《汴京小医娘》 第1章 丑死丈夫 “皇祐三年冬月,盖因家中丑妻厮缠,殿前司都虞候张巡自请出京,客死昆仑关。其妻张小娘子羞愤投河,隔日浮尸水面,色若桃花,开口能言,村民畏不敢前,以水鬼呼之。” ——《汴京邸报》 * 入夜,马行街的栀子灯都亮堂了起来。 酒家瓦子里人声鼎沸,人们说起邸报上的怪事,啧啧称奇。 “那张小娘子究竟丑成什么模样?” “我二舅娘的姨姥姥的亲外甥他闺女就住在张家村,说那是个不要脸的破落户,贱骨头,整天缠着张巡,丢人现眼。这下好了,把张巡缠死在外头,她却死而复生,没天理!” “照我说呀,死而复生的人,定是有天大的冤枉。阎王老爷都不肯收她,那是要出大福分的。” 隔壁。 孙家药铺的灯火比酒肆暗上许多,灯芯滑入了灯油,掌柜的仍未察觉。他专心听着酒家的议论,慢吞吞的将药材包好,再用麻绳松松地捆扎了,丢在柜台上。 “半贯钱。” 一只干瘦的小手伸过来,拎住麻绳,那指腹的皮肤皱皱巴巴,白惨惨的,不是人老后失去弹性的褶皱,更像是在水中泡了三五日似的。 掌柜吓一跳,挑亮了灯芯。 眼前的小娘子约摸十五六岁的模样,衣服挂在身上空空荡荡,好像随时会被风吹走,脸和手一个色,冷白冷白的,巴掌大。 “少了一味,白术。” 小娘子将药包凑到鼻尖闻了闻,又推回柜台。 “怎的可能?”掌柜不满地瞪过去。 小娘子不说话,半眯着眼睛看他,带着笑,右眼下一小粒鲜红的泪痣,像生出来的钩子,尖刺刺的,让人不由就想到邸报上的水鬼。 掌柜的赶紧低头,拆开药黄纸。 恰是少了一味白术。 “鼻子挺灵的。” 掌柜咕哝着重新拣好药,丢在柜台,“半贯!给钱吧。” 小娘子垂眸,拆开药包捻起里面的一片茯苓,放入嘴里轻轻一咬,“外皮纹太粗,裂隙明显,粘牙力弱。次品!” “瞎嚷嚷什么?我们家药材是全京城头一份的好。” 掌柜的大拇指往上一竖,指向墙壁上“妙手回春”、“仁德流芳”的匾额,“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那个是左军巡使大人送的,那个是小曹府送的……” 小娘子头也不抬,葱节似的尖细手指又拎起一片甘草,对准了油灯仔细观看。 “芦头没有除尽,酒浸不够时辰。蒸法不对。还是次品!” 掌柜变了脸色,“你是诚心来找事儿的是吧?” 小娘子冷笑一声,眼风终于朝他扫了过来,“以次充好,相当于谋财害命。说吧,是东家叫你这么干的,还是你自己以假乱真,中饱私囊啊?” 掌柜的嘴皮一抖,拍桌子骂人,“哪里来的小叫花子,满口胡言。药材炮制的法子,是你这种人能懂的吗?走走走走,大冷的天,没空和你扯皮,不买就滚。” 咚咚! 小娘子眼尾一挑,像是听不懂人话似的,枯柴似的指节微微曲起,不耐烦地叩了叩柜台。 “快点,把上好的药材拿出来。” 掌柜嗤笑,恶声恶气地奚落:“什么人吃什么药。上等药材是给上等人吃的,凭你也配?哼,穷抠饿鬼!治不起病,找地方等死去呀。” 小娘子往柜台靠了靠,漆黑的双眼凉幽幽的,好像不带杂质,却是在笑。 “你怎知我是鬼?” “嘿!我说你不见棺材不掉泪?非得逼我动手撵人是吧?” 掌柜的撸起袖管就过去拽人。 哪料,那小娘子看着瘦小一个,力气却大得惊人,反手抓住他的胳膊,便重重地推入柜台。 “是你来拿,还是我亲自来?再告诉你们东家,你是一只吃里爬外的油老鼠?” 药铺里阴嗖嗖的冷,掌柜的亲眼看着她用细瘦的胳膊将藏在柜台下方暗格里的上等药材一包包地拎出来,腿脚一软,瘫坐在地上,喉头呼噜作响。 “饶,饶了我吧……” 这个掌柜的在孙家药铺干了小十年了,东家对他十分信任,就是从来不涨月钱。日子久了,他便生出了歪心思,偷偷买来次等药材简单炮制,再将孙家的上等药材倒卖出去。东家的生意做得大,并不会常来药铺,碰上懂行的或是达官贵人,他便用上等药材招呼,普通人来抓药,便用次品糊弄。这么干了好几年,吃得个肥肚流油,从未被人发现。 谁知今日会在阴沟里翻船? “鬼娘子,不,鬼祖宗,求求你,不要告发我……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小儿,阖家十几口人,就靠我一人养活……” “哄谁呢?你老母亲死十几年了,全家一共五口人,你娘子就生了一个闺女,也没劳驾到你出力。” 小娘子似笑非笑,惊得掌柜的瞳孔放大。 如果不是鬼,怎会知道他家的事? “你,你要做什么?” 小娘子缓慢地笑开,轻声道:“告诉你们东家,店里缺伙计。我可以胜任。” 掌柜目瞪口呆。 女鬼缺香火都要自己出来赚了吗? 那小娘子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老神在在地笑。 “唉,鬼界也不容易,卷!” …… …… 汴京城没有坊市之分,更敲二下,尚在营业的酒肆茶寮、勾栏瓦子仍是多不胜数。 雨越下越大了。 辛夷看着孙家药铺湿答答的屋檐,闷闷地咳嗽着,坐在石炭炉前烤火…… 方才的事,她也是没得选择。如果不找个地方栖身,她怕自己熬不过这个冬夜。 辛夷来到这个世界三天了。 这事说来荒谬。 那个被汴京邸报编排的“丑妻”张小娘子,只是一款角色交互体感游戏——《汴京赋》里的一个npc(角色)。 不是主角,连炮灰都算不上。 她本是张家从牙婆手里买回来的,家住何方,姓甚名谁,一概不详。 村里人都叫她张小娘子。 据说,张小娘子嫁到张家村的当天,村里有个妇人临盆,生了个怪胎——“头大肢短,歪眼无鼻”,那妇人当晚便抱着孩子投了河。 从此,张家村怪事不断。 村子里再没有出生过正常孩子,陆续有人投河死亡。 渐渐的,“水鬼找替身,吃婴孩脑子”的说法,便流传开来。这个村的男子再讨不着媳妇,姑娘都恨不得远嫁…… 为了这事儿,张小娘子在村里没少被人戳脊梁骨。公婆不喜、妯娌相厌,张巡更因心有所属,至死不肯和她圆房。还有三个继子女,个个当她是“恶毒继母”,恨她入骨。 后来不知怎的,张巡死在了昆仑关。 张小娘子也投了河。 ……再然后,那个“浮尸水面,开口能言”的女水鬼就是穿越而来的辛夷了。 《汴京赋》里关于张小娘子的剧情不多,但辛夷可以肯定,并没有张小娘子投河这一说。 还有张巡的死,更离谱。 原本张巡的设定是妥妥的男频爽文大男主——自小家贫,被人瞧不起,后来武举入仕,人称“武探花”,在殿前司任职都虞候,风光得意。 尤其张小娘子死后,张巡以鳏夫之身,一路升官发财,成了鼎鼎大名的怀化大将军、殿前都指挥使,睡公主、娶红颜,最后封侯拜相,权倾一时。 辛夷想不通,张巡怎么半道就死了呢? 难道是游戏里的npc有了自主意识,脱离了设定?张巡之死导致张小娘子投河自尽,因此程序错乱,将正在做剧情任务的她卡入了游戏bug? 辛夷理不清个中原委。 总之,她这一口气喘过来,差点吓死张家人。 他们说辛夷是“水鬼附体”,要烧死她。 辛夷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开局就四面楚歌,面临死亡危机。 幸好,张小娘子有一个自带的金手指buff——天生神力。 要不然,辛夷根本逃不出张家村。 * “快看,她在那里!” 一声疾呼传来,辛夷扭头。 说曹操,曹操就到。 张家村那群人,居然追到了孙家药铺?拿扁担的,拿木棍的,拿竹竿的、甚至还有拿桃木剑来捉鬼的,气势汹汹。 领头的是张小娘子的婆婆刘氏,她叉着水桶腰,喘着粗气叫骂。 “跑啊,野蹄子,老娘看你往哪里跑……” 被一群古人喊打喊杀的滋味,辛夷仍是不太习惯。 但是,由着别人抓回去当水鬼烧死和变成“钮钴禄张”之间,她只能选择后者。 “水鬼也敢追?” 辛夷双手抱臂,站到懵然不解的掌柜前面,不甚在意地看着张家人。 “是怕奈河桥堵车,赶不上投胎是吗?” 别人说她是水鬼,辛夷便扮起了水鬼。 不成想,张家人齐齐换了口风。 “说的什么疯话?你是张家的媳妇,哪是什么水鬼?” “我们也不求你为三郎守节,等大丧办完,你要改嫁我们也拦不住。可是眼下家里还在办丧呢,你就跟人私奔,未免太寒人心了……” “私奔?”指这个掌柜么? 辛夷半眯起眼睛,正思考怎么应付,就见刘氏变了脸色,和张家族人一起,齐齐拜下去。 “小民见过广陵郡王!” “民妇见过广陵郡王!” 辛夷慢慢转身。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骑马慢行而来,行首的男子身量极高,年岁却不大,一副骄慢清贵的模样,面色凉若秋霜,黑眸深似苍穹,一身雪白氅衣,却骑了一匹通体全黑的马儿,毛色光亮,体格健壮。 岁暮天寒下,广陵郡王风华绝代。 “小嫂子为何如此狼狈?” 一声笑,凉丝丝的,漫不经心。 辛夷感觉心头被挠了一下。 这个人是? 傅九衢。 长公主的独子。 皇城司头目。 《汴京赋》游戏里的反派boss。 最重要的是,在辛夷穿越前刚做的那个“寻找失传的中医古方”剧情任务里,张小娘子这个连女配都称不上的小炮灰,就惨死在傅九衢的手里。 死因是勾引。 没错,张小娘子被傅九衢弄死,才是游戏原本的设定。 ------题外话------ 各位书友,在这个春暖花开的季节,我锦汉三又带着新书《汴京小医娘》回来了。 你们还在吗?在的举个手,点个赞,加个收藏~~ 我谨代表我自己将初吻献上! 第2章 广陵郡王的药 辛夷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见着活的傅九衢。 还是以一个即将被他捏死的炮灰女身份…… 《汴京赋》主打元宇宙游戏概念,据说融合了汴京百业和民生百态,要重现“清明上河图”、“州桥夜市”,“汴京八景”等等,做一部“游戏版的《东京梦华录》”,带玩家穿越繁华的7d汴京城,让历史文化活起来。 因此,主创团队特地请来了各行各业的专家,组成专家策划组,共同设计游戏里的专业部分。 辛夷是以中医药大学综合改革试点项目小组长的身份接触到《汴京赋》这款游戏的,她负责的正是汴京百业之——中医药。 这就是她能轻易知晓孙家药铺那点破事的原因。 而傅九衢在游戏里的人设就很逆天—— 他是当今皇帝唯一的妹妹卫国长公主的独子,少年成名,文武双状元,特务机构皇城司的密使,天子耳目,可以在皇帝舅舅身边带刀行走的亲从官,因他极为受宠,早早便得封爵位,俨然是京中世家子们膜拜的“带头大哥”,京中少女的春闺梦里人…… 除了辛夷,大概没人知道他光鲜的外表下有一副诡计多端的黑心肠。 想到可能会“惨死”在他手上的结局,辛夷的嗓子眼儿便干痒起来,心脏跳得前所未有的快。 对于有血有肉有痛觉的人来说,死不可怕,怕的是“惨死”。 所以,勾引是不可能勾引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勾引。 她只想离傅九衢越远越好。 “小蹄子,怎的这般没有规矩?” 刘氏是张家村有名的“神婆”,水鬼的说法便是从她口中得来。刘氏十分厌恶三儿媳妇,恨不得烧死了她才好。 可广陵郡王突然找上门来,自称受了张三郎的托付,要他帮忙照料家中妻小。刘氏再是不情愿,也只得先忍着她。 “广陵郡王问你的话哩,哑巴了不成?” “哦。” 辛夷看了刘氏一眼,嘴角微动。 “回郡王的话,我在逃命,自然狼狈。” 雨雾正浓,傅九衢的身形仿佛与烟雨融在一起,好看,却慵懒漠然。 “为何要逃命?” 辛夷站到药铺的屋檐下,手一指。 “她想抓我回去,烧死我。” 刘氏没有想到,这蠢笨如猪的东西在投河得救之后,胆子变大了,竟敢当场咬她,一时怒火中烧。 “放你娘的屁!这贼妇得知三郎死讯,就和小甜水巷的王大屠户眉来眼去,我不过骂她几句,转头就投了汴河……” 辛夷眯了眯眼,露出一丝笑。 “是你们想逼死我,独占朝廷给三郎的赙银。” 赙银就是抚恤金,刘氏本来就没有想过要分半个铜板给三儿媳妇,激恼之下,说得理所当然。 “你娘老子还没咽气呢,何时轮到你个丧门星拿三郎的赙银?分明是你想改嫁他人,故意克死三郎。” “我要能克,第一个克死你。” 辛夷面不改色,搓了搓冻僵的手。 “杀人是要偿命的。不想我告官,就别再管我的事。” 刘氏气得直捂心窝子。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这个“浮尸还魂”的三儿媳妇,言行举止与往常大不一样,就像换了个人儿似的,莫名的瘆得慌。 但在傅九衢的面前,刘氏不肯输了理。 “诅咒婆母,大不孝啊。郡王,你要为民妇做主,这小蹄子在家里就欺负妯娌,侮辱公婆,在外面又勾三搭四,从不给三郎留半分体面……” 傅九衢阴晴不定地看着她。 “既如此……” 他清悦的嗓音,听上去有一丝莫名的嘲弄。 “那就让她改嫁王大屠户吧,眼不见为净。” 张家人如同雷劈了一般,愣愣看着傅九衢。 这个广陵郡王不是说和张三郎有过命的交情,两个人“称兄道弟”的吗?哪有把兄弟的娘子改嫁他人的道理? “这不妥,郡王,这样不妥……” 张家人的尴尬,傅九衢视若无睹。 他将缰绳交给身侧的孙怀,慢悠悠下马,拢一拢氅子,慢步到辛夷面前。 “行远离京前曾经说过,小嫂若有改嫁之意,当应许之。” 傅九衢个子很高,这个角度的他,辛夷实在很难找到形容词来描述,是艳色、是清雅,也是性感,还有点难以言喻的坏…… 大概这就是纸片人的魅力所在吧? 集顶级画师之长,用最好的技艺来勾勒,不可方物,世上无两。 只可惜,是个白切黑大反派。 辛夷挑了挑眉梢,哼声一笑。 “郡王看我,像是吃不起猪肉的样子?” 傅九衢下意识地“嗯”声,是一个疑问的语气,许是没听明白,又许是惊讶于她的反应,这一个嗯字便在他的喉间辗转,变得低哑缠绵。 那种心尖被人拨弄的感觉又来了。 辛夷轻咳两声,语气平平地道:“我和三郎情比金坚,我不改嫁。” 傅九衢低低一笑,像讥诮,“是吗?” 雨滴从药铺的屋檐上滴落下来。 傅九衢半眯着眼,睨着她,更进一步。 他的身上有一股微雨清露似的香味。 这是取木樨、蜡梅、海棠等物炼制而成的一种香胰子,最是风雅有情致。但这一抹芬香里,夹杂着隐隐的中药味儿…… 辛夷忽然有点想笑,撩眉抬眼。 “我的终身大事,不劳郡王操心。倒是郡王身上的暗疾,我可以助力一二。” 傅九衢身姿有一瞬的凝滞,双眼微微眯眼,晦暗的光色勾勒出他修长削瘦的身影,嘴角似乎噙了笑,那近乎惨白的肤色,散发着令人生寒的冷。 四目相对,空气怪异地粘稠起来。 辛夷眨了下眼,“郡王,我们做个交易吧?” …… 从汴京城东水门出来不过十余里地,就到了张家村。 这个村子里的人,大部分姓张。张巡家的宅子临水而建,一座青砖黛瓦的二进院落,住着十余口人,河边的木岸与邻里相通,水渠上的便桥那一头,就是从京城来的官道。 张家正在办丧事,白幡布在门前飘来荡去。 外院搭好的灵棚下,坐满了村邻和宗亲。 看到辛夷跟着张家人回来,同行的还有一个前呼后拥的年轻郎君,一看便知是富贵窝里来的大人物,亲邻们眼里充满了艳羡。 张巡出息了。 张家人也跟着鸡犬升天。 张巡死了。 张家人还能受朝廷的看重。 村里人窃窃私语。 辛夷只当听不到那些议论,进了后院的厢房,面无表情地脱下湿衣,换上那一身粗麻孝服,梳了个简单的发辫,再插上一朵白花…… 铜镜里的小娘子,更显单薄瘦小,苍白如鬼。 …… 辛夷接受了“穿入元宇宙游戏”的事实。 尽管这是一个十足脑残的剧情开端,没有“只要穿越,必成女主”,没有“王侯将相,多不胜数”,也没有“男主男配,痴情相护”,只有“一家三宝,黑心后娘,丈夫心有所属,宁死不肯圆房”……以及,被大反派盯上,改嫁什么杀猪匠。 既然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实,那就去改变那个改变。 她占有熟悉游戏设定的便利,还能吃得了亏么? 回来的路上,辛夷一直在想和傅九衢的对话。 以及,傅九衢怎么死的问题。 别看傅九衢人设超级变态,其实是个短命鬼,活不过二十二岁。他病死在皇祐五年,昆仑关之战后不久。 是的,傅九衢有病。 这对辛夷不是什么秘密。 因为傅九衢的病,来自辛夷的设定。 所以,傅九衢是杀她的刀,她却是傅九衢唯一的解药。 之前在孙家药铺的时候,辛夷本来想用为他治病的由头,让傅九衢答应自己的条件,结果被他冷笑无视,硬生生地带回了张家村。 很显然,傅九衢不会轻易相信她,更不会受人挟裹。 但一个有病,一个有药,辛夷不急。 ------题外话------ 广而告之:新书正式连载在4月5号~ 为什么选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日子呢? 因为在十年前,也就是2012年的4月5号那天,你们的二锦带着第一本书成功着陆潇湘书院,然后开始了没羞没臊的(划掉重来)漫长而又短暂的十年写作生涯,创作出十本算不得成功但倾付了全部心血的作品,并得以与你相识、相知,共游书海。 我希望2022年的4月5号,会是下一个十年的新开局,仍然有你,仍然有书,仍然有我们说不完的故事…… 比心! 4月5号,不见不散。 第3章 荒唐的、桀傲的,格格不入的她 灵棚外围满了张家宗亲和四野村邻。 人挨着人,人挤着人,踮着脚尖往里瞅。 可惜,层层白幔遮住了傅九衢的身影,一群披甲持锐的高大侍卫守在外头,冷面冷眼,虎视眈眈,将人群连同视线隔绝在外。 身处汴京,贵人常有,但傅九衢这样的人物却不常见。不知是谁说了一句那是皇城司的广陵郡王,人群便暗暗骚动起来。紧张、害怕,又忍不住张望,想多看一眼这个闻名朝野的人物。 当今赵官家前头三个儿子都陆续夭折了,多少年来再无所出,而他对傅九衢这个唯一的外甥,比对赵家宗嗣的那些堂侄子们要亲近许多…… 眼前这位的尊贵就可想而知了。 一群人上赶着想巴结。 傅九衢不多说什么,拜祭完在客堂坐定,便叫侍从端上一个朱漆的匣子。上面盖着绸布,一看便知是数量不少的银钱。 “往后有什么难处,张公尽管找我。” 张正祥忙不迭地摆手,“使不得,使不得,三郎食朝廷俸禄,为朝廷办差,本是应当应分的事……” “老东西,你说的是什么话?”刘氏打断张正祥,献媚地道:“三郎有广陵郡王这样的好兄弟,那是我们张家的福分,负了郡王的心意是要遭天谴的。” 刘氏是张正祥的续弦,前头三个孩子都不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对张巡的死除了痛惜从此少了一份收入外,剩下的便是忧心自己那两个亲生儿子的出路了。 若能得广陵郡王提携,何愁将来不出人头地? 刘氏觍着脸道:“民妇有个儿子,今岁恰十八,和三郎长得有几分相像,也是个能文能武的出挑郎君,民妇这便去唤他过来给郡王磕头……” 辛夷换上孝衣走过来,正好听到这句话,差点笑出声来。 “四郎不是偷看沈家小媳妇洗澡被人揍得鼻青脸肿,不便见客么?这是三天不到就痊愈了?看来脸皮挺厚的嘛,耐揍。” “你……”刘氏一口气卡在喉头,脸上迅速褪去了血色。 此事并无外人知晓,沈家也没声张。 三儿媳妇当时都投河了,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在傅九衢面前,刘氏心如炙火在烧,一时间吭哧吭哧,顾左右而言他,“小蹄子,这次要不是老娘请神招魂,把你从阎王殿里拽回来,你早就跟那些倒霉鬼一样淹死在汴河里……” 辛夷哼笑。 “拽回来就架起柴火,泼上桐油?你做人肉烧烤呢?” “小娘养的,你说的是什么疯话?我那是,那是……” 刘氏气得嘴角不住发抖,指着她喘不过气。 辛夷懒懒瞥她,“口角歪斜,话语不清,婆母你这是中风前兆啊?别急,吃口茶缓一缓,你再接着编。” 婆媳斗法,让张正祥老脸微红,下不来台,傅九衢却微眯眼睛,指腹轻轻摩挲着木椅扶手,好似在认真倾听,又好似置身事外。 “小嫂。” 傅九衢放下茶盏,有水渍溅在他右眼翠绿的玉扳指上。 夜灯的光晕洒在他侧脸,眉眼带笑,却无下文。 孙怀赶紧递上一方雪白的帕子。 傅九衢慢条斯理地擦手,那指节干净修长,修剪整齐,看着赏心悦目,却像有一头蛰伏的野兽在指尖跳跃,冰凉、危险。 “水鬼案,可有听说?” 辛夷微怔,忽而笑开,“我差点被人当成水鬼烧死,郡王以为呢?” “那……浮尸水面而活,是何缘故?” 傅九衢声线温悦听不出情绪,却令辛夷心惊肉跳。 既然上赶着勾引会要小命,那不如给他点颜色瞧瞧?反其道而行之,说不定还能得一个好死。 “郡王方才不都听说了吗?因为我有一个会招魂闹鬼的婆母,是她从阎王殿里把我抢回来的。郡王要是不信,不如亲自去问问阎王爷,有没有这回事?” “……” 客堂突然安静下来。 傅九衢手指曲起,压住茶盏,不动声色地看着她,一时难以揣摩想法。 张家人惊讶,又害怕。 三郎媳妇哪里来的吃雷胆子,竟敢当面呛问广陵郡王? 刘氏训道:“不懂礼数的小蹄子,叫你出来是给郡王谢恩的,不是让你来说这些疯话。还不快跪下,给郡王磕头。” 作为“张巡的未亡人”,给前来烧香送礼的傅九衢谢个恩是常理。 可辛夷想,既然张小娘子本就没有什么好名声,那她也何必去突破人设? “我都要改嫁了,张家的赙银又落不到我的手里,广陵郡王对我何恩之有?” “你——”刘氏气得浑身发颤,“混账东西,还不快跪下!” 辛夷叹口气,懒洋洋问得大方。 “要不郡王也赏我些银钱,我再谢恩不迟?” 辛夷有一双好看的眼睛,湿漉漉的,大胆地注意着傅九衢,无惧、热烈。 四目相对。 辛夷像一只会扎人的刺猬,不施粉黛、衣裙粗糙,腰间系一根麻绳,勒得细瘦窄小,好似一把就能将她折断……却带着一点荒唐的、桀傲的、与这个客堂格格不入的气质。 漫长的寂静后,傅九衢意味不明地一笑,缓缓起身。 “小王还有公务在身,不便久留。告辞!” …… 傅九衢头也不回地带着随从离开了。 张家人生怕得罪贵人,又惊又怕,一个个像奉承老祖宗似的,陪着笑恭送出门。 辛夷嘴角微微扬起,暗哼一声,不紧不慢地回屋,却在檐下听到孙怀的喊声。 “小娘子,留步。” 孙怀掬起满脸的笑容,腰身微微弯着,一张脸圆圆胖胖,比一般男子都要生得白净,看上去十分和善。 辛夷礼貌地一笑。 “公公找我有事?” 孙怀瞳仁微缩,直勾勾盯住她。 “你,你怎知我的身份?” 他穿着普通的时服,声音也没有一般内监的阴柔尖利,两人初次见面,张小娘子怎会得知他下面……少了那一点? 辛夷看到张怀那一副见鬼的表情,惊觉穿帮,立马反应过来,朝他一笑。 “以前听三郎说过,广陵郡王身边有一位人品贵重慈眉善目的公公,待人极好,我一看公公的模样,便猜到是你。” 这不着痕迹的恭维,令张怀十分受用。 “好说,好说。” 一笑即过,孙怀从袖中掏出一样东西。 “这是小娘子落在郡王府里的,现在物归原主。” 张小娘子在《汴京赋》里死得很快,没有详细的剧情,辛夷并不十分清楚她的情况。 “这是什么?” 孙怀以为她在装傻,露出一副老好人的笑容,示意她接过去自己看。 辛夷翘起了唇角,“莫非广陵郡王要与我私相授受?我是他兄弟的遗孀,这于礼不合吧。” 咳!孙怀清了清嗓子,慢吞吞掀开布头一角,“咱家奉劝小娘子一句,这种贴身之物,还是小心保管为好,免得再添一个罪名……” 贴身之物? 辛夷看着那映入眼帘的“鸳鸯戏水”和布条,这才认出那是一个女子的肚兜。 她心跳蓦地微快,两根指头轻轻捻起那细软的带子,莫名就想到了傅九衢端茶时白皙修长的指节。那洁净的白,这刺目的红,曾有过怎样的接触? 辛夷手指一颤,惊觉脑子想岔了神,轻笑抬头。 “公公在说笑话吧?我的罪名,不是丑死丈夫吗?怎么还给加戏了?” 孙怀:…… 辛夷:“这不是我的。郡王是不是姬妾太多,弄错了?” 孙怀:…… 关于张小娘子的丑鄙之处,孙怀早有耳闻,对她本就没甚好感。 可眼前的人,似乎和想象中的不大一样。 年岁不大,柔柔弱弱的样子,像一根柳条似的,瞧着有些过分纤瘦了,只怕来一阵风就会把人吹走。她的脸也因疹子和泡了河水的缘故,看上去不那么美观,但额头饱满、柔唇翘鼻,杏眼生光…… 不是绝美佳人,但要说她能丑死人,那准会笑死人。 “小娘子脸皮薄,不肯承认,咱家也不勉强你。” 看到有张家人朝这边走过来,孙怀赶紧将东西纳入怀里。 “郡王还有一言,要我叮嘱娘子。” 辛夷嗯声,“洗耳恭听。” 孙怀在傅九衢身边侍候久了,很少感受到别人的不敬。可这小娘子眼窝是带着笑,脸上却有一股匪夷所思的懒散,让他话还没有出口,就有了对牛弹琴的错觉。 “张家村的奇案已然引来朝廷的注意,小娘子眼下不要再私自离村,免得落人口实,说你畏罪潜逃。” 辛夷心下一麻。 怪不得张家人那么快就在汴京城里找到了她,原来是被皇城司盯上了。 哼!辛夷瞥一眼院头的人,笑着拔高声音。 “公公回去替我谢过郡王,就说他的情分,我领受了,这辈子必不会辜负了他。” 孙怀:…… ------题外话------ 今日开始正式更新,有几点先说一下。 第一,本文背景是一个叫《汴京赋》的vr游戏。所以,书友们不要对内容和历史太过较真,当架空看也可,若有错漏和争议,都是游戏策划的锅,可以建议指出,但莫找作者的麻烦,哈哈。 第二,公众期都早上9点55分更新(希望我能坚持得久一点emm)…… 第三,读者群有活动,大家可以参加一下哦,比如客串一类的,还挺有意思的…… 第四…… 还想说啥来着,临到发文我又忘了,就这样吧,想到再说。 第4章 我说要给她找良配了? 长公主府。 细雨敲在木窗的格心棂花上,嗒嗒作响,灯火被风舔成一条斜长的火苗,纱幔轻摆,衬得那负手窗边的郎君容色皎皎,峻若孤峰。 孙怀躬身奉上托盘,“爷,该吃药了。” 中药味弥漫出来,闻着便喉头发苦。 傅九衢微眯双眼不作声,孙怀又腻着脸笑。 “长公主殿下差人来说,这月底便要回府,还问起爷的事……” 瞥一眼主子的表情,孙怀将托盘放置一侧,伸手把窗户关好,笑道:“曹娘娘拟了适龄女子的名单给长公主,为爷的婚事挂着心呢。长公主想是来试探爷的意思,问爷近日可有人侍候,有没有属意的女子……” 傅九衢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面色平静地坐回榻边。 “山上修行这些时日,母亲身子大好了?” 孙怀听主子这话就知道他不想提婚配之事,再次弯腰奉上药碗,“长公主福泽深厚,定是大好了才会回府,不然也没那精神头操心爷的婚事……” 傅九衢仰头喝药。 “你若没什么事,下去吧,不用守夜。” 孙怀暗自叹口气,端上来漱口的水,待主子收拾妥当了,又不知想到什么,皱起眉头道。 “小的还当真有一事,有些犯糊涂……” 傅九衢懒懒嗯声,“讲。” “爷待张都虞候如同兄弟,为何要让张小娘子改嫁他人?” “闲着不也是闲着。” “小的不懂。” 傅九衢轻轻抿唇,带出一分冷笑。 “给张家人找点事做,顺便替行远了却这一桩憾事。” 张巡不喜欢张小娘子,人尽皆知,可不喜欢到哪种程度,外人就不得而知了,毕竟是人家夫妻俩的事,关起门来怎么过的日子,谁又知晓? 张怀垂下眼皮,嘴里碎叨不停。 “小的可听人说了,那小甜水巷的王大屠户暴虐成性,醉酒后打死过三个娘子……在开封府都传遍了,绝非良配呀……” 傅九衢冷眼瞧她,“我说要给她找良配了?” “……那倒是没有。” “哼!死有余辜罢了。” 孙怀噤声。 那日张小娘子到府上来求见,对郡王勾勾搭搭,黏黏糊糊,着实令人反感,郡王厌恶她也是在理。可孙怀仔细琢磨,又觉着这事有哪里不对。 孙怀偷瞄着自家主子,没忍住又问。 “爷,你说小的这人吧……是不是生得慈眉善目,招人喜欢?” 傅九衢眼皮沉下去,淡淡说道。 “刚领的禄钱,又花光了?” “嘿嘿,小的就次不是讨赏。” 在张家村单独见过辛夷后,孙怀就觉得小娘子很反常,却又说不上来为什么,于是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傅九衢。 “爷仔细瞧瞧小的,是不是长得和善可亲招人喜欢,一眼就能认出来的那种?” 傅九衢四平八稳地坐在榻边,眯眼瞧他片刻,突然捋了捋袖子,朝他勾勾手指。 “过来!” 孙怀应喏着,腻着一脸得意的笑,将耳朵凑过去。 “爷,有事儿您吩咐……” 傅九衢一把揪住孙怀的耳朵,痛得孙怀嘴里哎哟不停。 “哎哟九爷,我的郡王主子,饶……饶了您的手指吧,别为了小的这只不争气的耳朵,弄痛了爷的贵手啊。” “你这耳朵是纸糊的吗?” “不,不是。”孙怀痛得龇牙裂嘴,眼风瞄着傅九衢懒懒散散的俊脸,不见他真生气,厚着脸皮陪笑。 “小的耳朵,是娘亲生的。” “哼!”傅九衢松开孙怀,一脚踹在他的屁股上。 “糊涂东西!行远厌弃她都来不及,怎会跟她说起你?” 孙怀麻溜地爬过去,帮他脱鞋,笑得见牙不见眼。 “郡王英明。可这么一说,小的就更糊涂了……既然张都虞候不会提起小的,那小娘子又怎会认出我是个公公?” 傅九衢垂下眼皮,从上往下,最后目光散在他下方某一点。 孙怀顺他的视线看自己,瘪起嘴巴摆出一副委屈的哭相,这才听得主子慢条斯理的声音。 “段隋、程苍。” 段隋和程苍是傅九衢的贴身侍卫,武艺高强,相伴他左右,有“左段隋、右程苍”的说法。 两个人推门而入,齐齐拱手,“郡王。” 傅九衢瞄一眼孙怀,“吩咐下去,好好查一查那张小娘子的底细。” 那妇人知道孙怀是公公不打紧,知道傅九衢患有隐疾就当真见鬼了。 连张巡都不知情的事情,她如何得知? 尤其她死而复生,行迹实在可疑。 前后变化也快得匪夷所思。 一会儿像受惊的兔子,温顺小意,恨不得粘到他身上来。一会儿像点燃的炮竹,说炸就炸,恨不得离他八丈远…… 耍这么多花招,就只为勾引他? 傅九衢唇角上扬带笑,漆黑的眼底一片冷色:“非得扒了她的皮不可!” …… 张家村。 辛夷坐在铜镜前出神。 肚兜这种东西,当然不会随便“落下”。 孙怀那么说,无非是给张巡留一点脸面。 那个肚兜就是张小娘子勾引傅九衢的“罪证”。 辛夷原本以为只要她不去勾引傅九衢,就不会落入设定的死局。现在看来,是她想得太美。 该勾的已经勾过了。 该留下的轻浮印象,也留下了。 只是,傅九衢为什么没有杀她? 为什么张小娘子是投河而死的? 还有,张家村的水鬼案,皇城司为什么会怀疑到她的头上? 当真屋漏偏逢连夜雨,双重伤害不消停。 皇城司在历史上留下的资料很少,很神秘,《汴京赋》沿用了这个设定——它不受任何衙门管制,直接听命于皇帝。稽查官吏,特务侦察、缉捕盗贼,甚至涵盖官情民事。 总之惹到皇城司,那就是普通人的噩梦。 可惜,辛夷对张家村这个案子的游戏剧情并不完全了解,根本不足以让她成为案件的知情人…… 辛夷很想马上离开这个脑残游戏的脑残剧情,回到属于自己的现实世界。 可眼前一片迷雾,她想不出法子。 她是在做一个“寻找古医秘方——清颜八白散,治疗张小娘子脸疾,挽回张巡的心”的任务时,遇到服务器闪崩,穿越而来的。 作为中医药剧情部分的策划者之一,制成清颜八白散不是问题,问题是如今剧情崩坏,张巡都死了,上哪里去挽回他的心? 辛夷也不是没有想去,去勾引傅九衢,修正游戏,然后获得死亡回城的机会。 可一来张小娘子勾引过了,傅九衢也没有动手杀人。二来么,当游戏角色变成了一个有痛感的人,“惨死”的滋味就不敢轻易尝试了…… “喂!”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 辛夷冷不丁吓一跳,转头看去。 一个面黄肌瘦的小男孩,身上穿着粗麻孝衣,不知道从哪里皮了回来,脖子上有一道明显的抓痕,似乎有些害怕她,后背抵着房门做防备姿态,直勾勾盯住她。 “你真的被水鬼附身了吗?” 他是张巡的大儿子,今年六岁半,叫“一念”。另外,老二叫“二念”,和老大是双胞胎。老三是个女孩儿,叫“三念”。 三个孩子的名字写满了张巡对原配大周娘子的思念。 鉴于彼此互相讨厌的关系,辛夷暂时不想崩了“恶毒后娘”的人设。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小包子眉毛揪在一起,神态紧张,因为瘦弱的关系,漂亮的双眼便突兀的显大,嘴巴扁在一起,明明想哭,却要故作坚强。 “三妹妹流了很多血,你是水鬼,可不可以帮帮她?” 辛夷忍俊不禁。 “我要不是水鬼呢?” 小家伙垂下脑袋,转身就要走。 “原来坏女人真的没有死……” 这叫什么话呀?辛夷不免觉得好笑。 “哼,不怕水鬼却怕我?” 她走近,扼住孩子绷紧的肩膀,弯腰低头,直视他的眼睛,“三妹妹流血,为什么不去找你的祖父和祖母?” 小家伙的脑袋垂了下去。 “阿奶不管……阿爷说……不听话……” 张巡常年在外,张正祥又不管家务事,这个家便由刘氏做主。刘氏原本就是一个刻薄寡恩的妇人,仅有的善心全给了她自己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往常她对张巡好,无非贪图他拿俸禄回来养家。对张巡的孩子,又怎会真心疼爱? 不过,刘氏非常聪明,她从不自己出手,只需要利用张小娘子的嫉妒和愚蠢,稍微挑拨几句,张小娘子就把对张巡爱而不得的恨,撒到了三个孩子的身上…… 这一招屡试不爽。 最后是张小娘子落下一个恶毒后娘的名声,刘氏却毫发无损,做尽了好人姿态。 辛夷哼声,捏了捏孩子瘦削的肩膀。 “走吧,看看去。” 第5章 饶不饶的看心情 张家后罩房里,是一个低矮的大炕。 三念虚弱地躺在被窝里,二念趴在床沿边上,托着腮看妹妹。 “二哥哥,坏女人真的会害怕吗?” “会。”二念肯定地点了点小脑袋,“我瞧见过她害怕老鼠的模样,可滑稽了。三妹妹放心,二哥准能给你报仇。” 三念虚弱地垂下眼皮,身子再往里缩了缩,“可是,老鼠会不会咬到她?” 二念瞪她,“不许烂好心,咬死她才好。” 三念还要说什么,外面就传来了脚步声。 今儿个的恶毒后娘走得很快,步子比往常似乎大了些,三念紧张地缩回被窝里装睡。 二念眼睛骨碌碌一转,飞快爬上床去,盘起双腿,坐到三念的旁边压住被子。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辛夷看着眼前的场景,微微一愣。 一念长得已经比同龄孩子瘦小许多,没有想到,二念和三念还要瘦小一些。尤其是年纪最小的三念,如同一只没有断奶的小猫,几乎被被子淹没。 这间屋子是张家最北的后罩房。狭小、黑暗、没有窗户,不透气。比大郎二郎家的小孩儿住处都差,更比不得刘氏亲生的老四老五和大姑娘了。 “你们怎么睡在这个破地方?” 辛夷语气有些隐怒,不是冲孩子来的,却让孩子本能地防备和厌恶她。 二念回嘴:“还不是你这个坏女人害的。” 辛夷扫一眼他气鼓鼓的小脸,挑眉一笑,“问你什么,就说什么,废什么话?” 哼!二念看了看大哥,“是你说的,爹爹死了,会变成鬼回来收脚迹。原先住的房子太大,我们年纪小,压不住鬼,会闹病。阿奶这才让我们搬出来的。” “你都害得三妹妹生病了。” “……” 三个孩子挤睡一个木榻,也没有一条像样点的厚被子,这样的鬼天气,不是虐待孩子又是什么? “哄小孩子的把戏,以后别信。” 辛夷走上前,摸了摸三念的额头。 “告诉我,哪里痛?” 三念很怕她,满眼畏惧,不肯说话。 辛夷弯下腰撩被子,想要拉三念的小手查看脉象。 二念身子往外挪了一下,紧张地屏紧呼吸,期待恶毒后娘看到老鼠时落荒而逃的丑样子…… 然而,空气里静悄悄的。 辛夷保持着掀开被角的动作,面无表情。 “谁干的?” 被子里是一只用竹编笼子装着的活老鼠。 三个孩子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说话。辛夷冷哼一声,拎着竹笼在他们面前一晃,当场将老鼠打死。 “啊!”三念吓得惊叫。 一念和二念也齐齐看着她,满脸惊愕。 辛夷将死老鼠和竹笼一起丢在墙角。 “老鼠身上有脏东西,怪不得会生病。” 她又瞄向二念,“谁弄回来的,谁拿去埋掉。” “哼!”二念不满地道:“谁要听你话,丑女人!坏女人!” 辛夷面不改色,“你不听试试?看我怎么收拾你。” 三念从被窝里探出脑袋,小声问:“你怎么不怕老鼠了?” “傻孩子,我杀过的老鼠,比你见过的还多。” 许是辛夷的模样太过“温柔”,在她的注视下,二念心不甘情不愿拎着小竹笼出去埋死老鼠了。 辛夷坐在榻边,平静地拿起三念的小手,摸她脉象,视线却落在她的额头上。 “脑袋上的伤,怎么弄的?” 三念回避着她的视线,瑟瑟发抖。 “打架……” “打架?” 四岁的小姑娘和谁打架? 辛夷觉得不可思议。 “不是三妹妹的错,是我先和铁蛋打架的。”一念绷紧小身子,不敢直视辛夷的眼睛,却说得理直气壮。 “是我。不关大哥哥的事。”二念也冲了进来,抢着回答。 辛夷眉头微蹙,眼睛轻睥过去,“在我面前逞什么英雄?打架输了挺自豪的是不?” 二念道:“铁蛋都十二岁了,我们打不过……” 三念道:“铁蛋比大哥哥高,比大哥哥壮。” 辛夷挑眉看着女孩子,“你也出手了?” 三念缩脖子,“我咬他。” 四岁多点的小萝卜头敢咬十二岁的皮孩子,挺能啊。 辛夷瞧瞧这个,瞧瞧那个。 “为什么打架呀?” 一念和二念都咬着嘴巴不吭声。 三念不见辛夷生气,结结巴巴地说:“铁蛋说……说我阿娘是破鞋……说我阿爹是王八……说哥哥是野孩子,说他们不是阿爹跟阿娘生的……” 孩子嘴里的“阿娘”当然不是指的张小娘子,而是张巡的前妻,那个传说中温雅端庄,宜室宜家的亲娘周忆槐。 二念很愤慨:“铁蛋放屁!” 一念握紧小拳头,“我要打死他!” 辛夷哼笑,拍了拍两颗小脑袋。 “说得好,有出息。” 三个孩子震惊地看着她。 换往常,恶毒后娘要么生气骂人要么就挖苦讽刺他们,哪里会像今天一样和蔼呀? 辛夷就像看不见他们的目光,叫三念躺好,搓热双手,在她的迎香、上星、肩井几个穴位上轻揉片刻,又扭头吩咐两个大的。 “去,把我房里的被子抱过来,给你们三妹妹暖暖。” …… 这一夜,辛夷过得兵荒马乱。 三念滴在被子上的是鼻血,被铁蛋的拳头砸出来的,小姑娘可能受了惊吓,有些发热、盗汗…… 但这些都是小事。 让辛夷忧心的是孩子的脉象,按中医说法,浮小而软,如若蚕丝状,十分不同寻常。 她打了水来,教一念和二念为三妹妹做物理降温,又将自己从孙家药铺带回的药包拆开,从里面找出防风、黄芪和白术,按小儿使用的剂量熬制成一副简单的“玉屏风散”汤剂,再去灶房里找出几片干姜,和甘草一起熬了,喂三念喝下半碗,自己也灌了一大碗。 没法子,孩子瘦,她也瘦,投河的后遗症还在,即使有力气大这个buff,身子仍然很虚…… 张家在发丧开灵,灵棚那头十分热闹,铜钹震天响,碰钟清越鸣,可是,上好的棺木里没有张巡的遗体,只有他的一身衣冠,灵前也不见几个真正为他哀恸的人。 在辛夷眼里,张巡就是个纸片人,还是一个“渣纸片”,他的死,辛夷没有半分触动。 于是,她以三念生病为由,没去给张巡守灵。 半夜里,三念惊厥醒来两次,辛夷好一番折腾,才把孩子的高热压下去,靠在榻边小憩一会。 …… 翌日天一亮,辛夷便进了城,直接将孙怀的警告丢在了脑后。 十来里路,用走的,约莫花了小半个时辰,穿过鳞次栉比的繁华商铺,辛夷走到了孙家药铺的门前。 掌柜的看到她,大白天打个哆嗦,手一抖,药材便洒了满地。 “你,你怎么又来了?” 辛夷看他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轻笑一声。 “抓药。” 掌柜的头皮发麻,但知道她不是鬼,已不像昨夜那么害怕。 他叫来一个伙计招呼顾客,亲自将辛夷请到一边去,小声道:“姑奶奶,你不是说饶过我了么?怎么还阴魂不散了……” “饶不饶的,那不得看我心情么?” 辛夷扫一眼柜台,懒懒地抱臂而笑。 “药材都换回来了么?” 掌柜嘘一声,四下里看看,生怕叫旁人听了去,“换了一些,来不及全换了。等晚上打烊,我再接着收拾……” “嗯。”辛夷抬抬眼皮,语气淡漠,“折价,都卖给我吧。” “啊?”掌柜的眼睛亮了亮,随即又耷拉下来,“小祖宗,你别逗我玩了。这种药材,我再不敢卖了。我发誓,从今往后改过自新,药铺里只卖好药材……” 辛夷微微一笑,“不要钱?那最好,我拿去帮你处理妥当便是。” “……” 掌柜惊诧地看着她,说不出来,也哭不出来,一脸苦相。 辛夷抬了抬眉梢,看一眼忙碌的药铺。 “借纸笔一用,我写个方子,抓几副药回去。” “小娘子竟会开方?” 辛夷扫他一眼,似笑非笑。 掌柜的干笑两声,不再多问,将辛夷请到一旁的诊案前坐下,亲自为她磨墨。 辛夷眼波微动,没有去拿毛笔,而是被桌上的一份《汴京邸报》吸引。 邸报原是由进奏院编辑的一种官方文书,由朝廷集中管理和发布,披露一些类似于科考、军事捷报、祭祀、大案、皇帝的圣旨、皇亲国戚或王公大臣的婚事、讣告等大事,后来逐渐下沉,民间怪事,朝野诡闻皆有涉及。 随着印刷术的不断改进,市井百姓对资讯的需求扩大,渐渐地,小报横生。当然,像她手上这种冒刊的邸报也不少。 官方屡禁不止,慢慢就任其发展了。 没错,这份邸报是冒刊的。 除了张巡之死外,辛夷还看到两则消息。 一则是:“朝廷颁发《简要济众方》,御赐各路、州、县,指导医官、以疗民疾。” 另一则是:“皇祐三年冬月丁巳,蓬星现东南,青亮如萤,大如二斗。司天监言,关乎国运,是为不吉。” 冬月丁巳? 辛夷掐着指节,一边念一边算。 “乘五除四九加日,双月间隔三十天,一二自加整少一,三五七八十尾前……” 丁己是冬月初十。 正是她穿越来的那天。 掌柜的听得一头雾水。 “你在说什么?” 这是一种不用历书,就可以推当天干支的口诀,和掌柜当然解释不通。 辛夷抿唇一笑,飞快地写好两张方子,连同邸报一并推给掌柜。 “用这张邸报帮我包药材吧。” “……” “还有,换下来的次等药材一并打包好,我拿去帮你处理。” “这……”掌柜的眼神游弋,明显心有不甘。 辛夷哪会不知他是个什么德性,哼笑一声,手敲了敲桌面。 “不肯?那我们开封府见。” 掌柜的肉痛得要死,可昨夜里亲眼看到广陵郡王称这位姑奶奶叫“小嫂”,关系非同一般。人家没有当场告发他已是恩德,他哪里再敢耍花招? ------题外话------ 有人在追文吗??有吗?有吗?(回声……) 第6章 郡王不会杀我的 一辆驮货的平头驴车悄悄从孙家药铺的后院驶了出来,车辕上坐了个体态纤瘦的小娘子,怀抱药袋、伶俐带笑。 “慢行,慢行……”掌柜的跟在后头,拱手作揖。 “以后好好做人,老实点。”辛夷睥视过去,哼声:“但有下次,我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是是是,一定改,一定改。” 掌柜的点头哈腰地笑应,内心却痛得滴血。 这小祖宗来一趟不打紧,他不仅奉上了几袋药材,还搭上了一头驴、一辆驴车,分文未取,这叫什么事? 掌柜的送瘟神一般将她送到门口。 辛夷摆摆手,“回去吧,我改日再来看你。” 改日还来?掌柜的啊一声,张着合不拢的嘴巴僵在原地,控制不住脸颊肌肉的猛烈抽搐…… …… “哼!又不老实。”对街酒家里,傅九衢懒坐二楼窗边的软榻上,眼波望着那辆驴车行走在马行街的车水马龙里。 蔡祁顺着他的视线探出脖子,只看到一个娇小的侧影。 他啧声戏谑,“俏肩如削,细腰若柳,皂衣罗裙,鬟无点翠……啧啧,九爷是山珍海味不要,好上一口清粥小菜了?” 这些诨话,也就蔡祁敢说。 蔡祁是清源郡开国侯的小儿子,打小就混,他和傅九衢、张巡同一年参加的武举,分列三甲,算是知交。而且,蔡祁和傅九衢同在皇城司任职,两家又沾点亲故。 因此,蔡祁在傅九衢面前说话常常没有分寸,嬉皮笑脸惯了,傅九衢听罢也没什么反应,只轻慢地哼笑。 “邸报的事,子晋怎么看?” “进奏院那几个家伙,该挨板子了!” 张巡的死传得沸沸扬扬,蔡祁自然也听了不少的议论。 “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弄得流言蜚语混杂京城。可怜了行远兄……殉职昆仑关,还要遭受那些庸夫的羞辱……” 蔡祁说到这里,突地叹息,“不过,要怪也怪他家那个丑妻,要不是为了避她,行远兄又怎会死得那么凄惨?” “抓了吧。” 轻飘的嗓音传入耳朵,像隔着一层汴水的雾。 蔡祁又是一愣,尬笑道:“人长得丑了些,纠缠自家夫婿,也不是什么掉脑袋的罪名。这样就去抓人,似乎……不太妥当?” 傅九衢修长的指节捏紧青瓷盏,眯眼看他。 “脑子被贼偷了?” 蔡祁愣了愣才恍然大悟,一拍大腿,朗声笑开。 “你是要抓进奏院的监官?这个好办。九爷你说,解职查办还是入狱审讯?或者,干干净净地宰杀了事?” 傅九衢轻拢大氅起身,“我见不得血腥。” 蔡祁看着他漫不经心的笑,跟着站起来,“明白明白,我们九爷宅心仁厚,温和良善……你放心,我会叮嘱弟兄们,动作干净点,别脏了九爷的手,诶……我说你上哪儿去呀?我这话还没说完呢。” 傅九衢头也没回。 “重楼……等等我。” 蔡祁呦呦两声,一把抓过桌上的长剑跟了上去。 …… 阴沉沉的天空如同打翻了墨汁,低压黯淡。 快要下雨了。 辛夷不急着回村,驾着驴车走得很慢,一双眼左右四顾,都不太够用了,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马行街背靠五丈河,是汴京城的繁华地带。每年十月是枯水期,官府要封闭河道,清理淤塞,漕运便停了,来往运货的畜驮和挑夫更是络绎不绝。叫卖声、吆喝声,夹杂着天南地北的口音,热闹非凡—— 这是大宋汴京游呀。 辛夷徜徉在川流不息的街市,心思飘得老远。 突地,车轮在青石地面上摩擦出一道刺耳的啸声。 紧接着,砰的一声巨响,马车仿佛撞在了坚硬的障碍物上,辛夷的身体被高高抛起,脑袋撞在车棚上,眼冒金星。 驴车震动了几下。 辛夷护住药材,跳下去查看…… 不知打哪儿滚过来的青石,恰好砸中驴车的轮子。 “啊——呃——啊——呃——” 驴子长嘶一声,突然往前疾奔。 耳边风声掠过。 辛夷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四周飞快掠过的面孔,陌生的,模糊、恍惚,好似有那么一双带着浓烈杀气的眼在盯着她。 一个转瞬,即消失不见…… 辛夷头皮发麻。 是谁故意冲撞驴车想害她吗? “驭!驭!” 辛夷来不及思考,拉拽着乱跑的驴子。 这个时代驾车不用驾照,辛夷寻思那驴啊马啊都是有灵性的动物,自会懂得交通规则,哪晓得这驴子受了惊吓,跟她耍起了脾气,尥蹶子撒起疯来,一连冲撞了炊饼摊、杂食摊,还把卖糖葫芦的大爷吓得丢了草木棍,长声尖叫…… 辛夷身上半个铜板都没有。 孙家药铺的掌柜可以讹诈,这些小摊小贩可乱来不得。 “大家不要着急,我赔,我都赔。” 辛夷一边捡糖葫芦架子,一边安定人心。 一双玄青色革靴在她眼前停下,不偏不倚踩在一个糖葫芦上。血红的糖浆爆开,在精致干净的靴子底下辗转,画面极有冲突感…… 辛夷抬头,与傅九衢视线对个正着。 傅九衢一身白袍狐氅,散发着雍容和贵气,眼底流动的光芒在天光下晦暗难辨。 安静。 怪异。 四目相对。 “咳!” 每次狼狈的时候就碰到傅九衢,辛夷不知该如何说自己这运气。她直起腰来,露出几颗白生生的牙,笑得像一只小狐狸,却比任何时候都要真诚。 “小叔你来得正好。” 蔡祁和傅九衢的几个随从,面面相觑。 辛夷不以为然,自来熟地一把抓住傅九衢的胳膊,朝围拢上来讨要说法的人群微微一笑。 “有我小叔在,大家不怕我没钱赔了吧?” 蔡祁:…… 孙怀:…… 众随从:…… 傅九衢雪白的袖子被糖浆生生黏出了指印,那昂贵的布料在辛夷的手心里慢慢褶皱起来,露出一截有力而坚实的肌肤。红的,白的,颜色交杂。 傅九衢瞳仁微缩,薄唇弯起一抹弧度,悄悄抽手…… 一次,没成。 两次,仍没成。 傅九衢眼底露出一抹惊异。 他熟知勾栏风月,和女子虽无接触,却常被女子主动纠缠,知道各种各样勾搭人的手段,原以为辛夷亦是如此。哪料,她竟是动真格的,那力气使得像是要捏碎他…… 傅九衢风度不减,反手将人扣住。 女子纤细的手腕在傅九衢的指间不盈一握,却怎么也拉不开,那爪子像是融在了他身上似的,笃定而从容地攀上来,紧紧的。 两人暗自用力,眼底电流嗞嗞碰撞。 辛夷黏黏糊糊地笑,慢慢地收拢,指节划过他的皮肤,与他勾缠,傅九衢身上的温度凉涔涔地传递过来,顺着指缝钻入心尖。 她颤一下。 这人的身子这么冷? 傅九衢将她交缠的手压下。 “松开。” 辛夷低声,“借点钱。” 傅九衢没有应声,视线落在胳膊那只细白的手指上,冷淡地舔一下牙床,发出一道低低的凉笑。 “谁给你的胆子?” “没有啊,我胆小。” 近似小猫般低低的回应带着轻浅的笑,像是笃定他不会在大街上翻脸,无比从容地握着他,在外人看来他俩便是极为亲厚的关系。 别出心裁的勾引。 傅九衢目光冷冷地定在辛夷的脸上。 “再不松手,就地斩杀!” 这样的角度,辛夷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落在头顶的目光阴晴不定,似出没地狱的拘魂无常,令人不寒而栗,可与方才驴子受惊时辛夷感受到的那一抹杀气,又截然不同。 傅九衢只是厌恶她而已。 那个人,却似要杀人饮血—— 辛夷抬头朝他眨个眼。 “郡王不会杀我的。” ------题外话------ 傅九衢:哼,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她就是想勾引我,换着花样,想方设法地勾。 辛夷:大反派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勾引他会要小命,那么利用他戏耍他玩耍他应该会活得很好吧? 傅九衢:孙怀,爷的意大利炮呢? 辛夷(退避三舍):不了不了,拿炮就不必了,我又不缺pao友…… 第7章 讹诈遇上腹黑 这话听得孙怀等人都傻眼了。 傅九衢却低低笑了起来。 死缠烂打的女子他见过不少,花样玩得这么新鲜出奇的却是不多。而且,有一把子好力气。 “你以为,爷便是这么好勾的?嗯?” 他声音压得很低,恰好落入辛夷的耳朵。 辛夷吃惊的抬头,与他视线相撞,看着那漂亮的眼睫下若有似无的暗芒,哭笑不得。 她方才像女汉子似的直接上手用大力气,就是怕傅九衢误会她要勾引他。哪料弄巧成拙,有了张小娘子勾搭在先,她无论做什么都改不了傅九衢心中的印象…… 反而让傅九衢觉得,她是处心积虑的勾引。 罢了罢了。辛夷懒得解释,捏紧傅九衢坚实的手腕,眼儿弯弯地笑。 “我这么说是有理由的。郡王想想,我又不是生得倾国倾城的大美人,犯不着您花那么多的心思……你既然来帮我,自然就不会杀我。除非你对我有企图!” 傅九衢半眯起眼,冷声相讥。 “倒打一耙。不知羞的东西,谁说我是来帮你的?” 辛夷蹙起眉头看他,不耐烦的语气,“行了。别逼我亲自动手来掏钱。大街上,难看。” 说着她又朝围拢的人群友好地点头微笑, 再微笑点头。 “乡亲们别愣着啊,快算算,算算一共要多少银子才够赔?” 炊饼、杂食,糖葫芦都不算是值钱的营生,小本买卖的摊贩,一看到傅九衢的模样,早就歇了叫她赔钱的心思,想要自认倒霉了,哪知这小娘子倒是好心? 几个人对视着支支吾吾。 “五,五两大概就够。” “不行!”辛夷表情严肃,一本正经地看着满地的狼籍,“这么多东西,怎么能只赔五两?至少得三十两。” “可是……” 可是他们的摊子统共都不值这么多银子啊。 “别讨价还价,是瞧不起我小叔吗?” 辛夷面颊带笑,沉黯的光线下皮肤显得白晳而透亮,就连那些碍眼的小豆豆也像涂抹过的胭脂,好看了许多。 说罢,她又悄悄捏傅九衢。 “快点呀,有借有还,不会赖账的。” 傅九衢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主动松手,叫了一声。 “孙怀。” 孙怀低低喏喏地走过来。他天生是个笑面佛的长相,和和气气地掏出银钱袋,恭恭敬敬地将三十两银子交给辛夷。 三十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几个摊贩感恩戴德,恨不得给他们跪下,那些刚才还庆幸没有被驴车撞到摊子的人,恨不能把摊子塞过去让驴子重新再撞一回…… “谢郡王恩典。”辛夷吁声,松口气,朝傅九衢友好地笑。 “小嫂不必客气。” 傅九衢说得淡然,辛夷心下顿觉不妙。 这家伙可不是什么好人。这么笑,指不定心里又憋着什么坏主意呢?找傅九衢借钱只是辛夷的权宜之计,借到了钱她也是真心感激,可不想引火烧身。 “银子我会还你,只是要稍缓些时日。” “多少?”傅九衢语气平淡。 “什么多少?” “还多少?” “多少?当然是三十两啊。” “不。收息三分,归期半年,延时倍称。”傅九衢极为自然地接过孙怀递来的白绢子,慢条斯理地擦着手臂上被辛夷染红的糖浆,声音轻而缓。 “还有这身衣裳。你赔。” 辛夷没有接话,沉默片刻才问:“衣裳值多少?” 傅九衢道:“五百两……” 辛夷刚提起一口气,又听他补充:“黄金。” “你怎么不去抢钱庄?”辛夷冷笑一声,“脸乃身外之物,我看郡王不要也罢。区区三十两,你竟狮子大开口放高利贷?” “见外了。”傅九衢冷冷打断她,唇角几不可见地勾起一抹笑意,然后漫不经心地从孙怀手里接过缰绳,翻身上马。 “小嫂备好了银子,我派人来取。” 说罢径直离去。 “……” 收息是时下民间借贷的通行之法,说是收息三分,算下来却是百分之百的高利贷,至于“倍称之息”,那叫取一还二,更是息如猛虎。 辛夷根本不想计算她需要还傅九衢多少钱,因为不论怎么算,她都还不起。 “至于吗?” 辛夷拍了拍衣裳,看着远去的身影,突然笑着转身,指着那些糖葫芦和杂食点心。 “给我算算,这些一共要多少钱。我双倍赔偿。” 众人:“……” 不是说三十两应该的吗? 不是说赔少了是瞧不起小叔子吗? “不好意思,我小叔不缺银子,我缺。”辛夷微笑着朝众人点头,将倔驴子拽过来一点,又不客气地道: “这些个吃的,这个,还有那个,都给我包上。家里三个孩子张着嘴要养活,见外了,见外了……” “……” 众人又是一阵唏嘘。 没有人认出她是汴京邸报上的张小娘子,但在场的大多都是平民百姓,一听她家三个孩子,马上换了阵营,觉得那三个摊贩能得双倍赔偿,已经是占了便宜,再不多说什么。 “谢谢,谢谢各位乡亲。” …… 这一趟,辛夷可以说是满载而归。 除了孙家药铺的药材,又额外收获了十五两银子。虽说是借的,可傅九衢既然不讲武德,那她也债多了不愁,先欠着呗。 回去的路比来时仿佛近上许多,雷雨却说来就来。 不过片刻工夫,雨雾便低沉沉压下来,像吃人的巨兽,将天地罩成压抑的黯色。 汴河畔的小农庄,路面湿滑泥泞。 辛夷驾着驴车走得小心翼翼,生怕再给撞了。 “喵!”突地,小径的斜刺里一个影子窜上车头,辛夷眼前一花,赶紧勒住缰绳,差点撞上。 那猫受了惊吓,速度极快地钻入驴车,躲进了药材堆。 辛夷回头看过去,却发现黯淡的光影里,有一个身穿蓑衣头戴斗笠的农人从驴车后面跑过去,踩着田梗没入庄稼地,按住斗笠飞快地跑远…… “喂!” 辛夷一边爬上驴车找猫,一边大声喊他。 “你是不是在找你家的猫?这里——” 没有人回答,那农人的身影消失在雨雾里。 莫名其妙!辛夷撑起驴车的棚子抖落了雨水,一个个翻开打好的药材包,嘴里“喵喵”地唤着,可翻来找去,都不见猫。 就这么大点的驴车,猫儿无处可藏。 小东西,啥时候溜走的? 辛夷怔忡,望向雨雾茫茫的天地。 冷风呼啸而过,雨点打在棚顶啪啪作响,一股无端的寒意爬上她的脊背。 辛夷想到了张小娘子的“投河而亡”…… 想到了今天马行街集市上的那双眼睛。 张小娘子当真是自尽吗? 是不是有人要杀她? 辛夷坐上驴车,神情恹恹地回到张家,愈发觉得这狗血的穿越剧情可能没她想象的那么简单…… 不成想,刚进后院,还没来得及卸货和安置驴子,一群人便凶神恶煞地涌了上来。 打头的刘氏气势汹汹,指着她就尖叫。 “贱人,你说,你到底对小三宝做了什么?” ------题外话------ 辛夷:好家伙,区区三十两变成了还不起的高利贷,看来广陵郡王家也不富裕。 傅九衢:别慌,想还有的是办法,只要你肯…… 辛夷:以身抵债? 傅九衢:做什么美梦! 第8章 为她所害? 院里挤满了前来吊唁的邻里宗亲,看着她指指点点。 二郎媳妇小谢氏,手里拿着辛夷昨晚为三念熬药的那个药罐,一张脸蹭了几道烟灰,更显恶毒。 “娘,你同她啰嗦什么?赶紧把这贱人抓去见官。” 辛夷明朗地笑了笑,撑着一副瘦骨嶙峋的身子,将驴子拴在院里的树上,慢吞吞地走过来,抱臂相对,不甚在意地看着刘氏。 “不用绕弯子。直说吧,又想搞什么花样?” 刘氏破天荒地没有开口骂人,而是歪着嘴支使小谢氏。 “二郎媳妇,你来告诉宗亲长辈,这个下贱妇人做了什么恶事。” 小谢氏在张家的地位,全靠对刘氏溜须拍马。她对刘氏向来是极尽的奉承,没少干欺负大嫂和弟媳的事。 闻言,她举高药罐,大声道: “诸位宗亲长辈,你们看看药罐里有什么?” “哎呀,那是猪母耳。” “猪母耳?剧毒呀。” 村里人都知道猪母耳有剧毒,绝不会轻易入口,辛夷将它熬在三念的药罐里,能安什么好心? “好歹毒的后娘!” “老天爷,这是下毒杀人啦——” 乍一听“猪母耳”的时候,辛夷还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直到小谢氏从药罐里拎出一串商陆,她才明白怎么回事。 三念昨晚的药,是辛夷亲自熬的,她当然清楚里面没有商陆。不过,商陆已经熬熟,与药渣混为一体,她现在申辩说不是她放进去的,谁会相信? “你这毒妇,三郎走了,你要改嫁我家都依了你,你却连他的孩子都不放过……可怜我的三宝还那么小,就要被你这狠心的后娘害死了……” 刘氏演技精湛,说着竟推开门趴在三念的床前呜咽呜咽地哭了起来。 “三宝啊,我的孙……你怎地这么命苦啊。” 床上的小三念安安静静,没有半点声音。 宗亲长辈一看这情况,群情激愤。 “怪道这杀千刀的会好心地熬药,还彻夜在床前伺候,原来是不安好心。” “贼妇可恶,一把火烧死她算了。” “拉她去见官!治她的罪,砍她的头……” 吼杂声此起彼伏。 张正祥从外院进来,人没到,吼声先到,“闹什么?丢人现眼,不知道曾大人来给三郎上香么?” 人群蓦地安静,分到两侧。 张正祥带着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从中穿过。 “这是开封府曾大人。你们何事要报官啊?” 刘氏撒泼哭诉,“大人啦,你快来看啊,我这恶毒的三儿媳妇,要毒死我的小孙女哩……” 哭哭啼啼,闹闹吼吼,辛夷看得有趣。 张巡虽然出身寒微,可在京中人缘甚好。尤其昨夜傅九衢来过之后,今儿天一亮,张家门口的车马那是来了一茬接一茬,全是来烧香祭奠张巡的官绅…… 因此,即便进来的不是这个开封府的曾大人,也会是别的什么官大人。 辛夷明白了,这是一个局。 张家人早早就把三个孩子“丢”到后罩房里来居住。那么,在张巡治丧期间,人人都会瞧到她是一个多么恶毒的后娘。 这样一来,猪母草出现,她百口莫辩。 不敢得罪傅九衢,就用这种法子来整她? 衙门开到家里来了,好手段。 曾钦达今儿来张家不是为了办公案,可事情落到了面前,他又不能不理会,于是双手往后一背,清了清嗓子,沉声喝道。 “好一个歹毒妇人!真当我大宋律法是摆设不成?” 辛夷漫不经心的笑,“这位大人,您要是想在张家开设公堂,还烦请您,先自报家门。” 曾钦达愣了一下。 但凡草民见官,无一不紧张畏惧,这小娘子倒是大胆?可她说得,又好似没错。 曾钦达哼声,“本官专管勾使院诸案公事。” 在宋代,官和职是分开的,称为“寄?”和“差谴”。简单的说,就是头衔和干的活儿可能不是同一个。 曾钦达这个职务相当于开封府的判官,是给府尹和通判打下手的人。更直白一点,类似于包青天里的公孙策,也是个刑官。只可惜,他不是公孙策,辛夷对这个装腔作势的家伙没有半分好感。 “不知曾大人,打算怎么处置我?” 后罩房的门被刘氏敞开了,被子里缩着的小丫头脸蛋不够巴掌大,一副病怏怏的样子,瞧那模样就可怜,分明被后娘虐待过。 “放肆!本官没问你,你却质问起本官来了?” 曾钦达一个甩袖,负着双手沉喝一声。 “来人!把张小娘子拿下,押送开封府问罪。” 两个同来的衙差应声,按刀上前。 “慢着——”辛夷不退反进,似笑非笑地看着曾钦达,个子瘦小,气势却足,“原来曾大人办案,只听一家之言,不听苦主申诉的吗?” 她自称苦主,人群顿时炸开了锅,骂她不要脸。 曾钦达却是踌躇了一下,“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可说?” 辛夷轻谩地抬抬眸,一双眼水灵灵的,还是在笑,“原来这就叫人证物证?衙门里的老爷要都这么断案,开封府大堂都得长草了吧?” 她话里明明白白的讽刺,让曾钦达有些下不来台,二话不说直接示意衙差拿人。 不料,看着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不退不避,一把推开衙差,径直朝小谢氏走去。 两个高大健硕的衙差生生愣在当场,无辜的对视,想不明白——他们怎会轻易让一个小娘子推开的? “拿来!”辛夷伸手去夺小谢氏手上的药罐。 小谢氏当然不肯给,紧紧抱着药罐不放,结果被辛夷稍一用力,便推得老远,登时惊叫。 “曾大人,这贱妇要毁灭罪证……” 辛夷举起药罐,懒懒一笑。 大力女……这个设定好使。她喜欢。 “曾大人,看仔细了。”辛夷语气轻缓,就像看不到愤怒的人群,一只干瘦的小手伸入药罐里,当众捻出两根“猪母草”,放在嘴里嚼巴嚼巴,咽下肚去。 “有毒吗?没有吧?” 辛夷左右看看众人。 “你们要不要尝尝?毒死了,我管赔。” 众人大吃一惊,被她逼得步步后退。 商陆是一种有紫黑色浆果的植物,红根确实有剧毒,可以用来做农药。然而,时人却不知道,商陆的嫩茎叶其实是可以食用的,根本无毒。 “你们在做什么……” 一道清脆的幼儿声音,打破了僵持。 榻上的小三念突然坐了起来,揉揉眼睛,小脸蛋儿红扑扑的,因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表情迷茫且乖巧…… 辛夷走进去摸了摸她的额头。 “感觉如何?有没有好些?” 三念看着辛夷关切的眼神,有些不好意思。即使坏女人衣不解带地照顾她,喂她吃水喝药,她也不好跟她这样亲近。这是背叛大哥和二哥,背叛他们的亲娘…… “我没事了。” 三念低下头,声音弱得像猫儿一般,脸上也有病气,但精神尚可,绝不像服了毒的模样。 “乖,再睡一会,多睡觉才好得快。” 辛夷满意地拍了拍小包子的头,回头看向曾钦达。 “曾大人都看到了吧?还要不要押我去开封府问罪?” 小娘子的双眼又黑又深,充满了讽刺,又有一种难以说清的漫不经心,好像一切尽在掌握的模样,让此刻的曾钦达气急攻心,偏又寻不到她的错处,无能为力。 “得罪了。” 曾钦达摇了摇头,朝张正祥叉手施礼。 “张公,既然没有人下毒杀人,本官就不便掺和你们的家务事了。告辞。” 张正祥瞪了刘氏一眼,尴尬地回礼。 “让大人见笑了,老汉送送大人。” “不必不必。张公留步——” 二人客套着往外走,小谢氏却尖叫了一声,大喊。 “曾大人,三郎媳妇是杀人凶犯。民妇可以作证,张家村那些投河枉死的人,都是为她所害……” 第9章 贼喊捉贼,有了首尾? 汴河闹水鬼好一阵子,京中传得沸沸扬扬。近日,司天监又说有“蓬星现世,是为妖星”,朝野上下为此慌乱一片。 曾钦达一听这话,哪里敢怠慢? “谢氏,此言可有凭据?” 小谢氏看辛夷的目光里,有一闪而过的怨毒。 “大人,那夜民妇亲眼所见,三郎媳妇在屋后的木岸边同一个陌生汉子说话。两个人拉拉扯扯,还提到……投河、毒物,还有张家村痴傻畸形的孩儿……” 曾钦达的脸肃正起来,“竟有此事?” “胡说八道!”刘氏突然斥了一声,冲出来拉住小谢氏,对曾钦达讨好地笑道:“曾大人别听这妇人乱嚼舌根,妇道人家只晓得家宅里那点事,她懂什么……” 水鬼一案,朝廷不时派人下来明察暗访,刘氏再是没见识,也做了这么多年都虞候的娘,多少明白事态的严重。 说儿媳是水鬼可以,毕竟这东西邪门,谁也摸不着看不见。 说儿媳勾结杀人却不行,事情闹大,张家会跟着遭殃! 刘氏不让小谢氏张嘴,小谢氏却不管不顾。 “大人做主!” 扑嗵!小谢氏端端正正跪在人群中间。 “当时天暗了,民妇没能看清那汉子的样貌,回头打听才晓得,那天只有王大屠户来家里送了给三郎发丧宴客的猪肉……” 辛夷微微拧眉。 小谢氏为什么非得弄死她? 隐隐地,辛夷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重要的线索。可是,张小娘子这个角色的剧情实在太少,她又想不出来为什么。 小谢氏继续说道:“隔日,三郎媳妇便进城去了。民妇猜她要去和王屠子私通,赶紧告诉婆母……我和婆母紧赶慢赶追上去,在小甜水巷跟丢了人。等到傍晚,三郎媳妇才从城里回来,我和婆母揪住她一看,好贱妇,光天化日之下,她竟然没穿亵衣,想来是落在了王屠子那里。婆母气不过骂她几句,她便去投了河……” 说到这里,小谢氏猛地转头,盯着辛夷。 “民妇方才突然明白过来,这贱妇哪里是怕婆母怪罪?分明是因为我说要去告发她勾结奸人祸害村子,畏罪自尽了呀。” 辛夷将药罐子一丢,望着小谢氏叉腰走近。 “我说这事咋这么邪乎呢?原来是你在捣鬼?” 小谢氏双眼怨毒地冷笑。 “你敢做,还怕别人说不成?” 辛夷眉梢向上微扬,笑了一下,右眼下原本不起眼的朱红小痣仿似鲜艳了几分。 “嘴这么欠打,那我不得不替天行道了——” 啪的一声! 一个巴掌重重搧在小谢氏脸上。 “啊!”小谢氏惊叫着,两颗牙齿带出一股血线溅出嘴来。 众人猝不及防,慌乱地后退,待回过神来,发现小谢氏已经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啊杀人啦!”人群发出尖锐的叫声。 辛夷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就像突然获得高深内功却不知道怎么掌控的武林高手一样,她也没有料到自己下手会这么重。 不过,辛夷并不愧疚。 “搬弄是非,栽赃陷害。我打她算轻的。再说了,编故事也不看看地方,曾大人是那么好糊弄的人吗?这一巴掌,是我替曾大人教训她的。” 曾钦达:…… “荒唐!出手伤人还攀扯本官,我看你确实与张家村水鬼案脱不了干系。” 曾钦达冷声命令衙差,“左右!给本官把人带回开封府受审。” 这话一出,就像为辛夷定了罪。 围拢的村民跟着亢奋起来,一个个摩拳擦掌。 “这贼妇祸害我们的村子,乡亲们不要饶了她!” “就是她害了我们的孩儿呀。” “抓起来,打她,打死她!” “乡亲们一起上!” “打死她!” 人群激愤难平,一时间吼声震天。 从穿越开始,辛夷在这个世界经历的事情,总会有一种不真切的感觉,她常常需要花时间去消化…… 然而这一刻却不需要,恐怖的感受无比真实。 陷入群体中的个体是最为疯狂的。 一群人围上来打杀了她,凶手都找不到。 辛夷清醒地意识到,她面对的是穿越以来最大的生死考验—— “站住!”辛夷看着手持腰刀的衙差,以及起哄般围上来的村民,弯腰捡起掉落在地的粗瓷碎片,用尖头对准人群…… “曾大人,我要是失手杀了人,算不算正当防卫?” 曾钦达拉下脸,“人犯还不束手就擒?” “欺人太甚!”辛夷看着蚂蚁般涌动的人群,意识变得有点轻飘,身子却莫名伶俐起来,甚至都不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直接将第一个冲上来的衙差绊倒在地,伸手薅过第二个衙差的身体,拿他当挡箭牌,重重推回人群,一把将身材肥胖的曾钦达拽了过来。 接着,尖利的碎瓷片便抵在了曾钦达的脖子。 “曾大人,我再给你一次收回成命的机会。” “大胆!” 剧烈的疼痛让曾钦达脖子刺冷。 他不敢置信地瞄着苍白着脸的小娘子。 这么多村民,还有两个训练有素体形彪悍的衙差,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是如何突破人群抓住他的? 曾钦达双腿虚软,想到“汴河水鬼”的传闻,身子筛糠一般抖动。 “有,有话好好说。本官与你素无仇怨,只,只是办案而已……” 嗤!耳畔传来小娘子冷冽的笑声。 “曾大人要早这么明白事理,不就没这误会了?” 鲜血从辛夷的指尖滑下来,她一脸是笑,将血淋淋的手指在曾钦达的衣裳上擦了擦,声音平静轻软。 “曾大人,昨夜我便发现三念有中毒迹象,还奇怪谁会对这么小的孩子下毒呢?如今看来,不是冲孩子,而是冲我来的,贼喊捉贼……” “是是是……”曾钦达脖子冰凉,很想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可身为开封府刑官,当着这么多百姓的面,他又无法怂得那么彻底。 “这,这毕竟也只是你的一面之词。” 辛夷冷冷一笑,侧眼扫过刘氏,看她后退一步,又是一笑,目光落在晕厥在地的小谢氏身上,眼尾淡淡地挑开。 “广陵郡王可以为我作证。” 曾钦达面色微变。 张巡和广陵郡王交好的事情,人人皆知。可是张巡厌恶他家娘子,那是被汴京小报广为传抄的事情,傅九衢又怎会为张小娘子说话? “小谢氏采摘商陆陷害我的事,有广陵郡王的侍卫亲眼所见。” 辛夷说罢,人群一阵哗然。 广陵郡王的侍卫在哪里,怎会瞧见她? 刘氏见状冲上来,“大胆贼妇!挟持朝廷命官,还信口编排广陵郡王?你们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上去救下曾大人,拿下贼妇……” “曾大人!”辛夷看着曾钦达,不见紧张,也没有激动,甚至表情都谈不上喜怒,“你说我挟持你了吗?” “没,没有。没有挟持。”曾钦达咽了咽唾沫,大声道:“你们别过来,我们只是,只是在理清案情真相……” 辛夷微笑:“没错,还是曾大人讲道理。我方才说的话,曾大人如果不信,只管去禀报,看广陵郡王怎么说?” 曾钦达见她说得煞有介事,内心生出几分动摇。 难不成这小娘子和广陵郡王当真有了首尾? 不然哪来这么大的胆子? 辛夷看他面色变幻不定,低低一笑,压着嗓子,用只有曾钦达听得见的声音说道: “小谢氏没说错,那天我的确去了城里。不过,我不是去找王屠户,而是去了广陵郡王的府上。那亵衣,其实落在了郡王的家中……曾大人,你要不要去问过郡王,再做定夺?” 曾钦达面色一白,吓得差点停了心跳。 广陵郡王竟然好她这一口? 曾钦达不敢信,又不敢不信。 ------题外话------ 新的一周又开始了…… 照常上班上学的小伙伴,打起精神来~ 隔离在家中的小伙伴,注意防护,保护好自己。 最后,希望这本书,能为你们带来愉快的一天。么么哒~ 第10章 辛夷的算计?保护郡王的清白 阴雨绵绵的日子,最是闲适。 傅九衢斜倚在暖阁的美人榻上,面前是一个金丝楠木的矮桌,一壶美酒、一局残棋,几碟糕点,还有叠得整齐的雪白帕子,纤尘不染。 他的对面坐着一个道袍老者,一手捋着山羊胡子,一手搭在傅九衢的脉腕上,双眼微阖。 屋子里没有一点声音。 好一会,老道士收回手,一声叹息。 孙怀在一旁添水,见状问道:“老神仙,我家爷的病情,可有好转?” 周道子两条白眉蹙了起来。 “我记得上次来吃的叫化鸡,味道不错。” 孙怀:…… 孙怀看一眼主子的脸色,默默出去,让人将一个两层的红木食龛抬进来,赔着笑道: “早就给老神仙备好了,还有鲜虾蹄子脍、羊舌签、炒白腰子……老神仙您尝尝。” 那些精致的菜品,周道子全都不瞧,径直拿起大鸡腿。 “我老人家就爱吃鸡。” 别看他一身道袍,却没有半点道骨仙风,吃相不雅也就算了,还不太讲究,颌下的山羊胡子沾满了油,乍一看像个老叫花子。 孙怀递上白帕子。 “老神仙慢些,别噎着……” 周道子翻个白眼,用袖子抹了抹嘴巴。 “我可没你家主子那么多讲究,别扭!” 傅九衢眼波不动,拨开残棋拿起帕子仔细地擦手,那慢条斯理的动作看得周道子拉下了脸。 “顽疾在身,无药可医,你还满不在乎,当真就不怕死?” 孙怀听得脸都绷紧了,傅九衢却是一笑,拿过茶盏吹了吹水面,颇为慵懒。 “生死事,命里事,怕有何用?” “我呸!”周道子气得胡子直颤,嘴里的碎渣子直接喷到了孙怀的脸上。 周道子仍是怒气未消,“我老人家活了大半辈子还舍不得死呢,你小小年纪,就不想活了?” 傅九衢沉默,忽而来了一句。 “我还有多少日子?” 周道子拿鸡腿的手僵硬了片刻,瞥着他的脸色,“最多两年。” 傅九衢点点头,不紧不慢地阖上眼睛。 “知道了。” 周道子捻搓着手指,瞄他一眼。 “这次远游东都,倒是叫我老人家打听到一个偏方来——说是有一东都人,头眩,喘急,四肢烦重,脑部反复剧痛。他以大附子一枚,加少许盐,捣细研末成散,沐后常用,竟少有发作……” 孙怀紧张地问:“这能行吗?” 周道子突然有点心虚。 治这么多年也没见起色,眼下又怎敢打包票? “我若不行,这天底下就没人可行了。死马当成活马医吧……” 这,谁是死马? 砰砰!敲门声打断了周道子的话。 外面传来段隋的声音。 “启禀郡王,开封府急报。” 傅九衢:“进来。” 段隋匆匆入内,嗓门洪亮。 “郡王,那张小娘子又给您惹事儿了。” 他将今儿发生在张家村的事情说了一遍,又道: “那张小娘子原是要进城去和王大屠户私会的……不知怎的到了我们郡王府上,然后又不知怎的把给王大屠户的定情信物,给了郡王……” 这说的是什么话呀? 孙怀朝段隋猛使眼神,段隋却目不斜视。 “曾大人说,现在人已经请进了开封府,就等郡王回话呢。” 一个“请”字,用得玄妙。 傅九衢半垂眼眸,慢条斯理地喝茶。 “你怎么说的?” 段隋道:“属下告诉曾大人,郡王和张小娘子清清白白,瓜田李下的事肯定不能干。那件亵衣也早就还给她了,从此再无瓜葛。” 这…… 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孙怀手抵到嘴边,轻轻咳嗽。 段隋犹然不觉说错了话,大声表忠。 “郡王放心,属下誓死保护郡王的清白。” 傅九衢肩膀微绷,随即笑了。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段隋抬高下巴,大声道:“属下誓死保护郡王的清白。” 傅九衢盯住段隋,好片刻突然漫不经心地摆手,示意他转过身去。 段隋纳闷地看着他,依言照做。 傅九衢一脚踢在他的屁股上—— “狗东西!嘴长在裤裆里了?” 段隋踉跄几步才站稳,委屈地转头。 “郡王?属下说错什么了?” 傅九衢目光冰冷,唇角荡开一抹淡淡的笑,就好像没有生过气那般。 “去!告诉曾钦达,本王与张小娘子不熟。张家村的案子,全凭开封府做主。” “领命!”段隋出去了。 …… 傅九衢和周道子重新摆开了棋局。 不到半个时辰,段隋又回来了。 头发额头全是汗,跑得很急。 “郡王,郡王不得了了。那张小娘子又出事了……” 傅九衢冷冷看着他。 孙怀:“段侍卫,你有事慢慢说,别扰了郡王和老神仙手谈。” 段隋稳了稳呼吸,压低声音。 “那张小娘子说,她肚子里有了张都虞候的遗腹子,请郡王看在张都虞候的份上,务必去见她。” 遗腹子? 傅九衢夹着黑棋的手停在半空。 辛夷猜对了,即使傅九衢和张巡关系再好,也不可能知道人家房闱里的事情…… “哼。”傅九衢棋子慢慢落下。 “告诉她,开封府自会给她公道,此案皇城司不便插手。” 段隋点点头,接着道:“曾大人方才询问我,昨夜我们的人可曾见到小谢氏采摘猪母耳……” 傅九衢垂着眸子,浅笑。 “你怎么说的?” 段隋一脸正色:“我们的两个察子(探子)在张家村暗查时,亲眼看到小谢氏采猪母耳,意图栽赃陷害……我等身为皇城司亲事卒,哪里容得这种污浊之事?属下告诉曾大人,确有此事,我可以作证。” 傅九衢冷眼微微眯起,抬头看他,轻轻凉笑。 “看不出来,你这么正直?” 段隋挺胸抬头,“全靠郡王栽培。” 傅九衢按住太阳穴,沉声低喝,“程苍。” 声音未落,右侍卫程苍走近,同情地看一眼段隋,抱拳行礼,“属下在。” 傅九衢懒懒摆手,“把这个愚不可及的东西拉下去,砍了。” 程苍应一声是,黑着脸拎住段隋的后襟,将人拖了出去。 “郡王,饶命。” 段隋吓出一身冷汗。 “不不不,郡王……爷……属下到底做错了什么,除暴安良不对吗……属下,属下想起来了,这里还有张小娘子的亲笔信……等等!!程苍你个狗东西,放手,我还有差事没办完呢。” 傅九衢被他吵得头痛,“拿进来。” 程苍笑着松开段隋,看他脱困鹌鹑似的扑腾到傅九衢的面前,乖乖跪下,掏出怀里的信递上去。 “张小娘子说,如果郡王还是不肯出手相救,甚至因为属下作证而怪罪,便将此信交给郡王……” “狗东西,你到底是谁的奴才?” 傅九衢恨恨踹他,抽过信拆开。 绢秀的小字,写得还算工整,虽有错字,大体可以辨认。 “郡王脐下三寸耻骨处有一粒胭脂痣,老道士说犯桃花、祸淫,因此佩戴翠绿红点玉扳指,以避祸事。” 傅九衢猛地攥紧信纸,玉扳指紧压纸上。 隐隐可见翠绿的玉里那一点娇艳欲滴的朱红…… 脐下的痣。 身患的暗疾。 玉扳指的密事。 每个秘密她都知情…… 傅九衢铁青着脸,双眸渐渐变得猩红,手指越捏越紧,似是气血浮动难以压制,唇红面白—— 这是郡王犯病前的征兆。 “郡王?”孙怀看傅九衢面色不对,惊呼一声,连忙上前扶他,却被傅九衢用力甩开。 慢慢地,他坐回软椅上,唇角勾起冰冷的笑。 “程苍,你去一趟开封府。” ------题外话------ 傅九衢:身上有痣她都知道,莫不是偷看了我沐浴…… 辛夷:别说你身上长痣,就连你的身高、体重,三围,尺寸我都一清二楚。 傅九衢(os):这小娘子,知道得太多,杀是不杀? 第11章 他缺心眼儿? 傅九衢这个病,不定时发作,痛起来的时候脸青唇白,目赤欲裂,摧枯拉朽一般仿佛要把人的灵魂抽离,极是难熬。 不痛的时候,又和常人无异。 但辛夷的本意只为自救,并没有想到会惹得傅九衢病发—— 毕竟她连身孕都瞎掰出来了,傅九衢也能见死不救,总不能眼睁睁等死吧? 开封府那地方,真的是龙潭虎穴。 辛夷被曾钦达带到西狱,听到里面的鬼哭狼嚎,心都凉了半截…… 然而,曾钦达却没有把她关进大牢,而是在门房旁边找了个屋子,还差人送来了饭菜。 这做法很圆滑。 前进一步是牢房,后退一步是大门。 是蹲大牢挨打还是出门得自由,全看傅九衢对她的态度了。 辛夷看曾大人油得像条泥鳅似的,官当得不容易,特地帮他处理了脖子的伤口,以示赔罪。 曾钦达的气消了没有,辛夷不知道。总归,程苍带着两个作证的察子赶到,在指证小谢氏的口供上画了押,曾钦达就放了人,还笑眯眯地送到衙门口 “慢走慢走,下次再来做客。” 辛夷一怔,笑着迈出门槛,没有回应。 她身上仍穿着那一身孝衣,看程苍抱剑等在衙门台阶下,莞尔一笑。 “走吧。” 程苍冷眼看她,“去哪里?” 辛夷道:“你不是要带我去见广陵郡王?” 程苍眼皮一跳,内心疑窦丛生,“你怎知我要带你去见郡王?” 辛夷低头整了整衣裳,“猜的。” 程苍眼皮微跳,“那小娘子又如何得知,昨夜有皇城司的察子,瞧到那小谢氏去采摘猪母耳?” 辛夷没什么表情,待程苍探究的眼神再次看来,她冷不丁眨个眼。 “也是猜的。” 既然孙怀叮嘱她不要离开张家村,就代表皇城司已然插手这桩案子。 那傅九衢怎会不派人监视她? 要知道,这个世上最了解傅九衢的人,不是傅九衢的亲娘,而是她辛夷。 …… 辛夷算定了傅九衢会见她,却没有算到,程苍把她带到马行街的锦庄瓦子,她见到的人不是傅九衢,而是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道士。 满屋药香。 一个石炭炉放在屋子中间,药罐发出“布噜布噜”的声音,已然沸腾到极点。 老道士看到她进来,头也不抬,将药罐的盖子打开,深深地嗅。 “世间香泽,唯有药耳。” 辛夷半眯着眼看他折腾,一动不动。 周道子见她没有反应,抬起老眼睨来,手捋胡须。 “听说你精通药理?” 辛夷这才朝他施了个礼,“不通。” 周道子哈哈大笑,皱纹爬满了脸庞。 “我就说嘛,这么大点岁数的小女娃怎会懂得这些?看来是段隋那小子言过其事了。” 这老道的笑很有感染力,辛夷不由自主跟着他笑了起来,“确实不太精懂。” 周道子说不清是失望还是什么,浑浊的眼将辛夷上上下下地打量好一番,又问。 “广陵郡王身患暗疾是谁告诉你的?” “没有人告诉我。” 辛夷看老道士眯起的双眼泛出利光,轻轻一笑,马上改了口风。 “不敢隐瞒道长,那日太上老君托梦,说广陵郡王饱受暗疾折磨,让我前来搭救。” 周道子听她胡诌,重重哼声,揭开炉子上的药盖。 “你可知,这药是治什么的?” 辛夷从小在中药堂里长大,十几岁时便能辨识百草,问诊开方,对气味更是比寻常人敏感。 她沉默一下,叹口气。 “这药治头风顽症,可以缓解郡王发病时的痛苦,但是药不对症,治标不治本,徒劳而已。” 周道子眼神凝重,正色了几分。 “药不对症?你是说,我老人家瞧错了病?” 辛夷看着他认认真真点头。 “没错。郡王所患不是头疾,而是心疾。” 不是头疾,而是心疾? 一句话如同重锤,让周道子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气得一张老脸通红。 “哼!小女娃简直是信口雌黄!疼痛在头,病症怎会在心?” “道长没有听过,不等于没有。” “罢了!”周道子胡乱地摆摆手,脸色有些不耐烦,以及对她浅薄无知的失望和鄙夷。 “你且边上坐着,等郡王召见。” 辛夷不是为了拆台而来,达成合作才是最终的目的,她语气亲和地笑。 “这种心疾,发作时会昏眩、头痛、呼吸不畅,甚至有反复中风的征兆,所有的症候都指向头疾,道长会误诊不足为奇。谁能想到,病因在心?” 周道子斜眼看她,不甚高兴。 “心上何病?” “心上有一个孔洞没有闭合好……” 周道子抿了抿嘴唇,看她说得煞有介事,捋起胡须嗤笑。 “你是说,广陵郡王缺心眼儿?” 辛夷愕然一下,随即轻笑。 “这病还真的是缺心眼……” 周道子眉间纹路渐渐深沉。 “小女娃胆子不小,是笃定郡王仁慈,不会怪罪于你?” 仁慈? 说的什么笑话? “不不不,我不敢误会郡王人品。” 辛夷连连摇头,笑得如春泉破冰。 “之所以说缺心眼,是指郡王心上当真有一处卵圆孔没有闭合,导致血流异常,进而引发疼痛、昏眩、甚至四肢无力……简单来说,这是内腑之病,娘胎里带来的。” 周道子脸上的不屑堆满了皱纹。 “这是什么奇谈怪论?我老人家为郡王看诊多年,寻遍天下名医,从未听过这种怪事,怎会信你胡言乱语?” 辛夷道:“人食五谷杂粮,生百病千症,这并不奇怪。” 周道子看她如此不受驯,有些着恼。 “那你说说,怎么治他这个,这个缺心眼儿?” 辛夷知道这老道自诩医术超群,不会因为她三言两语就信进去,不甚在意地笑笑。 “疾病好治,药材么,却难寻。” 这并非假话。 在设置剧情时,为了增加游戏趣味性,药材的获得都不容易,尤其傅九衢身系“汴京赋boss”的重任,必然要有与众不同的结局——必须死。 因此,辛夷特地为他增加了难度——无药可医。 这种病,中医一律叫心疾,西医却有个专业名称,叫卵圆孔未闭。 本来这是一个手术就可以解决的问题,但在宋代的汴京,尽管商业发达,民生富裕,却不是一个能做外科手术的时代。 为了让傅九衢死得体面,且不负他的倾世之美,辛夷专门设计了这个病, 没有想到,也难住了自己。 当然,在辛夷看来,还是半死不活的傅九衢更为可爱。她不敢想象真的治愈了傅九衢,会发生什么后果。 大反派不死,剧情会崩坏到什么程度? 到那时,她还能回得去吗? “好一个狡诈的女子。” 幽凉的哼声,磁性而冰冷,如同薄透的匕首从后脖子上滑过,带着剥皮削骨的清寒。 辛夷下意识激灵一下,低头行礼。 “见过广陵郡王。” 黑色皂靴从面前经过,傅九衢熏了木樨香的衣襟,带出徐徐轻风,每走一步,便飘出些许清香,夹杂着中药特殊的涩味,连问话都好似添了一些病气。 “小张氏,你可知罪?” ------题外话------ 说个题外话,我们爱戴的黑脸包青天,常被认为是开封府尹,其实这是误会。包拯从来没有做过开封府尹,仅仅只是做过一年权知开封…… 第12章 不怕死的纠缠 凉风拂过帘幔。 傅九衢神色淡淡地扭头要问罪,却发现面前的小娘子唇角上扬带笑,漆黑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小女子何罪之有?” 不说妇人,却称女子? 傅九衢浓密纤长的眼睫微微阖下,扫过辛夷。 她脸小,杏子似的眼儿,眼头深邃,目光明亮,眼角略弯上翘,乍看清纯,细看满是坏水。不过,若不是脸上那些难看的丘疹,她大抵也沾不上“丑”字的边。 “郡王在看什么?”辛夷眨眼。 “哼!” 傅九衢皱眉,手拂袍角慵懒坐下。 “你们退下。” 此刻屋子里除了辛夷,就周道子和孙怀两人,傅九衢这声“你们”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孙怀笑盈盈地拘着身子,“是。” 周道子却不满地挑高白眉,“这小娘子说药材难找,还没有说到底要什么珍稀药材呢。不急,等我老人家长长见识再走。” 这个医痴。 不大通人情世故。 辛夷了然地笑。 “对症的药方,我还没有研究出来。” 这病最立竿见影的疗法是封堵手术,保守治疗就要使用抗凝类的药物。然而,目前的中医诊疗手段,对这种病的治疗还处于空白的领域,没有相关的记载和经验。 短时间内,要让辛夷治好自己亲手设计的这个必死之症,有难度。 “等我找到方子,第一个告诉道长。” 这,这不是扯呢么? 周道子重重哼声,“故弄玄虚!我看你就是个骗子。” 辛夷:“难不成道长有更好的办法?” 傅九衢打量着辛夷轻盈瘦弱的模样,眼底露出几分嘲弄的笑。 “还不肯说老实话?这小身板吃得住几个板子?” 辛夷满不在乎地笑。 “信不信在你,要打要杀,我也拦不住。只是,郡王千万别忘了,这个世上除了我,没有人可以救你。” “嘿!” 周道子花白的胡须都快吹起来了。 “这小娘子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在我老人家面前,还没人敢这么猖狂,今日我便要同你比试比试,谁的医术高明……” “都出去!”傅九衢沉下脸,“没有听见我的话吗?” 声音不轻不重,却震住了自诩世外高人的周道子。 这老儿不满地瞪了辛夷一眼,便被孙怀笑眯眯地请出去了。 · 窗外绵绵阴雨,房里掌了灯,光线仍是黯淡。 辛夷捕捉到傅九衢失血般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有隐隐的病气,发出一道意味不明的轻笑。 “孤男寡女独处一室,郡王不怕瓜田李下了?” 傅九衢略带厌烦地看着她,峰眉微拧。 “小张氏,你老实告诉我……” 微微停顿,辛夷以为他是担心自己的病情才这副表情。 不料,他竟情绪不明地问。 “你当真怀有身孕?” 辛夷一怔,垂下眼皮,故作害羞地点点头。 她心下早就盘算好了。 穿越至今,在危机和敌人都不明朗的情况下,怀有身孕是个不错的办法。凭着张巡和傅九衢的兄弟关系,傅九衢不会不管她,那就是一个强有力的倚仗。 否则她势单力薄,指不定哪天又“被投河”。 反正怀胎十月,有的是法子搪塞过去,傅九衢也不可能知道真假…… “这种事,我哪会胡说?”辛夷瞄傅九衢一眼,不无遗憾地道:“原本还想着找个好男人改嫁的呢。这下是嫁不成了……” 傅九衢盯住辛夷的肚子,像是在辨别真假。 “孩子是行远的?” 辛夷抬头望着他冷冷一笑。 “不是他的,难不成还是你的?” 傅九衢眯起眼睛看她,锐气渐渐从眉宇散开,一副看穿了她的模样,冷冷警告。 “收起你那点小心思。” 又以为她在勾引他吗? 辛夷觉得这广陵郡王还真是……挺自恋的。 “唉!”辛夷不甚在意地叹息而笑。 “郡王知道我的小心思,那更好,免得我浪费口舌。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吧?我不想再和张家人起纷争,影响胎儿,郡王先帮我离开张家……不是改嫁,而是光明正大的分家……然后,我再替郡王想办法,治疗心疾。” 傅九衢看她说得头头是道,眼底浮起轻渺的笑。 “你在命令本王?” 辛夷想了想,轻笑。 “商议?交易?这么说,郡王可满意?” 傅九衢眼色一沉,凉凉地笑了两声。 “你拿什么来交易?在债主面前这么说话,是欠我的银子都凑齐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 “堂堂郡王,放‘高利贷’还很得意是么?” 辛夷眼尾一斜,“我给郡王送上这么大的人情,还不够抵那点债?还是说,郡王的命不值钱?” “半年。”傅九衢截断她的奚落,四平八稳地端坐着,双眼微灼,如那石炭炉里的火焰似的,挠在人的心上。 “我给你半年时间,半年内找到诊疗之法,我便帮你。” 半年? 辛夷差点气笑了。 “郡王应当知道,我要摆脱的是眼前的困境。且不说我半年内能不能做到,就说半年后,我孩子都快出生了,还要你何用?” 傅九衢忽地敛眉,冷冷看着她。 “不要和一个缺心眼的人讨价还价。” 原来刚才和周道子说的话,他都听见了呀? 辛夷微扬眉梢,又听傅九衢玩味地笑了起来。 “反之,你若做不到,那我心上有没有洞不一定,你心上肯定会有一个大洞。” 辛夷啧声,“郡王还真是狠心呢?” 傅九衢不再理她,冷冷地起身,摆摆袖子,大步走了出去。 “孙怀,送客——” “等等,等一下。”辛夷呼出一口浊气,一路小跑到牡丹阁的门口,看傅九衢仍没停下的打算,索性跑到他前面,抬高双臂拦住他。 “郡王如此待我,就不怕我把你的小秘密说出去?” 傅九衢脸色微变。 他低头盯住辛夷的眼睛,皂靴缓慢向前移动,在辛夷的发顶落下一寸寸混合了木樨和腊梅香的低压气息。 “本想饶了你,揭过不提。你却不怕死地反复纠缠……好,成全你!” 辛夷呼吸一窒,正想说话,傅九衢突然扼住了她的手腕。 “你做什么?大庭广众之下……”辛夷错愕地抬头,只看到一双阴沉沉的眼。 辛夷不知他意欲如何,也来不及多问,傅九衢便拽着她往屋里一拖,然后重重跌摔在那张美人榻上。 砰!房门合上。 傅九衢居高临下,眼里有浓重的杀气,声音却轻而缓,仿佛带着笑,不寒而栗。 “那些事,你从哪里知晓的?” 傅九衢是卫国长公主唯一的孩子,自小叼着金汤匙长大,习惯了主宰身边的一切,而辛夷是少见的敢挑衅他权威的人。 这都直接上手拽人了,对洁癖患者广陵郡王而言,可见是动了真怒的。 辛夷不慌不乱地拿起一个苏绣软枕垫在腰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郡王说清楚,哪些事?胭脂痣,还是你的隐疾?又或是别的什么?” “你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傅九衢仿佛在咬牙,坚实有力的手指捏住辛夷的脖子,像是要捏碎她似的,重重往上抬起,却发现小娘子眼底已浮出湿漉漉的眼雾。 “痛!没本事的男人才欺负女人……” 傅九衢怔了怔,浑似被她气笑了。 “怕什么?你不是力气很大?” 辛夷的嘴巴合不严,含糊地应声。 “不敢在郡王面前……动粗。” 傅九衢冷冷笑了一声,嫌弃地丢开她,侧过身子,掏出雪白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手,声音如微风拂过湖面,别有一番销魂的滋味。 “说吧。胭脂痣,你如何得知?” ------题外话------ 姐妹们,有个十分无奈的事情要告诉大家,因为网站在上海,疫情原因暂时没有签约。没有签约的作品无法进入新书推广…… 所以,二锦想趁现在字数不多,剧情尚未展开,暂停一下更新,等签约之后再复更。实在抱歉,对不住大家(千千万万个对不起,我爱你,磕响头,求原谅~~~) 没有更新的日子,敬请姐妹们先收藏本书,我会先存稿写着,顺便把前面的已更章节再仔细阅读一下,看看有没有可以查缺补漏的地方…… ps:复更时间暂时无法确定,请关注二锦的企鹅书友群(35138976),或者二锦的wei博(姒锦同学),有消息会第一时间通知到姐妹们。 再次致歉! 多谢!比心…… 第13章 小跟班要为所欲为 “郡王……” 在傅九衢凉薄的目光盯视下,辛夷清了清嗓子。 “我不仅知道这个……” 她抿抿嘴,带点意兴阑珊的调侃。 “我知道的事情可多了呢。” 傅九衢明澈深远的双眼,微微带笑,目光温柔又危险。 “哦,还知道什么?” 辛夷脸上的汗毛颤了一下,仿似被他的呼吸撞得飞了起来。 如此近的距离,辛夷不仅能看清傅九衢俊美的五官,甚至能看清他脸上那一层白而浅淡的光…… 真是个好看的纸片人。 辛夷揉了揉胳膊,仗着面对纸片人的优越感,老神在在的笑,直接降维打击。 “我还知道那粒胭脂痣长得十分漂亮,飞红乱入,掩映丛林。相书上说呀,草里藏珠,那是要大富大贵的……” “……” 傅九衢清俊的脸以看得见的速度变色,颜如渥丹。 “谁告诉你的?” 这气恨的声音,是要杀人么? 辛夷知道这次是真的摸到老虎屁丨股了,看他模样都觉得骨头缝里吃痛。 不过,若傅九衢气恨之下失手杀了她,是不是就可以穿越回去? 痛就一瞬间,值得忍一下。 辛夷突然豁开了,眼睛微闭,仰着头朱唇半启,以一个妩媚的作死姿态看着傅九衢,吐气如兰。 “上次去郡王府上,偷看的。不止这个,还有那个……我都看到了呢。” 傅九衢近前半步,冷冷盯住她。 温凉的手,慢悠悠掐住她的脖子。 死亡的阴影笼罩下来。 辛夷预感到自己就要凉透了。 耳朵嗡嗡作响。 头顶传来的呼吸灼热不稳…… 肌肤的触感仿佛连接了敏感的神经,带着电流在飞快地窜动…… 这不是纸片人,是活人、男人,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男人。 辛夷心里的两个小人在疯狂打架,生死之间,心脏跳得怦怦作响,牙齿紧紧咬合发出咕咕的声音,却没有反抗和挣扎。 她在等待奇迹的发生—— 不曾想,等到的却是傅九衢凉凉的笑声。 “煞费苦心勾我,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辛夷没有说话,用闭得更紧的双眼回答他。 傅九衢堪堪掐住她窄细的脖子,试探一般慢慢用力,慢慢地,越收越紧…… 僵持。 仿佛片刻,又仿佛天荒地老。 傅九衢突然温声一笑,缓缓松手。 “捏死一只蚂蚁实在无趣。哼!等你产下行远的孩儿,再同你算账!” 咳咳咳…… 辛夷捂着脖子,看着那个拂袖离去的背影,一边咳嗽一边大口地呼吸。 窒息太可怕了。 如果一定要死在傅九衢的手上才能回去,她希望能换个舒服点儿的死法。 …… “郡王——” “爷!” 门外,孙怀等人看着傅九衢出来,表情各异。 “送她回去!”傅九衢面不改色地吩咐着,走出牡丹阁。 众侍卫跟上。 辛夷满眼含笑地小跑出来,追上傅九衢,“郡王,你还没有答应我的条件。” 傅九衢置若罔闻。 辛夷亦步亦随:“不瞒你说,我来之前已经想好,郡王若是不肯答应我,那我便赖着不走。赖上你了……” 傅九衢蓦地停下,冷着脸转身。 “怎么赖?” 呃!辛夷来不及收脚,直接撞在他身上。 突如其来的碰撞,避无可避。傅九衢眉头一蹙,双眼微微眯了起来。辛夷却是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挡,掌心正好推在傅九衢的胸口。 手下坚硬凉寒,辛夷心下一跳。 “就这么赖。郡王不答应,身边就会多出一个小跟班了。” 傅九衢轻轻瞟她一眼,弯了弯眼睛,温柔却阴凉的笑。 “小跟班,你可知是在和谁说话?” 一个人站在权力的巅峰,无须对人发狠,便是漫不经心也寒气四溢。 辛夷被他看得头皮发麻。这要命的声音像会吸水的海绵,吸走了她心上的水分,喉头干哑发软。 “郡王呀,我自然在和郡王说话。不过……” 她挪了挪掌心,微微一笑,“郡王胸中逆气,体热腹喘,要适当地调心泄热才好……” 呵!傅九衢低头盯住这个不怕死的小妇人。 “就这么想死在爷的手上?” 任性而骄矜的广陵郡王,明明是一句发狠杀人的话,可说出来却十分招人啦,那声音热得仿佛烙铁压在辛夷的耳根,火辣辣的。 辛夷稳了稳心神,潋滟地笑开。 “反正郡王不会杀我。那就怪不得我对你为所欲为了……” 为所欲为?疯了!疯了。 孙怀在后面直搓手,段隋脑门都发汗了…… 傅九衢听完,却像得了什么趣味似的,哼笑一声,眼波沉沉浮浮。 “小张氏,我对你百般容忍,皆是看在行运的面上。你若有廉耻之心,就离我远点,不要得寸进尺,再做出令行运蒙羞的事。那样,我或许可以护你一二。” 这算答应了半个条件吗? 辛夷觉得,现在说她毫无勾引之心,傅九衢肯定不信。 那不如,就坐实了吧。 辛夷似笑非笑地睨他,“我对郡王是有不轨之心……但不是因为我喜欢郡王,更不是我有多么稀罕郡王的喜爱。明人不说暗话,我只是想借郡王的势,光明正大地脱离张家,自立门户。郡王要早说会护着我,我又何苦纠缠?” 把趋炎附势说得如此清新脱俗? 把利用说得如此自然? 把不喜欢他……说得就像真的一样。 傅九衢冷笑丝丝,低头看一眼撑在身前的白皙小手,眼尾微撩,黑眸里看不出情绪。 “那还不收手!” “不收呢?” “砍下来挂你脑袋上?” “这,不敢劳烦郡王……”辛夷在那他灼热而危险的冷眼下,慢吞吞挪开手指,不着痕迹地在他昂贵的轻裘上轻轻弹一下“灰”。 “郡王方才的话,我记下了。” 辛夷后退几步,离他约莫三尺距离这才轻松地笑。 “那我们就一言为定了。我在张家等郡王的好消息。” 傅九衢不耐烦到了极点,拂开氅子冷笑看她。 “程苍,送她回去。” “是。” “没我命令,不许离开张家村半步。” 辛夷整一个大无语,“郡王,心气热容易血逆于上,病上加病……静心,您先静静心,再做决定好吗?” 傅九衢看着她嘴角的笑意,愈发觉得刺眼。 “程苍!你是死人吗?” 程苍头皮都麻了。 跟在傅九衢身边这么久,他还从来没见过主子发这么大的脾气。 还有这个张小娘子,脸皮之厚古今难寻吧? 程苍硬着头皮走过去,“小娘子请……” 辛夷抬了抬眉梢,正待转身,突见段隋大步走过来,脸上的表情很是古怪。他好似想笑,又不得不生生憋住。 “九爷,曹国公的小千金又来了。” 傅九衢迅速垮下脸,冷冷地哼声。 “这不怕死的,一个接一个。” 段隋瞄一眼辛夷,挤眉弄眼。 “今儿又换了新花样,九爷不去瞅瞅?” …… 马行街的锦庄瓦子,是汴京城里最大的瓦肆,占地面积足有数百亩。瓦子里商铺栉比,各种耍子玩闹昼夜不息,舞旋、花鼓、杂技、皮影、说唱、相扑,花样繁多,可同时容纳上千人。 瓦子呈王字型,最中间的一幢高楼也叫锦庄,名字没什么创意,娱戏之事却应有尽有。 牡丹阁位于锦庄三楼,视野极好。 但是,普通人一辈子也上不来。 这是京中一群世家小爷的娱戏之地。 辛夷好奇地跟着傅九衢走过去,放眼一望。 但见正中一个约莫丈余的高台,白玉石的台阶,雕栏相隔,歌妓怀抱琵琶在低吟浅唱,一个面带轻纱的曼妙女子,随着靡靡丝竹,翩翩起舞—— ------题外话------ 今天起恢复更新啦,目前仍是每天早上9点55分………… 公众期间原则上每日一更,一般不断。特殊情况断更,会另行通知。 感谢姐妹们的守候与陪伴,所以,一键三连666,收藏评价加分享,动动小手好吗? 辛夷:我要给姐妹们每人一个初吻。 傅九衢:哼,有些人啦,总是想耍花样勾引本王,你以为本王会吃醋吗……来人,把这个招蜂引蝶的小娘子给本王,给本王……供起来! 第14章 心如铁石和一片真心 银白的轻纱薄透旖旎,女子雪白的肌肤晃得人眼痛。 辛夷咂舌,直呼好家伙。 怪不得世家子弟常日流连,这脂红艳丽,春色涟漪,换谁不喜欢? 台上舞姬盯着傅九衢的方向,热辣辣的目光,没有半点掩饰,舞步越来越快,越来越艳…… “好。” 大声叫好的人是蔡祁。 在锦庄二楼,不会有寻常宾客,全是京中这群世家子弟,彼此知根知底,常常凑在一起耍子。赏曲抚琴,吟诗作画,碰个杯,谈个事,互相帮衬。 蔡祁是这个圈子里的“滑泥鳅”,他最会玩,最能玩,傅九衢却不爱与他们厮混。只是,他和蔡祁沾点亲戚,又同在皇城司,来往更密切一些。 “重楼,重楼来来来。” 蔡祁眉飞色舞,不停朝傅九衢招手。 “这边,这边坐。” 梨花椅拉到正中间,周围的人纷纷让开。 广陵郡王往椅背上懒懒一靠,织金锦袍如明月入水,那俊美清颜,在一群京中贵胄中间,风华无两。 好一番热闹景象。 辛夷正要迈步过去,突感古怪。 一束不太友善的目光,如同锐箭从舞台方向朝她射过来,冷嗖嗖的,恨不得将她脑袋刺穿。 那舞姬年岁不大,身材稍显丰腴,颇有几分姿色。 辛夷微微迟疑便想起来了。 她是……曹漪兰!? 曹家是汴京城顶级的的世家大族,出自真定曹氏,祖上是开国元勋,当今皇后是曹漪兰的姑姑,鲁国公曹寿是她的祖父,殿前副都指挥使曹翊是她的小叔,可谓一门显赫。 曹大姑娘受尽万般宠爱,要什么有什么,在京中贵女的圈子里也自恃高人一等,行事胆大,任性。 她早早就放出狠话,非广陵郡王不嫁,并且为此作天作地,花招频出…… 这是怀春少女,为引爱郎注意,换掉舞娘蒙上面纱亲自上阵? 辛夷暗道一声厉害,紧赶慢赶两步,走到程苍的身边站定,仿佛与他极为相熟一般,频频微笑。 她只是不想离傅九衢太近,被曹大姑娘记恨上,程苍却被她吓得脊背僵硬,扶刀的手都握紧了…… 心下寻思,这小娘子该不会是勾搭郡王不成,看中他了吧? …… 蔡祁磕着瓜子回头,就看到辛夷。 “重楼——”他低笑一声,“行远这小媳妇儿,你准备怎么办?不会真要把人嫁给那个二皮脸的王大屠户吧?” “有何不可?”傅九衢说得轻描淡写。 蔡祁嗤声:“兄弟妻,不可戏呀……要嫁也不能嫁王大屠户,我看你这侍卫就不错……” 傅九衢转头盯住他。 蔡祁吓一跳,“怎么?” 傅九衢:“子晋,脸乃身外之物,读书却是要紧事。” 蔡祁纳闷地问:“此话何意?” “多读书,少管闲事。脸,不要也罢。” “……” 说罢,傅九衢微抿嘴唇,视线望向贴在程苍身边喜滋滋看表演的辛夷,淡淡一哼,轻飘飘的,慵懒,又骄矜。 “过来!” 辛夷冷不丁听到傅九衢的声音,诧异地看过去。 “我?” 傅九衢示意孙怀给她拿一张椅子。 “坐下。” 方才撵她,现在又赐坐,这家伙耍什么花样? 辛夷狐疑地猜测着,缓缓坐在傅九衢的身侧。 台上表演还在继续,她却无心观看。一边是曹漪兰的死亡凝视,一边是广陵郡王身上若有似无的木樨清香…… 心烦意乱。 辛夷稍稍凑近傅九衢,低声抗议。 “郡王要我帮你掐烂桃花?这不是害我么?曹大姑娘可惹不得………除非,你付钱。” 傅九衢静静地盯着她。 “这么喜欢钱?” 辛夷干巴巴一笑,“阿堵物,阿堵物嘛,没有就会犯堵……” 毕竟穿越遇上男人遇上爱情都不难,难的是遇到发财的机会—— “欠郡王的债,一笔勾销如何?” 丝竹声压住了他们的对话,但二人说话的姿态在曹漪兰看来,实在亲密得过分。 轻纱下,曹大姑娘小脸铁青,银牙紧咬,突地一个旋舞便移到白玉台边,对着傅九衢颈儿轻摇,肩儿微颤,长裙飘飞,柳腰轻折,酥胸隐动…… 蔡祁抚掌大笑。 “好!袅娜腰肢,轻移莲步,鹧鸪飞起春罗袖……重楼,这舞伎不错吧?” “不错。”傅九衢眼皮抬抬,“脸皮够厚,和你天生一对。” 蔡祁尬住。 他心知傅九衢认出来那舞娘是曹漪兰,干咳一声,“兰儿对你一片真心,为了讨你喜欢,可是花了不少心思……” 在蔡祁看来,曹漪兰人长得好,家世也好,和傅九衢般配,宫里的曹皇后都有意撮合,他自然也乐得拉这条红线。 更何况,曹漪兰唤他一声表哥? “小姑娘都放下身段委曲求全了,你这嘴,何苦这么毒?” 傅九衢慢声而笑,有意无意地转动着手上的玉扳指。 “你替她不平,何不自娶回家,好好怜爱?” “……” 蔡祁瞄一眼曹漪兰,低低道:“莫要玩笑。重楼,你多少给人家小姑娘一点回应,这样大家面子上都过得去,何乐而不为?” “这个好办。”傅九衢凉薄的唇角微微弯起,像是在笑,却沉郁莫名。 “孙怀。” “小的在。” “赏那舞伎三千两白银,让她给爷一直跳,不到晚市不许停。谁若胆敢让她停下,便是跟爷过不去。” 孙怀意外地怔了怔,接着又听傅九衢轻笑。 “银子找蔡小侯爷支取。” 蔡祁的笑容僵在脸上。 “这,这,重楼,我的九爷,这不合适吧?” 傅九衢不理会他,看着置身事外的辛夷,突兀地笑开,阴凉又诡谲。 “小嫂留下赏舞,我先行一步。” 辛夷眼皮一跳,“做什么?隔山甩锅,祸水东引?” 傅九衢双眼晦暗,低头凑到辛夷的耳边。 “不是要我护着你吗?那就乖乖听话。” “欠债的事……” “看你表现。” 广陵郡王大袖一摆,神色轻谩地带着人走了,只留下程苍送她。 蔡祁砸了砸手心,痛心疾首地看着那越去越远的背影,牙根咬紧,却一个字都骂不出来。 这不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辛夷看一眼欲哭无泪的蔡小候爷,镇定自若地欣赏起歌舞来。 若说损,傅九衢是真损,心狠得毒蛇似的,没给人留半点脸面。 而曹大姑娘么…… 这次是被她得罪狠了。 不过,想到曹漪兰的悲惨结局,辛夷觉得这么做,让她早点认清傅九衢的真面目,早点放手,算是救人一命了。 辛夷磕着瓜子,吃着茶点,认认真真地看到晚市。 不多久,曹大姑娘的笑话便传了出去。 人们津津乐道,广陵郡王花了三千两银子请一个其貌不扬的小娘子听曲赏舞,而跳舞的是国公府的曹大姑娘。 神女有心,襄王无意。 曹大姑娘脸面丢尽,还跳肿了脚丫子。 知道的人,无不说广陵郡王心如铁石,下得狠手。 …… 这天晚上,辛夷是坐马车回村的,还是那种不常见的四轮马车,车辕包了一层铁皮,十分坚固,车厢里铺着一层厚厚的地毯,有御寒的石炭炉,备有糕点和果脯,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富贵人家的玩意儿。 这真是托了广陵郡王的福。 马车停在张家门口,便引来观望。 张家的丧事要办七天七夜,吊唁的宗亲宾客不少,灵堂上正敲锣打鼓地唱大戏。 这些人都以为张小娘子被开封府曾大人带走,即使侥幸保住小命,也一定会吃大苦头。 哪成想,事情反转那么快。 ——晌午,开封府来人把小谢氏捉走了,而张小娘子却坐广陵郡王的大马车回来了。 程苍将人放在门口便告辞离去,辛夷一言不发地迈过门槛,为了以示对“衣冠张”的尊重,她敛住面孔,没露出半分笑意。 刘氏对辛夷恨之入骨,但没敢再来找事。 只有那张家二郎,拉着两个七八岁的孩子,走到辛夷面前,扑嗵一声跪下去。 “三郎媳妇,求求你,帮帮我们吧,孩子不能没有娘……你行行好,你二嫂是鬼迷心窍了,等她回来,我让她给你磕头赔罪……” 辛夷:“我不缺孝子,用不着别人磕头。” 张二郎愣了一下,摁住两个孩子的头,使劲朝辛夷磕下去。 “快,求求你们三婶……求三婶,娘就回来了。” 两个孩子哇哇地哭。 “三婶,你饶了我娘吧。我娘已经知道错了……” 辛夷抖了抖袖子,漫不经心地垂下眼,“你娘在开封府大牢里呢,你们是不是拜错了菩萨?要拜,去开封府拜。” 张二郎憋红了一张脸,“弟妹,我们是一家人。你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二嫂蹲大牢啊……” “很快就不是一家人了。” 辛夷含笑看他一眼,转身就走。 张二郎跌坐地下,在孩子的哭声里,嘶吼般怒骂。 “你这个,这个恶毒的贼妇!陷害你二嫂入狱,还倒打一耙,你会遭报应的——” “各位宗亲长辈,我媳妇不会撒谎!她就是那个害人的水鬼,是祸害张家村的刽子手呀。” 辛夷脊背挺得笔直,头也不回。 ------题外话------ 辛夷:看美人跳舞就把帐还清了,神清气爽。 傅九衢:小姑娘,你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二锦:谢谢姐妹们的打赏和么么哒,谢谢fans姐的斗篷。比心~~~ ps:问个问题,我家猫为什么喜欢把屁股对着我?? 第15章 那个叫铁蛋的孩子 张家后院。 辛夷进去的时候,三个小的正拿着草料喂驴,那驴拴在柿子树上,三宝摸它脑袋,驴不抗拒还回蹭她,温顺得像只猫儿。 好驴! 辛夷走近摸摸驴脸,笑着让三个孩子去罩房里收拾东西,搬回西厢,安置在她隔壁的耳房。 三宝对她没有戒备,蹦蹦跳跳就去了,大宝和二宝有些迟疑,尤其大宝,站在杮子树后偷偷看她许久…… 辛夷没有多给他眼神,径直去忙。 被曾钦达带去开封府前,她把孙家药铺带回的药材都搬回了自己的屋子,那些杂食糖果也塞在里面,没有人动过。 辛夷拿出来清洗干净,拿到耳房给孩子。 “一人两块,不许多吃。” 小孩子牙口不好,吃多了伤牙。但她将“恶毒后娘”腔调拿捏得好,一念和二念不敢动。 三念不那么怕她,快活地拿了糖果,喜滋滋地问:“你为什么会买零嘴给我们?” “捡的。” “你骗小孩,糖果才捡不到呢。” 辛夷瞅她一眼,额外多给她一块。 “吃吧。我睡去了。犯困!” 一念和二念看她要走,都不吭声。 三念却突然将糖果塞入嘴里,一把拖住辛夷的袖子。 辛夷揪起眉头,看着小姑娘红扑扑的脸。 “又怎么了?” 三念咬咬下唇,“你晚上还会看着我睡觉吗?” 这小鹿似的眼睛湿漉漉的,让辛夷很难说出拒绝的话,可……想到张小娘子的人设,她又不想崩得太快,给孩子太多的期待。 她不属于这里,指不定哪天就走了。 倾付太多的感情,对她、对孩子,都不是好事。 “你要有事,就喊一声。我听到了,自然会过来。听不到,那就没办法了。” 辛夷不带情绪地说完,不敢看三念小脸上的失望,扭开头就走。 一念却突然开口。 “是你干的,对不对?” 辛夷不解地回头,“什么?” 一念沉着眉,有着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成熟。 “你给三妹妹服了睡觉的药,让二婶误以为三妹妹中毒了,这才大着胆子带人来捉你……” 辛夷一怔,冷声嗤道。 “笑话!下毒的人,是你二婶,救你三妹妹的人,是我。误打误撞罢了。小兔崽子,你倒怪起我来?” 一念看着她不说话。 半晌,默默躺下去,拉上被子盖住自己。 他没有吃糖。 二念也没有,将糖果偷偷塞入被子,扁了扁嘴,便小声嘀咕,“我就说嘛,坏女人就是坏女人,没有被水鬼变好。” 三念瘪着嘴,几乎要哭。 辛夷垂下眼皮,淡淡地说:“吃完去漱口,把牙齿洗干净才准睡觉。” 三小只默默不语。 辛夷哼声。 “还有,叫我知道谁偷吃,仔细他的皮。” 凶巴巴说完,她调头离开耳房。 心下却不免唏嘘。 张巡的三个孩子,脾性不同,却各顶各的漂亮。老大稳重有心计,老二机灵鬼点子多,老三单纯乖巧,属实招人喜欢。 如此看来,他们三个的娘周忆棉,定是个十分好看的女子,不然也生不出这么漂亮的孩子,更不会被张巡惦记到死—— 张小娘子输得不冤。 …… 次日清晨醒来,空气里满是纸钱的味道。 三念还在熟睡,一念二念两个早就起来,被刘氏抓去张巡的灵前磕头烧纸去了。 辛夷简单地梳洗一下,拿个竹篮走过去叫他们。 “你们跟我来。” 刘氏回屋补眠去了,张正祥坐在堂屋前用竹片剔鞋上的泥,看她带着孩子要出门,沉下脸喝道。 “又要野到哪里去?广陵郡王说了,不许你离开张家村。你是和水鬼案有干系的人——” “采药。” “大字不识得几个,采什么药?” 辛夷冷刺刺地笑。 “不然你给银子,请个郎中来给你孙女瞧病?” 刘氏当家,把银钱抠得死死的,张正祥平常去虹桥边吃花酒都挪不出银子,哪有钱给孙女看病? 他看着辛夷冷淡的脸,最终只得哼唧一声。 “丧门星。不许走远听到没有?要再敢逃,腿给你打断!” …… 辛夷没理这死老头。 她其实不缺药材。 在孙家药铺抓了好药,又带回一堆“次品”。虽说掌柜的被她狠批了一通,但只要去除杂质再加工,药效影响不会太大。 她现在,只想弄明白一件事。 这张家村到底犯了什么煞气? 为什么出生的孩子都带缺陷? 为什么会有人陆续投河? 张家村有一百多户,如此神不知鬼不觉的大范围作案,是如何做到的? 辛夷思考过,下毒是胎儿致畸的最可能途径,但她能想到的,官府自然也能想到…… 这么久没有破案,可见下毒手段极为隐蔽。 辛夷想,如果不弄清楚这件事,傅九衢一定会把她当成头号嫌疑犯,这穿越之旅可就不美了。 当然,辛夷也有别的心思。 《汴京赋》里的药草采集,也是她的设定。她知道哪里会产出什么药材,出去挖点值钱的药,也可卖点钱做穿越资本。 辛夷带着两个孩子穿过田梗,一路沿着水渠往上走。 眼前,一座座房舍错落在汴河边,阡陌相通。芭蕉竹木、农作田埂、水渠木岸,一副北宋农庄的景象。 美! 剧情脚本虽然是用脚写的,但景色却是真美。 可惜的是,不知是游戏有了变化,还是时节不对,哪里有什么值钱的好药材? 辛夷左顾右盼,两小只便跟着她,不时交换视线。 “看什么?”辛夷突然回头。 二念吐舌头,“你怎知我们在看你?” “哼。我后脑勺长眼睛,别背着我搞小动作。”辛夷看一眼孩子,一条腿刚要跨过水渠,突然被水渠边灌木丛的植物吸引过去。 马钱子? 怎会有马钱子?不应该呀。 辛夷将竹篮换到左手,跨过去用镰刀勾住枝条,正想拉下来细看,背后传来吆喝。 “张家崽、张家娘,脱了裤子去撵狼……” 辛夷收手,转头看过去。 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小男孩站在水渠边,怀里抱着一把手削的竹剑,得意洋洋地看着他们,眼里有超乎年纪的恶意。 小兔崽子。 脱了裤子去撵狼,这是损他们又不要脸又不要命呗? “不许胡说!”一念本能地护着弟弟,站到二念前面,握着小拳头,气急地指着那男孩儿。 “铁蛋,你再说我娘的坏话,我便打死你。” 铁蛋哈哈大笑,“小野孩子生气了。村里谁不知道,你们兄弟两个是小王八,野孩子,是你娘大肚子带来的拖油瓶……” 欺负孩子的铁蛋姓吕,是张家村少有的外姓人。二念说,吕家有一个在汴京城里做大官的亲戚,所以才那么跋扈嚣张,但孩子说不清楚那个亲戚是谁。 辛夷不以为意。 张家村离汴京城这么近,谁家还找不出两个汴京的亲戚来? 辛夷看了看阴雨绵绵的天空,将镰刀递给一念。 “去,揍他。” 一念愣住,呆呆看着她。 辛夷皱眉叉腰,“打不赢不许回来。” 五岁的小孩子太瘦弱了,步子迈得慢,握着镰刀的小手不停地抖,但还是义无反顾地冲了上去。 辛夷看向激动的二念。 “愣着干什么,不是挺能耐吗?又会抓老鼠又会吓人的。帮忙去啊。” 二念:“我没有镰刀……” 辛夷努嘴看着铁蛋身后的小土坡,漫不经心地道:“用脑子。” 二念眼睛一亮,聪明的领悟到了她的意思,一边跑开一边回头,“你不要走,就在这里好吗?” 辛夷黑着脸:“我才没空管你们,自己的事自己解决。” 铁蛋原以为辛夷要动手,正想喊家里的大人,哪料她拎着竹篮就转身走了,不由大笑起来。 “张一念张二念,没爹没娘的野孩子,你后娘巴不得你们死呢。过来钻我的裤裆叫一声爷,我来给你们当爹如何?” 一念小脸涨得通红,回头看看越去越远的辛夷,双眼通红,一股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火气和勇气,支配着他举起镰刀,朝铁蛋冲了过去。 “我要杀了你。” 这孩子生起气来,目光比刀子还利,铁蛋拿木剑比划着,一边吐舌头嘲笑一边后退着奔跑,恰好二念从土坡绕过来,自上而下猛一把推他。 扑嗵! 铁蛋掉入水渠,传来杀猪似的嚎叫。 …… 辛夷没有走远,就站灌木丛后,见状伸个懒腰走出去,看那两个小包子还呆呆站在渠边发傻,冲过去拎了人就走。 “看什么看?小心人家回头赖你们推人下水。走,回家去。” 恶毒后娘人设不崩。 两小只看她脸色,默不作声地跟上。 二念突然问:“铁蛋会不会有事?” 水渠是灌溉用的,家家户户都引入家中,取水盥洗,渠身不及铁蛋的肩膀高,哪会有什么事?最多有点擦刮,算是给那兔崽子的一个教训。 “你们想不想他有事?” “想。”两个小的异口同声。 “那他死了不是更好?”辛夷故意说。 一念皱着眉头不说话。 二念想了想,“我讨厌铁蛋欺负我们,但我不想他死。” 辛夷尚未说话,便听到水渠边传来一阵哇啦哇啦的哭声,洪亮又精神。 铁蛋已经湿漉漉地爬上来了。 辛夷唇角弯弯:“没事了,死不了他。记住了,下次他再敢欺负你们,就像今天这样,想法子欺负回去。” 二念瘦小的脸蛋,突然灿烂起来,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她。 “你好似没有那么坏了,你肯定是水鬼,对不对?” 辛夷:…… ------题外话------ 傅九衢:没的我允许,你是逃不出张家村的? 辛夷:不逃了不逃了,我等你八抬大轿请我出村。 ps:多谢兄弟姐妹支持,谢谢火锅酸奶小姐姐的斗篷,比心!喜欢本书,请收藏到书架,以免找不着哟。 第16章 骨头渣都剩不下来 张家要停灵七天,铜锣声敲得彻夜地响。 辛夷没有要为张巡守灵的意思,回家就躲在后院里捣鼓她的那些药材,等待傅九衢来践行他的承诺。 和大反派比耐性,她不着急。 她相信,没有人会对死亡无动于衷。 不料,她等来的不是傅九衢,而是吕铁蛋的娘——小曹娘子。 小曹娘子大清早地带着一群吕家亲戚闯入张巡的灵堂,发了疯似的打砸,哭闹着要张家人给个说法。 他们说,铁蛋昨日被张家的孩子推入水渠磕到头,如今人事不醒,要张家的两个小孽畜抵命。 一念和二念被刘氏揪了出来,跪在院里冰冷的泥地上,三念被大婶龚氏抱着,嘤嘤地哭。 刘氏当着吕家人的面,叉腰大骂。 “说,是不是你们那个不要脸的后娘指使你们推铁蛋下水的?” 一念绷着脊背不吭声,小脸满是倔强。 二念大声喊:“不是。铁蛋先动手打人。铁蛋骂我们是野孩子。骂我爹,骂我娘!” “小畜生。”刘氏上前就抠了孩子一巴掌,“叫你嘴硬,还不说实话?说,谁指使的?” 二念抚着疼痛的小脸,倔强地仰着脖子吼道: “我说的就是实话!就是铁蛋欺负人,我没有做错!” 三念哇哇地大哭,小声替哥哥说话。 “哥哥没有错。我的头,就是铁蛋打坏的。” 刘氏脸都气歪了,尖着嗓子骂咧。 “小崽子倒是维护起贱人来了。忘了是谁害得你爹死在外头?你们不说实话,是要给铁蛋抵命吗?回头就叫官差捉了你们去……” 一念突然仰起头,“叫就叫!我要去找傅叔……” 这孩子说着爬起来就要跑,被刘氏一把揪回来摁在地上,“小畜生,反了你了,阿奶面前容不得你放肆……” 辛夷大清早被吵得脑仁痛,醒来听到这些话,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刘氏想让孩子指认是她教唆,再把她推出去治罪。借刀杀人,一举两得。 没有想到,三个孩子却会拼着小命地维护她。 “吵吵嚷嚷做什么?”辛夷砰一声推开门,双眼冷冷扫过院子里喧闹的人群,剜向一念和二念。 “起来!” 两个孩子没有动。 辛夷拉下脸,走过去揪住他们的衣领,将人拎起来,“往后我没让你们跪,谁也不准跪。” 一念和二念小嘴颤抖,却没有哭。 “不用你管!” “一人做事一人担。” “我推的他。” “我给他偿命!” 两个小家伙一人一句,说得还挺有种。 辛夷看他们明明那么害怕,却不肯指证她,莫名发狠。 看来老虎不发威,这些“纸片人”不知道谁才是上帝—— “小曹娘子是吧?”辛夷目光锁定铁蛋的娘,不淡不热地笑:“纵子行凶,横行霸道,小小年纪口出恶言。铁蛋有今天,不怪别人,就怪她投错了胎,有你这样的娘。” 小曹娘子气疯了,吼得歇斯底里。 “贼妇,一定是你推我儿下水。张一念和张二念那么小的孩子,怎么推得动他?是你,就是你害的我儿!” “曹娘子别和她废话了,自打这贼妇嫁过来,村里就没个安生的日子。刘大娘说得对,她就是水鬼,抓住她,一把火烧死了事。” “烧死她,烧死她。” “一把火烧了干净——” 群体是最容易被煽动的。 一人喊,十人应。一时间群情激奋,摩拳擦掌地要上来拿人。 辛夷冷笑,“烧死我?看来你们不想要铁蛋的命了。” 小曹娘子愤怒的面孔微微收住。 “你说什么?” 辛夷眯起眼看她,“除了我,没人可以救你的儿子。” 小曹娘子还没有说话,院子里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亲戚就喊了起来。 “曹娘子别听她胡说八道。粗鄙妇人,大字都不识得几个,哪里会看病救人?” “铁蛋他爹不是去请崔郎中了吗?难道她比崔郎中还厉害?” “贼妇没有安好心。” 院子里嘈杂不堪。 小曹娘子头昏脑涨,看辛夷孝衣在身,脸色雪白,瘦得跟皮包骨似的,却没在围攻中露怯,一副不显山不露水的样子,渐渐有些动摇。 她出自小曹府,虽是家中庶女却也见过些世面,尤其想到辛夷吃猪母耳的事情,更不敢拿孩子的性命做赌。 “好。我看你有什么本事。若是治不好我儿,我不仅要你赔葬,还要你全家赔葬!” 这妇人放了狠话,扭头就走。 同来的亲戚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骂骂咧咧地跟了出去。 刘氏见状,气得脸都绿了。 “小贼妇惹祸上身,可不要连累张家。你会治什么病?老娘还不明白你有几斤几两?我告诉你,招惹上曹家没你好果子吃……” “你烦不烦?” 辛夷扭头看着刘氏,带着没有睡醒的戾气。 目光冷冷的,又狠又凶。 刘氏很想上去搧她巴掌,可手心痒痒,想到她那一把子力气,头皮都麻了起来。 最后,只得不认输地瞪一眼,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辛夷蹲身,拍拍一念和二念身上的泥,“回屋呆着,谁来也不要理。若再有人问起,就说是我指使你们推铁蛋下水的。听到没有?” 二念看看一念,“为什么?” 辛夷指头戳在他的脑门上。 “哪来那么多为什么?听话。回去。” 二念还要说什么,被一念拉住。一念摇了摇头,拖着弟弟和妹妹,一言不发地回房去了。 辛夷正要跟着出门,大嫂龚氏磨磨蹭蹭地走过来,左右看了看,低低地道: “这事你别往身上揽。孩子犯的错,小曹娘子也不敢怎么样……这到底是三郎的孩子,有广陵郡王照护着,他们大不了骂几句,还真敢打死他们不成?你就不一样了……” 龚氏发出一声同病相怜的叹息。 “我们都是没有娘家依仗的人,没人护着,猪狗不如……你多为自己想想,别强出头……” 说到这,龚氏声音再压低几分。 “有机会,你就逃吧。” 龚氏是大郎张炎的媳妇,但除了一句“妯娌不睦”,辛夷并不了解她和张小娘子的关系。 “多谢大嫂。” 辛夷给她一个温和的笑。 “我也是有倚仗的人。你替我照看一会孩子便是。” …… 同一片天空下,长公主府里十分清净。 长公主身子骨弱,常去山中的道观清修。她不回府,府里的主子爷就一位——广陵郡王傅九衢。 赵官家心疼唯一的妹妹,长公主又疼爱唯一的儿子。因此,要说身份贵重,这京中的世家子谁也比不过傅九衢。 这不,今日九爷称病在家,一个人关起门来挥毫泼墨躲清闲,谁也不敢说三道四。 段隋匆匆穿过院子,走过水榭,到了衢临阁。 “郡王,急报……” 门吱呀一声开了,出门的是孙怀,“何事这么着急?” 段隋脑袋往里探,声音压得低低的,“九爷呢?” 孙怀回头看一眼,眯起眼睛,“气不顺,写字儿呢。” 段隋啧声,“主子又犯病啦?” 孙怀重重磕在他的脑袋上,“你才犯病了。进去脑瓜子放机灵点儿,别再乱说话。” 段隋嘿嘿笑,“省得省得,多谢公公提醒啦,回头去锦庄给你拎两瓶花雕下花生米……” 书房里,傅九衢着月白轻袍,肩上披一件银红轻裘,如霜落红枫,一副惊人艳美之姿,看不出半点“气不顺”的样子,整个人平和轻谩,极是怡然。 段隋是个武夫,脚重,嗓门洪亮,一进门就笑起来,把孙怀的话忘到了脑后。 “郡王,那张家村的小娘子又又又又给您惹事了……” 傅九衢头也没抬,笔锋遒劲地游走在上好的冷金笺上,声音却清凉淡薄。 “何事?” 段隋笑吟吟地道:“她惹上了曹家,说是把人家的孩子摔废了,还自告奋勇给人瞧病……” 冷金笺上的墨笔微微一顿。 接着,傅九衢慢条斯理地托住衣袖,重新写画。 “知道了。” 段隋眉头一蹙,犹豫道:“爷若不出手相帮,这回她怕是骨头渣子都剩不下来了……” 傅九衢:“那不更好?省了我的事。” “啊?”段隋大惑不解,孙怀看他一眼,上前为主子添了些热水在青瓷盏里,眼皮垂下,“爷当真不管啦?” “嗯。” 这哪里使得?不为张小娘子和她肚子里的孩子着想,也得为郡王的病着想啊? 孙怀腻着脸笑,“爷要是不便出面,小的可走一趟……” “多事。”傅九衢脸色寻常,语气甚至带了几分看好戏的嘲弄:“她若真有本事,用不着我出手。若没那本事,哼……” 傅九衢将狼毫搁在笔架上,漫不经心地瞄向孙怀:“那她说的那些话,如何信得?” 如果铁蛋都治不好,如何治得了郡王的暗疾? 孙怀恍然大悟,“郡王英明。” 段隋重重点头,也幸灾乐祸:“这丑女人害死张都虞候,活该她吃些苦头……” 傅九衢挪了挪镇纸,将冷金笺压牢实了,这才起身拢了拢妖艳至极的银红狐裘。 “孙怀,备马。” 孙怀纳闷地问:“爷,咱要去哪儿?” 傅九衢面色淡淡,“今日是行远的头七,去拜祭一下。” 孙怀偷瞄一眼主子的脸色:“是。” ------题外话------ 又在开始修《锦衣玉令》的出版稿了…………本以为不用修的,啊,工作又来了。希望我能在半个月内搞掂~~握拳。 小可爱们,多多留言支持一下你们家作者呀,写得好寂寞呀~~ 第17章 初露锋芒 本朝实行五等户制,等级森严,贫富有别。 吕家便是上户。 背靠波光粼粼的汴河,房舍精致,家俱上漆,房顶的烟囱都比普通人家高上许多,但屋后堆放的麦秸和劈好的柴火,仍能看出庄户人家的模样。 辛夷进屋的时候,除了昏睡的吕铁蛋,还有两个人。 一个年约五十开外的老郎中,半旧的青布直裰,瘦长的脸,眼袋吊得老长,但目光炯炯有神。 还有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站在旁边,十八九岁,面容清丽,梳着妇人发髻,系着做工考究的朱红色斗篷,贴身却穿精悍软甲,将小蛮腰紧紧束起,腰悬匕首,手缠护腕,英姿飒飒的模样。 看到辛夷,红衣女子目光不善。 “表姐,她是谁?” 小曹娘子望了辛夷一眼,走近同她耳语两句,那红衣女子抬了抬下巴,探究的视线从辛夷身上收回,却丝毫没有掩饰她对辛夷的鄙夷。 “我看你是病急乱投医,什么人都敢请回来。哼!” 辛夷面不改色,也不开口。 小曹娘子忧心忡忡地上前。 “崔郎中,我儿怎样了?” 崔郎中一声叹息。 “令郎脉滑而数,是因邪实内闭迷了心窍。当下只能慢慢调理,能不能苏醒,得看他的造化了。” 小曹娘子眼圈一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这可如何是好?” “崔郎中——”那红衣女子皱着眉头,语气略微显高傲生硬:“你医术高明,快给我表姐想想法子。” 崔郎中摇了摇头,无奈地叹。 “请恕老夫无能。吕小郎落水时撞到后脑,中脏腑,实在难治。眼下老夫只能开几味宣窍的药,豁痰醒神,以缓解他的症候……” 红衣女子皱眉,看着小曹娘子。 “表姐,实在不行,我想法子去宫里请个太医来瞧瞧……” 小曹娘子默默流泪,望向辛夷,语气拔高了几分,“你不是说有法子么?还站着干什么?说话啊!” 辛夷冷眼看着,慢慢抱起双臂。 “这就是曹娘子求医的态度?” 小曹娘子尚未说话,红衣女子就抢在了前头,“你家臭小子害了我表姐的铁蛋,没宰了你已是行善,你不要得寸进尺?” 辛夷淡淡看她,“你哪位?” 红衣女子怒气更甚。 “本郡君的名讳岂是你能相问的?” 郡君?辛夷脑袋突了一下。 怪不得说吕家在汴京城里有人。 不仅有人,还是人上人—— 铁蛋的娘姓曹,和汴京城里的大曹家是本家。虽说早已出了五服,但往祖上数三代也是亲兄弟,逢年过节有来往。 红衣女子不姓曹,但她亲娘姓曹。她是曹皇后的外甥女兼养女,小曹娘子的表妹——京兆郡君高淼。 高淼十五岁时,便由当今帝后做主,嫁了濮王赵允让的十三子、右卫大将军赵宗实。 更绝的是,由于赵官家的儿子早夭,赵宗实曾被抱养入宫,以宗室子的身份养了几年……因此,这段姻缘被民间称为“天子娶媳,皇后嫁女”,大婚时轰动汴京城。 高淼身份的显贵,自不必说了。 若说曹漪兰是贵女,那高淼便是贵中之贵。 “原来是京兆郡君,失礼,得罪了。” 辛夷朝锋芒毕露的高淼行个礼,不卑不亢地一笑,又望向崔郎中。 “崔大夫说,吕小郎是因为落水后撞到颅内,中脏腑?” 崔郎中抬了抬袖子,朝她客气地抱拳。 “正是。不知小娘子有何指教?” “指教谈不上。” 辛夷笑了笑,接着道:“吕小郎不是中脏腑,而是害瘟症。若我猜得不错,吕小郎昨日落水后,是自行回家的,当时并没有人事不省,而是有一个明显的发病期,先是头痛、脑热、颈部僵硬,手足抽搐……而后才丧失意识。” 小曹娘子惊讶地看着她。 铁蛋的情况确实如她所说,一般无二。因此,小曹娘子最初没有重视,在背地里骂了张家人一通,让孩子换了衣裳,还吃了夜饭。 到了晚间,铁蛋才高热脑痛,然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辛夷看着她的表情,微微一笑,“若是中脏腑,铁蛋摔倒时便会人事不醒,不可能有力气跑回家告状。” 小曹娘子激动地连连点头,顾不得指责她的过错了,“张娘子你快说,这个病怎么治?我儿要如何才能醒来?” 她把辛夷当成了救命的稻草。 崔郎中轻捋胡须冷哼,却是不悦了。 “张小娘子竟是杏林圣手?那你昨年病中困苦,又何必求到老夫跟前来?” 辛夷没有在意崔郎中的看轻和鄙夷,得到小曹娘子许可,便走到病榻前,探了探铁蛋的额头,再平静地搭上他的腕脉。 “中脏腑病变在颅内深层,是血脉破裂压迫所致的意识混沌,乍然一看,吕小郎的病情确如中脏腑,又有摔倒在先的事情,崔大夫如此诊断也是常理……” “小娘子。”崔郎中不耐烦地打断她,“问脉开方不是儿戏,不要捡来几句医理就四处卖弄……” “崔大夫!”辛夷也打断他,“可否借银针一用?” 崔郎中皱眉:“你要做什么?” 辛夷松开铁蛋的手,自信地道:“铁蛋危在旦夕。医治不及,恐会意识受损,失语失聪、甚至死亡。你当真要与我再辩论下去吗?” 她视线锐利地盯住小曹娘子,也盯住她那颗做娘的心。 小曹娘子如坐针毡,看着高淼。 “表妹,表姐的心乱了,你帮我拿个主意……” 高淼扶住她,冷冷凝视辛夷。 “先说好,你治不了,怎么处置?” 辛夷一笑,“任由郡君处置。” 高淼冷面冷眼,“我要你不得好死。” 她说得狠辣,辛夷却不甚在意地点点头,“没有问题。反之,我若治得了,郡君又当如何表示?” 高淼扬起眉梢,冷声道:“此事一笔勾销,我另付你诊金。” 辛夷勾起唇角,“一言为定。” “不可。”崔郎中突然站起,走到高淼面前,拱手拜下,“郡君,此事万万不可。针灸可通筋脉内腑,寻常人不可妄动,张小娘子素来言行无状,实在信不得……” 高淼冷眼看他,“那崔郎中可有更好的法子?” “这……” “就这么决定了。” 崔郎中名叫崔友,在汴京颇负盛名,既然他都没有办法,那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高淼当即拍板,“让她试试。” 照崔郎中的说法,中脏腑便是脑出血,这样吕家可以认定铁蛋的病是因为张家孩子推入水渠所致。而辛夷所说瘟症,是温疾的一种,中医说法。按现代科学来说就是脑膜炎。 两者带来的后果大不相同。 要不要担责,就看病因。 银针在手,辛夷没有犹豫,卷起铁蛋的衣裳,抄针取穴,大椎、风府、曲池、合谷、太冲……动作麻利而熟练,怎么看都不像是第一次施针,或是不懂针灸的女子。 屋里寂静一片。 好半晌,辛夷挽袖收针,看了看面红耳赤的铁蛋,伸手将崔郎中往后一拉。 “让开。” 崔郎中始料不及,被他拉得后退了几步。 与此同时,原本人事不省的铁蛋突然醒转,四肢缓慢地抽动几下,喉头滚动,嘴里噗的吐出一口秽物—— 不偏不倚,恰好喷在俯身看他的高淼身上。 “呀……” 扑面而来的呕吐物让高淼愤怒至极。 她看到辛夷拖开崔郎中。 “你故意害我?” 她作势就要抽刀,辛夷却没有给她发火的机会,冷静地上前扶起铁蛋,“快!崔大夫,掐住他人中。” 崔郎中很快反应过来,俯身看去。 “怎的惊厥起来?” 辛夷道:“扶好。” 高淼看他二人忙碌,又气又恨,又不好当着表姐的面做出嫌恶铁蛋的举动,只能咬牙吃这哑巴亏,自行出去清理。 辛夷此刻也顾不得这位京兆郡君。 她和崔郎中手忙脚乱地制住铁蛋,随即让小曹娘子去地里挖来地龙(蚯蚓),加上胡椒和黄豆,把水熬干,再去掉药物,取了黄豆,喂铁蛋服下。 说来神奇,方才抽搐呕吐,不省人事的孩子,神智竟慢慢恢复过来,睁开眼睛,迷茫地看向小曹娘子。 “娘……” 第18章 马钱子——— 从吕家离开的时候,崔郎中叫住辛夷。 “不知小娘子师从何人?老夫甘拜下风。” 辛夷微微一笑,“师父姓周,他老人家隐居世外多年,名讳不愿为外人所知,望崔大夫海涵。” 崔郎中连连点头,“老夫明白,明白。” 说罢,他弯腰打开随身的药箱,拿出两张药方递给辛夷,“这是我先前为吕小郎开的药,烦请小娘子参详。可是因我药不对症,害了小郎君啊?” 辛夷接过药方,一行行看下去。 羚角片、霜桑叶、川贝,生地、钩藤、滁菊花、茯神木、生白芍、生甘草、淡竹茹…… 这些药物有辛凉开窍,增液舒筋、清肝熄风的作用,对中脏腑有效,而瘟症无益,确实延误了治疗,加重了病情。但吕家人都没有追究,谁会上赶着往自己身上揽罪名? 这个崔郎中倒是个有趣的人。 辛夷笑了笑,将药方交还给他。 “清热镇惊、凉血解毒,对病情是有帮助的。崔大夫不必自责。” 崔郎中如释重负地看着她,深深一揖。 “受教了,今日多谢小娘子指点。” 辛夷弯腰扶她,“崔大夫不必客气,你往后唤我辛夷便好。” “辛夷?” 整天被人小娘子小娘子的叫,连个名字都没有,辛夷不习惯,顺便也给自己的名字做了解释。 “这是我的闺名。崔大夫是长辈,可以唤得。” 崔郎中见她医术高明还如此谦逊有礼,也没有因为自己占了理就贬低他、羞辱他,反而大方和解,敬重他是长辈,一时感慨不已。 “老夫愧不敢当,告辞。” 辛夷笑笑,见他转身,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上前叫住。 “崔大夫留步。” 崔郎中微怔,抱了抱拳。 “小娘子还有何指教?” 辛夷走近,慎重地问:“崔大夫可知张家村东头水渠边上的马钱子?” 崔郎中眉头一皱,诧异地反问:“何谓马钱子?” 瞧崔郎中的模样,分明不认识这种植物。 说来,马钱子原是到了后世的大明才从“回回国”引进的一种植物,后来在云南、广东一带种养,当时她设计中药部分时特地做了标注。但是主策划并不在意这些细节,恨不得把《本草纲目》塞进去…… 辛夷审视崔郎中片刻,见他不似说假,突地一笑。 “这事在我心里压了有两日了……” 略略停顿,她压低声音。 “崔大夫,你跟我来。” …… 水渠静静流淌,那两株马钱子树的枝条在冬日的寒风中瑟瑟,叶子早已落光了,光秃秃的的枝条上,挂着零星的几个橙色浆果,长势不太好,乍然看去和其他的落叶乔木并无不同。 崔郎中抬头仰望枝头,摸着下巴沉吟。 “此物有何妙用?” 辛夷平静地道:“马钱子是大毒之物,原本长于深山密林,喜热耐湿,按说我朝应当只有南边的崖州、邕州等地才有,没有想到开封府也能存活,倒也稀奇……” 崔郎中诧异地转过头来,疑惑不已。 “那你怎知这就是马钱子?” 辛夷回视她,淡淡一笑:“我师父他老人家最喜周游,见多识广,我恰好在他的书上见过……” 说到这里,辛夷伸手拉过枝条,摘下一颗马钱子的浆果,颁开来,取出里头铜钱样的果仁。 “马钱子的果核,扁圆盘状,色白,很易分辨。” 辛夷眼睛明亮,令人移不开目光。 崔郎中看着她思忖片刻,四下里观察片刻,突然压低了声音,“你带老夫来这里,不仅仅只是为了让老夫认识马钱子这么简单吧?” 辛夷眼睛微微眯起,脸上有一抹暗淡的情绪荡开。 “我怀疑村中婴孩畸形与这棵树有关。” 崔郎中显然吃了一惊,面色都变了。 “何出此言?” 辛夷将刚刚剥出来的马钱子核摊开在掌心里,再引导崔郎中看向那条水渠—— 水渠是张家村灌溉所用,村里人家为了取水盥洗方便,用打通的竹筒从渠边引水到家,因此,这里面的水,家家户户在用。 “马钱子的果子掉入渠中,经久浸泡,果皮腐败后,果核里面的毒素才会慢慢渗入水中。日积月累,水便有了毒素……” 崔郎中不解,“那为何只有怀身子的妇人或是胎儿中毒?” 辛夷道:“渠中为流动水,毒性偏低,身强体健的成年人用了,大多无恙,或略感不适,毒素很快便被自身的抗性排出体外。而孕妇不同,摄入马钱子,很有可能会中止妊娠,即便保胎,胎儿畸形的可能性也很大。因此我断定,村中妇人总生怪胎,与这棵树脱不了干系……” 崔郎中看她说得头头是道,额头冒出汗来。 “那你我还等什么,得快些去报官啊——” “不可。”辛夷深幽的眸底闪过一抹异光。 左右看看,她轻笑着,压低声音。 “这么大的案子,单凭你我红口白牙,也没有人相信。草民报官,说不定还会惹祸上身。更何况,马钱子虽有剧毒,也是天生天长,不是人为造就,告官又能如何?村里的孩子,也挽救不了。” “那……” 崔郎中沉吟,捋着胡须思考。 “以小娘子的意思,该当如何?” 辛夷微微一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们只要处理了马钱子,再清理水渠,不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那不是大家安好?” 崔郎中点点头,“很有道理。那老夫索性把这棵毒树一把火烧了。” 辛夷摇头,“烧不得。” 她上前,拉下枝条,将树上的马钱子果实摘了些来,兜在衣裙里,朝崔郎中笑笑。 “毒,也是药。马钱子通络散结,消肿止痛,可治痈疽,难得好药材。回头把水渠处理干净,我再拿锄头来,把树换个地方栽种便是。” 崔郎中怔怔地看着她,“老夫行医数几十载,没想到临老还能长这番见识,多谢小娘子指教。” 辛夷莞尔,“客气什么?我还得麻烦崔郎中呢。” 崔郎中叉手:“但请吩咐。” 辛夷笑吟吟地道:“我手里头有一批药材,想拜托郎中帮我卖到药铺去。所得收益,我们二一添着五,如何?” 崔郎中愣了愣,笑道:“小忙而已,小娘子客气了。” “应该的。改明儿我炼好了药,先给郎中过目……” “好说好说。” · 从水渠那头出来,辛夷就和崔郎中分道而行。 她正要往家里走,背后便传来冷哼声。 “你倒是会做好人。” 辛夷懒懒地转头,一眼便看见脱了红色斗篷,只着软甲站在河渠石壁前的高淼。 这女子在跟踪她? 辛夷呵声,“郡君不冷么?” 冷风仿佛顺着她的声音吹过来,高淼脊背一寒,抱紧胳膊,鸡皮疙瘩便渗了出来。 可她并不愿意在辛夷面前示弱。 挺直脊背,便冷冰冰地相问。 “你偷偷摸摸拉了崔郎中来此,是想搞什么鬼?” “对不住郡君,私事不便相告。” 辛夷着实不想招惹这个贵人,施了个礼,转身便要离开。 不料那高淼却不肯轻易饶了她,欺身上前,但见寒光一闪,匕首便已出手,尖利地抵在辛夷的脖子上。 “问你话呢?说不说?” 第19章 房中遇险 辛夷低头一看,刀尖抵在颈子上。 她挑挑眉,危险地眯起眼睛,“郡君要过河拆桥?你表侄子,还没有康复呢,现在杀人会不会早了点?” 哼!高淼冷笑一声。 “你老实交代,你究竟是什么人?” 辛夷后背抵紧石壁,冷冷看着高淼,“郡君的话,我听不懂。” 高淼比辛夷要略略高出半头,眼对眼地低头看着她,露出一口白牙,模样俏丽,傲慢的语气却硬得像一块冰,满是上位者的姿态。 “我打听过了,你本是个蠢笨娘子,成日只知好吃懒做,追着张巡歪缠,无半分本事。你这样的人,怎会突然医术精进?甚至比崔郎中更为高明?” 辛夷笑盈盈地反问:“郡君以为呢?” 高淼咄咄逼人:“你是不是汴河水鬼?” 辛夷看她持刀戒备的模样,不免有些好笑。 “我要是水鬼,为什么还要费尽心机去救铁蛋?” “你不救他,你就死定了。” “水鬼怎会怕死?” “水鬼不是鬼。”高淼犹豫一下,眼神灼灼地看着她道:“我们怀疑,水鬼案是人为,只是尚未找到幕后之人——” 换言之, “汴河水鬼”已成了一个带毒的绰号。 或者是人,或者是鬼,或者是杀人的组织。 不仅民间畏惧,朝廷也视为心腹大患。 这也是高淼能想到的唯一解释。 “你要不是水鬼,发生在你身上的事,就难以服人。” 挺有逻辑的。辛夷抬了抬眉梢,似笑非笑,“那郡君打算怎么处置我?” 高淼略微一怔。 她只是有所怀疑这才跟上来查探,但到底要怎样做,并没有认真地想过。听辛夷问起,再看她不甚在意的慵懒样子,高淼心念微动。 “这就把你带去开封府问罪……啊!” 一声吃痛的尖叫, 高淼手上的匕首在石壁上划出一道刺耳的声音—— 金石划出的电光一闪而过,辛夷扼住她的胳膊反手一拧,夺下匕首便将她按压在渠壁上。 “郡君再仔细看看,我是水鬼吗?” 锋利的匕首在高淼的脖子上缓缓移动。 高淼脸色突变,几次三番想要挣扎起来,奈何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竟动弹不得。 这瘦小的女子力气大得堪比壮汉,生生将她压牢在石壁上。 高淼喘着气,双眼瞪得比铜铃还大,又气又急,“你不要乱来,我警告你,我是……” “我知道,你是贵人,一等一的贵人。”辛夷慢条斯理地收了收匕首,弯起的唇角笑得更开。 “别紧张,我不杀人。尤其不会杀你这样的重要人物,破坏游戏规则……” 重要人物? 游戏规则? 高淼听不懂,脸都气绿了。 “那你要做什么?” “活下去。”辛夷双眼亮晶晶地望着高淼,丝毫不掩饰自己对她的“兴趣”,淡定地笑道:“郡君凤体贵重,我本来不愿招惹,是郡君自己撞上来的,那就休怪我无情了……” 凤体?这个词让高淼心下一恻。 紧跟着,注意力就被匕首吸引过去。 匕首在她身前移动,高淼寸寸冷汗,却不料那女子会直接削掉她的腰带,剥开她的轻甲…… “啊!”高淼大叫。 “住手——你疯了?” 高淼不敢相信她会做出这等有伤风化的事情。 大家都是女子, 哪有女子轻薄女子的道理? 辛夷眼里阴云密布,脸上却是笑意浅浅。 “郡君别怕,我会很温柔……” 高淼素来傲气矜娇,何曾受过这等侮辱? 她身子瑟瑟颤抖,像一只无助的小鹌鹑,舌头抵着牙齿咯咯作响。 “我不会放过你的,你再不住,我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不会的,你才舍不得我死呢。” 高淼脸上的惊恐已不足以用言词来形容。 她看着辛夷的微笑,觉得这女子简直就是一个恶魔。 她想到了死—— 在这一瞬间。 又想到了她的孩儿,不舍得死。 然后,在匕首上冰冷的寒意掠过脖子时,下意识闭上眼睛…… 辛夷眉梢上扬,一把扯掉她的亵衣…… “疯子!你是个疯子——” 到底是贵女,高淼骂不出什么难听的话。 辛夷拿过亵衣,笑着将她的中衣和轻甲掩回去。 “紧张什么?留点礼物做纪念罢了。” 辛夷的话像一盆冷水,让高淼瞬间冷静下来。 她低头看看自己微敞的领口,再看看淡然而笑的辛夷。 “你,你拿我的衣裳做什么?” 辛夷杏眼微眯,目光像会过电似的。 “郡君忘了在吕家的承诺?就当是诊金了。” 拿人家的亵衣当诊金? 高淼躁急不安,辛夷却有点想笑。 这是来自张小娘子本尊的创意,她也是灵机一动想到的。 “升斗小民,活命不易。郡君要是想要我的命,我就将这件绣着郡君闺名的亵衣挂在宣德门上。你猜世人会怎么想?怎么说?右卫大将军的脸色,会不会很精彩……” 高淼变了脸色。 “你敢。” “我敢。” “你——” 高淼的骂声压在喉头,突地放慢了语气。 “你怎知上面绣有我的名字?” 辛夷不理会她的询问,自顾自地道:“还有这把匕首——为免郡君失手伤到自己,我先帮你保管几天。” 高淼气得俏脸扭曲,“无耻之徒,你还要匕首做什么?” “我俩的定情信物?”辛夷笑得自在,那表情看在高淼的眼里,便是又坏又狠又龌龊。 “有了匕首当信物,往后我若跟人吹牛说起,我和京兆郡君关系非浅,才会有人相信呀。” “你无耻!” 这把匕首是高淼成婚时夫家为她打造的,上面镌有“滔滔”二字,是她的小名,世上仅此一把。 还有高淼贴身的小衣,全都绣有同样的字迹,是他夫君的特殊喜好。此事不为外人所知,她想不明白这个农庄里的小丑娘,是哪里听来的消息…… 水鬼? 高淼又惊又怕,却强忍着眼泪,咬紧牙关怒视着她。 “你杀了我吧。” 辛夷瞄她一眼。 “好死不如赖活着。” “杀了我!”高淼低吼着挣扎,但力不从心。 她以为自己喊破了喉咙,其实声音小如蚊蚁…… “宁愿死,不愿受侮辱?郡君好有气节。” 辛夷笑着将匕首插回高淼的刀梢中,气定神闲地笑。 “匕首还你。记住,只要你不动我,今日的事,我只当没有发生过。” 说罢,她将亵衣塞入怀里,转过身,摆摆手。 “郡君再会。” 这反转来得又快又陡。 高淼脖子上冷嗖嗖的触感尚未散去,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胸怀空空,一时又羞又急,愣半晌才开始骂人。 “无耻。” “无耻之尤!” · 张家。 灵堂被吕家人打砸后,已然重新布置起来。 今儿是张巡的头七,家里村邻宗亲不少,檐下摆满条凳,坐的,站的,披麻戴孝说话的,伴着铜锣敲打,喧闹异常。 辛夷不喜欢这氛围,绕开人群回了后院。 后院安静得出奇,辛夷敏感地察觉到一种古怪的气息。 谁又趁她不在,进来使坏了吗? 辛夷担心她放在屋里的那些药材,快步走过去推开西厢的房门。 嘎呀一声,辛夷眼前黑影闪过,一个人斜刺里袭来,手执棍棒重重敲在她的头顶—— 砰! 第20章 营救 嗡! 辛夷脑袋疼得几近晕厥,当即便软了下去。 对方似乎知道她的力气大,这才先发制人,给了她当头一棒。 然后将她牢牢抱住,往里拖。 嘭!房门被踢上。 辛夷模糊的视野里,有一条白绫从梁上垂落,在眼前晃晃悠悠,抱着她的那男人结实而高壮,从背后捂住她的嘴巴,推抱着便将她的脖子往打好死结的白绫上挂…… 她头昏目眩疼痛难当,双手反剪使不上力,叫不出声,只能被动的去送死…… 电光石火间,辛夷脑子里转了无数个念头。 有人要勒死她,伪造自杀现场? 大白天的,是谁这么迫不及待地杀她? 她今日若是吊死在这里,和当日投河是不是如出一辙? 吊在白绫上机械性窒息死亡的感觉不仅难受,死后还很难看。 不!辛夷不敢多想那个画面,拼尽全力,用双脚蹬踢门板,试图发出声响。 奈何,此刻的张家后院没有人…… 对方在重重喘息。 她的双臂往后扳扯得,几近脱臼。 “去死!” 脖子挂在了白绫上,辛夷浑身抖动,双目猩红欲裂。 就在男人准备松手的当儿,她当机立断,腿用力往后一踹。 这一招是她跟驴学的,尥蹶子。 “啊!”男子裆部被踢中,痛得惨叫一声,蹲了下去。 “贱人!怕死得不够快吗?” 这是一个粗犷而陌生的男声。 辛夷无法回嘴,她不想死得这么憋屈,伸手用力去抓白绫。可是,脖子套上绳索且脚不沾地的情况下,即使她臂力优于常人,此时也很难自行挣脱出来。 情急之下,辛夷伸长腿用力踢向门角处的柜子。 上面放着火油和火折子…… 农家用的火折子比较粗糙,用草纸卷了棉花团,再加入硫磺硝樟脑,塞在竹筒里,一直保持着半燃烧的状态,只要摇晃便会产生火光。 再遇火油,轰地一声,就熊熊燃烧起来…… 火油是辛夷放的门边的,为的是入夜进出方便,没想到会派上这样的用场。 火油满地流淌,遇火燃烧十分迅速。 滚滚浓烟透过门板和瓦片的缝隙,飘了出去…… …… 汴河边的官道上,傅九衢带着侍从徐徐而来。 最先发现烟雾的是打马在前的段隋,“爷,张家好像走水了?” 孙怀哎呀一声:“瞧着是后院的厢房呢。” 傅九衢没有作响,望着腾空而起的浓烟,眉心微蹙。 程苍瞥他一眼:“好像是张小娘子和三个孩子的住处……” 话音未落,身侧一阵疾风掠过,程苍来不及反应就被自家主子惊了马。 “驾!” 张家后院在官道那一侧,傅九衢一夹马腹,转瞬飞奔到院墙边。 马儿长声嘶叫,傅九衢丢开缰绳,站在马背足尖轻点,人便腾空跃起,过墙上瓦…… · 烟雾扑面而来,熏得辛夷睁不开眼。 那贼人在刚起火时,还试图去扑火补救,可眼看火势顺着火油越燃越旺便放弃了这个打算,回头抓扯辛夷往下拽。 辛夷的脖子挂在白绫上。 在与贼人的拉锯中,渐渐使不上力气…… 窒息感吞噬了她的意识…… 她要死了。 死得这憋屈,比炮灰还炮灰…… 瓦片被揭开的声音,隐约而清浅。辛夷没听见。 一个人影突地从头顶落下,衣襟飘起如展翅的大鹏,脚刚落地,揪住那贼人的后颈,一拉一拽,再一脚便踹出老远。 砰地落地,发出重重的响声。 接着,便晕倒在墙角。 辛夷意识涣散而凌乱,整个人仿佛沉入了水底,濒死的窒息痛苦,让她根本就来不及看清发生了什么。 浓烟里,一个身影朝她靠近。 似乎犹豫了片刻,他抱住了她的双腿,往上托举。 “下来。” 辛夷双眼被熏,什么都看不清楚,支撑她的只有本能。 可是,胡乱地挣扎没有用。 双手薅了好几次,都没有薅到白绫…… 她的手已经使不上劲了。 “救……我……” 烟雾越来越大,傅九衢袖口掩鼻,抽出腰刀,唰地割断白绫。 辛夷的身子瞬间下坠。 没有意识,没有理智,她本能地用力抱住眼前这根救命的浮木,猴子似的攀挂在他的身上,鼻子往他的颈窝里埋,似乎在寻找新鲜的空气…… “混账!” 傅九衢为了切割白绫,本来就只有单手搂住她,辛夷这么重重压过来,他低骂一声,身子后退两步,毫无意外地被辛夷扑倒在地…… …… “走水啦,走水啦!” “快!救火!” “后院,张家后院烧起来啦。” 破天的呼喊声像投入油锅里的水,顿时引来爆炸般的震动。 人群一窝蜂地往后院跑过来。 最前面的人,正是刘氏。 浓烟是从西厢房里冒出来的,可当人群冲过去的时候,他们发现,房门被人从里面锁死了。 刘氏双眼冒着精光,大声呐喊。 “快来几个人,把门撞开。” 几个青壮男子闻言,放下水桶冲上去。 嘭!薄薄的门板从中被推开。 入目的情形,荒唐,怪诞,又香艳。 四下无声。 小娘子和一个高大的男子“搂抱”在一起,滚倒在地,她压在那男子的身上,像吸食骨髓的妖精,贴着他,紧紧贴着他,本就瘦弱的身子贴得像本就长在男人身上似的…… 她头上的血,染红了男子的衣裳。 她头发裹了尘土,纠缠在男子的发上,凌乱相交…… 两个人看上去都很狼狈。 大白天的,怎么敢? 他们怎么敢? 刘氏尖叫,像一只被人踩到痛脚的老母鸡,声音高昂粗野。 “好哇,偷汉子偷到家里来了,不知廉耻的小破鞋,你是要把我们三郎的脸面都丢尽了呀……” 都说家丑不外扬,刘氏却害怕别人不知道似的,侧着身子舞着手绢高声叫喊,村邻宗亲们都涌了上来,看到张家小娘子这副模样,尴尬的尴尬,咋舌的咋舌,嘲笑的嘲笑。 灭火的接着灭火。 刘氏搧着飘出的烟雾,捂鼻子往檐下站去。 “三叔公,张家眼下就数你的辈分最高。咳咳……你来说句公道话,这小破鞋,当如何处置?” 这个时代朝廷律法和宗祠家法并存,家族事务多半由族中长辈商议决定,尤其像女子偷人养汉这种违背公序良俗的事情,完全可以不必经由衙门,自行定罪。 宗亲们咂咂有声,顺应地点头,叫“沉河”的,叫“关祠堂”的不绝于耳。更有甚者,叫喊着“直接乱棍打死她”。 辛夷头昏脑涨。 挨那一棍子还没好,又被从天而降的侠士直接拉倒在地上,换了谁不得晕过去? 可惜,她晕了,又醒了。 清楚地听见了刘氏高亢的骂声,也看清了面前这张盛怒的俊颜,以及他气恨之下咬牙切齿的森森寒意。 傅九衢? 辛夷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你怎会在这里?” ------题外话------ 傅九衢:她怎么敢?她怎么敢压在我身上? 辛夷:我怎么敢,我怎么敢压在他身上? 二锦:有我在,没有什么不敢的,放心上! 第21章 也不怕压坏了肚子 一身细皮嫩肉的小娘子压在身上,眼儿流光,青丝凌乱,又是个不老实的东西,一蹭一蹭地乱动。这般摩擦,是个男子都受不住。 “还不松手?” 傅九衢扣住辛夷的手背,拖她,掌心汗湿。 辛夷力气大,拼命自救的时候,更是大得惊人,偏生她不自觉,在死亡边沿走了一遭,脑子晕眩,人也崩溃,抱紧傅九衢便咳嗽不停。 “我不想死……你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 唾沫星子都飞傅九衢脸上了。 傅九衢嫌弃地别开脸,抓住她一截细腰。 小的,软的,好像一把就要捏断。 傅九衢像被烫了似的松开,阴沉的双眼里满是戾光。 “松手!你就不怕压坏了肚子?” 肚子?辛夷醒悟过来,自己是个“孕妇”,是死是活全在傅九衢一念之间。 她睁眼,看傅九衢胳膊和肩膀紧紧绷起,手背上还有她指甲尖划出来的几道血痕。 两人贴得近,呼吸可闻,他的愤怒和恼意,快淹死人了。 完了。傅九衢要弄死她。 辛夷身子一热,着了火似的,想跑起来开溜…… 奈何,形势逼人,她手撑地上还没有直起身,身子便软倒下去,再次重重砸在傅九衢的身上。 “我没力气了,你来动……” 傅九衢:“……” 屋子里烟雾呛鼻,小娘子脸儿皱成一团,衣襟微敞,黯淡天光里,可见一截雪颈细腻如瓷,桃花胭脂染白玉,窄细绵软弱无力,两条瘦长的腿扣在男子的劲腰两侧,裹了他,仿佛要把他夹断。 傅九衢脊椎发麻。 黏黏糊糊的感觉缓慢往上升,血液逆窜…… 这次他没碰腰,掌心往上扯住她肩膀。辛夷身子原本倚着他,软软的,像被没了筋骨,冷不丁两只肩膀被他捏住,痛得直钻心,慌忙勾住他脖子,紧接着就被傅九衢翻了过来—— 晒鱼干似的,丢在地上。 咚!辛夷大口喘气。 傅九衢一身衣裳染了血,沾了灰,玉带微松,双眼阴沉沉近乎邪肆,却带着笑…… 那模样可怕极了。 “你们要做什么?” “广陵郡王……”刘氏失声尖叫。 “广陵郡王?” 一层层围观的人群,当即石化。 “郡,郡王……哎哟我的爷,我的主子爷哟!”孙怀在人群往踮着脚望一眼,看到自家主子那张风华绝代的笑脸,吓得哆嗦一下,便冲了过来。 “这是,这是怎么了呀,有没有伤到哪里?” “滚!”傅九衢用力挥开孙怀,沉着脸整理好衣袍,走出门时脸已归于平静,就像方才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并没有发生似的,他扫向众人,轻描淡写地一笑。 “行远兄头七,小王特来拜祭,恰遇后院走水,这才出手相助,不必道谢。” 孙怀看到主子笑,就瘆得慌,见状挥苍蝇似的抢在前面。 “散了,都散了,郡王说了,不用道谢……” “要谢的,咳咳……若非郡王搭救,我已为贼人所害……”辛夷眼泪汪汪,是被傅九衢摔痛的,也是被烟熏的。 她一边咳嗽一边抢占道德高地。 “方才听婆母说我偷养汉子,是指广陵郡王吗?” 刘氏看到傅九衢时,已惊得魂飞魄散,闻言她飞快地换了脸色,笑得腻歪起来。 “没有没有,我何时说过你偷养汉子?误会,误会。他爹,你在愣什么愣呀?还不快请郡王去屋里坐?” 说时话长,但事情的发生其实只有一瞬。 人群一听这话,就知道好戏要散场了。 每个人心里都有疑惑,却无人敢问敢说。 各自散去。 这时,厢房里却忽然传来一道夹着呻吟的求救声。 “救……命……救……救救我……” 那贼人被辛夷踢中囊袋,痛不欲生,再被傅九衢那一脚踹晕在墙角,黑漆麻黑的烟雾里,一开始没有人注意到他。 这一喊,众人才发现屋里还有第三人。 刘氏来了精神,“大家快看啦,奸夫在那儿,那个才是奸夫。” “快,把他们拖出来。”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向来不缺。 不肖片刻,辛夷和那汉子一并被人拽了出来。 辛夷终于看清那汉子的模样。 三十来岁,高大,壮硕,一身长袍布衣,做寻常儒生的打扮,还真有几分奸夫模样,只是眼下他头冠脱落,长发垂下,满脸黑灰,狼狈得瞧不清面容—— 刘氏很是来劲儿,滑坐地上边拍打边哭嚎。 “天爷,你们快看看这小破鞋做的好孽哟。今儿是三郎的头七,她竟找个野男人上门苟合,当众让我三郎蒙羞……我的三郎啊,你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生喽……” 辛夷看得有趣,这妇人,绝了。 “郡王,我不认识这个贼人。” 别人说什么辛夷不管,她就盯住傅九衢。 谁说话管用,她心里门儿清。 刘氏乌鸦似的,嘴巴又坏又快:“嚯!你说不认识就不认识,不认识为何会出现在你的房里?” 傅九衢目光渐深,神色冷厉,是辛夷从未见过的那种狠。即使是那日在锦庄里,她当众赖他,磨他,让他下不来台,傅九衢也没有露出过这般狠绝。 该不会当真以为她在“偷汉子”吧? 辛夷身子疼痛,无力折腾,坐起来慢悠悠的。 “他是来杀我的……咳咳……郡王明察……如果他是我的奸夫,我为什么要踢伤他的要害?我难道想下半辈子守活寡么?” 人群哄笑起来。 这么大胆露骨的话,少有女子敢说。 傅九衢脸色阴沉,朝人群里的程苍示意一下。 程苍应一声,和段隋一起将人拖下去检查了一番,很快又将人拖回来,扑嗵一声,摔在傅九衢的面前,好像晕过去一般。 段隋拱手:“郡王,这贼子肾囊肿如紫茄,内里丸物破损,是外伤所致……” 男子那地方,总不能是他自己弄伤的吧? 傅九衢唇角微微上扬,漫不经心地转动着右手的玉扳指,似笑非笑。 “本王看不得脏东西,把他弄干净。” “是。”程苍应声,拎起院子里灭火的水桶,直接从那壮汉头顶泼了下去。 噗!大冬天,那是彻骨的寒意。 那汉子激灵灵发抖,打个喷嚏醒转过来,拿袖子抹去脸上的水渍,牙齿敲过不停—— “郡,郡王……饶,饶命!” 傅九衢冷冷的:“抬起头来。” 那汉子抬头,原本的黑灰被水一冲,露出了本来的模样。 “王屠户?是王大屠户?”人群里有人叫喊。 王屠户勾搭张小娘子的事情,早已在村里传遍了。 看清王屠户的脸,一群人低低嗤笑起来。 “还说没有偷人的?” “……穿得周五正六,明明是个杀猪匠,装什么斯文人?” 傅九黑眸阴凉,微弯的唇角带着若有似无的笑。 “是谁让你来的,来张家做什么?” 王屠户原本就是个粗蛮汉子,被人围观,也不觉得丢人,拖着满身的水渍就跪伏到傅九衢的脚下, “是,是是是她……”他舌头打结似的,哆嗦着扭头,目光落在辛夷的身上,“是张小娘子约我来的,她说多日不见,甚是,甚是思念……” 第22章 有仇怨?是蹊跷(二更) 一石激起千层浪。 院落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奚落和嘲笑。 “你再说一遍。”傅九衢居高临下,视线冷冽如霜雪天的风, 凉涔涔,刺骨头。 王屠户不敢抬头看傅九衢,不住地磕头。 “郡王作主,求郡王……为小民作主。” 傅九衢笑了一下,温声问:“嗯,说说看,你要我如何给你做主?” 王屠户吸了吸鼻子,声泪俱下地诉起苦情。 “郡王,我与张小娘子情投意合,有意等她孝期后结成夫妇,奈何她婆家百般刁难……我知她苦处,虽想娶她为妻,却不想无媒苟合……不料,因此惹得她不快,她当我的面挂了白绫,闹着要自尽……我与她发生争执,被她误伤下身……也不曾想,她竟绝情至此,要将一切罪过都推给我……” 辛夷这时已缓过劲来,靠坐在台阶上。 一听这话,她嘴角发抽。 “就你这样的男人,我会和你情投意合?做的什么春秋大梦呢?我眼睛又不瞎。” 辛夷不愿意和一个这么油腻龌龊的男人扯上关系。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不把事情说清楚,谣言一传十,十传百,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 王屠户却是奸猾,演技比刘氏半点不差,大老爷们竟当众哭泣起来。 “我真傻,我,我太傻了……被你玩弄于股掌之中,还是盼着你有好日子过……我今日就不该来,不该来的……卿卿,是我误了你,你恨我也是应当的……可你……何至于被人撞破奸情,就不顾情分?” 辛夷快被他气笑了:“你是猪油吃多了,蒙了心吧!?” 王屠户整个人都没了力气似的,伏低下去,肩膀一抽一抽地痛哭流涕,“卿卿,不论你怎么待我,我都不会怨怼你……你要我的命,那你拿去便是……从今往后,你不要再自轻自贱了,那白绫子是当会要命的呀……” 辛夷头皮一紧,觉得这事玄乎了。 “什么仇什么怨?你何至如此害我?” 王屠户脸红得如同猪肝,像是蓄了许久的力了一般,说得声泪俱下。 “卿卿,我没有回头路了。这一世我先走一步,来世我们再做正经夫妻……” 辛夷眼瞳一缩,“不好。他要自尽——” 程苍反应最是迅速,一把扣住王屠户的下颌,防止他咬牙。 然而,王屠户并没有咬舌,在程苍地控制下,双腿痉挛般在地面蹬踢几下,嘴里便溢出了鲜血。 辛夷爬过去,用力扼住他的肩膀,“快说,是谁指使你的?” 又一口鲜血吐出来, 王屠户眼神涣散,嘴巴一开一合,没有声音。 辛夷厉色逼问:“要你杀我的人,也要杀你,对不对?是不是你受人要挟,不得不死?” “……” 沉寂中,院里寒风浸骨。 王屠户瞪大两只眼睛看着辛夷,那一抹不甘的,恐惧的情绪,慢慢的散去。最后脑袋一歪,倒在程苍的胳膊上。 程苍探他鼻息,朝傅九衢摇了摇头。 “断气了。” …… 死了? 就这样死了? 辛夷血液骤冷。 她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农妇,到底有什么地方值得别人处心积虑地谋算? 从张小娘子投河开始,一次不成,再来一次,今日这人杀她不成,竟然为了诬蔑她,而不惜自尽,到底为了什么? 一个阴影卷上心头,辛夷久久没有说话。 “郡王……”刘氏的破嗓门打破了寂静,“你听到奸夫的话了吗?这小破鞋白日宣淫不成,竟杀人灭口,好歹毒的心肠啦……” 辛夷无力地坐下去,目光阴凉凉看着刘氏,冷声笑开。 “别跟我说,全是你设计的?” 刘氏指着她,一副悲痛欲绝的模样,忽地朝傅九衢软软跪下,一边痛哭一边嚎叫。 “郡王啦,你要为民妇做主呀……三郎惨死至今,我这三儿媳妇没有给他烧半炷香,没有给他磕一个头,今日更是当众羞他辱他,我张家如何能容……” “哦?” 傅九衢突然笑开,那俊美的脸上平静如水,双眼却平空添了几分戾气。 “你要我做什么?” 刘氏的哭声忽然就颤了两个调儿。 别人不了解傅九衢,刘氏却听过不少广陵郡王的逸事。 大宋朝以文御武,轻视武人,他却偏要去练武,长公主不许,为此闹到官家的面前,而他的理由只有一个——习武可杀人。 对他们这种身份尊贵的人来说,高兴时雍容温和,不高兴时想杀便杀。 刘氏脑子活络,她明显查觉出傅九衢对三儿媳妇的偏向,但事到临头,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 “请郡王恩准我们,用宗嗣家法处置**。” 刘氏磕头,重重地磕,不惜磕出淤青,磕出血。 其他宗亲见状,交换个眼神,也从众地跪下去。 “**不守妇道,当请家法。” “请郡王恩准,用家法处置**。” 一群人匍匐在地,向广陵郡王请愿。 他们全都要置辛夷于死地。 一直以来,辛夷都拿他们都纸片人,没有深浓的情感,好恶都是如此。 可此刻,她心底说不出的恼怒。 是气极了,也是融入角色后的情绪上头。 “笑话!你们当郡王和你们一样没脑子不成?” 她咳嗽着摸了摸被勒过的脖子,“是郡王将我从白绫救下来的,屋里是个什么情形,郡王一清二楚。你们要诬蔑我,也不听听郡王的意思?” “你别仗着郡王仁义,便想攀扯他。郡王救你,还不是看三郎的面上……” “你关起门来,郡王又怎会知晓你和野男人干的什么好事?” “不要脸的东西,攀扯郡王,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 一群人七嘴八舌,众口铄金。 辛夷抬头,望向傅九衢那张过分俊美的脸。但见他风仪不改,眉目冷淡,唇角有一抹化不开的笑意,整个人仿佛置身事外一般。 看来这出戏,得靠她自己唱下去了。 “要凭证是吗?”辛夷撑起身子,扫一眼傅九衢,众目睽睽下翻开王屠户的眼皮,端详片刻,忽地朝程苍摊开手。 “程侍卫,借刀一用?” 程苍看了傅九衢一眼,犹豫着掏出匕首。 辛夷接过,面不改色地用刀子撬开了王屠户紧闭的牙关。 暗红色的鲜血充盈在口腔里,涎液顺着嘴角流出来,看上去极是可怕。 人们不知这小娘子要做什么,低低议论。 辛夷只当没有听见,仔细地检查尸体,眉头渐渐蹙起。 好半晌,她从王屠户染血的牙缝里挑出嚼碎的残渣,又望向孙怀。 “孙公公,借你白帕子一用。” 傅九衢是有点洁癖的人,因此孙怀的身上常年备有帕子。 闻言,孙怀和程苍一样,也是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主子的脸色,见他不作声响,这才掏出来贴心地铺开在地上。 “小娘子,请。” 果然是侍候广陵郡王的人,做事妥当。 辛夷冷笑一下,将药渣放上去。 洁白的颜色被鲜血浸染,晕开…… 四周寂静,人群屏息凝神。 刘氏刻薄地骂:“小破鞋,你又想装神弄鬼地做甚么?” 辛夷不理她,慢慢将药碴上的鲜血吸干,露出灰褐色的细碎残渣。 观察半晌,她用手指将残碴慢慢捻开,嘲弄地笑。 “蜜蜡包砒霜,这是早有准备呀。” ------题外话------ 好人们,喜欢本书,请把你们的推荐票评价票什么的投给辛夷和傅九衢哦~ 谢谢!比心—— 第23章 当面验孕 辛夷把匕首还给程苍,慢吞吞挽起袖口,一截白皙瘦弱的手腕在天光下极是晃眼,却见她稍稍用力,就将王屠户沉重的尸身翻转过来。 “钩吻混砒霜,再用蜜蜡做成包衣,用以隐藏。蜜蜡是用蜂蜜和树胶制成,有韧性、可防中毒。但只要用力咬下,表层就会破裂融化,从容赴死。” 她说得头头是道。 就好像亲眼看到的一般。 刘氏一声冷笑。 “如果不是你干的,你哪会晓得里头是什么?就凭你一个乡下小妇人?哼。” 辛夷看着她尖酸的模样,脸儿微侧,露出一抹嘲弄的笑。 “我一个乡下小妇人不懂,你一个乡下老妇人懂得就多了。你除了会栽赃陷害,还会请鬼通灵呢。那汴河水鬼,是不是你请出来害人的?” 反将一军,噎得刘氏说不出话。 程苍蹲下身子,扼住王屠户的下颌端详片刻。 “照小娘子的说法,王屠户早有预谋?” 辛夷说得斩钉截铁,“是。” “他为何要谋害你?” “这……”辛夷努嘴,“那就得问他了。” 有人不识趣地哄笑。 更多的是,寂静无声。 人心一旦生疑,哪有那么容易消除? 傅九衢嘴角轻勾,云淡风轻地笑。 “王屠户脾气不好,打死过三个娘子。但在三个月前,一直在小甜水巷的集市上摆摊卖肉,从未到过张家村。行远离京后,他却频频来张家村卖肉。如此一反常态,小嫂可知是为什么?” 辛夷盯住他,慢悠悠地笑开。 “郡王仍然怀疑我与王屠户有私情?郡王闯入房里时不是看得很清楚吗?他要杀我。我没有说谎的可能。” 傅九衢:“这世上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谎。” 辛夷平静地看着他。 心里面却是翻江倒海。 王屠户日复一日地在小甜水巷卖猪肉,也日复一日地重复“打娘子”这个可恶的行为,那是来自《汴京赋》的剧情设定。 做为一个低等任务工具人,他本该永远这样循环下去,重复即定的人生和轨道。 然而,王屠户离开了小甜水巷,来到了张家村,又给办丧事的张家送猪肉,引发了他和张小娘子的“私情”一说,如今竟做出对张小娘子的谋杀一事…… 归根到底,由头在哪里? 是男主角张巡的死,导致剧情崩坏? 还是vr游戏仿真成真,角色人物有了思想、有了谋算、有了真正属于人的欲望,再不甘心过重复的人生,走即定的命运? 那傅九衢在游戏里的存在,又意味着什么? 辛夷脑子隐隐作痛。 这些都不是初穿入游戏里的她能回答的。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辛夷眉头微蹙,“死人是不会说谎,但死人已经告诉我们,他是服用砒霜而死。众目睽睽之下,我没有作案的可能。你们要为我定罪,有什么证据?” 傅九衢微挑眼尾,带出一抹笑。 “段隋,去请周道子过来查验尸体,看小嫂所言,是真是假。” 请周道子来,一可查实案子里的古怪。二可给张家村人一个板上钉钉的铁证,免得事后再生非议。对辛夷来说,这是一桩好事。 然而,傅九衢话音未落,人群外面便传来一个略带疲惫的声音。 “郡王,老夫可以查验。” 众人望去,便见一个宽袍布靴的老郎中背着药箱,大步流星地挤了进来,在广陵郡王面前深深揖礼。 “老夫崔友,尚医专药,可查验一二。” 崔友虽是个江湖郎中,在汴京城却小有名气,比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御医更得百姓的敬重。可以说,汴京城东水门外的这些村落里,到处都是崔郎中行医诊病走过的脚印。 这是一个有公信力的老郎中。 傅九衢点头首肯。 崔友没有迟疑,放下药箱便撸袖管检查王屠户的死状。 好半晌,在一阵屏息凝神的等待中,他回头朝傅九衢拱手,一声感慨。 “后生可畏呀。小娘子说得半点不差,王屠户确是砒霜中毒而亡。药丸上的包衣是用蜂蜜与树胶熬制而成,若非用力咬碎,断不会致命。” “王屠户身高八尺,壮硕有力,小娘子强迫不了他。还有,那白绫悬于梁上,高有二丈余,以小娘子的身高,不借助木梯,很难做到。更何况,小娘子答应了吕家,要为吕小郎治病,身为医者,断不会在这时为儿女情长而自尽……” 崔友徐徐望向辛夷,眸中满是信赖。 “老夫以为,小娘子是被人冤枉的,王屠户的死与她无关。” 有理有据。 一个德高望重的老郎中说的话,比当事人的申辩更能取信于人。 所有的疑窦,仿佛瞬间就烟消云散了。 辛夷朝崔郎中报以一笑,“多谢崔郎中为我洗刷冤屈。” 傅九衢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狐狸般阴凉的眼,寒气森森。 “郎中此言有理。且不说小嫂对行远的情意,单说小嫂如今身怀有孕,一个将为人母的妇人,怎会做出如此荒唐行径?” 身怀有孕? 傅九衢抛出来的不是惊雷,而是深水炸药…… 辛夷耳窝嗡地一声。 议论四起。 刘氏脸色一变,大叫不可能。 “三郎那般厌弃她,躲都来不及,怎会同她行房…………再算算日子,三郎离京三月有余了,她怎会这时怀上?呵呵,到底怀的是哪个野男人的孽种呢?” 辛夷脸上烟灰未散,看不出面色,话却说得满满恶意。 “正是三郎离京前有的。婆娘说没有,难不成夜夜躲在我床下偷听不成?” 噗! 有人低低嗤笑。 傅九衢不甚在意地把玩玉扳指,阴凉的笑与他绝美的面容无情地冲突,无端让人发悚。 “诸位何必争执?” 广陵郡王一开口,庭院便安静下来。 傅九衢懒懒散散的笑一笑,黑眸微阖,视线凉凉地从辛夷脸上掠过去,“劳烦崔郎中把个脉,查查胎儿月份大小,不就一清二楚了?” 这点火是他,扇风也是他呀。 呕!辛夷哇一声,吐了。 这一吐,翻江倒海。 当众吐了个昏天暗地。 “害喜了?” “大嫂。”辛夷求助地看着龚氏,捂揉着心窝,“扶我去方便一下。” 龚氏瞥了婆婆一眼,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搀住辛夷。 辛夷先前被王屠户勒过脖子又被烟雾熏过,胃里早就不舒服了,呕吐并不完全是作假,因此这一吐面色青白,看着真有那么几分害喜的模样。 “待我去洗洗,再来。免得熏着崔郎中……” 她说着便想回房。 傅九衢眯起眼,一身狐裘氅子裹着过分俊美的面孔,秀骨风仪,姗姗而行,走到辛夷面前,噙着笑端详她,一字一顿。 “屋中着火恐伤梁柱,多不安全?孙怀,带小娘子找个地方盥洗。” 孙怀:“是。” 辛夷脊背僵硬。 傅九衢听了刘氏的话,怀疑她了。 “行吧。那我不洗了。”辛夷松开龚氏的胳膊,端端正正坐回台阶上,心里打定主意,一赖二赖三赖,咬死不认就是。 她不信傅九衢还能把她肚皮挖开来检查? “有劳郎中了。” “是。” 众目睽睽下,崔郎中慢慢走到辛夷的身边,蹲下,抬头望她,“小娘子,老夫得罪了。” 辛夷莞尔一笑,摊开手腕在他面前,“客气了。我相信崔郎中一定会还我公道。只是,我方才受了些罪,此刻心慌意乱,恐怕会有些影响脉象……” 崔郎中眉头微皱,手指搭在腕上。 没有人相信张小娘子会怀有张巡的孩儿。张巡活着的时候对张小娘子如何,张家村人有目共睹,刘氏更是见证了她夜夜独守空房,只要不是偷人,哪来的孩子? 刘氏连羞辱她的词儿都想好了。 不曾想,崔郎中紧皱的眉头突然舒展,起身笑着朝张家人抱拳。 “恭喜恭喜,小娘子确实已有身孕,三月有余。只是,小娘子身子虚寒,当居以静处,慎而护之,勿使惊动为要。” 辛夷看崔郎中表情严肃,差点吓死。 崔郎中与她非亲非故,不可能为了帮她撒下弥天大谎。 真作假时假亦真? “呕——” 辛夷心里一急,头晕目眩,这次吐得更厉害了。 ------题外话------ 姐妹们,请把你们的推荐票评价票什么的投入碗里,助力本书成长~~~么么哒 第24章 我对郡王是真的…… 辛夷吐得差点把肠胃翻出来。 众人怔怔地看她“害喜”,目露不安。 张家村许久没有出生过正常的婴孩了。 这两年,村庄仿佛受到诅咒一般,诡事频出,人们的心境在日复一日的恐慌里,变得敏感而多疑。他们盼着有正常孩子出生,以解除村子的诅咒,又很怕别人的孩子正常,会显得自己才是那个被诅咒的人—— 寂静中,傅九衢穿过一束束复杂的目光,走过去亲手扶起辛夷。 “小嫂受委屈了。” 一丝笑,浮上广陵郡王朱红的唇。 辛夷看着他暗自咬牙。 这委屈不都是他给的么?装什么大尾巴狼? 不过,眼下不是置气和追究孩子真假的时候。 她顺着崔郎君递来的梯子就往上爬。 “那郡王也该为我做主了。” 软软糯糯的声音入耳,傅九衢眼尾撩撩,笑容更深邃了几分,带一点凉薄的冷,轻谩地扫过心惊胆战的张家人,阴寒至极。 “世间恶意千万种,唯有流言最杀人。依我看,汴京水鬼,就在这里,就在你们每个人的心中!” 张正祥是个软耳朵,吓得脸都白了。 “郡王恕罪,都是我这个不知深浅的婆娘,整天乱嚼舌根子……” 扑嗵一声,刘氏跪了。 “郡王饶命,民妇也是一时糊涂,看到有外男闯入后宅,气疯了心,这才误会了三儿媳妇……呜呜……我也是为了我那个短命的三郎呀……” 话锋转得挺快。 傅九衢慢条斯理地转过身,唇角弯出一抹凉意,含笑浅浅。 “本王再说一次,行远离京前曾托我照顾家小。有我傅九衢在一日,谁也别想欺辱他们孤儿寡母。否则,后果自负。” 温声入耳,如芒在背。 张家人齐齐低头,称是。 傅九衢眼风扫过辛夷,微微一笑。 “家宅不宁,非行远所愿。为免他泉下不安,还是依小嫂所言,你们分家另过吧。” 辛夷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地。 这个广陵郡王好人坏人全当了,总算没有食言。 …… 一刻钟后,辛夷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去灵堂。 傅九衢在给张巡上香。 头七的日子因这一出闹剧变得紧张起来。 张家人也老实了许多,一个个规规矩矩地候在灵棚外面,再不敢凑上前去拍广陵郡王的马屁。 灵堂里安安静静,半点声音都没有。 辛夷刚要进去,就被程苍举剑拦下。 “让他进来。”傅九衢头也没回,声音低浅。 隔着层层垂落的白幔,辛夷望着那一道颀长的背影,慢慢走近。 “今日的事,多谢郡王。” 傅九衢面无表情:“我没有帮你。” 辛夷道:“若非郡王来得及时,我恐怕已经遭了贼人的毒手。” 她指的是起火时傅九衢的“从天而降”。 “我知道郡王对我仍有怀疑。如果我说,有人要致我于死地,不论是冬月初十那天投河,还是今天厢房里上吊,都有一只幕后黑手在操纵,郡王肯定也不会相信……” 傅九衢慢条斯理地在火上点燃三根线香,递过来,对她的话却避而不谈。 “给行远上炷香吧。” 辛夷眉头皱了一下。 傅九衢冷笑:“小嫂这模样,可不像传闻中的情根深种。” 辛夷默不作声地接过香,对着张巡灵位鞠躬三下,插在香炉里。 “传闻要是可信,郡王早就死千遍万遍了。” “大胆!”傅九衢没急,侍立在侧的孙公公先急了。 以上犯下,大逆不道的话,哪里敢随便说的? “小娘子不想要脑袋了吗?” 辛夷平静地望着灵位,一言不发,更不见半分怕意。傅九衢满脸漠然,就像没有听到这句冲撞的话,不动声色地将纸钱在长眠灯上点燃,落入火盆。 孙怀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发现小丑只是他自己…… 今日的广陵郡王比往常沉默。 在辛夷看来,除了家里三个小孩子,对张巡的死最在意最难过的人,当数傅九衢。 “郡王。”辛夷轻声道:“我这人性子倔,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惹犯我……我会记仇。不管这个幕后黑手是谁,三番五次害我性命,把脏水泼到我的头上,我是绝对不会坐以待毙的。这件事,我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郡王今日的恩典,有机会也一定报答。” 说完,辛夷朝傅九衢端正地行了个礼,潇洒转身,径直出门。 “慢着。”傅九衢眉头微拧。 辛夷顿步,回头看他。 “你要怎么查?”傅九衢问。 辛夷了解傅九衢的想法,微微一笑,“这个郡王不用管,没有人可以帮我,我自己帮自己还不行吗?” “小嫂好好养胎,此事我自会查实。”傅九衢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自上而下,缓慢地落在辛夷平坦的小腹上,一张俊脸阴凉晦涩,但没有再追问王屠户的事情。 “在你生下行远的孩子以前,我会护你平安。” 冷不丁“母凭子贵”了,辛夷内心鼓噪得慌,清了清嗓子,不敢看傅九衢的表情。 “虽说郡王不是为了我而出手相助,但该谢的还是要谢。郡王的心疾,我会想方设法找到药方……” 傅九衢嗯一声,望向灵堂上大大的“奠”字,目光有些空。 “你说的这些……最好都是实话。” 辛夷不甚在意地轻哼,撩起的笑容有几分俏皮。 “我从不说假话。不过,治疗心疾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情,如果有人欺我辱我陷害我,我肯定就不能专心制药了。所以,烦请郡王关照一二。” 傅九衢眯起眼看她。 这女子得了便宜还卖乖,顺着竿子往上爬—— 可谓奸猾之极。 傅九衢没有答应,也不见拒绝,眼角上撩,转头吩咐孙怀。 “回府拿一瓶冰地虎给小嫂。” 冰地虎是宫中御药,治外伤和烫伤有特效。今儿辛夷遭此横祸,脖子和身上到处都有擦伤和勒伤,手背还被烫了一下,本就不太美观的脸,更是难看了几分…… 想必广陵郡王看不下去了吧? 就辛夷所知,这个大反派非常的——爱美。 人家英雄救美,他英雄救丑,想必心里十分不痛快。 “多谢郡王。”辛夷微微一笑,朝他福了福身。 原是表达友好,不料,傅九衢当即转开脸朝向灵位。 “灵堂上,眉开眼笑像什么话?” 辛夷轻哦一声,笑容更大,“我受郡王恩惠,总不能哭一场吧?”她说着,身子朝他靠近一步,“我若当真哭了,叫外面的人听去,说不定以为郡王怎么欺负我呢?” 傅九衢退开了些, “站好!” “我怎么没站好?”辛夷低头看看自己,本想打个趣,不料脚麻了一下,一软一葳,身子便往前斜,她堪堪扶住傅九衢的手臂才站稳。 “我脚抽筋了……” “……”傅九衢嫌弃的眼神毫不掩饰,抽手就要甩脱她。 “小嫂自重。不要无端惹人非议。” “我怎么就不自重了?” 辛夷被他气得笑了起来,脸儿微斜,右眼下那粒朱红小痣随着她的笑声轻轻一颤,“郡王和三郎亲若兄弟,我们亲近些本也无可厚非……若不是心中有鬼,怕什么非议呢?” 她柔软的声音像蘸了蜜糖,甜丝丝沾牙。 傅九衢沉下脸,“有没有鬼你不知道吗?” 辛夷清楚傅九衢说的是张小娘子勾引他的事情,却佯作不知,讶然地问:“郡王是觉得我们之间有鬼……已经不清白了吗?” 两人眼对眼。 傅九衢觉得胳膊上的那只手,烫得像烙铁一般。 他对这个整天想着勾引他的妇人气恨之极。偏生,她这吃鬼的力气大得惊人,若强行拉扯,难免引人注意,在张巡灵堂上,也不好看。 傅九衢:“松开说话。” 辛夷望着他,五指张开,发出真诚而无奈地一叹。 “我对郡王,是真的……” 真的没有半点非份之想…… 辛夷剩下的话还没有来得及出口,灵棚外突然传来一声唱诺,打断了她。 “殿前副都指挥使曹翊曹大人,前来吊唁。” ------题外话------ 噔噔噔噔…… 辛夷:我对郡王,是真的…… 傅九衢:她果然对我有非份之想。 辛夷:真的没有非份之想。 傅九衢:住嘴!你休想如愿,我是不会给你的…… 第25章 菩萨心肠 辛夷一怔,“我……” 傅九衢微微沉了声,“闭嘴。” 外面传来寒暄的笑声,傅九衢嗤了声,没再给辛夷说话的机会,抓住她张在半空的手,往外一甩。这动作在辛夷脑子里自动播放成了慢镜头…… 养尊处优的广陵郡王,手心竟有一层薄薄的茧,看来他从不曾疏于练武,在这个重文轻武的时代,当真是异类了。 “重楼,你也在。” 曹翊被张正祥迎入灵堂,将一袭柔蓝披风摘下来递给侍卫,望着傅九衢展颜一笑,一张脸如清风明月,朗目疏眉,温和带笑。 “好久不见。” 辛夷脑子里下意识跳出一句诗。 “平岸小桥千嶂抱,柔蓝一水縈花草。” 古代谦谦君子跃然眼前。辛夷情不自禁地瞄一眼傅九衢,在心里将二人做了个对比。 傅九衢太邪了,怎么笑骨子里都装着坏水。 曹翊不同,这面相就是招人喜欢的。谦和、温柔,眉目如画,谁看了都不说一声我想要? 辛夷想到在策划组看人物图谱时,和同事的争论。 “单看颜值,你要傅九衢,还是要曹翊?” “小孩子才做选择,大人当然是全部都要……” 辛夷想想都脸红。 当初对着纸片人那么贪心, 现在真人在前,她一个都要不起。 曹翊不仅是殿前司副都指挥使,还是当朝国舅,曹皇后的亲弟弟。曹家世代簪缨、顶级门阀,又是开国勋贵,曹翊将门虎子,更是族中翘楚。音律、骑射,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仪表堂堂,美名满京,是下任家主的不二人选。 “张公。”傅九衢没有回答曹翊的话,而是似笑非笑地对张正祥道:“我和国舅爷说说话。” 曹翊请来吊唁,张正祥战战兢兢地候着,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现在傅九衢要他退下去,即使这是他儿子的灵堂,他仍是大气不敢出,唯唯诺诺地下去了。 辛夷跟着张正祥和刘氏出得灵堂。 在离开的瞬间回头,透过白绫,看到的是傅九衢幽深冷冽的眼,还有半点不留情面的话。 “国舅爷请回吧。这里,不欢迎你。” 曹翊安静地看着他。 直到灵堂上再无旁人,他才幽幽一叹。 “三郎罹难,我本该早些前来,奈何前些日子被官家派了外差,昨日才得以返京……唉,来得这样迟,是我的不是。” 说来曹翊比傅九衢年长不了几岁,却是傅九衢货真价实的长辈——按亲属关系和辈分,傅九衢得唤曹翊一声小舅舅。 实际上,二人打小就认识,同拜一个师父学武,关系比寻常人要亲厚很多。傅九衢不叫他师兄,偶尔叫“小舅”,最亲厚的称呼是他给曹翊取的绰号——“曹梆子”。 二人相对而视。 曹翊率先打破沉默。 “重楼可是怪罪我,不该派三郎前去昆仑关?” 傅九衢一言不发地看他片刻,点燃三根线香递给曹翊,就像方才对辛夷一样。 “上了香,就走吧。” 曹翊优雅地站直身躯,接过线香拜过灵牌,抿唇望向傅九衢。 “你我身为朝廷命官,为国尽忠,岂能趋利避害?” 傅九衢但笑不语。 曹翊皱眉看他片刻,再一次望向张巡的灵牌,浅浅地叹道:“今日是三郎,或许明日,就换你我。若大宋有难,你我敢不赴死?” 傅九衢漫不经心地抚弄着那玉扳指,眸光淡淡扫向曹翊,“征战沙场,马革裹尸,是我辈本分。但是若有人勾结外敌,陷害忠良呢?小舅还觉得行远死得其所吗?” 曹翊一怔,“你是指有人……” “我什么都没说。”傅九衢打断曹翊的话,眸底沉郁深幽,长长的羽睫轻轻颤动,唇角挂着冷凝的笑容。 “小舅刚刚回京,诸事繁忙,祭拜完赶紧进宫见驾吧。” 显然,他不想深说。 曹翊沉吟片刻,点点头。 “世事无常,三郎英年早逝令人痛心。重楼,节哀。” 傅九衢和张巡的兄弟情分,知道的人不多,曹翊恰好是其中一个。说罢,他拍拍傅九衢的肩膀。 “那我先走了。改日,小舅请你喝酒。这次我从郓城带了不少好酒回来,都储在锦庄了……” 傅九衢侧开身扫他一眼,眉目深深。 · 辛夷在灵堂外面候了一会,站得腿麻,瞥一眼张家人,不见有人注意自己,就想悄悄溜回后院—— 不料,刚走几步,曹翊就出来了。 “小娘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以辛夷眼下的身份,是不好和外男单独相处的。 但辛夷没有拒绝这位国舅爷的理由。 尤其在她屡造暗算,敌我不明的情况下,她太需要掌握更多来自不同渠道的信息,去听听曹翊要说什么也好…… “是。”辛夷微垂眼眸,跟上去。 在她背后,傅九衢缓慢地走同了步出来,冷眼微撩,哼笑。 曹翊站在院中,长身而立。他是一个细致体贴的人,在这个位置说话,不会让旁人听到,又能恰到好处落在张家人的视野,不会生出闲话和遐想…… 辛夷在他二尺外站定。 “大人有什么吩咐?” 曹翊淡淡一笑,双眼柔柔的光,如春风拂过,语气也客气而温和,“此事实在难以启齿,这才不得不邀小娘子出来相商。” 辛夷微笑,“大人但说无妨。” 曹翊看着这个直视他说话的女子,有片刻的犹豫。 瘦而小,苍白羸弱,这样的年龄,这样的一个女子,何处学来的绝妙医术? “想必小娘子已然看到了吕家那孩子……” 辛夷以为他说的是铁蛋,淡淡一笑,“大人放心,吕小郎并无性命之忧,只是还需在床上躺上数日。我已经叮嘱小曹娘子,只要按我开的方子煎服内服,不出半月便能痊愈……” “我不是说铁蛋。”曹翊略略停顿,温和的声音低沉了些许,“我是说,铁蛋的弟弟……石头。” 弟弟?石头? 辛夷:“小曹娘子不是只有铁蛋一个儿子吗?” 曹翊沉默不语。 辛夷冷不丁想到张家村那个恐怖的传闻。 “从此,张家村怪事不断。村子里再没有正常的婴孩出生……” 辛夷脊背微微一僵,看着曹翊的眼睛。 曹翊也看着她,眸色晦暗。 好片刻,两人没有说话。 一阵凉风吹来,辛夷后颈泛寒,好像被什么东西盯住了似的。 她条件反射地转头。 但见傅九衢领着孙怀和几个侍卫,大步走出灵堂,从他们身边经过,没有半眼侧目,却带来一种说不出的寒意。 “小娘子不必怕他。”曹翊顺着她的视线看一眼傅九衢的背影,柔和地安慰:“他与三郎感情深厚,有些情绪也是应当的。” “我明白。”辛夷收回视线,对曹翊莞尔一笑,“只是大人方才的话,我不是很明白……” 曹翊沉眉,“石头先天不足,出生便有缺陷,很是可怜。小娘子若有妙方,能治得石头的怪症,破除张家村生子的魔咒,也是功德一件。” 辛夷蹙眉看他。 曹翊又拱手,“小娘子不要担心,诊金一应由我承担,需用什么药材,我也会找药局襄助。” 辛夷笑道:“大人当真是菩萨心肠。” 曹翊:“略尽几分绵力罢了。” 辛夷端详他片刻,摇了摇头。 “不瞒大人,天生的缺陷和不足,后天实在难有作为……小女子虽然有点小本事,但这种先天疾病确实治不了。不过,只要小曹娘子愿意,我可以先去吕家瞧瞧那孩子的情况,再作计较。” 曹翊点头,“那就有劳了。” “大人不必客气,应该的……” 辛夷抬眼,冷不丁撞上曹翊专注和探究的眼神,愣了愣,也跟着翘起嘴角,露出一抹友好的笑。 轻风微拂,寂静无声。 二人没再说话,辛夷将曹翊送到宅门。 大曹府的马车已在等候,却不见傅九衢等人的踪迹。 这个家伙,倒是走得挺快? 京兆郡君高淼骑马在旁,正在和曹翊的侍卫官说着什么,闻声转头,看到辛夷便沉下了脸,冷声叫曹翊。 “小舅舅,还不回京吗?” ------题外话------ 之前看到有书友问,为什么这些达官贵人都住在村里?(大概这个意思),我解释一下。 张巡的出生我前面说过,他本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武举出仕的大男主人设,张家村是他的祖宅……小曹娘子出生小曹府,和大曹府虽然同姓曹,早已出了五服,何况她还是小曹府的庶女,吕家也算是张家村的大户,不算辱没的…… 从地理位置上来说,张家村离汴京城(国都)很近很近,十里地而已,古代姻亲不会像现在这样,动不动跨省跨国,大部分还是在一个相对狭小的圈子里联姻,十里八乡都有亲戚不奇怪。 除了张巡和小曹娘子,其他人都是住在汴京城里的。只是确实住得太近了,来去都很快而已,哈哈哈,并不是都住在乡下农村。 如果还是认为不合理,就当是作者的私设好了…… 第26章 小舅,小心这个妖女 高淼不喜欢辛夷,也讨厌她和小舅舅这样亲近,一说话便有咬牙切齿的气恨。 辛夷心知肚明是为什么,微微一笑,远远地朝她行礼。 “郡君安好。” 高淼暗自磨牙,冷冷哼声扭开头去,故意叫辛夷难堪。 曹翊无奈地笑笑,向辛夷辞别。 “小娘子请回,不必远送。” 辛夷原本也不打算远送,只是出于礼貌意思意思罢了。闻言,她浅浅一笑,说声“大人慢走”,便含笑转身。 背后传来高淼压低的冷声。 “小舅,你要防着这个妖女,她极会使坏……” 曹翊看着辛夷淡然离去的背影,莫名尴尬起来,嗔怪地叮嘱高淼。 “不可胡言乱语。张都虞候为国捐躯,他的娘子,你也当敬重才是。” 高淼不满地呛回去,“张都虞候从不喜欢她。蛇蝎妇人,恶毒后娘,心思如贼,哪里担得起我的敬重?” 这个贼字,主要是对水渠边那事的不甘。辛夷玩味地回头看她一眼,挑了挑眉毛,戏谑一笑,高淼当即面红耳赤,嗤怒咬牙。 “小舅舅,你不要被她蒙蔽了,这丑妇人惯有心机,歹毒得很……” “滔滔!”曹翊沉下脸阻止她:“背后道人长短,非正人君子所为……” “小舅!你不知她有多下作。她……” 辛夷蓦地回头,朝她眨了一下眼睛,含笑警告。高淼气得直攥马缰绳,可到底还是没敢把水渠边上受的委屈告诉曹翊。 “我就是厌恶她,厌恶极了!丑八怪。” …… 王屠户的尸首是开封府衙门派人来收殓的,听说是先抬到义庄去,待仵作验尸再交予家人安葬。 开封府的人来殓尸时,问了张家人一些话,又私下询问了辛夷和王屠户的事情,辛夷一律以“不识,不熟”搪塞过去。 捕头让她画了押,径直离去。 张家在办丧期间又死一个,消息传出去,一时流言纷飞,人心惶惶。 人们说起张家村和张小娘子,都不免心生忌惮…… 辛夷浑然不知外面的风言风语,一个人躲在房里,为自己把脉了一次又一次,一会觉得有了一会觉得没有,一会觉得崔郎中只是帮她遮掩一会觉得崔郎中说的是实话…… 最后,她心神不宁地换衣服出门,去吕家,想偶遇崔郎中。 刚进入吕家内院,就看见一个奶娘模样的妇人,抱着一个花布襁褓从倒座房里出来,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 门廊下风大,襁褓被风吹起一角,辛夷无意间瞥见,那几个月大的婴孩面部扁平,目光呆滞,嘴角流涎,还有明显的唇腭裂…… 奶娘与她远远对视,紧张地捂紧襁褓走开了。 辛夷心里升起一抹异样的感觉。 这便是受到水鬼诅咒生出来的“怪胎”? · 许是得了曹翊的吩咐,小曹娘子没有再隐瞒辛夷。 除了大儿子铁蛋,她其实还有一个小儿子,叫石头,尚不足六个月。 不幸的是,石头和张家村这两年出生的孩子一样,先天缺陷,长着一张兔子似的嘴巴,面部扁平,双眼呆滞,一看便知智傻。 吕家和小曹府都觉得这孩子丢人,满月酒都没有办,甚至不让亲眷四邻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 有人问起来,只说那个孩儿生出来便死了。 从此石头就被深藏内宅,从没见过生人。 这也是铁蛋讨厌辛夷和张家人的原因。 “村里的变故是从你嫁到张家村那一天开始的。” “从那天起,妇人但凡有喜,要么滑胎,要么产而不全,出生的孩子或多或少都有缺陷……” 小曹娘子告诉辛夷这些话的时候,声音还有细微的颤抖。 辛夷回家思考了许久,又翻找出张小娘子房里的全部家什与遗留物品,左思右想,实在找不到张小娘子和水鬼案的必然联系。 更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处心积虑地谋杀她? 不过,此刻她身处案件漩涡,不论有没有曹翊的“拜托”,都必须弄清楚案件的真相—— 事到如今,辛夷已经做好了长期回不去的准备。 她要在这个世界里立足,就得有钱。 汴京城商业发达,她可以“抛头露面”做营生,也可以治病救人,只是女子想要独立自主,比男子更不容易,更需要钱…… 尤其眼下的形势,对她实在不利。 她得为自己的生存,做好长远的打算。 · 傅九衢没有食言,很快派孙怀送来了烫伤膏药。 一罐冰地虎烫伤膏,用绣着福禄祥云的锦缎荷包装着,缀了流苏和珠玉,以盘金绢条封口,一看就不是凡品。 这么华丽精巧,确实像广陵郡王的风格。 辛夷的烫伤并不严重,最痛的是被勒过的脖子。 “公公辛苦了。” 孙怀笑呵呵地看着她,没有多说什么,骨子里却觉得这小娘子太过随便,哪有接了郡王的恩典这么漫不经心的? 不说感恩戴德,这么大剌剌的合适么? “小娘子,咱家还有一句话……” 辛夷嗯声,嘴边挂着淡淡的笑。 孙怀被他看得头皮有些发麻,轻咳一声,笑眯眯地道:“国舅爷世禄之家,一门勋贵……嗐,像这种高宅大户的人家规矩甚多,小娘子还是不要同他走得太近得好,免受无妄之灾。” “公公何意?” “意在话中。” 辛夷心里翻江倒海,脸上却云淡风轻。 “这是公公的意思,还是广陵郡王的交代?” 孙怀笑了笑,“小娘子就当咱家多事吧……我也是看小娘子不容易,为你多想了几分。” 辛夷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是说她高攀不起曹翊,警告她不要心生妄想呗? 看来这个广陵郡王当真是防贼一样防着她,认为她这个死了丈夫的小寡妇,不勾引他,就会去勾引他的小舅? 辛夷突然觉得这事有点意思。 “多谢公公美意,小女子有自知之明……像曹都指这样人品贵重才貌双全的男子不可多得,有机会,我自然要多多亲近他才是。 孙怀:“???” · 这天晚上,张家的祭事照常在做,但没有人来找辛夷的麻烦。 辛夷清楚,这是傅九衢的功劳。 对刘氏和张正祥这一对趋炎附势的夫妇而言,巴结傅九衢比打压她更重要。 私底下,刘氏和张正祥就分家的事已然商量过了。 广陵郡王只说分家,又没说要分什么给她,这所宅子背后有三间老旧破屋,空闲了许久,平常用来堆农具和柴火,让她搬过去住便是。 至于三个孩子,刘氏当然是巴不得辛夷带走,少三张嘴吃饭。可是张正祥却有些犹豫,觉得会招人闲话,也怕傅九衢怪罪。 夫妇二人没有就此事谈妥,辛夷也不着急。 张巡丧期未过,她不想和刘氏掰扯。 西厢房。 三小只看着辛夷将冰地虎的膏药抬高,看来看去,就是不打开来用,不免有些疑惑,但一念和二念都不想同坏女人说话,只有三念鼓起勇气,提醒她。 “你都受伤了,涂一涂这个药药,是不是就会变好?那个,你要是手疼疼不方便,我可以帮你擦擦……” 这是在关心她么? 辛夷望着瘦瘦小小的丫头,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哪有这么神奇?一擦就好的药,这世上还没有呢。” 三念嘟起嘴巴,“那你是在瞧什么哩?” 辛夷微笑,“我看它值几个银子。” 三小只错愕。 辛夷眉梢微动,笑容更得意了几分。 所谓宫中御药冰地虎,就是以生地、熟地、虎杖、冰片、蒲黄、栀子大黄为主要原料,再加珍珠粉、穿山甲等制成的烫伤膏药,对辛夷的这点小伤而言,并不会比她的自制药更好。 当然,药膏的价值远不在此。 她有更好的打算。 …… 第27章 二一添着五 这天辛夷在吕家等到天黑,崔郎中也没有来。 再次见到崔郎中,已是三天后。 铁蛋的病情已大有好转,但吕家对辛夷显然并没有绝对的信任,特地请了崔郎中前来。 崔郎中背着个药箱,不知打哪里来,风尘仆仆,辛夷在大门口看到他,相视一眼,笑着便迎了上去。 “那日,多谢郎中搭救。” 崔郎中怔了怔,像是受到惊吓一般,连连摆手称不敢。 “老夫只是尽医者本分罢了,并没有帮到小娘子什么……” 辛夷心绪沉了沉。 她都切脉自查八百回了,张小娘子和张巡没有圆房,剧情里也写得清清楚楚,不可能出错…… 怎么可能切了个脉来? 问题出在哪里? 辛夷不想再自己吓自己,只当崔郎中是做了好事却不想趟浑水,微微一笑,便略过此事。 “其实我还有一事,想要劳烦崔大夫。” 崔郎中犹豫地问:“小娘子请说。” 辛夷将崔大夫请到一侧,站在汴河的水岸边上,背对吕家大院,将怀里那个缎面荷包和膏药掏出来。 “崔大夫看看,这个能卖多少银子?” 崔郎中意外地看她一眼,低头解开荷包,拿着膏药瓶子端详片刻,见瓶底镌着“大内制”三个字,手哆嗦一下,惊诧莫名。 “这是宫中御药?” 辛夷笑了笑,“崔大夫果然见多识广。” 崔郎中问:“小娘子为何要卖它?这膏药治你的伤再好不过。” 辛夷摸了摸脖子,再看看手背上已经结痂的烫伤处,摇了摇头。 “这点小伤,我自己也能治,这膏药对我等草民而言,华而不实。但对于大户人家来说,御药就金贵了。” 崔郎中恍然大悟,点点头,压低嗓子。 “小娘子手头不宽裕?” 辛夷眼底闪过一抹暗色。 “不是不宽裕,是一穷二白。” 崔郎中叹口气,也不多问,“小娘子准备卖多少银子?” 辛夷打量他的脸色,笑道:“崔大夫见多识广,自是比我懂行……这种御药,价值全凭买它的人喜好,落到普通人手上,可能不值十两,落到有钱人手上,这个……就全凭崔郎中做主了。多少都行,你我二一添着五,一人一半。” 出口就分他一半? 崔友略略错愕。 物以稀为贵,御药在民间的贵重自不多说,京中也不乏豪商富户,这冰地虎膏不说价值千金,卖个几百两银子,想必也是有人要的—— 对豪绅而言,价值不在膏药本身的疗效,而在于收藏价值,单是这盛放膏药的宫廷瓷器,寻常人家都不可得。 “老夫帮小娘子搭个线那是顺手的事,怎能白拿一半,不可,不可,万万不可……” “您就别客气了。” 辛夷笑眯眯地按住他要推拒的手,声音再低几分。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崔大夫想必也看到了,我如今百鬼缠身,倒霉事一桩接一桩……除了崔大夫,再没有别人可以帮忙了。” “这……” 崔郎中迟疑片刻,唏嘘一声。 “小娘子怀着身子,应当豁达一些。所谓妊娠三月,见物而化……切勿忧思过虑。” “不是我不想豁达。”辛夷眼角微弯,“是有人想要我死呀。不攒些银钱傍身,我恐怕都活不出这年头……” 崔郎中迟疑片刻,将东西纳入袖***手道:“既然小娘子信任,那老夫便姑且一试。” 顿了顿,他又道:“换成银钱,老夫便拿到吕家来。在这里交予小娘子。” “崔郎中真是个大好人。”知道她不想这个钱被张家人知道,就主动替她解决难题。 辛夷俏生生眨下眼。 “我等您的好消息。” · 对辛夷来说,无本买卖就能赚到一大笔银子,笑得嘴都合不拢。可消息传到长公主府上,广陵郡王就不那么愉快了。 “卖了?” 段隋低着头,只拿眼瞄自家主子,一脸苦相,“回郡王的话,是卖了。” 傅九衢俊脸微沉,将手里的书掷在桌上,冷哼一声,手指反复摩挲玉扳指,眼里仿佛噙了一块化不开的坚冰。 “卖了多少银子?” 段隋抿了抿嘴角,观察着主子的神色,弱弱地张着五根手指头,比划了一个巴掌。 “五百两。” 对普通人来说,五百两可不是小数目。 单凭一罐药膏,这是发家致富了啊。 傅九衢食指轻轻敲击,眉梢扬起一抹凉笑,不知想到什么,低低一哼。 “很好。” 孙怀笑腻着一张脸,小心地道:“爷,要不要小的差人去问问,小娘子欠爷的银子,准备得怎样了?” 傅九衢:“不必。” 孙怀迟疑着又笑问:“那她给爷诊疾的药方,也不去催催么?” 傅九衢拿起桌上的书,慢条斯理地翻上一页。 “不急。她会主动找来的。” …… 辛夷没空去找傅九衢。 甚至连想他的工夫都没有。 隔日一大早,她就喜滋滋去吕家收钱去了。 崔郎中卖了药膏,原是不肯白拿她一半的,但辛夷死活要塞到他的手里,他也就应了。 汴京城百业盛行,各行各业以假乱真者多不胜数,御药这东西,如果是辛夷自己拿去卖,人家未必会相信,别说卖出五百两的高价,被人报假告官捉拿都有可能。 也就是说,这个钱里有崔郎中的信誉保障。 她白捡二百五十两,不再贪心。 …… 吕家今儿有客。 高淼准备了一堆给铁蛋的礼物,专程从汴京城赶过来,正在里屋和小曹娘子说话。 随同她来的人,还有曹漪兰。 相对于簪缨世胄的大曹府,小曹府庶女的小曹娘子在张家村是上户,在曹漪兰眼里,就是破落户了。 曹漪兰对小曹娘子从无好感,一是因了表姐高淼的缘故,二是因她早就听说小曹娘子生了个怪胎,偷偷藏在家中的消息,这才忍不住好奇跟来的。 然而到了吕家,这位曹大姑娘坐不是坐,站不是站,很快就后悔了。 娇娇女犯脾气,茶不肯吃一口,水也不敢碰一下,生怕被张家村的诅咒缠上,以后没法跟傅九衢生正常的孩儿,脸色很是难看。 “表姐,我们什么时候才走呀。这地方鬼气森森的,待得久了身子都不爽利,你也不怕晦气……” 曹漪兰大概是嗲精转世,便是说难听的话,声音也嗲得惊人。 辛夷还在门外都忍不住打了个颤。 好家伙,这谁顶得住呀? 小曹娘子碰上大曹姑娘这么个小祖宗,正是百般受罪的时候,听到辛夷和崔郎中前来问诊,当即松了口气。 “二位,快快里面请——” 高淼腰挂匕首,红色氅衣,艳丽得好像一团火,却因她清冷高贵的长相,很是相衬。 她看一眼辛夷,冷着脸沉默。 曹漪兰却是噫了一声,从“受诅咒的恐怖村庄”情绪里回过神来,望着辛夷问: “表姐,她是——” 不等高淼回答,曹漪兰已然出口。 “是你!” 曹大姑娘这辈子的愤怒都从心底涌了出来,锦庄的羞辱,傅九衢的冷漠,全化成了她对辛夷的憎恨和愤怒。 “表姐,我大宋是找不着太医瞧病了吗?叫这么一个小贱人出来招摇撞骗,也不怕失了身份?” 小曹娘子满脸尴尬。 同一个曹姓,命却不同。 曹大姑娘打个喷嚏,也能请太医,而她的儿子哪怕快死了,也是不配让太医来问诊的…… 她心底酸涩,不敢说,只能温声圆场。 “大姑娘,这位张小娘子医术了得,这次幸得有她相救,不然我家铁蛋怕是……” 她拿帕子拭眼睛,掩饰难堪。 曹漪兰却是双眼赤红,被恨意烧昏了头。 “你也是自甘下贱。再怎么破落,也不至于和这等贱民沾泥带水的拉扯不清……” 高淼皱眉:“兰儿!” “曹大姑娘。”辛夷何尝不知道曹漪兰为什么作妖?她微微一笑,把嘲弄的话说得十足谦虚。 “我凭一手医术获得广陵郡王另眼相看,是比不得曹大姑娘舞技了得,艳动锦庄……说来,是我的不是呢,竟敢承了郡王的情,劳烦曹大姑娘给我舞了几个时辰……” 她眼儿往下,睨向曹漪兰的脚。 勾唇,一笑,呵地一声。 “我有伤药,散瘀消肿有特效,愿为效劳。” 曹漪兰双脚连忙往回收,羞愤得双颊胀红,从椅子上站起来,抬手就搧。 “贱人,跪下——” ------题外话------ 辛夷:本书又名《广陵郡王他每天都在线打脸》?? 哈哈哈,多谢各位小主的支持。来啊,看书投票留言啊,让咱们的九夷cp支棱起来好不好? 第28章 白捡的,这是赚大发了吧? 咚! 手臂在半空被辛夷捉住,稍稍往前一带,曹漪兰收不住力气,整个人便往前扑去,结结实实地撞在桌几上。 碰撞声里,茶几翻转,茶水飞溅…… 曹漪兰扑倒在地上,钗环歪斜,一身茶渍。 这次辛夷收了些力气,仍是打得曹漪兰懵了许久才哇的一声哭出来。 “表姐,她打我,这个小贱人,她居然敢打我……” 辛夷冷笑看向高淼。 “郡君都看见了,我只是为躲避曹大姑娘无礼抠打,并不曾出手。是非对错,想必郡君会给公道。” 高淼暗自咬牙。 哪里有什么公道? 这狗东西就是仗着有她把柄,欺负人。 “表姐……”曹漪兰哭得泪人似的。 她长这么大都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皇姑父和皇姑母都对她和颜悦色,今日竟被一个农庄里的小寡妇摔了个狗吃屎…… “这要传出去,我往后还怎么见人……” “够了!”高淼冷着脸,“知道丢人,你就收敛点。”说着吩咐贴身丫头,“宝妆,带大姑娘下去更衣。” 高淼凶起来,是有几分冷色和威仪的。 曹漪兰哭哭啼啼地下去了,屋子里总算恢复了平静。 · 辛夷和崔郎中商议片刻,没给铁蛋再开药,而是给了小曹娘子两个食疗的方子,叮嘱她慢慢给孩子调理。 高淼始终沉默坐在一侧,直到辛夷和崔郎中要告辞离去,她才忽地开口。 “崔郎中行医多少年了?” 猝不及防的问话,崔郎中有点愣。 他看看辛夷,随即恭敬地行个揖礼,“回郡君,老夫幼时从师便跟着师父行医,满打满算,约莫有四十五载了。” “老大夫了。”高淼点点头,不知想到什么,眼睛里流露出几分希冀的光来,“我想向郎中打听一个人。” 崔郎中:“请郡君明示。” 高淼垂眸,轻叹。 “陈储圣。景祐年间曾在翰林医官院任职,后因故被乏,不知去向……” 崔郎中讶声,“陈储圣?老夫略有耳闻。传闻此人出身医学世家,技用超群,尤擅妇人科,一生追索医道极致,编著有多部本草释疑、医药方书,后来得罪了官家……咳,老夫多嘴了,多嘴了,民间常常以谣传谣,真假犹未可知……” 他又凝紧眉头望向高淼。 “不知郡君为何有此一问?” “郎中可知他下落?” 崔郎中摇摇头,不无感慨:“我一个江湖郎中,哪里识得这等医家圣手……” 高淼一声叹息,跟着起了身,朝崔郎中行了个男子揖礼,“有劳郎中。” 相比娇蛮任性作威作福的曹漪兰,高淼傲是傲,冷是冷,该有的礼数从来不失。 但对辛夷是个例外。 高淼看到辛夷便自恃全无,愤怨火灼火燎般冲入大脑,恨不能撕碎了她。 “崔郎中名德重望,却是太过仁慈,须得小心肖小之辈借故攀扯,拉你下水……” 这话她憋半天了,不吐不快,毫不避讳地指向辛夷,双眼凉嗖嗖的,像看杀父仇人。 辛夷不怒反笑。 “郡君说得有理,尤其眼下有水鬼作祟,这些鬼邪之物,最喜欢对仁慈的长者下手,崔郎中要小心……” 高淼冷笑。 “我不信世上有鬼。” 辛夷赞同点头,“是的是的,哪能有鬼呢?” 高淼:“即便当真有鬼,我也一定会把他揪出来——你最好小心点,别露了狐狸尾巴。” 敢情这位郡君是认真把她当成了凶手,在她面前敲山震虎呢? 辛夷有点忍俊不禁,饶有兴味地看她一眼,挑挑眉,“郡君别吓我,我胆小得很。再怎样,也不敢在您跟前使坏呀。” 高淼呼吸一窒,脸颊莫名泛红。 辛夷只当没有看见,眨个眼,含笑辞别。 …… 手里头有了几个银子,辛夷盘算着处理那些堆放的药材。 分家的事情,也排上了日程。 在刘氏的眼皮子底下行事,既不方便又没有安全感,辛夷不想和那个蛇蝎妇人同住一个屋檐下。她怕没有死在“汴河水鬼”手上,先被刘氏搞死。 哪料不等她去找刘氏,刘氏便上门来了,将宅子背后的三间旧房子指给她。 说来张家现在的宅子还是张巡得势以后拿银子回来修建的,一大家子都是沾了三郎的光。 但张巡死了,事情便不好办了。 辛夷不想争一时长短,有个栖身的地方就行。原本她要分家的目的就不是为了房子,而是为了堂堂正正地脱离婆家,得到自由。 令辛夷意外的是,三个孩子也被刘氏扫地出门了。美其名曰,孩子小,离不了母亲的照顾,孩子又自愿随她走。 这原本不在辛夷的计划之内,可是看着三个抱着小包袱的小豆丁,她说不出拒绝的话。 她要是不管,这三个没爹没娘的孩子落到刘氏那个恶毒妇人的手里,不知道要遭多少罪。 “你们自愿跟我走的?” 三个孩子站得整齐,都不说话。 看来是不怎么自愿又无可奈何了? “既然是自愿的,那往后就听我话。” 仍是沉默。 “愣着干什么?”辛夷挽高袖子睨着三个不知所措的小家伙,努了努嘴巴,“把东西都放驴车上去呀,难不成要我帮你们拿?” 一念和二念默然不语,转身去放东西。 三念却仿佛松了口气似的,小短腿跑得嗖嗖地快,放好东西便爬上驴车,冲辛夷吐舌头。 “我和哥哥往后会乖乖的,帮你做事情,不白吃你的饭。” 辛夷暗自失笑,收拾行李去了。 三间旧屋子背对张家新宅,正面是汴河,侧面是官道,毗邻的是张正祥的亲兄长张正福那一家子。 辛夷牵着驴子,带着孩子便搬了新居。 屋子旧,但环境好。 陋屋虽小,好歹有个窝。 收拾破屋的时候,辛夷再次感受到了力气大的好处。搬抬不必靠男人,自己就是个汉子。里里外外打扫干净,也不过大半天的工夫。 等收拾好,她撑着酸痛的腰环视四周,规划起来——在靠汴河那侧要建造木堤和水岸,座个亭子,养点花花草草,蔬菜绿植,猫猫狗狗,该是何等惬意? 当晚,辛夷带着三个孩子睡在唯一的炕上,大人孩子挤成一团,仍是免不了冻得身子冰凉。 第二天早起,她二话不说套了驴车,将三个孩子下饺子似的抱上去,排坐整齐。 “听我令,报数。” “一。” “二。” “三。” 三小只听话地回应,辛夷满意地挨个拍他们的小脑袋。 “出发——” 往后,这就是她的小兵了。 辛夷莫名有点得意。 她不费吹灰之力就得了三个漂亮的孩儿,这是赚大了吧? 三念从来没有进过城,大眼睛晶亮亮的看着她。 “娘,我们进城是要买什么?” 这声娘叫得脆脆的,来得猝不及防。 一念和二念神态古怪地盯着三念。 辛夷抬抬眉梢,笑着摸了摸三念的小脸,软乎乎的,真好摸。 她内心柔软,跨上车辕坐好。 “大采购。让你们感受一下大户人家少爷小姐的生活!” ------题外话------ 小姐妹,舞一舞你的小手,让我看到你,好吗??啵~ 第29章 奇怪的挑夫 今儿是个大晴天,碧空无云。 辛夷赶着驴车沿着汴水边的官道进城,一路上车水马龙、行人如织,挑担的、赶车的、送货的人们,沿着汴河蜿蜓了一路。入了城就更是热闹,吆喝的、摆摊的、来来往往的农人商贾、货郎挑夫骆绎不绝。 快节奏那叫苟活,慢节奏才叫生活。 辛夷长长舒了一口气。 穿越前,她虽然不至于996、007那般辛苦,但生活节奏也是极快。 同大多数人一样,幼儿园、小学、中学、大学、参加工作,她一步一个脚印的长大,从不敢松懈半分。 唯一不同的是,她出生中医世家,父母给她更严厉的管教,从有记忆起就在被督促学习,学习,很少有机会停下来,感觉这种“慢节奏”的人生。 这一切,新鲜、有趣而自然。 就好像,她原本就该属于这里。 很好。 辛夷双眼放起了光。 一入城,她便盘算起了要买的东西。 除了三小只的日用品,全家人吃的、穿的、用的都要买,还需要一些相关的药具。有了工具,她可以炮制药材,治疗自己的脸,做一些护肤的脂膏胰子,等有了信誉,攒的银子也够了,就扩大营生,开医馆或者开一间驻颜馆,一路开到汴京城…… 辛夷美滋滋的,三个孩子也美滋滋的。 因为辛夷懒得做早饭,带三小只吃的汴京城有名的金泰楼。石肚羹、精烧燥子、胡饼……面点小吃,摆了满满一桌。 “大户人家顿顿都吃这么多吗?” 二念香喷喷吃着,恨不得把舌头咽下去。 三念笑眯眯的,“娘,以后我们家都要这么吃吗?” 一念老成许多,困惑地盯住辛夷。 “你有钱么?” 辛夷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把小蒸笼推他面前一推,夹了一个汤包在他碗里。 “吃你的。” “你哪来的钱?”一念又问。 真是个爱操心的小人儿。 辛夷斜着眼笑:“没钱付账,我就把你们抵押了。” 一念皱起眉头,认真地审视辛夷片刻,垂下眼,埋头认真地吃了起来,再不相问。 辛夷松口气。 “娘!”小三念眉开眼笑,见两个哥哥不说话了,宛若贴心小棉袄一般靠在辛夷的胳膊上,小嘴儿乖巧得如同抹了蜜。 “你真好看。” 辛夷嘴角扬起,替她擦擦嘴。 “这么撒谎,你不亏心啊?” 三念笑得叽叽的,如同偷到油的小老鼠。 “娘,你快看街上……” 辛夷顺着三念所指望出去。 大街上披甲持刃走来的,是禁军步军司的人马,兵士步伐整齐,井然有序,行人纷纷避让。 打马走在最前面的男子,正是殿前司副都指挥使曹翊。 上次曹翊到张家烧香,一身石蜜襕衫,做士子打扮,看着斯文温雅,如今头戴红缨盔,身穿锃亮铁甲,添了些英气,却也不像个粗蛮武将,仍像个饱读诗书的文臣。 辛夷察觉到三念绷紧了身子,连忙转回头,揽了揽她,“别怕,那些是朝廷的将士,守护百姓的。” 三念偷偷瞄她,“和爹爹一样的大英雄,对不对?” 辛夷微怔。 这些孩子不是不知道这些将士是做什么的,只是看到他们就想念父亲了。 辛夷对张巡没有感情,对这段夫妻关系也没有认同感,但她不想伤害孩子的心,笑着摸摸三念的脑袋。 “是的,和你爹一样。” 二念小小声,哼道:“才不是!我爹爹比他们可威风多了……。” 大男主人设的张巡无疑是威风而俊朗的,不然也不会在原剧情里获得那么多倾世红颜的喜爱。 可惜——人没了。 辛夷笑了笑,不说话。 见孩子都吃好,招手叫小二过来结账。 “来了。客官。”小二肩上搭着汗巾子,望着从金泰楼门口经过的禁军队伍,自言自语般嘟哝。 “奇怪!这几日街上的禁军比年节头都多,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该不会要打仗了吧?” 辛夷低头数钱,没有接话。 自康定年间的宋夏战争后,大宋已经有十余年没有发生战事。汴京繁华似锦,民生安稳富裕,汴京百姓大概已经忘了有战争这回事…… 但辛夷记得,再有两年,南边的侬智高会攻破邕州,建立“大南国”,昆仑关之战一触即发…… 到那时,药材价格大概会水涨船高。 她的小医馆还开不开得起来? 辛夷漫无边际地想着,出了金泰楼,将三小只一个接一个抱上驴车,依葫芦画瓢,让他们报数排排坐好,再手牵着手,互相管理,然后牵着驴子往前走。 吸取上次的教训,她没敢在大街上坐车辕,而是老老实实地拽好驴子的缰绳,蜗牛般慢吞吞行走在人来人往的街道。 前方的禁军大军已经过了云骑桥,只看得到一个尾巴。三个孩子眼巴巴地伸长脖子,望着那些军士的铁甲,默默不语,目光却有些潮湿,尤其是三念,瘪着嘴巴,差点要哭出来。 辛夷不忍心看,眼睛瞥向路边。 几个坐在扁担上的挑夫在揽活。 “小娘子,要挑夫吗?” “十里路,五个大钱。” 枯水期漕运不便,在汴京城庞大的物流体系里,挑夫是最低等的运输职业,却占了很重要的一环,但他们明明看到她有驴车还来相问,这么没眼色? 辛夷半眯一下眼,笑着拍拍驴脑袋。 “不用了,谢谢。” 她今天心情好,对谁都友好。 那壮硕的挑夫却不识趣,吐掉嘴里的杂草,便拍拍屁丨股站起来。 “怎么会不用?你这不带着三个孩子吗?车坐了人,哪里还能拉货呀?” “可不是么?小娘子用吧,我们罗哥牛高马大,好用得很,保管你用了还想用……”一个圆脸的汉子跟着起哄,笑嘻嘻说着,过来要拦她的驴。 辛夷脸色微变。 却见另一个挑夫也起身围了过来,他无意踢到脚边的竹筐,仿佛有金属碰撞的声音—— 筐里有刀? 辛夷带着三个孩子,不敢与歹人硬碰硬。 “曹都指,曹大人——等等我呀。”辛夷急中生智,朝禁军远去的方向大喊一声,猛地拽住那圆脸汉子拦在面前的胳膊,将他狠狠一推。 “抱歉了,兄台,我找曹大人有急事,下回再雇你们。” 那圆脸壮汉猝不及防,被辛夷推过去重重撞在同伴的身上,踉跄着往后倒。 两人同时哎哟一声,破口大骂。 恰好,一个校尉模样的禁军打马经过,闻声看了过来。 三个挑夫身姿顿了顿,辛夷赶紧坐上驴车。 “驾——曹大人!你等等我——” 第30章 长大了,养你(二更) 辛夷半点顾虑都没有,亮开嗓子就喊,引来街面上的行人指点和取笑,她也浑不在意,哪里人多就往哪里钻,跟着曹翊和禁军的方向追了出去。 一念的小脸拉得老长。 二念嫌她丢人,鼻子都快气歪了。 三念乖巧许多,瘪着嘴看着辛夷的后脑勺,好似纠结了许久,突然唤了一声娘。 “你不要叫了,不要叫了呀。” 辛夷头也不回,眼角余光扫视着四周。 “不叫怎么追得上?曹大人……曹都指等等我……” 三念:“你追他做什么?” 辛夷:“小孩子,别管大人的事。” 三念默默垂下眼帘,隔了片刻,突然吸了吸鼻子,低低道:“你不要改嫁,等我和哥哥长大了,养你。” 辛夷压根儿没有考虑过嫁人的事,冷不丁听到小小女孩说出这样心酸的话,愣了愣,朗声笑开。 “好!一言为定。驾——” 驴车在街口倒了个弯,没入人群不见。 · 辛夷在街上发疯似的追赶曹翊的事情,傅九衢很快得到了消息。 孙怀想到主子对她的禁足令,再想到那个胆大包天的小娘子,脊背上汗涔涔的,觉得今儿有人要遭殃…… “爷,您消消气,别跟那村妇一般见识!” 傅九衢面色不变,平静地抬抬眼。 “段隋,你来说说。” 段隋激灵一下,磨磨蹭蹭地走上前,“郡王,说,说什么?” 傅九衢眉目不动,声音轻渺带笑。 “她怎么搭上曹翊的?” 搭上?段隋嘿嘿一笑,“郡王多虑了,她想搭,也搭不上国舅爷的呀?” 傅九衢神色一凛,段隋又笑了起来,“小曹娘子的孩子染疾,国舅爷去给张都虞候上香时,随便探望了一番……说来也算那张小娘子有点本事,竟然治好了铁蛋的怪病,不然也引不来国舅爷注意……” 傅九衢不冷不热地撩眼,“是有本事。所以,你们全都是饭桶吗?” 段隋整张脸都垮掉了。 “郡王,国舅爷喜欢和哪个女子亲近,属下也管不了呀。属下总不能拉着国舅爷,告诉他,别跟张小娘子亲近,我们家郡王不高兴……怕他被骗吧?” 傅九衢淡淡嗯一声。 “曹翊往常对吕家有这么关照?” 孙怀瞥了瞥主子的脸色,轻咳一声,接过话来。 “小的听说,曹娘子在娘家时,不受小曹府待见,和大曹府也少来往来,但曹娘子与京兆郡君是手帕交,关系极为亲厚。至于国舅爷嘛,小的想来,也就是个顺便,一笔也写不出两个曹字不是?” 哼! 傅九衢笑笑,修长的指抚着掌心里的青瓷茶盏,像是接受了孙怀的说法,问得漫不经心。 “这几日,小张氏如何?” 段隋道:“如鱼得水,满口谎言……” 傅九衢手指微停,抬眼看他。 段隋的嘴上像长出了喇叭似的,一提到辛夷就有说不完的话。说她如何把崔郎中哄得团团转,说她如何夸下海口要攒银子开医馆…… 末了,又笑道:“真是个奇女子,她竟然还给自家取了个名儿。叫,叫什么辛夷?说是她的闺中名讳。” “辛夷?” 傅九衢淡淡重复一遍,突地沉声。 “去,把程苍找来。” 段隋:“郡王有什么吩咐,叫属下便是,叫程苍干什么?” 傅九衢冷冷地笑:“你能打自己的板子?” 段隋苦哈啥地撇嘴:“九爷,属下又哪里错了?” “让你派人盯紧张家村,是为查水鬼案。你且说说,你都给爷查了些什么?把人家的闺名都打听明白了,案子却无半分进展,不打你打谁?” “别啊九爷,你就饶了属下的屁股吧……” 段隋哭丧着脸,程苍这时却打了帘子进来,走到傅九衢面前,端端正正行个揖礼。 “郡王。” “何事?” 段隋吓得脊背都绷紧了,却听程苍道:“张孝卓亲自带着仵作去了义庄,核验王屠户的尸身。昨夜还去了开封府大牢,提审小谢氏。不知是不是得了什么线索,今日便指派曾钦达去了张家村……” 傅九衢低沉的嗓音带着一丝凉笑。 “去张家村做什么了?” “没有惊动村民,四处走了走,不知在找什么。” 傅九衢眉头微微蹙起,突地将茶盏搁下,掌心猛地扣住额头。 “去,把那个丢人现眼的妇人找来……” 丢人现眼的妇人,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孙怀知道,那小娘子又气着自家主子了。一边让九爷照拂着她,一边在大街上追曹翊,像什么话? 这不是丢张都虞候的脸么? 自家主子也难做人呀。 “爷,你是不是又犯痛了?” 孙怀赶紧拿了周道子留下的药丸,躹着身子递上去,“服了药,小的给您捏捏吧?总这么痛着也不是个办法。老神仙上次说的那个偏方,爷不防试试……” 傅九衢仰头咽下药丸,算是默认。 不料,段隋还没有出去,门房便差人来传话。 “九爷,张小娘子领着三个孩子,牵着一头驴,在门外求见……” 众人讶然。 不是去追曹翊了吗? 怎么会跑到广陵郡王府上了? 这张小娘子做事,没得章法,令人摸不着头脑。 这也就罢了,谁能想到,她带着孩子进门,二话不说,便找傅九衢要人。 “郡王,那些杀我的人,又出现了。请郡王保护我和孩子……” 傅九衢这会儿刚起病,头痛得厉害,唇色都青白了,再看这小妇人理所当然的模样,似乎早已忘了要给他治病的事情,怪恨的。 “你得罪了谁?” 辛夷看了眼冷气森森的广陵郡王。 “有你的红颜知己曹漪兰,有京兆郡君高淼,至于别的人……兴许有,兴许没有,谁知道呢?人家要杀我,也未必是我的原因。” 顿了顿,她想着三个挑夫调戏的模样,幽了一默,淡淡撩眼看傅九衢。 “觊觎我的美貌,也有可能……” 傅九衢按在太阳穴的手指微微僵住,像听了什么笑话似的,别开眼,掀唇一笑。 “孙怀,带孩子们去听雪轩玩耍。” 这是要支开孩子的意思? 辛夷觉得这厮不安好心,拉紧三念的手。 “郡王,孩子皮,还是我看着比较好。” 傅九衢冷丝丝的望着她,眉梢眼角都噙着嫌恶。 “在我府上,你有什么不放心的?还能比跟在你身边更危险?” 辛夷:“……” 恶毒后娘人设不倒,深入人心。 傅九衢不搭理她,转头言笑浅浅地看向孩子:“去玩吧。你们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就告诉孙公公。” 不得不说,他和孩子说话的时候,温和柔软,不像寻常那副讨人厌的狗模样,还真是完美得招人喜欢。 一念懂事地行个揖礼。 “傅叔,小侄告退。” 说完他牵着二念和三念,规规矩矩地离开了。 三念不放心辛夷,眼里流露出紧张。一念头也不回,二念倒是回了头,对辛夷做个鬼脸,好像在说“你自求多福”…… 小白眼儿狼,刚喂饱,就把她丢下了。 辛夷暗叹一声,“郡王现在可以说了。” 傅九衢看着这个恨不得离她八丈远的小娘子,漆黑的眼瞳微微敛起,不知想到什么,轻邪一笑。 “过来。” ------题外话------ 辛夷:过来做什么?男女授受不亲,这不合规矩? 傅九衢:叫你过来就过来,哪来那么多废话,没看我都快痛死了吗? 辛夷:不,万一你觊觎我的美貌,对我先xx后oo,或者先oo后xx怎么办? 傅九衢:……各位读者,我傅九衢眼瞎么?会看上她? 第31章 辛夷第一次发现有人能带着笑容把话说得如此阴冷危险,让人情不自禁忽略掉他俊美的长相。 “郡王有话就说,我耳朵不聋。” 傅九衢此刻疼得厉害,自然没有什么好眼神。 “上次这么跟我说话的人,坟前的草都三尺高了。” 辛夷来了兴趣,“谁这么倒霉?” 傅九衢黑眸闪过一抹嘲弄。 “白长一张利嘴,却不知上门求人,当如何做?” 辛夷不知道是听不懂还是装不懂,脸上挂着老实而矜持的微笑。 “郡王想要我如何?” 傅九衢变幻莫测的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转瞬,他弯起嘴角,抚了抚自己的头。 “来,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辛夷抬抬眉。 想想,这是北宋仁宗年间,面前这个年轻的郡王,只是一个傲娇的老古董罢了,她实在犯不着与他斗嘴玩心眼。 “好。” 辛夷走到傅九衢的背后,手指搭在他的头上,将他束发的玉冠除去,当的一声,随意地丢在几上,以指代梳,理顺他的头发,并由衷的感慨。 “郡王头发真多、真顺……” 傅九衢身子僵硬了。 不是没有人为他更衣绾发,而是从来没有人像辛夷这般大剌剌无半分恭敬,对待他就好像对待一块不会喘气的木头…… “谁准你动我的头发?” 辛夷停手,被他冷不丁发火的模样弄得纳闷。 “不动你的头发,如何帮你祛痛?” 傅九衢凉凉望过来。 “你不是会银针刺穴?” 辛夷来到这个世界,就使过一次银针,还是在吕家。这事傅九衢也知道? “可是我没有银针。”辛夷淡淡地笑,“没钱买。” 傅九衢僵着一张脸,“不是把本王给你的冰地虎卖了?白赚二百五十两?” 果然。 她的事情,傅九衢了若指掌。 在傅九衢面前,她就像个透明人。 辛夷突然有点生气,搬转傅九衢的头,稍稍带点力,只听得“咔”一声—— 脖子脆响,傅九衢微愣。辛夷却已大方地按住他后颈的风池穴,揉捏起来。 “郡王为什么这样关心我的事情?” 她手劲大得,仿佛要拧断傅九衢的脖子,但这种疼痛适时地代替了头痛,舒适感很强。 傅九衢没有抗拒,慢条斯理地靠在美人榻上,任由她在头上随意游走,冰冷的语气也变得缓慢而温和。 “我说过会在孩子出生前,护你平安。” 辛夷低头看他。 广陵郡王面色平静,眉眼间的戾气散了许多。 真是个喜怒无常的家伙。 辛夷抿了抿嘴,“那今日云骑桥几个挑夫,对我意图不轨,你可知情?” 傅九衢不答反问:“这便是你满大街追着曹翊跑的理由?” 辛夷:“若非我急中生智,说不定已经惨遭毒手……” 傅九衢没有说话。 辛夷等了片刻,再看去,见他阖着双眼,一动不动,肌肤白似冰雪,头发黑如浓墨,乌紫的嘴唇渐渐恢复了一些血色,整个人仿似睡过去了似的,不禁生气。 混蛋。 拿他当下人使唤。 “不要停……”傅九衢没有睡着,只是头实在太疼,不想动弹,在辛夷的手指拨弄下,又得了几分舒爽,也就不再作声。 辛夷手一停,傅九衢眉头便皱了起来。 “云骑桥,程苍已派人去查。” 速度够快的呀? 辛夷松口气,恢复了手上的动作,听到傅九衢舒服的叹息,又不满地道:“敌暗我明,总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我如今就像一条砧板上的鱼,不知道拿刀的人是谁,要吃我的人又是谁,简直防不胜防。” 傅九衢:“你是鱼?” 说罢他自顾自低笑。 “鲨鱼吧。” 长着尖锐的牙齿,谁惹到她都会咬一口,吞拆入腹那种鲨鱼。 辛夷低头,恶狠狠在他脑袋上给了个鄙视的眼神。 傅九衢微微仰头,冷眼看去。 辛夷与他四目相对,“郡王……” 眼波浮动,唇角带笑,一看便知是在想什么鬼主意。 “我有一计。可化明为暗,将汴河水鬼揪出来,助郡王破此奇案——” 傅九衢眼尾撩撩,“说说看。” 辛夷左右看看,突地俯身,低头凑到傅九衢的耳侧,如此这般,如此那般地说了一大通。 傅九衢眸底幽暗。 辛夷凑得太近,身上那股子甜腻腻的香味直往鼻腔里钻,让他……十分难受。 傅九衢挪了挪身子,想把她推开,可想到她那雷人的力气,若她趁机拉扯不清更是麻烦,索性就由了她,絮絮软软的呼吸落在耳根…… “郡王觉得如何?可是好计?” 她人小,胆子却大,心更大。 傅九衢浅眯双眸看她。 “以身涉险,你就不怕死?” 辛夷悠哉地笑,“有郡王护着,我怕什么?” 傅九衢眼色沉了沉。 辛夷一笑,说得笃定而自信。 “依我看,与其去追究什么‘蓬星现世,国祚不祥’这种虚无飘渺的东西,不如以我为突破口,揪出水鬼。” 傅九衢静静地看着她,突然道: “你当真以为我会在乎?” 在乎什么?辛夷纳闷地蹙起眉。 “小张氏。”傅九衢抬起头,看向倾身向他的女人,沉吟着叹出一抹温柔的音色。 “我知你心意,但你大可不必为此冒险。” 辛夷愣了愣,仍然未懂,却见傅九衢缓缓伸出食指,戳在她的肩膀上,用一种并不强硬的力道,把她推开一些距离。 “肖想本王,没出路。” “……???” “你只须懂事些,往后你和你的孩子,本王自会关照。” 辛夷双眼巴巴盯住他。 好半晌,唇角扯扯,差点笑出声来。 敢情广陵郡王以为她这个死了丈夫的小妇人,甘愿以身涉险诱敌深入,是换着花样地谋他的青睐? 也是,古代妇女大多矜持,保守,而她没有那样封建的分寸感,又有“前科”,无论她做什么,都很难改掉在傅九衢心中的刻板印象。 “没问题,我懂事得很。” 辛夷学着傅九衢那样,用一种指尖戳在他的额头上,又抢在他发火之前,双手按压他的穴位,捏、揉、摁、搓,生生打断他的怒火,再故意温声软语,一副闺中少妇的幽怨模样。 “其实我有自知之明,长着这么一张丑脸,以前爱慕三郎,就已经吃够了苦头,往后再不敢痴心妄想了。” 辛夷瞥他一眼,继续拿他当冤大头,忍住笑,幽幽叹道。 “眼下我什么也不求,只求快些破案,再弄些银钱傍身,开个小医馆,带着孩子孤身度日便是了……” 傅九衢阖着眼,没有说话。 辛夷清楚地感觉到广陵郡王呼吸里的不平静,碰触他头皮时,指尖按压的力度,稍稍大了些许。 紧跟着,便换了话题。 “对了,那日在吕家,我听京兆郡君提到一个人,叫陈储圣,不知郡王听过没有?” 辛夷很奇怪高淼为什么找崔郎中打听陈储圣,想从傅九衢这里探探风。 不料傅九衢又讲了个“鬼故事”。 “你可知庆历元年,张家村曾发生过一桩失火案……” 庆历元年?十年前? 辛夷摇摇头。 傅九衢睁开眼看她一下:“那年冬月,张家村北的一间医庐失火,一家十八口人无一幸免,医庐也被焚毁殆尽。此案极为吊诡,最终却没有凶手。” 顿了顿,他又淡淡道:“死去的那一家,男主人就叫陈储圣。他原是翰林院医官,高淼出生时难产,差点一尸两命,幸得陈储圣所救……” 原来这样? 剧情外的剧情,让辛夷头皮发紧。 “陈太医为何会在张家村结医庐?失火案当真是失火吗?为何没有凶手?” “那便是另外的缘由了。”傅九衢分明不想多说,抬头看一眼辛夷,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按得不错,就依你之计吧。” 辛夷怔了怔,脑子里想闪过无数的念头。 “郡王这病,反复发作也不是办法。在得到根治前,得寻个止痛的法子才是……” “辛夷。”傅九衢突然开口。 辛夷没有料到会被他连名带姓的称呼,吓得手指哆嗦一下,差点停了心跳。 “郡王?” 傅九衢冷笑,“怎么,你不是叫这个名字?” “是。”辛夷正揣度他什么意思,便撞见傅九衢突然剜来的目光。冷冽、幽凉,如藏了一个秋的连绵阴雨。 “为什么要撒谎?” ------题外话------ 祝每一个爱看书的小姐姐都平平安安~ 第32章 好香一坨肉么? 辛夷面色突变,挺直腰背看着他,准备迎接来自大反派的暴风骤雨…… 不料,傅九衢冷笑一声。 “我的病,无药可医。” 辛夷怔住。 原来他指的撒谎是这个,而不是看破了她假冒伪劣的身份? “你本无力治我,却撒下弥天大谎,究竟意欲何为?”傅九衢用力捏起几上的茶盏,眼底有隐隐浮动的猩红,因为疼痛已接近了躁动的边沿。 “拖延时间,还是别有所图?” 辛夷忽略不了他眸底的痛苦和狠色。 她想安抚他,就像她以前面对那些绝症病人那样。 但傅九衢不是普通的病人。 他敏锐,性冷,最厌恶别人的冒犯和欺骗,尽管——昆仑关之战前的傅九衢尚未黑化到那样疯批的程度,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大反派,也不会一言不合就大开杀戒,可辛夷仍是忌惮他。 “郡王不要自暴自弃。”辛夷斟酌着,笑意浅浅,“我之前所言,句句属实。郡王的病,不是不可医,只是目前,尚不具备医疗条件……” 傅九衢:“是不可医,还是不想医?” 原来钩子在这里等着她呢? 这家伙是不是以为,她想拿治疾要挟他,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譬如得到他? 他好香一坨肉么?她就这么想吃? 辛夷忍不住笑了起来。 “郡王总得给我一些时间,容我慢慢准备。心急连热豆腐都吃不了,何况医治疑难杂症?” 傅九衢看着她。 审视的黑眸,阴凉复杂。 鸦雀无声,久久…… “嗯。” 傅九衢慢吞吞倚下去,那只套着玉扳指的手,轻轻搭在扶手上,似是接受了她的说法。 “继续。” 辛夷方才寒毛都快竖起来了,生怕他暴怒杀人。如今看他平静下来,吁口气,趁机要来银针为他施针一回,再用周道子说的那个偏方,取大附子加盐,让他沐后使用,不见效用,又麻着胆子开了个“清上蠲痛汤”的方子,让孙怀给他煎熬服用。 以前傅九衢对周道子的药,是有效的,用多了,便有了耐药性,止痛效果越来越差。 冷不丁换了辛夷的药方,效果明显,众人对辛夷都高看一眼,辛夷也松口气…… 尽管她知道,这都是治标不治本。 “小嫂师出何人?”傅九衢又问到这个问题,辛夷这次不好撒谎说是周道子了,故作高深的一笑。 “师父闲云野鹤,说来郡王也不认识。” 说罢,她借机上手为傅九衢按捏,把话题岔开。 “我很好奇,郡王为何管我叫小嫂,而不是大嫂?郡王不是比三郎小上几岁么?” 傅九衢眼神微哂。 “大嫂另有其人。” 另有其人? 辛夷明白了。 大嫂是张巡的原配,三小只的亲娘周忆棉。 她只是张巡的续弦,在他的心里,恐怕当不起“大嫂”这个称呼。 话到了嘴边,辛夷觉得有必要多问一嘴,以示对“恶毒后娘人设”的尊重。 “那个女人她就那么好吗?为何人人都喜欢她,不喜欢我?郡王,我真就比不上她么?” 傅九衢:“比什么?” 辛夷低头瞟他一眼,又听傅九衢道:“人都去了,还不服气?” 周忆棉去了,张巡也去了,恩怨情仇都已过去,确实说这些没有什么意义,无非自讨没趣罢了。 辛夷其实对这些人都没有多大的情绪波动,但还是配合的叹息了一声。 “说来你是有几分本事。” 头部的疼痛减缓,傅九衢的脸色也好看了许多,漫不经心地打量她。 “往后你来伺候。” 辛夷愕然不语。 在广陵郡王的认知里,他当然是可以这样命令别人的,但辛夷可不想提心吊胆地活在大反派的眼皮子底下,更不想做他的人丨肉止痛药。 “郡王,银针刺穴和按压推拿只能减缓疼痛,周老和孙公公也可以做,止痛药方你也有了……你看我又要赚钱养家,又要照顾小孩,怕是不能随传随到……” “开个价吧?”傅九衢懒洋洋打断她。 辛夷意外地看着他,半晌没移开眼。 这么真诚的广陵君王,连样貌看上去都英俊了不少呢。 说钱就好办多了。 辛夷喜滋滋的,“我想开个医馆,要多少钱,还没有仔细算过……” 傅九衢笑了起来。 “你怎么不问我要一个汴京城?” 他这一笑,就破了冰,清贵俊美,极是招人。辛夷瞧得心底突突两下,恨不得拿手去遮住他那张妖艳贱货的脸。 “那不合适,太贪心了。一个医馆足矣。要是郡王嫌少,再补个万儿八千两银子,我也勉强可以接受。” “哼!”傅九衢看她一本正经拒绝的模样,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唇角竟浮起一丝笑。 “二百五十两。” 这是笑话她么? 辛夷不甚在意地撩撩眉。 “一次?” “一共。” “呵呵。” “不肯?”傅九衢懒懒拔高声音,“段隋,送客!告诉程苍,云骑桥不必再查,张家村的察子都撤回来……” 辛夷头皮微麻。 在这个世界苟活,暂时还得倚仗这个纸片人。不论傅九衢多坏,至少在水鬼案上,他们是同一条战线的战友。 更何况,如今的傅九衢尚未黑化,除了脾气怪一点傲娇一点黑心一点,也不是不可以拯救。 罢了,她就当为民除害! “行。二百五就二百五。我还要一副金针,一套炮制药材的器具。另外,为郡王制药,工具须得定制——” 辛夷要来笔墨,开始画图。 除了药柜、药箱、炉子、锅具、刀具外,还有一些分离器和提炼的器物…… 她并没有刁难傅九衢,这些全是时下的工艺可以做出来的东西,只不过她人微言轻,工匠们对于从未见过的器物,没有耐心去做,甚至都懒得听她把话说完。 今日她带着孩子在城里跑了许久,碰了一鼻子灰,总得在傅九衢这里找补回来。 “你还当真不客气?” 傅九衢看她洋洋洒洒一张接一张地写画,双眼越发深沉,那淡淡撩起的眼,仿佛下一瞬就要挤出刀子。 “自己人,客气什么?” 辛夷画好最后一张图,不客气地拿过桌上孙怀为傅九衢准备的帕子,擦了擦手,看看窗外。 “天色不早了,我得回村了。希望收网之日,郡王能把器具都备好,那样我就可以静下心来为郡王制药了。告辞!” 她没有犹豫,说走就走。 傅九衢深深地凝视她,“慢着……” 辛夷:“不必留我吃晚饭。” 傅九衢看着她瘦弱的背影,眸底露出一抹难以理解的暗芒。 “孙怀,带小嫂去挑几个丫头,方便照顾孩子。” 辛夷停下脚步,回头。 对视片刻,她豁然开朗。 傅九衢送丫头给她,自然不是关心她,而是怕她这个恶毒后娘在分家以后,会对张巡的三个孩子不好,这才派丫头回去监视她。 辛夷问:“丫头的月钱,你付?” 傅九衢不冷不热地嗯声。 辛夷欣然接受,上前毕恭毕敬地道了谢,心底美出天际……有人帮着自己带孩子,还不用花钱,那是什么天降馅饼? 然而,她很快就发现自己想错了。 第33章 小人物之死(二更) 广陵郡王的院里,丫头不是多,而是多得人眼花缭乱。环肥燕瘦,各尽其美,却没有一个像是能帮着她做事的样子。 那不沾春水的手,不照阳光的脸,雪肌玉肤,柔荑白齿,哪里是做事的丫头,分明就是娇养的小姐…… 辛夷服了。 把她们带回去,谁比较像丫头? 活该她做奴婢侍候她们吧? 骚还是傅九衢比较骚。 养这么多漂亮丫头在院子里,享尽艳福,还落得个清贵君子不爱美色的好口碑,呸…… 她以前怎么没注意到傅九衢的人设里,有好色之徒这一条?太过卧槽了! 孙怀看她表情变幻莫测,笑眯眯地躬着身子上前,“小娘子若是不满意,再换几个上来,你慢慢挑?” 还有? 辛夷快要笑死了。 傅九衢这是养了多少美貌少女在府里? 她不想搞得自己像逛窑子似的,也不想耽误了这些姑娘的前程。 “罢了罢了,孙公公,替我多谢郡王美意,这些小美人,我使唤不起,使唤不起。” 辛夷连说几个受不起,拒绝了孙怀继续拉丫头来让她挑选的好意。 “不选了,不选了,都留给郡王吧,我得赶紧带孩子回去烧火做饭了。” …… 怡花厅里,傅九衢僵着一张脸。 “一个都不喜欢?” 孙怀说是,傅九衢便是一声冷哼。 “不识抬举。” 孙怀腻歪着笑,“小娘子说丫头们都生得太美,舍不得让她们干粗活。” “美吗?”傅九衢眸子里流露出几分困惑。 “那自然是没有人比得过郡王……”孙怀腻笑着说到这里,见傅九衢拉下脸,连忙止住话,板着脸指责。 “那小娘子属实不识好歹,不知这些丫头全是郡王为了照料她和孩子们特地找来的。还说什么君子不夺人所好,枉费郡王一番苦心……” 傅九衢瞟着他。 仿佛想到什么厌烦的事情,两声冷哼。 “随她去。” 孙怀不明白主子这哼哼是什么意思,笑着问:“那这些丫头怎么处置?小的瞧着确有几分好颜色,去爷的屋里伺候也是担得起的……” “赶出去。”傅九衢不冷不热地打断他。 “赶出去?”孙怀吃惊,“这可都是……大人们的一番心意呀。” 这事说来话长。 得知辛夷怀孕,傅九衢便吩咐孙怀去物色几个丫头,好照顾她和三个孩子。谁知消息放出去,相熟的,不相熟的,纷纷送丫头过来,个顶个的好看不说,有人甚至把女儿都送来了。 傅九衢也没理会,全堆在后院,让嬷嬷教她们规矩。 那些丫头还以为要伺候广陵郡王呢,谁知空欢喜一场。 孙怀怜香惜玉,有点不落忍。 “爷,眼看长公主也要回府了,不如就先留着……” 啪的一声。 傅九衢将书重重拍在几上,叉着腰朝孙怀勾手指。 孙怀苦哈哈转过身,撅起屁丨股。 傅九衢一脚踹在他臀上。 “狗东西,你主意是越来越大了,不如全赏了你?” 孙怀一怔,知道马屁拍到马腿上了,赶紧笑着自黑。 “爷便是赏了小的,小的也没那福分消受呀。那小的这就去告诉她们,哪里来的,请回哪里去?” “蠢货!” “爷,小的说得不对?” “哪里来的,滚回哪里去!” 孙怀尬笑两声,没再哄主子高兴。 因为程苍进来了。 “禀郡王。”程苍严肃着脸,目光冷凝,“云骑桥,有人坠河——” 傅九衢表情不变,笑容里有明灭的戾色。 “是那三个挑夫?” 程苍低下头,有些惭愧。 “我们的人晚到一步,三人投河自尽了。” 云骑桥的水连接汴河,三人投河而亡,自然也赖在汴河水鬼的名下,进一步印证了那个恐怖的传闻…… “开封府那边什么反应?” 程苍见傅九衢脸色平静,并无愠怒,稍稍松一口气,“曾钦达带了推官孟绍,仵作何仁和一群衙役,正在云骑桥捞尸……” 傅九衢幽凉凉一笑,眉眼间有杀气弥漫。 “走,瞧瞧热闹去。” · 辛夷赶着驴车,带着三个孩子,原想去孙家药铺问问那掌柜,能否搞到一部在后世已失传的《简要济众方》,结果还没到云骑桥,就被接踵磨肩往前挤的人群吸去了注意力。 “死了,肯定死了。” “前阵子一次跳一个,如今一次跳三个?汴河水鬼这是变本加厉了呀?” “这三个做人力挑担的,常年在云骑桥到州桥这一带揽活儿,今日不知怎的,莫名就投了河……” “怕不是……撞邪了吧。” “当真怪哉。” 无法解释的事情,背锅的都是鬼邪。 辛夷听着,脑子里却浮出三个挑夫的模样,以及《汴京赋》画面上看到的,那些在街巷州桥上来去走动,或畜驮、或肩挑的小人物。 这些人本是布景,连面目都模糊不清…… 为何全都涉入水鬼案? 乱了。全乱套了! 辛夷走得更近一些,围观的人更多了。 几个衙役在桥边柳树下,正在询问几个挑夫模样的汉子。 辛夷隐隐听到有人说。 “他们与往日没什么不同。” “好似,和一个赶驴车带孩子的小娘子搭讪了几句,被推了一下……” “小娘子很白,瘦,脸上长疮疹……” 辛夷下意识握紧缰绳,便见三个小家伙齐刷刷朝她看来。 三念拉住她的衣角,小脸吓得变了颜色。 “娘……” 二念和一念这对双胞胎小眉头揪着,近乎一模一样的脸,表情却完全不同。 一念冷漠,在思考。 二念灵动,恶狠狠瞪她,“都是你惹的祸……” 辛夷默默拉下夹在车棚顶上的青布,将孩子的脸挡在里面,却听到背后传来一道不怀好意的笑声。 “曾大人,我来作证。” 一顶小轿停在桥边柳树下。 两个丫头打帘子,扶着一个身着棠梨色雪缎襦裙,系着朱殷色披风,钗环艳丽,身形略为丰腴的年轻小娘下了轿子。 辛夷看到她就叹气。 小曹府闹完了,来个大曹府。 姓曹的是跟她耗上了么? 来人正是曹漪兰,汴京赋有名的掌中宝,妖气精,放出话来要做广陵郡王妃的曹大姑娘—— “诶诶诶。曹大姑娘来了。”曾大人堆满笑容迎上去,好一番作揖问好,心里头却直骂娘。 想他为了水鬼案食不下、寝不安,脑袋都快被张尧卓骂肿了,这娇小姐却来凑热闹,生怕他不够忙活。 “敢问曹大姑娘,您有什么证物?” “物证没有,人证就有。” 人群围拢上前。 曹漪兰挑高眉梢,顿了顿,冷笑。 “我便是人证。” ------题外话------ 姐妹们,看文请留爪,收藏推荐并投下你们宝贵的票票~你不投,她不投,二锦何时能出头?哈哈?_? 第34章 品貌俱佳曹大人 曹漪兰娇嗲的声音像黏在牙齿上的饴糖,软绵绵的。 “那时,我正和佩儿在金泰楼对面的胭脂铺里挑口脂呢,亲眼看到凶犯将驴车停在路边,同挑夫搭讪说笑,你拉我扯,好不亲热……” 将挑夫的调戏说成亲热,曹漪兰面不改色,也不见违心,嗓门高亮,惹得整个云骑桥都嘈杂起来。 自古香艳得人心。人们生怕错过了好戏,近的还想再近,远的往近了挤,一时间推推搡搡,混乱一团。 曹漪兰环视众人,翘起唇角略带几分得意,“过了片刻,她便疯疯癫癫去追我七叔了,满大街的人都有瞧见……” 在曹漪兰来前,开封府衙役已经走访了周遭的商铺和知情人,得知了辛夷追逐曹翊的事情,因此并不意外。 “那曹大姑娘可有瞧见,她离开后,挑夫往哪里去的?” 曹漪兰眼皮一翻,不悦地拢了拢氅子,哼声道:“我哪里会注意挑夫去向?我只是恰好认得那个凶犯罢了。” 曾钦达明知故问:“是谁?” 曹漪兰嘴角上提露出一个刻薄的笑,娇嗲嗲地道:“还能有谁?张都虞候家那个丑死丈夫死而复生的小寡妇呗。” 曾钦达笑道:“这……曹大姑娘所言,也不足以证明张小娘子有杀人嫌疑呀……” 曹漪兰不高兴了,嘴巴撅起,“世上哪有那等巧事呀,但凡沾上她的人,死的死,倒霉的倒霉,不死的也要脱层皮,说与她不相干,谁人会信?” 四周人群频频点头。 起哄的也更起劲了。 一次是巧合,次次都是巧合么? 曾钦达只是赔着笑,并不表达,显然没把这曹大姑娘的话当回事,曹漪兰不满之极。 “我说得对是不对,曾大人一查不就明白了?挑夫死前好端端在接活,与她拉扯后就去投河,不查她,查谁?” …… 辛夷瞧得牙根痒痒。 这曹大姑娘当真又蠢又坏。 不管不顾地跑到大街上诬蔑她,也不怕丢了大曹府的脸? 她将牵驴的绳子递给一念。 “拿着,我去会会她……” 一只修长的大手接过绳子,平静而低沉的告诉她。 “别过去。” 辛夷吓一跳,扭头看去。 云骑桥边的风很大,吹得曹翊衣角翻飞,他已换了便服,一张脸温雅清俊,眉头浅皱着,不动声色。 辛夷放松下来。 “曹都指,你走路都没有声音的吗?” 曹翊微微一笑,“曹某冒失了。” 说罢他的视线落在嘈杂的人群和被人围在中间的曹漪兰身上,“这里太吵,你又十分专注,我便没有叫你。” 辛夷报以一笑,“曹都指都听到了吧?你家侄女儿这么诬蔑我,我再不出头,就该去蹲大狱了……” 曹翊目光深深,“兰儿是有些胡闹……” 辛夷:“所以曹都指阻止我,是为了帮你的侄女?” 曹翊思忖一下,突然转头盯住她,“我说来帮你,小娘子可信?” 当然不信。 曹翊是个品貌俱佳的温润男子,有着将门世家刻在骨子里的教养,这是他的人设,可辛夷来这个世道短短数日,已经看见了无数崩人设的事情。 像曹翊这样的世家子弟,家族名声看得比命都重要,怎会为了一个外人对付自己的侄女? “曹大人袖手旁观,便是帮我大忙了。” 辛夷不以为然地朝他一笑,将快要滑下车辕的三念往上抱了抱,示意他们三个乖乖坐好,便要过去找曹漪兰理论。 却听曹翊突然道:“你今日在大街上追我,不就是想让我帮你?为何我来了,你却拒绝?” 辛夷一怔。 脸色以看得见的速度泛红。 怎么把这岔事忘了? 咳!辛夷低眉,扶一下头,不好意思地道:“其实我当时并不是要追曹大人,只是为了躲避祸事,不得不出此下策……” 曹翊微笑看她, 辛夷:“是不是有什么闲言碎语,给曹大人添麻烦了?” 曹翊面目温和,目光如水般注视着她。 “我不是张都虞候,不在意那些闲言碎语……”说到此处,他似乎意识到这句话不妥,尤其在张巡的遗孀面前。 他面露一丝尬色,朝辛夷拱了拱手,抿唇一笑。 “谁都有艰难的时候,若不是出于无奈,谁会如此不顾体面?小娘子不必介怀。” 辛夷哑口无言。 曹翊做为张巡的顶头上司,对张小娘子和张巡间的事情,自是比旁人了解的多。 辛夷一笑,杏眼轻眨,“曹大人同情我么?曾经那般不顾体面地痴缠三郎,却遭他厌弃,甚至为了避我而去昆仑关……想必曹大人也看不起我这样的人吧?” 她似笑非笑,把曾经的糗事轻飘飘揭过,就像在说别人的故事,这让曹翊有些意外。 随即,跟着笑起来。 “原来小娘子是个豁达的人,倒是我无趣了,出言不逊,还望小娘子不要计较……斯人已去,你能放下是幸事。” “多谢。”辛夷瞥一眼越来越热闹的云骑桥,勾起唇角,“曹大人为何不让我过去?” 曹翊沉下眼,“你过去了,我便不好出手助你。” 众目睽睽,以他的身份确实不方便…… 曹翊能如此坦然,辛夷也不愿隐瞒。 有一种人,哪怕第一次相见,也如多年老友,舒服自在。 曹翊便是。 “他们是来杀我的。” 辛夷将遇上三个挑夫时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曹翊,“从投河至今,我背后就像有一双看不见的黑手,随时随地想要我的命……” 曹翊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 “你寡居在张家村,与人无仇,会有何人害你?莫非,与三郎有关?” 辛夷摇了摇头。 这也是她想不通的地方。 张小娘子虽嫁了张巡,可张巡从不与她交心,少有互动,即便有什么机密要事,也不是她能接触到的,又不曾触及谁的利益,何须处心积虑要她的命? “不要怕。” 曹翊用一种沉稳而低浅的声音缓缓安慰。 “三郎是殿前司的人,此事我会派人去查,至于开封府这边……” 辛夷侧眼看着他,正想听听他的看法,一声唱喝传来。 “广陵郡王到!” 云骑桥上,一辆二马并驰的车辂徐徐而来,红罗绣云,四柱刻镂,奢华炫丽到极致。车上,广陵郡王锦袍大氅,斜倚背垫,手扶曲几,修长俊美的仪态和盛世容颜,尽展于汴京百姓的目光里,惹来一阵阵抽气。 汴京豪奢之风渐弥,广陵郡王当数其一。 喧闹的街面上,蓦地安静下来。 车轱辘压过青砖石的路面,每一次转动,好似都敲在人的心里。 真是一种奇特的气质。 眼前的广陵郡王明明俊美无双,含笑浅浅,也不是黑化后的傅九衢那般残暴嗜杀,可人们就是下意识地怕他。 辛夷想,大概这就是反派人设的天然张力吧。 “退后,退后点……” “小心些,万万不可惹到了这位祖宗。” “嘘,别出声。” 辛夷看着人群小声私语着纷纷让开道路,正琢磨傅九衢不在府里逗弄美貌丫头,跑到大街上来吓人是为哪般,便听到傅九衢不冷不热的声音。 “小张氏。” 车辂停下。 就在辛夷前方不远。 傅九衢明眸如睐,俊美的脸在天光下笑得如同妖邪。 “你过来!” …… …… 第35章 认尸?芳心错付曹大姑娘 辛夷脑子懵了一下,朝他看去。 广陵郡王斜斜倚靠在车辂上,凤眸半眯,似笑非笑地扫过她和她身边的曹翊,唇角挂着一抹氤氲的冷意,如同猎人看着猎物。 孙怀朝她使眼神,“小娘子还愣着做甚?爷在叫你。” 无数人的目光纷纷朝辛夷看过来,带着同情的、怜悯的凝视,好像她很快就会惨死在傅九衢的手底下。 辛夷没有犹豫太久,拉着小驴车,拖着三个孩子就朝傅九衢走过去。 人群自动让路,紧张地看着她。 不为别的,辛夷的模样与曹漪兰方才描述的凶犯一模一样,不用人翻译都知道曹大姑娘说的那个克死丈夫的丑妻就是她。 “郡王找我何事?” 辛夷朝傅九衢行了个礼。 三个孩子也乖巧地叫了一声“傅叔”,傅九衢低低应一声,抬高下巴,不动声色地扫过曾钦达和围观众人,勾起的唇角带出一道浅浅的嘲弄。 “这便是你们要找的凶手。” 四周俱寂,人群愕然。 辛夷有短暂的失神。 “傅九衢,你有病?” 直呼其名喊得很小声,但还是落入了傅九衢的耳朵。 “闭嘴!” 傅九衢低冷的声音打断了她,又朗笑而问: “曾大人,是也不是,你来说说?” 曾钦达踮踮过来,拱手作礼。 “下官见过广陵郡王……” 声音未落,他瞥见曹翊从人群里走过来,又侧过身子再揖一礼。 “见过曹都指挥使。” 曹翊温声回礼,“曾大人不必多礼。我只是路过,不想惊扰了大人办案。” 傅九衢哼笑两声,瞟着曹翊用口型说一句“虚伪”,然后冷冰冰地问曹翊:“曾大人,这小妇人是不是你们要抓的凶犯?” 曾钦达一脑门的汗。 神仙打架,为何要让他一个凡人遭殃? “这,这,启禀郡王……挑夫尸体刚刚打捞上来,案情未定,凶犯也未可知……” “九哥,杀人的就是她——”曹漪兰嗲嗲的声音适时传来,为曾钦达解了围,也引来辛夷身上那些鸡皮疙瘩的第二波革命。 “我亲眼看到的,她和三个挑夫拉扯不清。” 傅九衢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你看见了?” 曹漪兰看到傅九衢对自己笑,一颗芳心怦怦乱跳,声音愈发娇软。 “嗯,兰儿都看见了。就是这个不知廉耻的妇人……” “好。”傅九衢慢条斯理地转动着玉扳指,垂眸浅笑,“程苍,带曹大姑娘去认尸。仔细认,挨个认,哪只手拉扯的,怎么拉扯的,都指认清楚了。” 曹漪兰脸色一变。 三具打捞上来的尸体还停在桥边的堤下,用白麻布盖着,隔得这么远,她都得用手绢掩鼻子,生怕沾上死人的味道,怕得紧呢,如何能去认尸? “九哥……”曹漪兰娇娇地示弱,“兰儿怕……” “不认尸,如何作证?”傅九衢半阖的眼微微一撩,“程苍,带过去。” “不……”曹漪兰发出恐惧的尖呼,十几岁的娇娇女哪里敢去看尸体?她看傅九衢笑容不变,丝毫没有回旋的余地,扑过去向曹翊求助。 “七叔,你知道的,兰儿胆子最小了,针尖那么小,我害怕,七叔,我害怕认尸……” 曹翊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然后警告地瞪一眼曹漪兰,沉吟轻唤。 “重楼……” “带过去!” 傅九衢加重了语气,声音低沉,冷冽,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是!”程苍冷着脸上前,和一个侍卫架起曹漪兰就走。 看曹漪兰挣扎着喊破了嗓音,曹翊一声叹息。 “重楼,你明知她只是……” 只是什么曹翊没有来得及说出口,就被傅九衢冷哼声打断。 “皇城探事司办案,曹都指可要置喙?” 这样公事公办的语气和称呼,疏离而冷漠,曹翊没有出口的话生生压了下去。 “不敢。” 皇城司不属三衙管理,权柄极重,直接听命于当今天子,原本针对的主要对象,就是曹翊这样的殿前诸班直的宿卫诸将以及禁军军政,专业特务,专找麻烦,可谓天敌。 “那曹都指还有什么指教?” 曹翊看一眼辛夷,“张小娘子原本与案情无关,郡王查案还是不要牵连无辜得好……” 傅九衢忽然轻笑一声。 再一声。 一双眼就那么意味深长地盯着曹翊,实在不明白他哪里想不开,竟会为了一个心思狡诈的女子,不惜自降身份前来相助? “嘶……让我想想啊……” 傅九衢突地转眼看向辛夷。 “曹都指怜香惜玉,不知小嫂意下如何?” 辛夷无语得想翻白眼。 不就是害怕她勾引曹翊,祸害他纯洁无瑕的小舅么? “郡王说如何,便如何。” 辛夷说着看曹翊一眼,“多谢曹都指好意,案子找上我了,我避也避不过的,只要郡王禀公处理,我便不怕。” 曹翊看她目光坚定,天寒地冻的季节,站得笔直无畏,点点头,不再作声。 · 曹漪兰的尖叫声,响彻了云骑桥上空。 大庭广众下,这位被宠成了金枝玉叶似的曹大姑娘对着三个挑夫泡水后变得狰狞恐怖的尸体,看了一遍又一遍。 抬起头,被程苍按下去。 尖叫着闭上眼,按得更低。 反复看,反复辨认…… 尸体口鼻里泡沫外溢,散发着浓浓的怪味。 曹漪兰大喊大叫着,终于受不了,崩溃地大哭。 “我不认识,我真的不认识他们。我什么也没有看见……我方才的话,都是无中生有……事发时,我没有在胭脂铺,没有在云骑桥……” “九哥……啊……饶了我九哥……” 傅九衢漫不经心地笑着问曾钦达。 “曾大人听见了吗?曹大姑娘认错人了。” 曾钦达:…… 他又不聋,当然听见了。 他也不瞎,还看见了。 这曹大姑娘完全简直是被他们吓的…… 光天化日之下,傅九衢也真是无法无天。 曾钦达嘿嘿地笑,连连拱手,“郡王明察秋毫,下官自愧不如。” 傅九衢看着被程苍拖回来,仍在不住呕吐的曹漪兰。 “无中生有,诬构他人,该当何罪?” 曹漪兰猛地抬头,惨白的小脸愣愣地望向傅九衢,眼泪决堤似的往下淌,“九哥,我不是故意的,我下次再也不敢了,我就是……就是喜欢你,我见不得你对那个妇人好……呜呜呜……难道我还比不上一个面目丑陋的小寡妇么……” 四周传来压抑的笑声。 傅九衢也笑了一下。 曹漪兰双颊通红,一颗真心被傅九衢如此践踏,她心痛得几乎不能呼吸,抽泣着双眼无神地看着傅九衢,一字一泪。 “你不要那么狠的心好不好?你明知道我喜欢你……喜欢了这么多年……呜呜呜……真的好喜欢……” 曹翊别开脸去。 傅九衢不动声色。 “郡王,我也想认尸。” 沉默了这么久,辛夷总算逮到个说话的机会。 辛夷倒不是好心帮曹漪兰,而是听不得她那娇媚得过分的声音。心里也明白,以曹家的势力,傅九衢最多也就是吓吓她,给她个教训罢了。 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题外话------ 傅九衢:不要以为我没有看过《霸道总裁爱上我》,像我这种天生就带有滤镜的美男子,走到哪里都是男主,其他人靠边站! 辛夷:你是男反。男反,男反,再说一遍,男反。 曹翊:容我问一句,男反是不是排在男二之后的? 傅九衢:呵呵!男二又如何?男二就是个打辅助的。男反多少还有机会翻盘…… 辛夷看了看英俊二人组,摸着下巴,不住地点头:“可惜我不是女主,不然把你们都收了。” 第36章 角弓反张 “郡王,我也想去看看尸体。” 辛夷迎向傅九衢的目光,又轻声重复一遍。 傅九衢侧过头看她,“去吧。” 没有多问,只简单两个字。 辛夷有些意外,其他人也很意外,包括曹翊。 等辛夷随衙役离开,曹翊慢慢走近傅九衢,看着他慵懒的样子,低低一笑,“这桩案子,皇城司真打算插手吗?” 傅九衢神色淡淡,“我和小舅一样,路过碰上了而已。不插手,愧对朝廷俸禄。” 曹翊打量他片刻,微微踌躇,“官家对蓬星现世,国祚不安的说法很在意。水鬼案没那么简单,开封府主理,那是再好不过了。你何必趟浑水?” 傅九衢冷冷一笑。 “我禀公办事,不论亲疏。” 曹翊微怔,叹息摇头。 京中人事复杂,傅九衢手握皇城司大权,禀公办事可比论及亲疏难上许多。尤其眼下,张贵妃是官家心尖尖上的人,开封府的张大人,也是金銮殿上的红人。 张曹两家的嫌隙,几乎摆在了明面上…… 表面平静的汴京城,暗流涌动。 ~ “大人。” 辛夷的脑袋突然从柳树下的岸堤冒出来,双手扒着提岸的石头,看着像一只出窝探食的小鹌鹑…… 傅九衢笑了起来。 辛夷不明所以,歪头换了称呼。 “郡王,我有发现。” 傅九衢招招手,示意她过来说话。 然而,辛夷不仅没有过来,反而将脑袋缩了回去,半晌看不见人。 众人面面相觑,都觉得这小妇人不可思议。 得多大的胆子,才敢公然违抗广陵郡王的命令? “让一让!” 堤下再次传来辛夷的声音。 紧接着便是一阵窸窣。 众人看过去,顿时大惊失色。 但见那小娘子,居然将裹在白布里的尸体抱起,从石阶拖上了河堤—— 一百多斤的壮汉,她就那么稳稳的抱着,像个没事人似的,甚至都不看旁人诧异的目光,直接抱到傅九衢的车辂前。 嗵的一声,摔在地上。 傅九衢抚弄玉扳指的手一抖,坐垫都好似都晃了晃。 而原本软在地上的曹漪兰,眼看尸体就那么直挺挺地落在她的身边,啊的一声尖叫,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 曹大姑娘这么不经吓? 辛夷抱歉地看一眼曹翊,摊手。 “她可能有点癔症,受不得刺激。” “……” 曹翊低头查看,曹漪兰的脑袋鼓出一个淤青的小包,不知是方才倒地磕坏的,还是被程苍拎过去的时候弄的,手上也有两处擦伤。 “抱歉,曹某先行一步。” 曹翊意味不明地看了傅九衢一眼,招呼丫头过来,将曹大姑娘托上了轿。 大曹府难得如此狼狈。 在百姓围观下,曹家人渐行渐远。 曹翊没有回头。 傅九衢手扶太阳穴,唇角露出淡淡的微笑,声音温柔得不像话。 “小张氏,你这是在做什么?” 辛夷一笑,说得不徐不急,“我怀疑挑夫不是溺水而亡,而是在人死后再抛尸河道的……” 众人都瞪大眼睛看着她。 曾钦达轻咳一声,“小娘子切勿下定论,一切须由仵作验尸后方才确认。” “我只是怀疑。”辛夷道:“我并不是想插手这件事,而是不得不出声。因为,这就是一桩彻头彻尾的谋杀案。而且,凶手针对的人是我。” 人群喧哗起来。 一个小妇人,针对她做什么? 傅九衢神色淡淡,不置可否地笑。 曾钦达问:“为何要针对你?” 无数的目光落在辛夷的身上。 这些人中间,一定藏着要杀她的人。 辛夷这么想着,故意说得玄乎。 “其实今日这个挑夫找上我,便是前来相告,有人要他们刺杀我。他们不愿意对我一个拖儿带女的小娘子出手,这才好心提醒……不然,我也不会匆匆去找曹大人。” 说到这里,她低头看着尸体,露出哀伤。 “没想到三个好心的大哥,竟然惨遭毒手。” 人群哗然。 对着尸体指指点点不停。 “曾大人。”辛夷瞥向曾钦达狐疑的胖脸,正色道:“等仵作验过尸体,就知道我所言非虚了……” 溺亡和抛尸的区别,并不需要十分厉害的仵作行技术。 “当然,凶手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杀人,肯定做了万全的准备,如果不易辨别,我建议仵作剖尸查验。这个人的胃里,一定还有残留的食物……” 曾钦达若有所思。 “小娘子可否说仔细?” 辛夷二话不说,猛地掀开覆盖尸体的白布。 “啊!尸体在动!” “还在笑!” 哗!人群沸腾起来,如同煮开的热水,往外跑的,往后退的,蒙孩子眼的,嘈杂万分…… 但很快又安静下来。 因为尸体就那么痉挛一下,就一动不动。 但他脸上,带着奇怪的痉笑。 不似寻常。 大白天光下,瘆得人脊背发凉。 辛夷却不怕,指着那具尸体。 “大人请看,此人死后角弓反张,一看就不是溺水而亡……” 角弓反张? 众人探脖子观看。 尸体仰曲如同弓状,反向而张,眉梢高高提起,牙齿咬紧,仿似在咧开嘴笑…… “这就是撞邪了呀。” “汴河水鬼,一定是汴河水鬼……” 水鬼案中投河的人,无不是如此死亡,就如同张家村的畸形孩儿一样,在民间广为传播,令人恐惧莫名。 曾钦达招招手,仵作何仁走了过来。 “尸体反弓,为何就不能是溺水?” 何仁重重哼一声,他不悦地看着眼前这个弱不禁风的小娘子,“人在溺水后,尸身悬浮水中,极有可能发生痉挛,以至躯体反弓……本不足为奇,不必大惊小怪。” “不对。”辛夷挑挑眉梢,“这人一定是中毒。” 何仁拉下脸来,“你是仵作,还是我是仵作?” 辛夷淡淡地一笑,“不要误会,我不抢你饭碗。我对验尸一窍不通,但我却知道,不可能每一个溺水的人,都恰好发生尸体痉挛。除非……真的有鬼。” 角弓反张、尸体痉挛、以及痉笑,是因脑膜刺激而成,典型的神经系统问题。 辛夷不懂验尸,只是刚好了解马钱子中毒的症状…… “大人要是不信,大可剖尸一验。” 她侧目,与傅九衢交换了个眼神。 “他们所中之毒,与张家村出生婴孩的母亲如出一辙,只是涉入剂量不同,后果不同……” 辛夷选择了当众说出来。 因为她相信, 凶手就在人群里,看得见她。 “凶手的目的,便是利用这种骇人听闻的死法和婴孩的出生畸形来造成恐慌,再契合蓬星现世的天象,将罪恶嫁祸给鬼怪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以达到其不可告人的目的。” 曾钦达被她说得头皮发麻。 “凶手有什么目的?” “那你就得问凶手了。” “那……凶手为何要杀你?” 辛夷看傻子一样看他。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因为我知道了他行凶的手段……他的阴谋诡计,就快要兜不住了。” 第37章 钩子,饵,鱼(二更) “曾大人。” 傅九衢平静地看着曾钦达,又瞟一眼涌动围观的人群,漫不经心的,扬起唇角。 黑瞳里有冷冽的笑意在弥漫。 “你们说,小张氏所言,对是不对?” 辛夷原本以为听了自己这些话,开封府这几位,尤其是仵作何仁,再怎样也得坚持一下自己的意见。 没有想到,傅九衢话音刚落,曾钦达便赞叹出声。 “对对对,说得极对。郡王英明。” 辛夷愕愕地看过去。 没想到,仵作也跟着拱手告歉。 “是小的学识不精,肤浅了。请郡王见谅,见谅!” 辛夷愣半晌才吐出那口气。 肤浅的人哪里是他们,分明是她自己。 她高估这些办案人的节操了,还寻思要条理分明,事实清楚地在广陵郡王面前据理力争,甚至已经在脑子里默了一遍马钱子的毒性和剖尸后如何验证…… 结果,她想多了。 广陵郡王当众把曹大姑娘收拾了一顿,就直接杀鸡儆猴,这里的人,再没有一个愿意忤逆他。 至少,不必当面忤逆。 “乏了。” 金暖色的阳光下,广陵郡王懒洋洋地打个呵欠,像是看戏累了,双眸浅眯着,摆开两条大长腿,勾出一抹慵懒而阳刚的笑。 “曾大人,散去吧。你们开封府办案,我原本不该插手才是……” 曾钦达嘴上挂着笑,心里却在问候他娘。 都插完脚了才说不该插手?呸! “是是是,郡王,那下官便把尸体带走了?” “嗯。”傅九衢淡淡的撩开眼尾,摆摆手,头也不抬,眼也半眯不眯。 人群逐渐散去。 辛夷拉过驴车的缰绳,拍拍车辕坐上去。 “小张氏。” 辛夷正准备离开,冷不丁听到傅九衢的声音,扭头看去,但见他深沉的黑眸冷得仿佛要吃人。 “郡王还有何指教?” 傅九衢抚弄他的玉扳指,笑得冷嗖嗖的。 “你不老实。” “郡王何意?我不懂。” “你心底是不是有人了?” “啥?”辛夷愣半晌:“郡王是指凶手?” “否则呢?”傅九衢眉眼凉凉的样子实在欠揍。 辛夷后牙槽咬了咬,冷哼两声。 “是又如何?” 傅九衢双眼危险地半眯,“谁?” 辛夷目光闪躲一下,语气稍弱。 “我没有十足证据和把握,说了也没用。郡王只需照计划进行,凶手就一定会浮出水面。” 傅九衢静静地观察她许久。 久得仿佛要隔着那氤氲的阳光望入她心里去,才又笑开。 “好,我送你们回去。” 辛夷差一点被唾沫呛到。 “郡王……这不合规矩。” 傅九衢抬抬眼,语气淡然。 “规矩都是人定的。你看是本王规矩,还是你长得比较像规矩?” 辛夷抿了抿唇,“郡王公务繁忙,日理万机,怎能为了我这种无足轻重的小妇人亲自跑一趟?” 傅九衢轻笑,“很有自知之明。” “……”混蛋。 “郡王你忘了?”辛夷半眯起眼,朝他使个眼色,“你答应我的计划,计划……你不抓凶手了?” “急什么?凶手又不杀我?” “……” 辛夷深吸气,朝他翻白眼一笑,然后拉下脸就去牵驴。 “有我在,小嫂无须害怕。”傅九衢冷眉冷眼扫向街面,笑容幽淡,声音却是高了许多,就像故意让人听的一样。 “这汴京城真是什么妖魔鬼怪都敢出来兴风作浪了。我倒要看看,在我眼皮子底下,谁敢再来招惹你?” 辛夷震惊:“郡王?” 如此宠溺霸道的话,辛夷还只在偶像剧里听过。傅九衢说出来,不仅不合时宜,还和他们的计划背道而驰。 “不是说好的吗?我在明,负责钓出水鬼。你在暗,和我保持距离,然后冷眼旁观,关键时刻再出手,我们一明一暗一击必杀……” 遇上这么个家伙,辛夷有些无奈。 她压着怒气,也压着声音。 “你知道这里有多少人盯着我们吗?你怎么乱来!” “人多吗?” 傅九衢冷冷一笑。 “程苍,传我命令!封锁云骑桥周围八街出口,自观桥到高桥,水陆皆不许通行,各厢坊搜查水鬼。” “领命!” “但凡今日到过云骑桥的人,务必在日落前去厢官处报备核查。若有违令,或胡乱嚼舌者,一律与凶犯同罪。” “是!” 傅九衢凉凉一笑。 “温和一点,不得扰民。” “……” 程苍迟疑一下,瞟到傅九衢脸上意态闲闲的笑,抱拳应一声是,便转身安排去了。 辛夷看得瞠目结舌。 三小只也愣愣的,隔着青布遮,看着他们那个“温和亲善”的傅叔,不知所措。 “吓到了?” 傅九衢眉目温和地望向三个孩子。 那言笑浅浅的表情,与方才冷肃的样子判若两人。 “上来,坐傅叔的身边。” 孙怀将孩子一个接一个抱上傅九衢的马车,上去一个傅九衢拍一颗脑袋,再抱过来坐好,慈祥又温和,看着比亲爹还爹…… 辛夷瞥一眼欢天喜地的三小只,没得话说,默默赶着驴子,驾车走在前面。 傅九衢摸摸孩子头。 “出发。” 马车徐徐而动。 走到辛夷身边的时候,傅九衢侧身低头,轻笑一声,“不遂你意,是不是很气?” 辛夷心里握了一把草。 青青草原一样野蛮生长。 这是什么无赖德性?欠治! 她半眯眼不甚愉快地瞪向傅九衢,只看到一张高深莫测的冷脸。 “想下钩钓鱼,也得放上好的鱼饵。我帮你添一把饵,让鱼儿快些上钩。嗯,小恩就不必言谢了!” “???” 辛夷看着远去的马车,满脸问号。 什么帮她?火上浇油吧? 自此一遭,所有人都知道,张家小寡妇是广陵郡王关照的人。以广陵郡王的荷尔蒙爆发能力,不知道还有多少个曹漪兰在咬牙切齿地等着她…… 而这个混蛋呢? 谁不说一声广陵郡王宅心仁厚? 对过世兄弟的孤儿寡妻照顾得无微不至? 而且,不论锦庄的纠缠,还是张家村厢房的亲近,广陵郡王当众为她出头,都没有闹出半点绯闻。 这次当然也不会例外。 结果无非是,广陵郡王口碑加冕,曹大姑娘笑话连篇,而她就像一个工具人…… 成全了广陵郡王的高义,打压了曹漪兰的气焰,让百姓开口一乐,却不会有人怀疑她和广陵郡王有私情。 一个高在云端。 一个低小伏地。 没人敢信! 至于什么钩子鱼饵…… 辛夷此刻只觉得,她不是钩子,也不是饵,而是广陵郡王池塘里的鱼。 还是最瘦的那条! 辛夷气哼哼的跟上去。 出了东水门二里地,车驾在等她。 然而,广陵郡王早已打马离去。只剩辛夷骑着驴,驮着货,看三个孩子眉开眼笑地坐在豪华车辂上,一路不停地夸赞他们家傅叔,人美心善。 真贱啦。 也不知道广陵郡王玩这一出金蝉脱壳,是溜去干什么偷鸡摸狗的事了? ------题外话------ 今天又到5.12纪念日,一起为地震中离去的人,默哀吧。 珍惜生活,爱重家人,愿我们都平安顺遂! 第38章 猫和女人 傅九衢没有偷鸡也没有摸狗,而是去……撸猫了。 东水门外,虹桥以东。 有一座与开封府地界的庄子都不尽相同的建筑。 背靠汴河,占面极大,三面环水,四方高墙,整个庄子被遮掩得严严实实,四角还筑有角楼,常年有禁军放哨,可谓戒备森严。 没有人知道这座神秘庄子的主人是谁,但都会自觉远离。 其实,这里是广陵郡王的秘密猫居。 他称之为“狸奴庄”。 傅九衢爱猫,但长公主身子不好,见不得猫儿。傅九衢顾及母亲,便在外头建了一个猫庄,尽了孝道,又合了自己的心意。 汴京城大把人家养猫当宠,可常有不肯好好养的,或是猫儿自己跑出来的,傅九衢都让人捡了来,收拾干净,养在狸奴庄。狸奴庄的猫儿,一小半是傅九衢各处搜罗来的名贵品种,一大半是五花八门的流浪猫。 此刻,天光正浓,一群猫儿徜徉在庭院里晒太阳,或悠闲或慵懒或好奇,趴着,躺着,横着,或在木栅与木房子上跳跃耍闹。 傅九衢众猫环绕,倚在檐下的紫檀木躺椅上,半阖的眸,不羁的笑,慵懒的动作,竟染上几分猫儿的样子,如同猫妖。 孙怀看得内心直叹。 广陵郡王血气方刚的年龄,不睡女人却爱睡猫…… 可惜了。 暴殄天物。 也不知什么样的女子能把这猫妖主子给收了…… 段隋在门口禀报,“爷,檀奴来了。” 傅九衢嗯声,修长的指缓慢地抚过软绒绒的猫背。 一个身着鞓红色直领对襟褙子,里头着石青色罗裙的姑娘走了进来,衣着干净,长得端正文秀。 “檀奴见过爷……” 狸奴庄里的猫奴共有二十八人,全是二八芳华的姑娘。孙怀怕污了主子的眼睛,挑的全是清秀貌美,善意温和的美人。 这女子原本叫罗檀,在这些猫奴里年纪最长,是个管事的。 她小心翼翼地朝傅九衢行了礼,话说得缓慢,手指却微微攥紧,显得十分紧张。 “九爷这些日子没来狸奴庄,又添了好几个小家伙,除一只成猫,余下三五只都不足月,用羊奶喂养着,就等着爷来取名呢……” 傅九衢抬眼:“金盏呢?” 罗檀哆嗦一下,膝盖仿佛都软了,结结巴巴。 “金盏,金盏婢子们……正在找。” “找?”傅九衢从紫檀木椅上缓缓站起来,声音不大,音色清悦好听,却冰冷得如同一把刮骨的尖刀,令人毛骨悚然。 罗檀扑嗵一声跪下了,仰起的脸蛋儿苍白如纸,肩膀颤抖不停。 “九爷,都是婢子不好。那天下雨,我身子不爽利,喂食后便吩咐碧烟那小蹄子看好金盏,便先回房歇了……哪晓得次日起来,婢子就发现,发现金盏不见了。” 金盏是一只猫的名字。 又叫金被银床,长得漂亮又神气,是傅九衢的心头好, “连一只猫都看不好,要你何用?” 傅九衢声音冷淡,罗檀仰着青白的脸,哀求。 “都怪婢子太相信碧烟,以为她会好好看着金盏,婢子罪该万死,请九爷责罚……” 傅九衢眯起眼,冷冷看了罗檀片刻,突地勾唇一笑。 “万死不必,一死即可。孙怀,带下去,杖毙!” 杖毙? 罗檀身子一晃,拼命磕头。 “九爷饶了婢子吧,饶婢子一命,婢子下辈子给九爷做牛做马……” 庭院里鸦雀无声,没有人敢劝。 也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傅九衢可以对一只猫那么温柔深情,对待如此貌美的婢女却不见半分怜悯。 郡王爱猫,在猫的事情上也较为偏执,但震怒到要取人的性命,却是第一次。 孙怀眼皮直跳。 眼看罗檀额头磕破,血溅到地上成了一朵血花,他硬着头皮赔笑。 “爷,檀奴弄丢了金盏,是犯下了大错,但小的这便派人去找……兴许能把金盏给找回来……” 傅九衢冷冰冰看着他,笑了起来。 “找回来?” 他幽冷的视线缓缓落在罗檀的头顶。 “有心弄丢的,如何找得回来?” 罗檀唰地抬头,满脸是备的看着傅九衢,嘴皮不停蠕动,反复想要解释什么,却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 傅九衢摆摆手,一脸厌烦。 “拉下去。” “九爷……” 一道恐惧的叫声短促响过, 罗檀便软倒下去。 段隋手上握着刀柄,似乎还在困惑自己用刀背就把人打晕了,翻来覆去地看着那把刀,然后对傅九衢尬笑。 “郡王,属下也不知道这姑娘,她不经敲呀?” 傅九衢面无表情,就像没有识破他那点小心思似的,缓缓侧过脸,看向孙怀。 “爷……” 孙怀不用人叫,身子一软便跪了下来。 这些年孙怀没少犯错,屁丨股也没少挨傅九衢的狠踹,但他从未担心过傅九衢会要他的命……以前,孙怀一直认为是广陵郡王的脾气好,如今看来完全是自己运气好。 “小的方才犯糊涂,不该替罪婢说话……” “愚蠢。” 傅九衢冷沉沉地笑。 “你和段隋,一人罚俸半年。” 孙怀没作声,段隋唉一声,指着自己的苦脸。 “为什么又有我?属下又做错了什么?” · 孙怀战战兢兢出门,双腿像灌了水银似的,好半晌都找不着意识。 等他安排人将罗檀拖下去,在园子里转了好几圈,这才明白过来傅九衢为何骂他愚蠢,又为何会勃然大怒—— 狸奴庄里老鼠都溜不出去一只,怎么可能丢了猫? 罗檀在说谎。 “爷。”孙怀快步跑回去,当着傅九衢的面,重重跪下去,一个巴掌心甘情愿地扇在自己的脸上。 “小的愚钝,这才明白过来,那檀奴不是个好东西,她在欺骗爷呀。” 傅九衢抬抬眼皮,不说话。 孙怀腻歪着脸靠近他,“小的就说嘛,爷是世上最好的主子,才不会随便打杀下人……” 傅九衢冷着脸:“你再说一句废话,爷割了你的肉喂猫。” 孙怀赶紧笑着说正经事。 “小的不明白,檀奴受爷恩惠,好吃好喝地在狸奴庄里养猫,还有什么不知足的,为何要背叛主子……” “人心不足蛇吞象,得陇望蜀者,岂会差她一个?” 傅九衢哼笑一声,突地变脸。 “还不去审!” 孙怀哆嗦一下,作势撸袖管,凶巴巴的。 “小的这就去审,吃里扒外的东西,真是反了天了,竟敢在主子爷的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看公公我今儿不扒了她们的皮……” 傅九衢一脚踹在他屁股上。 “装模作样,滚!” 第39章 投桃报李搞生活 这是辛夷第一次看到水鬼案中投河之人的尸体。赶着驴车回村的路上,她想着水渠边那棵马钱子树,心神不宁,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娘,有人在念你。” 三念笑嚷嚷的在马车上喊她。 辛夷懒洋洋瞥过去,“准是你们三个坏东西念的。一念二念三念……阿嚏!” “嘻嘻嘻嘻!” “哈哈哈哈哈!” 孩子们忘得快,并没有受云骑桥的事情影响,坐在傅叔的车上,格外开心。 回到家,辛夷就看到小曹娘子等在家门口,一只手挎个竹篮,一只手拎着鸡,带着儿子铁蛋,大老远就出声招呼。 “小娘子回来了?” 铁蛋这熊孩子今儿个老实,就是垂着头,不大高兴。 辛夷笑道:“曹娘子怎么来了?” 小曹娘子倒也不别扭,将叫唤着扑腾的鸡子往地上一放,揪了儿子的耳朵,就让他给辛夷和孩子道歉。 辛夷哪会真和孩子计较? 她一笑而过。 小曹娘子却感慨起来,“我后来左思右想,你那日骂我的话,十分对。石头出事,我便把铁蛋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太过骄纵,养坏了他。这时不出事,往后便要出更大的事,到那时,后悔也来不及……” 说着,她将鸡子和竹篮拎过来往辛夷的手里塞。 “这次多亏有你,我也没什么可答谢的,你前些日子落了水,这只鸡熬了汤恰可以补补,还有这些鸡蛋……孩子长身子,吃着正好。” 辛夷没有接,只道:“曹娘子不用客气。诊金都给过了,不好再拿你的东西。” “这是我的一番心意,你务必收下,不然就是还记着仇,生着我的气。” “不会不会。”辛夷微微一笑,“我有仇当场就报了,一般不往心里去。” 小曹娘子愕愕地看着她。 片刻,嗤哧一声。 “说来我还真是喜欢你这爽利性子。” 又把东西塞给辛夷,“你当是我赔罪也好,诚心与你结交也好,总归得收下,不然我是不会回去的……” 辛夷不想为了这点东西拉拉扯扯,笑着让一念过来把东西接过去,然后转头拉开驴车的盖棚,将从汴京城里买回来的糕点和果脯拿出一些。 “我知道你家什么都不缺,但这八珍糕我吃着好,还健脾养胃,铁蛋大病初愈,吃它再好不过了。” 小曹娘子的娘家小曹府,和大曹府比不得,何况她母亲只是个丫头抬的姨娘,地位不高,嫁到吕家,也远没有瞧着那样光鲜。 “你这刚分了家,什么事都不方便。我怎好拿你的东西?” 辛夷笑着摇头,“乡里乡亲的,哪能这点便把我吃穷了?往后要曹娘子相帮的地方,多着呢。” 小曹娘子热心起来,“有什么事你尽可开口。这张家村我也是说得上话的人,往后谁要再欺辱你们母子三个,我必不饶他。” 辛夷沉吟一下,笑起来。 “眼前还真有一桩事,要曹娘子帮忙……” 辛夷环视四周,看着这破败的房屋和院子,再看看三个瘦干巴的孩子,无奈叹息。 “我准备把这三间破屋修葺一番,顺便再做点营生养家糊口,可带着三个孩子,手脚也不便利,想找几个帮手,帮我应付应付……” 小曹娘子是个聪明人,一听就明白她的意思了。 原本她觉得辛夷是没那银钱请杂工的,可看她驴车里拖回来的东西,全都不是便宜货,根本就不是缺钱的人。 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这小娘子是个有本事的人,有广陵郡王的路子,往后,谁求着谁还说不定呢,搞好关系准没错。 小曹娘子想着,脸上的笑更是柔和了几分。 “这个还不好办么?” 小曹娘子努努嘴,指向官道对面的院子,压低了声音,“你婆家虽然不是东西,但你大伯家却都是老实本分的人。这门对门的,多方便啦。” 张正福家和张正祥家当年因为分割祖产,以及张巡得势后的种种事情,发生过不少过节,便是张巡死了,张正福也只是来上了一次香,随了个礼,丧饭都没有吃一口。 辛夷看着小曹娘子脸上的笑,福至心灵。 “那敢情好。” …… 大伯家孩子多,一家子十几口人,就靠在虹桥摆摊卖米糕饼子为生,日子过得紧巴。 他家有两个女儿,一个叫湘灵,一个叫良人,早就到婚配的年纪,但因为张家村女子生子不详的传闻,两个姑娘都没有许配人家。 湘灵十四,眼睛窄细,逢人先笑,看着机灵又讨喜。 良人十五,生得高大壮实,性子稳重,是劳作的一把好手。 当天晚上,辛夷便让一念带着三念,带了些糖果糕点去大伯家里,给他家两个小孙子。 那家子知道她和婆家不对付,并不意外她的示好。为投桃报李,晚上辛夷烧不来炕,大伯便让张良人过来帮忙,顺便带来了两担柴火。 辛夷趁机提出,花钱雇湘灵和良人姐妹两个来家里相帮,每人每天五十文钱。 张正福家里劳动力多,不差两个小闺女干活,一听这话,简直感恩戴德,哪有不肯的道理? 辛夷又在小曹娘子的引荐下,找了几个青壮年杂工,每日雇钱一百文,起早贪黑地干了五六日,便把三间老屋翻盖一新。 换了新瓦,补了围墙,打了篱笆,新砌了一个灶台,又在靠近汴河那边打入木桩,铺上木板,砌了一个方方正正的木岸,还用茅草在木岸上搭了个休憩用的亭子…… 屋外的荒草扒拉干净,翻了土,用篱巴一围,撒了大伯家里买来的萝卜白菜插上香葱蒜头,便像模像样起来…… 辛夷自个儿也没有闲着,带着三个孩子和张家两姐妹,一边处理从孙家药铺拖回来的药材,一边认认真真为自己的脸打算起来。 她做出的第一个成品便是“清颜八白散”。 没办法,她有任务强迫症,同时也抱有那么一丢丢希望——想要回到原来的世界…… 一觉醒来,她没能穿回去,傅九衢倒是派段隋送来了一些制药的器具。 同时送来的,还有段隋的大嘴巴。 “水鬼案有结果了,凶犯也伏诛了——” 辛夷吃惊不小,“凶犯?是谁?” 段隋卖了个关子,待辛夷给他倒了口茶喝下,这才笑吟吟地道:“说来还是孙怀的功劳,帮我们九爷审出了一个女叛徒,女叛徒又招出了男凶犯……” 辛夷竖起耳朵。 “此事说来嘛,就话长了。” 段隋声音未落下,突地撑着桌几。 “得,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我还有公务,失陪了。” 辛夷后牙槽紧紧一咬,瞥见段隋吊儿郎当要走,一脚踹在椅子上,那椅子飞过去便重重撞在了段隋的后腿弯…… 砰的一声,段隋往前一跪,摔了。 “你……偷袭我?”他猛地回头,瞪着辛夷。 咚!辛夷抬脚踩在椅背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吊人胃口,砍脚宰手。是你吊我的胃口,还是我砍你的手~选吧!” ------题外话------ 注:宋仁宗颁天圣令,适婚年龄为男十五,女十三。 像我这把年纪到了仁宗朝,做奶奶是不成问题的了…… ps:亲亲小姐姐们,多多点赞投票并评论啊,我知道最近xx评论区有点抽风,为难你们了,但能留言的情况下,还是多和二锦互动互动,没看着你们苗条可爱的身影,我写着怪不得滋味的…… 第40章 案子是这样破的? 那天傍晚,孙怀带着从傅九衢那里受的怨气,把碧烟和狸奴庄里的其他猫奴一并叫过来,再一盆冷水泼醒了罗檀,挨个审问。 一个时辰后,罗檀就交代了。 在猫庄,罗檀虽是管事的,但论及最得傅九衢信任,是一个叫碧烟的猫奴。 傅九衢一有空便会到狸奴庄来小住几日,逗猫怡情。碧烟话少,做事仔细,常被傅九衢叫到跟前来伺候猫。 罗檀交代说,她嫉妒碧烟,故意放走金盏,想嫁祸给碧烟,原以为九爷只是骂她几句,遭殃的是碧烟那小蹄子,没有想到,九爷不问碧烟的过失,直接就要杀她祭猫…… 这小蹄子嘤嘤呀呀地哭,审得孙怀心烦意乱。 孙怀知道傅九衢最厌烦这种争风吃醋的事情,但仍是没有想到,他去禀报,又挨了傅九衢一脚…… “蠢货!” “爷……” “一人犯错,其余连座。是她蠢,还是你蠢?” 孙怀当然不蠢。 再得主子的二字评价,他脑门都快炸了。 这回,他没再对罗檀等人客气,好一番严刑拷打。 罗檀又招了…… 招出一个大相径庭的结果。 ~ “你猜怎么着?绝了。” 段隋略去了一些与狸奴庄和傅九衢有关的私隐,兴高采烈的说到这里,一拍大腿,笑得见牙不见眼。 “这个叫罗檀的猫奴,居然和王屠户的儿子有私情。” 时雍微惊:“王屠户?小甜水巷那个?” “没错,和你有私情的那个……传闻,传闻那个。” 段隋大咧咧的,时雍哼声瞪他。 王巨是王大屠户唯一的儿子,一直跟着父亲在小甜水巷卖猪肉,但这小子白长一副牛高马大的好模样,却不好好杀猪,整日吃喝嫖赌,嗜赌如命。 在王屠户杀人未遂后,开封府曾去他家搜查,结果扑了个空。 王巨不知从哪里听到的风声,不等衙门的人赶到,便吓得溜了。 因为赌博,王巨借债不还,早把亲戚都得罪光了,如今落难了也没处可去,只能找他的相好罗檀。 罗檀之前经不住花言巧语,早已委身于王巨,还有把柄被他捏着,拿这个混子也没有办法。二人一合计,竟把主意打到了傅九衢的猫身上。 一来偷猫卖钱, 二来借机对付罗檀的老对头碧烟…… 段隋笑叹一声,说得悠闲哉哉。 “可叹一对奸夫**,原想一石二鸟,结果鸡飞蛋打……” 辛夷问:“没再接着审么?说不定能审出第三个不同的结果来?” “别提了。人死了!”段隋道:“孙怀那老东西……说错了,是孙公公他老人家,就是个笑面虎,下手狠着呢。那檀奴细皮嫩肉的,哪里经得住呀?” 辛夷对傅九衢的狸奴庄,其实一清二楚。 策划组是听了一个“男不养猫”的典故,这才给大反派傅九衢搞了一个爱猫人设,然后才有的猫庄。 辛夷对段隋的遮遮掩掩并不点破,挑了挑眉,笑问。 “猫找着了吗?” 段隋摇了摇头,“猫没找着,找着一具尸体。” 辛夷一惊,“王巨?” 段隋朝她竖起大拇指,“怪不得九爷说你精得跟耗子似的……” “替我谢谢他。”辛夷冷哼一声,睨着段隋,又问:“王巨死了,开封府就结案了?” “哪有那么容易?” 段隋捏着下巴,故作深沉地道:“此事说来话又长了……” 辛夷笑着将手扶在椅子上,作势欲掀,段隋连忙抬手防她,身子后仰。 “我不怕你啊。我警告你哦,我很厉害的,不爱与女子斗狠罢了,省得打残了你,九爷怪罪——” 辛夷哼笑一声,松开手。 “行,不说便不说吧,憋不死你。” 段隋嘿一声,嘴贱得厉害,“不让我说,我偏说。开封府的布告都贴满汴河大街了,人人知情……我有什么不能说的?” …… 王巨是在云骑桥边一个小赌坊里找到的。 彼时,他伏尸在床,七窍流血—— “皇城司封锁街口,沿路搜查,王巨怕事情败露再受皮肉之苦,便吞下砒霜自尽了……和他爹王屠户死得一模一样……” 辛夷问:“如何确认王巨是水鬼案的凶犯?” 段隋笑道:“真相是从王巨留下的随笔日志里得来的,这王巨一个穷凶极恶的赌徒,竟喜爱书写日志,将自己做的坏事,交代得一清二楚,你说奇也不奇?” 是挺神奇的。 一个屠户的儿子,会识文断字不奇怪,还喜欢写日记? 写日记就算了,还交代罪行? 交代罪行也罢,杀人用马钱子,自己死却用砒霜? 辛夷俏生生一笑,黑眸深深。 “那他的做案动机呢?为什么要这样做?” 段隋沉吟道:“王屠户的第二个娘子,是张家村人氏,曾逼死了王巨的亲娘,嫁给王屠户以后,还祸害过年少的王巨,这王巨呀,对张家村的人恨之入骨,这才跑到张家村投毒,至于雇那三个挑夫杀你么……” 说到这里,段隋给她一个坏笑。 “王屠户因你而死,他是为父报仇呢。” 辛夷不甚在意地挑挑眉,反问:“开封府可有说,王巨投的是什么毒?” 段隋摇了摇头,“这个不知情。” 辛夷半眯眼,懒懒一笑。 “那郡王怎么说?” “郡王……”段隋思考一下,冷哼一声,弯起唇角,模仿傅九衢的动作和语气,说道:“善恶到头终有报,不该死的死了,该死的也死了……” 微顿,段隋扭头瞥向辛夷。 “嘿我说,你问什么我就得回答什么吗?” 辛夷微微一笑。 段隋啧声,拍拍椅子站起来。 “好了,往后你们张家村可算清净了。小娘子忙去吧,我得回去复命了。告辞!” 辛夷没有留他。 案子以这种奇巧的方式结束,她始料未及。 王屠户要杀她,自尽了。 三个挑夫要杀她,被自尽了。 如今好不容易找到王巨这条线,又自尽了? 开封府就这么草草结案,未免太草率了一点…… 张家村出生的那些畸形的婴孩和他们的父母,以及那些无端投河死亡的人,可会答应? · 午后,辛夷将三个孩子交给湘灵和良人,自己悄咪咪带着从水渠边摘回来的马钱子进了汴京城。 马行街酒家瓦子众多,一如既往的热闹。 开封府的布告就贴在街口,有不少人围着观看,讨论,争得面红耳赤。 辛夷径直去找孙家药铺的掌柜董大海。 “案子都结了,小娘子也算福大命大了。” 董大海已经知道了辛夷的身份,不像第一次那么害怕她,但辛夷手上攥着他的命脉,即便不怕她是水鬼,也怕她作妖。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小娘子往后就跟着广陵郡王享福吧……” 这话说得有歧义,好像辛夷是广陵郡王的女人似的。 不过,辛夷并不计较,而是冷淡的问:“掌柜的知道马钱子吗?” “马,马什么?”董大海皱眉看她。 辛夷大大方方地把马钱子掏出来放在董大海的面前。 “这个……见过吗?” 董大海拿起一片端详良久,轻轻地嘶一声,摇了摇头。 “没,没见过。这也是药材?” 孙家药铺在汴京城小有名气,在药材这个行当里,董大海也算是见多识广的老人了,他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过的东西,那想必一般人都不知情…… 这么说来,马钱子尚未药用。 那凶手是偶然得知毒性,用它杀人? 还有马钱子树,恰好就长在了张家村? …… 辛夷告诉了董大海马钱子的效用,将果核留在孙家药铺,说是托卖,且标了一个极高的价格。 然后又买了些药材回家,将对案件的疑惑按下不表,一心撸起袖管搞事业。 她要先把脸上的江山打下来,再来对付这些魑魅魍魉。 接下来,张家村果真风平浪静。 辛夷足不出户,领着三个孩子和两个丫头,一口气攻艰了洗面敷面、洗牙洁牙、香肌洗沐……等护肤品和日用品,并取了类似“净绮”、“美人香”、“秋水婵娟”等等许多古意而好听的名字。 她很满意。 虽说粗糙和简陋了些,但好歹自己做的,用着放心,以后,再慢慢改良便是。 别说,内服加外用,调理半个月下来,她脸上的红疹子和暗疖当真消退了不少…… “好似白了些呢?” 辛夷沐浴出来,披着浴袍弯腰凑近铜镜,左右转脸观察。 “不错嘛!” 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湿漉漉的脸儿,巴掌大,肤质细腻,还是辛夷上辈子求而不得的那种天然冷白皮,五官也都长对了尺寸和地方。 这么好的一张脸,一旦没了疹子和暗疮…… 丑?不存在的。 等着亮瞎他们的狗眼吧。 辛夷轻拍一下脸蛋,拿出香膏来,慢慢地涂抹着,背后突然传来砰的一声。 高柜上的瓷瓶突然滚落地面,发出剧烈的声音。 辛夷忙不迭地掩好浴袍,“谁?” 没有人。 房门紧闭,夜风幽冷刺骨。 一个“鬼”字在脑子里闪过,辛夷一把抓过床边的防身木棍,一步一顿,慢慢走向靠墙的柜子…… “喵!” 猫叫声打破了恐惧。 ------题外话------ 小姐妹们,明天见,这章很肥哈,记得夸我…… 第41章 猫和玉兰钗 高柜下窸窸窣窣…… 那是一只小野猫,皮毛有点脏了,黄色的背毛,腹部、四蹄却是白色,有一点像橘猫,但颜色更偏金黄,只探出一颗小脑袋,好奇地打量她。 辛夷吁口气,放下木棍。 “出来吧。” 猫伏地,一动不动。 一人一猫僵持着。 对视片刻,辛夷不知想到什么,突然笑出了声。 “是你。” 她拿了根草绳过来,原以为猫儿不会理她,哪晓得它却是猫胆大,低低“喵”了一声,慢慢朝草绳走过来,被辛夷一把揪住了背毛。 猫儿喵啊喵啊地叫,挣扎并不强劲。 “饿坏了吧?” 辛夷将它抱过来,不顾它尖利的爪子和自己刚沐浴过的身子,温声和她说话。 “下暴雨那天,闯到我驴车里来的,是不是你?” “喵~” “小东西,吓坏了我,你却跑了……这些天你去了哪里?瞧你一身脏得……哟舔我手,乖孩子,姐姐这就带你去找吃的……” 辛夷边走边抚摸小猫软乎乎的毛,爱不释手。 “往后你就跟姐姐了,给你取个什么名字好呢?” 第二天,辛夷还没想好名字,三念便大叫着反对她的称呼了。 “叫娘。和我们一样叫娘,它不能叫姐姐——它若是娘的妹妹,那不是我们的猫姨咯?” 辛夷愣了愣,差点笑出了腹肌。 “那你们三个为妹妹取名字吧。” “大黄。”一念没什么创意。 “不对,它那么小,要叫小黄才对。”二念反对。 “橘子。娘,叫她橘子。”三念个头最小,生怕辛夷注意不到她,跳起来喊叫不停,声量也最大。 三个孩子争论不休。 辛夷拿过药材、药杵和药臼,整整齐齐摆在三小只的面前。 “谁告诉我,这是什么?” “丁香。”异口同声。 “雄的,还是雌的?” 二念答公的,三念答雌的,一念不答。 辛夷瞪一眼二念,又问:“雄的个头大,还是雌的个头大?” 三念答“雌的大”,二念答“娘最大”,一念仍然不答。 辛夷看二念这皮孩子有些哭笑不得,可想想他都说“娘大”了,便没再与他计较,将炒过的丁香递给他们。 “谁磨的丁香粉最细,小猫的名字便依她。” 三念噢一声,愉快的干活去了。 二念争先恐后地抢在哥哥的面前,反而是一念速度慢了许多。这孩子心思深沉、话少,小小年纪却有着年纪不相称的稳重,有做哥哥的样子。 一家子闹腾腾的。 满屋的香味…… 这时,院外传来湘灵的声音。 “崔郎中你找谁?” 接着便听到崔郎中问。 “你家娘子在吗?” …… 辛夷不等湘灵来通传,便开门走了出去。 “崔大夫找我有事?” 崔郎中笑道:“来讨杯茶水喝,你这小院很是别致呀。” 辛夷将他迎入客堂,良人一声不响地端来茶水点心,那是辛夷亲自熬制的玫瑰水,甘甜爽口,崔郎中浅饮一口,看看布置得与众不同的客堂,感慨而笑。 “小娘子自立了门户,日子越过越红火了。” 辛夷笑着:“多亏崔大夫仗义直言,不然,我也没有今日自在。所以,崔大夫不必见外,有话但说无妨。” 古人性子磨磨叽叽,喜欢绕弯子。 辛夷没那耐心,直入主题。 崔郎中温和地笑着,从怀里掏出一个丝绸荷包。 “老夫是受曹都指所托,来给小娘子当信使的。顺便过来,为小娘子请个平安脉。” 曹翊? 辛夷着实没有想到,抿嘴不语。 崔郎中一笑,“曹都指说,那日在云骑桥,曹大姑娘冒犯了娘子,如今她已得了教训,在家闭门思过。这是曹大姑娘托他送来,给你赔不是的……” 曹漪兰会甘心给她赔罪? 只怕是被逼无奈吧。 辛夷接过来一看,荷包里是一只钗子。 钗头是用羊脂白玉精雕而成的玉兰,以宝石做蕊,白银做枝,简洁大方,做工精巧,逼真得仿佛会散发出幽幽的清香…… 不知为何,她脑子里浮现的是曹翊清俊干净的脸。 “这玉兰钗太过贵重,我受之有愧。烦请郎中转告曹都指,我不是记仇的人,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往后只要曹大姑娘不找我麻烦,我自是不会招惹她……” 辛夷说着便往回推,崔郎中连忙回拒,双手直摆。 “老夫只是个跑腿的,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把东西交给小娘子,万万没有再拿回去的道理……” “崔郎中。”辛夷看着他的指节,突然问:“你会拉二胡吗?” 崔郎中笑了起来。 “习艺不精,算不得很会。小娘子为何有此一问?” 辛夷坐回去,微微一笑。 “没什么,看你手上有茧子。” 辛夷不会玩乐器,但她小时候选修兴趣班,曾学过几天二胡。二胡老子就有那样的茧子,还玩笑说“玩乐器的人,就没有一双好手”。 每样乐器受力点和摩擦点都不同。拉二胡的人,按弦的左手,会留下两道印,拿弓的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上茧子很厚很重。 “崔大夫。” 辛夷眯起眼,突然问:“庆历元年,张家村发生过一桩失火案,不知你有没有印象?” “庆历元年?”崔郎中像是惊了一下,皱眉思忖片刻,“好像有这么回事?” 辛夷提醒他,“张家村北,一家十八口人连同医庐,被焚毁殆尽……” 崔郎中仰头凝神,思考好一会,捋着胡须,点点头。 “确有此事。年代久远,老夫竟有些模糊了。后来那医庐的位置,被修筑成了一座白塔,只是不几年,白塔遭了天雷,损毁后人们认为不吉,便不再修葺,渐渐变得残破不堪,再无人涉足。” 辛夷:“死去的那一家子,男主人叫陈储圣,原是翰林院医官,因得罪了官家,这才被贬黜罢官,隐居张家村,结庐行医……” 崔郎中震惊:“此事小娘子从何处得知?” 辛夷笑了笑,避开话题,盯住崔郎中的脸。 “陈太医死得太惨了。一生行医,一代圣手,倾其毕生所学,历时十八年,修订本草、编著药书,朝廷今岁颁布的《简要济众方》,便收录了他编撰的医药方书。这样一个为国为民为医药发展呕心沥血的人,被活活烧死……” 崔郎中一声叹息。 “祸害千年在,好人命不长。此事由来已久……” 辛夷犹自说道:“陈太医有贤惠的妻子、有满堂的儿孙,还有一个疼得如珠如宝的小女儿……他们都死于那场大火。 “开封府的老仵作说,他的小女儿死前曾遭受过侵犯……但至今不知何人所为。” 崔郎中抿嘴,“小娘子何故说起这些?” 辛夷眼皮垂下去。 “同为医者,感同身受。即使世人都忘记他,崔大夫也不该忘记才对?” 她扬眉浅笑,看着崔郎中青白不匀的面孔,“我听说当日,崔郎中最先赶到火点,为了救人还曾被烧伤……这么大的事,怎么就忘了呢?” 崔郎中滞住。 片刻,才听他幽幽叹息。 “小娘子如此聪慧,老夫这点小把戏,实在是拙劣之极,让小娘子看笑话了……” 第42章 神秘的金娃娃 辛夷认真地看着他,不催促。 那平和的眼神,让年长她许多的崔郎中有些无所适从,就好像,这个年不过十六的小娘子,给他带来了无穷的压力。 “我与陈储圣师出同门,自幼相识。他比我有天分,志向远大,四十那年便召入御前当差,尚药奉御,得官家赏识信赖。我性喜自在,不愿受规矩约束,多年来一直游走民间,与他少有往来……” 他声音低低的,像在说一个久远的故事。 “官家素来重视医典编修,从天圣元年京师大疫,更是下诏令陈储圣等人编撰本草医籍,以普惠民生。陈储圣便是那年找我,帮他整理一些散落民间的医方,这才有了联络,也是我太过懒惰,等归整好再找来,他已被贬黜,我找到张家村,却是晚了一步……” 辛夷一动不动。 久久,方才叹息出声。 “可怜,谁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以至全家灭门,再无人为他们申冤了……” 崔郎中无奈一叹,盯视辛夷片刻。 “小娘子面色极差,近日可是愠愠欲吐,忧思烦重?食欲也不旺?” 辛夷不知道他是真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一笑而过。 “不常吐,也能吃,情绪也开朗。崔大夫放心,我自己也是大夫,知道轻重。” 崔郎中点点头,“既如此,那老夫就不献丑了。曹都指还在吕家等我复命,告辞了。” 辛夷笑着送崔郎中出门,等他走远,这才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荷包。 其实,玉兰和辛夷是同一种植物。 花开白色,名玉兰。花开粉紫,名辛夷。 这钗子还挺合适她。 …… 小猫有了新名字——橘子。 这是三宝的胜利,也是大宝和二宝对妹妹的妥协。 橘子约莫只得半岁左右,是只小母猫,很是活泼,会在她身边磨蹭,或用鼻子拱拱,将脑袋塞她手里,求抚摸,也会主动趴怀里来取暖。 辛夷怕它再溜出去,特地让张大伯编了个上下两层的大竹笼子管束它,平常也只许它在房间里活动。 至于那根玉兰钗,辛夷放回荷包里,准备寻个合适的机会还回去。 安顿好家事,她开始认真搞事业。 辛夷发动了湘灵和良人参与到她的驻颜事业,做她的体验官和小白鼠…… 但凡有什么新品,三个人就先尝试。 湘灵爱美,十分乐意配合。 良人男儿性子,很不习惯在脸上涂涂抹抹,皮肤比湘灵粗糙黑黄,每次要她敷面膜,就像是上刑台,常引得辛夷和湘灵哈哈大笑…… 一个村子就这么大,消息四通八达。 有了张家姐妹和小曹娘子的宣传,其他小姑和娘子也开始往她家里来,或是拎几棵菜,或是拿几个蛋,找她换些香膏胰子或是口脂面膜,再塞几个银钱,看那种不便让郎中瞧的妇人病。 渐渐的,村里大姑娘小媳妇都喜欢往辛夷家里来。 辛夷乐于效劳。 看病驻颜,制药种菜,努力变美,做一个心里只有金钱,庸俗而快乐的小女子,这原本就是她想要的生活…… 白云苍狗,黄昏落日,从早到晚的笑闹声,惹来大嫂龚氏的艳羡和刘氏嫉恨又无可奈何的嫉妒。 刘氏好几次打门口路过,唾沫都吐她家门口了,也没敢进来找茬…… 日子突然就舒坦起来。 太惬意了。 惬意得不太真实。 辛夷有时甚至有一种错觉——马行街的眼睛、西厢房的杀手、云骑桥的挑夫,推她下水的背后黑手……真的就是王巨。 王巨死了,案子就结束了。 . 辛夷靠在院里的藤编竹椅上,闭上双眼,默默掐算着日子,想着心事,半晌睁开眼。 “湘灵。” “姐。”湘灵走出来。 这个称呼是辛夷让叫的。 辛夷不喜欢她们叫她嫂嫂,听着膈应—— 她从躺椅上起身,拍了拍衣裳,“你照看好孩子,把灶房里的糯米蒸上,白肉煮起来切好,一会儿我回来吃饭。” “姐,你要去哪里?” 湘灵这些日子跟着辛夷,见识大了,对辛夷的观感和以前天差地别,又是恭顺,又是敬重。 “去得远么?要不要我去套驴车……” “不用。”辛夷望了望冬季苍凉灰暗的天空,“我带良人出去转转。” . 一层薄薄的雾气笼罩在汴河上,粼粼波光在微风里荡漾,天边最后一丝霞光沉入了马钱子树的枝头…… 天地间空寂而凄冷。 张良人看辛夷扛着锄头跨水渠,纳闷地问:“姐,我们要挖什么?” 辛夷站在马钱子树边,仰着头望树梢。 “这棵树……” “哦。” 良人是个老实做事的人,一天五十文钱,比她在码头上扛货的二哥少不了多少,却松活得多,她不肯辜负了差事。因此,她和湘灵一样,辛夷说什么就是什么,从不置疑。 “姐,咱挖它干嘛呢?” “挖回去种在家门口。” “这个能吃吗?” “能。谁不听话,便喂他吃一颗。” “吃了有什么好处?” “百病俱消,恩怨全无,连喜怒哀乐都没了,吃供奉吃到撑,亲戚邻里全念着他的好……” 良人手一哆嗦,锄头差点砸到脚。 “那不是死了么?” 辛夷哼笑一声,一锄头一锄头地往下挖。 “它叫马钱子,大毒之物。” “那为何要种在咱们家门口?” 因为辛夷等得不耐烦了。 铺垫这么多,对手都没有反应,再这么提心吊胆的等下去,她什么时候才能安下心来搞事业? 对方不出手,那就她出手。 若这棵马钱子树果真是特意栽种在水渠边的,目的是村中子嗣和传承,那被她挖走,对方的计划不就泡汤了? 那他还沉得住气吗? . 两个人把马钱子树拖回去,修剪掉枝叶,在院角挖了个深坑,就那么栽种下去,再拎水来灌下,天就黑透了。 辛夷叫良人去灶房提了几箢篼草木灰,细细筛了,均匀地洒在小屋庭院,走道,以及屋子周围的屋角窗下。 湘灵和良人很是不解。 “姐,为什么我们每天都要洒这个灰?” 辛夷笑道:“肥土啊,你们傻?” 草木灰肥土是没有错,可是洒的位置未免有些不对? 辛夷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正想去灶房洗手,一念磨磨蹭蹭地走了过来。 “我有话想和你说。” 辛夷纳闷,“什么事?说吧。” 一念小眉头揪起,仰头看她,又看看院子里洗涮的湘灵和良人,“不在这里说。” 辛夷有点想笑,一看孩子严肃的模样,扭了扭头。 “回屋等我,洗个手就来。” 等辛夷收拾好进了房间,一念走过去郑重其事地把门合上,这才靠在门边问她。 “你是不是没有银钱了?” 辛夷有点头大。 这小孩子怎么这样早熟? 不该像二念和三念一样尽情地去皮么,怎么总盯着她的钱袋子? “关你什么事?小孩子家家,别管管大人的事,没大没小。”辛夷对三个孩子,一直是“恶毒后娘”的姿态,关系处得如鱼得水。 一念并不怕她。 像是思索了许久那般,他慢慢低下头,从脖子里将一个黑不溜秋的东西拖出来…… 辛夷愣了愣。 那东西用细绳穿着,像个黑泥巴团。 “这是什么?” 一念没有说话,将那黑团子放到嘴里,用力咬了几下,咬出了裂痕,再用小手扳去外间的“黑壳”,露出里面黄澄澄的颜色来…… “黄金?”辛夷惊讶不已。 黄金显露出原本的样子,一念松口气,看她没见识的样子,嘴角掀了掀,塞给辛夷。 “你拿去换钱。” 辛夷摊开手。 一个憨态可掬的金娃娃坐在掌心里,沉甸甸的,很沉。俗话说一口吃不到一个金娃娃,她这是平白得了个金娃娃? “哪里来的?” 辛夷满脸的问号。 ------题外话------ 明天见~~比心,各种收藏票票点赞评论一条龙,别忘了啊宝。 第43章 长公主回府 一念才五岁。 小孩子能把东西藏得这么谨慎不容易。 能把它拿出来,更不容易。 辛夷蹲下来,平视他的眼睛,“你爹给你的么?藏了这么久,为什么要给我?” 一念抿着嘴巴,眼皮垂了下来。 “你不是没有本钱做营生么?还要养活我们三个……拿去换钱吧。” “嘿,谁说我没钱?” “你都穷得去挖树了……” 辛夷啼笑皆非。 这些日子家里修葺房屋是花了不少钱,但她有规划,前期投入虽然大了些,很快便能赚回来,她有信心,养家不是问题—— “你傻啊?你看老娘是会缺钱的人?困难是暂时的,咱家会越过越好,不用你个小孩儿来操心……” 辛夷把孩子训去睡了,但金娃娃也收起来了。 财不露白。没有了那一层黑壳保护,金娃娃挂在一个孩子的脖子上,等同于要他的命…… · 次日。 天刚见亮,辛夷便起床去检查草木灰。 果然,马钱子树边的墙角,留下几个凌乱的陌生脚印。大小和长短,一看便是成年男子的脚。 辛夷前后左右检查了一下,一双乌黑的眼睛渐渐浮上笑意。 “湘灵,拿纸墨来。” 湘灵看她家姐姐这表情,就知道她又有了什么鬼主意,当即“哎”声应着,喜滋滋地跑进了屋子。 辛夷拍拍手,叉着腰,抬着头看马钱子树。 “树老大,你该不会是全开封府,唯一的一棵马钱子吧?” · “郡王,出事了,出大事了……” 段隋的声音从夜色里传来,粗犷而高亢,嗓门大得吵人。 傅九衢正在庭院里舞剑。 落叶飞舞,冬风缭乱,原是极美一幅画面,被段隋这一吵,傅九衢手臂停在半空,舞不下去了。仙鹤掠翅的姿态也慢慢变形,他落下来,收剑。 “孙怀,去门口,先赏那狗东西一脚。” 段隋走得很急,脚步咚咚作响,不待孙怀抬起脚,便一阵风似的冲入了庭院,靠速度拯救了自己的屁丨股。 “九爷,那张小娘子又又又又又给您惹事了……” 孙怀踢出去的腿没有收住,差点摔倒。 “做什么?”段隋奇怪地看着他,“孙公公,你也练上了啊?” 孙怀尴尬地收住腿。 傅九衢哼声,眉心蹙着朝段隋招招手,待他走近,照屁股就是一脚。 “大惊小怪,扰爷练功。说吧,到底何事?” “张小娘子突然告官,说家里遭了贼,藏宝箱被盗了。” 傅九衢冷眼,“她家遭贼,与我何干?” 段隋搔了搔脑袋,“她说,藏宝箱里有京兆郡王送给她的胭脂扣,曹大姑娘送给她的白兰钗,还有,还有……” 他瞟着傅九衢,声音弱了些,“还有广陵郡王送给她的猫,也,也丢了。她还说,让郡王务必去一趟张家村,替她申冤……” 猫?傅九衢牙根突地发痒。 怪不得遍寻不见,原来被她藏了起来。 铮的一声,傅九衢将长剑狠推入鞘。 “你和孙怀,各罚俸半年。” 段隋:“啊……” 上次半年,这次半年,加在一起,今年就白干了呗。 段隋撇了撇嘴巴,看了看沉默的孙怀。 “九爷,求您饶了属下的银子吧……”他苦巴巴地求着情,却见傅九衢拿起大氅系上,就要出门,又不服气地追上去。 “有探事司的查子在张家村监守,怎的张小娘子家就被偷了?小的想不明白。” 傅九衢冷冷看他一眼:“等你想明白,你就是爷了。” 段隋:“……” 傅九衢看他那怂样。 “还不快去备马?” …… 一辆朱漆华盖的马车徐徐驶过长街,往长公主府的方向缓缓而行。 “长公主这次上山,足有三月未与郡王见面,等会儿见了面,郡王定会惊喜万分……” 说话的女子长裙窄袖,清丽婉约,声音细软,眉目间好似藏着一抹天生的绵弱,谦卑感如从骨生。 上首端坐的,是当朝卫国长公主赵玉卿。 她带笑的面孔温色融融,如山间流泉。许是在道观里待久了,沾了一点清风霭霭的仙气,宁静、雍容,容色绝美。 只是, 此刻的长公主,眉头紧锁,似在愁烦。 “唉,你就惯会哄我开心。他哪里是会惊喜的人?这混货,见不着母亲才好呢,没有人管束,可不由得他翅膀飞么?” 周忆柳抿唇一笑,瞟向长公主。 “这些日子,曹家太太跑了三次白云观……想必也是为曹大姑娘的婚事烦忧呢。” 赵玉卿叹气,“曹大姑娘对重楼倒是一片真心,只可惜……” 她皱了皱眉头,声音小了几分,“可惜,宫里头两位娘娘斗法,这曹家和张家也是一池浑水,哪边都沾不得呀……” 周忆柳在长公主腿上轻轻捏揉着,眉眼低垂。 “可殿下挑来挑去,送上来的美人名册里,也都绕不开曹家和张家……” “可不么?”长公主又是一叹。 “翻过年头,这混小子就二十了,还没定下亲来,叫我这个做娘的怎不忧心?” 她小心翼翼地瞄看一眼眉头紧锁的长公主,“殿下可别愁坏了身子,总会有好姑娘,可堪配郡王的……” 赵玉卿叹息一声,拍拍她的手背。 “你呀,最会宽慰人。不然,我早被那混小子气死了……” 周忆柳只是笑。 马车辘轳匀速地压过青砖石,周忆柳挑开帘子一角望出去,“殿下,到家了……” 一道马蹄破空的声音打破了宁静。 长公主默默看过去。 一行人打马而出,甚为急切。 马车停下来。 “驭——” 两相迎头碰上,傅九衢避不开,早早便勒住了马绳,却未下马问安,而是潦草地在马上朝长公主行了个礼。 “母亲怎地提前回府了?也不说等儿子来接您。”说罢转头。 “管家,把我给长公主准备的东西送到玉阙去,等我回来,再给母亲接风洗尘。” 在长公主的眼里,这个儿子是不羁而桀傲的,即便科举武举双双夺魁,又得皇帝哥哥赏识,仍是太恣意妄为了一些,与她尊礼守法,谨小慎微的性子大不相同…… 也不知像了谁。 长公主摇摇头,叹口气。 “你又要去哪里野?” 傅九衢道:“儿有公务在身,无暇在母亲跟前伺候,等儿办好了差,再向母亲请罪。” 赵玉卿长袖微摆,“去吧。” 她倚回去,禁不住地咳嗽了起来,一声接一声,直咳得面泛潮红,也生生止住了傅九衢的马步。 “我先送母亲回府安置,再去办差。” 傅九衢跃下马来,将缰绳递给段隋,大步走向马车。 周忆柳慢慢放下帘子,将那一抹身影锁入眼幕。 广陵郡王昂首阔步,骄矜无双。 这样的男子注定是让世人仰望的…… 也仰而无望。 …… ------题外话------ 明儿见~~啵!谢谢您支持汴京小医娘。 第44章 机智捉贼 辛夷把动静闹得挺大。 消息很快便传开了。 广陵郡王、京兆郡君、曹府大姑娘,全被她一锅端箍在了盗窃案里。即使不认识她的人,也纷纷找人打听,这个小娘子何方神圣? 开封府当即派曾钦达和推官孟绍,领了十来个衙役,浩浩荡荡地去了张家村—— 村子里早已闹腾开了。 判官和推官皆掌狱讼之事,对各种刑讼案件见怪不怪,却从未见过这样的盗贼。 “偷钗子、偷胭脂扣也就罢了,为何连同猫都一并偷走了?” 活物和死物不同,活物是会出声的,如何好偷? 辛夷道:“民女也纳闷,这贼人究竟图的哪般?好在,贼人留下了脚印。大人请随我来。” 脚印分布在院墙和马钱子树的旁边,十分凌乱,但因为有筛撒均匀的草木灰,显得十分清晰。 孟绍蹲身,仔细观察脚印,眉头皱了起来。 “是成年男子的鞋印,并无特别之处……” 厉害的痕迹鉴定师,可以通过凶犯留下的足迹和鞋印,推断出那人的高矮胖瘦,甚至年龄。 辛夷不敢期待这个推官有这样的专业知识,但她认为,村中有皇城司的察子和暗探,昨夜也未没到狗吠,应该没有生人进来…… 那么,搜查范围就小了。 辛夷道:“大人请看鞋印上的纹路和针脚……” 曾钦达道:“普通的农夫鞋罢了,汴京城的履鞋店里,大多都是这样的,有何特别之处?” 辛夷微微一笑,“曾大人有所不知,我有一种显形药。只要大人下令,让村中男子皆在筛撒均匀的草木灰上踩过去,我用药往印子上一涂,准能找出区别来。” “这……” 曾钦达有些犹豫。 “如此兴师动众,我得先禀报张大人……” 辛夷莞尔:“这张家村还不是大人你说了算么?等破了案,广陵郡王、京兆郡君、还有曹大姑娘,可都会感谢曾大人您的…… · 高淼来得最快。 她何曾送过辛夷什么胭脂扣? 那狡诈妇人拿着鸡毛当令箭,不声不响就威胁了她,让她心不甘情不愿地为她所用—— 高淼怕,万一被偷的是那件肚兜呢? 落入盗贼手里,她还要不要脸了? 京兆郡君气急败坏地打马入村,看到辛夷便是冷眼相问,可听完辛夷的建议,二话不说就同意了。 “按她说的办。”高淼咬牙切齿,“我倒要看看,是哪家的小贼敢如此大胆。” 有京兆郡君背书,曾钦达敢不从命。 村中青壮男丁都被曾钦达叫到了现场。 辛夷让良人和湘灵将草木灰不深不浅地细细筛撒在软土上,对孟绍道: “大人,请让村里男子六人一组,从那头走到这头。走完一组,我会继续筛撒草木灰直到到全部比对完成……” 现场被村里人围得水泄不通。 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屏紧呼吸,生怕错过了精彩。 气氛格外紧张。 前面走过的人,辛夷只让良人和湘灵用湿润的薄纸拓下脚印的形状,却没有开口,也不见她拿出什么显形药来比对,直到最后只剩下三个人的时候,辛夷突然一笑,不徐不急地走到一个其貌不扬的青年男子跟前。 “就是他。” 人群哗然。 “他都没有走过草木灰……” 曾钦达也皱起眉头:“小娘子为何断定是他?” 辛夷道:“肢体语言是骗不了人的。他已经好几次拖延去踩草木灰的时间了,每次大人让六人上,他便往后缩,即使只剩下他们三个,避无可避了,他仍然犹犹豫豫,身体僵硬,眼睛闪躲,仿佛前面的不是草木灰,而是刀山火海。” “不,不是我。我什么都没有做。” 男子大声叫唤起来,声音颤抖,十分害怕。 辛夷笑了起来,“心里没鬼,你怕什么?” “我,我……我胆小不行啊。” “行。”辛夷懒洋洋地一笑,突然变脸,拖拽住那人的领口,一把推向草木灰铺好的地面。 男子蹬蹬几脚,踩在草木灰上,当即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双脚离地蹦跳起来,像有什么东西烫他的脚一样,飞快地冲了出去。 然后,被两名衙役制住。 辛夷笑着看那些凌乱的脚印。 其实,单凭这样的脚印,没有专业仪器和专业人员,不是那么容易判断的。当然,显形药也是她编的,她利用的无非是“做贼心虚”这一点,让贼人自己暴露。 这个人名叫张富贵,村里人都叫她张六,与张巡算是本家兄弟。 根本不用带去开封府,甚至曾钦达都还没来得及审问,张六就痛哭流涕地招认了。 他说,昨夜有仙人告诉他,张小娘子拖回来那棵是摇钱树,只要来摇一摇,便会走好运,从此大富大贵。 张六半信半疑,但想到昔日人人喊打的张小娘子最近突然撞了大运似的,福星高照,财源滚滚,他便当真来了。 至于仙人是谁? 张六抓耳挠腮好半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那人白袍子、白头发、白胡子,精神矍铄,仙气飘然。 辛夷看他结结巴巴的样子,似笑非笑。 “大半夜出现的,不一定是仙,还有鬼。” 张六瞪大了眼睛:“鬼?” 辛夷恐吓他,“是,鬼,水鬼。会吃人的汴河水鬼——” 曾钦达不悦地咳嗽一声:“小娘子,开封府出的安民告示你没有看吗?汴河水鬼已然伏诛。” “是吗?”辛夷故作吃惊的样子,“水鬼已伏诛,那骗张六来我门口打望的又是谁,莫不是水鬼的魂?鬼魂?” 青天白日,人们被她说得毛骨悚然。 曾钦达沉下声,“不可妖言惑众。” 辛夷若有似无的一笑,“大人说不是水鬼,便不是吧。” 她嘴上说不是,表情却意味深长。 人群里议论纷纷。 辛夷知道对手狡猾,绝不会束手就擒,她要的也不是今天就抓到人,如此虚张声势,无非是给对手造成恐慌,逼他有所动作。 同时让村子里的人知道,她不是水鬼。 毕竟她还要做生意,村里人都是潜在客户…… 另外么…… 她望向空旷的官道,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傅九衢为什么还不来? 不应该呀。 再不来,戏就没法唱下去了。 …… 张六什么都招了,就是招不出辛夷失窃的东西来,他说他压根就没有进屋,只是好奇,在墙根边张望了一下,就离开了。 因为住得近,并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也没有想到会留下脚印…… 曾钦达审也审了,吓也吓了。 “来人,将张六押回开封府,严刑拷打,看他招是不招……” 张六吓得瑟瑟发抖,“官爷,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偷。我发誓,我发誓我真的没有偷啊。” “青天大老爷,我家老六素来胆小,他不敢偷东西的呀……” 张六的娘也来了。 一家子乌央乌央地哭,曾钦达不耐烦了,起身摆摆手。 “带走带走。” “曾大人且慢。”辛夷突然笑吟吟地从屋里走出来,就像没事人似的,长松一口气。 “你们说怪不怪?我的藏宝箱,猫、胭脂扣、钗子突然就回来了。我看张六并无大恶,不如就放了他吧。” 人群哗然。 曾钦达猛地扭头盯住她,眉头紧皱。 “小张氏,你可知娱戏本官,该当何罪?” 辛夷故作紧张地道:“曾大人,东西怎么回来的,我也不知情,但无论如何,贼人是真的呀,怎么能说是娱戏呢?老百姓丢了东西,除了报官还有别的出路吗?” 说罢,她侧目看向高淼。 “京兆郡君,你说呢?” 高淼气得血液烧头,恨不得拔刀宰了她。 “没错。”她深吸口气,硬绷绷说出这两个字,咬牙切齿般看着辛夷,“曾大人,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吧,即使东西找到,就算了。” 曾钦达显是气急了,朝高淼拱了拱手。 “郡君有所不知,下官今日来是受了张大人的指派,无论如何,须得回府给张大人交代。这小娘子满口谎言,将你我耍得团团转,下官必须带她回开封府,问她个诬告良民,戏弄官府之罪……” “来人,将张六和小张氏一并押回开封府……” “曾大人——”高淼抿了抿嘴,想说什么。 突听,马蹄嘚嘚,由远及近。 “广陵郡王到!” ------题外话------ 傅九衢:男主待遇,一般都是压轴出场。 曹翊:何时出场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效出场。 第45章 决裂?约见。 官道上烟尘滚滚。 自太祖起,皇城司亲从官便是精中选精,有标准身高五尺九寸一分六厘的要求(宋尺。约等于今185~190厘米)。可想而知,这样一群精壮挺拔的男子打马而来,个个气宇轩昂,画面甚是好看,气势更是匪夷所思的慑人。 围观村民自动分列两侧,观望,屏神静气。 皇城卒个个冷脸,唯有最前的傅九衢眼尾撩撩,漫不经心的笑,给人高深莫测的感觉。 辛夷笑得灿烂,热情地迎上去。 “郡王,您可算来了。” 傅九衢姗姗来迟,全因长公主突然回府,听辛夷话里有话,他勒住马绳,朝她瞥去一眼。 “我再不来,你都要反天了。” 曾钦达看到这小阎王来了,身子情不自禁地绷紧,不料他来就训斥了辛夷,这又让他松了口气。 “郡王来得正好,下官正要将人带回开封府问罪。” 傅九衢似笑非笑地瞟他一眼,“不知曾大人打算如何问罪?” 曾钦达看着他脸上的笑容,吃不准他心里怎么想的,“这……张六半夜在寡妇门口溜达,起心不良,但未造成大错,打二十个板子也就罢了。小张氏么……” 他突然有点不敢看傅九衢的笑。 “这小娘子欺瞒官府,诬陷他人,闹得个鸡犬不宁,下官准备押她回去,由张大人定夺……” 姓曾的这官做得圆滑。 一句话就把责任推给了张尧卓…… 傅九衢眉头挑了挑,懒洋洋说道:“曾大人当真仁厚。依我说,这种小事,何须劳驾张大人?本王代为处置了便是。” 曾钦达心里暗道要糟,可傅九衢话都递到嘴边了,他清楚地知道,不顺着傅九衢,这小阎王也能下令去做,反倒自个儿落不到好下场,回头傅九衢找个由头,就办了他。 曾钦达诚惶诚恐,低头拱手,“下官任凭郡王做主。” 傅九衢慢慢看向村民四众,用一种“勉为其难”的姿态,轻描淡写地说道: “张六,杖六十,由里正训诫一年,不得出村。” 傅九衢声音清悦好听,再望向辛夷时,却让她心底一突。 这祖宗千万别乱来呀。 “小张氏。” 傅九衢说到辛夷的名字,突然顿了顿,低低冷笑一声,用鞭子指着她,“欺上瞒下,私藏本王爱猫,罪无可恕。杖六十,决臀杖十五。” 顿时,人群轰声沸腾。 这么娇娇弱弱的小娘子,哪里挨得住这么多板子? 还有臀杖,真是丢死个人了。 张六早已经吓白了脸,瘫软在地。 在场的,只有他们两个人面色平静。 辛夷笑了笑,“郡王不再考虑考虑么?” 傅九衢不冷不热地摆手,“来人,把张六拖下去杖责,小张氏……”他凉凉扫向辛夷,似乎想看她的示弱。 好半晌,终是咬紧后牙槽,换上一幅温和的笑容,慢条斯理地道:“念其身怀六甲,乃是张都虞候遗孀,暂缓行刑,待其产下麟儿,再另行处置。” 辛夷挑了挑眉,“多谢郡王垂怜。” …… 堂屋里,湘灵沏好茶水,良人烧红了炭炉。三小只捧上了家里最好的果点,围着傅九衢一口一个“傅叔”地叫,好不快活。 辛夷将猫儿从张大伯家拎回来,塞入傅九衢的怀里。 “物归原主。” 今儿来来往往的人多,猫儿受了惊吓,并不肯乖顺就范,伸出爪子便喵叫着挣扎。傅九衢想要按住它,辛夷也手忙脚乱地帮忙,结果竟被傅九衢攥住了手。 猫儿趁机跑掉,溜回了房间。 傅九衢抬眼:“你故意的?” 大手冰凉冰凉的,辛夷猛地用力从他掌心抽回。 “郡王手上长黄金吗?我为何要故意?” 辛夷白他一眼,“橘子怕生,在这里习惯了。郡王冷不丁抱它,自然是不肯的。我等会儿把它哄到竹笼,再交给你。” “金盏。”傅九衢板着脸纠正,“它叫金盏。” “哦,是吗?叫金盏啊,好名字。”辛夷笑盈盈转头,“三宝,橘子吓坏了,你拿些猫食去哄它。” “好。”三念笑眯眯地跳下板凳,开开心心地进去了,边走边唤,“橘子,姐姐来喽,你不要怕啊,小橘子,姐姐最疼你。” “我也要去喂橘子,我也要去。”二念跟着三念冲入房间。 满屋子都是叫橘子的声音。 傅九衢胃气翻腾。 孙怀看自家主子爷都快气死了,赶紧笑吟吟地补刀。 “小娘子,金盏的名字是郡王起的,可不好乱改。” 辛夷正色点头:“明白,回去了你们怎么叫都行。在这里,就由着孩子们喜欢吧……” 啪!傅九衢拍桌子。 “惯你的毛病。小张氏,你当真以为本王治不了你是吧?” 辛夷睁大眼睛,“不就是猫的名字吗?至于吗。行行行,金盏,金盏,别说叫金盏,郡王就是叫它银盏铁盏宝石盏琉璃盏我都没有意见。” 傅九衢气极反笑。 “好,你好样的。” 他重重哼声,起身大步出门。 孙怀笑着跟上去,“爷,咱们这是去哪儿?” 傅九衢一脚踹过去,“混账东西,你聋啊。带上金盏,回府。” “是,是是是。” 孙怀就着,摸屁丨股瞪辛夷,苦哈哈地转身去找猫。 段隋匆匆从院门进来,恰好碰到主子一脸怒气的样子,怔忡一下,“九爷……” 看他欲言又止,傅九衢就来气,“说。” 段隋小声道:“国舅爷来了,正往这边走呢。” 傅九衢回头看一眼辛夷家的大门,冷冷哼声。 “他来如何?爷还得放鞭炮迎他不曾?走,回府!” …… 这天傅九衢是黑着脸走的,和曹翊面对面碰上,也没个招呼,就像谁欠了他钱似的,周遭十丈内全是冷气。 孙怀拎着猫,小心翼翼地跟在后头,一路走一路劝主子消气,不要跟一个村妇计较…… 曹翊来了也没有进屋,在门口问了辛夷几句关于那个盗贼的情况,便去吕家了。 于是乎,张小娘子开罪了广陵郡王,又惹得曹都指不快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便尽人皆知。 被禁足在家的曹大姑娘听闻消息,开心得连吃三大碗饭,活活把饿了几天的胃撑得疼痛难耐,大半夜传太医。 笑的笑,嘲的嘲。 而汴河水鬼到底是不是王巨,是不是真的已经伏诛不会再出来作恶,也成为了人们讨论的焦点和恐慌的源头。 辛夷这边也不安生。 傅九衢带走了橘子,惹得三念痛哭流涕,蒙被子里哭了整整一天,眼睛都哭肿了。 “再也不喜欢傅叔了。他是坏人。” “他带走了橘子。” 二念也推波助澜。 “就是,我们的橘子。” 辛夷没做过娘,孩子闹起来也不知怎么去哄,唯有的办法,便是给三念讲故事,捻二念的耳朵。 “橘子的娘在傅叔家里,自然是要回去找娘的。你这么喜欢猫,回头给你买一只回来?” “我不管,我不管,我就是要橘子……” 三念哭得更狠了。 辛夷懒得再哄,摊手走人。 “慢慢哭吧,哭完了出来吃饭。” 她合上门出去。 背后,门又开了。 一个小小的身影跟了出来,是一念。 “你捡到橘子的时候就知道,对不对?” 又是这种笃定而平静的质问语气,辛夷头皮都炸了,回过头来,攥住一念的胳膊,走到院子里。 “说了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你听不见吗?” 一念好像不怕她的凶了,大眼睛睁着,仰头与她对视,仿佛在捕捉她的眼神。 “你明知橘子是傅叔丢失的猫,为何要养?” “……” “为何又要故意报官,惹傅叔来问罪?” “……” 这孩子太精明了,什么都瞒不过他,但辛夷并不会因此就向一个五岁的小孩子去解释成年人的心机和谋算。 她选了个更容易让孩子相信的说法。 “我喜欢他啊,想接近他而已。” 一念怔住。 但没有意外。 “你真是……不可救药。再过些日子,待你产下孩儿,看你怎么受那皮肉之苦。哼!” 啧!一把岁数被小毛孩子教训,辛夷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幸好,一念说罢便走了,并没有再追究。 辛夷恢复了平日的生活,带着湘灵和良人制药,帮女子驻颜护肤,村里有人头痛脑热的找到她,也开方给药。 就这么又过了两日, 孙家药铺的董大海终于传来消息了。 “小娘子,小娘子。” 董大海对辛夷这位姑奶奶还是很看重,亲自跑了一趟张家村,茶水没来得及喝一口,便气喘吁吁地报喜。 “来了来了,买马钱子的人来了。没想到你那药材当真这么值价,就那么一点点,尚不足八两,要五百两纹银,居然也有人愿意出手?绝!” 董大海眉飞色舞地塞出两张银票,嘴里全是邀功“分钱”的意思。 “这是人家给的定金,你点点……” 辛夷笑了笑,没有去接。 “没这么容易吧?他有什么条件?” 董大海怔了怔,朝辛夷竖起大拇指。 “要不怎么说小娘子是神人呢?猜得也太准了。绝了!” 拍完马屁,他压低声音道:“那人约你见面一叙。” ------题外话------ 明儿见~~《汴京小医娘》期待你的阅读点赞投票和留评~么么哒! 第46章 有仇当场就报了 次日大早,辛夷把孩子交给湘灵和良人,特地换了身男装,准备乘坐小曹娘子家的马车进城。 三宝吵着要同去,在门口很是哭闹一阵,后来被良人生生抱回去的。 刘氏和张二郎在隔壁听半天壁角,满脸恶毒的啐声。 “这小贱货偷偷摸摸进城,肯定是去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二郎,去套车,叫上老大媳妇,老娘今儿要逮她个现行,让她没脸再活下去。” 这阵子辛夷在张家村风头十足,刘氏对这个拿捏不到的儿媳早已恨得牙根痒痒,就盘算着什么时候出口恶气。 张二郎也是如此,小谢氏被开封府带走,这么久也没放回来,每次去打听都没个准信,也是抱恨在心。 娘俩套了车便尾随出了门。 …… 辛夷一路上和小曹娘子有说有笑,沿着官道便走入了《清明上河图》,这布景画面,她曾看过无数次,如今身在其中,竟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小曹娘子这些日子受了曹翊和高淼不少恩惠,今儿特地带了一些自家的鸡仔鸡蛋和土货,要去大曹府和濮王府回礼。 辛夷在虹桥边下了车,与小曹娘子告别。 这个点的虹桥很是热闹,桥上人来人往,桥栏两侧摆着各类的摊子,占卜算命的、吆喝卖货的,喧闹无比。桥下靠岸有两艘小船停泊,还有一艘稍大的客船正在经过拱洞,船夫们喊着号子用力划桨…… 辛夷一边看虹桥风光,一边沿着桥步行过去,最后停在一个名叫“红炉酒肆”的酒馆门口。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还有一棵歪脖子垂柳掩在门前,是这里没错了。 辛夷轻笑一声,走了进去。 “郎君几位?” 酒倌热情地迎上来,辛夷的目光越过她,望向里间靠近汴河的位置,“我找人。” 董大海看到她,起身招了招手,不待辛夷走过去,又叫酒倌过来,“要一盘角炙腰子,来个葱泼兔,切半斤卤羊脚子,再温一角酒,赶快些端上来。” 酒倌笑嘻嘻应着下去置办了。 辛夷在董大海侧面落座,望向今日的主客。 “马老板是吧?” “马繁。小娘子见笑了。” 这位董大海介绍的楚州药商看上去四十岁上下,留着长髯,打扮素净儒雅,一说话就笑眯起双眼,看着亲和力十足。 董大海很是懂事,做了介绍便龇着牙告辞。 “今儿的酒钱算我的,您二位慢吃,我铺子里还有得忙,先行一步。得罪,得罪!” 酒菜陆续上来,辛夷与马繁对坐,抬手为他斟了酒,轻轻一笑。 “马老板今日找我来,不是为了付尾款那么简单吧?” 马繁端起酒杯在唇角小啜一下,闻声一笑。 “小娘子是个明白人,那马某就不隐瞒了。我确有一桩私事,要找小娘子打听。” 辛夷笑道:“请讲。” 马繁眯起眼审视般看着她,好半晌才幽幽开口:“就马某所知,这世上知道马钱子妙用的人,只有一个陈储圣。我很是好奇小娘子的来历?又是从何处得来的马钱子?” 辛夷笑眯眯地反问:“那马老板,又是从何处得知的马钱子?” 马繁端杯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放下,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的图纸,从桌面上移到辛夷的面前。 “当年马某入京售卖药材,曾得陈太医照拂,他看我孤身一人,常让我客居他家中,温酒招待,我们甚是投缘,结为忘年之交。后来,陈太医托我寻找这种树木,我才得闻一二……” 辛夷问:“马老板找到树了吗?” 马繁眯起眼睛,感慨地一叹。 “我走南闯北四处打听,当真给他寻到了两株……” 辛夷眯起眼,“树呢?” 马繁摇了摇头,“我千里迢迢将马钱子树运到汴京,却听说陈储圣已贬官归故里。” 辛夷再问:“树呢。” 马繁再次摇头:“驿子寻不着人,也不晓得这树有何用途,想必是丢弃了,或是枯死了……多年来,我再未见过马钱子,这次突然从董掌柜那里得知有此物出售,很是震惊,这才约了小娘子前来相见,唐突之处,还望见谅。” 顿了顿,他见辛夷沉默,又道:“小娘子问我的,我都已作答,该小娘子回答我了吧?” 辛夷想了想,不轻不重地一叹。 “陈太医被贬黜后,就住在我们村子里,这棵树也恰好种在村子里,我便是从陈太医那里听说来的……” 她半真半假地说着,把陈储圣全家遭难的事情说给马繁,他听完感慨不已,直捋着胡须叹息。 “可惜,可惜……” 马繁展开那张图纸,沉吟片刻,突然抬头看向辛夷,“马某想去陈太医身前所居的医庐……就是那座被雷击的药王塔祭拜一下,不知小娘子方不方便作陪?” 辛夷眉头微微一皱,随即笑开。 “当然。” 二人约好时间,辛夷又问了他一些南北药材的行情,马繁皆有问有答,极是内行。 辛夷这时话锋一转,又笑着问:“陈太医有一个同门师弟,叫崔友,不知马老板识不识得?” 马繁怔愣片刻,笑道:“当年在陈太医府上,我与这位崔郎中有过一面之缘,曾围炉小酌,把酒谈药,不甚欢喜,怎生小娘子也识得他?” 辛夷笑道:“崔郎中就在汴京。” 马繁脸上露出几分惊喜,“曾闻崔郎中游走江湖,四海为家,没想到竟定居在汴京,劳烦小娘子引见,我想见见旧友……” 辛夷仍然保持着笑容,说得淡然。 “好说,我帮马老板约崔郎中,明日药王塔相见如何?” “好……” 马繁的一个好字尚未落下,酒肆门口传来砰的一声。 那刘氏在外头守望多时,见二人好吃好喝言笑浅浅,不耐烦了,带着张二郎和龚氏便冲了进来,当着众多食客的面,对着辛夷便破口大骂。 “好你个不要脸的小娼丨妇,今儿总算让我逮着了吧?青天白日便出来勾搭野男人,你就这般耐不住,一身痒肉咬得厉害是不是……” 刘氏跳大神的出身,一辈子装神弄鬼,靠的便是这两张嘴皮子,骂起人来声音尖、阵势大,嘴也臭。 龚氏有些不忍心,拉她袖子, “娘,有话回去再说,别让人看了笑话。” 刘氏啐一口,甩开龚氏便要撸袖管。 “小贱蹄子都不怕笑话,老娘怕什么?我三郎还没出三七呢,今儿个老娘就要拉扒这淫丨妇去见官,给我三郎要个说法……” 辛夷看她这泼妇样子,忍不住笑。 “瞎嚷嚷什么呢?还嫌不够丢人是不是?” 刘氏有点惧怕她的力气,不敢真上手,只叉着腰阴阳怪气地骂,好叫旁人来听。 “我这儿媳妇,她翅膀硬了,娘老子也敢随便骂了,真是养了一头白眼狼啊,街坊邻里都来评评理,这种小贱蹄子,该不该拉去见官,蹲大牢……” 吵死了。辛夷搓了搓太阳穴。 这刘氏就是身上的虱子,咬不死人膈应人。 眼看围拢过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指指点点地笑,辛夷抱歉地向马繁赔了礼,起身大步走向刘氏。 “既然你不怕丢人,那我就帮你出出名……” 刘氏瞪大眼睛,“小贱蹄子,你要做什么?” 辛夷不答话,揪住刘氏的手腕就往外拉。刘氏大声尖叫,却挣脱不了辛夷的手掌心,整个人嚎得像杀猪一样,张二郎跟上来抢人,龚氏无措地在旁边劝和,几个人吵吵嚷嚷,一直走到汴河边一个插满了花旗彩杆的酒肆…… 人群越围越多。 辛夷凉凉一笑,一把将刘氏推了进去。 “掌柜的,这是张四郎的亲娘,她来帮张四郎结账的。” 此时的汴京城里尚无青楼的说法,这种搭着彩楼欢门的酒肆,便是欢场。 刘氏的亲儿子张四郎就是一个成日流连欢场的浪荡子,张家村儿郎如今都娶不上媳妇,刘氏觉得亏欠儿子,管也管不了,只能由着他去风流。偏生这小子爱学世家公子摆阔,在欢楼里欠下不少银子。 很不巧,辛夷拎着刘氏进去的时候,张四郎正被几个姑娘推攘着跌跌撞撞地赶下楼来,一口一个“翠香,你等着四爷,等四爷凑够了银子就来为你赎身……” 然后,被姑娘们破口大骂。 这时代男子寻欢作乐不丢人,丢人的是没有银子还来寻欢作乐。 刘氏那张老脸红一阵白一阵,再也挂不住了。 “不争气的东西!” 她顾不得辛夷,走过去揪住张四郎便往外拖。 “走,跟老娘回家。” 几个护院模样的高壮男子走过来,拦在他们面前。 “你是张四郎的老娘?那好,把你儿子欠我们的酒钱和欠姑娘的身子钱都结了吧,” 刘氏几欲晕厥。 而辛夷已乘着喧哗,不声不响地退了出去。 甩一甩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 ------题外话------ 多谢支持,明日见~ 第47章 一封密信 辛夷怀揣着马繁给的五百两银票,便想买点东西回去给三个孩子和两个丫头。 湘灵和良人来回就那两身换洗衣裳,洗得都发白了。年节上头,置办一身漂亮衣裳谁不喜欢?三个孩子在长身子,需要采买的东西就更多了,辛夷只恨自己仅有两只手。 虹桥周遭是当真热闹,汴京城的人们似乎很喜欢下馆子,酒楼食肆茶寮就没有营生不好的,辛夷寻思自己以后在这里开一间医馆顺便为女子美容驻颜想必能火翻天…… “小娘子!” 辛夷听到声音回头,一眼就看到了大街上的崔郎中。 他依旧穿着半旧的布衫,右手拎了一个药箱,站在一辆小驴车旁边。车夫正在为驴子装车轭,闻声跟着抬头来看。 辛夷将东西放在地上,朝他施了个礼。 “崔大夫,我正有事要找你,不巧见着了,你……这是要去哪里?” 崔郎中笑道:“张大庆他媳妇儿有了身子,我雇了驴车正要去给她请脉。小娘子可是要回村?顺道捎你一程。” “那敢情好。” 辛夷将东西搬到马车上。 崔郎中:“小娘子气色大好,是有喜事?” 辛夷笑吟吟地回,“算是吧。” 说罢,她突地转头盯住崔郎中。 “崔大夫可认识一个叫马繁的药商?” 崔郎中稍稍迟疑一下,“小娘子为何问起他?” 辛夷一笑,“他来京办药材,想去村北的药王塔拜祭故去的陈太医。我提到您,一问全是故人,便约了明日同去。不知崔大夫方不方便?” 崔郎中唏嘘一声世情冷暖,又说起当年在陈储圣府上吃酒论药的往事,自然无不应允。 回村路上,说起大庆媳妇的肚子,辛夷情不自禁地抚向小腹,期期艾艾地道:“也不知那水鬼是否当真伏诛了,想到张家村那个诅咒,我便有些心神不宁……” 崔郎中失笑,“小娘子既是担心,不如让老夫为你查看一下胎象?” 辛夷点点头。 崔郎中拖起袖子,阖眼定神,手指在辛夷的脉腕上搭了好半晌,这才慢慢睁开眼,笑着点头。 “尺脉沉而有力,胎稳母安。小娘子无须过分当心,至四月,胎儿六腑顺成,须得静心安神,调节饮食,不宜劳累呀……” 他瞥一眼辛夷身边大包小包的物什,笑着摇头。 “往后这些体力活,不要亲自劳动才好。” 辛夷脸上神情有一丝古怪。 “不瞒崔大夫,我近日神志不安,常做噩梦。一会梦见我诞下怪胎,一会儿梦见我根本就不曾怀有身孕,你说奇是不奇?崔大夫,你说我当真是有了吗?” 崔郎中愣了愣,笑道:“妊娠之事岂能儿戏?” “是我心绪不稳,让大夫见笑了。” 辛夷望向熙熙攘攘的人群,微微一笑。 …… 长公主阔别三月回府,免不得是要热闹一番的。 因广陵郡王喜好精致,府里养着的厨子原本就不少,南菜北羹什么都会做,但为了哄母亲开心,广陵郡王又从清斋馆里请来了最好的素席厨子,以鲜花入膳,结结实实为长公主办了三天的接风宴。 长公主私底下为广陵郡王选妃的事情,早已不是秘密,因此这三天的素宴,即便长公主没有广发名帖相邀,仍有不少京中勋贵的夫人们带着自家未出阁的女儿前来给长公主请安。 长公主是个柔和敦善的性子,又十分在意礼节,为免给儿子招惹是非,影响他的声名,行事更是谨慎,谁也不去得罪。 只要有人来拜见问安,她便是态度温和地夸赞一番,再赏一些物什,一视同仁,倒教人看不出她到底属意哪家的姑娘。 周忆柳每日在长公主左右伺候,比长公主身边的大丫头和两个嬷嬷看着还要亲近几分,引来不少猜测的目光。 周忆柳常年在白云观,养出了一脸好水色,即便素面朝天,那容貌也不输精心打扮的官家小娘,丫头婆子们私底下都说,这小周娘子肯定是长公主为九爷选的枕边人,只是家世低微,做不成郡王妃而已。 不过,自古男人的后宅里论的是宠爱,小周娘子能得长公主青睐,而郡王妃却是没影儿的事。因此,有几个自认为有眼力的婆子丫头,早早便巴结起周忆柳来。 这三日,傅九衢都没有外出。 但除了晨昏定省,大多时候都待在临衢阁里,不会出去凑热闹。 孙怀看得出主子兴致不高,轻手轻脚地掩上窗户,把冷风关在外头,这才躬着身子上前,问得小心翼翼。 “爷,今儿午膳摆在临衢阁,还是……” “传进来。”傅九衢头也不抬,认真琢磨着面前的棋局。 “这……”孙怀腻着笑脸道:“长公主带着几位太太和姑娘在清溪阁摆膳,还请了如意坊的戏子入府。台子都搭好了,爷赏脸去瞧瞧?” 傅九衢将棋子掷在盅里,朝他摊开手。 “拿出来。” 孙怀一怔,“什么?” 傅九衢笑得冷而邪气,“卖你家主子,私底下得了多少好处,上缴不杀!” “冤枉啊。主子明鉴。小的再贪财也不敢贪到爷的头上。这腌臜事儿,是万万不敢做的。”孙怀忙不迭跪下,苦着脸讨饶。 “小的是看这些花骨朵似的姑娘一茬接一茬地过府来问安,也不容易……” “多事。”傅九衢懒洋洋地拎起一棵棋子,在指间把玩,声音疏淡,“婚事自有母亲操心,要你来多什么嘴?” “是是是,小的是想着,万一这些姑娘里头,有那么一个两个恰好入得了主子的眼,那也是好事……” “母亲看上谁就是谁吧,反正长什么样,都一个样。” 孙怀哭笑不得,哪有人对婚事这么不上心的,都不如狸奴庄里的猫…… “那小的去给主子盛一碗粟浆来饮,等开饭还得小半刻钟呢,可莫要渴着我的主子爷了……” “嗯。”傅九衢并不多话,专心棋局。 书房里鸦雀无声。 直到段隋的脚步打破了寂静。 “九爷,九爷……” 门被轻轻推开,探出一颗大脑袋。 傅九衢眯眼,抬手拿棋掷过去,恰好打中段隋的鼻子。 “不要再说谁谁谁又给爷惹事了,不然我踹死你。” 段隋嘿嘿两声,尬笑,“这次真不是她惹事儿,是事儿惹上她了。” 傅九衢比段隋想象中消气更快,只略略挑了挑眉梢,便示意他说话。 段隋低着头,将手上的东西呈了上去。 “九爷,皇城司截获一封密信。” 信是从驿站而来,放在一个圆筒里,其中一角折了起来,两侧有驿站的封印,没有投递人的信息,收件人却是张家村的张小娘子。 从信中看,王屠户父子和云骑桥死亡的三个挑夫,皆是隶属于一个叫汴宫的江湖行帮,这个汴宫暗中操控了汴河水鬼案,并且利用鬼怪传言,常年将张家村北的药王残塔作为据点。接下来,他们要在张家村制造一桩血案,以呼应“蓬星现世,国祚不祥”的谶言,约张小娘子明日午时在药王塔见面商议。 傅九衢冷笑不已。 “明日午时,张家村北、药王塔……” 段隋抬头,观察着傅九衢的表情。 “九爷,若这个张小娘子,当真是汴宫中人。那水鬼一案,就与她脱不了干系……” 傅九衢哼声,“那我便扒了她的皮。” 段隋又道:“今儿上午,张小娘子还在虹桥闹腾了一番。” “哦?” “先是在红炉酒肆见了一个药商,孙家药铺的董大海做的中人,八两药材卖了五百两。这人的来历,属下正派人在查……接着,她又在香萃酒楼,把张都虞候她老娘给搓磨了一顿,最后愣是让张二郎回家取了现银来结清欠账,这才放了人……” 听完段隋的讲述,傅九衢笑了起来。 “小瞧她了。” 他起身,“去探事司。” …… 傅九衢大步走出临衢阁。 一个丫头端着托盘往里走,看到他福了福身。 “郡王,小周娘子让婢子送了山药排骨汤来。这山药呀是小周娘子在白云观的山上挖的野生的,熬了足有两个时辰。小周娘子说,这几日为就长公主,府中多以素食为主,郡王想必没有胃口。山药可补脾健胃,充五脏,除烦热,最是合适不过……” 傅九衢斜眼一扫。 雅致的大白瓷罐,一只碗一只勺,没有揭盖子仿佛已能闻见汤的鲜美,可以想见熬汤的人是花了些心思的。 “好喝吗?”傅九衢淡淡问。 丫头愣了愣,答得十分乖巧,“回郡王话,好喝的,小周娘子亲自熬的,定然是好喝的……” 傅九衢:“赏你了。” 丫头“啊”一声,错愕地嘴都合不拢。 傅九衢大步从她身边经过,一拂氅子。 “你就站在这儿,把汤一口一口给爷舔干净,要敢剩下一滴,要你狗命。” 这马屁是拍到马腿上了,丫头欲哭无泪。 “婢子……遵命!” ------题外话------ 傅九衢:小瞧她了,居然敢把九爷我玩于股掌之中。这回我倒要看看,是她厉害,还是我厉害…… 辛夷:你厉害!杀了我吧,game over。我回去继续玩游戏,玩你——全剧终。 二锦:别别别别,我这头刚开始唱戏呢,你俩怎么就不想演了呢?回来……继续演!!观众们,快投票呀~ 第48章 油渣和诗会 “姐,买这些东西得花多少银子呀?” “不值几个钱……” “这个衣服料子真滑呀,颜色也好鲜嫩,又让姐姐破费了……” “在你们的工钱里扣?” “……哦。” “逗你玩。傻子,送你们的。” 入得腊月,天又降温了。 辛夷家的屋子里烧着石炭炉子,火红的炭火映得几张童稚和年轻的面孔,暖烘烘的。 三个孩子在嬉戏,湘灵和良人在清理辛夷带回的食材和用品,又拿了新衣去试,小脸儿红艳艳的,喜悦就跳跃在眉间。 笑声传出老远。 隔壁,刘氏躺在床上,气得说不出话。 她抠了全家人的肚腹才攒出来的一笔银子,全给败家子付了欢场女子的肚皮钱,还不敢在张正祥面前哭诉,她打心眼子里恨着辛夷。 辛夷家的每一道笑声,都像是打在刘氏脸上的耳光。 她那个恨呀,啐了一口又一口。 没多久,熬猪油的香味就飘了过来…… 辛夷难得有机会下厨,今儿特地买了一些食材回来,想试着做几个馋了好久的家乡菜。 来汴京这么久,最让她不习惯的便是饮食。 她熬了一罐猪油,再将鸡肉切成鸡丁,加入葱姜勾欠腌制起来,在张大伯家的坛子里捞了几片酸菜,做了个酸菜鸡丁,又剁好肉馅,做成肉丸子,将油渣和青菜煮在一起,调个简单的蘸料…… 尝一口,差点把舌头吞下去。 果然最香的还是自己做的东西…… 热腾腾的酸菜鸡丁刚出锅,院外便传来声音。 “张小娘子在家吗?” 辛夷激灵一下,示意良人来看着火,擦擦手走出去,拉开木头栅栏的大门,看着高她一大截的段隋。 “段侍卫找我有事?” 段隋吸了吸鼻子,肚子咕的一声。 “你家弄什么好吃的?真香!” 辛夷疑惑地看着他,“段侍卫?你要没事的话,我去吃饭了。” 看她作势要关门,段隋连忙伸手去拦,“别别别,有正事,大事,要事——” 他嬉皮笑脸地说着,掏出一个信封来。 “九爷给的,拿着。” 辛夷瞥一眼那信封,上好的纸张,描着烫金色的祥云和开得正艳的牡丹,端的是雅致。 她默默接过来,没有去拆封,而是凑到鼻尖嗅了嗅,“这个……用丁香、檀香、甘松、零陵香各半两,生脑少许,茴香半钱略略炒制,便可制成……” 说罢,她将信封交还给段隋。 “很不错的香,用做信纸正好。” 段隋愣愣半晌,大笑起来。 “谁问你这个?明儿大相国寺有诗会,我们家郡王叫你同去,这是诗会的帖子……拿好喽!” 诗会? 傅九衢邀她? 辛夷失笑。 “你家九爷眼神还好吗?我像会做诗的人?” 段隋嘴角扯出一个怪异的笑容,“我觉得也不像。郡王是想让你带着两个小郎君去见识见识,以后两位小郎君还是要进学通晓诗文的……” 辛夷:“明日我有事。” 她拒绝得干脆,见段隋一脸愕然,又拿过信封笑了笑,“不过为答谢郡王盛情,我还是赠诗一首吧,劳烦段侍卫带回去。” 沉吟一下,辛夷道:“我欲升天天隔霄,我思渡水水无桥,我欲上山山路险,我欲汲井井泉遥。越人翠被今何夕,独立沙边江草碧。紫燕西飞欲寄书,白云何处逢来客。” 段隋挠挠头,跟着念叨一遍。 “你做的诗?” 辛夷似笑非笑,“是啊,我做的。” 段隋嘿一声,斜着眼瞅她,分明不肯相信。 “这诗啥意思?” “你家九爷明白。” 辛夷笑着回头唤湘灵,“去拿一个食盒,将咱们熬的油渣装上,撒上糖末,让段侍卫带回去,给郡王尝尝百姓的家常味……” 段隋嘴巴微张着,半晌才合上。 “多谢!” 马蹄声远去。 隔壁那个趴在窗边倾听的刘氏,这才咬牙切齿地缩回去,啐一声。 “小娼丨妇,我呸!” …… 辛夷捏着信回来,三个孩子正老老实实坐着等她,桌上的菜摆好了,一口都没有动。 “吃啊。为什么不吃?一会该凉了。” “等你。”三念乖乖地看她一眼,又嘟起了小嘴,“我明日也要跟你去诗会。我以后也要进学,通晓诗文……” 二念:“我也要去。” 一念沉默不语,看辛夷的眼神很是复杂。 辛夷摸摸三念的脑袋,坐下来拿起筷子,给她夹了个鸡丁。 “谁说我要去诗会了?” 三念倔强地望着她,“我刚才都听见了,傅叔邀你去,要你带上大哥哥和二哥哥……娘,三宝也想去嘛。” 一只小手慢慢地拖住辛夷的袖子,摇啊摇。 “娘……” 辛夷哭笑不得,知道这孩子很爱撒娇,给点阳光就来劲儿,不得不拉下脸来瞪她。 “吃饭。大人的事,小孩不许多嘴。” 傅九衢怎会在这个时候约她去什么诗会?这样浪漫的事,不是古代话本里的风流公子和多情小姐谈情说爱的方式么? 辛夷方才看过,信封里确实是一张帖子。 既然傅九衢不会真心约她去诗会,那这帖子就有另外的涵义…… 不过,无论如何,药王塔她都非去不可。二人有约定在先,希望傅九衢能明白她的意思,合作默契。 “姐。”湘灵盛了饭坐过来,突然说道:“村里好似多了些生面孔。” 辛夷抬头看她:“是吗?” 湘灵点点头,拿眼示意良人,“你快告诉姐姐。” 良人道:“我上午去地里拔草,看到两个身量高大的郎君,面生得很。” 辛夷哦一声,声音转冷,“他们往哪里去了?” 良人摇了摇头,“他们沿着水渠往上走,一会儿就没了影。姐,我看见他们是带着刀的。” 辛夷慢条斯理的吃着,表情看不出变化。 “今儿夜里,把门拴好。回头再问问大伯哪家有狗崽,抱两只回来看家。” 湘灵和良人齐齐点头,三小只已经兴奋起来,为尚未见面的狗崽子想起了名字…… 辛夷垂下眼,吃饭的速度明显变慢了。 ..... 天黑的时候,气温骤降,汴京城下起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纷纷扬扬的雪花,挥洒出一片惨白的天地。 夜鹰凄厉的叫声,划破宫墙。 繁华的汴京城,一如既往灯火璀璨。 辛夷不知道的是,不仅傅九衢收到一封密信,另外两封内容相似的信,同时呈到了殿前司曹翊和开封府张尧卓的案头。 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一夜,辛夷却睡得破天荒的好,一个梦都没有做便一觉睡到了大天亮。睁开眼,良人已经做好了早膳,三小只在湘灵的带领下,拿了罐子在院里收集积雪。 辛夷在檐下伸了个懒腰。 雪已经停了,大地还沉睡着,天幕昏暗。 药王塔说是在张家村北,其实从这里出发,还有很远一段距离。 辛夷没有耽误,吃了点东西,便把良人和湘灵叫到房里,交代她们一些事情。 两个小丫头看着她将一把尖刀插入腰间绑好,紧张得声音都变了。 “姐,那座残塔破败许久了,平常少有人去。听我娘说,遭了雷劈以后便常常闹鬼……以前有人不信邪,想进去偷财盗宝,可进去的人,再没有出来。姐,你当真要一个人去吗?” “让良人陪你去吧。” “不必。”辛夷双眼沉寂,俏皮地眨眼一笑,“该我面对的事情,谁也没有办法替我去做。” 命运让她来到这里,面对这样一桩古怪的案子,她必须亲手去揭开真相。该来的,她避不开。如果这就是她穿越的使命,那她选择面对……反正这是一个纸片人的世界,当真没了性命,说不定就回去了。 “姐,你别去了,我们害怕……” 辛夷勾唇笑了笑,从怀里掏出那封帖子,交到良人的手上。 “若我今夜未归,你们明儿就带着三小只去找广陵郡王。” 湘灵快哭了,“姐。” 良人也急切地抓住辛夷的手,“姐,你一定要回来,我们在家里等你。” 辛夷点点头,并不多说,捞起地上的背篓,像寻常出门采药那般,大步离开。 ------题外话------ 明儿见,么么~ 第49章 药王塔中见真相 药王塔坐山面水,周围几无人烟,十分幽静。 积雪压在塔檐,一群乌鸦从塔顶残破的窗户里飞出来,发出凄厉的叫声,久久盘旋在残塔上方不走…… 照崔郎中的说法,这座残塔所在的位置便是陈储圣原本的医庐所在,但早年的那场大火舔舐过的地面,早已被树木草丛所覆盖,雷劈的痕迹也在荒芜中模糊不清。 四周安静一片。 马繁没有来。 辛夷冷飕飕地搂了搂双臂,走向药王塔。 塔高九层,斗拱重楼,每层都是一个八边形中空结构,砖木材质,乍一看很是雄伟,但门口砖石满是青苔和野草,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瞧不清楚。 这个塔辛夷来过——在游戏里。它仍叫药王塔,但不是这么荒凉的模样,更没有那么多的故事。 眼前浮光掠影,现实和游戏反复交替,辛夷觉得自己仿佛进入了一个扭曲的时空,竟不知哪一个是真实。 一阵悠扬的二胡音飘飘扬扬,好像从天际传来。 辛夷听不出是什么曲子,只是那声音幽怨、悲凉,好像有人在呜咽恸哭,更像是葬礼上哀悼死去的亲人而奏。 砰!那半扇朽败的木门在曲声里倒下了。 辛夷呼吸一滞,下意识抓住腰间的剔骨刀,“谁?” “小娘子,进来吧。”一个声音从残塔里传来。 平和、淡然,还有一种并不久违的熟悉。 辛夷回望一眼,天空阴沉,四野茫茫。旷野上只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树木,不见半个人影。 傅九衢的人在哪里? 她迟疑片刻,走入残破的塔门。 正殿里供奉着的药王面目不清,座下是一块块精雕细琢的浮雕巨石,垒成的基座和塔顶都比较高,看着庄重而森冷。 崔郎中背对塔门,站在药王菩萨的面前,双手合十。 “为什么是你?马繁呢?”辛夷慢慢走过去。 地面凹凸不平,光线昏暗,有生长的杂草。 她甚至听到了自己发出的回音。 “他不会来了。”崔郎中慢慢回头。 他脸色较往常更为平静,少了惯有的谦逊和笑容,双眼阴凉,眼神如刃,整个人尖锐而阴郁。 “马繁今儿天不亮已经离开汴京,坐船南去了。” “是吗?”辛夷和他对视片刻,忽而一笑,转眼看着塔殿,感慨地道: “我嫁到张家村有些日子了,却鲜少出门,更是从来没有来过药王塔,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个壮观的所在……” 她说着上前,学着崔郎中的样子双手合十,作揖。 崔郎中眉梢淡淡一挑,声音带了几分不屑。 “小娘子就不问问,老夫为何在此?” 辛夷讶异地问:“崔大夫这话我就听不明白了。不是我叫您来的吗?马繁约了我,我才约的你……哦对,你已经见过马繁了,那他为何不来拜祭陈太医了,有急事离京?” 崔郎中平静地看着辛夷,轻捋胡须。 “小娘子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说罢他仰起头,半眯起眼,望向那黑洞洞的塔殿之顶,喃喃一般低语。 “你既然怀疑是我,为什么还要来?” 辛夷抿了抿唇,露出一丝笑意。 “这么说,你承认了?在张家村犯下累累罪行、甚至不惜以未出生的婴儿为代价的刽子手,就是你这个悬壶济世的郎中?” 崔郎中凄然一笑,“从你告诉我马钱子那天开始,就一再地试探我,不就想要这样的结果?” 看着她,好似过了许久,又好似只有一瞬,他突地拿过火折子,点燃了药王菩萨座前那张布满尘土的供台上尘封的蜡烛。 “我有一个故事,不知你愿不愿意听。” 沙哑的声音,带着苍凉而决绝的无望。 不待辛夷开口,他又幽幽一叹。 “埋在心底久了,已成暗疾,不吐不快了……” 辛夷淡淡问:“为什么是我?” 崔郎中微微侧脸,望定她明亮的双眼,微微一笑,“我不知你是从哪里来的,但你是除我以外,第二个认识马钱子的人。” 除他之外? 那陈储圣呢? 辛夷心底突了一下,没有说话。 崔郎中步履疲惫地走向塔殿中间的一张木桌,在他背后,点燃的烛火散发着暖黄的光晕,照在老郎中瘦骨嶙峋的背上,寒意涔涔。 “过来陪我喝几口,我便告诉你答案,也算遂了你的心愿。” 他坐下来,轻轻咳嗽着,朝辛夷招招手。 一张木桌和三张木椅,都十分破旧,积满了厚厚的尘土,崔郎中却不嫌弃,用袖子擦了擦,便从桌下掏出酒坛和酒碗出来。 “没有想到这个故事,会向小友讲起,我应该从什么时候开始说呢?” 他自言自语一般,一张老脸被幽幽的光线照得诡异异常,青袍下的身子却显得羸弱无比,看辛夷一动不动,他仿佛记起了什么陈年往事一般,脸上布满了笑。 “你很像我的女儿。倔强、固执、脾气大、古灵精怪。” 辛夷微微一怔,“我很荣幸。” 崔郎中扼住袍袖,用一只满是褶皱的手,慢条斯理地抚去木桌上的灰尘,咳嗽着,整个身体笼罩在昏暗的烛光里,每一句话都突兀无比。 “这张桌子有些年了,椅子也是,以前总坐在这里吃女儿奉的茶……” 辛夷不说话,默默看着他。 这个老郎中身上好似有太多的故事,压得他喘不过气,压得塔殿里充斥着低压的气息,悲伤就弥漫在空间里,令人呼吸吃紧。 “我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郎中,出生医家,从小习医,一心专研,不谙世事,不通人情世故……后来去御药院和御前奉药,修撰医书,也是为弘扬医理,让世人少受病痛折磨……” 辛夷眉头紧锁,不算太意外,但还是不免冲击。 “你是陈太医?” 老郎中淡淡一笑,拿过酒坛缓缓倒入杯中。 “于官场之道,我一窍不通,受小人挑拨,得罪官家,被贬黜罢官,也并无不甘,从不与人为恶。我心安理得地隐居张家村,结庐行医,尽心尽力为村民治疾,常常自掏腰包补贴药材,未曾有半分亏心……” 豆火如血,微微闪烁。 老郎中慢慢抬头,双眼仿佛泣血般殷红,幽光闪动,诡谲赫人,声音如若哽咽。 “可这个世道,这个世道……” 他停顿一下,手指抠动木桌,一字一顿。 “专欺善人。” 辛夷默默走近坐下。 老郎中微微垂下头颅,许久未动。 …… 那一年的天气格外诡异,未到冬月,天气便如同数九寒冬一般,草木霜冻,寒风凛冽,小河上结起了一层浮冰。 张家村里有个妇人产后落下病根,久治不愈,陈储圣为了替她求医,特地远去崂山寻找自己的师父,不料,这一去竟是与家人的永别。 待他返回张家村,一家十余口早已伏尸在地,医庐燃起了熊熊大火,可怜他疼得如珠如宝的女儿,衣不遮体,裸露在寒风天里,村民们围在现场,指指点点,说他们家遭贼的景象,还有人在绘声绘色地描述贼人如何入室烧杀侮辱。 整个村子无一人出来阻止。 甚至,无人为她身无寸缕的妻女披上一件衣袍,任由他们如此暴露在冰天雪地里,被围观…… 老郎中面色深沉,声音听来无比地阴森。 “还有我的师弟,崔友,他千里迢迢来汴京送医方,也一并死于贼人手中……” 辛夷:“所以,你要报复?” 老郎中道:“寒山问拾得,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该如何处之乎?换我来答,那便是让他们都绝望而死。” 辛夷问:“为什么你不报复那些入室的贼子,而报复村民?” 老郎中冷笑一声,“谁说我没有报复?” 辛夷一愣,心里涌起无限悲凉,“那些好端端地投河自尽,死于汴河的人,便是你做的手脚?” 老郎中猛地转头,眼神冷冷地看着她。 “他们该死!张家村人都该死。当年他们肯稍发善心出手护我妻女一二,我便不会家破人亡。悲剧也不会发生。” “这一切,都是他们造成的。恶在他们心中!如你的婆婆刘氏,二嫂小谢氏,还有你的夫君张巡,欺你、辱你,视你如草芥、弃你如敝履……你说他们该不该死?我毁了这个村庄,让他们断子绝孙,算不算替天行道?” 无人敢嫁,无人敢娶,所生婴孩全是畸形。长此以往,张家村再不会有后人…… 无声无息,便完成了让张家村断子绝孙的报复,不得不说,计划十分缜密…… 辛夷问:“你乔装成崔友,张家村人都不会察觉吗?” 老郎中重重哼声,“当年我隐居张家村,不想让人认出我是陈储圣,在外一向以帷帽面纱遮隐,未曾以真面目示人。当日得知家中出事,入村时我已衣裳不整,帷帽掉落…… 崔师弟葬身火海,人人都说是我被烧死,那我便顺水推舟,以崔师弟的身份苟活下来,慢慢为他们复仇……” 冷风萧瑟,从无窗的孔洞中吹进来。 辛夷抱紧双臂,缓缓地闭了闭眼,在这个惨烈的故事里,她不知道自己充当的是什么角色。 “你的报复,为什么是从我嫁过来那一天开始?” 第50章 广陵郡王为她搏命值不值得? 老郎中没有回答,只是将斟满的酒推到辛夷面前。 “喝一杯吧。” 辛夷轻笑,“昨日在红炉喝过,头还痛着。” “怕我下毒?” 老郎中犹自拿起辛夷面前的那杯酒,痛快地一饮而尽。 “你不是想找人要《简要济众方》吗?那书有什么好的?拼拼凑凑,哄皇帝的玩意儿罢了。等饮得痛快了,老夫不仅告诉你真相,还赠你更好的书……” 辛夷心底一跳,“你是说?” 老郎中眯起眼睛,“《药王残篇》,以及老夫毕生精力撰写而成的《陈氏本草》,呵,翰林院那些个医官,多是收录老夫当年编修的医方而已……” 他很是自负。 辛夷敬重这样的医学大家。 没有迟疑,她拿过面前的酒杯。 “敬老先生。” 酒香扑鼻而来,辛夷皱了皱鼻子。 “女儿红。”崔郎中幽幽地叹,“我多年前埋在院中桂花树下,原想等我家凤儿出嫁那日再启出来大宴宾客……便宜你了。” 辛夷心里沉甸甸的,“晚辈有口福了。” 传说中的女儿红没有那么好喝,有点辣喉咙,一口就上头。 辛夷呛得咳嗽不止。 老郎中再次为她满上。 辛夷摆手,“晚辈酒品不好,再不能喝了。” 老郎中笑了笑,没有勉强她,翻开木桌下的药箱,取出薄薄的两本医书。 “药王残篇和陈氏本草,都不完整了。”他道:“残缺的部分,兴许是遗落在了火场,这些年我也无心增补,便随它去了。” 辛夷接过,翻了翻。 “为何要给我?” 老郎中双眼微眯,声音满是疲惫。 “你就当我,仍有不甘吧。” 说罢,他没有看辛夷一眼,叹息着回答她之前的问题。 “老夫没有特地选日子。你要怪,只能怪命运不公,成婚那日便碰上张家村诞下了第一个怪婴——哼!老夫用了整整十年,机关算尽才想出这么一个神不知鬼不觉的方法,岂会为你而计算时日?” “碰巧?” “是。碰巧。你最大的不幸,是嫁给张巡,为一个不喜欢你的男子,费尽心机,落得个投河自尽的下场。” 辛夷很是自然地问:“你以为我是投河自尽?” 老郎中冷笑,“否则,谁会杀你?” 想想也是,陈储圣所做的是一个漫长的计划,要的是张家村断子绝孙。怎会在短时间内就暴露自己?与张小娘子无怨无仇,确实犯不着为了杀她而冒险。 辛夷点了点头,不再纠缠这个事。 “这么说来,是我无意中发现马钱子,搅乱了你的复仇大计。你准备怎么对付我?” “你嫁到张家村,便是张家人。按理,你也该死。” 烛火中的老郎中,双眼漆黑如同染上一层浓墨,中间住着的魑魅魍魉在回忆中嘶吼、叫嚣,仿佛要挣脱理智的牢宠,跳将出来—— “但你如此擅专医道,我不舍得你死……” 辛夷微微掀唇,“不舍得我死,却安排王屠户和挑夫来杀我?” 老郎中摆袖冷哼,“我认识你时,你尚不防我。我要杀你易如反掌,用不着费那许多工夫,还落下把柄于人……” 辛夷心下一动。 “我告诉你马钱子的秘密,王屠户就潜入了我的房中。我托你售卖宫中御药冰地虎,转头就在云骑桥遇险……这也太过巧合了吧?” “事以至此,老夫犯不着说谎。”老郎中挑了挑眉梢,盯着她道:“我不知你为何突然变了心性,但要说以你先前为人,说不得在别处得罪了什么人,也未可知……” 辛夷哂笑,“也许。” “不过,你暗示我的手会拉二胡,再挖走马钱子树,设计引我上钩……确实让我动了杀心。” 会拉二胡的人,是陈储圣,不是崔友。辛夷挖走马钱子树,他的计划就再不能进行…… “小娘子,是你把我逼上了绝路呀。” 一阵风拂过,药王塔残破的半扇木门被吹得砰砰作响,烛翕里的火舌疯狂摇曳,老郎中混浊的眼眸里,光芒在一点点褪却。 “人老了,心地也善良起来。就这般,我仍未杀你……” 辛夷眉头微皱,心中仍有许多疑惑,可不待她问出口,塔外突然传来一道尖锐的叫声。紧接着,清晰的马蹄伴着凄厉的雪风呼啸而来,仿佛有千军万马在驰骋。 “快,围起来,不要让他们跑了。” 辛夷与陈储圣对视一眼。 “你叫的人?” 陈储圣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没想到老夫临到终老,仍会看错人。本想饶你性命,既如此,那你便给我陪葬吧。” 辛夷不知外面来的是谁,站起身刚要解释,只觉得身子一晃,眼前的老郎中突然变成了两个,三个……重影绰绰。 她看向桌上的酒,表情凝固在脸上。 “不想杀我,为何下药?” “防人之心不可无。”陈储圣阴沉沉一笑,声音沙哑如同夜枭般划过,一把拽过辛夷的胳膊,就势拔出她腰上的尖刀,抵在她的脖子上。 “跟我走!” 辛夷一个头两个大,脑袋昏沉双眼发花,就像被人废掉了武功似的,一身的力气竟半丝都使不出来,只能任由陈储圣挟持着沿木梯往药王塔的二层走去…… ~ 药王塔外。 寒风卷着飞雪,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 曹翊一身威风的铁甲,头戴缨盔,腰悬鱼袋,一只手紧扣掌中长剑,看着不远处打马而来的张尧卓,俊眉微微蹙起。 “曹都指挥使,这么巧?” 张尧卓人未到,笑声已然洪亮地传了过来。 这位权知开封府不过四十余岁,因张贵妃受宠,正得皇帝看重,春风得意。而宫中两位娘娘素来不睦,身为外戚的张曹两家亦是针锋相对、水火不容。 曹翊拱手,“张大人幸会。” “曹都指挥使为何而来?” 张尧卓似笑非笑,“难不成,是与佳人有约?” “张大人为何而来,本座便为何而来。” 曹翊声音清冷,缓缓说道:“本座得闻汴河水鬼作恶,特地前来一探究竟……倘若真有此事,那开封府断的水鬼案便是冤假错案,发的安民告示也是一派胡言,纯属弄虚作假,欺上瞒下!” 他言词颇重,张尧卓却不以为意。 “哦?为何本官却听说人犯与朝廷重臣勾连,要在张家村制造血案,以乱我大宋社稷?呵呵,不知这个朝廷命官,又是何人?” 张尧卓话里话外不留半分情面,直指曹翊勾结歹人。 曹翊温声笑开,不再理会张尧卓的挑衅,摆了摆手,指挥禁军。 “传令下去,包围药王塔,不许一人漏网。” 张尧卓冷冷看他一眼,沉下声音。 “来人!把药王塔围起来,不抓到人犯,鸟都不许飞出一只。” 二人在塔外杠上了。 塔内的形势,更为紧张。 药王塔之前遭到雷击,破败腐朽,无人修葺。双脚踏上木梯,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好像随时就会断裂似的,甚为赫人。 辛夷身子发软,任由陈储圣拖着,一级一级的往上走。 冷风刺骨,匕首的尖芒架在脖子上,冷汗早已湿透了她的后背。 陈储圣老迈了,渐渐有些气喘吁吁,但他没有停下的意思。 “陈太医,我敬重您的为人,同情你的遭遇……” “哼!” “……但冤有头债有主,我与你家的血海深仇无半分关系,已经为你背了多年黑锅……” 辛夷转移了他的注意,陈储圣“哎哟”一声,挟持她的那只手突然吃痛,无力地松开。 一声尖叫! 辛夷身子失去依托,站立不住,整个人直直往下倒去—— 一个人影从木梯下的黑暗中疾速掠过。 砰的一声,辛夷重重砸在他的身上。 两人双双摔倒在木梯,顺势往下滚落。 “九爷!” “郡王!” 空旷的塔殿里,传来段隋和程苍的惊呼。 辛夷的身子在木梯上撞得哐哐作响,没有办法控制速度,只觉一双有力的手臂拖住了她,下一瞬她便投入了那人的怀里。 然后,两人一起咕咚咕咚往下滚。 直到重重摔落地面,她才听到傅九衢咬牙切齿的冷声。 “肚子伤到没有?” 辛夷摇摇头。 这是她第二次砸在傅九衢的身上,傅九衢的反应和第一次一样恼怒。 “起来。” 辛夷在他身上,呼吸不匀,到处都痛。 “没力气,动不了。” 小娘子娇软身躯,声息浅浅落在脖子上……傅九衢身子微微绷起,心下暗恼,这女子寻到机会便想勾引他—— 傅九衢推开她,声音冷而无情。 “蠢货,让你喝就喝?” “不喝怎能套得出他的话?” 烛火发出噼啪的轻爆声。 辛夷看着傅九衢铁青的面色,挣扎着要从他身上起来,突然闻到空气里有一股烧焦的味道,“不好!” 傅九衢脸色一变。 “哈哈哈哈哈哈……” 塔殿上方传来陈储圣狂肆的笑声。 “郡王为这女子搏命,可知她一直都在欺骗你?她不曾怀孕,只是利用你对张巡的感情,让你为她所用罢了……” 第51章 火烧药王塔 傅九衢看着辛夷脸上僵硬的表情,神色转冷。 “你竟敢戏耍我?” 辛夷吓了一跳。 她没有想到谎言揭开得这么猝不及防,半点准备的机会都不给她。 “都怪这老儿误诊,我也方才知道……” 辛夷赔着笑,随即变了腔调,一把扼住傅九衢的胳膊,“郡王,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火烧起来了。药王塔外,是不是皇城司的人?” “殿前司和开封府。” 他们不会放火。 那就只能是陈储圣。 辛夷心头一凛,顿时升起不好的预感。 “火情来势汹汹,不像是临时起意?” 傅九衢眉梢微动,冷着脸将她拽起来,再无半分怜香惜玉。 “出去再和你算账!” 辛夷突然有些庆幸。 如果陈储圣在她掉落木梯前说出她假怀孕的事情,傅九衢一定不会飞身来救,那她说不定当场就摔死了。 整个塔殿弥漫着木材燃烧的焦味,夹杂着火油的刺鼻气息,浓烟滚滚,呛得人睁不开眼睛,一时咳嗽不止。 “哈哈哈哈,不要猜了。是老夫放的火!” 陈储圣桀桀的笑声如同妖魔,歇斯底里地疯狂。 “死吧,一起死吧。你们都来尝尝,烈火焚烧的滋味。” 程苍从浓烟中走过来,一边咳嗽一边大声道:“郡王,塔门烧起来了。出不去。咱们走后殿……” 傅九衢看一眼咳嗽的辛夷,掉头就走。 “等等我……”辛夷拖住他的袖子。 傅九衢低头看她枯瘦的指节,嫌弃地皱起眉头。 “舍不得走?那你在这里等死。” 他余怒未消,对辛夷没有半分客气。 “别别别。”烟雾渐渐弥漫过来,辛夷看一眼,拉住傅九衢的袖子就不放手,“我为了帮郡王破案,鞠躬尽瘁,勇敢试毒……如今身软无力,郡王不能丢下我不管。” 傅九衢眉头紧锁,“段隋。” 段隋道:“属下在。” 傅九衢冷眼看向辛夷,“把她丢出去。” 段隋:“是。” 卧槽!好无情好冷酷好残忍好过分…… 辛夷心里问候着傅九衢,却见段隋笑吟吟转过来的脸突然凝固,他睁大双眼,发出惊恐的吼声。 “九爷!快走——” 砰!不知陈储圣怎么放的火,只听到咔嚓一声,塔殿上方突地落下一块巨大的阴影。 “郡王!小心。”喊声入耳,程苍扑上前。 几个侍卫一拥而上。 辛夷嘴唇青白,心里一紧。 “走开!”傅九衢沉喝一声,辛夷只觉得平地卷起冷风,衣领一紧,整个人被傅九衢揪了过去,接着,背后传来重物落地的剧烈响声。 塔殿内的木梁纵横交叉,逐层叠起,一根烧断,别的纷纷落下…… 烟尘飞扬,呛得她喘不过气。 傅九衢回头怒视辛夷,“你是死人吗?” 辛夷:“我真的……走不动。” 既不是装的,也没有想勾引他。 “程苍,开路。”傅九衢眼神冷冽。 “是!” 倒下来的大梁,侍卫的惊呼全都被甩在身后。辛夷被傅九衢挟持般夹在腋下,只觉得自己像一只不能动弹的小鸡仔。此时此刻的傅九衢,高大且充满力量,手握长剑,双眉紧锁,在浓烟中挟着她疾奔向后殿。 他的脖子上,一抹鲜血蜿蜒而下,不知道伤到了哪里,那鲜血落在他华贵的狐裘领中,看得辛夷心惊肉跳。 “你伤到了哪里?” 傅九衢脚下生风,就像没有听到她的话,快步带着众侍卫到达后殿,然而,在火势的席卷下,药王塔上方的八角檐宇掉落了下来,早已堵住了出口。 “哈哈哈哈哈……” 一声狂肆的笑声响过。 紧接着,凄凉的二胡独奏调,穿过烟雾和火光,飘入耳畔。 余音绕梁,悲伤仿佛浸在心底。 呜咽、离别,如同在为他们送葬。 广陵郡王握剑的手背青筋乍现。 “程苍,上塔。” “是。你们两个跟我走。” 一声厉喝响起,程苍带着两个侍卫很快不见。 傅九衢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双眼慢慢眯起。 不远处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不知是哪个人被砸中,恐惧而痛苦地嘶吼,像投入油锅的水,在辛夷心底炸裂开来。 从小到大,她从未经历过这样的阵仗。死亡的场面如此真实,不是游戏,不是纸片人的世界……她眼神渐渐黯淡,看向傅九衢,低声说道: “有机会你先走,不用管我。” 哼!傅九衢嘴角微抿,“无须你说。” “咳咳咳!”辛夷喘息不匀,松开手不再试图去捆绑他。 救命稻草不要也罢,她不喜欢欠人情,若这样死了,就当是死在傅九衢的手里,说不定就回去了…… 火光越发明亮,灼得她脸颊发烫。 辛夷索性闭上眼睛。 腰身忽而一紧,她来不及思考,人已离地。 这次傅九衢没有再像拎小鸡似的拎她,而是将她拦腰抱起,往垒成塔基的巨石飞奔而去。 浮光掠影,烈火映红辛夷的眼。 二胡奏出的悲伤曲调,飘然入耳,傅九衢一身绣着紫金麒麟的华丽长袍,在风中翻飞而起,头发披散开来,好闻的木樨香味清凉地覆住烟味,吹入辛夷的鼻头,她眼睁睁看着傅九衢抱着她跃上塔基…… 画面突然诡异地变得缓慢,如同电影的慢镜头或是游戏动画,在现实和脑海里反复交替。 即视感让辛夷心如火炙。 她看着傅九衢火光中艳美的容颜。 “傅九衢?” “大胆!谁准你直呼本王名讳?” “郡王……”辛夷润了润嘴唇,眼睛突地睁大,看着他背后,“火。快跑——” 不待话音落下,辛夷突然将手扣住他的手臂,用尽力气扳开她,身子往下一沉,就要挣脱他的怀抱。 “你快走,不必管我。” 生死面前,她不愿意任何人为救她而搭上性命。 “快走!”她重重推开傅九衢。 傅九衢意外地眯起眼,狷狂一笑。 “偏不肯让你如愿。” “……” 傅九衢没给辛夷反应的机会,一把抓过辛夷的衣裳,玩儿似的将她抱起来,扯离地面,捞入怀里,足尖利落地踢向断裂的木头,踏上砖石,纵身而起…… “九爷!绳子。” 程苍从塔顶上方丢下绳索。 底下是火海,楼道在燃烧,形势紧迫。 “抱紧我!”傅九衢冷喝一声,抓住绳索,带着辛夷顺着绳子攀上三层。 火势极大,二层三层未能幸免,也受到了波及。 辛夷被傅九衢放下地面,看着眼前的画面,顿时震惊。 她以为陈储圣放火是为金蝉脱壳,没有想到,他就在三层的木栏边,背对火海而坐,怀里抱着一把破旧的二胡,平静地拉着弦,不再怒吼不再仇视,就像是临死前大彻大悟了似的,双眼紧阖、嘴里喃喃,像是在呜咽而唱,曲调悲伤…… “陈储圣。” 傅九衢冷冷看着他,提剑走近。 “为何杀人?” 二胡声戛然而止。 陈储圣睁开眼,抱着二胡微微一笑。 “郡王不都听见了吗?” 傅九衢看着他背后越来越近的烈火。 “当年你受人诬陷,被贬黜罢官,何故不向官家说明真相?” “君非叔孙通,与我本殊伦。老夫本就只想修书撰方,官场污浊不合我愿,不如行走江湖,救济百姓……” 说到这里,陈储圣冷笑一声,眸中浮现痛苦,双眼被火光映得越发猩红。 “可惜,老夫那时不曾明白,医术治不了愚昧,治不了人性的卑劣——只有死亡才可以。” 陈储圣的目光又转到辛夷的身上。 “老夫至死不明,你是从哪里习得的医术,坏我好事?周道子,教不出你这样的徒弟……” 辛夷眉头蹙紧。 “陈太医,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你虽然犯下大错,却有情由,兴许官家念你旧情,饶你一命?” “哈哈哈哈哈哈。” 陈储圣再次狂笑起来。 “我要这性命何用?妻儿不在,我苟活浮世又哪得半分快活?” 他笑得脸颊通红,双眼却好似蒙上了一层黑雾,就那么盯着辛夷。 “淑惠,凤儿,小醇,小全,小豆子……崔师弟,我尽力了,仍是棋差一着。害你们的人,尚未全部伏诛,张家村也未断子绝孙……” 他嘶吼着,手上二胡的弦突然加快,变幻出更加激烈的曲调,像哭泣,像悲鸣,像为每一个不甘屈死的冤魂…… “老夫无用。这就来陪你们——” 话音未落,陈储圣抱着他的二胡纵身跃入火海,直直坠入塔殿底部,不过转瞬就被烈火吞噬。 没有惨叫,没有挣扎,无声无息。 第52章 当着我的面,动我的人? 辛夷下意识摸了摸怀里的《药王残篇》和《陈氏本草》,内心情绪翻腾、复杂莫名。 虽说两本书都残缺不全,却是陈储圣能拿得出来的全部。 这场火来势汹汹,有火油助阵,陈储圣分明准备许久。 也许,在他察觉辛夷怀疑到他头上的时候,就已经为自己想好了自丨焚的结局。在他的医庐所在,在他妻子女儿和家人死去的地方,做最后的了结。 可陈储圣在死前,把书留给了她。 他说是不甘。 怀着济世救人的目的修习医术,最终遁入魔道成鬼,以医术害人。这是他的不甘。赠书辛夷,赠的是心中残存的良善,不愿医术失传…… 这是个矛盾的人。 就像他故意为辛夷诊断有孕,却在最后揭开秘密一样,黑与白,善与恶全在他一念之间。 说辛夷有孕,一方面自然是为了今后“滑胎”,坐实张家村无法有正常婴孩出生的水鬼传说而做的顺水推舟,另一方面也是间接帮助辛夷脱困。 有一点兴许是真的。 他对辛夷,有医道中人的惺惺相惜。 “唉!”辛夷感慨,“他太刚烈了,实在可惜可怜又可叹。” 傅九衢寒着脸转头。 “你可怜可怜自己吧。” 辛夷不解地看着他,“我有什么可怜?” “汴河水鬼。”傅九衢盯住她,将那封密信递到她面前,“就是你。” 辛夷翻开一看。 “这不是明显地陷害吗?郡王不会当真相信了吧?” 傅九衢冷冷看着她,走向塔沿,程苍正和几个侍卫在开拓出路,这被陈储圣堵死了。透过缝隙,可见塔下密密麻麻的人群。 “你出去给曹翊,给张尧卓解释,看他们信是不信……” 辛夷看着他板起的脸,眯了眯眼睛:“昨天郡王让段隋捎来帖子,邀我去诗会,便是想把我支开,不让我来药王塔涉险?这么说来,郡王昨天就已经知道殿前司和开封府的人会来?” 傅九衢冷笑,“试探而已。既然你不惜犯险,要升天、要渡水、要上山、要汲井,那也是活该!” 这是在讽刺她回的诗么? 嘴可真毒。 辛夷平静地看着他,勾了勾嘴角,“我若不来,我和郡王约定的计划怎么实施?怎么让崔郎中自投罗网,怎么弄清楚案件的真相?” 傅九衢眉心微蹙,刚要说话,便被程苍打断。 “郡王,准备好了。下去吧,不能再耽搁。” 药王塔外风雨正甚,一根绳索系在三层塔的木柱上,两个侍卫紧紧拉住,一直延伸到塔外。而他们的背后,火势渐渐从二层蔓延上来,再等下去,塔身若整体垮塌,便走不了了。 从三层跳下去是唯一的办法。 傅九衢点头,冷声叫辛夷。 “下去。” 辛夷探头看一眼高度,怕怕地让开。 “郡王先请,容我先写份遗书冷静一下。” 傅九衢不说话,目光冷冽地扫过她强装镇定的模样,眉头若有似无地一挑,冷冷哼声,箍住她纤细的腰,像捆贼人似的束紧,双脚忽地踩上窗台—— 朽败的木窗发出咔咔的声响。 “郡王!” 塔下人头攒动。 皇城司和殿前司的禁军铁骑,开封府的衙役,一群人齐齐抬头看着塔上的二人,辛夷的心也跳到了嗓子眼儿。 傅九衢单手抓住绳索,脚尖点檐,一跃而下。 冷风从旷野里汹涌而来,清新的空气和刺骨的寒冷同时抵达。 辛夷紧紧闭眼,搂住傅九衢的腰身。 绳子没有直达地面的长度,傅九衢借力一荡,约莫到达二层左右,便松开手,飞身落下…… 塔底下的将士一眨不眨地看着那衣衫飘飞中落地的一男一女,忘了争吵、忘了说话。 时间被放慢。 广陵郡王俊美无双。 缩在他怀里的辛夷便像个不起眼的小可怜。 她没有睁眼,眉头紧锁,直到傅九衢将她放下来。 “铮铮!”一声金铁交错的声音响过,不知是从谁先开始,几把刀枪齐齐上前,将辛夷架在中间。 “广陵郡王,得罪了。” 张尧卓朝傅九衢行了个礼,掉头便下命令。 “将人犯小张氏押下去,带回开封府。” 两个衙役将刀架在辛夷的脖子上,拽了人便要带走。 “大胆!”傅九衢厉喝一声,视线冷冷扫向张尧卓,轻描淡写地笑,眸子里却是一片森寒冷冽。 “张大人这是何意?当着我的面,动我的人?” 辛夷身软无力,站在傅九衢的面前,抿嘴看着他。 两人相距不到三步,却已是权臣和嫌疑犯的距离。 张尧卓打个哈哈,和气地道:“广陵郡王有所不知,小张氏谋害人命,搅得张家村鸡犬不宁,还事涉水鬼案,意图与朝廷命官勾结,要在张家村制造血案……” 他皱眉看着正在燃烧的药王塔,叹息一声。 “下官也是无奈,奉旨督办此案,还望郡王高抬贵手。” 一席话软硬兼施。 奉旨办差抬出了皇帝,请广陵郡王高抬贵手,也暗指自己无意得罪他,无意结仇。 “张大人很会做官。”曹翊走了过来,站到傅九衢的旁边,目光凌厉地从张尧卓的脸上掠过,淡淡一笑。 “重楼,你我今日皆是张大人的嫌疑人。” 张尧卓说接到线报,作恶多端的汴河水鬼张小娘子勾结了朝廷命官在药王塔商议血洗张家村的事情,那么,在场的朝廷命官,除了曹翊,便是傅九衢。 指的是谁? 傅九衢冷冷一笑,年轻俊朗的脸微微抬起,满是桀骜不驯。 “张大人,是吗?” 张尧卓笑容不变,“郡王不要误会,下官公事公办,不特指任何人。至于和小张氏勾结的到底是哪位朝廷命官,审问后,自有公断。” 傅九衢眉梢一挑:“若我执意要把她带走呢?” 张尧卓脸色微微一变,盯住他看了片刻。 “广陵郡王要违抗圣意不成?” 傅九衢:“皇城司办事,便是圣意。” 他声音尚未落下,程苍、段隋等一干皇城司侍从和禁军全都围拢上来,将他们团团围住。皇城司的那些人,身量本就长得高,看上去气势逼人,杀气腾腾…… 张尧卓暗自咬牙,心火上涌,却不欲与傅九衢对敌。 他压着火气道:“无论如何,人犯是一定要带回开封府的。郡王若有不满,找官家去要人呀,何必为难下官?” 傅九衢:“张大人以为我不敢?程苍——” 他刚要吩咐人把辛夷带走,就被曹翊伸出的手臂拦住了。 “重楼!” 曹翊面色沉静,温声一笑。 “此案涉及甚广,想来张大人定会禀公办事,不会因一己之私,故意为难张小娘子,你我静待便可。” 傅九衢与他对视一眼,曹翊摇了摇头,暗暗提醒他此事蹊跷,切莫冲动失仪。张尧卓确实是奉了官家的旨意前来抓人,公然抗旨,到了金銮殿上也是先输了道理。 张尧卓见状,哈哈笑开。 “下官也是情非得已,得罪,得罪了。” “带走带走。”曾钦达在张尧卓的面前,态度比在云骑桥蛮横许多,就像得了什么尚方宝剑似的,声色俱厉地指挥两个衙役上前反剪了辛夷的手,从段隋和程苍的眼皮子底下,拖着人走。 辛夷冷笑着撩眼看他。 “曾大人,说我有罪,有没有证据?” 曾钦达沉下声音,“小张氏,你甭跟本官在这儿理论,有什么话去了开封府,到公堂上说去。” 辛夷一动不动,也没有情绪起伏。 “我中了陈储圣的毒,走不动。恐怕要劳烦大人派人来抬。” 陈储圣? 曾钦达震惊,看了张尧卓一眼。 张尧卓冷冷一笑。 “狡诈人犯,何来一句实话?带走带走。” ------题外话------ 宝子们,请支持汴京小医娘呀,收藏投票推荐点赞么么哒 第53章 我为辛夷而来 “张大人。” 傅九衢阴凉的眼眸慢慢转笑,走了过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跟着他的脚步移动,那张喜怒无常的俊美面孔,在风雪里更显冷漠。 “她没有说谎。我亲耳听见,崔郎中就是陈储圣。杀人、放火、下毒,皆是他一人所为。” 嗬嗬! 张尧卓皮笑肉不笑。 “郡王,死无对证,下官不敢独断。谁知是不是这个小娘故布疑阵,欺骗了郡王?” 药王塔火光未灭。 一切的烙印都封在那一片火海里。 陈储圣一死,他的身份便难以认定。 如果傅九衢一意帮辛夷说话,反会引人怀疑,他是不是密信所指的“朝廷命官”? 傅九衢低笑一声。 “我说是,张大人说不是,这就难办了……” 话未落下,傅九衢又懒洋洋地道:“这样吧张大人,开封府和皇城司死斗一场。谁赢了,听谁的。” 死斗? 张尧卓面色一变。 这小祖宗不是无理取闹么? 真要打架,开封府哪是皇城司的对手? 张尧卓硬着头皮赔笑,“郡王说笑。开封府为民请愿,不擅武力,万请郡王饶过,不要再让下官为难才好……” 傅九衢:“我不为难你,就打你一顿。” 张尧卓:“……” 一群人变了脸色,皇城司那些人却摩拳擦掌。他们最是喜欢广陵郡王不讲道理横行霸道地欺负这些皇亲国戚,见状一个个挺直腰板,持刀逼近。 开封府的衙役们,脊背都绷紧了。 辛夷忽然一笑,“郡王,灭火要紧。” 傅九衢眉头微蹙,扭头与她对视。 辛夷使个眼神,俏声道:“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今天我怎么进的开封府,来日必定怎么走出来。” 傅九衢:“哦。你倒是很想去开封府住两日?” 辛夷微笑:“我相信郡王会找到证据,为我洗刷冤屈。” “哼!”傅九衢剜了辛夷一眼。 他略有不满,但眼底的阴寒却已散开。 “滚吧!” 张尧卓长松一口气,拱手长笑。 “下官告辞。” …… 最终看在傅九衢的面子上,开封府找了一匹骡子来驮“不良于行”的辛夷。 经过张家村的时候,沿途都是停下农活来看热闹的百姓,以刘氏那一家子最为兴奋,快活得像是提前过年了似的。 刘氏把家里没敷出小鸡的臭鸡蛋都拎出来了,要往辛夷的身上砸,哪料手准不行,一下子砸在衙役身上,衙役拔刀回头,吓得赶紧缩回去,口吐脏话…… 湘灵和良人带着两个孩子也在人群里。 三念哭得稀里哗啦,大声叫“娘”。 二念咬着下唇,一念沉默。 湘灵和良人眼圈通红,但她们事先得了辛夷的吩咐,都没有吱声,只是默默拽住三个小的,不让他们靠前。 小曹娘子牵着铁蛋走近,叹口气,摸了摸三念的小脑袋,轻言细语地哄。 “没事的,你娘很快就回来了。” “婶子,我娘不是坏人,我要娘回来……” 三念本就生得瘦小,哭起来更像一只可怜的小动物。 小曹娘子顿生恻隐之心,再听到刘氏在人群里嚼舌根,不免怒火中烧。 “都闭嘴吧。” 小曹府出来的娘子,发起狠来也泼辣得很。 “高兴什么呢?开封府还没有定罪呢,你们都瞧明白了?长了几只眼睛,几颗脑袋呀,用得着你们在这里啐嘴子办案?这么厉害,怎么没请你们去开封府坐堂呢?” 村民让她一通骂,声音弱了下来。 一群人三三两两地往回走。 刘氏重重哼声,酸不拉叽地笑。 “二郎,我们套车进城,办年货去。” 小曹娘子冲她的背影呸一声。 “恶婆娘!整天盼着儿媳妇出事,张家村就是被你这种人弄得乌烟瘴气……” 刘氏回头哎哟一声,“大户人家出来的娘子真是大度,你那个长兔嘴巴的孩子治好了吗?我要是你啊,早一头撞死了,哪有脸出来见人哩。” 小曹娘子脸色一白,“你——” “老二,我们走。” 邻里邻居的,有些事瞒得再好,也不是秘密。小曹娘子被戳了心窝子,气得眼圈都红了。 可她不信,辛夷是害她儿子的凶手…… · 药王塔的火,整整烧了一个时辰才灭掉。 令人意外的是,雷击再逢大火,八角塔的整体结构仍未倒塌,一座残垣立于风雪,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在苦痛地俯瞰大地。 傅九衢和曹翊一前一后走入满地灰烬的塔殿。 一根断裂的残梁倒下,尘烟扑鼻。 傅九衢抬袖拂了拂,望向曹翊。 “这么说,你也收到了密信?” 曹翊点点头,从怀里掏出那一封密信来递给他。 傅九衢撩撩眼尾,一笑。 皇城司一向让人忌惮,曹翊却不避他? 密信上的字体,形体方正,笔画平直,是类似朝廷印刷的楷书,和傅九衢收到的一模一样。 但书信的内容却不尽相同。 除了汴宫行帮和药王塔,还特地说明,该行帮勾结朝廷命官炮制了水鬼案,以鬼怪传闻呼应“蓬星现世”,水鬼案只是引子,最终目的是祸害大宋社稷。 曹翊的信里,暗指那人是张尧卓…… 傅九衢将信递还。 “两封信系同一人笔迹。” “是。” “不知张尧卓收到的信,又是什么内容。” “重楼认为张尧卓也因收到密信而来?” 傅九衢似笑非笑,“不然呢?” 曹翊温声道:“你就没有怀疑过,此事是张尧卓的阴谋?若两封信都出自他手,目的便是引你我前来。你想想今日情形,稍有不慎,葬身火海的便是你我。” 傅九衢知道张曹两家的恩怨,闻言抬起苍白修长的手,低头理了理袖子,慢条斯理地道: “张尧卓没那个狗胆。” 曹翊:“未必。” 如今的张贵妃深得帝王宠爱,连追封三代这种远超皇后的恩赐都有了,鸡犬升天的张尧卓,为扳倒阻挡他的政敌,又有什么不敢的? 这些年曹皇后确实受了不少委屈。 傅九衢笑了一下。 “官家被窝里的事,你我都干涉不了。与其为此愤愤不平,不如想想,如何在官家面前解释你今日出现在药王塔?张尧卓是请旨而来,你却没有任何理由……” 皇城司和开封府都可以来查案。 殿前司却没有这个职能。 即便皇帝不怀疑曹翊勾结“水鬼”祸害朝廷,也难免因他私下调兵对付张尧卓,干扰开封府办案而生出嫌隙。 到时候,张尧卓再挑拔一下,说他倾轧朝臣,铲除异己也不无可能。 不料,曹翊似乎早已想好,不甚在意地笑开。 “我就说为辛夷而来。” 直呼闺名? 傅九衢冷目一眯。 未及开口,塔外传来骏马的长嘶声。 风雨中,远远跑来一人。 “郡王、郡王啊!人呢?” 那是一个年近七旬的老者,头上,肩上、身上披的氅子,满是未化的雪,一张老脸冻得通红,正是周道子。 “陈储圣人在哪里?” 傅九衢看一眼烧得焦黑的塔殿。 “正在寻尸。” 周道子愣了愣,突地掩面。 “来晚了,晚了呀。” 曹翊问:“周老和陈储圣也有情谊?” 周道子摇了摇头,“情谊倒也谈不上,多年前因见解不同,还有好一番争执。老夫只是可惜,唉!” 他一叹,“二位有所不知,陈储圣曾将毕生所学和多年整理的传世医方编撰成册,这下是真的缺失了呀……” “郡王。”段隋从残垣灰烬中走过来,抹了抹脸,大声喊。 “找到陈储圣了!” 傅九衢和曹翊对视一眼,大步走在前面。 然而,纵身跳入火海的陈储圣,已是一具焦尸。 面目全非的一个人,要如何证明他的身份?陈储圣当年死于大火,官家可是知情的。 曹翊:“怪不得张尧卓有恃无恐!” 傅九衢眯起眼,凉凉一笑。 “把他拉开。” 段隋应了一声,弯下腰用力扳开陈储圣蜷缩的身子和抱紧的双臂…… 半个破旧的二胡露了出来。 因被陈储圣护在怀中,尚未烧完。 ------题外话------ 辛夷:郡王别耍横了,赶紧去灭火找证据! 傅九衢:凭什么你一个眼神我就得懂? 辛夷:我相信你可以做到…… 傅九衢:明白了,男主光环。 辛夷:拜托了郡王,你是反派…… 傅九衢:作者快来改剧情,不然我罢工! 第54章 痛快和心意 开封府。 辛夷冷淡地半合眼,抱着膝盖坐在干草上,头也不抬。 从进来到现在,她没有说一句话,表情平和,身上有着不符合年龄的冷静,这让曾钦达有几分刮目相看。 “小娘子,我劝你甭犟了,张大人可不像本官这么好说话……你现在不招,等张大人来审,就没得自在了。” 辛夷抬头看着曾钦达肥胖的圆脸,露出一个微笑。 据她所知,曾钦达就是个滚刀肉、墙头草,并没有自己的立场。不论是傅九衢、曹翊还是张尧卓,他都得罪不起,也不想得罪。 “曾大人,我想托你办一件事。” 曾钦达回望一眼大牢甬道,压低声音。 “做什么?你别害我……” 辛夷微笑,“此事对曾大人,百利而无一害。” 她挪近一些,小声说了几句什么,只见曾钦达眼睛一瞪,连连摆手。 “不可不可,本官还没活够呢。让张大人知道,莫说项上乌纱,本官这颗人头都保不住了。” 辛夷道:“那曾大人不做,人头就保得住吗?前两次办案,曾大人可没少伸援手,你的张大人要是知道了,饶得了你吗?” 曾钦达沉下脸,“你在威胁本官?” “我只想告诉曾大人,两头下注,总不至于亏得血本无归。广陵郡王是什么人,曾大人还不了解吗?” 辛夷微微一笑,那表情看得曾钦达心底发毛。 他犹豫片刻叹息一声,“小娘子,我不怕跟你说实话。这回,广陵郡王恐怕也保不住你。你老实些,或许还能少吃苦头。贵人们的争斗,你一个平民百姓,何苦搅和进去?” 辛夷笑了笑,眼神微微下瞟,轻咳一声。 “曾大人!”外面传来狱卒的走动。 曾钦达吓一跳,清了清嗓子,背着手走出去。 “本官正在审讯人犯。何事喧哗?” 狱卒道:“张大人有请。” 曾钦达回头看一眼安静而坐的辛夷,点点头。 “知道了,本官即刻就去。” 方才曾钦达进来的时候,把狱卒都叫到了外面。 等他离去,这个狱卒却没有离开,而是大声说道:“兄弟们,我在这儿看着,你们去吃酒。龙津桥头梁氏正店的羊羔酒,八十二文一角哩,陈婆婆炙肉,老子足足切了三斤,够你几个打牙祭的哈哈哈。” 伴着那串笑声,外面的人渐渐散去。 那家伙这才迈步过来,抱着双臂瞅辛夷。 “九爷让我问问你,开封府住得可痛快?” 辛夷抬头看去,但见段隋高大的身躯套在开封府狱卒的短打制服里,一脸的幸灾乐祸。 “还不错。” 哼!段隋斜眼睨她,“你倒是痛快了,可害苦了我。” 辛夷不解:“嗯?” 段隋蹲下来,抬了抬下巴。 “你老实告诉我,那诗是谁人写的?” “诗?” “什么升天渡水上山汲井的,我照实回去禀报九爷,说这是你写的,九爷二话不说就罚我,还让我多读书……小娘子,我这俸禄都罚到明年了,你能不能行行好,不要再骗我?” “噗!”辛夷实在没忍住。 被段隋一本正经的表情给逗笑了。 “熟读唐诗三百首,你就知道了。段侍卫,你来找我,不是为了报仇,或是比惨的吧?” 段隋不满地掏出个东西丢在干草上。 “喏。九爷让我带给你的。” 辛夷一看,眼睛都直了。 又是用锦锻荷包装好的一瓶御药。 段隋酸溜溜地哼声。 “解毒的,吃吧。九爷说你还是有一把子力气能死得快一点……” 辛夷哭笑不得,将荷包塞入怀里。 陈储圣在酒里下的药,并不致命,只是有短暂的麻痹作用,她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段侍卫,外面怎么样了?” 段隋眯眼打量,怀疑这小娘子又在打卖药的小算盘,眼珠子滴溜一下。 “一个好消息,一个不好不坏的消息,你要先听哪一个?” “好消息。” “马繁找到了。” “不好不坏的消息。” “马繁死了。” “为什么这个消息不好不坏?” “马繁死的时候,你在开封府大牢,不在场。” “……”居然很有道理。 “你们在药王塔可有找到什么有用的证物?” 段隋嘿嘿一笑,“我告诉你,有什么好处?” 辛夷看到段隋那张得意的脸,挑挑眉。 “你想要什么好处?” “为了你,我都被罚一年半的俸禄了,你不补贴补贴?” 哈?辛夷乐了。 “鸡爪上刮油,羊角上剔肉。做什么美梦呢?” “那我走了哦?” “不送。” 辛夷老神在在地坐着,满不在乎。 皇城司在北宋本来就是一个开挂般的存在,“察事之卒,布满京城”,既然段隋能在开封府大牢里来去自如,她不信傅九衢没有后手…… · 张家村。 村里的狗叫得特别凶。 湘灵和良人带着三小只躲在柴垛后头,眼睁睁看着开封府的衙役闯入他们家的小院,四处翻找,紧张得嗓子眼都鲠了。 “幸好姐姐早有准备……” “嗯,我们快些走,去找广陵郡王。” 三念吸吸鼻子,要哭不哭。 湘灵拉住她冰冷的手,为她搓了搓,又呵一口气,“不要怕,小姨带你去找郡王的……” 三念瘪着嘴巴不住地吸鼻子,“我想要娘。” 良人蹲身,抱她起来:“一会见到郡王,你就这么说,懂吗?” 三念重重地点头。 二念举手,“我懂。我也要哭,哭大声……” “嘘……” 雪又下大了,路上湿滑,等两个姑娘带着三小只到达长公主府的时候,已是掌灯时分。沿途走来,到处灯火璀璨,洋溢着年节的欢欣。 漫天的风雪里,三个没爹没娘的孩子,显得越发可怜。 良人紧张地叩响了长公主府的门环。 …… 长公主府。 周忆柳正在指挥几个丫头将几盆盛开的冬海棠抬入暖房。 腊月的天能养出海棠花来,可是要费一番工夫,但只要有心,寻常人家办不到的事,在长公主府都不是问题。 周忆柳看着一片海棠艳色,指尖轻触上去…… 这不是海棠,这是簪缨世胄,富贵风流,这是华堂盛景权势逼人,这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繁华荣宠…… 周忆柳微眯的眼忧郁地望入风雪的水榭,突地亮开,缩回手露出一抹笑。 “白芷姐姐,紫菀姐姐。” 白芷和紫菀是临衢阁里的两个大丫头,和周忆柳年岁相当,但她们是傅九衢身边的人,平常在府里最是得脸,谁见了都会尊称一声。 “小周娘子,有事么?”白芷停下脚步,笑着回应。 周忆柳走上廊桥,隔着水榭笑问:“看二位姐姐行色匆匆,是要去哪里?” 白芷哦声笑弯了眼:“张都虞候家的哥儿和姐儿过府来了,九爷不在府中,谢管家唤我们去照料一下。” 周忆柳眼波微动,笑道:“恰好我今早做了些蜜饯糕点,等我回屋拿了,带去给孩子吃吧?” 白芷和紫菀对视一眼。 “那便劳烦小周娘子了。” 那天青黛受罚舔光一罐山药排骨汤的事情,丢尽了脸,白芷和紫菀想想都心有余悸,拿了蜜饯糕点,嘴上谢过周忆柳,却不敢自作主张拿去给孩子。 出了垂花门,恰好看到小厮抬潲水出去,顺手塞入桶里,然后若无其事地去了前花厅。 ~ 福安院。 周忆柳听到赵玉卿的咳嗽声,拭了拭通红的眼睛,快步进去,取了温水和药丸服侍长公主服下,手心温柔地在她后背轻抚。 “殿下,婢子把海棠花都摆在听雪轩的暖房去了……” 顿了顿,又小心翼翼地道:“张都虞候家的小郎君和小女郎也在听雪轩里玩耍……可爱得紧呢,殿下可要去瞧瞧?” 长公主摇了摇头,突然看到周忆柳的手指。 “怎的受伤了?” 周忆柳微微一笑,“不妨事的,方才修剪花枝时不小心扎了一下,已经上过药了。长公主不用操心婢子。” “瞧你这可怜样儿,没有爹娘,也没个亲眷,本宫不操心你,谁来操心?” 长公主责怪地看她一眼,撑着床坐起,笑叹一声:“走吧,你有这份孝心,本宫就去看看你养的花儿……” 她将手递给周忆柳,示意她扶起自己。 不料,周忆柳咬了咬下唇,突然往下一跪,扑嗵一声伏低在床前。 “婢子有罪,请长公主责罚——” 第55章 三个人三封密信三种说法 长公主皱起眉头,双目染上疑惑。 “好端端的,这是做什么?” 周忆柳没有抬头,柔柔弱弱地道:“婢子并非没有亲眷,婢子其实有个姐姐,叫周忆棉。还有两个外甥,一个外甥女……” “周忆棉?”长公主多年来少有理会俗事,琢磨一下,温声叹息。 “有亲眷不是好事吗?何罪之有?” “婢子欺骗了长公主。” 周忆柳额头触地,声音有几分沙哑和哽咽,“婢子当年不是孤身一人入京寻亲,而是和姐姐同行…… 我们姐妹流落汴京,发生了许多事情,姐妹间也因为一些误会,分道扬镳……后来,姐姐嫁了人,我心灰意冷去白云观出家,幸得长公主垂爱,收留在身边,这才过了几年安生日子……” 长公主不胜唏嘘,“一个娘胎里爬出来的亲姐妹,有什么误会,说开也就是了,何苦置气多年?” “没有机会了。”周忆柳眉目间满是伤感,鲠得泣不成声,“我姐姐生小女儿的时候,便去了……我再没有机会同她说开了……” 长公主意外地呀一声,伸手扶她。 “可怜的孩子。快起来,起来再说……” 周忆柳肩膀颤动,头垂得更低了。 “殿下有所不知,我的姐姐便是张都虞候过世的原配娘子……” 长公主诧异地看着她。 怔了好一会,似乎有点糊涂了。 “此事,重楼可知情?” 周忆柳点点头,苦笑一声。 “婢子与姐姐是双生姐妹,长得有八九分相似的……更何况,郡王怎会允许不知底细的人在长公主的身边侍候……只是,郡王从未拆穿过婢子就是了。” “这孩子……” 长公主微微点头,叹息着下得床来,亲手扶起周忆柳。 “既然是老皇历了,就不必再提。走,我们看看你的小外甥去,也看看你孝敬我的花儿……” 周忆柳喜极而泣,抹了抹眼泪,仍旧跪着未起。 “殿下,婢子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望长公主成全……” 长公主笑着,“一边走一边说。” 周忆柳顺势扶住长公主的胳膊,柔声道:“我姐姐去后,姐夫前阵子也没了,三个孩子着实可怜。我听说,姐姐的婆家并不十分待见他们,眼下跟着后娘讨生活,想来更是辛酸……” 长公主听出了弦外之音。 “你想把他们养在身边?” 周忆柳缓缓颔首,神色黯淡地道。 “我是他们的亲姨母,是他们在世间唯一的亲人,责无旁贷……只是往后,婢子怕不能再在长公主身边侍候了……” 长公主沉下眉头,“你要搬出去?” 周忆柳嗯声:“婢子是下人,带着三个孩子总不好再寄居府上。何况孩子小,事情也多,婢子侍候不好殿下,怎好再给殿下添麻烦……” “嗐,你这孩子,怎能说是添麻烦呢?” 赵玉卿素来是个温和善良的性子,闻声笑了起来。 “我那逆子生来不羁,谁都瞧不上,唯独和那张行远交好。他早就说过,张行远的事便是他的事,如今不是正好?” 周忆柳愕然仰头,“殿下,婢子不懂。” 长公主笑了起来,拍拍她的手背。 “这府上太过清净,有几个孩子在跟前闹一闹,本宫也欢喜。就这么定了,孩子往后养在咱们府上,由你这个姨母来照料。你放心,重楼也放心,岂不是一举两得?” “殿下大恩……” 周忆柳说着又要下跪,被长公主托住。 “我们快些走吧,本宫看你都等不及了。” ~~ “咀!” “砰…砰………” 一阵炮仗的声音在街边炸开,青砖石上笼起一阵硝雾。风雪未停,年关也没到,孩子们早已经玩乐开了,满街你追我赶地打闹。 傅九衢骑马刚出宣德门走上汴河大街,见状徒生烦躁。 “孙怀!” “小的在。” “去,把那几个猴崽子抓起来,给爷打一顿。” “……” 孙怀和程苍对视一眼,腻着脸赔笑。 “爷,这大宋法令,也没有规定不能放炮仗。年节上,主子就高抬贵手饶了他们的小屁丨股吧……要是爷气不顺,不如打小的几下?” “谁说我气不顺?”傅九衢冷冷扫他。 孙怀赶紧闭嘴。 幸好,傅九衢冷哼一声,打马扬长而去,没再提揍人的事。 孙怀和程苍等人赶紧跟上。 今儿官家在福宁殿招见傅九衢,连同曹翊和张尧卓也被一并叫去了。 三个人三封密信三种说法。 张尧卓奉旨办差,手握密信,那是理直气壮。傅九衢有刺探督查案件之职,去药王塔也名正言顺。 倒是曹翊一句“为张小娘子而去”,让官家震惊不已。 在圣驾面前,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素以仁厚着称的赵官家,索性各打五十大板,将曹翊训了一通,斥责他插手案件,再痛骂张尧卓办案鲁莽,勒令他查明案情。 原本马繁不死,是认定陈储圣身份的有力人证。可惜,马繁半道暴毙,死亡原因不明,这条线索便断了。 孙怀知道傅九衢气不顺,一路在后面追着他的乌云踏雪马,颠得气喘吁吁。 “主子,主子爷,那不是回府的路……” 傅九衢的声音从冷风中传来。 “去锦庄。” …… 天寒地冻的日子,在锦庄瓦子里最是好享受。 此刻的蔡祁,正是温香软玉在怀,碧碗佳酿在手,听着曲,翘着腿,好不自在。 冷不丁觉得身边寒气逼人,娇娘们齐齐噤声,他眯着眼刚要转头,衣领就被人拎住了。 “出来!” 蔡祁啊一声,转头,看到傅九衢冷若冰霜的脸,吓一大跳。 “这是,怎么啦,重楼?我这刚坐下来……” 他办差也没偷懒啊? 蔡祁想不通哪里得罪了这个祖宗。 几个小娘娇滴滴地围上来。 傅九衢沉下脸,“让她们滚!” 啧啧!蔡祁最是怜香惜玉,见美娇娘们吓得瑟瑟发抖,笑着摆摆手:“先下去,等我们九爷气儿顺了,我再招呼你们。” “是。” 姑娘们齐齐出去了。 傅九衢转身,将蔡祁放在桌上的佩剑丢过去。 “来!” 蔡祁抬手接过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官家又指派了什么公务?” 傅九衢:“拔剑!” 蔡祁洗得香喷喷的,头戴簪花幞头身着麒麟锦袍,这时候可不想跟傅九衢打架,他慢吞吞拔出剑来,眯起眼笑。 “我明白了,马繁的死……我说重楼,你讲道理,这事也不赖我啊?你……哎哟喂,我说喂喂真打啊……” 长剑直扑脸面而来,蔡祁不得不举剑相迎。 两人你来我往,一时间剑影纷纷,打成一团。 “刀下留衣啊,兄弟。” 蔡祁看着傅九衢猩红的眼,节节败退。 “我也是不明白,这个案子你如此上心做什么?” 剑身相交,擦出亮眼的火花,铮铮作响。 “即使张小娘子是行远的媳妇儿,咱也犯不着为了她得罪张尧卓,你说是不是?反正这个恶毒妇人,早就该死了,她死在开封府,不是正合你意?” 嗡…… 傅九衢一柄长剑生生插入木桌。 蔡祁吓一跳,“重楼?” 傅九衢盯着他,薄唇勾出一抹冷笑。 “你、我,当年和行远结义时,如何说的?” “皇天在上,厚土在下,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这,也不能当真同年同月同日死吧?这不是……你还没死吗?我可以为了你,再挣扎着痛苦地活上半辈子……喂喂喂,重楼……” 蔡祁看着他铁青的脸又要拔剑,吓得举起双手。 “得了,你想要我命,拿去便是。别吓我,吓死的人,不好投胎……” 傅九衢错过他的身子,将长剑拔出。 “大丈夫一言九鼎,岂能趋利避害,辜负了兄弟?” 蔡祁苦着脸,“可行远他本就不喜欢这个娘子啊。” 傅九衢凉凉地笑,“他也没想让她死!尤其,死得不明不白。” 蔡祁看着他面色冷漠,叹口气,“成成成,你说怎么干,我就怎么干……” 傅九衢徐徐收剑,扭头,笑得邪性。 “去,把你相好的叫进来问话。” 蔡祁:“冤枉,我哪里有相好?不对,你是指我哪一个相好?” “竖子贱不可言,还不快去?!” 第56章 锦庄审讯,活菩萨巧计 马繁昨晚就住在锦庄瓦舍,今晨天不亮就离开了。 蔡祁得令追上去时,亲眼见他死在汴河的商船上。唤了开封府的仵作来验尸,说是暴毙。 死亡原因尚无定论。 蔡祁午后来锦庄询问过马繁昨夜逗留的情形,并没有打听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他也不认为这些姑娘敢撒谎。 不过,傅九衢要亲自审问,他只得奉陪。 两个姑娘被叫了进来。 一个丰腴一个纤细,一个妩媚多情一个温婉矜持,一个年长约莫三十一个年少大概十六七,一看便是两种不同的风格。 “小侯爷……” 这流莺娇燕的姿态,瞧得傅九衢冷笑。 “蔡祁。” 蔡祁看他,“在。” “衣服要是穿不好,就不要穿了,脱光了去外面站上两个时辰再来回话。” 这天寒地冻的,是要人命么? 蔡祁知道他不是说说而已,咳嗽一下, “站好!你们端庄点。” 姑娘们都是受过训练的,只不过学的是如何媚骨勾人,“端庄”却是不会…… 傅九衢歪着头,手撑额际,冷着脸看半晌,等她们老实下来,这才淡淡开口。 “详细说说昨夜的事。” 年岁小的瘦姑娘挑起眼帘睨一眼傅九衢,见他生得英俊贵气却无半分轻佻,脸蛋莫名红了几分, “昨夜马爷点了我和流烟姐姐侑酒,三个人玩了会骰子,奴便见醉,荒鸡夜鸣时才醒来……” 她说着顿住,咬紧下唇。 傅九衢:“继续。” 瘦姑娘目光扫过胖姑娘,羞涩地道:“奴半夜被吵醒,听到咿咿呀呀的声音,睁开眼,便看到马爷和流烟姐姐正在……正在干那个事。马爷似乎怨怪流烟姐姐伺候得不好,很生气,不住地拍打流烟姐姐的,的,的……” 流烟红一脸,“翘媚,你胡说八道什么?” “闭嘴!”傅九衢冷声,“让她说。” 翘媚欲言又止地道:“奴听到流烟姐姐嘤嘤的哭,一直叫要死奴了,要死奴了,吓得不敢睁眼……马爷闹腾了足有一个时辰,流烟姐姐才没了声,奴生怕马爷来找,一动也不敢动,好在马爷歇了半晌,丢下银子便穿衣服走了……” 傅九衢挑挑眉,“一个时辰?” 翘媚道:“怕是还不止呢,奴睡下时才二更,马爷离开时已是四更天了。” 傅九衢懒洋洋问蔡祁。 “你多久?” 蔡祁万万没想到这把火会烧到自己头上,怔愣一下,纵是个欢场浪子,脸面也见尴尬。 “重楼……” “没一个时辰吧?” “咳。”蔡祁平常便喜欢吹嘘自己如何弄情风月,可听了翘媚的叙述,也觉得马繁极不正常。 毕竟他岁数不小了,哪里能经得起那么久的折腾?他明白了傅九衢的意思,黑着脸走到流烟的面前。 “你可有隐瞒?” “没,没有,奴不敢隐瞒小侯爷……奴哪里敢……” 蔡祁看她吞吞吐吐的紧张模样,冷笑一声。 看来之前他娘的白审了,个个撒谎。 在傅九衢面前,蔡祁脸上挂不住,火了。 “大胆贱妇,还不从实招来?你有几颗脑袋够砍的?” 这些姑娘看惯了京中世家子弟来来去去,风月寻欢个个潇洒俊雅,习以为常了,难得看到办案时的冷酷模样,一看蔡祁冷脸以对,流烟登时慌了神,扑嗵一声跪下。 “小侯爷,奴错了,奴再也不敢了。” 傅九衢勾唇淡笑,瞥一眼蔡祁。 “快说!”蔡祁恨不得拔剑杀人。 “奴在侑酒时,就发现马爷更为中意翘媚……奴年长色衰,心有戚戚,趁机灌醉翘媚,拿了遇仙散给马爷服下……” “遇仙散,是何物?” “是,是助性之物……” 蔡祁和傅九衢对视一眼。 “去!拿出来。” 流烟不敢怠慢,赶紧叫自己贴身的小丫头回房去取了个翠绿色的小瓷瓶过来,双手捧过头顶。 不等蔡祁询问,又道:“得知马爷死在船上,奴怕引来官非,不敢声张……小侯爷,遇仙散不是毒物,这药……奴用过多次,给爷们用,奴也用,从未出过事……” 傅九衢拔开瓶塞,凑到鼻尖嗅了嗅,眼尾微撩。 “马繁可曾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不同寻常的话?” 流烟想了片刻,摇头。 “不曾见过什么人……不过,马爷在兴头上时,说要住上半月再走,让我和翘媚相陪,可他大半夜便离开了,奴原是有些奇怪,但实在太乏了,倒头便睡,也不知情由……” 这时,翘媚突然开口,“奴那时倒是醒着,依稀听得有人拉二胡,古古怪怪的调子,像哭泣一般,马爷很快便出去了……” 二胡? 陈储圣死前亲口承认见过马繁。 那二胡声,是不是陈储圣来找他? 照流烟的说法,遇仙散不会致命。杀死马繁的人,是不是陈储圣?如果是,用的是什么法子? 这些如今都无法求证。 傅九衢将遇仙散往怀里一塞,吩咐蔡祁。 “把人带回去。” 蔡祁愉快的瓦舍娱戏结束了,苦哈哈地问:“你呢?” 傅九衢扭头,“溜达溜达,看看笑话。” …… 夜里风雪很大,灯火照不透暗色,开封府大牢更显阴冷潮湿。傅九衢穿着厚厚的银狐大氅,头戴玉冠足蹬革靴,带着孙怀大步往前走。 “爷,就张小娘子那一副瘦弱的小身板,大抵是抵不住这风雪天的……” 傅九衢嗯声,面不改色。 孙怀把食盒抱在怀里,免得带来的食物受了凉,脸上堆着笑。 “受这老半天的罪,想来那小娘子怕极了。一会儿见着爷,定会苦苦哀求,叫爷救她出去。” “哼!”傅九衢不冷不热,“惯她毛病。” 主仆俩说着话,突见曾钦达迎面走来,风雪中那张胖脸带着谄媚的笑,晃得他背后那两盏忽明忽暗的夜灯,好像也变成了一张笑脸。 “郡王来迟了,张小娘子不在大牢。” 傅九衢猛地顿步,目光凌厉。 “张尧卓把人弄到哪里去了?” 曾钦达知道他误会了,连忙作揖拱手。 “回郡王,我们张大人家老夫人的历节病多年不愈,这几日下雪变天,痛得都走不了路,听闻小娘子医术超群,张大人把人请去了……” 张尧卓会请一个囚犯? 不合常理。 曾钦达眼珠一转,笑得极尽讨好。 “张大人事母至孝,有张老夫人出马,哪有请不动的人?” 这就合理了。 但张老夫人深居简出,怎会突然知道开封府大牢里有一个小娘子医术超群?还特地给张尧卓施压,让他把辛夷弄去治病? 傅九衢冷笑走近。 “你们又在耍什么花招?从实招来。” 曾钦达左右看了看,低笑一声,“这天寒地冻的,小娘子那娇贵身子哪里受得住?嘿嘿,下官只是替郡王略尽绵力罢了。” 邀功来了? 傅九衢阴凉凉地一笑。 “那还要劳烦曾大人,替我通传一下。我这老毛病也犯了,要借张小娘子妙手一用。” …… 在《汴京赋》游戏里,有一个支线小任务就叫”张老夫人的痛风方”,任务的主人公就是张尧卓的亲娘张老夫人。 张家原本家世普通,全靠了张贵妃的裙带关系才发达起来,张尧卓的老娘早年间也是个辛苦劳作的妇人,风湿顽疾多年不愈,手指和足趾、关节都肿胀得变了形,一露天气变化更是疼痛难忍。 曾钦达那个滚刀肉在张尧卓手底下办差这么久,自然也有培植心腹。 在辛夷的威胁和利诱下,他绕着弯找了个丫头在张老夫人面前说张小娘子“死而复活”后吃毒物商陆却不死,又妙手回春救活了崔郎中都治不好的吕铁蛋那些事情。 “人家都说,她怕不是个鬼医?” 一番撺掇,老夫人就动了心…… 这是张老夫人别的本事没有,拿捏自家儿子却有一套。 当傅九衢带着孙怀行走在北风呼啸的汴河大街时,辛夷正在温暖如春的屋子里,饱餐了一顿张大人家的好饭好菜。 然后当着张尧卓的面,把张老夫人忽悠得红光满面,说什么便信什么,再一番推拿针灸下来,老夫人差点要把她当成活菩萨供起来…… ------题外话------ 傅九衢:走,我们看看笑话去。顺便拎点吃食,等着那人犯来求我…… 孙怀:爷您看,那两盏灯,好像在嘲笑您! 第57章 保释,认亲? 屋子里摆着一张黄花梨架子床,镂空的草叶纹精致而大气,其他摆设却简朴。 此刻辛夷就坐在床边的杌子上,听张老夫人痛陈儿子请的医官,骂儿子不孝,没有早点把“鬼医”请回家来。 “老婆子这身病有二十来年了,一遇湿冷天,像有刀子在刮骨头……这个逆子,要是早些把小娘子请回来,老婆子又何须受这些活罪。” 辛夷笑了笑,面上云淡风轻。 “老夫人寒湿久伏,络脉失和,须得循序渐进,以散寒除湿,通络止痛为主,我给您开的这个方子,服用十剂,等疼痛缓解,肿胀减轻,再换方续服……” “好。”张老夫人这会子舒服了许多,在得遇“鬼医”的心理作用下,怎么看辛夷怎么觉着好。 “小娘子今晚就别走了,我让人在府上给你安排个住处……” “娘,使不得!” 张尧卓脸都憋红了,他老娘却不管,赏个白眼又道:“我每日起身,手足便疼痛难忍,屈伸不利,明早小娘子恰好可以再给我按捏按捏……” “娘!”张尧卓肺都快气炸了,还得强忍着低眉顺眼地哄老娘,“小张氏是人犯,得看押在开封府大牢里,不可坏了规矩……” “人犯怎么了?人犯也是郎中。” 张老夫人冷飕飕瞪儿子一眼,手拍床板,“是我老婆子的病来得紧要,还是你开封府的规矩紧要?” “老夫人。”辛夷笑道:“你就别为难张大人了。小女子清白行医,坦荡做人,没有犯法,开封府定会还我清白,不会耽误老夫人的治疗……” 顿了顿,她叹口气,煽风点火,“即使我当真因小人诬蔑被含冤杀头,老夫人按我所写的方子煎服,大抵也能缓解一二。” “杀头?还要杀头?” 张老夫人脸色都变了。 “逆子,我看你就是盼着老娘痛死!好,你要带走她,不如把老娘一道送到开封府大牢去好了,早死了,早省你的心……” 张尧卓快要气疯了,可他是个孝子,在生病的老娘面前又不得不陪着笑,“娘,此事要官家定夺,您儿子说了也不算的呀……” “老娘只是要个女大夫,你就万般不情愿,推三阻四,就是不想让老娘好活……” 曾钦达来得赶巧,恰是张老夫人大发淫威的时候。 张尧卓听到通传,说是傅九衢来府上要人,竟是心弦一松,像听到救星一般。 “娘,你看这广陵郡王我们也惹不起。我先把人带走了,回头再让她来给您瞧病。” 说罢扭头,示意侍从带走辛夷。 “走!” 辛夷跟着他走出老夫人的院子,地上的雪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 一路沉默。 长长的行廊里,夜灯清幽昏黄。 张尧卓突然停下脚步,面色阴冷地看来。 “张小娘子,好手段。” 辛夷一脸莫名地看着张尧卓,认真问:“张大人是说,我不该为老夫人治病?不该让老夫人因为减轻了痛苦而开怀大笑?” 张尧卓被她噎得说不出话。 好半晌,他摆摆手,收敛起表情。 “本官看小娘子是个聪明人,一手医术,着实也不忍埋没。只要你肯招出幕后主使,告诉本官那天在药王塔是和谁人约见,本官担保你性命无忧……” 辛夷笑了笑,“张大人公堂未开,没有人证物证,就想教唆小女子认罪栽赃?不谈大宋律令,就说我方才为老夫人治病,张大人没付半分诊金,还这样对待恩人,好像不太合适吧?” 她声音大,没给张尧卓留半分脸面。 话落,风雪里突然传来两个缓慢而清脆的击掌声。 “说得好。” 辛夷扭头,只见傅九衢从行廊的那一头漫不经心地走出来,眼神凌厉,嘴角微微向上扬起。 “张大人,不会打扰吧?” 知道打扰还来?张尧卓此时已是头顶青烟,气不打一处来。偏生在傅九衢面前也发作不得,皮笑肉不笑地还礼。 “广陵郡王见外了。不知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嗯?”傅九衢看一眼低头站在张尧卓背后不远的曾钦达,沉下脸来,不满地道:“曾大人没有替我说明来意?” 曾钦达两头不是人,尴尬地腻着笑。 “是是是下官的错,张大人,广陵郡王老毛病犯了,要借张小娘子一用……” 张尧卓拉着脸,神色变幻不定,傅九衢却又笑开。 “张大人不会不允吧?莫非张老夫人的疾病瞧得,本王的病就瞧不得?” 张尧卓很是不喜傅九衢到家里要人这种嚣张跋扈的行事作派,可他私自从开封府大牢里提走人犯给家人看病,破例在先,等于让傅九衢拿住了把柄。 无奈之下,张尧卓只得让傅九衢带走辛夷,并再三请求,为免节外生枝,天亮前须得把人带回来。 同时,他派了曾钦达带着两个衙役同行看管,私底下给了曾钦达一个“寸步不离”的命令。 辛夷觉得自己如今这模样,有点后世的“保释”意味,只不过保释的时间短了点。 一夜而已。 …… 长公主府。 湘灵和良人等得忐忑不安。 这长公主府,锦帷垂地,香龛飘香,精细果点,碧碗琉璃,灯火比他们家不知亮堂了多少倍,富贵华堂带来的威压,让她们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摆放。 屋子里,丫头婆子们七嘴八舌,个个喜滋滋地恭喜议论这认亲的事。她们如坐针毡,也只得私底下悄悄问白芷和紫菀。 “二位姐姐,郡王要何时才能回来?” 紫菀噗哧一声,“瞧你问得什么话?爷的事情,我们做丫头的怎会知晓?” 白芷瞪紫菀一眼,笑道:“二位姑娘莫要着急,安心在府里住下,有什么需要告诉我便是……” 三念小嘴巴一瘪,小心翼翼去勾白芷的手,“白芷姐姐,我想快些见到傅叔……” 白芷发现她小手冰凉,握紧搓了搓。 “姐儿为何这么着急见爷?” 三念眼圈一红,瘪着嘴小声道:“我想求傅叔去救我娘,我娘被坏人抓走了……” 白芷怔了怔,尚未回答,便听到长公主的笑声。 “这三个孩子,一个比一个长得水灵,招人喜欢。忆柳啊,你是错过太久喽……” “是,婢子大错。” 周忆柳眼窝含泪,乌黑的眸子里仿佛有两团火焰在燃烧,眼神巴巴落在孩子的脸上,许久不舍得挪开。 长公主身上套了件素淡的褙子,眼角有淡淡的细纹,笑容慈祥而温和。看得出来,她是发自内心地喜欢三个孩子。 “你们三个往后要和姨母多多亲近,遵从姨母的教诲,姨母是你们母亲的妹妹,就是你们的亲人,明白吗?” 三小只被大人们摆来摆去,极为顺从,却不敢亲近周忆柳,那一声周忆柳盼着的“姨母”也没有唤出声。 “乖孩子,唤一声姨母来听听?” 换寻常人家的小孩就叫了,可三小只从小没娘饱受伤害,对大人有防备心和距离感。 “叫啊?” 周忆柳拉着三念的手,温声哄她。 三念小脸惊乱,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周忆柳心头酸楚,慢慢蹲下身来,将三念裹入怀里,“姐儿,你最乖了,唤一声姨母,好不好?” 三念小嘴紧抿,傻傻看着她。 周忆柳又哭又笑,拿起三念的小手抚上自己的脸。 “你没见过娘亲对不对?姨母长得和你们的娘,一模一样,看到姨母,你们就当是看到娘了……往后,姨母就是你们的亲娘……” 一念和二念是见过母亲的,可当时太小,早已没有了记忆。三念却是一眼都没瞧见过,女生母死,让幼小的孩子十分敏感。 她怯怯地,扭头去看湘灵和良人。 湘灵和良人尴尬地笑,手足无措。 长公主笑道:“孩子怯生,你不要着急,等熟悉了就好了。” 想想,她又吩咐道:“明儿个让人来给孩子们量量身段,做几身冬衣。过完年,该请先生来开蒙了。往后这三个孩子,就是我们府上的少爷千金,谁也不许说三道四,听见没有?” 下人们齐齐称是。 湘灵和良人没有动弹,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按说三小只有这般境遇是别人求也求不来的福分,换了谁,不得说一句祖坟上头冒青烟了?可古怪地是,她们看着这一幕,却莫名想到大牢里的辛夷。 她会怎么想? 长公主正在兴头上,一群人围着她说说笑笑,这时,一个丫头快步进了内室,笑着福身。 “长公主,郡王回来了,带着一个年岁不大的小娘子,还有开封府的大人同行……” 第58章 撞见?此地无银三百两 傅九衢去福安院向长公主请安,吩咐孙怀把辛夷带到了前花厅的暖阁里,而曾钦达和两个衙役,则被安排去了茶室。 时下的士大夫们酷爱斗茶,曾钦达也不例外,程苍叫上几个幕僚陪同,送上一份厚礼,他便玩得不亦乐乎了。 辛夷在路上受了冻,手脚冰冷,进了暖阁也没客气,霸占着石炭炉旁边的位置,这才心满意足地捧着孙怀端上来的热茶轻抿。 小半盏茶的功夫,傅九衢从福安院回来了。 他眸底幽暗,不似方才那般阴阳怪气的模样,看辛夷的时候,眼神略带审视。 辛夷放下茶壶,对他的喜怒无常见怪不怪。 “三小只还好吗?” 傅九衢嗯了一声。 辛夷放下心来,微微一笑,“那三小只就暂时拜托给你了。” 傅九衢问:“你是心甘情愿抚养三个孩子吗?” 辛夷想了想,“一开始是不愿意,不过,长得这么好看的孩子,谁又不喜欢呢?” 傅九衢点点头,没有说话,目光落在辛夷的手上。 上次的伤疤还未褪去,她皮肤这阵子养得细白了些,那伤痕便显得犹为刺目。 “没上药?” 辛夷抬起手背看了看:“上了。” “解毒药服了吗?” 辛夷知道这家伙神通广大,不敢相瞒,又不好直说用过就不好拿去换银子,于是笑着眨个眼,专拣让人听着舒服的话来说。 “舍不得用。这么贵重的药,用在我这种粗人身上,浪费了。” 不待傅九衢追责,她话锋一转。 “郡王找我,是有急事?” 傅九衢目光清亮,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似的,挑了挑眉梢,“你如何得知张老夫人生病的事?” 辛夷微怔。 这家伙似乎对她生出了疑心,总是不经意地问起一些对她来说较为敏感的事情。 “曾大人无意透露的。他想借机巴结郡王,给自己留条后路,倒是个会来事的人……” 辛夷自然而然地把这个人情给了曾钦达,绝口不提自己事先知晓人物疾病,并利用这种先知在中间借力打力的小手段。 傅九衢眯了眯眼,好似相信了她的托词,没有再追问,而是将从锦庄瓦舍带回来的遇仙散递给辛夷,用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谈起审讯流烟和翘媚姑娘的事情。 “你看看这药有没有问题。” 怪不得傅九衢特地来找她。 辛夷瞥他一眼,笑了笑,拔开塞子凑到鼻尖,阖眼沉默半晌,没有说话,而是从中倒出些粉末在桌面,用茶匙一点点推开,观察了片刻…… “阳起石、雄狗胆、肉苁蓉、淫羊藿、菟丝子、蛇床子……”她慢慢说着,然后笑着抬头,“大多是温肾壮丨阳的药物,有催丨情和致幻的效用,不会致命。流烟姑娘所言不假,若是有毒早就事发了。” 傅九衢道:“陈储圣见过马繁不久,马繁就死了。以陈储圣的医术,要下药倒也不难……” “陈储圣未必会杀他。”辛夷道。 傅九衢哦一声,“如此肯定?” 辛夷点点头,“陈储圣这人念情念旧,不然也不会犯下这等滔天大罪。不管他是用什么方法让马繁即刻离京的,目的都是避免马繁成为识破他身份的人证。既然让马繁走了,又何必去杀他?” “死人才会闭嘴!” “那是郡王的逻辑,陈储圣家破人亡,对昔日旧友定然万分珍惜,我认为他不会对马繁痛下杀手,当然,这只是我个人推论……” 辛夷清亮的双眼盯过来,带一丝从容的笑,像是屋外的大雪纷纷在她眼底融化,傅九衢一瞬不瞬地盯她片刻,突然便不想为此争论了。撇开眼,语调冷淡。 “那马繁之死,你怎么看?” 辛夷嘴角轻轻一挑。 “郡王可曾听说作过死?” “……” 傅九衢头皮无端麻了麻。他没有想到这小娘子会用如此淡然的语气说出这三个字,脸不红,气不娇,没半分女子的羞涩模样。 “嗯,知道。”他压着情绪,说得平静。 “但马繁不是死在锦庄瓦舍,而是死在离京的货船上。” 时人所说“作过死”,又称脱症、马上风、大泄丨身,后世称是指性猝死,甚至特定指代在最快活的时刻,生命戛然而止。而蔡祁看到马繁时,尚未落气,有嘴巴张合、心频加快,很快陷入了昏厥。 仵作验尸后,在尸格上写了“暴毙”二字,说可能是突发疾病,但究竟是什么疾病却未有定论。 货船上的伙计说,老板上船时双眼通红,十分疲惫,但没听他说有哪里不舒服,也不像有病的样子,还特地让厨子煮了一锅虫草人参汤,端出他用好参泡的药酒。 蔡祁去时,药酒和饭菜都摆在桌上,都试过无毒,货船上的人也都一一审了,没审出什么问题。 “那就对了。”辛夷听罢,懒洋洋点头,“遇仙散本身不会致命,但马繁那个年龄,作过太多,不仅亏损精气,伤及元阳,还掏空了积蓄。家底都没了,再突然大补,自是物极必反,反伤其身,这便罢了,他还喝酒,酒气催动血液,心脉加快,血气妄行,引发猝死。” 说大白话就是纵欲过度之后再行大补、喝大酒,引起血压升高,血管痉挛,诱发了心脑血管疾病。 傅九衢:“你肯定?” 辛夷摇摇头,“我没有亲眼见到,不敢肯定。郡王可找一个信得过的仵作,剖尸核实……” 仵作验尸,一般不剖。辛夷的话,让傅九衢漆黑的瞳孔微微一缩,盯着她,映在灯火里,满是探究,好像要从她的眼睛里挖出什么来似的。 对视片刻。 傅九衢淡淡吐出两个字:“可行!” 辛夷笑了笑,“药王塔里可有发现?” 傅九衢:“一把烧掉半截的胡琴。” “陈储圣的?”辛夷惊喜。 傅九衢点点头,目光黯沉些许。 “可惜,那只是普通的胡琴,红木琴筒,幼竹琴弓……除了陈旧破损,与别的胡琴并无差别……” 别说它不能证明是陈储圣的所有物,即使证明那胡琴是陈储圣曾经使用,又能如何? 旧物遗留,也不能证明塔中烧死的人,就是陈储圣,更无法证明辛夷不是他的同伙。 辛夷叹口气。 她得承认傅九衢说得有道理。 她沉默片刻,漆黑的眼眸突然眯起,仿佛想到什么似的,语调轻松地朝傅九衢示意。 “郡王背过身去。” 傅九衢冷冷看她一眼,“做什么?” “背过去呀?”辛夷俏皮地瞟他一眼,慢悠悠伸手到领口,作势要褪去衣物的样子,“我有东西藏在里头,要拿给郡王。你要不介意,那就看着吧。” 傅九衢眉头微跳,“什么东西?” 辛夷看他拉下脸来,噗嗤一声。 “郡王别怕,不是肚兜。” 旧事浮上脑海,傅九衢大抵想到张小娘子当初勾他的模样,俊脸铁青地拂袖转身,不悦地哼一声,又冷冽地命令门口的程苍和段隋。 “不许回头。” 门口那两个本就面向外间,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不会想,可傅九衢这句话画蛇添足,此地无银三百两,让他俩情不自禁地对视一眼,忍不住猜测屋里发生了什么…… 辛夷掀起唇角,冲傅九衢背影做了个鬼脸。 陈储圣给她的两部书籍残篇,她情急之下塞在了襦袄的夹层里,并不是内头贴身的地方,只要脱下襦袄就可以取出了。不过,袄子撕开了口子,露出里头的芦花就不那么美观了。 对于一个精致的猪猪女孩而言,辛夷是绝不允许傅九衢看到自己不好看的一面的——脸上的疹子除外。 然则,辛夷将襦袄脱下,刚摸到藏在里头的书,门外就响起脚步声。 “长公主到!” 一阵笑声传了进来。 来的不止长公主赵玉卿一人,还有周忆柳和三小只,以及几个丫头婆子,可谓浩浩荡荡 程苍和段隋伸手便要阻拦。 可这不拦还好,一拦就更让人怀疑了…… 门没关。 大家都看到了辛夷衣冠不整的模样…… 众人瞠目结舌,长公主向来温和的脸也霎时僵硬。辛夷心里一惊,暗叹一声,连忙把襦袄套在身上。 “母亲……”傅九衢看着门外石化般的众人,回头看一眼镇定自若系上衣扣的辛夷,伸手扶额,无奈地低笑一声。 “你怎地突然过来了?” ------题外话------ 二胡在这个时候,应该叫胡琴。因此,二锦修正了一下,前面的章节里,也都改过来了。抱歉抱歉! 然后,在书上的年代,棉花还没有传进来,冬天是没有棉花衣服保暖的。裘皮保暖性最好,但价格相对较高。为了御寒,时人会在夹层里塞鸭毛、柳絮、芦花这些东西…… 第59章 选择!郡王脸红了? 长公主没有回答傅九衢的话。 牵在她手上的三念便像只小燕子般冲了出去。 “娘——” 孩子的声音喜悦而欢快。 孩子的心,也不似作假。 这与料想中地跟着“恶毒后娘”艰难度日却也不像,但孩子年岁小,并无分辨是非的能力,长公主眉头皱了皱,任由周忆柳扶着迈入了屋子。 “我来看看你。” 儿子带了女子回来,长公主心思便开始活络,想过来瞧瞧究竟,哪里料到会见到如此惊人的一幕? 长公主稳住心神,淡淡看向辛夷。 “这位娘子是?” 辛夷哂笑,端正行礼。 “小女子张氏辛夷见过长公主。” 她尴尬,尴尬得浑身冒热汗。 长公主身边婢女环绕,一个个纤眉秀眼,云鬓粉裙,一幅姹紫嫣红的美景,鲜亮得好似闯入了一整座春天的花园。 她此刻置身花丛,再被红粉碟翠们“捉奸”一般的围观——简直就是大型社死现场。 长公主点点头,瞥了儿子一眼。 傅九衢正襟危坐,平静得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屋子里霎时安静下来。 “娘,你为什么才回来呀?我和大哥哥二哥哥等你好久。” 三念轻灵娇脆的声音打破了暖阁里的尴尬气氛。 “娘,是不是傅叔救你回来的?那些坏人有没有打你?我看看。” 三念说着便扒拉辛夷的脸和脖子。 小孩子软乎乎暖融融的呼吸,让辛夷情不自禁地浮上笑意。 “我没事。”她将三念搂入怀里,没有看别人,只望向人群里皱着眉的另外两只,尤其是一念的神色。这孩子很会思考,可别又想歪了。 然而, 辛夷没有解释,也没有机会解释。 长公主没有询问,也不想多问。 赵玉卿是真的善良人,即使辛夷在暖阁里和她的儿子有看似不轨的行为,她也没有责怪,给儿子留足了脸面,更不会当场让辛夷难堪。 而且赵玉卿了解自己的儿子。 这孽账自己若是不愿,哪个妇人勾引或是强迫得了他? 赵玉卿看一眼辛夷脸上的暗疹和红丘,再看看儿子,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这孩子从小到大,热爱美丽的事物,不论吃穿用度,一应精致奢华,便是挑选使唤丫头,也要容颜过人的。 可这样一个挑三拣四的儿子,怎会看中一个相貌平平的妇人?更何况这妇人还是张行远的遗孀? 赵玉卿无法理解, 但她不是为此而来,四下里打量一番,没有发现端倪,清了清嗓子,什么也没问,便直入主题。 “三个孩子养在府里的事,你和张娘子说了没有?” 辛夷心下一跳,诧异地扭头。 傅九衢沉眉,“尚未来得及。” 赵玉卿忍不住哼一声。 有时间脱衣服,却没有时间说正事? “那便由我来说吧。”赵玉卿看向辛夷柔弱单薄的身子骨,说不出什么狠话,便是故意板着脸,严肃的说话,看着也比寻常人更为温和有礼。 “张娘子,我是重楼的母亲。” 辛夷愣了愣,行个礼,“是,长公主。” 赵玉卿示意一念和二念走到身边,然后拖着他们的小手,看着周忆柳对辛夷道: “重楼有没有告诉你,忆柳是三个孩子的亲姨母?” 辛夷望向傅九衢。 想到他方才问自己的话。 那时他便是想说这件事吧,为什么又没有说? 傅九衢微微皱起眉头,没有开口。 长公主瞥一眼他二人,微微一笑。 “忆柳跟我多年,和三个孩子的母亲是同胞姐妹。孩子失去爹娘,着实可怜,我想收在府里,让他们的亲姨母来养育……” 长公主来前已经想好,也不认为张氏会拒绝,说得十分坦然。 “张娘子年岁尚小,一人独自抚养三个孩子,想来也很吃力。往后再许人家,受拖累不说,难免会惹来夫家不快。这样安排,对你,对孩子都是好事,不知张娘子意下如何?” 辛夷这时才弄懂这群人的来意。 她下意识望向赵玉卿身侧的周忆柳。 这女子面色沉静,双目温柔,微蹙的眉头好似天生带着一抹忧郁,正是女子最好的桃李年华,仔细观其眉眼,与三个孩子确有相似之处。 辛夷笑了笑,“回长公主,此事我做不得主。” 这不卑不亢的语气,让赵玉卿不自由主深看她一眼。 “哦?” “一来三个孩子是张家血脉,即使他们祖父祖母是混蛋,大概也需要同他们说一声。二来……” 辛夷的目光从三个孩子的脸上扫过,最后定格在一念的脸上,淡淡地道:“得看他们自己的意愿。孩子这么大了,愿意跟着谁,我不替他们做主。” 赵玉卿道:“这么说,你不怕他们拖累你?” 辛夷失笑,有意无意地瞄一眼周忆柳。 “不拖累已经拖累这么久了,在需要人照顾的时候没有人,如今我们已经彼此习惯。而且,我没有想过再嫁,所以,也没有长公主认为的改嫁尴尬,只要孩子愿意跟着我,不嫌我穷,哪怕吃糠咽菜,也是要养大的。” 长公主面色微变,下意识看了傅九衢一眼。 “张娘子不准备再许人家?” 辛夷勾唇:“嗯。” 一个淡淡的回应,轻松懒散,却十分坚定,任谁听了都知道,这女子是下定了决心的。 “我跟娘。”三念好似松了口气,软萌的双眼像小兔子似的盯住辛夷,看得人着实不忍心拒绝。 辛夷笑着抓紧她的手,在她脑袋上揉了揉。 “不怕吃苦么?” “不怕。”三念双眼亮晶晶的,“我喜欢娘。” 小孩子的表白猝不及防,震惊四座。 不仅是周忆柳和长公主,便是傅九衢也是有些意外的。毕竟张小娘子恶名在外,谁不知道她苛待继子女,惹张巡嫌恶? “你们呢?” 二念看着一念。 一念看着二念。 双胞胎兄弟俩一模一样的脸,带着浓浓的犹豫。 二念先开口,“我有一点点想跟着傅叔……” 傅九衢哼笑:“只有一点点?” 二宝瘪瘪嘴巴,偷偷打量辛夷,就像害怕挨她的揍一样,又吐吐舌头,“也想跟着娘……” 一念接下了他的话,“要是能一起跟着就好了。”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一句童言字字撞在人的心中。 辛夷记得她骗过一念,说自己喜欢傅九衢,却万万没有想到,一念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说出这样的话…… 长公主轻轻咳嗽。 周忆柳赶紧递上水和帕子。 长公主平静了一下,淡淡说道:“既然你们都做不了决定。那由我来做这个决定可好?” 三个孩子抿着嘴巴,不说话,看着辛夷。 长公主笑了一下。 “你们的娘眼下不能照料你们,在她回来前,你们三个先在府里住着,多陪陪你们的姨母。等些日子,再由你们来做决定,可好?” 辛夷的情况,方才去请安时,傅九衢已经说过。 孩子们想跟着后娘,长公主是想给此事一个缓冲,让他们在府上,多和周忆柳接触几日,兴许就会改变想法。 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谁也不会难堪。 辛夷没有想到长公主这么通情达理,并不藏私和偏帮,自是欣然应允。周忆柳听了却是意外。 她没有想到长公主这样就妥协了,没有斩钉截铁地把孩子留给她,甚至没有为她多争取一下……说到底,还是她身份低微。 “是!”周忆柳低低道:“婢子谨遵长公主安排。” 长公主微微一笑,站起身来。 “坐这会子,有些乏了。” 她咳嗽了两声,又拉下脸训傅九衢。 “孩子我便先带回去了。你也早些把张娘子送回开封府,不要节外生枝——”她声音低了下来,有点语重心长。 “小心你舅舅知道,扒了你的皮。” 傅九衢低头拱手,“儿子恭送母亲!” 话还没有说完呢,就这么急吼吼地撵她走。 儿大不由娘啊。长公主叹口气,“回吧。” 辛夷望了她一眼,低眉顺眼地恭送。长公主没有回头,但走出门老远还能听到她的咳嗽声,倒是周忆柳,牵着三念的手,见孩子一步三回头,也跟着回头朝辛夷望了一眼。 然后微微点头,笑了笑,很友好。 辛夷也朝她一笑,算是回礼。 …… 人都离开了。 这一次,程苍小心的拉上了房门。 暖阁里突然安静了下来。 虽然长公主来时没有说什么,可那种若有似无的暧昧感却让辛夷有些好笑。 “方才郡王脸红了?” “……”傅九衢眼尾撩撩。 辛夷唇角一弯,似笑非笑,“还挺意外的。” 傅九衢看向她,目光森森。 “不是说有东西要给我看?” “是的。”这次辛夷没有搞那么复杂,因为两本残籍已经被她掏出来了,长公主来时就顺手塞在怀里。 她果断地掏出来,摆在傅九衢的面前。 “郡王请过目。” 第60章 夜下围炉,饮酒不醉 残破的书籍没有封面,皱皱巴巴的纸张,翘起的书页,看得出有些年头了。 一阵静默。 傅九衢迟疑片刻才慢吞吞地翻阅。 “医方脉案。陈储圣给你的?” 若非事态紧急,辛夷是不会把这个宝贝交给傅九衢的,但眼下要去开封府大牢,书籍未必安全,她没有更好的保管办法。 “郡王请看这里——” 辛夷翻开册子的底部,有几行手书的蝇头小字。 “婴孩在悠扬的胡琴声中来去,是鬼神的怜悯,也是恶魔的悲鸣,我毁掉的不是孩子,是这个邪恶的村庄。他们腌臜的血脉不配传承,不配生生不息…… 我所杀之人,皆是该死之人。 莫说婴孩无辜,亡魂可怜。世间菩提众生,谁不可怜?我以一人之力送他们去人间道,来世重新投胎做人,不遇苦难。” 这几行墨迹是新鲜的。 “好东西。” 陈储圣当年在宫中当过差,医案脉案留存不少,笔迹更是为人熟悉,有了他亲笔所写的文字,足以证明张家村的案件是他所为。 “他为何要把罪证交给你?” 辛夷皱眉想了想,“难道是不想让我这个无辜者枉死?” 傅九衢冷笑。 “恶魔对厉鬼的怜悯?” “……”这家伙真不会唠嗑。 辛夷翻个白眼,“郡王可曾想过,在陈储圣眼中,我这个在事发前一天才嫁到张家村的人,其实是村子里最清白无辜的?而且我还因他受尽冷眼嘲笑,惨遭羞辱……” “你是说,陈储圣给你书籍时,已有必死之心?但他不忍你再受连累,特意留给你的?” 辛夷点头,再点点头。 傅九衢撩撩眼,笑得凉薄而邪性。 “那西厢房的暗算,云骑桥的刺杀,又作何解释?” 辛夷道:“这个是有些蹊跷。但陈储圣说得对,他要杀我,确实不必那么麻烦,更不会留下把柄给王屠户之流……因此,我所遇到的刺杀和危险,我认为另有其人。” 傅九衢没有作声,双手摊开放在石炭炉前,仿佛在思考。 一阵风吹来,辛夷觉得有些冷,她自然而然地坐近,伸手过去挨近炭炉,指头无意中触碰了一下傅九衢的手背。 她不以为意,傅九衢却将手收了回去。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气氛霎时陷入了怪异的冰点。 傅九衢没有问“另有其人”是何人。 辛夷也没有去猜。 围绕案件的有太多人,有太多的声音。 她隐隐有一种感觉,不论是傅九衢还是她自己,不管情不情愿,其实都已经置身在一场风暴的旋涡里,不得不去面对涌动的暗流和即将到来的滔天巨浪…… 死亡是大部分人的终点,但不是辛夷的。 她畏惧的不是角色的死亡,而是无法离开这个虚幻空间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 想到这个,辛夷越发觉得这个冬夜寒冷,打个哆嗦,石炭炉都温暖不了她了。 “段隋。”傅九衢突然扭头开口。 段隋笑盈盈地走进来,拱手,“九爷有何吩咐?” 傅九衢道:“夜深风寒,备些酒食给曾大人送去。” 声音未落,他沉下眼。 “这边也送些,饿了。” 段隋道:“爷,那日在龙津桥买的羊羔酒和荔枝酿,味道却也不错,你可要尝尝,还有那陈婆婆炙肉、炸冻鱼头、辣脚子,州桥还新开了家卖野味的铺子,獾子肉十分新鲜,爷要是用,属下这便快马去买来……“ 傅九衢转动着手上的玉扳指。 “快去快回。” 没有宵禁的汴京城,夜生活在历朝历代中都是头一份的丰富,辛夷对此已是垂涎许久,没有想到广陵郡王也会“体察民间疾苦”,吃宵夜大排档,她很是开心,顺便将看好的几个小吃报给段隋。 段隋见她指挥自己,差点又要发作。 幸亏看到傅九衢的冷眼及时住嘴。 从长公主府去龙津桥很快,没多久工夫,段隋回来了,分了一些吃食给曾钦达和随从,其余全摆到了暖阁里。 酒菜香味,让辛夷的肚子不争气的咕噜起来。她神采飞扬,搓了搓手,“郡王,吃了不用给钱吧?” 傅九衢平静地看着他,“自然……要给。” 辛夷斜着眼,与他对视片刻,败下阵来,“这般小气?!成,先欠着。” 吃了再说。 她伸手就拿筷子,没和傅九衢客气,尤其想到即将到来的牢狱生活,越发觉得食物可口。 夜色静谧,温酒入喉,坐在暖意融融的屋子里,辛夷突然觉得这趟穿越之旅十分圆满,至少此刻如此…… 傅九衢起身离去。 再回来,丢了个小药瓶在桌上。 “温水送服。” 辛夷笑问:“这是什么?” 傅九衢瞥她一眼,“夜市的食物不甚洁净,你不怕在大牢里丢人,不用也罢。” 辛夷有些意外傅九衢会这么体贴? 不过,他的话倒是提醒了辛夷,牢房那种地方,别的都可忍受,要是拉肚子真是会活不下去。 “多谢郡王。” 辛夷拔开塞子照常先闻了闻,这才倒出两粒,刚塞到嘴里,就听傅九衢低笑奚落。 “你长的是狗鼻子么?什么都闻!” 辛夷怔了下,药丸卡在喉咙,咳嗽得眼泪都出来了,差点没呛死。 “咳咳,郡王下次玩笑,别这么鬼斧神工,会要命的。” 傅九衢垂下眼,坐得如同老僧入定。 他叫了这么多吃食,本人却连筷子都不动一下。辛夷依稀记得这家伙是有些洁癖的,这才反应过来,大抵是因为她动过的食物,傅九衢便不想吃了。 这么一想,她还怪不好意思的。 “抱歉抱歉。”她放筷子,“我吃饱了。郡王要是嫌弃,我可以带回去,明天接着吃……” 段隋震惊地看着她。 这是又吃又拿?哪来那么厚的脸皮? 傅九衢却面色如常,凉凉一声。 “小张氏……” 辛夷抬眼:“郡王不愿意?那算了。我是想着你不吃也可惜了。贵府想必也不会吃隔夜菜,不如我拿回去……” 傅九衢瞥她一眼,声音略显低沉。 “张尧卓已将案情呈报官家。为揽功劳,让曹家难堪,说不得会使些肮脏手段。你在狱中,要学聪明点,张老夫人是步好棋。” 难得听到傅九衢夸奖,辛夷俏目微弯。 “他们没有证据,总不能凭空捏造吧?” 傅九衢眯了眯眼,淡淡地笑,“傻子,案子在有些人手上,有证无证,不重要。” 重要的是官家的态度。这个案子挟裹的硝烟味,不仅仅只有案子本身,还有前朝后宫的勾心斗角。 辛夷脑子里反复回放那句“傻子”,忽而觉得好笑。 “郡王可曾发现,那三封不同的密信,就是在挑动矛盾,火上浇油?” “嗯。”傅九衢神色淡淡。 辛夷看他反应,笑了一下。 “那就看他们怎么演吧。” 声音未落,她站起身,“如果郡王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以免节外生枝。” “好。” 傅九衢没有多说,叫了一声程苍。 “将她交给曾大人。” 辛夷见他面色沉静,也不再多说什么,施礼告辞,裹紧襦袄便大步走了出去。 程苍应一声,跟着出门。 段隋笑着进屋,便见一个阴影朝自己飞了过来。 他条件反射地抬手接住,怔愣。 手上是一件藏蓝色的狐裘大氅,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正是郡王方才脱下来挂在木椸上的那一件…… “九爷?这……” 傅九衢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拿去!别让人冻死在牢里。” 段隋啊一声,嘴巴差点没合上。 隔片刻,他才转身抱着氅子朝竹林那头追出去。 ~ 辛夷在冰冷的牢舍里静坐了半夜,身上裹着那件狐氅,几乎没有睡着。她想了许多接下来的命运,却没有想到张尧卓会那么等不及。 天刚亮开,就派曾钦达来提她。 “小娘子,请吧?” 辛夷看一眼他身边的衙役,慢慢站起来。 “曾大人要带我去何处?” 曾钦达嘴皮动了动,似乎有什么话欲言又止,“开封府大堂。” 这就直接就升堂了? “稍等。” 辛夷对时下的审判机制并不完全了解,也没有拒绝的机会,她将狐氅脱下叠好放在杂草上,任由牢头给她套上枷锁。 ~ “梆——梆——梆——” 开封府大堂。 三声鼓响,衙役齐声高呼。 “威——武——” 张尧卓坐在挂了“明镜高悬”的大堂上,手握堂板重重一拍。 “带人犯小张氏。” 第61章 人证物证 大堂上寂静无声。 张尧卓身着官服,头戴乌纱,威风凛凛的模样,看上去也是相貌端正。 “堂下何人?” 辛夷被衙役拉到正中,望着张尧卓。 “张家村张氏辛夷。” 张尧卓见她从容模样,眉头微皱,“犯妇,面见本官,为何不跪?” 辛夷抬头:“大人明鉴,小女子无罪。” “大胆!”曾钦达站在张尧卓身侧,见状低斥一声,眼中有焦灼之态。 “小张氏,开封府大堂,不是你撒野的地方,你还是老实交代了吧,免受皮肉之苦。” 辛夷抿了下嘴,“该交代的我都交代过了,信不信由大人你。” 张尧卓比曾钦达威风许多,冷着脸一拍惊堂木:“本府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来人,传证人。” 在两个衙役的带领下,小谢氏、刘氏、张二郎齐齐被带上来,端端正正跪在堂中…… 辛夷眉梢扬了扬。 人都来齐了? 小谢氏在开封府大牢里吃了苦头,模样比辛夷初见时削瘦许多,面色蜡黃、双眼凹陷,磕个头就不住地掉泪。 “青天大老爷,民妇亲眼见到小张氏和王大屠户有染,在水岸边密谋害人,又提到张家村受害的婴孩和毒物……” 张尧卓平静地问:“是何毒物?” 小谢氏道:“民妇最初想不起来,前两日突然回想起那毒物名叫马钱子……民妇记得王屠户还让小张氏藏好,不可让外人瞧见……” 辛夷心下一跳。 当“马钱子”从小谢氏的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她便知道案件有了变化——小谢氏要知道马钱子,在商陆事件时就已经咬出来了,哪会等到现在? 很明显,有人要栽赃陷害。 小谢氏是对方为虎作伥的一把刀。 刘氏和张二郎就是请来唱大戏的帮凶。 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把辛夷描述成了天怒人怨的一个村霸—— 张尧卓惊堂木一拍,“小张氏,你还不认罪吗?” 辛夷冷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张大人,小谢氏害我三宝,诬陷我投毒,这才被下狱。她说的话,能当证词吗?” “你不肯承认?” “我没有做过的事,承认不了。” 张尧卓好像早就料到她会这样,冷笑一声,面不改色地沉喝。 “来啊,带人犯董大海上堂。” 人犯?董大海? 辛夷怔了怔,侧过头去。 先是听到一阵铁链拖地的声音,接着就看到孙家药铺的掌柜董大海被两个衙役拖拽上堂。他头发凌乱,衣裳破烂不堪,双腿似乎行走不便,需要依靠衙役的力量才能往前挪动,手背上是条条见血的鞭痕,一看便知在牢里被动过大刑。 “大,大人饶命……” 董大海跪在地上,身子瑟瑟,连声音都在颤抖。 张尧卓让曾钦达将画了押的供词丢到他的面前,沉声喝道:“董大海,你看清楚,这是不是你的口供?” 董大海垂着头,“是,是小民的。” 张尧卓道:“你且仔细道来,小张氏是如何胁迫你的?” 董大海眼皮耷拉,低低喃喃。 “就,就如供词所言。小民贪墨东家药材,以次充好,被小张氏看出端倪,她以此要挟小民为她办事,小民不敢不听……” 张尧卓:“小张氏让你做了什么?” 董大海咽了咽唾沫,说得更为缓慢,好像随时要断气一般。 “小张氏将毒物马钱子交给小民,以托卖为由放在孙家药铺,用以联络她的同伙……后来,马繁找到药铺,由小民牵线,让他二人在红炉酒肆相见,约好次日同去张家村北的药王塔……” 张尧卓又问:“去药王塔做什么?” 董大海:“去,去……小民不知。” “嗯?” “小民听马繁说,是见什么人,想是同伙……” 张尧卓抬了抬下巴,示意仵作何仁将一个双喜荷包拿过去,打开放在董大海的面前。 “董大海,你看清楚,这里头可是毒物马钱子?” 董大海看一眼,点点头。 “是。大人,正是此物。” 荷包里的东西确实是马钱子。 辛夷昨夜忘了问傅九衢,马繁死的时候,那一包高价买走的马钱子还在不在…… “小张氏。”张尧卓看辛夷走神,拍响堂板,冷冷一喝,“你还有何话说?” 辛夷平静地抬头,直视着他的双眼。 “大人都安排好了剧情,还让我说什么?” 张尧卓哼声,“这个荷包是捕快从你家中搜出,你难道还想抵赖不成?” 这时,小谢氏抢话邀功道:“大人,民妇可以作证。这个双喜荷包是小张氏的陪嫁之物,张家村许多人都见过,可以作证。” 辛夷笑了起来,挺直腰背看向张尧卓。 “敢问大人,我和张家村人无怨无仇,为何要害他们?” 不待张尧卓说话,小谢氏再次接话,“大人,小张氏痴恋我家三郎,可三郎厌恶她,从不肯多看一眼,村里人也因她狠毒,时常取笑,唾弃……她和村人有仇,人人恨她,她也无人不恨……” “笑话。”辛夷冷冰冰看着她和刘氏,“你说人人恨我,就人人恨我了?即使人人都恨我,我就有杀人嫌疑了?我不知道你们如此不顾体面地串供陷害,是为了帮谁洗白,但能不能稍稍用点脑子,找一个合理的借口?” “放肆!” 张尧卓惊堂木重重一拍。 “小张氏,人证物证俱在,你纵是百般抵赖,也洗脱不了罪名。本府念你新寡,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肯交代罪行,说出幕后主使,本府必会从轻发落!” 辛夷勾了勾唇,但笑不语。 张尧卓见她如此,眉头皱起,冷哼。 “来呀,传证人,呈证物!” 辛夷眯起眼,安静地等待着。 一个和董大海一样血淋淋的年轻男子被衙役提了上来,丢在大堂中间,如出一辙的询问后,辛夷知道了这个倒霉蛋的身份——曹翊的车夫。 他已经说不出话来,双眼肿胀得眯成了缝,嘴巴一张一合,面对供词也只能机械地点头。 这分明是屈打成招了? 呈上来的所谓证物,是曹翊托崔郎中带给她赔礼道歉的那支白玉兰钗。 张尧卓笑得阴冷,一副笃定的语气。 “小张氏,车夫滕六已经招供,你还不说实话吗?” 辛夷不知车夫“招供”了什么,纳闷地问。 “张大人想听什么实话?” 张尧卓:“你和曹副都指挥使是什么关系?你和崔友因何事要约在药王塔相见?曹都指又为何而来?崔友是怎么死的?马繁又是怎么死的?药王塔中烧毁了什么秘密?是不是有人故意纵火,销毁证物,杀人灭口?” 辛夷泰然自若地一笑。 “大人,白玉兰钗是曹大姑娘的。她在云骑桥诬蔑我,以钗赔罪,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怎么就成了我和曹副都指挥使有什么关系了?还有,民妇早就说过了,药王塔中的人,不是崔友,是陈储圣。至于曹副都指挥使,恕我直言,他为何会来药王塔,正如你张大人为何会来一样,我一介草民,怎会知情?” 张尧卓望着她,目光温和了几分。 “小张氏,若不是广陵郡王救你一命,你已是一具焦尸。有人要杀你灭口,你还要替他隐瞒吗?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没有人可以一手遮天。你无须害怕,只要你肯说出真相,不论这人权势地位,本府定会为你做主!” 好一个为民请命的张青天! 辛夷心底冷笑。 张尧卓分明是在引导她诬蔑曹翊。 再借由水鬼案和“蓬星现世”谶言的影响力,打压曹家。 辛夷微微一笑,“张大人的话,民妇听不懂。你到底要民妇指证何人,不如直说。” 张尧卓看她油盐不进,事到如今仍然不肯借桥过河,渐渐失去了耐性。 “看来不动大刑,你是不肯招了,来啊——” 张尧卓正要招呼衙役吓一吓辛夷,便传来喊声。 “广陵郡王到——” 众人面面相觑。 论官位品级,张孝卓不怕傅九衢,又有张贵妃在皇帝枕边吹耳旁风,更是言行无忌。但听到通传,他仍是换上笑脸,温声吩咐。 “来人,给广陵郡王加一把椅子。” 在一阵令人心惊肉跳的冷寂中,傅九衢面色如常地迈进大堂,一身皇城使官袍,外罩黑色披风,冷眸带笑,好似一个与己无关的局外人,慵懒地坐下,半眼也没看辛夷。 “审,张大人接着审。” 张尧卓脸色僵硬,两个衙役已然出列准备拉人去打,如今广陵郡王突然出现往那清风明月的一坐,他们打是不打? ------题外话------ 大概6月11日上架,到时候会倒v,望姐妹们支持~~么么哒。 然后这几天评论区都不能留言好像,我问了要7号才能恢复(捂脸),我们默默相对吧,也可以到群里或微博来找二锦。 第62章 意外!抢着来帮她…… 张尧卓摆摆手,衙役向后退去。 广陵郡王不徐不疾地笑。 “怎么不审了?本王等着看呢?” 一瞬间,辛夷从张尧卓的脸上看到了变幻不停的情绪。难堪、愤怒、无奈,以及对未知的焦虑。 辛夷不得不感慨人设的神奇力量。傅九衢天生就有一种让人不爽却无可奈何的劲儿。一个眼神,一个笑,什么都不说,却带来无穷压力。 “咳!” 张尧卓一拍惊堂木,不再动刑。 “小张氏,本府再问你,你和崔友、曹副都指挥使是什么关系?又是谁指使你用马钱子下毒害人的?” 辛夷淡淡一笑,“大人,从始至终,用毒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乔装成崔友的前翰林院医官陈储圣。我和曹都指并无私交,彼此不熟……” 张尧卓:“当着广陵郡王的面,你还敢胡言乱语?你和曹都指不熟,为何在云骑桥当众追他,为何曹都指会赠送你玉兰钗?还有,本府提醒你,陈储圣早已死于庆历元年的一场大火,容不得你信口开河。” 辛夷抿了抿干涩的嘴,扭头看傅九衢。 “广陵郡王可为民女作证。” “一派胡言!”张尧卓抓住惊堂木就要拍下…… “不错。我作证。”傅九衢修长的手指摆弄着玉扳指,说得慵懒平淡。 “郡王?”张尧卓面色微变。 傅九衢云淡风轻地笑,“事发当日,我在药王塔,是目击者。虽说张大人并未传我作证,但身为朝廷命官,本王责无旁贷。” 张尧卓哑口。 以前,对张曹两家的明争暗斗,傅九衢一向是谁也不得罪的态度,而今日他当庭为小张氏作证,相当于为曹翊出头,令张尧卓十分恼火。 “郡王可想清楚了?” 傅九衢:“我耳朵不聋,记性尚可。” 两人说的就不是一回事。 张尧卓有点恼羞成怒,哼笑。 “据密信所指,水鬼案的幕后主使当日就在药王塔。郡王以为,那人是谁呢?” 这是警告傅九衢,如果幕后主使不是曹翊,那他自己就会有嫌疑,何必出头惹一身麻烦? 傅九衢玩味地笑,不答反问。 “张大人,可还有别的证人证物要呈上公堂?” 张尧卓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皱眉摇头。 傅九衢眼梢一撩,似笑非笑。 “那轮到我了。” 不给张尧卓说话的机会,傅九衢轻轻击掌,“孙怀——” 话未说完,大堂外传来一阵喧哗,吵嚷声声。 一群百姓踮着脚歪着头伸长脖子往里张望,手上拎着篮子、背上挂着孩子,全是从张家村赶来的村民。 “我们要面见大人。” “我们是来请愿的。” “青天大老爷,有冤啦!” 官差们横刀拦在前面,可村民人数不少,一时间推推搡搡,嗓音尖锐,引来更多人围观。 开封府前的街道,被围得水泄不通。 官差不得不敲锣制止。 “肃静!肃静。” 吵闹声传入大堂,张尧卓看一眼神色淡淡的傅九衢,冷笑着拍响惊堂木。 “来啊,把闹事者带上堂来。” 呼啦啦一群人往里挤,衙役将领头的三五个带入堂中。辛夷一看,最前面的人是小曹娘子和张大伯,以及张家村的族公。 几个人手持请愿书,上来跪拜后便为辛夷陈述。 “青天大老爷,张小娘子医术了得,诚实行医,救治了无数张家村的妇孺孤寡,是个大好人呀!我们全村人都不信她会下毒害人,找秀才写了请愿书送来,请大人过目……” 请愿书上密密麻麻地写着村民的名字。 名字上盖着一个个红手印,长长的一张纸,看着十分惊人。 辛夷很是意外。 小曹娘子和她关系不错,张大伯也会维护她,但她们不一定会想这个法子。即便想了,又如何能鼓动村民写请愿书? 是傅九衢做的? 还是…曹翊? 辛夷嘴唇蠕动一下,目光探究地盯着傅九衢。 傅九衢微笑,眉梢扬扬,宛若春风。 “张大人。”傅九衢目光扫过跪在堂上的小谢氏和刘氏母子,“三个刁民搅乱公堂,公然蒙骗大人,要重重处罚!” 有了村民请愿书,小谢氏说张家村人人憎恨辛夷的那些话,显然站不住脚。那么,她嘴里的证词,就失去了可信度。 张尧卓轻咳,“郡王,小谢氏的供词虽是一家之言,但马钱子下毒之事,小张氏仍是抵赖不得……” 辛夷忽地一笑,“张大人,小谢氏信誓旦旦,说她亲耳听到我和王屠户密谋用马钱子下毒,还说王屠户让我把毒物收好,不要让人发现。那么,我想问一句,我是如何用马钱子毒害他人的?” 小谢氏怔怔地看她片刻,结结巴巴。 “毒物自然要入口。我又不是你,怎会知道你是如何下毒的?” 辛夷突然笑了起来。 马钱子下毒已是共识。可是,好像除了她和陈储圣并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下毒的途径和方法。和小谢氏串供诬陷她的人,显然也不知情。 “你真是又蠢又坏!”辛夷平静地道:“马钱子的毒并非下在食物或是饮水中,而是通过种在水渠边的马钱子树,等果实自然掉落水渠,经久浸泡后,果皮腐败,毒素才会渗入水中,又因有水稀释,毒性偏低,才会令胎儿畸形,产妇却无恙……而且此毒不一定要入口,孕妇用渠中水洗剂衣物帕子再使用,亦对胎儿有影响。” 辛夷当众将陈储圣周密的下毒方式说了出来。同时,她也道出了陈储圣报复张家村的真正目的和原因。 她说得很大声,就像是为陈储圣所遭受的灭门之痛而申诉和宣泄一般,字字冷肃,震惊满堂。 众人早已变了脸色。 大堂外的村民,也发出阵阵唏嘘。 辛夷继续道:“既然有如此缜密的下毒方式,神不知鬼不觉就可以害人,我为何还要多此一举,拿着马钱子去和王屠户那种杀猪匠拉拉扯扯,还让小谢氏看见,抓住我的把柄?我是生怕别人不知情吗?谁在说谎,大人明鉴。” 小谢氏抖抖嗦嗦地尖叫,“不是你下毒,你怎会知道得这样清楚?” 辛夷微微一笑,“我是大夫,蠢货!” 张尧卓一拍惊堂木。 “来啊,将小谢氏带下去,听候发落。” 小谢氏左右看看,慌乱起来,哭着大叫冤枉。张尧卓嫌她碍事,早已不耐烦,摆摆手,衙役把人带了下去。 等哭声远去,张尧卓换上一张笑脸,对傅九衢拱了拱手。 “郡王,即便小谢氏说了谎,但桩桩件件的证物都指向小张氏,也并非本府的臆测诬蔑。” “张大人言之有理。”傅九衢展颜一笑,慢慢扭头,“孙怀——” “大人!”一个衙役匆匆进来,再次打断了傅九衢。 “京兆郡君和曹府大姑娘在堂外求见,说是前来作证。” 张尧卓看向傅九衢。 傅九衢却缓缓瞥向辛夷,挑了挑眉,若有若无的一笑,摆手示意孙怀稍等。 一个广陵郡王没完没了,又来一个京兆郡君?张尧卓心里凉了几分,但身为开封府主官,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审下去。 “有请!” 两侧衙役拄着杀威棍大呼“威武”。 公堂上,气氛莫名低压。 高淼从中走来,仍是一副冷冷淡淡的表情,不曾多看辛夷一眼。曹漪兰就更是没什么好气了,看到傅九衢人在大堂,眼睛里恨不能伸出刀子。 然而,面对张尧卓的询问,曹漪兰不得不口不对心地为辛夷说话。 “玉兰钗是我所赠,当日在云骑桥我瞧错了人,误会了张娘子,这才托七叔拿钗子给她赔礼。这事开封府曾大人亲眼所见,他没有告诉张大人吗?” 曾钦达尴尬地笑了笑。 高淼接过话,一脸冷色地道:“曹大姑娘所言,我可以作证。” 辛夷见状,笑了笑,“大人,其实当日我和崔郎中,也就是陈储圣去渠边看马钱子树,郡君曾尾随于我。她亲眼看到我将渠里腐败的果核捞出来,又打掉树上的果实带走。试问,我若有心害人,何必多此一举?” 高淼眉头微蹙,冷着声。 “是,我亲眼所见,我可以作证。” 张尧卓看了一眼二人,不冷不热地问:“郡君和小张氏有交情?” 高淼面无表情,“交情谈不上。但张娘子救过小侄的性命,张家村人尽皆知。” 证人证物,一个接一个被击碎。 张尧卓顿了顿,目光冰冷。 “既然案件有变,本府自当严肃处置。今日堂审到此为止。待查明因由,择日再审……” 缓兵之计? 辛夷心下一恻,却听傅九衢轻笑。 “择日不如撞日。” 他每次开口,就给人一种胜券在握的感觉,以至张尧卓不想正面碰触他含笑的眼神。 “郡王,即便郡君所言属实,小张氏胁迫董大海,勾结马繁和崔友前往药王塔,杀人灭口,纵火焚塔仍有洗不清嫌疑。她背后是何人指使,意欲何为,本府一定要追究到底……” “张大人要的证据,我给你。”傅九衢笑得邪性而惫懒,终于说出了被再三打断的话。 “孙怀,呈上来!” ------题外话------ 傅九衢:我真不容易,想来帮个忙作个证,人人都来抢…… 曹翊:本人虽不在公堂,公堂上却处处有我的传说。 第63章 微臣喜欢她 孙怀应一声,端端正正地捧着一个紫檀木托盘上前,慢慢揭开盖布…… 一截焚烧过的胡琴。 几张脉案医方。 一页残破的古籍拓纸。 没有书籍的内容和出处,甚至也不知道是什么书,就那样轻飘飘展现在众人眼前。 张尧卓问:“郡王这是何意?” 不待傅九衢说话,孙怀便笑意盈盈地解释,“张大人,这是皇城司昨日在药王塔中找到的两件证物。这是陈储圣所用的胡琴,这是陈储圣死前的绝笔留书,这几张则是陈储圣当年的医方脉案,以作比对……” 张尧卓漫不经心地瞄一眼。 “如何证实,这些东西是陈储圣所有?” 啪啪!傅九衢淡淡一笑,击掌两声。 程苍带着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走上公堂。 “翰林院前医官使周济,见过张大人。” 张尧卓皱起眉头,表情颇有几分复杂。 周济当年曾与陈储圣一起编修医典,对陈储圣最是熟悉不过。但周济前几年称病告老,辞去医官使一职,便不知去向。 傅九衢是从哪里把这个老古董挖出来的? 周济自报家门,便上前查看孙怀托盘里的证物。 只拿起半把烧焦的胡琴,周济的眼圈便红了。 “是他,是他的胡琴。” 再看陈储圣的留书,周济更是悲从中来。 “是他,是陈太医的笔迹。糊涂,他糊涂啊。” 张尧卓轻咳,“周老,胡琴大多如此模样,这一把也并不鲜见,你为何认定它是陈储圣之物?” “老夫自然认得。” 琴杆烧掉了半截,只露出个尾巴,琴筒一端有焦黑的印迹,却保存完好。周济将漆黑的琴皮剥开,摩挲着底部的字迹,突然间潸然泪下。 “三寸君子。这是陈太医的雅号,乃是官家所赠。” “官家?”张尧卓吃惊。 “景祐五年,李元昊去宋建夏,遣使传书汴京,朝中争议四起,宋夏之战一触即发,官家忧思伤神,常常夜不思寐。老夫和陈太医同在御前,开方进药,却收效甚微。 那夜,陈太医用此琴抚曲,奏了一曲《破阵乐》,官家得以好眠。次日醒来,官家便以‘三寸君子’雅号相赠陈太医。陈太医亲手将字刻于琴上,说要传给子孙。为免受损,又重做琴皮,包裹在内……” 顿了顿,周济浊目一厉。 “张大人若是不信老夫,可去官家跟前证实……兴许官家还能想起宋夏之战的烽火三年里,听过数次的《破阵乐》,想起医心胜于医人的儒雅君子陈储圣。” 三寸指琴弦,又是中医术语,指上中下三丹田。医心胜于医人,儒雅君子,皆是当年赵官家对陈储圣的称赞。 许是感慨陈储圣悲惨的际遇,周济红着眼,声音沙哑地念出了陈储圣留下的那一段文字。 “……我所杀之人,皆是该死之人……莫说婴孩无辜,亡魂可怜……世间菩提众生,谁不可怜?” 公堂上,气氛莫名沉重。 三班衙役分立两侧,一动不动。 高淼拳心捏起,若有所思。 张尧卓皱着眉沉着脸,像被人欠了千儿八百吊大钱似的。 只有傅九衢面不改色。 周济念完,长长叹一口气。 “陈太医宅心仁厚,贵人而贱己,天生一颗慈悲心,是官家称赞过的君子呀。老夫实在不明,他为何会走上歧途,酿成大错?” 傅九衢轻轻阖眼:“那便是另外一桩案子了。” 他将药王塔中听来的当年旧事,简要说出。 周济震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老夫一直以为陈太医早已还乡归去,含饴弄孙,得享天伦之乐。竟不知他遭受如此噩运?” 呆了片刻,他猛地掉头。 “广陵郡王,这桩灭门大案,为何多年来声销迹灭,无人提及?” 沉默许久的高淼也有些忍不住,朱唇轻启,“我身在汴京,竟也不曾得知此事。” 傅九衢别有深意地一笑。 “兴许有人瞒天昧地,不愿此事闹大。周老放心,皇城司将重问此案,势必查清案件,给无辜惨死者一个交代。” 周济点点头,抚着胡琴叹息不止。 傅九衢眼梢撩开,望向“明镜高悬”下的张尧卓,俊容上有难掩的不羁和野性。 “如若张大人认为这些证人证词尚且不够,我这里还有仵作重验的尸格,刚好周老在这里,可以帮忙掌眼,看看马繁到底是怎么死的。” 紧接着,仵作、锦庄瓦子的歌舞伎、尸格、遇仙散等证人证物一件件呈上公堂,周济也当场证实了辛夷之前的猜想……马繁的死因和遇仙散有关,并非是辛夷杀人灭口。 张尧卓脸色微变,示意曾钦达将证物收下,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 “广陵郡王好本事,本府佩服!” “好说。”傅九衢微微一笑,“论及查案,我皇城司当仁不让,胜你开封府许多。” 一个轻笑,风华尽展。 说着狷狂嚣张的话,却不见半分出格。 张尧卓那张老脸,变了变。 然后,捋胡须干笑两声。 “郡王所证,对本案极有帮助。本府定会仔细分辨,捋清案件,早是让真相水落石出。在此之前,小张氏仍要收押开封府,待真相大白之日,若她当真无罪,本府自会还她清白……” 傅九衢缓缓一笑,眼神沉静如冰封的湖水,看不出恼怒,却字字如刀。 “张大人无视证人证物,一意孤行羁押无辜,到底是想查清案情,还是要伺机报复,屈打成招?” 张尧卓压着火气,赔笑摇头。 “郡王冤枉本府了。水鬼案涉及甚广,案情复杂,官家三令五申要肃清影响,绝不可草草了事,本府不得不慎而重之。在疑案未决之前,本府不能放走嫌犯。” “哼!”傅九衢凉凉一笑,“我看张大人不是怀疑小张氏,而是怀疑本王。既然如此,那你我便到官家面前去辨上一辩好了。” 堂上霎时安静。 广陵郡王为人看似狷狂,实则老练,办事极为谨慎。他会为了一个与己无关的案子,不惜闹到官家面前? 一时间,他和张巡的兄弟情分,不仅令旁人震惊,便是辛夷也有些意外。 有一个愿意两肋插刀的好友,张巡真是好命。 ~~ 皇祐三年腊月这天,离年关不过半月,开封府再审水鬼案一事,传得沸沸扬扬。 村民请愿,证人证物陆续呈堂,广陵郡王、京兆郡君出面作证,开封府张大人被轮番问责,百姓津津乐道。 时值隆冬,汴京城一片银装皑皑。 纷纷扬扬的雪帘里,傅九衢策马扬蹄,直入四方城,前往福宁殿。张尧卓怕傅九衢在官家面前搬弄是非,他会落于人后吃大亏,来不及换衣服,便匆匆乘了一顶小轿入宫。 福宁殿暖阁。 赵官家召见了兴师问罪的傅九衢和抱屈叫苦的张尧卓,皱着眉头听他二人各抒己见。 张尧卓认为,傅九衢的证人证物仅能证明崔友就是陈储圣,是他策划并实施了张家村水鬼案,但无法洗清辛夷的嫌疑,她可能是陈储圣的同伙。 因为,这个小张氏以前不通岐黄,突然间医术精进,以前痴懒愚昧,突然聪慧伶俐,身上有太多疑点,不可轻易下无罪结论,还需要仔细调查。 傅九衢则以张尧卓对证人屈打成招,矫证串供,构陷罪名,陷害捐躯殉国的张都虞候遗孀。在无实证的情况下,恶意引导她指证朝廷命官,党同伐异、朋比为奸,其行可耻,其心可诛。 二人各有各的道理。 一个要抓一个要放,僵持不下。 赵官家晨起时便有些头痛,但他向来勤于政务,身子不爽利,仍是坚持上朝听政,哪知刚刚下朝躺下休憩,这两人就掐到跟前,吵得他头痛欲裂,却难断公道。 对皇帝而言,一个村妇的死活微不足道。平衡朝堂、平息朝臣纷争、维持朝纲稳定,却是顶顶重要的国朝大事。 这时,内侍又来通传。 “官家,殿前司副都指挥使曹翊求见。” 赵官家揉着额际,“宣!” 曹翊一身官服穿得雅俊朗朗,气宇轩昂,他从容地入殿叩见,尚未说明来意,赵官家便是一声冷哼。 “你也是为张小娘子而来?” 曹翊怔了怔,拱手微笑。 “是,微臣为张小娘子而来。” 赵官家沉下脸。 朝臣不和,本就伤透脑筋,这又来一个搅和的,气得他头痛越发厉害。 “朕的肱骨之臣,为一个女子大动干戈,闹得鸡飞狗跳,朝野不宁!哼,传出去也不怕被人笑话。” 张尧卓:“官家,微臣是为声张正义。” 傅九衢:“微臣答应过行远要护他家中老小,自当一诺千金。” “你呢?”赵官家转头看曹翊,“你三番五次的为她奔走,又是为何?” 曹翊低头拱手,看不到表情,语气却平静如水。 “官家,微臣喜欢她。” 这一声喜欢好似没有半分犹豫。不仅皇帝愣住,就连傅九衢和张尧卓都惊了一下,齐齐看来。 ------题外话------ 傅九衢:“我是为了兄弟情分,一诺千金。” 曹翊:“我喜欢她。” 傅九衢:“???厉害!到底还是你脸皮略厚一筹!” 曹翊:“承让承让,同厚同厚!” 第64章 劝你矜持,少杀红粉。 暖阁里好一阵安静。 片刻,赵官家清清嗓子,“胡闹!” 虽是斥责,语气已不如方才冷漠,一副姐夫说小舅子的态度,颇为语重心长。 “这话不可传出福宁殿,让人耻笑便罢了,若是让你姐姐知晓,少不得又是一番训诫。” 张小娘子什么身份,在座的心知肚明。 不过,男人最懂男人。赵官家虽不认同曹翊的想法,却也不觉得此话突兀或是不可理喻。男人嘛,就裆里那点事,喜欢女子再正常不过。只是张小娘子素有丑名,这小舅子口味实在独特就是了。 曹翊微微一笑,没有顶撞皇帝。 傅九衢却无所顾忌,眼梢一抹冷色。 “曹指挥使出身高门望族,难道不知你对平民女子的喜欢,最是无情?劝你矜持,少杀红粉。” 曹翊嘴唇动了动,仿佛要说什么,最后只是低低一笑。 “曹家世代将门,起于军屯、见惯草莽,与人结交从不问出身,没那么多讲究和规矩,比不得郡王府上。” 奇怪的硝烟味,让赵官家眉头皱了起来。 便是沦为陪衬的张尧卓,也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两个人不是来合伙掐他的吗?怎么自己先斗了起来?看来傅九衢并没有站曹家,张尧卓认为他还可以再争取争取。 “郡王有所不知,国舅爷家的礼教自与旁人不同,开化洒脱、不拘小节,娶个平民二嫁女算得了什么?即使有流言蜚语,也难伤秋毫……” 这不是暗指他们曹家不懂礼教、行事放浪吗? 曹翊黑眸微暗,但笑不语。 再瞧赵官家,脸色却沉了下来。 众所周知,曹皇后入宫前嫁过人,是离异后再嫁今上,成为了官家的第二任皇后。 时下女子再嫁本不鲜见,民间对此也较为宽容,但是赵官家娶曹皇后却非本意,只是被迫联姻罢了。没有人知道赵官家对皇后二嫁女的身份到底介不介意,反正张尧卓借机酸曹翊一把,恰好戳到皇帝的脊梁骨了。 暖阁里突地低压。 “微臣失言,请官家责罚。” 张尧卓赶紧赔罪,脸色惶惶,心里却在暗笑——赵官家不高兴,耻辱或不悦,只会让他更加憎恶曹皇后而已。 “罢了。” 赵官家低低咳嗽两声,内侍赶紧端上茶盏,但见他不徐不急地浅泯一声,叹口气。 “朕近日身有不适,不想听你们争来斗去,互道长短。” “微臣不敢,微臣……” 赵官家抬了抬手,阻止张尧卓继续说下去,“案子的事,你们各有各的道理,朕夹在中间也是为难。这样吧,以三日为限,你们谁能找出更有力的证据,证明张小娘子有罪或无罪,朕便准他所请。” 皇帝不好做,好皇帝更难。 想要一碗水端平?难上加难。 赵官家看三人默然不语,脑袋又痛了起来,他抬手捏捏太阳穴,阖起眼。 “下去吧,此事不必再议。至于密信和汴宫行帮一事,交由皇城司查处,开封府不要插手。” 皇城司只听命于皇帝一人,也有探事、缉捕和鞫狱的权力。 一听这话,张尧卓心里便酸了,深深看一眼傅九衢,笑着拱手跪安。 在曹翊离开福宁殿前,赵官家特地叮嘱他,“去坤宁殿瞧瞧你姐姐吧,她近日染了风寒。” “是,谢官家恩典。”曹翊退下。 转头,这位官家就在福宁殿待不住了。他满心烦闷地想着臣子们的争执,最后没去看生病的曹皇后,而是去了张贵妃的寝殿。 …… 张贵妃闺名雪亦,与当今赵官家相差足足十四岁,比曹皇后也小一轮,年不足三十。 对皇帝来说,贵妃是一个水灵灵鲜嫩嫩的俏人儿,泼辣时伶俐可人,乖巧起来也温柔小意,是和曹皇后截然不同的解语花,便是宠成了小心肝,横行后宫他也是睁只眼闭只眼。 寝殿里,宫女们屏息凝神,没有看到官家驾到,而张雪亦正在随曲起舞,脸庞红润润像染着一层胭脂,双眼娇气媚人,身体柔韧得仿佛一个软骨的妖精…… 赵官家向来奉行俭朴,却愿意惯着他的小心肝,殿里一应摆设奢华精致,比皇后宫中有过之而无不及。 “哎呀!官家怎么来了?”张雪亦回头一盼,像是刚看到似的,满心欢喜地笑着奔向他。 赵官家面带笑容地坐下,抬抬手。 “继续跳,把曲子跳完。” 张贵妃不肯再跳了,脸儿娇娇地走过来,不顾宫女在场,往皇帝腿上一坐,搂住他的脖子,便端详他的脸。 “让臣妾来猜猜,是不是又有哪个不晓事的东西惹官家生气了?哼!官家也是太仁厚,这些朝臣一个个都恨不得欺到您头上去……” “贵妃!不可妄言……”赵官家拍拍她的后背,示意宫女们退下。 没了外人在场,张雪亦更是肆无忌惮,娇笑着取下官家的发冠,把他拖到软榻躺下,骑在身上为他松筋捏骨。 赵官家放松下来,便把福宁殿的糟心事说给她听。 张贵妃看他一眼,细声软语。 “臣妾不像皇后娘娘一样懂那么多道理。臣妾只知道,官家便是天,谁让官家不高兴,便是天下臣民的敌人。” 赵官家和颜悦色,“你啊,就会哄朕开心。” 张雪亦道:“原本就是如此。依臣妾所见,广陵郡王没有错,我大伯更是没有错,错就错在那个张小娘子。一个村妇闹得君臣争执、同僚失和,官家活该把她收拾了,这才能消停。” 赵官家叹气,“哪有你想的那么容易?重楼护她,桓齐(曹翊表字)也护她,朕是左右为难啊。” 张雪亦道:“这个张小娘子即便没有杀人放火,但知情不报,也是大罪呀。她明知马钱子树祸害张家村,默不作声。明知崔友有罪,却不报官。就算她不是凶手,也居心不良,活该法办!那官家秉公处置,谁又敢说长道短呢?” 赵官家眉头微皱,良久没有吭声。 杀一个无辜女子来平息事端,或许会让人心有不服。 那杀一个本就有罪的女子呢? “贵妃所言极是。” …… 耳边风吹过皇城比大雪天的冷风更为致命。 然则,此时仍在开封府大牢里的辛夷并不知情。而长公主府里,周道子被请入花厅吃酒,还在等广陵郡王的消息。 孙怀为周道子准备了他爱吃的叫花鸡,还有龙津桥的荔枝酿和羊羔酒,伺候得十分周到。 周道子慢吃慢喝,意态闲闲。 “孙公公,你说老夫今儿在公堂上,表现如何?” “好。”孙怀笑盈盈地为他斟酒,“杂家听着都差点相信了呢。” 周道子不悦地哼声,“此话差矣。除了三寸君子那四个字,老夫的话哪一句不真?即便张尧卓去找官家询问,也是如此而已。” 周道子便是前翰林院医官使周济。他在公堂上说的那些事情,本就是实话。只不过,陈储圣并没有在胡琴上刻过“三寸君子”四个字,也没有说过要传给子孙后代这种话。 但这已经无人可以证实。 傅九衢让他假刻“三寸君子”,除了证实胡琴是陈储圣所有,还有一个目的,便是希望能以此换回官家对当年情分的怀念,等皇城司重问陈储圣家灭门一案时,官家的心能有所倾向—— 毕竟此案,不会比张家村水鬼案来得简单。 …… 傅九衢回来的时候,周道子正喝得红光满面,突见郡王沉着冷脸进门,那口酒便喝不下去了。 “郡王此行是……不太顺利?” 傅九衢脱下大氅递给孙怀,慵懒地坐下,面容冷寂如霜。 “官家给了三天。” “三天?”周道子听完福宁殿的事情,放下叫花鸡,重重地哼声,“这分明就是向着张尧卓嘛。咱们这位官家,如今倒是成了一个多情种。后宫三千佳丽只宠一人……” 傅九衢抬手制止,不许他议论官家私事。 “三日内,我们要做好准备。” 孙怀:“爷,准备什么?小的去办。” 傅九衢眼眉微撩,淡淡冷笑。 “抢人。” 抢?孙怀和周道子二人对视,摸不着头脑。 外面却传来孩子的声音。 “傅叔,傅叔回来了吗?” “娘在不在?娘有没有跟着傅叔回来?” …… ------题外话------ 姐妹们,明天(6月8号)汴京小医娘就要入v了,有没有感觉到意外or惊喜? 千字3分或5分的价格,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却可以买到二锦用心写出的一行行与爱有关的文字,得到二锦最衷心的祝愿和初吻(皮一下),所以,还不买买买,是要等到双11打骨折吗?哈哈哈~~~ ps:有一个事情要提前说明,因为目前已连载到17万字,但章节收费是从11万字左右开始,所以,会进行倒v操作,也就是说,你们之前看过的一些免费章节会成为v章,多谢理解~~ 最后,希望有钱的姐妹捧个钱场,给二锦一个全订,二锦将不胜感激。 当然,不愿为看过的章节付费,二锦也能理解,只要是正版订阅,就是我的小心肝小姐妹。哈哈哈,掏心给你,360度旋转跪求您的支持!! 第65章 天上月,牢底光 三小只是被周忆柳带过来的。 今日周忆柳带了三个孩子大半天,极尽讨好之意,可三个孩子对她仍是陌生戒备,并不十分亲近,令她很是疲惫和伤感。 听到小丫头说傅九衢回府,周忆柳心知三个孩子想知道后娘的消息,这才提议带他们过来。 果然,三小只一听,便开怀了很多。 “姨母姨母,傅叔会见我们吗?” “会的。”周忆柳微微一笑,很是温和。 · 花厅里,孙怀看着傅九衢的脸色,嘿嘿一笑:“爷,小的这便出去叫小周娘子把孩子带走。” 郡王在说正事呢,小孩子来吵闹终归是不好。 更何况,孙怀从不认为他家主子是一个喜欢孩子的人。 “不必。”傅九衢摆摆手,“让他们进来。” 孙怀意外地呃一声,笑开,“是。” 周道子是个好吃的道士,花厅里摆满了吃食,三个孩子走进来,傅九衢便让孙怀领他们过去拿吃的喝的,但对孩子眼巴巴的询问,却是含糊其辞。 “不必担心,你们的娘很快就会回来。” “很快是多快?”三念不依不饶,大着胆子拉他的袖子。 傅九衢沉吟片刻,“三天。” “三天?太好了。大哥哥,二哥哥,还有三天娘就要回来了。” “听见了。”二念嫌弃她。 “我都好久没见娘了。” “谁乐意见到坏女人?讨厌!” “你不乐意,我乐意。桔红糕我要吃……哎,好好吃。” “傅叔家里真好,什么都有得吃,要是娘在就更好了。娘也喜欢吃桔红糕,桔子味浓的那种……” “小馋猫……” 傅九衢看着孩子们闹腾,俊眉微扬,唇角噙笑,模样竟是温柔至极。 周忆柳垂着眸子,却没有放过他脸上的任何情绪。 她看得出来,广陵郡王并不懂得如何跟小孩子相处,生涩、不自在,但他却在极力地让孩子们开心。 这样的男子若有一日做了父亲,又会是什么模样?不知哪个女子有那福分,能做他孩子的娘亲了。 三小只声音越来越大。 周忆柳抿抿唇,小心翼翼地道:“郡王,孩子们有些闹腾……婢子原是不该领他们来打扰的,却又不忍看他们惶惶不安。张娘子的事情,对他们打击很大,他们实在太害怕了……” 这话说得很巧妙,就好像三小只对辛夷有的不是关心,而是因为害怕受到牵连。 傅九衢打量她,淡淡一笑,“嗯。” 女子心思有七窍,一弯更比一弯绕。 他懂,却懒得理会。 周忆柳毕竟是周忆棉的亲妹妹,想把姐姐的孩子养在身边,也是人之常情。 傅九衢没和周忆柳多说,慵懒地半躺着,看着一念,忽地一笑。 “你怎么不吃?那个桂花酥极脆,你试试。” 一念比弟弟和妹妹内敛很多,闻言恭恭敬敬地行礼。 “多谢傅叔。” 傅九衢唇边带笑,招招手让一念过来,见孩子老成持重,生出逗弄的心思,一把将他抱到膝盖上坐好,又低头问他想不想习文练武,想找一个什么样的先生,那模样活生生像一个老父亲…… 一念一一作答,就像大人对大人说话,一板一眼,很是有趣。 周忆柳完全被晾在一边。 她心下酸涩,不安,很想亲近和融入到那份欢快里,但骨子里的自卑却约束了她的舌头,只能安静地站在一边,保持微笑。 于周忆柳而言,能够近距离地看着广陵郡王已是一桩美好的事情。广陵郡王如此俊朗矜贵,一抬手一投足一个慵懒的姿势都令她着迷生恋,芳心乱撞。 他是她的天上月,高不可攀。 如此粗鄙,如此普通的她,不敢打破那平静的水波,更不敢荡出内心的半分涟漪……以免被他发现,连观月的资格都没有了。 …… 入夜,雪下得更大了。 开封府大牢里没有过年的气氛,几个狱卒私下里打了酒买了几个下酒菜将自己灌了个微醺。 酒壮怂人胆,寒冬腊月,在冰冷的大牢里,一个个骂天骂地,怨气冲天。 牢里的女子缩在角落,身上裹着那件一看便知价值不菲的狐皮裘氅,一动也不动。 一个狱卒突然啐了一声。 “娘的,她比爷几个还舒坦。” 另一个剔着牙,嗤笑,“舒坦什么?说不得过几日就刑决了。三尺大刀,一杯送行酒,去阎王殿里舒坦呢?” “说得也是。”那狱卒喝得有点多,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松松腰带,打个饱嗝,走到牢舍跟前盯着辛夷看了半晌,突地发现昏暗的灯火里那张莹白的小脸竟有那么几分姿色。 “我说爷几个,这大冷天的,不找点乐子暖乎暖乎?” 他的话,狱卒们都懂,当即哄笑起来。 年长的摆手,“老家伙了,有酒万事足,不乱来不乱来。” 年轻的两个被烈酒烧得肚肠火热,一句话便点得躁动起来。 “干!”啐一口,两个狱卒跟着走过去,开了牢房的锁。 背后那个年长的老家伙笑着叮嘱,“别玩了,这个可是有点来头的,小心掉脑袋。” “汰!有来头的哪个会丢到咱们这里?就算当真玩死了,大不了一把火烧了了事。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怎么回事?” 几个狱卒戏谑着,胆子越说越大,当真开门闯了进去。 “啧啧,别看这妇人长得瘦骨嶙峋,浑身好似没二两肉。这眉眼竟是俏丽得很呢,睡起来想必也够味!” “灯下看人,瞎了狗眼。她那脸上的疹子,你是瞧不见吗?” “闭着眼睛睡不行吗?你睡不下去?滚边去!” “哈哈哈哈哈老子头一个。” 辛夷并没有睡着,思绪糟乱得昏昏沉沉,听到牢门响动,已然意识到几个家伙想做什么。 在一个女子地位低下的时代,一个人深陷牢狱会遭遇什么,不是不能想象,但她之前确实有点小看了这些狱卒的胆量。 辛夷拉了拉狐裘氅子,端坐起来往外看,目光轻飘飘扫过这些人的脸,心里忖道:开封府大牢里不是有皇城司的察子吗? 怎么关键时刻,就不见人了? 天寒地冻,辛夷的脊背竟隐隐渗出一层汗来。 她那一把子力气,能够对付几个人高马大的狱卒?打起来是往左边跑还是往右边跑? 辛夷暗自攥拳,正准备先发制人,油灯突地轻爆一下,外间传来一道重重的碰撞声…… 砰! 饮酒的桌子被人掀翻了,酒撒一地,杯碗四分五裂,那声音惊动了辛夷面前的几个男子,他们纷纷回头,面露惊恐。 “头儿……” 一个牢头模样的男子走了过来,二话不说,啪的一声扇在那人的脸上。 “狗胆镶铁了是吧?也不看看她是什么人,你们也敢动?” “什,什么人啊?” 被打的家伙低垂着头,早没了方才的冲劲,另外几个也不敢动弹,连连求饶。 牢头骂个不停:“啐,狗东西,灌几泡猫尿就分不清东南西北,要不是老子罩你们,死多少次了?去!把东西收拾好滚出去,丢人现眼。” “是,头儿,这就去,这就去。” 几个狱卒趾高气昂地来,灰溜溜地滚,很快没了动静。 辛夷坐在里间,看那个牢头骂骂咧咧带人出去,没有吱声,一个人默默地坐在原地,直到曹翊那双京元色革靴踩着干草出现眼前,这才惊愣一下。 “是你?” 曹翊身着普通狱卒的皂衣,修长的身姿一如既往的矜贵温雅。 “张娘子以为是谁?” 他轻轻一笑,发出若有似无的一声叹息。 “你以为是广陵郡王么?” 辛夷眼皮轻轻一颤,抬眉失笑,没有回答。 她并没有想过傅九衢那个傲娇大反派会出来,只当是皇城司的哪个暗桩察子罢了。 “曹大人怎么来了?” 曹翊看她片刻,目光微动,“曹某有愧,让张娘子受苦了。” 辛夷怔了怔,“大人此话,从何说起?” 曹翊叹一口气,“张尧卓针对的,是曹家。若非两家恩怨,即便没有证据,看广陵郡王的面子上,张尧卓也不会为难张娘子。此事,是曹某对不住你。” 辛夷笑了,嘴角微微勾起,换了个慵懒舒适的坐姿。 “曹大人太客气了,说来我还要感谢您呢。” 曹翊:“谢我?” 辛夷轻笑道:“曹大姑娘和京兆郡君会纡尊降贵到开封府公堂上来为我作证,想必是曹大人的功劳吧?” ------题外话------ 一章 第66章 情非得已 一听这话,曹翊笑了起来,眼睛微微弯起,浓得似墨,又像是酝酿着春风的漩涡,明明是一个稳重成熟的大男人,竟隐隐有少年人的羞尬和无措。 “这有什么可谢的,原本就是我对不住你。” 一个道歉一个道谢,没完没了了么?辛夷觉得有趣,眼窝里也盛满了笑的痕迹。 “曹大人乔装前来,不会只是为了向我道歉吧?” 曹翊面皮微燥,嘴唇动了动,有些说不出口。 “是因……未经张娘子允许,曹某便擅作主张,说了一些不太体面的话,实在羞愧难当。左思右想,曹某还是决定前来,向张娘子赔个不是……” 停顿一下,他尬尬地笑着,将护在怀里的食盒放下,一个个摆在辛夷的面前。 “张娘子受累。这是曹某的心意,不要嫌弃。” 辛夷看着曹翊带来的酒菜,忍不住笑出了声。 “曹都指真是个奇人。” 曹翊抬头,笑得涩然。 辛夷继续笑道:“您是皇亲国戚,人上人。我是平民百姓,下等人,即便您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我又能把您怎么样呢?所以,我很好奇,让曹大人如此郑重其事的不体面,到底是什么?” 曹翊笑了笑,脸颊燥热。 “曹某唐突,在官家面前,说喜欢张娘子。” 这句话很轻易就说了出来,曹翊自己都略微意外,然后趁着辛夷尚未反应,又尴尬地解释,“张娘子莫怪,曹某出此下策,也是情非得已。” 辛夷问:“为了救我?” 曹翊有些庆幸牢里光线昏暗,小娘子看不到他脸上的潮红。 “说来惭愧,曹某并不尽然是为了救张娘子,而是没有别的借口可找。若不这样说,官家势必生疑。怀疑曹某的动机倒也罢了,怕只怕对宫中的姐姐乃至整个曹氏家族都会生出猜忌之心……伴君如伴虎,曹某不敢赌,实在对不住张娘子了。” 他能据实相告,辛夷很是诧异。 “曹大人其实可以骗我的?为什么不?” “张娘子冰雪聪明,曹某不敢。” 其实,曹翊也说不明白为什么会说实话,为什么会如此信任眼前的女子,就像与她是认识多年的老友一般,可以从容地坦承自己不那么体面的用心。 辛夷眉梢微微上扬,露出狡黠一笑。 “好吧,我原谅你了。那曹大人准备如何答谢我的相助之恩?” 曹翊双手作揖,朝她深深一拜。 “张娘子放心,曹某不会让你白白受了委屈。今日我在坤宁殿见过姐姐,她答应我从中斡旋,务必为张娘子洗清罪名……” “不可!”辛夷敛住神色,说得严肃。 她太明白张曹两家的矛盾了。 虽然曹皇后贤德,深受朝臣爱戴,即便仁宗不喜欢她,曹皇后仍然有一定的话语权。但是这件事,曹家涉足越深,越容易引来张家和皇帝的猜忌。 本就是一池浑水,如果曹皇后亲自下场,只会越搅越浑。 辛夷望向犹疑不解的曹翊,黑眸浅眯,嘴角似笑非笑。 “曹大人当真想帮我,袖手旁观便好,不用费心了,广陵郡王一定会想法子救我出去的。” 曹翊心中一窒。 这话原本没有什么不对,辛夷语气也极为委婉,但听入耳朵却万般不是滋味,如同大冬天被凉水浇了头。 雄性生物间原始的竞争,兴许这一刻便埋下了种子。 在后来的许多年,曹翊仍然记得这一夜的开封府大牢里,辛夷云淡风轻地说出“广陵郡王一定会想法子救我”时的模样。 曹翊苦笑,清幽的目光一转,换了话题。 “还有一事,曹某想问问张娘子。” “曹大人请讲。” “陈储圣到底是怎么死的?他死前说过什么?” 辛夷看着他,“陈太医自己纵火烧塔,然后跳入火中。至于他为什么这样做,是不是为了毁灭罪证,我不敢肯定。然后,他死前对当年的灭门惨案耿耿于怀,但没有说什么有用的消息……” 顿了顿,她问曹翊,“曹大人是不是有什么线索?” 曹翊摇摇头,“我是在想引诱我和张尧卓去药王塔的密信,是何人所为,目的究竟是为了什么?” 辛夷一笑,“挑拨离间?知道曹家和张家有旧怨,故意引你们相斗,渔翁得利?” 曹翊:“听上去好似如此。可张曹两家的矛盾,人人皆知,何须挑拨?” “……” 辛夷觉得曹翊的话不无道理。 一场火,陈储圣毁了药王塔,却留下许多疑点。 “那我就猜不出来了。” 辛夷摇摇头,语气轻松带笑,可是曹翊却无半丝笑意,表情沉郁,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却欲言又止。 辛夷眼眸一动:“曹大人想说什么就说吧?” 曹翊眉头慢慢皱起,“官家给了三天时间。三日后,若是找不到有力的证据替你洗清嫌疑,官家便会依张尧卓奏请,治你的罪。” 辛夷哼声:“官家这是心都偏了呀。” 在后世的法律上有一个规定,叫“谁主张谁举证”,也就是说,指证别人有罪必须出示证据,而不应该由被指证的人来自证清白。 因为证明无罪很难,但要挑人的毛病却不要太容易。 曹翊沉默不语。 官家偏心张氏的事,又岂止这一桩? “张娘子放心,曹某不才,但也会竭尽全力,必不教你平白受人冤枉。” “曹大人?”辛夷看他斩钉截铁的模样,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曹翊微微一笑,“你吃点东西,好生歇着。我不便久留,这就要走了。” 兴许是对辛夷的牢狱之灾实在愧疚,转身离去前,曹翊又突地顿步,回头深深看了辛夷一眼。 这一眼,很深,很久。 辛夷都被他瞧得都不自在了,他才大步离去,脚步声在空寂的牢舍里快而有力。 …… …… 风雪天懒在屋里,时间好似过得很慢。 远离汴京的狸奴庄里,烧着地龙,将寒冷阻绝在外。 一群猫奴聚在百花阁里看猫儿“踢毽子”。毽子上装着鸡的羽毛,猫儿好像有着天然的热情,你来我往地抢夺着、玩耍着,猫奴们七嘴八舌,很是热闹。 傅九衢喜静,狸奴庄里除了猫,没有多少人。 自从罗檀被孙怀杖毙,庄子里的猫奴更是谨慎小心。金盏送回狸奴庄,就由现任的管事大丫头碧烟亲自照看,不敢让它离开视线,当真是小祖宗般的待遇。 “九爷。” 碧烟是个瘦削高挑的丫头,约莫十七八岁的样子,罗檀杖毙后她病了一场,这才刚刚好起来,一张芙蓉脸病气怏怏,但主子爷冒着风雪来狸奴庄,她不敢掉以轻心,忐忑地伺候在侧。 “猫厨将金盏的膳食做好了。婢子这就端来,还是再凉片刻?” 傅九衢没有抬头,看着猫爬架上倒挂金钩玩得正欢的金盏,懒声道:“端来吧。” 碧烟:“是。” 两个小猫奴用银制的猫碗端来膳食,碧烟接过,正要抱金盏下来用膳,傅九衢就起了身。 “我来。” 碧烟微怔,看他一眼没有说话,毕恭毕敬地将猫碗递到傅九衢的手上,然后默默退到旁边。 “金盏这两日胃口大好,喜鱼肉、鸡鸭……” 傅九衢将食碗放好,等金盏来吃,很是耐心地抚摸它的背毛,神色平静温柔。 碧烟察言观色,刚刚松了口气,就听傅九衢道:“去把金盏的猫笼备好。” 碧烟满是诧异,却不敢多问。 傅九衢不会向猫奴解释什么,但碧烟知道,长公主向来和猫犯冲,一碰到猫就会犯病,因此广陵郡王是绝对不会把猫带回长公主府的,那除了狸奴庄,金盏又能带去何处? 难不成是要送给那个姓张的妇人? 碧烟内心疑惑地猜测着,刚刚把猫笼拿过来,就见程苍扶刀走近,用极低的声音说道。 “郡王。小侯爷过来了,说有急事禀报。” 傅九衢抚摸金盏的手,微微一顿,面色不变地转头,示意碧烟过来伺候金盏,然后大步走出百花阁,径直去了前厅的议事房。 蔡祁等在门口。 傅九衢抬了抬手,示意他进去。 二人入内,程苍将房门合上,在门外戒备。 傅九衢道:“何事这么着急?” 蔡祁表情焦灼,皮肤微微发红,显然是顶着风雪骑快马而来的。 “重楼,探事司得报一个不好的消息。” ------题外话------ 二章 第67章 一步险棋 傅九衢轻描淡写地扬了扬眉。 “什么消息?” 蔡祁眉头紧锁,压低嗓音道:“张尧卓夜审张家村民众,拿了小张氏挖掘马钱子树移栽的口供,合着董大海的供词一起,入宫求见官家,要治她一个知情不报之罪……” 傅九衢唇角掀了起来,哼声而笑,“这不是意料之中?” 蔡祁狐疑的目光扫过他的脸,“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傅九衢似笑非笑地看过去,缓缓地说:“你无须过问太多。照我说的去办,准备好抢人便是。” 蔡祁哭笑不得,“你近来有点发疯。” 两个人相识多年,对彼此性子自是了解。蔡祁知道他一旦决定,再无挽回的余地,但是,看他一身雪白貂氅,面色无波的清俊模样,还是忍不住叹气。 “你交代的事情,我哪样没办妥当?你就放心吧,我这边没有问题。只是你……” 顿了顿,蔡祁迎上傅九衢带笑的目光,沉眉道:“这么做,实在是一步险棋,一不小心便会万劫不复的呀。重楼,此事你到底有几成把握?” “一层把握都没有。”傅九衢眼梢撩撩,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唇角噙笑,声音清悦至极。 “啊?”蔡祁吃惊地睁大眼睛,如同看怪物似的盯着他,“你疯了?如此铤而走险,值得吗?就算行远活着,也不会允许你这么干的。” 傅九衢目光转开,淡然落在窗外百花阁满园的积雪上。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重楼。”蔡祁目光里差点要喷出火来,但看他不痛不痒的模样,又不得不压住脾气,伸手拉一拉他的衣袖,故作娇俏地笑。 “别这样嘛,衢郎!人家害怕。” “滚!” 傅九衢拍开他的手,懒懒散散地道:“一道回京吧,我即刻便要入宫。你替我回府捎个信儿,顺便给三个孩子带两盒广济桥的桔红糕,我和老板说了,桔子香味要做得浓郁一点,孩子喜欢,你记得去拿。” 蔡祁不满地抛眼,学得像个怨妇。 “你又要入宫去做什么?” “觐见官家,呈上证物。” “证物?嗬嗬!我的广陵郡王呀,你在狸奴庄里撸两天猫了,哪里来的证物?”蔡祁快要被他气笑了,声音渐渐大了起来,不满地道: “我只听过佐证嫌疑人有罪,从未听过嫌疑人要自证无罪的。官家的三日之限,听上去一碗水端平,实则就是在偏向张尧卓……” 多情帝王独宠妖妃。 同样多情的小候爷,嘲讽得牙都酸了。 “不得妄议!”傅九衢冷声制止,示意他小心隔墙有耳,待蔡祁平静下来,这才慢条斯理地哼笑一声。 “谁说我没有证物?” …… 回城的官道,风雪扑面。 蔡祁骑在马上,听着傅九衢的车驾里时不时传来的“喵喵”声,觉得傅九衢大抵是疯了。 不,他以前就很疯,如今只是疯得更厉害了而已。 谁敢相信,傅九衢居然把自己最心爱的“金被银床”捉到猫笼里当成证物,要入宫去呈给官家? ~ 福宁殿。 赵官家看着案头的数十份奏状和札子,咳嗽着皱起眉头。 桌上的茶早凉了,他却没有唤内侍来续水。 这些章奏里,除了两道实封的密奏,大抵由宰辅阅后呈上,身为皇帝其实并不需事事亲力亲为,看过没有意见,便可由宰辅机构以圣旨之名颁行。 大宋宰辅大多时候并非一人独揽,有首相、次相、三相的排列,共称“宰执”,地位举足轻重。 这些章奏,除了劝他早些立嗣以固国本,更有几道札子直指傅九衢权力过大,说他“稽查官吏、刺探缉拿、不受三衙辖制、宫禁门户、校验勘合……无孔不入”。说来是拱卫皇城,是官家的贴身护卫,可另一个方面,皇城司相当于控制了内皇城最为核心的防御体系,就连官家身边的内侍押班,也隶属皇城司…… 这原本也是当初赵官家将如此重任交由傅九衢的原因——他唯一的同胞妹妹唯一的儿子,他的嫡亲外甥,不信他信谁? 原本此事不会引来那么多说法, 坏就坏在,赵官家没有儿子。 更准确说,他三个儿子都早夭了,这些年下来,妃嫔众多,却再无皇子出生,朝臣们见他年岁渐长,纷纷劝他早日将幼时曾养在宫中的宗室子赵宗实接回来,立为皇子。 赵官家当然不情愿。 他不信自己生不出儿子来,拖着这事迟迟不应。 渐渐地,朝中便有流言传出,不知由谁开始,风向就变了——有人说,皇帝迟迟不肯立嗣,其实是不愿从宗室子里选皇子,而是有心过继自己的亲外甥傅九衢为嗣子,想立他为皇储。 赵官家是又愤怒,又无奈。 “士大夫与天子共治天下”,他又素来以仁治国,不得不整天听那一群老臣指着鼻子谏这谏那,干涉立嗣国本便罢了,甚至干涉起他的内宫私事…… 无子的男人,无子的皇帝,再大的功劳也是败笔。 “啪!”赵官家猛地将手上的札子掷了出去。 “朕偏不如你们所愿。” 一道靓影迈入殿门,脚步轻摇,弯下腰捡起札子走到御案前,娇声一笑。 “哪个不要命的混账东西又惹官家烦心了?” 赵祯仍在气头上,重重哼声,“一群冠冕堂皇的老不休,哪个不是为自己谋利,想要与朕争权?他们早坏了心肠,偏要朕事事仁厚,要朕顺着他们的意。” 张雪亦绕到皇帝的身边,纤纤手指放在头顶,慢慢按压着,温软的声音在他耳边一叹,说得愤慨又可怜。 “他们就是欺负官家仁爱宽厚,这才如此大胆……也怪臣妾福薄,受官家宠爱多年,竟未为官家诞下皇子,还可怜了我们的女儿……” 张雪亦属实得宠,先后为赵祯添了三个女儿,却一个也没能存活下来,皆是幼年早夭。 思及亡女,本就子嗣不丰的赵官家也悲从中来。 “不知朕前生做了什么恶事,要报应到朕的孩儿身上……” “官家!不可胡说……”张雪亦捂住赵祯的嘴,弯下腰来看着他,两两相望,突然红了眼圈,泪水夺眶而出,“雪亦一定要为官家添一个皇子。不然此生,死不瞑目。” “痴儿……”赵祯的心被一声声饮泣弄得酸涩又温暖,一时情至,拉了张雪亦的手过来,刚刚将她揽入怀里,便传来内侍的声音。 “官家,广陵郡王求见。” 赵官家看了一眼张贵妃,突然想到札子上的话。 这个外甥的权力好似是过大了。这个时刻宫门早已落锁,他也可以夜闯宫闱而不受半分阻碍…… 张雪亦察言观色,怅然地将头埋入皇帝的怀里,细声道:“官家,天都黑了,有什么事情让广陵郡王明日再来禀报好了。你受累一天,该歇下了。” 后妃里,就数她胆大,什么都敢说。 赵祯皱眉,摆摆手,示意她去内堂回避。 “去吧。” 张雪亦嘟起朱唇,不悦地看他一眼,终是施施然拖着长长的裙裾走开了。 赵官家叹息一声,将札子规整好码到案头,正襟危坐。 “宣!” 傅九衢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了一个毛竹编成的猫笼,里面是一只名贵的“金被银床”。那猫儿毛发油光发亮,生了两个尖尖的耳朵,双眼圆润炯炯,任谁看了都不免生出喜爱。 赵官家的心,当下软了一半。 “重楼这时入宫,是来给朕送猫的?” 傅九衢看到官家眼睛里的笑意,微微抿唇,“不。这是微臣的猫。” 赵祯:…… 大晚上的带一只猫入宫来求见,不是送他,是来蹭饭么? “那重楼所为何事?” 对傅九衢说话,赵祯仍是改不掉那种长辈对子侄辈的轻和,自从他的三个皇子陆续夭折,大概也只有傅九衢能听到这样的声音了。 当然,傅九衢也不见外,没有旁人在场的时候,他只当赵祯是舅舅,少有君臣的生疏。 不过,今日带金盏来,是办正事的,傅九衢比平常稳重,端端正正地按着猫头,朝赵祯轻点几下,算是行礼,又严肃地道: “它是证猫。” ------题外话------ 三章 第68章 金盏,福气 证人证物有听过,证猫是什么? 赵官家一脸愕然。 傅九衢平静地笑道:“官家,张家村水鬼案虽是由开封府查办,但因有蓬星现世的谶言,微臣不敢怠慢,一直在暗中调查。小张氏落水而活以后,始终在皇城司察子的监视之中……” 赵官家大抵知道他的来意了,哼声:“你是为张小娘子脱罪来的?” “官家明鉴!小张氏屡次遭人暗算,她一早就告之微臣,有人要陷害她。马钱子树有毒,崔友极有可能是祸害张家村的凶手,小张纸更是提前禀报微臣,并未隐瞒,实在是微臣察觉到案情复杂,令她不许声张,要放长线钓大鱼,她才予以配合……” 赵官家被他说笑了。 白日里张尧卓才拿来证物,说张小娘子知情不报,罪大恶极,晚上傅九衢便说是他们的计谋。 “朕知道你重情重义,一心要为张小娘子开脱,但此事板上钉钉,她脱不了罪。朕也不能因你一人之言,就无视开封府证物,做个偏听偏信的昏君吧?” 傅九衢将金盏往上拎了拎。 “官家,微臣也有证物。” “哦?这只猫?”赵祯仍然是笑,就像对待不懂事的孩子。 傅九衢道:“小张氏将微臣的猫养在家中,当着全村人的面报官说猫失窃,再通知微臣前去,造成微臣与她当众翻脸的假象,引凶手上钩,此事张家村人皆可为证……” 他将自己和辛夷的计划半真半假地说了一番。 然而,赵官家听了,脸上却无变化,揉着太阳穴,眉头皱得更紧。 “重楼啊。” 他沉吟片刻,指了指案头的札子。 “你来看看。” 傅九衢:“官家,这不合规矩。” 赵官家瞪他,“朕让你看你就看。” “是。”傅九衢上前打开札子,脸色微微变化,却没有言语。 赵官家盯着他,声音压低了几分,“你是我的亲外甥,唯一的亲外甥。我不会害你……这件事,你就不要再掺和了,以免引来朝臣非议,再参你行事乖张,让我为难……” 赵官家话中未尽之意,傅九衢明白。 “官家以为,微臣什么都不做,他们就能消停吗?” 赵祯道:“你少出声便是最好的应对。如今朝中党派林立,难免针锋相对。这种时候,一旦再出点什么乱子,那是要动摇国本的。” 傅九衢沉默了片刻,抬头看着赵祯。 “舅舅,平衡权利、稳定朝纲固然是治国之本,但若继续放任他们拉帮结派主导朝政,难免会助长歪风,让宵小越发蹬鼻子上脸,而朝中清流却惧怕攻讦,不敢再仗义执言。依我之见,只施恩而不降威,不如恩威并施,双管齐下……” “下去吧。”赵官家摆摆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朕乏了,成日里尽是些狗屁倒灶的事情,惹得朕心里不痛快,那些老家伙还天天指着朕的鼻子来骂,你让朕清净一会!” 傅九衢看一眼皇帝,默默从怀里掏出一个青绿瓷瓶。 “这是微臣一个门客从荆湘之地带回的灵药,官家命人将药丸碾成粉末兑水,涂于太阳、印堂、风池,天柱穴位,可止痛醒神、除瘟解煞。微臣试用过,极为有效。” 赵祯接过瞧上一眼,脸上恢复了笑容,看他更为慈爱了几分,声音也格外温和。 “好孩子,还是你孝顺。去吧,听舅舅的话,别掺和了。” 傅九衢没有再说话,拱手施礼,再抬头深深看一眼御座上疲惫的皇帝,拎着金盏转身离去。 …… …… 漆黑的夜幕笼罩着飞雪的汴京城。 在这个即将迎来年节的隆冬腊月里,辛夷在开封府大牢苦候数日,终于得到了皇帝“三日之限”后的第一个消息。 “张娘子知情不报,本应与凶犯同罪,但官家念及你亡夫张巡护国有功,特从轻发落,杖六十,决臀杖十二,聚众执行。” 打她就算了,还要聚众执行,让人家看她被打? 真是残忍。 大牢里没有日夜,没有星光,整个世界除了哀嚎便是沉睡。得到消息的时候,辛夷还惶惶不安,忐忑难眠。很快,她便平静下来。 在这个于她而言并不完全真实的世界里,她常常会不自觉地俯视剧中人的命运轨迹——不是高高在上,只有悲悯和无奈。 他们的生、死、悲、欢,全是一场游戏,一个设定。命运的轨迹里,危机也好,死亡也罢,全是假象,全是虚拟产物。但她不同,她本不该出现在游戏世界,与npc为伍,本不该掺和在这个世界的恩怨情仇里。 所以,这是不是应得的惩罚? 在冰冷的大牢里,辛夷想了许多。 也许,是她的努力,错了。 做得越多,错得越多。 如果她什么都不做,兴许剧中人的命运就会重新回到既定的轨道。 那么她就能全身而退了。 既然如此,那摆烂、躺平才是最好的选择。 如果熬不过五十脊杖和十二臀杖,那就听天由命吧。 辛夷在牢里思考人生的时候,大牢外已是大雪漫天。在川流不息的大街上,火光彻夜不灭,汴京城的百姓正在议论着她的事情,一边为她到底该适用笞、杖、徒、流、死中哪一个刑罚而争论不休,一边办着年货,打着孩子,等待年关的到来…… 都城三日,牢中三年。 翻开老皇历,日子到了皇祐三年的腊月十七。 这一天,木星合月,月煞、白虎,主灾祸。 身为史上第一的穿越蹲牢女,辛夷在牢里等死都等得有点不耐烦了,那扇紧锁多日的牢门才终于打开。 “张娘子,出来吧。” 一群衙役黑压压的站在牢门前,为首的是曾钦达和一个叫管常的捕头。 曾钦达脸上有笑意,好像多日不见的老朋友,一席话说得温暖又实在,“张娘子真是有福气的人,广陵郡王和曹指挥为了你多方奔走,连皇后娘娘都出面为你求情,官家敕令,刑制要以宽仁为本,这才免于一死。” 按《宋刑统》规定,知情者与凶犯同罪,那辛夷必定是死刑无疑。 一开始张尧卓是想要她死的。 但在辛夷看不到的地方,那只叫金盏的猫和屡劝官家的曹皇后,到底还是让赵官家改变了心意。 五十个脊杖,十二个臀杖,已是杖刑中最轻微的一种。 曾钦达认为她该知足。 辛夷却觉得这是有生以来最大的恐惧和耻辱。 “曾大人,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啊?” 统共六十二杖,打烂脊背和屁丨股,和凌迟有什么区别?不如一刀毙命来得爽快。 还福气呢? 福他大爷! 曾钦达哼一声,“张娘子别不知好歹。换作旁人,莫说斩刑,凌迟处决也是有的。” 辛夷看着曾钦达的表情,第一次嗅到来自大宋王朝的鲜血和残酷。她明白,在帝王贵族们的铁血手腕下,平民百姓没有挣扎的可能,即使付出生命的代价…… “还不快叩谢皇恩?” “是……” 辛夷慢条斯理地应着,拖着脚镣和手镣,任由两个衙役为自己戴上枷锁…… 走出大牢的那一刻,辛夷仰起脖子,眯眼看天。 这才发现,原来雪早就停了,积雪未化,阳光夺目,金色的太阳从飞檐斗拱和青砖碧瓦间洒下光晕,这个世界一如既往的美好。 决杖之前,要游街示众。 辛夷站在囚车上,看着沿途的食肆酒楼,脚店茶寮,一排排商铺林立、层楼叠榭,还有满大街看热闹笑逐颜开的百姓,心情十分复杂。 想她堂堂一个高维生物,居然栽在自己参与策划的纸片人手上。 没天理! 等她回去,一定要把主策划抓出来,狠狠吐槽三天三夜。然后找出人物卡,把这些家伙一个个的戳死…… “奎星造作,内无荣和,若见血光,主必刑伤。” “破——破——呀——” “岁煞刑伤到,官事主瘟惶……“ 街面上,一个头戴纶巾,衣裳破旧,须眉绵长的老者,手持“瞎子算命”的旗子,就像看不到迎面而来的囚车和官差,也听不到人们的议论,一边絮叨而长声地念着,一边摸索着往前走。 他是个瞎子。 官差上前赶他。 “算命的,闪开闪开,别碍事!” 瞎子不知听到没有,面色沉重地摸索着转过头,空洞的眼睛望着御街的方向,声音突地变得高昂。 “先天巽东南,后天兑正西。行路途中阻,恐有灾祸到——” “他娘的,这瞎子不要命了?还不快滚,回头大人治你一个妖言罪。” 官差看囚车徐徐过来,瞎子还在那里装疯卖傻,铮的一声,拔出腰刀就要吓唬他。 岂料,那瞎子竟是不避不闪,直直朝他的刀身撞了过去…… ------题外话------ 四章! 第69章 为了她,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啊!” 人群里发出一声尖叫。 但见一道血线冲天而起,官差手上的腰刀重重落地—— “杀人啦!” “官差杀人啦!” 叫喊声响动了汴京街头,人群乱成一团,大街小巷奔走惊呼,路人齐齐出动,踮脚的踮脚,扒肩的扒肩,伸长脖子拥挤过来封堵了道路。 刺目的阳光下,那瞎眼老头趴在地上,鲜血流淌,诡魅异常。 “当街行凶杀人,开封府好大的威风!” 一道厉喝传来,众人循声望去。 御街上,一群禁军飒飒而来,行首的男子身形修长,黑袍金甲缕金玉带,头带青玉冠,足跨乌云踏雪马,铁脊银鞍,宝剑寒光,随行一群持械兵马摆开阵势,如同阎罗降世,偏又生得姿容绝艳,一身狷狂傲骨。 “广陵郡王!” “是广陵郡王!” 人群里有人低低吸气。 从小声,到大声,气氛紧张,又隐隐带着兴奋。 有广陵郡王出现的地方,少不得高潮迭起,有人蹲大狱,有人头落地。 傅九衢好似听不到那些议论,噙笑的眼鹰隼一般扫过长街,冰冷、凌厉,生生压住一片片想要往前凑近的人群,自动为他让开路来。 “来人!” “是。” “缉捕行凶主犯,押回皇城司狱受审。” “属下领命!” 应喏声响彻长街,吓得人噤声不语。 主犯是谁? 今日为了彰显“张青天”的威仪,张尧卓亲自乘马车看押人犯游街和受刑,想打曹家的脸。 毕竟曹翊亲口说过喜欢张小娘子。 即使没能治得了死罪,这一番也足够让曹家面上无光。 然而,张尧卓设想过曹翊会出面找他麻烦,却没有料到堵在路上的会是广陵郡王。毕竟杖五十已然从轻发落,傅九衢只是不想张小娘子受死而已,这个处罚彼此脸上都过得去,何苦为难? 更倒霉的是遇到这个算命的瞎子,撞刀口上了,而傅九衢逮住把柄便诨不讲理。 一时间,张尧卓又气又急。 眼看一群皇城司侍从摩拳擦掌地朝自己冲过来,他脸色大变,吼声嘶哑。 “广陵郡王这是何意?” 傅九衢似笑非笑瞥一眼,并不回应张尧卓的话。 张尧卓高声呼喊,“快!快拦住他们。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抓捕朝廷命官,真是岂有此理!” 傅九衢这才看到他一般,闻声冷笑。 “张大人难道不知,皇城司抓捕的就是朝廷命官?” 张尧卓脸色变了又变。 “你敢!” “你看本王敢是不敢?卫矛!” 卫矛是皇城司亲事官,他得令应喏,率先带着一群士兵冲了上去,张尧卓身侧侍卫见状,持刀去挡,然而,不待他们与皇城司侍从短兵交接,便听见“啊”的一声惨叫—— 不知是谁的耳朵直端端飞了起来,蝴蝶似的扑向张尧卓。 一只鲜血淋漓的耳朵,就那样不偏不倚地落下来,张尧卓脸色唰地苍白。 “广陵郡王,你要劫囚造丨反不成?” “哼!” 傅九衢看着属下的战刀沾染上鲜血,猛地一夹马腹,朝前疾驰而去。 “张尧卓纵容手下当街行凶,拒不服捕,皇城司依律行事,再有负隅顽抗者,一律同罪!” 四下里一片肃冷。 年轻俊朗的广陵郡王,一改往日风华绝代的温淡笑颜,面色阴沉,狂妄至极,毫无商量余地地靠近囚车,一剑下去便砍断铁锁,带领皇城司的人马径直闯入押囚的大军。 人们看到,在御街的另一侧,殿前司副都指挥使曹翊带着一队禁军安静而立,眉头紧紧皱起,似乎也被傅九衢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 广陵郡王着实胆大。 敢在汴京城里这么胡闹的人,大概只有傅九衢一个…… 张尧卓被皇城司的人马围在中间,官帽掉了,人也被拽下车来,吓得满地打滚喊叫不止,这模样属实难看,可他为了保命,顾不得那许多了。 他相信,傅九衢真的会杀他,也敢杀他。 “饶命!广陵郡王饶命!” 张尧卓终于喊出了求饶的话。 傅九衢:“张大人,认不认罪?” “认,我认,我什么都认。我要见官家,我要见官家,向官家认罪!” 张尧卓的那些心腹,没有人敢上前阻止,然而,皇城司的人并不真的打他、伤他,甚至都不怎么碰到他,只是将他团团围住,吓他,辱他,狠狠地嘲笑他,不让他的属从靠近他…… 这一切,囚车里的辛夷看得清清楚楚。 她原本以为傅九衢不会为了六十二个板子前来相救,没有想到,他不仅出手救了,还用了这么“贱”的法子…… 那个瞎子老头,如无意外,肯定是傅九衢的安排。 傅九衢打的什么算盘,辛夷能猜出一二。 可这样,她就能逃脱刑罚吗?不能。 不要说那瞎子老头与张尧卓无关,即使有关,依张贵妃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以及他权知开封府的身份,这事就没这么简单了事…… 也许最后的结果,广陵郡王出了一口恶气,小惩大诫,自罚三杯,然后皇帝老儿一怒之下,杀她开刀祭天? “你倒是不慌不乱?” 一声嗤笑响过耳边,辛夷侧头看去,广陵郡王正意态闲闲地手执僵绳,站在囚车边斜眼睨她。 “郡王实在人。”辛夷哂笑,“搞这么大阵势,是来送我出殡啊?” 傅九衢愣了愣。 不知是被辛夷的哪个字触动了,他愉悦地大笑。 “张氏辛夷,你真是个妙人。” “过奖了过奖了!” 从小嫂到小张氏,到这个古怪的称呼,辛夷觉得傅九衢当真有点病。 看他笑得这么开怀,辛夷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这场闹剧,郡王准备怎样收场?” 傅九衢见她神色不快,那张小脸儿在牢里也被折腾得憔悴不堪,他眼梢撩撩,笑容愈发自在,浑身舒坦。 “我怎么知道?收场的人还没到。” 这是什么奇葩的逻辑? 辛夷吸口气,正要追问,喧闹的大街上便传来小黄门扯着嗓子的独特吆喝声。 “官家到!” 辛夷一怔,头皮发麻—— “这就是郡王所说,来收场的人?” 傅九衢静静地嗯一声,看着不远处帝王车驾上的明黄华盖,勾了勾唇,“也许是杀头的人。” 辛夷一惊,抬起头来看着傅九衢那张淡定如常的脸,眸底有一闪而过的光。 “郡王其实不必如此。张巡死了,没有人会怪罪你。” 傅九衢淡淡一笑,一双剑眉微微上扬。 “你不懂。” “……” 辛夷无言以对,也没有机会再应对。 “官家。官家救救微臣,官家救命呀!”张尧卓呼天抢地地哭嚎着往前爬去,一个官员模样的男子跟着上前,低垂着头拜见官家,说明御街上发生的事情。 “臣认为这是一个误会,不,巧合……” 那人的声音若有似无的传来,搅乱了辛夷的思维。 赵官家的车驾就停在前方。 烈阳当空,明黄的颜色让御街上光芒大炽。可到底是腊月的天,辛夷穿得又少,脱了那一件狐氅的她,即使站在日头下,仍是止不住浑身泛冷。 她见到皇帝了,宋仁宗赵祯。 以前在策划组时,他们曾戏谑,要知道宋仁宗的性格究竟如何,得看打开的是哪部电视剧,是《包青天》还是《少年包青天》,如今,这虚幻和现实各自参半的感觉,令辛夷有些混沌…… 明黄帘下,赵祯的视线朝这边看了过来。 “重楼上前回话。” 这时候张尧卓已经屁滚尿流地跪到了赵官家的面前,哭诉羞辱,而囚车自带秽气,皇帝自然是不会靠近,尚有一段距离。 傅九衢闻言上前两步,叩拜。 “微臣见过陛下。” 陛下这种更为正式的称呼,一般在上朝或是会谈重要事件的时候才会使用,赵祯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为何不近前来?” 傅九衢抬头,“臣有错。” 赵祯哼声,气得笑了起来。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你这又是何苦?” 傅九衢沉声道:“行远临行托付,重楼万死不辞。” 赵官家坐在帝辇上,看着这个看着长大也是从小疼爱到大的外甥,浓眉缓缓皱了起来。 “为了一个小娘子,你将朕的话当着耳边风,是当真以为朕不敢办你吗?” “臣不敢。”傅九衢不抬头,声音清越,“陛下如何处置臣,臣都不敢有异议,但求放过张小娘子。” 从小到大,傅九衢桀骜不羁,骨子里傲冷狂妄,从不肯求人。 赵官家眼中闪过一抹冷光,很快便隐没在深沉的笑容里。 “如果朕一定要杀她呢?” 傅九衢慢慢直起身,横剑挡在辛夷的面前,“要杀她,先杀我!” ------题外话------ 今日上架,五章一万余字奉上!另外书友会有入v活动哟,详情请关注书友群(36138976),或是关注二锦的微丨博~~ 本来准备了好多话想对你们说,可是写到这里,我已经没有力气了(捂脸),明天继续说吧哈哈哈…… 最后感谢小姐妹们支持,汴京小医娘,感谢有你~比心! 第70章 惊世骇俗 傅九衢的话惊世骇俗。 堂堂郡王,竟为一个民妇说出这样的话来?如此绝决如此不顾体面,单单只为对张巡的一句承诺? 四周寂静一片。 阳光不知何时缩了回去。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从帝辇里传来的质疑和愠怒,让御街蒙上了一层阴霾,却没能改变傅九衢的决定。 “我说,要杀她,先杀我。” 赵祯许久没有动弹,帝辇上安静得没有半点声音,倒是张尧卓率先回过神来。 身拍拍屁丨股,接过长随从地上捡来的乌纱帽,重新戴在头上,又整理一下官袍,底气足了许多。 “广陵郡王重情重义,那也不能因此而藐视国法啊。” 张尧卓心里痛恨傅九衢,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但他很清醒,知道广陵郡王和官家的情分。 官家不开口说的话,他绝对不能说。 官家没想到的事,他却要帮他想。 “官家,郡王定是受了小人挑拨,这才会失了分寸,公然拦车劫囚……” 这厮奸滑,听上去是在为广陵郡王说话,实则上却是给傅九衢一个“劫囚”的定罪,同时又暗戳戳地点拔官家,是有人在背后使坏…… 接着,再大声劝着,给傅九衢再定一罪。 “广陵郡王,你还不快放下武器?在官家面前动武,那是忤逆不道呀。” 张尧卓一副焦灼的样子,心里暗自得意。 当着满城百姓的面,他倒要看看赵官家怎么包庇傅九衢。想坐视不管?不可能!逼,他也要逼官家治罪。 四周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 赵祯面色变了又变,一道叹息。 “重楼,你太叫朕失望了,事到如今,你让朕如何能饶你?” 傅九衢面不改色:“该我承担的责罚,我认。只要官家放过张小娘子,任凭处置!” “岂有此理!”赵祯突地沉了声音,将帝辇拍得微微颤动,“不可救药的东西,你是在逼朕吗?” “郡王,你冷静点……”辛夷低声。 她明显感觉到皇帝骑虎难下,有张尧卓的煽风点火和无数百姓的围观,如今的赵祯就像被人架在火上烧烤,即使他不想对傅九衢痛下杀手,也是为难。 辛夷愿意来做这个台阶。 她压低声音,朝傅九衢递了个眼神。 “这件事情本就与郡王无关,别说我没罪,即便有罪,也不该让广陵郡王与我一同承担。你让开,我来同官家讲理……” “闭嘴。”傅九衢冷声:“有我在,轮不到你出头。” “郡王,一人做事一人当……” “一人做事一人当,那我做的事与你何干?劫囚的人是我。” 傅九衢这个人的偏执,辛夷早就见识过了。君子一言,千金不易,他完全可能为了一句承诺而放下荣禄富贵,甚至豁出性命去。 辛夷莫名对傅九衢生出了几分敬意。 “你别顶撞官家了,看我的。”她低低说了一句,突然挪动僵硬的双脚,往后退了退。 既然天底下最大的那个老板就在面前,有冤不找他找谁去呢? 辛夷看看赵祯的年纪,扑嗵一声,毫无压力地跪在了囚车里,可怜楚楚。 “官家救我!官家救救民女!民女是冤枉的……” 她将张尧卓方才的模样学了个十足十。 张尧卓怎么对皇帝叫冤枉,她便怎么叫,而且她年纪小,又蹲了几天大牢,面色苍白,身娇体弱,在寒风里瑟瑟发抖的样子,看上去比张尧卓凄凉许多,完全就是一个受尽苦处的无辜女子。 “民女的夫婿为国捐躯,客死在昆仑关,只留下我们孤儿寡母艰难度日,也不知惹到了哪个达官贵人,一而再,再而三的要拿民女的性命……幸亏广陵郡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然民女早已身首异处……这些事,本是郡王的仗义之举,没成想因此连累郡王,官家,你要罚就罚民女一个好了……” 她说得越发可怜, 赵祯的眉头听得皱紧。 不是杖刑吗? 怎么听上去,像是凌迟斩刑命赴黄泉生离死别了? 这么一想,皇帝便有些窝火。 为了平息此次事端,他左右权衡,自认为已经做了最好的处理……哪知这个外甥竟然给他搞出这么大的事来,令他难以收场…… “好,既然你们一个个都抢着承担罪责,朕便成全你们。来人!将这个,这个罪妇拖下去,就地行刑!广陵郡王——押入皇城司大牢受审!” “官家不要啊,民女是冤枉的,郡王更冤!”辛夷生怕傅九衢再触皇帝霉头,着急地回头,压着声音。 “郡王是不是傻?快给官家服个软啊……” 傅九衢微微侧头,看着她的眼睛,低低道:“皇城司大牢是我的地盘。” 辛夷一怔。 对啊,这不相当于说了一句,“来人啊,把广陵郡王送回家去?” 这么说来,赵官家其实只是虚张声势? 辛夷不知该笑还是该气,“你别管我了,不就是挨打么?打就打,我还怕了不成……” 她声音还未落下,突听傅九衢拔高了声音。 “官家如何罚臣,臣都受着,但张小娘子不能打。这案子本就是张尧卓对证人屈打成招,故意陷害,怎可因这种宵小伎俩而责罚功臣遗孀,令百姓寒心?” 赵祯头痛欲裂,脸色越发不愉。 这张小娘子到底是不是同伙已经不是最紧要的了,紧要的是这件事情,该如何平息。 赵官家沉声道:“你已经是阶下囚了,还想替人出头?” 傅九衢道:“阶下囚也是大宋子民,也应当伸张正义,若官家不收回成命,臣不服。” 赵祯问:“你不服又能如何?” 傅九衢左右看看,挺直腰板,手上的剑握得更紧,“臣不服,便不会依从官家所罚。” 张尧卓见状心里暗乐。这傻啊,官家已经再三给他台阶了,他偏不下,非得顶嘴,让官家难堪。 “傅九衢,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天子之言你不服,你是要造丨反?” 张尧卓再次拱火,把气氛顶上去。 这个混账看着一脸怂气,脑瓜子还挺好使,知道避重就轻,加油添醋。 辛夷道:“郡王,你不要再说了,别再为我说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得先保住自己,才能保住我。” “保不住你,我保自己做什么?” 傅九衢沉声说完,突地哼了一声,直接将囚车的门拽开,将辛夷拉出来,当众解开她的枷锁,斩断铁链,护在身侧,然后视线凛厉地看着众人。 “救不了想救之人,我不仅失信,还失德。官家,臣食朝廷俸禄,岂能任由宵小横行,奸佞践踏而坐视不管?不能伸张正义,不能为民作主,那我做这个郡王,做个皇城司使官又有什么意思?不要也罢。” 一字字斩钉截铁,如北风呼啸。 “陛下若一定要治张小娘子的罪,请你先免去臣的官职,夺去臣的爵位,再把臣贬为庶民。” “你——” 赵祯勃然大怒,正要下令,身侧那个文官模样的男子突然低头凑近,小声说着什么,赵祯脸上变幻不定,许久没有声音。 气氛空前低压。 辛夷偷偷拉一下傅九衢的袖子,快要被他急死了,“傅九衢,你就不能服软吗?” 傅九衢脸色不变,“不能。” 辛夷咬牙:“你疯了。” 傅九衢大抵是感觉到她身子的紧绷,低头看她一眼,“别怕,死不了你。” 辛夷看他一脸云淡风轻,差点气笑。 “我这是在为你担心。我会怕死?我看上去像怕死的人吗?” “像。”傅九衢道:“你身子在抖。” 辛夷被他从囚车拉住来,便被他护在身侧,两个人距离很近,稍有情绪彼此就能感应得到。 但辛夷怎么会怕得颤抖呢? 她低低吸气,“……我是冷。冷的。” 傅九衢好像这时才发现她穿着单薄的囚衣,微微拧眉,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来,塞给她。 “披上。” 辛夷:…… 第71章 谁是赢家,谁是输家? 辛夷没有和傅九衢客气,她实在是太冷了,鼻涕泡都快要冻出来,接过披风就裹在身上。 然则,傅九衢个子太高,这披风他穿是潇洒,到了她的身上,就像是小孩偷穿了大人的衣服。 “啊……啊嚏!” 两个人若无其事地小声说话,好像把满大街的人都忘到了脑后,这举动直接导致御街上半晌无声。 “荒唐,着实荒唐。一个身着囚衣的囚徒,居然堂而皇之披上郡王的衣裳。这不是让百姓看笑话么?” 张尧卓恨不得跳起脚来怂恿皇帝,始终不停地煽风点火,非要借着今儿的机会逼赵官家把傅九衢给解决了不可。 “官家。”曹翊从边上走过来,朝赵祯行了礼,“臣有话说。” 赵祯头痛,“你又想说什么?” 曹翊目光冷肃地扫过街道,“广陵郡王固然有不对之处,但起因是张大人纵容下属当街杀人,这才激起广陵郡王的愤怒,为张都虞候鸣不平。” 赵祯眉头动了动,没有说话。 曹翊继续道:“微臣以为,事有先后,罪有轻重。如果不是张大人杀人在先,广陵郡王也不会生恼,进而在抓捕时一时义愤,劈砍到了囚车,导致这场闹剧。若论罪轻重,自然是张大人重,广陵郡王轻。” “是吗?”赵祯侧头看去。 任谁都听得出来,曹翊的说法是直接否认了傅九衢有劫囚的主观故意,直接变成了傅九衢是在伸张正义,抓捕凶犯的过程中,被张尧卓激起火气,这才失手砍坏了囚车,从来不曾有劫囚一说…… 辛夷突然间觉得曹翊无比高大厉害,朝他投去一个感激的目光。 张尧卓却是气得牙根上都是火,当即争辩起来。 你一言我一语,听得赵祯头都大了。 “你们这帮人,嘴皮子一个比一个厉害。” 朝臣互相攻讦,最难的就是他这个做皇帝的人。 一时间,赵祯的火也上来了。 “你们看看,看看你们自己像什么?你,权知开封府,主政都城,汴京百姓的父母官,在百姓面前,满地打滚,乌纱落地,狼狈如狗。 你,广陵郡王,朕的嫡亲外甥,皇宫禁卫,天子近臣,管着朕的皇城防御,大大小小的事,你都可以做主,你是朕身边最亲近的人,朕把项上人头都交到了你的手上,你看看你,做了什么?宣德门外,御街之上,当街纵马抢人……” 四处寂静。 赵官家是个仁厚温和的帝王,即使做官多年的人,也很少看他发如此大火。 这还不算,赵祯骂完张尧卓和傅九衢,突地转过头来,看着曹翊。 “还有你,殿前司副都指挥使,朕的小舅子,当朝四品大员,统领殿前司诸班直,步兵、骑兵诸指挥,权大势大,在禁军中翻云覆雨……你告诉朕,你今日领着这么多禁军前来,是要做什么?” “你们啦你们,你们哪个不是朕信任的人,哪个不是朕的重臣?朕许你们高官厚禄,将大宋国祚、百姓福祉交到你们的手上,你们是如何报答朕的?” “你们现在就像那盘旋在天上的秃鹰,抢人头、抢地盘,争名利,脑子里只有你们的族人和你们在意的人,你们一个个恨不得在朕的心上剜一块肉,嚼进你们的肚子。你们眼里还有朕,还有大宋,还有大宋子民吗?” “你们看看,看看在这长街上的百姓,他们都看着你们呢!” 赵祯站在帝辇上,抬起明黄的袖袍高高一舞。 御街上黑压压的人群,寂静无声。 “朕知道,你们一个个对朕都不满意,都有怨言,这个要求朕这样,那个要求朕那样,朕要做什么,你们就偏不要朕做什么,朕怎么都不能让你们满意。是,朕不是太祖太宗,没有丰功伟绩,没有开疆扩土的本事,朕管不了你们。在你们眼里,朕就是个昏聩无能的帝王。” “但是,朕今天要告诉你们,朕心里装的是大宋江山,朕守的是祖宗基业,朕开不了疆拓不了土,朕也不能为万世开太平,朕就想好好的,好好的和朕的臣工们一起,守好这一片沃土,让大宋子民都过上好日子,有肉吃有衣穿,三餐不愁四季温饱……” “朕恨啦,恨你们拉帮结派,党同伐异,互相攻讦,排除异己,成天在朕跟前参这个,参那个,够了!朕听够了!” 天子之怒,山河可平。 一时间乌云堆积,遮住了炽烈的阳光。 呼啸的北风卷过御街,在头顶盘旋,侵入肌骨,仿佛有凛冽的杀气在凝聚。 百姓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官吏夹起尾巴,大气都不敢出。 辛夷忽然有一种正在看大片的感觉。 “官家。”内侍小心上前,扶住赵祯:“外面风大,官家回驾辇上……” 赵祯甩开袖子。 这些话在他心里憋得太久了,喊出来,骂出来,沉重中又带了几分痛快。 是吼出来的,骂出来的痛快! “你们给朕好好想想,想想吧,今日朕应该怎么罚,该怎么罚你们!” “官家,官家,臣有罪。”张尧卓袖子抹脸,开始跪趴在地哭惨。 赵祯不理会他,视线略过众人,最后落在傅九衢的脸上。 “你来说,朕该如何罚你。” 傅九衢微微抬头,与赵祯的目光在空中相撞。 方才赵祯那一番慷慨陈词,听上去是在骂他,其实是在保他。赵祯将所有人都拎出来骂一通,连他自己都没有放过,却无形中弱化了傅九衢当街劫囚的事情,让这个原本要单列的罪责变成了朝臣共同的责任。 傅九衢看着赵祯憔悴的面孔,缓缓开口。 “臣认罚,杖五十,决臀杖十二……双倍执行。小嫂的杖刑,由臣领受。” 四下里哗然。 双倍,相当于杖一百,决臀杖二十四。 要知道,若非罪大恶极,对官员和士子是不会杖臀的。 所谓臀杖是指剥下裤子行刑,打屁丨股。这不仅会让受刑者挨得更结实,更痛苦,还是一种对受刑者的人身羞辱。其中更狠的便是像辛夷这样,寒冬腊月,拉到大街上行刑,在众目睽睽之下打屁丨股。 一般人都受不了这样的羞辱。 广陵郡王劫囚抢人,也正因为此。 辛夷并不完全了解臀杖,以为只是打屁丨股,却不知是怎样打,但即使这样,她仍然很震惊。 “傅九衢,你受不住的……” 她脑子都蒙了,连名带姓叫他。 傅九衢:“闭嘴!” “……” 赵祯重重哼声,看着傅九衢固执的脸,知道他是下定了决心要护着那个妇人了。但他话已出口,傅九衢自行领罚,他便不再多话,转而看向趴在地上请罪的张尧卓。 “你呢?纵容下属当街行凶,你说,朕该怎么罚你?” 张尧卓吓得额头都滴出汗来了。 他不是习武之人,又这把岁数了,哪能像傅九衢一样承受那样重的杖刑? “官,官家,臣这把老骨头了,不经打呀……” “呵。”赵祯低低一笑,张尧卓心里登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果然,接着便听他不冷不热地道:“杖刑不经打?那你在徒、流、死刑里,任选一个吧。” 徒流死? 哪一个他都怕呀。 早知这场祸事会落到自己头上,又何必咄咄逼人? “官家,官家啊……” 张尧卓做五体投地状,身子躬趴在地上,肩膀直抖,啜着气求饶。 “选吧。”赵祯声音平静,但没有商量的余地。 张尧卓知道今天官家是一定要拿他祭天了,谁也救不了。 “臣认罚。” “如何罚?”赵祯问。 “和,和广陵郡王一样。杖五十,决臀杖十二。” “好。说得好!” 赵祯沉声说完,慢慢坐回帝辇上,手捏扶手摩挲片刻,声音突然变得温和了几分,就像往常君臣议事那般,一声叹息。 “你二人能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朕很欣慰。广陵郡王拦路劫囚,罔顾祖宗法度,但情有可原。所谓人无信不立,无信者不知其可也,一个人看重承诺,义薄云天,那是仁义,是浊水清流,不能一杆子打死。 “还有你,你虽驭下不严,导致惨祸发生,着实愚蠢,但念及你年事已高,便从轻处罚也罢。 “所有人听令,广陵郡王和张权知各有对错,二人各打五十大板,以示惩诫,此事就到此为止,往后谁也不许再提。” 好的坏的他都说了,恩威并施,双管齐下。 很显然,那日福宁殿的札子和交谈,赵官家听进去了。 傅九衢唇角微掀,拱手拜下。 “官家仁厚、公正。微臣愿意领罚。” 张尧卓牙齿都快咬断了。 这叫什么公正呀? 傅九衢的一百多杖刑,变成了五十大板,他年轻力壮,不就是挠个痒痒嘛? 可眼下他能怎么说?不肯认罚?呵,照之前方案执行,他还得被脱光了打屁丨股呢。 张尧卓有苦说不出,含泪咽气……不,含泪咽下这口气。 “臣领罚。” 说罢顿了顿,他抬头,“官家,那张小娘子如何处置?” 四周传来低低的议论。 赵官家沉默片刻,视线扫向仍然被傅九衢护在身侧的辛夷。 “既然案由不清,另有原委,那等查明再判。” 还好还好,至少没有直接放人,张尧卓觉得自己没有吃亏,甚至仍胜一筹。 他刚松一口气,就听赵官家缓缓道:“开封府管理狱讼、户口租赋,掌一方民生,鸡鸣狗盗的杂事甚多,而水鬼案事涉翰林院医官使,案由力求详尽,即日起,移交皇城司查办吧。” 啊? 张尧卓像被人迎头浇了一盆凉水,突然浑身发冷。 这盆冷水也突然把他浇醒过来。 张尧卓发现自己输得彻底。 从他押着囚车走出开封府那一刻,就已然落入了傅九衢精心挖好的陷阱里。 每走一步,都在傅九衢的算计之中。 瞎眼的算命老头和故作劫囚都是傅九衢的阴谋,而赵官家表面上勃然大怒,实际上在顺着傅九衢递的梯子往上爬,借机敲打他。 同时杀鸡儆猴。 杀的是他和傅九衢,儆的却是满朝文武,尤其是喜欢指着官方鼻子指点江山的文官集团。让他们看清楚,大宋是谁的天下,从此收敛爪子,少在朝中生事。 想必这个时候,御街上发生的事情,已然传遍了每一个有心人的耳朵,再往后,他们做人做事就要掂量掂量了,不要总以为官家仁厚就可以肆无忌惮。连傅九衢和张尧卓都痛下杀手了,还有谁不能打? 精彩! 张尧卓怒极而笑。 傅九衢用五十大板换来官家的信任和看重,从此简在帝心。 试想,一个为了兄弟可以做到抛弃荣华富贵甚至不要生命的人,会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吗? 傅九衢不仅借机解开了官家的猜忌,也用一顿打堵住了朝臣的非议。同时,把他这个“无能小人的屁丨股”献给了官家,当大肥鸡来宰。 今日最大的赢家是傅九衢。 不,他和官家双赢。 不,还有个张小娘子,彻底脱离牢狱,他们三赢。 不不不,还有个曹翊,顺流而上做了大好人,他们四赢。 挨板子挨骂吃了一肚子闷亏却敢怒不敢言的人,只有他张尧卓一个。 第72章 小嫂和重楼哥 时人不论做什么事情都要看个皇历。 杖责的日子选在了明天,腊月十八午时,在大庆殿前的广场上执行,还让文武百官都前去“观礼”。 以儆效尤,主要在一个儆字。 对此,众人都无异议,各怀心事各自离去。 从御街离开,辛夷被带到了皇城司。 皇城司的胥吏客客气气地摆出笔墨写了一个案件文书,让辛夷在上面画个押,就可以离开了。 辛夷做梦也没有想到,这场牢狱之灾,会始于开封府,终于皇城司。 唏嘘之余,她想起傅九衢和张尧卓的“各打五十大板”,整个人都有些不好。 向来是傅九衢打别人,他何时挨过打? 虽然不再臀杖了,但打五十大板,辛夷想想都觉得脊背发凉。 在胥吏的带领下,她准备去书房找傅九衢,结果刚过仪门就碰上。 傅九衢身边跟着蔡祁、程苍和段隋三人,他们不知道在说什么,傅九衢微微低头听着,并没有看到辛夷,直到蔡祁笑了起来。 “重楼。你小嫂。” 傅九衢抬眼看一下辛夷,不悦地瞪蔡祁。 “不是你小嫂?” 蔡祁嘻一声,瞄他,“我小嫂?嗯,倒也是……” 说着,这厮就没个正经地喊了起来:“小嫂,上哪里去啊?找我重楼哥么?” 一个嫂一个哥,这轻佻的声音喊出来,明明正常的一句话,莫名被他搞得有点奇怪。 蔡祁本就不是个什么正经人,说着笑着便挤眉弄眼地走过来,要和小嫂更亲近几分,结果被傅九衢一脚踹在屁丨股上,低低呵止。 “再多话,把你嘴缝上。” 蔡祁:…… 大喇叭没了声,傅九衢这才看向辛夷。 “有事?” “有事。” “嗯,跟我过来!” 他负着手,侧身走向旁边的翠来亭,辛夷听着祈使句,想到他要挨那五十板子,没有吱声,然后友好地朝蔡祁和两个侍卫笑一笑,便跟在傅九衢后面走了过去。 翠来亭不大,但风吹帘布,雅致而清净。 辛夷没有废话,直接道明来意:“郡王不可意气用事。你本有心疾,五十杖哪里受得住?” 傅九衢眼梢微抬:“本王身体好着。” 辛夷一想他是为了替自己扛事才要遭打,内心的天秤就难以平衡。 人情债最是难压,她眉头皱了起来。 “郡王高义,可我何德何能值得郡王如此……” “我不是为你。”傅九衢打断她,眼风一扫,那表情似乎在怪她自作多情。 辛夷头皮凉了凉,仍然说正事,“我们再想想办法,或是让长公主去求求官家,看能不能免于处罚……” 赵官家就这一个妹妹,身子骨又不十分康健,他向来看得,长公主若肯出面,肯定会有转机。 “哪怕让打板子的人省着点力,打轻一点也好……” 傅九衢听她说得实在,忍不住笑了起来。 一转头,看着她眼中柔软,声音也轻,“你放心,那板子薄得很,我是内行,没人做得了怪。且我长年习武,只要不伤筋动骨,那点皮外伤就是挠痒痒。” “郡王……” 辛夷不死心,还想继续劝他,却见傅九衢抬抬手。 “不必再说。有些事,你不明白。” “我怎么不明白了?” 傅九衢看着她担忧的目光,静默片刻才道:“不论是为祖宗法度还是官家的脸面,我这顿打都不可免去。不然,官家颜面何存?大宋律令岂非形同虚设?不仅要打,还得让他们好好打。” 辛夷:…… 其实,她不是完全不懂,而是不愿。 傅九衢这么骄傲的人,五十大板要的不是他的命,是他的脸啊。 “好了。”傅九衢摆弄一下袖口,眼皮垂下,声音淡淡浅浅,“饿了吧?孩子在府里等你,等下跟我过去瞧瞧他们。” 这话说得平淡自然,若是外人听去,还以为说的是他们两人的孩子呢。 辛夷线条粗,了解广陵郡王是个什么男人,倒没有多想,更不会误会什么。只不过,那种欠了傅九衢一个天大人情的不自在,让她心里头像压了一块大石头,将她倔强的棱角生生磨圆,不再针锋相对。 “好。” …… 马车早已等在皇城司外头,车夫是一个生面孔,不像傅九衢身边的蔡祁和程苍等人一样,是选出来的亲从官或亲事官,个个俊朗高大。相反,车夫身形剽壮,蓄了络腮胡子,戴着一个青纱头巾,金帽环,看着像从大山里出来打家劫舍的土匪头子。 辛夷多看他一眼,车夫垂眼不搭理。 傅九衢犹自登上马车,默然无声。这让辛夷站在车下很是尴尬,不知自己是该厚着脸皮上车去,还是同这个五大三粗的车夫挤一起坐在辕头。 “上来。”傅九衢声音冷漠,让辛夷如获大赦。 她三两下爬上车去,见他阖着眼,一动不动。 凭着辛夷对他为数不多的了解,可以感觉到广陵郡王情绪不高。 看来“五十大板”对他还是有影响的,并不是说得那么坦然—— 辛夷默默坐到他的对面。傅九衢不说话,她也不好多嘴,只无聊地侧着脸,撩开一角帘子,任由马车带着再欣赏一次汴京风貌。 汴京城内有四条河,桥格外地多,单是辛夷知道的就有四十余座,只不过大多都叫不出名字,只能眼巴巴看着桥面的小摊小贩,赶集般热闹说笑。 这景致,无论看多少次她都不觉得厌倦…… “放下帘子。” 傅九衢冷不丁开口,把辛夷吓一跳。 她回头看去,视线落在傅九衢的脸上。 权势能让男人的魅力成倍地增长,至高无上的权力一动不动也是荷尔蒙。辛夷不得不承认,她是个颜狗。此刻的广陵郡王太杀人诛心了,这姿态弄得她像个小丫头,默默地放下帘子,望一眼他紧皱的眉。 “郡王头又痛了?” “嗯。”傅九衢脸色臭臭的,但还算平静,“不想受风。” “不好意思,我帮你按按?” 傅九衢没有拒绝,半阖眼不动。辛夷有过一次帮他按摩的经验,更何况医者父母心,她坐过去便像照顾孩子似的按了按傅九衢的头,又开始语重心长。 “明明有病在身,郡王何必逞强?” 说半句见他不吭声,想到他方才的话,辛夷自动闭嘴,“杖责时犯病可是会要命的。对哦,我上次给你开的药,可有服用?” “嗯。”傅九衢不冷不热地应一声,突地睁眼看着辛夷,“我送了几粒入宫,给官家。” “啊?”辛夷意外。 “你不是说,外用可治疲累头痛?” “话虽如此吧,但那药毕竟不是专治疲累头痛的,宫中什么好药没有?” 傅九衢这个举动有些奇怪,但辛夷此刻心绪纷乱,没有往深了想,也忘记了傅九衢是一个走棋猜七步的人,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去送药。 她道:“我回去给郡王配一些外用伤药,等你明日受刑回来,就可以给你用了。” 傅九衢忽然睁开眼,“一会吃过饭,你就把孩子带回去。” 辛夷停下手,看一眼他,“郡王是在撵人么?” 两人四目相对,傅九衢随即闭上眼,漫不经心地哼声。 “你也说了,宫中什么好药没有?用不着你的。” 语气很生硬,辛夷听得心里微微一窒。 但他这么说了,想想三个孩子确实在长公主府里够麻烦人家,辛夷没有再多说,恢复了手上的动作,小心翼翼地挪开傅九衢头上的青玉发冠,十个指头缓缓插丨入他乌黑的头发,刚要用力按压,手就被他捉住了。 辛夷讶然,“郡王?” 傅九衢平静地看她一眼,“不要弄乱头发。” 掌心的肌肤冰冷、柔软,还有一种怪异的滑腻,不同于男子。傅九衢心神怪异地一动,赶紧松开手,慢条斯理地将微乱的头发抚平,不知是头痛好了还是天生坏脾气,他没再看辛夷,冷淡地朝她摆摆手。 “行了,坐回去。” 要不是因为五十大板的缘故,辛夷肯定要怼一怼这个喜怒无常的家伙。 但她终究还是忍了,抬手将傅九衢那一处弄乱的鬓发抚了抚,嘴角微微一翘,“有时候发现,郡王就像个被宠坏的孩子,稍不顺心便发脾气。” 傅九衢黑眸深郁,“数你胆大。” 在他的身边没有任何人敢说这句话。 辛夷挑了挑眉,“死啊死的死习惯了就不怕了,反正郡王也不会要我的命。” “哼!”傅九衢唇角扬了起来,好似被她这句话顺了毛,眼睛盯着她竟带了一丝笑意,“今日在御街,吓到了?” 那风起云涌波澜壮阔的一帧接一帧,着实让辛夷长了见识。说不怕是不可能的,最紧张的时候,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心脏一阵接一阵的紧缩。 但事态过去,她不想认怂。 “不怕。” “嘴硬!方才真该押你在皇城司,再吃几天牢饭。” 辛夷偷偷吐个舌,赶紧补充,“有郡王护着我,我天不怕地不怕。” 说瞎话眼睛都不眨一下,辛夷也是很佩服自己。 傅九衢盯着她看,不满撩眉。 “你嘴里,就没一句真话。” 他低嗤一声,不待辛夷回嘴,敛住表情严肃地吩咐。 “回府不许多嘴,御街发生的事情,切不可让长公主知晓。” 辛夷点点头。 长公主身子不好,她理解傅九衢身为人子的心情。 然而,马车刚刚驶入长公主府的角门,辛夷和傅九衢还没有来得及下车,便见外面乌央乌央地站着一群人,打头的可不正是长公主赵玉卿? 辛夷朝傅九衢望一眼,用口型比出“糟了”。 傅九衢无奈低叹,伸手揉额,“这个周道子——” 说着,他便有些咬牙切齿,“定然又是他多嘴。” “周道子?”辛夷仔细想了一下,周道子今日并不在御街,“这么快他就得到了消息?” 傅九衢静静看她,“那个算命的瞎子。” 辛夷:…… 这个广陵郡王,当真腹黑。 他是把所有人都算计进去了呀? 唯一没有算到的,大概是惊动他老娘吧。 长公主脸色铁青,见马车迟迟不动,神色微厉。 “重楼,下来说话!” 听长公主的声音是有些生气的,一定是知道傅九衢干了什么,而辛夷身为那个让傅九衢干了什么的罪魁祸首,其实心里有点虚…… 就像拐带了人家儿子,被老母亲抓个正着一样。 辛夷盯着他,稍稍凑近,用低得只有傅九衢听见的声音道:“怎么办?要不我……躲在车里?” 浅浅的呼吸落在脖子,傅九衢她脸色绯红,纤细的眉轻轻蹙起,像一只幼小脆弱的鸟突然沾了水飞不动的样子。 “怕了?”傅九衢欺身过去,手无意识地虚抬了一下。 不知他是要做什么,最终那手停在半空。 因为马车的帘子被长公主撩开了,而车里的情形,让她怔在当场,嘴半张着,合不拢,喊不出。 两个男女面对面坐着,头碰在一起,就好像在亲热…… 而她的好儿子,手抬在半空,仿佛是要去抱人家。 赵玉卿心里突然不好,脚下虚软,眼前发黑。 “长公主——” ------题外话------ 三章万字+,更完,明天见。 感谢fans姐姐的绝代佳人,感谢小妍同学给我做活动,感谢姐妹们订阅打赏投票以及参加活动………… 爱你们哟~~ 第73章 识破?识不破。 长公主当场撞见马车里的辛夷和傅九衢,气得差一点晕过去。 一时间,丫头婆子尖叫相扶,府里兵荒马乱。 福安院里,地龙烧得很足。 傅九衢走进去,看一眼躺在榻上的长公主,默默将外头的氅衣解下,周忆柳伸手来接,他面无表情地避开,搭在木桁上。 周忆柳缩回手,立在一旁。 “母亲。”傅九衢坐在长公主榻边,一身月色袍衫看上去稍显单薄。 长公主闭着眼睛,就像睡着了一般,没有理会他。 傅九衢抿唇,“不是你想的那样。” 长公主仍然安安静静,眼皮都没有颤动一下。 对傅九衢来说,不怕训骂,就怕她一个人暗自伤神。 “儿子的错。”他不再解释,伸手为赵玉卿掖了掖被子,想将她露在外面的手放入被窝里,免得受凉,却被赵玉卿不着痕迹地挪开了。 傅九衢的手僵在那里,不免有些好笑。 “真生气了?” 房间里安安静静,丫头婆子们大气都不敢出。 周忆柳上前,轻声道:“郡王,殿下昨夜便有些不好,说身子不爽利,四更天还坐起来看书,就天亮那会子合了下眼……不然还是请太医过来看看吧。” 她声音和暖,性子也慢慢吞吞的,在长公主房里却得人信服,她一开口,两个小丫头便跟着符合,便是常跟长公主的钱婆子也频频点头称是。 傅九衢回头,吩咐长公主房里的钱婆子。 “去把张娘子叫来。” 钱婆子一怔,“郡王,老婆子多句嘴,长公主正是被那张娘子气病的,还是别让殿下再看到她闹心了。” 傅九衢道:“她是女郎中。” 钱婆子笑道:“殿下身子金贵,不是什么赤脚郎中都能瞧的……” 这个婆子跟长公主很有些年头了,很得脸面,傅九衢平常对母亲房里的人从不管束,尤其这种岁数大的老人,即便有些不合规矩的地方,他亦是睁只眼闭只眼,可钱婆子两次反驳他,傅九衢便拉了脸。 “本王面前,轮得到你说话吗?” 钱婆子吃了瘪,面露羞尬,应一声是,退到一旁。 “不用叫了。”赵玉卿没有睁眼,没什么力气地叹口气,“我没病,不想见任何人,你们都下去吧。” 傅九衢看她脸色苍白,到底还是不放心。 “去叫!” “是。”钱婆子看看傅九衢的脸色,下去了。 赵玉卿却睁开了眼,朝周忆柳伸手。 周忆柳赶紧上前把她扶坐起来,在她后腰塞了个海棠春睡的苏绣软枕,又塞了个烧蓝暖手炉到长公主的手上,轻声道: “婢子听说那张娘子医术十分了得,便是周先生都赞她的,让她来瞧瞧也是好的……” 长公主盯着傅九衢,“忆柳,你先出去。我有话和重楼说。” 她很少用这样严肃的语气,周忆柳顿了顿,应一声是,默默带着两个小丫头一道出去了。 母子两个相对而视,傅九衢端起桌上的白瓷茶盏端到长公主面前。 “母亲,喝水。” 长公主皱了皱眉头,接过来饮一口,叹气,“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你为什么不告诉母亲?” 傅九衢抿了抿嘴,“母亲修行多年,早不问俗事,儿子不想让母亲烦心。” “身在红尘,哪有不烦心的?”长公主看他一眼,“你这孩子当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把你娘也算计进去……” 傅九衢眼尾一撩只是笑。 “若不用母亲的令牌,儿子也请不动舅舅出宫啊。” 今日他们在御街上发生冲突,赵官家就突然而至,当然不是什么巧合,而是傅九衢特地让人拿了长公主的令牌进宫,说长公主身子不适,想见哥哥,赵官家这才急急忙忙地赶过来。 从宣德门出来去长公主府,必定会经过御街,当然不可避免地撞见,接下来的事情,也就顺理成章了。 “儿子已向舅舅告罪,舅舅都原谅儿子了,母亲也消消息。”傅九衢第二次递上茶盏,一副负荆请罪的模样。 这次赵玉卿却没有去接水,而是不满地道:“五十大板,着实原谅了。” 傅九衢头痛,“周道子这老不休,如此多嘴……” “哼,若不是娘逼问周先生,你便准备一直瞒着娘吗?” “母亲……”傅九衢无奈,“儿子错了。” 每次认错都很快,就是坚决不改。 长公主看着自家疼到心尖尖上的孩儿,想到他就要挨上五十大板,说不出的难过。 “娘虽从不过问朝中之事,但也不是一无所知。只要你舅舅不生出个皇子,这劝谏立嗣之事就消停不了。你我母子二人夹在中间,便是难做……” 顿了顿,长公主伸出手来,抚了抚傅九衢的脸。 “我儿这次做得对,免得他们总是逼你舅舅做决定,挑拔你们甥舅的感情。这一顿打,我儿受了苦,却能换来许久的平静……” 傅九衢笑开,“那母亲还生儿子的气?” 长公主收回手,眉尖再次蹙了起来。 “原本你的婚事娘就为难,想着再拖一拖,等立嗣的事情定下,再做决定。可今日这事一出,咱们和张家的梁子是结下了,也就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了。” 傅九衢面色微沉,抿嘴不语。 长公主审视着他的表情,“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娘想应下曹家的婚事,你看如何?” 傅九衢没有应声。 长公主又道:“说来娘也十分瞧得上曹家,曹皇后贤德,真定曹氏将门之家,你和曹指挥又师出同门,知根知底。虽说曹家的大姑娘心高气傲,娇纵了一些,模样也没我儿长得好……但好地总能种出好庄稼,等成了婚,她年岁再大些,心性磨一磨,也就好了……” 傅九衢手上握着那白瓷盏,一直默然。 长公主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利弊,却见他没有动静,神魂都不知飞到哪里去了,重重咳了一声。 “你怎么想的?若觉着委屈或是不妥,娘再给你挑。只是,我们已先得罪了张家,若再得罪曹家,往后我儿在朝中恐是难以立足……咳!咳咳……” “母亲。”傅九衢见长公主咳得脸都红了,倾身上前拍拍她的后背,眼眸微垂,“这些事情母亲做主便是,不必告诉我。” 长公主止住咳嗽,笑了起来,“对婚事都这么不上心,那怎么成?” 傅九衢道:“母亲瞧着好便好。对儿子而言,都一样。” 长公主审视着他的脸,“那张娘子呢,我儿若当真喜欢她,纳入府里做个妾室也无不可……” 傅九衢抽一口气,脸色都变了,声音也沉了几分。 “母亲说的是什么话?小张氏是行远的遗孀!兄弟妻,不可戏,儿子岂是那种恬不知耻的人?” 这一次,长公主深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 “我儿生得这么好,文武双全,这世上当真没有几个女子可堪匹配……要你娶曹大姑娘,当真是委屈了。” 她拍拍傅九衢的手,他却缩了回去。 “母亲养好身子,儿子就不委屈。” ~~ 辛夷在钱婆子的带领下走过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到站在门外等待的周忆柳。 这个天,室外天寒地冻,周忆柳站在风中,脸色越发苍白。 “张娘子。”周忆柳礼数周到,见个礼,示意钱婆子去备水给辛夷盥手,亲自带他往里走,“这边请。” 去内室的路不长,两人客气地寒暄。 辛夷问起长公主的身体情况。 周忆柳道:“近日长公主精神便不足,夜不安枕,周先生来瞧过,说是老毛病了。” 她哂然一笑,见辛夷审视地看着自己,又解释道:“这些年我常在白云观,也就殿下上山的时候陪侍在侧,并不全然清楚,但府里有殿下的医案,张娘子需要,我拿了给你。” 辛夷看她一眼,“你不是一直陪在长公主身边的吗?” 周忆柳抿了抿嘴,似是有些难以启齿。 “不是。我原是在白云观里修行,并未想过要回来,这次殿下回府,说是要操持郡王的婚事,会多待两年,这才嘱我陪同……” 辛夷笑道:“原来是个仙姑。” 周忆柳抿抿唇,不好意思地笑。 在宋代,道教备受尊奉,从皇帝到百姓,消灾免难,保国延祚,无不信道。不仅周忆柳,长公主赵玉卿也曾经出家入道修行,还有曹皇后的前夫,也是迷恋修仙…… 而且,宋代的道教属于正一派,出家修行,蔬食蔽衣,但没有清规戒律。一直到宋末,王重阳创立了全真派才有了禁欲的说法。 辛夷想到这里,突然灵光一闪,停下脚步。 道姑…… 周忆柳是个道姑? 她诧异地扭头,看向周忆柳…… 第74章 巧施医术,再显身手 周忆柳惊觉她的反应,摸了摸自己的脸,“怎么了,张娘子?我脸上……口脂花了么?” 辛夷收回心神,眼底流露出复杂的光芒,尬笑一下。 “没有。小周娘子真是好看。” 没有人不喜欢听好的,周忆柳听到这话,误以为她是为了给自己套近乎,温和地一笑。 “长公主对张娘子可能有些误会,一会见着,若是她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张娘子别往心里去。长公主不是刻薄的人,只是太疼爱郡王。” 说来,因中间夹着周忆棉和张巡,辛夷和周忆柳的关系是尴尬且别扭的。 但伸手不打笑脸人,周忆柳没有对辛夷这个“恶毒后娘”说出难听的话,辛夷也投桃报李,笑着答谢。 ~ 进屋的时候,长公主已经平静下来。大概是被儿子哄好了,她看到辛夷,还示意周忆柳为辛夷看座。 辛夷行了礼,坐在垫了柔软棉墩的杌子上,为长公主请脉。 “长公主是哪里不舒服?” 赵玉卿看一眼坐在旁边的儿子,手抚上心口:“这几日常觉胸闷腹胀,断续疼痛,又有神魂不安,苦闷躁郁之感,即便无事发生,也夜夜难以成眠……” 说到此处,她眼梢瞄辛夷一眼,微微一叹。 “若遇上闹心之事,更是气血上涌,只觉眼前发黑,胸口胀闷,几欲晕阙。” 辛夷知道她说的正是方才马车前那一幕。 但这个长公主当真是一个极为温柔的女人,都快要被气晕过去了,仍然没有当面斥责她,只是朝儿子撒了气而已。 “长公主脉象细数无力,想是虚热内扰,心神失养。” 辛夷说着,松开搭脉的手,站起来。 “我方便检查一下殿下的病情吗?” 长公主微微一愣,并不明白她说的检查是什么。 现代中医和传统中医不论是培养体系和学习体系都有很大的区别,传统中医主要靠望闻问切,而现代中医会借助更先进的科学仪器。 所以,现代中医到了古代真不一定能看病,而失去传统中医的临床经验、理念体系和四诊技巧,也是现代中医没落的原因之一。 辛夷恰好出自中医世家,从小便是从传统中医开始介入中医领域,上医学院以后又开始学习现代中医学体系,算是比较“完整”的一个中医师。 因此,长公主肯定之前没有被检查过身体。 她微微一笑,“长公主揭开被子,平躺即可。” 长公主有些不安,傅九衢倾身上前帮着拽老母亲的被子,安抚地道:“母亲听张娘子的话便是。” 长公主不是很情愿。 她身份矜贵,不喜别人触碰她的身子,对所谓检查天然抗拒,但儿子帮着外人来说服她,她又是个慈爱的母亲,不愿让孩子为难,也就没有多坚持,顺从地躺了下去。 辛夷为她摆好姿势,这才弯腰在她身上按压。 “这里痛吗?” 她手法稍重,长公主皱起眉头,看她一眼,摇头。 辛夷连按三次,再按向长公主左侧胸肋的部位。 “这里呢……” “痛!正是此处。” 说到这里,她稍稍抬头。 “这疼痛仿佛小人长了腿,会在我腹中游走蹿动,一时是这处,一时是那处,时轻,时重……左不过是前阵子受了些凉,我这破身子,怎会就这般娇贵了?” 辛夷松开手,扶她躺起来。 “此处疼痛,应是肝气郁结,气滞之症。” “气滞?肝气郁结?” 辛夷点了点头,微微一笑,“女子到了长公主的年龄,难免会因子嗣儿孙操劳费神,如此暗耗心血,再遇邪湿入侵,加重病情,以致气滞难抒……来,长公主伸一下舌头。” 长公主望一眼儿子,依言照做。 辛夷看了看,微微一笑。 “我给长公主开一剂方子,以解郁疏肝,安神除躁为先,吃上三副我再看看情况,不过,此疾非一朝一夕而成,要治愈恐怕也要些时日,急不来的……” 看她说得煞有介事,长公主心情好了许多。 “张娘子说得不错。每每想到我家哥儿都一把岁数了,仍未娶妻生子,我也不知哪年哪月才能抱上孙子,心气便浮躁难抑。这两日看到张家三个孩子,我更是愁烦。” 一把岁数了? 广陵郡王才二十啊。 辛夷脸颊微微抽搐,莞尔道:“长公主放宽心,只要你配合治疗,身子很快便硬朗起来了。” 赵玉卿问:“如何配合?” 辛夷想了想,“听我的话。” 长公主:“……” 其实长公主这个病,有很大程度的心理原因,但辛夷不好直接这么告诉她,一说是心病,这个多愁善感的长公主更是难以抒解郁气了。 “我去开方。” 辛夷并不觉得自己说了多么不合时宜的话。 在她看来,“听医生的话”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并不违和,但对长公主来说,如此大胆的医嘱,可谓石破天惊,尊卑不分。 开好方子,辛夷交给傅九衢,原想向长公主辞行,就带孩子离去了。不料,长公主却将她留了下来。 “重楼,你先下去,母亲和张娘子说几句话。” 傅九衢看一眼辛夷,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但辛夷觉得他与回府时有些不同。 长公主看看他俩,又道:“忆柳你也下去。” 周忆柳似乎知道长公主要说什么,温顺地应下,临走深深看一眼辛夷,体贴地为他们合上了门,将寒气阻隔在外。 “坐吧。”长公主招呼辛夷。 “是。”辛夷仍然坐在杌子上,平静地看着榻上的长公主。 二人相视,沉默了片刻,长公主才淡淡地道:“张娘子可明白我要说什么?” 辛夷点头,“是我连累了郡王受罚,罪过了。” 长公主摇了摇头,“我儿做事自小就有分寸,我这个当娘的,虽说心疼他要挨五十大板,却也知道,他有不得不做的理由……” 辛夷微微一怔,“那长公主担心的是什么?” 长公主稍稍直起身子,盯着她,“你当真不知?” 辛夷想了想,“长公主是不是误会了我与郡王有私情?” 她如此坦然道来,长公主脸上却是一沉。 “误会?” 辛夷一笑:“是。误会。想来广陵郡王已然告诉过长公主这一点。” 长公主抿了抿嘴,沉默。 辛夷说得没错,在她和周忆柳进来前,面对她的质问,傅九衢已然解释过了。 原本不该继续存疑,可赵玉卿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看着儿子和这个并非绝色佳人的民妇相处的样子,她内心的隐忧便挥之不去。 “不瞒张娘子,我属实不放心他……” 不放心他,而不是不放心自己勾引他? 辛夷微微勾唇,对这个温和善良的女人添了几分好感。 “不会的。”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我长成这样,郡王哪里看得上?不说汴京美女如云,便是长公主府上,姿色胜我者太多……长公主大可不必为此烦心,我有自知之明,不会勾引郡王。如果非要说我对郡王有什么企图……” 她盯着长公主美丽的双眸,微微一笑。 “我在这个世道并无依靠,有时是会自私地想要倚仗郡王……但这无关情爱,单单是为生存。” 她说得真诚,赵玉卿在她脸上找不出半分作戏,那一口压在心底的郁气终于抒了出来。 “张娘子莫怪,当娘的人,无不为孩子着想。” 她微微笑着,望向微风吹拂的帐幔,眼眶突地发红。 “我当年那些手帕交,一个个都儿孙满堂了,只有我,膝下凄凉,一个独子还如此不省心……” 辛夷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微笑。 长公主却像是找到了倾诉之人,叹一声,说了起来,“他到是不忤逆我,就是对婚事不上心。我这烦心呀,见天的有人拿了美人画册来让我挑选。这个是大学士家的千金,那个是枢密使家的孙女,我这一个个去选,当真是挑得眼花也下不了决心……” 辛夷差点笑起来。 这不就是选择困难症吗? 也亏她因此愁出病来。 “这个好办,长公主要是不好选,全给郡王纳回来便是。府上这么大,又不是住不下。” 她说得云淡风轻,虽有玩笑的语气,却不见半分忸怩, 长公主轻轻一笑,彻底放下心来。 “张娘子真是个豁达通透的女子,将来定会有良人在侧,琴瑟和鸣。” “我已经有良人了。” 辛夷眨了个眼,“她在家里等着我呢。” 长公主愣了愣跟着笑起来。 第75章 鸳帐凤帏无佳人,琵琶别抱有道姑 因长公主相留,辛夷这晚没有离开。 傅九衢看着好似不太情愿,但母亲身子有恙,他没有坚持。 一晚上,辛夷都陪着三小只,听他们说这些日子在公主府里的事情,津津有味。 次日,天刚见亮,傅九衢就起身出发前往皇城领罚去了。 辛夷睡得很沉,没有听到外间有什么动静。等她醒来,天已亮开,三个孩子睡得正熟,辛夷没有吵醒他们,自己爬起来,询问着丫头找去了厨房。 婆子们正在准备膳食,辛夷看了一下长公主的用膳,又特地找来周忆柳,交给她几个对长公主这个疾症有用的食疗方子。 “枸杞六钱、淮山药十二克、猪脑一只……” “灵芝十六钱,米酒一斤,灵芝浸入米酒,密封,每日摇荡一次……至七日可饮,每次服一汤勺,一日二次……” 辛夷说,周忆柳便记。 三小只醒来,跑过来找娘,便围着她们身边玩耍,娘和姨母换着调调的喊。 气氛难得如此轻松,周忆柳眼睛不时落在孩子的身上,微微带笑。 “张娘子,以前我对你有所误会。” 辛夷不以为意,一派淡然地笑。 “没关系,误会我的不止你一个。” 周忆柳微微一笑,“你今日就要走吗?” 辛夷嗯一声,“要走的,千好万好还是自己家里好。” 周忆柳凝视着她她的脸庞,手指微微捻动,“往后我若是想他们了,不知方不方便……” “方便。”辛夷不待她说完,便流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你是孩子的嫡亲姨母,只要愿意,任何时候都可以来看他们。” 周忆柳点点头,略略惆怅。 “张家村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我日日服侍长公主,想必也不好常去……” 辛夷笑了起来,“等一阵子,我攒够了银子,就会搬到汴京城里来,到时候,你要见孩子就方便了。” “当真?” “嗯。”辛夷道:“我回头就托牙行找店铺,我准备在汴河边上开一间小医馆。” 周忆柳眼里流露出几分艳羡。 “张娘子有这等本事,三个孩子跟着你,我也放心。” “谢谢。” 辛夷松口气。 周忆柳是个谨慎细微的人,对人极有防备心,这一点和三小只倒是有些相似。之前,辛夷以为来带孩子的时候,会和周忆柳闹一些不愉快,没有想到会这么容易就解决了,周忆柳一片温和,并无半分阻拦。 一切顺利。 看来她的好日子就要到来了。 再不受案子拘束,开医馆的事情也可以提上日程了。 吃个早膳,辛夷便要带着孩子出发了。 周忆柳将他们送到大门外面,往马车上大包小包的塞了不少东西,说是长公主的吩咐,全是给三个孩子准备的。 辛夷不停地道谢,三小只也格外开怀。 坐上马车,互相施礼辞别。 辛夷想了想,又撩开帘子,笑着道:“小周娘子,晚些时候我会做一些外伤药膏送到府上,为免打扰,我就不进去了,你看能不能酉时许在这里等我?” 周忆柳有些惊讶。 外伤药膏做什么用,二人心知肚明。 “张娘子……你不自己拿给郡王吗?” 辛夷笑道:“不了,免得他看到我这个罪魁祸首心里不爽,身子更痛。” 周忆柳笑了起来,柔柔地道:“那我酉时在此等你。” 辛夷摆摆手,“回见。” “好走。” …… 马车徐徐而动。 三念从小包包里掏出一盒桔红糕,献宝似的交给辛夷。 “娘,你喜欢吃的。” 辛夷接过来,眼睛里盛满了笑。 “小心肝,娘没白疼你。” 二念哼一声,“是傅叔买回来给我们吃的,是我们的糕点!看你可怜,留了一盒。” 这小孩子就是嘴劲,辛夷在他脑袋上一拍,懒洋洋翻个白眼。 “什么你的我的,你们三个都是我的,何况一盒桔红糕?是不是呀,小三宝?” “是!”三念脆生生的应着,乖巧地靠在辛夷的胳膊上,用软乎乎的小脸蹭她,“娘,三宝好想你呀。三宝真的好想你。” 辛夷揽住孩子,一颗心快要被融化了,嘴巴却一如既往的贫。 “你说你们是不是跟我有仇啊?长公主府有得吃有得喝,还有你们的亲姨母照顾,这么大的福分不去享,非得跟我回去……我上辈子也不知道做了多少孽,欠你们的……” “才不好呢。”三念嘴巴翘了起来,双眼雾蒙蒙的,“长公主府再好,也不是我们的家。” 辛夷嘁一声,“傻。你们只是不习惯而已,习惯了,就是家了。” “三宝不傻。”三念贴着她,像一只被顺了毛的小猫儿,“傅叔说,没有娘的孩子,是没有家的。” 傅九衢? 辛夷诧异地看着她。 “他真这么说?” 三宝点点头,笑嘻嘻的,“傅叔待我们可好了。大哥哥说得对,要是我们能一直和傅叔跟娘在一起,就最最好了。” 辛夷:“……” 这都是什么虎狼想法? 她拍拍三宝,示意她坐起来,拆开桔红糕咬了一口。 这味儿…… “不错。这家桔子味浓,好吃。” 娘两个吃着糕点,欢声笑语。 好半晌,一直没吭声的一念拉开二念,坐到辛夷的身边,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不说话。 辛夷咬着桔红糕,与他相视片刻,放下。 “咋了?想说什么?” 一念瞄了瞄弟弟妹妹,“你为何不亲自把药膏送给傅叔?” 辛夷快笑死了。 这小屁孩子,当真以为她喜欢傅九衢? “大人的事,你少管。”她懒洋洋笑开,继续吃东西。 一念抿嘴,小眉头皱了起来。 “你让姨母来拿药膏,你难道想姨母嫁给傅叔不成……” “咳咳咳!”辛夷被桔红糕呛得,差点喷出糕渣子。 好半晌才止住咳嗽,她纳闷地敲一念的脑袋,“你这小脑袋瓜子,一天到晚想什么?看来是时候搬到汴京城里来,找先生教你读书了,免得你总想着管老娘的事。” 一念哼声。 “那你也得有钱。” “……”扎心了,孩子。 辛夷失笑,“我总会攒够的,快了。快了。” 一念看着她,“那个金娃娃,你别留了,拿去卖了,凑钱开医馆。” “……” 啊! 辛夷有点崩溃。 老天,给她三个孩子也就罢了。 为什么其中有一个是年幼老成的唐僧,总是想要念叨她,教育她? “大哥哥,姨母是不会嫁给傅叔的。”唐僧二号上线。但见小三念终于咽下了嘴里那一口膏,舔舔手指煞有介事地说。 二念插嘴,“为什么?姨母长得好看,为什么不能嫁给傅叔。” 三念眼睛里闪过一抹狡黠。 “因为三宝长大了要嫁给他呀。” 辛夷:…… 都说古人早熟,这也太早熟了吧? 什么虎狼之词都敢说啊!? “羞羞羞。”二念不客气地怼妹妹,“不害臊。” 三念果然害臊起来,扁一下嘴,又朝二念吐个舌头,“我听白芷姐姐他们说了,姨母只能做傅叔的妾室……” 辛夷:…… 天啦,小女孩子这么小就听八卦的吗? 二宝:“什么是妾啊?” 三宝:“等你长大就懂了。” 二宝:“那你懂吗?” 三宝:“我也不懂。” 孩子们的议论在耳边荡来荡去,辛夷吃着桔红糕,哭笑不得。 不过,命运如此神奇,又岂是几个小屁孩能知道结果的呢? 毕竟她才是来自高维空间的造物主—— 就在周忆柳自报家门说在白云观修行的时候,辛夷脑子里灵光一闪,就想起了傅九衢的一桩风流逸事。 在《汴京赋》的剧情里,傅九衢是一个没有爱情线的大反派。但是,在一个不起眼的支线小任务里,却简单的提过一句—— “广陵郡王一生无情,刻薄寡恩。然则,鸳帐凤帏无佳人,琵琶别抱有道姑。” 道姑? 人物串在一起,那不就是周忆柳么? 因此,辛夷决定做个顺水人情,将伤药给周忆柳,作为带走孩子的补偿…… 万一她因此将剧情引入正轨,嗖的一声就穿越回去了呢? ------题外话------ 三章奉上,感谢我fans姐的权杖,感谢姐妹们订阅打赏和投票,么么哒~写个小剧场表达一下诚意(狗头) 【小剧场】 傅九衢:我岂是那种恬不知耻和小嫂眉来眼去的人? 辛夷:我一双火眼金睛,将剧情看得透透的。随便一出手,就拿捏了。月老看到我都得拜服:) 二锦:疯了疯了,本仙笔下最难搓合的一对cp~q 第76章 懂行的和不懂事的 年前汴京城十分的寒冷,寒气顺着皮肤往里爬,仿佛要钻入骨头缝里。 辛夷穿得不少仍是觉得冷,幸好有三念像小袄子似的贴在她身上,暖乎乎的小人儿……趴怀里就睡着了。 他们没有马上回张家村,而是劳烦驾车的大哥先去了一趟药堂。 回村最方便的去处仍是孙家药铺,掌柜的董大海仍在开封府里羁押着,也不知能不能完好地放回来,如今药铺又是何人在打理。 马车驶近,辛夷将三个孩子留在车上,叮嘱车夫看着,一个人下车过去。 药铺十分安静,一个岁数不大的年轻男子坐在柜台后面,二十来岁的模样,穿着襕衫,将算盘拨得噼里啪啦地响,两个皂布衫裙的小丫头坐在一旁剥着瓜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小话,不时发笑。 进门没见有人搭理自己,她轻轻叩了一下门板,“掌柜的,买药。” 那年轻男子抬头看来,唇红齿白,面带青涩,模样看着像一个入京赶考的读书人。 “小娘子要买什么药?” 新掌柜很客气,比当初的董大海好上许多。 辛夷来的路上已经想好要买的药材,实际上外伤药眼下也就只有那些,傅九衢说得也没错,宫里什么没有,有的是当时代下的医学大儒,更何况再厉害的伤药,无非也是消肿止痛,生肌化腐而已,人体自身情况决定,伤处非得经历一个周期才能痊愈…… 她做伤药也是尽一片心意罢了。 另外,她准备用到马钱子。 马钱子是剧毒物,其实也是伤科疗伤止痛的好药材,毒性大可以止痛,苦寒降泄用以消肿,止血生肌更是佳品,就看怎么使用而已。 她手上刚好有当季成熟的马钱子,已经晾晒好,炮制后就可以入药了。 辛夷想到这里,脸上不由自主浮上了笑意。 “三七血竭、白芷当归、五加皮北芥子、穿山龙生草乌……” 辛夷报了一串药材名字,最后微微一笑。 “各来二斤。” 她买药材并不是要一次用完,所以就多备了一些,分量相比别人拣药自是不同。 那年轻掌柜闻言愣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 “小娘子是用来做伤药吗?” 一听就是懂行的,辛夷微笑着点点头,并不多说什么。 年轻掌柜看她一眼,却十分有谈性,他将算盘放下,撩袍打开柜台隔板,从里头走了出来,在货架上拿出两种盒面不同的膏药。 “我们药铺现成的止痛生肌膏,娘子可要买来试试?” 辛夷抬抬眉梢,摇头失笑。 “店家的药膏滞销了么?” 年轻掌柜一愣,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生唐突,娘子莫要见怪。不过,方才曹府大姑娘才来买过,就是这种药膏。御街的事,娘子可曾听说?曹大姑娘买来是给广陵郡王用的,贵人都要来买的药膏,小娘子大可放心。” 销售鬼才。 辛夷拿着药膏看一眼,又还了回去。 “多谢掌柜。我还是想亲手来做,对自己做出的药膏更有信心,劳烦帮我抓药吧。” 年轻掌柜被她盯着看,尴尬地笑了笑,“不瞒娘子,你要的药材,小店大概备不齐了。” 啊? 辛夷意外地抬头,四周打量一下。 孙家药铺有些冷清,店里没有人来看病,和往日确是有些不同 她心思一动,“这是发生什么事了?店铺要关张了么?” 年轻掌柜摇了摇头,叹气,“说来一言难尽,小店出了些事情……正准备盘出去,以前的掌柜中饱私囊,贪墨药材,店里备货也不足。娘子要是信得过我,可以试试我家现成的伤药膏?” 辛夷看这年轻人说话有礼有节,不像信口开河的人,大抵能猜出是因为董大海犯的事情,孙家药铺被朝廷再三清查影响了营生,东家本就生意大,不在乎这么一个小店,为了自家名声作想,有可能真会打租出去。 她心里的小九九突地一动,喜了喜。 “你们东家找到盘店的人了吗?” 年轻掌柜摇头,“尚在清盘店铺,没有张帖告示出去。” 辛夷一笑,“那方不方便询问一下,这间药铺整体盘下来,大概需要多少银两?” “铺子不是我们东家的,租期尚余三月,店中货物、成药及药材等,可以一并打包,三千两纹银便足够。” 三千两?辛夷琢磨一下。 “这价格有得商量吗?” “没得商量了。”掌柜的摇头,“孙家药铺这些年在京中颇负盛名,且店面地处闹市,毗邻汴京城最大的锦庄瓦舍,背靠汴河,两岸来往商客众多,要不是非常时期,东家顾不过来这店,莫说三千两,便是一万两,也是舍不得盘让出去的。” 辛夷对汴京城的物价情况尚不了解,点了点头,跟着莞尔一笑。 “掌柜的都没有问过东家,怎知东家不会同意呢?” “我就是东家。”年轻男子说着,见辛夷审视的看来,拱了拱手,微微施礼,笑得露出白亮的虎牙。 “小生孙喻之,耀州人士,自幼习医却无心杏林……这次小生受父亲指派,入京收拾药铺的烂摊子,顺便到京城读书。年后便要入学,想早些把店铺盘出去,专心进学……” 顿了顿,他似乎下定了决心。 “这样好了,小生做主再给娘子少二百两,你看如何?” 辛夷摇头。 “那娘子出价多少?” 辛夷看了看店面,有些遗憾。 孙喻之没有说谎,就她看来,孙家药铺所处地段确实是极好的,而且店中设施一应上等,当真盘下来,会省很多事情,稍花心思就可以开业。 但她盘算了一下手头的银两,离三千两大概还差三千两。 “我银子不够。既然少东家药材不齐,那我只能换别家了。” 辛夷抱歉地一笑,为免人家说她没钱还来消遣自己,也不看孙喻之什么表情,微微躬身行一礼,转头就走。 孙喻之愣了愣,抬手想要招呼,问她要不要药膏,辛夷已然走了出去。 马车静静地停在原地等候。 只是,旁边多出来一顶小轿,还有一个破马张飞满带怒气的曹大姑娘。 曹大姑娘典型的喜怒形于色,看到辛夷便拉下脸来骂人。 “你这个害人精,怎么好意思来买药?要不是倒了大霉碰到你这个猪脑子妇人,九哥也就不会被官家打板子。我真恨不得撕碎了你,给我九哥报仇……” 第77章 小小过招,不是对手 辛夷有点好笑。 盯着曹大姑娘走近,她懒散地将药包丢到车上。 “不要在孩子面前骂娘,你听没听过这基本的礼数?” 曹漪兰恨急了她,哪里管什么礼数? 她见辛夷那漫不经心的模样,更是怒气冲天,指着她鼻子就喷。 “你就该挨骂,不骂得狠一点,你都不知道廉耻为何物,我说你也不买把亮堂的镜子照照自己的脸,你配得上九哥吗?动的什么歪主意?” 厉害啊,骂人不带喘气的。 辛夷笑着撩了撩眉梢,看着她道:“曹大姑娘说完了吗?” 曹漪兰哼声,倨傲地抬抬下巴,“识相的,往后离他远点,再缠着他,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曹大姑娘。”辛夷打断她,冷飕飕的眼眸里带了一丝笑,“念在你到开封府为我作证的情分,我不跟你计较。但泥菩萨也会有三分火气,你如果现在闭好嘴巴,转头上轿离去,我就当此事没有发生过,否则……” 曹漪兰一听就黑脸,“否则你要如何?” 辛夷一伸手就推开她,“揍你。” 她力气极大,曹漪兰猝不及防被推得踉呛几步撞在轿上,小轿晃荡起来,两个丫头飞快来扶,曹漪兰羞愤交加,怒不可竭地甩开他们,恶狠狠地咬着牙,盯着辛夷仿佛要吃了她。 “害人精,你敢打我?” 辛夷:“我还没打呢,曹大姑娘。真要打你,大过年的鬼差又得加班了。我在容忍你,听明白了吗?” 曹漪兰愣了愣,看她平静带笑的模样,不知为什么,突然就红了眼眶,“你少装好人。害人精,你就是个害人精!我告诉你,我和九哥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青梅竹马,若不是你使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勾他骗他,他怎会为了你做出那等不顾体面的事情来?你给我离他远远的,不要再害他了,听到没有,不然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曹大姑娘发着狠,骂着人,自己却委屈得不行。 反观辛夷,脸上挂着笑,从容而坦淡。 “青梅竹马?这话广陵郡王同意吗?” 曹漪兰脸色一变,像是被她气得噎住了,片刻才站直身子,怨怪地瞪着他,“你不要以为他护着你,就会娶你,像你这样的妇人,打娘胎里爬出来便是贱民,一辈子也没有机会踏入长公主府……” 辛夷撩她一眼:“我刚从长公主府出来的。” 她似笑非笑地指了指马车,还有一脸尴尬的车夫。 “这车是长公主府配的,车夫也是。不信你问问他?” 曹漪兰说的踏入其实是“嫁入”,但这般生生被辛夷回怼,再一看确实是长公主府的马车,她气怒交加,怒火带着唾沫飞溅。 “你不要脸,你这个害人精,你不配!” 辛夷揪着眉头,同情地看她,正要说话,马车帘子唰地一下拉开了,三宝睡眼惺忪的小脸露了出来,不高兴地嘟着嘴巴。 “傅叔是我们的,你才不配。” 一念和二念方才都没有吭声说话,三念睡到一半被吵醒,听到有人要来抢傅叔,还指着娘的鼻子骂,娇声娇气地就帮忙。 二念探出头来接嘴,还朝曹漪兰做了个鬼脸。 “你这么凶,傅叔不会喜欢你的,泼妇。哼!” 这几个孩子在村里野惯了,骂人的话听得也多,什么都会,嘴巴利索得很。 辛夷生怕他们一时口无遮拦影响长大以后的名声,误了前程,一把将三念的小脑袋摁进去,再示意二念不要多嘴,然后笑盈盈将帘子拉下来。 “曹大姑娘。” 她回头看着曹漪兰,“我配不配不关你的事,你的九哥我也不稀罕,你有找我撒泼使坏的本事,不如回去多跪祠堂,求祖宗保祐你早点拿到傅九衢的婚书……” 辛夷说完一笑,撩起马车帘子。 也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又回头看着曹漪兰。 “哦对了,好心提醒曹大姑娘,气急败坏会伤心神,肝火盛,则五神不宁,五志交杂,久之生疑虑、多妄想,无端悲喜难受控……我观曹大姑娘有神志之疾,不如找个大夫把把脉,吃几帖安神醒脑药来得妥当?” “神志之疾?”曹漪兰被她说蒙了。 辛夷微微一笑。 “我又称它为神经官能症,简称神经病也。” 说罢不管曹漪兰什么表情,微笑着上了马车。 不料,这作精曹漪兰居然哇的一声,掩面大哭起来。 “你这个害人精,不得好死……” 辛夷看曹大姑娘哭得梨花带雨,恍惚觉得自己成了欺男霸女的恶霸。 哭声惊动了周围的人。 蔡祁领着两个侍卫刚打此经过,闻声看了过来,愣住。 “兰儿……?张小娘子?” 辛夷朝他点头示意,懒得过多理会。 不料蔡祁却叫住了她,打马过来。 “张小娘子……不,小嫂子,你这是要上哪里去?宣德门在那边,你走错了……” 曹漪兰一看蔡祁去拦辛夷,不管正在痛哭的自己,帕子掩面,哭泣得更伤心了。 “蔡祁你这个混账东西!连你也向着她……” 蔡祁好笑地摇了摇头,跃下马来,拍拍她的肩膀,顺手往身前一揽,又拍拍她的后背,哄孩子似的。 “别哭了别哭了,再哭让人笑话。” 曹漪兰有了人哄,哭得更厉害,“谁敢笑话我?你去拨了他的舌头。” 蔡祁叹气,“哭花了妆,就不美了。一会九哥看见,更看不中你。” 曹漪兰扁着嘴,哇一声,又哭。 蔡祁呼气,见辛夷的马车启动,揽住她转了个身,扯着嗓子问辛夷。 “小嫂子不去看看我九哥吗?” 辛夷:“不去了。” 蔡祁啧声,“小嫂子当真狠心呢。活生生五十大板,不得打得重楼皮开肉绽,伤及筋骨啊?我可听人说了,监刑的是天章阁待制、知谏院包拯,铁血无私,连官家都敢指着鼻子怒骂的人,重楼落到他手上,一个板子都少不了,也别想蒙混过关。” “……” 猝不及防。 居然会在这种情况下听到鼎鼎有名的包大人。 打板子这刑罚因执刑人不同,打击身体部位不同,轻重不同,原是有很大水分的,傅九衢当真落到包大人的手上,如果影视剧和历史上的包大人没有被误读,那属实五十大板要挨得结结实实的了。 “可怜。” 辛夷摇头叹气,朝蔡祁行个礼。 “失陪了。” 她急着去买药材配药,径直上车扬长而去,蔡祁却瞪大了眼睛,看得呆住了。 这妇人居然如此无情如此冷漠如此无视傅九衢待她的情分…… “你有没有心啊,重楼是为了你啊!” 曹漪兰拽着他的衣袖。 “你看看她,看看她,一会儿你要告诉九哥,这个妇人是怎样待他的……狼心狗肺,歹毒心肠,九哥救错人了。” 蔡祁:…… 他委实也想不通。 傅九衢多年“春闺梦里人”的名号,在张小娘子面前是失效了? “唉,走吧,看你九哥去。” ~~ 辛夷买好药材回到张家村,湘灵和良人便喜逐颜开地迎了上来。 被官差搜查时弄乱的家,两个小丫头收拾规整过了,看上去干净整洁,就是院子里刚刚冒头的菜苗被这几天的积雪压得蔫蔫一息,眼看就活不成了…… 湘灵叽叽喳喳,像一个聒噪的小鸟,围着辛夷转。 “姐,村里有人些说话,怪不好听的,说是你让他们被开封府查,又说是你……让广陵郡王挨打……” 村子离京城太近也不是好事,十来里路,昨日发生的事,今日便传了回来。湘灵和良人很替辛夷抱不平,然而,辛夷去了满不在乎。 “去把我的药柜打开,药炉生起来,锅具都备好,案板摆到檐下吧,宽敞些方便做事。” 湘灵又急又惊,“姐,你听没听到我说什么呀?” 辛夷笑着瞥她一眼:“听到啦听到啦,嘴长在别人身上,你不让人家说?你想想他们去开封府请愿,给请愿书画押,就不生气了,街坊邻里的,让他们说说,又不少块肉,不说,还得憋出病来呢……” “姐……” 湘灵还想说什么,被良人制止。 “听姐的话,准备家伙什吧。姐姐今日要做什么?” “狗皮膏药。” “……” 在北宋将伤药敷料做成膏药已十分普及,因宋仁宗重视医药惠民,此时的中医药其实极为发达,辛夷知道自己做的事只是锦上添花罢了。 但为了尽自己一份心,辛夷仍是穷尽毕生所学,结合傅九衢的情况专门写了方子配了药材,耗时一日,将敷料和膏药做了出来,装入瓷瓶和锡盒里,并细心找来纸签,贴上自己取的名字。 敷料叫“玉面回春”,药膏叫“朱阙润色”。 “你们在家等着,我去送了药再回来。” 她吩咐三小只乖乖在家,自己套了车往汴京城里赶。 因为离酉时很近了,她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吃饭…… 第78章 轰走 长公主府门口,周忆柳双手插在皮毛缝制的暖手抄里,在檐下走来走去,不住地张望。 傍晚,雪又纷纷扬扬落了下来。 天很冷,她不住地走动,有些焦急。 这个张小娘子到底来不来。 长公主府大门外的灯笼,散发着朦胧的光芒。 风雪渐渐密集起来,周忆柳叹口气,正要转身回屋,便见街前有一辆驴车驶过来。 驴车走得慢悠悠的,青布帷布落在漫天飞雪中,看着不免有些寒碜。 周忆柳微微一笑,看着辛夷从帘帷下探出来的脸。 “张娘子总算来了。” “不好意思,久等。” 其实辛夷是掐算好时间的,只是路上驴子不争气,下起大雪它便有些惫懒,不肯走。而辛夷又不舍得拿鞭子抽它,只能一路哄着驴大爷,对它说着好话,诓着诱着好不容易才赶到,仍是迟了有一刻钟。 她抱歉地一下,将药膏递给周忆柳。 “郡王回来了么?” 周忆柳道:“晌午后便回了,在府里休养呢。” 说罢她低头看一眼手上简陋的包袱,眉头不经意地蹙了一下,抬头时,又恢复了温和的笑容。 “官家还是舍不得郡王受罪的,赐下不少好药,周老先生已然替郡王用上……” 辛夷轻笑:“那我做的这个,倒是有点画蛇添足了。” “张娘子一番心意,我会告诉郡王的。”周忆柳说罢,将包袱揽在臂弯,再将手插丨入暖手抄里,朝辛夷施了一礼,又慢声叮嘱。 “风雪大了,张娘子早些回去吧,路上湿滑,谨慎些……” 她说罢就要回府,辛夷却叫住了她。 “小周娘子。” 周忆柳回头,“张娘子还有事情?” 辛夷颇有一点不好意思,“那个……有个事情我先头忘记了。我恐怕还得去府上拜见一下广陵郡王,问他拿点东西。还得劳烦小周娘子通传通传。抱歉抱歉,这事之前我忘了,刚好这时过来,拿了就好离开。” 周忆柳脸色微微一变。 这妇人果然没有那么老实,嘴上说药膏给她,不再相见,结果转头就出尔反尔。 她鼻翼里轻轻一哼,仿似在笑。 “张娘子要拿什么东西?” 辛夷眉头皱了一下。 她要拿的是《药王残篇》和陈储圣留下的《陈氏本草》。这两本医书古籍,在后世早已失传,辛夷以前在别的医书里见到有人提及,出于对医学的痴迷,她如获至宝。可之前事态紧急,她甚至都没有机会仔细翻阅,哪里舍得就这样给了傅九衢? 因此,医书她是一定要拿回去的,也就不怕厚脸皮了。 “小周娘子,这个……我不太方便告诉你。” 辛夷看周忆柳脸色有些不好看,又软下声音。 “你放心,我拿了东西就走……不会让长公主为难的。给小周娘子添麻烦了,劳烦进去替我通传一下吧?” “张娘子说笑了,不劳烦,是我应该做的。不过,郡王见不见你,我就做不得主了。”周忆柳说着转身进门。 然后在辛夷开口说谢之前,将门合上。 辛夷站在门外,搓了搓冻僵的手,凑到嘴边呵一口气,暗骂自己愚蠢。 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忘在脑后了呢?昨日就该问傅九衢拿回来,也就省了今日的尴尬,还舍周忆柳误解。 ~~ 临衢阁。 傅九衢趴在一张贵妃榻上,一身松缓的袍服,长发未束,将苍白的俊脸掩去一半,情绪难辩。 孙怀正在给他拭汗,段隋在帮他翻书。 段隋翻一页,孙怀拭一下。 孙怀拭一下,段隋翻一页。 然后,便是孙怀不时发出的啧啧声。 “瞧瞧这脸色白的呀……得多痛呀,主子爷,您受老罪了呀。小的,小的心疼,真想生生替你受了这苦楚……” 傅九衢侧过头来,盯着他,“当真?” 孙怀紧张地僵着身子,嘿嘿一笑,“小的有这份孝心,可是也没这本事替爷呀。” 傅九衢哼声,“下次拍马屁,掂量掂量有几分真心。惹恼了爷,拉下去臀杖五十。” “别别别。”孙怀不停尬笑,“爷还是饶了小的这白白胖胖的屁丨股吧,可不兴被外人瞧了去……” 傅九衢冷眼一剜,懒懒地回头,盯着书页不再说话。 段隋原本想要嘲笑孙怀马屁拍在了马腿上,可是这双手举着书老半天,也不见郡王说一声“翻”,再看郡王的表情,就好像老僧在修禅入定似的,双眼一动不动,搞得他很是好奇…… 这一页,就这么好看么? 段隋低下头去瞅。 “郎中帐外诊脉,小娘幔里细看,这郎君眉眼生得俊俏,白净皮肉风流相……若能与他短做夫妻,敦伦一番……九爷,这个话本看着是不是就不那么痛了?嘿嘿嘿。” “孙怀。” 傅九衢忽地扭头,似乎没有听见段隋的话,也压根儿就没有看进去话本的内容,问的话风马牛不相及。 “孩子们是几时走的?” 孙怀正要换干净的帕子,闻言啊地一声,有点摸不着头脑。 “小的与爷同起同走,并不十分知情……但听门房说,吃罢早膳就向长公主辞行走了,长公主派了车,拿了不少的东西,嘱咐车夫将他们娘儿四个送回村子。爷就安心养伤吧,丢不了他们……” “哼!”傅九衢这一顿打下来,伤筋动骨,火灼火燎的痛,本就心浮气躁,听了孙怀的话,脸色更是冷冽。 “没良心的东西,也不说等爷回来,辞行再走。” 孙怀和段隋对视一眼,尬笑不语。 这话明面上听来是说三个孩子不懂事,没有向他辞行,可孩子懂什么事呀,分明说的是他们那个不晓事的后娘…… 孙怀不接话,段隋没他那么通透,顺水推舟就说:“孩子那么点岁数,哪晓得什么礼数?还不是当娘的没有教好!九爷这罪算是为张小娘子受的,她既是大夫,也不说等九爷回来查看一番,就那么走了,也实在没有良心……” 孙怀不住地朝他挤眼,段隋都没有看见。 说罢看傅九衢沉下脸来,又嘻嘻笑着,指了指手上的书。 “九爷,要不要再翻一页?属下想晓得这风流郎中和俏寡妇到底有没有成其好事……” “拿开!”傅九衢冷声,将书一拨,撑在榻沿便想要翻身,这一动,钻心的疼痛袭上来,刺得他浑身发冷,手背上青筋可见,脸色苍白一片。 “爷,我的主子哟,您要拿什么叮嘱小的就是了……” “滚滚滚!” 傅九衢冷声打断孙怀,一把将话本掷在段隋的身上。 “谁买的话本?去给爷打一顿。” 孙怀:…… 段隋:…… 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你指我,我指你。 “程苍!程苍买的……” 咚咚!程苍刚好叩门进来,将正在实施的诬陷行为扼杀在了摇篮里。他似乎没有听见有人在背后讲他的坏话,神色严肃地上前,朝傅九衢抱拳行礼。 “郡王,小周娘子求见。” 傅九衢面无表情,“何事?” 程苍抬头,“送药。” 傅九衢不耐烦,“无事献殷勤,让她走。” 满汴京都知道傅九衢今儿挨了五十大板,送药的人也是骆绎不绝,从早上开始就有人陆续将伤药和补药送到府上,五花八门,各有千秋。傅九衢一律回绝,对周忆柳当然也不会例外。 程苍应一声,“是。” 出去片刻,他又回来了。 “小周娘子说,是张小娘子托她送来的药膏。” 傅九衢眉头皱了一下,“谁要她的药膏?拿进来丢掉。” “……” 孙怀再次和段隋对视,抬抬眉。 程苍咂摸一下这话,应一声是,出去了。 不消片刻,他拿着一个包袱回来,打开放在傅九衢的面前,一板一眼地禀报。 “郡王,小周娘子还说,张娘子在府门外求见,说有要事找爷,要拿回她的什么东西……” 傅九衢冷笑,想到什么似的,眼梢撩撩,原本带笑的面孔,不知为何突然便阴沉了下来,声音也颇为烦躁。 “爷不欠她什么东西,去,轰走。” 孙怀:“轰,轰走?郡王,这,这不合适吧?” 傅九衢冷眼,“听不见吗?” 孙怀:“外面下着雪呢。” 傅九衢:“下刀也给爷轰走!” 程苍瞥一眼孙怀的脸色,再看看自家主子盛怒的表情。 “是!” …… ------题外话------ 姐妹们是不喜欢留言了么,还是留不了言呀?看不到反馈就像玩游戏玩单机,一点也不好玩…………(啊!) 傅九衢:我都挨五十大板了,你们也不想出个声么? 辛夷(拍掌):大家快出来,笑话笑话他。 ps:多谢fans姐送给二锦的女王权杖,啊啊啊,没有什么可表达感谢的,送个吻吧,啵……同时也感谢所有看书做活动打赏投票的小姐妹,深深抱住。 明天见~ 第79章 玉面回春,朱阙润色 雪下得甚大,推开角门差点迷了程苍的眼。 他抬眼望过去,但见那小娘子坐在驴车上,一只脚踩着辕木,一只脚耷拉下来,慢慢悠悠地摇动,不停地抚摸驴背,嘴巴一张一合,好像在同驴说着什么。 她本就瘦削,又受了几天牢狱之灾,风雪下的小脸越发苍白尖俏,可大眼睛却格外晶亮,怎么都看不到半分愁烦。 “程侍卫,你总算来了。” 辛夷看到程苍,便从驴车跳下来,伸手去牵她的驴。 “走吧,雪下大了,我还没吃一口热乎饭呢。” 方才等待的时间里,辛夷有想过周忆柳会故意怠慢她,甚至不去通传,却没有想到过自己会被拒绝,因此她理所当然不能让自己的驴在外面吹风受冻,想把它牵进去蹭一顿长公主府家里的草料。 程苍没有动弹。 辛夷马上就发现不对,停下脚步抬头,撞见程苍平静沉黯的目光里,忽地便明白过来。 “郡王不肯见我?” 程苍和段隋完全是相反的性子,他不爱多话,对主子的事情更不会说三道四,平常半个字都不肯吐露。 可今日看着风雪下的小娘子,他突然有点不忍心……其实她也没做错什么事,只是心悦郡王而已。 死了丈夫想找个依靠,妇道人家也不容易。 程苍一叹:“郡王不是不肯见你,只是……” 辛夷扬了扬眉,脆生生一笑,“程侍卫吞吞吐吐的做什么?我求见是礼数,却不是来求他。郡王见不见是他的心意,你不必为难。” 程苍垂眸,“郡王受了杖刑,身子多有不便,不止是娘子,今日来府上问候的送药的一人都没见,便是长公主过来,也是隔着帘子,说上几句话,便匆匆打发了……” 辛夷有点明白了,“你是说郡王难为情,耻于见人?” “……” 如果在傅九衢面前,程苍是死都不敢说这句话的,但面对风雪中等待的辛夷,他默认了。 想想,又如实告之。 “除了官家御赐,郡王只收了娘子的药膏。” 辛夷微微一笑,就像竞标成功了似的,对自己的手艺得到肯定很是开怀:“辛夷荣幸之至,那我便不去打扰了,让郡王好生休养吧。” 对傅九衢这种傲娇精分大反派而言,整个二十年人生大概就只挨过这么一次打,屁丨股开花的滋味好不好受不说,那张脸肯定挂不住的。 而且这样的伤情,想必也不好穿衣服。 傅九衢哪里会让人看到她的狼狈? 辛夷一想,又不厚道地笑了起来。 “这两日在郡王跟前伺候,程侍卫想必不好受。同情同情。” 程苍看到笑的格外开心,有点纳闷。 被郡王拒绝,不该难过吗? 辛夷双手作个揖:“雪下大了,程侍卫快点进去吧。劳烦替我给郡王带句话,就说敷料和药膏的用法,我都写在纸上了。还有臀杖之后的一些注意事项,也都有写明,你们可以看一看。” 程苍点了点头,低沉嗯声。 “有劳娘子。” 辛夷牵着驴子掉了头,朝程苍摆摆手。 “那我便告辞了,改日再来找他。” 程苍抱拳拱手,“娘子好走。” 在辛夷看来,她如今和傅九衢仍是合作关系,毕竟傅九衢的小命还握在她手里呢,彼此是一个相对平等的关系,程苍听了脑袋却是麻酥酥有点胀大。 张小娘子当真是个异类。 就这么笃定郡王会见她吗? 说得好似走街串户似的,还改日再来。 “唉!”程苍叹息一声,见一人一驴走远,默默回转身。 ~ 程苍回到临衢阁暖房里。 傅九衢仍然趴在那张贵妃榻上,前面摆了一个小几,辛夷送来的包袱已经打开了,瓶瓶罐罐好几个,傅九衢眉头微蹙,看着“玉面回春”和“朱阙润色”,一动也没动。 程苍朝孙怀和段隋看一眼。 孙怀勾着嘴角笑,段隋摊手装傻。 程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往边上一站。 “郡王,张小娘子已经走了。” 傅九衢头也没抬,嗯一声,“怎么走的?” “坐驴车。” 傅九衢头侧了过来,阴凉凉的,好像在看一个傻子。 孙怀轻咳一下,程苍立马明白了主子话里的意思。 “回郡王,张娘子是哭着走的。外头风雪很大,她看上去有点狼狈。” 傅九衢脸色好看了几分:“为何要哭?” 程苍低头,昧着良心说瞎话。 “张娘子在府门外等待许久,受尽冷眼,就想见郡王一面,一听属下说郡王不肯见她,又把她带来的药膏丢弃了,想必是有些难过吧……” “嗯。”傅九衢淡淡应一声,又突然勾唇,将那一盒药膏拿起来端详,慵懒地问: “你们说说,药膏为何要用玉面回春、朱阙润色这样的名字?” 孙怀一脸是笑,“小娘子们都喜欢用些雅致的名字。” 段隋挠头,“九爷,属下怎么觉得她是在骂你?” 傅九衢冷冰冰地盯着他:“哦?” 段隋指着药膏尬笑,“属下也没读多少书……可是九爷您读书多,您肯定明白,这两个名字看上去像小娘的胭脂水粉似的,还有,这玉面不是指脸么?可九爷受伤的是臀……她不就是在骂九爷脸长在屁丨股上?” 啪!一个瓷枕飞过去,重重砸到段隋的脸上。 “哎哟!”段隋抱头鼠窜,看那瓷枕落在地上四分五裂的样子,暗自庆幸九爷现在走不了,没办法过来打他。 “狗东西,罚你洗一月恭桶。” 啊!段隋惨叫。 程苍这时道:“郡王,属下方才见风雪大,怕张娘子有什么闪失,特地嘱了两个察子跟上。” 这话成功平息了傅九衢的火。 屋子里安静了片刻。 虽然陈储圣死了,但几次对张小娘子意图不轨的幕后黑手,并未弄清。如果当真不是陈储圣干的,那确实需要有所防备。 “做得好。”傅九衢漫不经心拿过枕头边的书,“叮嘱他们谨慎行事,不要惊动她,免生事端。” “是,属下明白。” …… …… 辛夷肚子有点饿了,沿着大街出来,不知不觉就绕去了马行街。 这条街北面医铺众多,还有林立的香药铺,在往北靠五丈河有不少官员的宅邸,再有街南的几个瓦子,可谓繁盛至极,夜市的热闹程度甚至比州桥更甚。 这个时辰,车马和行人多不胜数,来往常有拥堵…… “卖干果蜜饯了!干果蜜饯!不好吃不要钱。” “走过路过,不可没有吃过……” “蜜煎果子,又香又甜的蜜煎果子!” “酥蜜食、蜜枣、香糖果子、砂糖团子、蜜煎雕花……” “官人,来一斛呗……” 夜市正是热闹的时候,没有禁宵的汴京城灯火亮得如同白昼,辛夷牵着小驴车往里挤,原是想买一些零嘴炒货回去给家里几个孩子的,可走到孙家药铺堂前,就有点迈不开脚了。 店门半掩,书生模样的孙喻之坐在掌灯的药堂里,没有坐诊瞧病,而是捧着一本书在看,旁边有丫头红袖添香。 辛夷痴痴地望着,脑子里已然描摹出了一幅自己在此经营药铺、打理营生,问诊开方,闲时再在临河的后院开辟一个菜园子,种花种菜的美好前景了。 万事俱备,只欠三千呀。 “你说你这人,走不走的啊?不走别挡道。” 一个挑担子的汉子不满地嚷嚷声,让辛夷回了神。 “抱歉抱歉,您请。”辛夷连忙牵驴让到一侧。 那挑夫个头不高,担子里的东西似乎有些沉,草绳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一阵粗气从他的鼻翼里面哼出来。 “也不照照镜子,那少东家长得那样英俊,哪里会瞧得上你这样的小娘……这一天天的,小娘们都往这里来打望,道都堵了。” 前半句说的辛夷,后半句说的是现实。 孙喻之往孙家药铺那么一坐,一诊未开却惹出了马行街不少小娘子的相思病…… 辛夷哭笑不得。 看那挑夫额头挂着密汗,一身半旧的衣衫,她生生把回怼的话咽了回去。 堵路是她不对,罢了罢了,不就是人家说她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从郡王到药堂少东家,哪个看她都是在肖想男人。 哼! 等她慢慢美给他们看—— 货郎从跟前走过去。 一阵香气飘出来。 辛夷吸了吸鼻子,视线随着他的担子移动。 沉香、龙脑…… 一担子都是香料,得值多少银子? 十个孙家药铺都可以买下来了吧? 辛夷差点流了口水…… 市舶司设立后,各国贡使来到汴京,带来了贸易往来,航海贸易也达到了十分鼎盛的局面。番邦的番货里,香料最有市场。而宋人有焚香文化,官方专门设有制香工坊,达官贵人们还会在家里设置香药局掌管香料以及用香事谊。 因此来自番邦的进口货,价值千金。 可这样贵重,为什么会由一个不打眼的挑夫担着? ------题外话------ 在宋词里,关于香的诗句比比皆是,陆游那句话总结得好,“车驰过,香烟如云,数里不绝,尘土皆香。” 上至皇室贵族、达官贵人,士大夫,下至平民百姓都会用香,只是用的香不同而已。奢侈品和平价品的区别。 大宋的香文化有兴趣的可以百度一下…… 第80章 七爷、七郎、七公子(二更) 辛夷看着那个挑夫走入了孙家药铺斜对面的一个叫“杜家香药铺”的店面,消失不见,不由幽幽叹一口气,就像看到百万珍宝从面前溜走一般。 肚子咕噜一声,她察觉到饿,握牢缰绳正要去买蜜煎果子,突见一个禁军打扮的男子走过来,在她前面约三四步的地方停下。 “敢问前面可是张小娘子?” 辛夷目光扫过人群,“是,军爷找我有事?” 那男子抱拳,“曹指挥有请。” 辛夷左右四顾,不见曹翊的身影,略略有些意外。 “曹大人怎知我在这里?” 军士看她一眼,“曹指挥方才去过长公主府看广陵郡王,恰好见到娘子往马行街来。” “……” 一路上她只注意繁华的汴京夜市了,并没有发现曹翊。 “不知曹大人找我什么事?” 她试探着问,军士察觉到她的怀疑,从怀里掏出殿前司令牌,面容严肃,却不正面回答。 “去了娘子就知道了,请。” 辛夷犹豫一下,点点头。 在那军士的带领下,一路往朱雀门街走。大曹府在国子监的对面,高高的门楣,画栋飞檐,碧瓦青砖,百年世家的气势凛然压顶,富贵逼人。 进门前辛夷有点犹豫。 军士过来帮她牵驴。 “娘子把它交给我就好。” 辛夷谢过,跟着驴车从角门而入,一个身着石青色褙子的老妇便笑着迎了上来。 “七郎在里头等着,娘子请随我来吧。” 没有见到曹翊,就进了曹家的门,辛夷内心有点怂,不为别的,她怕是曹漪兰故意整她。 她回头望一眼那军士,正想推托离开,便听到一阵革靴落在青砖石上的声音,紧接着曹翊温雅带笑的脸便出现面前。 “张娘子莫怕,这是我的奶娘。” 曹翊一身乌漆铁甲,分明像是从殿前司办了公务回来,还没有来不及换下,有一种风尘仆仆的感觉,怎么会说是去广陵郡王府看到她的呢? 这事有些不同寻常,辛夷留了个心眼。 “曹大人,天已经黑了,孩子还在家里等我,有什么事你在这里说便是。” 曹翊看出她的紧张,目光柔和地一笑。 “张娘子不放心我?” 辛夷从军士手上牵回她的驴。 “家里孩子皮,这半天不见我,不知又要作出多少事来。曹大人要是没什么事情,那我告辞了。” “有。”曹翊朝她一笑,“借张娘子妙手一用。” 原来是给人瞧病啊? 弄得这么神秘。 辛夷眼睛里满是疑惑,曹翊却似不想在这里解释似的,“奶娘,你去忙吧,我带张娘子进去。” 说罢又低眉一笑,“张娘子请跟我来。” …… 医生没有拒绝看病人的道理,辛夷把心爱的驴交给了那个校尉,微微一笑,默默跟上曹翊。 曹翊并不多话,走在前面,肩背挺直,一身甲胄衬得他英气勃勃,确有几分将门虎子的气质。 二人穿过重重檐廊,进入内院,路上见到的丫鬟婆子见到曹翊,皆是笑意盈盈,嘴甜得抹蜜似的,“七爷”、“七公子”、“七郎”,各有各的叫法,对他都不甚害怕。 看来曹翊对下人好,很受府里人的爱戴。 辛夷余光打量着曹翊,微微一笑,觉得很有趣。 曹翊仿佛感觉到了她的注视,回头看一眼,眉眼盛满笑意。 “张娘子,到了。” 辛夷没有吭声,走过庭院,抬头一看。 这处院落十分幽静,大门洞开着,紫檀木横匾上是笔锋绢秀的“采桑苑”三个字,院内隐隐可见隆冬时季不太葱郁的树木,间或夹杂着几株掉光了叶子的桑树,显得格外冷清。 住在此间的主人是一个喜静的人。 同时,也是曹翊看重的人。 曹翊停下脚步,朝院门一个穿着莲红衫裙的小丫头招了招手。 “红云,你来,带张娘子进去见夫人。我去换身衣服再来。” “是,七郎。”红云看着约莫就十二三岁,还是个青涩的小丫头,她走近福了福身,笑盈盈地看着辛夷,却在曹翊离去后,对辛夷轻轻一哼,换了脸色。 “跟我来吧,走路要有点眼色,国公府不比别处,别东看西看的。” 富贵人家规矩多,辛夷笑笑,不说话。 两个婆子在庭院里清扫落叶,看到红云领辛夷过来,默默让到旁侧。红云端着架子,直到走入内室,隔着屏风行礼,这才软下声音,恭恭敬敬地说话。 “夫人,张小娘子来了。” “进来吧。”屏风里还有两人随侍的丫头,辛夷走进去却没有看到主角,只见前面是一道直垂到地的月白色纱帘,里面一个纤细窈窕的身影若影若现,声音如珠玉落盘,好听温柔,又有一种难以掩藏的威仪。 辛夷不记得《汴京赋》剧情里曹翊有没有娶妻了,她那时候的关注点主要在汴京百业上,人物小传看过,时间一长便模糊了记忆,默认眼前的人是曹翊的夫人了。 “民妇见过曹夫人。” 她已经习惯了这个时代的礼仪,逢人便施礼,做起来不显生涩。 帘子里的夫人闻声却迟疑了一下,这才吩咐。 “红云,你去备水,为娘子盥手。” “是。”红云应声下去,辛夷在两个大丫头虎视眈眈的注视下,坐到一帘之隔的神秘夫人外面。 屋子里有一股淡淡的药味。 辛夷不多话。 那夫人也不说话。 寂静片刻,直到红云端了铜盆进来让她盥洗,开始准备玫红色的一条细丝线,辛夷这才意识到她遇到了从医以来最大的挑战。 ……这位夫人不仅不会挑开帘子让她见到本尊,而且连她的手都摸不到一下?天爷!这是要她隔着帘子,悬丝诊脉? 前面说到现代中医到古代无法问诊的问题,辛夷没有想到自己也能遇到。实际上,悬丝诊脉这事,辛夷查询过古藉书籍,至今也持保留态度。 不否定也不肯定。靠一根细丝线带来的手感去感受病人的脉象,以前的古人行不行她不知道,反正她自己是肯定不行的。 更何况,大家都是女子,并没有男女授受不亲的大防,帐中夫人为什么非要这么矫情这么麻烦? 辛夷默默地擦干手,撇嘴一笑。 “夫人,我不会悬丝诊脉。若您不介意小女子唐突,烦请伸出贵手,让我切脉,这样会更为准确地探明病情——” 夫人尚未开口,那丫头红云便尖了嗓子,像发现了什么稀奇似的,“七郎说她医术超群,怎么会连悬丝诊脉都不会?” 辛夷莞尔,眼底灼灼带笑,“不瞒夫人,我一向以为悬丝诊脉只是个噱头。医者是无法凭借一根丝线探知病人脉象的。即使有人这样做了,探病开药了,也治好了病,实则依据的不是探脉,而是四诊之听闻症状。” “不会就不会,你装什么名医呀,还强词夺理……” 不知道为什么,这红云好像天生对她抱有敌意,一说话便夹枪带棒。 “红云,不得无礼!”纱帐里的女声温柔平和,又有一种难以言状的雍容华贵。这夫人的性子和曹翊倒是有几分相似。 令辛夷意外的是,接着她便温声说道。 “撤掉丝线。” “是。” 红云不满地瞪了辛夷一眼,嘟着嘴巴将丝线拿开,卷起帐子的一角,那个娇矜的模样像个被大人惯坏的孩子。 辛夷原本的年纪是二十三,比这些丫头甚至比傅九衢的年岁都要大,即使顶着这个年不足十七的身子,但心理年龄不同,也懒得跟这种小丫头计较。 她不动声色地等待着。 一只柔荑慢慢从帐子里探出来,瓷白、光滑,皮肤薄得仿佛能看清上面流动的青色血管。 这是一只保管得宜却不太健康的手。 “你看什么?还不快切脉,冻着了夫人,要你好看。” 红云这小姑娘好似比她的主子更为骄妄,辛夷要不是看她年岁实在太小,当场就得替她祖宗十八代教育几句。 帐中的夫人却很随和,“张娘子,你只管依你的来做。不必理会这小丫头,都是我惯出来的臭脾气,回头我会收拾她。” 这是一个让人听着很舒服的声音。 辛夷微微一笑,将手搭上那截雪白的腕子,隔着一层搭上去的轻纱,她屏息凝神,“夫人是哪里不适?” “红云。”帐中女子轻唤。 红云嘴快,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了夫人的症状。 所谓听、闻、望、切,夫人隔着帘子,显然不愿意见人,辛夷只能凭着红云说的症状,以及脉象来诊断。 沉吟一会,她松开手,微微一笑。 “夫人有些积热郁躁,不是什么大毛病。我开几帖药,调理一些日子……” 房中备有笔墨,辛夷在红云的引导下,坐下来写方子,刚刚挪开镇纸,还没有将墨汁晾干,门口就传来脚步声。 来的人是曹翊,还有一位背着药箱的太医在他身后,看到她在开方,太医脸一沉,明显露出不悦的神色,那表情仿佛受到了侮辱。 ------题外话------ 谢谢姐妹们支持,尤其我家fans姐,二锦已感动得无以言表,每日初吻给你,么么哒~然后这两天家里孩子要考试,事情多,今天只有两章6000字了~~ 第81章 唐突佳人 曹翊换了一身便服,苍烟色暗纹祥云袍,将他身材衬得清俊挺拔,玉树临风,脸上的笑容更显风和日丽。 “张娘子,这位是沈老先生,太医局院使。” 说罢,他又对那老头子道:“这位便是我向先生提过的张小娘子。” 沈老先生打量的目光,倨傲地落在辛夷的脸上。 辛夷一笑,“久仰久仰。” 北宋中医发达,仁宗朝实行医政和医学分家,开设了成体系的官方医学机构,这个太医局便相当于国家最高等级的医学院。 那么,沈老先生便是医学院的院长,专门搞教育的。 一个老院长看不起初出茅庐的小学鸡,认为她不该给贵人看病,不算违和。 出于尊老爱幼,辛夷端正地行了一礼。 那沈老先生收回目光,嗯一声,算是回礼。 辛夷不以为意,那红云却热情地迎上来,“沈老先生,你可算来了。我们……夫人今早进食了一碗荷叶粥,喝了半碗菊花鸡汤,用了两块杏仁豆腐,汤药也都按您的吩咐服用了,身子爽利很多呢,全是您的功劳。” 沈老先生诚惶诚恐地揖礼,连声说不敢。 曹翊察觉到辛夷受冷落,温和地低头问她:“张娘子,夫人病情如何?” 辛夷微笑,将方才说过的话复述一遍。 沈老先生瞥过来一眼,“小娘子的药方可否给老夫瞧上一眼?” 辛夷:“当然。” 她正准备拿过去,红云早已抢在前头,笑盈盈地拿到沈老先生的面前。 辛夷:…… 沈老先生看着方子,眉头微微皱起,“外感风邪,当先犯肺。夫人脉沉滑实,发热无汗,鼻塞气热,显是风寒在表,阳气不足。紫苏泄肺气而通腠理,防风可排汗,再好不过。” 说罢,他略带指责地看过来,语气重了几分:“为何你要用川芎,枳实、竹叶,而不用紫苏和防风?” 辛夷看着他,从容而淡定。 “老先生,夫人热郁在肺,气不得宣通,喇久无血……川芎祛风散寒,行气开郁,通络止痛,枳实消积化痰,竹叶生津利尿,和紫苏防风一样有辛温解表的功效,却又同中有异。紫苏和防风利喉,却不利喉咙干燥者。夫人体弱,我以散代合,以行气代强攻,变治为散,疗效虽然要慢一点,但更利于夫人的病体康愈。” 一口气说到这里,不知想到什么,她嘴角微微一勾,笑了。 “老先生教导学生的时候,难道不曾告诉他们,疏胜于堵,治本强于治标吗?” 沈老先生被她一噎,好半晌哼出一声。 “一派胡言!一种方剂的应用,皆须无数次的尝试和改进,岂是你凭空想象便可随意开方的?你可知你瞧的是谁的病?出了事你担当得起吗?” 他说得大声,辛夷却笑了。 “你怎知我的方子没有经过无数次的尝试?” 不仅无数次,还有上下九百年呢。 “沈老先生教训得是。我年纪尚小,哪里敢随意变通?只是师父恰有讲到,这才想到罢了。不过,沈老不知道的,不一定就不可以,一把岁数,还是不要做井底之蛙得好。” 她语气听似温和,骨子里却带着强硬。 沈老先生审视她片刻,冷声道:“你师从何人?习的是哪一派医术?” 这是一个讲究师承的时代,如果没有在官办医学院学习,便只能跟随师父。辛夷是一个女子,不可能进学,而且她也就十几岁的年纪,能有多深的造诣? 沈老先生看她,就像在看骗子。 辛夷一笑,将当初搪塞崔郎中那一套搬了出来。 “小女子学识浅薄,不敢随便报师尊大人的名讳,只怕丢了他老人家的脸……还望老先生见谅。” 沈老先生重重一哼,侧头对曹翊和帐里的夫人各作一揖。 “依老夫看,这小娘子胆大包天,用药毫无章法。若因此误了贵人治疗,落下病根,那可就坏事了……曹指挥,既然红云姑娘说,老夫的药方有效,何不按此方而行?” 说到此,他突然转头,看着辛夷那张脸。 “小娘子既然懂得这么多医理,为何连治痈去毒,调理肌肤的法子都不会?连自己的脸都治不好的人,你敢相信她能治好贵人?” 厉害! 看来做院长的人,不仅要医术,还得有一张好嘴。 辛夷淡淡浅笑,并没有被人说“丑”的自卑。 “让沈老见笑了,我肤质天生如此,遇上寒冷季节,万物归藏,它却偏要复发,就是调皮得很。不巧,前几日又落水,加重了病情,正在吃药调理呢。无意冒犯贵人,见谅。” 客气的说完,她脸上的笑意慢慢绽开,意味深长地还以一击。 “沈老的医案我方才拜读过了。浅显一些说吧,用沈老的方子,确实可以治好夫人的病。可夫人本有宫寒之症,若用药太急,对怀上麟儿,却是大大不利。” 古代妇人无不看重子嗣。 辛夷方才察看这夫人的脉象便已觑见一二,只是人家没有主动提起要调养身子和备胎,她也不便多说。 如今老沈打了她的脸,她就不必再顾及颜面了,直接扇回去才是正理。 一言即出,四周突然寂静。 所有人都变了脸。 好像她提到的是什么禁忌一般。 尤其沈老先生脸上甚至露出几分恐惧。 辛夷微微一笑,毫不客气地火上浇油。 “猛药治疾虽好,却不如涓涓细流来得稳妥……沈老先生妙手丹心,医术高明,又掌控着医学人才的培养,想必比我这个半吊子大夫,更懂得这个道理吧?” 这不仅仅是反呛他不为夫人的子嗣着想,甚至暗指他不怀好心。 沈老先生脸都气绿了,脊背隐出薄汗。 再看眼前小娘子微笑的脸,仿佛看见蛇蝎。自己不过是指责她学艺不精而已,这女子却是一出口就要整死她啊? 这话帐中那位要是听入耳朵里了,不得要他的老命?甚至祸及子孙? 沈老先生提一口气,怒斥,“你简直一派胡言。夫人只是偶感风寒,食欲不振,哪里就会对子嗣上有什么损伤?” 辛夷轻描淡写地一笑。 “那……兴许是小女子学艺不精,言过其实了。还请夫人见谅,曹大人见谅。” 她点到为止,不再过多解释。 “既如此,小女子告辞了。” 她一把抓起药方,当面揉皱塞入怀里,望向曹翊。 “曹大人,劳烦差个人送我出府。” 曹翊看一眼白色的纱帐,面色微微凝重:“张娘子,我送你。” 沈太医见她示弱,顺着台阶就下,话也说得大方,“你小小年纪就有如此造诣,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假以时日,定会成为一代医学圣手……” 这些原本就是客气的话,彼此心照不宣。 沈太医轻轻放下,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辛夷心底冷笑一声,掉头就走。 自始至终,帐子里那位夫人没有说半个字,谁也不知她是什么心思。 曹翊将辛夷送出采桑院,又让长随郑一拿了一个石绿色绣着喜鸦的钱袋过来。 “小娘子,今日的事有劳你了,是曹某招待不周,让你受了委屈。” 顿了顿,他赧然一笑,“曹某信得过小娘子的医术,药方还请留下。” 辛夷见钱眼开,接过来掂了一下,眉眼都笑得好看了许多。 “这诊金有些重了。曹大人,我受之有愧。” “是你该得的。”曹翊歉意地笑道:“先前曹某曾唐突佳人,多出的诊金,就当是我给你的赔礼。” 佳人? 辛夷笑了起来。 “有银子拿,我就不委屈。” 辛夷不见外地将银子放好,顺便把那张揉得皱巴巴的药方掏出来看了一眼,“可要我重新写过?” 曹翊看着药方,摇头,“不必。” 辛夷笑了笑,看一眼清风明月般的曹大人,觉得有必要把刚才的话说得更透彻一点。 “曹大人,我想斗胆一问……”辛夷斟酌着,旁敲侧击地道:“大人与夫人成婚几年了?膝下可有孩儿?” 夫人? 曹翊愣了愣,马上明白她误会了什么,笑出声来。 “张娘子,曹某尚未娶妻。” 第82章 热在表,郁在心 原来英俊潇洒的将门公子还是个黄金单身汉? 辛夷一愣,不好意思地拱手。 “是我误会了。失言失言,曹大人当我没说。” 曹翊摇摇头,笑得温柔:“怪我没有说清楚。” 辛夷道:“那帐中那位夫人是?” 曹翊眼波微动,含糊地说道:“是我的一个至亲。” “哦。”辛夷点点头,一瓢冷水泼出去。 “既然是曹大人的至亲,我又拿了这么丰厚的诊金,那便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吧。曹大人的这位至亲夫人,热在表,郁在心,想是久不受孕,服用了一些调经补肾的药材,导致气滞血瘀、积热过重,越发难以受孕……” 曹翊面色一变:“你说什么?” 辛夷微笑,“生儿育女,有时候也讲究个缘分,大人还须多劝劝夫人,不要因为急于求子而服食过量药物,那样恐伤根本呀。” 这话说得很清楚了。 至于那位夫人是不知内情,还是知道却顾不得利害,辛夷就不得而知了。 大户人家宅子里的东西,水深,复杂,手段多,辛夷不想趟浑水,说完施个礼。 “言尽于此,曹大人,告辞了。” “稍等。”曹翊突然叫住她。 辛夷心里一凛。 生怕曹翊再追问她什么,依她这种正直善良还爱打抱不平的性格,说不定就要祸从口出卷入什么宅斗大戏里了。 不料,曹翊再次唤来长随,捧上一本书递到辛夷的手上。 “请小娘子笑纳。” 还有伴手礼? 辛夷半眯起眼看曹翊温俊的脸,心里默默为他取了一个外号——温柔的礼物王子。 “多谢曹大人。” 辛夷接过书本一看,微微怔愣。 这居然是她以前心心念念的东西。 ……《简要济众方》,崭新的、散发着墨香的,刚刚刊印出来的书籍。 这书和那两本医籍一样,在后世只闻其名,不见真身。虽然陈储圣说过《简要济众方》是翰林院那些医官拼拼凑凑缝缝补补得来的,但她仍是十分有兴趣…… “这真是东边不亮西边亮啊。” 在广陵郡王的府上没有拿到书,曹翊却自动送上一本。 “多谢曹大人了。” 辛夷脸上笑开了花,行礼更为庄重。 曹翊看着她笑,也跟着笑,“张娘子喜欢便好。” “喜欢。我可太喜欢了。” 辛夷翻着书,头也没抬。 曹翊微微一笑,“那便物得其所了。” 说罢他转头,“郑一,去叫人摆膳。” 收了诊金还要吃饭吗? 辛夷刚想出声拒绝,肚子便不争气地咕了一声。 她尴尬抬头。 “咕……” 这一次叫唤更大声。 曹翊低笑一声,“走吧,新来的厨子,小娘子帮我品一品他手艺。” 今儿为了给傅九衢制伤药,忙碌了几个时辰,顶着风雪到了汴城送药,又饿着肚子到曹府问诊,她着实又累又饿。 瘦子最怕饿,没有脂肪顶不住,她怕自己没回到张家村就因为低血糖头昏眼花饿昏在路边,然后冻死…… “那就打扰了。” 辛夷和曹翊往膳食房走,身后两个小丫头远远跟着,曹翊问了辛夷去皇城司的事情和案子后续,辛夷也绕着弯的问他一些事情。 两人聊得十分投机。 曹翊博古通今,温文尔雅,翩翩君子便是他最好的形容。辛夷很愿意和他说话,了解这个她一知半解的世界。 膳堂门口,一个侍从模样的年轻男子匆匆过来,走到曹翊面前,看了辛夷一眼,低低凑近耳语。 “发现皇城司的察子,潜入府里来了……” 曹翊淡淡一笑,“不必理会。” 这黑灯瞎火的地方,辛夷没有好意思靠近去听,只觉得那两人神色有异。 “大人若有要务,去忙便是,不必招待我。” 曹翊失笑,“小事。张娘子,请。” 辛夷瞟他一眼,“曹大人请。” …… 长公主府。 傅九衢坐在那张铺着厚厚软垫的贵妃榻上,似笑非笑地望着垂手立在面前的程苍,目光又转向刚进来禀报的皇城司察子,静默片刻,低低一笑。 “你再说一遍,本王没有听清。” 程苍拳头微攥,面色尚算平静,那察子已紧张得额际浮汗,眼睛里出现了慌乱。 “郡王,张娘子去了曹指挥府上,至今尚未出府。” 这个广陵郡王长得俊美无俦,可行事手段却让皇城司从上到下无人不怕。 尽管察子并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但率先认错准没有错。他再无二话,直接跪地求饶。 “属下办事不力,请郡王责罚。” 傅九衢笑了,“你错在何处?” “错在,错在……” 哼!傅九衢冷声打断他,问孙怀,“几时了?” 孙怀在傅九衢身边的时间最久,最是了解他的性子。一看他唇角噙笑,心里便是一声哀叹。 “爷,三更了。” 傅九衢沉默片刻,目光转向察子。 “盯好了。爷要看看,她何时出来……” 察子如获大释,应一声“是”,爬起来屁滚尿流地出去了。 “郡王恕罪。”程苍上前拱手,眉头微微蹙起。 傅九衢掉头看着他,笑了,“你又何罪之有?” 程苍皱了下眉头,本想坦白之前说了假话,可看着傅九衢那笑容,坦白从宽的心思又生生被吓退回去,变得吞吞吐吐,“属下,属下应当亲自送张娘子回村。” 傅九衢:“送回去又如何?她是没有长腿吗?” 程苍逃过一劫,松口气,“张娘子不是不懂礼数的人,按说不会三更半夜仍在曹府……兴许是风雪太大,她要避一避再走。” 段隋接嘴,“那可未必。张小娘子死了丈夫,原是想着依靠我们九爷的,可大雪天被拒之门外,难免会淡了心肠,再找下家。再说曹指挥长得也是一表人才英俊潇洒的,小娘子动了春心,留下来长夜交谈,或干脆来个枕席欢娱也无不可嘛……” 程苍恨不能拿张椅子摔到段隋的脸上,或是干脆拿线把他的嘴巴缝了。 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孙怀看看左右这二位,笑吟吟上前。 “爷。小的倒认为此中或有内情。” 傅九衢凉凉看过去。 孙怀手心握汗,一脸是笑。 “今儿在宫中,小的不巧听到坤宁殿的两个小黄门议论,说圣人(皇后)一早便出宫去了。爷想想,圣人出宫会去何处?且又病了这些日子,出宫去做什么?” 曹皇后出宫自然会去曹府。 如此一来,张娘子被曹指挥请去府邸便不足为奇了。 妇人家生病,有时候还是要妇人来看比较放心。 傅九衢面色淡淡,“这妇人心思诡诈,奸猾有余。一切皆有可能。程苍。” 程苍拱手,“属下在。” 傅九衢看他一眼,神色讳如莫深。 “明日一早,你去开封府提人。” “郡王是说……?” “水鬼案一干人犯。” 案子由官家亲自交办给了皇城司,但涉及此案的人犯董大海、小谢氏等尚在开封府大牢里关押着。还有案件相关的卷宗要录,也都要一并移交。 “年节之前,必须结案!” 年节前?也就剩下十天而已。 程苍看着傅九衢眼底的一抹暗色,低头应是,“结了水鬼案,朝野上下都能好好过一个祥和年。” 傅九衢散慢地嗯一声,扭头,“孙怀。” 孙怀躬着身子上前,“小的在。” 傅九衢皱着眉头转身躺下,“给爷擦药。” “是。”孙怀伸手去扶,却见傅九衢坐过的那一张软垫上,染成了星星点点的红色。 那血迹,看着触目惊心。 “哎哟,爷,这是伤口又出血了呀,都说不要坐起来的……快!段侍卫,去把周先生请过来。” “不用了。” 傅九衢咬着牙慢悠悠地重新趴回去,一个平常简单的动作竟让他脊背爬上了一层冷汗,疼痛蔓延开来,差点要了他半条命。 “这老包,当真是不留情面。他是真打呀。” 孙怀哭笑不得:“爷还不明白包大人么?” 眼看孙怀去拿官家御赐的药,傅九衢突地扭头,不耐烦地摆手。 “试试那个玉面回春,朱阙润色。哼!我倒要看看这个小张氏到底有几分本事。” 孙怀回头看一眼自家主子,“是。” ~ 辛夷吃过饭便回到张家村了。 坐的是曹府的马车。 曹翊说风雪太大,她一个人驶着小驴车不安全,驴车和驴子都留府上,明日再差人给她送回去。 辛夷受够了来的时候那懒驴撂挑子的磨叽,而且回去这十来里路,黑灯瞎火的,一个女子确实不安全,她没有拒绝的理由。 只是出府的时候,她发现不是来时的正门,而是一个侧门或是后门,曹府似乎很怕被人看到说三道四,走得谨慎而小心。 辛夷占了人家的便宜,虽有疑惑,并没有多说什么…… 更不会知道,有人一直在府门外冒着风雪守她。 辛夷到家时,三小只已经睡下,湘灵陪着她们在左厢的屋里,只有良人坐在客堂,一盏灯,一炉炭,一个人在灯火下缝衣服。 她帮辛夷把东西歇下,又将温在灶上的水烧了两把火,备好了拎到房里让辛夷洗漱。 辛夷脱下鞋袜,看她一眼。 “晚上你跟我睡吧,别去打扰湘灵了。” 良人嗯一声,有些拘束。 辛夷习惯独睡,只有三个孩子才敢去糟蹋她的榻。良人上床的时候,小心翼翼,生怕挨到了她,连呼吸都有些紧张。 “你怕我做什么?我又不是男子,还会吃了你不成?”辛夷笑着打趣。 良人呼吸一急,“姐姐就会取笑我。” 辛夷和她一人盖了床被子,翻身为她拉了拉被角,突然严肃了几分。 “困吗?” “不困。” “我问你点事。” “哦。” “你知道白笃耨[du nou]吗?” “那是什么?” “一种香料。” “我没有听过,汴京城里香铺众多,我并不全然识得,姐姐不如明天去城里逛逛?” “不用了。”辛夷低低一笑,“那你知道沉香的价格吗?” 良人不安地翻了个身,“我,我没用过这么好的香,我以前听小曹娘子说,一两得一百五或二百贯呢,也不知真假。姐,你为何问起香料来了?” “没什么,熄灯睡吧。” 良人爬起来看她一眼,见她平静地躺着看着帐顶,没有多话,直接跨过去吹熄了油灯,又蹑手蹑脚地上床。 四周黑暗而安静。 辛夷什么都看不见,脑子却格外跳脱。 今日在汴京城,那个挑夫的担子触动了她的神经,让她想起《汴京赋》里的一个剧情任务来——寻找丢失的沉船香料。 在那个任务里,玩家需要沉入汴河,在一艘神秘的沉船里打捞香料。 里面除了沉香、龙脑,还有一种香叫白笃耨。 辛夷记得货物的内容,不仅因为她恰好无聊做了这个任务,尝试了沉入河底的体感,还因为一个策划小姐姐吐槽过,说笃耨这种香料,是在十二世纪大约宣和元年才从真腊国进入宋境的,她和总策划说这个bug,他们嫌麻烦,怕花钱,不肯更改。 那个小姐姐是懂香料的,而辛夷是医药,但香料也可以入药,在宋代香料也称“香药”,所以,她们被分在同一个组,为这个事情,她们私底下还吐槽过总策划脑残。 但如今…… 辛夷真希望总策划脑残到底,一意孤行死不悔改。 因为,当时笃耨进入宋境,简直是席卷了奢侈香市场,力压它的前辈沉香龙脑,一两笃耨更是卖出了二十万钱的高价。 想到原本不该出现的马钱子出现了,辛夷希望白笃耨也会存在。 那样,她要盘下孙家药铺还有问题吗? 辛夷的双眼在黑暗里瞪得大大的,想到那不知沉在哪一片汴河水底的巨款,身子像烙饼似的,翻来覆去睡不着。 甚至有些后悔,游戏时因为偷懒使用“自动寻路”的功能,没有亲自走一遍地图,没看清楚沉船的地点…… 她不停地回想那一片水域的环境。 可是,除了依稀记得对岸有一个三面环水的庄子,别的都模糊不清。 ------题外话------ 今天两章还是很肥美的哈,第二章4000字,订阅点数会比前一章高~~ 然后,仍然是感谢我fans姐的权杖,同时谢谢小姐妹们支持,muma…… 不瞒各位,写这种挂真实历史的小说比架空要花多得多的多的多的时间,并且在流量阅读领域不那么讨喜,但我自己写着其实挺快乐的,只要有人愿意看,二锦便会认认真真地写下去。握爪! 另注:北宋初年,其实“娘娘”这个称呼,是专指太后。而皇后,因为唐代二圣临朝那位圣人,便沿用下了“圣人”这个称呼,当然,也可以称为“皇后”。至于别的嫔妃,一般都称“娘子”,或者称封号,并不会用娘娘这个称呼。一直到北宋晚期,“娘娘”才流行开来,到了明清,贵妃或是位分高的嫔妃也能叫娘娘了,再后来因为影视剧的发展,“娘娘”便成了一锅炖。 为了照顾读者的阅读习惯,我一开始并不想用“圣人”这个称呼,纠结许久还是遵照了历史,在此特地说明。文中的错漏之处,欢迎我万能的读者朋友指证,我们一起学习,让历史活起来~ 第83章 白笃耨 做了一宿潜水捞香药的美梦,辛夷翌日顶着熊猫眼醒来,发现自家的驴子已经回来了,正悠闲地甩着尾巴在河边的棚子底下吃草料。 今日天气甚好,雪停了,太阳将汴河水岸映得金光粼粼。辛夷伸了个懒腰。能让她开心的事情很多,冬雪暖阳、春日桃花,烹茶煮酒,看书问诊,以及气人。 “良人,你去城里办些酒菜,今晚咱们把你爹娘、小曹娘子,还有上次去开封府帮我请愿的姑婆小婶姐姐妹妹都请过来。” 普通人家,大多吃两餐,没有午膳的习惯,因此辛夷请了晚饭。 她故意把声音拔高,让隔壁院的刘氏可以听得清楚。 “对了,再称些糖果糕点,买点酒水,把你家摊子上的烧饼米糕多买一些,凡是那天在请愿书上画了押的好心人,咱们都得表示表示。乡里乡亲的,人情得还上。” 从开封府平安归来她便想做这件事了,只是紧着时间给傅九衢做药膏,只能将时间推后。 良人笑吟吟从院里走过来,在围裙上擦了擦手。 “是。我先给姐姐打水洗漱,然后就去办。” 辛夷嗯一声,在脸盆架前坐了下来。 良人端着水盆过来,将脸盆架边的木柜打开,里头全是辛夷放置的面霜口脂,瓶瓶罐罐看着又多又复杂,为了方便,她还特地让木工在上面镶了面镜子,洗脸的时候也能瞧得更清楚了。 良人就没有听过哪家的小娘子有辛夷这么爱美的,一面帮她换水,一面笑。 “姐姐脸上的暗疹好了很多,也白净了呢。” “真的么?”辛夷抬起头便凑近镜子,左右查看,“白是白了,不过大抵是牢里没见天,捂白的。疹子是好了些,还得接着治。等下我写个清单,你顺便再带一些药材回来。” “好。”良人看她洁面,突地低头在她耳边道:“我二婶病了,脖子肿胀得像鼓了一座山似的,很是可怕…… 天不亮,就在家哭得呼天抢地,四哥哥却不管她,还顺了银钱去虹桥押骰子……二哥哥为了二嫂的事,也是没有心力劲儿折腾,大哥哥去城里请来个郎中,说是什么……瘿瘤?” 瘿瘤? 现代叫甲状腺瘤,民间又叫大脖子病。 辛夷未动声色:“是吗?这么惨?” 良人道:“我爹让我嫂拿了一些自家摊子上的米糕饼子过去看望。我娘还发了火,说是二婶子自作自受,恶人恶报,两个大清早的拌了一回嘴,谁也不理谁呢……” 辛夷笑起来,“那不正好,你把酒菜办得丰盛一些,晚上请大伯和大婶来吃饭,恰好可以说和说和。” 良人:“谢谢姐……” “这有什么可谢的。” “姐,这个瘿瘤好治吗?我娘说二婶犯了煞星,怕是活不过这年关了。” “那不会的。”辛夷笑了起来,“祸害千年在,这个病一般情况下不致命,会遭点罪就是了。” 良人唔一声,便听到院门传来叽叽喳喳的笑声。 是湘灵带着三小只回来了。 “娘!”小三念第一个奔过来,抱住辛夷便抬起小脑袋,“你昨夜何时回来的?三宝等你都等睡着了……” 辛夷捏她的脸:“专等你睡着才回的。” 说完又望一眼衣裳脏兮兮的二念。 “你们上哪里野去了?” “小姨带我们去村东看媒人去了,好多好多人呢。” 辛夷好笑,“媒人有什么可看的?” 三念也说不清,就爱热闹罢了,回头便扯着湘灵,“小姨,你来说,你来说。” 湘灵脸蛋儿红扑扑的,略带一丝羞涩。 “是温姿家有媒人上门,来提亲了。” 辛夷知道,村东的温姿是湘灵的手帕交,小姐妹两个关系极好,温姿是母亲改嫁到张家村时带来的女儿,比湘灵还要大上一岁,是一个清清秀秀的小娘子,姿色很是出挑。 之所以温姿家有媒人上门能引来轰动,也是因为水鬼的传闻,外面总有人说,张家村的小娘子生出来的孩子天生怪胎。媒人都不敢上门,怕说了张家村的亲,引来晦气。 张家村许久没有媒人登门了,村民们自是欢喜,都跑去围观。 辛夷没由来的松了口气。 开封府大堂那一审,闹得满城风雨,人人都知道所谓“天生怪胎”是马钱子作怪,水鬼的谣言也就不攻而破了。 “这下好了,郎君们都不怕水鬼了。你们两个是不是也想嫁人了?” 湘灵的脸唰一下红了,“才没有呢。” “娘~”三念被冷落半晌,好不容易才插上话,拽着辛夷的衣袖就问:“你有没有给三宝带好吃的呀?” 辛夷捻她鼻头,“有。在堂屋的桌子上,去拿吧。” 那些粒点蜜饯其实不是她买的,而是曹翊吩咐人准备好的,她也是马车到家的时候才知道,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 二念和三念欢天喜地奔入堂屋,湘灵怕他们够不着,笑着跟了进去。 一念却慢吞吞地走到辛夷的面前。 “你卖掉金娃娃了吗?” 这小屁孩儿,又来了。 辛夷瞥他一眼,“没有。” 一念:“你又要办酒菜,又要称糖果,你还有钱使唤吗?” 辛夷哭笑不得地看着这孩子,将面脂柜子合拢,一把揪住他的手腕。 “来,你跟我来。” 一念被她拽着进了屋,看着她从床下拖出一个黑漆的箱笼,拿出一个钱袋倒在床上。 “你看我是缺钱的人吗?” 那是昨晚曹翊给的诊金。 三个长得像小蛮腰似的银锭子,沉甸甸的,足有六十两重。 一念很是吃惊,“你哪里来的银子?” 辛夷朝他翻个白眼,“给人看病赚的。荒年饿不死手艺人,你还怕我会让你们饿肚子不成?嘁!” 说罢她将银锭收起来,不耐烦地推一念。 “好了好了,快去外头吃东西,别整天跟个小唐僧似的念叨我,烦人。” 一念没问唐僧是什么,而是蹙紧小眉头。 “那这些银子够你开医药铺子么?你这样大手大脚地花钱……” “要你管老娘的事?” 辛夷举起钱袋子,一副恶毒后娘的腔调,作势要揍他。 一念这才不高兴地哼一声,出去了。 “疯女人。” 辛夷好笑,“治不了你,小样儿。” ~~ 良人手脚麻利,去汴京城打了个转,不到两个时辰就回来了。 满载而归,驴车上装的全是酒菜。 在北宋汴京城,没有外卖这个词,但外卖业务已不新鲜。市井里条件好的人家,常有懒得开火做饭的时候,要么下馆子,要么购买现成饮食回家食用,更有甚者,直接让店里的伙计送到家来。 辛夷和良人家是对门,桌椅不够,便直接从张大伯家里搬回来,在院子里摆上满满两桌,请来小曹娘子和要好的几个乡邻,从申时吃到太阳下坡。 小院里欢天喜地,而一墙之隔的张正祥家里却没有半点声音。 偌大一个宅子沉寂下来,冷清得像一座孤坟。 妇人们吃饭的时候也嚼舌根,说从张三郎客死他乡,张正祥家就要败落了。 天擦黑的时候,客人们都带着辛夷准备的小礼品各自回家了,辛夷点燃油灯,搬出石臼来舂药,张家大嫂龚氏这时却悄摸摸地过来,找辛夷借火折子。 然后,借机说家里的破事。 “二郎晌午又去了一趟城里,方才哭丧着脸回来的……原本开封府答应要放二弟媳妇回家的,可皇城司的官爷将人带走了,二郎去皇城司外面蹲守半天,人家门都没让他进……” 辛夷一怔。 傅九衢屁丨股开花还不忘办公呢?卷啊! 龚氏瞥她一眼,叹口气,“说来也是作孽,原本和和气气地过日子多好,弄成如今模样,婆婆还在榻上躺着呢,脖子肿得说不出话,二郎家两个娃哇哇哭……” 辛夷敷衍地笑一笑,“是啊,作孽。” 龚氏看着她,“你说二弟妹进了皇城司狱,还出得来吗?” 辛夷:“那得看她皮下到底是什么鬼了。” 小谢氏是第一个跳出来冤枉辛夷的人,小谢氏恨她甚至比刘氏更甚,辛夷忘不掉她那一双怨毒的眼睛,却不知道是为什么…… 不过,开封府审不出来的事情,也许到了皇城司,能审出不一样的结果呢? 临走的时候,龚氏吞吞吐吐地问:“三弟妹,若是婆母回心转意了,请你回去,你还肯和我们做一家人吗?” 辛夷差点笑出声,“让她歇了这份心思吧。还做一家人?除非汴河水倒流。” ------题外话------ 宋代的银锭子和金锭子,并不是影视剧中常见的元宝模样,而是像一个腰的形状,中间细,上下宽,扁的……所以,我叫它小蛮腰,有兴趣的可以百度找图看看哟,很有意思。 第84章 一入皇城司 打发了龚氏,辛夷背着竹篓沿着汴河的河岸走了许久,一直到天彻底黑下来,才打道回来。 她没有找到记忆中的沉船水域。 甚至有些怀疑,那个支线剧情有没有被删除…… 这一夜,辛夷睡得不太安稳。 脑子里反复纠结着剧情,她患得患失地辗转许久才入睡,但寻找白笃耨的念头更加执着了。 ……有财不发会遭天谴的吧?老天给了她一个穿越大宋吃喝玩乐的机会,同时赠送大力金手指buff和预知剧情的能力,不就是为让她体验一把爽文女主的人生吗? 搞钱比搞男人更实在,不能放弃! 翌日,辛夷用罢早膳就背上竹篓,拿着镰刀,戴上一个大宽沿的遮阳帷帽,然后领着三个小跟班出了门。 她准备把汴河分成不同的区域,由近及远,慢慢寻找……只要功夫深,铁杵都能磨成针,还能找不到沉船地点吗? “娘,我们要找什么呀?” “当然是找药。坏女人最喜欢挖药了。” “娘才不是坏女人。” “哼!那你问她是不是找药?” 有三小只跟在身边,就像凭空添了两个话痨。 二念和三念说个不停,幸好一念话少,还会帮着做事。 三念转过来抱住辛夷的手臂,拖拖拽拽像个粘人精。 “娘,二哥哥说得对吗?” “不对。”辛夷笑了笑,低头看三念,“我在寻宝。” “寻宝?”三小只眼睛都亮了,满是崇拜地看她。 天底下就没有不喜欢寻宝游戏的小孩子。接下来,一连三天,无论辛夷走到哪里,三个孩子就跟到哪里,眼睛亮晶晶的,非得要跟着她一起去寻宝不可。 辛夷成了遛娃的孩子王,沉船点却不见踪迹。 辛夷觉得这么找下去不是办法,速度太慢了,等找到东西她大概头发都白了。 她准备去找小曹娘子借一艘小船,沿着汴河从水面上寻找。 然而,不等她付诸行动,段隋便找上门来了。 “张娘子,郡王让你去一趟皇城司,有些证供,须得你去核实。” 官方传讯,没有拒绝的可能,辛夷换了身衣服,梳了一个简单的发髻,都没让湘灵和良人来帮忙就弄得挺好看。 穿越这些日子,她已渐渐习惯像个宋人一样生活。 走出门来,段隋在院门等待,抬头研究那棵马钱子树,辛夷抿嘴笑一笑,将孩子托付给湘灵和良人,骑着她的小毛驴,同骑马的段隋一道进城。 路上,段隋走走停停,很是不耐烦。 “你能不能快点,九爷等我回去交差呢。” 辛夷掐算了一下日子。 今儿是皇祐三年的腊月二十四,离傅九衢杖刑不过才六天。 “郡王这就上值去了?他的伤好了吗?” 驴子比马矮上许多,段隋和她说话,还得低下头。 “哟嗬,你还知道关心九爷啊?” 辛夷眼睛往上一瞟,淡淡勾出一个笑:“当然。” 不仅关心傅九衢,更关心什么时候大反派才能病体安康心情倍好,然后愉快地把两本古医书还给自己。 段隋不屑地哼声,勒了勒马缰绳,一脸不满地看过来。 “你这小娘子年岁不大,心眼却不小。怎么?一只小脚还想踏两只大船啊?” “什么脚什么船?”还大啊小的,什么鬼? 辛夷莫名其妙,段隋却不会告诉她,那天晚上为了等她离开曹府,皇城司两个察子差一点在风雪里冻成冰人,结果没等到人还被郡王罚了。 可怜的他自己因为一语不慎,明年的俸禄都被罚没了。再罚下去,他这辈子大概要白当差了。 段隋越想越气,鼻子快冒出烟来,看辛夷便没了好脸色,哼一声。 “我跟你也说不着。一会儿见着郡王,你自家跟他解释去吧。” 嘿!什么毛病?辛夷在驴背上坐直,挺起腰背,寒着脸瞪他:“段侍卫,气郁不畅易生痈疽,有病早治。” 段隋心里一跳,猛地扭过头,“你又来关心我?” 辛夷嘴角微微一抽,“我关心所有病人。” 段隋眯起眼睛,审视她,突地重重一哼。 “我对郡王一心一意,忠心可贯日月,你别在我身上花心思。” 辛夷笑得差点噎住,张嘴便吃到一口冷风,呛咳许久才停下来,眼泪都出来了。 “段侍卫,你很可爱你知道吗?” 可爱?段隋吓得脸色都变了,紧握了一下缰绳,马儿快步走在前面,离辛夷老远。 “张娘子,你请自重。” “哈哈哈哈哈哈……” …… 皇城司位于左承天门内,靠近内宫城,与殿中省、六尚局等大宋中枢衙署毗邻而居,相对于开封府大堂里的内敛庄重,皇城司从门楣到大堂,再到内堂,一应铺张浪费,富丽堂皇的摆饰,让辛夷对这个大宋中丨央特务机构,平添了几分好奇。 神秘的皇城司,帝王心腹、朝廷鹰犬,史料上记载不多,属官品级也不十分的高,却是一个灰色地带的权利部门,掌控了无数人的前程和性命,生杀予夺、刺探监察,像如影随形的阴影盘桓在人心,令一众傲才傲物清高无比的大宋文人无视气节,对它畏惧莫名…… 辛夷也情不自禁地紧张起来。 衙门里很安静,除了值守的兵卒,几乎不见旁人。 段隋将辛夷请入内堂,“坐吧。九爷稍候便来。” 辛夷:“是。” 她坐在内堂下首,往椅背上缓缓一靠。 屋子里暖烘烘的,一个紫铜麒麟熏香炉摆在紫檀木的案几上,散发着淡淡的烟气,是白胶香的味道,气味略辛,微苦,但白胶香有止血生肌、止痛和治浮肿的功效,想来是特地为傅九衢准备的。 来的路上吹了冷风,辛夷坐着软垫很是舒服,一时昏昏欲睡,神思不由又飘到了汴河边,想着记忆里的水波巨石和远方的庄子,还有水下沉船里价值千金的白笃耨…… “睡着了?” 一声低浅的声音从头顶落下,辛夷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一双玄英色的华贵革靴,她抬头看向靴子的主人。 广陵郡王姿容俊艳,黑衣长发、青玉发冠,面色苍白稍显憔悴,一双黑眸清冷得似有寒芒滑过。 狠人! 挨了五十大板才六天就来上值了。 辛夷起身,客客气气地行礼。 “不知郡王找我前来,有何要事?” 傅九衢轻笑一声,冷冷淡淡,凉沁入骨,腊月的冰雪也不过如此。 “张氏辛夷,你可知罪?” 又来?辛夷头皮都麻了。 敢情她穿越一场就是来“戴罪立功”的呗? “请郡王说个明白,我罪在何处了?” 一抹天光照在傅九衢的脸上,他眯了眯眼,慢慢撩袍走向辛夷的上首,孙怀见状,伸手想要来扶,却被傅九衢厉色制止了。 他慢慢坐下,俊挺的身姿略有一丝别扭。 很明显伤势未愈。 如果不是方才那句“你可知罪”,辛夷可能会上前关怀一下这个因为帮她而挨了板子的男人。但傅九衢不给她好脸,一副要羁拿要犯的模样,她也不好去贴人家的冷屁丨股,于是只远远的、默默地坐着,看他表演。 孙怀端上热茶,傅九衢浅抿一口。 “小谢氏招供了。” 辛夷嗯一声,“她不是早就招供了么?又有新鲜的供词?” 傅九衢漫不经心地看来,眸底带一抹嘲弄。 “张氏辛夷,你还不从实招来吗?陈储圣是水鬼案元凶,而你,就是帮凶。” 辛夷僵在椅子上。 沉默片刻,冷不丁又笑了。 “广陵郡王,小谢氏的话若是信得过,我想我此刻就不会坐在这里,而是在皇城司的大狱里待着了吧?郡王,我到底哪里得罪了你,你要这般整我?” 她说得义愤,傅九衢却沉默以对地看着,那眉目间的疏漓淡漠和一抹多出来的审视,让辛夷忍不住怀疑前阵子认识的那个傅九衢是不是在做梦。 “孙怀,拿给她看。”傅九衢沉声。 冷淡的表情里,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烦躁。 辛夷抿着嘴,一动不动地等待着,直到孙怀将一本薄薄的卷宗呈到她的面前,她缓慢地翻开,这才忍不住大惊失色,捏着书页的手微微一抖。 里头不止有小谢氏的证词,还有皇城司对三封密信和案件的调查。 如若案卷中的内容属实,那么,她还真和水鬼案有关。 甚至,都无法脱罪—— ------题外话------ 当当当当,新鲜两章奉上,感谢各位小姐妹, 小剧场求票求正版订阅求推荐(与主剧情无关) 傅九衢:你可知罪?我挨了五十大板,你不闻不问不管不顾还在曹府过夜,简直罪不可恕,你对得起我那故去的行远兄弟吗? 辛夷:姐穿越过来就是发家致富享受汴京繁华的,不是来给你堵窟窿戴罪立功的…… 二锦:得了得了,我说您二位,有事说事,无事亲个不可描述的热呗…… 第85章 自圆其说 小谢氏供述,她在开封府属实做了伪证。 她并没有听到张小娘子和王大屠户在木岸边说下毒的事情,在进入开封府大牢前,她也不知道“马钱子”是什么毒物。 张尧卓升堂办案那天的供词是被开封府捕头管常诱导的. 这一点在董大海的供述中得到了佐证。 管常身为开封府捕头对小谢氏诱供,对董大海严刑拷打,意图栽赃辛夷,然而,皇城司在提审董大海和小谢氏的当天,得到消息去拿人的时候,管常已在家中畏罪自尽。 而辛夷的疑惑,在皇城司对小谢氏的审讯中,也得到了答案。 小谢氏憎恨辛夷的理由很简单,她嫁入张家后,并不喜欢懦弱无能的张二郎,偷偷爱慕年轻有为高大英俊的小叔张巡,以前便常在暗地里整治张小娘子,在得知张巡的死讯后,她更是疯魔,认定张巡是被张小娘子害死,一心想要报仇。 在皇城司狱里,小谢氏供认,张小娘子那次投河,是她所为…… 是她亲手将张小娘子推下汴河的。 不过有一点,小谢氏没有说谎,皇城司也对此作了采证。 张小娘子确实认识王大屠户。 那日张巡办丧,王大屠户来张家村送肉,曾与张小娘子打招呼,两个看上去很熟。因此,最初小谢氏指认,她和刘氏怀疑张小娘子偷人,跟踪她到甜水巷的那一段供述,并不完全是假…… 只不过她不知道的是,张小娘子当时没有去找王屠户,而是从小甜水巷直接去了长公主府,试图勾引的人,也不是王屠户,而是广陵郡王。 当然,即便如此,最多说她不守妇道,与本案并无关联。 卷宗里真正对辛夷不利的地方在于,小谢氏供认说,辛夷那天从汴京回来后,因被刘氏唾骂一顿,很快便负气离家,一夜未归。次日,也就是冬月初八的黄昏时分,才鬼鬼祟祟地从外面回来,鞋面都湿透了。 小谢氏当时正好从城里回来,二人在村口的汴河边碰见,小谢氏认定她不守妇道,上前对她破口大骂,争执中,小谢氏愤怒之下将她推入汴河,眼睁睁地看她挣扎、渐渐沉入水底…… 大约一刻钟后,她才大呼救命,说三弟妹投河了。 村里人闻声赶过来,顺着河岸寻找未果,也就作罢。 没有人会为了一个不讨喜的妇人而入水施救。 大家都认定张小娘子溺亡,小谢氏也是如此。她虽然心底有些惶惑,但出于对她的憎恨,坚持认为她该死——包括在皇城司录供词的时候,她仍然不改初衷。最后悔的也不是杀了人,而是没有将人掐死再推入汴河,以至于她隔了一日居然浮出水面,人还是活的…… 张小娘子为何会失踪一天一夜? 根据推算,还是从长公主府出来以后。 皇城司顺着小谢氏提供的线索,一查之下,大惊失色。 她那天曾出现在陈储圣,也就是当时的崔郎中位于虹桥北岸的居所。 这一段有几个炭行伙计的供词。 在陈储圣的居所旁边,有一个石炭行,入冬正是炭行生意火爆的时候,这个炭行一日要出售石炭近万秤,伙计们几乎昼夜不停的轮转,接洽来往的客商…… 伙计们证实,张小娘子曾失魂落魄地出现在虹桥北岸,从炭行门口经过,空着手敲门进入崔郎中的家中,次日下午方才走出来,手里拎了一个青布小荷包,鬼鬼祟祟,神色有异。 皇城司再审小谢氏,她证实在村口见到张小娘子的时候,手里确实拎着一个青布荷包。 为求证,皇城司兵士们大冬天地下水,在张小娘子落水的地方摸排,捞出了那个荷包,没有想到,荷包里的东西,居然是水鬼案最大的物证——马钱子。 四下寂静,熏炉里的白胶香散发出的气味,更辛、更苦了。 傅九衢盯着辛夷,仿佛不认识她一般,目光冷冽。 “药王塔里你给本王做足一场戏,是把本王当傻子?” 辛夷从卷宗里抬头,“郡王亲眼所见,我如何作戏?” 傅九衢面无表情,眼睛里仿佛有一层阴翳。 “你和陈储圣早有勾连,却故作不熟,混淆视听。张家西厢房失火,他出面为你作证,哄骗本王你怀有行远的遗腹子,药王塔里,他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却把视若珍宝的《药王残篇》和《陈氏本草》相赠于你……” 顿了顿,傅九衢一声冷笑。 “你不要告诉本王,这是忘年之交,惺惺相惜?” 辛夷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他为何替我说话,为何赠我书籍,我也不知内情,那日我都已告诉过郡王……” “你不是不知情,你是认定此事……死无对证。” 傅九衢冷冷看着她,语气满是质疑,但怒斥一句后,不知想到什么,又稍稍缓了缓。 “如果你现在认罪,将此事原原本本和盘托出,本王或可从轻发落。如果你一定要负隅顽抗,那就休怪我无情。” 辛夷眉头皱了皱,“郡王想让我交代什么?” 傅九衢:“冬月初八那天,去陈储圣家里做什么?” 这一点辛夷也想不通,她也不知道以前的张小娘子到底做了什么。 面对傅九衢的目光,辛夷浑身不自在,许是屋子里太热,她后背隐隐有薄汗,贴着里衣很不舒服。 “陈储圣是郎中,我去找他……除了看病还能做什么呢?” 她自言自语,说罢见傅九衢冷眼,又挑了挑眉,“实不相瞒,落水后我脑子受伤,对之前发生的事情记不太清,不过,我分析,冬月初八那天,我去了郡王府上……按郡王的说法,我曾试图勾引……” 傅九衢的脸沉了下来。 辛夷撇了撇嘴,“面对我这样的姿色,郡王肯定是拒绝的。我们之间具体发生什么,我不记得,但郡王一定很清楚……我说了什么,郡王又说了什么?郡王回忆一下,可曾有过对我容貌上的羞辱?” 傅九衢俊目微撩,气笑了。 “小张氏,是我在审你,还是你审我?” 辛夷轻咳,继续说:“也就是说,郡王一定流露出了对我的憎恶。那么,我从贵府离开,回到家中,再被婆婆一顿羞辱,首先想到的是什么?”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一声叹息。 “我想必会因为容貌而焦虑,羞惭,认为郡王看不上自己,是因为这张脸……为了治脸上的暗疹,我很有可能在离家后去崔郎中家里求医……” 傅九衢冷声而笑,“要如何求医,才能求一天一夜?一个妇道人家夜宿单身郎中家里,你说是为求医?” 辛夷:…… 求医不仅能住一天一夜,还能住一年半载呢? 难道不许病人“住院”的吗? 辛夷看着傅九衢质疑的目光,忍不住挖苦,“郡王与其质问我夜不归宿,不如问问,为何我会从崔郎中家里拿出一包马钱子?毕竟那才是案件关键证物。” 傅九衢微微提一口气,盯着她的眸里仿佛有蓄积的山火,几欲爆发, 那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冷厉。 孙怀默默上前,递上一盅凉茶。 傅九衢摆手,没有去碰茶盏,但脸色却平静了许多。 “很好,那你说说,你为何会有马钱子?” 辛夷想了想,“郡王,马钱子不仅可以杀人,还可以救人。尤其对治疗我脸上的疮毒,有奇效。” 说着,她将脸微微一侧,对着傅九衢笑了笑,又伸手摸了摸,“你看看,我脸上的暗疮是不是好了许多。不瞒你说,我使用的药物里,就有马钱子……” “说得好。”傅九衢慢慢转脸,眼底浮出一丝高深莫测的凉笑。 “既然你什么都懂,医术不输崔郎中,为何要去找他治病?还一治一夜?你如何自圆其说?” “……” 辛夷被他盯得头大,条件反射地回应,“用嘴。” 啪!傅九衢重重拍在几上,那桌上茶盏腾地跳起,溅出的水渍沿着桌面往下淌,孙怀几次想过来擦拭,皆被傅九衢的脸色震住了,一动也不敢动。 “巧言令色!你到底隐瞒了什么?还不从实招来!” 第86章 梦中怀铺 辛夷知道,这才是傅九衢怀疑她的真实原因。 也是她最为人诟病,且无法解释的地方。 一旦解释不清楚这个,其他所有的辩解都成了狡辩。 但她如何能说?说真话有人敢信吗? 叹息一声,辛夷盯着傅九衢冷漠的脸,问得弱弱的。 “我如果说不明白,郡王会对我动刑么?” 傅九衢听着她不着边际的话,眼尾撩出一抹寒意。 “你想试试?” “不想。”辛夷无奈地润了润嘴唇,眼睛微微带笑,“我说我是自学的,你信吗?” “你当我是三岁小儿?” “不敢。”辛夷知道自己的解释很牵强,很难取信于人,“真相实在太荒谬,我说了郡王想来也不会相信。” 傅九衢阴沉着脸,“说。” 辛夷想了想,“郡王肯定已经调查过了,我落水之前,不仅不会医术,连字都识不得几个。所以,一切的改变都来自那一场无妄之灾。” 见傅九衢沉默不语,辛夷在坦承和瞎编之间犹豫片刻,选择了后者。 “我落水后发生了什么,我是当真不知情。醒过来,便浮在水面上,村里人说我是水鬼,其实不瞒郡王,我自己也曾有所怀疑……因为我的脑子里无端就多出了许多的东西,医术便是其中一个,而得知郡王有暗疾,也是一个……我也为此徬徨,百思不得其解……” 稍稍一顿,她睁大眼睛,露出一个惊悚的表情,“郡王你说,是不是我掉入龙宫,得龙王相救,被龙王收为义女,再授以技艺……” 傅九衢冷笑:“那你该去布雨,而不是行医。” “……” 辛夷知道他不信,无奈地道:“那我就再不想不出别的缘由了。” 她就那么盯着傅九衢,一副随你便的摆烂状态。 “郡王不信我,要怎么处置,我也无话可说,请便吧。伸头一刀,缩头一刀,我不说什么了,只要郡王别凌迟我就好。能死在郡王手上,也算是功德圆满,死而无憾。” 她说的功德圆满是指符合了原剧情。 可傅九衢听来却不是滋味。 “你不怕死?” “怕啊。”辛夷此时老实得很,一副听天由命的模样,“但怕也没用。郡王要我三更死,谁能留我到五更?” 傅九衢目光扫向她,“你可知皇城司有的是手段,能撬开你的嘴?” 辛夷张开嘴巴,啊地一声,看着他。 “不用撬。你看看,你要什么?拿走!” 傅九衢往椅背靠了靠,冷眼望着她,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辛夷僵硬片刻,润了润干涩的唇,眉头微微皱起。 “我知道郡王心里怎么猜测。可郡王想一想,我从落水活过来,有没有做过一桩对郡王不利的事情?如果不是我,能揪出崔郎中来吗?如果我当真是他的同伙,我为什么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是疯了不成?” 傅九衢眼梢微微扬起。 “郡王你琢磨琢磨,是不是这个理?其实,志怪传说那么多,比我这个玄妙的多了去了。我只是会医术,又不是会巫术,也没有那么可怕对不对?更何况……” 辛夷迎着傅九衢的目光,微微一笑:“郡王有没有想过,我本就是为了治你暗疾而来?或许是郡王多年行善积德感动了上天,特地派我来相救的呢?郡王若当真要杀我,那可是要和上天作对了。” 傅九衢哼一声,懒洋洋地笑了起来。 “行善积德?好一张巧嘴……” 从小到大,除了他娘,就没有一个人认为他是行善积德的人。 傅九衢冷眼凝视着眼前女子,突而勾唇,揉了揉略带疲色的眉心。 “小张氏,我暂且不办你。” 辛夷松了一口气,感天动地。 却听他又道:“但事情说不清楚,你嫌疑仍在。从今日起,未经皇城司许可,不许私自离开开封府。若有传唤,及时到案。” 辛夷:…… 这不就是现代的监视居住吗? “行。郡王说如何,就如何……” “还有。”傅九衢微微眯了下眼,薄唇扬起一个弧度,略略带笑,“你既说是受上天指派来为本王治疾,那从此以后,你便是本王的专属医官,未经本王允许,不可私自为他人诊病。” 什么? 这也太霸道了吧? 辛夷脸上的笑意收住,凉凉看他。 “郡王明知我想开医馆?” 傅九衢面无表情,“是吗?” 辛夷急上心头,也来了火气,“不让我给人瞧病,那你不如杀了我。” “是个好主意。”傅九衢低垂眼皮,转头着手上的玉扳指,脸色稍缓,“等此事水落石出,你洗清嫌疑,以上自然做不得数。” “也就是说,有期限的是吧?” “嗯。” 辛夷眼睛里快要喷出火来,十分怀疑傅九衢这么做是在恶意报复。 “好。专属就专属。不过,我也有一个条件。” 傅九衢抬抬眼,懒洋洋的,示意她说。 辛夷摊手,“家里有儿有女都靠我一人养活,郡王挡我财路,总得补贴我银钱,以备家用吧?” “好说。月俸十两。” “敢问郡王,十两是金色的小蛮腰呢?还是银色的小蛮腰?” 小蛮腰? 傅九衢睨她一眼,目光落在她的腰上。 迟疑片刻,他才明白辛夷在说什么,唇角不由自主勾起,淡淡地道:“十贯铜钱。约十两。” “什么?”辛夷不可置信地瞪大眼。 十两银子已经够少了,折成贯钱说不定还会有水份,偷工减料的少上几个。 太坑了。 “你堂堂郡王,怎的这样吝啬?” 傅九衢见她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轻轻一笑。 “记住:随传随到,不可怠慢。” 辛夷牙槽都快咬塌了。 被人欺负到头上,不报复一下怎么成? 她笑着应下了屈辱的不平等条约,马上就上岗。 “我给郡王捎来的药膏,郡王用了吗?” 傅九衢冷冰冰地看他,“我是没有药膏吗?用得着你的?” 哼!辛夷面不改色地起身,走到傅九衢的面前,微微朝他行了个礼。 “不知郡王身上的伤恢复得怎么样了?我来给您瞧瞧吧。” 身为专属医官,她说得理所当然,傅九衢却变了脸色,黑眸凉凉地审视着她。 “你要看伤?” 辛夷挑挑眉梢,“不然呢?不给郡王侍疾,郡王要我何用?” 两个人四目相对,傅九衢从她的眼风里察觉出笑意,脊背突然热辣辣的,觉得这小娘子当真轻佻得很,到现在仍然未对他死心…… 傅九衢轻咳,淡淡一笑,摆摆手。 “不必了,本王已无大碍,你先回去吧,待我传你再来。” 辛夷轻笑一声,慢慢地撸起袖管往前。 “那怎么行?郡王成日操劳,落下病根就不好了。我一定要亲自瞧瞧才放得下心,不然怎么对得住郡王每月给的十贯银钱?” 傅九衢看她越走越近,沉下脸来,“你做什么?” 辛夷笑了起来,低下头去,凑近他低低地道:“郡王不会以为,受了伤的你,还能阻止得了我吧?” 傅九衢面色微变。 这妇人吃雷的力气历历在目,没有武艺技巧,却有一身蛮力。他身上没伤,都得费些工夫才能收拾得了她,何况他如今有伤在身,多有不便? “孙怀。”傅九衢咬牙:“把她给我撵出去!” 辛夷微微一笑,“讳疾忌医可不好!孙公公,劳烦你搭把手,给我准备一盆热水来,我净过手才敢为郡王看伤……” 孙怀:“这……诶好的,郡王昨夜里还说伤口疼痛,娘子看看也是好的……” 傅九衢一把抓过桌上的茶盏,朝孙怀砸过去。 “你敢!反了你。” …… 辛夷最终还是没能看到傅九衢受伤的尊臀,但能气得他俊容失色,暴跳如雷,再看孙怀和程苍那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样,好歹也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她离开皇城司,从左承天门出来,骑着那头慢悠悠的小毛驴,又去了一趟离得不远的马行街,看她的“梦中情铺”…… 一个月十两的月俸,不吃不喝大概要给傅九衢干二十五年苦差才能盘下这间铺子。 前提是铺子还在,物价没涨,而她,还没有被傅九衢折磨死,留得命在。 靠打工是不行的,还是寻找沉船最为实在。 孙家药铺还没有盘让出去,除了门外张望的小娘子更为羞涩了几分,别的没有什么变化。孙喻之仍是老样子坐在堂上,痴迷他的书本,根本就无心做营生…… 宋人重文轻武,士子光宗耀祖。 读书取士,金榜题名,是宋代男子最好的出路和毕生的追求,怨不得他。 辛夷站在路中央,看药铺,也顺便看了一眼对街的“杜氏香药”。香药铺里忙碌着,生意很好,辛夷不由盘算起了沉船里的白笃耨要如何销售变现…… 背后突然传来喊声。 “小娘子?你来看铺子吗?” 第87章 各有际遇 辛夷回头,看到孙喻之的笑脸。 “少东家好。”辛夷施礼,望向孙家药铺的门楣,“药铺盘让出去了吗?” 她有些担心。 孙喻之轻轻一笑,摇头,“尚未。” 顿了顿,他望着辛夷的目光,又笑道:“我看小娘子对小店是诚心喜爱,可再退让二百贯,不,三百贯。” “三百贯?”辛夷在心里默算了一下,很是心动。 “是。二千五百贯成交。” 辛夷微笑,“不瞒少东家,我实在想要辅子,可眼下实在筹不住这么多钱来。你可不可以再等我些日子?” 她眼睛里有光,隐忍的、却又是坚定的。 这种光让孙喻之十分感动。他考虑一瞬,“这样吧,我给娘子半月的时间。我元宵节后便要进学,再不能拖下去了。” 他如此客气,辛夷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连忙作礼道谢。 “多谢少东家成全,那我们一言为定。半月内我若能筹得银子盘下铺子,你不用给我少价,我实付三千贯,就当是给你的利钱。” 孙喻之微微一怔。 有便宜不占,这小娘子当真让人刮目相看。 “那你我一言为定。可要立下字据?” 辛夷尬笑,“我身无长物,立字据吃亏的是少东家……” 孙喻之一笑,刚要说话,背后便哗啦啦传来一串吆喝声。 “让让,让一让。” 辛夷连忙让到一侧,看到又是几个挑夫,担着东西往“杜氏香药”而去。 这家香药铺生意这么好吗? 孙喻之见她疑惑,笑道:“这家铺子刚盘让出去,也是换了新东家,过两日要开业了呢。” 原来如此。 辛夷点点头,不再多言,向孙喻之告辞,便牵着驴子回了张家村。 ~ 皇城司。 蔡祁坐在傅九衢的面前,怎么瞅他怎么疑惑。 “高高拿起,轻轻放下。重楼,这不是你的行事风格?” 傅九衢翻阅着卷宗,一言不发,头也不抬。 蔡祁不客气地道:“张小娘子身上疑点重重,就她那些辩解,你认为站得住脚吗?要我说,把人拉到皇城司狱,收拾收拾,就什么都交代了,哪里来得这么麻烦?重楼,你不会是被她蛊惑了吧?这三言两语的,就把你说动了?” “我自有分寸。”傅九衢眯了眯眼,声音低凉,“她说的不无道理。陈储圣是她揪查出来的,也是她主动找我诉说此案,王屠户和挑夫要杀她,更是我亲眼所见……” “呵呵!”蔡祁嗅着空气里的白胶香味,不喜地拿手扇了扇,倾身向前与他对视,“重楼,你这模样好像被狐狸精吸食了精气的傻子啊……” “滚。”傅九衢冷冰冰看着他,“我已查明,三封密信皆是出自陈储圣之手。” “什么?”蔡祁刚刚过来,对此事还不知情,闻言很是意外,“他先投密信,指使大家去抓他,又故意诬蔑小张氏,最后自焚在药王塔,惹得张尧卓和曹翊互相攻讦,生生把这么多人拉下水,他却以死谢罪,死了。这个陈储圣,到底意欲何为?” 傅九衢沉默片刻。 “为了庆历元年的纵火案,为家人复分。不过有一点你错了。陈储圣不是心甘情愿以死谢罪,而是被张小娘子逼的,情势不容他犹豫。这便是我相信张小娘子的理由。不然,一切都说不通了……” 蔡祁点点头,“也是,有几分道理。重楼,三封密信做得如此隐密,你是如何查出来的?” 傅九衢哼一声:“字验。” “字验?”蔡祁微怔,兴奋起来,“这个字验到底是如何验的?” “此事多亏了我师傅。”傅九衢瞥他一眼,“过两日待我身子好些,你同我去一趟狄府,陪我师父吃几盅。我再仔细与你说来。” 蔡祁一听就急了,“不不不,我拒绝。你又在打我那两坛洞庭春色的主意。想都别想!再说了……” 他声音弱了弱,连眼神都怂了,“我怕狄大人,怕得很,我娘说小时候我看到他脸上的刺青,还差点尿裤子呢,如今我……哪里就敢同他喝酒了?” 傅九衢冷眼,“鼠胆!那你快滚吧,找几个察子将小张氏给我看好。” 蔡祁叫苦,“重楼,你没毛病吧?” 傅九衢瞪他一眼,沉吟片刻才道:“她有嫌疑。盯牢了,兴许会有所发现。” 蔡祁明白了。 说到底,傅九衢并没有真正地信任小张氏,放她回去,也不过是放长线钓大鱼。 “这才像你。”蔡祁满意地站起来,拍拍傅九衢的肩膀,“你好好养伤,这事交给我,保管给你办得妥妥当当。” …… 三日后,朝廷张贴了告示。 水鬼案凶犯是前翰林院医官使陈储圣的事情,大白于天下。 虽然没有提及案件的细节,但张家村水鬼案,也算告一段落。 告示里没有提辛夷,但身为这桩诡案里举足重轻的人物,她仍是免不了受人议论。 而另一桩案子,也浮出了水面。 ……张小娘子落水之谜。 犯妇小谢氏自陈失手杀人的罪行,已认罪画押,再无翻转,判刺配三千里。 董大海以次品药材充当上品售卖,中饱私囊,流二千里决脊杖十七、配役一年。 与之相连的是进奏院纵容邸报胡编乱造,搅乱民生视听,朝廷借此肃清吏员,好几个官吏落马,而开封府捕头管常诱供人犯,对证人屈打成招,虽然已畏罪自杀,但开封府主官却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傅九衢把案子呈到赵官家面前,当天,张尧卓就在上朝时,被赵祯当众痛骂。 张贵妃得闻此事,感觉自家的脸被打了,在赵官家面前好一番凄苦,说自家大伯想为官家分忧,却未能办好事情,但初心是好的呀。挨了五十大板,伤势尚未康复,这番入宫再被训斥,旧创加新伤,想必更会难愈,令她担忧不已。 换往常,赵祯定会好好哄她,可这日赵祯拉下脸,气得拂袖而去。 张贵妃痛哭一场,才从内侍嘴里明白,官家训斥她的伯父,其实也是护着他呀,官家不训他,难道等着谏官来训? 这一想明白,张贵妃熬了羹汤,几次上番去福宁殿求见,皆被赵官家的内侍拦下。 见不着人,张贵妃气苦得大病一场,屡传太医…… 宫里的消息传不到外头,但官家的态度有时候便是臣工们的态度,张尧卓一时失宠,门庭冷落,他也借着养伤,闭门不出,连开封府的事情,都交给了曾钦达去办,无大事不出头,很是隐忍。 整件事情,若说傅九衢是赢家,那曹家更是坐收了渔翁之利。 几乎没有怎么出手,就因着广陵郡王,把对手给收拾了。 皆大欢喜。 如此一来,曹大姑娘和广陵郡王的婚事,也终于提上了日程。 长公主已然放出风来,等年节一过,便会挑个黄道吉日,找官媒上门议亲。曹府得了消息,早早准备了起来,曹大姑娘更是喜从天降,年前出街和小姐妹逛铺子,腰板都挺直了几分。 广陵郡王要娶曹大姑娘,风声传得很快。 刚刚清查过的进奏院,也没能阻止汴京府小报遍地。 这件事,被刊在了小报上,广为流传。 辛夷去皇司城是在张大伯家饮食摊上买米糕时看到消息的,那小报就放在桌上,被张大伯用来垫桌面。 她慢悠悠拿起一看,笑了。 这个傅九衢,自家要办喜事了,还手贱地欺负她? 哼~ 辛夷放下小报,看着忙碌的张大伯,笑吟吟地问:“大伯,这摊儿一日能赚几吊钱?” 张大伯笑眯眯地回头,“哪里能有几吊钱?除去成本,三五百文已是顶天。” 辛夷噢一声,左右四顾。 清早的虹桥很是热闹,张大伯的摊位地段好,位于客商来往的码头,这个点根本就忙不过来。 累成这样才赚三五百文,也是够呛。 如果她从小摊子做起,多久才能发展到医药铺? 晌午后,辛夷将三个孩子哄睡,叮嘱湘灵看好他们,便和良人一道上了船。 这艘船是向小曹娘子借的,但辛夷不怎么会用,只得带上良人一道。 小船上了汴河,良人见辛夷神色严肃,不停张望两侧水域,不由好奇。 “姐姐,我们都出来三天了,到底是要做什么呀?” 辛夷懒洋洋地看着两侧的山岸,“捕鱼啊。” 良人:“才不信呢。” 辛夷不和她解释,慢慢悠悠地吃着蜜饯果子,看着划桨的良人,微微一笑。 “你辛苦划一会,等下我再来。我现在也会了。” 良人道:“不用姐姐。你只管坐着看便好,我有的是力气。” 辛夷笑了笑,上前喂她一颗蜜饯,眼睛随意地瞥向一边,突地怔住,放下手里的东西,趴到船沿,指向汴河另一头的庄子。 “良人,往那边,往那边去瞧瞧。” ------题外话------ 三更奉上,谢谢小姐妹们支持~ 明天见呀 第88章 萝卜炖肉,香 良人回头看她一眼,从辛夷严肃的神色里嗅到一丝紧张。 她没有说话,照辛夷指点的方向,飞快地摇橹。 河面平静,微风拂过处,涟漪温柔。 小船上一时安静无声,两个人都不说话,桨板划过水面的声音清晰入耳…… 辛夷坐不住,趴在船头的舢板上,呼吸乱了分寸,心跳得有点快,便跟着便揪了起来。 汴河是连接京城与各州府间财帛和客商往来的主要通道,终年忙碌,冬季稍稍好一点,但此刻的水面上仍是船来船往,远近一片船影,但都避开了南岸这个鱼肚形的弯道水域。 辛夷的船小,很快穿插过去。 良人回头:“姐姐,那边有块石头……” 辛夷:“靠近些。” 目光所及,在靠近南岸的地方,有一块青白色的礁石在水波间若隐若现,被水流打磨得十分光滑,不是很显眼。 也幸亏这个时节是汴河的枯水期,这块礁石才得以冒出头来,若是平常或涨水期,来往的船只不注意是发现不了它的。 但常年在汴河行船的船家,都知道航道的情况,会刻意避让,遇上不熟悉航道的倒霉鬼,不小心撞上这块礁石,就难免会有翻船的风险了。 辛夷让良人将小船靠在礁石边上,回头一望,从这个视角打量一水之隔的汴河北岸。 和南岸相对的北岸,是一块鱼嘴形的凸出陆地,临水处修筑着一个大大的庄子,院墙很高,青灰色的屋顶,有参天大树拔地而起,却不知是哪个达官贵人的别居,但这所宅子因为是鱼嘴形凸出,三面环水,只一面接岸,很有辨识度。 “就是这里了。” 辛夷心跳得很快,离“巨额宝藏”只有一个汴河水深的距离了,她的神经都在压抑不住的兴奋…… 找宝藏的事情,良人从三小只嘴里听过,原本以为是辛夷哄他们的玩笑话,眼下看来,也跟着激动起来。 “姐姐,当真有宝藏吗?” 辛夷嗯一声。 良人紧张地问:“在哪里?” 辛夷望向波光粼粼的水面,“水底。” 良人睁大眼睛,“那怎么弄,姐姐会浮水吗?” 辛夷抿嘴,“会一点。” 但白日里来往船只这么多,就在离她们不远处就有一艘货船,船板上几个百无聊赖的船工,正好奇地朝她们这边打望,大抵看她们是两个小娘子,便戏谑地吆喝起来。 “汴京的小娘子都这样水灵的吗?” “小娘子把船停在那处做什么?” “渔讯期结束了,这个河道可不是捕渔的好所在……” 辛夷看他们没有恶意,微微一笑。 “多谢几位大哥。” 回头便吩咐良人,“我们回吧。” 良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千辛万苦的来,刚找到宝藏就要回去么? 她不懂,却不会违背辛夷的意思,点点头便掉头摇橹。 “姐姐你快坐到篷里去,外面风大,冷。” 这艘小船两头是船板,中间是一个用苇席搭建起来的矮小拱形篷子,篷里有两排横板当长凳,中间摆放着一个小桌几,有辛夷带来的零嘴。 辛夷钻进去,从篷子里打量那个鱼嘴形的庄子,暗暗记在脑海,又问良人。 “你知道这个地方是哪里吗?” 良人点点头,“知道呀。” 她是土生土长的汴京人,从小在汴河边上长大,对地形地貌比辛夷熟悉。 “那庄子是谁的,你可知道?”辛夷问。 良人道:“我也不知。那个庄子没有名字,我和湘灵以前打猪草从外面经过,看到有禁军把守,我们不敢靠近,更不知是何人所有。姐姐,问这个做什么?” 辛夷笑了一下,“我就随便问问。你记住那个礁石的位置就好,我们晚上再来。” 良人点点头:“姐姐放心,我省得。” ~ 辛夷如今的家也在汴河边。 尚未到家,便远远地看到她搭近在水岸边的茅草亭,还有房顶上袅袅升起的炊烟。 湘灵正在烧火做饭。 别人家里吃不吃晌午辛夷管不着,但她是一定要吃的,三餐必备,一顿也不能少。 渐渐地,湘灵和良人也养成了习惯,到点便会备饭,她们自己吃又不能不顾父母,于是,张大伯家里跟着开启了一日三餐的日常。 小船徐徐靠近。 辛夷坐到船板上,抱着膝盖看着这个九百多年前的汴河岸边小村,心境已和刚穿越时大有不同。这里的人们勤劳富足,耕种、收获,闲时去汴京帮工或是做些小买卖,不卷不急,小孩子没有作业要写,没有升学的焦虑,大人们没有996没有007,日子随着日头翻页,阳光晒下便是淡淡的诗篇,日子过得像宋词一样。 相比良人和湘灵对生活的甘之如饴,她自己其实就是最卷的一个。 辛夷一笑,看着自己那个岸边的小家,眉眼渐渐爬上一抹温柔的笑意。 良人将船靠岸,牵绳子拴在木桩上,回头看着她道:“姐姐,你笑起来真好看。” 辛夷一怔,“哪里好看?” 良人想了想,“嘴角的小酒窝好看,眼下的朱红小痣,好看,越看姐姐越好看……” 辛夷被夸得眉眼生光,“你是第一个说我好看的,嘴变利索了,孺子可教。” 她提着裙摆上了岸,径直往家走。 良人不好意思看着她的背影,小声道:“我说的是真的呀。” ~ 家里的三小只早已醒来。 一念在屋子里读书。 是辛夷给他买回来几本启蒙书籍。 《千字文》和《三字经》,辛夷只教过两遍,一念就可以把“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念得朗朗上口,是个读书的好苗子。 二念却不喜欢读书,一个人躲在在院墙的角落里,从石缝里翻找蜗牛,一身是泥。 三念在灶房里帮湘灵烧火,小小的女孩子,已会使用土灶,力气小得火钳都拿不动,却懂得用木棍给灶膛通火。 暖烘烘,亮堂堂,家有些小,却无比温馨。 辛夷喜欢这种家的感觉。 尤其这是一个自己能做主的家,而不是依附于男人,做男人后宅主妇的家…… “姐姐回来了。” 湘灵正在切菜,楠木的案板剁得砰砰作响,十分有节奏。 辛夷不忍女孩子被拘于后宅,湘灵喜欢厨艺,她特地去汴京的书局里淘来食谱,一个字一个字教给她。 湘灵受到鼓舞,做得更起劲了。 当然,辛夷也能享受到更可口的美味,双赢。 “回来了,我看看,做的什么好吃的呀。” 辛夷上前揭开木质的锅盖,嗅了一口,“萝卜炖肉,香。” 小三念踮着脚尖,也跟上来嗅,甜甜地叫:“娘,吃一口,三念吃一口。” 辛夷抱起孩子,拍拍她屁股放在地上,“没熟呢,小馋猫。” 三念叽叽地笑,辛夷坐到灶膛边上,低头烧火,又随口问:“晚上吃什么?” 湘灵奇怪地回头,噗声失笑。 “晌午还没有吃呢,姐姐便想着晚上了。” 辛夷道:“晚上多做两个菜,咱们要吃得扎实一点。” 湘灵笑嘻嘻地应了。 三念却问:“娘为什么要吃得扎实点?” 辛夷捏她鼻头,“娘怕饿呀。” 三念:“那娘晚上多吃一碗饭吧,大哥哥去看过了,咱们家的米缸里还有好多好多的米。” 辛夷:…… 跟着辛夷后,三个孩子的日子比以前好过了许多,虽说张巡在时,也从不亏待孩子,但男人心大,忙于公务根本就顾不上,有刘氏那样的祖母管家,孩子暗地里没少受委屈,还不敢声张。 张巡至孝,很听刘氏的话,认为孩子要严格管教才能有出息,刘氏又惯会两面三刀,孩子即使找张巡告状,也会被刘氏描述成不懂事。 渐渐地,三小只就不敢再和父亲说什么了。 如今他们得了自由,才渐渐展露出孩子心性。三念粘辛夷,二念损辛夷,一念管辛夷,个个不同,给辛夷的生活增了亮色,生活也有了奔头。 因此,对沉船里的“巨额宝藏”,她更是势在必得。 第89章 奇特的水靠 离天黑还早,辛夷去小曹娘子家里借来了渔网和几捆粗麻绳,说是晚上要去捞一网,看看能不能捞点鱼卖钱,补贴家用。 小曹娘子嘴上叨叨她不用那么辛苦,赶紧找个男子把自己嫁了,心里却有些心疼这个失了丈夫的瘦弱的小寡妇,对她的观感也早已不是最初那个嫌弃万分的恶毒后娘了。 借渔网的同时,小曹娘子让她家铁蛋拎来了一水桶的小鲫鱼…… 辛夷不和她太客气,让良人把鲫鱼养在院子的水缸里,见三小只蹲在旁边看鱼,叽叽喳喳,她笑了笑,招呼良人进了房间,将箱笼里的东西取出来,一件一件地摆在床上。 为了这次行动,辛夷做足了准备。 汴京城商业发达,什么商品都不缺。前两日,她在一个渔行里花大价钱买到了一身水靠,一顶鱼皮帽。 水靠是海边渔民入水采集珍珠所用的一种衣服。大多用鱼皮、海蛟皮或是鲨鱼皮制作,从上到下连体而成,外表光滑,十分保暖,在水下游动速度快,潜水时间也会更长,模样和现代的潜水衣有些相似。 二十两银子买来的鲨鱼皮水靠和鱼皮帽,摸着材质不错,她信心十足。 “关上门,你来帮我一下。” 良人不解地看着床上的衣服。 “姐姐,这个是什么……” “下水时穿的。” 良人叹服,“姐姐什么都懂。” 为防万一,辛夷仔细检查了水靠,又上身试穿了一回,这才满意地交代良人。 “晚上我入水时,会将麻绳系在腰间,你在船上要随时注意我的动向,我若抖动粗绳,你便拉我上来。听明白了吗?” 良人点点头,眼神里也有些小兴奋。 入夜,等三小只睡着,辛夷偷偷带着良人,乘上小船出了汴河。 夜里风大,小船摇摇晃晃,良人凭着记忆找到了白日看过的礁石所在。 辛夷隔着河道看一眼对面的庄子,默默将粗绳系在腰上,再插上一把匕首,然后在船上做了至少两刻钟的热身运动和呼吸调整,这才试探性下水…… 寒冬腊月,即使身穿水靠,也冻得辛夷原地放弃。 浮出水面,她深吸一口气,反复调整和心理建设,再次沉下河底。 由浅入深慢慢试探,几次三番,身子越来越冷,她终于横下心来,一个猛子扎下去。 良人在船上小声的喊。 “姐姐,你要小心。” 她太害怕了,可辛夷叮嘱她不得出声,她只能紧咬下唇,在河风里睁大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水面上那一根微微摆动的粗麻绳,心里不停念叨“菩萨保佑”。 辛夷入水后,没有护目镜,能见度又底,很难在水底坚持太久。她闭气凝神,全靠双手和曾经做这个任务时的体感回忆在水下摸索寻找。 靠近河底,她身体冻得几近麻木,但人体的功能强大,渐渐地就适应了水温,她入水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也一次比一次摸索范围大。 滑腻腻的水草,厚厚的浮泥,坚硬的石块…… 那艘沉船在哪里? 辛夷不停地调整方向,在第无数次沉入水底时,终于在厚厚的淤泥层里摸到一个坚硬的木板,继续摸索确认,确实是船板的模样…… 就是这里了! 辛夷心跳得快要崩出嗓子眼。 离巨额财富只有一步之遥,发财的毅力让她没有急着浮出水面,而是凭着记忆摸索下去…… 她记得,那几口装载着香药的木箱用锡皮包裹着,就在船板的下方,辛夷一点一点推动木板,凭着过人的力气将木板抬起,推到一侧,却没有找着锡皮木箱。 她怕再次入水会偏离位置,于是将事先准备好的另一根绳子系在那船板上,抓住绳头出丨水换气。 “姐姐!”良人见她鱼儿似的跃出出水,紧张地趴在船板上问:“找着了吗?找着宝藏了吗?” 辛夷看她紧张的模样,笑了一声。 “快了。你把渔网递给我……” 良人慌乱照做。 这一次,辛夷拉拽着渔网顺着绳子下水,准备找着箱子就用渔网给拉拽上来。 有沉船存在,就证明总策划的脑残没有被治愈,任务也没有任何改变,即使有位置上的差异,也不会太远了。 辛夷心跳加速。 在哪里呢? 锡皮箱在哪里呢? 黑暗的水下甚是煎熬,就在辛夷觉得自己快到入水临界点,需要再次浮出水面换气的时候,她终于摸索到了一口箱子…… 是箱子,方方正正的,光滑的锡皮。 辛夷大喜过望,将渔网拉过来…… 嗯,箱子有点轻。她下意识觉得不对,但没有机会犹豫和思考,一把将箱子推到网里…… 这时,手一滑,触到一个奇怪的物体。 软软的,像死去的鱼。还有打着结的绳子、石头…… 辛夷扯开绳子,掀开石头,继续摸索片刻,手指突地僵硬。 人!那是一个人! 不,严格来说是一具尸体。 尸体卡在箱子和石头的中间,腐烂的肌肤摸上去像臭掉的豆腐…… 辛夷脑子嗡的一声,缺氧般空白,几乎下意识地抖动绳子…… 良人迅速将她拉了起来。 “姐姐怎么样?是不是找着了?” 辛夷大口呼吸着,盯着良人,双眼是奇异的诡色,好半晌才冒出一句话。 “尸体。” “什么?” “水下有尸体。” “啊!”良人白了脸,“我们,我们要不要报官?” 辛夷吁出一口气,镇定下来,不动声色地摇摇头,“不可。至少现在不能。” 一旦报官,她的香药,她的白笃耨,全部都要泡汤了。 辛夷横下心,一定要把箱子先捞起来再说。 “不要怕。应该是沉船时落水溺亡的船工……” 她低下系了系腰间的绳子,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再次入水,却见良人突然变了脸色。 “姐,姐姐……你快看。你背后是什么……” 辛夷猛地掉头。 就在礁石旁边不远处,一具尸体浮出了水面。 腐败的衣裳看不清颜色,静静地飘在那里,昏暗的夜色里,看不分明,却极为惊悚。 良人最初只是吃惊,待看清那飘浮物的一头长发时,条件反射地尖叫一声…… “死人。是死人。” 尸体原先被石头和锡皮木箱卡着,无法浮出,是辛夷翻动木箱,让它得以浮出水面。 辛夷头大了起来。 夜晚的汴河上,也有船只往来。 一旦尸体被人发现,就不是她要不要报官的问题了。 “姐姐,怎么办?我们还是报官吧?” 良人胆小,吓得不知所措,辛夷拉着绳子,半个身子浮在水面,眉头微微蹙着,目光越过小船,看向不远处行驶过来的一艘挂着夜灯的河工船,再看船头那个迎风而立的男子,不由叹了一口气。 看来傅九衢从来就没有信任过她,一直有派人监视。 “不用报官了。官就在眼前。” 河面上的风更烈了几分,冷风吹得篷布扑扑作响。 蔡祁原本离得极远,是在发现辛夷几次三番地沉入水底后,这才不放心跟过来看个究竟的。 他很好奇这个小娘子在做什么,让人拎出风灯一照。 河面上飘动的,是杂乱的水草,漂浮的污物…… “小侯爷,那里飘着一个人。” 蔡祁接过风灯抬高,扩大视野范围。 “不是人,是尸体。” 低哼一声,蔡祁将风灯递回去,视线慢慢移向小渔船边的辛夷。 “靠过去。” “是。” 河工船慢慢驶近,良人屏着气,紧张得嗓子都哑了,手指紧紧攥住。 “姐姐,怎么办?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仿佛过去了很久,又仿佛只有一瞬间。 皇城司的河工船围了上来,尸体也打捞到了甲板上,几个人正在围看。 辛夷和良人,以及她们的船,也被挡在河工船和礁石中间。 蔡祁低头,看向那具早已经腐败的浮尸,再又打量辛夷,见她衣着古怪,表情严肃,不由嗤的一声笑开。 “小嫂大晚上地出来,这是在做什么?” 辛夷爬到小船上,抖了抖身上的水,慢慢地收拢仍在水下的渔网,“捕鱼。” 不论事态如何,样子要做足。 她有条不紊,将渔网慢慢往上收,谁知锡木箱子没有拉上来,里头居然还兜着一具尸体。严重腐败的尸体裹在水草里,散发出恶臭的味道,良人再次惊叫出声,紧紧攥着辛夷的衣袖,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摆放。 蔡祁看一眼,差点笑出声来。 “是捕鱼呢,还是捞尸?” 第90章 弱不禁风小娘子 四周的目光都集中在辛夷的脸上。 辛夷拍了拍良人紧张的手,抿嘴一笑,知道怎么解释都说不通了,只能无奈。 “小侯爷,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有时候摆烂也是没办法的办法。辛夷说完,就将事先准备的大氅子裹在自己身上,稍稍缓和一点,这才淡定地道:“我原本想趁夜捞点鱼,补贴家用,哪知道会遇上这么晦气的事。我也是受害者。” 蔡祁年岁不大,为人轻佻了些,但脑子可不傻。 “你在汴河上晃荡好些天了,白天不捕鱼,非得等到晚上,入水出丨水几个来回,鱼没见到,尸体倒是捞出两具,你哄谁呢?小嫂,如果我这么告诉你,你会相信吗?” 辛夷:“不信。” 蔡祁冷哼一声,侧目示意左右。 “和弦,回去禀报郡王,派人前来搜查附近水域。” “是。”一个年轻的亲事官上前拱手,解下河工船上的小船,趁着夜色离去了。 蔡祁看了看身侧的下属,漫不经心地笑。 “都愣着干什么?还不把我小嫂子给带到船上来?一会儿溜了,我上哪里找人去?” 他们的船大,辛夷的船小,完全是小巫见大巫的对比。 听到这话,辛夷就忍不住笑了。 “小侯爷说的什么话,大晚上的,我能往哪里跑?再说了,没做亏心事,我溜什么溜?” 蔡祁嗤声,“那可说不定。你这上天入水的本事,可太大了。” 辛夷抬抬眉梢,不狡辩,顺从地从伸过来的船板上到河工船上,往地上一坐。 蔡祁看一眼小船上那个身材高大却吓得像小鸡似的小娘子,又是一声低笑。 “还有那个黑的,别漏了,一并带过来。” 那个黑的?良人愣了片刻,才知道说的是自己。 辛夷的皮肤极白,冷白冷白的颜色,哪怕是在夜色里,也与良人黝黑的皮肤形成鲜明的对比,可蔡祁这一声“黑的”,也实在伤人自尊。 良人羞红了脸,被带到蔡祁的船上,一言不发地低着头,像犯了大错似的。 辛夷安慰地握紧她的手,沉默以对。 出门遇债主,倒霉到家,多说已是无益,不如以不变应万变。 …… 皇城司的人来得很快。 一艘大船从河面驶过来,船上的逻卒人数众多。 不过,辛夷没有想到,有伤在身的傅九衢,居然也亲自来了。 一件玄青色大氅披在他修长的身上,衣襟迎风猎猎,孙怀侍候在后,小心翼翼地守着他,程苍和段隋分立左右两侧,一动不动,像两尊雕塑。 两个人四目相对,谁也没有说话。 傅九衢不像蔡祁那么聒噪,停下船后,并不问东问西,只是指挥一群逻卒开始沿着礁石附近的水域进行打捞,顺便又把辛夷从蔡祁的河工船提到了自己这艘大漕船上。 从小船到中船再到大船,短短时间,辛夷连升三级,也是有些感慨。 “郡王身子好些了吗?”她关心病人的语气,轻松得好像在医馆,而不是暗夜的汴河。 傅九衢看一眼辛夷,见她面不改色,浑身湿漉漉的,披在外面的氅子都半湿了,居然还能笑得出来,不由扬起眉梢,冷笑一声。 “这两具尸体,怎么回事?” 辛夷抬抬眼,摇摇头,老实作答,“我不知情。” “你捞出来的?” “算是吧。我捕鱼捞到的。” 傅九衢并不意外她会这样模棱两可地回答,微微一声凉笑,“那你告诉我,半夜下水捕鱼,是因为什么?” 辛夷:“贫穷。” 干脆利索两个字,把傅九衢逗乐了。 “你是吃不上饭了?用得着穿成这样,下水玩命?” 辛夷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我唯一谋生的手艺是替人看病,可郡王不许。我一个拖家带口的小妇人,除了想这种办法,还能怎样?捕鱼怎么了,不偷不摸,光明正大……” 傅九衢看着她氅衣里被衣靠束得紧紧的一截细腰,鱼皮帽套着的小脑袋,一张冰雪般白皙的脸,再配上那双可怜楚楚的凄凉眼神,简直绝了。 寻遍汴京,大抵也找不出如此离谱的小娘子。 “我屡屡说服自己,你只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娘子,做不出那等惊世骇俗的事来。可你总能让我意外,总能干出让我刮目相看的事情。” 辛夷不答,抿抿嘴,沉默是金。 傅九衢冰冷的眼神里浮动着浓重的质疑。 “现在即使有人说,这些浮尸全是死于你手,我都敢信。张氏辛夷,这天底下,还真没有你干不出来的事。” “多谢郡王夸奖。” “……” 辛夷选择晚上来做这件事,就是因为自己的举动不合常理。 只是她没有想到傅九衢派人跟踪自己能跟到汴河上,更没有想到白笃耨没捞到,会搞出两具尸体来。 这倒霉催的穿越人生,除了说是命运的格外馈赠,还能说什么? “郡王,你怀疑我无可厚非,我只能说,这两具浮尸与我无关。至于你怎么想,怎么做,我干涉不了。” 说着她又望一眼仍在蔡祁河工船上的良人,眉头揪了揪,“此事与我妹妹无关,她只是帮我摇橹划船的,郡王不要开罪她,我任你处置。” 傅九衢看她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不免有些好笑。 他阴沉着脸,走向她,声音低了几分。 “你若不肯老实交代,别说你的妹妹,你全家我都不会放过……” 辛夷撇嘴,“我全家就三个孩子。郡王不肯放过,那就带回去养着吧。” 傅九衢噎住,后牙槽都咬紧了,好不容易才缓过那口气。 “你行,你真行。信不信本王当场就办了你?” 辛夷神经一突,望定他,“郡王请便。” 孙怀生怕主子活生生被张小娘子气死,而且,话赶话的当头,万一主子说了狠话不照做,也比较打脸。他赶紧笑着上前打圆场。 “爷,您身子未愈,别站在风口,坐到船舱里去暖暖,再和小娘子细说吧。” 傅九衢瞪他一眼,抬腿想要揣人,突觉臀间吃痛,又生生收回了腿,脸上怪异的抽搐。 辛夷察觉她的异状,正想嘲弄两句,突见一个逻卒从水面钻出来,惊声大喊。 “郡王,小侯爷……水下有一艘沉船,还有尸体,好多好多尸体。” 傅九衢敛出神色,“捞。” 皇城司逻卒迅速出动,开始打捞沉船。 不得不说,人多力量大,这些逻卒没有像辛夷一样备有这么充分的潜水工具,却也不过花了两个多时辰,就将尸体和沉船杂物全部打捞了上来。 一共二十五尸,摆在甲板上,甚是骇人。 辛夷坐在靠船舱的地方,老老实实地观看,没有什么动作,眼睛却不停地盯着他们打捞上来的东西。游戏上见过的锡皮木箱只有一口,箱子里的东西都被掏空了,只有残存的几块沉水香,另外便是一些沉船里原有的锅碗瓢盆和碎瓷和铜钱等物…… 她的心都凉透了。 很显然,在她来打捞以前,这艘沉船已经被人摸过了。 她赖以发家致富的香药已经被人打捞走,好不容易剩下几块,如今也落入了皇城司的手上…… 这运气,真是刚出阴沟又掉粪坑——倒霉透顶。 想到巨额财富不翼而飞,此刻的辛夷丧到极点,冷到极点,也麻木到了极点,对周遭的事情都不关心,也不管傅九衢要怎么治她的罪了。 钱都没了,还要命做什么? 丧,太丧了,截了她的财,就是挖了她的心肝…… “九爷,这是什么东西?”段隋的声音打断了辛夷的思绪。 她有气无力地转头,刚看一眼,心便咚的一声,差点忘了呼吸。 那是一个被丢弃在锡皮木箱里的小匣子,一尺大小,方方正正的模样,做得很精细,锁头早已被人撬了开来,里头的笃耨黑白相杂,完好无损。 对如今的宋人来说,笃耨还是陌生的物种。 没有人见过,也没有人听过,因为它原本就是策划出的bug,在历史上还要几十年以后才会从真腊国引入汴京…… 因此,它可能被人当成废品弃在原处。 段隋不会认识,傅九衢当然也一样。 辛夷的心狂跳起来,在那瞬间,她脑子迅速启动,几乎脱口而出。 “别动它。有毒——” 咚!段隋迅速松手,装笃耨的匣子落在地上。 …… ------题外话------ 三章奉上,传了之后,我再修修错字哈,欢迎捉虫。 ps:真腊国,是如今的柬埔寨。 明天见,请小姐妹们多多投票呀~~ 这本书是二锦从未写过的类型,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兴趣,反正我自己写得挺有劲的,一边写一边学习,很涨知识~~ 第91章 沉船疑案 辛夷松口气,“幸好段侍卫撒手快。” 段隋眉头微微揪起,看着匣子里一块块如同饧糖似的东西,好奇地问辛夷:“这是什么东西?” 辛夷想了想,认真道:“笃耨。” “堵……漏?”段隋摇摇头:“没听过。” 又转头问旁边的人,“你们听过吗?” 众人纷纷摇头,七嘴八舌地询问。 傅九衢微微眯起眼,凝视着辛夷,好半晌才哼声一笑 “毒在何处?” 辛夷望向他,目光清澈,表情坦荡:“此物首先伤脑,令人大脑晕眩妄生气躁,再则伤心,一旦毒素入脑,可致人心跳加速,四肢发热,呼吸气促血液逆窜……更有甚者,心智失常,宛如疯魔,最后衰竭而亡。” 傅九衢面不改色:“是吗?” 辛夷点头,“比马钱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段隋倒抽一口凉气,不免后怕,“竟然如此厉害?吓出我一身冷汗。卫矛,赶紧丢回水里……” 辛夷:“大可不必。” 说着她微微一笑,摘下头上的鱼皮帽套在手上,弯腰将匣子连同笃耨一起拿起来,平静地说道: “药毒同源,和马钱子一样,笃耨也可入药……” “哦?”段隋好奇:“什么效用?” 辛夷一笑,“对男子无用。” 段隋:“药还分男女?” 辛夷抿了抿嘴,“此物炮制以后入药可驻颜。碾碎为末,酒浸三日,同白附子白芨等一同搅拌,敷于面部,久用可使肌肤白皙,让面色黧黑者颜色姣好,莹白如玉。” 一听是女子驻颜用的,段隋便没了兴趣。 漕船上的逻卒们尚在忙碌,他转头便看人收殓尸体去了。 辛夷看向傅九衢,望一眼对面河工床上的良人。 “恰好我妹妹肤色黝黑,用得着它,郡王,可不可以将它赠送给我?” 傅九衢:“不行。” 辛夷:“这是水底打捞上来的东西,无主之物。” 傅九衢:“水底沉船所得,当归朝廷。” 辛夷恨得牙根痒。 她看出来了,这个傅九衢就是不想让他舒服。 “郡王拿去也没用,为什么就不能高抬贵手?” 傅九衢轻哼,望向甲板上摆放的尸体,声音平静地道:“沉船事件尚未查清。船上一切物事,皆是证物。” 辛夷心都要碎了。 不过,傅九衢这句话倒不是针对她,即使她不懂宋代的律法,在现代也是被普法过的。沉船下有这么多尸体,事件起因都不知情,里面的东西确实都是证物。 “郡王……” 辛夷回头看一眼水域和礁石。 “很明显了,这艘船夜间行驶碰上礁石,船毁人亡……” 傅九衢:“你竟知道是夜间行船?” 辛夷:…… 不是她知道,而是原剧情里是这么写的。 沉船事件没有阴谋没有诡案,就是意外和倒霉。 但是,可能是游戏里禁止血腥画面的原因,她在做这个任务的时候,摸入水底是没有见到尸体的…… 这些尸体由何而来? 死者是不是船工? 她疑窦丛生。 傅九衢的手却朝她摊开。 辛夷又急又恨,嗓子眼都快要冒出火来了。 “郡王一定要拿走吗?” “一定。” 辛夷知道,她越是看重笃耨,越是容易被傅九衢怀疑。无奈之下,她把心一横,将鱼皮帽连同那个匣子一拼递到傅九衢的手里。 “郡王要小心,有毒。” 傅九衢嗯一声,不多话,接过便递给孙怀。 “收好。” 孙怀像拿着烫手的山芋,小心翼翼,“是。” 辛夷心在滴血,叹息一声道:“郡王,等你查明了沉船事故,能不能把笃耨给我?你看我妹妹因为皮肤黝黑,方才还被小侯爷取笑过……对女子而言,这个药真的很有用。” 傅九衢哼笑,眼睛懒洋洋地扫向她的脸,一言不发。 显然,傅九衢并不关心她以及她的妹妹皮肤黑是不黑,转头望一下水面,慢慢上前。 “验官在何处?” 一个身着褐色短袄,葛布裤子的马脸男子正弯腰翻看尸体,闻言从扎堆的逻卒里走出来,到傅九衢跟前拱手一揖。 “郡王,下官是验官明六。” 傅九衢抬抬手,“说说看。” 明六应一声“是”,接着便走到那二十五具尸体旁边,严肃地介绍,“尸二十五,男尸十九,女尸六。死亡足有一月有余,属下初初看来,应是沉船事故的伤者……” 他停住,望了傅九衢一眼,目光里流露出犹豫。 “郡王,下官有些疑惑不明。” 傅九衢点头,“你说。” 明六思索片刻,将一具匍匐的尸体翻转过来,让傅九衢来看。 “尸体沉入河底一月有余,按说会出现‘巨人观’,肿胀、破裂,一碰便散,呈白骨化,或是葬身鱼腹,变得残缺不全。即使侥幸,这么多具尸体里,没有一尸被鱼触碰,但尸体的肌肉也会分解,掉落入水。可郡王你看,这些尸体腐败程度不同,有几具甚至完好无缺……还有这边两具女尸,面部虽然模糊,尸身却新鲜,甚至刚刚呈现腐败之态,就像刚死不久……” 傅九衢一一看过,眉头深皱。 “你确定死亡有一月余?” 明六眉头蹙了一下:“除去这两具女尸,其余的尸体……下官可以肯定。从船身里其他物什的腐败程度来看,也不会少于一月,应当是与沉船一同葬身河底的无疑……” 明六说得头头是道,众人议论纷纷。 “为何一同沉船,尸体的腐败程度却不同?” 辛夷听大家说得热闹,也慢慢走了过去。 这个明六,她见过,开封府大堂上为她做过证,当初马繁的尸体最后的检验官就是他。 既然他的检验结果可以推翻开封府仵作,证明在验尸官里地位更高。 辛夷看了片刻,突然插话:“我知道是为什么。” 她? 嘈杂的人群突然安静。 人群的目光都朝辛夷看过来。 明六更是皱起了眉头。 “还请小娘子指教。” 辛夷指了指被弃于一旁的锡皮木箱。 “大家看,箱子里面有残余的沉水香,我猜测,沉船里原本装载有大量的香药。想来,它原本就是一艘运送香药的船只,香药让尸体腐烂的时间得以延缓,鱼群也不肯靠近,这才会呈现与死亡时间不符的尸身状况,尸体离香药的远近,也造成了腐败程度的不同……” 明六点点头。 “但这两具女尸又如何解释?” 他指向那两具更为新鲜完整的女尸。 辛夷思忖一下,抬眼道:“这两具女尸根本不是沉船上的人。” 众人哗然。 辛夷拢了拢身上的氅衣。 “诸位请看,锡皮箱被打开、丢弃一侧,沉船上的香药也不翼而飞……那么有两种可能。第一、有人杀人抛尸时,无意发现沉船下面有名贵香药,顺手将香药启走,女尸压在船下,伪装成沉船而亡。第二、有人早就发现沉船,杀人后故意抛尸到此,将女尸沉河时发现船上有名贵香料,然后顺手牵羊,一举两得。” 众人纷纷点头。 “小娘子说得很有道理。” 明六看她一眼。 “两具女尸是否是沉船上的人,有待考证。” 说罢,他拱手对傅九衢道:“郡王请容下官将尸体带回去,仔细查检后,再呈交尸格。” 傅九衢点头,“可。但要尽快。” 明六:“是。” 夜里风大,船上的人忙活,辛夷身子湿冷,有点受不住了。她氅衣裹了又裹,一个人缩在边上,嘴巴渐渐青紫。 傅九衢安排好船上的事情,瞥她一眼,叫来蔡祁。 “余事由你处置,我先行回府。” 蔡祁懒洋洋地叹口气。 “是。你赶紧回去养屁丨股吧,我可怜见的郡王,凄凉……我就不同了,大晚上从小娘的被窝里被人挖出来,吃河风,欣赏腐尸,快活得很。” 知道他说的是反话,傅九衢也懒得理他,掉头就要走入船舱…… 不料,这时水面又冒出一个人头来。 “郡王。属下有发现……” 傅九衢回头看他,“什么?” 那人双手举着一块梅花纹的天然奇石,游到船边,湿漉漉地被人拉扯上来,吐出一口水,将梅花奇石呈到傅九衢的面前,用袖子擦尽表面的污渍。 “郡王快看,石头上面有字。” 第92章 郡王的心思你别猜 那不是时人常用的楷体或行书,而是篆刻。 “受益无子,宗实为嗣。” 四周一片寂静。 就连辛夷都屏住了呼吸,感觉到周遭一阵沉寂而惶然。 仁宗赵祯原本的名字是赵受益。 这块梅花奇石上的文字,别人怎么想不知道,辛夷一个纵观数千年历史且受过现代精神文明熏陶的人,当然不会相信“君权神授”那一套。 这块梅花奇石,它一定不会是天然长在河底的,做这个事的人到底为了达成什么目的,为赵宗实继嗣造势,还是有人在反串黑? “程苍。” 傅九衢侧目示意,“收起来。” 程苍拱手:“是。” 梅花奇石被程苍带走了,傅九衢环顾四周下属,神色略显冷冽。 “此事不可外传,起于此,止于此。我若从别处听到半点风声,不问究竟,一概诛杀。” 众人噤声片刻,齐齐应道:“是。” 其实离得远的人,根本就没有看到梅花奇石上写的是什么。因此傅九衢的警告,其实只是针对附近的几个人。 而辛夷正是其中一个。 眼看傅九衢的目光扫过来,她心里一凛。 “郡王,我不认识这几个字。写的什么?” 傅九衢微微勾唇,似笑非笑,那表情比方才更为温和,“不认识是好事。” 辛夷捕捉到他眼底的冷光,脑子里警铃大作。 这家伙喜怒无常,笑不一定是高兴,不笑不一定是生气,但这个时候冲她笑,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傅九衢转眼撩开笑意。 “那就有劳小嫂同我去一趟皇城司,把今夜的事,交代清楚。” “……” 笃耨被没收了。 还要去一趟皇城司问审? 辛夷觉得自己比绝望的姥姥还要绝望。 唯一庆幸的大概是笃耨落到了傅九衢的手上,还有机会哄到手,若今夜来的不是皇城司,而是开封府的张尧卓,那就真的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 …… 皇城司兵曹们各行其事,忙碌起来,只有傅九衢若无其事地乘船返回。 辛夷觉得最可怜的不是自己,而是良人,受了她的连累,大冬夜里被几个察子好一番盘问,傅九衢才归还了渔船,允许她回去。 “良人,你快回吧。” 辛夷拉住良人的手,紧了紧。 “告诉三小只,就说我明儿就回去。” 话未落下,被傅九衢冷声打断。 “谁说你明日可以回去?” 辛夷心里一凛,“不让回去,你要养我一辈子啊?” 傅九衢冷冷扫她一眼,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去。 在皇城司衙门,有傅九衢的住处,虽不说长公主府里宽敞奢华,却也是要什么有什么,生活十分便利。 一行人回到皇城司时,天已经快亮了。 傅九衢有伤在身,孙怀好说歹说把人劝进去歇下。辛夷就惨了,没有人来审问,也没有被关押,傅九衢走前没有任何交代,只是把她晾在那里。幸而孙怀好心抱出一床被褥,示意她在偏厅里打个地铺将就一夜。 辛夷身上还穿着那一身水靠,很是不便,只得厚着脸皮找孙怀要热水擦身子。 孙怀倒是个体贴的人,大抵是看她可怜,不仅命人备好了热水,还不知从何处找来一身干净的衫子,“小娘子将就换上,别着了凉。” 辛夷感激的一笑,“多谢公公。” 孙怀:“不用谢我,我只是……” 他顿住,又微微笑道:“洗洗早些歇吧,郡王今夜应是不会为难你的。” 今夜不为难,那明日呢? 辛夷抿了抿嘴,小声问:“公公,那笃耨呢?” 孙怀眯起眼,“小娘子对此物为何如此执着?” 辛夷:“因为我长得丑,全靠它了。” 孙怀挑高眉梢,似乎能理解女子对容貌的焦虑和执着,想了一下说道:“咱杂把这事给你挂在心上,待沉船一事查清,便向郡王讨了来,送给娘子便是。” 辛夷没想到还会有这样的好事,喜出望外,道谢不止。 “多谢公公,公公大好人。” ~ 这一夜辛夷做了不少的怪梦。 一会儿是在沉船里捞出白笃耨大发横财,一会儿是被傅九衢押入皇城司狱里受审,再张开血盆大嘴,将她吞噬入腹。 梦里的傅九衢妥妥一个吃人大怪兽,吓得她一身冷汗,以至翌日晨起,孙怀前来告诉她傅九衢召见,她仍是恍惚不安,心有凄凄。 “娘子随我来吧。”孙怀在前头引路。 辛夷看着孙怀微躬的背,试探道:“公公,郡王今日心情可好?” 孙怀回头看她,目光复杂,“想来是好的吧。沉船一事有进展了。” “哦?”辛夷眼睛一亮,“查明白了?” 孙怀点点头:“数月前,真腊国遣使入贡,在成都采买了一船货物,其后由渝州走水路前来汴京,船至宿州时,尚有停靠补给,而后便再无踪迹……经沉船遗骸打捞证实,这艘船便是消失的使船。” 辛夷毫不意外,甚至有点隐隐的庆幸。 和剧情一般无二,那该船就应该是触礁而沉,没有什么阴谋诡计。 所以,白笃耨是不是可以要回来了? 两个人一路说话,到傅九衢的居处才停下。 房里的石炭炉烧得很旺,暖得辛夷鼻子痒,忍不住就打了个喷嚏…… 傅九衢抬头望来。 “……” 四目相对,辛夷尴尬一笑,行了行礼。 “郡王安好。” “嗯。” 房里窗帷紧闭,光线不太好,广陵郡王坐在一张紫檀木吉祥纹雕花软榻上,长发披肩,一身月白色的轻袍,慵懒自在,神色却略显疲惫,表情更是漫不经心,显然是没有睡好的模样。 孙怀上前,“爷,张小娘子来了。” 傅九衢嗯一声,“过来吧。” 辛夷有点纳闷,叫她来干什么? 孙怀笑道:“郡王为公务操劳,昨夜只睡不足一个时辰,劳思伤神,头昏乏力,小娘子身为医官,当尽心才是。” 辛夷其实也没有睡饱,在地铺上又睡出一身的酸痛,本就气得很,可面对这么一尊菩萨,敢怒不敢言。 “是。” 孙怀差人捧上香汤,供辛夷沐手,银针和灸条也用银制的托盘呈了上来,还有几个不知名的药瓶,看着甚是雅致。 辛夷没用银针,药瓶一一闻过,也全都弃在一旁。 她不想让傅九衢那么舒坦,直接上手便是大力按压穴位。 “嘶!” 她那把子力气,一般人是无福消受的。 傅九衢散慢地回头,眼皮微颤,“轻点。” 辛夷微笑,“穴位按压轻了就不通经络,毫无用处,郡王忍着点。” 傅九衢垂下眼,不作声。 辛夷手指理了理他的头发,不经意地笑问。 “郡王的头,今日碰不碰得?” 那天在马车上吃了瘪,她长了教训。傅九衢却好似完全忘了那件事,不动声色地看她一眼,无可无不可地嗯一声,默许。 那她就不客气了。 辛夷唇角扬起,双手插丨入他一头柔顺的青丝里,放开手脚按捏—— 傅九衢眉头微皱,从枕头下拿出一本书,慢条斯理地翻阅。 辛夷原本想着怎么让他痛一痛,出口恶气,可是眼风一瞟,看到他手上的书,脑袋当即便大了。 她的《药王残篇》,居然被傅九衢带在身边? 死反派,他看得懂吗? 辛夷暗自咬牙,在心里骂着傅九衢,嘴上却是从容又淡定。 “此书医理甚为深奥,郡王可要我为你讲解一二?” “不必。”傅九衢道:“本王并不习医,不想精通。” 辛夷暗自吸气,稳住几欲爆炸的心神,微微一笑。 “那郡王看它做什么?” 傅九衢轻唔一声,不知是因为被她按得疼痛,还是因为舒服,这低低的声音宛若呻吟,听得辛夷鸡皮疙瘩都冒了起来,然后才听见他若有似无的凉笑。 “我就随便看着,打发时间。” 混蛋东西啊!把自己的快乐凌驾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明明知道她想要,还拿出来勾引,还能云淡风轻说出如此欠揍的话来。 辛夷低低一笑。 “不知郡王可曾记得,这是我的东西?陈储圣送给我的。” “是吗?”傅九衢眼皮也不抬,漫不经心再翻一页,“水鬼案凶犯的东西,案情证物,怎会归你所有?” 辛夷:…… 她很气。 想捏死傅九衢。 可又不得不承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是这么一个道理。 虽然两本书都是陈储圣给她的,但因为是案件的证物,司法机关确实可以收缴以核实案情…… “郡王。”辛夷声音弱了几分,“朝廷不是都贴出告示,案子已经结了么?” 傅九衢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若有似无的嗯一声,平静无波地道:“结案后,一切证物和卷宗,都将归档入库,以便将来查实。” “……” 辛夷心尖尖上一阵刺拉拉的痛。 她的失传医籍,她的白笃耨,她的医馆她的穿越颠峰全都毁了啊…… 傅九衢这就是在活生生地剜她的心。 老天如此薄待,让她穿越来干什么? “郡王可否通融一二?” 辛夷莞尔一笑,手上的力度不由放缓些许,从风池到百会,她以掌面在傅九衢的多处穴位反复推拿,再沿他双鬓从左到右,以便让他舒服为止。 “郡王你看,我都是你的专属医官了,我若习得更好的医术,也可以更好的为郡王诊治……而且,我拿来参悟参悟,万一从中找出治疗郡王心疾的法子来呢?不瞒你说,我最近十分不顺,成日被俗事缠身,根本就无暇琢磨郡王的疾病……” 诱哄、威胁,双管齐下。 辛夷不信他不在意。 “嗯。有心了。”傅九衢淡淡应声,再翻一页。 “……” 辛夷呵声轻笑。 “郡王真沉得住气?” 傅九衢停顿一下,合上书,眼尾撩开。 “不要以为我不知你在打什么主意。别说你不会治,即便能治,你会真心为我治疾吗?” 他的目光看过来,慵懒淡然,带着淡淡的审视。 辛夷:“会。” 傅九衢不知不觉翘起唇角,声音冰冷入骨。 “信口雌黄。” 傅九衢推开辛夷的手,慢条斯理地起身,理顺衣袍,说得一派淡然。 “你是不是恨不得本王死?” 辛夷惊声:“怎么可能?我怎会有如此歹毒的心思?” 傅九衢没有回头,突地将合上的医书往后递来,话锋一转,“书案上还有一本,拿回去。” 辛夷微微一怔,拿着这本《残王残篇》,又从傅九衢的书案上找出《陈氏本草》,心里竟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失而复得的宝贝啊。 傅九衢为什么会大发善心,还给她了? 辛夷有些激动,看傅九衢在孙怀的侍候下套上外袍,披一件鸦青色鹤氅,大步往外走,她犹豫一下,拿着书默默跟上。 …… 辛夷以为傅九衢带她回皇城司,至少会审问一下昨夜的事情。 毕竟她突然出现在那片水域,又恰好在沉船处捞出尸体,确实太过巧合。 然而,傅九衢什么都没有再问,只是象征性地“捉”她回来,在皇城司睡了一夜,就把她打发了,临走,还附赠两本医籍。 是她的威胁有效,还是傅九衢的良心发现? 辛夷觉得甚是诡异。 大反派心思难猜,没人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 辛夷捏紧了书,内心隐隐不安。 然而,待她出来,傅九衢早已走得人影都不见了。 辛夷稍稍松一口气。 哼,这个病人还真是不听话,有伤不顾,一天到晚四处乱走。 但这又关她什么事呢?辛夷很快又开心起来。 这一趟,虽然没有拿到白笃耨,但拿回了两本医籍,收获不小。 回村的时候,她脸上都洋溢着喜悦…… “宝子们,我回来了。” 兴冲冲地推开柴扉,辛夷的笑容便僵在了脸上。 院子里,周忆柳正在和三念说话,欢声笑语。 辛夷:“小周娘子来了?” 周忆柳慢慢转身,看到辛夷身上过长的衫子,笑容渐渐地凝固。 ------题外话------ 宝子们,明天见~~爱你们哟~ 第93章 泼天的富贵来了 辛夷身上的衫子明显是男装。 紫磨金色的圆领直身,衣身宽长,无袖头,腰间束带,款式与一般士子所穿无异,雅致简单,但细节处的暗金丝线和手艺做工却不是寻常人家的衣着。 辛夷不懂女红,对衣饰等级一无所知,只当它是孙怀随便给自己找来的一身干净便服,而周忆柳这种深知衣饰和等级的女子却一眼就能认出。 “张娘子回来了。”周忆柳表情收了收,微微一笑,恭声施礼。 “不请自来,打扰了。” 辛夷爽快地一笑,“小周娘子这么说就客气,你是孩子们的姨母,来看他们天经地义,哪里就会打扰了呢?” 周忆柳温和地笑,辛夷也笑。 那日在长公主府门外的结,让二人各自相看,都颇有些不自在。 “娘。”三念扑过来打断了短暂的尴尬。 她抱着辛夷,甜丝丝地笑:“你昨天晚上去了哪里?三宝半夜醒来见不着你,小姨说你很快就会回来,可三宝等你一个晚上,你都没有回来。” 小孩子没有心机,有什么就说什么,可这些话落入周忆柳耳朵里,辛夷就变成了一个夜不归宿的后娘。 一夜不归,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辛夷看周忆柳表情有变,心下觉得好笑,抱起三念就往里走。 “你可真是娘的漏风小棉袄……娘昨晚去捕鱼,掉水里了,幸得有人相救……” 她这么说是想顺便解释衣服的事情。 不料,话未说完,良人便风风火火地背着柴从外面回来,一推开门,看到辛夷就大着嗓门问: “姐姐,郡王带你去哪里了?他有没有为难你?昨晚可吓死我了……” 辛夷:…… 三念看着她。 一念二念看着她。 就连周忆柳也在看她,目光锁在她衣服上。 辛夷叹气。 这下好了,全天下都知道她夜不归宿是跟傅九衢在一起。 良人放下柴,觉得院子里气氛不对,察觉自己可能说错话了,尬尬地一笑。 “姐姐有没有吃饭,饿了吧?灶上还有米粥,我去热一热……” 辛夷:“不饿。但我还能再吃点零嘴……” 她想转移话题,谁知三念哇一声,摇着她的袖子便兴奋起来。 “娘,你和傅叔在一起吗?为什么不带三宝,三宝可喜欢傅叔了。” 这一个二个的简直没完没了。 辛夷生怕周忆柳误会,把话传到长公主耳朵里再生事端,赶紧用眼神制止了三念,转头笑着招呼周忆柳入屋。 “小周娘子屋里坐呀,快,别愣着。” 周忆柳微微一笑,没有多说什么,手胶着帕子,面带微笑地跟着她进去。 她今日不是空着手来的,给孩子们买了许多吃的,穿的,用的,给辛夷和良人、湘灵也备了见面礼,可以说十分周到。 辛夷让湘灵备上果点,热情地招呼她入座,可两个人气场始终有那么一点不融合,尽管大家都很客气礼貌,却寻不到相嵌合的话题,磨磨唧唧说半天,全是应酬的疲累。 辛夷本就没有睡好,这时眼皮都有些撑不住了,只能硬着头皮找话题。 “长公主身子好些了吧?” 周忆柳点头,笑道:“府里换用了张娘子开的方子,长公主的饮食我也按张娘子说的调理着……往常到了这个时节,长公主总是咳咳啷啷的,非得等到开春才能好转,今年倒是好了很多,长公主在郡王面前夸你来着呢。” 辛夷松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这下我也就放心了。” 医生在听到病人好转时,都难免喜悦,辛夷也笑得开怀了一些,又给周忆柳说了一些自己的经验,讲了几个调整长公主身子的膳食偏方,周忆柳都很认真的听。 “张娘子有心了。” 辛夷微微一笑,“我只是出一张嘴,辛苦的是你。不过,长公主这个病是由心而生,要徐徐图之。补虚而不助邪,祛邪而不伤正。以调养为主,清心宁神,避以烦躁……” 周忆柳嗯声,默然片刻突地瞟她一眼。 “等郡王的终身大事解决,长公主了却心事,心病不再,大抵就能彻底康愈了,再过两年,添一个小孙子,那就更是得偿所愿。” 她大概以为辛夷不知道长公主有心和曹府结亲的事情,见她没有什么表情,又微微笑道: “曹大姑娘兰心惠质,温善贤淑,对郡王又一片痴心,属实良配。” 辛夷一脸是笑,耿直地道:“小周娘子才才温善贤淑的人,太给曹大姑娘留脸面了。她可不是什么兰心蕙质的人,就那冒冒失失的脾气,等她嫁到长公主府,只怕还有得长公主操心的。不过嘛,府上太沉闷也并非好事,有曹大姑娘调剂调剂,给长公主添点新鲜乐子,说不定对病体也有助益。” 时下的人,都喜欢绕着弯子说话。 辛夷与他们完全相反,有什么就说什么。 最紧要的是,周忆柳没有从她脸上看出半分不满和嫉妒,一派云淡风轻的笑容,就像一个旁观者和局外人…… 难道她对广陵郡王当真没有半点情意? 可她明明听说,这个张娘子曾入府勾引郡王,还曾经被郡王轰出大门……? 周忆柳心下诧异,笑得便有些牵强。 “张娘子是个妙人。” “是吗?很多人都这么说。”辛夷漫不经心地从盘子里捻起一颗蜜饯,含入嘴里,一脸是笑。 “不知郡王的婚事定在什么时候呀?我看到时候能不能带着三个孩子去蹭一顿喜宴吃吃,长长见识……” 她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那是一个来自九百多年后的现代人对宋人喜宴的好奇心主宰下的跃跃欲试。 周忆柳却不懂,心下生疑。 “张娘子不在乎吗?” 辛夷扭头问她,“我?在乎什么?” 看她一脸纳闷,说得坦然,周忆柳微微一叹,“曹大姑娘生来尊荣,注定一世无忧……哪像你我这样的女子,命似浮萍,无根无着……” 辛夷冷眼旁观,略略明白周忆柳今日来的目的了。 她喜欢傅九衢,却很清醒地知道以她的身份不可能嫁给傅九衢为正妻,自卑自怜、自轻自贱,混杂着一些酸涩不安,就来找她倾吐心事,以为她们两人是一样的,算是知己者。 可惜呀! 她大错特错。 辛夷笑道:“小周娘子何必自苦?人和人本就不同,各有各的缘法。莫看他人光鲜,莫羡他人境遇。上天给自己的,就是最好的,最适合自己的,你想,就傅九衢那个冷面冷心一肚子坏水的性子,哪个姑娘跟着他能讨得了好……要我说,我们都该同情曹大姑娘吧?一入府门苦如狗,往后有得她的罪受。” “……” 周忆柳万万没想到,辛夷会对傅九衢有这样的评价。 她甚至怀疑,她们说得到底是不是同一个男人。 “张娘子果然是与众不同的通透女子,怪不得郡王也对你刮目相看。” 辛夷呵呵一声,尬笑。 心里话:别了吧,傅九衢对她的刮目相看,可不是什么好事。他要不刮目相看的话,她就不会被跟踪,她白笃耨如今都到手了,可以做汴京城的大富姐了,要什么男人啊,搞钱不香吗…… 周忆柳看她表情变幻莫测,总觉得这小娘子心思深沉,心机颇重,远不如她话里说得这么轻松。 想着,她又随口一笑:“我听长公主说,宫里头那位张贵妃这一病不起呀,又让官家软了心肠,差了太医日日侍奉在会宁阁里,把她看得比心尖尖上的肉还要紧张。唉……同是女子,有人宠冠天下,有人命比纸薄。你我皆是苦命人!” 辛夷眯了眯眼,不以为意地笑笑。 女子间摆摆闲话,本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可她有点受不了周忆柳不停的自怨自艾。 不过,长公主对此应当是有些紧张的。 御街一事,傅九衢和张尧卓算是撕破了脸,若张贵妃从此不得圣宠那也便罢了,全靠侄女裙带蒙受荫庇的张尧卓一家子,更是掀不起什么风浪来,他们对傅九衢,就不会有半点威胁。 然而,张贵妃再次翻身,深得官家喜爱,仍是官家的心肝肉,事情就大不相同了。 这肯定会成为长公主的心病。 长公主本就是一个爱操心的性子,只怕又要睡不安宁。 辛夷是个局外人,不觉得自己在此事上有发言权,不说话,只给周忆柳笑一笑。 接下来,周忆柳又说了一些京中府上的事情,有一些是辛夷从小报上看过的,有一些是完全是与她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比如府上有两个丫头为了在傅九衢面前争宠,大打出手,挖破了脸一类的鸡毛蒜皮。 “是吗?” “哦。” “天啦!” “太可怕了。” “还有这样啊。” “你说得对。” “是是是。” “对对对对。” 辛夷听得犯困,一句比一句更为摆烂。 周忆柳终于察觉到她的不耐烦,起身告辞。 临走,她又深深看了辛夷一眼。 “我听人说,张贵妃这病来得蹊跷,宫里有人传闻,有可能是被人投毒的……官家正在追查呢。” “是吗?”辛夷挑挑眉,宫斗这么厉害的吗? 周忆柳点头,“身子不爽利倒也罢了,她脸上长出许多暗疮疹子,怎么外敷内服都消退不去,太医们也束手无策,张娘子你想想……以色侍君王者,岂不痛彻心扉?” “是啊,你说得对。” 辛夷再次点头,打个哈欠。 周忆柳看她一眼,又逗弄了片刻三小只,终于离去。 辛夷将人送到门口,回头便打着哈欠回屋,脸不洗发不松,倒头就睡。 管他牛打死马还是马打死牛,与她这个村妇何干? 她只想撸起袖子赚钱开医馆搞事业丰富自己的穿越人生,对朝廷后宫的明争暗斗毫无兴趣。 一觉睡醒,已是晌午。 家里照常开火煮了午膳,今日有油炸的小黄鱼,是良人特地去买回来给辛夷弥补昨夜“捕鱼未获”的遗憾的。 相处久了,她越发了解辛夷的性子。 辛夷果然笑眯了眼,让湘灵装出一大碗送到对面的张大伯家里。 良人和湘灵又是一番感激不提。 只说午后,辛夷吃饱喝足,便拎上两盒榛子糖一袋龙眼干去了小曹娘子的家里。 昨夜借来的船,良人今早上便已还了回去,如今就静静地停靠在吕家的水岸边上。 但辛夷也得亲自前去道谢。 三小只得知昨夜她曾被皇城司捉走,如今寸步不离地跟着,三念更是紧紧拉着她的手,一口一个娘地叫着,好像生怕松手,她就会飞了似的。 这三个娃太缺爱了。 辛夷心情不错,懒得做后娘,一路笑眯眯的。 娘儿四个有说有笑地沿着水渠走过去,刚到吕家门外的小道,就见小曹娘子带着铁蛋出来了。 “哟!” 两相碰见,都是一个大大的笑容。 “我正说要去找你呢,你就过来了。”小曹娘子回身推开家门,将辛夷和三个娃请进去。 辛夷笑着将手上的东西递到她的手上,“曹娘子找我有事吗?” 小曹娘子推拒一下,并没有与她太过客套,便让铁蛋把东西接过去,拎回屋了。 这边她又挽住辛夷的手,笑眯眯地直说恭喜。 “我就说嘛,你是个有大福分的人,三个孩子跟着你,错不了。往后啊,你家的泼天富贵就要来了。” 辛夷听得纳闷,“恭喜我?我有什么可恭喜的?” “当然是有好事儿。”小曹娘子眨个眼。 好事?昨晚她都柱着拐棍上煤堆,上赶着倒煤(霉)了,还有有什么可喜的事情? 小曹娘子抿嘴一笑,拉过她身后的小一念,神神秘秘地问:“两桩喜事,你要先听哪一个?” 辛夷被她逗笑了。 “怪不得我早上起来听到喜鸦叫,快说吧,喜鸦不都一样姓喜?” 小曹娘子没想吊她胃口,顺嘴便笑出来。 “一喜是你被人看中了。二喜是你家一念被人看中了。” “啊?”辛夷当真是摸不着头脑了。 一念也抿着小嘴巴抬起头,一脸不解地看着小曹娘子。 小曹娘子四下里看看,压低声音,“前阵子你是不是去过大曹府?” 辛夷点头,“对呀。怎么了?” 小曹娘子莞尔,“替贵人诊病了?” “贵人?”那个隔着帘子不曾见过一面的夫人么? 辛夷抿了抿嘴,“应当是吧?” “那就对了。”小曹娘子目光里流露出几分艳羡来,“你可知那贵人是谁?嗯?” “谁?” “当今圣人。” 辛夷心脏下意识地收缩,登时反应过来。 怪不得那夫人不肯以真面目见她,怪不得曹翊要遮遮掩掩的不说实话。 原来那个便是大名鼎鼎的曹皇后呀…… 瞧她这张嘴,当时都说了什么? 原以为只是宅斗,没有想到一下子升级到了宫斗。 辛夷微微沉下脸来,没有言语,小曹娘子却压根儿没有注意到她的情绪,喜滋滋地道: “你真是个有福气的人,贵人很是看重你,天不亮就捎了话来,让你准备准备,晚点会有曹府的马车来接你过去……” 辛夷头皮都麻了。 这事要不要事先通知傅九衢? 专属医官,不是开玩笑的吧? 小曹娘子不察她走神,还在笑,“是不是天大的喜事?” 辛夷扯着嘴,笑得有气无力,“嗯,挺喜的。” 小曹娘子又低头看一念,“还有啊,那日七叔差谴了一个先生来,原是要考一考铁蛋,让这个瘟猪子去读书识字的。谁知,先生来时恰好听到你家一念在读千字文,一口便说,他是个读书的好苗子……” “啊?”辛夷觉得咋这么玄乎呢? 小曹娘子道:“先生说了,若你家愿意,可以让一念和铁蛋一起去读书,束脩只收你一季一贯。” 辛夷不懂物价,却知道一个季度一贯银子的学费,简直是折上加折。 她低头看看一念。 这孩子聪明是没有错的,但也不至于……听一下《千字文》就发现他是个天才吧? ------题外话------ 两章合一哈,四千六百字有点少,但我今天要去给孩子看看学校emmm,出门一趟,明天三更补上,把字数也补上…… 感谢姐妹们支持,么么哒~等我这阵子忙过,爱你们!!比心。 第94章 三不医四不治 辛夷带着三个孩子回家。 一路上,三宝和二宝就大哥哥要去读书的事情在热烈地探讨。辛夷想着心路,默默无言。小曹娘子的话对她有些冲击。 见过了仁宗,又治过了曹皇后,辛夷并不觉得自己人生开挂,而是觉得麻烦大概就要来了。 “到家了。”一念突然出口。 辛夷回神,这才发现已经走到家门口。 她推开门扉,湘灵迎了上来,说从温姿家里买回来两只小兔子,三宝和二宝一听,便蹦跳着进去看兔子了。 一念没有动弹,仰头看着她,小脸严肃。 “你怎么想的?” 辛夷歪歪头,“嗯?” 一念:“读书。” 辛夷知道这事在孩子心里是有波浪的,铁蛋不喜欢读书都能有好先生来教授他,而一念是喜欢读书的,自然会对此产生渴望。 “看你怎么想。”辛夷道:“你喜欢这个先生,我便由着你去学。如果你不喜欢,那等我们搬到汴京城,我再给你找一个好先生。” “我是在问你,你怎么打算。”一念没好气。 辛夷哭笑不得。 她难得和小孩子认真,但对着一念却很难把他完全当成小孩子一般看待,于是想了想,便说出了心里话。 “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如果是我,不敢随便吃。” 一念点点头:“好。那我不读。” 说着,这小屁孩子便走在前面,去找弟弟妹妹看兔子了。 辛夷抬手诶一声,“你不觉得可惜吗?” 一念没有回答,就像没有听见似的,蹲下来看三念拿菜叶喂兔子,那专注的眼神,俨然是一个稚童无疑。 辛夷不知道自己的话对孩子有没有影响,毕竟上学是一个人的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 她突然有点懊恼,觉得自己草率了。 应该多多去打听一下那个先生的来头,再说要不要拒绝…… “三郎媳妇?” 大嫂龚氏在隔壁,搭了个梯子,站在墙头唤辛夷。 辛夷愣了一下,走过去笑着问:“大嫂,有事吗?” 龚氏不太自在地朝她一笑,回头看一眼自家院子,压着声音道:“婆母的脖子肿胀得更是厉害了,一个脖子有两个那么大,饭都吃不下去,就喝了小半碗粥,就痛得呼天抢地的……” 辛夷嘴角微微一翘,“关我什么事?” 龚氏的表情更为尴尬,声音低低的,乏着可怜。 “村人都说你医术了得,我想请你来替婆母瞧瞧病……” 顿了顿,她看辛夷勾起唇角,满眼讥诮,又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双手扒在墙头。 “我晓得这么跟你说话,很是过分。婆母以前那样待你,你不恨她已是好的,怎肯治她……可是,就当是大嫂求你好了。家里搞成这样,三郎去了,二郎因了二弟妹的事,成日郁郁,公公又是个不理事的人,如今一家老小的吃喝都落在大郎的肩头,我看他这两日愁得眼睛都陷了下去,很是心疼,我们还有两个孩子呢,今后可如何是好……” 辛夷:“大嫂说得不对。” 龚氏微怔,呆呆看她。 这是个老实娘子,辛夷实在不忍心打击她,语气便缓和了几分。 “治好婆母,大嫂以为你们的那个家就能再好起来吗?” 龚氏的眼圈突地一红。 “我和大郎都是没甚本事的人,往常家里都是靠着三郎,谁知会有这番变故……但我身为儿媳,也不能眼睁睁看婆母如此,看这个家败落下去。” 辛夷微笑,“心术不正的人,败落是迟早的事。张家四郎就是个败家玩意儿,是你们填不饱的无底洞。我奉劝大嫂一句,你和大哥早做打算,想法子分家出来单过吧。不然,你们早晚会被那母子俩吸干血……” “三弟妹……” 龚氏指甲抠着墙土,脸上有些灰败。 “大郎说,婆母千般不是,也带大了他们兄弟三个……这个节骨眼上,不好落井下石。” 辛夷点点头。 她不能要求时人的价值观与自己相同,尊重、体谅,但是她也不准备为难自己。 “大嫂可能有所不知,我有三不医四不治。” 龚氏微怔,“三不医四不治?哪三不医,哪四不治?” 辛夷嘴角微微上扬,看着她轻轻一笑。 “一、品行卑劣者不医。二、不重医道者不医。三、心情不好时不医。一不治神巫,二不治龌龊,三不治一心求死,四不治一毛不拔。” 龚氏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 辛夷莞尔,眨个眼,颇有几分俏皮。 “不过,我也不是不可以破例。只要诊金足够打动我,三不医四不治就当我没有说过。” 龚氏:“你要多少诊金才肯?” 辛夷计算了一下刘氏的家底,盈盈笑开。 “五六百贯,大概就差不多了。” 本朝重文轻武,武职俸禄远低于文臣,但当今的赵官家仁厚,一直奉行高薪养廉,以前张巡一年到头的俸禄是不少的,往常他都孝顺到了刘氏的手上,让她拿着养家。因此刘氏手上攒有不少钱,让四郎败了一些,几百贯也是拿得出的。 但那是她给张四郎留的媳妇本,舍不舍得拿出来治病,那就两说了。 辛夷不管刘氏会怎么权衡决策,那不在她的关心范围内。 她匆匆洗漱,换了一身衣服,又敷了个脸,便坐到铜镜前开始了每日的”自我面诊“—— 她已经有些想不起来刚刚穿越过来的张小娘子是什么模样了,眼前镜子里的小娘子,在暗疮疹子渐渐消散褪色后,颜色好看了许多,天生皮肤便很细腻白净,加上这些日子的调理,这巴掌小脸琼鼻杏眼,小模样越发水灵了…… 辛夷自己都忍不住掐了一把。 年纪小就是好。 同时,也有些庆幸。 汴京赋的美工在设计这个炮灰角色的时候,并没有偷工减料,要说差点什么意思,除了疹子便是身子太瘦,有点缺斤少两了…… 养了这一个多月,也是成日颠沛流离,没有给她太多的机会养生,瘦,还是太瘦了,皮包骨头似的,活像八百年没有吃过肉,白生生的,轻飘飘的,如同挂在衣架子上面的一个人…… 辛夷决定进城,买些好吃的补一补。 ~ 她收拾利索,套上驴车便要进城购物,三小只听到动静,兔子也不要了,冲过来便往车上爬。 “我要去!” “我也要去……” “娘带上三宝,带上三宝呀。” 辛夷哭笑不得,将爬得最辛苦的三念抱上去坐好,懒洋洋环臂看着三个。 “老规矩,报数!” 三小只最喜欢这样的游戏,排排坐好。 “一。” “二。” “三。” 辛夷愉快地笑开,“出发。” ~~ 辛夷径直去了马行街,除了购物,她今日过来,还有一个事情要做——去找孙家药铺的孙喻之,告诉人家不要再等了。 记挂了这么久的药铺,她十分想要,但没有白笃耨,短时间内她是没有办法筹够三千贯钱给孙喻之的。 她不能耽误人家进学。 三千贯在这个地段,是完全可以打租出去的。 临近年关,马行街张灯结彩,砖镶石砌的街道上,朱红漆的杈子比往常更为艳色几分,车马行人,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孙喻之以为她是拿钱来顶租药铺的,听辛夷说暂时拿不出钱来,请他另寻买家,眼里这才流露出失望。 “小娘子可是有什么难处?” 辛夷看这个年轻男子热切的目光,知道这个时候趁机砍价,一定会得到这个不谙世事一心只懂读圣贤书的少东家怜悯,可能还会再给她打点折扣。 但她并没有存有占便宜的心思,闻言一笑。 “如果贫穷算是难处,那么,算是很难。” 孙喻之沉默一下。 看着她身后坐在驴车沿上,端端正正的三个孩子,一声叹息,“不瞒张娘子,父亲让我上京,早已备足了盘缠,我并不紧着盘让出铺子来筹钱读书,如果小娘子着实有些困难,我还能再等上一些日子……” “少东家善心,但……真的不必了。” 辛夷做不出来这么不要脸的事情,微微一笑,行了个礼,便要告辞离去。 孙喻之有些遗憾,“张娘子不要误会,在下并没有别的心思……只是看张娘子诚心可贵,想来是一个了不起的医者,就和我祖辈一样,我愿意等你罢了。” 这真是个实在的孩子。 辛夷笑得眼都弯了起来,“敢问祖上是?” 孙喻之拱手作揖,“在下来自耀州孙家,是药王孙思邈的后人。只是……在下实在资质浅薄,难以承继先祖衣钵,汗颜提及。” 天下习医者,但凡是姓孙的,无一不说自己是孙思邈的后人,辛夷听得太多了,一般都只当个乐子来听。 辛夷辞别孙喻之,从马行街出来,原想去市井采买,却见街头的告示牌前,围着一群人,在七嘴八舌地议论什么。 小孩子好奇,“娘,那些人在做什么?” 辛夷牵着驴过去,凑近一看。 “悬赏告示。” ------题外话------ 今天有四更~~ 第95章 有心济世,无力顶租 汴河沉船里的两具无名女尸,在验官仔细地勘验后,证实死亡时间不足十天。 但是,女尸在捞上来以后便面目模糊,面部好似被人用石头砸过,分辨不出是谁,皇城司在查阅近两月开封府报官的丢失人口后,一个都对不上。 于是,两具女尸的来历便成了一个谜。 官府贴出悬赏告示,便是为了在民间寻找线索。 人群还在往告示这里涌入,辛夷怕有人贩子出动趁机偷孩子,赶紧牵着驴车出来,往人少的地方走。 驴车棚子不像马车那么密封,篷子十分简陋,她想一想仍不放心,叮嘱道:“你们三个手牵着手,不许松开,有什么事要大声叫,听见没有。” “娘,牵着呢,大哥哥和二哥哥都牵着我。” 三念坐在中间,两侧是哥哥。 辛夷回头看到排排坐的这一幕,嘴角牵开。 “好。坐稳喽,娘要骑上大马去买买买了。” “你那是驴!”二念怼她。 辛夷嗤一声,“驴怎么了?只要驴肯努力,未必会比不上马。” “驴再怎么努力也比不上马。” “……” 原本想借机做一番鸡娃教育灌输的辛夷,落败叹气。 一念这时开口,“药铺是不是开不成了?” 刚才辛夷和孙喻之说话,他们都听见了。 辛夷不隐瞒,嗯一声。 一念:“那我们往后怎么办?你没有钱。” 臭孩子,天天说她没有钱,怪不得每次发家都棋差一着。 辛夷不满地道:“少触霉头啊,多大点事?这里的药铺开不成,还能饿死我们不成?娘这就带你们买东西,吃好的去。” 一念沉默一下,“那怎么来汴京居住?你不要总是买买买了……省着些。” 又来管他花钱? 这令人头痛的娃儿。 辛夷原本觉得有些可笑,但回头看到一念绷紧的小脸儿,心里一恻,突然有些心疼他。 小小年纪,得受多少委屈和弱待,才能这样没有安全感,随时产生无法生存下去的恐惧?还要学做一个大哥哥的样子,护着弟弟和妹妹? 而且,一念是想来汴京城读书的。 辛夷以前没做过娘,想不到那么深远,孩子一提,她突然觉得这是正经大事,穷什么都不能穷教育。虽然张家村离汴京城只有十余里,可就是这十余里的汴河水,却隔绝了两个世界。 来城里读书,去更好的学堂,找更好的先生,肯定能学到更好的知识…… 原本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就在这一瞬间,她便咬牙作出了决定。 “我手上还有些银子,而且,娘帮你傅叔看病,也领俸禄的,吃饱不成问题。等过完年,我们先到虹桥那边……就你大伯公的饮食摊儿附近租一个小房子住下。没有药铺我也能帮人问脉看诊,还能做一些脂膏水粉,卖给大姑娘小媳妇儿。我有手艺在,总会有办法的。” 至于傅九衢说的什么专属医官,辛夷已抛在了脑后。 广陵郡王这么金贵么?帮别人看过病,就不能看他摸他了? 神经病!她就不信傅九衢能管得了她养家糊口。 “好。”三念最是捧场,两条小腿拍打拍打,脆生生地道:“娘最是本事,娘做的脂膏,村子里的娘子都喜欢。” 二念:“那是因为卖得比正经胭脂铺便宜,他们贪便宜。” 一念:“你不要说话。” 二念看他,“哥?” 一念垂着眸子,“我们听娘的。” 二念惊讶地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大哥哥。 辛夷来了这么久,除了三念会喜滋滋唤娘,二念偶尔会失个嘴说一声打趣她,一念是从来没有听过半声“娘”的。 他对辛夷说话永远是你呀我的,不像母子,更像是合伙过日子的人。 这一声娘,严肃,认真,不仅二念傻眼,辛夷也略略讶异。 气氛怪异地尴尬了一下,她干笑两声,眼睛都弯了起来,故意懒洋洋地拍了拍驴背,说得漫不经心。 “这就对了,信你娘,准不错。往后有你们吃香喝辣的时候,发财只是早晚而已。” …… 辛夷在榆林街的市场上买了二斤肉、一条活蹦乱跳的鱼,买了榛子、果干,在街边吃了碗馄饨,又去一个卖杂书的书摊上选了几本简单的话本,准备拿回去改编改编,当睡前故事给孩子讲。 一路停停走走,娘儿四个互相贬损,说笑,不像亲生,却比亲生的更为融洽和乐…… 从大相国寺走过来,刚要过桥,一顶小轿在身侧停下,熟悉的、带着傲慢的声音从轿子里传出来。 “张家小寡妇,你在这里做什么?” 辛夷回头,看到打帘子往外张望的曹漪兰。 曹大姑娘快要和广陵郡王定亲了,面色红润,眼神发亮,见到她,虽然话不中听,但人家贵人肯停轿和她说话,想来已觉得是“天大的恩宠”了? 辛夷微微一笑,略略行礼。 “小妇人竟然不知相国寺桥是曹大姑娘家的产业?斗胆上桥,不会是要收过桥税吧?” 曹漪兰被她的反话问得一愣,没有反应过来。 “谁说相国寺桥是我家的产业了?” 辛夷冷冰冰一哼:“那我在这里做什么,与曹大姑娘何干?能不能哪里凉快哪里呆着去,少管别人的闲事?开封府都没你这么多事,管天管地。” 曹漪兰变了脸,一时被她怼得回不了嘴。 辛夷却不咄咄逼人,“告辞。” 她一转头便又换上笑,气得曹漪兰在轿子里大叫。 “真是个泼妇!本姑娘是想告诉你,我小叔派人去张家村接你了,你却如此悠哉地在京中晃荡,是个什么意思?” 曹家要派人去接她,确实是提前通知了,可曹翊说的是“晚点”去,现在还不晚呀? 辛夷当她是乌鸦在叫,头也不回,带着孩子从东水门出城回村。 曹家的马车果然在家里等待,惹来村里不少的眼光。 尤其是隔壁那个因为大脖子病要生要死的刘氏,眼睁睁看着辛夷拖着孩子一日比一日过得风光,连大曹府都专门派马车来请她去问诊,一时气得浑身发抖,手帕子都快绞断了,却只能拿大儿媳妇来发火。 辛夷把孩子安顿好,上了马车。 车从张家厢房后的官道经过的时候,她听到大嫂龚氏在屋里嘤嘤地哭,压抑、绝望,张大郎唉声叹气,却没有去哄她。 辛夷摇了摇头,背靠在软垫子上,阖上了眼。 她是《汴京赋》游戏的半个造物主,却不是救世主。 一个不想反抗命运的女子,她是帮不了的。 …… 曹翊带着长随郑六亲自等在国公府大门外。 门楣上高挂着大红的灯笼,油漆是刚刚刷过的,崭新的朱红色油光可鉴,黄铜的门环镫亮亮显得富贵逼人。 曹大人一身便服,青玉冠凝缎衣,姿容上好,墨眉星目,一脸柔和的笑容,嵌在黄昏那一抹苍烟落照里,金相玉质、百世无匹,差一点就看晕了辛夷的眼。 策划有罪,美工无敌。 尽管《汴京赋》有一万个让人忍不住吐槽的点,但是他们能创造出傅九衢和曹翊这样的人间绝色,就是大功一件。 “张娘子,这边请。” 曹翊很是客气,将辛夷从侧面的一扇角门迎入府里。 上次来过一趟,辛夷熟门熟路,跟随曹翊去了采桑院。 两人那一日相谈甚欢,再见面也不显生疏,下人们都识趣地缀在身后老远,辛夷说话也就没有什么顾虑。 曹翊问起她沉船的事情,辛夷说一半留一半,直呼自己倒霉,捕个鱼罢了,结果差点捕入了皇城司大狱,还摸出那么多腐败的尸体,隔夜饭都吐了出来。 在熟人面前,她不拘着自己,言语幽默风趣。 曹翊脸上的笑容由浅而深,一直在笑。 “张娘子一身好本事,不能济世救人,竟要靠捕鱼为生,实在是我大宋的损失……” “可不就是么?” 辛夷觉得遇上了知音,洋洋洒洒地吐槽一通。 “我原想顶租马行街靠五丈河的那个孙家药铺,从此悬壶济世,哪料天不遂人愿……快要哭死我了。” 曹翊侧目,“怎么了?” 辛夷扯了扯嘴角,盯着曹大人担忧的眉眼,绽出笑意。 “贫穷让我有心济世,却无力顶租。” “……” 曹翊微微一笑,摇头轻咳。 “张娘子真是风趣,我相信以你的本事,早晚会得偿所愿。” 第96章 采桑院秘话 采桑院仍是老样子,幽静得仿佛里面没有人似的。 再次走到这里,看到那十余株光秃秃掉光了叶子的桑树,辛夷这才发现自己蠢笨。 相传曹皇后“心系大宋百姓,重稼穑,经常在花园中种植稻谷、养蚕桑丝”,那么依照总策划那一个单细胞构成的脑子,在曹皇后原本娘家的住处里,不得整几棵桑树表示表示啊? 早就该想到的。 那天,就不该说什么“热在表、郁在心,久不受孕,难怀麟儿”这样的傻话了…… 曹皇后无子,这是心结呀,她简直就是戳人家的痛处。 今日曹皇后再叫她来,目的是什么,显而易见。 但是,总策划即使再脑残,也不至于在一款仿真模拟的汴京百业游戏里改变这样重大的历史…… 辛夷是个医生,但她当真无能为力。 内室里依旧垂着帘子,日头西垂过来,光线恰好映到帘侧,将帐中女子的轮廓映得更为清晰。 曹皇后很瘦,轮廓曼妙。 算一算,她今年也才三十七岁而已。 辛夷心下唏嘘,表情却足够平静而恭敬。 “见过夫人。” 帐子里微微一动,曹皇后似是抬了抬手。 “免礼。” 辛夷轻声谢过,仍然低着头,不去平视她。 “不知夫人用药后,身子可有好转?” 曹皇后轻轻嗯一声,稍顿片刻,突然唤一声红云。 “撤去帘子。” 那个上次来还十分讨厌辛夷的小丫头,今日规矩了许多,应一声是,依照曹皇后的吩咐将帘子打开,悬挂在一侧的帘钩上,然后侧立一旁。 辛夷条件反射地抬头,看清了曹皇后近在咫尺的脸。 与她想象中的圣人,大不一样。 曹皇后温和、端庄,一身素衣朴素无华,眉目间隐隐有上位者的威仪,但她长得不像弟弟曹翊,稍稍差了些精致,更没有电视剧里那么美貌。当然,她并无历史传说的丑陋,就是那种让人看着就很舒服,却又能顿生敬畏心的女子。 平凡,又不平凡。 辛夷微微一笑,下意识地笑。 这个笑容的复杂,只有她自己知道,曹皇后和侍立在侧的曹翊看了,却觉得这女子当真是与众不同,不刻意曲迎,不显低小卑微,甚是难得。 曹皇后微微一笑。 “张娘子,今日请你来,是想再听一听你的见解。” “夫人请说。” “我与夫君成婚已有十余年了,却苦无子嗣……” 稍顿,她又道:“这些年,我寻遍名医,服用了不少汤剂,不见收效,心中更是苦闷……那日听张娘子一席话,当真是茅塞顿开……” 辛夷被夸奖得脊背都生出汗来。 在贵人面前,被捧得越高,有可能棍子打下来就会越痛。 她谦逊地低头,“夫人过奖了,小女子愧不敢当,只是身为医者,不敢妄语。依夫人的尊贵,想必身边充斥着奉迎的声音。他们只敢说好听的,不敢说不好听的,但好听的话听多了,往往容易产生误判……小女子的医术平平无奇,其实并不比太医们精进,只是初生牛犊,敢于直言就是……” 曹皇后笑了起来,瞥一眼曹翊,脸上更显柔和。 “桓齐没有骗我,张娘子是个趣人。” 曹翊微笑,“张娘子太过谦虚,她的医术,陈储圣都自愧弗如,又怎会平平无奇?” 辛夷:“曹大人过誉,小女子实在羞惭。” 她决定实话实说。 “我知道夫人今日找我来,是为了什么,但实不相瞒,沈太医解决不了的难题,小女子暂时也一样没有更好的法子。子嗣一事,有时候真的要靠缘分。夫人不要再服用那么多汤药,放宽心最为重要,调养身子,抒怀于情,一切顺其自然,说不定哪天就有了……” 曹皇后忽而一笑。 “张娘子误会了。” 误会? 辛夷不解地抬头。 曹皇后眯起眼,与她目光在空中相碰,淡淡一笑。 “张娘子冰雪聪明,是不是已经知道我是谁了?” 辛夷抿唇,微微点头,“是。圣人慈晖昭昭、贤德亲善,世间又有几个女子有这样的性情与胸襟?只看一眼,我心下便已明了。” 不显山不露水的马屁,拍得人很是舒服。 曹皇后往后靠了靠,倚在垫了福团的宽椅上,摆摆手。 “你们都退下。” 周遭几个侍女齐齐应声,鱼贯退下。 红云不想走,被曹皇后看了一眼,这才不满地下去了。 “这里没有外人,我同张娘子说几句体己话吧。” 曹皇后柔和的表情里,添了几分淡淡的忧郁。 “我年已三七,虽仍子嗣之盼,但也渐渐凉了心肠。宫里美人甚多,我与官家相敬如宾,却少有敦伦之事,他偶尔心血来潮到我宫中宿上一夜,也是……” 她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但想想辛夷是医者,又是一笑。 “相顾无言,背向而眠。一次两次地布施雨露便想要承其子嗣,只能靠上天垂怜了。” 辛夷心里拔凉拔凉的。 很多夫妻到了后半场,大多如此。只是她没有想到,人性竟是千年不变,连历史上最为尊贵的帝后也是一样。 辛夷犹豫一下。 “所以,圣人找我,是为何?” 曹皇后看一眼曹翊,言词颇为委婉。 “这些年为了子嗣之事,我忧心焦急,确实服用了不少汤剂,其中不乏猛药……我今日把方子都带来了,想请张娘子过目,其中有无异常?” 辛夷心里咯噔一下,手指微攥。 曹皇后没有明说,却暗示她,帮她看看是不是有人在汤药里动了手脚,导致她一直无法受孕。 这是个烫手的活计啊。 曹翊将方子接过来,递到辛夷的手上。 “张娘子坐下来,慢慢看。” 辛夷硬着头皮,坐在曹皇后身前的软杌子上,一张一张地翻看。 两个人,四双眼,一直在看她。 辛夷脊背都湿透了小衣,眉头紧紧揪起。 好半晌,她松口气,摇了摇头。 “依小女子愚见,这些方子本身没有什么问题,大多是温肾疏肝,暖宫散寒之用……但,是药三分毒,剂量下得重,服用得多,难免会物极必反。” 曹皇后追问,“那我难以受孕,可与药方有关?” 辛夷忙不迭地摇头,“不不不不,虽说我不赞成这种用药的方式,但若下此结论,却也有些草率了。” 曹皇后沉默下来。 许久,她自嘲般微微一笑。 “这么说来,是我福薄,怪不得旁人了。” 辛夷察觉到她的落寞,有些心疼。 咬一咬牙,死马当成活马医吧。 “圣人可否到内室里,让我检查一下身子?” 第97章 十个小蛮腰 曹皇后讶异地转头,看看曹翊。 曹翊又看向辛夷,眉头微拧。 姐弟俩没有说话,只是目光交流, 最终,曹皇后仍是点了头。 辛夷原不想趟这个浑水,更没有想过要斗胆改变历史,但她对史上的曹皇后不孕,以及仁宗孩子一个接一个的夭折,最后没有亲生儿子承嗣,不得不让位给宗室子的事情,一直有些怀疑。 就当是学术研究好了。 她这么想着,净手做了准备,与曹皇后进入内室,做了一个简单的妇科检查。 这是一个没有医疗机械的时代,一切全凭经验和患者自诉症状,辛夷趁着没有外人在场,问了曹皇后许多的私密问题,甚至问到她和官家行丨房时的一些细节。 曹皇后一开始有些腼腆,到最后,看辛夷只是医者态度,渐渐放开心扉,把她当成自己人,无一不说。 辛夷吁一口气。 “我有一个猜想,不知圣人可要听一听?” 曹皇后慢慢从榻上坐起,轻拂裙摆,“张娘子可以直言。” 辛夷道:“圣人肾气虚寒,胞丨宫少于温润,难以摄精成孕……这只是表象。实则因病积滞,引发生殖粘堵,以至精不能通行,塞于胞络,无法在胞丨宫受孕……” 用现代话说,就是输丨卵丨管粘连堵塞。 辛夷尽管用曹皇后能懂的话进行描述。 曹皇后沉默片刻,似懂非懂地点头。 “那要如何做?” 辛夷道:“我给圣人开一副方子,活血化淤,疏肝理气,用以口服。然后,还需以汤药灌丨肠,再辅以腹部热敷……” 曹皇后面露惊疑,“灌什么?肠?” 辛夷微微一笑,“汤药一日一剂,癸水期停用。敷方我会为圣人调好,装入布袋,用前让人蒸至热烫为宜,再滴入少许的酒液,敷于腹下。入肠方也是每晚一剂,每用十天,可以歇上三四日再用。我们以一个癸水期为一个疗程,每一个疗程后,我会依据圣人的情绪,调整用药。” 她说的法子,曹皇后从来没有听过,乍一听有些恐慌,但有办法总比没有办法强,再说大家都是女子,倒也没有什么羞涩的。 “那便拜托张娘子了。” 辛夷道:“我尽力而为,成是不成,还看天意。” 曹皇后知道她这句话的意思,是怕自己怪罪于她,叹息着微微一笑。 “张娘子无须害怕,即便终身无嗣,我也不会怪罪于你。只是,除去你我,此事不可为第三人知晓。你且记住了?” 辛夷松口气,由衷地一拜。 “圣人大度。医者不道病人私隐,这一点还请圣人放心,我一定会守口如瓶。” …… 离开采桑阁已是三更。 曹翊再三谢过,奉上厚厚的诊金,这才派人将辛夷送回张家村。 湘灵带着孩子去睡了,良人依旧在灯下做着手工等她。 一盏孤灯,温暖如春。 看着辛夷进门,良人赶紧去打水供她洗漱。 辛夷笑盈盈地谢过,拎着手上的布袋进了屋,刚想抖出来数钱,背后的门便被推开了。 她转头一看,不是良人,而是睡眠惺忪的一念。 娘俩眼对眼。 一念揉揉眼睛,“你此行可顺利?” 小小孩儿,声音稚嫩,问得却老气横秋。 辛夷笑着朝他招了招手,将一念叫到自己的床前,当着他的面把布袋子里的银子抖在褥子上,拨弄拨弄,脸上不自觉地浮上微笑。 “你来数数,这是多少银钱?” 大曹府富贵人家,不像乡邻问诊都是给铜板串钱,而是直接给的银锭。 上次三个,这一次整整十个。 “一百两?你数数,是不是一百两?” 十个银锭“小蛮腰”,看得辛夷喜形于色,眼睛都笑得弯了起来,一念却没什么笑容,伸手将布袋掩上,十分谨慎地道: “不要让人瞧见,快藏起来。铁蛋说,这两日村子里闹贼,常有人夜间行走……” 辛夷和小曹娘子关系一好,铁蛋和一念也成了兄弟。 “我晓得的,让你少管老娘的事,你怎么就不改?”辛夷嗔怪地看一眼孩子,手指戳在他的脑门上,“赶紧去睡。明儿起来,我们去办年货了。” 一念点点头。 出门时,又突地折回来。 “我看你的学问,比许多先生都强……所以,买买买要克制啊?” “……”辛夷哭笑不得:“算你有眼光。” “可惜我爹没有眼光。” 一念是低下头说出这句话的,很小声的一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遗憾或者别的什么情绪…… 辛夷听着挑了挑眉,不以为意地一笑,放好包袱,待良人备好水,匆匆洗过便抱着她的“小蛮腰”入睡了。 ~ 暗夜的汴京城,灯火未灭。 城里的酒肆瓦子仍是热闹非凡。 锦庄里,傅九衢懒洋洋把着酒盏,眼眸半眯。 在他的旁边坐着蔡祁,一面饮酒一面笑。 在他的面前是低垂着头的段隋,可怜巴巴地算计着这一遭主子生怒,他的俸禄会不会被罚到后年…… “曹府。”傅九衢微微低头,酒盏凑到唇边,却又未饮,停顿一下放在几上,不紧不慢地问:“有点胆量。” 蔡祁在旁边幸灾乐祸,煽风点火,添油加醋。 “看来我们这个小嫂本事不小,居然当真搭上了清贵君子曹恒齐呢?诶重楼你说,曹恒齐至今不曾娶妻,是不是眼神有点毛病?怎么就看上张小娘子了呢?” “关你屁事。”傅九衢低沉的声音带着淡淡的凉意,将蔡祁从头到脚打量一通,又转头对段隋道:“你说她屡次三番去孙家药铺?是为何故?” 段隋没有听到要罚自己俸禄,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回九爷的话,这张娘子一心想要开个医药铺,最是看重孙家药铺那个档子,每次入城都要去看上一番,不过,我看今儿下午,那个少东家已贴出租让告示,有不少人前去相问呢……” 蔡祁笑道:“这小嫂子是个有心思的。” 傅九衢懒洋洋地瞟他一眼。 “心思太多,不是好事。” 蔡祁看着他,摇了摇头,自顾饮酒不语。 傅九衢这时又道:“段隋,明日一早,你去将三个孩子接到我府上,就说是长公主的意思,孩子的姨母想孩子了。” 段隋有些意外,啊一声,“是。” 傅九衢又道:“顺便把小张氏叫上,给长公主把一个平安脉。” 段隋拱手:“属下领命。” 蔡祁见他说得轻描淡写,双眼有点发直。 “重楼,我们明日不是要去寿州吗?若再拖延,可就赶不上回东京过年了。” 傅九衢嘴角一挑,漫不经心地笑:“不冲突。” ~ 年关将至,家家户户都开始采买年货,辛夷也不例外,手上有几个银子,一颗心又开始蹦哒起来, 药铺没得机会了,总得过一个肥年吧? 次日天不见亮,她便爬起来梳洗收拾,将三小只也换上新衣,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准备带着湘灵和良人一起去采办年货,顺便看城里的狮灯和庙会。 然而,还没有出门,段隋就带着人和车过来了。 “郡王有请娘子过府去。” 他将傅九衢的意思一说,辛夷差点原地爆炸。 本想拒绝,可三小只听说要去长公主府,却雀跃起来,尤其是小三念,一点点大却是个颜控,听说可以见到傅叔,不停地摇晃辛夷的胳膊。 “娘,去嘛,娘,我们一起去嘛。” 最终辛夷没有拗过她,拖家带口地随段隋一道入京。 不知是出于一种什么心情,辛夷仍然心欠欠地想着孙家药铺。 一入城,她便让车夫绕行去了马行街。 街上一如既往的热闹,而孙家药铺门口的告示已然被人揭了下来,铺子也已经关张,只留了一扇门板没有合严,可以看到里头空空如也的货架,几个下人正在装箱、清点药材…… 租出去了吧? 梦中情铺彻底没有希望了。 辛夷叹口气,合上眼,懒洋洋地笑。 “你们三个听好了,一会见到傅叔,一定要好好地替娘问候他……” “问候他?” “嗯。问候他。” 如果可以,最好连他家的十八代祖宗一起问候了。 ------题外话------ 今天四章,一万余字奉上,践行昨日承诺,顺便求票哟。 18~26号,双倍月票,请姐妹们手上有票的布施布施咱们这本书,这样有可能会让我们的辛夷被更多的人看到…………敬谢!祝订阅的、投票的姐妹们万事顺遂,天若天仙,哈哈哈哈。 ps:有人说,历史就是任人梳洗打扮的小姑娘,二锦写这本书的目的,是想从我的角度去解读一些历史上的人与事,如果与各位姐妹心目中的有所出入,还望互相理解,可喷书,勿喷我,敬谢。 (字多了,我眼睛就大,不容易看到错字。先传了,我再慢慢改~) 第98章 哄得一块奇楠沉香(一更) 长公主府里早有了过年的气氛,灯笼福字,窗花剪纸,洒扫庭院,便是连丫头婆子们都换上了华丽的新衣,倒是显得辛夷他们娘几个这身为了出街专门换的衣裳寒碜了起来。 三小只年纪小,对衣着尚未讲究,看着长公主府里的华丽也没有多大的落差。 但他们没有忘了辛夷的叮嘱,见到傅九衢的时候,一念和二念都抢着问候。 “傅叔,娘让我问候你。” “傅叔,我也问候你。” “我们都问候你。” 一个比一个声音大,十分怪异。 傅九衢莫名地揪起眉头,冷冷扫向辛夷。 “问候我什么?” 辛夷抿抿唇:“过年过节的,说点吉利话,讨个彩头。” 这话本没有毛病,只是看到两个孩子争先恐后的样子,再看辛夷眼中那不同寻常的光,傅九衢总觉得问候好似成了骂人的话。 哼!傅九衢一只手负在身后,“去玩耍吧。我和你们娘说点事。” 他沉着脸不笑的时候,看着很是威仪。 三念吐吐舌头,二念老老实实,在白芷丫头的带领下去了内堂,一念的脚步却有些迟疑。 “傅叔……” 傅九衢低头看他,和颜悦色,“怎么了?是不是你想吃什么?告诉白芷,她会为你准备。” 一念红嘟嘟的小嘴抿了起来,似是犹豫了片刻,才问:“你是不是惹我娘生气了?” 傅九衢这才想起刚才两个孩子抢着“问候”他的时候,一念没有出口。所以,问候果然不对劲? “你进去玩。”他摸摸一念的脑袋,笑得凉丝丝的,“我会把你娘哄好的。” 一念回头看了辛夷一眼,点点头,“她很好哄。” 辛夷:“???” 臭孩子老气横气的说完这句话就进去了,徒留她一人,面对冷绷着脸活像被人欠了千儿八百吊钱似的傅九衢,漆黑的双眼深不见底,一副要杀人灭口的模样。 “不知广陵郡王叫小妇人过来,是为何事?” 以前自称小女子,如今又称小妇人。 傅九衢望向她娥眉淡扫的面孔,眼梢不经意地抬了抬。 今日她细心打扮过。脸上疮疹留下的暗痕,被她用香粉压了压,肌肤本来就白,如今更显细嫩莹泽,不仔细去瞧,快要看不到脸上的疹子了。 傅九衢眼尾撩撩,淡淡而笑。 “面粉最近是不要钱吗?” 辛夷差点呕出一口老血,好不容易化个妆,她信心满满地上街赶集,本想去看狮子买年货,不料来看到这么一个嘴坏心毒的货,当真是流年不利。 “广陵郡王要是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傅九衢:“孩子你不管了?” 辛夷微微一笑,“他们在姨母家里玩耍,我有什么不放心的。随便玩吧,玩多久都没关系,等玩够了,郡王再差人送回来就行。若他们的姨母实在喜欢,他们也愿意留下,不送回来也没事。” 这云淡风轻的语气,说得好像不是孩子,而是沿街叫卖的大白菜。 傅九衢听得直皱眉头,尤其是那声“姨母家”怪异得很。 他一时竟拿不准辛夷说的是反语,还是当真不那么在乎三个孩子。 “你跟我来。” 他走在前面,辛夷翻个白眼,“去哪里?” 傅九衢道:“我要出趟远门,不放心母亲的身体,请你来把个平安脉。” 虽然这个“请”的方式有点特殊,但辛夷并不计较。长公主生儿子没什么眼光,但性情良善,并不在她“三不医四不治”的拒收病人以内。 长公主在香堂里进香,周忆柳陪在身侧,一直到她做完法事,辛夷和傅九衢在外间足足坐了一刻钟。 辛夷脑子里想着失去的铺子,始终微低着头,拉着脸,没什么心情。傅九衢正襟危坐,不动声色地看侍女点茶,眼波不转。 两个人没有交流。 屋子里充斥着古怪的气氛,侍卫丫头们都装聋作哑。 周忆柳扶着长公主从香堂出来,看到他俩生疏且沉默的模样,眼皮微微一颤,脸上添了笑容。 “殿下在这里同张娘子说话,我去瞧瞧几个外甥。” 长公主笑盈盈地道:“快去吧,你想了这么些日子,总算见着人了,魂儿怕是都飞远了,不用在这里伺候我。” 周忆柳欠身行礼:“是。” 又侧过身,朝傅九衢行礼告辞。 傅九衢低头饮茶,并无他言。 辛夷看着周忆柳款款离去,琢磨长公主方才那句话…… 看来长公主并不知道周忆柳曾去张家村找过自己? 她也不点破,恭顺地向长公主问了安,等长公主在钱婆子的搀扶下入座,这才上前为她请脉,顺便问一些她最近的饮食和生活情况。 长公主道:“年纪大了,心烦不寐是常事,旁的倒是没有什么。” 辛夷笑道:“我看殿下脸色也红润许多,想是小周娘子伺候得好。我再给殿下看两剂药,吃着调理。仍是补血养心,益肝宁神为要,饮食仍要注意,勿用大苦大寒、大辛大热之物,这个我回头会叮嘱周娘子。” 丫头备好案桌纸笔,辛夷坐过去写方子。 长公主看她片刻,突地一笑。 “张娘子近来颜色娇艳了不少。” 辛夷抬头,礼貌地道谢,却听长公主又问:“我记得你脸上以前不是这样的?” 说罢又是一笑,“张娘子不要见怪,是我听闻痈疽暗疮最是难治,即便治好也会留下疤痕,影响容貌,不知张娘子是如何改善的?” 辛夷抿唇一笑,多少带了点骄傲。 “内服外敷,我自己下的药,自己做的面脂和香敷膏药,倒也没见有多艰难。” 说着她又眨个眼,俏皮地道:“人体自身就是最好的医生,我们保持心情愉悦,我们的身体就会协助我们将毒素清理在外,保护我们的身子不受邪寒侵扰。故而,情志不畅,药物调理难免下乘,心结疏解才是上乘。” 长公主笑道看她两颊红晕,“张娘子小小年纪,见识不输当代大儒,那个张行远也是个福薄的人,不懂珍惜这么好的娘子,跑去昆仑关……” “母亲。”傅九衢沉眉扫了长公主一眼,示意她不要提及此事。 一是张巡已经故去多时,死者为大,又是傅九衢的兄弟,不合适这么编排他,二是这本是张小娘子的伤心事,揭人伤疤有损阴德。 长公主自觉失言,随口便向辛夷道歉,很是亲和。 辛夷压根就不在乎这事,看了傅九衢一眼,见他神色严肃,回过味儿来,低下头故作苦涩的一笑,“很受伤”的叹气。 “斯人已矣,不复归兮。旧事旧景不提也罢。” 就像是故意转移话题一般,她在纸笺上落好最后一笔,将方子用镇纸压上,突地合上眼眸,安静了片刻才睁眼一嗅。 “长公主这屋子里好香啊。不知是什么香味?令人心旷神怡。” 傅九衢听她突然提到香,心下便觉察不对。 果然,不等他出声,长公主为了表示方才“冒犯”的歉意,便笑着吩咐钱婆子。 “去,拿一盒香来,送给张娘子。” 傅九衢:…… 他看着辛夷,目光炯炯,辛夷直接无视她,一本正经地走到长公主面前施礼,“使不得使不得,小妇人怎敢拿长公主的东西。” 赵玉卿更是觉得这女子懂事。 “张娘子不要客气,就当是我给的诊金了。” 钱婆子取香的时候,肉都痛麻了。 那是一个精美的锡盒,有上下两层,下头用蜂蜜养着,上头的沉水香漆黑一坨,很大一块,模样却不太出奇,若是遇上不识货的人,掉到地上大概都没有人会捡。 但匣子打开,香气便溢了出来,比方才更为浓郁了几分。 辛夷瞥向锡匣,装着一脸懵懂的模样。 “长公主,这是什么香?我见识浅薄,不曾见过。” 长公主果然来了兴致,“药王麝香,木王沉香。这是沉水香中的上品,又称为奇楠香,你别看它颜色黝黑,长得不那么称头,却是比普通沉香更为珍贵,产量也比沉香更少。不过,它和普通的沉香一样,都可以入药。张娘子也是大夫,我便将这盒香送给你吧。” 送给她? 辛夷心下狂笑。 发财之路,再次为她打开了吗? 第99章 南去寿州,漕船夜话 说那奇楠沉香是一盒,其实锡匣里只有一坨。 说它只有一坨吧,却贵重似金。 辛夷感动得快哭了,长公主当真是个心善之人,大抵也不识人间烟火,不知道这东西的价值吧。 奇楠沉香沁人心脾,辛夷嗅来神清气爽,不由就“动了真情”,对长公主道:“我知道世上尚有一种奇香,和这个香不同,却各领风骚,倒是谁也不输谁,等我往后寻来,再孝敬给长公主。” 赵玉卿最喜欢乖巧懂事的女娃子,闻言笑出声来。 “那我便先谢过张娘子了。” 周忆柳带着三个孩子过来,便听到屋里的欢声笑语。 她问门外侍候的丫头,“殿下何事如此开怀?” 丫头都听在耳朵里,大抵也有几分艳羡,幽幽一叹。 “张娘子真是个能说会道的主儿,几句话便把长公主哄得喜逐颜开,把曹大姑娘送给她的沉水香转赠给她了。” 周忆柳眼眸微微一暗。 且不说那奇楠沉香的价值,就说它可是长公主未来儿媳妇曹大姑娘的心意呀? 丫头瞟她一眼,“小周娘子,我们成日在殿下跟前伺候,也没得到一块呀。殿下对张娘子也真是大方……唉,我得不得也就罢了,你对殿下可是熬心沥胆,长公主夜不安睡,你便衣不解带的侍候,看你这些日子,都瘦得脱形了……” 周忆柳嗔怪地瞪她一眼,笑一笑。 “不可背后议论主子的是非,长公主什么心性你还不知么?她是仁厚的人,只要我们忠心侍候,哪里就会少得了我们的好处了?” 说罢她便撩起裙裾进去了。 三小只进了屋,向长公主和傅九衢问了安,便不约而同地凑到辛夷的身边,那依恋的模样,无异于对自家的亲娘。 长公主看在眼里,与周忆柳对视一眼,摇了摇头。 之前,赵玉卿确实生出过把孩子接到府上,让周忆柳抚养的想法。这些日子,周忆柳想三个外甥,常常背着她以泪洗面,长公主也看在眼底。 但孩子的眼神骗不了人。 他们喜欢这个后娘,视若亲生,赵玉卿就不能硬生生分离人家母子,即便是以爱和抚养的名义。 “娘,这黑不溜秋的木头疙瘩是什么呀?” 小三念是个好奇宝宝,惹得长公主笑个不停。 辛夷捏捏她,抿嘴一笑,“怎么和娘一样没见识,这个可是宝贝,是长公主殿下送给我们的。三宝,你们还不快去跟长公主道谢。” 三念恍然大悟,开开心心地走到长公主的跟前,提起裙子便端端正正跪下去,朝长公主磕了个头。 “多谢长公主殿下,您是最好的阿奶,比我的亲阿奶还要疼我。” 这小家伙就是嘴甜,哄得长公主笑得合不拢嘴,那眼神啊,又不经意瞄向傅九衢,心里又喜又愁。 这臭小子什么时候才能给她也添上一个两个这样的宝贝,那才叫天伦之乐呢。 有了三个孩子,院子里热闹起来。 傅九衢从头到尾没有说话,看着辛夷巧舌如簧地骗走了母亲的奇楠沉香,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但却没有拆穿她的谎言。 在福安院里陪长公主用了一碗粥,他便起了身,朝辛夷扫了一眼。 “三个孩子先放在母亲这里,让他们姨母看着,你随我去一趟皇城司。” 他语气淡淡,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屋子里的气氛登时便沉了下来。 皇城司是什么地方? 去那里自然没有什么好事。 长公主脸上的笑容敛住,面色稍稍沉下。 “张娘子这点岁数,你不要为难她。” 儿子办案的手段她多少听过一些,生怕这小子不知轻重。 傅九衢听了,暗叹一声,“儿子明白。” 他知道母亲一辈子没有吃过苦头,被皇室保护得极好,养成了一副良善柔弱的性子,别说辛夷是个人,就算她是一只油老鼠,他这个亲娘看到,也不会忍心他去踩死的。 辛夷不知傅九衢又打什么主意,回头看看不太情愿的三小只,无奈地道:“我要去帮傅叔破案子,你们乖乖待在姨母这里,听姨母的话,听长公主的话,等我回头来接你们,知道了吗?” 三小只最是依赖母亲的年纪,可他们又比寻常孩子懂事,知道大人是去做正事,都乖顺地点头应下。 “娘早点回来。” 辛夷拍拍孩子的脑袋,抱着那个小锡盒走出福安院,双手紧紧,好像松手就怕它会飞走似的。 傅九衢哼笑,“你准备抱着它去皇城司?” 辛夷挺直脊背,说得严肃,“那是自然,长公主所赠之物,金贵得很。” 言下之意,这是长公主送给她的东西,傅九衢再不要找什么借口要过去了。不然,就是他不孝。 傅九衢脸色不变地扫她一眼,笑了笑。 “我劝你寄存我府上,不然拿着它出门,多有不便。” 寄存在他的府上?辛夷可没有忘记来找他要《药王残篇》和《陈氏本草》的艰难。 她重重一哼,“不必了。我力气大,拿得动。” 傅九衢哦一声,想了想,但笑不语。 …… 晚膳后,三小只在长公主的福安院玩耍,没有等来辛夷接他们,却等来了从皇城司来的卫矛,他捎来了广陵郡王给长公主的口信。 “郡王要去寿州办案,把张娘子一并带走了。郡王临走前,叮嘱属下一定要告诉长公主,三位公子千金要差人好生看顾着,大宝性子沉稳还好,二宝十分调皮,定要小心他,身边不可缺了人看着。三宝身子娇弱,夜里睡觉却爱踢被,切不可让她受了冻……” 长公主眉头都揪紧了,气得变了脸色。 “何时走的?” 卫矛道:“走了一个多时辰了,想来此刻已上了汴河……” 一个时辰都不知道飘多远了。 这个时候才差人来禀,分明就是怕她这个做母亲的以年节为由阻止他出行,故意不辞而别。 可是…… 赵玉卿突然皱了眉头。 “他去寿州办差,带张娘子做什么?” 卫矛迟疑一下,笑道:“临走前,郡王身子不太爽利。孙怀说,有张娘子看顾着会放心些,毕竟走一趟寿州这么远,年节头都休沐在家,也不知那边有没有好的医官……” 可以说,傅九衢摸透了长公主的脾气。 哪有母亲不心疼儿子的? 听说他身子不爽利,当即觉得辛夷跟在他身边百利而无一害了。 至于什么孤男寡女相处一室的这些忌讳,在一个疼爱孩子的母亲眼里,都不算什么。 更何况,在赵玉卿看来,傅九衢已经答应了娶曹漪兰,即便他私底下与张娘子有些什么苟且,男欢女爱的事情,不算什么大事,毕竟张娘子是个寡妇,不是黄花大闺女,只要她自己应允,两相欢爱,难不成自己的儿子还能吃亏不成? 长公主对傅九衢不告而别的火气,一下子便烟消云散了,连忙让钱婆子去招呼三小只过来,笑容满面地哄着三个孩子,只说娘出了远门,让他们在府上住着,要什么就给长公主阿奶说…… 然而,周忆柳看着长公主慈祥的笑容,却怎么都笑不出来。 她与傅九衢直接的交集不多,但因她成日在长公主身边侍候,见傅九衢的时间远比旁的丫头多上许多…… 身为一个有心的旁观者,周忆柳自认比傅九衢更为了解他自己—— 因此,在她看来,傅九衢对张娘子的心思,很是不同寻常。 他会允许这样一个低贱的小寡妇接近他,甚至有肌肤之近也不甚在意,他远去寿州也不忘带着她同行,即使找了一个“身体有恙”的借口,但周忆柳却觉得那只是广陵郡王搪塞长公主的话术罢了。 广陵郡王对张娘子的纵容,也不是她和府里任何一个丫头,甚至曹漪兰那个准未婚媳妇能够得到的恩宠…… 张娘子是和他身边每一个女子都不同的存在。 此去寿州,一男一女在外接触更多,更不受约束。 兴许不等曹漪兰嫁进来,长公主府里头就要多一个主子了。 周忆柳心下酸涩。 但她如此卑微,又能如何? …… 辛夷是在前往寿州的船上用的晚膳。 莫名其妙被“绑架”上船,她见不着三个孩子,很不踏实。 但傅九衢去寿州是为调查沉船一事,她当夜亲自捞出女尸,脱不了干系,有把柄在傅九衢的手上,实在拿这个皇城司的老板毫无办法。 辛夷上了船,才明白傅九衢让她把奇楠沉香寄存在府上的意思,不过,她仍是觉得带在身上更为放心。为此,她特地找孙怀要来一个小布袋,把放着奇楠沉香的锡盒系在身上,不论吃喝拉撒都带着,寸步不离,那一副“贪财如命”的模样,落在傅九衢和蔡祁的眼底,当真是好笑。 漕船一路南下,天渐渐黑沉,两岸有零星的灯火,不知谁家稚子在引颈高歌。船上的灯火落在汴河的波光里,将河面照得迷离而婉约。 辛夷坐在甲板上,怀抱锡盒,嗅着河风,感觉自己行走在宋词里…… “欲去又还不去,明日落花飞絮。飞絮送行舟,水东流。” 她低低吟了一句,正在船舱吃喝的蔡祁听见,噗地笑出声来,诶一声拔高音调唤她。 “小嫂还会做诗呀?” 辛夷回头,懒洋洋一笑:“会。不信你问郡王。” 傅九衢神色清冷,看着甲板风灯下的小娘子那脸上的盈盈笑意,也不知脸上涂的是什么胭脂,一番弄粉调香,看着竟有了那么几分姿色,眼神热腾腾的扎眼,腰肢儿也格外的细,和当初真是大不一样。 他哼一声。 “你做的诗?是唐代顾况的短歌行吗?我欲升天天隔霄,我思渡水水无桥,我欲上山山路险,我欲汲井井泉遥?” 一听这话,侍立在侧的段隋就寒了脊背。 就因为他读书少,回去说是辛夷所写,被罚了半年俸禄。 “张娘子,你可快别做诗了。”段隋忍不住多了一句嘴,“你一首诗就害我没了半年俸禄,你若再做几首,那不得要我的命啊?” 蔡祁:“哈哈哈哈哈!” 辛夷嘿一声,手指抚着锡盒,背靠着帆板,望向夜下的汴河水,笑得十分自然,觉得自己俨然就是李白和杜甫之流了。 “上次是失策,随便瞎扯几句罢了。” 瞎扯是其次,失策才是主要,因为她当时忘了这些宋人也是学过唐诗的,犯了穿越大忌…… 蔡祁轻佻地瞟了她一眼,又看看傅九衢冷淡的模样,突然放下酒盏,来了兴致。 “那你做一首来听听?” 辛夷抬抬眉,“做什么?” 蔡祁想一想,望向傅九衢。 广陵郡王一身白袍,在河风拂动下微微摆动,幽深的双眼凉沉带笑,蔡祁眉梢眼角全是坏笑。 “你为广陵郡王做一首诗,赞其容貌,看看你做不做得出来……” 辛夷笑道:“我若做出来了呢?” 蔡祁拍拍腰间玉佩:“你若做出来,我便将此玉添做彩头赠你。但诗句不可落于俗套……” “俗套?嘿,小看我。”辛夷托腮望来。 傅九衢晃了晃手中的酒盏,懒洋洋垂着眼,睫毛不动,不去看辛夷,就好像与己无关。 辛夷眉梢一扬,一句诗迅速浮上脑海。 “公子只应见画,此中我独知津。写到水穷天杪,定非尘土间人。” 苏轼尚未出仕,他写的诗,傅九衢和蔡祁总没有听过吧? 辛夷吟得轻描淡写,韵味无穷。 傅九衢握盏的手却顿在半空,双眼半眯审视辛夷。 蔡祁则是哈哈大笑,“好,极好极好。小嫂巾帼不让须眉,才华横溢。换我就做不出如此肉麻的诗句来了。” 他解下腰间的玉佩,让长随送到辛夷的手上。 “这块玉归小嫂了。” 辛夷喜滋滋地接过,塞入怀里。 背宋词罢了,她念书那会儿语文成绩可是班级第一,信手拈来不在话下。 当然,对于诗句的内容,她只是觉得适合此刻的傅九衢,却浑然不觉,用这首诗来赞美一个男子,会在他心里造成何等的冲击…… 傅九衢沉默片刻,抬手将杯中酒饮尽,起身走到甲板,对还在心里默默算计手里的银钱和顶租铺子的辛夷,凉凉一叹。 “何必苦苦以求?” 他的话没有说完。 低着头的辛夷,用了好片刻才消化掉这句的意思,从得了香药又得玉佩的美好中回神—— “郡王,我并无他意……这,误会了!” “罢了。”傅九衢转身,“夜里风大,早些歇了吧。明日一早便到寿州,还有正事。” 辛夷:“???” 看他长身而去,辛夷慢条斯理地擦了擦玉佩,笑出声来。 “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我不会自甘堕落的啊,郡王为何就是不放心?” 夜里的风确实大,傅九衢好似没有听见。 他的身影消失在船舱里。 辛夷嘴角一挑,低低一笑,跟着起身回去睡觉。 半夜里,她做了一个梦,傅九衢在抢她抱在怀里的奇楠沉香,她明明有那么大的力气,却怎么也扳扯不过傅九衢,气得她在梦里骂出声来。 “堂堂广陵郡王,心思如贼,我都穷成这样了,你仍不肯松手,信不信我鱼死网破——” “鱼死不死不知道,再不醒来,你就要死了。” 傅九衢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冷沉如冰,让辛夷激灵一下睁眼,这才回到现实,发现船身正在剧烈地摇晃。 一阵抖动,她头昏眼花,差点从榻上弹起来。 她身子不受控制地东倒西歪,根本收势不住,只能条件反射地揪紧傅九衢的袖子…… 然而这时,船身传来更大的一次晃动,好似往旁边倾覆一般。 辛夷啊的一声低呼,不由自主地扑上前去,稳稳落入一个精实的怀抱。 带着奇楠沉香的香味。 抱紧,不放。 ------题外话------ 今天两章八千字,么么哒~~ 谢谢姐妹们投票和打赏,双倍月票期间,有票的不要留了呀,嘿嘿,感谢感谢~~ 第100章 汴河血战 傅九衢伸手想要推她,但此时船身的摇晃更为剧烈,外面的甲板有急切而沉重的脚步声传来。 段隋在大喊:“兄弟们,走水了。保护九爷!” 辛夷也听见了,手拽得更紧,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暗夜河面,沉船和走水,哪一样都是要命的…… 傅九衢似乎察觉到她的紧张,迟疑片刻,稍稍用力搂了搂身前女子,低头道:“你且放开,我去瞧瞧什么情况?” 辛夷:“不放。你一走,我就死在这里了。” 傅九衢似笑非笑,下巴无意识地蹭在她的额头,“你那吃雷的胆子,都敢下水捞财了,还怕沉船?” 辛夷心里一动。 看来傅九衢并没有怀疑她与沉船里的女尸有关,只是以为她下水打捞财宝罢了。 既然这么想,还给自己搞“监控居住”那一套? 公报私仇。 辛夷的紧张缓解了一些,手稍稍松了松,这才反应睡觉时脱了外裳,身上衣料薄透,冷得不行,她立马伸手扯过被子,裹在身上。 傅九衢瞥着她的动作,大概以为是她在防自己,低哼一声,突然将腰间的佩剑塞到她的手上。 “呆在这里等我。” 辛夷点点头,傅九衢已然低头弯腰从船舱出去了。 入夜的汴水上安静一片,唯有这艘船上天翻地覆。 辛夷往外张望,两岸早已没了灯火,这样天凝地闭的冬夜,人们早就已经睡下,船上的火光先是一小点,映在河水里晃荡不停,紧接着一大片的燃烧起来,仿佛映红了汴水,照亮了天际。 惊乱的脚步声越发密集! 奇怪的燃烧气味冲进鼻端。 接着便是兵器碰撞的兵戈之声…… 她推开舱窗,探出头去,隐隐火光中可见有黑衣人蹿上甲板,正在与皇城司侍卫打成一团。 这次傅九衢前往寿州是调查案件,带的人并不多,加上蔡祁和他的侍从,统共五六个而已。 坏了! 辛夷暗叫不好,觉得不能再坐等傅九衢回来了,掀开被子便借着火光穿衣。 出门时想了想,又回头来扯个被子,往舱里昨夜洗漱的水里一灌,捞起来就走,却与推门而入的傅九衢撞了个满怀。 辛夷:“怎么样了?” 傅九衢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走。” 他个子高,步子迈得大,辛夷被扯得踉踉跄跄,“那些黑衣人是谁的人?” 傅九衢面色沉重,“尚不知。” 孙怀迎面过来,不停地扇着浓烟,“哎哟我的爷,小的正到处找您,还说您去了哪里……”他语带嗔意,可看着辛夷在那里,剩下的话又没有出口,而是颤着声音奔跑带路。 “轻舟已备好,爷快上船。” 外面火势极大,桅杆都已经着火燃了起来。 压不住火,船毁人亡。 更何况还有那些不明来历的黑衣人在厮杀? 孙怀对主子爷都这工夫了还回来船舱找张娘子,内心是有些不理解的,但他是下人,不可置疑主子的决定。 一叶轻舟在河面上晃荡,在冲天的火光里,反射着淡金色的涟漪,画面诡异而妖艳,惊心动魄。 “爷,快上船。段隋和程苍他们殿后……” “小侯爷!快!快点!” 蔡祁那张脸,不知道在哪里蹭的,抹了一条漆黑的烟灰,嘴里骂咧着,一边和黑衣人厮杀,一边吼道: “不走!走个屁。老子今儿和他们拼到底!” “小侯爷,小心——”孙怀直勾勾看着蔡祁的身后,脸色都白了。 但见又有一群黑衣人,蚂蚁似的顺着船板上的铁索,不停从水里爬上来,密密麻麻的人,将船板踩踏得咚咚作响,而这时,一个黑衣人正扬着大刀砍向蔡祁的后脑。 傅九衢松开辛夷,将她推给孙怀,“带她上船,快走。” 孙怀:“爷——” 傅九衢、张巡和蔡祁是同一批武举的结义兄弟,他会对张巡照拂有加,自然不会在关键时刻丢下蔡祁不管。 一柄飞刀凌空扬起,被火光照出刺眼的亮。 就在那柄大刀落在蔡祁头顶三寸时,执刀的黑衣人重重倒下,刀身哐当一声,落地。 辛夷心惊肉跳。 黑衣人的人数之多,一看便是有备而来,且全部用黑布连头罩住,只露出一双眼睛,根本看不出是谁…… 砰! 砰! 不时有人被挑落入水,发出恐怖的响声。 孙怀是个内侍,不会武,已至中年,他看着与黑衣人近身搏斗的傅九衢惶惶叫“爷”,一时有些无措,但很快便又反应过来,双眼通红地看着辛夷。 “张娘子你快上船吧。” 九爷的吩咐,他是不会违背的。 辛夷这时已从最初的恐惧中回神,看一眼这混乱的场面,她轻唔一声,将那床打湿的被子丢给孙怀。 “孙公公注意安全。” 说罢便拎起傅九衢方才给她的长剑,冲过去加入了战斗。 换到穿越以前,别说械斗杀人了,便是杀鸡,她也是不敢的。 可是,自从她获得了大力buff,时常觉得自己身上力量无穷,就像获得了内功的武林高手,只是不知道怎么使用招式而已,对自己的搏斗力量,却是相当有信心。 “哎哟喂,我的亲娘!你快回来,回来呀。”孙怀脸都吓绿了,抱着棉被直跺脚。 辛夷:“别叫娘,我心慌……” 傅九衢听到她的声音,侧目一看,这小娘子正双手握着他的长剑笨拙地挥舞。 她也不去杀人,就是将长剑在身前舞来舞去,速度很快,动作很难看,但亏得她有一把子力气,一个不信邪的黑衣人冲上去要砍她,结果被她一剑削断了钢刀,吓得连退几步。 “别上前来啊,姑奶奶江湖人称汴京大力士,谁碰谁倒霉——” 辛夷觉得打不打得过,气势得足。 《亮剑》里的李云龙不是说过吗,“狭路相逢,勇者胜”,要敢于亮剑,从气势上压倒他们。 这会儿火已经很大了,她不信这些黑衣人不怕死,一直耗下去,被烧死的就不知道是谁了…… 再有,辛夷敢于下河捞宝的水性,她已经想好了最后的退路,不行就跳水,抱一块木板游到汴水对岸去。 她双手笨拙地舞剑,身子背靠大船的栏杆,虚张声势地发着狠,一副干架又怕死,随时准备夺路而逃的模样,看得傅九衢又好气又好笑。 “为何不走?” “走什么?就这几个混球,姑奶奶还不看在眼里——” 说罢,她突然弹起自己瘦弱的腿,学着李小龙的动作,“呀”的叫一声,猛地踹向面前那个正与段隋打架的黑衣人,偷袭得十分巧妙,力度发挥到极点,那人毫无防备,被她这一脚生生踹得飞起来,咚一声掉入河底。 “啊!” 惨叫声传入耳膜。 辛夷也吓坏了。 她居然这么大的力气? 她居然这么厉害? 卧槽! 这是获得了什么无相金手指? 就是她的腿! 奶的,好疼啊好疼。 她迟钝那么一下,抱着差点踢折了的腿蹲下来。 “这小娘们了杀了四哥,兄弟们,宰了她!” “宰了她!” 几个黑衣人同伙看自己的头目落水,疯狂地围拢上来,辛夷抬头一看,眼睛里全是火光和穷凶极恶的歹徒,手上寒刀闪闪…… 她毕竟没有经验,就像一个获得了内功却不知道怎么发挥的武林高手,一下子傻眼了。 “砰!”一声巨响,但见着火的桅杆倒落下来,被傅九衢伸手抓起,朝那群人甩了过去。 一抹刀锋堪堪从辛夷额头掠过。 “过来!”傅九衢语气冷厉地一喝,见辛夷没有动弹,伸手将她拽起来,一把搂入怀里,吩咐段隋和程苍。 “给我杀,一个不留。” 这是不准备跑路,要血战到底了? ------题外话------ 先更一章哈,剩下的等二锦吃完饭校对校对,大概三点左右更~~ 么么哒,你们是最可爱的读者~感谢你们这么美丽还来看我的书,比心~ 第101章 得而失,失而得 方才众人为了傅九衢的安全,是不准备和黑衣人缠斗的,可如今傅九衢发了话,侍卫们丢掉了逃命的想法,奋力一搏,效果与方才已大不相同。 惨叫声,惊天动地! 落水的人,一个接一个。 因为辛夷方才误打误撞将人家的老大给踢下水了,而且,那黑衣老大在水面上扑腾两下就没了影子,八成是洗白了,这群黑衣人的战斗力顿时减弱。 “逃吧!兄弟们——” “四哥死了,我们逃吧。” 不知是谁先喊了那么一声,仿佛喊出了黑衣人的心声,不待那喊声落下,这群人呼啦啦地来,又呼啦啦地撤了。 “追!”几个侍卫痛打落水狗,砍将上去。 甲板上鲜血淌了一地。 黑衣人跳水后,很快消失不见。 看得出来,他们的水性极好…… “别追了!追不上的。” 船上的情况已是不妙。这些黑衣人大概才是真正的“汴河水鬼”,他们早早地潜在水底将船戳了个大洞,河水一点一点地漫入船舱,到这时,倾斜的船身已半截入水,再支撑不了多久…… 傅九衢当机立断,“弃船走。” 船上还有他们的行李,但都顾不得拿了。 逃命要紧。 众人连忙解下小舟,丢入水里。 每一艘大船上都会有备用的小舟,用来应急逃生,这艘船也有两艘。众人陆续上了小船,划桨远离着火的大船。 辛夷回头,看到一片火光。 到汴河岸边的时候,火光又越来越小…… 那艘船快沉了。 “可惜了,船上有那么多东西,值钱的呀……” 说到这里,她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猛地摸向自己的腰间,脸都白了—— 她的奇楠沉香呢? 睡觉时都绑在腰上的啊,做梦的时候还和傅九衢拉扯来着,她拽着被子走上甲板还在的,怎么这会就不见了? 一定是方才跟人打架的时候,不小心掉了。 而她当时只顾着小命儿,竟然忘了她腰上的宝贝。 “呜!靠……”辛夷突然掩面,难过地蹲了下去。 众人奇怪。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谁也不知道她这是怎么了。 孙怀:“张娘子方才还好好的,这怎么……哭了么?” 辛夷这时已经气得没力说话了,腿痛得要命,心也痛得要命,整个人的神经都仿佛被剥离了,脑子里的银子长着腿跑得飞快。 “张娘子?”别的男子不敢碰他,孙怀是个内侍,倒没有那么多顾虑。 他弯腰掏出一张原本给傅九衢准备的白帕子,递到辛夷的面前,轻声询问。 “张娘子可是哪里受伤了?” 辛夷抬头,眼睛红彤彤的,没有泪,却比人痛哭的模样还要可怜几分。 “我的奇楠沉香不见了。” 众人:“……” 确实挺可惜的。 那么一大坨,得值多少银子。 不过性命保住了不就是最好的吗? 孙怀叹息一声,也不知道说什么安慰。 辛夷一想到沉香,更觉悲从中来,一把扯过帕子就往自己脸上呼,说得气恨不已,“我就想不明白,我就想要赚点钱而已,怎么就这么难呢?难不成财神和我有仇么?” 她是真的伤心了。 一次两次的发生意外,到手的钱财不翼而飞。 这根本就不是穿越定律呀? 人家穿越都是大把大把的敛财,她这是犯的什么煞? “我不想活了我。” “这汴京不待也罢。” “我特么要回家!谁爱穿谁穿……” 她咬牙切齿,也不知道在骂什么,但那句“我不想活了”,大家却是听得真真切切的。 毕竟是投过河的小娘子,大家都紧张起来。 刚才都是一起搏过命的人了,侍卫们对她的观感已是不同,不再把她当成一个与己无关的小娘子,于是,都七嘴八舌的安慰起来。 什么只要命还在,钱总会有的呀。 什么钱财阿堵物,赊财是免灾呀! 辛夷一句都听不见去,整个脑子完全被丢失的奇楠沉香给占据了。 直到傅九衢无奈的一叹。 “别难过了,我都补给你。” 辛夷猛地抬头,“当真?” “嗯。”傅九衢扫向她并无半点眼泪的小脸,眉头一揪,忽然生出一种被这个小娘子牵着鼻子走的感觉,可接下来的话,仍然是出了口。 “奇楠香给你。你想要的笃耨,也给你。” 辛夷几乎下意识便站了起来,直勾勾盯着傅九衢。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言而有信啮血沁骨说一不二信守不渝一诺千金反悔有罪言既出行必果……大家都听见的啊,哪个小狗才说话不算数!” 傅九衢:…… 众人:…… 这沉默的一幕,辛夷觉得格外煎熬和漫长。 她以为傅九衢是在犹豫要不要给她,而傅九衢其实在想,这小娘子为了一点小财竟然冲口而出这样多的话?而众人则是对这情形有点蒙然,怔住了。 奇楠香啊。 他们天天为郡王买命,也没得个赏啊! 尤其段隋,就更是快气死了,他俸禄都罚到明年了。 “九爷。”段隋拱了拱手,一本正经地问:“属下的全部家当都掉到河里了,可否也得一些补偿……” 傅九衢侧头看他,“即日起,吃住免钱。” 段隋啊一声,苦着脸,不应该是奇楠沉香吗? “爷,咱们吃住……本也没有收钱的啊。” 孙怀用手肘轻轻捅他一下,示意他别再开口。 可惜,晚了。 傅九衢闻声看来,漫不经心地道:“看来爷还是太仁慈了。孙总管,往后吃住都给这小子记账本上。” 孙怀噗嗤一声,“是。” 段隋望天,五官拧得皱巴巴的,生无可恋。 傅九衢已然转头,看向漆黑的夜色。 “船行何处了?” 程苍走近,禀报道:“回爷的话,陈留至雍丘段之间。” 汴河在陈留以西,出陈留再往东便进入雍丘,如果在两者之间,当真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了。 蔡祁累得瘫坐河边的石头上,抱着剑懒洋洋地道:“找个民宅借宿一宿吧。懒得动弹了。” 傅九衢回望平静的汴水。 “那明日到不了寿州。” 到不了寿州,就赶不回来过年了。 蔡祁却是不管那么多,挑了挑眉梢,“我跟你说重楼,今夜的事没个着落,咱们可不能一走了之,就刚才那般孙子,非得将人揪出来不可……” 傅九衢:“嗯。” 这些人来者不善,组织严密,看上去不像普通的盗匪。 辛夷细思一下,突然插话:“会不会是与郡王前往寿州查办的沉船案件有关?” 众人跟着点头。 “不无可能。” 傅九衢看她一眼,“还能走吗?” 辛夷眉梢微拧,掀来裙子撩起裤子,便看向自己的腿…… 这个动作大胆得旁边的人都瞪大了眼睛,程苍更是避开了眼去,不敢看那白生生的腿。 傅九衢眉头一沉。 “你做什么?” 辛夷看着这些古人的动作,有些好笑。 “看我的脚啊。” 物体间力的作用是相互的,物理老师当年的教训在她的腿上得到了深刻验证。她那帅气的一脚虽然把人踢飞了,但也把她的奇楠香踢没了,同时把自己的脚踢疼了。 她按捏按捏几下,自言自语地道:“还好,没有伤及筋骨,也没有肿。不过明早起来,就不知道还能不能走路了。” 踢别人把自己踢伤了,众人不免有些好笑。 “张娘子方才那一脚,好生厉害。” 蔡祁那个不长眼的侍卫,突然调侃一句。 “怪不得张都虞候都怕了你……” 这家伙大抵情商不高,说完发现周遭都没有声音,眼珠转了转,又问:“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蔡祁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 “我就该学学重楼那个缺德劲儿,罚你个一年俸禄,你才能学乖。” “子晋。”傅九衢淡淡道:“你带人去陈留县,让县令查办,打捞沉船。” 蔡祁垮下脸,“你呢?” 傅九衢看一眼辛夷蹲在那里的模样。 “张娘子怕是不良于行,我带人在附近找个落脚之处,天亮和你会合。” 第102章 怜爱 辛夷觉得自己离“不良于行”其实还有一点距离,虽说腿疼得厉害,走一走路应当不打紧,但傅九衢觉得她不良,那就不良吧。 傅九衢让人拆了船板,让两个侍卫抬着她走。 这…… 好不容易享享清福,又怎么能够拒绝呢? 汴河两岸有不少的人家,他们很是幸运,没有找到人家,却在大约二里路的地方,寻到一个专门接待来往客船的脚店。 脚店名叫“宝头”,面积不大,一个院子两幢木质板房,就上下两层,看上去有些简陋,门外靠水的地方有两株斜柳,柳下面便是一个铺着木岸的小码头。 有几艘小船停泊在夜色里,望得见淙淙河水。 脚店伙计半夜被敲门声惊醒,开一角门,抻着脖子往外一望,睡眼惺忪。 “客官几位?” “五……六位。” 伙计打个哈欠,瞥一眼辛夷。 “哟,还有个小娘子啊?客房只剩两间,你们这么多人,住得下么?” 段隋:“我们挤一挤就行,就是九爷……” 一个是小娘子,不可能跟他们挤一块,而九爷自然也不能和他们挤在一块,那可就犯愁了。” 辛夷不想影响别人,“我没有关系,有个地方落脚就好。” 见众人都怪异地看来,她拉开嘴角抿笑。 “老板要是方便,柴房或是大堂里,给我两张桌子拼在一块,我也使得。” 伙计看她是个大方的娘子,笑了起来,“那客官进来再说。” 大半夜的闹这一阵,大家都乏了,辛夷不想因为自己耽误了大家伙儿的休息,然而,她没有想到的是,大堂里的几张木桌倒是拼起来了,却是给了段隋和程苍等人。 “你住一间。”傅九衢面无表情地看着辛夷,又指一指隔壁,“有事叫我。” 段隋和程苍都是打得粗的人,在哪里都能囫囵睡一觉,自是应允,但辛夷心里过意不去,偷偷对段隋道:“等我拿到银子,分你和程侍卫一点。” 段隋当即就笑开了花,见傅九衢回头看来,这才板住脸。 “我是那种见钱眼开的人么?” 等傅九衢转身进了屋,合上了房门,他这才嘻嘻笑道:“张娘子不用给那么多,分一半儿就成了。” 辛夷瞪他一眼,“你见过铁公鸡下蛋吗?” 轻哼一声,她进屋,将门合上。 段隋:“???” 外面没有了动静。 汴水边的夜,安静下来。 辛夷坐在床沿,除去鞋袜,却着实睡不着了。 这腿啊,疼得都不像是她自己的了,看上去有些浮肿,用手一摁就是一个凹印,偏生她身上又没有带伤药,这可有得罪受了。 哼哼两声,她抱着头倒下去,闭上双眼。 辛夷不习惯睡在陌生的地方,左右看一眼,将带着古怪气味的枕头丢开,被子也丢开,倒下去翻开覆去地难过,真不知自己为何要在这里受罪…… “咚咚。” 门被人敲响了。 辛夷有气无力地问:“谁啊。” 孙怀在门外,小声道:“张娘子,爷让小的给你备了热水来。” 辛夷这会子其实真的很想泡入热水里洗一洗,但她的腿脚太痛,她不想动,半根手指头都不想动。 “不洗了。我没你家主子那么讲究。睡下了。” 外面安静片刻,传来傅九衢的声音。 “开门。” 辛夷揪着眉头,“郡王,我睡了。” 傅九衢:“奇楠香,白笃耨。” 辛夷那一丝困乏当即没有了,身子也恢复了力气,一骨碌爬起来,吡牙咧嘴地呼一声痛,一瘸一拐地走过去开了门。 “多谢郡王赏热水。” 孙怀端着一桶热水笑吟吟地进来,辛夷让开了门,没有想到,傅九衢也跟着进来了。 她有些诧异地看着他,满脸问号。 大晚上的,这古人男女授受不亲的说法,难道是骗现代人的吗? 傅九衢似乎没有察觉到她的表情,示意她坐下来。 辛夷:“做什么?” 傅九衢变魔术似的,掌心出现一盒药膏。 “给你擦药。” 辛夷惊然,“哪里来的?” 傅九衢:“掌柜的。” “这大晚上的去麻烦人家掌柜,怪不得意思的。” “坐下。” “哦。” 辛夷咳嗽一下,乖乖坐在木凳上,想到傅九衢要给自己擦药,画面感强烈得让她心里有点别扭——毕竟她不是心如止水的仙姑,而是一个有七情六欲的正常女子,在这种销魂蚀骨的男色面前并没有那么大的定力…… “药放在这里。”傅九衢将药膏轻轻搁在辛夷旁边的木凳上,面色清冷地吩咐孙怀,“你等她泡完,晾干了再擦上去。掌柜说,要用力推开,使药效浸入。” 孙怀应声,“小的明白,爷快些去歇了吧。” 傅九衢嗯一声,没看辛夷,转身就走。 辛夷眯起眼睛抬头,看着傅九衢那一条颀长的背影,想到自己方才天马行空的思绪,再看一眼孙公公那一张白白胖胖的圆脸,俨然与“男色”没什么关系,忍不住就笑出了声。 到底是错付了呀! 广陵郡王一心觉得自己要勾引他,怎么会给她擦药呢? 他恨不得退避三舍才好。 “有劳孙公公。” 辛夷对孙怀大半夜不能睡觉,还被安排来伺候自己,很是歉意。 孙怀却是笑得开怀。 “不劳烦不劳烦。哎哟,张娘子这脚都肿了呀……” “嗯。可能要痛上几日了。” “可没伤着骨头吧。要不明日找个大夫看看。” “不用。我就是大夫。” …… 这一晚,辛夷不知自己是几时睡去的,衣服都没有脱,就那样躺在床上昏了过去。 翌日醒来,阳光已映满窗棂。 她挣扎着起来,动一下脚,差点要了老命。 幸好,这间客房正对着汴河,推开窗,是一览无余的河光美景。 孙怀来敲门,辛夷才知道已经是晌午了。 “娘子饿了吧?九爷叮嘱不要吵醒你,杂家这才没有来叫起。” 孙怀今日待她的态度,尤其不同,再不是最初在张家村那一脸嫌弃的模样,甚至隐隐有一种伺候主子的感觉。 辛夷有些庆幸,昨夜勇猛地踢出那一脚。 为自己踢出了尊严。 现在这一个个待她,都跟亲人似的。 想到傅九衢今日要赶到寿州的计划泡了汤,辛夷有些过意不去,即便身子不爽,还是强撑着起来洗漱吃饭,准备出发。 这个小码头,停靠不了大船,要去陈留,他们还得陆行。 程苍找脚店的掌柜买来一头驴子。 “张娘子坐上去吧。” 辛夷觉得自己跟驴实在有缘,摸摸驴背,笑盈盈地攀着鞍往上爬。 奈何那只腿使不上力气,这一动便钻心似的疼痛,她哎呀一声滑下去,跌坐在地。 太狼狈了,辛夷很想捂脸找个地缝钻进去。 段隋噗的一声笑起来,正想说个打趣话,却见他家主子忽地上前,将坐在地上的张娘子抱起来,一把杵在驴背上。 段隋收住笑。 四周一片沉默。 便是程苍都意外地看了傅九衢一眼。 傅九衢却像没有看到旁人的眼光,见辛夷痛得脸色苍白,额头上汗水都沁出来了,冷冷转头对段隋道: “拉下去打一顿,你就笑不出来了。” 段隋苦着脸,拱手:“属下知错,请九爷饶了小的屁丨股吧。” 傅九衢面色冷凝,两道眉锋微微蹙起,情绪似乎格外的严肃,“出发。” …… 一行人步行,就自己骑驴,辛夷觉得这简直是官爷的待遇,疼痛都少了几分。 路上,他们碰到了匆匆而来蔡祁。 他带着长随骑着大马过来,一看他们狼狈的情形有点小得意。 “哟,重楼高风亮节啊,把驴让给小嫂,自己走路?” 傅九衢不理会他,“事情如何?” 蔡祁道:“陈留县令另外备了船只,等在陈留码头上。我刚过来的时候,看到咱们沉船那处有不少船只和人马,正在打捞,县令也在……我方才听县令说,昨晚那些水盗,抓到了几个,衙门里一审,说是劫财,在汴河上干这营生许久了,没料到会这一票会劫到郡王……” 傅九衢哼声,“那真是巧了。狗胆包天!” 蔡祁知道他在想什么,撇嘴点点头。 “是巧。县令本要过来拜见,亲自给你说清事由,我看他老胳膊老腿的,昨儿又折腾了一夜没睡,怪可怜,就没让他来。” 傅九衢:“看看去。” ------题外话------ 三更奉上,娘子们慢慢看。 ps:感谢我大fans姐姐的打赏,我要嫁给你(害羞小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