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春闺》 第一章春闺如梦 才入惊蛰的京畿,昨个儿便下了一夜的豪雨,直到天明,檐角豁喇喇乱撞的铁马才有了消停的迹象,稀薄的太阳从那片厚重的云翳里穿出来,在沈府院落的每一处匀铺着光和影,映衬得那雨沫子跟尘埃似的,纷纷扬扬散落在地。 地上汪着水,脚踩上去,水珠子蹦上来溅在丫鬟绿芜袍角上,一溅便是一个青钱大的水渍,疏疏落落,各个分明。 但她没有管顾,只一心托着手里的药瓶疾行。 微微清风便急躁了起来,直龙通地拂在她面上,冷冰冰,夹缠着药的苦涩。 那药是真的苦啊。 即便盖了盖儿,都掩不住那蓬蓬的热气从豁口透出来,扑得绿芜满鼻子满眼睛的涩。 绿芜因而眯觑起了眼,脚上却狠狠一磋,打起了趔趄。 失重的感觉让她心都提了起来。 遭了,老太太的药! 边上适时伸出来一双手,托稳当了她,“仔细点,落着雨,地上滑。” 绿芜劫后余生地道谢,一壁厢转过头,对上沈南宝那双清凌凌的眼。 她今个儿穿了件青色的绸裙,耀白的面庞,像极了热腾腾的羊乳从青瓷壶里倒出来,管不住的,泼在绿芜的眼际,一阵儿的骇然。 “五姑娘?” 惊觉自己的失态,绿芜定了定神,忙忙唱了个肥喏,“您,您怎得也在这儿?” 沈南宝望了望她手上的汤瓶,一笑,“我来找祖母。” 找老太太? 找怹做什么? 五姑娘还嫌先前闹得不够么? 而今还要特特儿跑到长房来闹? 一股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害怕捏紧了绿芜的心,她忙忙拽紧了托盘道:“五姑娘,老太太而今正病榻……” 躞蹀的模样,没叫沈南宝置气,反而舒展了眉目,只管对她笑,“我省得你的意思,我也就是瞧着祖母病榻,我才幡然醒悟,明白过来前阵儿临府上生了不少的事让祖母糟心,所以而今想好好弥补,到祖母跟前为她尽点孝心……” 绿芜双目圆瞠着,视线钉子似的钉在沈南宝脸上,企图能看出什么蹊跷出来。 毕竟向来蛮横无礼,视长者若无物的五姑娘哪里会说出这样的话,做出这样的事。 沈南宝将绿芜眸中诧异尽收眼底,嘴角弯了弯。 绿芜疑惑是自然。 毕竟她哪里会知道,站在她面前的沈家五姑娘会是重生。 其实若不是亲身经历,连沈南宝都不相信自己能重生。 重生到指挥使亲自登门,要她那有贪墨之嫌的父亲沈莳,去殿前司喝茶之际。 殿前司是什么地儿? 那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各种各样的刑罚,想得出的,想不出的,都有。沈莳但凡进去,招那么几下罚,只怕就算没做什么都会被招做了什么。 所以彭氏才将她送给了北郡侯府的纨绔世子陈方彦作妻,只求能够攀扯上点关系,为沈莳求情。 前世她傻,顾念亲情,便轻信了彭氏的话,想着替父亲尽孝,拿自己清白的身子去奉承他人,落得个携悲茹恨的结局。 今世她怎么也要改变自己填窟窿的命…… 沈南宝微微垂下眼。 廊道外头的雨还在下,一如印象里京畿的春雨。 润物无声的,却清冷、细密,浇出一阵阵的凉风,刮在人面门,能像刀割,割得人脸颊轻淅淅的疼。 沈南宝不由掖紧了衣领,对绿芜道:“快些走罢,再待下去药妨不得凉了。” 也因如此,正在碧山长房闭眼养神的殷老太太,听到动静,睁开眼,就见到她这个最小最不受宠的孙女,正戴着襻膊儿帮衬着绿芜往碗里倒。 殷老太太不由得皱紧了眉头,“你怎么来了?” 药刚刚盛好,乌黑的水,墨汁一样的透着亮,绿芜毕恭毕敬地递上去。 殷老太太一双目机警地探向汤面,“这药,你端来的?” 绿芜听罢,忙忙抢了白,“老太太,您可是误会了,端药是小的分内的事,哪里会劳动五姑娘呐!至于五姑娘……” 绿芜短浅的乌眉微微一挑,戏谑地笑了声,“是小的在碧山长房的廊道碰见的。” 殷老太太嘴角捺了下来,“先放哪儿罢。” 转过眼,双目明炬似的,煌煌照着沈南宝,“你来碧山长房做什么?” 沈南宝抿起嘴,露出浅浅的靥,“祖母,我是来讨乖的。” “讨乖?” 前个儿还对长辈无礼的五姑娘,吵嚷着她那个顾小娘是被她们害死的五姑娘,今个儿竟破天荒的跑到她跟前说来讨乖? 这话往外撂,谁会信? 殷老太太心沉了下来,忽而一哂,“你不用来长房,你但凡安分些便是讨乖了。” 视线里出现一双青葱水段的手指,指尖上放着掐丝珐琅的小匣子。 殷老太太还是皱着她那双眉,迟迟地问:“这是?” 沈南宝将珐琅匣子揭开,露出里面的平安结,“这是我昨个儿熬灯编的,期盼着祖母您早些康复。” 殷老太太没有应声。 沈南宝便将匣子搁置在一旁的高几上,笑道:“也是,祖母惯不信这些缥缈的物件。” 那匣子玲珑精致,放在桌面上碰出清脆的响,撞进殷老太太的耳朵里,简直是把鼓槌,锤得她满心满肺的闷痛。 沈南宝这个孙女本不是养在她膝下的,而是前些时候家里老太爷病故,老爷不知怎么得被牵连进贪墨的案子,还被贬了谪。 信佛的容小娘又镇日梦魇,每每醒来,发了癔症似的,总喃喃自语着顾小娘,说她的亲子流落在外,灵魂得不到安歇,遂整出这一桩桩骇人的事来。 也不晓得是容小娘那样太癫狂,还是害怕沈府偌大家业一朝倾颓,反正殷老太太看得都有些慌了,指派人去请五姑娘回来。 赵家起初并不愿意,但后来许是见着给的银钱颇丰,赵家才松了口将人放了回来。 就这样,她还说自己不信这些? 殷老太太哂然着,抬起眼,直视沈南宝,“谁教的你这么做?” 沈南宝咂出言外之音,不动声色地笑,“是养孙女长大的祖母教的,从前孙女生病,养祖母便是编这样的平安结祈盼孙女康复。” 本是词不达意的话,却叫殷老太太沉默起来。 其实沈南宝也是个可怜见的。 还不记事的年纪,她生娘顾氏被杜小娘构陷与人通奸,虽说这事后来得了澄清,但这事污糟糟牵连了一大片的人,就是大娘子彭氏也在这样的对峙里落了胎。 大夫说了,大娘子怀的是个哥儿。 行四的哥儿,还没取名的嫡出,就这么胎死腹中了。 为了平息大娘子的怨怒,又加之五姑娘的出身本就饱受争议,遂当时便将娘俩一并赶出了府。 本以为也不过如此,谁料那顾小娘又是个短命的,离府没个几月便过身了。 也因而,五姑娘长到这么大了,一直养在外人身边,都还没见过亲生父母。 殷老太太叹了一声,“你有这个心就好。” 她斜签在隐囊上,闲闲抬了眼帘,却认认真真地看向沈南宝。 接连的几天雨,所有的物什似乎都吃了水,颜色变得又深又暗,落在人眼睛里有股子老旧腐朽的感觉。 殷老太太如今走向迟暮,见不得这样晦涩的场景,便叫下人在屋子里点满了灯,那些红木家俬才看起来稍微亮堂一点。 沈南宝就站在这样忽明忽暗的光波里,白皙的颊畔因而透出了一层恬淡的粉意,额上还残留着汗,却一点也不显颓唐,反而衬得那面孔如缎帛般细腻。 真是漂亮。 尤其是她笑时,嘴角浅浅的靥。 那是一种拟比春光的惊艳。但惊艳之后,又不似那些百花,争了一季,便没了颜色,反而那眉眼蕴藉的清华气象,更显出耐人寻味的别致。 沈府几个房,养了两个姐妹。 嫡出的那个伊姐儿被惯纵得娇性,处处要压着庶出的一头,就是容貌也有意指引府上的下人吹捧自个儿。 索性庶出那个遂她的生母、容小娘一般,性子温吞,不爱生事,并不争忌着这些,遂两人相处起来还算融洽。 但自五姑娘回来,这样的融洽便如铜镜被砸得粉碎。 毕竟是太漂亮了,那些下人也不好睁眼说些瞎话。 就是伊姐儿心底也门清,遂总是躲在屋中将一干瓷器砸得粉碎。 这事传到殷老太太耳中,只让她笑,说这些人眼孔子浅,只瞧得那表面的漂亮,却不明白对于女子来说容貌就是把剑,有家世才能挥得漂亮,没有家世,甚至名声都参差,那只能伤着自个儿,落个红颜薄命的结局。 殷老太太移开了视线,慢悠悠地道:“但这事到底要熬眼睛,你这双眼生得这般灵动,熬坏了怎得好?” 沈南宝垂着头,乖巧的应是,“我只怕我手脚粗苯,编得讨祖母的嫌,祖母既这般垂怜孙女的眼睛,孙女自照听不再编便是。” 殷老太太点了点头,还没说话呢,嗓子涌上一阵痒意。 殷老太太便拿了帕子掩住嘴,使劲滚了滚喉咙,那股痒意却如痰一般,咽不下去。 绿芜见状忙忙端了药,“老太太,药已经温了,再放下去就凉了,就没得药性了,您还是趁热喝罢!” 见老太太皱着眉不愿喝的模样,沈南宝理所当然地接过来,“应当是不烫了,祖母恕罪,且让我失礼试试。” 沈南宝说着,尝了一口,“祖母,您看,真的不烫了。” 被一个小丫头瞧出了心思,不免让殷老太太羞窘起来,接过药盏道:“我自己来。” 头一仰,手一扽,便把那药喝了干净。 那药苦,喝起来刮喉咙,一口下去,冲得心口发闷,整个舌头都酸涩得很。 殷老太太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就这么一个细小的动作,却仿佛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以至于神色都倦怠了起来。 殷老太太便摆了摆手,让沈南宝退下,随即想起什么,叫住了她。 “你回来这么几日了,还没去你大娘子那边好好拜见罢?当年你小娘不管怎么说,的的确确是害得大娘子落了胎,虽说那都是你小娘的做的,但你是你小娘生的,你怎么着也得去大娘子房里道一道歉,叫你大娘子熨帖熨帖不是。” 那只才跨过门槛的脚顿住,微冷的风携裹着雨拂在沈南宝的脸上,一双琉璃似的眼珠凝望着苍穹。 才落了雨,四处弥漫着水雾,一如前世她身死时的景象,冷清凄凉。 但再冷,也冷不过那杯递在她跟前的毒茶,彭氏当年根本就没有怀孕,母亲是被人害死的话。 其实前世她早有揣测。 毕竟养她的祖父祖母说过,母亲沉疴时叫大夫诊了脉,说毒已浸入骨髓,药石无方了。 但那时的她无凭无据,除了作闹换来一时心快,便只能惹人嫌隙。 如今重来一世,她岂可会再像前世那般急进。 一切都得慢慢来…… 第二章鬻子荫父 沈南宝轻轻眯起眼,顷刻,她转回头,神色轻淡地朝殷老太太纳了一礼,“祖母,我省得了。” 她说完,欠了欠身,走出了槅扇。 那淅淅沥沥的雨声便愈发响起来,更透出寒浸浸的味道。 沈南宝站在支摘窗前,密不透风的院落和精巧回廊交错坐落着,四角方正的青瓦白墙映衬着那些雨粒,跟撒盐似的挥扬在天际,若隐若现。 看久了,眼睛有些不受用起来。 沈南宝不由眯觑了眼睛,望向雨后那片乌沉沉的穹窿,神情透露出堪破世事的机巧。 风月便是这时擎着油纸伞,踩着雨水走过来,脸上笑吟吟的,“姐儿,我们回去?” 这话才落地,从游廊下转过来管事的胡妈妈,步伐匆匆,埋着头越过她,打了帘子就往里间走去。 留下帘子垂挂的秋香色穗子在凄号的风里大剌剌摇摆。 风月不由得脸色涨红,咬着后槽牙低声怒道:“这些个下人,都没长眼?这么不知礼数?看见姐儿您都不知道作礼?” 沈南宝脸上淡淡的,她望着脚下吃透了水的青砖,轻轻地扯了嘴角,“沈府只有两个姑娘,哪有什么五姑娘。” 沈南宝看到风月疑惑的眼神,唇角捺了下来,平和且寡淡,“认祖归宗了的才算是姑娘,我不过是个顶着沈姓暂住在沈府的客人罢了,需要下人与我什么礼数。” 这是前世那个主母彭氏亲口这么说的。 她听得清清楚楚。 那时她也不甚在意,觉得害死她生娘的府邸也没必要攀扯那么多亲故。 但现在回头想想那时的自己,沈南宝只觉得愚蠢。 沈南宝樱唇轻轻翘起,弧度嘲讽,“再说了,胡妈妈走得这般急,定是有要紧的事要同祖母说。” 正相说着,帘子被人高高撩起,走出满脸急色的殷老太太,她看到沈南宝,有些讶然,“你怎么还在这儿?” 没等沈南宝回答,殷老太太便疾疾地嗽了几声。 胡妈妈抚着殷老太太的背,给她顺气,“老太太,您莫要急,老爷一定不会出事的。” 殷老太太没理她,擎着帕子捂紧了嘴,闷声道:“去前厅。” 刚刚走出一步,沈南宝清脆的声音便在身后响了起来,“祖母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殷老太太摆了摆手,想说没事,但回头看到沈南宝那张年轻秀丽的脸庞,话语便在舌尖打了个转,道:“宝姐儿,你随我来。” 沈府簪缨世家,自老太祖那辈起便在朝廷任职,接连几代皆是大官,就是如今有些式微的老爷,也都是任的通政司右通政这样的油差。 所以碧瓦朱甍,玉槛玲珑、金铺屈就得格外宏阔高深,以至老太太住的碧山长房离正厅都有半盏茶的脚程。 得亏这样的距离,才让殷老太太有空叮嘱沈南宝。 “等会儿子,到前厅,你见着形势,便哭一哭,道一道父女情谊,你是女子,那殿前司指挥使也不好多为难你。” 沈南宝眉梢在清晖的冷雨里扬了扬。 殿前司指挥使,那可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物。 什么场面没见过,会怕了女子的哭诉? 更何况,要未出阁的女子去面见外男,本就是不成体统的事。 她祖母说得冠冕堂皇,其实根本就没顾及她的名声。 沈南宝暗自冷笑,却蹙起秀眉,作出一副愁云惨淡的模样,“祖母安心,孙女省得,定是不会给沈府丢脸的。” 声音凄切,惹得殷老太太不由得转过头,看向她。 连绵的春雨,天被盖上了厚厚的一层阴翳,让光透不下来。 但下人勤勉,廊上挂着零星的灯,随着风摆,那细细柔柔的光线水波似的荡漾在沈南宝的脸上,给她如帛的脸颊罩上了一层淡晕,衬得那长长的眼睫乖巧而沉静。 殷老太太不禁暗叹。 她才多大啊? 伊姐儿在她这个岁数时,还无忧无虑地扑蝶捕蜂。 而她呢? 就要为着一面都未见过的父亲,披甲上阵,见识世人的冷漠。 殷老太太面容闪过一丝不忍,不由得替她理了理发髻上的银簪,“好孩子,进去罢,别让指挥使久等了。” 分明是和缓的语气,却听得沈南宝心头倏冷。 她抬起头,看向近在眼前的前厅,轻轻‘恩’了一声,然后沉默着扶着殷老太太走进去。 厚重的帘子被打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锦衣金甲的班直,各个站得笔直如竹,整齐划一地压着刀,一双双锐利的眼神像是暗器,一瞬间从四面八方射过来。 看得沈南宝只觉自己成了筛子。 哪儿哪儿都被灌进了风,浑身冷得可怕。 只是她哪里能显露这些的害怕和恐慌。 陈方彦同她说过的,世人都是欺软怕硬,你若还处在弱势,那便更不能表现。 不然,谁都喜欢落井下石。 遂让人猜不透,那才是正理。 沈南宝眸子眯觑了瞬,很快便调整了情绪,挺起胸膛,强自镇定地垂着头扶殷老太太走了进去。 也正是这时,沈家主母彭氏后脚风尘仆仆地赶了过来,“母亲。” 殷老太太不好气地看了她一眼,没说话,自顾自地迎上正高座在厅堂的那个男人,客客气气地拜礼,“近日雨势缠绵,那些个下人渐渐惫懒起来,竟通传都懈怠了,教殿帅久等了。” 沈南宝眼观鼻鼻观心地随着行礼,眼角掠过那通臂的织金妆蟒,鬼使神差地抬起眸,看向跟前的男子。 他穿着一身冷冰冰泛青的黑铁铠甲,金镶壁画似的相貌,眼睛干净却又锐利,如一把出鞘的尖刀,随着他朝自己看过来,一翣要戳进人心扉里去。 原来这便是如今官家的宠臣,殿前司的指挥使,萧逸宸! 她还以为像这样的武将,应当是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孔武莽夫,没想长相竟这般精致,宛如画雕。 沈南宝兀笃笃地想着,忽觉失礼,忙垂下头。 便是这个空隙,萧逸宸开了口,“我一向登门临府都是缉人,已经习惯了不受人待见,老太太便不用客气了,叫沈大人出来,随我去殿前司一趟罢,也省得兜搭些辰光。” 他说得这般直白,倒叫习惯了虚与委蛇的殷老太太不知如何回答。 还是彭氏扬起笑脸回:“我们沈家一向秉公守法,自然配合大人调度,只是殿帅此行,怕是费了些脚程罢,要不喝口热茶,解解乏?” 说着,彭氏敛着襟握住八仙桌上的精瓷茶壶便要斟茶。 萧逸宸目不斜视,伸手一挡,“不用了,我这人仇家颇多,从不轻易喝他家的茶,怕毒杀。” 彭氏嘴角抽了抽,心里火气腾腾的,冲得脑仁疼。 毒杀。 也亏他说得出口。 堂堂殿帅,那么大的人物,要是死在沈府里。 旁人倒是拍手称快,高呼少了个刺头天天盯着他们提心吊胆。 他们沈府,各个都得死! 殷老太太旁观着,暗暗叹气,到底作主中馈弹指的辰光,遭人拂了面子,便忍不住气性了。 想罢,她开了口,“殿帅为官家刬尽奸戾,当属官之典范……” 萧逸宸摆手打断她,“老太太何必再说?不如将沈大人请出来,也免得等下我那些人擒伤了沈大人,惹得老太太伤心。” 殷老太太就算再活久见,也不过是妇孺罢了,何曾同这样舔血之辈打过交道,所以完全没料到萧逸宸如此油盐不进。 一时场面陷入了僵滞。 气氛越发剑拔弩张。 殷老太太不由地看向沈南宝,见她规规矩矩的垂首,置身事外的从容,忍不住皱起了眉,正欲开口,就见沈南宝抬起头,唤了一声。 “殿帅。” 莺啼似的一声,宛如热刃,划开一室冰封。 萧逸宸转过头,冷寂的眸里映出沈南宝那张干净精瓷的脸。 但见她一笑,道:“殿帅来得甚好,早前父亲正头疼贪墨一案,不知如何洗刷冤屈,如今殿帅一来,倒叫我们心头大石落下,毕竟殿帅一向明察秋毫,忌用私刑,屈打成招,致使冤判!” 沈南宝忍住快要跳出嗓子眼的心,谨慎地向他行了一礼,“殿帅,您说,是不是?” 她说着,用那双澄澈的眼楚楚望向他,笑容洁净得如同兰花。 座上的萧逸宸,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轻轻扬起,弧度讥诮,“姑娘在家中行几?” 突然的发问,让彭氏警看向沈南宝。 她一向漂亮,彭氏知道。 自她回来的那一刻,纵使一向心气儿高的伊姐儿也忍不住侧目。 连自己也不得不暗叹,顾小娘那的样貌,能生出这么个人物,简直捡着了便宜。 何况萧逸宸这样的武将,平素驰骋沙场,哪里见过这样柔柔软软的姑娘,定是瞧得眼睛都挪不动了。 不过挪不动归挪不动,萧逸宸这样的罗刹娑,配上沈南宝这样的暴躁脾性,哪里会落个圆满。 嫁过去,作个妾,只怕来不得几日,不被人搓圆捏扁,也会被折磨至死。 彭氏老神在在的想着,唇角牵起了一丝讥笑。 那厢殷老太太牵起沈南宝的手,拍了拍,笑,“回殿帅的话,这是我们家中最小的姑娘,行五。” 萧逸宸听罢,唇畔笑容愈深,声音慵懒而缠绵,“五姑娘?沈家何时有五姑娘了?我记得不是只有大姑娘和二姑娘?” 第三章唇枪舌剑 他慢悠悠地说,眼神探究地扫在沈南宝身上,像是钝刀子割肉。 沈南宝自知方才她这么一说,少不得要被萧逸宸酸言冷讽几句,所以也只抿唇笑笑,“前儿才认祖归宗,回的府上,大抵是我身份低微,这样的消息便不堪入殿帅的耳了。” 萧逸宸挑了挑眉,有些讶然。 这话听着仿佛恭顺,但细细思索,才咂出其中的味道。 什么叫做她身份低微。分明是在说他妄自尊大! 真是极好。 自他成为殿前司的指挥使,还没人敢在他面前说这样的话! 如今却来了这么个姑娘,年纪很小,胆子却大! 竟敢这般拿话呛他! 萧逸宸眯起眼,看向她。彼时的日头已微微下斜,落在半山腰上,晕黄的光照过来,沈南宝就像跌进了蜜糖的罐子里,一张脸模糊不清。 下人不知什么时候点起了灯。 莹莹烛火,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伴着长驱直入的清风,猛地一下跳跃,照亮了沈南宝的脸,就这么,直直撞进了萧逸宸的眼里。 萧逸宸一怔,向来冷静自持的脸掠过一丝慌乱。 他忙错开眼,嗽了声,“殿前司一向公正严明,不放过任何恶人,也不会让清白之士蒙冤。” 这话算是保证了。 若沈莳在里面受了半点刑罚,便可拿这话挟他。 殷老太太和彭氏同时舒了一口气,连忙叫下人去请沈莳过来。 萧逸宸瞧着,忽而站起身,走到沈南宝跟前,仔细看她。 十三四岁的年纪,五官还没怎么长开,但大抵可以预料之后有多么美艳,那双紧蹙的秀眉,脆弱又稚气,明明怕自己得要紧,却还是说出了那句话。 真真是孝子贤孙? 萧逸宸哂然,“你一介女流,官场上的事还是少知道为妙。” 沈南宝复行礼道:“殿帅说的是,我也一向两耳不闻窗外事,不过今日这事却关乎父亲,我怎可置之度外?” 她说得不卑不亢,从容大方。萧逸宸有些沉默,也不知想起什么,他忽而一笑,“沈大爷为官经年,德牟造化,没想遭逢坎坷,竟是你这么个半路人回来的小女儿替他说话。” 语气之讽,听得殷老太太和彭氏都有些讪讪的。 沈南宝倒无所觉,直待萧逸宸领着沈莳走后,她才后知后觉双腿发软,踩在地上宛如腾云驾雾。 风月就站在她身旁,看她微微的趔趄,连忙去扶,“姐儿,当心。” 这么一声,惹得殷老太太转过头,看向她,“你方才做得很好。” 沈南宝垂首道:“我应该做的。” 殷老太太点了点头,“你我血脉相连,是该互帮互助,你回来这么些时日,我身子没好全,主母又忙,所以忘了领你去祠堂认祖宗,赶明儿早起,叫主母给你把族谱入了。” 殷老太太的语气带着疼惜。 但沈南宝心里很明白,并不是老太太真怜了她,不过是她方才向萧逸宸道了自己的身份。 若她不入族谱,萧逸宸届时查起来,只怕萧逸宸会觉得被沈家戏耍了,从而牵连殿前司里的父亲罢了。 但即便如此,沈南宝已经很满意了,所以笑容便多了几分真切,乖乖地应了声,“好。” 彭氏眼见,眸光微微的黯,保养得宜的脸上却扯出一抹笑,“可不是,前些日子,就是太忙着老爷的事,以至于疏忽了宝姐儿,今次倒不能忘了,不若可叫宝姐儿受委屈了!” 彭氏到底是当家主母,做事向来滴水不漏,便是寻到点错处,也会自圆其说。 何况这事细究下去,也妨不得她会掖起眼哭一哭那未出世的四哥儿。 四哥儿。 明明没有的一人物。 却在处处都有他的痕迹。 沈南宝微微眯觑了眼,转过头时却冲彭氏艳冶的一笑,“没什么委屈不委屈的,我既身为父亲的女儿,就自当以父亲为重。” 一番话说得面面俱到,这还是先前那个说话没分寸,举止粗俗的沈南宝吗? 其实哪是今日,前几日沈南宝便有些不对劲了。 但到底是为何,彭氏摸不清,却也不敢问。 彭氏怔怔想着,眼神一错不错地看着她。 察觉她的目光,沈南宝眉眼深深作弯,像是烈日的阳光,直直照进彭氏的眼里,烧得她心慌。 两人的暗潮涌动,殷老太太大抵是看到了,但她到底还病着,又经历了方才的大起大落,精神早就不济,当即便要回屋歇息。 沈南宝自然要做足了姿态,乖巧地扶着殷老太太原路返回。 彭氏就站在廊下巧笑倩兮地目送着,看到人走远了,那脸上的笑才猛地褪下。 服侍她的白茋见状,赶紧垂下了头,就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索性彭氏也不是那般显山露水的人,站在廊下,看了一会儿子珠箔飘灯,便让人扶着回了房。 白茋刚刚伺候着倒了杯茶,沈南伊就火急火燎地跑进来,“母亲,祖母要给那个野丫头入族谱?” “这府上的耳报神厉害的,前脚你祖母才撂了话,你后脚便晓得了。” 彭氏慢条斯理地捏着茶盏回她,侧眸一望,见沈南伊衽上褶皱,秀眉冷竖,“行止从容,清静自守,这点闺范你都不自持?这要是在外头,岂不是遭人诟病,损了沈府的体面?” 沈南伊脸上辣辣滚烫,垂着头抻了抻衣衽罢,方行礼道:“母亲说得是,儿晓得错了。” 彭氏这才长吁着呷了口茶。 茶是去正堂前泡的。 到底印证了那么句话,人走茶凉,就这么会儿子的功夫,茶水冰沁得有些酸牙,味道也迟滞厚重起来,喝起来像药,顺着喉咙一并苦到了心。 但她出身高户,从小教养的便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操行。 所以,彭氏也就转手,将盏搁在了桌上,掀起眼帘看向自己这个女儿,“还有,且得注意厥词,什么野丫头,你以为你是坊间的那些末流,说些什么打脊贱才的话。” 这话本是教训,想沈南伊会因而收敛些,没想她倒是仰了首,从鼻腔哼出一声冷笑。 “她可不就是野丫头,当年那贱妇是在外头生的她,谁晓得是不是我爹爹的种?何况她小娘还害死了我的亲弟弟!我凭什么要因她注意言辞?我光是看她那狐媚样子,就知道又是个以色飨主的,败坏沈府门楣的下贱玩意儿!” 清风长驱直入,拂得烛影乱颤,落在彭氏的眼里,一芒一芒的,明灭不定。 她陡然的沉默,壅塞的脸,看得沈南伊方才那些怒意如缥缈的气泡,‘啵’的一下,飒飒流失了,直忙忙牵起彭氏的手,嗫嚅道:“母亲,您别伤心,我不该提我四弟弟的。” 这时的彭氏才不像朽木做的,有了活的迹象,她倏的一叹,“都过去的事了,便别提了。” 沈南伊讪讪的,蠕着唇挨着彭氏坐下,“母亲,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觉得蹊跷,您说说,前些日子,她都敢同祖母呛声,这近日,却安分了,还在祖母跟前说什么讨乖。” 沈南伊的声音有些懊恼了起来,“祖母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今个儿竟这么抬举她,带她去见殿帅那么不可攀摘的人物。” 彭氏瞥了一眼沈南伊轻撅的唇,终是霁了颜色,“你当冒尖便是好的?你祖母年岁虽高,却不至于老眼昏聩到这等地步,她自有她的用意,你去操这些心做什么?你还不如多多操心过几日的春日宴,可准备好穿什么衣服?戴什么首饰了?” 沈南伊木愣愣地翕了翕唇,“这不还有几日吗?再说了,我也是为了那春日宴的事。” 她看到彭氏纳罕的目光投过来,连忙道:“母亲您瞧,这几日,沈南宝如此反常掐尖,是不是为着让祖母带她去春日宴?” 彭氏乜了她一眼,不以为然地走到窗前捻着鱼食投向锦鲤,“凭她一时乖巧,就想让老太太松口让她去那贵人云集的地方?老太太也不嫌丢脸?” 说得信誓旦旦,谁曾想到了翌日,彭氏方给沈南宝入了族谱,就听到殷老太太说要让五姑娘也去春日宴。 彭氏大惊失色,“母亲,这帖子国公府前阵儿送来的,上面可没有写五姑娘的闺名。” 殷老太太不以为意,“前阵儿送来时,五姑娘还没到沈府呢,没有也是正常,但如今五姑娘既在,也入了族谱,不去,岂不是不成道理!” 彭氏一噎,讪笑着道是。 殷老太太没理她,扭过头打量起沈南宝,看到她身上那件还是前两年时兴的花纹料子,皱了皱眉,吩咐彭氏。 “你叫下人去绣衣坊给宝姐儿买几件新衣裳,别到时候出去,叫旁人看见说我们沈府连吃穿用度都给宝姐儿短了。” 彭氏不敢应不是,绞着锦帕,咬牙切齿地照着殷老太太的吩咐都给置办了。 不过到底是心存了些不甘,所以等到沈南宝拿到新衣时,已是春日宴的当天了。 风月替沈南宝更衣时,未免有些骂骂咧咧的。 “还是当家的主母呢,心眼这么小,见缝插针地挤兑姐儿您,这个时候拿来衣裳,还只拿一件,要是不合适,需得另改都没得时辰。” 沈南宝站在梳妆台前,打量着菱花镜里的脸,分明是那样的年轻秀丽,一双眼睛却像春池的静水,任何风吹草动,都惊不起一丝波澜。 她翣了翣眼,伸手接过风月的丝绦往腰间一束,“她做事一向精明,不留把柄,岂会因着这点小事让我们寻她错处?她那个女儿倒……” 第四章姊妹龃龉 沈南宝顿了顿,迎上风月惊异又纳罕的目光,嘴唇微抿,别过眼吩咐道:“替我抿头罢,得早点去,莫叫他们等着了。” 风月想问,太阳刚刚才翻过了墙头,时辰尚早,就是再重新梳妆一番过去都不会迟,五姑娘是急什么? 但看着沈南宝越发利落的动作,风月也将疑问咽尽了肚子里,跟着加快了手脚。 正因如此,不下一盏茶的功夫,主仆二人便换好了衣裳,往前厅走去。 从荣月轩到前厅,需得穿过狭长的甬道,京畿的马头墙,接天连碧,一道挨一道的,铺排的严密有序,以至于稍有错神,便忽略了那墙上隐秘狭小的洞门。 风月就是随害怕去迟的沈南宝,走得急了些,没想半道上撞着个女子,惹得她娇喝一声,“没长眼?” 沈南宝被撞得连连后退,待稳住了,定睛一瞧。 穿了条泥金裙的沈南伊站在阶上,身边有个高瘦的丫鬟,唤作明筝,她正高擎着伞给沈南伊遮阳,那雄赳赳,气昂昂的,不知道还以为是另一个府上的姐儿呢! 沈南宝眸光微深,不动声色地敛下来,规规矩矩做礼道:“大姐姐。” 沈南伊却没这般客气,一双眼睛上下一扫,便昂起首,拿尖尖的下巴对向沈南宝。 “到底是人靠衣装马靠鞍,你这一换衣裳,倒将前些日子回府的那穷酸气给换掉了,不晓得细由的人看着你,还真以为你是什么千金小姐。” 她一贯这样瞧沈南宝。 好似这般趾高气昂的姿态,就能衬显出她的身份,可以将沈南宝踩进土里似的。 沈南宝并不放在心上,笑了笑,露出浅浅的靥涡。 “大姐姐这话说笑了,什么是真以为?我不就是正经的千金小姐?” 轻渺渺的一句话,却叫沈南伊双目喷了火。 她盯着沈南宝缎帛似的脸,须臾,冷笑一声,“你小娘害死了我弟弟,你还有脸子说自个儿是千金小姐?你倒真是没心肝呐!” 沈南伊嘴角弯起夷然的弧度,“我要是你,要么一条索子挂梁子去,以慰我弟弟的怨灵!要么躲在旮旯地儿,蛆虫一般过活,绝不这般抛头露面,见那些个夫人哥儿,惹得自己尴尬,祖母为难,我们一家子跟着你丢脸!” 太阳透过伞的绸面投下来,将沈南伊的神情笼罩在玫红的阴影里。 沈南宝却能感觉她刻薄而怨毒的视线,她不禁抿嘴一笑, 抚摸起身上的绸裙,“这衣裳是主母给我新进的,是最好的料子,花纹也时下最热的,我这么打扮过去,怎可能会丢脸?说不准,国公府夫人还要来问一问祖母,我闺名是何,年岁几何……” “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和你那个娘一样惯会使狐媚子手段!” 沈南伊怒不可遏,抻出手就拽住她的前襟一扯,“我且要看看,我扯坏了你的衣裳,你怎么去那春日宴,勾搭王孙贵哥儿!” 风月全然没料这变故,骇然地挡在沈南宝面前,大声说:“大姑娘,老太太点名了要我家姐儿去,您这样,到时老太太问责下来,你……” “你是个什么东西?敢在我面前说嘴?” 沈南伊冷笑着,递了个眼色给自己的丫鬟。 那明筝会意,连忙拽住风月,好一通说劝,“风月妹妹,这大姑娘和五姑娘闹着玩呢,你作甚掺和进去,防不得间隙人姊妹的情谊。” 风月躲闪不及,被明筝拉着连连后退。 沈南伊趁势,轻而易举地扯坏了沈南宝的衣裳。 看着沈南宝惊慌失措地捂着前襟,沈南伊笑出了声,“看你还如何去春日宴。” 她说完,转身往前厅去了。 趾高气昂的,像极了活凤凰。 风月看着,跺着脚要找她们理论。 沈南宝却拽住了她,“回去换件罢,索性出来得早,时辰刚刚够的。” 风月气不过,语气恨恨的,“当年那事又不是姐儿做的,何况顾小娘当年那样……” 余光瞥见沈南宝嘴角落寞的牵起,风月忙忙噎住,大叹道:“不管怎么说,都是姊妹,大姑娘怎么能这样迁怒姐儿呢!” 沈南宝青葱的手指抚着胸前的破布,嘴角深深抿就,“那些事哪能一句两句说得清楚的,更则你觉得她独独是因着四弟弟才这般不待见的我?” 她喟然着,没再说下去,携着风月原路返回。 因此,不免耽搁了些时辰,等到沈南宝赶到影壁,只剩下一辆马车。 车头前的那只马儿甩着马尾,伴着一阵阵的响鼻,在马臀上拍出孤零零的意味。 随侍的妈妈见到她,忍不住怪,“五姑娘怎么来得这么晚?方才还叫老太太和几位姑娘好等!” 沈南宝拉了拉口无遮拦的风月,和气一笑,“昨日得了新衣,有些高兴,到了半夜才入的睡,所以晏起了,劳妈妈久等了。” 她说得客客气气,脸上也含着笑,又长得周正。 就是再气,妈妈也不好说些什么,无奈地一叹,“那五姑娘快些上车罢,别去得太迟,落了沈家的脸面。” 沈南宝诶了一声,由着下人搀扶上了马。 风月气笃笃地坐在一旁,有些不解,“姐儿为何不让小的说?” 沈南宝掀起车帘,看到沈府的石狮一点一点地变小,嘴角轻轻翘起,“说了有何用?一个妈妈罢了,你还指着她替你抱不平?” 风月讪讪的,有些不甘,“便这么算了?” 沈南宝转回头,摇着团扇,声音缓缓,“我人微言轻,能怎么办呢?” 帘外的光影一颠一颠地轧过来,耳边有因马车彀彀而过的沙沙声。 沈南宝那一半的侧脸就在这样的重霾里,神情海市蜃楼般的飘忽。 风月看着,心头像是跌进了醋缸,酸涩直往眼眶里冲。 其实早前沈府托人来要姑娘回去时,赵老夫妇便劝阻过,叫姑娘别眼见着他们给的银子可观,得细想想沈府的实心打算。 毕竟姑娘在他们膝下养着,早就是阖城皆知的事,为何早不叫姑娘回去,晚不叫姑娘回去,偏偏这个时候叫姑娘回去,还掰扯那么一通鬼啊神啊的谬论。 但姑娘就算知道又能如何,赵老夫妇养育姑娘十载,劬劳数久,如今早已不堪重负,需得大笔的银子来将息。 更何况顾小娘当年过身得那般蹊跷,姐儿势必要回来讨个说法的。 这条路从开始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多舛,风月也心知。 只是回来这么些时候,看到这沈府各个趾高气昂,没把姑娘当作家里人看待,才十三岁的年纪就要步步为营,事事留心。 风月怎么都觉得心疼,但她再是抱苦,只会让姑娘听着难受,索性转了话题,问道:“姐儿,这春日宴到底是什么?小的瞧着大姑娘和二姑娘那般上心?” 沈南宝眯着眼,将视线从窗外撤了回来。 忽而从那般明亮的地方转到如此昏暗的车内,一霎晃晕了沈南宝的眼,她翣了翣,才道:“那春日宴从前就是文人墨客,流水泛酒的祓禊仪式罢了,不过办得久了,这儒风雅俗便成了各家各府给人相看的由头。” 风月一听,这才明白方才她姐儿的话,“所以,方才大姑娘那般,是害怕姐儿您抢了她的风头?” 沈南宝轻轻眯起眼,长长的睫毛给白皙如玉的脸颊盖上淡淡的一层阴翳,那樱桃的唇畔就这样悄然地翘了起来。 “这样也好,不惹人眼,免得到时候扎人堆里,活靶子似的,被闲言碎语戳得浑身是窟窿。” 风月讷讷的,一时不知道怎么回。 正巧这时,马车停了下来,方才妈妈撩开了帘子,道:“五姑娘,春日宴到了,擎赶着快下罢,别再耽搁了!” 主仆二人便不再说话,敛着裙裾,急赶慢赶地走到殷老太太身边,纳了一福,“祖母。” 殷老太太耷下眼,就着春光打量她,明媚的一张脸,穿得却很素净,不禁皱了皱眉。 “是不是在外养了这么些年,沈府的门面,名声,对你而言就不甚要紧了?所以穿个这么件衣服来打发?还是嫌弃新衣不够好看?” 一旁沈南伊有些心虚,身子不禁打了趔趄! 殷老太太瞧见了,眉心轻微的一蹙。 沈南宝却埋着头,看都不看一眼沈南伊,指尖拢了拢耳边垂下来的青丝,一笑道:“孙女自是喜欢那新衣裳的,不过我从来没穿过那般好的衣服,今日人多抢攘,孙女害怕弄脏了。” 她说得小家子气,姿态却四平八稳,就连笑也是落落大方。 殷老太太哪里还看不出其中的蹊跷。 但如今众目睽睽,殷老太太不好多问,只能沉了气,顺势斥责一句,“你是沈府的五姑娘,新衣服日后只会多不会少,怕弄脏作什么?” 一席话落,二姑娘沈南宛颦起柳眉,掩帕轻轻在嘴角掖了掖。 沈南宝一扫而过,恍惚没见到般,低首善睐,声音软糯地应是。 便是这当口,穿着圆领烟云撒花百褶裙的国公府夫人被众人拥簇着过来,“老安人,旷日未见,我听说您病了,可好些了?” 殷老太太连忙改了厉容,笑得和和气气,“好全了,多亏有这丫头伺候,所以叫我病好得这般快。” 沈南伊一惊,眼睁睁地看着祖母牵着沈南宝在国公府夫人跟前露了脸。 沈南宝长得本来就漂亮,虽说只穿着简单的隐花裙,头上也只簪了一朵珠花。 但立在春光下,就跟朵娇花似的,又香又软。 落在国公府夫人眼里,眼睛蹭的一下,亮了起来,“我怎从前没有见过这位姑娘?” 第五章年岁几何 殷老太太笑容亲和,应答却很敷衍,“是我最小的孙女,宝姐儿。” 当年沈南宝生娘那事,虽说沈府关起门来消化,但京畿城阡陌纵横,眼瞧着各个高墙深院,却都是透风的,任何点风吹草动,转头的功夫,便是满城皆知。 所以国公府夫人当即一听,便心知肚明。 不过高官夫人,惯是会打交道的,从不喜形于色,就是心底儿鄙夷也会对你笑。 故而,国公府夫人点了点头,看着沈南宝夸了一句,“是个孝顺的。” 便不再说了,转过头,视线在另外两个姑娘面前划过,落在沈南伊芙蓉似的玉容上。 “我本还忐忑通政使那事,你们会不来,现下好,都来了。” 国公府夫人笑了笑,“瞧瞧,老太太您这些姐儿,相貌,德行,在京畿找遍了,都找不到第二家能比过的,也不怕在老太太跟前讨这个笑话,我受了我那姐姐的托付,非得给她那华哥儿找个稳妥的姐儿,这不,便想到了老太太您们家。” 这话落下,方才还静若如兰的几个姑娘骚动起来。 只有沈南宝静静地待在一旁,垂首不语。 国公府夫人见状,暗暗叹息,这个姑娘相貌上乘,也识大体,若不是她母亲…… 沈南伊眼尖着瞧见国公府夫人眼底的惋惜,回想先前甬道沈南宝的那些话,心跳如鼓。 她连忙站出来,双手交叠在腰间纳了一礼,“承蒙夫人抬举,南伊替二位妹妹表谢意。” 沈南宝看着她娴静的笑容,嫡女的作派,想起先前在马头墙扯她衣服的那一遭,突然有一种在台下看戏的感觉。 那边国公府夫人,和睦地笑了笑,“到底是彭夫人教导出来的大姑娘,果然是正色端操,慧心妙舌。我记得没错的话,是前些日子及的笄?” 沈南伊听罢,脸上露出胜利者的笑容,“夫人说得没错,年初及的笄。” 沈南宝在旁听着,低垂的脸上掠过一丝讥笑,轻轻地往旁挪了一下。 步子不大,踩在青翠的草地上都没能发出声响。 但沈南伊一径注意着她,见状以为她要发话博好感,忙忙又道:“这是我将将接入府的五妹妹,明年个才及笄呢!” 她自以为说得圆融,国公府夫人却是抿了抿嘴,拉长了脸子。 本来眼瞧着这个沈南伊毓秀敦贤,还以为是个实心主儿,没想心眼子比筛子还多! 自己不过是问一句她的年岁罢了。 她呢,生怕嫁不出去,又生怕遭姊妹争抢似的,上赶着跟自己说旁人没及笄! 何况除了五姑娘那还有二姑娘,她怎么不说? 可见是故意呲嗒五姑娘,要五姑娘赏脸子。 但谁人不晓得五姑娘的身世。 需要她来挑明么。 哪里还有做长姊对妹妹的爱护? 又哪里明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 这样的女子但凡娶进门,不给婆家戳个大窟窿,那也得上房揭瓦闹不安宁! 国公府夫人心头微微鄙夷,擎着帕子掖了掖嘴角。 转过眼,看到一旁垂首的沈南宝,心想还是这个五姑娘好,虽说名声不够看,但一眼瞧过去,就是漂亮的,知礼的。 这么想着,一双眼流出怅惘的神色来。 殷老太太瞧见,本就因沈南伊举动而冷寒的脸愈发沉湎了下来,像一汪壅塞的深潭,语气却带了点飘忽的笑,“伊姐儿一向心直口快,又想宝姐儿才接进府,往日没来过春日宴,怕你们都不晓得,遂莽撞了些。” 国公府夫人心底有自己的成算,听殷老太太这么一偏颇,也就打马虎眼的附和着笑,“我省得的。” 却用一种哀致的余光看向沈南宝。 沈南宝呢,听了这样的话,仿佛也意识到了什么,翘起的嘴角,慢慢的沉了下来,脑袋也垂了下来。 隐约还能听到轻微的鼻齉声。 她似乎有些忍不住了,不想待下去了,起了身,寞寞地牵了嘴角,朝在座各位依次纳了福,“祖母,我来前喝多了茶,现下有些想方便。” 等到殷老太太颔首,沈南宝这才埋首一径离开了。 风月见状,不免担心,“姐儿……” 她不知道怎么安慰,心头却暗啐老太太的偏心,大姑娘都这么明目张胆失了规矩,老太太却还是包庇大姑娘。 走出一射之距的沈南宝听到这声,驻了足,原以为会积满了泪壳的目,眼帘卷起来,却清凌凌的,什么也没有。 风月怔了怔。 沈南宝见她神情里的骇然,笑了笑,“怎么,觉得我会因为祖母的偏颇而伤怀?” 前世早就见识过殷老太太的人情炎凉,今生她怎么可能会再揣希冀,再尝那落空的滋味。 她这么想着,不料,从方才那条路径传来了沈南伊的声音。 沈南宝一顿,援袖拭了拭眼角,方转身朝怒气冲冲走来的沈南伊,欠了欠身,“大姐姐。” “别叫我姐姐。” 沈南伊乜了她一眼,阴阳怪气地冷笑,“别说你和你那小娘害死了我弟弟,就是你这样成日算计亲人的,哪里会是我的妹妹!” 沈南宝一双琉璃样式的眼珠儿含着笑,天真地看向她,“大姐姐,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太明白?” 沈南伊一噎,竟不知道怎么回答。 难不成,她要说沈南宝在甬道是故意与她口角,让她胡思乱想,所以错了规矩? 一则,沈南宝又没拿刀架在她脖子上,逼她说那些话。 二则,她这么一说,岂不是承认沈南宝长得漂亮,的确招人喜欢? 沈南伊揪着帕子,跺着脚,气愤自己的嘴笨。 忽而,却抿着鬂边轻笑起来,“五妹妹,自小养在外头,是头脑蠢笨了些,你既叫我姐姐,那我也合该尽一尽这作姐姐的义务,告一告你如今的处境,免得你心头没些个成算,到时候丢了我们沈家的脸面。” 沈南宝看着沈南伊刀锋似的笑,听着她又道:“我告诉你,你别心存妄想,企图在这春日宴上找什么夫君,你这个身世别说高官的妾室了,就是寒门的秀才都得挑拣。” 她以为沈南宝会怒不可遏,不曾想,沈南宝却点了点头,语气稀松平常地道:“大姐姐说得是,不过我如今年纪尚小,亲事不急着,大姐姐就不一样了,这及笄有一阵儿,要是再谈不成亲事,只怕您会在我前头儿丢了沈府的颜面。” 沈南伊气急败坏,“我是沈府的嫡女,上门谈亲的不胜枚举,岂会没个着落!我看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罢!” 沈南宝笑了笑,“大姐姐别生气,我这也是为大姐姐好,大姐姐您想想,您方才在国公府夫人跟前说的话,国公府夫人一向是替人说媒的主,你这在她跟前丢了礼数,岂不是等同在京畿城所有人家跟前丢了礼数?但凡有点地位的人家绝计是不会要大姐姐您这样的,就是出身再好,人家也怕妯娌不和,兄弟阋墙……” 沈南宝看到沈南伊扬起的手,瞬间后退,“大姐姐,我要是你,我就不会打这一巴掌了!” 沈南伊气笑,“你以为你是谁?不过一个下贱婢子生的孩子罢了,你还敢命令起我来了?” 下贱婢子,这四个字让沈南宝寒了脸。 不过顷刻,沈南宝便弯了弯眼,“我这是为大姐姐,毕竟大姐姐,你想想,今日春日宴那么多公子云集,我这要是脸上带点伤,遭他们看见,追问起来,到时会是怎么个景象?” 她说得没错。 胳膊折了都要往袖子里藏。 何况这等家丑。 自己没必要因她掉了面子。 想罢,沈南伊放下了手,语气却分毫不让,“我虽不打你,你自个儿却要长点记性,别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到时候恨起红茵,寒生翠被,惹一身的劳怯让我们替你兜着!” 她说完,冷哼了一声,便朝外走去。 一通话说得狠笃无比,风月听着,小脸上却尽是喜意,“怪道姐儿先前在马头墙那般,原是紧等着大姑娘失分寸,遭人看笑话。” 沈南宝强撑着一副淡然神态,“那般是哪般?那不就是凑巧碰撞到了,与大姐姐生了些龃龉罢了。” 风月吃吃笑起来,伴着这声儿,微风绒羽似的拂在颊畔,刮得灌丛簌簌作响,卷出一道极轻极轻的嗤诮。 沈南宝瞬间变了脸色,转过头就是一声喝,“谁?” 视线之中葱郁灌丛掩映里走出一双皂靴,随着明媚的春光,萧逸宸那雍容弘雅的身影,斜长地拓进她的心底。 沈南宝一怔,心头不可抑制地打起了鼓。 不敢细想他到这儿了多久,又听到了多少。 她连忙垂下头,小心翼翼地行礼,“殿帅。” 萧逸宸嘴角轻轻的扬,扯出一声戏谑,“没想五姑娘小小年纪,看着不谙世事,却是隋侯之珠,心肠竟如此九曲玲珑。” 要是可以,她也不愿意这样绞尽脑汁地算计。 她也想活得自由自在,轻松快活。 但她不能! 所有的路都要靠她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 也不知是不是方才遭了委屈,忍耐了一通忍到了极限。 所以这时听到萧逸宸这么轻言轻语地淡讽几句。 沈南宝只觉得满心的委屈,便没把得住嘴上的阀门,气笑道:“殿帅谬赞了,殿帅不也如是,看似正直不阿,却做这般梁上君子的事。” 说完,沈南宝便后悔了。 你瞧着眼前这人穿着织金斓袍,就真以为他跟外头那些公子哥儿一样了? 他脚下踩的是伏尸百万,手上沾的是流血漂橹! 他一个不高兴,别说她,就是外头尊贵的侯爷都要被抹脖子,一命呼呜,还不敢哀哉! 她在抖。 萧逸宸看见了。 就像每一个被他羁押到殿前司的那些人,跪在他的面前,秋风打着落叶似的抖。 但她又不一样。 她虽抖,却还是握着那颗自尊心,没有跪着同他鬼哭狼嚎地求饶。 萧逸宸微挑的眼梢下不经意地闪过一丝戏谑,“五姑娘很怕我?” 第六章绕树三匝 他故意拖长了音调,那声线慵懒缓慢便似戛玉敲冰,往外丝丝儿透着寒气。 听得沈南宝耳根子滚烫,鼻尖不住沁汗。 她忍着发麻的头皮,恭敬地弯腰,“您可是堂堂殿帅,威严可畏,岂是我这样的小女子能抗衡的?” 她做足了卑躬屈膝的模样,落在萧逸宸眼底,惹得他极浅的一声嗤笑,“能或不能,五姑娘不已经抗衡了?” 沈南宝腹诽他的小肚鸡肠,都前几日的事了,还摊煎饼似的翻来覆去地说道。 但她无可奈何,谁叫她自个儿身份卑微,背后又没个撑腰的人。 沈南宝只得敛神小心应对,“事出紧急,又牵连家父,说话便欠了些妥当,还望殿帅莫要记怪,也算全了我的一片孝心。” 这都是场面话。 她自小在外,能与素未谋面的父亲有多少感情。 更何况他私下叫人查过,她回来好一阵儿,连族谱都还没入,都是他那日走后才认的祖归的宗。 这样临上阵了,叫她来挡刀的沈府,她能真心实意地拿来当家人? 萧逸宸不信,却也不挑明,只笑,“五姑娘拳拳孝心,上天都能体察俯鉴,我岂能置若罔闻,熟视无睹。” 他看到沈南宝抬起头,看向自己的眸子里盛满了惊讶。 想是疑惑他说的话罢。 萧逸宸连自己都没曾注意的,为她体贴地解释,“你父亲原没做错什么,不过是与旁人政见不和,被陷害罢了,等这几日听讼明决,写毕了陈书,公文行下,七八日的光景便可无罪释放了。” 言讫,他皱了皱眉,似乎是对自己的反常纳罕。 或为了扳回一成,又或为了显得理所当然,他低声嗽了一下,将嗓子清干净了,问了句好笑的话。 “我都如此待五姑娘,五姑娘何不也敞开心扉,告诉告诉我,这步步为营到底所为?” 她苦心孤诣是为何? 明眼人都知道,不过是为在这腌臜泥泞的地方求得一息尚存罢了。 不过他是指挥使,是无上荣耀的存在,镇日受的是旁人的巴结吹捧,吃穿用度都是旁人精细考量后的置备。 他哪里能懂得她的不易。 就像她也不懂得他手段明明狠辣,前世沈莳从殿前司出来时都掉了一层皮,今世怎么如此轻松,就只需写陈词。 但这又是世事常态,人的心思各异,悲欢也不尽相同。 她并不期待他的感同身受。 所以沈南宝牵唇笑了笑,“我是小女儿家的心性,觉得家姐不过是托生在了主母肚里,便活得这般鲜华耀眼的,若是换作我……” 她抿住唇,暖玉一样的面庞浸在春光里,奕奕生华,“说不定,比她活得更出彩呢。” 明明是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她说出来却有一种理所当然的味道。 竟叫萧逸宸一时怔楞在那儿,半晌,才回过神来笑道:“你既做这样的打算,想来是也是狠心肠的人,既然如此,方才何必拦着你家姐掌?你,且让她打下来,虽说脸上遭了些罪,但顶着这张脸,去外头晃悠一道,不愁旁人不背后说辞她。” 到底是男子,明刀明枪惯了,不懂女人堆里的打仗,那是不露声色的对垒,是锱铢必较的盘算。 稍有不慎,便似逆风执拒,会有烧手的后患。 沈南宝唇角勾起一抹讥笑,“殿帅说得也算是个法子,不过,我如今既是沈府的五姑娘,我要是顶着个伤脸在外乱转,不说祖母也会考虑着沈府的名声,替我这伤编造个情由,堵住旁人的嘴,便是长姊,她的荣辱与我牵连攀扯的,旁人道她几句撒泼野性,未尝不说几句我的心机成算,到时,我岂不是得不偿失?” 方才争执不过一忽儿的辰光罢了,她竟能想到这程子的地步…… 那先前在沈府…… 萧逸宸眯起眸,惶惶天日照下来,映得他眼底光芒深深。 沈南宝不知他作何想,只觉得那目光笔直锋利的像茅,将她架在那里,动弹不得,只能硬着头皮,等他道:“五姑娘活得通透,但活得太通透,势必劳心费神,情深不寿,万事还得得过且过的好。” 没头没脑的关心,叫打好了恭敬腹稿的沈南宝有些怔住。 她剌剌看向萧逸宸,却见他也回望着自己。 落日的余晖洒过来,揉得萧逸宸那脸上的神情一团模糊,只有那微挑的眼梢下迫出一丁点的柔光。 而这点柔光,她曾从不在沈府的哪一个人脸上见着过。 想来都觉得嘲讽。 沈南宝心口有些发紧了起来。 忽而一阵风来,扑得周遭树丛飒飒剧响,刮得她睁不开眼。 沈南宝索性垂下了眸,喉咙却像塞了棉花,堵得声音嘶哑,“殿帅说得极是,只是人生在世不称意十有八九,谁能事事如意?我出来许久了,再不回去,只怕祖母要找人来寻了。” 言讫,她屈了屈膝,没等萧逸宸说话,便循着方才的小径折返而去。 殷老太太果真在那儿打发着人要来寻她。 沈南宝行止有自己的风致,虽步履匆匆,却有股子温软从容,让旁人一眼望过去,不觉失礼,只觉得清雅。 殷老太太明白,这是从骨头里生长出来的美。 但世人大多都只美在皮相,只有沈南宝,是骨相皮相一应具有。 殷老太太望着,那紧蹙的眉头不知为何更紧了几分,“这春日宴你从未来过,心里图那个新鲜,一时流连忘返我也晓得,不过到底得注意了分寸,别叫旁人看笑话才是。” 她沉着声的耳提面命,听来倒像是她多善解人意。 其实无非是为同样匆匆归来,却倾髻斜簪的沈南伊转移视线罢了。 沈南宝内心嗒然,面上却恭敬十足,“祖母教训的是,日后我谨记着,万莫敢再错处了。” 她做足的乖巧,殷老太太脸上这才有了点飘忽的笑意,望了望众人,见皆在场,便道归,一行人才各自上了马车。 将到傍晚,各个马车才到府上,众人随着殷老太太登门入室。 早间临行前,彭氏下了令,叫人将窗户槅扇皆洞开着,散一散冬日积攒下来的炭气。 正堂此时还四面开着槛窗,银钩小月透过爿爿云霾倾泻.了进来,水似的淌了满屋,轻轻淡淡。 沈南伊就在这样景色下,锤肩捏腰,小声闹着身子酸痛。 殷老太太眼见着,那脸上的平和一点一点地褪了下来,在银练的月色里显得无比冷肃,“伊姐儿,今日你可晓得错?” 沈南伊蓦地被点名,身子一怔,讷讷看向殷老太太。 殷老太太见状,敛着的怒气一瞬间没刹得住,拍着椅子的把手就喝,“我先前瞧着众人在,不好训诫你,便任你玩了一日,你倒好,玩得心快,都把自个儿做的那些蠢事都抛在了脑后,可见平素陈娘子教导你并非偷工减料,是你自个儿忘性大,学不出气候,所以才在人国公府夫人跟前这般现眼子!” 一句比一句重,砸得沈南伊面无血色,蠕着唇想反驳,抬眼却看到殷老太太那双眼睛。 活了大半辈子的人了,虽说被岁月铅洗,透露些慈祥的味道,但殷老太太那双眼睛依然通明锐利,看着沈南伊,一瞬不瞬的,就像把刀,直直插进沈南伊的心里。 沈南伊说不出任何话来,只能讪讪应和着,“祖母教训得是。” 殷老太太这才觉得稍稍满意,移了视线,看向沈南宝,“还有你,你姐姐说话欠妥,你也失仪,虽说养在外面,苦了你,短了你的见识,但如今你是沈府的姑娘,也应当和沈府共荣辱,你今个儿穿成这样子出门成什么德行?” 沈南宝叠手屈膝,很是乖巧地应道:“祖母教训的是,孙女日后再不这般了。” 沈南伊在旁酸风涩眼地瞧着,暗啐她装模作样,愤懑扯起了手帕。 殷老太太见到,眉头拢得更紧了,“光这么说,只怕你们过耳不过心,便这样罢,你们俩回去,都把家规抄上十遍。” “祖母……” 沈南伊骇然失声。 沈南宝还是那副模样,福了福身,应诺下来。 如此,高下立判。 殷老太太见状,不免沉沉叹了一气。 她虽一直说道五姑娘养在扈外见识薄浅,但举止就连国公府夫人都能看得出来谁好谁坏。 这要是说出去,都不知道臊谁的脸。 殷老太太不免看向彭氏,“女大留不住,也不过才及笄,现下连我的教训都不听了。” 彭氏脸挂不住,连忙扯了扯嘴,道:“怎会,伊姐儿就是素日同母亲走得近,难免习得一些小女儿的娇性,爱同你撒撒娇,但她心底还是听你的。” 殷老太太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彭氏不好气地递给沈南伊一记眼神。 沈南伊会意,齉着鼻上前,晃了晃殷老太太的胳膊,“祖母,孙女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祖母一向疼孙女,从来没有这般严厉惩罚孙女,孙女一时吃惊罢了。” 殷老太太到底是看着沈南伊从那么小小一人,长到这么大的,嘴上多怨诘,心里就有多疼爱,此刻见她伏低作软,板着一张脸也就这么软和下来,摸了摸她的额发,“既是晓得,回去便得好好抄写,也不负我的敦敦教导。” 沈南伊垂下头,声音低低的,显得有些失望的落寞,“是,孙女晓得了。” 第七章花繁柳密 厚此薄彼,沈南宝早见惯不怪了。 风月却见不下去了,随沈南宝往荣月轩走时,捏紧了拳,小声愤愤道:“姐儿,可见您该同老太太实话实说那衣服情由的,何必让大姑娘占那个便宜!” 沈南宝牵着袖上的褶皱,语气不以为然,“同祖母说了又如何?她会替我们做主?” 沈南宝转过眸,见风月衔懑的目光,一笑,“没人喜欢唾手可得的事物,也没人会相信递到跟前的真相,你得让他们自个儿千辛万苦的寻,他们方才笃信。” 月至柳稍,洒得遍地清辉,照在沈南宝半边脸颊上,盘桓出清冷孤寂的味道。 风月懵懵然看她。 分明还是那个琼鼻朱唇,怎么好似一夕之间,都变了个人。 这种变化并非是执笔挥毫、起转承合时渐至的浓墨重彩,也并非是太山不让土壤、河海不择细流的默默深就,而是突然一峰插南斗、仲夏骤雨打头风,倏尔袭来,令人猝不及防。 以至于蓦然回首时竟觉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她根本看不清自家姐儿到底是怎么想的了。 风月目光灼灼,毫不掩饰的纳罕尽入沈南宝的眼底,她笑着,正要开口,视线掠过一道泥金百蝶穿花的裙边。 沈南宝一怔,转过身,恭敬地福身,“二姐姐。” 沈南宛是容姨娘所出,沈南宝没回来时,彭氏专横,容氏唯诺,造就了沈南伊处处欺压沈南宛,如今沈南宝回来了,替她匀了那些气受,她这几日过得便似苦尽甘来,顺遂极了。 沈南宛恍惚就因而感激她,待她也算是和睦,平日里见着,也总是与她几分笑,几句柔声。 现下便是,她倚在丫鬟云畔的搀扶里笑容盈盈,“现下没有外人,五妹妹不必如此拘礼。” 沈南宝笑了笑,“我回家本就遭了许多闲话,再不注意这些,只怕不晓得会传出怎样的谣谮。” 言讫,从旁窜出一道轻傲的声,接过了话。 “技多不压身,虱多不怕痒,五妹妹你那些个流言蜚语还怕少了去?” 沈南宝转过头,看到沈南伊摇着泥金团扇,婀娜着身段走来,待站在了两人面前,剌剌受了她们的礼,下巴便快扬到天际似的,冷哼一声。 “五妹妹这礼渐次有长进了,怪道今日国公府夫人都忍不住对你侧目,不过你也就只能这点气候了,毕竟金窝里的赖团,又有这么一副害死了我四弟弟的毒蝎心肠,只配嫁给那些个讨饭的乞儿。” 她还是说着下午那话。 企图再惹沈南宝气愤伤情。 但人总要向前看,往前走,念念不忘这种糟心事,亏了自身,快意了旁人,岂不是愚蠹。 沈南宝暗觉好笑,轻轻提了唇边,“我身上流的是父亲的血,便该是活在金窝里的,虽说不及姐姐,托生的好,但到底是个凤尾,这要是争一争,或可争出个一番天地,不是有句话说得好,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可见,这做人还是不能太委屈了自个儿,得活出气节才好!” 耳畔传来极厉的风,打得她猛然偏过头。 风月猝不及防这一遭,怔在原地,瞠目结舌地望着。 半晌,风月才找到自己的声儿,凄厉惊呼,“大姑娘,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您怎能打我们姐儿呢?” “怎么不能打?” 沈南伊冷眸横扫,看着风月颤得厉害的身子,轻轻一哂。 明筝适时递上锦帕。 沈南伊接过来,拭了拭手,待得擦尽了,她方掷了手帕,看着沈南宝冷笑一声。 “你以为你回来,旁人叫你一声五姑娘,穿几件新衣裳,就觉得自己是千金小姐了?” 沈南伊眯起眼,“我告诉你!你小娘害死了我四弟弟,你这辈子就都是个下贱玩意儿!就是没有这些,我是嫡是主,你是庶是奴,做奴才的就该听主子的话,主子要打奴才,奴才也只得硬生生的受着,连痛都不许呼!” 沈南宝缓缓抬手,抚上脸颊,火辣辣的痛觉,刺得她秀眉轻蹙,忍不住嘤咛一声。 水葱似的手,细嫩柔软的指节,还有那甜糯的声口,都让沈南伊恨不得将沈南宝狠狠踩在脚底,慢慢的碾。 “如今在家宅,四下都是我母亲的人,也不必顾忌那些你所谓的针眼子,碎嘴子!你要是不服,你尽可就着这张脸拿到祖母跟前去晃,与她哭诉哭诉,看祖母到底偏向谁!” 说着,沈南伊自顾冷笑一声,“我也期待着你将这事闹大,倒时我且要把你‘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说法与大家乐道乐道,瞧瞧到底是我经年的规矩学岔了去,还是你这坊间教养出身的下九流心术不正!” 她的声音厉厉,在这样迟重的寒风中,像极了电闪雷鸣,打下来都惹得远处下人心头一骇,纷纷翘首来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本以为沈南宝会同素日前那般,不甘示弱,两相吵嚷起来,没曾想,她却抚着一半的脸颊,屈膝道:“大姐姐教训的是,是我一时脑子积了糊,说出了悖逆的话,还请大姐姐惩罚!” 众人都有些怔住,就是沈南伊望着沈南宝也木愣愣的。 还是沈南宛回过神来,走到沈南宝身侧,也屈了膝道:“大姐姐,五妹妹年纪轻,尚不更事,说话便没遮没拦了些,您心胸宽广,且不要同五妹妹计较。” 沈南伊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没遮没拦? 那心里便打的就是这个主意,所以这才一吐为快。 果然,她料想得没错,这个沈南宝心里是个有成算的,今日春日宴自己出丑少不得她暗中推波助澜! 沈南伊肚里打着官司,唇畔冷冷地牵了起来,“怎的?你小娘的癔症好了,所以现今开始管起了闲事?非得要展示你那‘慈悲心肠’?” 说到这处,沈南伊眯觑了眼,目光透出狠毒,“要我说,就该任你那容小娘自生自灭!要不是你容小娘,我哪至于见到这个害了我四弟弟的下贱玩意!” 沈南宛听了这话,那原是浓浓堆在脸上的笑,冻在了唇角,也不过一瞬,她舒了口气,又继续笑道:“大姐姐,我感恩母亲为我小娘做的这一切,也正正因着这一切,所以才这般说话,毕竟您才遭了祖母叱骂,我不想您又遭些非白。” 沈南伊怔了怔,这时才恍然了过来。 她今日这一巴掌,其实连她自个儿都没料到,遂打心底的怕沈南宝真跑到老太太跟前去哭。 所以她方才才那般赫赫厥词,为的就是吓住沈南宝。 现下看来,沈南宝当是被唬弄住了,所以才有这般的赔罪。 何况此下两人皆给台阶下,她顺势下来,既打了巴掌,事情还不会闹大,何乐不为? 想罢,沈南伊长舒一口气,作出消气的模样,“你晓得自个儿错便好,不过,祖母方才才教训了我们身形言令,你答应得快,扭头便忘了,我是长姊,有必要督诫你,这也是为你好……” 她说了一大摞的话,二人听得晕晕乎乎,只听清楚了她最后道了一句,“便罚你抄家规十遍罢。” “今日我乏了,便不同你们兜搭了。” 说完,沈南伊蠕了蠕嘴巴,神色闪过一丝不自然,转头绕过抄手游廊,匆匆投进了无边的夜里。 沈南宛这才啧啧地将沈南宝扶起,言辞中带着同情,“可怜见的,这玉琢似的一张脸,得养到什么时候才好的了?祖母平日最看重晨昏定省了,你这近日又往祖母屋里送着药,祖母看着难免不问几句……” 沈南宝手被她拽在掌心里,温热的一片,心却很冷,她垂下眸,怯懦的语气里夹缠着无可奈何,“祖母若是问起,我便道是我摔的,我在外教养,行止一向没个规矩,摔着碰着了很正常。” 沈南宛听罢,大叹一气,重重拍了拍她的手,“你挨了打,认了错,最后到了老太太跟前,还要为此揭自个儿的短处,替她隐瞒,我……” 沈南宛那双娉婷袅袅的秀眉弱弱一蹙,似道尽了千言万语的不甘。 沈南宝便在这样目光里潸然泪下,“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多谢二姐姐替我求情,我脸上有伤,得快些回去上药,免得这泪淌了伤口更难消了。” 沈南宛连连点头,便任着她轻轻一挣,挣开了桎梏,转身走近了夜里。 此时阖府都挂起了灯笼,寂寥漆黑的世界里一点一点的燃起了光亮,随着风一拂,便晃晃荡荡,在地上洒出飘飘摇摇的影儿来。 沈南宝方方还委屈至极的神情此刻一瞬冷漠了起来。 而那往日急性子的风月也一改常态,没有咋咋呼呼大闹着不公,竟一声不吭,只扶着沈南宝往回走。 沈南宝觉得奇怪,朝她看去,那小丫头便很快转了脸,冲着那无边际的穹隆齉了齉鼻。 那轻微的,从鼻腔通气的凝滞声,听得沈南宝忽而心头一热,她笑了笑,安慰道:“没什么要紧,大姐姐打得不重。” 风月惨然地扯了扯嘴角,牵出极为难看的笑,“姐儿难不成比小的还皮糙肉厚?这么响亮的一声,小的听着都觉得疼,姐儿不觉得?” 大抵是忍不住了,那泪随着声一并泣了出来,风月胡乱援袖拭了一番,“姐儿莫怪, 小的……小的就是替姐儿委屈,您从前在赵老夫妇跟前养着的时候,虽说不必现在锦衣玉食,但到底是个宝……如今,如今……” 她太伤心了,说道后面说不下去了,只剩下蚊蝇似的抽噎。 沈南宝听着,停下了脚步,怅然望向天,眨了数次眸后,她看向远处的树丛,指着问:“你瞧,那树丛里是什么?” 风月张着泪眼看过去,迷滂滂的,只觉得一团模糊,她摇了摇头,“掩得太密,小的什么都没看见。” 沈南宝又指了指头顶的罩灯,“那这个呢?” 风月心头纳罕,不明何故,却也老老实实回答,“是灯。” “怎样的灯?” 风月仰起脸,细细看了一番,再道:“是……晃个不停的灯。” 沈南宝点点头,一双眸沉静如水地看着她,“是了,花繁柳密.处,拨得开,才是手段;疯狂雨急时,立得定,方见脚根。正所谓来日方长,有的是机会让她加倍偿还,何苦愁着眼前的伤痛堕泪感怀。” 第八章歪嘴和尚 耳畔有风飒飒响动,一如风月剧烈砰跳的心,半晌,她才低下头,长长一叹,“姐儿,您说得对,是小的目光短浅了。” 她说着揩了揩眼角余泪,重镇旗鼓,打气似的地道:“且等来日方长!” 虽是这么说,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风月擦干净了泪,才刚信誓旦旦,扭过头看到沈南宝脸上的伤又迭声抱苦起来。 “这大姑娘下手也忒狠了!她也不怕自个儿手掌疼吗?” 沈南宝从妆奁取出个掐丝盒子,揭开盖,就着小指腹挑了点药膏,对着菱花镜,小心翼翼地在伤口上画圈。 弱弱的药香在温暖细腻的颊畔上氤氲开来。 她垂着眼,语气凉薄寡淡,“手哪比得上脸娇贵,不过她素日不做粗活,想来打我也费了点手腕,且得令她颤上个一两日。” 苦中作乐,大抵便是这个意思罢。 风月默默嗟呼,抬脸却又是那忿忿不平的样儿,“这样也好,到时抄不完家规让她到老太太跟前讨骂。” 稚嫩的声口刚匝地,便惹得沈南宝粲齿一笑。 大约是牵扯到了伤口,沈南宝倒吸了一口冷气,半晌,她才缓过劲,喟然道:“你以为她为何再罚我抄家规,真是因着长姐如母,想教我规矩?不过是摆明了要让我替她抄写?” 风月一愣,不可置信地惊呼,“大姑娘怎么能……” 气得太甚,冲得脑子嗡嗡的响,竟一时半刻挑不出什么话来啐。 须臾,风月才切齿道:“既是如此,姐儿您便抄,反正大姑娘对外也是教训姐儿,又不并非挑明了让姐儿代抄,姐儿便将这二十遍家规抄得一模一样,到时看大姑娘怎么拿去给老太太交待!” 菱花镜里映出风月愤懑的秀丽脸庞,沈南宝心头淌过一道暖流,脸上渐次露出平和的温情。 “她既是有意让我代她抄,岂会轻易让我用自个儿的笔迹蒙混过关,防不得我还会因此多抄几遍。” “怎么能……” 声音戛然而止,风月像是被扼住了喉,脸色涨得通红,半晌她重重叹了一声,“便只能老实抄了?” 沈南宝点点头,从梳妆台前起身,走到书案边铺上纸,一遍一遍拿镇纸捋平。 那纸是玉版宣,质地坚厚,借着光看,宛如玉致,也算是贵胄高门中中上乘的品质了。 但即便如此,踱来接过沈南宝手上活计的风月,还是忍不住诘怨,“从前不曾住过这样的显赫人家,只听旁人说这些千金端庄毓秀,是懂事温情的人儿,当家主母端的也是稳重豁达、不分轩轾的操行,回来经历了一遭,才晓得现形,都是些魑魅魍魉!” 风月切齿有声,拿着镇纸作捋也哼哧响得厉害,“不说旁的,便说这纸,主母真是用足了心计!叫姐儿您说不好不行,说好也不行!” 风月转过头,迎上沈南宝皎皎如明月的脸庞,道:“阖府上下,不提老太太老爷用的是顶好的澄心纸,但其他各房的姐儿哥儿都是用的连史纸,虽道同是宣纸,但连史纸白如脂玉,厚薄均匀,最适书写了。” 沈南宝心里明镜,听她这一番气话,只笑了笑,“且让她去耍她的小心机,露她的小肚鸡肠,我们跟着置气作什么?何况,当时打定主意回来时,不已经料好了要受这些差别待遇?” 料到是料到,但真当经历了,又是不一样的感受。 她可做不到自家姐儿这般刀枪不入。 风月嗐了一声,也不往沈南宝跟前撒气了,默默地捋平了纸,取了装着清水的小盂,倒入砚池,待到墨块在砚池里百转千回时,她才有些感喟,“细想想,方才小的那话也有些偏激,那主母大姑娘确是如此,二姑娘却不然,先前还替姐儿求情,想来大抵是同一出身,所以便感同身受罢。” 沈南宝正缚起袖子,提笔蘸墨,听了这话,脸上挂起一抹讥笑,“她好,她哪里好?是告诉我没有外人礼数或可不用讲究,有了外人还得遵循的好,还是告诉大姐姐我心直口快,但所诉皆是由衷之言的好,又或是借着替我鸣不平撺掇我到祖母跟前告状的好?” 风月一怔,惊愣地看向她。 沈南宝翣眼来望,明明半边脸颊已经肿得滑稽可笑,但那面目迎着人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沉厉。 “这世上有一种人,是没有棱角的,瞧着也是慈目和善,温良谦逊,你便觉得他们好,与他们诉说衷肠,却不料他们那层皮子下,骨子是坏的,是沤着脓水的,转头便将你的衷肠幻化成戳你心窝子的刀!临到头,或许你都还念着他们的好。” 沈南宝将笔尖在砚台上舔了舔,又道:“妾以色飨主,是仰主母鼻息,等同玩物的卑微贱流,一朝恩爱,一夕冷落,都是常见的事,更何况当年沈府那么多姬妾,如今只剩下来了这么一个?你以为全凭的是性子软糯,又或是替父亲诞下一子的缘故?” 沈南宝说着,信手走笔,在纸上稳稳落下‘卑弱’二字。 那厢碧山长房,烛台上还点着灯,夜风长驱直入,拂得烛影乱颤,满屋子的陈设也跟着晃悠起来,殷老太太额头的青筋也似乎跳得剧烈了。 “她真这么说的?” 胡妈妈道是,毕恭毕敬的声音里带了些气性,“小的也没想到,还好老太太察觉不对,叫小的仔细跟着姑娘们去,不然怎能听到五姑娘道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话来……” “我有问五姑娘吗?” 殷老太太掀起眼皮,看向愣在原地的胡妈妈,嘴角压了下来,“我是问大姑娘,她真是说的阖府都是她母亲的人?” 胡妈妈心惊胆跳,觳觫着垂了头道:“是……如是说的。” 殷老太太靠在围床边,抹额下的那双浑浊老目眯成了一条缝,“伊姐儿自小承我膝下长大,她什么性子我最懂的,平日虽纵性乖觉,但揆情度理,也不算太僭越,我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毕竟儿孙自有儿孙的福,我干预太多,也悖了人理,却忘了纵一时口快,积久必为灾害,今个儿春日宴不便是警示?若再这么任由她下去,只怕到时无法无天,扰得阖府不宁!” 说得太急,冲撞了嗓子,惹得殷老太太捂着嘴连嗽了好几声。 胡妈妈连忙上前来拍,“老太太急什么,索性没什么酿成什么大错,还可补救。” 殷老太太牵了牵嘴,唇边扯出一道道深深的皱纹,“没酿大错?今个儿国公府夫人那意思摆明了是要同沈家论亲,伊姐儿那么一通话撂出去,哪里还能成就?我起先想着这事不好与她说,怕她在另外两个妹妹前掉脸子,自个儿也伤情,她却不懂我的一番苦心,背后竟还这样厥词!” 殷老太太忍不住又咳了几下,胡妈妈一壁儿拍,一壁儿嗐然着,“大姑娘她这也是因着自个儿的四弟弟。” 殷老太太默然,顷刻,她放缓了声气,道:“也罢,她虽口不择言,但就是个直心肠的人儿,性还是好的......这么,你派人去她的静怡轩令下,必得抄完了家规方能出门。” 胡妈妈连忙道是,招呼了人进来,转身踯躅着问了一句,“老太太,那五姑娘呢?” “宝姐儿?” 殷老太太眯起的眸子慢慢展现出不一样的光,“我早先便料到她心里有着盘算,原以为需得好一阵儿才会显露声色,便想借着今个儿这衣服的事顺藤摸瓜,没想她被伊姐儿挑衅几句,竟这般沉不住气了,沉不住气也好,沉不住气便证明心机不深,好拿捏,日后也定会露出破绽,且看着罢,看她到底想要什么。” 深宅内院的下人素日做着苦差事,唯一点的乐趣,便是谈论府上的琐事,自然不会错过静怡轩里住着那位主子遭老太太罚了的消息。 风月去后罩房按例拿头油时,正听着旁边几个下人围拢在一起说起此事。 “还是老太太一碗水端平,谁也不迁就着谁。” “说你天真,你还同我急,我且听人家说了,老太太要真是一碗水端平,怎不着人去荣月轩送膏药?只罚了大姑娘……摆明的是被大姑娘那句‘府上都是母亲的人’气着了。” 风月回到屋将这事尽相说了,明明坏人落了惩罚,她却一点喜悦的心情都没有。 “姐儿,别人倒罢了,这老太太,怎么说您也是老爷的骨肉,这……” 沈南宝却显得很心平气和,她望着案上那写满一页字的纸,吹了一息,“我来了沈府多日了,明里暗里吃了大姐姐多少亏,祖母能不晓得?不过是装聋作哑罢了,这也是为何我昨个儿不提衣服的事。” 风月瞧着她,讷讷的,倏地恍然大悟道:“原来这就是姐儿您说的,来日方长?就像那春日宴,故意挑衅了大姑娘,让她自个儿说错话。” “我哪有那么大的能耐啊,能左右别人说话,何况,我也没想着和她斗。” 沈南宝有些失笑,眉目却深深的,拿起面前那页纸,让风月拿到一边去晾干。 借着春光,那娟秀的小楷,横撇勾捺,明明该是妩媚风流,宛转迤逦的字体,沈南宝却写出了怒猊渴骥,风骨铮铮的境况。 都说柔夷把柔翰,风月怎觉得她家姐儿倒像是起马迅风雷,擎刀杀四方的铁腕悍将。 惊疑再次掠过心尖,风月没有把得住嘴阀的,道了一句,“姐儿,小的,觉着您变了。” 第九章肆奸植党 擎笔的手顿住,那墨汁便啪嗒一下掉了在了纸上,晕开一团墨迹。 沈南宝不动声色地换了张,语气还是那样,沉稳而缓慢,“哪里变了?” 风月蹙着眉,嗫嚅了半晌,也没道出个所以然。 “是觉得我更漂亮了?” 风月抬起头,对上正轻轻抿唇的沈南宝,她伤口还没好,只能这样浅浅弧度的作笑,但这样的容光也足够令人炫目了。 但炫目之后,风月便更加伤怀了。 姐儿这般好的一人,可惜有了这样的身世,还掉进了这么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泥泞里,不然定是能嫁个齐楚金玉的小郎君,不至于同大姑娘说的那般.......配个歪瓜裂枣。 她想着,那双奕奕的眸哀婉了起来,“姐儿的确更漂亮了。” 也不知道这话是敷衍还是安慰,反正风月心头寥寥的。 沈南宝咂出她的落寞,却无意替她开解,伸手在砚台上舔了舔,见那墨池映着春光虬结不均,便转而吩咐道:“风月,研墨。” 风月连忙拿过墨锭,在池中慢慢回旋,刚刚那些怅惘便都抛在了脑后,只一心注意着眼前沈南宝那篇篇力透纸背的字迹,忍不住感喟。 “这字要是叫老夫人看见,必定让姐儿您来写春联。” 话音匝地,赵老太太那张慈祥和霁的脸庞倏地跃进了沈南宝脑海里。 沈南宝一顿,惘惘的垂下眸,继续走起了笔,“祖母宠溺我,我写得好不好,她都让我写春联。” 虽说赵老夫妇与沈南宝并非血缘,但赵老夫妇心待这个半道而来的沈南宝很是疼惜。 当时沈南宝要去沈府,赵老太太还伏在沈南宝的肩头哭泣,“我的宝儿去了沈府,只怕要受委屈。” 委屈。 委屈倒算不上。 她只是很想他们了。 沈南宝轻悠悠的叹了一声,突然没了抄下去的兴致,便搁了笔。 也是这时,那外头穹隆本是风清云净,一忽儿便阴翳重重,疾风穿插雨线,猛地袭了进来,刀割似的刮在面门上,吹得纸张接连翻飞,飒飒作响。 沈南宝便叫风月阖了槅扇,垂了竹篾,然后撑了把伞去了后罩房。 煎药的碧簪一如往常地坐在炉子边,炉膛的火光投在她脸上,照得那两颊红彤彤的,额上也浸满了汗。 看到沈南宝过来,她拭着汗起身作礼,“五姑娘,您怎来这了。” 她没有过问沈南宝脸上伤口的事。 沈南宝早有预料,遂点点头,嘴角含起一抹温笑,“祖母一直咳嗽,久不见好,我心里着急,又无计可施,便只能在这处使使力气了。” 碧簪拿着蒲扇,笑容有些勉强,“五姑娘您的孝心,苍天会感念的,老太太肯定逾日便好起来了,何至于真做这起子埋汰事呢!” 正相说着,从偏门转进来一个身着麻裳的妈妈,颈上挂着襻膊儿,将袖子撸得高高的,露出那粗壮的手腕,但见她一叉腰,那素日掌事的气势便显现了出来。 “还不紧着熬药,看顾着时间,等会儿子要是错漏了加药的时辰,刹了药性,且到老太太跟前哭去罢!” 骂了一通,那妈妈方见到一旁婷婷立着的沈南宝,忙躬了身道:“五姑娘,您怎来了?” 沈南宝复述了方才的话,惹得那妈妈好一阵儿恭维。 沈南宝却问:“妈妈方才说加药?是怎样加药的?我晓得了,之后也好不出错漏。” 那妈妈搓着手指,虚笑的双眼透出踯躅的况味,“五姑娘,这事本就不该您干,您这做了,只怕上头怪我们惫懒。” 沈南宝笑笑,“这是我的孝心,你们便成全我罢,若是老太太那边真的问起,我自会替你们辩驳,不会叫祖母怪罪你们的。” 话尽于此,那妈妈也不好再说下去,迭迭点头,告诉了她那加药的关窍。 原不过是熬煮半个时辰后,再往里加几味川贝、金钟、地黄等药。 药是简单易寻,加药的时辰却不能错,不然且得重新熬煮一番。 下人们总爱惫懒,防不得熬着熬着打盹儿了去。 那妈妈才这般耳提面命着,唯恐着耽搁了老太太吃药的时辰。 沈南宝厘清大概,便笑道:“多谢陈妈妈了。” 陈妈妈只惶恐作礼,道不敢当,“只是这等活计,最是枯燥,小的是怕五姑娘耐不下心。” 炉膛里的火烤得沈南宝有些热,她轻缓缓地打起扇,“我起先在赵家也这样伺候祖父祖母,都习惯了。” 沈南宝生母那事,阖府周知,因而连带着赵家也忌讳起来。 这些妈妈惯是油花子,该说不该说的,心里门儿清,当下听了这话,陈妈妈也不续话了,扯了扯嘴角,便道:“那五姑娘勤恳着,小的先去看其它粗使有没有躲懒。” 沈南宝点点头,看着陈妈妈转身朝另几处喝令了起来,这才又坐回了炉膛前。 那扇还在胸前一阵一阵的扑着,那投在她莹嫩颊畔的火光也跟着明灭不定了起来。 碧簪总不好就这么做个甩手掌柜,便接过刚刚那话茬问起沈南宝赵氏夫妇的事儿。 沈南宝那笑容恍惚就有了生气,“我祖父祖母不是什么大官户,早些年是走商的,膝下本有个亲子,奈何得了肺痨,久治不愈过身了去,祖父祖母因而损耗了心神,也不愿再过那等颠沛的日子,又加之先前攒了些梯己,便临老了在京畿安置了个小宅,后来碰到了……我,便把我奉为亲子来养,虽说不比沈府来得锦衣玉食,但样样不缺,也活得安稳自在。” 听来,赵家夫妇对她是极好的。 既如此那何必回来淌这么一趟浑水? 还不如紧着那等不甚优渥的小日子过着,也落得快活? 难不成,真如旁人所说,这五姑娘是贪官家小姐的出身?想为自己谋个贵胄夫婿? 碧簪神情不免夷然了几分。 上头正烹着的药罐子‘咕咚’地一声,盖子被沸水顶起来,继而发出一连串磕托磕托的脆响。 该加药了! 碧簪一个激灵,忙忙缚了袖子,拿布作衬,揭了盖。 因着这个举动,蓬蓬的热气顺着盏壁升腾起来,熏得满灶房都是苦香。 沈南宝看到浓白的水雾仿佛怪兽的血盆大口,正一寸一寸地,将皱着眉头、眯觑着一双眼的碧簪吞噬进去,便素手要去帮。 谁晓得碧簪骇然极了,从那白雾里挣脱出来,忙忙推诿道:“五姑娘,您就坐着,看着火候便好,至于添药这些,就让小的自个儿坐吧。” 躞蹀警惕的模样,没叫沈南宝置气,反而舒展了眉目,点了点头道好,便真坐在一旁,眼睁睁看着碧簪,转身从个匣子里取出琳琅的几株药材,就着冲天的白雾,按次放了进去。 沈南宝在适时问道这是什么药,那又是什么药。 碧簪虽小,做事却已经有了年长妈子们才有的那种稳妥,但凡落在手上的活,都会一一烂熟于心。 这些药材便自然回答得顺溜。 “这怀中抱月似的便是川贝,这大小不一,色泽乌黑的则是熟地黄,往常有些人分不清生熟地黄,熬岔了药性……不过五姑娘是金枝玉叶,不必晓得这些,自有下人替你注意着。” 沈南宝听出她语气里微末的揶揄,并不以为然,笑盈盈的颔首,“以前只觉得熬药盯着火候便成了,没想倒是个大学问。” 碧簪听罢,大抵也不是那个伸手打笑脸人的狠心肠,直想方才的态度,闹了个脸红,小声嘟囔着,却没再那般看沈南宝了。 屋子里便又沉默下来,只听得那柴火炙烤哔哔剥剥的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等药熬好,外头连绵的雨也停了,留下垂兽脊上凝练的华彩滴答、滴答的苟延残喘着。 院子里前几日怒放的梨花,也被这倏尔疾雨打得落花流水,驾着穆穆春风,满地飘零。 乍暖还寒之际,本该是最料峭瑟冷的,但沈南宝依偎在炉火边甚久,满身燥热,被这风一吹,倒觉得浑身爽濑,呼吸顺畅。 她长吁一声,拿布作衬,捋尽了药渣,将药倒进了汤瓶,递给碧簪,“我如今不便在祖母跟前露脸,只得麻烦你们了。” 碧簪想问为什么,抬眼瞧见沈南宝那半边脸颊上的淤伤,话便在舌头里打了个囫囵转咽了下去。 “五姑娘放心罢,等会儿子送药的绿芜姐姐过来,小的同她说一说,绿芜姐姐肯定会将五姑娘的一片心意带去老太太跟前的。” 只是,应是这般应了,那厢绿芜刚刚端着托盘登门入室,殷老太太视线一扫,便问:“我听人说五姑娘去了灶房?” 绿芜道是,“这药还是五姑娘亲自熬的。” 坐在小榻椅上的容氏,因才病愈,身子还不身爽利,便斜签了身子靠在搭着猩红毡子的炕桌上剥核桃,右手边是满当当的一碗果仁。 听到这话,她露出温婉谦卑的笑,“五姑娘是个有心的,不像宛姐儿和倬哥儿,我叫他们多在老太太跟前你尽尽孝,他们都惫懒,也是我太惯着他们的缘故。” 殷老太太眼皮也不曾抬的,一面叫绿芜放了药碗,一面道:“倬哥儿自有功课要忙碌,他的手是执笔挥翰,韬韫儒墨,哪能做这下人的活计,岂不是章甫荐履?宛姐儿不必说,她一向孝顺,你瞧我这碧山长房一溜的窗纸,便是宛姐儿叫人备置的,说是近来瞧着入春了,但到底料峭,可不能大意了,换了薄的,叫风透进来。” “至于宝姐儿……” 殷老太太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那眼底的光冷了几分,语气也寡淡了起来,“说来也是千金小姐,却做起这等子下人的活计,到底是小门小户的出身,尽使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不提她了,且说说老爷回来的事宜。” 第十章仁者心动 容氏剥壳的手顿住,语气欢腾而雀跃,“老爷要回来了?” 殷老太太点点头,“托人问了殿前司的伢子,大概就这三、四天,叫你过来也是想你布置着老爷回来的席面,这次老爷蒙受不白,去殿前司那腌臜地界儿转了一遭,染了晦气,回来且得好好祛祛,你我是知道的,成日里都礼着佛,对这些是门道是熟稔的,叫你来做是最合适不过的。” 容氏嘴翕了翕,眉梢扬起的喜意压了下来,“这,平日都是主母在做,奴家来只怕不甚妥当。” 殷老太太蹙了蹙眉,“什么妥不妥当,我觉得你合适,难不成她还要有微词?你尽管做,要是她真觉得什么,你叫她来找我。” 容氏见状,唯唯起身,诺诺道是。 殷老太太这才转首叫绿芜将药端到跟前,伺候着喝。 只是这么会儿子,那药早就凉透了,一瞬间入口,冲鼻的苦味夹缠着满口的酸意,竟让殷老太太没忍得住的拂袖打掉了碗。 破冰一样的碎响,带着骇人的力量迸出无数细小瓷片扎进绿芜的眼底,惹得她浑身觳觫。 容氏似也惊住了,跪下来,连忙冲着绿芜喝道:“不会伺候的家伙,还不快向老太太恕罪。” 绿芜这才缓过神,就着满地碎瓷稽首下来,啜泣连连。 殷老太太捂着嘴,唉哟连声地唤了胡妈妈进来,“平日你们是怎么管教下人的,这么毛手毛脚的家伙也能登得大雅之堂?” 胡妈妈吓得连忙跪下,回得恳切有声,“老太太,这阖府上下皆是大夫人作主,下人调度自然也归她管,老奴插不了手的。” 说罢,胡妈妈又拿手肘抻了抻尚自堕泪的绿芜,呵斥道:“你这个打脊贱奴,只晓得哭,还不快些跟老太太认错。” 那绿芜膝上被碎瓷磕出了血,痛得钻心,又满腔委屈,却晓得,此刻并非强项的时候,只能顺势认错。 但认错认得不利落,到底推诿了些。 “老太太恕罪,小的并非有意的,小的也没想到,老太太叫小的将药放在一旁,就这么会儿子的辰光,药便凉了。” 殷老太太听到这话,气得狠了,一手捂着嘴,一手指着屋内跪着的一干人等,气笑连连。 “到底是她管教出来的主儿,真真是好个伶俐儿,你听听这满口的你长我短,竟拐着弯的骂到我头上来了,到底是我老了不中用,这阖府上下尽都是她的天下,全教她指点了!” “老太太……” 容氏刚刚开口,殷老太太扫来一记冷眼打断了她,“你性情和睦,不喜交恶,本是好的,但是太软,便成了泥,任人捏,这治府若是如此,长久下来,只怕会搅做一汤浑水。你不懂其中的道理,我不怪你,你且看着我怎么打点这府上。” 这话带着深意,听得容氏眸光微烁。 那厢殷老太太却转过头,指着绿芜,朝胡妈妈道:“将这贱奴打二十板子,丢出去,还有那些平日同她交好的、间或手脚不干净、背地爱嚼舌根的也一并给我攫出来,打发给牙婆!” 绿芜满脸惊恐,大泪倾下,也不顾忌眼前的碎瓷,磕得满额的血,“老太太,是小的笨嘴拙舌,不会说话,惹恼了老太太,老太太您大发慈悲,饶了小的这一回……” 殷老太太却听不下去,抓了茶盏往她身上掷,“我瞧你不是不会说话,是会说话得紧,三言两语就把我气得五迷三道的!” 那青花茶盏轻巧,却砸得绿芜浑身发抖。 下人来得很快,一窝蜂地进来,几只手往绿芜肩上一揸,便将人扽了下去。 只听得屋外头响彻天际的哭嚎声,杖棍打下来的沉闷声,翻起一院的花香,涟漪似的散了进来。 容氏这才开口劝慰:“老太太何故同下人这般置气,要是看不顺眼,打发了便是。” 一面说着,一面捧上了茶。 温温的水流,顺着喉咙蔓延进了胸腔,霎时抚平了殷老太太那心尖愤起的倒刺,面上也渐次平和起来。 转过头,看向容氏那张怯懦的脸,那递到跟前的手,手上袖缘刺绣繁密而精细,一瞬林琅了殷老太太的眼,她眯了眯,语速缓缓。 “下人好打发,主母呢?那可是阖家的脸面,怎能说打发便打发了?” 容氏有些讪讪的。 殷老太太却大叹了一声,“当初将她三媒六聘迎进来,看重的是她中侍大夫的出身,自小教养的德行,没想她做事这般的不伶俐……” 语气里有着恨铁不成钢的况味。 容氏眸光微微的暗,继而扯了嘴笑,“大抵是夫人素日操持,事务太繁琐了,一时没顾得过来罢,再说了,这府上下人那么多张嘴,众口烁金,保不齐他们跟前一套,背后一套,夫人怎晓得?” 这话引来了殷老太太长久的沉默,半晌她才掀起眼皮,定睛着容氏,“你这点便是我喜欢的,善解人意,温柔可亲,也难怪老爷喜欢你。” 喜欢,也就只是喜欢罢了。 出身摆在那里,只要主母当家一日,她这个良籍出身的姨娘一辈子也算到头了。 容氏心中嗒然,不愿再揭自己的短处,转眸看向那一地的水渍,耀白的碎瓷凭借着昏暗烛光,琳琅的闪烁着。 “倒是可惜了宝姐儿的一片心意。” 殷老太太顺着容氏的视线看过去,沉然有声,“的确可惜。” 沉吟着,殷老太太唤进了胡妈妈,“去荣月轩,告诉五姑娘,叫她勤恳勤恳着抄写,别一心二用再去后罩房熬药了。” 这话很快就送到了沈南宝耳边。 她正在房中抄着家规,听到时倒十分惊讶似的,半晌才缓过神来,冲递话来的下人笑道:“我省得了,且替我转告祖母,就说她教训的是,只顾着尽孝了,却忘了周顾己身。” 下人领了话退下。 前些时日的耳提面命到底起了些作用,风月眼见这样的怪相也不恼了,嘟囔一句,“费力不讨好,爷还懒得伺候了。” 便俯身拾掇着那一沓家规,悠哉哉的感喟,“还以为十遍得费些辰光,不料竟只耗了几日。” “说得轻巧,你来试试。” 沈南宝擎笔递了过去,露出藏有胝趼的指节。 虽薄薄的一层,但也足够令风月喈磋了。 “姐儿来前,一双手养得如银似雪,这才几天,这手指便被笔磨成这般。” 沈南宝将笔撤了回去,又在纸上龙飞凤舞起来,“又说一通盐卤不分的话,可见你是闲得很,既这样,便把这些送去静怡轩罢。” “静怡轩?” 风月瞠目结舌,低头看了看捧着的那沓纸,满脸心疼,“姐儿何必给大姑娘送去写得这般好的字,随随便便写一些打发就是了。” 沈南宝紧着家规里的内容,曼声打趣她,“前几日同你说的话你抛脑后了?我瞧你也并非忘性大的主儿,可见你只心疼这字,却不心疼我。” 风月小脸羞红,跺脚道:“姐儿尽冤枉小的,小的不说了,小的这就拿去静怡轩!也叫那大姑娘瞧瞧咱们姐儿写的字!” 言罢,一阵风似的夺门而出,扫过廊下横生的枝节,晃下来鲜艳欲滴的花瓣,压进深南宝眼里,满目的暖意。 风月眼皮子浅,只看重着面上的胜负,却忘了客不离货,财不露白的道理。 自己这字拿过去叫沈南伊见了,心里不知道怎么嫉妒,临到头又要惹一些麻烦事。 不过她一腔忠心,沈南宝不愿败她的兴,也有自己的考量。 便暂且让她这么以为罢。 到时候等谋成,再同她道其中的缘何。 沈南宝暗自想着,信手往纸上又添了一捺。 剩下那十遍,沈南宝并未抄得尽心,不过两逾日便抄完了,但她并不着急送去长房,反而按捺下来,偷得个浮生几日闲后,将脸上的伤养得差不多了,才换了尖软缎绣花的衬裙去至碧山长房。 此时水光潋滟晴方好,殷老太太躺在榻上作小憩,跟前置放着一樽掐丝珐琅鼎炉。 香烟氤氲,随风散开,混着初春里的水汽,似乎带了些重量,跌在人的肩头上,沉甸甸的。 沈南宝不敢造次,乖巧地跪在五福捧寿地毯上,垂着头,老老实实盯着上面的花纹,盯得久了,便觉得上面那繁密的走线鲜活灵动了起来,似要缠进她的眼里,缠入她的心扉。 沈南宝略略一惊,翣了翣眼,发现那纹依然如旧,变化的不过是自己的心。 兀自深想着,那殷老太太翻页的动作停了下来,往手边小几一撂,甩出轻微的风,直扑向沈南宝的面门。 “你抄得勤恳,字也倒算看得过去,不过大抵是没专心,写出来的小楷笔势顿滞,差了几分意思,不比伊姐儿的好,雄强遒劲,颇有颜筋柳骨的韵致。” 敛在袖笼里的手悄然攥紧,捻起轻微的弧度,随即沈南宝扯了扯嘴角,“大姐姐自小跟着娘子习字,自然比我这半路出家的厉害。” 第十一章不速之客 细小的动作,到底没逃过殷老太太的法眼,她却没想提点出来,刚准备开口再训诫这小孙女一二分,有下人登门而入,带动风,卷出微涩的药香。 “老太太,该吃药了。” 熟悉的声口唤得沈南宝抬头偷觑,见前先时日送药的绿芜换作了碧簪。 大抵是有些惊讶,沈南宝竟楞在了那里。 殷老太太不免侧目,“怎得了?” 沈南宝垂下头,“早先在后罩房有过几次照面,没料到她来了祖母跟前侍奉。” 这事殷老太太晓得,毕竟沈南宝自回府,鲜少同府上下人打交道,碧簪是个例外,大抵是见她人小,心思单纯,沈南宝才愿意同她说几句。 殷老太太暗自想着,一面端过药拿着瓷勺在汤里翻江倒海,一面道:“她年纪虽小,做事却是个稳妥的,比那个绿芜省心不少,所以我破格将她留在了我身边照顾。” 其实殷老太太何必同她解释。 她不过是个沈府不受宠的五姑娘罢了。 沈南宝从殷老太太房中退了出来,望着那井口似的天,明媚的春光就从那里泄进来,晃晃悠悠的,耀得人眼晕。 “快春深了。” 沈南宝蓦地一叹。 不明不就的感喟,听得风月喜笑颜开,“是啊,快春深了,姐儿,我们在院子里种一些棠梨、荆桃罢,又好看又好吃!” 沈南宝笑她,“吃才是重点罢……不过荣月轩的确该好好拾掇一番了。” 这院子起先是她母亲的,因那事,人去楼空,大家也忌讳着,洒扫庭除都不曾来过。 十几载下来,就算从前如何璀璨明华,不一如随侯珠、七宝楼台,终将金瓯销毁、禊贴朽化,一朝成齑粉。 沈南宝转过眸,平视着眼前成片的竹篾,还有那后头争奇斗艳的百花,被天光拢成一团,又柔又软。 风一吹,无数的花瓣翩飞,像茸毛一般扫过沈南宝的心尖。 痒痒的。 令人向往。 “但就我们俩,是不能成就的,那是个大工程,得要些人力。” 风月听罢,语气有些落寞,“姐儿说得轻巧,您瞧我们回来近一月了罢,可曾听过夫人要指派丫鬟水上来荣月轩没?” 沈南宝一向心胸宽阔,听了这通埋怨倒也不哀形于色,站在廊下,光照进来的方寸之地里,懒懒地伸展了一下胳膊,“这般好的春光,起先不也经历了那么些时日的霖雨,可见要甘来,先得尝尽苦头。” 她自有一套理论,说得风月哑口无言,只能另寻话来道:“姐儿说得极是,那如今我们还得尝些什么苦头?” 沈南宝弯了弯唇,重振了腰段,亭亭玉立地看向风月,“去后罩房。” 待得步声橐橐渐远,那扒墙角听根的胡妈妈才撤了回来,转向屋内,“老太太,五姑娘去后罩房了,想是又去盯着熬药了,要小的去拦着她吗?” “随她去罢,她也抄完了家规,再拦着,她怕是要生疑了。” 殷老太太神色淡淡的。 胡妈妈倒颇有些忿然,“老太太,您也别介意,小的就是方才听五姑娘那话,觉得怄心,什么叫做吃尽了苦头,才得甘来?照她的意思给老太太您熬药便是吃苦头了?” 殷老太太瞥了她一眼,“越性的活回去了,你同她置气做什么?你又不是不晓得她心里那些打算?” 胡妈妈讪讪道是,“小的就是晓得,所以才气,老太太您说,这养恩难不成比生恩还大?她同碧簪说那赵老夫妇待她好,那她回来是做什么?不就是……” 语音戛然而止在下人疾步声里,但见他大喘着气,满面涨红,“老太太,老爷回来了。” 殷老太太登时拔床而起,“不是说道傍晚才回?这么快便到了?” 报喜的活儿,总是轻快的,连声气都随着主子的喜悦而欢腾了几分,“到了!老爷定是念着老太太您,快马加鞭回来的。” 其实哪能,从殿前司出来的,大多都是由殿前司的人送回来的。 不过这话讨人欢心,殷老太太也不计较其中的真理,穿了件藕色的对襟袖襦,便紧赶慢赶地去了前厅。 在后罩房的沈南宝也听到了消息,便调转去了前厅。 一路上下人络绎不绝,人仰马翻似的闹哄哄场景。 原以为便这般不过了,哪晓得到了正厅,一摞人都在那儿待着,就连往日不曾照面的容氏,沈文倬,也都站在各自的位置翘首以盼。 沈南宝挨个行了礼,便寻了个最微末、最不起眼的地方等候。 就这么会儿子的辰光,那沈南伊还要擎着扇掩住半张脸的走过来,上下打量她,“况日未见,五妹妹倒将养得不错,更加水灵了。” 沈南宝笑了笑,轻淡的语气里夹缠微妙的讥讽,“多亏大姐姐的照拂。” 殷老太太眼巴巴盼望着沈莳的归来,只觉得姊妹间的这些口角聒噪,当即喝了一声,“外头那打梆子的都挑选着时间吆喝,你们可倒好,作个刺头都无所顾忌,真是惯纵得你们!” 沈南伊便不敢再道了,退到彭氏身边,张着一双秋眸恨恨剜向沈南宝。 沈南宝只作全然看不见,垂着头静候一小厮蹿进来,“老太太,夫人,老爷临门了。” 话音坠地,那刺剌天光下,昏黑的甬道,响起玎玲哐啷的兵戈相撞声,伴着沉沉步伐,威严赫赫地走进来一溜班直,拂得刚刚还静悄悄的一室,旋风呼啸,烛影乱颤, 众人只觉得心惊,缓过神,便见一身着寻常便服,头未戴冠的男子急急走近来,“母亲,让您牵挂了!” 熟悉的声口唤得殷老太太瞬间泪流,她连忙迎了上去,要拦住稽首的沈莳,“你去那么一遭,受累了不少,便免了这些礼数罢。” “老太太这话说得……沈大人好歹与家父旧识,更何况还是内有冤情,在殿前司怎么着都是会被我好吃好喝地供着,怎么叫受累了?” 蓦地一声,透着初春的清寒,宛如打头的疾风,拍得殷老太太怫然色变,惊愕地抬首,楞楞看向那步履稳健走进来的萧逸宸。 他穿着官服,圆领宽袖,胸前密密匝匝的织金蟒纹,配合着那翕进来的天光,一瞬间晃晕了殷老太太的眼。 等回过神,萧逸宸已行至了跟前。 殷老太太一怔,忙不迭地下跪。 她身后一干人等,如老旧城墙,以摧枯拉朽之势,轰然俯首贴地,“殿帅。” 乌泱泱的一群,黑压压的一片,萧逸宸很快找到了那颗玲珑玉质的脑袋,嘴角不经意地往上一提,“都起来罢,今个儿是沈大人的好时候,别被我搅了兴致才好。” 就算真这么腹诽,谁敢说出来? 那不是自个儿用刀抹脖子的事情? 殷老太太好声好气地回:“没料到殿帅也跟着过来了,鄙府简陋,也未曾铺排置备席面,只怕怠慢了殿帅。” 萧逸宸精瓷式样的面庞染了一点戏谑的笑意,“老太太这话抬举我了,我从前作禁军戊诸郡时,茹毛饮血的日子不再少数,如今不过稍得官家渥眄,日子渐丰,但安不忘危,哪会嫌弃这席面布置得简陋?” 人都如此说了,再作推诿,只会是不识抬举,殷老太太便诚惶诚恐地应了,使了个眼色递给容氏。 容氏心领神会,侧过脸冲随侍的冯妈妈嘀咕了几句。 冯妈妈卑躬屈膝地听着,等令完,寻了个偏门,一溜烟地退下来。 一.通.功夫下来,看得彭氏眼神微微的黯。 但转念一想,不管如何她是主母,容氏就算近日在老太太跟前讨了些好,得了些脸露又如何?还是姨娘罢了,到底无法获得老爷的一分视线,更别提在萧逸宸,这个指挥使的跟前说话了。 这般想着,彭氏心中那些闷气也撒尽了,朝萧逸宸支起的笑容便多了些真意儿,“殿帅且坐,喝口子茶,吃会儿子点心垫垫肚子,等席面摆上来。” 萧逸宸不多惶让,繁密织金的绣蟒在众目睽睽之下甩出细碎的辉煌。 等众人回过神,就见他已落在了高座,斜签着身子,细长的指节抻起秀致的下巴,一眼看过来,有一种铡刀落下的惶惶威势,看得人心头忍不住战栗。 下人诚惶诚恐地上茶,萧逸宸握住盏,擎刀的手拧起茶盖儿没有半点突兀的感觉,反倒浑然天成,更自有一种精致尊贵的模样。 落在沈南宝眼底,奇怪得很! 她前世所嫁的陈方彦,虽是纨绔子弟,但也因自小操练刀剑,掌心指尖早就磨上了厚厚的胝趼,按理说指挥使的萧逸宸更应如此。 但他的手,并不如是。 精细得宛如天工,亦如玉雕,足以令任何女子看了都自行惭秽。 她老神在在的望着,大抵是目光过于灼灼,惹得萧逸宸那微挑的眼梢轻淡乜来。 一家子的人都小心翼翼地伺候着这尊大佛,一举一动都凛神屏息地注意着,这点眼神莫说沈莳彭氏了,便是沈南伊都不容错过。 也就如此,方方还躲在角落被众人蒙尘的沈南宝,猛地引来瞩目。 十几道的视线,伴着从洞开窗户涌进来的风,唰唰的,扑得沈南宝一霎透不过气来,只听得萧逸宸那揶揄的声气儿。 “五姑娘,你今个儿倒寡言得很!” 第十二章因势利导 沈南宝硬着头皮上前,在沈南伊喷火的双目中规规矩矩行了礼,“今日是父亲沉冤昭雪临府之日,亦是殿帅莅临鄙府之日,岂能容我一介小女子插嘴的?” 萧逸宸嘴角含着玩味,只手握着茶盏,指腹在上面细细摩挲。 像是在思索,如何碾死一只蚂蚁。 但他生得极好看,单单这么个动作,衬着屋内四处琉璃灯罩映出的柔柔光华,竟有一种别致的妖异感。 若是那一双眼再转一道,迎上你,那便比妖精还要摄人心魄。 灯下的沈南伊有些怔忪,她不是没见过那些名流公子,也并非那些名流公子长得歪瓜裂枣,相反他们俊秀倜傥,穿着锦衣华袍,手执折扇,对赋风月花柳自有一番的见解和感慨,也算齐楚风韵,但和眼前这指挥使对比,总觉得缺少点什么,以至于回想起来都黯然失色。 沈南伊按捺住晕晃晃的脑袋,不顾彭氏惊骇的目光,施然上前,“五妹妹才刚回府,规矩学得不全,冲撞了殿帅,还望殿帅勿要怪责。” 嘴角浅浅上扬的弧度,眼梢似挑未挑的含羞,都欲说还休。 平常男子要是落在这般境况里,早就五迷三道,不知归去何方。 萧逸宸好似也如此,挑了眉梢,眼眸里闪过一道晶亮的光,“沈大姑娘与五姑娘同气连枝,情意深重,叫我看着十分感怀,怪不得旁人常道大姑娘有沈家主母风范,温婉淑德。” 一顿夸奖,说得沈南伊双颊酡红,垂着首,声气儿便更低了些,“蒙殿帅夸耀,不值一提,都是为人长姊本分罢了。” “大姑娘既说道本分,那我便有些不甚明了。” 萧逸宸弯了弯唇,弧度讥诮,“大姑娘对待初来乍到的五姑娘都能如此尽心勉力,怎临到了沈大人落难,却缩在了壳子里,面都不露一下?” 沈南伊一怔,僵在原地,面色难看得厉害。 彭氏也好不到哪里去,暗啐她生的这个女儿莽撞愚蠹,自己先前那一通说全了,竟没过心里去,今朝竟还想在这样煞神跟前上一上台盘,真是疯了! 心里气归气,但到底是肚子里掉下来的肉,割舍不掉,彭氏只能附和着笑,“那日伊姐儿同宛姐儿皆去了交好的高府三姑娘那儿,听闻消息也急匆匆的赶回来,却没赶得上。” 萧逸宸不言而喻地笑了笑,转过头,看向尚自怔楞的沈莳,长眉微扬。 “沈大人怕是听得云里雾里罢,也对,那日沈大人被擒得急,自顾都不暇,更别提知道当日阖府数多的子女,唯有沈大人你这个才认回来的五姑娘,跑到我跟前来替你说一通冤情。” 他说着,嗤然一声,“这孝心令人感怀,却使得不好,沈大人你又没错什么,何必来这么一出,倒惹得你这般嫌弃了。” 一通话,前言不搭后语,极尽冷嘲热讽。 沈莳老脸挂不住,站在下首,一阵红一阵白。 殷老太太见状,连忙牵了沈南宝的手,摞书似的,摞到了沈莳跟前儿,“这些时日,事情冗杂,方才我又只顾着心系你,便忘了同你说了。” 殷老太太顿了顿,在沈南宝的手背上拍了拍,“这便是顾氏的遗腹子,早前因为那事流落在外,波折了经年才回了府,是个可怜见的,你且多疼爱她几分。” 或许是老太太说得令人动容。 又或是‘顾氏’二字,曾经这般熟悉的名字,如今听来这般久远陌生。 所以令沈莳恍惚了一阵儿,半晌,才回过神来,嘴角扯出一溜苦涩的褶儿来,“是我错处,让你这些年吃了苦头,近日回来,可还好,在府上过得可还适应?” 他好像是怅惘的、悔过的,但眼底却是冷漠的、疏离的,衬着那亲和温煦的声口,叫沈南宝眼见着、耳听着,心头总有几分别扭。 不过前世早尝过了这旁人都歌颂如山父爱的浅薄,今世沈南宝便没有多大哀婉,垂着眸,努力挤出一丝动容。 “劳父亲挂怀,我从前在赵老夫妇膝下,也惯是自力更生的,来了府上,同风月二人,住在生母从前住过的荣月轩里,睡着姨娘从前睡过的塌,用着姨娘用过的器具,总觉得姨娘还在身边,心里也因而慰藉,也不觉得什么不好,更没什么不适应的。” 她还是那样的声线,又平又缓。 但越是这样,就越能咂出言辞里的深怨。 什么叫做同风月二人?又什么叫做姨娘尚在身边? 是在告诉他们,顾氏冤魂不散,眼瞧着他们怠慢她? 殷老太太即便早有准备沈南宝的不合时宜,但听到时,老眼皮子还是忍不住的猛跳了一下。 彭氏见状,拍了拍自己的额,拈着声儿,笑,“是奴家忙糊涂了!先是忧心老爷,又顾着春日宴那头,便忘了妥善宝姐儿,赶巧,这不倬哥儿紧着秋闱?老太太前阵子不也打发了些不利索的下人?府上仔细算算正缺人儿,我明日去牙行,再买一些靠谱稳妥的人儿回来。” 殷老太太眸子刀似的扫向彭氏,手却擎起锦帕往嘴角缓缓掖了掖。 “官家勤政,爱民恤物,这才民康物阜,朝能听梧凤之鸣,夕不闻谷驹之叹,但龙图阁直学士曾以正考父饘粥糊口、李文靖陋居简室、季文子衣不着帛,勉励子孙行俭戒奢,更何况老爷才因贪墨累及狱听,险些赭衣裹身,还不得警醒着点,俭德辟难。” 一通话说得不徐不快,彭氏听得是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忙抓紧了锦帕,扯着嘴皮子笑回:“母亲训诫得是,是奴家考虑得不妥当。” 殷老太太并没理她,刹了声气,转头看向沈南宝,“你主母忙得糊涂没周顾得到,你怎么也成了锯了嘴子的葫芦?院子没有粗使,都不说一说?成了心的叫我见着难受?” 言讫,将帕子往眼梢一拭,露出微末的晶莹水光,倒显得十分情真意切。 沈南宝前世就见过她们这般魑魅魍魉的模样,耳根子哪里还能软。 但伸手不打笑脸人,表面功夫做得足了,她方能运筹,便也随殷老太太一并红了眼眶,“虽说那日殿帅与了口诺,但到底如何实在未卜,祖母难免忧切父亲之事,近来又缠绵病榻,我害怕我再将我的事说与祖母,累了祖母的心神。” 一番话,说得既拳拳孝心,亦不忘自揽功劳。 让殷老太太不得不点了头,认了她这份恩,“你是好心,却也不能这般不顾着自个儿,如今府上虽说屏退了不少下人,但人手仍余,等明儿,我叫胡妈妈去后罩房拨几个能干的,到你屋里去使。” 沈南宝福了福身,“多谢祖母。” 这话撂下,捧着碟的下人鱼贯而入。 揪着锦帕快成麻团的彭氏眼见着,立马抻了腰肢,热络邀请萧逸宸上座,又扶着殷老太太在其左首而座,待得老爷坐下,自个儿才落座。 沈南宝自然是最末坐下的,挨着惯会做样子的沈南宛,一句‘姐姐’,一句‘妹妹’,吃得还算得上安堵如故。 随着觥筹交错,瓷碗碰撞之声,席面渐渐酒酣耳热起来。 沈莳不免跌跌撞撞起身,攘袂持杯,冲着萧逸宸嗟叹,“我从前见你时,你还那般小,如今竟长成得这般清俊了,还如此有为,若叫良辅看见,不知该如何欣慰。” 一番话落,方才还哄闹的场面静默了下来,外面抖进来风,吹得珠帘潺潺如雨落,如珠碎,砸进殷老太太耳朵里,一颗心七上八下的。 良辅,是萧逸宸之父,萧弼的字号。 当年萧弼曾任平章知事,因与参政知事意见相左,被诬告与官家五子肃王联袂,私放有罪官员。 官家向来疑心深重,更厌恶极了植党营私这般的蝇营狗苟,读了这通奏疏,竟不分青红皂白,当即下敕不日斩杀萧弼。 此事虽厉,但细想下来,也不过是渎职滥权,罚个一年两年俸禄便是,倘或有人能上疏奏听,求情一二,官家或可收回成命。 没想,那些个官蠹平日里围着萧弼一通巴结,耀武扬威,临到关头,无一人求情,就是与萧弼曾有经年同窗情谊的沈莳,也闭口不言,作壁上观。 这才使得萧弼一朝锒铛入狱,一夕一命呼呜。 好在萧逸宸日角龙庭,生来非凡,虽然被剥去爵名,再不有显通家世,却并未因此有壮志难酬等颓废之叹,竟狠得下心去应募效用,戴罪立功不止,更接连累累战功,惹得官家侧目。 也不知是否因见着萧逸宸那与萧弼相似容貌勾起了官家驷不及舌的悔憾,又或是因真的惜才。 反正,官家不顾百官群谏,破格重用萧逸宸,一路提拔至如今殿前司指挥使。 萧逸宸自然也不负众望,新官上任三把火,上来便浇油似的,把当年一通诬陷他父亲的官员打入彀中,镇日刑罚伺候。 所以前先儿时候,萧逸宸来府上缉人,各个儿都提心吊胆,怕得就是这个萧逸宸不忘雠隙,狠命儿的折磨沈莳。 沈莳暗室亏心,自个儿也怕得紧,而今喝了几口酒,胆子却大了起来,竟不忌讳地提起了萧弼。 殷老太太现在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求萧逸宸瞧着人昏醉,不要太计较的好。 第十三章前车之鉴 但萧逸宸是谁,刀口舔血惯了,办事又狠辣,那心比石头还硬,那肚比雀儿还小,平常与那些知事或可把臂周旋,同沈莳怎么可能见提着影戏人子上场,当即,罢了筷,冷着脸笑。 “家父不及沈大人有福,能俯首圣颜时,如夏伏临炭,卧荆被棘,镇日辗转反侧,抚膺长叹;不能砥砺辅佐时,无脚蟹的登了断头台,什么含饴弄孙,他临了时应是没奢求想过,只怕是回忆那些蓍簪弃捐,倒有所悔憾!” 沈莳只觉一盆冷水扣下来,从头凉到了脚,直叫他打了个激灵,急忙跪下来,“殿帅,微臣吃醉了,那些都是胡言乱语。” 沈莳一跪,一众人也纷纷跪了下来。 衬得萧逸宸一人独坐着,倒有种孤寡的意味。 沈南宝抬眼偷觑这般模样的萧逸宸,不知为何竟生出高山流水遇知音的错觉。 兀自乱想,那厢萧逸宸起了身,腰上的鎏金云纹蹀躞带宛如出鞘的利剑,迎头砍断了沈莳那紧绷的弦。 沈莳腿都软了,伏惟在地上狠命求饶,“殿帅,殿帅,是微臣嘴上没个把门,一通乱道,您大人大量,万莫挂心上……” 萧逸宸俯视着,那双微挑的眼眸忽而弯了起来,“沈大人何不像从前叫我一声颜暮,殿帅听着多生分。” 心都跳到了嗓子眼,沈莳努力咽回去,“微,微臣不敢……” 萧逸宸那双笑眼才耷了下来,“我瞧你敢得很,浮了几大白竟敢谈起官家的忌讳,是不是这一趟冤洗清得轻松,叫你得陇望蜀了?” 沈莳大汗淋漓,嘴颤抖着,半晌抖不出一句利索话来。 殷老太太赶紧接过话茬来道:“殿帅,是我教子无方,教得他说话是那个没星的秤,这才勾起了殿帅的伤心往事,我替他赔礼道歉,还望殿帅宽宏大量,勿要计较。” 萧逸宸还是那般凉透了的眼神,嘴角轻勾着,透出若有若无的讥讽,“去年入彀的那个大学士,他老母亲高氏也似老太太你这般同我求情,两眼堕着泪,又是跪又是磕头的,模样很是凄惨,但那又如何?他儿子犯了事,触了官家忌讳,必死无疑。” 边说,他边提了袍,不顾身下的人脸上肌肉如何痉挛,曼声道:“所以,沈老夫人,沈大人,与其在我跟前花马掉嘴的使力气,还不如平日敬小慎微,别似我父亲那般被人抓住了马脚,到头来悔恨。” 沈莳顾不得擦去眼帘上糊黏的汗,唯唯正道是,眼角掠过一道金缘绣蟒纹的芒,捎出凉凉的一阵冷风。 抬眼一瞧,人已走远,沈莳赶紧起身迎送,但方才从眼梢掠过的那抹金光还在,一圈一圈的,在眼里不断地扩大,又忽而收缩起来,绕得人眼花头晕。 边上下人瞧见沈莳踉踉跄跄,赶紧来搀,“老爷,仔细着。” 又道:“殿帅说了不必送。” 沈莳摆了摆手,说知道了,另一只手牵了牵方才因剧烈动作而紧了的领子,那吃了酒发出的热气便一蓬蓬地顺着领口蒸腾了出来,热得额上脸颊都是汗。 沈莳抚了抚,旦觉不够,干脆坐下来,一通乱拭,这时恍惚那提着的心才肯落下来,喉咙方晓得匀气。 殷老太太这时也被人扶着哆哆嗦嗦地起了身,回头望着那一干噤声的儿孙,满脸疲惫地打发了他们。 沈南宝旁观着这场闹剧,走出屋外,被清风迎头一打,神清气爽的长长舒了一口气,“好大的排场。” 风月这时就很会慎言,忙扯了沈南宝的衣衽,低语道:“姐儿还不警醒着点,指挥使才走,防不得突然折返听到你这话,借着由头再来排揎!” 沈南宝不以为然,一眼瞥了厅内那喁喁私谈、满脸愁容的沈氏母子,压了压嗓子,“方才殿帅那话鞭挞得就差拔刀相见了,哪里还肯再回来,不过我倒是好奇得紧,听着他们那对话,倒是颇有渊源。” 沈南宝不晓得的,风月岂会知道,扶了沈南宝回屋,对着支摘窗外光秃秃的院子憧憬的笑,“且让老太太他们自愁他们的苦,吃他们的心去,我们只要等着日后来院的下人便成。” 说完,风月又乐呵呵的傻笑起来,“小的先前还怪道姐儿一向谨言慎行,怎今日在老爷跟前竟说了那通怨话。” 沈南宝抿嘴轻笑,信手拿过镇纸往案上一摞,看得风月惊疑,“姐儿,您这又铺纸是要抄什么?” 那家规不是已经抄完了? 沈南宝挂上襻膊儿,露出蝤蛴似的皓腕,落在灯罩柔和的光下,有一种雅致的从容。 “我先前在后罩房,看到下人在熬药草,说是容姨娘下的嘱咐,要给父亲栉沐,我便想着抄一抄这《药师经》,赶着明日晨省送到父亲房中,一并与他去晦用。” 她说这话时,脸垂着,细碎的额发轻荡在上头,丝丝缕缕的,像极了飘摇的浮萍,茕茕孑立。 风月不免触景伤情,更想起方才在大厅沈莳那副牵强附会的模样,内心嗒然。 姐儿虽说看得通透,但到底是十三岁的人儿,内心也是极渴望亲情的罢,不然明晓得她那个占了名头的爹对自己爱答不理,却还仍是做这样费力讨乖的事。 风月嗐然,踅身提了清水,默默替沈南宝研墨。 沈南宝提笔在砚台上舔了舔墨,顺势说一句,“明个儿你去后院找陈妈妈通通气,叫她使个方便让上水的那个王妈妈拨到荣月轩来。” 提到王妈妈,风月瞬间来劲了,“那不是姐儿您生母从前的随侍?” 沈南宝‘恩’了一声,就听道风月有些担忧的道:“上次姐儿提起赵老夫妇,那陈妈妈都忌讳成那样,这王妈妈又牵连着您母亲那事,只怕……她不肯给。” 沈南宝眼皮都未抬地道:“那事都过去多久了,谁还念着,更何况还是干碎催不起眼的家伙,那些个主子谁会在意?她要是再犹豫,你便把我梯己与她,她一个下房的管事一年到头,也不过得个碎银几两,整整五十两,只怕她看到眼睛都挪不开。” “五十两?” 风月瞪大了眼惊呼,半晌才哽了哽喉咙,斟酌提议,“姐儿,若不,就给二十两?那管事妈妈也定会见钱眼开的。” 沈南宝瞥了她一眼,有些好笑,“你当在瓦市,就地还价呢,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这事要是行差错漏,你我都逃不了罚,还是谨慎点好……” 沈南宝顿住,抬起头,透过漏花窗眺向远方,漆黑穹隆,霁月掩在了乌云后头,那零碎的星辰漫天挥洒,借着廊上那一溜排成长龙的灯笼,迷迷滂滂的闪烁,像隔了层绡纱,扑朔迷离。 她因而眯缝起了眼,继续方才倏然没声的话再道:“更何况,五十两换一人,值当得很!” 风月办事利索,翌日一大早便找到了陈妈妈。 就如沈南宝说的那样,陈妈妈起先还犹犹豫豫,见到了钱,什么都好说,临风月走时,还说了好一通熨帖的话。 “反正老太太也没指派是哪个下人,前阵子,这府上下人又都叫老太太那通雷厉风行吓破了胆子,此刻的嘴最是严实,也不怕有什么闲话。” 沈南宝听着风月的转述,笑了笑,“陈妈妈说话惯会看地头。” 风月咂出这话的不对劲,没等想明白,沈南宝穿了一件葱绿色掐花襦裙,髻上并着两枚素银的小簪花,带着《药师经》清清爽爽地去了碧山长房。 平日里最是惫懒的沈南伊,今个儿竟没晏起,早早地候在了耳房,紧等着老太太的吩咐。 殷老太太的寝室是阖府最气派的,便是耳房门前也要竖一道云头纹金丝楠木底座的刺绣屏风,门上的帘子被人高高卷起,日头打下来,人从门口进来,剪影投在上面,宛如画中人,颇有诗情画意。 沈南宝窈窕,行走时弱柳扶风一般,从隔断踅出来,那身影腰肢挪得沈南伊切了齿,早把彭氏昨夜的叮嘱抛在了脑后,唯是冷笑道:“五妹妹起先抢下人的活计,如今又赶着恪守晨昏定省,倒惯会伏低做小。” 沈南宝哪里搭理她,轻浅一笑,“大姐姐夸耀了,祖母重规矩,而我这般也不过是尽我本分罢了。” 殷老太太一脚迈在门槛上,听到这话,脸沉了沉。 她这个小孙女有能耐,一通话说出来,听着是像夸你,内子里讥讽得你片甲不留,伊姐儿那点脑子摆在这丫头跟前,根本不够看。 到底真应了这丫头的话,她要是生在了彭氏的肚子里,这辈子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可惜不是。 她是顾氏的遗腹子,生来就是个麻烦。 如今她年纪小,急功近利,做事便急躁了些,等再过几年,性子沉稳,只怕麻烦会酿成祸患。 得是要敲山震虎一下了! 这般想着,殷老太太清了清嗓子,扶着胡妈妈往里走去。 第十四章凫鹤从方 特有的嗓音,让沈南伊顿时蔫眯了,看着来人,乖生生地起了身,“祖母。” 殷老太太那双眼便落刀似的落在了沈南宝身上。 大抵是晓得方才过于厥词,颇有些暗室亏心,沈南宝闷着头,露出微红的耳尖,有些手足无措地敛了衽作礼,“祖母安。” 殷老太太并不急着应答,待被胡妈妈扶着上座了,下人端上热茶,拈着青花婴戏纹的茶盖子捋了捋浮起的茶沫,这才曼应道:“都坐罢。” 伴着一阵阵的喀哒声,殷老太太呷了口茶。 微涩的口感像极了素日喝的药,殷老太太皱了皱眉,有些嫌恶地搁在了一旁,转首看到沈南宝坐在东边的椅子上,埋着头默默盯着自己鞋尖上的并蒂莲花纹,模样甚是老实。 这边的沈南伊亦是如此,大抵是昨日僭越了,方才怒上心头没了理性,如今回过神来,又想起彭氏那些耳提面命,坐在位置上讪讪得厉害。 但不管怎么说,心虚是好的。 证明心里存了戒尺,也惧怕着她这个老太太。 想罢,殷老太太开了口,“都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你们父亲从殿前司回来,合该高兴,轻松自在一番,但你们也昨个儿也见着了,那指挥使视你们父亲如寇仇,往后你们父亲在官场上少不得临渊履冰、战战兢兢,你们作子女的,不求你们为父分忧,只求你们少生风波,勿要再给你们父亲添乱才好。” 这话就差指着鼻子骂她们方才的口舌之争了。 沈南伊未免有些羞恼,目光如电地扫向沈南宝,见她仍是那副如常的神色端坐着,半点没有始作俑者的态度,说话便携了些气性儿。 “祖母安心,我做长姊的定是做好表率,督促二位妹妹恭肃小心,动法有度,绝不让她们胡乱滋生事端。” 沈南宝坐在位上,听着这一通话,抿住的唇忍不住弯,“大姐姐说得极是,毕竟大姐姐上次才道长姊如母,既是如母,当有表率作用,大姐姐做好了表率,妹妹们见贤思齐,何愁再会有事端。” 沈南伊只觉得这话听起来奇怪得很,又不晓得哪里奇怪。 祖母还在一边看着,她不便发作,只能坐在位置上,打起眉眼官司,“五妹妹这话,说得倒谦卑恭慎,若是处事也能如此,也不必让祖母发愁了。” 殷老太太听着两人的对话,一张脸凝成了冰壳。 宝姐儿这番话,说得弯弯绕绕,其实无非是道所有的龃龉都是伊姐儿造成。 真是好伶俐的口舌,更是好厉害的急智。 顺时施宜的提点出那晚的事,让自己听了生疑来问,便如此晓得她受了伊姐儿的委屈,伊姐儿那十遍家规是她抄的。 又可借此煞一煞伊姐儿的锐气! 想法在脑海里翻腾着,殷老太太看着沈南宝颇有些得志的神情,皱起眉刚要诘责,座屏转进来一身雪白裙襦的沈南宛。 那乌黑发亮的挑心髻,慈菇叶上金蛙的小簪头随着昱昱涣涣,错眩得厉害。 沈南伊不由眯起了眼,紧视着款款进来的人,待她礼毕,一通撒气地冷哼,“二妹妹来得迟了些,正巧错过了祖母要我们清静守节,正色端操的教导。” 沈南宛听闻,还是那副温煦的笑容,冲着殷老太太屈了膝道:“祖母见谅,我临来前去了一趟墨韵堂,将我早先准备的朱砂手串给了父亲,祈盼父亲出魔罥网,解脱一切外道缠缚和忧苦,但一时没估算好时辰,便来迟了些。” 殷老太太点了点头,“你心里是存了孝道的,这些规矩溯本其源,也不过是万事尊亲罢了,所以你也不必太过拘泥。” “宛姐儿同容氏一般,是个尽心的人儿,我前脚回来,后脚便又是药草又是朱砂的,虽说不是什么金贵的物什,但重在情谊上的深厚。” 言讫,沈莳踱了进来,檀色的褒衣博带,镶滚祥云纹的大袖,舞动起来颇有一番宽清磊落的风姿,立在老太太跟前长长一揖,又是姿挺如松,一派齐楚的风韵。 “母亲。” 殷老太太连忙虚抚一把,“都是一家子,哪里来的那么些礼,怪叫人生分。” 说着,视线扫向沈莳有些发白的鬓边,愁了容,“昨个儿忙着接待那罗刹娑没怎仔细注意你,怎么在殿前司待了半月的时光,都有了白发?” 沈莳只笑,“可见母亲从前不曾仔细儿子,儿子这些白发早就有了。” 他说着,喟然长叹,“不过,那殿前司也并非是人待的地儿,里面刀锯斧钺铺陈排列,那些班直各执着竹条、皮鞭,如狼似虎地纵横乱打,打得满室哀嚎,血流飞溅,惨见得很。” 沈南伊被这话吓得一时愣住了,起身站定了半晌,方行礼道:“父亲安好……那殿前司,真有父亲说的这般吓人?” 沈莳想起昨日她那番口舌,有些不好气地哼了声,“手心朝上朝下,都是一白一黑,可见事实都有好坏之分,人也是如此,你眼孔子浅,只瞧着他金尊玉贵、俊美无俦,并未瞧得他私底下断头饮血似的狰狞面目。” 沈南伊只觉下不了台,又不敢悖逆沈莳,烧着耳根子嗫嚅着附和。 沈南宝却不得不说,沈莳这话说得极对。 前世她嫁给陈方彦后,便从他口中听闻过殿前司掌刑的酷虐,挑尾椎、抽脊梁骨……反正越是偏门的手段,殿前司便越是偏爱。 以至于有一阵儿,那殿前司定点埋尸的坑,多的是那些奇形怪状的尸体。 沈南宝默默擎杯啜饮着想。 那厢殷老太太却觉得孩子大了,儿女情长难免的事,提醒一下便足矣,这样当着庶女训斥太过严厉,防不得会和嫡女生隔阂,便皱着眉打了个圆场,“反正以后警醒着,莫在那人跟前晃就是。谁晓得会惹怎样的腥?” 这话是了。 总归昨日有惊无险的过了。 他也听下人说了,昨个儿静怡轩三更才熄的灯,可见伊姐儿被彭氏逮着耳朵说了好一通,今朝来长房又那般早,眼下乌青敷粉都盖不住。 沈莳瞧着心里也怜疼,翕了翕口,声音放软,“你是嫡女,你母亲是当家的主母,一言一行都代表了沈府,且得时刻谨慎才是。” 这便是只有沈南伊独享的体面,她一扫方才的委顿,挺直了腰杆道是。 沈南宛擎着锦帕,不动声色的往嘴上掖了掖,“方才父亲说起朱砂手串,其实大姐姐也不遑多让,这阵子她总是往府上那小佛堂跑,就是替父亲您诵经求佛保佑!” 沈南伊惯不会踏足那等死气沉沉的地界儿,也耐不住性儿,不过沈南宛逢迎拍马屁,她也伸手不打笑脸人,便欣然应了下来,“我也没做什么……” 声音渐小,话只道了半句。 这便是言语的精妙,不必说尽,半吞半含就能引人遐想,构造出自己笃信的一番说辞来。 沈莳自顾自的听了,颇为感怀的点了点头,“我记得走前,你同我闹着要时兴的衣料为那个春日宴作准备,如今虽然春日宴过了,但接下来清明的踏青,端午的龙舟,都是要新衣裳出去的,你等会儿子便捎我的令儿,叫人替你采买些织锦杭绸。” 本以为今个儿又会被训诫大半辰光,没想竟能得到赏赐,简直是意外之喜。 沈南伊不免眉飞色舞,声音都雀跃了起来,“多谢爹爹,爹爹待我最好了。” 沈南宝就站在一旁,眼看着他们父慈子孝,垂了眸,掂量掂量手中的《药师经》,也不知所想云云,反正在抬头时,那双看向沈莳的碧清妙眸里注满了殷切的光。 “父亲,这是我替你抄的经书,也如二姐姐一般,盼望着您还复清静,无诸疾苦。” 柔柔的一道声儿,似啼啭,似珠落,似水如歌,涌进背对着她的沈莳耳里,一瞬僵滞了沈莳的身形。 他缓缓转过来,看着沈南宝那娇花似的面庞,沉默良久,方喟叹似的说了一句,“你屋里本就缺人手,你自个儿杂事都忙不过来,何必再多此一举,我总是心里晓得你的孝顺的。” 他说着,也不接她的《药师经》,踅身看向殷老太太,“母亲,我有事同您说。” 沈南宝捏着《药师经》指腹泛白,哆哆嗦嗦的塞进了窄袖里,袖上的如意云纹因而被撑得圆鼓鼓,显露出一股子的滑稽意味。 殷老太太旁观着,眼底升了些愁色,但并非是为沈南宝鸣那个不平,只是想起昨个儿老爷细说的那些在官场的近况。 哪里是同姐儿们说的如履薄冰,分明就是踩刀尖蹈火海。 但这些事不便与她们说,既插不上手帮忙,又乱了她们的阵脚。 殷老太太浮想联翩,正襟危坐起来,拂袖屏退了三姊妹。 沈南宝便拎着那孤鹜似的《药师经》随人鱼贯而出,一脚方踏在碧山书院的月亮洞门上,风流云动,沈南伊冷冷的揶揄声便搅合着婆娑光影,飒飒而来。 “五妹妹当真是抄上瘾了,前先时候那二十遍家规没把你手抄断,你不求爷爷,告奶奶的感天谢地,竟又抄起了《药师经》,你怎的不替我那死去的四弟弟抄抄《地藏菩萨本愿经》?” 第十五章渊渟泽汇 沈南伊挫着牙花子,一双目淬了毒的看着她,见她不为所动,只觉拳头打在了棉花上,气恨得厉害。 但很快,沈南伊便拉长声调轻嗤,“不过,父亲有二妹妹的真心一片,哪顾得上五妹妹你这点的乌鸟私情,我劝你莫不如省省力气,安心待字闺中,寻个稳妥的穷酸书生嫁了才好!” 一番话直戳心肠,又挑起了同沈南宛的恩怨。 沈南宝不免感慨,沈南伊脑子要是有她口齿一般的伶俐,上辈子也不至于落得那般的境地。 醒过味来,沈南宝又觉自己的好笑,明明自己都活得那般苦楚了,竟还替沈南伊姨妈心肠一番。 这般想着,沈南宝哂笑地轻摇了头,目光捎带了些怜悯,落在沈南伊眼里,那怜悯便成了针,刺得她双目恨红。 她多想拊膺顿足,指着沈南宝的鼻子,大啐一痛,撒尽自己恚恨。 但彭氏昨日的警示突然就钻进了她的脑海里,声声如钟撞,震得她耳聋发溃,只得狠狠跺脚,切齿有声,“你就尽情得意罢,有娘生没娘养的贱货!我且要好好看你笑得到哪时去!” 说完,撞着沈南宝的肩膀,领着同样狰狞怒容的明筝循着游廊,径直离去。 沈南宛摇着泥金纨扇,水晶双鱼的扇坠,在四月的春光里,一下一下,撞出琳琅的华光,“大姐姐这样是何必,那些事又不是五妹妹你的过错。” 沈南宛嗐然着转了身,看见微微倾了簪的沈南宝,替她抚正了道:“方才大姐姐那话,五妹妹你万莫过心里去,父亲同样也在意着你的,不过近来被琐事缠身,顾虑良多,难免厚此薄彼了。” 沈南宝想起方才沈莳那一眼都不曾扫向《药师经》的样子,弯了弯唇,很是受教地颔首,“二姐姐,我晓得的。” 她的模样尚是困苦,沈南宛想她心里大抵还委屈着,也不愿再揪着这话细谈,与她一面慢慢往回走,一面转了个话题问道:“昨个儿祖母说要给你房中拨人,可拨了?” 沈南宝摇了摇头,“还没,不过应是这两日罢。” 声音有些惘惘的,沈南宛听了大抵不甚忍心,忙劝慰她,“祖母但凡令下的,下人无一敢怠慢,五妹妹你好好等着他们来便是。” “我好好等着,反正我也不急着他们来,主母事务繁杂,总是会耽搁一阵的。” 她说这类话总是嘴边带点笑,浅浅的靥就着天光成了巫傩面具,仿佛这样就能掩盖住那些心酸。 但越是这样,便越能让人感受到她的委屈。 沈南宛微微烁了目,忽而想起沈南伊那日的气话来:沈南宝这个上不得台盘的小娼妇!和她娘一个德行,说话做事曲意柔顺、矫揉造作的,活像谁欠了她似的!也只有那些个没心肝没脑子的男人们才喜欢这套没眼见的伎俩! 沈南宛没忍住地蹙了蹙眉,转头看向廊外的葱茏嘉树,“五妹妹或许觉得我方才那话是安慰,其实并非全是。” 感受到沈南宝投来的疑惑视线,她拉长了声调,道:“五妹妹才来,不晓得从前家中是祖母的一言堂,近两年因着祖母年事渐高,这才渐渐让主母揽了中馈,但前几日,那端药的绿芜是主母派过去的,平素伺候祖母也算是勤恳,就是那日脑子犯了糊涂,说些没个轻重的话,惹恼了祖母,被打了二十板子,打发给了牙婆,可见祖母在家中尚是有余威的,所以五妹妹尽管安心等着。” 言语里带了点不可名状的点拨。 沈南宝沉默半晌,复一笑,“怪不得我瞧伺候祖母用药的成了碧簪。” 沈南宛点了点头,“昨日在席上,你也听到了,祖母不愿让主母再买人进府……” 她倏地一顿,讪讪作笑,“我说这些做什么,妯娌间尚有不睦,何况婆媳,反正横竖都是一家子,同那夫妻吵架似的,床头吵床尾和。” 沈南宝看着她摇着手上那扇,扇坠一如她两爿嘴皮子,急促而翻飞,“我想起方才在老太太屋里,五妹妹给父亲抄的那《药师经》,可见五妹妹对礼佛尚入了些门道,是平素钟爱礼佛?” 沈南宝垂了眸,浓而密的长睫掩住她眼底流转的芳华,“抚育我的祖母素爱礼佛,我自小跟着她,耳濡目染的,便懂得一些,但不像二姐姐说的那般老道,门外汉罢了。” 沈南宛便笑,“礼佛是门学问,又需得静下心沉住气,像五妹妹这般年纪的挑不出几个爱礼佛,懂礼佛的,说句好笑的,我也不爱,我姨娘曾带我去过小佛堂,但我闻着那香,跪在那蒲团上,看着那樽佛像半含着眼,直勾勾地盯着我,总觉得有虫子在身上爬似的,难忍得厉害,我姨娘便因此总叹气,说摔碎瑶琴凤尾寒,壮志难酬,知己更难酬。” 她哀哀叹息,将眸一转,落在沈南宝身上,恍惚寻到宝似的,眉梢飞扬,“五妹妹若不嫌弃,日后有空了来沉香轩坐一坐,同我姨娘絮絮?也算解了她的难酬?” 沈南伊是府上唯一同她解颐的,沈南宝很难拒绝她,便点头道好。 沈南宛‘嗳’了声,双眼被浮动的日影晃得向上抬了一程,蹭然一亮,唤道:“渊渟!” 沈南宝踅身去望,从游廊外走来一身天青色广袖斓袍的男子,金玉似的身形上纵横交错着日影与花影,净白的脸上那双温睦的眼眸被日光一耀,似春波明媚,似春晖融融。 她垂下眼,恭敬地行了礼,“三哥哥。” 沈南宛立马接过话来问:“你才回来,怎不好好在屋子里歇歇?” “想着去见见父亲,不过扑了个空。” 沈文倬因着快要秋闱,一直住在岳麓书院的精舍里,今朝回来,也只是因着沈莳的事,向夫子告了假,约莫不过几日时光,又要离家了,所以才紧着这点时间,看看父亲,祖母什么的。 沈南宛到底与他一母同胞的情分,听闻这事,自然蹙着眉满脸的讶异,“你才刚回来,怎得又要走?” 沈文倬也显得很无奈,深然叹了口气,“夫子在学堂尚还教学,我不紧赶着回去,只怕会落了功课,到时便听不懂了。” 他没有金声玉振的文采,却也不愿意似沈莳那样承袭,总想秉着自己之力登上桂榜。 但悠悠学子,良莠不齐,有不善经术的,亦有出世之才的。 譬如与沈文倬同窗经年的开国伯爵之子,谢元昶,便因文采斐然,在京圈也颇具声望,更可贵的是,谢元昶并不因而自居,反倒待人亲和,颇有伯夷之风。 所以旁人总道,这次的两榜进士非谢元昶莫属。 而沈文倬,莫说鼎元探花了,上榜都险得很。 沈南宛不愿打击他,毕竟人嘛,总得摔进了泥坑里,跌下了高台,才晓得父辈余荫的好,遂点点头,询问是否备足了要用的物什。 沈文倬都道备齐全了,转首看到默然一旁的沈南宝,忽而一笑,“只顾着同姐姐说话,倒忘了和五妹妹打招呼,五妹妹好,我昨个儿听闻五妹妹院子缺人,可要得紧?若是要得紧,我屋里尚有一二下人闲散着,可以先拨来给五妹妹使唤。” 这话没掺半点含糊,一如他的笑貌,如沐春风。 沈南宝想起前世他的那些援手,笑容里便多了几分真情,“多谢三哥哥,我要得不紧,祖母既下了令要拨人与我,我自且等着就是。” 她平常笑时,捎着落寞和委屈,夹缠一些自矜,便总觉得那笑掩在帘幕后头,影影绰绰的。 而今这番笑,笑得开怀,眼睛眯成了月牙,他高她一头,她便因而轻仰了脸,朱唇微翕,露出边缘尖尖的牙齿,虽不合规矩,却有种少女的天真。 像是嫩柳跌进了春池,在他心尖泛起一阵涟漪。 沈文倬微微移了目,如常地点了点头,“那便好。” 不甚熟稔的兄妹,点到即止便可,沈文倬却没忍得住的,又问了一句,“那平日所用物资可够?若是不够,我可叫清止替你去采买。” 沈文倬自小离家,常年在岳麓书院,习的是先生那套挈矩之道,忠恕宽容,至诚尽性,所以行事颇具纯质,也自带一番侠道热肠。 虽是见惯不怪,沈南宛却也免不了打趣,“平素未见得渊渟你这般对我上心。” 沈文倬愣了愣,脸突然红了起来,连忙搔首道:“二姐姐,你有姨娘照顾,日日不短吃穿,我哪里插得上手关心。” 沈南宝平素不是个爱麻烦别人的人,但送到跟前的好意,不应承下来,仿佛有些拂人意,索性坦荡荡地屈了膝,“我要用的东西颇杂,让清止替我去买只怕他记不住,三哥哥何不借我清止一用,领着我去采买如何?” 沈文倬瞧出她眼底对瓦市食肆的向往,顺势点头,“既如此,我正好要采买一些用具,便同你一路罢。” 才方说了备齐全,这下又要采买,谁人听不出沈文倬话里的包涵。 沈南宛徐徐摇着扇,那双深目便被掩在了翻飞的扇影,忽明忽暗的。 谁料沈南宝这时转过头来,目光奕奕地看着她,“二姐姐一同去?” 第十六章公子如玉 沈南宛被她明媚的笑容一瞬晃花了眼,连扇都忘了摇,滞在那里笑容僵硬,“不必了,我不爱去那人多的地方,这日头渐渐大了,晒着也难受,便让渊渟陪你去罢。” 沈文倬看了看那红日,并没多邀她,只是问:“那二姐姐可有什么想买的?我给二姐姐买回来。” 沈南宛摇了摇头,“我素日所用都有姨娘替我周顾,不曾短过。” 沈文倬便没再话了。 和沈文倬定好了在西角门碰面,沈南宝便回屋挑了件藕色长裙和孔雀半臂换在身上。 本来是急不可待的事情。 沈南宝竟突然对着那香炉,点上了三根香。 绷得笔直的烟冉冉升起,袅袅如弦丝。 风月从旁路过,没头没脑地送来一阵风,扑散了烟径。 “姐儿,您上香做什么?” 沈南宝望着那猩火的光亮,眸子轻眯,并没答话。 风月咂出深意,识趣地没再说话,拿了根豆绿色的衿带往腰上一束,便换了个话题,“姐儿您才方用了五十两出来,梯己一下少得可怜,能买得了什么?” 沈南宝被她这副抠搜的模样笑得回过了神,“我算是知道为何旁人常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你看看你,才回了沈府几日,便眼界儿高得连那些几吊缗钱都瞧不上了。” 风月闹了个脸红,嗫嚅道:“才没有,小的只是看着钱这般大把大把的花出去,心疼罢了。” “钱攒着不就是为了花?” 沈南宝嗤然看她,素白的手指指向漏花窗外,春深的风正好透了进来,拂在面上有一股暖意,她深吸了口,只觉五脏六腑涤荡了干净。 “你不用只攒,把它堆成了山,不便同外头那些花红柳绿,只够供你赏一眼,聊慰聊慰?那这样的钱还是钱吗?” 风月说不过她,只能连声道是,抬手把幕篱戴了上去。 雪白的滚纱,长而软,一下遮住了沈南宝的视线,她打帘似的撩起一角,喁喁道:“可带足了钱?我可不想等会子银货两讫时,囊中羞涩叫人瞧笑话。” 这话说得…… 风月撅了嘴,一面扶着沈南宝跨出门槛,一面不以为意地道:“这不是还有三公子在,要真遇着了,到时让他先垫着就是了,不过小的觉得,姐儿就不该拿钱出去,那大姑娘不是说长姐如母?这长兄不也如父嘛,老爷没尽到的让三公子尽尽也好。” “你这是什么话?父亲没做到的,凭什么让三哥哥去做?” 沈南宝脚步顿了顿,隔着一道纱,声音却没有半点含糊,“三哥哥肯带我出去已是万分感谢了,我怎么好意思再让他自掏腰包?你素日和我相处,怎学着她们那样,混淆情分和本分,理所当然的得寸进尺!” 她们指的是谁,显然而易见。 风月有些讪讪的,“小的晓得了。” 她的神情揣着落寞又夹缠零星的怨恼,显然是没服气。 沈南宝看着,深然一叹,“你细想想,我同三哥哥虽说有一层血缘的关系,但不过是照面的情分,他大可以学着祖母他们那样,端着身份对我耳提面命,何必管我这些俱细?如今他愿意待我好,我为何要把对祖母他们的不忿发泄在他的身上,岂不是因着那些坏人,惩罚了好人?” 光影从树翕间穿过,细细洒在风月那张圆圆的脸盘子上,声音恍惚也因此隐约了起来。 “姐儿,您上次还说呢,说二姑娘不好,说有些人不过是披了一层慈悲的面皮罢了,他和二姑娘一母同胞的。所谓龙生龙,凤生凤,姐儿您就这般愿意相信三公子好?” 沈南宝额头‘突突’的疼,她怎么前世没觉着这个小妮子古板犟得厉害?这是和谁学的一杆子打翻一船人的德行? 她有些恼地笃了脚,“越说越离谱了!你同我自小相处,怎么就好赖不分?算了,我看你 一时半会儿也拗不过来,你便别和我出去了,省得既碍我的眼,又堵我心,反正等会儿祖母应是要把下人拨过来了,你正好去引她们!” 风月当即打了激灵。 她从前在赵府,没有那么多的规矩,日日都可出去看看那街南桑家瓦子的莲花棚、牡丹棚什么的。 而今来了沈府,每日低头见的是那荒烟蔓草,抬头见的是那四角方天,风月都觉得自己快待霉烂了! 她连忙好声好气,“姐儿,小的晓得错了,小的也是怕,您瞅瞅前阵子那些的事儿,弄得小的镇日提心吊胆的,哪里还敢希冀着这一锅乱炖似的沈府出个好菜!” 瞧着沈南宝半分不为所动,风月声气更软了,“好姐儿,您快收回成命罢,不然小的还没被大姑娘吆五喝六的腌臜死,便被这深井还带盖儿的沈府闷死了!” 这通话说得,叫沈南宝方才的气一股脑地化作了笑,耷眉不成,勾唇不成,一张脸便纠结得厉害。 好在戴了幕篱,沈文倬过来时并未看到她哭笑不得的样子,只瞧见她昂首站在日影错落的树下,清丽绰约的身姿,像极了佛前莲花,宝相庄严。 他心头窒了下,回过神来,有些慌慌的,带着语调也颤了起来,“我方打点好了,马车是我素日上学用的那辆,五妹妹……应当不嫌弃罢?我方才告了母亲……” 说到后面打起了啰啰,也不晓得自己到底想说什么,便站在那里,穿着极为考究的并蒂莲缠枝斓袍,使劲地搔首,温润的眼角眉梢都是窘迫。 沈南宝知道他一向在学府,平日打交道的女子,莫不是家中几位,而她算是个异类,长得这般大了,突然插进府中,和他有着血脉,却同外头那只打个照面的女子一样陌生,也难怪沈文倬手足无措。 所以,她很贴心地笑笑,“我都可以,我从前在赵家的时候,出门都没坐过马车,今日借三哥哥的荣光,可以坐一坐了。” 她说得欢愉,话里透露出的向往却让沈文倬听了黯然。 五妹妹明明也是父亲的孩子、沈府的人,却因着生母的过错,前十几年粗茶淡饭,半点小姐的尊贵都没享到,如今不过是坐个马车罢了,竟高兴成这样! 沈文倬有些惘惘的,待上了马车,君子一般拘谨地坐在对面,随着车围摇曳,晃晃悠悠荡进来刺目的天光,他方开了口。 “五妹妹要是想坐,三哥哥去给你置备一辆,等我上了学,你自个儿要是想出去,也有马车接送。” 他说这话时,小心翼翼地觑着她,不过那皂纱薄薄的一层,却把人脸上神情遮盖了完全,他看得不甚清楚。 沈南宝晓得他心里的那点儿担忧,便还是用着那般松快的语气,摇了摇头。 “不用了,我平日用不着什么东西,但凡要用打发买办就是,若真临到要亲自出府,到时借一借二姐姐的也可,何必让三哥哥这般破费?” 她顿了顿,嘴角微微抿住,“其实说来也不怕三哥哥笑话,我这也是为自个儿考虑,毕竟有了马车,少不得要犒劳车夫,置办草料,这些钱虽不多,但我宁可省下来,多买些旁的傍身。” 这话他就没从大姐姐二姐姐口中听过。 想来也是在外颠沛造就的小家子气。 但这哪能怪她呢? 要怪就怪运不好。 反正日后他尽量待她好点,让她多见识见识,或许便不这样了。 打定了主意,沈文倬下了马车便要领着她去京畿最气派的酒楼吃喝。 沈南宝不愿扫他的兴,私下叫了风月去买办,自个儿便随着沈文倬去了靖水楼。 靖水楼取自‘近水楼台先得月’一说,又绕水一方搭建,诗情画意更兼好兆头,便颇受文人才子的喜爱。 有事来这儿叙上一叙,喝两口小酒,对着一去不复返的扁舟,散尽胸臆。 无事邀朋伴友,斟上一壶茶,坐在二楼小筑,临水看朝暮流水,偷得浮生半日闲。 沈南宝前世同陈彦方来过几次,不过都有其它效用、武生在场,她便拘谨得很。 如今只和沈文倬一路,她倒可左顾右盼,将前世见识过的,再回味一番,未曾览过的,弥补一下遗憾。 谁料这副模样被沈文倬看着,更不敢细想他这个五妹妹前十几年在赵家怎么过得,甫一进了雅间,便让茶博士沏来一壶上好的碧螺春,又端来蜜饯、糖墩儿、茯苓饼满汉全席似的摆在桌上。 “不过这些都不是顶好的,香饮子才是他们这里的一绝,那膏滋起先用冰渥着,临端上来时,浇上你喜欢的蜜.汁,譬如荔枝的、红豆的、羊奶的,反正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们做不出来的。” 沈文倬说得神采奕奕,一手却扽了那几碟小食摞到了她跟前,颇有一副献宝的心态,“不过,这些也做得极好,你先吃,解解闷,等会子那膏水就到了!” 意气少年一向被人伺候,如今反过来照顾她,不毛躁还事事俱到,体贴备至,其内的缘由总不过‘煞费苦心’。 第十七章开国伯爵 沈南宝感他的怀,拿了茯苓饼往嘴里送,入口的甘甜顺着喉咙,仿佛一并抚平了从前遭受的那些委屈和苦楚。 可见还是有人对她好的。 也不是所有人都惧怕她生母那事。 睫毛微微颤抖,渐渐渗出了些湿意,她眨了眨,嗫嚅了下,方才回道:“好吃。” 虽然如此,还是齉了点鼻音,听得沈文倬百感交集,却又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坐在位置上,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外头乌泱泱的人群,橐橐的步声,还有跑堂的吆喝传唤,衬得一室寂静,面面相觑的二人便更多了些捉襟见肘的况味。 正这时,莽莽闯进来一道清朗的男声,带着少年的意气风发,“渊渟,我方才在楼下听跑堂的说你在这处,还这般有兴致的开了个雅间,怎得不叫上我同你一路?莫不是藏了什么娇,不便让人看到?” 伴着这话,那垂下的竹篾被人撩起,露出一张鲜华耀眼的面孔。 他穿着象牙白如意云纹衣裳,领袖缀着的金丝,被日光一耀杳杳生波,整个人像是笼罩在一团光里,颇有一种‘鲜衣御怒马,挟弹擒飞鹰’的朝气得志。 沈文倬有些讶然,“舒直?你怎回来了?” 舒直是谢元昶的字,既带着长辈的殷望:一生顺遂,亦带着他对自我的要求:为人刚直。 谢元昶冲沈文倬作了作揖,一脸的无可奈何,“那国公府夫人的甥子同清河伯爷任中奉大夫的二女儿下了定,我母亲同那清河伯爷的夫人是手帕交,便非得让我和先生告假回来祝贺。” 他悠悠叹着,视线飘忽跃到了沈南宝那里。 沈南宝临窗坐着,背后是如洗的碧空,悠悠的白云,惠风徐来,将她上面那层幕篱吹得翩飞,隐约露出那牙雕似的锁骨,精致如玉的下颌。 不同于平素任何他所见过的女子轮廓,却又比那些女子轮廓来得更精致。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犹抱琵琶半遮面’。 所以落在谢元昶的眼里,便有了些新奇,又有了些意犹未尽,他不免抻了抻谢文倬的胳膊,揶揄道:“渊渟,这是……” 从小一块长大的,深知对方的尿性。 别人都道这开国伯爷的小公子,如何爽朗清举,龙章凤姿。 沈文倬却知道,他这个手足从小女人堆儿里打交道,风流成了性,遂当即敛了眉,低声喝道:“你再说便臊我脸了!这是我的五妹妹,才入了沈府,还没来得及被主母拉出来抛头露面,所以你不曾晓得!” 好人家的姑娘,又是好友的妹妹,谢元昶便不好打趣了,俯身作礼,“对不住得很,我才回来,对京畿近来发生的事不曾悉知,所以怠慢了姑娘,还望姑娘不要见怪。” 开国伯爷的公子就算怠慢了她,旁人都不会见怪。 而今人家既给了这个面子,沈南宝自然也有认他这个情,当即起身,落落大方地屈了膝,“小伯爷不必挂怀。” 她声口是甜糯的,落在耳朵里,像在嚼黍糕,软绵绵又回味无穷。 谢元昶是见多识广的贵公子,却也对这样干净和善的姑娘有向往的好奇心,便忍不住和她攀谈起来,“我与渊渟同辈,他叫你五妹妹,我也叫你五妹妹罢。” 谢文倬皱了皱眉,心里直意想堵住好友的嘴,却又谈不上为何来,只能拉长了脸问他,“你母亲叫你去清河伯爷那贺喜,你怎来了这处?” 谢元昶觉得他叨扰,敷衍一句,“贺完了,闲来无事便逛到了这里。” 然后又眼巴巴地瞧着沈南宝,俊逸的一张脸扮丑似的努了努嘴,“怎样?五妹妹觉得如何?” 沈南宝不免掩着嘴,噗嗤一声笑了。 一阵风袭来,刮着那幕篱两片皂纱洞开,露出沈南宝那张没有棱角的脸庞、俱是笑意的眉眼,迎着春光,明艳艳的。 都道是半遮半掩,方能让人遐想,引得美貌更胜一筹。 但谢元昶觉得,这天生长得好看的,并不需要这么多的衬托,单单这么昂首站着,就能引得人侧目了。 天,莫名的热了起来,烧得谢元昶两颊发烫,他不由得打开扇子,徐徐摇着,听她笑声朗朗,“小伯爷都叫我五妹妹了,我要是不应,岂不是拂了小伯爷的脸面。” “来啰,来啰。靖水楼的香饮子来了,让客官们久等了。” 这话撂下,戴着六合瓜皮帽,彻脸红光的酒博士端着托盘走到了桌边, 只见他手往腰上抹布一擦,便把两盏菊花瓣双耳玉盏分别放了上去,对着三人喜笑颜开,“二位小官人,小娘子,请尝,要是怕凉,可等会儿子再吃,滋味照样好。” 沈文倬对于这个不速之客,不甚欢喜,不情不愿地将那盏膏滋递了过去,“不晓得你要来,便没备你那份,你且将就着我这碗吃。” 谢元昶并不介意他话里的阴阳怪气,接过盏,拿着瓷匙在晶莹的膏滋上挖了一朵花出来,送进嘴里,品茗似的,抿了两口,“不愧是靖水楼的香饮子,果真好吃,我在麓山书院就惦记着这味道。” 也不知道揣的什么心思。 大抵是害怕自己这个五妹妹被谢元昶俊颜和滑舌哄骗,又一如那些姑娘日日临窗垂泪、睹物思人。 沈文倬颇为拆台地嗤夷一声,“靖水楼的香饮子是好吃,不过,到底中规中矩了,不若那瓦市的,甜得娇媚妖娆,甜得回味无穷。” 男人嘛,正值情窦初开的年纪。 瓦市那些奴奴,虽不及闺阁女子端稳持重,却自有一股热烈风情,对着过客也不惧抛头露脸,伸展了胳膊,邀迎驻足,或买酒、或买香饮…… 她们那一双眼能说话,一扭头就是款款柔情,给足了男人对女人的无限遐想,就是见多识广了女人的谢元昶也免不了被这些美奴吸引。 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本来也不是什么说不得的事。 但在沈南宝面前谈论这事,谢元昶到底有些兜不住脸面,心虚地蠕着唇反驳。 “偶尔路过,她们扯着我喝罢了,哪有你说得这般流连忘返,你又不是不晓得我母亲,她眼里连沙子都揉不进去,更何况这些不入流的?” 这话虽是同沈文倬说,却是说给沈南宝听的。 也不知道为何,谢元昶总怕她因此对自己生了嫌隙,话里便多了几分捧高踩低的意味。 其实沈南宝并不觉得这有什么。 毕竟前世陈方彦就招了几个这样的女子做小娘,还时常在她面前与她高谈阔论,说哪个最柔情让他心生怜惜,哪个最泼辣让他觉得率真…… 发觉自己想岔了,沈南宝轻轻一哂,瓷匙沿着蜜浆轻轻作挖,敲碰到盏边,发出清脆的声响。 “抚育我的祖父祖母,从前也在瓦市里坐过茶商,旁边就是卖香饮子的小娘子,我偶尔去看祖父母时,她总会给我递上一碗香饮子,笑着叫我的小名,那笑笑得妖娆风情,却是直抒胸臆的坦荡,还有开门见山的真情。” 沈南宝将膏滋含进嘴里,入口的甘甜,让她回忆起那段时光,声音因而充满了怀念和向往。 “你们或可只瞧着那腰肢婀娜柔软,我瞧见的却是她们递上瓷盏时的那双手,全是胝趼瘢痕,所以我不觉得喜欢她们有什么,她们汲汲营生,行得正坐得直,值得被任何人喜欢。” 这话一如从前她对陈方彦说得那般。 不过那时他们尚在争执,正在气头上的陈方彦便觉得这话听起来刺耳。 说她没有一点当家主母的德行。 说她到底是商贾人家养大的孩子,品性低劣,见识短浅。 沈南宝轻笑一声,也不知笑自己,还是笑陈方彦,亦或是笑这过都过去的事了,她还在这里回想。 沈文倬却在一旁听得有些惘惘的。 一面怜惜他这五妹妹早先的颠沛流离,一面感慨她对这些女子的宽容肚量。 试问换作他,他会有这样的叹憾吗? 应是没有的。 因为从小父亲和祖母就教育他,你身为沈氏的子丁,端的是世爵的脸面,那些不及庙堂的家族,都是下流的、卑贱的。 所以他一向看轻这些人。 却忘了昌黎先生曾说过:“圣人一视而同仁;笃近而举远。” 就是官家也要爱民如子,他为何要自持甚高,轻视那些庶民? 沈文倬不禁自惭形秽,看向沈南宝,更多了一抹敬佩。 或许是曾经生在谷底,见识过那些炎凉,所以五妹妹才格外温柔的罢。 谢元昶呢,也咂出言语里的偏激,咀嚼出她身世的隐情,忙作揖道不是,“五妹妹,是我说话孟浪了,还望你勿要见怪。” 沈南宝摇了摇头,雪白的皂纱随她轻轻晃动,“你说的也没错,世家有世家的矜贵,合该如此,不然便没了体统。” 风月便是这个时候撩了帘子进来,手上提着懿筐,满当当、沉甸甸的样子,看得沈文倬二人心生好奇。 “五妹妹,你这是买的什么?” 第十八章得偿所愿 沈南宝眸动了动,捧着那碗香饮子,笑道:“我瞧着清明快到了,打算做点纸鸢,到时候踏青可以放一放,我还想着在我那荣月轩做个秋千,这样平日无事,荡一荡,在空中看一看院子里栽种的那些话,说不定别有一番风致。” 这是个好想法。 不至于在闺中无聊。 不然就像他家里那些个姐儿,成日无所事事,就只晓得勾心斗角,实在无趣,又令人生烦得很。 谢元昶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我也回去叫我那些妹妹们学着点儿。” 沈南宝忍俊不禁地放下香饮子,“这些手艺都是粗活,防不得会间伤了小伯爷那些妹妹们的手,得不偿失,还是搦管作赋得好,既风雅高洁,又不失体统。” 这话说得,倒像她不是闺阁女子。 谢元昶尚不知情,暗自腹诽着。 沈文倬却不得不心中嗒然,紧恳着维护他这妹妹的颜面,“算了罢,我见过你那些个妹妹,她们素日娇生惯养的,要她们刺绣尚可,做这……” 沈文倬摇了摇头,“你可不是没米还要巧妇作炊,为难她们?” 谢元昶正要反驳,那边沈南宝点了点头,笑说极是,“世人有千万面,正因是各有长处,譬如挑担走市的唤头,你叫他去打糖锣,只怕捉襟见肘。” 谢元昶那紧蹙的眉头便骤然松开,连连颔首,“五妹妹此话说得甚有道理。” 一改往常他矜傲的姿态。 沈文倬旁观着,默默擎起茶盏,垂下眸,看到茶汤映照着自己那纠结眉色,恍惚被烫着般,倏地撩了茶盏起身。 “风月既买完了,我要的物什,清止应是给我买办齐全回府了,我瞧时辰不早了,得回去了。” 沈南宝点点头,“也好,出来一日,该看得也看尽了。” 她说着起身,落落大方地一福,“再不回去,祖母会说了。” 只有谢元昶意犹未尽。 他瞠了一眼好友,想拦罢,发觉也没什么理由,只能怅然看着沈南宝被风月助力,倾了身子登上马车。 精致的半张脸因而露了出来,惊鸿一现似的,很快隐没昏黄的余晖和雪白的皂纱之后。 沈文倬垂下车幔,正好看到他这个同窗好友站在靖水楼的门口,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内突然有些烦绪。 转过头,看到沈南宝端坐在一边,晃动的皂纱并没有清楚地展露出她脸上的神情。 沈文倬观色不出,只能察言,“五妹妹,你觉得那小伯爷怎么样?” 沈南宝有些纳罕,不明白为何他有如此发问,忖了片刻,斟酌回道:“是个极识礼的人,同三哥哥交好的话,想来品性也贵重。” 不轻不重的评价,不似那些个怀春的少女,溢于言表的赞美。 沈文倬一下安了心,舒然转了话题,“你方才说要做纸鸢和秋千,可要人帮忙?” 沈南宝摇了摇头,“多谢三哥哥的好意,不过我这就是为了打发闲暇才做的,找人帮忙便丧失了初心。” 沈文倬便不勉强了,只叫她仔细着手,别做着做着,强项拗伤了。 沈南宝道好,然后看着马车在酉时这一刻,晃晃悠悠地驶进了沈府的偏门。 车轮的倾轧之声像是抛进湖水的石子,荡出一层一层的涟漪,之后便是垂柳拂水际,万籁此俱寂的静。 仿佛对于二人的出去,并没有引起沈府任何一人的格外关注。 沈文倬并未多想,与沈南宝一同入了二门,便告了别。 风月踩着落日浓墨重彩的昏红里,回头望着沈文倬那翩翩的背影,这时才感慨,“姐儿,您说得对,这三公子的确同其它人不一样,他带姐儿您是好的,是真心的。” 这就是挺奇特的事情。 旁人待你好不好,真不真心,其实内心是有感觉的。 不过有些时候,因被一些执念障了目,便不自觉的自欺欺人,才会有那么多曲折的故事出来。 沈南宝抿唇微笑,“所以,万事勿要轻易下决断。” 风月很受教地点了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披着暧暧余晖,迈进荣月轩,看到一摞仆人在庭院前站着,她方愣了楞,“这是祖母拨给我的下人?” 陈妈妈奉命行事,搓着手上前作礼,“这些都是老太太亲自挑选的,都是下人堆里做事最稳靠精干的,五姑娘您过过目?” 沈南宝颔首道好,又问:“哪个是王妈妈。” 这番话落,那一众下人挨肩并足地转头,却无一人上前应答。 陈妈妈这时才苦着一张脸,哎呀一声,“不瞒五姑娘,小的自领了风月丫头的话,好生替五姑娘寻找了一番,但皆是没寻到,稍微问了从前的老人,才晓得那王妈妈是个混不吝的,竟偷拿主子的东西出去变卖,被主母打了五十板子,打发出了府。” 这简直晴天霹雳! 风月面色都变了,她自是晓得自家姐儿要王妈妈做什么,并非面上所谓想顾小娘了,而是想从王妈妈那边探一些口风。 如今这王妈妈被人打了五十板子,说是什么从前犯的事,风月都不信! 毕竟五十板子,是要出人命的,这么大的事,陈妈妈管了后罩房这么久能不知? 肯定是这几日下的狠手! 但如今就算她们再去找这个王妈妈,也只是收尸罢了! 风月恨得咬起了牙花子,看向沈南宝却惴惴得厉害,“姐儿……” 沈南宝脸上也不是个颜色,不过还是扯出一丝笑对向陈妈妈,“谢谢陈妈妈替我打听这些了。” 陈妈妈浩然一叹,有些痛心疾首,“也怪那打脊奴,恃了主母的恩典,却不用心伏侍主母,生些歹念害了自己,自古说得好,善恶若无报,乾坤必有私,是她自作孽不可活,五姑娘万莫因为这样一个贪心杀才伤怀才是。” 善恶若无报,乾坤必有私。 这么文绉绉的话,哪里是这些上水能说得出来的话。 背后没殷老太太指点一二,傻子都要笑掉大牙! 殷老太太! 风月打了个激灵,从脚底升出一抹寒意直窜入心扉。 这,殷老太太晓得了,那岂不是…… 沈南宝好似也咂出了其中的意味,抿就的嘴角没再弯了,耷着一双眉眼送走了陈妈妈。 新来的下人们,扬着一张张陌生的脸,看着这个未来要伺候的主子,神情茫然又无措。 但知人知面不知心,谁晓得这张皮子下藏着怎么心思。 沈南宝掸了掸衣角,声音清冷,“今日有些晚了,你们先且落脚,明日我再来管教。” 大抵是怕殃及池鱼,下人们不敢有异议,几乎是听了令便立马退下。 待得人群鱼贯而出,只剩她们二人,风月这才提着懿筐,满脸愁容地走上来,“姐儿,这该如何是好?” 先前那些喜悦仿佛被陈妈妈那句话,一棒子打得烟消云散。 现在看什么都是灰败的。 风月有些惴惴的,手指捏得泛出了白,“要不,姐儿,我们回赵家罢。” 平平淡淡过一生,也不至于这样活得提心吊胆,委屈至极,还前路渺茫的。 沈南宝回过眼看到风月那闪烁得厉害的眸,刚刚那还深锁的秀眉,迟迟展开,挑出轻泛的喜意。 “你想什么呢?猫儿口中,尚且挖不出食,更何况虎。你难不成还真想着从祖母眼皮子底下把王妈妈捞过来?” 风月错愕看着沈南宝。 这是唱得哪出? 她怎么觉得姐儿翻脸跟翻书一样的快? 明明先前都那般萎顿了! 沈南宝却提了衽,领着她进屋,让她放了懿筐,问:“我让你买的都买了?” 风月回过神来点点头,满肚子的纳罕一点没耽搁她的忧心忡忡。 “不管姐儿到底怎么打算的,但如今这王妈妈的事肯定打草惊蛇了,老太太那边只怕会更留心荣月轩的一举一动,姐儿您想在清明节给顾小娘烧纸多半是不能够了。” 这话方撂下,沈南宝已抻出火折子点燃了香烛,插进香炉里。 微弱的烛光照得沈南宝那张脸庞隐晦深蕴。 她望着那升腾起的袅袅青烟,笑道:“什么时候给母亲烧不是烧?便今天罢,祖母就算要说我,也得找个理由不是?” 风月虽听惯了她的话里有话,但还是揣测不出她心里怎么想的。 踯躅了瞬,风月嗟然一声,拔腿而出。 待回来时,黄昏已尽,暮色四合,一阵风嚎直拍朱阁,撞得北面一溜绮户洞开。 风月起身去合。 沈南宝就坐在火盆面前,纸钱往香烛上一烤便丢入其中。 火势起初不过一星半点,渐渐才至汹涌,最后被风扶植得竟窜腾上来直咬人面目。 风月唯恐沈南宝被伤着,转眸去望,却见沈南宝那素来冷凝的双眸仿佛被烟熏得有了水光。 风月心头蓦地一慌,想安慰。 却见沈南宝翣了翣眼,用手拭尽了泪,听着窗外雨声,合掌道:“愿母亲泉下有知,能稍觉慰藉!” 风月再懵懂,也咂出了不对劲,“慰藉?” 沈南宝转过首,清凌凌的眸子蓄着泪壳,既脆弱又坚忍。 “我说过,五十两换一人,值当得很!” 第十九章世路快心 话音匝地,外头惊雷滚滚,雨水排山倒海的砸下来。 嘈嘈切切,如大弦拨动,如倾盆珠落,错杂敲在风月的心尖上。 她终于明白了沈南宝的意思,惊骇得站起了身,“姐儿,您是说,王妈妈当年害死了顾小娘?” 口被人捂住。 就放在风月眼下的那只凝霜皓腕透出甘冽的清香,直窜入鼻腔。 “小声点。祖母借着绿芜那事,将阖府主母的人皆洗了个干净,如今拨到我院子里的这些只怕没一个底细清白!” 疾风打来,嗖嗖的,扑灭了所有烛火,只剩下那火盆里残余的火势,明灭不定地照在沈南宝的脸上。 落在风月眼里,忽而如春明媚,忽而如冬隐晦。 她颤着嘴想问,却突然回想起之前那些的事。 一桩桩、一件件。 如同砖砌,最终垒到了她完全无法瞻望的高度。 风月根本不知道从何问起。 以至于,沈南宝松开手,只听到风月嗫嚅了声,“姐儿……” 千言万语都在拉长的尾音里。 沈南宝眸子微动,信手拿起火筴在火盆里拨了拨。 那带着火星的灰烬倏尔腾飞,在寂寂的屋里怦然四溅。 “你也晓得,我母亲死得冤枉,那样的结局,若没有身边人的出卖根本不可能。” 她说得如此斩钉截铁,却听得风月更为纳罕,“姐儿,您是如何晓得王妈妈叛主的?” 沈南宝顿了顿,没回答这话,转而道:“但这事,不止王妈妈一人所为,那些个见钱眼开的侍女也一如是的倒戈相向。若是凭我一己之力刬尽这些参事之人,虽可却太费力气,还不如另行险招,自漏马脚,唬得那幕后主使警醒,借她们之手,给我落个干净利索。” 所以自送药那刻起。 姐儿就在谋划,就在步步为营,每天都在烈火热油堆里辗转着。 她竟然一丁点都不知情! 风月瞠目看着沈南宝,天空劈下一道惊雷,照得四下如白昼,沈南宝那一双血目终于在此时清晰可见! 风月听到心头‘咯噔’一下,脚底那抹寒意顺着四肢百骸,窜上来,扽得头皮发麻。 沈南宝转过脸,看到她脸庞上的怯意,笑容惨淡,“我这样吓着你了?” 风月蹭然跪了下来,膝盖撞在地板上,清冽一声响,“怪不得,姐儿您近来这般反常!怪不得,姐儿您说来日方长。原来你早有谋划!但姐儿,您是怎么想的?这么多的事,您怎么不告诉小的?您为什么要自个儿掖着?掖了这么久,掖得难受么?俗话说得好,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虽说如今只有姐儿和小的两人,但多一个人也好,小的再不济,也能出一份力?姐儿您不告诉小的,是嫌小的拖累了你?” 一骨碌的话,说到后头变了味,成为责备,怪怨沈南宝的不吭声、不知会,把她当作外人。 沈南宝眼角濡热,翣了翣,破涕而笑,“我也不知能不能够成就,这要不能够,你尚不知情,或可保全自个儿。” 多么可气的一句话! 她家姐儿真想抛了她,孤军奋战! 那叫她一同来沈府,是做什么? 跟那些?丧之徒一般,充后院,撑门面的? 风月恼愠地搓着衣衽,声音钝钝的,“改朝换代尚要清除前党,满门抄斩连府上的狗都不放过,姐儿您以为您不告诉小的,小的就能逃脱得了的?只怕到时候,被人扽着上了刑凳还被人夸耀一句‘死到临头还嘴硬’。” 她一向不着边际。 哭丧的话从她口中说出来,能成了茶馆的唠嗑,惹得哄堂大笑。 不过这倒好,冲散了一室壅塞的苦闷。 沈南宝倒没方才那般忧伤了,嘴角含起笑看她,“下回一定告诉你。” 外头廊下灯笼疯狂摇荡,晃进斑斓的光,风月看着眼下地砖那式微一团团交错光晕,叹然道:“姐儿一定得告诉小的,如今闹出这等动静,老太太只怕盯上姐儿了。” 沈南宝轻笑,“祖母不是一早就盯上我了?” 她看到风月眼角那隐约的一点光,援巾替她拭了一番,方道:“这阖府上下,谁人不盯着我?自我决定要来时,便注定了这样难堪的处境,不过你且得信你家姐儿,恁如何风雨,也站得定。” 这话,她从前便说过。 那时风月尚怔忪,如今回想,才发现,姐儿字字句句都透露了打算。 怪她自个儿愚蠹,没悟出来。 风月作罢一叹,“小的明白了,那小的这就去把香灰倒了,免得等会儿子叫人看见。” 沈南宝点点头,叮嘱她倒在墙角,日后在哪里栽些荆桃,这样既不显眼,也能沃土。 其实也不惧怕着显眼,这雨势勇猛,能把万事万物都涤荡得一干二净,翌日沈南宝晨起时,推开支摘窗,便瞧得庭院本就寥寥可数的红花更加凋零,衬得那绿叶愈发肥硕,迎着朝阳,抖擞出一爿的水珠。 那些个下人也都纷纷来到了跟前,等着沈南宝的吩咐。 沈南宝不好使这些贰心的家伙,但既来了,便得做好表面功夫,平日里惯是洒扫的便一如旧洒扫庭除,长得膀大腰圆的便作司阍…… 如此一一分工下去,便打发他们皆去了管事处,同张士廉讨要些芭蕉、海棠等红花,搬到荣月轩来,并让风月耳提面命着。 自个儿则撑了油纸伞赶去了后罩房。 新来的丫鬟纾华尚值幼学,闲不住的年纪,七歪八倒的坐在炉膛前,手拿着蒲扇,忽而扇一下,轻吞慢吐出一阵风,忽而顿一下,打个绵长的哈欠。 看得一旁堆柴的浣心都有了些倦意,忙叉起腰肢冲她嘟囔,“你还不警醒着点,这可是老太太每日要喝的药,万一出了纰漏,到时拿你是问!” 这话想来纾华听过数次,所以浣心都这般咬牙切齿了,她那处眼皮子还耷拉着,懒懒地翻起嘴皮子,“我的好姐姐,这药又没长脚,就在我跟前摆着,会出什么错?只要加药不误了时辰,恁这火是大是小,都烧不出其它名堂来。” 浣心那张沁满汗珠的脸便更红了,翻了个白眼唬她,“你就紧着你这套‘言传身教’罢!但我可奉劝你一句,得便宜处失便宜,莫临了做那个强得利!” 说罢,自顾去拾掇柴火了,却见到那投在柴火上的天光捱过来一道人影,转身一瞧,浣心连忙行礼道:“五姑娘。” 沈南宝来这边数次了,下人们都见惯不怪了。 纾华虽只见过一次,但沈南宝生得美,又替她分担这闲苦的差事,便很是记忆犹新,当即盈盈一俯身,“五姑娘来啦。” 沈南宝抿嘴一弯,“我是来给祖母熬药,你们紧顾着自己手上的活儿,别因我耽搁了。” 不过她还是多嘴问了一句浣心方才气冲冲的,是在说什么。 许是穷苦人家出身,沈南宝一向客气,不拘主子那一套行止,所以就算她身世颇有些尴尬,下人们也爱同她说话,在她跟前不啻侍沈府其它主子那般敬小慎微,近乎有什么说什么。 浣心便是如此,听沈南宝这么一问,挑了眉,斜眼看向纾华,“便是在说这小妮子,单做这事都不上心,一个劲的在那儿打盹儿。” 纾华不甚服气地撅起嘴,嘟嘟嚷嚷着些什么。 浣心是个实诚人,不计较新来的下人这些没轻没重的态度,嗐然着冲沈南宝赧然一笑,“小的知道姐儿是为尽孝心,不过这样便便宜了这小妮子,与她由头偷闲。” 沈南宝笑得颇为无奈,“这倒好心办了坏事,是我的错了。” 言已既此,一个铁了心要尽孝,一个成了心要躲懒,总归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她就没必要这般到人跟前讨嫌了。 浣心讪讪的想,捵紧笑皮儿,唱个肥喏,“怎会……小的们都是命苦侪辈,能有主子关照,高兴都还来不及,怎么可能怨怼?只是害怕主子太优待,一时得意忘形罢了。” 沈南宝听出她的忐忑,安抚了浣心几句,便扭头同纾华说起了话。 纾华正事做得懒懒散散,这方面倒很勤快,搬了个小杌子与沈南宝,笑得见牙不见眼,“五姑娘这般早来,只怕还没睡得醒罢。” 沈南宝摇了摇头,还是那副温煦的笑容,“自小习惯了,要是晏起,反而浑身不舒服。” 纾华满目艳羡,乜了一旁专心干活的浣心,压低了声道:“五姑娘,其实不瞒您说,不是浣心姐姐说得那样,小的故意躲懒,是小的怎么睡都睡不够,譬如您,三四个时辰便够了罢,小的却是五六个时辰都还觉得困,活似上辈子没睡够,这辈子投胎寡来睡觉的。” 纾华人小鬼大,纵使平日偷奸耍滑,偷懒成性,却依然能用她那条巧舌翻出个新花样,叫人无言以对。 沈南宝也庆幸她是个话痨,不然像从前碧簪那样,几句话罢,两下里相顾,话题难以再叙,熬药便显得难捱了些。 第二十章发人深省 不过即便如此,碧簪来取药时,纾华还是费尽了口舌,萎顿在旁,就着那蒲扇,一下一下扇在自个儿面上,扑出有气无力的风。 沈南宝则站在案板前,缚着袖子,正缓缓倾了药罐倒进瓶中。 碧簪连忙拿布衬着扶就,乜了一眼纾华冷笑,“平日就听说这个新来煎药丫头是个懒货,小的还想能有多懒,没想懒成了这样,五姑娘在这里灌药着呢,都不搭把手!” 沈南宝那双眉眼在蒸腾的水雾轻轻舒展开,“不怪得她,是我叫她歇一会儿的,她方才同我说话累着了。” 说话能累着什么。 不过是瞧着五姑娘身份尴尬,可劲躲懒罢了。 但沈南宝既都如此说了,碧簪也不好再恼,腹诽几句,拿过托盘,一应备齐了老太太喝药要用的器具,便和沈南宝齐步去了碧山书房。 殷老太太尚在屋内同晨省的沈南伊、沈南宛说话,见到沈南宝和碧簪一块过来,眉心微微作拧,很快便松了开。 “宝姐儿也来了。” 沈南宝走近,天光映在窗纸上,投进来,耀得那张锦缎一般脸庞愈发细腻,但见她微微一屈膝,便品咂出主母才有的一番端稳矜重的况味。 “祖母安好,早先给祖母熬药去了,便来迟了些。” 沈南宛坐在西边一溜的交椅上,听闻这话,唇角微翘,“五妹妹惯是孝顺的,昨个儿同渊渟出去,恁般晚才归家,不觉累的,清晨便起了。” 沈南宝笑了笑,“劳二姐姐替我记挂,不过,昨个儿三哥哥带我去的靖水楼,坐了一晌午,跑腿则是让风月去的,我没什么可累的。” 伴着这话,碧簪端了托盘敬上,将药从银瓶里倒进盏里。 一蓬一蓬的热气熏上来,冲得碧簪小脸紧皱,散出沉甸甸的药香,扑得人浑身皆苦。 沈南伊不免拧紧了眉头,擎起锦帕掖了掖鼻,“五妹妹昨个儿玩得尽兴,买得也尽兴罢,我瞧着昨天你身边那丫头盆满钵满的。” 说着,沈南伊看向坐在身旁的沈南宛,冷冷一哂,“我要是二妹妹你,我可坐不安稳了,这唯一个弟弟却对五妹妹上心,半点没顾忌你这个二姐姐,还有那因这五妹妹犯了癔症的小娘,这.....” 沈南伊迟迟笑了起来,“你们这实打实的亲血脉,怎么怎恁是比不过这半路杀出来的五妹妹?” 殷老太太有些听不下去了,搁了满当当的药碗,喝了声,“你这是什么话!不都是一家子?分什么你啊我的?倬哥儿心慈,爱护自己的妹妹还有错了?成日里就想着这些有的没的,还不如多学学宛姐儿,宽广点自己的心胸,善解人意些!” 沈南宛一个庶女罢了,母亲还那般软柿子,凭何与她嫡女相比。 不过祖母如今这般说了,沈南伊也不好再道,便立马闭紧了嘴。 殷老太太眼瞧着她垂头耷脑,仿佛已然受训。 但近来,伊姐儿但凡犯错,她哪次没教训?伊姐儿哪次没道晓得? 事后呢? 还不是一如既往的乖张! 或者说,更甚! 殷老太太乜了一眼那垂眸淡弯唇角的沈南宝,沉然叹了口气,端起药,吹了吹汤面,“今个儿你们来,我正好有事要说,那清河府伯爷家的二女儿嘤小娘前些时候下了定……” 拿在手中的药不怎么烫了,热气也从方才白浓浓烟消云散了,殷老太太捧起玉盏仰头喝了个干净。 沈南宛有些惊喜,碧清的妙眸里泛出光,“怎恁般突然,前先儿时候同她游船时,她还说道家父替她愁苦婚事,这转头便定了人家。” 殷老太太笑得有些夷然,“你同嘤小娘素日交好,你都不晓得,可见的是挺仓促的,不过,我记得这嘤小娘是次伊姐儿及的笄,如今算算都过去大半年了,该是时候了。” 先一步及笄的还没有个说与。 后一步的都快嫁人了。 这话撂到外头,谁听了不臊脸得紧。 沈南伊有些讪讪的,羞赧在肚中渐化作了恼,怪道老太太拎她出来作衬,又怪道那嘤小娘素日自己爱和庶女打交道,将名声轻贱了难得嫁出去,而今碰到个愿意接盘的,就上赶着相与。 沈南伊忍不住嘟囔了一句,“定的仓促,便说明其中有些曲折,指不定下定那人家不行,又或是先前便暗通曲款。” 毕竟是自己的闺友,沈南宛听不下去,皱着眉反驳,“大姐姐,我同嘤小娘相处,不觉得她会是那般孟浪的人。” 沈南宛一向被沈南伊打压惯了,反驳,反驳得没点底气,便助长了沈南伊的气焰,正要嗤一声笑她。 那厢殷老太太沉沉罢了盏,“你还好意思说?你可知道那嘤小娘说的人家是谁?” 见沈南伊懵懵地看着自己,殷老太太心头愈发拱火起来,“是国公府的甥子!也就是那日春日宴国公府夫人做媒想与我们沈家牵线的温霆章小官人!” “要不是你那日自个儿口无遮拦,如今这门亲事便是你的了!你还在这里嚼这些舌根,说那些上不得台盘的话,你是生怕自己嫁出去?” 声音厉厉斥得沈南伊张皇无比,她颤着嘴角嗫嚅,“我也是想表现……” 马头墙边,沈南宝带笑的声音,狂风呼啸似的,一瞬间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壅塞得沈南伊说不出话来,只能抬头恨恨看向沈南宝。 若不是她有意挑拨。 自己能受这样的奇耻大辱? 能被祖母这般教训? 沈南伊目光如刀,却没撼动沈南宝分毫,她依然那副自若的神态,捧起茶,默默啜饮,仿佛并不管关她的事。 这样置身事外的态度,看得殷老太太眸子深敛,望向沈南伊,缓了声气,“经一蹶者长一智,我今个儿同你说这话,也只是想让你日后注意着,别又一堑一堑的吃。” 沈南伊蹙着眉,懊恼地齉了一声,“我省得了。” 那怏怏的声气听得殷老太太方渐消的怒意又勃然了起来,拍案直喝,“我不是想让你省得!我是想要你有个警醒,庙堂尚有三尺剑悬,你心中若是没杆秤权衡,你日后又得犯!上次让你抄家规,你扭头就在那萧指挥使掉了脸子,不便是最好的证明?” 昔日丑事重提,愈发让沈南伊难堪,更何况在沈南宝她们面前,一张脸红到了耳根子,低着头直顾用锦帕抹泪,“祖母,我省得了,我就是......气不过,见不惯五妹妹,她害死了......” 殷老太太有些不忍,却还是皱着眉头打断她,“这么久的事了,你还提,我晓得你心里头不舒服,但怎么说,这也不是宝姐儿的过错,你怎么硬要算在她的头上?” 沈南伊想说父债子偿,天经地义,但她明白这话撂出来,没得好果子吃,便默然了下来,只低声泣。 殷老太太见状,叹了一声,她明白她心底儿的那些苦恨,也就是明白,所以那么多次都遂了她,只是这般一径遂她,只是这般惯纵惯纵,惯纵得她有天没日,说起话来也听得人魂飞魄散,长此以往,怎能得那善终。 殷老太太垂眸深思。 沈南宛却脉脉道:“祖母,大姐姐是嫡出,身份不啻蚩蚩者民,言行举止自然饮犊上流,略略弁髦法纪了些,不过总归来说并无伤大雅,只消一句性情率直,谁敢同沈府辩驳?” 这话是了。 伊姐儿又非做出那些污遭、有亏德行之事,只是偶尔嘴上没个把门罢了。 让彭氏日日督促便行了。 何须在宝姐儿跟前掉她的脸子,落宝姐儿一个心快。 想着,殷老太太颔首道:“我也是替你心急,毕竟与你同岁数的那些娘子都尽说与了,你还没说与……” 沈南伊也看得出殷老太太给她台阶,便借坡下驴,当即濡着泪,抽噎跪下,“祖母,我晓得您的一番苦心,怨怪我自个儿,心头没个掂量,才惹出这般多的笑话,叫祖母担忧了。” “好好的,作什么跪,倒是衬得我严苛了!” 殷老太太蹙紧眉头,立马来扶沈南伊。 沈南伊就势扑在殷老太太怀里恸哭,一来二去,云云数语半盏茶的光景,二人才擦眼抹泪的放开彼此,各自回了座位。 沈南宛许是见惯了这等场景,捧着茶默默饮就,然后看向沈南宝,笑道:“大姐姐自小养在祖母膝下,感情自然深厚了些。” 没头没脑的一句,却意味深长,惹得殷老太太侧目,盯着沈南宝那张风光霁月的脸庞,蓦地清了清嗓子,“方才听宛姐儿那话,倒提醒我了,宝姐儿你昨个儿怎突然的要出府,上次不是才道,有什么短了的尽可与我,与主母说?” 沈南宝放下茶盏,微微笑道:“按理说是该同管事处讨要,不过,我怕要这物什会遭姐姐和大人们的笑话,便求了三哥哥带我出府,悄悄买办。” “买的是什么稀奇玩意,能让我们啼笑皆非的。” 沈南宝抿着唇,有些羞赧的垂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儿,“我日常无事,在屋中闲得无聊,便想做些纸鸢,秋千解解乏。不过这些惯不是大家作派,唯恐说了叫人看笑话。” 沈南宛掩唇噗嗤一笑,“这有什么好笑话的?我们平日无事也会做一做这些,不然你以为我们平日做什么?吟诗作赋?” 沈南宝抿起唇,笑得有些讪讪,“我从前在外,瞧着那些娘子出游,各个云鬓香风,步步生莲,举止皆是有度,便觉得她们林下风致、兰心蕙性,在府内也是做那等雅人韵士的事情。” 她忽而抬起头,冲沈南宛露了个明媚的笑,“如今听二姐姐这话,方才晓得她们和光同尘,既能清雅绝尘,亦能同我一般无二,到底是我没见识了。” 殷老太太嘴角噙起冷笑,“晓得目光短浅,平日就该慎言慎行,免得落人笑柄。” 第二十一章奔车朽索 沈南宝早料到昨日一行,必不可少要被耳提面命,如今听闻,倒面不改色,只做出一番虚心受教的模样。 虽比沈南伊瞧着模样乖顺不少,却让殷老太太觉得拳头打在了棉花上,气都发不出来。 眼瞧着廊下日影捎着花影悠悠转到廊下,殷老太太也没了气力再道,便打发了她们。 沈南宝依然走在最末,默默随着她们走了出去。 刚刚垂下竹帘,踏上游廊,沈南伊便转过身来,一双眼上下打量沈南宝,愈瞧沈南宝那低眉顺目的假意乖觉模样,想起先前的事,便愈发怄火。 但沈南伊方才受了教训,殷老太太余威尚存,也不好作先前那般放肆,只低嗤一句,“上不得台面的家伙,尽是做些下人活计!” 撂下这话,沈南伊扶着明筝,转过游廊那丛荆桃,消失在沈南宝的眼际里。 沈南宛耷拉下嘴,缓缓上前,那樱唇还未翕,沈南宝便笑了笑,“二姐姐不必担忧,大姐姐向来如此,我已经习惯了。” 沈南宛点了点头,“你看得开便好,我就怕你看不开……” 大抵是不想说这些扫兴的话,沈南宛摇着泥金团扇,倏地温煦一笑,“昨个儿渊渟回来还问我呢,你喜欢什么?又生辰几何?可见还是有人欢喜五妹妹的。” 可见还是有人欢喜她的。 但凡沈南宝稍微识人不清,听不懂腔势,只怕这会儿子,早被她这句话七拐八拐拐进了胡同绕里,自怨自艾了罢。 沈南宝微微眯眸,一霎笑了起来,“三哥哥善性温良,只是瞧见我行事局促,没有大家风范,想起我从前不在府中教养,觉得怜惜,才如此上心罢了。” 沈南宛嗐然,“你倒是说得这般见外,可是听了方才大姐姐那番话心里有了芥蒂?” 不待沈南宝回答,她便擎了沈南宝的手放在掌心里拍了拍,十分语重心长地道:“大姐姐那是气话,我也没有多想,就像祖母说的,都是一家子,哪里分你我。” 沈南宝低下眉嗫嚅道我晓得,“二姐姐同三哥哥自然皆是善性宽厚的,至于大姐姐……” 沈南宝笑了笑,略略落寞,“其实偶尔想想,也无奈大姐姐那般待我,毕竟是横插一脚进来的,将她生活搅乱了,她心里有成见是自然。” 沈南宛抿起唇,纠结的眉色显露出一脸的无可奈何,只能又重重拍了拍沈南宝的手,“你来府上也多日了,自是瞧见了大姐姐一向被骄纵惯了,性子难免有点专横,且与她点时间,会接纳你的。” 沈南宛哀哀嗟叹,目光一斜,“怎么没瞧见风月那丫头?” “祖母昨个儿拨了人来,我叫风月紧顾着她们,打点庭除呢。” 沈南宝说着,翣了翣眼,浓密的黑睫濡了点水光,配着嘴角那略勾起的温腻笑容,在游廊交错的日影下,如此令人炫目。 沈南宛心头一顿,不知为何突然想起昨日渊渟在容小娘跟前谈起五妹妹时的那副相貌,眉心不可抑制地蹙了起来,“你怎不早说,叫得我耽搁你好一阵儿!” 沈南宝笑了笑,“也不妨事,风月她有掂量,不必太担心,何况,在府上只有二姐姐愿意同我说话,我便想多和二姐姐说话,我心里也高兴得很。” 沈南宛眯起眼,一瞬霁了颜色,“你同我说话,什么时候不是说?何必紧着这会儿子说?” 瞧见沈南宝递来疑惑的目,沈南伊将那双温睦的眼垂下来,循循道:“祖母前些时候虽整顿了下人,扫除了些乖逆,但总归治标不治本。这些下人啊,从根儿就是那个欺软怕硬的坏德行!他们会瞧着管教他们的是怎样的人物、怎样的身份,量体裁衣、看菜下碟!” 沈南伊扯了嘴笑,“风月那个丫头,虽衷心,但到底欠缺手段和底气,这些坏疽瞧她面子生嫩不好下狠口重手,只怕不会服从管教!还是需得你用这五姑娘的身份回去好好训诫那些下人一番。” 沈南宝笑得有些妄自菲薄,“我即是风月,也没什么手段和底气,不过二姐姐这番话也提醒我了,是该尽快回去,好好捶捶那些下人。” 沈南宝说罢,冲着沈南宛施了礼,转身离开,在将路过月洞门时,她悄然回首望了一眼。 沈南宛依然站在廊下,穿着海棠色掐花的对襟外裳,徐徐打着扇,那姣姣面貌便在这样忽闪忽闪的光里深得似一汪寒潭。 沈南宝不动声色地回了眸,提衽欲走,却忽然被什么扯住了,她低眼一瞧,原是从旁斜喇而出的枝节牵扯住她的裙边。 今日这裙子虽不是新制,但沈南宝穿了经日不甚舍得蛮扯,扯毁了它,便弯下身解那个花枝。 待解了桎梏,沈南宝重新支起身子,余光里的那抹身影早已不见,只留下那秋香色穗子在空中晃荡不停。 沈南宝敛了敛眉,复望向那株横生得枝节,蓦然蹲下,覆手上去扯弄。 那枝节根深蒂固,虽竭尽全力,终于拔出,但害得手上血痕交错,回到屋中被风月瞧见,连连失声惊问:“姐儿,您做什么去了,伤成这般样子。” 电光火石间,风月想起昨日的事,惴惴得脸色都发白了,“是昨日……” “我方从祖母房间出来拔的,你去寻个地儿把这株胡枝子也栽上。” 沈南宝在络绎不绝忙碌的下人堆里一把将它拍到风月手上,一径打断了她的话。 风月讷讷瞧着自己那一霎沾上细碎泥土的手,吞吞吐吐地道:“姐儿,您没事您去拔这胡枝子做什么?这花儿枝上尽是刺。” 沈南宝却望着那花儿,没头没脑地问:“这花儿好看吗?” 风月不明所以,却还是点了点头,“好看的,不过这花不甚出众,那些文人骚客也不爱吟诗作赋赞美它。” 沈南宝那双目迎着光,潋滟如波,清冽似水,“这便是它的机警之处,活得太出众,免不了被撅根扼枝,落个断金零粉的悲剧。相反活得平庸,偏安一隅不被人知,本末终终,临了奏雅不也是好?” 她说得晦涩难懂,风月听得一知半解,抓着那胡枝子,懵懵懂懂地点头,“那小的去把它栽下来。” 沈南宝扬起那张暖玉似的脸庞,眯眼看向穹隆。 那丸红日已经升到了半空中,洒下暧暧春晖,落在院子里倚靠角落的脆嫩荆桃上、成片蔑竹爬满了的软枝黄蝉上,映着啁啁鸟声,一派恢弘豁然的气象。 风月拍着泥土上前,复如沈南宝那般,挺直了腰杆将院子一览无遗,然后点点头,颇为自豪地道:“瞧瞧,早前这院子多么邋遢,如今又多么宜人,可见这不管是什么,还是得要人用心经营。” 风月红扑扑着一张脸,随着小嘴一翕一合,腾腾的热气就冒了出来。 沈南宝忍不住替她援了帕子作拭,“我叫你看着她们,你倒好,自个儿上手了。” 风月赶紧接过来,胡擦乱抹一番,夷然道;“姐儿别瞧她们手脚利落,但脑子不灵光,做起来根本不着事,小的说几遍了都听不懂,便只好亲自动手了。” 有暖风拂过颊畔,带着融融花香,沈南宝疏淡的那双眼,缓缓眯觑起来,“这样么……” “是这样!” 风月小鸡啄米的笃定点头,复看向这一片院落,大叹一声,“但看着这些,那些也不必计较了。不过要是可以,再栽上山踯躅,美人廖、十详锦、满地娇,向阳开上两扇门,设上桌凳卧榻,就更好了!这样便可日日见得四时不谢、八节长春的景色!” 沈南宝转过眸,见她憧憬的模样,嗤笑一声,“你倒是挺会享受,也不瞅瞅你家姐儿梯己剩了多少。” 风月赧然地搔了搔头,恍然想起那手方才进了泥,污遭得很,连忙拍了几下脑袋,垂下手,冲她露齿一笑。 “姐儿,小的这不是有个盼头嘛,赵老太太不是常说,日子就是有了盼头,才越过越好的。” 那笑貌一如既往,仿佛她们还在赵府,每日闲看流云,坐烹一瓯茶儿,与祖父祖母唠嗑解闷。 可沈南宝晓得,这些自她来沈府,早已成了吉光片羽,唯有追忆。 蝶翅的长睫垂下,在沈南宝面容上括出浅浅的一层翳,压得神情分外寥落,“祖母虽目不识丁,但处事有着旁人无法企及的洞明豁达,所以早前叔父过身,他们才能从那样的悲境里走出来。” 早年赵老太太在外走商,抛头露面,见识了不少人家,这般丰富的经历,便是再多的事情临到跟前,也不惧乱的。 所以她家姐儿耳濡目染的,才能在踏上那条不知会携多少风雨的路途时,有这样的荣辱不惊,在尘屑四溅的哀鸿荒原里,一往无前。 风月哀哀垂怜,落在沈南宝眼底,惹得她一阵轻笑,拍了拍风雨的后脑勺,喟然道:“也别再为赋新词强说惆了,你头上都沾着泥土,且先去清洗一番,等这些下人们处理完手上的事,便叫他们做秋千,纸鸢,反正别叫她们闲着。” 风月‘呀’了声,连忙拿手捂住了后脑勺,“脏得厉害么?” 她问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却探向了四处,嘴巴不禁撅起来,“姐儿,您怎么不早说,小的还想着在这些个下人跟前摆摆谱呢!这下好了,尽笑话小的去了!” 风月懊然着,捧着后脑勺信誓旦旦,“小的先去栉梳栉梳,等会儿便吩咐她们下去。” 待看到沈南宝点头,风月方一骨碌地跑下去了。 沈南宝遥遥望着,翘起的唇角在扫过院子忙碌的下人时,蓦地耷拉下来,然后,转身,静默走入那被春光遗弃的屋内。 第二十二章登门拜访 如此晴暖不过逾日,天菩萨便吝啬了起来,哭得凄恻绵长,将京畿浸在一汪水里,泡得人周身上皆是潮意。 院子里昨日才植来的地涌金莲,便在这样细密的雨中轻颤,偶尔逢上檐角积雨,剧烈摇摆,挣脱出一身的水意。 风月领着悠柔正好路过,便被这样的‘猝不及防’潲得裙衽上皆是渍。 “这天忒不厚道了些,才放晴多久?又下了起来,前些时候,我瞧着那日头还想着换薄衫呢,这下好又裹起了袄子。” 悠柔声如其名,细细如游丝,听闻风月这一通嘟囔,扯了嘴笑,“京畿是这般的,我听那些老人说,京畿的天就像女人的脸,阴晴不定得很。” 二人闲唠着,拐进垂花门,一前一后踏进了内室。 沈南宝正立在案前,援了袖走笔。 风月见状倒不甚惊讶,吩咐了悠柔搁了盆,自个儿走到书案前,瞧了一眼那写了大半字的纸,嗐然一声,“姐儿,怎不等小的伺候了您梳洗再抄佛经?” 照风月来看,老爷都不甚待见姐儿,姐儿何必日日如此勤恳的抄这些佛经,再去老爷跟前自讨苦吃。 沈南宝舒展了眉目,顾盼窗外檐间春雨,靃靃霏霏的状貌,喟然道:“反正等你们来也无事,临窗请索笔砚,听那雨打花落之声,也颇有一番‘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的韵味。” 这便是姐儿口中所谓的‘自得其乐’罢。 风月心中嗒然,不忍再说,转头执着巾栉在铜盆里翻江倒海,“姐儿先洗漱罢,等会儿子用了早膳再抄。” 沈南宝听闻罢了笔。 风月就势替她靧面,在泠泠激荡声中附耳道:“这便是昨日那个不甚灵光的下人,小的按姐儿吩咐给您带来了。” 沈南宝不动声色地拭了脸,搭了巾栉在旁,踅身去接悠柔递上的清水,在口中滚了一番,吐到漱盂里,方转了眸,定睛在悠柔那双微耷的眉目上。 “你在府上待了多久?” 蓦然的发问,让悠柔一霎怔住,回过神来屈膝道:“回姐儿的话,小的是家生子,有记忆便在沈府后院待着了。” 沈南宝微扬了眉梢,语调却缓缓,“你既是家生子,自然对沈府上下熟悉,我来这里虽有一月光景,却有些事不甚明了,还得请问一下你。” ‘请’这字太重了,直叫悠柔慌了神色,“姐儿不必如此客气,尽管问便是,但凡小的知晓,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沈南宝靠窗坐下,拿着匙箸在香龛里拨了拨塔子般的香灰,“我想问问……” 话音在下人突然的登门入室里戛然而止,“姐儿快去前厅罢,开国伯爵家的小伯爷来了。” “小伯爷来了?” 风月惊得瞪圆了眼,随即咧嘴一笑,“那姐儿可得要好好打扮一番,还得在大姑娘跟前展现展现你同小伯爷相识的缘分,让大姑娘好生嫉妒嫉妒!” 风月显得神采奕奕,踅身从箱笼里搜罗出藕色缫丝半臂,“姐儿穿这个罢!上次小的见您穿过,肩背瘦削,娇花一样。” 沈南宝失笑,“才睡醒又做梦呐!说些什么胡话!那小伯爷过来,定是为了三哥哥,我去凑什么热闹?何况,大姐姐是嫡女,当是她陪同外客说话,哪里轮得到我?” 沈南宝将风月手上那半臂换了条玉色,着了一件藕色短襦白色长裙,嘱咐悠柔只将屋内洒扫,不必碰摆件,便清清爽爽地出了荣月轩。 两人越靠近前厅,便越听得那沸沸汤汤的声音。 风月撑着伞悄然道:“这人呐,待见和不待见,听声音就能晓得了,萧指挥使来府两次,哪次不惊得四座无声,反观这小伯爷,一来就惹得阖府上下喜笑颜开。” 沈南宝提衽登阶,在风月息伞之际,轻声回道:“小伯爷身份贵重,才识过人,又相貌惊人,落到哪个有女的人家跟前不是香饽饽的存在,何况大姐姐这亲事还没定,又遭国公府夫人明里暗里地讽刺一番,自然要上赶着讨好。” 风月有些恍然,又有些嗐然,“那姐儿方才就应该听小的,换上那套衣服才是。” 按她来看,沈府将姐儿当做物什一样,不用时束之高阁,有用时拿出来挡挡灾,哪里会关心姐儿的日后。 她家姐儿就该像大姑娘这般,紧着顾虑顾虑自己的亲事。 那个小伯爷风月见过,是个善解人意的主儿,待姐儿也不像沈府这些人只拿鼻孔看人。 像这样风光霁月的人物,姐儿就应该好好把握才是! 沈南宝漫不经心地踱在游廊上,看着外头雨幕,轻嗤了声,“你不晓得我回来做什么?便是撂了这话,紧着姻亲,但如今一来我尚未及笄,二来婚因素对,靖侯成规,皆是比量父祖,锱铢必较的,小伯爷这样的身份,我哪里能够得上的,还是趁早打消了这个念头得好。” 所以,照姐儿这般说。 还真如老太太所言,配个穷酸秀才? 风月心情像掉进了醋缸,卤上来一股子的酸涩。 沈南宝却不晓得她内心这些云云,十分平常心态地从偏门打了帘子进去。 大家风范,虽是来了客,但毕竟是外男,家里各个姑娘要么尚未及笄,要么还未说与,便不好相见,隔了帘子,坐在屏风后面的耳房里,只瞧着那影影绰绰,莺啼一声见礼,也算是接待了。 沈南宝退回来,又朝着沈南伊挨次行礼,这才拣了最末坐下,眼观鼻鼻观心的缄默在位置上。 沈南伊打量她一身朴素,嘴角噙了淡淡轻蔑的弧度,因着有外客在,声音分外低沉窸窣,“倒有些自知之明。” 殷老太太也因外客在场,不想落家里那些笑话,看着那边人影落了座,转眸冲谢元昶笑道:“前个儿时候就听倬哥儿说你也回来了,我还想着请你到府上饫宴一番,感谢你平日在麓山书院对倬哥儿的照顾。” 谢元昶在长辈面前就挺会装腔,听见殷老太太这么说,连忙忙作了礼道不敢,“都是互相帮衬,毕竟离家千里各有不便,瞧着旁人难处了,搭把手,下回儿自己落了难,旁人也会援手。” 谢文倬打趣他,“你这话说得是,前脚我丢了束脩,正愁无路,你便贻了你一半的束脩与我,解了我的燃眉之急,却叫旁人笑话你半月的抠搜;后脚你丢了银钱,苦于生计,我带着你粗茶淡饭吃了半月,惹得先生侧目,那起子同窗谣诼。你从前不说,我尚未觉得,你如今这么一说,倒的确是你来我往。” 沈南宝听过几句,发现不过是往来的客套话,便觉索然,又加之这小伯爷来得早,她方洗漱完,还没用早膳,就急赶慢赶地赶了过来,坐了这么须臾,肚子早就打起了鼓。 沈南宝便斜签了身子,靠在椅搭上,去拿高几上的茶果来吃。 沈南宛见状,用着泥金扇悄悄替她把那碟蓬燕糕摞到了跟前,笑颜展得和霁如春风。 沈南宝还没来得及道谢,那厢沈南伊却悠悠捧了盏,低低嗤了一声,“二妹妹和五妹妹何时这般要好了?” 沈南伊捋起茶汤上的细乳,曼声道:“也是,三弟弟都能带着五妹妹出游,可见你们二人早就裹在了一堆儿、交情匪浅了,怪道我闲吃萝卜淡操心,起先还一个劲儿替二妹妹担忧,怕你那个三弟弟也似我的四弟弟,被她害死了去!” 沈南伊说着,恨恨呷了口茶,待放下盏,一眼瞥见沈南宝状若未闻的坐在那里,依然沉眉敛目地往嘴里送着吃食,不禁勃然。 “五妹妹,我同你说话呢!来府上也这么久了,这点尊长的规矩都不懂得。” 沈南伊声音略有些拔高,听得沈南宛直拿团扇掩面,轻嗽不已。 沈南宝却擎了帕拭手上残渣,饮茶匀净了喉咙,方撂起眼帘看向她,“大姐姐,在意这些,何不妨想想前几日祖母与您的训诫,还有春日宴上的年岁几何,然后大姐姐再言行一致的做好表率,或可我这些没大没小的规矩便不再有了。” 这话简直是把鼓槌,生生敲得沈南伊双耳发聩,哆哆嗦嗦抬起手要斥。 那边胡妈妈撩起珠帘走了进来,蹙眉巡睃一番,沉了声道:“大姑娘,老太太让您过去。” 怒火就像找到了缺口,霎时泄.了干净。 沈南伊颇为扬眉吐气地站起身,暗啐沈南宝再如何言语占上风又如何?身份就在这摆着,她是嫡,但凡该上场面的,只有她,这些庶出只有隔了一道帘子艳羡看着。 至于亲事,也只有她能得府上大动干戈,绞尽脑汁嫁个显赫人家,而她们,则挑拣着自己吃剩的来小心翼翼捧着,若能配个高官侧室,那都是天上掉馅饼高抬了! 这般想着,沈南伊腰杆挺得更直了,蔑然赏了沈南宝一记眼神,“这该你得的,一分不少,不该你得的,纵你有天大的本事都不行。五妹妹与其在这里同我辩论,还不如想想春日宴上我同你说的那话,别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沈南伊轻哼一声,踅过身走路带风地迎了出去。 沈南宛这才‘哎’了声,“大姐姐这是何必,五妹妹你都还没及笄呢。” 第二十三章抛砖引玉 沈南宛转过头,声音掺着怜怜,“五妹妹何必和大姐姐怄气,这要是又闹得乌暄暄,只怕少不了苦头吃。” 沈南宝望着茶汤里自己那双凝成冰的眉目,慢慢应她,“我也是没法子,早前因着......且都让着大姐姐的,可是大姐姐就像祖母说的那般愈发放纵了,这要是再这么下去,就算我不说,她也要闹得众人下不了台,还不如早早叫她晓得我不是那个任人捏的软柿子,或可还能稍微表面过得去。” 沈南伊翣了翣眼,神情若有所思。 沈南宝却嗤然道:“二姐姐是不是觉得我太算计了?” 她脸上带着笑,两颊浅浅的靥,像是在替她挽尊。 沈南宛摇着扇,清风微微拂起鬓边的发,“算计,这人活着谁不算计?外头商贾,算计着每日盈亏;庙堂臣子,算计着朝堂局势;我们这些闺阁女子,不一如是算计着自己的人生,企图未来能将个好儿郎,少受苦楚?” 沈南宛转过眸,顾盼沈南宝那张莹莹如玉的脸,忽而笑了起来,“我早前听我小娘说过,这每人生来都有属于自己的命册,有些人生来龙血凤髓、玉叶金柯,而有些人生来贩夫驺卒、下尘如狗,我们连春都无计留住,又何况转圜自己的命,我们只有尽力造运罢了。” 沈南宝看着她,下移了目看向杯中那盏涤烦子,略一翣眼,便觉得眼前这盏虽仍是这盏,却恍惚隔了一生、一夜,瞧着像是前世、像是黄粱,所以才这般似曾相识。 耳房因而沉静了下来,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清楚地听见那边沈南伊宛转了声调,捏起腔势道:“见过谢小伯爷。” 谢元昶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爽朗,似玉相撞清脆而圆润,“早便听渊渟说起大姑娘,但百闻不如一见,大姑娘倒真是金屋娇娘,衣裳楚楚,言语历历。” 沈南伊甚少听见被男子如此夸耀,还是这般俊俏的公子,当即羞了容貌,“谢小伯爷谬赞了,不过尔尔。” 谢元昶只笑,“大姑娘莫要自谦了,毕竟怎么说都是沈府姑娘,自然身心兼修,具是德睦。” 沈南伊在位置上嗫嚅着,不知如何回话,只一双耳根子烧得通红。 姑娘家脸皮子薄,这样的反应实属正常。 谢元昶看着,脑海里鬼使神差跳出沈南宝那幕篱之下娇脆的轮廓。 大抵是生母不同罢,所以二人远远观望或有些形似,但凑近来瞧,那眉眼、杏唇,便是举动都有着不一样的韵味。 单是脸红耳热这点,沈南宝便不会。 她像是生了一副女儿娇弱的躯壳,却长了一颗效用的直剌心肠,即便在靖水楼那样吵嚷的场景,依然能故我的轻声说话,被风捎起展露了面庞,也能不动声色地掖下来。 谢元昶咂然想着,蓦地有些兴致寥寥,就是往常客套的恭维也不甚侭心了。 但不管怎么说,临了好友府中作客,到底要与好友、好友的姐姐一些面子,便强撑着对付几句,后道:“老安人,不瞒您说,今日过来叨扰,也是有事要找渊渟。” 殷老太太是个活久见的,听闻这话,晓得她这半截身子都入土的人在这儿挡了小辈喁喁的兴致;先前在大姑娘的亲事上,又遭了国公府夫人的婉拒,心里一直膈应着,只盼望着寻个比清河府小伯爷更好的,日后方能扬眉吐气。 如今面前就有个合适的,虽与倬哥儿同辈,年岁却差了些,今年方及的冠,与她家伊姐儿正正相配。 更何况谢元昶又是开国伯爵之子,同国公府夫人甥子虽是同等的爵位,但一个在清河,一个在京畿,高低自然可见。 而他自个儿还是被京圈通晓的才子,日后成两榜进士,根本是手到擒来。 这样的人,多少家都眼巴巴瞧着,就是国公府夫人也暗自有打算,想招他入赘。 若这谢元昶被伊姐儿截了胡,旁的不说,让国公夫人怄着是必然的。 也罢,她也别当那个擎天柱,惹得小辈们都拘谨,不如离开,叫他们私下多相与相与,也好增进感情。 殷老太太兀自想着,起身叫了彭氏来扶,大叹一气,“你这方说,倒提醒了我,喝药的时辰到了,便只能怠慢谢小伯爷了。” 谢文倬心里没哪些弯弯绕绕,只一股脑地担忧殷老太太的身子,“早前便听说祖母病了,回来见祖母饮食不怠还以为好了,这还没好么?可是大夫开的药不管用?还是又病了?” 殷老太太笑了笑,眉目这才染上了些微平日难得见到的慈爱,“人老了,不及你们,着个凉,裹了被褥捂一捂便好了,需得动用伤筋动骨的天数慢慢将养,也不妨事,都是小病。” 彭氏也在旁附和,“倬哥儿,你便放心罢,母亲有我照顾,必定安然无虞。” 沈文倬那拧就的眉目这才松了下来。 彭氏又望了一眼沈南伊,怕她傻咧咧地跟来,额外叮嘱一句,“伊姐儿你随谢小伯爷和倬哥儿说说话。” 沈南伊深谙长辈的煞费苦心,拧着巾帕愈发纠结了,脸鲜红欲滴地起了身,同谢元昶他们一并目送殷老太太走远。 那厢沈南宝听闻殷老太太离开的动静,也放下了盏,对沈南宛道:“祖母喝药的时辰到了,我去后罩房看看。” 沈南宛没拦她,笑容掩在金线绣制的素梅团扇之后,“五妹妹还是那般勤恳。” 沈南宝屈着膝,抿嘴一笑,“主母那边定是不得待见我了,所以只能勤恳孝敬祖母,希冀着祖母见着我乖顺,打心底儿的可怜可怜我,多照拂一下我,不然日子便十分难过了。” 这话说得太过落寞且真心,叫得沈南宛一怔,笑容寥寥尽无,讷讷看着沈南宝领着风月打了帘子出去。 雨还在下,牛芒般的细线,绡纱似的覆在穹隆,遮得天光晦涩,投在竹帘上,被割裂成一丝一缕,把沈南宛神情拢在交替的光影里。 她听到对面犹在畅谈,须臾,便放了扇闭目养神起来。 云畔见状,上前来问:“姐儿,茶凉了,要再冲一盏吗?” 沈南宛摇了摇头,“不必,等会儿便走了。” 云畔有些纳罕,想问为何是等会儿,不过她家姐儿一向有主见,无须她多问,便撤了身,借着一道帘子,听着那边道:“渊渟,你也莫要太担忧了,祖母身子骨一向健朗,不过这近日忽而暖忽而凉的,才一直病势缠绵的。” 沈文倬似被安抚,满脸的忧心忡忡随着这话冲淡了些,只叹了声,“大姐姐,我晓得,不过我甚久归来一次,每次回来就看着祖母那鬓边白发又添了些,眉目皱纹又深了些,便忍不住哀哀父母,嗟叹昊天罔极。” 谢元昶知晓他这好友一颗悲悯慈软的心,当即扬高了声调,笑他,“虽道是人之行,莫大于孝,慈孝之心,亦人皆有之,但父母健在,家宅安宁,何须这般杞人忧天,倒惹得尊亲垂泪伤怀了。” 沈南伊随声附和,“可不是,三弟弟,你这样子,若是叫祖母瞧见,只会让她愈发难受的。” 沈文倬长吁短叹,这才霁了颜色,回过神,瞧见二人皆看着自己,有些赧颜地抱了抱拳,“叫你们也跟着忧虑了。” 谢元昶只道不碍。 沈文倬这才想起问他,“你今日找我过来是有什么事?” 这便是正正经经的书蠹,脑子叫之乎者灌了满当,再装不下其它的了,以至于连旁人的话里有话也不甚明就了。 谢元昶心中嗟然,复望向正襟危坐的沈南伊,“大姑娘应当是懂我的意思罢。” 沈南伊平素除了性子急切,也算是个伶俐的人儿,被谢元昶这番提醒,当即恍然了过来,不过因着方才谢元昶的恭维,大人有意的撮合,只叫她一门心思想歪了去,直以为谢元昶是想与自己私下相处。 但,抛开从前那些浅显的照面,细论起来,今个儿这般面对面相谈还是头一次。 就这么私下,只怕不大得好罢…… 沈南伊心如擂鼓,双颊飞红,却还是拈着矜持的笑貌,嗔嗔地道:“懂得的。” 果然,同聪明人说话便是省心。 不必多费那些口舌。 谢元昶舒了口气,那起初抿了点的嘴角,咧咧地扯了起来,“怪道我自在惯了,虽不烦同长辈说话,却也不愿一个劲儿地兜搭,还望你们见谅。” 沈文倬这才反应过来,想起方才祖母的反应,‘哦’了声,“那你……” 拉长的声调,落在沈南伊耳畔,愈发让她觉得局促,在座位上如坐针毡,想着如今还未请了媒娘来说与、算八字…… 就算谢小伯爷对自己有些情意,若是此刻被沈文倬戳破了这层窗户纸,可叫她羞得如何同谢小伯爷相见…… 所想云云,那边谢元昶截了沈文倬的话道:“怨恼,或是笑话,都随意,反正我也是这般没规矩惯了,我母亲也时常骂道我。” 说着,谢元昶引颈向屏后探望,“五妹妹可在?虽道是不应与外男相见,不过我们早前见过,也算是相识,而今再见也不算不成体统罢!” 笑意就凝在嘴角,高不成低不就,僵硬得沈南伊一径怔在了当场,声音失了调,“五妹妹?” 第二十四章慨当以慷 谢元昶尚不知觉地点了点头,“是啊,五妹妹。” 谢元昶用手肘顶了一下沈文倬,“前个儿时候,渊渟带她出来买办,在靖水楼认识的。” 他说这话时,嘴角是抿着的,眼底的笑意却掖不住,在烟灰色的穹隆里,宛如一道惊雷,轰然炸在了沈南伊的心上。 所以他们早就认识? 自己方才还在沈南宝面前那般信誓旦旦,岂不是自打自己巴掌? 如今这谢小伯爷一通撂出来,那沈南宝指不定躲在屏风后面看她的笑话罢! 沈南伊恨着一双眼,指尖落在椅搭上,几欲要抠出个窟窿。 沈南宛听到这处,才缓缓起身,拈着禁步而入,在谢元昶射出的惊喜目光里,盈盈一福身,“谢小伯爷,五妹妹不在这里。” 谢元昶显然有些不信,朝晃晃悠悠的屏帘张望了一番,见确实没有后人跟来,刚刚还飞扬的眉梢耷拉了下来,寞寞冲着沈南宛回礼,“方才不是还在?怎么就不在了?” 声音充满了懊恼,让沈南伊怎么听不出谢小伯爷今个儿来,不是什么和沈文倬有事,是为了沈南宝。 沈南伊心头火燎似的,烧得她捧起一旁的茶剌剌来喝。 沈南宛却没什么反应,依然那副笑貌,“五妹妹素日都与祖母熬药,听闻祖母要去喝药了,便跟了过去。” 谢元昶听着惘惘的。 那日他回府向人打听了沈南宝,才晓得她波折的身世。 兜兜转转了这么些年,吃尽了苦头,回到府上怕也少不得受那些个白眼。 所以而今这般降低身份,亲自煎药。 一面有孝顺之意,一面也是想求自个儿的亲祖母多与她些垂爱和庇护罢。 这是她的打算,谢元昶不好多诘问,只怨恼自己方才应当早些叫应她的,未尝不可见一面。 他今日来沈府,虽说的确是找谢文倬有事,不过并非紧要,到麓山书院再商谈解决也是可以。 揪细想来,自己这般迫不及待地过来,也算是为了见一见五妹妹。 谢元昶也有些不明白自己为何这般挂怀她,或许是那淡泊的强调,从容的举止,又或是那惊鸿一现的容颜。 反正怎么着都好,他就是今日想来见见五妹妹。 现下扑了空,悔恨虽谈不上,心底却有些遗憾,便没头没脑地,讪讪应了句,“原是这样……” 这般落寞样子落在沈南伊眼底,气得她发笑,“怪道我同三弟弟都不甚懂得谢小伯爷的心思,不若方才我早叫了明筝在耳房拦着五妹妹,也好得过谢小伯爷在这里惆怅得好。” 沈南伊虽撂了一通气话,但舌尖是泛着苦的,顺着嗓子滚进心腔,酿就酿就,积攒出一汪汪的酸意,冲得眼眶又酸又涩。 沈南伊忍了忍,到底没坠下泪。 毕竟她是嫡女,有自己的骄傲,如今被众人的撺掇让她会错了意,若是再哭一通,那她给沈南宝作陪的笑话便坐实了,传出去,她还做不做人了。 沈南宛听闻转了目,定睛在沈南伊微红的眼眶上,烁了烁,继而抿起唇畔,复看了一眼门外细雨,笑道:“这外头雨势瞧着有愈烈的趋势,谢小伯爷若是不嫌弃,便将就在沈府用个便饭罢,反正方才祖母也说道想饫宴谢小伯爷来着,这择日不日撞日,便今日?也省得一身雨打梨花似的回去。” 沈南宛望向一旁沉着目有些充楞的沈文倬,微眯了眼,“渊渟,你说是不是?” 沈文倬怔了一下,方才醒过神,正要说话,那厢沈南伊却撑着椅搭,站起了身,“我想起有事忘了同祖母说,暂且要怠慢谢小伯爷了。” 谢元昶连忙作揖,“大姑娘不必客气,你有事便先忙。” 也是,他来,是为了他那个五妹妹来的。 她这个大姑娘在、或不在有什么区别。 沈南伊只怪道自己方才那般自作多情,现在回想过来,别说沈南宝了,连她自个儿都想笑。 沈南伊错着牙,气恨跨出了门槛。 走在游廊上明筝一面扶着她,一面煽风点火,“姐儿,可不能就这般算了,那五姑娘指不定早就知道谢小伯爷是为她来的,就等着看姐儿,看老太太你们的笑话!” 沈南伊愤懑得脸庞有些扭曲,“我能不知道!早前她撺掇我在国公府夫人跟前掉脸子的账还没算呢,今个儿又整出这么一遭,还故意走开,是害怕我当众教训她?” 越想越气,沈南伊看着眼前那厚重的云层,紧紧抿着唇,神情分外嫌恶,“这都还没及笄呢,想着方的勾引男人,这要及笄了,还不得骚到了勾栏那地界儿去!” 那厢在后罩房扑着扇的沈南宝却冷不丁地打了个喷嚏,转眸望见窗外细雨,捵了捵衣袖,道:“这天变得太快了。” 早前唏嘘落雨的风月当下没再唏嘘了,站在沈南宝晃晃颤颤的影子里,声音凄切,“姐儿,您怎么就不多待在哪里?” 沈南宝却很平静,“我一向要给祖母熬药,祖母要喝药,我是得来后罩房看顾着。” 风月怨曲着一双秀眉,怅然道:“这熬药有下人看顾着,哪里需得姐儿您守着,更何况……” 后面要说什么,沈南宝都明白,却并不为意。 先不说借着同谢元昶一面之缘就上去套近乎,吃相过于难看了些。 便是祖母那边也不会让的。 不然怎么会借故是去吃药,明里暗里不就是提点她做戏当做全,让她识趣点离开。 沈南宝那双眼被汹涌的火势映得炽旺一片,“这些的确是有下人看顾着,可方才胡妈妈过来又是怎么说的?说纾华找不见踪影,找不到人来煎药,要我帮衬帮衬,不已显而易见了吗?” 偌大的沈府,纾华不见,还有碧簪,霜坞……哪个不是能挑会抗,可以立马上任的? 非得要她? 沈南宝虽然不在意这小伯爷花落谁家,自己的亲事又是和谁相配,但祖母这般做,也实在令人反感。 就像沈南宛说的,自己都还没及笄。 何必这么防着? 沈南宝有些叹恨自己的弱小,那被硬捺的烦躁就这么的忽而升了起来,打起扇呼哧呼哧的,刮得火星子也四溢飞溅。 迸在风月眼里,惶惶惊骇,半晌也嗫嚅不出一句话来。 直到那沸水顶起盖子,‘磕托、磕托’的响,风月方从怨恼中回过神,踅身去拿了药来加。 川贝、地黄、金钟…… 带着凉意的药材被风月一一加了进去,那直鼓着沸泡的水霎时被抚平了烈性,不再滚了,只温温冒着热气,扑出来满腔满肺的苦涩。 “光闻着便觉得苦,也不晓得老太太怎么喝下去的。” 风月匪夷着,就着布衬合了盖子,清脆的声响带出她脉脉的语调,“也罢了,反正临姐儿及笄还有个一年半载呢,不着急,且先让大姑娘嫁出去,府上少个呛声的也好。” 这通安慰,安慰到了点上,倒提醒了沈南宝,她怔了一下,徐徐摇起蒲扇吩咐道:“等会儿你去管事处,找张管事讨要点宣纸,我抄佛经不够用了。” 说起这纸,厚此薄彼,也叫人可气。 但凡事都有个对比,今朝这防贼一般防着姐儿的事一出,风月倒不觉得这纸那般气了。 还颇有些怀念主母做主中馈时,她也是只敢稍微苛待点,面上也过得去。 这换了容氏帮衬主母打理家事,实则背地里老太太揽权后,姐儿如今这形势便大不一样了,处处都透着戳人心窝的酸涩。 风月就想不明白了,怎么说也是亲生的,老太太怎么能这么狠心肠的待见她家姐儿。 还有老爷,虽说是目下岌岌可危,但也不至于这般不见踪影罢。 摆明了就是撂挑子不想理会,任凭她家姐儿自生自灭。 但老爷能顺利从殿前司出来,是姐儿豁出自己名声去帮的,就算不论亲情,也要论论这点情分罢了。 不若传出去,叫旁人怎么看待?指不定都道是不是亲生的! 便这么,药在风月气恼中熬出了头,被沈南宝毕恭毕敬端进了碧山长房。 本以为不过是照例的送药,待伺候完了喝药,她便可回到荣月轩继续未完的佛经。 岂料一脚踏进门槛,沈南宝抬眼便见伏在彭氏怀里哭得不能自已的沈南伊。 大抵是听到动静,那沈南伊抬起头,眼神像刀子泠泠刮了过来,“沈南宝,你故意的!” 这还是沈南宝自重生以来头次的云里雾里,她微有些瞠目,转过头,看向坐在高位上的殷老太太,结着舌问:“祖母,大姐姐这是怎么了?” 说这话时,沈南宝张着她那双澄澈若水的眸,上面好似汪着水,潋滟着楚楚的光。 看得沈南伊怒不可遏,当即起身甩了她一巴掌,“你还在这里扮不知情,装可怜,你就是用的这般样子勾得那谢小伯爷寤寐思服罢!我先前还纳闷,你今个儿怎么就敢同我对峙了,尔后又恁般乖巧的看我过去都不吭声,原来是有靠山了气盛了,等着你那个接盘的主动找你,臊完我的脸面,再丢尽沈府的名声,是不是!” 第二十五章忧思难忘 药碗,咣的一声,砸在了地上,迸出令人惊骇的声音。 一向持稳的彭氏被吓住似的,怔然看着沈南宝那一半边脸渐渐变红,隆起了丘壑似的小包。 还是风月抱着耳畔嗡嗡巨响的沈南宝,嚎哭起来,“大姑娘,您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得打?这都是您打的第二次了,上次都过去暂且罢了,但这次有老太太,有主母在,我们姐儿就算有什么不对的,僭越的,也有她们教训不是!” 风月平日里看起来迷迷糊糊,临在大事上,拉起偏架绝不含糊,当即一通说得沈南伊目无尊长,还顺带告了一通状。 回过神来的彭氏,心里冷笑,果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沈南宝这个主子不好收拾,风月这个做下人的也是个贱蹄子。 彭氏看向沈南宝红肿起来的脸颊,轻嗤了声,“炒菜吃饭,锅碗哪里不碰着勺的,咱们一家人,难免磕绊,伊姐儿性子直爽打了你,是她不对,我回去自当教训,但你大姐姐也是替你心急,毕竟你是闺阁女子,这样成日在外张扬,勾引外男,不成体统不说,还污遭了我们沈家的门楣!你自己好好想想,是不是得挨这个训!” 所以她被打了,还得朝沈南伊叩谢跪恩?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彭氏一番话,直接黑白颠倒,把沈南伊的狂妄悖逆都说成了殷殷恩勤。 上一次那巴掌沈南宝可以想成是她自作自受。 这一次这巴掌沈南宝有些忍不了。 沈南宝捂着刺痛的脸颊,深吸了一口气,“大娘子,您这话我听得不甚明白,什么勾引外男?” 沈南伊气得跳脚,“你还狡辩……” “反了不成!” 殷老太太猛地拍案,“是想把我气死?” 这话撂下,殷老太太捂着嘴使劲咳嗽。 胡妈妈连忙拍着老太太的背,替她一边顺气,一边转盼向沈南宝,“五姑娘,您且少说两句罢,也莫要狡辩,大家都明眼看着呢。” 沈南伊红着眼眶,恶狠狠地看她,“胡妈妈说得对,你还是如实招来得好,别学你那小娘似的狡辩,气死了我四弟弟不够,而今你还要继承她的衣钵气死祖母?” 高帽子扣下来,逼着她不戴也要戴。 沈南宝不禁想,她母亲当年是不是也是这般,明明不是母亲的过错,却硬要母亲背负。 沈南宝不由地转过眸,看向殷老太太。 殷老太太还在那里低低嗽着。 徐徐有节奏的咳声听得沈南宝心尖一脉冰凉。 纵使前世她体悟了那么多的不忿,经历了那么多的不公,但人心是肉做的,再硬也硬不成石头,受了委屈还是会觉得痛楚。 ‘痛楚。’ 脑海里响起陈方彦轻轻的一嗤。 恍惚间,沈南宝又瞧见了他,站在窗边,一眼睇着外头的豪雨,嗓音单寒地说:“谁都会感觉到痛楚,但痛楚是痛楚,将自己这层皮儿剖开,袒露真心给那些期盼你跌到土泥的人来看,只能更惹嘲讽罢了。” 沈南宝回过来神,深吸了口气,“就算冒天下之大不韪,我也得说实话,我不知道,我那日随三哥哥出去,的确同那谢小伯爷说了句话,但我不觉得就几句话,能勾了谢小伯爷的心肠,准不是大姐姐会错了意,谢小伯爷只是因着认识我,所以多嘴问了一句?” 就只说了几句话? 沈南宝是当她们傻呢? 这京畿谁不晓得谢小伯爷最风流? 他家里那几个姐姐妹妹的,哪个不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他什么没见识过? 她几句话就能让谢小伯爷这样? 沈南伊正要反驳,却被彭氏拉住了。 这话要怎么接? 说不,岂不是自愧不如,承认人家就动动嘴皮子的事情,她家伊姐儿这般兴师动众了,都没讨得一点笑脸。 要说是,岂不是得反过头来向沈南宝道方才打脸的歉? 况且执意追究沈南宝勾人这事,伊姐儿也讨不了好。 毕竟怎么说,沈南宝也入了族谱,是沈家的人,这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现下将沈南宝闹得身败名裂,别人未尝不因此怵着不来沈府提亲。 到时候把伊姐儿拖成个老姑娘,还能嫁个高门吗? 座上的殷老太太这时终于咳匀净了,喝了口茶,长长舒了口气,“宝姐儿,你在外生养虽然落了些规矩,但我晓得你不至于这般乖逆,且你一向伶俐,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和开国伯爵配不上,所以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 骂也骂了。 巴掌也打了。 殷老太太这才来善后事。 还说一通明着安慰,实则贬低的话。 沈南宝看得门清儿,虽然感受着寒意从脚底漫上来,闷得心尖打突,但她还是扬着平静似水的脸庞,朝殷老太太施礼,“多谢祖母。” 殷老太太叹了一声,看了眼沈南伊,“我心里早就有定论,找你过来,也只是看着伊姐儿哭得这般厉害,想让你们俩当面把这事说个清楚,也免得你们姊妹生了龃龉,哪料到,你大姐姐这般替你忧切……” 这话便是要她实实在在受了这一巴掌。 沈南宝看得开,忍得了,却并不想白挨这一巴掌,当即就着一地碎瓷药渍跪了下来,“是我没个规矩,没提前说和小伯爷有过一面之缘,惹得大姐姐胡乱忧心,前些时候祖母还说如今父亲在朝尚如履薄冰,告诫我们不要惹事端、生是非,我做子女的,无以相帮,只能尽力让家宅安宁,让大姐姐少嫌隙,我这便去前厅同小伯爷对峙清楚。” 这哪成! 家丑关起门来自个儿念叨就行,这要是闹到外人眼皮子低下,就是茶馆旁人唠嗑的闲话! 殷老太太被她逼得沉了脸,眉头紧皱地看向沈南伊,“说起来,这事也是小事,无非是会错了意,但细揪起来,也是你这个做长姊的没做到表率,心里没有偏帮自个儿的妹妹,所以旁人说来一句话,你便这般怒气冲冲,还不快给你妹妹道歉!” 沈南伊抬头刚要说不,便对上殷老太太那双刀一样的厉眼,忍不住打了个激灵,身子径直矮了下去,不情不愿地看向沈南宝。 “五妹妹,我不是有意的。” 干耸耸的一句话,没有半点诚意。 但沈南宝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的沈南伊。 就是前世,她嫁给了陈方彦那个小侯爷,成了侯夫人,沈南伊面对她时也是趾高气昂的,说她看似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其实这小侯爷就跟那瓦市地痞没什么区别,有得她哭去。 侯府的确污遭猫多,但陈方彦根本不是沈南伊所谓的那般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沈南宝忍着疼痛的弯了唇,神在在地冲她屈了膝,“大姐姐,我晓得您是为我好,您且安心,我不会过心里去的。” 谁在意她怎么想! 沈南伊气得脑子嗡嗡的响,看着沈南宝嘴角的笑,更觉得那弧度讥讽。 彭氏自然要为她女儿挽尊,当即笑了,“从前就是话没说开,才闹了这场乌龙,如今话说开了也好,也让宝姐儿心里有杆秤,明白自己配不上这谢小伯爷,日后也不会再发生这事了。” 明明白白的一句话,干脆利落的斩断她和谢元昶的可能,为沈南伊扫清了后患。 沈南宝看着彭氏锋利似刀的笑,方才的烦躁又噌然腾了起来,冲得颊畔生疼,嘴角的笑也扯得愈发大了,“大娘子,您这话我便听得云里雾里了,这再怎么谢小伯爷也轮不到我不是?我都还没及笄呢。” 差个一年半载。 谢元昶又是那么多人家眼中的香饽饽。 等沈南宝及笄,谢元昶只怕姨娘都有了。 彭氏未免有些讪讪的。 沈南宝懒得同她兜搭,转过眼朝殷老太太施礼,“祖母,我如今这脸上有伤,只怕不能登席了,还望祖母见着父亲,替我解释一番,免得父亲心底对我有了看法。” 殷老太太也担心着沈南宝不顾一切要去登席,如今听她很有自知之明的请求,当即霁了脸色,点点头,“我自会说,也是情有可原的,你父亲不会有成见的,而今你脸上带伤,先退下罢,好好静养才是。” 沈南宝却望着那一地的药渍,哀哀道:“是我不好,耽搁了祖母进药的时辰。” 就算知道沈南宝是装的,但这话听着也叫殷老太太舒畅。 她膝下就这么几个孙,自小养大的这个,跟白眼狼似的,一直不让她省心,还老是僭越。 反倒另外这几个没怎么看顾的,倒显得很真心实意。 自她病了后,宛姐儿没少让下人来添物什,就是远在书院的倬哥儿这一番回来,也眼巴巴地到她跟前担忧。 殷老太太不免惘惘的,声音软了几分,“一回两回罢了,没什么大碍,你快回去看看你的伤罢,等会儿子我叫胡妈妈送些膏药过来。” 沈南宝敛衽应了声,这才退下。 外头的雨渐渐大了,斜风呼呼的卷着雨进来,潲得衣袖鼓胀。 风月怕她着凉,替她拢了拢。 但风无处不在,见针插缝地灌进来。 风月实在无法了,只能作罢,睐了一眼沈南宝的颊畔,叹气道:“小的先前想错了,便该让那谢小伯爷收了她,这样大姑娘顺心了,主母顺心了,姐儿便好过了!省得一天到晚鼓似的被人敲着脸。” 第二十六章吉光片羽 “没有她,还会有下一个。就跟登高一样,这一重山越过去,还有下一重,人生就是这样,只要没断了气,处处都在历险。” 沈南宝翣了翣眼,语气稀疏平常,好像方才被打了巴掌的不是她,所以足够旁观者清地看待这些。 风月再次感叹她家姐儿的心胸,亦不忘叹息她家姐儿的新伤,“只是可惜姐儿又要将养这脸好一阵儿了。” 沈南宝抬手轻触了触脸上,细密的疼痛就此传进了心扉,惹得她轻嘶了声,却开玩笑似的笑了起来,“大姐姐平日看着捧心西子的,这打人的功夫却没丝毫露怯,只怕她打人也打习惯了,那腕也不用疼痛了。” 瞧瞧,这被打了,还有闲情逸致品咂一番这力度,感慨施罚者的悠然快活。 风月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默默扶了沈南宝回了荣月轩。 大抵是回来得比预料的时辰早,悠柔尚在屋内洒扫,漫天游弋的尘埃,即便开了槅扇,又混着微湿的水汽,也依然挡不住灌进鼻腔的瘙痒感。 沈南宝忍不住又打了个喷嚏,这回是结结实实响亮的一声,震得一心除尘的悠柔骇然失色,待缓了神,方行礼道:“姐儿怎回来得这般快?” 沈南宝揉了揉鼻,鼻尖微微泛红,带出了些齉音,“遇着了事,便先回来了,总归有大姐姐他们接待着,我在不在都无碍。” 这般说着,悠柔起了身,抬眼一瞧,讶然道:“姐儿,您这是怎么了?” 风月捺了捺唇,“还不是叫大姑娘打的……” “过都过去了,打都打了,再提做什么?” 沈南宝打断她,朝着悠柔努了努下巴,“祖母说会叫人给我派药膏,你去管事处要一要,我这伤拖不得,万一落了印子就不好了。” 悠柔应声退下,待退出了槅扇,沈南宝这才往屋内走去。 风月跟上去,满目的纳罕,“老太太给便给罢,我们屋内不是还有一瓶?这般叫悠柔过去,倒给了她通风报信的便利。” 沈南宝不作应答,临案拿起镇纸,穿堂的风径直而入,翻得那一沓誊满佛经的纸哗哗作响。 风月踅身去合,携了雨丝的凉风便扑了她满脸。 风月不禁一面拭着脸上水珠,一面小声作啐,“果然‘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才掉了‘坑’,又落了‘井’!” 碎碎念叨着,转过眸,看见沈南宝正抻出一张纸,细细观赏,风月便也凑了过去,见上面通篇走笔如神,却奈何笔墨未干便遭逢摩挲,落得个一塌糊涂的景象。 风月不免啧叹,“姐儿好不容易抄的,便这般作废了,真是可惜了。” “可不是。” 沈南宝淡然发喟,一手团了那纸投进书箧。 扔得不准,扔到了登门入室的悠柔脚边。 悠柔端着托盘不好弯腰,只瞧着那团废纸,眉心略蹙,“这是?” 风月不以为意,踱上来复扔进了书箧里,“姐儿誊毁的纸罢了,药拿来了?” 说着,风月抬起头,兀笃笃地往悠柔手上一扫,不待她回答,便道:“老太太赏的必是极好的,快进来罢,先给姐儿上药。” 悠柔有些怔愣,须臾才缓过神来,疾步跟上去。 借着敷药的空档,沈南宝这才继续晨间那个问题,“上次爹爹从殿前司侥幸回来,席间那通话说得,好似爹爹同萧指挥使有些恩怨?” 在颊畔正画圈的手微抖了抖,伴着悠柔那有些颤栗的声线,“姐儿,您问这个做什么?” 沈南宝打量铜镜里悠柔的脸,淡淡的娥眉,却紧锁着,她翣了翣眼,“不好说么?我只是好奇。” 她倏尔一笑,挤得脸上骤痛,龇牙咧嘴了一番,神情被揉得一团破碎,唯有那腔调是落寞的,孤零的,“我那日怔怔然听着萧指挥使的训斥,又懵懵然看着萧指挥使拂袖而去,父亲和祖母关了门道话,主母姨娘、哥哥姐姐、府上下人都一脸见惯不怪,唯有我不知情,倒像是个局外人。” 指尖上的膏药被一点一点推开,腻得人心胸发闷,好似也一并堵塞了沈南宝的鼻腔,嗡嗡的,听着令人怅惘。 “也罢了,反正萧指挥使平日不怎么莅临,便是上门来,我只要警醒几分,少言论便是,也不会因此给父亲添些什么祸事出来。” 悠柔叹了一声,就着一旁的巾栉拭尽了指上药膏,“姐儿体谅,不是小的不愿意说,只是这事老太太曾下了严令,若是听见有人在背后嚼舌根,必定叫人拿了铁钳拔掉舌头,再打发给牙婆,买到勾栏做章台人。” 沈南宝惊骇得瞠了目,“恁般严重,可见爹爹同萧指挥使恩怨颇深,那我必不能不知了。” 她说着抻过来悠柔的手,在手背上拍了拍,“你私下同我说,你晓得的,我向来不是那爱胡乱说嘴的人,更何况这事不是什么值得外道的,我即便是祖母的孙女,触了祖母的霉头,也没什么好果子吃的。” 一通威逼利诱,悠柔这才娓娓道来。 耗费了一盏茶的辰光,悠柔才将前因后果说了个全。 沈南宝听罢,神色还是那样淡淡,只道:“你说了这么会子,只怕口干舌燥地厉害,便下去歇一歇,喝口茶罢。” 悠柔道是。 沈南宝见她退得不见踪影,方才从锦杌起身,点了三支香插进炉里,合掌道:“菩萨畏因,众生畏果,正如是之说。” 身后的风月颇有些怜悯,“小的先前还觉得那萧指挥使太狂傲了,场面的功夫也不给老爷做一做,如今晓得了缘由,却觉得老爷如今受着刁难是应该的。” 但感喟归感喟,该忧心的还是忧心,譬如老爷和萧逸宸的恩怨是否牵累姐儿,又譬如姐儿这一通发问,是否会传到老太太耳朵里。 沈南宝看着香烛上式微的火星,眼底的光也跟着幽暗了起来,“这是爹爹造下的孽,该如何收拾烂摊子,是祖母该头疼的事,哪里轮到我们绞尽脑汁。” 风月只觉得她家姐儿这话有些词不达意,搔了搔脑袋,却又不知道从何问起。 沈南宝却望了窗外渐小的雨势,“这雨只怕会下到清明,我记得耳房尚空着,你叫那些下人拿了浆糊、油纸、竹枝到那里扎纸鸢去。” 这么些时日了,风月也咂出了些门道,但凡她家姐儿莫名其妙的吩咐,那都是闳意妙指,有着拉长线儿的作用,索性不再嘟囔,领了命便去照办。 沈南宝则退回房中,又临窗抄了几日,如此捱到了傍晚。 日落黄昏,云霾掩得四下如黑夜一般。 殷老太太便命下人拿了金燧挨个给前厅点灯,随着一盏一盏的亮起,一爿一爿的光团交叠着,烘得一室如鼎镬之下的火,烹得人声鼎沸。 谢元昶也因而看清楚了众人,睃巡了数次,也没寻到沈南宝的踪影,忍不住问道沈文倬,“五妹妹呢?” 沈文倬也纳罕,疑目投向她小娘。 容氏如今分揽了家中一些事务,但身份依然是奴,这等场合不便叙说,只能转身埋头接过下人托盘上的菜,亲自布席。 还是一旁作壁上观的彭氏注意着了,擎了帕掩唇笑道:“这天儿冷不丁凉了,五姑娘年纪小,不及姐姐辈们晓通节气,懂得添衣,便着了些寒,如今正卧床将养,便不好得过来惹谢小伯爷吃席不快了。” “可是有大碍?我认识个好郎中,可或给五妹妹瞧瞧。” 谢元昶想也没想地撂了这话。 那沈南伊好容易才被彭氏劝慰,按捺下来的失落又因此腾了起来,坐在位置上,没管没顾地撅起了嘴巴,“父亲虽说才遭了些险阻,但到底没势落,家里也有些祖辈余荫,还是请得起一两个郎中的,便不劳谢小伯爷替五妹妹操心了!” 沈南伊一向逞口舌之快,常惹得家中上下下不了台,但这次沈南伊倒也说到了点子上。 毕竟谢元昶好歹是个小伯爷,一举一动都能牵扯出各个高门的耳报神。 稍不知情的,会议论沈家是否落魄了。 稍微知情的,那便是谈论这五姑娘和谢小伯爷了,这对男子来说不过是风流账上的一笔风花雪月,但对娘子,还是尚未及笄的娘子来说,那便是灭顶之灾。 谢元昶这时也觉察出自己的失态,忙俯身作揖,“是我粗心大意了,还望各位见谅。” 殷老太太也不好苛责,毕竟沈府同伯爵府就是云泥之别,遂婉转道:“谢小伯爷一向侠义心肠,更何况还是忧切我那可怜的小孙女,我哪里能怪罪。” 谢元昶讪讪扯了嘴角。 沈文倬却有些忧心忡忡的,拧着一双眉,但到底没说什么。 随着天色越发暗下来,雨声终止,四野俱静,在外奔波了镇日的沈莳也终于下了马车,提衽上阶,匆匆穿过甬道,一气呵成进了屋内。 霎时间,豁然开朗,洞开的槅扇泄进来寒风玉露,仿佛带着重量,随着那融融光亮下沈莳那满是郁色的脸,扑跌在众人的心头上,一径沉了下来。 第二十七章掩罪饰非 这场席面,各自带了心思,便吃得不欢而散。 沈莳回来神情那番壅塞,不消问,就明白定定是出了什么事。 殷老太太挂念着,也想问清楚缘由,待吃毕,送了谢元昶,便打发了众人,拿了沈莳单独来问:“到底是怎么了?我方才瞧你都没怎么动筷子。” 沈莳扶着额,满脸疲惫,“我今个儿朝仪,官家说近来惟货日炽,渐渐势壮成蝗虫,再不警醒,只怕震风陵雨,帡幪飞悬,所以将先前涉及五惟在官,一一闲职。” 殷老太太大惊失色,“这事不已然过去,怎又旧事重提?” 其实这话也不必问,那日闹得这般不欢而散,后来又总是给沈莳穿小鞋,但凡有点眼力见的,或多或少猜出是萧逸宸给官家吹了些耳边风。 沈莳不免有些恨恨的,抚膝大叹,“那事都过去甚久了,就他心心念念的惦记,暴戾恣睢恁般久,一点也没消磨他的恨意,反倒助长了他的气焰威风,也不晓得官家为何重用他,放这等人在身边,岂不悖逆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操性?时时刻刻拿把刀悬在脖颈上?” 殷老太太听得是心惊胆跳,连忙打断他,“就算官家再不给面子,你也不能在背后妄议啊,这要是被人撅了墙根子,那便是满门的祸事!” 殷老太太顿了顿,又道:“更何况,如今也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官家金口玉言,不日便会下行旨意,到时那罗刹娑指不定怎么侍势凌人,将我们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沈莳听闻无言以对,只能静静望着眼前的灯烛,也不晓得是不是火太烈了,望久了眼睛酸胀得很,不禁揉了揉,倏尔想起父亲垂死前的督促,也并没期盼他光宗耀祖,只叫他庸庸碌碌,一世顺遂便可。 但如今,恍惚这点也不成就了,偌大的沈家仿佛要断送在他的手上,他到时候下到阴曹地府怎么见列祖列宗。 一时之间悲从心来,手上动作愈发用力了,揉得眼眶愈发热烈,嘴唇紧紧抿着,呜咽却从喉咙里滚了出来。 去而复返的彭氏,端着茶进来时正见到此景,一颗心砰砰跳个不停,“老爷,这是怎么了?” 殷老太太便将官家的话复述了一遍。 彭氏骇得一瓯茶也拿不稳了,剌剌搁到几上,手擎着锦帕绞成麻团一般,“这该如何是好?” 彭氏咬着唇,焦急得慌不择言,“若不送些钱过去?这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的,便会放过老爷您罢。” 殷老太太暗叹到底年轻了,少了临危不乱的气势,这种胡话都说得出来,她冷笑一声,“老爷和那罗刹娑是什么恩怨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况这次牵扯的还是贪墨,你叫老爷送钱过去,不是明摆着拿了口舌叫人说去。” 彭氏被这通训斥训得懵在了当场,只顾喃喃,“那该如何办?” 她说着,目光不由掠向殷老太太,风从两侧灌进来,拂得烛影乱颤,打在殷老太太那双看过来的眼,意味深长,鲜亮得诡异。 彭氏忍不住打了个激灵,想起待字闺中的沈南伊,骇然失色,“不若叫五姑娘?” 垂首哀哀自怜的沈莳抬起头,诧异得眉毛飞扬,“宝姐儿?” 彭氏点点头,滚了滚紧塞的喉咙,“上,上次不是五姑娘在萧指挥使跟前说情,才让老爷避免祸及,而今再发生这事,叫五姑娘再去说说情,也未尝不能死马当活马医。” 这哪是什么死马当活马医。 这是送婗子去买一生顺遂。 那萧逸宸不惧臭名远扬,被人诟谇是抢掠婗子也不以为然。 沈莳却不得不顾虑自个儿的名声,毕竟他这官还是以孝廉,交章荐举,又蒙世荫方得到的。 但也不晓得,是不是事情过于严重,平日但凡听闻这类事便怒发冲冠的沈莳竟坐在杌子上深思起来。 这叫彭氏看到了希冀,双眸方迸了一丝光亮。 殷老太太却摇了摇头说不可,“官家旨意尚未下来,先不谈不必自乱阵脚,便真是如我们所想,是板上钉钉的事,也不能将宝姐儿交出去。” “为什么?” 彭氏揪着锦帕,惴惴不安地看着殷老太太,“是因为五姑娘还没及笄吗?但萧逸宸那人,及笄与及笄对他来说根本没差……” “你忘了王妈妈的事了?那小妮子还没死心呢,今个儿又问起老爷和罗刹娑的事,这要是把两人凑一块,岂不是由着她助纣为虐?” 殷老太太乜了彭氏一眼,打断她的话,转过头,吩咐胡妈妈给自己掺茶。 随着汩汩水流倾泻而下,殷老太太那双老眼在白茫茫的水雾里眯成了一条缝,“你且将你的心放进肚子里,伊姐儿是嫡女,是沈家的门楣,势必不会让她嫁得委屈的。” 被殷老太太戳破了心思,彭氏耳根子烫得厉害,讪讪地不知如何回应。 殷老太太呢,自顾自捧了茶,待润透了嗓子,方搁了盏,徐徐道:“我记得宛姐儿生辰是在老爷的前一个月?” 彭氏讷讷地颔首,“可不是,韶光易逝,转眼就过去十几载了,如今回过头来细数数……宛姐儿今年正正好及笄了!” “不行。” 沈莳站了起来,两手掖在了兜下,使劲摇头,“宛姐儿好歹是容娘舍了半条命生出来的,又是倬哥儿的亲姊姊,这要是叫她去做了那人的填房,只怕要令倬哥儿寒心。” 家都快没了,还顾忌一个庶子嘛? 彭氏暗啐着,又不好明面上发作,只能转眸望向殷老太太。 殷老太太指节敲在桌面上,笃笃的响,“老爷说的话没错,这事得徐徐图之,水到渠成才好,不然只会令家门不睦。” 这法子行不通,眼下似乎也再无其他法子可缓的了。 方才还神色坚决的沈莳忽而豫色起来,插着兜,眉眼打起了官司。 殷老太太见状,也不知道想到什么,大叹一声,“不过,宛姐儿往日随她小娘,向来克俭,从前生辰就草草吃顿饭便了了,如今好歹是及笄,这礼不能怠慢了,不若叫旁人觉得我们苛待了子女。” 庶女罢了。 奴人生的孩子,能讨个礼都不错了。 大办对她们来说简直就是天道恩赐。 但自古福祸相依,大办之下便是向外张扬伊姐儿已待字闺中,随时可娶。 到时登门拜访不下簪缨世家,她们再找了媒娘与那罗刹娑牵线搭桥。 再在容氏,宛姐儿耳边说几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话,又哭几次‘父母恩情,祖母养育’,也不怕宛姐儿不心甘情愿地踏上毡毯,登上舆车。 更况,老太太但凡决定的事,轻易不可动摇。 这般来看,木已成舟,棋局已定,折不出去沈南宝,折出去沈南宛也好,倒时也乐得看看那容小娘的哭丧脸。 彭氏神在在地想着,喜滋滋地宛转了声调,“母亲放心,我一定好好替宛姐儿大办一场。” 就这么,翌日一大早,彭氏着了人清点库房。 沈南伊尚睡着,听道动静,怨怨恼恼地起了床,趿鞋踱到门外,靠着菱花纹支摘窗问道明筝,“大清早的,母亲这是做什么?” 明筝倚在墙根一面张望,一面回道:“这二姑娘生辰不是快到了?老太太说二姑娘平日过得简朴,这么一次及笄得大办,莫叫旁人觉得她们亏待了庶子们。” 言讫,俩下人抬着一箱红漆描金龙凤呈祥纹大衣箱,涨红着脸穿过濡湿的甬道。 沈南伊瞌睡虫一下跑了干净,瞪圆了眼睛看向前方,“我记得这不是母亲的嫁妆?” 沈南伊秀眉拧成麻绳,“大办,也不至于这般大办罢?我瞧着不止要把阖府上下的积蓄给那沈南宛造了,还得搭上我房里的!” 沈南伊气不过,披了褙子拔了鞋跟,因没禁步碍事,几乎是一骑绝尘地摞到了彭氏跟前。 彭氏被她这一猛然出现,吓得剌剌抚胸,“你这是做什么,好端端的要把我吓死过去不成。” 沈南伊犟着脸,看着又一箱越进来,“母亲还问我,母亲莫不说说这是做什么?那沈南宛再怎么不就是个庶女,值得这么大办?还要你自掏腰包!瞧这架势,怕是要比过我当初的及笄礼去!” 彭氏当初千辛万苦生了这么个女儿,后来又因着顾小娘那事亏损了身子,将养了经年也没再怀上一子,如今年数上去了,祈求再有个儿不能够了,便一心宠溺着她。 宠溺之中不乏带点希冀,企图她不争馒头争口气嫁个好人家,她也跟着水涨船高,日后就算倬哥儿接受家里主权,也不会矮容氏一头。 但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伊姐儿如今越发不成规矩,也看不清着头,只顾眼前利益。 前几次伊姐儿因沈南宝吃的亏,不便是那样么? 那种秋后回想,明白了对方的企图,却又无法说出口计较的窝囊,直叫人心头憋屈! 让彭氏都忍不住想拎着她这个女儿的耳朵啐骂一通。 不过到底是自己的女儿,再气,心底儿那些污言秽语的诘责也得绕一绕,免得因了旁人间隙她们之间的情分。 想罢,彭氏嘴角牵了牵,让下人将装满珠玉的箱笼抬进去,这才转头,深深看着沈南伊,“你这孩子,你未来可是要做主母的,端稳持重,落落大方,怎么能拘泥于这些小钱和那些奴籍计较?” 第二十八章肝胆叵测 沈南伊几乎觉得自己听岔了。 这么些小钱? 这一箱箱的,怕不止几百两这般简单罢。 彭氏却不愿意同她这女儿细唠,免得她这女儿又管不住嘴打草惊蛇。 她抬起头,看到云翳堆在天边,厚厚的,倾轧在头顶上,明明是一种抑郁不得抒的壅塞感。 彭氏却有‘临阶前盈尺之地,倚马可待而扬眉吐气、激昂青云’之快,她舒然地眯起眼,语气松快,“你前个儿不是说你祖母削减了人手,害得你行事多有不便么?这次大办必得不少人,赶明儿我便去牙婆那兜售些贱奴回来,正好拨一些给你。” 沈府眼瞧层楼叠榭,干云蔽日的,实则五面透风,前脚彭氏方派人打点库房,后脚风月作了耳报神到沈南宝跟前咬。 言讫还微有些感喟,“这能不被人芥蒂的活着就是好,但凡撑个笑脸,吴侬软语几句,便能得那个真心,叫旁人实打实地为你计深远虑。” 沈南宝听罢舔了舔笔,看到砚台依然干凝,复望一眼拿着墨块在砚台里还千回百转的风月,叹了口气,“风月,施点清水,快干了。” 风月这才如梦初醒,拿着小盂掺水。 悠柔便是这时捧了诸类茶具进来。 红泥鼎炉,汤瓶、青竹夹、茶碾、拂末…… 风月见状颇为惊讶又颇为欣喜,“姐儿,您要斗茶?” 沈南宝‘嗯’了声,头也没抬地又把笔舔墨,吩咐悠柔将茶床临窗摆上,待得最后一笔运完,挽袖罢笔,拈了三炷细香默默祷告,方跽坐在茶床前,取了三才杯、茶钤等用具来涤。 悠柔不如风月耳濡目染,不知此情此景要帮衬什么,只能静静退到一边,观望着风月递去一饼园茶。 沈南宝接过,便拿银锤隔纸敲碎,又放入碾中研磨。 清风入户,拂得一室珠帘乱摇,光影破碎,落在那汤瓶滚沸的水中,像个透明的壳子将其罩在里面,兜住一干的贪嗔痴恨。 沈南宝稍捻了一点放入煮沸的水中,见茶沫飘浮,正值火候刚好之刻,便击入茶膏。 在不请自来的沈文倬眼花缭乱中,转动茶筅点水。 茶盏边沿不断起花犹雾滚滚。 这便是所谓的‘战雪涛’。 他上一次见时,还是在北苑御茶见新,林下英豪斗美时远远见过。 当时只觉得此举只应天上有。 却没想到他这个五妹妹能够将点茶运至如此玄妙的境界。 沈文倬抬起头,看向坐在窗边的沈南宝。 嘉树葱茏,交相掩映着那丸红日,忽而一阵风来,摇摇落落,晃出夺目的天光,映在沈南宝丰腴净白的脸上,轰然炸碎出万道光芒。 沈文倬一颗心便如星落云散,不由牵着脚步后退,撞上门槛踉踉跄跄,跌了个大跤子。 惊得屋内三人纷纷侧目。 沈南宝有些讶然,“三哥哥?您怎么来了?” 她说着撂了茶筅,抻了衣衽起身。 纾华离槅扇较近,便和风月一前一后地赶过去扶。 风月一面扶,一面还嘟囔着,“这些下人愈发混蠹了!三公子来都不通传一声。” 沈文倬有些讪讪的站起身,兜头彻脸的红让他声音也嗫嚅了几分,“我方进来没瞧着下人,唤了几声没人应,怕五妹妹出事,便没管没顾冲了进来,倒失仪得很。” 说着,他握拳作揖。 沈南宝连忙拦住他,“您这是担心我,是情真意实的表现,三哥哥何须道歉?” 风月却拍了脑门,恍然大悟,“怪不得没人,那些下人便是司阍,也都被姐儿您使唤做纸鸢去了。” 那因挂了襻膊儿而露出皓腕,凝雪似的惊现在沈文倬的眼前,就着天光,晃动出令人心折的颜色。 沈文倬烫着般缩回了手,神色又慌乱又纳罕,“我从前看那纸鸢,虽有一臂之长,做工却不甚多的,也就几个竹枝架起来,盖上纸,还以为就只需得一人,没想要这么多人。” 台词不算长,他说得却有些糟糕,好在众人都听明白了。 那在旁恭慎耷着脑的悠柔亦然,微抬了眸偷觑沈南宝,见她一脸泰然地笑,“原是只要一人,不过我才回来,和姐姐们都还不熟,想着给她们做做纸鸢,亲近亲近。” 这是个极好的法子,既不伤财,又能显露实意。 闺阁中女子又多偏爱这样花巧的玩意,保准一送一个喜欢。 沈文倬都能想到大姐姐和二姐姐收到纸鸢时的飞扬眉色,他不禁替她高兴,也为她考虑起来,“那人手可够?要不要我拨些衍清轩的过来给五妹妹你使。” 怕沈南宝受宠若惊,沈文倬还特地解释一句,“我明日便要离家,那些人留在院子里成日闲着,不使白不使,也正正好让五妹妹替我抽了他们闲散的懒筋。” 沈南宝晓得她这个三哥哥人好,前世她被胁出嫁时,只有他真心问过她想不想嫁,在她落难穷厄时也只有他予了钱。 虽说都是雪中送炭,但不及今世这几次这般悉心照顾。 这大概便是所谓的境随心转,仁者心动罢。 她霁了脸色,“三哥哥不必担忧,人够使,更何况二姐姐将要及笄,母亲准备大办,还特意要再买些下人回来。” 沈文倬微瞠了目,“这是何时的事?我怎么不晓得?” 沈南宝瞥了一眼风月,语气掺了些包涵的怨恼,“说出来倒让三哥哥笑话,是我这素日爱插科打诨,听墙角根的丫头临过后罩房,听到下人们说的。” 忽而,沈南宝又笑,“不过这也不是什么需得掩耳盗铃的事,母亲待二姐姐好,尽力替二姐姐操办及笄礼,这传出去,自是一番美誉。” 沈文倬不懂深宅里的弯弯绕绕,更未蹈过刀山火海的官场,便觉得这人就如平日所读的书册,看着是什么便是什么。 譬如彭氏,每逢他从麓山书院回来,彭氏都对他展颜欢笑又嘘寒问暖。 沈文倬便打心底的觉得大娘子好,所以当下听到沈南宝这般说,倒十足十地感激起彭氏来。 “母亲为人宽和,从来不曾苛待我和二姐姐,原以为就这般不过了,没想到母亲还替二姐姐劳心劳力到这般地步,春晖之情无以为报,我唯有尽力映雪读书了!” 沈文倬说这话时,眉头紧锁,嘴角抿成一条线,下颌露出浅浅的梨涡,透出一股子少年的纯朴厚质。 沈南宝愣了下,到底没忍住掩唇笑了起来。 笑得过于开怀,那眼睛便弯弯的,像天上的弦月,姣姣地钩出一缕细翘的边儿,穿过厚厚的层波,霎时间照亮了他的心。 心剥剥的跳,挤在了嗓子眼,沈文倬如鲠在喉地瞥了目轻嗽。 沈南宝瞧出他的无所适从,只以为自己失礼了,连忙福身,“三哥哥莫要见怪,我只是……” 托辞就在舌尖婉转,沈南宝却没说出来,她到底不太愿意同沈文倬兜搭这些违心的话,遂转了话题问:“说道恁般久了,还不知道三哥哥今日过来是为何事?” 一面说着,沈南宝一面去了茶床,注汤击沸,“三哥哥来得正巧,我正闲着无事,学旁人斗茶,您尝尝?” 沈文倬望着手中盏面如疏星澹月的细乳,方才登门入室撞见的那一幕又临上了心头,他心头突地一跳,忙忙捧了茶喝,“昨个儿我听闻……便想着来看看你。” 沈文倬从盏里抬起眸,看向沈南宝一侧的颊畔上,嗓音有些瓮瓮的,“五妹妹可还疼么?” 沈南宝如梦初醒地抚着自己脸上的伤,笑了笑,“三哥哥您不说,我都忘了,昨个儿祖母给我拿了上好的膏药,一觉的功夫,醒来便不疼了!” 沈文倬有些局促地拢了衣袖,摸着那凸起的冰凉,笑得分外颓丧,“那便好,我还怕五妹妹疼着呢,若是那样,我便愧疚难当了,毕竟怎么说,昨日那事,缘也是我没周顾得好,就这般让舒直进来……” 他一向如此,善于给自己揽罪过,八竿子打不着他的事,他也会存一颗愧疚的心对向旁人。 沈南宝并不赞同这种‘递刀子给仇人’的心肠,却也不愿拗了他。 毕竟世间荆棘,需得亲自走过,方能铁石心肠,旁人若是插手,便如那‘扬汤止沸’,只一时顺遂罢了。 沈南宝便只安慰道:“不关三哥哥的事,原也是我同大姐姐才相处,不甚熟稔惹出来的摩擦罢了,日久便好了。” 她的语气很轻淡,一如先前在靖水楼说瓦市那些奴奴的时候,含着历经千帆才有的沧桑,所以才能在诸多抱屈的境地里,如此平静随和谈论起来。 但她才不过十三岁的丫头…… 沈文倬莫名怅惘起来,一时之间竟不知该怎么接话,又想起在荣月轩待得有半盏茶的辰光了,再坐下去只怕不好,便起身告辞。 沈南宝送他出了月洞门。 在将要踏上水榭,沈文倬停下了提衽的举动,在淙淙流水声中回头。 那抹身影早就融进了交错树丛里,他心头突然壅塞起来,静好的春光透过檐角,毫不掩饰地打下来。 沈文倬摸了摸额头,从袖中掏出那瓶膏药,只觉得暮春还未到,日头却毒辣了起来,晒得人头昏脑涨。 第二十九章遥听弦管 或许是因先前落了大权,而今重操旧务,彭氏做得比谁都兢兢业业。 前日才道要添人丁,翌日便买了一摞下人回来,竟还十分大方地拨了两个来荣月轩。 风月正伺候着沈南宝研磨,见到悠柔领了这两人进屋,小声囔了一句,“倒是冬水田里种麦子,怪哉了,从前可没见大娘子对姐儿这般上心。” 沈南宝瞥见她绷得笔直的一张嘴,似乎在忍耐着后话,并没理她,埋着头蓦地把笔运了最后一捺,然后取了镇纸迎光细览。 “身语意业无有疲厌。” 她咀嚼着,叹然有声,“倒真如是,誊完只觉神清气爽,手腕也不酸疼。” 这般神在在的感慨罢了,沈南宝复递给风月一观,“你瞧瞧,如何?” 娟秀的小楷,虽不及大刀阔斧的豪迈,临篇却另有一股子的脉脉温软。 风月迟疑着点了点头,满腹纳罕地只道了一声好看。 沈南宝似不甚满意这样干巴巴的一句,踅身问向悠柔,又得到如出一辙的答复。 沈南宝不由抚笺长吁短叹,“谁问字,我是问这佛经的内容……也罢了,你们目不识丁,叫你们来看倒是难为你们了,我自去找找懂行的来看。” 风月老神在在地拿手抵着下颌,沉吟,“懂行的?那岂不是容小娘?阖府上下也只有她懂了,上次老爷从殿前司回来,可不是因着这个,老太太让容小娘打点除尘的,不过没想萧指挥使也一道来了,倒白费了那一番布置。” “这谁能预料?要怪得怪那报信儿的人,只道老爷回来,不说指挥使也跟着来。” 沈南宝说着往纸上吹了吹,那墨还透着水,衬得字字乌黑发亮,像姑娘春日下顺滑如瀑的发。 风月掖起手昂了声,“可不是怪那报信儿的荃子,小的听闻那日过后,他便被老太太罚了掌嘴,足足二十下,脸肿得老高了还渗血,听说还打掉了几颗牙,如今说话都漏风。” 风月说着说着,哆嗦了起来,又开始感喟起容氏念佛的性儿来,“到底是镇日礼佛的,心肠软得一塌糊涂,这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展露本领,却叫这荃子搅合落了空,容小娘非但没怪罪,还替他在老太太跟前求情,让荃子继续报信,怪道府里上下都不怎么待见她,这面团似的人,谁不想捏捏?” 沈南宝抿了抿嘴,笑得有些晦涩。 跑腿报信的,没了嘴,日后多的是错处。 一件、一件的惩罚挨下来,就跟慢慢剥皮一样,熬到最后一刻,见着心被剖出来只觉得解脱。 沈南宝抬头望了一眼悠柔,很快收回了视线,曼应道:“没办法,家生子,命捏在主子手上的,能怎么样呢?” 风月这时有些庆幸自己的身契是捏在沈南宝手上,而不是沈府,不然,今后的日子都是不见天光的。 沈南宝见上面墨迹由浓转淡,映着天光微微发灰,信手拿了镇纸捋了捋,方卷起来,收入勾云纹珐琅卷轴中。 这样过后沈南宝才抬起头,看向案几三尺之外的两个丫鬟。 顶着浓眉大眼的是方官,打着寒颤不敢抬头的是闻蝉。 旁的不说,彭氏取名倒是有一手,竟比画匠手中的笔还描绘得惟妙惟肖,叫人听了便过目不忘。 但往常作耳报神的,要得就是不起眼。 取这样的名字,诚心让她注意着? 沈南宝纳罕着彭氏的用意,却吩咐二人去做了庭除。 毕竟那些个下人做纸鸢做得昏天黑地,一刻都来不及洒扫,前日又下了雨,打得一院子残花败叶,堆满了腌臜物。 再不打整一番,只怕这院子又如先前那般,叫人远远瞧着就觉孤冷清寂,有冤魂在作祟。 窸窸窣窣的声音很快响了起来,伴着呼呼的风,刮进来一阵尘雾。 沈南宝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好容易止住,那鼻尖又痒得厉害,沈南宝便又揉了好几下鼻尖。 去放叉竿闭窗的风月回过身见到这景象,皱紧了眉头,“姐儿,这怕是鼻痔犯了?” 沈南宝愣了愣,这才想起自己从前有鼻痔这事。 不过后来她嫁到北郡侯府,陈方彦便四处替她寻大夫找偏方,几番辗转终于给她治好了。 以至于重生回来,她都忘了自己还有鼻痔这毛病。 那边悠柔有些好奇,“姐儿有鼻痔吗?” 风月不好气地瞥了她眼,想起她是殷老太太的耳报神,便阴阳怪气地哼了声,“可不是,姐儿腊月生的,天儿又极寒,便着了凉,一直反反复复落了这根儿……” “你说这个做什么?” 沈南宝打断她,微拧的眉头在看向悠柔时松落了下来,“小毛病,养养便好了。” 说着,沈南宝去了黄花梨木透雕花鸟图镜台,从抽屉取了象牙雕花卉粉盒,给面上傅了薄薄粉黛,“替我更衣罢,免得去迟了,耽误了给祖母熬药。” 风月和悠柔两人这才伺候起沈南宝洗漱,替她着了件翠池花边对襟。 又一如既往的,沈南宝叫风月只顾在屋中除尘,不必碰书案,然后领着风月去了后罩房,熬完药后拿了卷轴去向沉香轩。 风月瞧见那方方爬上勾心斗角的红日,复望向沈南宝手上卷轴,不由道:“姐儿自回来都没怎么和容小娘说过话,这般不请自去,就不怕容小娘因老太太,因先前那样的癔症不待见姐儿么?” “你方才不是还说她善得很么?” 沈南宝走在游廊,光从牵丝攀藤里漏了下来,虚虚实实地打在她嗤笑的脸上,“这心中有佛,心肠又软的人,就算再不想待见我,面上也得做足了,不然就耽了这礼佛的名声不是。” 就像殷老太太。 明明不愿放任大权,却口口声声说着担忧挂怀? 那这样还算心善之人么? 风月有些恍然,小心翼翼觑了眼沈南宝,看到她通透无瑕的皮肤,犹豫了瞬,问:“姐儿,您怎么晓得容小娘是怎样的人?” 浓长的睫毛虚虚耷拉了下来,盖住沈南宝眼底的光,“自古上行下效,我虽没同容小娘说过几句话,却是和二姐姐说了不少。” 她忽而又笑了起来,“作这些担心干甚?前些时候二姐姐不是还道让我有时间去找容小娘礼佛?看在二姐姐的面子上,容小娘也不好拒绝的。” 沈南宝说着,拾了小径拨开丛叶往里走,就听到清止戏谑的声音,“公子,您就当衍清轩添了几张口,至于大娘子是不是有想启蒙公子的心思,只要公子您不想,她们纵使千般万般的绞尽脑汁,也束手无策不是?更何况后日公子就要启程,她们又不能做书童一并儿跟了您去麓山书院。” 沈文倬有些懊恼,“我晓得你说得这个理儿,我只是觉得碍眼罢了,就跟那一地青苔,突然蹭出来几个笋头,只会叫人看着又惊又奇。” 风月最爱听这样的墙角,越稀奇便越觉得滋味十足,猫在灌丛间的身子忍不住往前靠了靠。 沈南宝见状,存了心地打趣她,缚起袖子去拨丛叶。 一臂宽的叶子抖擞筋骨似的发出飒飒声响,骇得沈文倬腔调都变了,“谁?” 沈南宝看了眼缩着脖子羞恼不已的风月,支了个脑袋出去,笑眯了眼,“三哥哥是我。” 沈文倬心头蹦了蹦,也不知方才的话她听没听见,局促地笑,“五妹妹怎来了?” 他说这话时,舌头有些打结。 沈南宝猜出他因为什么,并不戏谑他,只掂了掂手上的卷轴,“我才抄了佛经,想去找小娘讨教讨教,她素日礼佛,最是懂这个的了。” 沈文倬看她眼底没有促狭的意味,这才松落了口气,又不禁讶然起来,“五妹妹也礼佛么?我听说上次爹爹回来,你还给爹爹抄了《药师经》。” 沈南宝点了点头,复又摇了摇头,“我就是个半罐水,略知一二罢了,不及容小娘,是个真正的礼佛之士。” 沈文倬嗐然,“佛祖慈悲,普度众生,只要心中有念,又何须分那什么算得上,算不上?” 他的声音很清澈,带着干净浸透人心的力量。 就是敦敦教导也不会有被人耳提面命的悖逆情绪。 想来这或许便是前世沈文倬守选县尉主簿时能兼任顺宁府府学教授的缘由罢。 沈南宝想着,含笑道好。 温温脉脉的眼眸汪着水似的,比春波还潋滟,叫沈文倬一眼看去,就有些心惊动跳的,他讪讪地翕了翕口,抓耳挠腮道:“我正巧要去小娘那儿请安,便一同罢。” 沈南宝便又道了一声好,随着沈文倬一径来到了沉香轩。 不料沈莳也在。 二人不知道说了什么,反正沈南宝登门入室时,便见容小娘拿着巾帕在两眼下掖。 沈南宝暗暗回想前世,不动声色地屈了膝,“爹爹,小娘。” 沈莳面色有些不虞,双手落在椅搭上,乜着一双眼看沈南宝,“你怎么来了?” 沈南宝习惯了沈莳这样的冷待,垂着浓睫含住眼底的漠然,“我方才抄了佛经,不晓得抄得怎么样,想起小娘素日礼佛,便想让她替我看看。” 沈莳扬了眉梢,“你抄佛经做什么?” 他随口一问,沈南宝却突然抬起了头,敛着深潭般的眸凝向沈莳,“清明快到了,我想给我小娘烧点经书过去。” 第三十章恨抚琴心 顾氏在沈府便是禁忌,就是殷老太太也甚少挂在嘴边。 沈南宝蓦地开口,沈莳竟讷了半晌,方才还霁色的脸慢慢涨得青白交杂。 容氏到底是跟他一个炕上连着被衾的人,当即知味过来,“这清明到了是得给亡故的人烧纸,前先儿时候老太太还说道呢,上次五姑娘在她面前念叨着她小娘,应当是想了……” 沈莳冷哼一声,“想了?那等逮妇有什么可记挂的?传出去不嫌丢人?” 他掀了眼皮,凉薄视沈南宝,“还有,你还敢在老太太面前说这样的话,当真是在外头教养得你放肆了!连这点慎言检迹都不知道!” 越说越气,沈莳竟拔高了嗓门,“我且告诉你,休想给她焚寂,不若到时我让下人杖你二十个板子,你别因着抹不开面脱裤腿儿哭闹。”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没有一丝的波澜,像是不小心踩踏到了蔓草,没有哀哀的嗟伤,反而还怨恼被蔓草带上的泥土。 沈南宝心中发凉,不是为他这样的冷漠。而是为他言辞里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提到过四哥哥! 她想起前世那些受委屈时的暗暗质问。 她突然很想问他从前真有喜欢过她母亲么? 想来也该是有的吧。 不然,当初母亲抱着还是襁褓的她登门时,那么多人说她身世不清白,她爹爹都要纳母亲为妾,后来又怎么会惹得彭氏如此忌惮? 但若是有,为何这般绝情呢。 因为那未出世的四哥哥? 如果是在前世,沈南宝或许还会因此懊恼母亲,为何当时会那般迁怒于大娘子,害得大娘子流了胎。 后来她大限之际,在床头念叨这事,陈方彦就笑她,“你爹爹是做什么的?通政司右通政,那是呈转、封驳内外奏章和引见臣民之言的,家里那些乌烟瘴气,能比银台司、四方馆的还厉害?你自去看看官家,早些年惩治爱妃温氏时,可或有过心软?还不是白绫一置,索了去。” 那时沈南宝才明白过来,母亲被冤枉,被害死的这些事原来所有人都知道。 大娘子她们知道,爹爹知道,那夜夜枕在她身边的男人也知道。 只有她被蒙在鼓里。 她还曾傻傻地替爹爹辩解,说他只是被四哥哥的事蒙蔽了眼。 没想,她爹爹不是糊涂,不是不知,只是如那汉成帝待班婕妤,秋风悲画扇,故人心变罢了。 敛在衣袖的手攥了攥,沈南宝深吸了口气,正欲开口,那厢沈文倬却弯下腰作揖,“爹爹,我前日读书,尚有一句话不懂得。” 他突然的开口,让沈莳颇有些猝不及防,脸还板着,声气却已缓和了,“什么话?我虽不是两榜进士,但肚里还是撑着点文墨的,你且说说,我或可懂得。” 沈文倬应声,将腰弯得更低了,“是《大学》里的一句话,说得是‘上老老而民兴孝,上长长而民兴悌,上恤孤而民不悖’。” 这话并不难,无非是上对下。 譬如上位的人尊敬老人,老百姓就会孝顺自己的父母,如此善行效仿,普天之下便是无忧了。 但这话放在这里,意味便深长了。 沈南宝肉眼可见沈莳的脸凝成了冰壳,又气又笑,吹得胡子翩飞,“读了几载的书,拜了教授做先生,便觉得可以教训我了?” 沈文倬只道不敢,“我只是觉得,五妹妹是因着瞧见父亲如何待祖母,这才不扶自直地给她生母烧佛经罢了。” 沈莳怔了怔,半晌才连连点头,“所以,依你之意,便是我这个上梁惹出的这个事端?” 这话说得便严重了,沈文倬当即拿首抢地,“爹爹,我并非这个意思,我只是想让爹爹少责怪五妹妹,五妹妹这样也是情有可原……” 沈莳脸色更冷了,“你倒是慈悲心肠,竟衬得我里外不是人了。” 容氏听到这里,哪还坐得住,掷了裙幅就稽首,“老爷,是奴奴不好,镇日念佛没得教导好倬哥儿,就连宛姐儿……” 谈及此处,容氏双眼洇红直拿锦帕掖眼,哽咽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洞开的门散进春光,打在容氏那柔软的腰段上,就着嘤嘤哭声,愈发有了让人垂怜自愧的美感。 更何况沈莳这番过来本就心里存了愧疚,见到此情此景,方才还冷硬的心肠汪成一摊水,巴巴地道:“好好的,怎么又哭了?” 容氏自顾哭着,“奴奴只是心愧,看着倬哥儿这般样子,觉得是妾镇日躲在佛堂,没顾好倬哥儿和宛姐儿,才叫他们递相模效面慈心软,以至于见到五姑娘这般模样,便叫倬哥儿生出些体恤心肠,忘了锵锵翼翼,方如此肆意轻言,冲撞得老爷这般气盛。” 容氏说着,狠狠拭了眼角,伏在地上哀求,“是奴奴不好,老爷您若要怪罪,便怪罪奴奴罢!” 字字句句都在道她不好,但细细嚼来,哪里是她不好,分明就是自己不好,所以才叫宛姐儿摊上这么档事。 还叫他怪罪她。 真怪罪她,到时宛姐儿只怕心生怨怼,怎么嫁过去? 沈莳气极之下,不免怨恼起容氏太没个眼界。 再怎么说那萧逸宸也是指挥使,宛姐儿嫁过去就是个妾也是拿鼻孔看人的,更何况还是为了沈家后业,亦是为了倬哥儿仕途顺遂作保。 但她做低了姿态,又是哥儿姐儿的生母,沈莳不得不给她台阶下,连忙下了位置,去扶她。 “你一向尽心伺候着我,和大娘子一起将家治得井井有条,你哪里有过错了?反倒是你不争不抢,替旁人考虑,受到的委屈才最多。” 容氏顺着他起身,点着头,“老爷替妾周顾,感受着奴奴的难过,奴奴和哥儿姐儿也同老爷一条心的,也体悟老爷的艰难,不过奴奴是小女人,触景生了情,哭这么一通倒惹得老爷也跟着难过了。” 她仍旧哭着,却说得十分大体。 那煽动的鼻翼微红,透出令人心软的颜色,也叫沈莳消散了方才的填膺,怜解她的心情。 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便迁怒起罪魁祸首——沈南宝来,“你三哥哥替你说话,你小娘哭得这般肝肠寸断,你便就这么在旁看着?” 一边说着,沈莳一边转了首,看到站在迎风当口的沈南宝,那裙衽在她脚边风卷云涌地翩动,搅得似乎天光也破碎起来,落在她漆黑的眸上,深潭一样,既潋滟又壅塞。 沈莳心头一窒,恍惚看到了从前的顾氏。 耳畔的风越来越急,渐渐的,外头的那些啁哳啊、那些人声啊,越来越远,仿佛飘到了天外,他被扽回了从前时光,仿佛又闻到了那瑞脑的馨香,又见到了顾氏。 看到她跪在花团锦簇的毡毯上,背脊挺得笔直,一双眼清冷轻淡,那声气却更为漠然,“事已至此,我再说什么都是徒劳,便只祈盼老爷能允准我带宝姐儿一道出府。” 后来,后来又说了什么,沈莳记不得太清了,他只知道自己发了好大的一通火,将她赶了出去。 还拿了她素日爱用的绢纱,为她描摹的画像,一并带进了炭盆,任由着火舌舔噬往日那些痴肠,眼睁睁看着它们,化作灰,变成尘。 最后消失殆尽的是画像上,他的亲笔题字: 醉看枝头胧月明,暗抚琴弦求凰弄。 早知如此梦魂引,当初不应贪春情。 只听得一声“爹爹”,打破了那些爱恨前尘,沈莳垂下眼,看到沈南宝跪下来,不卑不亢地俯首,“是我不好,说些糊涂话,让小娘和三哥哥替我哭诉,实在叫我心头难忍,父亲您快莫气了,我晓得错了。” 沈莳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她,好似透过她看着什么人儿。 容氏心里打起了擂鼓,忙扯了笑容道:“老爷,五姑娘既然晓得了错,您也莫要再气了。” 说着,她递了眼神给沈文倬。 沈文倬如梦初醒地叩首,“我也不好,不该如此暴慢行非,还请爹爹怪罪!” 沈莳瞥了过去,刚刚微怔的眼神已回复了清明,沉吟道:“起来罢,你一向宅心仁厚,怪不得你。” 他又看向沈南宝,“念你是初犯,我不罚你,但你得记住下次你再提起顾氏,我便饶不了你。” 手放在冰凉的地面上,连着心尖也一脉冰凉了,沈南宝微微屈了指,恭声唱喏,“晓得了。” 这话落下,沈南宝才方起身。 沈莳却不愿赏她一眼,同容氏和沈文倬说了几句,便拂袖而去。 头也不回的背影叫容氏重重一叹。 沈南宝听闻朝她屈了膝,切切嗫嚅,“小娘,是我不好,口没个遮拦的惹恼了爹爹,让他连带着将你们也气了。” 话都撂到这份儿上,容氏也不可能真能责怪她,只能摆了摆手,“也不怪你,本来老爷过来也是有事相说……” 沈文倬听她语气哀婉,这才后知后觉地问道:“小娘,到底是什么事,我方才进来瞧你愁容满面得厉害。” 容氏哀哀长叹一气,又忍不住地掖起眼角摇头,“算了便不提了,都是板上钉钉的事,提了也只是令人悲惘罢了,等会儿叫宛姐儿回来,瞧见一屋子的愁云惨淡,岂不扫了她及笄的兴致。” 第三十一章难为娇客 事关亲姊,沈文倬当仁不让地要问清楚,“小娘,您不要藏着掖着,您就和我直说二姐姐怎么了?是遇着了什么事?” 瞧着容氏缄默不言的样子,沈文倬有些急了,拧着眉头道:“小娘,您若是不告诉我,我便去问爹爹,我不信爹爹也不说。” 他搬出沈莳作挟,听得容氏又气又急,“你不久便要秋闱,不告诉你是为你好,何况如今的你尚未致仕,便是致仕,还需得个三年五载熬出些名头来,你就是知道了,你能做什么?不就是多张口唉声叹气?” 容氏一向温诺,何曾这般疾言厉色拂人面,可见事情果真厉害得紧。 沈文倬绷紧了脸,一副不问清楚誓不罢休的模样。 沈南宝见状,悄悄掂了掂手上的勾云纹卷轴,倏尔一笑,“方才爹爹的教训,教训得也颇有些在理......” 她嘴角落寞的一抿,让沈文倬窒了心,“五妹妹,你别这么说......爹爹他不是那个意思......” 他想安慰她,却不知道怎么安慰。 毕竟沈莳方才的话,一字一句都如篆刻,凿得恁般清楚,任谁都不会会错了意。 沈文倬虚虚拢起了拳,神情颓丧得厉害。 沈南宝便笑,“三哥哥误会,我并非妄自菲薄,我只是突然想起小娘身子才好,我这么巴巴送来佛经请教小娘,让小娘因我劳心劳神的,的确没得规矩了。” 或许是她眼底的讥嘲,又或许是不想同沈文倬再纠缠那事,反正容氏扬了下颌,“五姑娘抬举我了,我虽礼佛,却也是个门外汉,所以称不上‘讨教’二字,更遑论讲经,不过到底熟读经书,可或替五姑娘看一看,解解其中疑惑。” 沈文倬颇有些豫色,“小娘,方才父亲才说了不能……” 沈南宝嗤了一声,黠睨了他眼,抢白道:“三哥哥你是觉得你父亲去而复返再见到?还是觉得你五妹妹自个儿蠢会将这事外道?” 沈文倬讪讪地摇了摇头。 如此,容氏这才接过了那通体勾云纹的卷轴,抽出里面的佛经,置在旁边的炕桌上一展到底。 甫一铺开,站在一边的沈文倬便忍不住纠结了眉色,“五妹妹这字……挺好。” 沈南宝抿出一丝腼腆的笑,“我前些儿时候犯了错,被祖母罚抄家规,后来将誊抄的拿去给祖母看,祖母便说过我这字,娟秀尚有,笔力却欠缺,需得再多加磨炼。” 沈文倬点了点头喟然,“不过五妹妹能写成这样,也算娘子里顶好的了。” 容氏也附和道:“可不是,婉丽清约,极衬五姑娘的形容儿,何况五姑娘早年在府外,又没受过教书娘子的督导,能写成这样实属不易了。” 容氏又翻了几页,见通篇如此,细细琢磨了里面的内容,便笑,“至于这《普贤菩萨行愿品》,若五姑娘是要给亡故之人烧去,怕有些不妥当。” 沈南宝只问为何。 “方才你爹爹在,我不好说,只得紧顾着替你化解矛盾,不过经书这物是佛法,烧经便是毁坏佛法,不仅不能替先人积福,反而会造恶业,再则……” 容氏顿了顿,转手执盏轻饮一番,方复拿过那沓佛经,翻到最后一页,指尖轻点这上面那句‘念念相续,无有间断;身语意业,无有疲厌’,笑了笑。 “这和上面那句‘赞叹如来’一起解释,是为告诉我们行持这十大愿,就做到一念一念相互连续,不要间断,并不生疲惫倦怠之心,这是劝诫生人,对已故之人并无所益,五姑娘若是想给亡人烧经书过去,或可用一用《地藏菩萨本愿经》。” 沈南宝恍然接过经书,将它收拾进卷轴中,“多谢小娘点悟,若不然烧过去不止让我小娘笑话,更连累了她。” 这话惹得容氏沉吟了瞬,指尖搭在裙衽默默点了点,“五姑娘,我明白你怎么想的,只是容我说一句,方才你也瞧见了你爹爹如何气盛,你若还是执意……只怕会惹恼他。” 语气颇为深长意切。 沈南宝平静如水的面容忽而就这么惆怅了起来,她齉着鼻道省得。 “我只是住在我小娘那院子里,每每到了深夜便听到院外呼嚎,又想起那些下人说我回来的缘由,就觉得那风不是风了,是我小娘在哭,我便打算着替我小娘抄抄经书,让她早日安息。” 这话叫容氏和沈文倬变了脸色。 沈文倬首先回过神来,坐在位置上惶惶扯了嘴角,“五妹妹,这话可不能乱说,万一传到爹爹耳边去,只怕不止二十个板子这般简单了。” 沈南宝瞅了眼容氏,复点了点头,“多谢三哥哥提醒,其实我心里也晓得,今个儿见到父亲瞧见他……也明白他心里头的想法了,我不愿触逆他,就是白费了我这么一番……” 她颇有些惋惜地拂了几遭卷轴上的天蓝色底釉。 哀哀的神色叫沈文倬颇想起方才爹爹质问时,她站在那里的模样,明明什么都没做,姿挺也如松,却叫他品咂出一番浮萍的滋味。 容氏好似也忍不住垂怜她,语气哀致了起来,“五姑娘是个好心肝的,我为人母就是瞧不见这样造孽的事,既这么,五姑娘要实在是心疼这佛经无处可去,不若将它供奉在我佛堂里,这样也算五姑娘替顾小娘积德消妄了。” 沈文倬拍手称快,“这确确是个好法子!” 他转过头看向沈南宝,“五妹妹,你觉得如何?” 沈南宝许是没料到他们会这般说,站在地心里怔了怔,方抿紧了唇摇头,“这佛经抄得不甚人欢喜,也惹恼了爹爹,若下次爹爹再来瞧见小娘还在佛堂供奉着,只怕更气盛,会迁怒了小娘。” 容氏道哪里会,“你爹爹惯不爱这些个,平日里都不曾踏足佛堂,你将佛教放在我这处儿,是决计不会遭他看见的。” 沈南宝还是摇了头,“还是算了,不怕万一就怕一万,我可不愿意着小娘再因我受什么诘难。” 容氏长眸微睐,只是一瞬便温温婉婉地笑了起来,“难为五姑娘小小的一人儿流落到了外头,回来遭逢了这么些坎坷,不埋怨竟孝心一片,我也替佛祖垂怜你,日后你若是有佛经上的疑惑,尽可来找我,上次宛姐儿还同我说道呢,说五姑娘你颇懂佛经,或可我们能结个知己。” 沈南宝无所适从地摩挲着手上卷轴,赧赧道:“虽没有二姐姐说的那般,不过我从前都是陪养我的祖母一起礼佛,二姐姐说那个枯燥得紧,其实我也觉得,不过回来之后弥久未进佛堂,倒觉得心里空乏得厉害,如今小娘相邀,我也不推诿厚着脸皮应下了。” 这话过后,便是几句客套话,待话无可话,又见沈文倬揣着悱恻,沈南宝便借故要去给祖母熬药请离。 彼时日头微微下跌,方方一路过来还明亮的光瞬间刺目了起来,洒在死寂的金绿小池上,荡出零零碎碎的芒,耀得那光秃秃的荷叶更为捉襟。 突然一只锦鲤跃出水面,鳞片迎阳迫出斑斓的光,倒给这乏味的景色增添了点靓丽。 风月见状,漫不经心扯了一旁斜喇伸出的枝叶,掐断成几截,顺手扔了过去,惹得池塘浅藏的锦鲤纷纷破水而出,噼里啪啦的,拍得一池波澜壮阔。 听到动静的云畔侧过眸,整掇了一番手上的匣子,小声道:“姐儿,是五姑娘。” 低头兀自沉思的沈南宛听闻抬起了头,轻眯了眸,声音却朗朗地唤了一声五妹妹。 沈南宝转过头,看到沈南宛噙着一抹笑走近。 “五妹妹怎来了沉香轩?” 沈南宝行礼道:“我抄了佛经想找小娘讨教来着,顺便想来找一找二姐姐说话,不过我听小娘说二姐姐去买办及笄要用的物什了,我还以为今个儿不会在沉香轩遇着二姐姐了。” 她说着,侧了目,看到云畔手上满当当的锦匣,语气促狭而羡艳,“我才听人说,这次大娘子准备给二姐姐大办,如今看着二姐姐这些采买,倒真觉得旁人并未空穴来风,大娘子果真待二姐姐如亲生似的。” 本是恭维的话,落到沈南宛耳朵里,刚刚还强撑着笑意的嘴角就直往下耷,“五妹妹快莫说了,我又不是那个凤凰的命,叫大娘子凤凰似的捧着有什么好的。” 语焉不详,却能叫人听出其中的凄惘来,沈南宝不免诧异了目,“二姐姐这话怎说的?” 她问起来,沈南宛倒像是桥墩子开了道口子,满心腹事便忍不住一涌而泻.了,“我前个儿不才同五妹妹说了,命是生来便注定的,我们旁骛不得,而今大娘子这架势,叫我直与大姐姐的齐驱,岂不是要逆天改我的命,万一遭来横事怎得了?” 沈南宝讶然翕了唇,“怕不至于罢,万一是二姐姐素日行善积德造的功业呢?二姐姐,您还是莫要多想了,妨不得这等揣测落到大娘子耳朵里,叫她心中生嫌,觉得自个儿费力不讨好了。” 这话搪塞得沈南宛噎住,仿佛捎起了方才在外游市一通的热度,一蓬一蓬的蹿上来,直拂得脸难受。 想解释罢,瞧沈南宝一脸的天真,又觉得费口舌; 不解释罢,那心里的憋屈,就像架进了火堆,炙烤得令人难受。 沈南宛忍不住拿袖子扇起了风,忽闪忽闪的影儿地投在沈南宝傅粉的脸上,晶莹剔透的秋眸里,蝶翅的长睫就在这样浮光掠影里眨巴眨巴得厉害。 似乎在等待她的下文。 她忽而想起祖母那日的话来。 ‘我瞧你同宝姐儿走得近,劝告你一番,这宝姐儿不似表面那般简单,她心里是有成算的,你别被她闹了眼子。’ 第三十二章见缝插针 一池静水的心忽而起了波澜,一圈,一圈的,掀起无端的烦闷。 沈南宛不由转了眸去看树梢上的金光,暗叹祖母的用心,是害怕她被沈南宝带进阴沟里。 虽然她心里是明镜的,但一来二去交往得密了,有些时候这嘴便有了自个儿的主见,糊里糊涂剖出些真心话。 譬如现在,她也是赶鸭子上架赶得急性了,竟像那沈南伊什么话都往外撂。 沈南宝就算知道又能如何,只怕她也乐得见这沈府一个二个落势,闹得越乌烟瘴气越好。 沈南宛深吸了口气,作出被她劝释的模样,复如当初笑得温婉又和睦,“五妹妹你说不错,是我被框在玉条里,想多了,妨不得大娘子是真切替我周顾。” 沈南宝点点头,剌剌地松了口气,笑容便愈发明艳起来,“肯定如是,二姐姐还是勿要想太多,只顾潜心准备及笄礼就是。” 火没烧到自个儿城门,自然不觉得遭殃,动动嘴皮子,说几句劝慰的话,讨个好脸谁不会。 就如当初的她,看客似的看着沈南伊仗势欺人欺压沈南宝,事后再报以几句感同身受,垂怜矣矣,便端足了姿态。 如今形势反了过来,沈南宛如何不心知肚明她的敷衍。 沈南宛闲闲扯了嘴,“劳五妹妹替我心顾了,不日便要及笄,要处理的事还多着,便不陪五妹妹絮话了。” 沈南宝便笑得更动人心魄了,“二姐姐自顾处理就是。” 祖母的话铙钹似的絮絮回荡在耳边,抓得沈南宝心间难耐,她难得掉了脸子,一句话也不道地转身匆匆走了。 这副模样看得风月又叹又怨,“平日里见二姑娘低声低语,还以为是个温软静娴的人儿,这怎么稍微被人抬举,就同大姑娘一般,有拿鼻孔看人的架势。” 沈南宝一脚踩着小径的鹅卵石上,笑着道:“莫说她,这事临到了谁头上,谁不是心里搓阴火,急得嘴燎泡?哪里还顾得了其他人怎么想。” 她看向风月纳罕的神色,声音顺着清风悠悠飘荡,“你回来多久,大娘子什么性子,你不晓得?平日总彰显自己当家主母的地位,能容忍得了自个儿的嫡女被旁人的庶女压风头?” 见风月仍是一副不解模样,沈南宝又道:“方才在沉香轩你也瞧见了,那容小娘说起二姐姐时的一脸哭丧,爹爹又那般忍让,大娘子还这么大张旗鼓,只怕这次二姐姐的及笄是为家里铺路。” 风月门清儿府上一二境况,又听闻‘铺路’,当即明白了过来,“这……这,老爷是要拿二姑娘去给萧指挥使作妾?” 风月惊叹不已,“这,老太太他们是怎么想的,老爷和萧指挥使之间牵丝攀藤了那么多龃龉,将二姑娘送过去,岂不是羊入狼坑,白送一条命过去?” 沈南宝默然着抬了首,钩心斗角瓦釜飞甍间,一碧青天绿杨流莺,只听得风声细碎,万花摇落,飘忽出那些影影幢幢,如锁链勾魂,一霎勾出春日宴上萧逸宸的那双眼,随着浓长的睫一挑,涤涤荡荡出的万千光华。 沈南宝蓦地一怔,心跳擂鼓似的骇骇跳动,忍不住地拿袖扇风。 风月未曾察觉她的异样,还在旁拍着胸脯庆幸,“果如古人所言,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谁都不晓得,哪个是祸哪个是福,瞧瞧前个儿还在怨恼姐儿没及笄,而今小的只庆幸姐儿没及笄,不若这‘好事’便临到了姐儿头上,到时候真是哭都没地儿去处。” 回过神来的沈南宛听到风月这等浅见,忍不住嗤笑,“你以为一个没及笄就能挡住他们的心思?” 前世她没及笄不就嫁给了陈方彦? 这事虽惹得人群侧目,但就如前世沈南宛说的,她到底是个没入族谱的姑娘,名不正言不顺,能闹多少沸议?何况都不在府里长大,乱自添上一两岁也没个人会猜异。 有了沈南宛这一番推波助澜,她前世才能这般顺遂地嫁进了北郡侯府。 没给沈府蒙羞不说,还被人调侃‘珠联璧合’得很…… 风月很快恍然了过来,却又忍不住有了恻隐,“那这般岂不是给二姑娘添了无妄之灾?” 无妄么? 前世她替沈南宛挡下这无妄时,仿佛沈南宛还笑她有福气来着。 沈南宝眯缝了眼,抬头看向那四角方正的穹隆,神情一如那日站在老太太屋外时洞破世事的机巧,“二姐姐到底不是大姐姐,她那一通‘命运’的说法,是不会让她坐以待毙的。” 两相说着,沈南宝去了后罩房,按照往常给祖母熬好了药,方回了院子。 此刻的荣月轩已叫方官和闻蝉拾掇齐整。 想到等会儿无事,沈南宝便叫风月伏侍自个儿梳洗。 抹了澡豆匀在脸上,用着残水泼了一遍,复如方才又洗了一遍,如此才接过悠柔递来的巾栉擦干了水渍,坐在镜台前,由着风月替自己卸下妆饰。 本就忧心二姑娘到底会做出什么举动的风月,借着支摘窗漏进的天光看到沈南宝脸上的淤青便更是忡忡了,“要小的说,早知道老爷在那里,姐儿就不该傅粉,就素面朝天地去,让老爷晓得晓得姐儿你受了多少委屈!” 府里上下但凡能喘口气的,风月恨不得拎着耳朵把她的委屈倾诉过去。 可是谁能够主张? 又或是谁能够真心实意替她抱不平? 无非是旁客看闲话,凑一堆唠嗑罢了。 沈南宝缄默地看向铜镜。 风月见状心头愈发的酸胀,也不愿再说什么话惹得沈南宝忧惘,便转首翻起了镜台。 甫一打开镜台上的抽屉,见里面少了琉璃折股钗,心头壅塞的那些悲愤便达到极致,恨然推了回去,‘啪嗒’一下,惹得周遭几人侧目。 风月见状并没收势,愤愤道:“这到底是谁收拾的,没得个眼见儿,平常姐儿要用的钗环都放在这处,怎么东放西落的,害得姐儿的琉璃折股钗都找不见了!” 屋里一向是悠柔拾掇着的,这话撂下,可不就摆明了说悠柔偷盗。 悠柔也不是个傻的,听了这话当即跪下,“风月姐姐,小的没拿,小的都是按照姐儿吩咐那样纹丝不动收拾的。” 风雨听了直冷笑,“这屋子除了我同姐儿,便只有你能出入,你没拿,那这抽屉里的折股钗是自个儿插了翅膀飞走了?” 话说得愈发严重,叫悠柔双眸都泛起了泪,直俯下身来叩首,“小的晓得自个儿是老太太调用过来,姐儿心里有芥蒂,但小的且得替自己申辩一句,真不是小的拿的。” 那些成见掖在心底儿,大家平日照面还能笑脸相迎,这一霎敞开天窗掏出了亮话,倒说得风月不知如何应对。 沈南宝正抿着鬓发,借着铜镜看向稽首的悠柔,因伏惟着瞧不清楚神情,只能看着那弱不胜衣的身姿在颤。 她揭了羊脂玉盒子,幺指挑出一点花蜜口脂按在丰盈的唇瓣上。 待得抹匀,沈南宝才轻淡地掀起眼帘,道:“虽你在我身边几日的光景,但我见你做事沉稳知进退,料不是那等傻妄的人,这屋子明明就只有我们三人出入,你要是拿了,岂不是自己往自己头上揽罪过?是风月性儿急,没弄明白事呢,便想兴师问罪了。” 沈南宝转过身,抬了下颌轻笑,“起来罢,别跪着了。” 悠柔这才抽搭搭地起来,泪盈于睫地看向沈南宝,屈膝道:“多谢姐儿明眼,才没叫小的背了这个委屈。” 风月犟着一张脸,有些不自在地蠕了蠕嘴巴,“万一你反其道行之,便要叫我们这么以为呢?” 她是不看好这些下人。 本来她和姐儿在沈府就过得如履薄冰,这些个下人来便似铁锨锄镐,毫不留情地凿她们赖以生存的冰面上。 沈南宝也明白风月的心情,将悠柔等人屏退了,方意味深长地看向她。 风月方才还一脸的斗志昂扬,此刻只剩赧赧,“姐儿……” 几遭事故过来,风月晓得自家姐儿行事有自己的分寸,遇事也从未焦躁,反倒是她,总不耐性子地急赤白脸。 小事倒好,大家牙齿磕着舌头,痛一痛便过去了。 这要是遇着大事,岂不是自露马脚,拖累姐儿。 越想,风月脸色便越萎靡,肩也颓唐地垮了下来。 看得沈南宝嗤她,“你还晓得害怕?我瞧你刚才气势凛人得很。” 风月嘟囔着,“这在姐儿眼皮子底下耍花腔,小的真真是气急了!” 说着,风月微红了眼,直直跪到了地上,“是小的没忍住口不择言辱骂了悠柔一番,被迫着撂明白了心思,只怕这事老太太那边很快便晓得了,到时若是诘责下来,姐儿便都怪到小的头上,小的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拖累姐儿!” 沈南宝讶然扬了眉梢,笑得不能自已,“你说道什么呢?区区一枚簪子,你觉得老太太有必要和我撕破脸皮?” 风月想来也是,讷讷地点头,复又回味了过来,疑道:“那老太太为何要让人拿姐儿的簪子?” “谁说是老太太?” 风月怔了怔,一瞬间没太明白沈南宝的意思,“姐儿,您的意思是……” 她想到今个儿才来的方官和闻蝉,风月脸色微变,“是大娘子?大娘子拿姐儿的簪子做什么?” 她说着抬起头。 沈南宝背窗而坐,斜阳低照下来,将她拢在一团光晕,圈出娇脆的轮廓,那双浓睫便在这样的阴影微微颤动,挑出一线戏谑的光,“说不定,手头紧,拿去给二姐姐及笄做添头了。” 第三十三章风声鹤唳 等了半晌,等出这么句话。 风月颇有些大喘气地羞恼,“姐儿又打趣!您……您也不担心,说这些玩笑话。” 担心,自然是担心。 但担心又有何用呢? 而今因自己,万事进展与前世有了偏颇,才重生回来的先预便没了多大作用。 日后只能步步谨慎才好。 想罢,沈南宝让风月起了身并吩咐道:“头油没了,你去管事处讨要几钱来,顺道说一嘴这事,叫他有个警醒,到底是偌大的沈府,在主子眼皮子底下行窃,真没个规矩了。” 那个张士廉惯会看人下菜碟儿,若是旁的屋,定是唯唯应诺并势必揪出那个罪魁祸首,但要是荣月轩,也就打个马虎眼过了。 不过可借此多讨要几钱的头油,听说近来府上进了桂花蒸制的,抹到发上乌亮不说还经久不散。 风月悠哉哉地想着,领了命便兴致勃勃地去管事处。 屋子里便只剩下沈南宝一人,午后的阳光被垂下的竹篾一棱一棱地筛进来,偶尔人影略过,便有了不一样的规则。 沈南宝静静望着,忽而走出了门外,来到耳房。 那些下人还在做着纸鸢,因沈南宝没道到底要多少,他们不敢懈怠,便做完一个又一个,直到现在,桌上堆了一大摞的纸鸢。 沈南宝望了眼寥寥的竹枝素纸,复见她们各个颓疲状态,道了一句辛苦,“不必做这般多,我只是图个时节送个给大姐姐和二姐姐罢了。” 也没管她们投来的抱苦眼神,自顾又吩咐道:“如今庭院整掇差不多了,我想支个秋千放在西南一侧,你们紧着一齐弄,大抵今个儿日落便能做完。” 这话简直当头一棒,敲得众人蜷起酸疼无比的手。 “姐儿,可是给小的们点喘气的时候,小的们自来了沉香轩便没日没夜做着这个纸鸢,而今方方撂下这活,姐儿又要小的们做秋千……” 说话的是个穿红裳顶素髻的下人,约莫十三四岁的年纪,五官还没长开所以显得稚嫩,神情也都不假掩饰。 沈南宝望着她,突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下人愣了愣,颇有些出乎意料地忖道:“小的叫小红。” 又额外解释一句,“小的才进府月余,从前一直在后罩房做事,还没被陈妈妈赐名呢。” 果然是初生不怕牛犊方能说出这般气盛的话。 沈南宝深然地点了点头,“你既被拨到我院子里,便我给你赐个名罢……就叫绿葵罢。” 绿葵连忙稽首叩谢。 沈南宝便接过方才的话道:“你刚刚说得也是有理,是我紧顾着自个儿心快了,没体贴你们的难为,便这样罢,你替我去应楼阁跑一趟,你多久回来,他们便多久继续手上的活儿。” 这话听来颇有些不对,绿葵虽隐隐感觉到,但谁叫她方才忍不住做这个出头鸟,如今不担也要担这个巨任,遂不情不愿地领了命,忐忑地去了应楼阁。 彭氏尚在院子里打点箱笼,日头打在络绎不绝的下人身上,落在青砖上和树影纵横交错,悠悠浮动晃得人头晕眼花。 沈南伊揣着一肚子的怨念走过来,看着彭氏力不从心的劳碌模样,撇了撇嘴,“母亲,您还是歇会儿罢,为了个二姑娘累病了自个儿可不好。” 说着忿忿坐上石凳,端上提壶就势给自己斟了一盏,仰头喝了干净。 彭氏眉头便在打起的扇子后头紧蹙起来,“几日没管你,喝茶都没得规矩了,谁叫你学得那些打脊贱才的习性?” 沈南伊不自在地蠕了蠕唇,“母亲还晓得管顾我,我还以为母亲眼里只有临近的二妹妹的及笄礼了。” 自古女子呷醋多是为了丈夫纳妾通房、与旁人恩爱,但也不乏为父母偏宠。 所以沈南伊这番话,虽听得度量小了点,彭氏却极为受用,她嗤笑着,“你当你母亲瞎,孰亲孰疏不门儿清?我抬举二姑娘的及笄礼不正是为了你日后顺遂?” 沈南伊听不大懂,却顺着话嗫嚅了下来,“二妹妹有什么可怕的?就一个泥人!与其对付她,还不如多想想怎么把沈南宝那妮子轰出去,她害死了我四弟弟,凭什么享这样的福,还借此勾搭伯爷爵爷的。” 彭氏眼神微微的暗,顷刻,徐徐摇起了扇,“五姑娘一个罪妇生的女儿,你担心什么,能翻得起什么浪……” 话没说完,有下人垂首行了过来,“夫人,五姑娘派人给夫人捎来一句话。” 一句话? 彭氏愣了愣,“什么话?” 那下人摇头,“那人没说,只道是要见夫人。” 沈南伊冷嗤一声,“五妹妹倒真是愈发狂妄了,带着手下的人也不知礼数了起来,她当应楼阁是什么地儿?跟外头那靖水楼?阿猫阿狗都能进?” 彭氏却显得实为平静,打着扇,微乜了眼问:“来的是风月?” “并不是,小的没见过。” 下人皱着眉似在回想,“好似……叫什么……绿葵。” 彭氏陡然变了脸色,“谁?绿葵?” 下人见彭氏这样,有些惴惴的,“是,是叫绿葵,要小的赶走她么?” “不!” 彭氏起身,重重扣下手中团扇,“你叫她进来,我且要当面听听五姑娘有什么话要说!” 下人领命退下。 忽而清风徐来,拂得树丛飒飒的响。 明明十分凉爽,板着一张脸的彭氏,却觉得十分热似的,复擎了扇子上下翻飞起来。 白玉扇坠便在沈南伊的眼底晃晃荡荡的,像极了彭氏龇出来的牙。 沈南伊印象里母亲都是端稳的,从来没见过母亲这样,她不免忐忑起来,“母亲,那绿葵可有来头?” 彭氏没应她这话,只是深然看过来,“伊姐儿,你方才不是道要将沈南宝发出府,求个眼前清净?但我得告诉你,那起子心眼多的人就该放在眼下,不然等她隐在暗处,什么时候豁你一刀,你都不晓得。” 没头没脑地一句,叫沈南伊听得有些云里雾里,正这时,先前那下人便领着一红衣丫头进来。 进屋前先要走个两丈余的甬道,因两面都垒得人儿高模样的绿植,日头打下来,那影子便飘忽在了两人身上,叫彭氏远远看着不甚真切,却能听得自个儿的心,一蹦、一蹦,跳得愈发剧烈,似要挣脱嗓子眼了。 “夫人安。” 沈府从前好歹簪缨鼎食的大家,虽如今落寞,那些旧文缛节却日久弥深地承袭了下来,譬如这下人见着主子,便不得抬眼直视,不然便有不敬冲撞之罪。 彭氏就只能看个黑漆漆的脑袋,也瞧不清模样,她皱了皱眉,喉咙有些发紧,“抬起头,让我好好瞧瞧你。” 绿葵不明所以,却还是照办地扬了脸。 秀丽的一张脸出现在彭氏眼前,端正的五官却和记忆中的模样大相径庭。 意识到这点,彭氏剌剌松了口气,那不自禁摇得剧烈的扇子也轻缓了下来,“绿葵?” 绿葵道是。 彭氏嗤笑,“我瞧你眼生得很,也不是前日我从牙婆子手上讨来的,你是五姑娘带进来的?” 当初沈南宝进府,光致致的一人,就带着个风月,风月手上拎着个细软。 彭氏这话问得,但凡来个不经世事的鱼目,只怕被绕了进去,混嘴应是给沈南宝扣个‘私携外人入府’的罪名。 但绿葵有来路,不吃彭氏这一套,屈了膝乖乖应道:“小的是前阵儿才进的府,没来多久,所以夫人记不清实属正常,但王妈妈晓得小的,小的从前名字叫小红。” 彭氏眯起眼,“从前?你这名字是五姑娘给你取的?” 绿葵点了点头,很理所当然地回道:“小的才进来,王妈妈还没给取名便被拨给了五姑娘,五姑娘就赐给小的这个名字。” 这话落,引来彭氏沉默。 绿葵不知所措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忐忑半晌听闻一声冷嗤,彭氏的声音蓄满了风雷。 “倒惯会取名字!” 彭氏坐下,给自己斟了杯茶,“说罢,你姐儿让你捎什么话来。” 绿葵复屈了膝,“我家姐儿说,夫人镇日忙碌,这点小事本不想惊扰夫人您,但夫人才重操中馈便发生府上人行窃一事,又是新人才进府之际,只怕传到老太太耳朵里不甚得好,所以才叫小的特意来告诉夫人一句,荣月轩有人手不干净,偷了姐儿的折股钗。” 沈南伊再愚蠹也晓得那‘绿葵’名字取得有来历,怕是专门来应阁楼找茬的,当即笑出了声。 “折股钗罢了,竟还这么兴师动众地跑来应阁楼说一嘴,当真是小门小户的见识。” 沈南伊说着,转过头,“母亲,要我说,揸了这丫头,扽到刑凳上打个几板子再撂回去,让沈南宝看看她手下人血淋淋的模样,便吓得不敢这般叨扰您了。” 绿葵听闻这话,腿一软径直跪了下来,“小的只是捎话,未敢有僭越叨扰之心,还望夫人大姑娘饶命啊!” 求饶声并着磕头声就在耳畔,嗡嗡的像蝇虫飞,彭氏却打扇打得更缓了,“说一说,便把你吓成这样了,果然是有什么样的主子便有什么样的下人,且退下罢,就跟你家姐儿说,我知道了。” 第三十四章拔帜易帜 绿葵只当是在地府里游走了一遭,捡回条命般地磕头、连连谢恩,待见彭氏神色颇有些不耐烦时,立马敛了衽掉头就走。 沈南伊看着那匆匆背影,有些不好声气,“母亲,您放她走作何?打个痛快不是更叫那沈南宝吃瘪。” 彭氏乜她一眼,“你懂什么?那个荣月轩除了风月,不是我的人便是你祖母的人,你让我仗打绿葵,岂不是去打你祖母的脸?” 大抵是未曾料到其中曲折,沈南伊听罢,倒是瞠了半晌的目,缓过神来,方才恍然地恨恨握盏笃桌,“这个沈南宝!当真是有备而来!” “气什么气?有什么好气的?小人得志,一时罢了。” 感受到沈南伊投来的疑惑视线,彭氏轻笑有声,“本来因着二姑娘的事,又有王妈妈来敬效尤,以为少不得能挫挫她的兴致,惩羹吹齑一番,便打算暂放她缓缓,没想她这般不折不挠,倒让人感动得紧……” 彭氏顿了顿,轻打起扇,扇子炫晃出的影映盖住她眯起的眼,神情因而显得十分深远。 “不过十三岁的丫头罢了,我和老太太谁吃过的盐不比她吃过的饭多?她还想来同我们斗?蚍蜉撼大树,真是可笑不自量。” 彭氏笑出了声,嗓音含冰似的冷。 蓦地听她高昂一声‘郑妈妈’。 那边调度着下人正勤的老妇走了过来,穿着锦衣袖口配回字纹,面容恭敬地行了礼,“夫人。” 彭氏扬了下巴,“你去碧山长房走一遭,同那胡妈妈说说这二姑娘的及笄礼置备得差不多了,再让她问问老太太要邀哪些宾客,我好准备点名册……顺道再说一嘴‘绿葵’这事。” 沈南宝既能抛砖引玉,她如何不能二桃三士? 那厢绿葵几乎是忙不迭地回了荣月轩。 沈南宝正临案誊着《地藏菩萨本愿经》,听到动静头也没抬,就势往砚池舔了舔笔,“回来了?大娘子让你进去了?” 绿葵点了点头,声音弱弱,“进了……” 沈南宝抬眼笑看她,“进去后,大娘子先问的你那话?还是先问的你的名?” 绿葵听着自己扑通扑通的心,满腹纳罕,“姐儿怎么晓得夫人要问小的名字?” 沈南宝没应这话,只把嘴角的笑噙得更深了,悠悠往玉版宣走着笔,“想来大娘子气得很,竟叫你都顾不得同伴的手疼了,等会儿子怕少不得受他们的气。” 方才信誓旦旦的话,如今听得只叫绿葵又羞又悔。 这便是做不得好人。 不然败坏了旁人附加在自己身上的希冀,那便成了罪不可赦的坏人! 偏生这样的懊恼,吐也吐不出,怪也只能怪自个儿多嘴。 所以绿葵一句话也不说,垂着头硬生生忍着。 沈南宝拿起镇纸,抻出满当当一张道:“下去罢,让她们同你一块将秋千做了。” 她说着,朝纸上湿墨吹了一瞬,“你们人手多,赶明个儿便能将秋千赶出来。” 绿葵宛如雷劈,正要说那秋千浩大的工程,怎么可能一时半会就能成就的? 从管事处拿了头油的风月就这么的,陡然入了室,一脸的怒气冲冲。 看得沈南宝轻笑,“怎的?又在管事处遭了气受?” 被人说破,怒火就像是被抛进冷水里,瞬间没了一吐为快的欲望。 风月讪讪地屈了膝,“也不算是,就是小的想找张士廉讨几钱新进的桂花头油,谁料他说这东西是准备给二姑娘及笄用的,他是断断不敢给旁人。” 风月掐着嗓子,阴阳怪气地拾着张士廉的牙慧,眼睛快翻到天上去了,“小的瞧那桂花头油好几两呢!就单给二姑娘及笄那日用,怕不是要油得用来炒菜人都嫌腻得慌!” 沈南宝嗤笑她,“你惯会说些稀奇古怪的话。” 风月只嘟囔自己说的实话罢了,又见沈南宝拿起镇纸要往玉版宣上捋,连忙缚袖上前,“姐儿,小的帮您。” 沈南宝却摇了摇头,“你去找悠柔,让她紧顾着院子外那些下人,免得他们做事灵光反倒把做秋千的碌碡小头、柳枝、牛根子什么的弄坏了。” 风月咂出言外之意,冲沈南宝俏皮地眨了只眼,“姐儿心底儿也怀疑悠柔的罢?所以想把她支出去,不进屋来是不是?” 沈南宝只笑她鬼机灵,并没反驳,见状风月方才那些憋屈登时烟消云散,腰板都直了起来,快声应道:“小的这就去。” 很快外头响起了风月颐指气使的声音。 沈南宝踱到窗边,半挂在葱茏嘉树的落日发出赤红的芒,跃在栉比的鱼鳞瓦上、芳草上、院子上、映彻出一片红妆,那些下人手上的铁锹也被镀上了一圈的金边,一下一下的,打在泥土里,翻翘出掘地三尺的气势。 看这进展,只怕清明是做不完。 沈南宝悠悠想着,心满意足地转身回案,复把笔运纸,又誊满了一页佛经。 就在秋千赶制的几日后,沈文倬终于收拾好了物什,打道回麓山书院。 阖府的人儿都收拾齐整赶到了阀阅送他。 沈南宝依然站在最末,被人群掩映着,像极了天光括下的一道影儿。 沈文倬伸长了脖子想看沈南宝,却越不过攒动的人头,特别是当面的彭氏,缓鬂倾髻的,插了满头的金翠钗环,随着日光一耀,灼得人满目疼。 沈文倬不禁眨了眨眼,实在没忍得住的俯下身作揖,“祖母,爹爹,大娘子,我都带齐全了,勿要挂念,此行一去少不得几天,我便要回来。” 毕竟是二姐姐的及笄礼,他不想错过。 沈莳却不赞同地皱了眉,“学业为重,其它都是次要,少回家里牵左扯右,多用心在功课上,我晓得你是个性子笃厚的孩子,但也得提醒你一句,同谢小伯爷在一块顽,只与他讨论功课,别混天谈地学他那些精致的淘气,可懂得?” 沈南伊也不想他如此辗转,淌着一双泪眼,凝噎,“你只顾好自个儿就行,我及笄罢了,又不是嫁人,不值当你荒废学业回来。” 这话落,也不知怎么的,沈莳一干心知肚明的人皆默然了下来。 沈文倬不察这些,只连连应是,待得与一干人言讫,终是辗转到了沈南宝跟前。 沈南宝并无旁物,只转身让风月捧了黑釉荷叶盖罐金递上,“我瞧着日头渐渐大了,怕三哥哥在麓山书院中了暑气,便在罐子里装了酸梅,想着把这个给三哥哥,只需就着熟水在井里镇上一碗,翌日便沁人心脾了。” 她嘴角微抿着,有收敛的趋势,但并不阻碍两颊浅浅的靥,迎着光,顺遂入了沈文倬的眼。 沈文倬只觉得一直漂浮的心倏地定了下来,他连忙接过来,笑道:“五妹妹用心了……” 他正要再说,那厢殷老太太却重重嗽了几声,打断了他的话。 “倬哥儿,快些时候走罢,这山高路远的,走晚了只怕日落黄昏前赶不到驿站。” 沈文倬唯有作罢,踩着小凳儿入了马车,晃晃荡荡地驶离了众人视线。 一干人便如鸟飞散,各自择路回院子。 沈南宝本欲按照往常去后罩房给殷老太太熬药,岂料方登进门槛,殷老太太便在后唤了一声宝姐儿。 “听闻你前几日院子里遭了贼?” 沈南伊就在一旁摇扇轻笑,“是遭了贼,不过我瞧五妹妹方才给三弟弟的物什都这般寒碜了,想必院子里就算丢了什么也值当不了几个钱罢。” 她说得兴致勃勃,对上殷老太太扫来的视线顿时噤了声,蠕了蠕嘴巴,“祖母,我想起还得陪母亲准备二妹妹及笄要用的名册,便先告退了。” 殷老太太掩着嘴连嗽几下,方重重说了一声,“是个混不吝的,说了数次都没改掉她这劣性,日后到婆家少不得自讨苦吃。” 殷老太太滚了滚喉咙,有些难耐地皱了眉头,“且莫说她了,说说你,你院子里的人手脚不干净,你打算怎么办?就这么任由着去?” 沈南宝抿了一下嘴,弧度弯得有些落寞,“祖母,我晓得您关心我,只是……我屋里众人都在折纸鸢,平日只留了悠柔进屋,折股钗丢的那日,大娘子才派来的方官和闻蝉都在庭除,我实在查不出是个谁。” 殷老太太沉默下来,半晌才颔了首,“也成罢,你自个儿心里有个分寸便行,我问你,也只是想让你别没得叫那些个奴才踩到了你这个做主子的头上。” 沈南宝笑了笑,应是,然后目送着殷老太太走远,隐隐还能听到她咳嗽的声音。 风月在旁抻着下巴感喟,“老太太这病怎得不见好,还重了?” “年纪大了,磕碰着哪儿都要养个百日,何况这种伤及内子里的。” 沈南宝不以为怪,领着风月自去了后罩房。 纾华还同往常,耷拉着眼皮偷着打盹儿,听到动静才惶惶睁眼左顾右盼,见到时沈南宝方大松一口气,“五姑娘。” 第三十五章居诸不息 风月笑她,“你素日躲懒惯了的,怎么还这么担惊受怕?” 拾柴路过的浣心嗤道:“昨个儿冯妈妈过来,正瞧见她这样,当即就劈头盖脸地骂了她一顿,还以为能收刹个几日,没想这隔日又打起了瞌睡,当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纾华闹了个脸红,小声嘟囔,“哪有,只是昨个儿没睡得好,日后定不会再这般了。” 她说着连忙给沈南宝拾来了杌,“五姑娘,您坐,到换药的时辰了,小的去拿要加的药材。” 浣心看着纾华的背影,摇了摇头,“到底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要是再不警醒点,若碰到了胡妈妈,只怕不是被骂一通这么简单了。” 转过首看到沈南宝正剌剌望着自己,潋着秋水似的眸静得如一汪深潭。 浣心心尖蓦地一跳,“四,五姑娘,小的,说错话了。” 恍惚是错觉,那双眼很快有了弧度,弯出柔和的眸光,“你说的没错,你说了,你和冯妈妈可不就是‘老人’?不过冯妈妈素日不常踏足后罩房,怎么昨个儿来了?” 浣心松落下来,将沉甸甸的柴禾使劲一撂摞到了墙根,大舒一口气,“二姑娘这不要及笄了,那沉香轩的人便各个都跟药罐子里的沸泡一样,天天往人跟前扎眼,不是要拿绫罗,便是要拿钗环头油。” 说起这个风月便气,“可不是,阖府的桂花头油都与了二姑娘,当真是主母抬举!” 最后一句话也只有沈南宝听得出来是讽刺,浣心只是道:“往日都被大姑娘压着,好容易能扬眉吐气一番,自然是要顺杆子往上爬。” 正相说着,那纾华拿了一捧油纸,里面包满了药材,一如既往揭开盖儿准备往里扔。 沈南宝坐在杌子上,正面烤着炉膛里的火,额上渐渐溢出了汗,她不免打起蒲扇,漫不经心地看着那一个接一个的药材跳进黑咕隆咚的罐子里。 风月见多这样的场面,有些不耐烦地转了头,正瞧见沈南宝眯起了眸,心头‘咯噔’了一下,“姐儿,怎么了?” 沈南宝迎上风月那双稚气的眸,翣了翣眼,又缓缓打起扇,“柴禾快没了,尽烧出来烟,薰得我眼疼。” 风月往下一瞧,见火势果然式微,那厢的浣心就势将手上的柴添了进去。 有了新柴的加入,炉膛里的火又明亮了起来,烘得人汗流浃背,烘得药盖子砰砰跳跃。 沈南宝的沉默便显得格外抓眼。 纾华是个没眼力见的,又在旁铙钹一般的絮絮说话。 沈南宝起初还应着,后来恍惚神魂出窍似的,木讷讷地坐在那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扇。 直到碧簪过来,沈南宝才回过神,随着几人的帮衬倒好药,便去了碧山长房。 彼时日头已上三竿,鸟声渐渐啁哳起来,夹缠着橐橐步声、风捎树叶的窸窣声,像掉进了一个锅里,大杂烩地翻炒着。 吵得正小憩的殷老太太蹙眉侧了身,便听到胡妈妈隔着帘子正和沈南宝说话。 “五姑娘,老太太还睡着呢。” 一道清丽的声音响了起来,“我晓得,只是这药不能误了时辰。” 殷老太太只觉得这道声比外头的鸟叫还要聒噪,滚了滚微痒的喉咙,便道:“有碧簪伺候就成,宝姐儿你自去忙自己的事罢。” 沈南宝吃了闭门羹,也没恼,规规矩矩地隔着一道帘屈了膝应是。 看着碧簪被胡妈妈引了进去,馥郁的苦香因着帘子的掀起,毫不避讳地冲了出来,夹缠着一两声的咳嗽声,还有胡妈妈忧切的声儿。 “这天气变化无常的,连带着老太太您这病也是反反复复,这么下去怎么得了。” 沈南宝拾衽下阶,在细碎的风声里听到风月感叹,“计较一辈子又能怎么样呢?像老太太这样,年轻时也风光过罢,瞧瞧现在还不是一样为着病痛苦恼。” 沈南宝笑她,“你年纪不大,伤春悲秋倒不少,那我且问问你,既然人到头来都是黄土一埋,闭了眼过去,那何不如自伊始便埋在地里,省得来世走这么一遭,添些贪嗔痴恨的罪业。” 这话说得风月都不知道该怎么接。 沈南宝也不愿和她强项这个,回到屋子,又誊了几页佛经,便将纸卷起来,收入卷轴里,挑了个好看的纸鸢,便去了沉香轩。 沈南宛尚在闺中整理妆奁,听闻沈南宝登门,眸子微黯了,却在看到沈南宝时,听闻她过来送纸鸢时,满目的笑意。 “上次还说起这个,我原以为五妹妹就图个乐,没想五妹妹还惦记着我,竟特意过来送给我。” 沈南宛噙着笑,信手拿了茶壶来斟,“也没料到五妹妹要来,府上如今都忙着我的及笄礼,倒没人得空来斟茶,就只有委屈五妹妹喝这凉茶了。” 沈南宝双手将茶捧到跟前,笑道:“虽然正值清明,雨纷纷如洗,但已渐渐热了,我前个儿院子里还有下人在说道着要裁夏衣来穿,可见这时候喝凉茶正好,能消即将而来的暑气。” 大抵是谈及‘白驹过隙’,沈南宛颇有些伤春,垂了眸抿起涤烦子,倏尔一笑,“都道是喝酒能忘忧,喝茶能涤心烦,只可惜,我喝了也是烦闷得紧。” 沈南宝蹙眉问:“是前些儿时候二姐姐说得那事?” 沈南宛嗐然一声,“也不算是,那日五妹妹同我那般说,我倒开解不少,只是心头免不了惴惴的,总觉得大娘子对我太好,我无以为报。” “春晖之情,哪能一时能报?只能尽力罢了。” 沈南宝笑了笑,“我今个儿过来,虽说是想同小娘讨教讨教佛经,却也想趁着送纸鸢的由头看看二姐姐还烦不烦,见二姐姐开解,我心里这石头便放下来了。” 沈南宛笑了笑当感她的怀,“你只顾着担心我,怎么不多担心担心自个儿?我听闻你院子里有人手脚不干净,偷了你的东西?” 沈南宝颇有些讶然,“这不过小事,怎么连二姐姐都晓得了?” 沈南宛嗔她一眼,“大娘子如今包揽我及笄的事,她手下的人日益进出沉香轩,免不得同我身边的人唠嗑几句,唠嗑唠嗑着,这事便传到了我耳朵里,你可找着了是谁么?” 沈南宝摇了摇头,“没,不过丢的不是什么金贵的钗环,我也不想计较了。” 大抵是见她不甚在意,沈南宛也不便再问了,一双眼就这么落到了沈南宝手上的卷轴。 “我前先儿时候还在担忧呢,害怕五妹妹脸皮儿薄,不愿意来沉香轩同我小娘说道佛经,岂料五妹妹来了,还同我小娘如此志投意合,上次我还听我小娘还有渊渟说五妹妹字迹娟秀呢。” 沈南宝笑得赧颜,“实属小娘和三哥哥谬赞,我这字实在难登大雅之堂。” 见沈南宛不信,沈南宝一手抻开了卷轴,取了玉版宣出来,“上次祖母都道我的字迹不甚的好。” 沈南宛翣了翣眼,“家规?” 沈南宝点了点头。 沈南宛却若有所思地略抬了下颌,恍若蜻蜓点水一般,复下移了视线,展开了佛经略略一览,与了一番赞美,便道:“不过五妹妹来得不算巧,我小娘每日礼佛有讲究,不容外人打扰,我估摸着时间要日落才能出门,五妹妹还要替祖母熬药,只怕等不了这般久。” 沈南宝点头道是了,神情颇有些难为。 沈南宛见状,付之一笑,“既这样罢,五妹妹交与我,我替五妹妹代劳给小娘,至于这佛经誊得如何?明日五妹妹再来,我再转道给五妹妹听?” 这算是极好的办法了,沈南宝不得不应,连连感谢,又闲话了几句,方告了退,回了荣月轩。 彼时方官正在院角拿着蘸水的棕拂沃荆桃。 沈南宝见她动作熟稔,倒不似头次浇花,便问她从前是否也做过这事。 方官点了点头,“小的的家父甚爱养花,小的耳濡目染便会些。” 风月显然不信,冷哼道:“养花可是怡情养性的好趣志,平常人家哪能说养便养的,前个儿我随姐儿去瓦市,路过那卖花的铺子,就听人吆喝,什么莺粟二两、金萱三两五钱、叶落金钱十两,那玉堂春更是有价无市只作御贡。” 方官听了她的讽刺,反倒笑得颇为落寞,“可不是,旁人都说赌钱的会家破人亡,那养花的不也如是?若不是小的父亲这般沉迷,小的母亲便不会因织布熬坏了眼,小的也不会因一株白蛱蝶被卖来做奴了罢。” 身世说来令人唏嘘,虽骇人听闻了些,转念一想却又与旁人的无奈大径相同,都无非是父母不造下因,子女来填果。 就像沈南宝,何尝不是因母亲当年被冤,如今才沈府受这些冷待? 总之日子就这么慢悠悠地过,沈南宝还是一如既往地给祖母熬药,偶尔去一下沉香轩,找找容氏讨教佛经,或找找沈南宛诉一诉心肠。 就这么的,风平浪静地迎来了沈南宛的及笄礼。 第三十六章班荆道故 因着大办,除开赞者、赞礼、摈者等十余人,观礼者浩浩涌涌,几乎是从天一亮,便听得有人登门拜访的声音。 风月站在游廊上,看到跨院上的灯笼随着红日的升起,一盏一盏的熄灭,映得近处攒动的人头愈发的壅塞。 她突然哀叹了一声,“也不晓得姐儿及笄时,能否这样济济一堂的。” 有风缓缓淌过,拂得檐角铁马叮当,衬得垂緌流响愈发喧闹,沈南宝不禁擎了团扇徐徐作摇,“大张旗鼓什么的,我不在意,我只想到时候是我养祖母给我做笄者。” 风月被她说着,也有些想念赵家了,但到底不好表怀,省得给沈南宝徒添悲惘,便转而道:“说起来,今个儿给二姑娘做笄者的是彭大娘子,正宾是殷老太太,容小娘竟只是执事。” 沈南宝轻轻扯了嘴角,天光从爿爿掩映的叶片里穿了过来,细长得如同赤金的针线。 她抬起扇子遮挡,绡纱制成的扇面括下来浅浅的一层翳,那双静水似的秋眸便在这样的阴影里眯成了一条缝。 “只要主母在,容小娘这辈子也只能是个妾是个奴,上不了台盘的。” 作妾,是一出冗长的悲戏,就算再得主君垂怜,那也是奴才,且还要延续到下一代。 所以妾室出生的女儿自生下来便明白妾的悲哀,也最不愿与人作妾。 前世她能嫁给陈方彦侯爷作妻,纯粹是因他父亲那个续弦故意恶心他,而今世沈南宛若要给萧逸宸作配。 凭萧逸宸赫赫战功,和官家对他的宠爱,沈南宛至多也只能是个贵妾罢了。 或许沈南宛也是料到了,所以才镇日如此悲愤,一改从前温懦的性子罢。 但不管如何,时间不会为任何一人停下脚步,亦不会因沈南宛的哀婉而驻足。 沈南宛到底如彭氏他们所愿,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殷老太太用簪绾了发,换了件孔雀半臂和泥金裙,站在洞开的隔扇门前,迎着下跌的日光,整个人显得明艳动人,又有一种端然毓秀的美感。 看得沈南伊忍不住攥紧了锦帕,咬着牙小声切齿,“到底是穿得比我还像个嫡出了。” 彭氏正在一旁陪人说笑,听到这话,不动声色地拿了酒杯与人碰撞,借着喝酒空晌叮嘱道:“今个儿你别给我冒尖,就埋头吃菜,不若到时候别说我,就是你祖母也保不了你!” 说完,彭氏笑盈盈地喝尽了酒,一双眼却瞟向了院子的另一侧。 这次席面分了东西,小院的东面是男客,小院的西面是女客,虽不在一室用膳,但坐在席面上略微抬头就能看见对面宾客。 但彭氏睃巡了几次,仍然没瞧见正主,不禁有些悻悻的。 就是殷老太太也按捺不住的,忍着瘙.痒的嗓子低低问了一句,“递了帖子?” 彭氏悄然点了头,声音混杂在初夏的热浪里,显得有些急躁,“递了,早便递了,头一个便递去了萧府……” 二人正惆怅着,或许因着两家往日的恩怨,官家的旨意,萧逸宸或可不回来了。 没料门口候着的下人却悄悄抬了手,作了个比划。 殷老太太这才突然精神抖擞了起来,抬起下颌冲沈南宛道:“宛姐儿,你去问问你小娘隔壁席布置得怎么样了。” 隔壁席面是男客,派个下人过去便成,何至于劳动今个儿及笄的沈南宛。 不过是为了让沈南宛和萧逸宸来个狭路相逢,凑个巧缘罢了。 沈南宝暗自想着,一双眼飘到沈南宛捏紧了骨筷的手。 只听的哗啦一声,沈南宛起了身,恭敬道是,然后在众人瞩目里踏出了门槛。 顺着她离去的方向,沈南宝隐隐可见擦黑的甬道升起一团光亮,平日里趾高气昂的张士廉正偻着腰,毕恭毕敬地请了几人上游廊。 走在最前的男子,大抵是才下了官场,仍旧穿着绯色章服,腰间上蹀躞七事缀下来一袋金紫,随着大步阔跃,那嵌绣的金边闪出烁烁金光,衬得那张白净的脸分外惊心动魄。 有明眼人瞧出内子里的蹊跷,朝彭氏笑得颇为揶揄,“二姑娘及笄也该议亲了,那样貌得配个好的,这样才不能辜负了彭大娘子你这一番布置的苦心。那个萧指挥使及冠有几年了罢,还没个可心人儿在旁……” 沈南伊有些听不下去了,虽说家里并未按着长幼排序嫁人,但她要是落在沈南宛后头,岂不是丢脸丢尽了? 更何况这话说得,分明要把沈南宛和萧逸宸拉一块儿。 这两人能配? 先前她还纳罕,母亲这大张旗鼓是要给沈南宛使什么绊子,没曾想竟是这么个‘绊子’。 倒真是极好,小的小的自个儿有手段,能引得谢小伯爷登门求访;大的大的有自个儿的母亲尽心牵线搭桥,竟要攀上那个萧指挥使了;就剩一个她,跟樽花瓠似的,立在这里,供人嘲笑。 沈南伊不免恨向沈南宝。 正埋头苦吃的沈南宝觉得头顶视线灼灼,抬眼一瞧,便迎上沈南伊喷火的双目,方才咽下的箸头春便有些如鲠在喉了。 沈南宝只得稍侧了目,示意风月替自己添羹。 就这么一忽儿的辰光,沈南伊移到了她跟前,笑得十分亲睦,“五妹妹,你陪我去净房。” 一向待沈南宝如仇雠的沈南伊此刻竟主动相邀,作伴去净房,说肚里没打点官司,谁都不信。 彭氏没料到沈南伊会起身,压根没反应过来拦她。 沈南宝听到周围没了动静,转过目,就看到殷老太太和彭氏一脸不悦地看着自己。 沈南宝想笑,又不是她提议要出去的,怎么都怪向她来了? 既这么怪了她,她不应沈南伊的邀,岂不是有点亏? 反正净房同东厅是两个方向,若是沈南伊有往那去的动作,她也能提早知晓,也不会换了那事…… 本来想拒绝的沈南宝这么一考量,悠哉悠哉的点了头,罢了著。 看得彭氏双目喷火,几欲要啐骂。 殷老太太碍着众人在场,不便掉脸子,只得使劲滚了喉咙,沉声吩咐道:“去了便快回,不要闲逛,免得失了规矩。” 沈南宝道是,便随着沈南伊择了角门而出。 彼时日头过了三竿,有下跌的趋势,热度却没有消减,偶尔一阵风拂过,打在人脸上,像个罩子,闷得人头昏脑涨。 沈南伊有些不耐地急急打扇,却觉不够,便叫沈南宝也擎了扇给她送风。 待得清风一阵阵地袭来,沈南伊方才觉得心里积攒的那些郁结稍有了纾解,她舒了口气,语气却依然恨恨的。 “五妹妹,你费劲心力同二姐姐交好,好容易结识了你的三哥哥,让他给你做了一回‘拉郎配’,认识了谢小伯爷,但那又如何?你方才在席间也听到了,你那个二姐姐就快攀上萧指挥使,飞上枝头变凤凰,而你呢?谢小伯爷那条路断了不说,而今只有在这里给我打着扇,所以啊,这人当真是同命不同运啊,五妹妹,你说是不是?” 沈南宝并不理会她的激将法,轻声着附和道:“大姐姐说得是。” 沈南伊一时噎住,颇为讶然的扬了眉梢去看沈南宝,见她低眉顺目还是那副悲弱乖怜的模样,只觉得拳头打在了棉花上。 待得二人走下游廊,行上小径,沈南伊这才缓过神,嗤了一声,“我不管你是有自知之明,还是对你那个二姐姐忠心耿耿?我就问问你,你就不气么,凭什么你绞尽脑汁都是无望,她轻轻松松就能去东厅和萧指挥使来个邂逅……” 她想劝动沈南宝,腔调便有了些循循善诱的味道,那腰肢也不自禁弯了下来,就这么的,撞上沈南宝突然抬起的目。 黑白分明的瞳仁,迎着阳含蓄着沈南伊看不清的光华,却足够让沈南伊怔住。 “大姐姐,我要是你,我就不会想着去东厅惹事。” 沈南伊蹙紧了眉,拔高了声调,“你什么意思?” 沈南宝翣了翣眼,移开了目,看向池边正绿的杨柳,那枝条在风里如击拂,如鼓点,扯裂如镜一般的水面,泛出层层叠叠的涟漪,荡得她的嗓音也深远了起来。 “萧指挥使及冠那般久了,安富尊荣,相貌也是俊逸风流,纵有恶名在外,但登门议亲的千金贵女不在少数,但大姐姐你可曾听过有哪一家说成了的?可见萧指挥使择妻的眼界高得很,出身低微的姑娘,要在萧指挥使跟前崭露头角,就只能另辟蹊径了。” 这话点醒了沈南伊,也终于明白母亲这几日的煞费苦心,怪道母亲让她别冒尖,原来是打算这么一遭。 沈南伊只觉得任督二脉打通了一般,呼吸都顺畅了,连带着走路也悦然轻快了些,至于为何非要这么急不可耐地给沈南伊议亲,她压根没想。 悠哉悠哉到了净房,沈南伊睥睨着沈南宝,骄矜地将团扇递给她,“你给我拿着,我等会儿便出来。” 沈南宝嫌味大,待得她走近,便稍移了几步,准备到一射之远的水榭里坐着等。 沈府的宅子自高祖便建了起来,如今到沈莳,颇有些年头,云树鬱翠,山石浩荡,交相掩映得水榭宛如世外桃源,人站在外头几欲看不见。 等会儿子沈南伊出来找不见她,若是诘责起来,自己也有由头编排。 沈南宝默默想着上了阶,敛衽的那只手肘倏地被什么掣住,她猛然拽向一边,踉踉跄跄,等她反应过来,人已经被压在了墙上。 沈南宝惊住正要开口,耳边传来轻微的风,慵懒拖长的语调,伴着清冽的苏合香,搔得她面红耳赤。 “五姑娘,我真有你说得那般好?” 天光不知何时移了过来,没有一丝阻碍的穿过树丛,沈南宝在飒飒风声里,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男人,语调惊惶。 “殿,殿帅。” 第三十七章房谋杜断 那丸红日还高高挂着,鲜亮得异常,打在萧逸宸脸上,有一种妖冶的美感。 沈南宝听到耳畔闷雷似的心跳,小腿肚子打着颤地往后退,恨不得将身子嵌进假山里。 萧逸宸见状,高大如山的身子欺了上来,嗤笑道:“五姑娘,好像很怕我。” 他离得近,压低的嗓音像深潭旋上来气泡,啵地一声,绽开在沈南宝心尖上。 她惶惶地翕了翕口,想尽力维持素日的平稳,声线却像折翅的鸟儿,跌跌撞撞,“殿,殿帅,您突然地一下,谁都免不了吓一跳的。” 他又靠近来一分,微涩的苏合香像罩子将她瞬间圈住。 沈南宝再也维持不住,伸出手抵挡,胸前密密麻麻的缠金纹,仿佛因为那人的心跳而有了温度,顺着指尖烫得她面红耳赤。 “殿,殿帅,您这样,叫人看见,只怕会惹人非议,污了您的清白。” 萧逸宸眯起了眼,浓长的睫毛迎着阳括下来暗影,将眼稍那一丁点缝剪出戏谑的光。 “刚刚五姑娘不还说我恶名在外,即是恶名在外,又何惧这点非议?” 沈南宝这才回悟了过来,生了些被人扒墙根的怒意,“殿帅,您堂堂指挥使,这偷听人说话,怕是不好罢。” 萧逸宸也不恼,肩披烈阳,语气敦敦,“我过来更衣,奈何耳朵灵光顺道听到了,只是……五姑娘,你这背后议论人也不见得多好罢。” 沈南宝窘迫起来,春笋似的脆嫩指尖在他胸膛微微蜷缩。 萧逸宸注意到了,头埋了下来,借着天光清楚地看到她涨红的颊畔,嘴角轻勾,语气更多了些逗弄,“五姑娘,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我真有你说得那么好?” 沈南宝撑得手臂酸麻,猝不及防听到这问有些怔忪,“什,什么?” 萧逸宸嘴角愈发上扬,嗓音也拖曳慵怅了起来,“五姑娘方才不是说箫某俊逸风流得很么?” 沈南宝愈发觉得羞恼,指缝间也沁出了汗,“殿,殿帅自然……” 她稍微抬眼看了一下面前的人,放大的五官还是那么精致,精致如谪仙,毫无挑剔可言。 也因而,她奉承的话也掺杂了些真心,“您的容貌有目共睹,不然怎会是那么多闺中女子的绮梦托付。” 她有些无所适从地往后挤了挤,发现进退维谷,斟酌着请问:“殿,殿帅,您能稍微让开一点么?” 萧逸宸恍惚没听到她的建议,只是很受用地点点头,“五姑娘说得极是,不过有一点五姑娘你说错了。” 有一点? 哪一点? 沈南宝愕然着一双眼看向他。 微挑的眼梢深隐了起来,萧逸宸滚了滚喉咙,“五姑娘说我择妻是眼界高,其实并不是……” 沈南宝翣了翣眼,怔怔地问:“不是?” 萧逸宸听罢,剌剌弯起了眸,语气轻扬,“是因为属意五姑娘你啊。” 心,砰砰跳了起来,急切地要挤出嗓子眼。 那一蓬一蓬的热气也从领口冒出来,扑得沈南宝头昏脑涨,她艰涩地扯了嘴,“殿帅,您别拿我打趣。” 话虽这样说,手却抻得更直了。 感受到力度,萧逸宸失了笑,“五姑娘既觉得我打趣你,那五姑娘说说你不信的理由。” 沈南宝正准备张口,就听他复道:“我好一一反驳。” 那说有何用? 他能反驳她。 她能反驳他么? 沈南宝只觉得自重生以来还未如此憋屈过,胸腔里的那股气憋得她上吐不得,下咽不得,活生生要把她堵死了! 她忍不住切齿,强项着一颗脑袋迎上他。 萧逸宸见状,这才慢慢地退开。 新鲜空气的涌进,让沈南宝宛如脱水的鱼儿,大口喘着气,脱离了苏合香的环绕,混混沌沌的脑子也终于开始运转。 他们不过三次见面罢了。 凭他能看得起自己? 但他这么做为何? 呷趣她? 还是报复她方才的訾议? 她沉沉想着,眼际掠过一道碧绿的芒。 她抬起眸,看到琉璃折股钗被萧逸宸梏在手上,仿若将她也桎进了掌中那分寸之地。 电光火石间,沈南宝终于明白了过来,“方官是你的人?” 她的语气没有了恭敬,萧逸宸听着,脸上却浮现出满意的笑,“五姑娘果真聪慧,几日的光景便能察觉方官的蹊跷。” 方才举起的手此刻放下来,有一股血流涌下的酸麻感,沈南宝忍不住攥紧了指尖,神情戒备,“殿帅,派人到我房中是为何?” “为何……” 萧逸宸半睐了眸,一如既往的拉长了语调,“五姑娘既能猜到方官是我的人,怎能猜不出我此举为何?” 沈南宝心口发紧,害怕他再次说出那些不伦不类的话,讪讪的扯了嘴角,“殿帅宏谋深虑,哪能是我能叵测的。” 萧逸宸却好似读出了她的害怕,点了点头,曼声道:“五姑娘既如此说,那我也直言了……我想同五姑娘休戚与共。” 休戚与共,那是夫妇执子之手的誓言,是情比金坚的证明。 以至于这话说出来暧昧无比,但沈南宝明白他的意思,他要自己做她的内应。 沈南宝警惕地盯着他,“殿帅是何等人物?与小女子休戚与共,唇亡齿寒,殿帅不怕被拖累?” “拖累?” 他像是听到极好笑的笑话,连嗤了几声,“五姑娘能将殷老太太如此善察言色之人瞒混过去,措得沈家主母阵脚大乱,借她们手刃仇人,会是拖累?” 夏风阵阵如热浪袭来,逼得人胸腔发闷,沈南宝烦躁地攥起手指,撇了撇嘴,“如果我 不愿意呢?” 视线里跳出了一只手,精瓷无瑕,衬得掌心里那枚折股钗分外的劣质。 萧逸宸笑意沉进了眼底,幽幽看着她,“五姑娘不愿意,那我现在便把这折股钗交给你祖母,当着众人的面请她点头,让我娶了五姑娘,可好?反正送二姑娘给我是送,送五姑娘给我,不也是送?” 一阵斜风拂过,头顶的海棠,纷纷扬扬落下,零零残残落在沈南宝小螺髻。 萧逸宸伸出手想替她捡开。 沈南宝却往后缩了一下,忌惮看着他。 萧逸宸眸色微黯,嘴角却扬得更高了,“五姑娘意下如何?” 声音沉沉,嗓音缱绻,将缠绵的情话说得如此令人胆寒,叫人感到彻骨的绝望。 就是在地府游走过一遭的沈南宝也忍不住心尖战栗。 而她亦能明白萧逸宸与她合谋,所谓根本不是她的足智,而是她的身份。 沈南宝垂下眼,看向他的掌心。 通体碧绿的钗子拿在他的手上,仿佛沾染了那些兵戈血气,有了夺人魂魄的力量,将她逼仄在生死存亡的关头。 沈南宝忍不住胸膺郁积,她深吸了口气,颇有些破罐子破摔,“殿帅,爹爹再不济,那也是我的爹爹,您就不怕我当下应了你,将来反悔么?” 这就是血脉的奇妙。 就像沈南宝明明对顾小娘没有印象,却也愿意为了顾小娘步步为营。 萧逸宸为父折辱经年,也不愿弃恨。 萧逸宸自然也懂得其中的道理,所以也给出了合理的回答:“五姑娘觉得,当年的事,你爹爹就没错么?” 她想拿沈莳不知道来搪塞他,但不知为何就是开不了口。 其实她也明白,她母亲的悲剧不是彭氏一人酿成的,是爹爹的放纵,是祖母的默许,是旁人的偏见。 但不管如何,她从未想过取爹爹的性命。 大抵是看出她的犹豫,萧逸宸复道:“五姑娘安心,沈大人与家父毕竟有经年情谊,亦是自小看着萧某长大的,萧某再恨也不能做出残害家父挚友的事情,萧某此举不过是想让沈大人尝尝当年家父孤立无援的滋味罢了。” 就像当年的母亲。 就如最初她的目的。 沈南宝内心一动,迎向他敛去所有戏谑神色后的认真目光。 恍惚……说到了这里,她再不应便不识抬举了。 沈南宝秀眉紧紧蹙起,咬着牙竭力点了头,“好。” 萧逸宸并不在意她回答得艰涩,只是颔首,眼神看向她攥紧的手示意,“五姑娘。” 沈南宝怔了怔,不明所以地抬起手,露出粉嫩娇柔软的掌心。 仿佛是将她坚韧的外壳褪去,露出最脆弱的里子。 意识到这点,萧逸宸不知所云地心跳了起来,鼓噪异常,他不自禁地嗽了一声,烫手山芋似的撂下了那枚折股钗。 沉甸甸的分量让沈南宝手略下移了一分,秋眸却潋滟出惊异的光看向他,“殿帅,把它还给我,不怕我反悔?” 其实有没有这个都无碍。 只要他说,旁人不信也得信。 这便是凌驾于权利之巅的便宜,但萧逸宸恍若真被她建议住了,采纳了一番,从蹀躞七事里掏出一枚玉佩,复递了过来。 这次不再是隔空抛下,而是稳稳放在她的手上。 灼热的指尖因而划过了她的掌心,若即若离的触感,仿佛羽毛掠过她的心上,痒痒的。 沈南宝不自禁地握紧了那玉佩。 萧逸宸满意地点了点头,微扬了下颌,倨傲的脸庞上,双眼仿佛含着一团暖阳,看得人直要融化。 “五姑娘,揣好,这是我们的‘定情信物’。” 第三十八章吉士诱之 沈南宝展开手,玉瑞兽佩后股的火焰状纹,透过她的眼睛仿佛要烧到她的心尖里去。 她忍不住哆嗦,玉佩在手里摇摇欲坠。 看得萧逸宸好心肠地提醒一句,“五姑娘,且得注意了,这是当年我拯官家于倒悬,拔诸水火的御赐之物,要是碎了,那可得掉脑袋的。” 沈南宝一凛,连忙将玉佩捂得密不透风,“殿帅,这物太贵重了,我受用不起。” 萧逸宸见状,轻轻牵了嘴角,“五姑娘即是我衷情之人,自然受用。” ‘衷情’二字,听得沈南宝头皮发麻,她讪笑道:“殿帅说笑了。” 萧逸宸却扬了眉梢,语气惊讶,“自古定情不是香囊便是佩环,我既给了五姑娘玉佩,便足以说明我对五姑娘的用情,五姑娘怎能道我说笑?” 大抵这世间上只有萧逸宸能侃侃谈情,只有萧逸宸能用情来牵扯仇雠并加以利用。 也幸得好站在他面前的是早就对‘情’之一字全然绝望的沈南宝,自然无甚动怀,只垂着眸反讥他,“殿帅是何等人物,我没见识又身无长处,唯有一个‘沈府五姑娘’的恶名,哪敢肖想。” 萧逸宸佯作没听出她话里的讽刺,在枝叶飒飒的声浪里连连点头,“五姑娘与我勠力同心,不必如此谦逊。” 拳头没打到肉里的感受,实在憋屈。 沈南宝这才恍惚与彭氏她们感同身受。 她有些不好气地抬起眼,盯向日影错落下的那个人。 却不防对上一双淡得似水的眼,那里倒映着她的模样,随着他眼底的光浮浮沉沉,天地万物都没计奈何地被这双眼囊括在外,只有她被他纳入眼底,仿佛……自己就是他的世界。 沈南宝被自己的想法惊到,悚然垂下头,脸上后知后觉的,火辣辣烧了起来,害怕被看出,又遭他一同戏谑,遂忙不迭地屈了膝:“我得回去了,大姐姐还在净房等我。” 她说着退了出去。 待步上先前来时的小径,她不禁回头,看到丛山丛树掩映的落影下,那个金鱼袋悠悠甩了弧度,往另一处晃晃荡荡地走远了。 沈南宝见状,方才转过身出了水榭,自然没看见那金鱼袋走出了几丈便停了下来,调回了方向驻足半晌。 沈南伊此刻正在廊下跺着脚,见着慢慢踱来的沈南宝忍不住啐骂,“你去哪儿了,日头这么晒还乱逛,是不是知道我必得带你回去给祖母交差,所以成心叫我好等!” 玉佩在衣襟里沉甸甸得发烫,灼得沈南宝胸口砰砰直跳。 她不可抑制地想起萧逸宸含笑的模样,还有他那温温细语,突觉得可笑,自己若是从地府里走一遭的人物,那萧逸宸便是地府里的牛鬼蛇神、是通达十八层地狱的厉鬼,她能比得过他的狠辣?比得过他的城府? 只怕从晓得她身份,春日宴听到她说的那些话时,他便设计遣人,等着她落罟罢。 冗长的想法于沈南伊来说,不过是沈南宝轻轻眯起眸的一瞬,随即便听她道:“方才有个夫人找不见回去的路了,我便领了她一程子。” 一边说着,一边沈南宝递过去了扇。 沈南伊视线落在泥金团扇光华的绸面上,抿紧了唇。 天知道她方才在净房忍着那味忍了多久,竟是无聊得数起了澡豆,就是想让沈南宝在外多站会儿,最好是站得腿脚酸麻,才可报先前谢小伯爷,还有叫人去应阁楼故弄玄虚的气闷。 谁料沈南宝竟没顾她,说什么给夫人领路。 那么多夫人不在席上待着,跑这里不为更衣还为什么? 一听就是拿来搪塞她的! 指不定趁她一进去,沈南宝这蹄子就找了个地儿坐着等。 要不是想着撺掇沈南宝去东厅,没带各自的丫鬟,她还能让明筝替她掌个眼。 如今回想过来,沈南伊颇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胸臆。 沈南伊不好气地拽回来,一双眼在急急翩飞的扇影里快翻到天际去。 “你倒是‘好心肠’,不羞不臊做起这等子下人的活计,倒真是天生的贱骨头。” 方才的憋屈还在肚里揣着,遭这话一通酝酿的,径直让沈南宝冷掉了脸子。 沈南伊见她这副模样,扬了眉梢乐道:“怎得?我说得有错?你母亲不知道从哪个旮旯冒出来的,穿得粗衣麻布,骨子里却是个淫贱才儿,把我爹爹哄骗得团团转,差点闹得我们沈府支离破碎,还把我四弟弟害死了!你如今能回来都是祖母和我母亲慈悲。” 沈南伊旁的不行,就嘴皮子厉害,翻起来有让死人从棺材里气得活回来的本领。 前世陈方彦也常对她庆幸,还好嫁来的是她,不然,换成沈南伊,只怕同他那个继母吵得个鸡犬不宁。 毕竟一个骂起人来见伤不见刃的。 另一个则是拽上祖宗十八代,只顾痛快,事后才计较起隔墙有没有的耳朵。 现在就是。 沈南伊撂下这一通话,廊下空空,本以为无人,岂料从夹道里折过来一人,穿着湖兰缎面的襕袍,檐顶的阳光斜斜照在他龙章凤质的脸上,明媚得拟比春光。 却看得沈南伊心头一滞,只瞠着目看向沈南宝。 眼神似乎在说,原来你所谓的‘夫人’就是谢元昶? 沈南宝瞧见她眼底风卷云涌似的慌乱,方才的填膺顷刻消散,作出一副沈南伊最为气愤的懵懂姿态。 看得沈南伊涨红了目,还没来得及低骂一声,谢元昶一阵风似的,跃到了二人跟前,“大姑娘……” 沈南伊看他样子,听他语调恍惚没什么异样,心头刚刚松落,那谢元昶转过头,搔着首笑眯了眼,“五妹妹。” 放缓的声调,别致的称呼,针一样的刺进了沈南伊的肺泡,气得她几欲不能呼吸,但她到底要充一充门面,只得浅笑抢了沈南宝的白,打趣道:“三弟弟上半月便回了麓山书院,谢小伯爷怎么没去?” 谢元昶作了作揖,笑容微敛,“先生教的去年我便贯通了,我母亲又嫌我舟车劳顿,便免了这一来二去,给我找了个教授,在府中替我解惑。” 看罢,这便是人与人的不同。 三弟弟还在抓耳挠腮唯恐落了先生的功课,爹爹再三叮嘱他莫要只同谢小伯爷耽于游乐荒废学业。 而谢小伯爷却早就自学完毕,等着秋闱。 沈南伊暗自对比着,春心亦不可抑制地动摇起来,觉得只有这样的风流才子方能配上她。 谢元昶不明她所想,调转了目看向沈南宝,“五妹妹,我上次来时听闻你着了风寒,可是好了?” 沈南宝笑着屈膝,“劳小伯爷挂怀,不过都过了十天半个月,那‘风寒’早就好了。” 谢元昶有些尴尬,只觉得天光打在脸庞上越发热了,他忍不住整了一下衣襟,“倒让五妹妹见笑了。” 沈南伊见不惯他们二人‘你侬我侬’的,嗤笑着摇起了扇,“谢小伯爷不在东厅好好用膳,怎上到了这处?” 谢元昶方才过来那道,恍惚没什么可去处的,从东厅过来净房,也不是一条道上。 既如此,谢元昶能走过来,这用意…… 被人戳破了心思,谢元昶并不显得羞赧,半开玩笑地替自己找台阶下,“想更衣来着,却找不见路,胡乱走了一通,还好听到了大姑娘气势如虹的声音,不然还不知道得转到多久去了。” 沈南宝忍不住嗽了一声,拿起锦帕掖了掖上扬的嘴角。 沈南伊一噎,只觉得自己被剥了个干净,羞愧难当,兜头彻脸烧了起来,她瞪了一眼沈南宝,扯出一抹难堪的笑。 “谢小伯爷既然找到了净房,那我们便不叨扰了,祖母还在西厅等着我们回去呢!” 她说着转身就走。 沈南宝正想随她的步伐,却听得谢元昶在身后低唤了一声‘五妹妹’。 她回过头,团团的脸蛋上,眸子平静得如同一块菱花镜,能照到人心里去。 谢元昶脑海突然闪过方才他折过来时沈南宝的样子。 她低着头,站在天光触及不到的地方,素面朝天的脸庞,纯净无瑕,一如在靖水楼相见时的模样,比如洗的碧空还要纯净。 只是唯一不同的是,那时还上扬的嘴角捺了下来,仿佛按下了一切苦楚,只让人看见她坚韧脆嫩的壳,就像记忆中翩飞的幕篱,带着重量跌进了他的心头;当他晓得她曲折身世时,油然而生的壮士柔情。 谢元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到嘴的安慰便在舌尖婉转出了另一番话,“五妹妹,你多久及笄?” 沈南宝蹙紧了秀眉看他,并没回答。 走远了几步的沈南伊却有些不可耐地转回身,高昂了声唤,“五妹妹,你傻杵在这儿作桩子呢!还不快点走,免得祖母等急了叫人去东厅找我们!” 这话带着威胁,沈南宝不得不深吸了一口气,朝谢元昶屈膝,“我不晓得谢小伯爷问这个做什么,但不管如何,我得走……” “五妹妹,我晓得贸然问你年岁不大妥当。” 她没说完,谢元昶便打断了她的话。 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谢元昶挺直了腰杆,咬紧后槽牙,“但是我想问清楚,这样等你及笄,我就好上门提亲。” 第三十九章冷灰爆豆 “什么!” 沈南宝还没反应过来,沈南伊却首当其冲地尖叫起来,发觉自己失了态,忍着心底的恨,直拿起扇子掩住脸上的尴尬。 “谢小伯爷,倒是情深意切得很,只是如今你在这处说……” 到底受了彭氏经年的教训,大家姿态很快就被沈南伊端稳了回来,忍耐着没把后头的啐骂逮出来,只面带讥笑地乜了一眼沈南宝。 “不过也无碍,五妹妹向来不差这些风声。” 沈南伊嘴上不饶人,沈南宝也听惯了,只是在谢元昶跟前闹这些龃龉,到底不好看相。 沈南宝叹了一声,“谢小伯爷,你不要拿我寻开心……” 她企图着就这么浑水摸鱼过去,谢元昶却有些急了,“五妹妹,我没有寻你开心,这些都是肺腑之言,苍天可鉴,五妹妹你得信我的一片真心。” 沈南宝看着他额上忧切溢出的汗、目光里的坚定,只觉得荒唐。 他们才见了几面? 仔细算算,加上上次隔了一道帘的听声辨人,最多也才三次。 三次,就要娶她? 到底是侯门的公子,看遍了万花,突然斜喇出来一枝嫩草,便忍不住侧了目,便以为这就是情。 其实不过是年轻气盛,只图一时新奇罢了。 等摘下了这株草,爱不释手了一阵子,发现这草其实平平无奇,甚至没了从前的生气,便就如那个陈方彦,又会被乱花迷了眼,沉浸自我编织的又一张情网里。 而她,只会是他们情债中不足道也的一笔罢了。 但这一笔却是她的一辈子! 沈南宝抿紧了唇,神情捎了些怒意的站定望他,“还请谢小伯爷三思,更请谢小伯爷明白,亲事是人生大事,需得仔细斟酌,千挑万选,更何况,我的亲事也并非我能做主的,谢小伯爷如今这么说出来,也不过是图自己一时心快罢了,于我,只是灾祸。” 她这番话不算严厉,但谢元昶在情场上从未失意,更何况在外哪家娘子奴奴不依恋着他?顺风顺水惯了,如今来了个沈南宝这样的小浪拍了他一下,便有些萎靡不振了。 沈南宝却懒得管顾他,言讫便屈了膝随沈南伊踏下游廊。 绕过夹道时,沈南伊好奇地转了头,看到谢元昶还站在游廊下,金光打在他迎风翻飞的襕袍上,像极了碎裂的瓷器,一片一片的,刺得人眼生疼。 沈南伊转过眸,捏着扇柄咯吱咯吱的响,“五妹妹你看呐,谢小伯爷多么伤心啊,我瞧着都有些不忍。” 沈南宝听得出她话里掺讥,一连遭的事情下来,她也有些耐不住性儿,轻哂了一声,“他伤心?他有什么好伤心的,他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罢了。” 而她却要为了他这么一番话,少不得被耳提面命。 或可又要挨沈南伊一个巴掌! 沈南伊却觉得沈南宝装模作样。 这个谢元昶万花丛中过的风流公子,和那么多女子说笑,却从不许下这样的重诺,如今他向沈南宝许下了,还是当着她的面儿,沈南宝指不定颇觉得扬眉吐气,心底儿高兴成什么样呢! 这样想着,沈南伊又觉得谢元昶那些谣诼都是虚妄。 不然怎么会识不破沈南宝欲拒还迎的小把戏,情愿放着她这么个嫡出的姑娘,非要个罪妇的女儿。 越想,越不是滋味。 越想,越觉得气愤。 “五妹妹知道谢小伯爷说着玩便成,不然五妹妹要是当真了,我还少不得要将上一次母亲说过的话再复述一遍,让你死心。” 她的声音又尖又长。 沈南宝听着,一颗躁郁的心突然平静了下来,她一脚踏进西厅,眉目轻轻舒展开来,“大姐姐放心,我自然不会当真,我都还没及笄呢。” 沈南伊愣了愣,被她直言提起上次臊脸的事,怒火像被浇上了热油,蓬蓬地忍不住想指着鼻子怒骂她,但碍于外客在场,只能按捺下来,气冲冲地回了位置上。 殷老太太见她这副模样,忍不住皱眉,“更个衣,倒更得没规矩了,正襟危坐不晓得?” 沈南伊蠕了蠕嘴巴,到底没将方才的事说出来,道了声是,冷掉着一张脸坐在那儿。 殷老太太只觉得她不好看相,却也晓得她这嫡孙女儿的脾性,那就是个锯嘴的葫芦,她忍了忍嗓间的痒意,转过首看向沈南宝,“方才你们可是碰到了谁?” 沈南宝自不会挖坑给自己跳,当即肥喏一声,“没碰着谁。” 她侧过目,扫了一下沈南伊鬓边的汗,抿了下唇,“大抵是一路走来热着了罢。” 岂料这话一罢,沈南伊擎着筷子狠狠夹了玉兰片放在碟子上,磕出清脆脆的声响,“五妹妹一路过来却是没多热,汗都没出,也对,五妹妹是玉做的人儿,冬暖夏凉。” 如今外客都在,还这般没个忌口! 从前那么多次教训,竟是没一次让沈南伊长教训的! 殷老太太有些气,忍不住擎了帕子直嗽起来。 彭氏脸上却噙了淡淡的笑,乜了一眼沈南宝,“你这个大姐姐不成样,及笄了还和五妹妹闹孩子脾气呢。” 她说着睃向席面上的其他夫人,“倒让你们见笑话了,小孩子拌嘴玩呢……二姑娘你回来了?” 这话引得众人去看。 殷老太太擎着帕子也望了过去。 一双双的目像夜里的明炬,更像茶馆里的看客,揣着明白等着沈南宛和萧逸宸这出戏的后话。 但这又不是明面上的话,大家只能紧看着沈南宛的神情,企图瞧出个什么。 只有沈南宝晓得这出戏无疾而终,所以淡然着面庞夹着菜。 沈南宛却显得十分雀跃,高高扬着嘴角,“小娘在东厅伺候着爹爹和陈大人他们吃酒呢。” 她说的是陈大人,显而易见没有遇到萧逸宸,其实若是遇到萧逸宸,只怕沈莳也不会让她这般快的回来了罢。 殷老太太一时有些惘惘的,拿了锦帕拭了嘴。 沈南伊没听出沈南宛言辞里的暗含,只想起近来沈南宛因着要嫁给萧逸宸在后院趾高气昂得厉害,又借着及笄的事独占了桂花头油,如今看着沈南宛的笑容只觉得这亲事大抵成了。 沈南宝也有谢元昶中意。 只有她,只剩她,没人要! 沈南伊越想越糟心,不免恨声起来,“二妹妹,我记得你小娘的母亲从前是给人做媒的?” 贸然的发问,径直让沈南宛僵在了当场。 沈南伊却没顾及身旁彭氏使过来的眼色,笑出了声,“你小娘自小耳濡目染的,大抵也会些这面上的嘴皮子功夫罢,如今她在东厅吃酒,你怎么不叫你小娘同那萧指挥使吃吃?这样让她替你说一说,指不定就成了!” 席面悄然静了下来,衬得殷老太太的咳声愈发突兀。 沈南宛站在原地,握紧了拳,屈辱得双眼通红。 彭氏见状,连忙讪讪发笑,“你这个做长姐的越发没规矩了,萧指挥使是什么人?能随便和人喝酒的?更何况二品的官员,这议亲都是官媒来保,作什么私媒!” 沈南宝听了这话暗笑,彭夫人惯爱避重就轻,方才磕碰说是小孩的拌嘴,大家或可被忽悠过去。 如今沈南伊说这话都跟针一样了,恨不得戳沈南宛满身的眼,彭氏还想糊弄? 真当大家都被猪油蒙了心。 不过这些个夫人都是自扫门前雪的人精,瞧得出彭氏偏颇,更能从彭氏言语中的拉踩,猜得出这做庶女的在府上有多么难熬,但面上还维持着一团和气,与之笑笑。 “算了罢,方才我还听王夫人说呢,前个儿那节度使的嫡女相中了萧指挥使,央求着家里人请了官媒去说,最后都不了了之,可见说亲多难,二姑娘才及笄,又长得标致,少不得人家上门提亲,还是顺其自然得好,强扭的瓜不甜。” 这话盐卤不分的,舌头都打着囫囵呢,更别提那眼角一闪而过的夷然。 殷老太太听得胸口生疼,脸都有些青了,但奈何要顾全大局,忍着性想要顺着台阶下,那嗓子却又发痒起来,忍不住地咳嗽,一声一声的。 听得胡妈妈一遍一遍地抚着胸口顺气。 气没顺过来,倒堵得殷老太太嗓子愈发痒了,直顾捂着嘴咳嗽。 一向不温不火的沈南宛便在这样的境况里抢过了话茬,“可不是,节度使的嫡女都没成就,我不过就是个庶出,能肖想得了那些?照我来看,还是大姐姐的出身和相貌同指挥使更配。” 这话简直戳到了彭氏的痛脚了,她剌剌站起了身,正要叱一二句。 胡妈妈‘呀’了一声,“老太太,您莫要吓小的!” 众人望去,只见那帕子上血淋淋的一片。 有夫人看得脸色都发白了,惊叫连连,“天,血!是血!” 一时之间,灯影乱颤,步声如沸,此起彼伏的惶声,如同石子接二连三地砸向下人。 “快,快请大夫!” 沈南伊吓得惊慌失措,指着沈南宛怒骂,“都,都是你!是你害得祖母……” “你闭嘴!” 彭氏喝了她一声,看着沈南伊盛满了怒意,心里不住咒骂她这个女儿说话没个分寸,“都什么时候了,还火上添油。” 沈南宛似乎也吓到了,白着脸惊慌地看着被众人簇拥着的殷老太太,连忙拉住沈南宝的手,高声道:“五妹妹,你一向替祖母熬药,你是最知道祖母病况的,怎么突然之间祖母病得这般严重了?” 第四十章偷梁换柱 这话落下,正恨铁不成钢的彭氏扭了头,颇为深意地看向沈南宝。 可不是? 这沈南宝自打替殷老太太熬药以来,病没见得好不说,怎就愈发严重了? 前个儿还以为是天气忽冷忽热的缘故,如今都咳血了,其中必定有蹊跷! 电光火石间,彭氏叫住了白茋,“你去找万大夫,他一直给老太太看病,最晓得来龙去脉,诊断起来也熟稔。” 又转头吩咐郑妈妈,“你去后罩房问问碧簪药熬好了没,熬好了就叫她端过来。” 沈南宛还抓着深南宝的手,正擦眼抹泪的自责,“五妹妹,都怪我不好,要不是我一时强项,也不至于……” 她说得楚楚动人又兼自责,对比沈南伊的推卸怒骂,高低立见。 不免有人劝慰起来,“二姑娘,你也别急,老太君一向身子健朗,突然这下子,你也没料到的不是。” 也不免有人看向沈南伊,眼神带着责备。 沈南伊只觉得如芒在背,更有些委屈,她又不是故意的,她只是气怒罢了,更何况,她说的也是实话,怎么就惹得众怒了? 彭氏本想让人打发这些‘看客’,转头见这境况,暗道如今这情形,她不便偏颇也不便和稀泥,只得将事情辨个清楚,不然气晕祖母这样的名声便一辈子扣在她伊姐儿头上,摘不下来了。 想罢, 彭氏暗着一双眼看向沈南宝。 那厢沈南宛还齉着鼻,泪水涟涟地摇头,猛地一抬眼对上沈南宝清冷的脸庞,以及,那双深如幽潭的眸。 沈南宛心一怔,又恍惚是错觉般,沈南宝蓦地翣了翣眼,耷着眉忡忡地看过来,“二姐姐,您莫要太担心了,方才那些夫人说得对,祖母吉人自有天相,定不会有事的。” 她一面说着,一面拍着沈南宛搭在她胳膊肘上的手背。 一下、一下,像是铁锤打在铁钉上,在这样沸反盈天的境况里,听得人头皮发麻。 沈南宛暗道自己多想,艰涩颤起嘴角,“五妹妹,你说的我便信,你一向给祖母端药,你是最晓得祖母病症的。” 沈南宝意味深长地抿了唇,“二姐姐,你这话说的,最晓得祖母病症的不应该是万大夫么?我既不识药材,又不会望闻问切,只听得胡妈妈说近来天气变化无常,祖母的病也跟着起起伏伏罢了。” 槅扇外传来七零八落的步声,伴着一声又一声的高呼,“来了,来了,万大夫来了。” “老爷也来了。” 末的又一句,“殿帅也来了。” 沈南宝特意看了一下沈南宛,见她紧拧着帕子,一张脸煞白。 沈南宝颇有‘看热闹的不嫌事大’的心态,凑到沈南宛的耳边,轻声道:“二姐姐,您莫要担心,便若是万大夫瞧不出什么,我们尽可求一求殿帅,让殿帅到宫里请一请疾医来看。” 沈南宛没有应答她,白着一张脸神情木然。 沈南宝却回过首,敛着衽随一干人屈膝,“殿帅。” 萧逸宸望了一眼沈南宝,环顾了一周,没寻见那玉佩,一双眼冷了下来,“不必多礼,先看老太君罢。” 几乎是这话才落下,沈南宛便已经哭泣连天地迎向万大夫,“劳累您奔波一趟,还请您瞧瞧祖母,看她到底怎么了?” 高深宏阔的屋子,天光打进来,一览无遗地照在万大夫颇有些蓬头潦草的相貌上,“二姑娘,您莫急,且容我看看再说。” 沈南宛连连点头,一手擎着帕拭泪。 紧随其后的沈莳甩着两袖,满脸沉郁,“这是怎么个回事?好端端的,怎么咳血了?” 料是下人过去复述了方才的事,沈南伊有些惴惴的,刚刚翕了口,沈南宛擦眼抹泪地抢了白,“爹爹,是我不好,听着大姐姐的仗义执言,一时没忍住性同她辩质了起来,这才气遭了祖母。” 沈南伊脸色一变。 那厢容氏很快反应了过来,忧着一张脸恼向沈南宛,“你说说你,我平素怎么教导的你?让你清静自守,行止有度,明白自个儿的身份,少与大姑娘生隙,往日你倒算是乖巧,怎么在今个儿这等场合,你便……” “容娘,你莫要责怪宛姐儿,宛姐儿是什么样的丫头,我心里清楚,要不是真气恼了,怎么会这般不明就里地口角起来。” 沈莳打断了容氏的话,转过头,愠怒地看向沈南伊,“你说!到底发什么了什么事!” 沈南伊打了个觳觫,讪讪地垂下泪,“我……” 彭氏虽紧顾着殷老太太的病势,却也一双眼瞧见了容氏二人的欺压,心里晓得这事她们落了口柄,不好占上风,当即扬了声问向万大夫,“大夫,母亲怎么样了?” 沈莳果然被牵过了神,三步并两步地上前,“大夫,到底怎么样了?” 万大夫满腹疑窦,紧拧着眉头不住拿指腹按着脉搏,“这……脉象弦细迟缓……” 他也没回答沈莳的话,从药箱里掏出针灸囊袋,抻出几根细长的金针分别往殷老太太内关穴、列缺穴等地扎上,然后才收了手,回道沈莳,“大人,因病势凶猛,小的先扎针稳住老太君的气血和心脉,再行诊断。” 沈莳只道多谢,复问了方才的话。 万大夫这才问到一旁的胡妈妈,“近来老太太可曾觉得没甚力气,咳嗽有痰?” 胡妈妈点头,“是了,还总说觉得冷,不敢吹风,今个儿起来,这么热的天,还叫小的将门窗关好。” 这话惹得万大夫沉吟。 沈莳看得有些焦急,“大夫,可是不太好?” 万大夫摇了摇头,“也不是,就是觉得惊奇,按理说老太太不过是着了风寒,用着四物汤慢慢将养月余便好了,前阵儿我来复诊时也把了脉,没见得沉疴宿疾,怎么陡然间病情加重得这般厉害了?” 他说着叹了息,复问:“可是按着我那方子,一时不落的喝着?” 胡妈妈握着殷老太太发冷的手,重重点了头,“都一时不落的喝着!” 彭氏却突然插进来话,“万大夫,这药一直都是五姑娘尽心熬煮着,未曾有一时怠慢的尽心伺候着,应当是不会有错处的。” 她突然提起‘五姑娘’,惹得沈莳一怔。 萧逸宸倒先转了头看过去,见沈南宝还是一脸泰然的模样,端稳上前屈了膝。 “万大夫,确实如此,我每日都用心熬煮着,便是半个时辰所加的川贝、熟地黄……也都一一加进去了。” 萧逸宸负着手,长眸微睐。 万大夫则听罢点了点头,又问了平日膳食,穿戴,也没听出个蹊跷之处,只能道:“这么听来,也没什么错处……” 彭氏见说来说去,说不到点子上,眼瞧着那些作壁上观的夫人们纷纷背着伊姐儿口舌,忍不住的拧起眉头,打断了他。 “万大夫,你问了这么久,也没问出个子丑寅卯来,那你说说,即是都没错处,怎么会病得这般厉害了?往常也不过是咳嗽罢了,而今都咳出血了!” 语气里夹缠着愤慨更兼质疑,听得万大夫也没了好颜色,“夫人,小的只是个疾医,能探点儿病情,会开点药方罢了,不是那个衙门的通判,能拍惊木问审来龙去脉!也或可是小的医术不精,把不出什么异样,先前儿开错了药方也说不定,既这样罢,夫人叫上别的大夫来看一看,也让小的长一长见识可好?” 彭氏佯作涨红了脸,讪讪道:“万大夫,你莫气,我只是着急,毕竟你瞧,老太太突然一下咳出了血,我也一时慌了神。” 沈南宛就势啜泣起来,“万大夫,您莫气,大娘也是着急了,才语气重了点,而今要紧的是祖母,还请大夫说说怎么个治方,也比我们在这里无头苍蝇似的乱转得好。” 万大夫到底是看多了这些,自然也明白这样的心情,当即沉了一口气,“也没有其他治方,依旧着喝我那个四物汤,平日注意着莫吹风,如今日头渐渐大了,别贪凉,会好起来的。” 说起四物汤,那碧簪已端着药,匆匆行了上来,“来了来了,药来了。” 彭氏连忙解释道:“我想着到底是治病的药,或可有用,便叫碧簪端来了。” 没人会怀疑彭氏的这番话,就是沈莳也点点头说她顾虑周全。 而碧簪事急从权也不多礼,拿布衬着汤瓶径直倒出了药。 浓滚滚的白雾随着这举动溢散开来,沁进每人的鼻尖,苦得像是一把刀挂在脖颈生生割着喉咙。 碧簪到底是闻惯了的,端着药不动声色地递了上去。 胡妈妈正要接过来,那万大夫晃了一眼,便定睛着问:“这,这药,是照着我那方子熬的?” 胡妈妈是个活久见的,只听这话便咂出不对了,连忙点了头,“是照着大夫您开的方子抓的,可是这药有什么不对?” 万大夫没应话,只是接过碧簪手里那碗,擎着瓷勺翻江倒海,起起伏伏地看了一番,又尝了几口。 清脆的声响,伴着瓷器碎裂的光,打破一室的寂静。 众人只看着万大夫骇然地起身,语调惊惶。 “这根本就不是我的四物汤!” 第四十一章东门逐兔 夏风拂进,吹得每人的心头鼓胀。 沈莳在此起彼伏的惊声里惶惶开口,“不是你的四物汤?万大夫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万大夫连忙端了药给他看,“沈大人您瞧,这汤从前小的来时看着下人熬过一次,那时都是乌黑的,而今这碗却有些透黄……也有些苦中泛甘,倒,倒像是生地黄的味道!” 沈莳是个门外汉,只觉得颜色沉得厉害,没瞧得出来什么不一样的,但他听得懂万大夫的话。 “所以,大夫,你的意思是,这药被人偷摸换了?” 万大夫只道不好说,得看看药渣。 沈莳气得拂袖,哆哆嗦嗦地胡乱指了个下人,“去,去把药渣给我端过来!我得好生看看这药到底出没出差错!” 瞧着那下人夺门而出,沈莳这才有心注意起周遭的闲杂人等,心头更为壅塞,暗啐着彭氏没当家的样子,都出这等子事了,不赶快送了客走,还留着他们在这里看沈家唱戏! 这要是真唱出个什么名堂来,日后让他怎得朝仪? 暗啐归暗啐,沈莳却不得不撑着笑脸,冲着一旁的萧逸宸作揖。 “殿帅,对不住了,今日暂且要招待不周了。” 萧逸宸负手站着,听到这话,那双微挑的眼睛望了一周,笑道:“沈老爷不必客气,席既吃过了,我也算是鸣金收兵了,沈大人你且慢自处理你的家事。” 他说这话时敛了锋芒,竟多出了些儒雅的气质,看得沈南宛一愣。 沈莳却从他的话里听出了戏谑,一时羞愧难当。 萧逸宸见他涨红的脸,勾了勾唇,慢步走出了槅扇,待到廊下,一门之隔,他忽而回了身,斜阳倾泻在他的身上,将他疏朗的眉目晕染得一团模糊。 “沈大人虽说如今闲职在家,但好歹是右通政,这清官难断的家务事,对于沈大人来说信手拈来,绝不会有任何偏颇的。” 这话虽是对沈莳说的。 但沈南宝觉得他意有所指,似乎是在同她说。 也是这么个岔神的功夫,那些个看大戏的夫人们也纷纷随着萧逸宸借故离开。 一时之间,一哄而散,偌大的东厅只剩下寥寥几人。 沈莳正想着训斥彭氏一二,方才退下去的那个下人却端了药罐过来。 沈莳不得不按捺下来,对万大夫道:“烦请大夫瞧一瞧,到底是不是你开的药方。” 万大夫便在众目睽睽里挑拣着罐里的药渣,越翻来覆去,脸色越沉了下来,“大,大人,这这药被人换了。” 其实自万大夫说这不是他的四物汤时,众人已有了明见,端来药渣不过是求得确切罢了。 如今听到万大夫这么一说,沈莳脸上郁色更浓。 万大夫拿出其中一枚药渣,“就是这个,大人,生地黄和熟地黄两物虽说只差一字,但效用天壤之分,熟地黄是滋阴温补的,老太太得了风寒,身子侵了凉气,用熟地黄最为适宜,而生地黄是降噪大寒之物,这给老太太用,那无异于是雪上加霜!” 正懊恼沈莳将客送走的彭氏听到这话,顿时勾起了唇角,暗道自己想得果然没有差错,真是沈南宝居心叵测,竟胆子大得在药里动手脚。 她原先还因着绿葵的事,想着是否母亲看走了眼,沈南宝不是那般耐不住性子的。 如今看来还真是。 所以沈南宝才在遭了王妈妈那一通变故后不择手段了,还干起这等子没得孝理的勾当! 想法闪过脑海,几乎是弹指间,彭氏已白着一张脸,颤着嘴角说道不可能,“这药方一向是按着大夫你开的抓的,又是五姑娘亲自看顾熬煮的,怎么可能会有错处?” 沈莳恍然大悟,怒着一张脸看过去,“你过来!你说!这是怎么回事?药怎么换了!” 声音厉厉,也没指名道姓。 但沈南宝很识时务地走上前来跪下,翣着一双懵懂又惊慌的眼,使劲摇头,“我不知道,我也只是在旁看着火,确保没熬差了时辰而已。” 沈莳有些气笑,“那你说说这药是怎得出了问题?” 沈南宝跪在地上,嗫嚅着,“爹爹要问我,我也不晓得,这药中途辗转了那么多人手,哪能确保其中不出点纰漏的……” 彭氏脸上扬起了冷笑,“所以宝姐儿这个意思是我指派人换的?” 这府上都是她在做主中馈,服侍老太太用药的下人,除了熬药是沈南宝,其余不是殷老太太的便是她的。 真真是算盘打得精,前手下了药,便留了后手要将她一军!要把脏水泼到她的身上! 这还不止,她近来跟那宛姐儿走得密切,方才宛姐儿敢和伊姐儿口角,背后少不得有她的撺掇! 彭氏眯缝起了眼。 沈南宝便在这样的冷光里,扬起那双纯粹如春日静湖的眼,“母亲,我并非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这事有蹊跷,便是祖母手下的人也妨不得会有不干净的……” 沈南宛也跪了下来,“爹爹,五妹妹一向孝顺恭敬,我觉得不会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 “你觉得……” 彭氏拉住欲要争辩的沈南伊,点了点头,“老爷,宛姐儿和宝姐儿说得也没错,这凡事都有个来龙去脉,总不能只因为五姑娘看顾,就断定是她做的,妨不得有人钻空子不是?” 沈莳坐在位子上,神情郁色,蓦地,他扬了首,狠狠拍了案,“就照你说的办,我倒是要看看哪个歹人在我府里做出这等子戕害杀人的事!” 彭氏应诺,唤来郑妈妈,“将服侍老太太吃药的下人一应打发过来,挨个儿来问,撬不出嘴的赏他几板子,也不怕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很快一众人摞了上来,问起这事都道不晓得。 沈莳听得青筋直冒,连连拍桌,“杀才,杀才,你们一个二个,都是些杀才!” 他愤然指着面前垂首耷脑的下人,“我平日里没短你吃食,你们倒好白米饭塞进肚儿化作了起不说,还没个声响,要你们有什么用,我看,全发卖给人牙子得好!” 那些下人连忙跪了下来求饶,浣心磕得尤其厉害,“老爷,小的,就是个砍柴的,小的什么都不晓得……” 她听到一旁纾华的泣声,似有所悟地抬起头,指着纾华道:“是她!老爷是她!就是她看顾老太太熬药的,但她每日都躲懒打盹儿,就是冯妈妈陈妈妈也瞧见过,教训过,偏生不改,不改便算了,称奇的是五姑娘从未说过纾华什么,仿佛……仿佛就是故意要纾华打盹儿!” 事情到底这里,恍惚成了定局,就是沈南伊也悄然被彭氏松开了手,尽情怒骂,“好啊!好啊!我先前还纳闷祖母怎么这病你看顾药前都好得差不多了,你看顾后越来越沉疴了,原以为是天气无常,没想到,竟是你来了一出‘狸猫换太子’,要算害祖母!” 彭氏也揪着锦帕分外痛心地掖起眼角,“怪道从前母亲也不是没见过大姑娘和二姑娘龃龉,怎么就闹了几句,母亲就突然气吐血了,原来不是气得,而是宝姐儿你……” 彭氏说不下去了,攥着拳头站在那里捶胸顿足,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沈南宛也有些不可置信,抓住沈南宝的胳膊失声问道:“五妹妹,你说句话,你说不是你做的……” 声音戛然而止在沈南宝那双清凌凌的妙眸里。 沈南宛一怔。 沈南宝却抬眸看向沈莳,“爹爹,难道您就凭浣心的一面之词就说明是我下毒害了祖母么?” 沈南宝转过头看向努力把脸埋进胸口的浣心,“我体恤纾华熬药苦累让她打个盹儿,怎么就成了我要害祖母的罪证了?” 浣心答不出话来,沈南伊却多的是气要撒,“这么些人一个个问下来,都没有差错,只有熬药那里多了变故,而祖母病情不也是因着你出现的这么个变故所以才加重的么!” 沈南宝失笑,“这是什么歪理,房梁上放的珍宝被偷,查不出所以然来,便择了那个子高能够得上房梁的来顶?” 沈莳气得手指都哆嗦了起来,“放肆!哪由得你这般胡搅蛮缠!你说不是你,那你说说这药是谁下的?谁最有这个嫌疑?” 沈南宝还是那副不疾不徐的样子,“所以,爹爹,我说不出来,便是我做的了?银台就是这么断案的?” 这话一如方才萧逸宸的警示,竟叫沈莳一时半刻说不出什么话来。 “小,小的……有一事想说。” 蓦地,从旁插进来一道音,含混着初夏的风有些听不太清楚。 彭氏到底在这些斗争里数次胜出,当即知味过来,作啐一声:“你这个荃子!平日里口齿伶俐的,今个儿是咬着了舌头?恁么结结巴巴,你是不是也要气死我!” 荃子打了个激灵,张开嘴翕出自己缺了的牙,“小的,也不想,就这牙齿不听小的,它自个儿要漏风。” 彭氏一噎,摆了摆手,“你到底要说什么,你快说!可劲把舌头给我捋直了,别叫我耳朵难受!” 荃子这才从袖笼里抽了一张纸,夹缠锦帕裹着什么东西。 “回,回主母的话,前阵子五姑娘身边的风月找到了小的,让小的替五姑娘跑了腿儿,说是什么老太太病情反复,大夫另改了药方……” 风月几乎都以为自己在做梦,“你不要乱说!我什么时候找到你说什么改药方?又什么时候让你跑腿儿!” 荃子瞪大眼睛看向风月,“你,你,风月姐姐,你不要因着偏颇你家姐儿睁眼说瞎话啊!分明就是你领了你家五姑娘的吩咐,要晓得跑腿儿拿药的!” “你!” 正要置词的风月被沈南宝拉住。 沈南宝还是那副泰然的相貌,勾起唇看向荃子,“那么我问一问你,她是什么时候,在哪里同你说得这话?” 风月成日里爱听墙角,也爱和人七嘴八舌,就是沈南宝也时常不大晓得她的行踪,这要是说个时辰,风月正巧同别人唠着磕,这便真是泼脏水了! 荃子答不出,也晓得其中的利害,当即亮出锦帕里的折股钗,“五姑娘,平日里小的跑那么多腿儿,哪能各个都记得住,但这折股钗是您的,小的当时还纳闷呢,怎么拿药这个不从管事处记账,反倒由五姑娘自个儿拿钗填补?事后还道说折股钗被人拿了!” 沈南宝一怔,脑海里突然迸出萧逸宸迎着阳的那张笑脸。 第四十二章桃李不言 风月这会儿子是明白了,敢情彭氏早有预料,所以才那么大方地派了人手过来,借着悠柔打马虎眼摸走了折股钗,如今还要贼还捉贼,把罪名栽赃在她姐儿的头上! 风月填膺得切齿。 回过神来的沈南宝感受着胸前的滚烫,语调惊异,“折股钗?” 彭氏没听出其中的反常,自以为是正中其怀的慌乱,她忧切似的蹙起了眉,语气分外悲愤。 “五姑娘,老太太到底是做了什么,让你如此恨上心头,行下这样大逆不道的事?” 彭氏自顾自的说着,擦眼抹泪了一番,恍然醒悟过来的问:“难不成是前个儿你想要王妈妈,但王妈妈早被人逐出府的缘故?” 提起‘王妈妈’,沈莳脸色瞬时风云变幻,宛如乌云压来,滚出万千惊雷,“你这个混账东西!竟然为了个上不得台盘的下贱杀才蓄意谋害你祖母!” 他说着拍案而起,案上一干瓷器撞出七零八落的声响。 沈南宝就在这样的嘈杂里抬起头,迎向沈莳蓄满风雷的眼。 “爹爹觉得我会是为了个素未谋面的下人就谋害祖母的人?” 她看到沈莳的奋髯下翕翕合合的唇,想起方才他当仁不让地庇护沈南宛的模样,那颗渴求的心就这么静了下来。 原来于他来说,她都比不上府上的下人亲厚。 所以轻而易举地可以怀疑她,污蔑她,将她猜测得如此险恶。 寞寞的一想,她又觉得自个儿怎么还这么糊涂,明明前世今生都遭了这么多冷眼相待了,怎么还是忍不住肖想这样的虚妄? 那捧毒茶还没将她毒醒么? 沈南宝笑了笑,满脸疑惑地看着彭氏,“大娘,您说些什么?一个王妈妈我能因此记恨祖母?更何况赶王妈妈出府的不是大娘您么?我就算记恨也该是记恨大娘不是?” 彭氏一噎,颇有些当众被人扒衣服的感受。 沈南伊却颐指气使地笑了起来,“你有什么可记恨的?你母亲害死了我四弟弟,被逐出府都已是祖母和母亲开恩,你倒好,不感念还说起什么恨不恨,仇不仇的话来,真当我们欠你的?” 沈南宝见她站在灯罩下来的那团光晕里,仿佛站在朗朗的阳光下,所以是非对错都理直气壮,也丝毫没有察觉身旁的彭氏处在阴影里,就是那一通话说出来都见不得天光。 沈南宝懒得同她兜搭,那些事情日后自会水落石出,由得她好生不可置信。 沈南宝想罢,掏出怀里的折股钗,转眸对上荃子满脸的错愕,“我前日说道这折股钗丢了,今个儿上妆时却发现它掉在了抽屉的夹缝里,本想着趁今个儿茶余饭后同祖母说一说,让她莫要再担心,没曾想……” 沈南宝轻嗤了一声,不动声色地晃了眼一旁的沈南宛,复看向荃子,“我倒有些好奇,你那个折股钗是从哪儿来的?” 大抵是没料到这等境况,荃子有些措手不及后的慌乱,但他在外行走,和人打了多少交道,早便练就起了一颗灵光的脑子,很快反应了过来,“五姑娘,小的手上这枚确实是风月给小的,至于您手上那枚……” 荃子笑了笑,“小的也不知道从何而来,或可五姑娘本就有两枚一模一样的?又或是五姑娘另寻了枚充数?这些都说不定。” 这话引人遐想。 大可猜测沈南宝故意这般作为,就是以便日后东窗事发能洗清嫌疑。 沈南宝自然不会觉得萧逸宸会拿枚假的来打幌子。 自然也明白当时爹爹被牵连贪墨,容小娘而后的假装癔症是为了让她进府,替沈南宛挡这填窟窿一事。 也自然料到了沈南宛当晓得自己会做萧逸宸小妾后有所预备。 只是要不是那日她听到冯妈妈来了后罩房,又晃眼看到纾华添的药材变了,沈南宝还真没猜出沈南宛能做出这等骇人的事。 不过,既然晓得了她之后的跬步,沈南宝也就将计就计地迎来了今天这么一遭。 所以应对荃子泼来的脏水,沈南宝一直很从容,“你这般说,那我也不免想一想,你这折股钗也是另寻了枚来充数?” 荃子没料到沈南宝看着柔柔弱弱的,一口牙齿竟这般伶俐,如今说得他不知如何应对,一时急恼了起来,连忙举起手中的药方,在沈南宝不出所料的目光里大声道:“五姑娘不想认,小的笨嘴拙舌也不知道怎么让人信服,但能肯定的是这纸上的笔迹是五姑娘你的!” 这话勾起了往日沈南伊的嫉恨。 天晓得当她看到沈南宝抄来的家规,那上面的字好看得连祖母都夸赞了几番,说可比当今裴翁时,她有多么嫉恨。 分明是外头贱养的丫头罢了,能和那样的大家比拟? 她暗啐着祖母老眼昏花,却又不得不暗然叹服那一手好字。 不过字写得再好又如何,而今还不是成了罪证! 她定是要趁今个儿这机会好好将她踩进泥里,叫她再也翻不起浪花,替她的四弟弟报仇! 沈南伊悠然想着,笑着去抓荃子手上的药方,“前些时候五妹妹行止有差,我叫五妹妹抄了家规,倒是看过五妹妹的字,那写得惊天地泣鬼神,好看得很!” 她一边说,一边在沈南宛怔忪的视线里翻开了那张纸,嘴里还兀自念叨,“我倒来瞧瞧这药方上是不是五姑娘写……” 沈南伊瞪大了眼看着纸上的字迹,方才的信誓旦旦像是一口热粥堵在了嗓间,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烫得她心跳如鼓,面红耳赤起来。 沈莳瞧出她的异样,皱了眉,“怎么了?” 沈南伊有些讪讪的蠕了蠕嘴。 磨蹭的样子,越发拱得沈莳窝火,“有什么,你便说!你是要急死人不是!” 风月却很快反应了过来,指着那张纸道:“你这个荃子,先前报信报不准确没打得你满地找牙,如今你又来满嘴胡言!这根本就不是我们五姑娘的东西,我们五姑娘素日用纸都是玉版宣,哪用得了这般好的连史纸!” 沈莳却听得纳闷了起来,“什么玉版宣,什么连史纸,哥儿姐儿用的不都是连史纸。” 这话简直将彭氏的偏颇架在了光天化日之下,公开处刑。 这不应罢,从房中一搜,从管事处一问便知。 这应罢,不仅替沈南宝洗脱了嫌疑,还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彭氏这时倒有些庆幸起沈莳打发了那些夫人,不然自己贤惠的名声真坐不住。 风月却管不得那么多,自进府以来替姐儿报的那些不平,仿佛因为这么一张纸豁开了口子,一涌而泻.了出来。 “老爷,实不相瞒,我们家姐儿因着生母,又因着是被商贾养大的,身份一向为人苟訾,而大娘子又有大姑娘,自然难免有顾及不到的时候,这些个下人便看菜下碟,见缝插针地克扣我们姐儿的用度,就是纸张上也用足的心思,给了我们姐儿差一等的玉版宣,至于人手这些,老爷您也是知晓的,小的见着都觉得委屈,没想姐儿却同小的说,她是罪妇生的应当替母亲赎罪……” 风月越说越激动,竟哭了起来,“也幸得好这些下人克扣,所以如今这脏水泼过来,姐儿还有理由可辩,不然……” 风月再蠢也晓得,如今要紧的是洗清嫌疑,至于彭氏那些偏颇,以及彭氏的陷害,自由着沈莳扪心猜测,明察秋毫,她们可插不上嘴。 荃子却有些不甘,没有底气地反驳,“万一,五姑娘故意……” 沈南伊是彭氏肚子托生出来的,哪里不晓得沈南伊那神情暗指写这药方的另有其人。 如今细细想来,这事也蹊跷,沈南宝也不是那么愚蠹的人,用其他手段不成,非得用下药这么个手段把自个儿推上风口浪尖。 更何况这个荃子…… 她是没忘记前些时候容氏还替他求情来着。 她还以为是容氏念佛念久了,性儿变得越发善了。 没想是替自己人求情。 倒极好,就插手中馈小半月的光景,竟收买到了人心。 还利用这么个人,煽风点火竟让她来充这个冤大头,索性伊姐儿识出了字迹不同,不然如今自个儿还在这里和沈南宝鹬蚌相争,让容氏他们渔翁得利。 彭氏越想越气,为洗脱自己的嫌疑,也为出心中这口恶气,彭氏当机立断的顺着风月给的台阶下。 “这,这原是我没顾及得好,如今却成了五姑娘洗清嫌疑的罪证,这大概便是佛祖说得‘因果报应’罢。” 因果报应被她咬得很重。 听得沈南宛颜色一变。 彭氏自然没错过她的神情,暗恨着咬牙,也自然而然擤了鼻子乜向荃子,“郑妈妈把这个满嘴喷粪的杀才给我扠住了,让张管事好好严刑拷打一番,且得吐出到底是谁指使得他栽赃陷害!也得问清楚了到底是谁乱造的药方,害得老太太突然晕厥!” 不是她的人,也不是老太太的人。 彭氏自然不会心慈手软。 那张士廉又因着荃子这么一通把他平日拜高踩低的事情揭发出来,心中有怨更不会下轻手。 沈南宛似乎也料到自己仿佛这一通算计,没算计成后的穷途末路,脸都白完了。 容氏神情倒还算是泰然,她拿捏住了荃子,能让荃子去替宛姐儿做这事自然是有自己的底气…… 彭氏哪里不晓得打蛇打七寸的道理,当即冷笑了一声,“若他不招供,不必打发了人牙子,直接拿了他家里那几口人去衙门来审,我就不信他吐不出个什么来!” 提及家人,荃子哪里还敢作锯嘴的葫芦,当即膝行着去抓沈南宛的脚,“二姑娘,二姑娘,小的是听你的话才这般说得,您可得救救小的!” 第四十三章下自成蹊 风月猝不及防这一幕,怔然着看着被荃子攀扯得倾簪歪髻的沈南宛。 不,不是大娘子一手谋划的么? 怎么罪魁祸首成了二姑娘? 沈南宝似乎也没料到,瞪圆了眼睛看向沈南宛,“二,二姐姐?是你?我做了什么让你这么诬陷我?” 那神情一如方才沈南宛看她时的不可置信。 沈莳也愕在当场半晌没说出话来。 沈南宛又羞又恼更有东窗被揭的胆颤,一个劲地想要踢开荃子,“你胡乱说些什么?我什么时候叫你这般说得?” 容氏看着这一幕煞白了脸,连忙吩咐冯妈妈去扠开荃子这个混账东西。 奈何荃子气力足,冯妈妈使出了吃奶的劲都没得把他和沈南宛分开。 场面一时陷入了混乱。 看得沈莳青筋暴跳,顾不得一旁昏迷的殷老太太,冲着两边侍候的下人便吼:“呆着干什么!还不快把他们给我分开!” 甫一挣脱,容氏便抱住瑟瑟发抖的沈南宛,声泪俱下。 “好你个荃子,枉我先前儿还替你在老太太跟前求情,没曾想你竟然恩将仇报,伙同别人来诬陷我的宛姐儿!你还有良心没?你就不怕天理昭昭,报应你,报应你的家人?” 彭氏听出容氏言语里的暗含,嗤笑了起来,“容小娘好歹你也是清净人士,镇日求佛念经,怎么能说出这般歹毒的咒骂。” 容氏被拂了脸,丝毫没有讪色,只张着一双凄婉的眼恸心看着沈莳,“老爷,奴奴不是什么高远之人,断不了七情六欲,依然会为老爷落毂而担忧,为老太太病榻而辗转反侧,自然也会被自己女儿而牵神动念。” 说着哽了哽,大泪倾下濡湿了唇畔,捎着声音也凝滞了起来。 “只怪道奴奴不如大娘子,是那个硬正仗腰子的,而今在这等场面,能动的不过一张嘴辩质威胁几句。” 这话说得好生厉害! 不过几句便祸水东引,暗指是大太太从中作梗,栽赃的她们。 沈南伊气得满脸通红,“容小娘,你胡说些什么!分明就是你们觊觎我母亲主母的地位,做出这些伤天害理,有损阴德的事!我才想要问问你呢!一个成日念佛的人,不怕给自己造孽么!” 容氏吃过的盐比沈南伊吃过的米还多,就这么几句根本没打着容氏的脸,反而让她顺杆子往上爬,“大姑娘,只要奴奴能为宛姐儿伸冤,就算积了那些口业又如何?” 容氏转过头,期期艾艾地看向沈莳,“老爷,您也是看着宛姐儿长大,您是最清楚她是什么性子的,前些阵子,宛姐儿看着开春还特意叫人给碧山长房换不透风的窗纸,说是春寒料峭,最容易招风着凉了,您说说,这样的宛姐儿怎么会做这样的事?” 沈南宛也适时伏惟恸哭起来,“爹爹,真不是我做的,我不知道为什么荃子会污蔑我,爹爹您方才也瞧见了,我还替五妹妹求情,我若是真的干出这等子事何至于替五妹妹求情?直接作壁上观不便好了?” 眼见着沈莳眉目松动,彭氏当即站了出来,“你当然得求情!你不求情怎么能引出那有问题的药方,让罪证确凿在五姑娘身上。” 沈南宛神色扭曲了瞬,很快如复方才哭泣连天,“我真没有,大娘,您当真冤枉死我了!” “冤枉?我哪里冤枉你了?” 彭氏眯缝了眼,冷冷看她,“你做这些所谓的不就是想诬陷了五姑娘,好让她正好有个由头替你嫁给萧指挥使不是!” 这话成功堵住了沈南宛的哭声,她甚至都来不及掩饰她那被人说破了心思的惊惶神色。 作壁上观的沈南宝也适时惊出了声,“所以,二姐姐,先前你才说大娘要给你大办及笄礼是别有用心?我当时还开解你说大娘子向来是一碗水端平,又或是疼你的缘故,没想到你竟然……二姐姐,你怎么能这样呢!我到底是哪里做得不好,让你这般对待我?” “我没有!” 沈南宛摇头,转目看到沈莳阴沉了一双眼看着自己,觳觫着向前叩首,“爹爹,大娘子她们不信我,您且得信我,荃子冤枉我,我根本就没指使他……” “二姑娘,分明是你……” 荃子还在辩驳,沈南宛却从方才变故里回过了神,“我?你有什么证据说是我做的?” 是的。 沈南宝都能问凭什么咬定是她。 自己为何不能问? 虽然那药方上的字迹是自己照着佛经临摹的,不知道是哪里出了蹊跷,让沈南伊断言这并不是沈南宝的,但也更不能认定是自己的不是! 只要自己咬紧了牙关,谁也奈何不了她! 沈南宛暗自打定主意。 荃子被几人拉着涨红了脸,“二姑娘,那药方是你给我的……” 他没说完,沈南宛已抢断了他的话,“我给你的?那药方上是我的字迹?” 沈南宛朝沈莳叩首起来,“爹爹,我不晓得为何大姐姐看到那药方这么惊愕,但是爹爹您是晓得我的字迹的,那药方决不可能是我的字迹。” 沈南伊颇有被人抓住痛脚般的,攥紧了那页纸,“你这话说得奇奇怪怪的,我听荃子说药方上是五妹妹的字迹,拿来一看却不是,我惊愕他说得那般理直气壮不行?她小娘害死了我四弟弟,你觉得我还会为了她扯这些谎么?” 一番话响遏行云,堵得沈南宛一窒 却衬得沈南宝惊疑的声愈发突兀,“二姐姐,你怎么晓得那药方上决不可能是你的字迹?” 如同一双手扼住了沈南宛的脖颈,掐断了她所有的反驳,方才鼓起的勇气也如同沙漏颠倒,翣眼的功夫便飒飒流失了。 “真的是你?你……” 沈莳痛心疾首地看着沈南宛,手指在空中颤抖得厉害,“你个逆子!” 气得太狠,冲得嗓子巨疼,脑子也嗡嗡得厉害,沈莳抚着额跌坐在了位置上。 彭氏见状连忙去扶,“老爷……” 沈莳却挥开了她,指着沈南宛,“来人……” 他刚刚开了口,榻上殷老太太微弱的呻.吟起来。 彭氏脸色一变,暗啐老太太醒来得真不是时候,却也不得不同沈莳一道问万大夫情况如何。 万大夫听了这么一出‘家长里短’,额上忍不住溢汗,“老太太方才气急攻心,如今醒过来便好,日后勤恳着照小的开的那方子每日三副便行,少吹风,多吃些温补的食材便可。” 万大夫一边说着,一边收拾好了药箱背在肩上,朝沈莳一拜,“既是老太太转醒,那小的也不便多留了,沈大人告辞。” 沈莳点了点头,复想起什么,叫人拿来了一满袋的荷囊递到万大夫的手上,“多谢万大夫,也还请万大夫莫将今日的事说出去。”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这点到底万大夫还是懂的,更何况这事宣扬出去难免有人家觉得他嘴不牢实,不愿让他上门来诊了,于他来说没什么好处。 万大夫将荷囊揣进了兜里,双拳抱揖,“小的也只是尽本分罢了,至于后面用药这些,且得小心点儿了。” 这话听得沈莳老脸一红,连忙道好,命人将万大夫送走,方才转过身看向转醒过来的殷老太太,“母亲,可还好?” 殷老太太翣了翣眼权当回应他,转过头,乌泱泱的一众人七歪八倒地跪在跟前,或哭或怒的面孔,略略一扫便能明白其中蹊跷。 也不晓得是不是病的缘故,殷老太太没了从前的雷厉风行,哀哀的大叹了一声,“胡妈妈,扶我回房罢,我想休息。” 沈莳没料到殷老太太什么都不过问,呆呆地扶着她起身,眼睁睁看着她搭着胡妈妈的手欲转身,突然问了一句,“母亲,您这便走了吗?” 殷老太太回过头,看到沈莳站在堂前,泥塑木雕样的望着自己,眼神里充满了期盼。 期盼什么呢? 期盼她这副垂垂老矣的身躯替他收拾失火的后宅? 殷老太太觉得脚下发虚,腾云驾雾般的,她不由得将身子重量压在了胡妈妈身上,捂着嘴嗽了几声,“我累了,先退下罢,有什么事隔日再说。” 彭氏哪里肯错过这等好时机,当即上前了一步,讪讪地扯了扯嘴角,“母亲,您自个儿去休息,至于那起子事,有我替您收拾。” 殷老太太放下捂紧了嘴的锦帕,乜向彭氏,“收拾?” 殷老太太睃巡,目光触及沈南宛时,见她瑟缩得厉害,眼神微微的黯,转回了眼道:“是该好好收拾,今个儿宛姐儿及笄因着我这么一咳,倒咳得来客惊慌失措,传出去不晓得成什么样子,也不晓得会不会连累了宛姐儿日后不好说嫁。” 这话宛如兜头凉水,醍醐灌顶似的,彭氏登然醒了过来。 是的。 计较这些做什么? 二姑娘心肠歹毒,难不成还将她移出族谱不成? 如今要紧的是将二姑娘嫁出去。 但凡她嫁出去,那便是泼出去的水,日后或富贵潇洒或贫困凄惨,都不关她的事,也不碍着她! 她这个沈府的主母只要拿捏住容氏就行! 彭氏想罢,当即唱了个肥喏,“这些小事,母亲不必担心,我自会替宛姐儿好好考虑周到的。” 殷老太太点了点头,这才循了角门走了。 沈南宛仿若雷劈地逶迤在地上,雨打梨花的样子却看得沈莳分外糟心,“哭,哭,哭,你有什么脸哭!” 第四十四章高掌远跖 他说着,扬起了手。 恸哭着的容氏登时上前掣住了沈莳的肘,“老爷,您看在奴奴为这家终日劳苦,倬哥儿也素日懂事端稳的份上,饶了宛姐儿这一次罢!” 沈莳甩开她,“饶了她?你自个儿扪心说说她这次做的是什么事?” 他在容氏流涕声里掷地有声,“是谋害祖母!就是拿去衙门断案也是徒刑三年,仗责一百!” 容氏哭声更厉。 大抵是被这样的罪刑唬怕了,沈南宛也滔着泪来攀沈莳的胳膊,“爹爹,我晓得错处了,我不敢了。” 一下一下的拉扯,扯得沈莳愈发拱火,当即甩了她一巴掌,“你不敢了?你做都做了,你跟我说你不敢了?你怎么不之前就不敢了?” 沈南宛半边的脸颊很快肿了起来。 火辣辣的疼痛牵起了素日积攒的怨恼,沈南宛抬眼看着沈莳。 见他黑着脸怒着眉,眼里仿佛喷着火,她不由得牵了嘴,声音幽幽,“若不是爹爹只顾自个儿仕途,要拿我去做指挥使的填房,我至于做出这样的事么?” 沈莳一怔,“所以,是我的错了?” 沈南宛蠕了蠕唇,没说话。 容氏连忙解释:“老爷,宛姐儿不是那个意思,您也晓得,那萧指挥使是如何狠厉,对待自个儿人都能眼睛不眨地抽掉脊梁骨,我们沈府又同他有着仇雠,宛姐儿嫁过去岂不是白白葬送她的性命?宛姐儿也是怕极了才做出这样的事。” 你一言我一语,句句没离开填房买.官。 沈莳大有被人戳破心思的难堪,怒指着沈南宛,“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是我要将她嫁给那老匹夫,她也不得反驳,而今做出这等不忠诚孝的事情,既不检迹,还跟我谈‘不想’,我且告诉你,不想也得想!” 这话撂下,天塌下似的,砸得沈南宛面无血色。 看得沈南伊颇为扬眉吐气,直顾冷笑,“往日我瞧着二妹妹你乖巧本分,没曾想竟是个藏锋的人……” “你闭嘴!” 她没说完,沈莳就蒙头斥了过来。 沈南伊不可置信地看着沈莳,“爹爹。” 沈莳冷冷掀了眼皮,“你以为你就没什么错?要不是守不住你那张嘴和宛姐儿当众对峙,能气得你祖母咳血?” 沈南伊哪敢回嘴,垂头耷脑地嗫嚅道:“爹爹,我晓得错了。” 沈莳这才看向那站在一旁淡然神色的沈南宝,“还有你。” 沈南宝走上前,四平八稳地屈了膝,“爹爹。” 她的声音还是如常,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是雍风过泰山,所以才目不瞬。 虽然平素沈家风教,也不过是规行矩步,安辞定色,但此刻沈莳怎么瞧她,怎么都觉得内心窝火。 “你晓得你错哪儿了?” 沈南宝点点头,“晓得。” 这下轮到沈莳诧异了,其实他也不晓得沈南宝错在哪儿,不过既她说晓得,他便听一听她的见解。 “那你说说,你错哪儿了。” 沈南宝犹豫了瞬,这才提裙伏惟叩拜,“错在不知砥砺,不遵父训,一意孤行将佛经交给容小娘,以致二姐姐生了别心拿来作了这等用途。” 兀自哭泣的沈南宛身形一顿,猛地抬起头,深红的一双目死死盯着沈南宝,“你是故意把佛经给我的!” 她说这话时,像一把剪刀倏地破开锦帛,撕裂出又尖又利的声音。 就是沈南伊听到都忍不住地皱了眉。 容氏却反应极快地抱住沈南宛,恨得切齿,泣得又分外哀婉,“五姑娘,我自认待你不错,宛姐儿也一向视你如亲妹,你为什么要这么陷害我们?” “陷害?” 沈南宝歪着头,神情懵懂,转目看到容氏二人在地上抱作了一团,脸上忽而绽放出大的笑,在漏花窗捎进来的夕阳里,诡异而讽刺。 “小娘,你这话说得便错得很了,我不过是拿了佛经过来给你们看罢了,怎么就是陷害你们了?” 容氏一噎,竟不知道如何反驳。 沈莳见状更为怄火,“事到如今,你们不审视审视自个儿的过错,还想着把罪推到别人身上?” 沈莳气得连连点头大笑,“极好,倒是极好,你们一个二个,要不肆欲轻言,要不抛却温清,更甚者恣其所欲,想来是我导示不切,所以才教得你们暴慢日滋!” 见他发怒,谁敢言辞,各个都垂着脑袋,等候发落。 沈莳却觉得拳头打在棉花上似的,难抒得厉害,怒吼道:“你们全部都给我关禁闭!没我的吩咐不许出门!宛姐儿尤其!” 沈南宝随着众人道是,甫一起身,便觉一道视线落在身上,抬起头,发现是沈莳幽暗的目光。 “还有你,日后但凡再被我发现抄写佛经。” 沈莳牵了唇,那髯鬣随之抖动出冷冷的弧度,“别怪我将你手打残了。” 纵使料到他不会留任何情面,但听到这话时,沈南宝还是忍不住心凉了半截。 忍了忍,她到底没将心里那点悲戚溢出眼眶,只福身道:“我晓得了。” 沈莳站在背光的地方,脸上因而布满了阴霾,但并没再说话,只是一振袖,拂出豁然气愤的风,一如殷老太太择了角门离去。 彭氏当然要留下来收拾残局,妥当后续。 毕竟对于簪缨世家来说,家族的名声大于一切,而今出了这等子事,遭了那么多口舌妇听去,不知道将传成什么样子。 越这般想,彭氏看向容氏母女,眼神越发的冷,“到底是容小娘享福,犯个错,被老爷骂一骂,罚一罚,关个禁闭罢了,还正正好全了容小娘你礼佛的清净,哪像我还得劳心劳力,替你兜着那些烂摊子!” 说到后面竟咬牙切齿起来。 沈南宛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态度,当即要反驳,却被容氏狠狠拉住,只让她逶迤着哭。 彭氏见状,方才那点烦恼顿时被扫了个干净,神清气爽得厉害,嗤笑着领着沈南伊走出了东厅。 沈南宝这时才默默地走上前,喊了一声,“二姐姐。” 沈南宛若有所觉地抬起头看她,“如今只剩下我们三人,你且告诉我,你是不是故意拿了佛经给我。” 她说这话语气带着笃定,沈南宝悠悠颔了首,“二姐姐果真聪明。” 沈南宛眼神愈发幽幽,“五妹妹你怎么就这般肯定我会用你的佛经?” 沈南宝勾了唇,“二姐姐素日谨小慎微、温情唯诺,单单独揽桂花头油这事,便叫人免不了侧目。” 这事本来是为勾起沈南伊怒火,以备今日的争执。 没曾想,竟成了那个马脚。 沈南宛暗暗咬紧了唇。 沈南宝见状,喟然一声,“其实若我是二姐姐,至于如今这等境地,哦不,在此之前,我便不会这么做。” 沈南宛冷冷扯了嘴,“我该怎么做,还不必要五妹妹来教导。” 沈南宝饶有赞同似的点了点头,却说出一番南辕北辙的话来,“换作我,哪里还特地去准备药方、折股钗这些,只更了药,到时出了状况,凭祖母和爹爹对我的疑心,势必要将罪算在我的头上。” 所以,她早便知道自己不被祖母所信。 那她还…… 沈南宛目光微烁,愣愣看了她半晌,忽而一哂,“祖母说你不过有些小聪明罢了,而今看来倒不是。” 沈南宛沉了眸,“五妹妹就不怕我将你的这些‘将计就计’告诉祖母?” 沈南宝摇了摇头,“二姐姐觉得如今发生了这么一连串的事,祖母会不晓得我的这些小把戏。” “小把戏?” 沈南宛神情颇为嘲讽,“那何谓真本事。” 沈南宝翣了翣眼,闲庭若步地走了几步,“真本事,二姐姐你不是已经体会到了么?” 沈南宝看着沈南宛满脸的纳罕,轻轻地笑了起来,一如前世她被沈南宛陷害,受了二十鞭刑后,沈南宛冲着她笑的模样。 “不然,二姐姐觉得这事本最应该是我来填补的,怎成了你?” 沈南宛被人抓住痛脚似的,豁地起身,“那又怎么样,就算我嫁给指挥使作妾,也比你嫁给那穷酸秀才的好。” 这话被人翻来覆去说了多次,像是深渊积压的气泡,跃上来,起先还颇具威力,临到了后头也不过堪堪啵的一声,转瞬消弭。 自然也震慑不住沈南宝。 她看着眼前这个毫无半点端稳持重的沈南宛,笑了笑,“二姐姐你还没看透么?于祖母于爹爹来说,庶出的儿女就是旁枝末节,只要嫡出的大根没动摇,那其他的都是能随意抛却的。” 沈南宛没品出含义,容氏却变了颜色,“你叫我和主母作对?想拿我作筏子?” 沈南宝咂然着摇头,“我从不把希望放诸旁人,我只是在告诉你们,今日这事败就败在你们没有全力以赴,心存侥幸,想给自己留条后路,要是换作我是小娘,当会与大娘子来个一决高下,反正是良籍出身,只要主母不恪妇道,被休下了堂,那就有得我扶摇直上,成那个续弦的机会。” 沈南宝睨下眸,丝毫没有错过沈南宛和容氏的神情,像是巨大的碾子,不断滚压着,推动着她们变化。 “这便是五妹妹当日所说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沈南宝对上沈南宛讥笑的目光,没应是,意味深长地道:“庶出和嫡出向来是隔着天堑,如果没有全力以赴,怎能改命?” 第四十五章黄粱一梦 沈南宝看到沈南宛身形一怔,渐渐凝成了雕样,不再说话,直起了身,一如旁人择了角门而出。 下半晌的日头因先前闹的那么一通早就暗淡下去,挂在树梢上,将万物都勾出了一圈金边,院子角落里的荆桃因触不到天光,像掉进了泥淖污秽浑浊,游廊便成了两相交融后的混沌地界,一半是明,一半是暗。 方官便在这时,踏上了混沌,一径走到了她们跟前,“姐儿。” 沈南宝眯眼看她,神情透露出与年纪不相符的城府,“你消息倒灵通。” 方官那张正气凛然的脸上,扯裂出不合时宜的笑容,“阖府众人都紧顾着宴席厅,不曾注意后院的动静。” 她说得很淡然。 直叫沈南宝都一阵错觉沈府高门大院其实不过是摆设罢了。 但沈南宝明白,这一切不过是萧逸宸只手遮天的功劳。 沈南宝定定心,拿出她那副装样儿的本领,点了点头,“那你也晓得如今我与你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 方官抿起唇,弧度微不可察,“姐儿放心,大人都同小的说了,日后但凡姐儿需要什么,不止小的,大人也会尽力帮扶的。” 沈南宝颇有些尴尬地嗽了声,“即是如此,倒极好……” 或许是落了下乘,又或许是自己密谋划布,到最后还是让萧逸宸帮忙着补了缺漏,沈南宝凭添了丝懊恼,当即也没了好声气。 “不过你家大人也一向如此缜密,也罢,日后沉香轩各处,你便随意进出。” 吩咐完,沈南宝便领了风月进屋。 彼时日头全然落进了山里,院子里开始掌灯,一盏一盏的,白色的底,洇红的灯罩,叫烛火一烘,照出来像染透了胭脂的天水在波荡。 沈南宝白皙的面孔也因而染出了一层娇艳。 风月看着,蠕了蠕嘴巴,语气有些挫败又有些诘怨,“姐儿,小的……” 要问的很多。 但到了开口那一瞬,脑子却像那茫茫、没有一丝痕迹的雪地,一片空白,以至于风月都不假思索地问了一句,“姐儿,您什么时候和方官......” 她还没说完,沈南宝那张无可挑剔的脸就转了过来,“方官是殿帅的人。” 风月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愣在原地了半晌,才张大了嘴,后知后觉地捂住了自个儿的嘴巴,“这……姐儿,您是怎么晓得的?” 沈南宝轻轻牵了唇畔,掏出那枚折股钗,“殿帅趁着我陪大姐姐更衣时给我的。” 风月听罢,讷讷地点头,“所以殿帅此举是为了让二姑娘顺利嫁过去?” 登然的一句话,倒将沈南宝怔在了当场。 那枚玉瑞兽佩还贴在胸前,嗳嗳地往心坎里渡进一丝温度。 她不自禁地想起春日宴上他说得那番‘情深不寿’的话。 “殿帅怎么可能愿意受人制衡。” 沈南宝含糊其辞地将玉瑞兽佩掏出来,支摘窗外的光透进来,照得白玉温润如波,一霎淌亮了风月的眼。 “姐儿,这玉佩真精巧,您是从哪儿拿来的?” 沈南宝触着白玉上流畅的纹路,抿了抿嘴,“殿帅给我的。” 风月默然了瞬,竟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照她来看,自己明明和姐儿同进同出,怎么到头来,竟发生了这么多她都不知道的事。 风月有些惘惘的,踅身拿金燧往博山炉里添了蘅芜香。 烟丝袅袅升腾,又长又直势欲上青天似的,忽而一阵橐橐声传来,扑乱了香径。 沈南宝连忙将玉佩纳进了囊中,抬起头时,就看见悠柔登门入室,两手抄在了衣襟下,恭敬地垂着首,“姐儿,方才大娘子身边的白茋过来,说是到老爷寿辰前不必出院,至于老太太那边的熬药也不用再去了。” 这是早就预料到的事,沈南宝并无甚惊讶,遂点了点头道一声省得,便吩咐悠柔和方官准备一下热汤,她要栉沐。 沈南宝没有错过悠柔一闪而过的错愕,见着她退出了槅扇,复将塞在袖笼里的荷囊掏出来。 沉甸甸的分量,放在手心上也是不大不小的尺寸,这样的东西似乎藏在那里都不妥当。 她正自苦恼着该怎么妥善这玉瑞兽佩时,风月突然蹦出一句问话,“姐儿,殿帅给您这个做什么?他喜欢你?” 沈南宝被吓了一跳,只觉得那玉瑞兽佩又烧手了起来,囫囵地反驳,“快莫说这些糊涂话了,他能喜欢我?” 风月却看着那玉佩,自顾自地疑惑,“那为什么殿帅会给姐儿您这个?” 这玉佩价值不菲不说,火焰状的纹路一看就是男子贴身携带的,将这类物什送给姑娘家,除了定情,风月暂时想不出来什么。 沈南宝从方才的慌乱里回过神来,也暗自唾弃自个儿的多嘴。 要是不说那句话,他能撂给她这样的烫手山芋? 但这么着的后悔也没什么用,索性沈莳下了令,将她关了禁闭,倒省了出去见人万一被发现的麻烦。 如此越到了次日,沈南宝颇有闲情逸致地吩咐下人端了绣架,自个儿则临窗画起绣样的大概轮廓。 悠柔拿着绡纱进来时,沈南宝正临着窗迎光劈线。 一分为二,二分为四的,一股又一股,直劈到那丝线如空中游弋的尘埃,需得仔细观察才能看到的状态。 悠柔目光微微的黯,握紧了手上的绡纱问道:“姐儿,您要的绡纱小的给您拿来了,要小的替您固定在绷轴上么?” 沈南宝眼也没抬的点点头。 顷刻的功夫,薄如蝉翼的绡纱,月华似的淌满了整间屋子,沈南宝也捏紧了线头,又劈开成了两股。 悠柔见状,不由得叹,“好精细的手艺,姐儿这是同赵老夫妇学的么?” 沈南宝嗯了一声,又听她问:“姐儿打算绣什么?怎么想起绣这个来?” 沈南宝听到这里才停下了手上的活,抬起头,用一种很鲜异的目光看她,“随便绣一绣,爹爹不准我抄佛经,我便只能拿这个打发辰光了。” 她说这话时,唇畔上扬了些,正好处在似笑非笑的弧度,看得悠柔不禁打了个寒颤,连忙蹲了身,“小的去外头看看她们庭除得怎么样。” 听到沈南宝唱喏,悠柔风尘仆仆似的踅身而出,待到了游廊回过头,正对上了沈南宝从洞开的支摘窗望过来的眼。 悠柔心头狠狠一哆嗦,忙不迭地拾了台阶而下,天光迎面直来,辣辣烧着她的眼,悠柔却觉得这日头烧在了心上,发慌得厉害。 风月从后罩房领了各色丝线回来,见着悠柔狼狈的模样,有些惊奇,“这大清早了,去人田里偷菜了?这么慌慌张张的。” 沈南宝从容地将线穿进针头里,“大抵是没见过我这劈线的手艺,惊得掉了下巴罢。” 风月若有所思地点起头,转过目看到沈南宝坐在绣架前,娴熟的穿针引线,须臾的功夫便绣出了叶子的尖端。 虽不过一小截,但那绡纱透光也透面,翻过来瞧,又是另一幅花样,已叫风月咋舌。 她晓得自家姐儿绣工随赵老太太一向精湛,但还没到能绣双面异色绣的地步。 风月不禁接着那话道:“不止悠柔,小的也快惊掉了下巴。” 她有太多疑虑,沈南宝知道,先前儿一味的装傻充愣,到如今这地步也不是个办法。 沈南宝记了针,搁上手上的活计,颇有些语重心长地看她。 “你听过卢生的故事没。” 风月点了点头,“晓得,黄粱一梦。” 沈南宝大叹一声,“我也做了那个梦,梦见自个儿回了沈府,最后被人算计嫁给了他人,寥寥草草蹉跎了十几载,最后死在了夫君的毒茶下,吓得我惊醒过来,发现自己还是十三岁那个年纪,梦里的那些锦瑟年华仿佛只是水一样的过了。” 风月听得胆战心惊,忙握住了她的手,“姐儿,那只是梦。” “你说那是梦,或许便是梦罢,但梦里十几载熬过的苦楚如今在这些方面都展现了出来,”沈南宝看到风月眼皮猛跳,抻出了手复拍了拍她的手背,“不过这样也好,才艺更上一层楼,也正值风华年岁。” 她说得淡然。 但字字句句恍若惊雷崩在了风月心坎上,以至嘴唇都颤得厉害,她六神无主地应道:“定是上天见着姐儿太苦了,所以才叫姐儿如那个卢生一般做了一梦。” 风月惶然得厉害,不知道怎么安慰,便转了话题道:“姐儿,小的方才去后罩房,见到那个荃子被大娘子拔掉了所有的牙,那个纾华也是,被人桎在刑凳上,拿了口布塞着嘴,狠狠的仗打着。” 沈南宝说了个是么,踅身跽坐在了绣架前,复动针起来。 金光从槅扇缝隙漏了进来,筛成细长的一条,耀在针头上,明明如此灼目,却令风月挪不开眼,声音也木讷讷的,“可不是,那荃子罪有应得,就是那纾华,心肠不算坏的,也不似旁人拜高踩低着姐儿,没曾想落到这起子地步。” 沈南宝抻起手肘,拉直了线,声音也仿佛被崩得紧紧的,“佛说果由因生,相现果起。但你看看我的母亲,再看看大娘子……” 她微颔了首,眯着眼看向眼前的绣架,“可见,好人命不长,祸害遗千年。” 第四十六章堕云雾中 沈南宝说着,忽而挪开眼,冲着外面唤了一声,“方官。” 门帘的穗子晃动,很快露出方官那张脸,“姐儿,您找我。” 沈南宝微偏过脸,见一众人都在庭外洒扫,这才看向方官点了点头,“你父亲是众所周知的花痴,日后你院内花草的大小事宜都由你来置办。” 方官死寂眉梢猛然跳了跳,没按捺得住的,她抬起头问:“姐儿是怎么觉得蹊跷的?大人捎来话,说是姐儿早晓得小的的身份了。” 沈南宝抿嘴一笑,“方官,那是荆桃,当以汲水灌溉的。” 风月恍然,又想起当时方官那一副古板方正的模样,忍不住扑哧一声。 方官愣在原地,一张脸在晨色里渐渐红了起来,半晌才缓过劲来,屈了膝齉道:“姐儿吩咐,小的自会砥砺照办,万不会再出这等错漏。” 沈南宝受用她的恭敬,也明白她话里的意思,长睫垂下来,映得眸子深不见底,“你告诉你家大人,让他替我寻一个人。” “何人?” “绿葵,顾小娘从前的婢女。” 这话堂而皇之的说出来,说者无所顾忌,听者风月却惴惴难安,待得方官退出去,她忍不住道:“姐儿,您不怕隔墙有耳?” 沈南宝乜了一眼她,“怕,这不跟前就有个耳报神。” 风月被她揶揄地红了耳尖,“姐儿,小的说正经呢!你还开玩笑!” 见她蹙了眉,沈南宝也很装样的沉吟了起来,“倒也不怕,绿葵这人本就传到了大娘子耳边,若是今朝这话被耳报神说出去,到时她们不止要提心注意着寻找绿葵,还得摸一摸方官的底细,便没了闲心对付我。” 风月听罢,想起方才沈南宝的梦说,一时五味杂陈,眉眼打着官司的讪讪发笑,“是小的错处,姐儿但凡行事都自有一番道理,小的何必刨根问底?” 风月转过眼,看向绣架上颇具形态的绿叶,啧啧道:“姐儿这绣得细腻如画,完成了将它裱起来挂在屋里,定是好看得很。” 沈南宝迟迟地点了头,“确是要裱起来。” 她嗔了一眼懵懂样貌的风月,“不过小半月,爹爹的生辰便到了,我就送这副万花捧寿给他。” 她说着笑了起来,一如前些时候沈南宝临案抄《药师经》的模样。 风月却从这样的笑容里咂出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或许,其实从最开始,姐儿给老爷抄《药师经》便不是为了渴求那点父爱。 但刨根问底来道一番为何。 风月只能猜想可能一如先前的王妈妈、此次的佛经,都有着令人猝不及防的深意。 虽说这样活得太过艰辛,不过自目前这等父亲不爱护、祖母不怜疼的状况来看,倒算是极好,没了希冀,心就能如铁,刀枪不入,谁也伤害不到。 沈南宝不知她所想,素手拈针,一针一针地打发掉了闲暇辰光,日子便如那月上柳梢,平静且不动声色地来到了沈莳寿宴这天。 沈府上下的姑娘都因而解了禁。 风月许久没出去,所以显得很是精神抖擞,一面替沈南宝换着花笼裙,一面喜笑颜开地道:“听说今个儿来得人比上次的还要多,这大抵便是爷儿们同足不出户的娘子们的不同罢。” 说着,又寻了件翠蓝色的短襦,推着沈南宝到镜前比划,“小的听说昨个儿三公子也回来了。” 对风月来说,阖府上下只有沈文倬对沈南宝好。 如今这唯一一个待沈南宝好的人回来了,虽说也不会改变什么,但到底是令人开心的。 沈南宝望着那鲜亮的服饰,转过头顾盼窗外,盛夏的时节,滚滚热浪荡得红绿如波,却荡得她情绪有些怅惘。 “三哥哥回来,那也是因着爹爹,因着自个儿的小娘,自个儿的姐姐遭了事才回来,又不是因为我,有什么好高兴的……换一件罢,到底没及笄呢,穿得这么张扬,落人口舌不说,只怕大姐姐那里又要有怨气了。” 这话说得无可奈何。 听得风月也叹了气,挑了件藕粉色给沈南宝换上,简单梳了个小髻,并了几朵簪花就去宴席厅。 或许是因先前那事,为了消灭大家的猜忌,殷老太太早早地就在那儿坐着,奕奕的一张脸迎着每一位登门入室的客人。 瞧见沈南宝跨进门槛,殷老太太扬起的嘴角微微耷了一下,“宝姐儿,你过来。” 沈南宝应声上前,待得尚有几步远时,她屈了膝,“祖母。” 也没有多说其他的话,省了殷老太太一番口舌,却没有取悦老太太半分,反而更像个疙瘩结在了心上。 “你今个儿就跟着我,我去哪儿,你便去哪儿,有夫人问起你,你方开腔,听明白了么?” 言辞里有提防的况味,沈南宝嗤嗤扯了嘴角,“明白。” 灯火照亮了她如水的目光,明明淡得咂不出味来,却看得殷老太太心跳如鼓。 若是从前,殷老太太只觉得有轻而易举地拿捏了她。 如今,接二连三的事发,让殷老太太不得不多绕几个弯来另眼看待她,也是如此,越看越发胆战心惊越发来气。 倒是小瞧了这个婗子。 不动声色地耍得他们一干人团团转。 要是再不警醒着,只怕日后跌进泥淖的就不止是宛姐儿,还有整个沈府! 殷老太太兀自深想,晃眼看到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沈南伊和穿着朴素的沈南宛一前一后的踱了进来。 穿得迥异,神情却在望见殷老太太时如出一辙地讪然。 “祖母。” 大抵是过去了这么些时日,那些情绪都有收刹,所以沈南宛看着还算端稳。 沈南伊倒有些暗室亏心地阿谀起来,“祖母可大好了?” 这话一撂,殷老太太那张脸便垮了下来。 暗啐这个大姑娘也不知道是根上出了错,还是平日教导没曾仔细注意着,反正小时候看着多伶俐的一人儿,怎么越大了越愚蠹。 长着一双眼是瞎的,都不看看是什么场合。 翕着一张嘴只知道吃,也不过过脑子就说话。 一旁好闲唠的知州夫人凑上来,笑道:“老太君,您不是说前些时候那咳血是上了火?怎么的又是病了?” 沈南伊再不济也明白自己捅了娄子,脸一霎白了,讷在原地如雕塑样儿。 殷老太太到底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还是那副笑貌,“前个儿日子不是落了雨?我这膝盖受潮气就犯疼了起来,一连几日都没出得了房门,今个儿伊姐儿见到,所以来问我膝盖好没好。” 知州夫人哪能就被这三言两语打发的,当即就笑,“我母亲同老太君差不多年岁,先前落雨倒没有疼得这般厉害。” 殷老太太睨了她一眼,回过头却抚着膝大叹,“这便是人与人的不同,你母亲生活的精细,不似我,从前像你们这岁数时,什么冷的冻的都不顾忌,起初不觉得什么,靠着年轻身子骨好捱了过来,临老了便显出了后果,病也多了起来不说,也日日犯疼,可见古人说得没错,‘种豆得豆,种瓜得瓜’,我如今还拿这话教训姐儿哥儿们。” 一语双关,说得知州夫人不知接什么话,只得心中暗啐,明面上点个头唱个肥喏,另寻了借口讪讪走了。 沈南伊这时才诺诺地道:“祖母,是我不好……” 殷老太太捧了茶来啜,看也不看她的道:“不必说了。” 自殷老太太来看,沈南宝固然是个眼中刺,但到底有她生母那个由头,也不是自身边养着的,没有多少的情分,发生了这些事她也没有那么多心伤可道。 伊姐儿和宛姐儿便不同了,都是从小看着长大的。 一个糊涂又拧巴,只顾自己; 另一个则是唱大戏的,日日都唱得好听,临到关头却捅你一刀。 但殊途同归,都能气疼死她。 也叫殷老太太生出一些力不从心:是她过错了?所以才饲了些虎患在旁? 这么想着,转眼在各式嘈杂的人声里看到沈文倬穿了件皂纱襕袍,清风霁月地走进来。 其实也不是各个都如此不孝,倬哥儿还是好的,他昨个儿回来第一个见的就是她,还嘘寒问暖了好久。 像是拨得乌云见月明般,殷老太太脸上的笑意重新焕发的生机,“倬哥儿,你怎么来了这里?怎不去前厅随你父亲接待客人?” 男女厅一向是划开的,不过沈文倬是内男,倒不拘泥这些。 沈南宝察觉沈文倬视线如蝶落在她身上,很快振翅飞开。 “开国伯爵夫人来了,我想着她没来过我们这处,便自作主张领她到了偏厅去。” 开国伯爵夫人就算没来过沈府,素日也是出入各种宴请,哪里会怯场,而今到了偏厅摆明了是有话要说。 殷老太太不知何故,只是命沈南宝扶着她往偏厅悠悠踱去。 沈南伊目光茫然地追随沈南宝瘦削的背影,忽然福灵心至,兜头恍然了过来。 “这事过去多久了?怎么那个谢小伯爷还惦记着!” 第四十七章中冓之言 她气不止,转过脸冲着沈文倬就是一顿阴阳怪气,“三弟弟和五妹妹不过打了几次照面?怎么关系就这么亲厚了?如今像这等媒子才做的引荐,怎么你都不耻下做了起来?” 沈南伊说着,擎了团扇掩住殷唇,却盖不住那拉长的声调。 “哦,我是明白了,三弟弟此举是皮里阳秋,旨意宏深的罢。” 不盐不酱的话,饶是沈文倬也听得没了好脾气,皱着眉问道:“大姐姐,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过是替开国伯爵夫人领路罢了,怎么到你口中就成了别有用意?” 沈南宛也颇为自个儿弟弟打抱不平,粲着齿,夹缠些笑面虎的意味。 “大姐姐,你纵使心头有恨,气愤五妹妹,气愤祖母不带着你,但先前的事尚历历在目,你没有自省一二,也不用将气撒在渊渟身上罢。何况今日还是爹爹的生辰,大姐姐是又要似上次那般挑起衅端么?” 这些轮到沈南伊讷住了。 原以为那日谢小伯爷高谈阔论要娶沈南宝的事,沈南宝会迫不及待地往外道也,恨不得满城皆知。 如今看来,反倒旁人都不知晓。 那是不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开国伯爵夫人过来并不是为了那事? 其实仔细想想也对,谢小伯爷那样的人物,便是在京圈贵女里也都如鱼得水,片叶不沾身,怎么可能区就于沈南宝? 想来那日的‘提亲’‘娶她’也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 当事的两个人都没放在心上,就自己心心念念,好没意思。 不过这么一车轱辘的想过来,沈南伊满腹怒气咻咻的散了,倒弯起眉眼,嘴角掺讥的对上沈南宛。 “二妹妹倒真是个好典范,事都过去那么久了,仍然铭记于心,不过做都做了,事后吞刀刮肠的哭,想方设法的弥补,又有什么用?” 先前的佹失佹败的痛恨,又被这话提点了出来。 那摊在面上的笑意也在此刻成了朽化的褉帖,由着风一片一片的碎裂剥落。 好歹沈南宛动心忍性经年,亦深刻明白沈南宝那日所谓的嫡庶之分,自然不会再在这样的场合闹乱子。 沈南宛深吸口气,转首看向沈文倬,“渊渟,这里到底是接待女客的,你在这里待着不甚合适,何况爹爹今个儿生辰,那边定来了不少官臣,定是紧等着你帮衬的。” 沈文倬心里明镜她言里的暗含,‘嗳’了声,又听到她说‘我送你’,蠕了蠕嘴巴,终是在临至东厅时抚慰了一句,“二姐姐,方才大姐姐的话,您不要过心里去……” 所以人就是很奇怪。 面对刀剑,人跟铜墙铁壁,半点面色不带变的。 但稍微被软语温风一拂,那双鹿兴于左都不瞬的目就跟入了沙似的,止不住泪流。 “我晓得的,大姐姐这又不是头一次,我自不会过心里去。” 沈文倬却看着她这副强噎的模样,内心更加彷徨了。 其实晓得换药那事,说内心没曾诘责他这个姐姐是没可能的,但诘责之后,更多的则是顿足捶胸的挫败。 若是他出息点,在制业上如舒直那般有建树,或许祖母爹爹会有所顾虑。 又或是他早承父业,仕途上能受官家侧目,爹爹也不至于被萧指挥使逼得如此进退维谷。 他心里滔杂,不愿外说,只作作揖,拂袖而去。 偏厅设在西厅的耳房,垂了道帘子,外头是嘈杂错综的人影,屋内是静水深流的对视。 先开口的是殷老太太,“伯爵夫人前来,有失远迎,我特意嘱咐下人沏了清风使,夫人且得好好尝尝。” 开国伯爵夫人孔氏徐娘风华的年岁,笑起来眼梢有浅浅的褶,却丝毫不影响她韵致蕴藉。 “劳烦老太君了,我今儿过来是为了我那表侄不为。” 殷老太太有一瞬的怔忪,“我记得你那表侄年前不是讨了个都水监丞来做?” 孔氏寞寞地点了点头,“老太君倒还记得他,想来是他性儿顽皮的罢,不过虽如此,但我那表侄也是个拎得清的,临着大事一点也不敢懈怠,何况这职务靠着荫补才有的,所以他自致仕以来,一向恪守本分兢兢业业,本也算风平浪静,岂料开春运来一批货,不为觉得蹊跷,想亲自检验一番,却遭上头拦阻,后来也不知怎么的就被人查出那货物里是没登记在册的甲胄兵器。” 殷老太太听到这里倒吸一口冷气,“这……官家晓得了?” 孔氏冰似的脸庞,凝满了郁色,“还没,如今这事还在进奏院拟定文书,但也不过两三日的光景。” 沈莳不也如此? 先前那昆吾氏道是有举兵谋逆之嫌,沈莳彻查时发现昆吾氏筹兵之前见了符节,因没辨清楚真伪,这才调兵至河口。 沈莳因保举昆吾氏,被人构陷贪墨为虎作伥,这才…… 殷老太太长眉紧拧,同病相怜似的一喟。 声音沉沉,拨动了孔氏紧绷的那根弦,没忍得住的擎了帕在眼角拭一番,“对不住得很,沈大人欢喜的日子,我却在这里哭丧着个脸。” 殷老太太不免要安慰她,“你也是忧切罢了。” 正这时,下人端了清风使进来。 在旁默默不语的沈南宝踅身接过,就着白茫茫的雾气斟了两杯,递到二人跟前,嘴唇蠕了蠕到底没说话。 若是她记得没错,这事应当是被人广诵的‘雷声大雨点小’。 私运兵器乃头等大事,就是上荐也得由银台、登闻检院等层层审议才敢递到丞相手上,由二相批准,方能呈现。 也因此,到了最后关头,被平章知事以‘无稽之谈’驳了回来。 当时沈南宝还听陈方彦调侃,说官家设通政司,登鼓院是为广开言路,其实哪里广开了,还不是一如从前闭路塞听。 想入云云,忽觉一道视线,带着利刃锋棱刮了过去,沈南宝抬起头,看到孔氏闲闲捧了茶,漾着水面冲她笑,“这便是五姑娘罢?” 沈南宝屈膝道是,也不多话,等着殷老太太接茬道:“才回来,没个规矩,便令她伴在我身边学学礼数。” 孔氏笑笑,“老太君教人素为整密,不像我膝下那几个姐儿,龆龀少了诱诲,以至于我在他她们跟前都是有仁无威,而今打算来给她们再修边幅,都是异想天开。” 这话若是从前说起,殷老太太还算受用。 而今听罢,殷老太太怎么都觉得有反讽的意味,她不走心地扯了个嘴皮儿,“我也是瞎子过河,摸索的走罢了。” 说着,殷老太太捧了盏,盯着茶汤上那一双老眼里的浮光掠影,心沉了下来,“你家侄儿那事,我也束手无策,其实不瞒夫人笑话,如今我家老爷因着先前那贪墨的事,正闲职查办着,根本插不上手,倒对不住得很。” 虽说求人办事,帮人是情分,不帮是本分。 但态度要拿出来,也为着日后好相处。 孔氏也不是那个不讲理的人,听了这话轻淡淡地笑,“老太君切莫放在心上,也是我那表侄时运不济,才上任便触着这等霉头。” 这话之后再道一些客套,孔氏便出了偏厅,涌入了其他女客之列,互相攀谈起来。 烈烈日头照下,镂空的支摘窗透进一缕笔直的光,斜斜照在殷老太太肩头上,衬得她那张面目沉沉,声音也幽幽。 “方才孔夫人说话时,我瞧你有话想说,你想说什么?” 沈南宝想起孔氏方才眉心的那一点颦蹙,摇了摇头,“我是想说茶有些烫,晾一会儿再喝。” 殷老太太却笑了起来,颇有点拨她的意思,“孔夫人善交际,就算没那些个耳报神,也应当晓得我们如今的情况。” 如此明知故问,只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至于在何,祖母猜不出,所以才有了而今这么一说。 毕竟方才说这话,孔氏也没叫她回避,还看了她数次,摆明了是说给她听的。 为的就是拐弯抹角地告诉她,如今伯爵府污遭事儿太多,姐儿些也都是混不吝的,让她打消攀高枝的念头,不然进来少不了上房揭瓦。 沈南宝叹了口气,忽而想起那日谢元昶站在廊下冲她没头没脑说的那番话,心里多了怨诘,那人怎么就听不明白话呢? 怨恼归怨恼,该回答的还是得回答。 火兜得久了还是会烧穿了纸。 沈南宝徐徐道:“先前二姐姐及笄时,我同大姐姐更衣碰见了谢小伯爷,他……说等我及笄来找我提亲。” 这下轮到殷老太太缓不过神来了,她原先虽然猜到可能会是这么个情由,但谢元昶是何人,家世显赫,为人又倜傥风流,还有经纶绝才,就算先前谢元昶登门来寻沈南宝,殷老太太也不觉他真会有动了娶沈南宝的念头。 更何况年岁还在这里摆着呢。 殷老太太沉吟着,调了视线看她。 乌黑浓密的发髻,藕色的领褖交错出纤长白嫩的脖颈,随着她垂首,有一种柔弱伶怜的柔美。 真是漂亮啊。 就算宝姐儿回来这么久了,看了这么多次,她都能从不同角度被宝姐儿身上的美惊艳到。 错了这么会儿神,殷老太太方定睛着她,“你是怎么想的?” 第四十八章推波助澜 按照殷老太太的想法,十三四的年纪,听多了那些戏文里为情事抛却一切的痴男怨女,自然也免不了内心对情爱的向往,若逢此时再出现个德才兼备的公子哥儿,又这么轰轰烈烈的追求,少不得情窦初衍。 而人但凡有了感情便是有了软肋,到时候就容易拿捏了…… 沈南宝清楚殷老太太行事自来独裁,而今有此一问,只怕也是为了探一探她的口风。 所以,她笑得很敷衍,“祖母宽量,但自古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由的我怎么想的,祖母觉得好,就好。” 多么冠冕堂皇的一句话啊!势必要将模棱两可贯彻到底,让她这个活久见的老太太擦亮了眼睛也看不清她这个最小的孙女在想什么。 不过,她有的是办法对付这样的含糊其辞。 毕竟向来没有庶女比嫡出还要高嫁的说法。 更何况宝姐儿这样的婗子,不多磋磨磋磨,用沸水烫烫她,她是不晓得世事的险恶。 殷老太太从桌上端了茶,垂着眼捋起细乳,“你是个懂事的,我一向晓得,不过既然这事都临到了跟前,不管人家开国伯爵到底是不是这个意思,我都得提前和你说清楚,那谢小伯爷龙章凤质,家世也显赫,和你并不是一路的,你以后见了还是绕道走罢,免得到时生出无妄的心思,惹得你伤情。” 和她不是一路的。 和沈南伊就是一路的么? 沈南宝不禁想起旁人对殷老太太赞词,其中一句便是‘一碗水端平’,倒真是有裁度。 沈南宝微微一笑,“我晓得了。” 殷老太太虽早料到沈南宝会这么说,但似乎并没料到她能如此云淡风轻地接受下来。 她细细打量着沈南宝。 白里透红的面庞上,细小的银牙被洇红的唇刚刚好的抿了进去,两颊上浅浅的靥,弧度丝毫不差地括出来,映在人眼帘里,正正好的如沐春风。 倒真是如她那一手大刀阔斧的好字所展现的骨致,宠辱不惊,去留无意,漫淡随性! 好深的城府!好静的性子! 能养出这样的姑娘,那赵老夫妇该是如何通透的人物? 殷老太太都有些想认识赵老夫妇了。 但想归想,末流的商贾,并不值当她抬举一二,亦不配她屈尊去寻。 殷老太太刹住了流连的视线,转眸啜起了茶。 相谈的时候,来宾愈发的多了,彭氏再如何八面玲珑也应付不过来,便叫容氏帮衬准备席面。 随着一盏一盏的佳肴递上,厅外的日头也渐渐下跌,各处檐下都上了灯笼,晕醉似的红光,碗大小的一团交叠在众人脸上,有一种令人晕眩的本领。 沈莳不知何时换了件盘领锦服端坐在席上主位。 因着闲职一事,为避贪墨之嫌,这次并没大办,只邀了密友亲朋和寥寥同侪。 不过即便如此,沈莳那板了十天半月的脸在此刻终于和霁了些,晏晏看着众人,时不时同上来恭贺的人笑谈几句。 待得席面铺展,沈南伊这才领着端了锦盒的明筝,施然行了上去,“爹爹。” 这时的沈南伊像是藏好了爪牙的猫,温顺乖觉得厉害,举手投足禁步不铮、簪环不响,颇有大家风范的端稳,就是伶伶一转身也有着婀娜柔媚的况味。 “爹爹,这是亲自绣给您的生辰贺礼,祝父亲日月昌明,松鹤常春。” 她说着,抽开锦盒,露出里面的刺绣图,乃是用仙鹤堆绣成的寿字。 风月见状心头咯噔一响,没忍得住的在人群赞叹声里唤了一声姐儿,“大姑娘这寿礼同姐儿您的撞了。” 沈南宝却早有所料似的轻轻勾了唇。 她绣时又没避着人,难免会有耳报神传出去,何况她还特意同悠柔打了马虎眼。 依悠柔的性子很难不刨根问底一番。 至于沈南伊她们要不要同自己针尖对麦芒,那也是她们拿主意,反正自己这绣工前世师承司制,也不怕遭她们欺压。 深想间,有道视线扫了过来,沈南宝看过去撞上一双胆寒的眼。 是萧逸宸的。 沈南宝呼吸一窒,只觉有凉意从脚底瞬间蹿到了头顶,麻木得厉害,她甚至都维持不住脸上的笑貌。 萧逸宸大抵被她的举动取悦到,那双眉眼在煌煌通明的灯火下忽柔成波,闲闲漾开了。 沈南伊却以为沈南宝是被她的寿礼震骇了心神,不由得轻笑,“五妹妹,怎得呆住了?该你了。” 沈南宝收回神儿,凝息踩在横格纹毡毯上,一双柔荑举在额前,庄严地跪下行礼。 “祝爹爹福比海深,日月同辉。” 伴着这话,风月怯怯地抻开了寿礼,一副百花捧寿示于众人眼前。 这还是沈南伊头次看见沈南宝的绣艺。 纵使悠柔通风报信,说沈南宝如何厉害,她都总是嗤之以鼻,并道市井教养的小娘子能有多厉害?能比得上她这专请了绣娘制出的寿图好看? 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她如今是真真地见识到了什么叫做巧夺天工! 原来沈南宝这么厉害的么? 沈南伊在众人惊叹的声调里妙目一横,尖细地冷笑起来,“五妹妹这寿礼,倒与我的有异曲同工之妙……” 拉长的音调荡出别样的意味。 一旁的彭氏听罢不由得暗啐沈南伊烂泥扶不上墙! 晨间更衣时自己都跟她说了多少次了,好不容易解了禁,万事都得谨言慎行,非紧要关头万莫言辞,至于贺礼这物送上去,便不要再说道了。 毕竟上次那事才过不久,殷老太太和老爷心里尚在耿介不说,何况大家又不是瞎的,明见都在自个儿心中,何必挑上台面来说? 妨不得会让人家觉得沈南伊有诱人非议沈南宝之嫌。 她倒好,遭众目这么赫赫一睽,人就跟被日头晒中暑似的,找不着北了,还这么硬仗腰子的说话! 自己到底前辈子造了什么孽,这辈子才生出了个这么蠢蠹的姐儿! 沈南宝呢,还是那四平八稳的姿态,轻淡淡地点了点头,“可不是,二姐姐送的玉佛,三哥哥送的则是曹老先生的《寒山古松图》,就只有我和大姐姐,都是绣的寿字,倒真是心有灵犀得很呐。” 谁想跟她这个打脊贱才心有灵犀! 自己可是嫡女! 沈南伊气不过来,冷冷扯了嘴角,“要是早晓得妹妹也做的刺绣,先前儿我们二人就该先通一通气儿,免得叫爹爹收两副刺绣的寿字,都不知道往房间里挂哪一副了。” 彭氏暗自心惊,连忙笑骂道:“你这个伊姐儿说得什么话?房间挂不了,就挂书房,书房挂不了还有耳房,偏厅,多的是房间,哪里容不下区区一幅绣画?” 彭氏企图就这么打囫囵地掩了过去。 萧逸宸却不想,兀兀地嗤了一声,“沈府当真是家事丰盛得很呐。” 彭氏脸色一变。 她怎么忘了还有萧逸宸这么个罗刹娑在? 先前因着宛姐儿及笄大办就已是很招人眼了,而今才不得不稍收敛,潦草办了这么个寿宴,没曾想还是遭萧逸宸盯上了。 彭氏连忙唱了肥喏,“殿帅,奴家并非那个意思,奴家只是不想姐妹龃龉罢了。” 萧逸宸只手抻着下颌,并不将她的话以为意,闲闲掉了视线看向怔忪在原地的沈南宝。 他生得白净,被红红的烛火一耀,脸色微酡,有一种艳若桃李的意味,而他望过来的那双眼,却是一片阑海,藏着巨涛,翻个浪就能把抱着浮木的她拍进深渊里。 沈南宝悚然一惊,只想逃出他的视线,不妨对上另一双眼,敛着担忧夹缠着愧疚,随着四目相对,沈文倬眉心那一点颦蹙愈发深坳了起来。 心就这么揪了起来,沈南宝都有些抬不起头来看他。 其实三哥哥待她是好的,但她设计任着他的小娘和姐姐跳入火坑,虽说没人逼迫她们,沈南宝还是觉得有些愧对。 就这么岔神的功夫,那厢萧逸宸又开了口,“大姑娘上次还在同我说呢,担忧她妹妹,即是担忧,那么必是姐妹情深,又何妨因为一副刺绣就生了嫌隙,更何况这还是大姑娘自个儿提出来的异议。” 彭氏这下不敢再说什么了,只敢诺诺道是。 萧逸宸见状,眼底讥笑更深,“所以,照我来看,大姑娘也不必多费解,这沈大人屋内当是挂上五姑娘的那副,毕竟双面异绣难得。” 恍若石头砸进了湖面,激起千层波澜。 沈南伊这时才注意到原来沈南宝绣的是双面。 而尚自在旁默默观望的闲人仿佛在此刻被人撤去了扼喉的手,终于能抒己见的,纷纷点头道是。 甚至有人甩着袖子,语调铿锵地道:“虽说都是自家姊妹,不应分你我伯仲,免得伤损和气,但绣艺向来有序,何况大姑娘和五姑娘的刺绣一看就天冠地屦,沈大人你要是屋子里不挂五姑娘的,倒真说不过去了!” 这人言罢,另有数人纷纷起身附议,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甚至还嘲讽起沈南伊的刺绣,将那副仙鹤寿图贬至了土泥,捧得沈南宝那副绣图堪比绝世佳作。 第四十九章笙磬同音 沈莳端坐在主位上,笑容像是钉在了他脸上,滑稽又难看。 沈南伊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向养尊处优的她哪里受过这等侮辱,何况还是说她不如沈南宝,就算绣画不是她亲手刺的,但这样公然对比,叫她被沈南宝这个庶女,这个害死了她四弟弟的下贱玩意踩在了脚下…… 沈南伊差点绷不住的,红着一双眼就要在席上哭出来了。 沈南宝也没料到如今这等状况,她不过是想借这次贺礼,让彭氏她们对她屋里布置的那些耳报神心有防备罢了。 沈南宝正要开口,萧逸宸单寒着嗓音问:“沈大人,你觉得呢?” 猝不及防被点名,沈莳脸上盛满了惶恐,踉踉跄跄地起身,“臣……也觉得如此。” 简直是奇耻大辱! 连父亲都这样觉得! 沈南伊再也控制不住地哭着跑出去了。 这时才真真的是老猴跋落树跤,丢人丢到家! 萧逸宸说这话,那些人跟着附议,一看就是骑虎难下的恭维,何必过心里去? 自个儿端正了姿态,容纳他们的建议,岂不是更显嫡女的胸怀,大家的风范? 这么跑出去,真真是太小家子气了! 彭氏咬着牙气笃笃的想,一壁暗自吩咐郑妈妈跟上去,一壁恨恨横了一眼沈南宝,这才端起当家主母的姿态平息了这次近乎谈端谈锋的‘清谈’,招呼众人用膳。 只是用就用罢,少不得有几个好说话的,扯着锦帕笑得意味不明,“大姑娘也绣得不错,不过五姑娘双面异绣着实难得,就是指挥使都没忍得住侧目。” “诶,可不是,这道应了那句话‘既生瑜,何生亮’,但凡这两样东西单独拿出,哪有这样的状况,怪就怪在撞在了一起。” 彭氏颇有些心虚后的恼怒。 这叫什么话? 是说她们不自量力,非得同沈南宝那个杀才比较? 彭氏僵硬地扯了扯嘴,没应话,只看着沈南宝‘众星捧月’似的落座在旁。 那些个平日里总端着的夫人此刻也有了‘礼贤下士’之风,对着沈南宝一句又一句的夸赞。 “五姑娘师承是谁?瞧瞧那针脚细密得简直挑不出一点漏错。” 沈南宝含蓄地抿起嘴,“养我的祖母教的。” 市井人家,这些个夫人向来金尊玉贵,自持甚高,根本不会去搭理,更别提真正去寻了。 何况这牵扯到她那不堪的出身,谁愿意再提。 遂那些夫人改了话头,只赞叹她的绣艺和双线异绣的难得。 即便如此,沈南宝也是几乎动辄就能听到旁边夫人递来的恭维,以至于辗转几次都没吃得上一口热菜。 沈南宝只得道说更衣,暂避了风头。 一脚踏出厅外,迎面而来清风,扑散了那些酒酣耳热,沈南宝踩在廊上听着渐渐远去的觥筹交错和声声鼎沸的蝉鸣,只觉得厅里厅外像极了两个世界。 风月倒感慨得很实在,“姐儿,你方才瞧见大姑娘那表情没?真真是看得小的忍不住拍手称快!” 先不谈萧逸宸此举目的为何,但确确实实让她有一种自内心而发的快意。 大抵这便是武将的对垒,不像女人间的争斗,无论得意或失落,都掩在了门后,不与人知,那是一种摆在明面上的对决,直来直往,又快准狠绝,不至于磋磨掉漫长的光景。 不过,风月不想后果,不代表沈南宝不想,她提裙下阶,凝望着药玉色的穹隆,悠然长喟,“只怕大姐姐咽不下这口气,扯着祖母她们来教训我一番了。” “五妹妹不必怕,若到时候大姐姐真的这般做,我定替你辩质。” 沈南宝转过头,看到站在溶溶月色里身长如玉的沈文倬,讶然道:“三哥哥?你不是在席间?” 沈文倬踯躅地走来,言辞却很坦荡,“我看着你出来了,便跟着你出来的。” 沈南宝愣了愣,就这当晌沈文倬拧紧了眉朝她作揖,“五妹妹,二姐姐那事……对不住得很。” 这大大出乎了沈南宝的意料。 她料到沈南宛不会将其中曲折尽诉沈文倬, 但言辞少不了一二埋汰的。 沈文倬是怎么…… 视线触及交叉错握的拇指,沈南宝忙去抬沈文倬的手肘,“三哥哥这是做什么?都是一家人,何必说这些个对不起的话?您快些起来。” 沈文倬不肯直身,埋着头,声音因而显得有些嗡哝,“二姐姐做了过分的事,我替她道歉。” 这便是真正的家人,你错了,我替你担待兜着,为你去做那个掉脸子的事,受那屈人之辱。 而她呢,谁也没有,所以每一步都三思而后行,走时亦提着心吊着胆,生怕行差错步。 沈南宝涩涩勾起嘴角,“三哥哥不怪我?” 沈文倬抬起头,看到她玉雕样的面孔,眉目舒展出落寞的弧度,一阵风来,吹动廊下灯笼摇摆,撞到她襟下禁步,发出琅琅清脆的声响,恍若一径扽进了他的心头,涌上来不知名的怅惘。 他不由得移开了目,嗫嚅,“我为何要怪五妹妹?就是下人都看得出来五妹妹在家里的举步维艰,好容易五妹妹打开心扉与我们交好,二姐姐却……” 沈文卓将身子俯得更低了几分,夏夜的风拂在他被手圈实的脸上,有一种闷头盖脑的热,“总归是我们不好,对不住得很。” 我们。 多么齐全的字样啊。 她还能说什么呢? 要她孤伶伶的一人为他们阖家幸福,团结一致而拍手称快么? 沈南宝恹恹地抬起头,看着繁星如织,纵横交错在皎皎明月上,忽地想起前世已成了教授的他来到侯府看她。 那时她只觉得他来是如祖母她们要挟回报的。 毕竟两人在府上除了那两次他替她说话,再无其它交情。 所以她做足了准备听他提要求。 没想他坐了一会儿,只说了句,“五妹妹,看你过得好,我便放心了。” 然后就这么走了。 事后风月才跟她说,她的三哥哥走时与了两千两给她。 教授一月俸禄不过十几两,就算加上沈府世袭之后的田亩瓦市收入,须得整整几年才有这样的数目。 可他却给了她。 不去深想他是不是知道他姐姐做的事,还是沈府如何对待她的。 但他的的确确从不曾有伤害她的心思。 所以她何必恼他这为了沈南宛而来求情的唐突。 沈南宝想到这儿,喉咙有些梗塞,直将他扶起,“三哥哥,这事过去多久了?二姐姐也受罚了,何况她也不过是……” 被逼无奈四个字,她说不出来。 到底是害她的人,她还要站在她们的角度替她辩解,这等过分慈悲心肠的事她做不出来。 也只有沈文倬这类听圣人教诲的才能感怀。 但谈起‘原谅’,这事没伤及她分毫,也躲过了前世那场险阻,反正最后受罪的不会是她,她倒可以点头说可。 所以沈南宝顿了须臾,便笑着又抬扶她的手,“三哥哥再不起来,我就真不原谅了。” 沈文倬这才惶惶张张地顺势起身,迎向她那一双澄澈的秋眸,神情略略羞赧,“不过,五妹妹,我说的是真的,若是大姐姐真要揪着此事来道,我定是会为五妹妹说话的。” 沈南宝失笑,“三哥哥你怎么为我说话?你不去麓山书院了?” “五妹妹还不知道罢,秋闱不过两月的光景,书院大致生疏的我都懂了大概,剩下的就差融会贯通,遂我特请准了爹爹,让他应允了我同舒直一块在伯爵府请来的先生那儿学习。” 沈文倬笑着搔起首,“这样日日都可回来见着祖母,见着小娘了。” 他说得很开心,其实沈南宝明白,他回来只是为了沈南宛。 至少他在,祖母和爹爹给沈南宛考虑亲事时怎么都要顾及一下他。 毕竟临近秋闱,他的功名是最主要的。 不过容氏能点头,至少说明她是听见了自己那日改命的话的。 沈南宝眯起眼笑,“挺好。” 轻淡的一句话,沈南宝不觉得有什么,沈文倬却听出了顾家寡人的味道。 想起方才近乎捆绑式的要她原谅,他有些无地自容,更笑得灿烂了,“可不是,日后五妹妹再想买办,我都可以陪五妹妹了!” 沈南宝听出他的愧疚,一种自心底涌上来的欢愉,令她不禁地绽开笑颜,郑重地点了头,“好!那日后便多叨扰三哥哥了!” 沈文倬舒了口气,目的既成,也不多拦阻着她,道了一句五妹妹小心,自个儿拾衽上阶,循着游廊披星戴月地离开了。 沈南宝这才同风月如复方才步骤,踩着小径的鹅卵石,往嘉树掩映着假山的另一面走去……不妨从旁伸出一只手,剌剌将她扯过去。 衣裙扫过树丛,发出巨大的声响,还有风月的惊呼,“姐儿!” 沈南宝心都快迸出嗓子眼了,面色却极淡然地跌进一人的怀抱里。 雄健有力的心跳声,烈火一般的温度从背部一径蹿进了她的心扉,拨得她向来如水平静的心弦方寸大乱。 她转过身格挡,抬起眼看向来人那双深邃的眉目,不出所料的五官,让她沉了沉心,“殿帅,您堂堂殿前司的指挥使,官家的爱卿,怎么有话不好好说,总这样……” 第五十章朋党比周 她没说完,他凑近来了一分,“我怎么样?” 温热的鼻息拂在她耳边,痒得她忙往后躲,他又上前一步,两人的脚步便在斑斓的光影里错综起来。 沈南宝只觉得他难缠,心里急乱起来,一不小心脚踩在了石子上,陡然趔趄。 萧逸宸见状大手一揽,将她纳进了怀。 风月拨开树丛正见到这一幕,目瞪口呆地不知所措。 萧逸宸闲闲调来视线,慵懒的目光攫住风月,眯出一丝冷意,“不想你家姑娘清誉受损就闭紧嘴巴,去外头候着。” 风月煞白着一张脸,一双愕目惶惶看向沈南宝,脚生了根的立在原地。 萧逸宸也望过来,微睐的长眸在朦胧的月色下虺豺似的环伺她,“五姑娘的婢子倒是勇气可嘉,不过有勇无谋,譬如为蛇著足,反倒弄巧成拙。” 沈南宝心尖一冰,手在袖笼里轻微微颤抖,偏过头嘱咐风月,“你先出去,我和殿帅有事要说。” 风月目光闪烁地扫视着两人,咬紧唇瓣道:“那小的就在外头候着,姐儿要是有什么吩咐,唤一声小的就是。” 她不敢多停留,她再懵懂也明白萧指挥使言辞里的威胁。 看着风月拨开灌木退出去,葳蕤的荆棘在森森清辉里抖擞出斑斓的黑影,像极了人在战栗。 沈南宝回过头,远处廊下灯火高燃,越至近处越至式微,直到眼前,没有一丝光亮,周遭事物也被模糊成一个个数不清的大致轮廓,只有萧逸宸那张面目尤其清楚,甚至下颌的线条也在溶溶光华里愈发精瓷起来。 这样的视觉使她陡然反应过来,他们二人离得太近,她还在他的怀中! 她擎起手撑开他们之间的距离,不妨一屁股坐上了身后的石凳,手掌传来他如雷的心跳,震得她双耳发聩,几乎都快听不清楚自己的声调了。 “殿帅,您靠得太近了。” 他喜欢看她这样惊惶的样子。 十三岁的丫头,总是那么老气横秋的做什么? 即便他的确很喜欢她这样夹缝生存的野草劲力,以及破釜沉舟的果断。 遂他不退反进,两只手抻在了石凳上,嘴角轻轻勾起,宛如挂了饵的钩,钓着她,让她挣脱不得,逃窜不开,只能看着他愈发欺近的脸,感受着他扑来微涩息香。 “不靠近点我怕五姑娘听不清,还是说……” 他倏地离远,扬高了声调,“五姑娘想让旁人都知道我们俩在此处幽会?” 真是天杀的! 他就这么爱捉弄她么? 还是非要将她名声搞进污泥里去,他才开心。 既如此,自己又何必怕的? 反正寡命一条,要杀要剐也不过是伸头一刀罢了。 沈南宝想着,横了心,柔荑一伸拽住他的领褖摧枯拉朽似的将他拽了回来。 “我这不是害怕万一有过路的看着我们二人这般有损殿帅您的清誉么?不过殿帅方才那话倒点醒了我,好歹我如今也算殿帅您的半个谋士,两相交谈,个中内容也不好得于外人皆知,所以还是离近点好,离近了不怕隔墙有耳,我们互相也听得清。” 她陡然威武起来,让他始料不及,身子一径被她扽进了那方寸之地,兜头盖脸的温香一息蹿进了鼻尖,纤细脆弱的五指攀在他的身上,仿佛攀进了他的脑子里,狠狠拨动了那根闲置已久的弦。 他心下一惊,身子不可抑制地僵直起来。 四周的垂緌因而显得愈发刺耳起来,一声一声地,直要把人的脑子翻江倒海一番。 过了很久,他才在连绵不绝的虫鸣里找到自己的声调,“你说得极是。” 沈南宝也好不到哪里去,堂堂指挥使,威严赫赫的一人物,旁人都不敢直视亵渎的存在,她却离得这么近,近得可以看清楚他眸子里倒映的自己。 她暗自赞叹着他朗朗如日月的相貌,这么近都还恁般精瓷得无可挑剔,却又惶惶害怕他听清楚了自己擂鼓似的心跳,不由得开了口:“殿帅既如此特地前来寻我,必定是有要事,那么殿帅不妨说一说,我洗耳恭听便是!” 她虽打定了主意要装腔作势,但萧逸宸到底是上阵沙场见惯了刀光剑影,在这样惊心夺魄的时候也能够处变不惊地听出她语调里些微的失措。 也因而,方才被她打乱的姿态瞬间拉了回来,他又操起那一副漫不经心的笑貌,“五姑娘忘记自己先前说的话了?” 先前说的话? 什么话? 绿葵? 沈南宝恍然的瞪大了目。 萧逸宸笑了笑,抢在她先前说了话,“五姑娘既记得,那便别忘了端午出来,我带五姑娘去瞧瞧龙舟争渡。” 京畿不啻河北一带临近渭水,能纵水飞跃千里,让人观摩那恢弘的气势,多是三帮会聚江河,伴着敲锣打鼓,几经竞赛方决出胜负,不过即便如此,仍是引人入胜。 前世沈南宝随陈方彦去过一次,因着人多势众,水西门外的楼台还不堪重负塌陷了。 今世的话,若不出她所料,她应当是出去不得的。 沈南宝颇有些头痛,要是早知道能借萧逸宸的手,她便不必要让‘绿葵’在彭氏跟前晃悠,引她们出洞替自己去寻绿葵。 如今祖母将她视为大敌,又有这样的前车之鉴,哪里能允准她胡乱出去。 她轻轻翘了唇畔,弯出无可奈何的况味,“殿帅,您这不是为难我么?我怎么能出去,你……” “五姑娘足智多谋,还会被这点小事所难倒么?” 萧逸宸垂下眸,视线落在那伶仃的柔荑上,尖尖的指尖戳进了他的心窝似的,他不经意地生出一丝狎戏的兴致。 “不是五姑娘说得么,你是我的半个谋士。” 沈南宝此刻几乎想咬掉自己舌头,她这算是自己给自己画地为牢了么? 明明自重生以来,她和谁相处都如此游刃有余,为何和他总是如此颠踬,全然没有一丝往日的从容。 她闭上眸,深吸一口气。 耳畔有狂风骤起,吹动树叶如旌旗猎猎作响,她在这样鹤唳之际睁开那双琉璃的眸子,看着萧逸宸缓缓点头。 她看到他稍侧的目光含着一丝冷冽,翣眼的瞬息,他直起了身子,主动退让开来。 “那我便翘首以盼,端午那日五姑娘登靖水楼,与我会晤了。” 新鲜空气的涌进,让沈南宝终于能够如复以往的喘气,而他还是那样端然独立,颀长的身子在阑珊的光影里挺拔如松。 也不知道他视线流连在哪儿,但沈南宝还是觉得两相对立实在有些尴尬,遂屈了膝,“殿帅,我出来甚久了,得回去了。” 萧逸宸负着手,站在黑漆漆的树影下,并没有拦她,“也是,再待得久,只怕到时候五姑娘及笄了只得等着我上门来提亲了。” 提亲,又是提亲! 她是捅了‘提亲’的窝么? 一个二个都来说提亲。 她才十三岁。 是不是因为有着那样的名声,所以也觉得她都随便了?可以无所顾忌地说这样混淆人听的话。 沈南宝心里携了些气性,说话也硬邦邦了起来,“殿帅说笑了,我什么身份,劳动得你上门提亲,别说上门提亲,就是今下这等谈话都是我高攀了的。” 她说着又行了一礼,拨开树丛退出了他的眼际。 风月就在方才踏过的小径候着,听到动静,见来人是沈南宝,简直哭着一双眼地迎上来,“姐儿……” “先上了游廊再说。” 沈南宝怕待久了,等会儿子萧逸宸反应过来她的话又走出来拽她。 萧逸宸到底没如她所想的走出来,或许是他寻了另外的路径,但不管如何,沈南宝行上游廊,被通明的烛火一耀,方才被萧逸宸恫吓而僵冷的身不可遏制地渐渐和缓起来。 果然,人还是愿意自己的人生被美好点缀,所以在趋向光明时,轻而易举地缴械投降。 风月却显得忧心忡忡的,自她来看,自家姐儿和那样的杀神搅合在一起,那就是陷进了泥淖,要拔需得伤筋动骨。 “姐儿,萧指挥使同您说了什么?” 沈南宝转过眸,看到风月惶骇的眼神,一如先前她看他时的目光,蓦地一愣,突然发觉,好似所有人看萧逸宸都是这样惊惧着一双目,颤颤巍巍翕着嘴角,如避蛇蝎的神情。 就是名声恶劣的她尚都有一二人真心相待,他恍惚是没有的。 这难道便是高处不胜寒的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么? 她讷讷地回想起第一次见他时,他端坐在高堂上那琉璃樽似的面孔。 那么好看的一人儿,就算有人家愿意攀附也不过是怀揣着别心。 可不就是孤零零的么。 清风吹荡云翳,透出深埋在里内的银盘,银练一样的月华顺势倾泻而下,同廊下乱摆的灯笼交错出刺目的光,一霎那晃晕了她的目,亦扽回了她游离的神思。 她真正是疯透了! 竟然开始怜悯起萧逸宸了。 他是什么身份? 值得她来同情。 只怕叫他知道,少不得嘲讽她。 沈南宝敛紧了眉,“他邀我端午出去看龙舟。” 风月以为自己听错了? 看龙舟? 自家姐儿和萧指挥使关系这么好的么? 都开始互相邀约着出去了? 不对,先前萧指挥使还送给姐儿玉佩来着。 风月停住脚步,愕然看着沈南宝,“姐儿,萧指挥使这是好逑您么?” 第五十一章老调重弹 今夜的一切,自她出来碰上萧逸宸之后,事态都往她不可预料的方向发展,就连风月脱口而出的话,都足矣令她瞠目结舌。 沈南宝脚下一个趔趄,险险扶住了阑干,“你胡乱说些什么!他哪是那个意思……” 她拉长了脸,转过头去看风月,却见风月望着自己,一双眼眨巴着仿佛在问‘那是哪个意思?’。 沈南宝抿了抿唇,没说话。 其实她也想知道萧逸宸到底是怎么打算的她。 人嘛,趋利避害,总是为了目的做事。 他这般做,仿佛对他并不是很有利可图。 毕竟他只手就能让沈莳一蹶不振,让沈府永无天日可见。 深想间,她佯佯地穿过了游廊,一脚跨进西厅。 此时席上已是残羹冷炙,众人都移到了跨院玩起了投壶的游戏。 风月看着那一矢一矢往壶樽里掷的热闹,有些兴致勃勃地扯了沈南宝的衽,“姐儿,我们去看看?” “宝姐儿,你怎么去了那么久?” 沈南宝转过脸看到沉着一双眉的殷老太太,屈了屈膝,“回祖母的话,路上有点暗,走得便慢了些。” 殷老太太知道她同自己兜搭,但众人皆在她不好追诘,蠕了蠕唇正想叫她服侍自己回屋,却听得那厢投壶的地儿一阵鼓掌欢腾。 原是不久回来的萧逸宸射进了一矢。 沈文倬持着酒爵向他,“殿帅好身手,渊渟甘愿浮白。” 不知道从哪里蹦回来的沈南伊,轻舞着扇,神情如复以往的矜傲乜向沈南宝,“五妹妹,你瞧殿帅投进了。” 她说话一向阴阳怪气,方才萧逸宸拂了她的面子,与自己添了光,指不定心里怎么悱恻。 沈南宝也不和她直刚,笑了笑,还没开口,跨院那边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萧逸宸掂着手上那几只木矢,哂笑着大放厥词,“稚童的玩意无足轻重,还是拿箭矢来射射才够尽兴。” 沈南伊陡然来了兴致,看向殷老太太,“祖母,我和五妹妹去跨院看一看他们投壶!” 殷老太太沉默地看了眼沈南宝,点头道:“想去看便去看,别出什么乱子就是。” 沈南伊一怔,有些羞恼地转了身。 沈南宝晓得殷老太太这话其实是在同自己说,喏了一声随着沈南伊前后进了跨院。 下人正好拿了箭矢上来,端至到萧逸宸跟前。 沈南伊剧烈摇着扇,髻上那蝴蝶簪随之胡乱地翩飞,语气却一如既往的怪谲,“这殿帅便是殿帅,同我们都不一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还能擅自改了大儒的礼教,五妹妹你说二妹妹怎么就不愿意这门亲事呢?她要是点头,日后我见了她都得诚惶诚恐不是?” 也就这么说罢了。 鼻孔看人的沈南伊就是见着美人都自比高贵,也不说殿帅的小妾了。 沈南宝弯了弯唇,“大姐姐这是羡慕二姐姐?反正如今这事八字还没一撇,大姐姐若是愿意,便替二姐姐这么一遭?这样既全了祖母爹爹的心意,也助了二姐姐一把,更是博了个好名声力挽今日落下的面子不是?” 持扇的手顿住,沈南伊厉眉望来,没了清风拂就,她那张面庞在迢迢烛火里狰狞得厉害,“一时得意的杀才,你以为你能笑到最后?且等着罢,日后有得你的哭的地儿!四弟弟的……” 还没说完,旦听得一声呼啸划破长空,沈南伊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 沈南宝只看到方才还在沈南伊头上耀武扬威的蝴蝶簪断成两截,坠在了地上,至于那占山为王的箭矢,插在沈南伊发髻上,翎端还簌簌颤动,仿佛在和散在面门上晃荡的髻发争锋。 众人又惊又呆。 风月从先前儿的愕然反应过来,没忍得住的,噗嗤一声。 像是石头掉进了静水,掀起涛涛涟漪,方才还静若闻针的跨院,接二连三响起了大笑。 沈南伊颤栗着身子软倒在明筝身上。 听到动静的彭氏撂下握槊急急赶来,见到这副场景,心都提起来了,就怕沈南伊当众哭,连忙挤开沈南宝,替她抚胸顺气,“且记着我方才同你说的话,你是沈府的嫡女……” 耳边传来萧逸宸颇为遗憾的声音,“彭夫人对不住得很,日久没拿箭矢,倒一时失准了。” 说是这么说,他脸上却笑貌杨辉,没半点愧疚的神色。 彭氏见状,气得心内呕血,暗啐着这样的逆才,都这么不给他们沈府脸面了,老太太他们倒还痴心妄想着能把二姑娘塞进去,塞得进去个鬼!指不定借此机会怎么折辱他们,并上疏再告一番他们! 想归想,彭氏还能向他追责么?也就扯了扯面皮儿,唱喏,“不妨的,原是大姑娘自个儿站得近了当了殿帅的靶子。” 身后沈南伊又委屈又害怕,方才的屈辱又临上了心头,眼里通红。 彭氏连忙扶着她退下去。 一场惊吓就这么草草结束在众人的眼际,方才还喧闹的跨院此刻显得有些沉寂,彼此面色上都有些惘惘的。 风月倒颇为回味地嘴角挂笑,“别说其他的,就指挥使教训大姑娘这两次,真真是直抒小的的胸臆了,可见人不能得意,也不能张狂,妨不得受教训!” 这话说得,倒像是萧逸宸故意替她教训似的。 不过,瞧方才沈南伊那煞白的一张脸,只怕吓得不轻,那绣画的事估计都她都没心思闹腾了。 沈南宝想得没错,当夜沈南伊便发起了高烧,叫了万大夫登门来看,延捱到了翌日清晨天蒙蒙亮时,沸水一般的静怡轩才静默了下来。 也因此,沈南宝偷上了几日空闲,除去每日晨昏定省,便在府中绣样斗茶,那精神头逐日可见矍铄。 反倒是殷老太太总愁眉不展,更甚者嘴上都起了燎泡。 风月不免称奇,“老太太这是在忧心什么呢?” 沈南宝碾着茶饼,往窗外秾睇了一眼。 潇潇穹隆碧蓝无云,几只燕雀在墙头啾啾啁哳,没有一丝的院子像掉进了烈日烹煮的大锅里,哪儿哪儿都弥漫着浓稠的热.浆,人一往里头站就被热.浆粘黏得满头大汗。 沈南宝畏凉也畏热,冬日被陈方彦用炭火温着,夏日则被他用冰鉴纳凉。 如今自个儿错开了同他姻缘,只怕今年这炎夏会过得十分恼火了。 沈南宝不免双眼忡忡起来,都道是端午之后入夏得快,如今这天儿还没至端午便这么热了…… 沈南宝怔了怔,这才想起前世的这年离奇的天热,好些州郡田地都被晒得干竭了,不少人因此中暍,官家大赦减免镇冰,行放诸民,这才熬过一夏,却没避免的迎来了大旱,粮食颗粒无收,一袋米因而市价不啻天高。 风月看她默然了半晌,有些忧心,“姐儿,是老太太那边的事棘手么?” 沈南宝迎上风月纳罕的眼神,想起她方才的问话,笑了笑,“不是什么好棘手的,祖母是在担忧二姐姐说亲的事。” 风月眉眼打起了官司,“还想着把二姐姐塞进萧指挥使身边去,老太太这也是太……她就是不顾及二姑娘的心思,那也得想想萧指挥使愿意不愿意啊。” 沈南宝失笑,“你怎么就觉得萧指挥使不愿意。” 风月支支吾吾地,“萧指挥使都给姐儿玉佩了,小的瞧姐儿日日揣在怀里……” “你又胡说了!” 沈南宝不知是热得还是什么的,两颊烫得厉害,“那东西说了是留下把柄给我的,你还说出来,也不怕被人听见,传到老太太耳朵里叫她给我好板子吃!” 两相说着,突然一人跃进门内,打断了二人的谈话,“姐儿,老太太要你去花厅。” 怪哉,平素晨昏定省都不乐得见她的,今个儿却是破天荒了。 沈南宝看着站在一格大小光影里的方官,忖了村问:“你晓得是为着什么不?” 方官抬起眼,意味不明地回道:“左不过那些事。” 左不过那些事。 便是方才她们谈及沈南宛说亲的事。 沈南宝恍然的时候,方官沉然了那双眼看向她,“幸得好悠柔被支开了,不若听到了姐儿又少不得一通闹腾。” 悠柔? 她泄了那么多消息出去,哪一件让她们吃到甜头的? 只怕现在再听悠柔说什么,她们都不愿搭理了。 不过方官说得并没道理,自己这段时日的确少了先前的警惕。 沈南宝点了点头道晓得,便让风月替自己换了件雪缎襕裙,自顾去了花厅。 花厅和上房隔了一道漏花窗,叫人垂了竹篾下来,从外头看不到屋内的情形,却听到所有动静。 沈南宝去时,沈南宛已经穿着隐花裙,搭着藕色半臂在那里啜着茶,一边啜一边还抿着鬓发,见到沈南宝来,还支起了笑,不过却没说话,只擎手比向了槅扇,示意她不要吭声。 意思很明白,是叫她来听墙角的。 不过叫她作何? 是让她紧顾着沈南宛等会儿子跑到上房哭闹? 但沈南宛这副表情不大像是 不乐意。 何况爹爹生辰那起子事出了,祖母应当也不愿意再热脸贴冷屁股了罢,该是换下家才是。 沈南宝兀笃笃地想着,刚趺坐在旁,便听得那头国公府夫人的声音传了过来,“虽说二姑娘及笄是闹了那么一通不好看相,但她素日在外名声不差,也有那个嘤小娘帮说,只要老太太点头,应允了五姑娘,二姑娘其实都好说。” 第五十二章阎王检阅 这是什么意思? 二姑娘说亲要她们姐儿做什么应允? 难不成是那个萧指挥使要娶两个? 在明知道殷老太太想要把二姑娘送给他,便想着以此作伐要了姐儿? 肯定是这样! 不然二姑娘怎么可能看着她家姐儿还有心情笑! 她果然想得没错。 那个萧指挥使就是看中了姐儿。 如今还提出这样荒唐的事! 这下该怎么办? 风月忡忡地看向沈南宝。 她坐在漏花窗前,垂下来竹篾筛进天光,一棱一棱地打在她温玉似的面容上,照清楚了她一如既往的那副轻淡神情,仿佛方才谈及的并不是她。 但只有沈南宝知道她此刻心头有多么波澜壮阔。 她明明都做了这么多努力不是么? 为什么到后头来还是逃不了填窟窿的命? 沈南宝垂下眸,脑海里闪过陈方彦同她说的话。 ‘你就是性子急,才出蒸笼的包子那么烫手,你非要一口咬下去,不怕嘴瓢么?慢慢来,事情没走到最后一步,那都还有一线生机,万一你就力挽狂澜了呢?’ 纵使沈南宝多不耻这人。 但不得不说陈方彦的确说得没错。 做好最坏的打算,却仍要有一颗四平八稳的心,这样才能面对那些接二连三的破事和不公。 沈南宝沉下心,自顾自地斟了一杯茶。 也就是这时那厢上房殷老太太开了口,“我早前在春日宴便说过,我并不希冀宝姐儿能嫁个高官配个贵胄,只要她平安顺遂,就是个寒门学子我都愿意,如今开国伯爵家这话撂出来是什么意思?是打量着我们老爷闲职所以来落井下石的?” 原来是开国伯爵么? 不过先前那话不是已经撂明白了不愿意她进伯爵府,如今再找人来说媒是什么怎得? 沈南宝尚自纳罕着,国公府夫人嗳嗳地劝道:“我晓得你的意思,只是你也晓得你们家五姑娘,那一手的好绣艺就是拿进宫同司制比较都不分上下的,还有那相貌做美人都戳戳有余,可惜命不好,她小娘那事到底是个忌讳,开国伯爵家先前儿也顾虑着,要不是那谢小伯爷跪着非要五姑娘,孔夫人哪里会点头,所以便叫我来斡旋斡旋,让五姑娘进伯爵府给谢小伯爷作个小的?” 作妾? 沈南宝饶是好.性儿也忍不住冷笑起来。 倒真是难为他们了,半推半就地要了她。 那她是不是该感激涕零,好好感谢他们家谢元昶的这番情真意切?感谢他们垂怜? 不过她的确该感谢他们这么高人一等地求亲,还在她还没及笄的时候叫开国府夫人来说,这不摆明了瞧不起她,瞧不起沈府么。 殷老太太纵使那般不待见她,但不见得殷老太太能忍得了旁人借此欺辱沈府的名声。 就像萧逸宸不给沈府面子,那么殷老太太决计不会再肖想拿沈南宛去作配。 果然殷老太太愤然地罢了盏,“国公府夫人你方才也说了我们宝姐儿多么好,那么你都觉得好了,我难道不觉得好,不心疼她么?那么伶俐剔透的一人儿,就是命不好苦了这么些年,如今做起事来都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的,我看着打心底儿的难受,我当时就想,日后必要她过顺遂,过得幸福,夫人,您是去了开国伯爵家的,你可觉得我们宝姐儿过去是会幸福?” 这话问得国公府夫人不知道如何开口,心下也有些恼了。 她性儿好不爱作那些势利眼的自矜,也爱成人之美,才愿意跑这么两趟。 但如今为着这么一遭亲事,却成了两下里嫌弃的了。 到底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惹出的气! 她自做着她的国公府夫人,谁不巴结,谁敢给她甩脸色? 遂国公府夫人语气也掺了怒,“说到这里,越性儿的我也想多嘴问一句,毕竟你们五姑娘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和那个谢小伯爷是怎么认识的,怎就这么得那谢小伯爷的青睐?” 国公府夫人笑了下,语气却还是那么硬邦邦的,“不过一家有女千家求,向来如此,别说谢小伯爷了,就我方才那话,心底儿也是待见五姑娘的,但如今看老太君的意思是不愿意着这门亲事,何况五姑娘如今还没及笄,谈这些也早了,何不你叫五姑娘过来说道说道,让她和谢小伯爷说清楚,哥儿嘛,年轻气盛,剃头挑子一头热总是难免的,待遭了拒绝,冷上那么一段时日,自个儿也就不想了不是。” 这话说得仿佛在替他们周顾,但殷老太太哪能听不出去她言辞里的腹诽。 分明是在说她们家的五姑娘品性不端,有勾人的手段,不然怎么就谢元昶这么风流公子怎么就这么死心塌地了呢? 殷老太太想起先前谢元昶临府的那些事,还有老爷生辰上沈南宝的含糊其辞,怒意冲得心尖疼。 到底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的事! 她得好好问清楚了宝姐儿,不然到时候她又被耍得团团转。 殷老太太打算着,好声好气送走了国公府夫人,这才终于按捺不住胸腔里的那团怒气,赫赫拍了桌,“五姑娘呢!去!把五姑娘给我叫过来!” 那边的沈南宛听罢,施施然起了身,一脸艳羡地看着沈南宝,“五妹妹到底是个可人儿,瞧瞧谢小伯爷都为了你不顾父母之命呐。” 沈南宝到这里哪里不明白是沈南宛故意叫人让她来这儿听这么一出戏的。 为的,只怕是一报先前那事的仇快罢。 陈方彦说得没错,沈府大姑娘和二姑娘看着大相径庭,其实内子半斤八两,都是沉不住气的。 纵使南宛尚有头脑在,又如何,还不是抛了她那些劝告,只为着尽兴。 “二姐姐还是顾着自个儿罢,妨不得行差错步,连累得三哥哥连功名都求不上了。” 沈南宝说着站起来,清丽的身姿背对着窗,刺目的天光给她周围勾勒了一圈金边,却把她的神情拢在一团朦胧里。 沈南宛看不清她的脸,心底却不知为何油然而生一种恐惧,忍不住的尖啸着嗓音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边殷老太太听到这边的动静,唤了一声,“宝姐儿。” 沈南宝这才嗳了一声,退出花厅来到殷老太太的跟前。 她还是那样清丽素净的模样,却看得殷老太太怒火一蓬又一蓬地往脑袋上涌。 “你什么时候来的?” 沈南宝屈了膝作礼,“回祖母的话,是国公府夫人说要我应允的时候。” 殷老太太点点头,没同她多兜搭,开门见山地道:“那你也算是听了个来龙去脉,既这么,我就和你好好说说,毕竟先前我病着没空管你们的事,如今既事找了门来,当着我的面来了这么一出,我不得不好好问你一句,你同那个谢小伯爷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把‘病着’咬得极重。 可见心里还惦记着先前那一遭的事。 或许连国公府夫人都预料不到,先前那么心心念念说心疼她的老太太,如今却又换了仇人般的面孔待见她。 沈南宝暗暗訾议,依然低着头回道:“先前谢小伯爷来府上,我已经说了,我同谢小伯爷只有几面之缘,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 语气稀松平常,说得很轻淡,却仿佛巨石一般重重压在了殷老太太的心口上,叫她喘个不止。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能这样?你爹爹生辰那日我不是已经同你说了?叫你不要再想着谢小伯爷,你是不是心里头不服气,嘴上答应着,背地里却反着干?是我没教导好你,叫你心里对我有意见,所以不听我的话,但我到底是你祖母,我说的那些话能害了你?你自己也听见了方才国公夫人的话,你也知道了开国伯爵家的态度,那你就应当清楚你自己的身份。和开国伯爵家成为亲家的确是个好事,但是于你来说,你担不起这样的滔天富贵!你要是不嫌丢脸,不怕我们一并跟着你遭人嗤笑,那么你便接下这门亲事,我也再无话可说!” 一句一句的话砸过来,布条似的塞进沈南宝的嘴里,叫她说不出话来。 殷老太太见她锯嘴葫芦似的,以为还违拗着,愈发气盛起来,“好在你大姐姐生病,你主母伺候在旁,不若今天叫她们晓得,你今个儿少不得皮开肉绽!” 沈南宝五味杂陈,一面厌恶谢元昶一意孤行,一面厌恶殷老太太惯爱扮红脸,但她面上还是服了软,泥首在地。 “祖母,您莫要气,我和谢小伯爷真没往来,您也知道的,这段时日我何曾出去过?就是买办我也没叫得人出去,我也不太明白谢小伯爷怎么就……” 这话堵得殷老太太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知道荣月轩里有个不老实的下人在,但如今在这样的场面上搬出这话来道,显然是不可能的。 这种明明知道别人不怀好意,也有了由头可以质问,却在紧要关头因为这么点小小的不能为外话道而不得不刹住气儿的憋闷,实在令殷老太太不好看相。 从花厅过来的沈南宛见状,倒了一杯茶递给殷老太太,“祖母,消消气儿,先喝口水罢。” 殷老太太看着那黄澄澄的茶汤,想起那碗四物汤,只觉得眼前这个伏惟叩拜的人,指不定脸冲着莲花缠枝纹的地毯窃窃发笑呢! 忍不住的,殷老太太站起身,火燎似的一径拂开了那茶,“看样子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也罢,是我素日太温和了,叫你不知天高地厚,而今看来是得好好鞭策鞭策,才叫你明白什么是我们沈家风教!” 第五十三章奉辞罚罪 说着,便要胡妈妈拿来藤鞭。 两手指宽,两尺来长的藤条,不知道是不是经常用的缘故,表面盘得油光水滑的。 看得风月心肝胆颤。 这么粗的鞭子要是打在姐儿身上,那可不得皮开肉绽! 想也没想的,风月跪在地上,磕起头来,“老太太,我们姐儿同那谢小伯爷真没什么交集,您可得信我们姐儿呐。” 其实老太太哪里是信不信,分明就是为抒先前的胸臆。 所以就算沈南宝再磕头求饶,再巧言伶辩,祖母都不会收回成命。 既如此,照沈南宝的性子倒不如一劲儿受了着鞭笞,先让老太太心头快活几日。 毕竟人嘛,哪有一直一帆风顺的,都是风水轮流转的。 何况太计较眼前的得失,反而会将日后的路走窄。 但想起不日就到的端午,沈南宝不得不伏惟在地,再三恳切道:“祖母,我并没有目无尊长,只是我说的是事实,我确实同谢小伯爷不过两面之缘罢了,且莫不有三哥哥、大姐姐在场,他们都看到我不曾僭越了的。” 她的意思,殷老太太哪里不晓得。 厌恶她的伊姐儿尚病榻着,哪里还有力气过来落井下石。 剩一个心肠软的倬哥儿,看着她受罚难免不会替她说几句话。 到时候,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这么逃过一劫。 殷老太太冷笑一声,“你倒真是一点也不嫌丢人,势必要所有人都晓得今个儿的事,还说什么你同那谢小伯爷没什么往来,若是没什么往来,何至于他特意来府上找你?” 到底姜还是老的辣,三言两语就把话绕了回来,声声谴讨着‘一个巴掌拍不响’的罪过。 沈南宝抬起头,迎上殷老太太那双冷冽煌煌如青龙偃月刀的眼,问:“那祖母既这么觉得,那开国伯爵府这么着上府,祖母觉得他们是真的要来谈亲的么?” 还没及笄就登府来说亲,又拿二姑娘来作伐。 哪里是来说亲的,简直就是来给他们巴掌受的。 何况他们家哥儿什么风流性子不晓得?还有脸过来说他们府上姑娘的不是。 真真是好笑的很! 殷老太太怔了怔,突然明白过来她话里的意思,眯起眼看向沈南宝。 沈南宝亦回眸定睛着她,平静的秋眸一泓清泉似的,能映进人心里去。 只是明月都能照沟渠,又谈何人呢? 默然了半晌,殷老太太曼曼地点了头,“你既然晓得他们过来是为兴师问罪,那应当也明白我为何罚你,罚你的苦心,所以还不乖乖的束手就罚?” 沈南宝这才体会到赵老太太说的那句话,同厌恶你的人打交道,要她喜欢上你,那便是一场注定失败的买卖,再怎么费尽口齿,也拗不过她打心底儿的成见和偏见。 就像,不管怎么,她都不可能自心底的接受彭氏。 殷老太太也打定了主意要罚她。 沈南宝也不再兜搭了,开门见山地道:“那么祖母觉得真就如他们所愿的责罚了我,到时候传出去,岂不叫外人觉得坐实了开国伯爵家的这些臆测?我自己倒没什么,反正名声都如此了,大姐姐二姐姐怎么办?” 那厢方拭尽了手上茶渍的沈南宛,听到这话迟迟地笑了起来,“五妹妹到底是一心惦记着我们,但我不得不说一句,今个儿这事,虽说不算很大,但到底说出来让沈府颜面无光,若不加管束,日后……我们也是怕,祖母也是为着你好,毕竟怎么说,五妹妹你也是祖母的亲孙女,这鞭子打在你的肉上,但疼是疼在祖母的心上……” 沈南宛邈邈觑了眼殷老太太,“不过,我也晓得五妹妹你心内的顾虑,只是关起门来,到时候叫下人们把嘴巴闭牢实, 外头谁会晓得?” 可不是。 谁要是泄出去风声,打发给人牙子就是。 自己活了大半辈子了,吃过的盐比她吃过的饭还多,难不成还会被这样小小的风声给唬得不敢再罚? 殷老太太捺了捺嘴角,“宛姐儿,你不必说那么多,宝姐儿一向通人情晓事故,哪里不懂得这些个道理。” 说着,抬了下颌,示向胡妈妈。 胡妈妈见状,捵了捵藤条,扯出沉闷的声响。 风月听得小脸煞白,忙支起身挡在沈南宝的跟前,“老太太……” 她话还没说,胡妈妈抓起藤条就甩了过来。 打得风月歪到地上,脑子嗡嗡的,连疼都来不及呼。 “风月!” 沈南宝瞠目抱住她。 胡妈妈说风凉话似的在旁甩起鞭子笑,“对不住得很,小的这手滑了,不小心打着了风月。” 沈南宝看着胡妈妈那双粗粝且厚实的手掌,冷冷扯了嘴角,“胡妈妈到底年岁大了,连鞭子都拿不稳,这日后又怎么伺候祖母?照我的意思,干脆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就还了你的卖身契自个儿告老回家罢!” “混账东西!” 殷老太太拍案而起,“谁教的你越俎代庖安置起了我的人?看来的确是没得规矩,今个儿必得打到你心服口服,把沈家风教刻进骨子里才好!” 她望向那站得想泥塑一样的胡妈妈,“愣着做什么!打!” 胡妈妈这才又上前走了一大步,笑眯眯的眸子里含满了冷意,“对不住了五姑娘,麻烦抬起手。” 事到如今还能再说什么,说什么都无用。 沈南宝按捺住挣扎要辩的风月,也没多话径直伸出了手。 哗然的一声,火辣辣的疼痛在手里绽开,沈南宝痛得浑身一颤,却没说话,紧蹙着眉不松口。 殷老太太见状,笑了声,“真真是一身骨亢陋气,是同你教养你的那个赵老夫妇习得的罢。也幸亏你爹爹不在,不若我叫他好好看看你这副歪样儿!” 爹爹闲职,不在家,去往何处? 她还没来得及想,就听到呼呼的风声扇过来,啪地一声,剧烈落在她的手心上。 声音甫落,又是一道鞭子扯裂了空气甩过来,一下二下,角度之刁钻,专打同一处,仿佛势必要从这道口子翻掘出白骨来。 沈南宝不肯呼痛,也不肯求饶,生生忍着,额上冷汗涔涔,滑下来落在眼睫上,晕得眼眶一片刺痛。 她想拭,那鞭子却根本不给喘息的机会。 眼瞧着那手上红得渗了血,风月连忙护在沈南宝的跟前,哭得失了声调,“老太太,老太太,可不能再打了,再打,我们姐儿的手就要废了。” 殷老太太没叫停,眉目不瞬地看向沈南宝,“可谨记了规矩?” 风月害怕自家姐儿一时意气,正要劝,沈南宝却很识时务地点点头,“谨记了。” 气若游丝一样的声儿终是让殷老太太软了心肠,叫胡妈妈停下了动作。 “虽打你打得厉害,但我是为着你好,让你清楚你和谢小伯爷没可能,免得日后又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说得恳切,仿佛很有道理。 细细嚼来简直就是鬼话连篇。 但她们愿意掩耳盗铃,沈南宝也懒得去扒开他们的耳朵去解释这些。 她伏在地上,竭力咬紧了后槽牙来稳住嗓音,“我晓得祖母是为我好。” 虽然心知肚明自己此刻伏低做小,不过是为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但听到自己声线里微微的颤意,心头还是像沸水一般翻江倒海地滚,滚得她想吐。 殷老太太见她那张精瓷一样的面孔此刻煞白如纸,叹了一声,“既晓得,便退下罢。” 末了还不忘叮嘱一句,“日后但凡见着谢小伯爷,退避三舍罢,不若,下次打得就不是手了。” 沈南宝道是,被风月搀着走出了花厅,直到穿过了月亮门,丛丛绿意掩映下,风月终于忍不住了,啪嗒啪嗒掉下来泪。 “姐儿!老太太……老太太,她太过分了!她怎么能……” 明明知道现下最难受的是姐儿,但风月还是忍不住地哭了起来。 天光就在眼前,照得沈南宝晕晃晃的,就连扯个嘴也是乏力得厉害,“她怎么不能,那药戏耍了她近乎两个月,她怎么着也得还回来不是。” 真是可笑。 亲祖孙之间还谈还不还的。 风月心头嗒然,却抱着屈,“就是还,不该是让二姑娘还?关姐儿您怎么回事!” 沈南宝笑笑,碍着手上的伤不便拿锦帕,只能打趣道:“你还哭,脸上的伤不疼?就是不疼,不怕被这泪泡得破了相?” 风月听罢果然不哭了,只一下一下抽噎地抹尽了泪,便扶着沈南宝回了荣月轩。 到底是目前的主子,眼瞧着沈南宝捧着一双鲜血淋漓的手进来,谁都大惊失色,跑上来问:“这,这是怎的了?” “怎么这么多血?” 一声比一声惶恐,一个比一个忧切。 好像所有人都是忠心耿耿的,都是实意待她的。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有些人爱自欺欺人,因为欺骗就是毒药外裹了一层蜜,虽然知道结局不算得好,但过程却甘之如饴。 沈南宝颇为置身事外地想。 那厢风月齉着鼻,哽咽着吩咐道:“去,你们谁跑个腿儿,叫大夫过来瞧瞧。” 一面说着,一面扶着沈南宝回了屋,看到木头似的杵在那儿的悠柔,心头的火一时没兜住,劈头盖脸地啐骂道:“你是傻了么?站在这里?没看到姐儿都伤成这样了么?还不快叫人烧热水过来?” 第五十四章雨打梨花 风月还想再骂,沈南宝却叫住了她,迢迢睇了一眼悠柔,“快去打热水罢。” 看着悠柔不痛不痒地退了下去,风月瘪了嘴,“都是些老太太的爪牙,姐儿何必同她们好脾气!叫小的说给他们一个二个的都打巴掌,让他们同姐儿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样才不敢告了密!” 沈南宝趺坐着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倒是个好主意,这样祖母又有说辞来罚我了。” 风月刚刚还噌亮的眼倏地熄灭了下来,惘惘地看着她。 沈南宝却笑了笑,“笑到最后才正理儿,现在你同她们置气,尚不说不能让祖母痛上一二分,就说她们晓得了,也只会讪笑我们气急败坏,何必?再说了,龇牙咧嘴的,不疼?” 风月顺着她的视线摸上脸上火辣辣得厉害的地方,“小的皮糙肉厚,这点算得了什么,小的就是……” 风月哀哀着大叹起来,“就是觉得离谱,哪家的亲祖孙是这样的?简直比那些个仇人还入骨三分。” 转头看见沈南宝垂着头,笑容落寞,心知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捧过来沈南宝的手,小心翼翼替她捡拾着掌心里的碎滓。 支摘窗口的斜阳低照,将沈南宝的双手笼在一团光晕里,明明先前还是十指纤纤如青葱的模样,如今却这般的血肉模糊。 风月越瞧越不是滋味,直想哭,但她晓得此刻哭,只会让姐儿更难受,便咬着唇使劲憋着不吭声。 但哭声向来不是从嘴里发出的,捂住了嘴,它还会从眼里、鼻里、胸腔里跑出来。 沈南宝听到她齉鼻的声,抬眼见她含在眼眶里的大泪,笑了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重病难治,你哭丧呢。” 轻浅浅的一句到底让风月抑制不住哭了起来,“姐儿,您还打趣,你不疼的么?就小的给您捡这些碎滓都觉得疼得厉害。” “又哭!你都觉得我疼,你不觉得你自个儿疼么?还说你真是个不怕疼的?” 沈南宝嗔着她,恫吓道:“你就尽情破了你的相罢,到时候我就不要你了,打发给人牙子,卖到那章台馆做那个苦力去!” 这当口,去而复返的方官走了进来,“姐儿,司阍不让小的出府找大夫,说是老太太令下的,说姐儿不过是一些皮肉上的伤罢了,妥善地包扎了便没差错,不需得大夫亲自跑这么一趟。” “天杀的!那个老昏蠹当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让她来试试这‘皮肉之苦’,看看她又能能耐几分!” 风月气得鼻子咻咻的,涨红的小脸上那道红痕图穷匕见的狰狞。 只是不过一会儿,那狰狞便成了说不尽的苦意,风月捧着下颌,哀哀地叫唤起来。 沈南宝见状便笑,“我还真以为你是铁做的脸,真不怕疼来着!还不注意着,等会儿撕裂了伤口才有得你哭的!” 也是这当口悠柔端进来热水。 到底是仇人见面,说什么都得端出一副刀枪不摧的姿态。 所以正抱着脸迭迭痛呼的风月瞬间换回先前那副面孔,几乎是三步并两步地迈进了悠柔,接过她手上那盆热水,阴阳怪气地乜了她一眼,“你退下罢,我自个儿来伺候姐儿,不敢劳动你这个老太太派过来的人!” 反正悠柔自个儿都撂明白了话,风月哪还同她兜搭那些,见她退到了游廊下,还不忘讪笑一句,“要我说,还不如回去伺候老太太,总比在这里日日受我的气强!” 说着,砰然关了门,气冲冲地将热水放到架子上,拿着巾栉在水里翻江倒海一番,便拧尽了水给沈南宝擦拭伤口。 就这么一阵子,那伤口虽被风月捡出去大半碎渣,仍是有不少的粘黏到一块,要想上药需得用帕子将这些分离开。 都说十指连心,掌心又何尝不是,风月纵使十分轻手,还是架不住那疼意随着骨髓往心口里钻。 “那个胡妈妈好厉害的功夫,这么一套鞭子下来,真真是入骨三分!” 沈南宝倒吸着冷气,明明疼得要死,却还不忘调侃。 招得风月白眼来看,“姐儿,您还有心情笑,都伤成这样了,不知道日后还拿得稳针不!” 这话说到了点子上,虽说沈南宝不是绣娘, 不靠这门手艺来活,但女子会绣艺是多么值得令人夸耀的事,更何况沈南宝还喜欢。 沈南宝默了默,没说话,只看向一旁沉默的方官轻笑,“我这样子怕是不能够如约赴你家主子的邀约了。” 虽说没伤及手,腿还能动。 但老太太那边指不定怎么借着这伤说辞着不让她出门。 方官抿了抿唇也没应是,只道:“小的给姐儿上药。” 上次生生挨了沈南伊的巴掌,老太太送来的那瓶药还剩些,如今正好可以用。 沈南宝见状,颇有些苦中作乐,“没想落到这等境地还沾了大姐姐的光。” 这话听得风月气笃笃地拿着药,大手大脚地往掌心里洒,“姐儿还有闲心打趣,看来是不疼,那小的也不必顾忌着了!” “轻点,轻点。” 沈南宝哀哀地叫,“小心我拿着你的身契告衙门,说你蓄意谋害主子!” 风月听罢果然轻了手脚,却是看在沈南宝皱得跟包子一样的神情上。 待得包扎好,沈南宝两只手都被裹上了厚厚的纱布,完全不能动弹。 沈南宝借着透进来的天光,唉声叹气,“看看,这像不像猪蹄。” 风月嗔她一眼,将巾栉扔进铜盆里,“看来姐儿失脂粉里的悍将,一点都不怵这些伤的,也是小的多虑了,还担心姐儿疼得只晓得哭呢!” “你说我?我看你才是脂粉里的悍将,我都还晓得疼,你是疼都不疼!” 沈南宝睇她一眼,“还不快收拾收拾脸上的伤,就这么让它袒露在外头,供人观赏么?” 风月嘟囔了声,做到妆台前对着铜镜抹起了药,待得敷好,抬眼一瞧,便看到了外头那些庭除的下人们还正伸长了脖子想往里看的景象。 风月登时恼了起来,“看什么看,没看过么?一天天正事不做,只晓得吃白饭的家伙!” 说着,气冲冲地端起铜盆走了出去,也不顾忌着骇人不骇人,当着这些下人的面,一口气倒在了荆桃上。 被日光一耀,翠绿的叶抖擞出血淋淋的光,看得人头皮发麻。 沈南宝不免低嗤道:“小孩儿的性子,忍不得,当下的气就得当下报回去。” 方官翣了翣眼,侧眸看着沈南宝乌沉沉发丝下,年轻秀丽的脸庞,轻声道:“姐儿,您也是小孩儿。” 沈南宝怔了怔,靠上隐囊,目光如水,轻淡地咂不出味儿来地看向方官,“今个儿凛冬一过,明年我便及笄了,便到了该说亲的时候了,还小么?” 方官还是点了点头,“小的,主子是这么说的。” 她提及萧逸宸,沈南宝没了方才从容,甚至从隐囊略支起了身子,“他怎么同你说我的?” 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惶急,沈南宝这才察觉自己的失态,又慢慢靠回了隐囊,“也对,对比他来说,我的确小。” 方官嗯了一声,“不过姐儿是知道主子从前的事罢。” 看到沈南宝回望过来,方官那张向来死水一样波澜不惊的脸,终于漾出了别样的情绪,“主子遭事时,那年才八岁。” 八岁。 前世她八岁的时候在干什么呢? 好像还在养祖母膝下撒娇,跟着养祖母学擀皮儿,做推燕。 而他却尝尽了家破人亡的滋味。 非但没就此颓丧,还征入效用,不过十余年便博得官家重用,从此风头无两,受万人仰拜。 而那些个旁人只艳羡他如今的辉煌,根本不会去细想他从前磨受的苦难,去感同身受他那从困厄里滋生出的恨劲。 所以理所当然地骂他罗刹娑。 甫一回过神,沈南宝惊觉自己又开始同情起他来。 她很清楚同情一个人,或者说同情萧逸宸并不是件好事。 因为这样的情绪会影响自己的决断,打乱自己步步为营的安排。 沈南宝深忖着,默默抬了眼,视线在方官那端正的眉眼间梭巡,“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她刚刚开口,风月捎来了司阍的话,“姐儿,三公子来了,好像是听说您被罚的事想来看看您的伤。” 看了又怎么样呢,还不是只叫他担心。 更何况若是他知道沈南宛当时在场,没劝说一二,更落井下石,只怕不知道怎么悱恻。 沈南宝默了默,道:“就说我现下不便见客罢。” 风月没应,只道:“姐儿,三公子说得,必须得见到你。” 读书人的死脑筋就是这样,因为熬过了那漫漫岁月的寒苦,所以自内有着但凡决定了事拗不过来的韧性。 沈南宝叹了口气,让方官请了沈文倬进来。 一进来便看到跽坐着的沈南宝,还有她手上缠满了的白纱,沈文倬的眼登时红了,“我听说祖母下令罚了五妹妹,却不晓得罚的这般严重,可疼?” 他说着,自顾哀哀笑了起来,“都这样了,定是疼得很,我先前都说了,会替五妹妹你说话,结果……” 第五十五章图穷匕见 他又开始他的自责了。 沈南宝连忙打断他,“三哥哥,并不是大姐姐的事,她都还病榻着呢,哪有闲心向我讨教……” “那是因着什么?” 沈文倬愕然看着她,他也是才从清止那里听到她受了罚,当时就方寸大乱,都没来得及问前因后果便寻了过来,如今听她说起,才发觉自己冒失得厉害了。 其实何止这次,上次听到她被二姐姐卷入了祖母换药的事件,他便心惊胆战得厉害,就害怕她被误会受罚,后来晓得她无恙,这才把心落回了肚子。 可扪心自问,他对大姐姐,对二姐姐可曾这样过么? 他想得深,漆黑的瞳仁便散起了光,叫人看着只觉得惘惘。 沈南宝却没顾忌他的所想云云,转了话题道:“不是什么大伤,三哥哥瞧了尽情安心回去罢。” “这怎么会不是什么大伤?” 沈文倬蹙着眉,脸上不是颜色起来,“裹了这么厚厚的一层,何况那个胡妈妈平日里教训惯了的,她下手比旁人不知重了多少。” 沈南宝听闻笑笑,“三哥哥您也说了,胡妈妈教训惯了的,所以她哪里不知道分寸,何况祖母也不过是借着这事以儆效尤,到底我是她的亲孙女,祖母忍不了心,胡妈妈还不明白么?” 风月听得有些不是滋味,向前一步想说话,却被沈南宝拦住。 沈文倬没瞧见着细微的动作,只恍惚被沈南宝这么的说辞搪塞住了,讷讷地点了头,又恍然了过来,问:“五妹妹,你还没告诉我呢,到底祖母因着何事罚的你。” 他又追问起来,沈南宝还好,分得清他是他,沈南宛是沈南宛,风月却不依了,不顾沈南宝的阻拦,在旁冷冷笑了起来,“三公子来问我们姐儿做什么?还不如去问问你的二姐姐,她当时就在旁边看得清清楚楚!来龙去脉比谁的门清!” “风月!好端端的你说些什么?” 沈南宝喝住她,板着的一张脸没吓唬住风月,反倒令她掉进卤缸似的,酸涩得冒泡,“三公子不是问么,那小的便让三公子晓得个明明白白,不能让三公子白跑了这么一趟!” 风月说得突然,沈文倬没缓过来神,愣愣地坐在那里,满脸的迷茫,“风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二姐姐在那里?她是说什么了么?” 不问还好,一问便像是本就羸弱的一层纱被掀了下来,露出本来的面目。 “二姑娘是说了,说得好得很,说什么,只要关起门来打我们家姐儿,堵住下人的嘴巴,根本就不怕那些个风言风语。” 沈文倬听着她的咬牙切齿,骇得脸上没了颜色,“这,这是二姐姐说得?” 他瞠目结舌的当口,沈南宝愤然起了身,“是不是我素日没对你疾言厉色,所以你就没规没矩得厉害了?这话该你说么?是不是想掌嘴。” 风月那双眼又红了,带着喉咙也发紧了起来,“姐儿说得是,是不该小的说,那该三公子问的么?明明他最应该晓得这事怎么回事的不是?毕竟祸端是他的同窗,添油是他的二姐姐,他凭什么来问姐儿?还要姐儿有嘴不能说?” 风月擤了擤鼻,也没什么顾忌地道:“姐儿,您要罚小的,小的愿意受罚,是妥妥的心甘情愿,不像姐儿心头明明委屈得厉害,老太太却还是不分青红皂白的要打骂姐儿!” 说着,转过头,看到沈文倬置身事外才有的愕然神色,不禁捺了嘴,“姐儿,您还同三公子说什么老太太把你当亲孙女,所以胡妈妈下手不重,照小的看分明是胡妈妈瞧清楚了老太太没把您当沈家的人来看,所以就往死里打!” 风月说旁的倒好,讽刺起殷老太太,沈文倬忍不住了,立着眉毛低斥,“混账!你怎么敢訾议当家的老太太!” 他像个小鸡护老母鸡似的,要发怒替殷老太太博公道,直叫风月气得狠了,“小的可不敢乱说!老太太那么厉害的一人物,别说乱说了,就是像姐儿这样实实在在的说,都快要叫她乱棍打死!” 她越发口无遮拦,沈文倬急赤白脸地要跳起来。 风月一点也不害怕的挺起胸膛直面他,还扯掉了脸上的纱布,冲着沈文倬指向脸上那狰狞的伤口。 “三公子,您且看看,小的都这样了,三公子可尽情想想姐儿手上伤得有多严重!三公子还觉得小的是乱说,觉得胡妈妈没有往死里头打我们姐儿么!” “风月!” 沈南宝喝住她,奈何手上缠着纱布根本撼不了她,只能叫来方官扯风月下去。 沈文倬却不准了,风月只顾抒发胸臆,说的话没头没脑,叫他听得懵懵憧憧,不过却明白了一点,这事同舒直,同二姐姐脱不了干系,甚至还掺了点祖母的偏颇。 他艰涩地开了口,“五妹妹,你让风月说,既然她都说我理所应当晓得这事,那我不能被蒙在鼓里才是!” 方官拽着风月听到这话要退不退,只能看向沈南宝。 沈南宝自知事到如今再兜搭已然不成,遂叹了一气,示意方官退下,复看向沈文倬,“还是我同三哥哥说罢。” 沈文倬听罢跽坐起来,担心沈南宝有所隐瞒,不忘添一句,“五妹妹你且得如实告诉我,不然我去问舒直,去问二姐姐。” 沈南宝见他眉目深邃,一双眼寒潭一般凛着冽光,神情说不出来的认真,不由得笑,“三哥哥觉得你去问他们,他们又能同你说实情?” 沈文倬愣了愣。 沈南宝抬起双手向他一览,“痛是痛,但没有风月说得那般严重,至于所谓的谢小伯爷和二姐姐……” 沈南宝有些难以启齿地抿了抿嘴,“是谢小伯爷同他母亲说要娶我,叫了国公府夫人来做媒,将我纳去做小妾!” 沈文倬吃了一惊,叱道:“谢元昶他那个混犊子,竟然把歪主意打在我妹妹身上了么?” 回想先前那几次谢元昶看五妹妹的神情,沈文倬心头那些隐忧终于见了天日,在光下搓出来一股一股的怒火。 那怒意来得又急又快,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剧烈。 他没有细想夹缠在怒火里的那一丁点的酸涩,只一心咬牙切齿他这个同窗好友的过分。 “他真的是愈发不知检点了!竟然还这般上门来……” 沈文倬错着牙,顿了须臾,才恨恨地锤了桌面,“要我妹妹给他做小妾!真真是京城的风水把他养得不知天高地厚了!” 漏花窗泄进来一阵一阵的风,拂在沈文倬面上,闷得人恍恍惚惚的,脑子却不断回想起方才沈南宝的那番话。 要他五妹妹去做他小妾! 真真是好个青年才俊,好个谢小伯爷! 竟然这么埋汰他的五妹妹! 五妹妹都已经这么苦了,还要往她心上插刀,把她好不容易得来的平顺生活又搅得波澜壮阔。 越想越气,越想越难受,他感觉自己现在像是在火上烤一样的,坐都坐不住了,直想现在就去登上伯爵府,把谢元昶千刀万剐了! 但他没敢把表情做得太狰狞,怕吓着沈南宝,唯是深吸了一口气,又想起方才风月那一声声近乎质问的发泄,咽了咽喉咙,酸涩地道:“祖母便是因此打的你?这分明不是你的错……” 沈南宝听出他语气里的落寞,不想让他心目中的祖母没了往日的尊敬,遂干涩地笑了笑,“三哥哥这么觉得,是因为三哥哥在场晓得我和谢小伯爷是清白的,至少我没有别心,但别人不会这么觉得,毕竟谢小伯爷是怎么样的人物,能驱使得了他跪着求孔夫人纳我。更别谈祖母是最重视规矩的。” 沈文倬听着这样的解释一颗心还没来得及释然,便又发紧了起来,“舒直,他是跪着求他母亲来沈府提亲的么?” 沈南宝点点头,“我听国公府夫人是这么说得。” 轻淡的一句,落在沈文倬耳朵里,却让他心头复杂得厉害,他明白他那个好友,平日是风流了些,但他一向圆滑,从不给人许诺,也不会为了旁人去顶撞他那个母亲。 他既顶撞,那必定是上心了。 沈文倬突然想起今个儿他从伯爵府回来时,舒直欲言又止,还忐忑的表情, 心头涌上一股像是弦崩断后的空洞无力,还有那么一丁点的、微不可察的艳羡。 见他这般,沈南宝很善解人意地道:“总归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三哥哥你也别找谢小伯爷理论了,这些事向来都是理不清剪还乱的,妨不得我又遭祖母一顿罚。” 沈文倬张了张口,不知道说什么话来接这一句。 半晌他站起身,惘惘地朝沈南宝作揖,“五妹妹,对不住得很,好像是我把这些风浪带到你身边的。” 他脸上挂着失魂落魄的笑,语气里有着自揽的责怪。 沈南宝大叹一气,“三哥哥,真不怪您的,这就像是落雨,谁晓得明日下不下。” 明明受苦的是她,到最后安慰的还是她。 他这个五妹妹真真的是把所有苦难都往肚里咽的人。 沈文倬翣了翣眼,苦涩在脑子里涨得厉害,“我晓得的。” 第五十六章喜鹊绕梁 也不知道他到底晓不晓得,反正他就这么满含着歉意地离去了,天擦黑的当口便叫清止送来了金疮药,想必是晓得了老太太吩咐不许她看大夫。 沈南宝看着瓷瓶上纵横交织的纹路,身后是站立难安的风月在哭,“姐儿,小的下次再也不敢了。” “你不敢,我瞧你敢得很,连我的招咐都不听了,可不是敢得很。” 沈南宝语气带着轻哂,听得风月心头一颤,连忙跪了下来,“姐儿,小的只是一时太气了,所以口没得遮拦,您就罚小的罢,小的知道错了,小的甘愿受罚。” 沈南宝提了提唇角,“你说你晓得错了,那你说说你晓得错哪里了?” 风月怯生生地站在后面,觑着沈南宝沉沉如水的面貌,搓着衣角道:“不该只图一时心快,口没个遮拦。” 沈南宝点点头说你也知道,“我平日从来没说过你什么,一是因着自小的情谊,二来便是我觉得你是那个有分寸的人,虽说在小事上有些犯迷糊,大事上却绝不含糊,何况上次我还同你说过,三哥哥是三哥哥,他们是他们,不能因着他们的罪过去迁怒三哥哥,你怎么就听不进去?还是说你就是那个欺软怕硬的,见着三哥哥是个说理的,晓得自惭的,所以就在他面前这么没规矩了?” 风月听了心口一紧,膝行着向前去抓她的袍角,“姐儿,是小的,小的见着姐儿您这样心头难受,所以才这么说的,而且府上就只有三公子能替姐儿说话,小的只是不想姐儿白忍这些委屈。” 这番话不算短,她又哭着,遂说起来断断续续,听得沈南宝心里头不是滋味起来,那牵在衣衽上的一小道力气,也成了她最好的助力,抚平着沈南宝的怒意。 转过头,又见到风月颤弱的双肩,心肠便再也硬不起来了,让她起身。 风月哪肯,捂着眼,泪啊、声啊都从指缝里泄了出来,“姐儿罚小的罢,小的心头好受点。” “你是不是还跟我犟,还不听我的?” 沈南宝竖着眉,半威胁她,“还是说,你要我伤着这么一双手扶你起来?” 风月听罢也不强项了,抽噎着站了起来。 沈南宝这才接着她方才的话说:“我晓得你是打心底儿的怜疼我,替我不忍,但是你想想世间的事哪有那么轻快的,你瞧瞧萧指挥使不也是忍了十年半载,如今才这么扬眉吐气的么。” 道理都懂,只是落到自个儿身上,还是忍不住。 她又没有姐儿这样开阔的心胸,和竹石一样的韧性。 沈南宝望向庭院,天边一道细小的银钩,弯在上头,将檐角、树梢都浸在月华里,只有荆桃还是阴沉的,阴沉得不透一丝光。 游廊里传来橐橐的步声,在风里花摇柳颤的灯笼隐隐照亮来人的眉眼,见是方官。 自 沈南宝晓得方官是萧逸宸的人之后便不再对她有所管束,就是日常的服侍也没强揪着她做,她仿佛也心安理得得很,向来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风月是个半吊子的性子,方才还哭,此刻看到方官,泪还没来得及收,就开始转了性子碎嘴起来,“姐儿,莫不还是多紧顾紧顾着这方官,到底不是自己的人,万一做了什么坏事,那是能将我们连根拔起的后果。” 一番话说毕,方官已经登门入室,朝着沈南宝屈了屈膝,“姐儿。” 然后从怀里掏出个掐丝珐琅盒子,“这是主子叫小的给您的。” 沈南宝心头像被人扽住似的,漏了半拍,“殿帅来了?” 甫一开口便觉自己说错了话,这二人私信又不至于非要萧逸宸上门来,透过那荆桃掩埋的小洞就能互通。 沈南宝脸上热辣辣的,嗽了嗽将嗓子清了一番,复问:“你什么时候告诉的他。” “姐儿一回来,小的就给主子说了。” 方官垂着头,看不见神色,语调也是那么轻淡如水,叫人咂不出味道来,“主子还叫小的给姐儿捎一句话,宽慰姐儿。” 真是奇了。 那样的人物还晓得宽慰人了? 沈南宝升了些兴趣,“什么话?” 方官略略抬起头,眉眼打起官司,“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大抵是她也觉得这话奇怪,有些窘迫地搓起手指。 沈南宝和风月怔在那儿,愕得一室寂静了下来,只听得闷闷的风扶进,撩起帷幄的声响。 半晌,沈南宝才找到自己的声儿,点点头,“说得极好。” 前人之言,可不是好么。 沈南宝没理会心头擦过的那一丝惘惘,吩咐着方官把盒子放下。 那盒子造型古朴,精细的纹路在一芒一芒跳跃的灯火下扭曲,逐渐生出了萧逸宸的那双眉眼,还有他那张浅浅上弯的嘴,正咧着冲她笑。 沈南宝一怔,从脊梁生出无边的寒意,吓得她不敢再看那盒子,赫然吩咐风月将它锁在抽屉里。 也没再和方官说什么,只道困了,自顾上了床了,裹了被子睡去。 虽道是入睡前惊心动魄了一番,但这一夜睡得十分安稳,翌日早早地起了床,换了凉绸的齐胸襦裙,精神抖擞的去给殷老太太晨省。 路过甬道时,又和沈南伊狭路相逢。 或许是才方大病初愈,沈南伊身上没了往日的趾高气昂,她手搭在明筝胳膊上,恍惚半个身子都靠在了明筝身上,显示出一种弱不胜衣的尪孱况味,却丝毫没影响她说出的话,依旧能气死个人。 “我昨个儿听说谢府来提亲了?我早前就同五妹妹你说过了,别心比天高,谢小伯爷哪是你配得上的,你非不听,看看遭了罚罢,听说打了手板三十下?也不晓得五妹妹日后还拿得起针不。” 说罢,沈南伊另一只手擎起团扇,装模作样地扇起风,“绣得好又如何,也不过是昙花一现的玩意。” 沈南宝笑着说是,“不过至少曾经也璀璨过,总比那石间的绿藤好,庸庸碌碌了一辈子,都无人问津。” 一语双关,又挑起了沈南伊那难于登天似的说亲。 沈南伊气得当即就支起了身子,想一巴掌刮过去,却被明筝拦住了,“姐儿, 老太太还气着您呢,等下若是到了房里,老太太问起,只怕不好。” 沈南伊烦躁地撇了撇嘴,没再多口角云云,挤开了沈南宝悠悠地走了。 风月看着沈南伊的背影,忍不住啐骂,“这才叫做见不得别人好,真真的势不两立,姐儿您才受伤,她病就好了!” “她这样又不是一日两日了,你还不习惯么,再不习惯,妨不得攒些怨气把自己气病了。” 沈南宝轻淡淡地说着,和沈南伊拉了有一丈的距离,这才提裙往上房走去。 殷老太太规矩大,除非病得不能下床了,或是特意嘱咐过的,不然都得来定省。 往日各自起的时辰不同,很难碰见,今朝沈南宝进屋时,见到左右两边都坐满了人,就是沈莳也在, 暗想应当是有事要说,便默默地行了上去,作了礼。 殷老太太心情看起来还不错,见沈南宝来了,竟还破天荒问起了她的伤。 沈南宝颇有些‘受宠若惊’地道:“上了药,便不怎么疼了,日后将养个半余月,想是就会好了。” 殷老太太点了点头,便让她坐下,然后看到济济一堂的子孙,笑了笑,“方才开国公夫人叫人捎来了话,说是知州的通判家有个方弱冠的哥儿尚未说定,有意和我们家结亲。” 通判,尚不说在京畿不是什么响当当的官衔,就是在知州那僻壤,也不是什么大拿。 沈南伊摇着扇子,在晃悠悠的影子里浮现出嗤夷的神情来。 殷老太太自然看在眼里,她也没想过要把伊姐儿送出去,至于沈南宝,不说她有意要将沈南宝熬成老姑娘,就是人家在知州这样天高地远的地界儿也都晓得她不堪的身世,特意嘱咐了不要宝姐儿…… 殷老太太望向垂首的沈南宛,不经意地道:“虽说是通判,不过他家有个姑姑早些年嫁给了枢密都承旨,两家往来关系密切,虽说不至于簪缨世家,却也是贵显的人家。” 枢密都承旨是掌枢密院内事务,查官吏的功过及迁补,沈莳如今的闲职正好受他们管辖。 简直就是对症下药,于沈家来说是个良方! 除了沈南宝和容氏他们,其余众人看向沈南宛不免热切了几分。 沈南宛被这样的目光盯着,如坐针毡地抬起了头,“孙女们的亲事全凭祖母做主。” 其实这般的结局对她来说是最好的,毕竟不用给人作妾,是去做通判的夫人,临走还算是与了娘家一些恩德,这样日后就算同夫家闹隙,也不至于穷途末路。 到底是自己女儿的亲事,容氏显得很谨慎,“知州离京畿尚有些路程罢,昨个儿国公府夫人来时都没说这事,今早就捎人来说,这……时间未免显得紧凑了些。” 殷老太太甚有同感地点了点头,“可不是,不过细想万一是前脚离了我府,后脚知州的就捎来了话也未可知,反正两人还没相面,尚未有定论,等见了再看,觉得不妥也可以拒绝。” 第五十七章云合景从 说是这么说,但殷老太太笑得是见牙不见眼,多半这亲事就这么尘埃落定了。 容氏舍不得女儿,知州离京畿实在太远了,遂出了老太太的屋,走在游廊下便开始擦眼抹泪起来,“这,这到底是……” 沈南宛晓得容氏的心思,强咽着涩意打断了容氏的后话,“怎么说都比做人填房得好,我也算是可以高枕无忧了,就是远了点。” 说话间,旁人鱼贯退出来,廊上牵丝攀藤透下来婆娑的光,打在沈南宛二人身上,自有一番温情的况味。 不过这样的好平静还是被沈南伊的揶揄生生搅合了,“虽说八字没一撇,不过我还是先给二妹妹道喜了,攀上这么一户好人家。” 沈南宛当即知味过来,也很顺其自然地承她的‘好意’,点点头道:“那便托大姐姐的吉言了,我也希冀着那通判家的公子瞧见了我能中意,这样爹爹闲职的事也不必叫祖母还有大娘急得嘴上燎泡了。” 彭氏哪里不明白沈南宛那点的拐弯抹角,迟迟地笑了笑,“可不是,要是这样,真拖了宛姐儿的福,也不枉我费心尽力地替宛姐儿办那么一场笄礼了。” 几人针尖对麦芒,说好听点是家常拌嘴,说不好听点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反正谁也不让着谁,总想在这样的方圆之地里争出个高下,拼出个你死我活。 沈南宝在旁默默看着,想起前世陈方彦吃醉了酒,迷蒙蒙的一双眼看着她,问道她,“为什么后宅的女人非要这样,不嫌累么?还是觉得有趣?” 男人在外,居庙堂尚能懂得那些勾心斗角,回到家却恍惚将脑子甩在了门外,一概不懂女子的心思了。 其实的确他们也不会懂得,毕竟男子遭了难阻可以邀朋伴友,往酒市一坐,来个举杯邀明月,尽诉衷肠,也可以去章台馆,找那些奴奴与她们温香玉软一番。 而她们这些女子呢,只能对着四角方正的天来感喟,感喟久了人就木了,不若找个争执的对象来练练口舌,不至于最后木讷成佛前的泥塑。 沈南宝所想云云的时候,那厢争执也进入到了不可开交的局面。 沈南伊重拾旧日的疾言厉色,恨恨地道:“二妹妹其实不妨同容小娘多学学那些个谨慎的态度,像这种贸贸然来提亲的人家多一点怀疑,毕竟知州那么远,不在当地择个好姑娘,非得千里迢迢来京畿巴巴的求个小娘生的姐儿,可不是蹊跷得很么!” 沈南宛听闻变了脸色,慢慢地点了头,“大姐姐说得极是,既这么,照我看,我还是同祖母去回禀一下,就说是大姐姐说得,这亲事来得蹊跷,还是给拒了的好。” 这话吓得彭氏心惊胆战,方才还夷然的神情瞬间换作了腆脸笑,“宛姐儿这叫什么话!方才你祖母不是已经说了?叫二人相看了之后不妥再议,如今就这么早早拒了,妨不得会把上天赐的好姻缘拒之门外不是,宝姐儿,你来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贸然被点名,众人的视线纷纷如箭梭,射在沈南宝的身上。 沈南宝只觉得自己跟筛子似的,浑身上下都漏着眼儿,她笑了笑,“是这个理儿,何况这么拒了人家,只怕旁人会訾议我们沈府太端着了,也会觉得我们沈府眼界儿高,到时候就没得人家上门来说亲了,二姐姐一向周顾,这点道理肯定是懂得的。” 听她照搬原话,沈南宛当即脸上不是颜色起来,冷哼了一声,“五妹妹蕙质兰心,不过还是先紧顾着自己的一双手罢,不若到时候也只有一张口舌伶俐罢了。” 说罢朝彭氏福了福身,携着容氏往游廊的另一处去了。 沈南宝也不想和彭氏她们多口舌,也屈了屈膝,和风月择了小径回去了。 风月看着另外一个道上的沈南宛,小声议论,“二姑娘自老太太换药的事过后便愈发穷形毕露了,现在说得话难听得简直和大姑娘有得一比。” 沈南宝笑着看起自己手上的白纱,“这很容易理解,毕竟如今大家都紧顾着靠她的亲事来求得府上的顺遂,她心底儿肯定觉得自己是功臣,也觉得自己委屈,自然要借着机会发泄一番。” 毕竟才十五岁的姑娘,心性能有多稳。 自己能这么稳,那是活了三十多岁的沉淀,是和陈方彦这么经年同床共枕,耳濡目染的原因。 风月嗐了声,“那小的便希望那知州通判家的公子能看中了二姑娘,早早地把二姑娘娶进门,这样姐儿日子也好受点。” 沈南宛最恨的并不是自己,‘填窟窿’这件事越过去,沈南宛但凡不惦记着自己算计她那点小心思,几乎是与自己形同陌路,遂就算沈南宛出嫁不出嫁,都与自己无碍。 所以对于如今的沈南宝来说,要紧的是端午怎么寻理由出去。 好在没有理由,那边知州通判却在端午的前几日送来了帖子,说邀沈府的几位姑娘出去看龙舟争渡。 这下就是风月也有幸借光出去观一观了。 风月不免开始对那个知州通判的公子生了些好感出来,“多亏得有那梁公子,这样小的就能出去看那些好吃的了。” 小半月的光景,沈南宝终于可以脱离缠纱的困境,自己给自己上药了。 药是用萧逸宸带过来的,说是祛疤的良药,装在一只小巧的竹枓里,用勺子挑起,质地犹如蜜糖,扯出丝丝缕缕的牵挂,淌在肌肤上,又晕染出清清凉凉的触感。 沈南宝一边按在手心里画着圈,一边嗔向风月,“你只晓得吃,哪日吃坏了你的肚子,你才晓得哭。” 风月哼哼着,“这不是有句话说的好么,人为食亡,小的要是死在珍馐里,那也算是死的圆满。” 沈南宝叱道:“什么‘死’不‘死’的张嘴就来,还不快呸呸呸掉它,你真嫌自己命长了!” 风月连忙呸了起来。 沈南宝这才安了心,却又不忘叮嘱,“旁人都道一条索子挂了去,从此自过那神仙快活,无忧无虑的日子,听着仿佛‘死’很轻巧,但他们都没经历过,那都是张嘴胡说的!‘死’是最难受的,无论哪一种方法,不仅不会让你好受,也都会让你死相可怖!” 她说得古板方正,风月却不由回想起从前沈南宝说的黄粱一梦。 姐儿说她在梦里被夫君毒害,那么姐儿定是死得极难受。 不然怎么会有这样的经验之谈。 这样好的姐儿,姐儿的夫君是怎么下得了手的? 莫名的,鼻腔有些泛酸,风月擤了擤,旦觉不够,又用手揉了一番,揉得声音也齉了起来,“姐儿,小的知道了,小的日后不会再说了。” 害怕沈南宝听出什么,风月故作轻松地嗐了一声,“姐儿,要不我们做繁璎、做长命缕罢,到了端午也好送人。” 沈南宝本来想拒绝,她手伤还没好,做起来多有不便,何况一做就要把祖母的、爹爹的一大家子的囊括进去,不说十余个,七个八个定是有了。 只是刚张嘴的时刻,脑子惊鸿一现萧逸宸那双飞扬的偃月,深邃的眼眸里凝着一汪数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方官的话就这么响在了耳畔。 ‘小的同姐儿这么说,是想告诉姐儿,主子其实过得也挺苦的,主子待姐儿好,不全是因着沈老爷的缘故。’ 鬼使神差的,沈南宝点了点头,“也好。” 就这么隔日的晌午风月便拿来的五彩丝线,还有各式的软帛和香料。 本来这些繁璎和长命缕不必编许久,一个下午的光景便能完成的,奈何手上有伤,这么停停顿顿的,延捱到端午临行的前一日,沈南宝才编好,叫人送去了各自房里。 都道是礼轻情意重,但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没佩沈南宝送来的长命缕和繁璎,穿着各自最心仪的衣服,在阀阅前登上了马车,随着马鞭一甩,一摞马车晃晃荡荡地往竞渡的地方赶过去。 虽说知州通判家点名道姓的不要沈南宝,但殷老太太活了大半辈子了,哪里不明白这些男子心头的想法,像宝姐儿这么如花似玉的人物,只要立在天光下,就没有哪个不动心的。 所以殷老太太特意让沈南宝与自己同坐一辆马车,借着这样短暂路程的辰光好好叮嘱她。 “本来你二姐姐的相看,我是不想着带你的,不过拜帖上邀了阖府众人,我也不好着放任你在家里,且你从前应当是没出来看过这样的大场面,带你出来见识见识也是好的,免得日后被人訾议我们沈府教导的姑娘没得个见识。” 她说得有板有眼的。 沈南宝也不气她言辞里的埋汰,温温脉脉地将嘴抿了个弧度,道:“多谢祖母。” 她今日穿了云纹短襦和散花长裙,跽坐在车内的一角里,颠簸的车身丝毫没有影响她四平八稳的姿态。 殷老太太看着她这样内心升了点踌躇。 说句实话,从前她还觉得能猜得出这个孙女的心思,如今历经了那么多事,她才发觉自己根本猜不出这个孙女怎么想的。 说是为了她小娘复仇罢,自‘绿葵’那事后,就没什么动静了,仿佛雷声大雨点小,只是为了吓唬吓唬她们。 说是为了攀上沈府有个好亲事罢,就是谢小伯爷上门提亲她也仿佛没什么心动的。 不晓得是不是自己人老了的缘故,所以老眼昏花,看不清了,所以就是这么个小婗子的举动,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应对了。 殷老太太缓缓抚着膝叹了一声,“我同你这么说,就是想你没见识过这样的大场面恐会说错话落面子,所以等会儿子,尽量不要声张,懂得了么?” 第五十八章龙舟争渡 沈南宝明白殷老太太肚里那点弯弯绕绕,不过她等会儿要去赴约,需得静默些,遂她很乖巧地点了点头,“我晓得的,只要大姐姐不找我说话,我必定不会说什么。” 这话算是说到了点子上。 细想想那么多的事可不是伊姐儿挑起的? 就是宛姐儿那事不也是? 果然,没有脑子光有一张利嘴伤人又伤己。 殷老太太沉默间,马车行到了人流,隐隐约约能听到鼙鼓声,坐在车板儿的胡妈妈撂了帘子,探头进来。 “老太太,方才车夫说今个儿端午,观竞渡的人多拥堵,马蹄伴起了蒜,所以想来请问老太太, 左不过还有一射之远,莫不下来走过去?” 沈南宝听闻,借着被风鼓胀飞扬的车帘往外眺了出去,官道两傍都挤满了人。 女的贴着花钿,穿着华服,婀娜摇曳在大道上,因着节日没有带帷幕,所以露出了那皎皎如明玉的脸蛋,在天光下笑得璀璨夺目。 男的穿着锦服,腰间配着七事和繁璎,随着举动,沉甸甸地往下坠,幞头上飘垂的巾带也尔雅飞扬起来。 大抵殷老太太也觉得人多势众了,又想祭祀鼓还没擂,便点了头,叫阖府的人们都下了马车,慢慢往靖水楼走去。 或许是方才沈南宝的话提醒了殷老太太,遂到了靖水楼,耳提面命了沈南伊一番,“今个儿攸关你二妹妹的亲事,更攸关沈府的前程,你将嘴巴给我夹紧了!要是再像头几次那么起衅,家法伺候!” 沈南伊呢,不晓得是不是之前萧逸宸那一箭到现在还心有余悸,还是彭氏说了什么,反正听到这话竟没气,睨了一眼沈南宝,便欣欣然笑道:“我晓得了。” 如此,殷老太太才放心地领着众人上了靖水楼雅间,绕过了插屏宝格,见到早早在里间候着的知州通判的夫人和大公子梁越。 虽说从前都未见过,却并不妨碍殷老太太热络地迎上去,“来得路上人多抢攘,将大道堵得水泄不通,所以来得迟了些,可叫你们好等了一阵儿,你们勿要见怪才是。” 都是场面话,孔夫人也是信手拈来,“我们也才来不久, 先坐罢。” 就这么一众人落座下来,孔夫人这才指着身边青色襕衣的男子,笑道:“这是犬子昌明。” 沈南宝视线便调到了梁越身上去,中等的身量,端正的五官,不说美玉标致,却也不至于眼眍齿巴。 要说这样的门第不算得什么好,但是沈南伊先前说得也没错,好歹人家是个嫡长子,凭什么千里迢迢要来找个小娘生的姑娘作妻。 所以沈南宛辗转反侧了经日,甚至觉得怕不是梁越生有怪疾,又或长得泥涂无色,这才把主意打到了离知州千里的京畿这里。 也因此,虽说从前见过萧逸宸、谢元昶那样金玉碾就的相貌,如今看到梁越长得还算齐整,又不以衣着为事,想来是个不虚华表的实在人物,沈南宛竟出奇地觉得合乎心意,慢慢两颊飘忽起了薄红。 孔夫人见状,趁热添柴地又向梁越介绍起殷老太太他们。 “这是老太君……这便是沈府的二姑娘,宛姐儿……” 提到沈南宛时,加重了几分语气。 梁越是个有主见的,听到母亲这么说,心下了然,待得孔氏,他便站起身来,磊磊一拘礼,竟生出一番读书人的清气神举。 “老太君……” 依次唤过了,最后又唤了一声二姑娘,“不若我叫你二妹妹如何?” 沈南宛颔首低眉,款款的一屈膝,“我年岁小你,你如此叫我是合乎情理的。” 没有逾越半分,趁着这话要哥哥、哥哥的唤梁越,也秉持着礼数没有拂梁越的面子。 梁越听罢,嘴角不经意地提了提。 就这么的打了一个交道,孔夫人和殷老太太眼神交替,便知道事成了。 心中攸关沈莳的巨石落下,殷老太太看向梁越的笑容便真切了许多,“你从前可曾来过京畿?” 梁越还是很守规矩地坐在位置行拘礼,“尚未来过,只听说过京畿的风貌有么浩盛繁华。” 殷老太太听闻,笑容愈发明亮了,“既如此, 我便叫宛姐儿陪你上靖水楼台瞧瞧那龙舟争渡。” 梁越看了一眼孔氏,见孔氏点头,这才应了声好。 不过姑娘家单独跟男人跑总是不成样子,遂沈南宛道:“和我交好的嘤小娘今个儿也来了,我叫上她一路和公子你去。” 梁越听闻,脸上神情愈发和缓,笑意更深了,只点头道好。 沈南宝便见着他们一块儿出了雅间,潇潇落落地往楼台上去了。 约莫捱上了半盏茶的辰光,沈南宝起身道说要去更衣。 殷老太太怕她有搅和沈南宛亲事的嫌疑,便叫上沈南伊陪着一同出去。 一脚踏出门外,方方还观局不语的沈南伊立刻有了喋喋不休的气势,“五妹妹如今水涨船高,竟需得我像个丫鬟一样陪着了。” 沈南宝本就巴不得她不伺候,听闻这话便故意挑衅道:“大姐姐紧顾着这个,还不如多看看要说亲哪家。” 说起亲事,沈南伊眉毛怒扬,“向我说亲的人家不再少数,更何况我是沈府的嫡女,事关我的亲事必得慎之又慎,由得你多嘴!” 沈南宝见她拉下了脸,也不急,悠悠地笑,“大姐姐,您气什么?我是为你好才说这番话,毕竟您瞧瞧今个儿这事,是不是二姐姐的亲事笃定成了?那么二姐姐便是沈府的功臣,又是待嫁的姑奶奶,大姐姐素日欺辱二姐姐,大姐姐觉得二姐姐不会趁着这段时日好好报从前之恨么?指不定也要大姐姐作陪,伺候她呢!” “她敢!” 沈南伊气咻咻不止,跺起了脚,“是不是祖母让我陪着你,你便不知好歹了,说些这么不知好歹的话!” 越说,心里越气,沈南伊竟阖了扇,恨了她一眼,“你自个儿去如厕罢!” 沈南宝见她言讫,一扭头,气笃笃地往一边人潮涌去,这才俯身问道风月,“什么时辰了?” 风月道:“盏茶的功夫祭祀鼓便要擂了。” 她晓得沈南宝今日要去赴萧逸宸的邀,心头有些惴惴的,“姐儿,万一大姑娘去而复返怎么办?还有人多眼杂……” 沈南宝循着路,悠悠眯起了眸,“大姐姐那个犟性子,但凡撂了话,锯着嘴都不会扭头的,至于人多眼杂,那该是萧指挥使细想的,哪里轮得到我们。” 说话间,领着风月在人流中穿梭。 毒辣的日头高挂枝头,照下来,在云集的商贩上耀出璀璨的金光,两道还贩卖着甘豆汤、荔枝膏水的香饮铺子,见到沈南宝,忙支着手吆喝,只道小娘子快来尝尝,甘甜可口还消暑解乏。 沈南宝似乎也被他们说动了,极认真的挑选起来,最终站在一四十多岁妇人跟前,问道:“这玉露饮怎么卖的?” 一点也不怵着那妇人面上糊墙似的傅粉。 大抵是装扮得太奇怪,没人愿意在她这摊子前流连,遂沈南宝成了她眼里的香饽饽,笑得见牙不见眼,“玉露琼浆,仙人所饮,小娘子要尝,需得似那嫦娥偷丸,方能奔月畅饮。” 风月见这铺子老板笑得眼角褶皱都堆起了铅粉,一脸的俗气,又说这么一通高深莫测端架子的场面话,不免嫌弃,“姐儿,我们还是去别的铺子罢,喝个香饮子罢了,倒喝出了个身份高贵。” 沈南宝心底有成算,听她这话便道:“前面有个月徊楼,我们去哪儿吃罢。” 风月想说不是赴约,怎么出来竟一径奔吃的去了,心中疑窦待随着沈南宝进了月徊楼,被跑堂的送进雅间,看到屋内那深深沉沉的人影时,方觉恍然。 原来方才那个妇人是萧指挥使的人,那妇人是在同姐儿打暗语! 兀自想着,那站在窗边向外正睇着的萧逸宸转过了身,露出那张丰润俊朗的脸,嘴角浮起轻微的笑,“五姑娘,玉露饮我方才叫酒博士备着了,等会儿子应当就来了,先喝口茶,去去暑气?” 那笑容就像深巷里的人伢子,藏着一把刀,不经意地给你一下。 但沈南宝不得不说,褪去了殿前司指挥使那么一层外衣,萧逸宸身上便只有读书人的清气,更遑论那双似月下深潭的眼,随着眼睫一掀,自弯出一派令人心折的春波。 沈南宝听到外头震天一样的擂鼓,咚咚敲着心窝,忙垂下头道:“多谢殿帅。” 眼神却不由自主飘向他的腰间,见那里挂着孤伶伶的七事,不自禁地抿起了唇,颇为同情地讶了声,“殿帅,今个儿穿得太过冷 清了些,怎么不佩端午的繁璎?” 她心里有着自个儿的小算盘,却没顾忌到萧逸宸的处境。 他孤家寡人一个,哪里有人给他编那些玩意,至于中意他的那些娘子,虽说差人来送了佩饰,但大多鲜艳了些,佩戴出去少不得要遭那些同侪调侃。 萧逸宸牵了牵嘴角,一眼扫向沈南宝装备得齐整的那些玩意,只觉得这个小娘子在他跟前越发不拘了。 他不说话,沈南宝猜不出他的心思,不过她自有一番下台阶的话,“殿帅就算不喜好着这些物什,不过,过节就该有过节的样子,这样冷冷清清的出去,别人看着了妨不得生疑。” 她信誓旦旦地说着,通红着一双耳将装着繁璎和长命缕的绣囊递上去,“我正巧有多的,殿帅,您要么?” 第五十九章人面桃花 羸弱薄脆的甲片下是绣囊的流云纹,简简单单的式样却叫萧逸宸挪不开眼。 他屏息静气,抬起眼看向她。 她垂着首,看不到神情,只有那迎着天光微红的耳廓明目昭昭。 萧逸宸因而生了些狎趣的兴致,没有去接,笑着道:“五姑娘,你帮我系上。” 沈南宝怔了一下,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她讷讷地抬首,舌头像烫着了沸水,打起了结巴,“殿,殿帅,这怕是不妥罢。” 萧逸宸看着眼前这个急得脸颊酡红的小娘子,沉在眼底的笑意浮了出来,语气却故作一本正经,“有什么不妥?五姑娘送我繁璎不也妥当得很么?” 细嫩的指节蓦地攥紧绣囊,沈南宝愕然看着萧逸宸嘴角戏谑的弧度,突然觉得自己这才是真真的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自己到底是哪根筋不对头了,要给他编繁璎? 交锋了这么几次,难道不晓得他是个好玩弄他人的人物? 如今可倒好,把自己逼到这样进退两难的地步。 索性现在这雅间不过就他们二人还有风月,也不会生出其他风言,还不如快刀斩乱麻妥帖了他的心意,也免得拖捱着,更容易出事。 打定了主意,沈南宝像那些迈上战场的效用行伍,生出了些勇士心肠,咧咧地扯出一抹笑,“那便劳烦殿帅配合了。” 萧逸宸大抵没料到她真能这么虎猛,竟敢替他做这些夫妇之间才能做的亲密事。 ‘夫妇’二字闪过脑海,让萧逸宸大大的不自在起来。 他甚至觉得那伸到蹀躞带上的那双手带着火,燎得他浑身不自在,只想后退。 但他的脚粘在了地上挪不开半步,就像他挪不开眼,所有的注意力都盯在了那片方寸之地,看着她笋尖似的指尖灵活翻飞,很快便系好了,稳稳挂在腰间。 萧逸宸往下顾,那是一条五色丝线编成的繁璎,鲜艳的红绳镶着边,坠下来,随着风款款而摆,似乎荡进了他的心底,漾出一圈一圈的波澜。 他以为就这么结束了,没想到她通红着一张脸,嗫嚅着请示:“殿帅,劳烦将手抬一抬。” 萧逸宸这时就像三岁的痴儿,没了自个儿的主见,任由着她‘吩咐’地抬起手。 手还是如记忆中的那样,精瓷得无可挑剔,那袒露出来的手腕、突出的骨节也有着令人感叹造物精妙的冲动。 沈南宝脑海里不由勾勒出他的轮廓,想来的确该是这么一双手才能配出那样清贵儒秀又邪逆狂魅的面貌。 她如此下着定论,按捺着乱撞的心跳,信手抻出长命缕绑在他的手腕上。 也就是这时,沈南宝才注意到他那如银似雪的小臂虬结着淡白的疤,一道又一道,单单这么扫视,也数不清到底有多少。 但不可置否的,的确如方官所说的,的确如她所想的。 他过得苦,至少曾经苦到了极致,灭门的痛楚,父亡的绝望,定是都在那十几年的岁月里无数次摧撼着他,力图将他压到土泥里。 如今,他平步青云了,却有着一颗孤寂的心,不允许他将那些苦水倾倒出来,所以他裹上了锦衣华服,往外裸露着别人以为的光鲜。 而那些、那些旧日无数让他缱绻怀恋的时光,都成为他在午夜独自惊醒的失望和落空。 甚至在这样普天同庆的盛况节日里,都在提醒他的孤寂,告诉他身边没有一个长辈给他编这样的饰物,没有人一心为他祈福。 这么想着,沈南宝突然多了些不可名状的酸意和愧疚,没来由的她道:“我来给殿帅续命了。” 悄悄的一句话,崩雷一样轰进了萧逸宸的脑子里。 他惊惧地看着眼前的沈南宝,耳边不断回响她方才的那句话。 那句,与父亲临终前的嘱托无比相似的话。 ‘就当为父替颜暮挡灾续命了。’ 一声一声,直刺进他的脑子里,势必要将他七魂六魄摧散。 但慢慢的,心底涌上一股莫名情绪,滚进喉咙里堵得他开不了口,冲得他鼻尖发酸,就是眼泪居然都控制不住的,要奔涌出来。 但他是殿前司的指挥使,素来从容,素来冷情,就是天塌下来,眼前是敌军的万马千军突袭,他也面不改色,遂看着她系好了那长命缕,强撑着面门地笑道:“五姑娘手艺怎没了沈大人生辰时那般精巧?” 沈南宝有些羞恼地嗔了一眼萧逸宸,露出自己还未完好的手掌心,“殿帅看看,这样的手能编出个什么精巧的花来?” 是了,她受了伤。 当时他晓得之后,竟然还想着要不要寻个理由来府上探望。 索性那时他冷静了下来,理智思考这样做的后果,才让了方官带去了药。 萧逸宸探下去,见上次瞧着还细嫩得如同豆腐块的掌心磋磨得累累伤痕,虽说都结痂了,但并不妨碍他问一句,“疼么?” 语气太过温和,同往常沈南宝认识的他太不相同,以至于她怔愣在那儿半晌,呆呆地看着他。 萧逸宸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嗽了嗽,自己给自己找了台阶下,“肯定是疼的,我从前看过手下的班直掌?别人,他们叫得可厉害了,所以应当是疼的。” 这算哪门子的类比,是埋汰她是犯人么? 刚刚还升起来的那点悱恻,瞬间如倒放的沙漏,飒飒流失了。 沈南宝乜他一眼,“可不是,都血肉模糊,能翻得见肉骨了,怎能不疼。” 本来也只是强项一句,没想萧逸宸倒是慎重地盯着她手心里的那些伤痕。 盯得久了,像是走路不小心拂到路边斜喇而出的枝丫,让她难耐搔意地缩回了手,嗫嚅道:“好在都好了,那些 咬牙熬过来的苦必定能成为登高的无数阶梯。” 这话算是自我开怀,亦算是替他宽慰。 谁晓得,萧逸宸点了点头,另给了一番态度,“不是熬过来的苦成了登高的阶梯,是自己咬牙撑过来的那些坚持成了我们风光的筹码,至于那些恶人,没必要感怀他们给予的落井下石和冷漠。” 沈南宝微怔,看向他。 他站在光晕里,太阳金光从他周身直刺过来,看得她头晕眼花。 忽而鼓声震起,气势磅礴,伴着四起的人群欢呼,简直要把屋顶掀起来。 沈南宝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她不敢再兜搭下去,害怕沈南伊回去久了,祖母那边会起疑,谁知才开口,外头廊道又乌暄暄地吵嚷起来。 萧逸宸霁月一样的面孔挂起了高深莫测的笑,“五姑娘素日谨慎,怎么行踪这块这么偏爱带着小尾巴?” 小尾巴? 她什么时候带小尾巴了? 还这么偏爱? 沈南宝纳罕着,外头水锅一样烈火烹沸的廊道脱颖而出一道尖细且锐利的声音,伴着橐橐步声。 “国公府夫人,劳累您跟我跑这么一趟,但我也是实在没辙了,祖母尚在陪知州通判的夫人说话,二妹妹去陪梁公子看竞渡了,只剩下我这热锅上的蚂蚁,胡爬乱闯的不晓得怎么办,万一五妹妹这真和别人有……这岂不是坏了我们沈府的名声,二妹妹的亲事!” 她错愕之际,沈南伊已攘开了跑堂破门而入,见到沈南宝和萧逸宸对立站着,脸上露出得逞又了然的奸笑。 “五妹妹!你果然……” 话说到后半截,沈南伊已变换了面孔,佯作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捶胸顿足,“你怎么能,你怎么……” 随后而至的国公府夫人一副闲人看大戏的模样儿,在看到萧逸宸,显然身形一滞,怔在哪里不知道该说哪一句话。 于是,这里便成了沈南伊个人的打擂,她眼眶发红,堕下大泪,用着平生最大的嗓音呜呼哀哉,“先前谢小伯爷来府上说起要娶你的事,我还纳闷呢,你怎么就眼睛不眨的拒绝,原是你心有所属,属意萧指挥使……” “今个儿出来这么一趟值得,不止能看到龙舟竞渡,竟能品咂一番别家的家长里短!” 嵌进骨子里的声音从槅扇那儿冒了出来。 沈南宝仿佛掉进了冷窖,冻僵在了原地。 所有的声音都听不见了,所有的景象都化作了黑白,只有脑海里一帧一帧闪过的画面,带着最鲜艳的色彩,以摧枯拉朽之势,将她钉在悲绝的望柱上! 一道长长的身影拉到她的跟前。 沈南宝缓慢地抬起头,墨绿色掐云纹的福鞋,黑色缎面宽镶腰带、织金云锦的广袖襕袍……最后,则是那张棱角分明的脸。 一如记忆中的模样,那倾心的托付,温柔的相守,仿佛从未改变,只是,眨眼一晃,万千灯火在岁月的长河迅疾穿梭,那些旧日时光,无数的欢声笑语,霎那变作了她垂死那天清冷的雨,他坐在床前给自己灌下毒药的冷漠神情。 她恍惚跌进了层叠的厚埃里,满身负伤,几乎快要站立不住了,无数的火苗在她四肢里穿腾,燎得她刺痛如焚,痛得她几乎快要忍不住欺身上前,拽住他的领褖,歇斯底里地质问。 ‘为什么要欺瞒我?为什么要毒害我?难道那十几年的情爱都是虚妄,那些你给我的宠溺都只是为了稳坐侯府?’ 扪心的暗恨,野蛮的、肆意的狂长,像是巨涛要将她淹没。 而他、眼前的他、眼前的陈方彦迎着艳阳,风轻云淡的笑,带着前世初见时惊艳的目光看着她。 “你便是沈大人流落在外才收养回府的沈五姑娘罢!” 第六十章时移俗易 天光在这一刻成了细小的针,刺进沈南宝的眼底,扎得她生疼,几欲落泪,却又仿佛扎进她的心里,将那些坏疽揭出脓血,浸透四肢百骸的每一寸,痛得令人难以忍受。 她极力克制着,忽而笑了起来,容颜明媚如春,却冷得镌骨,“虽不久,却已有了小半年了。” 她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但沈南伊看出了她敛在笑貌后的那抹慌张,当即援起锦帕拭泪,“五妹妹,你就是属意指挥使也不必这般……按捺着一两年,你及笄了,到时候同祖母商量替你去说这一门亲事也好,你这样私自和殿帅出来可想过二妹妹,想过我们没有?” 缠枝纹的绿锦帕下是沈南伊快意的笑。 爹爹生辰那日,她更衣不小心撞见了沈南宝和萧逸宸的私语。 她那时便恍然,为什么次次这个萧逸宸来府总是特意关注沈南宝。 并不是所谓的沈南宝孤勇上前,替爹爹求情,才惹来的关注。 而是沈南宝和萧逸宸早就有了私情。 怪不得那日她这般给萧逸宸暗送秋波了,萧逸宸却那么落她的面子,原来是为了替沈南宝出气。 所以听到他们今日将有此行,她前脚佯作着被沈南宝气走,后脚就紧跟着来了月徊楼,晓得了他们私会的雅间,便让明筝请了国公府夫人来作旁观者。 为的,就是要这个明明该是泥里的沈南宝,跌到臭坑,这辈子再也爬不起来,再也对她龇不起牙。 越性这么想着,沈南伊恍惚看到了沈南宝蹇舛的后半生,她不可抑制地心头雀跃,直忙拉了国公府夫人来主持公道,“夫人,您瞧瞧,您说说,这,这该……如何是好?我都不知道怎么同祖母他们交待!” 国公府夫人骤然被提溜出来,少不得暗啐沈南伊,沈南宝私会就私会罢,都不知道看清楚私会的对象是谁就拽上她,还叫她在萧逸宸这样的太岁头上动土,简直找死! 国公夫人脸色紫得像猪肝,宛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好在萧逸宸替她开解,接过了话茬,笑道:“大姑娘当真是为着姊妹名声,劳心劳力得很呐。” 话音很轻,笑容很深,却看得沈南伊悚然缩了脖子。 即便今日她做足了准备,晓得今天会有场艰险的舌战,但面对萧逸宸,她还是忍不住心惊胆跳,遂嗫嚅着转顾向沈南宝,“五妹妹倒是你说句话,眊眊这么站着,可是要把我急死过去不是?” 她惶急着一张脸,切齿地发问,恍惚真的在替自己着急。 但沈南宝看得到沈南伊眼梢上扬的雀跃,以及嘴角深抿的幸灾乐祸,她刚要开口,那站在身后的萧逸宸倏尔走了上来,挡在她的跟前。 山一样宽阔的背,投下来深黑的影将沈南宝兜了完全,仿佛一并将她囊括到了他的护辖之中,令人无比心安。 “你好话坏话都说尽了,叫她说什么?” 沈南伊到底是没出阁的小娘子,和男子 对垒来,少了那些底气,索性搬出情由来,企图用理来说服他们。 “殿帅您是堂堂指挥使,我晓得不敢言渎您,但这事关我妹妹的清誉,更攸关沈府的名声,我也是一时情急……毕竟你们二人私下共处一室,实在惹人訾议。” “訾议?” 萧逸宸弯了弯唇,丝毫没跟她客气,“你要是不这么兴师动众,也不必有这些訾议。” 沈南伊一怔,脸色难看得厉害,“殿,殿帅……” 她忽而反应过来,骇然的一张脸迸出戏谑的神态,“所以你们真的是在私会?” 拔高的音调,尖锐得像是一把出鞘的利刃。 萧逸宸直冷了脸,“我同你好言相说,你不领情反变本加厉了?这就是沈家的风教?还是说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 最后一句不啻泰山压顶,当头棒喝,登时叫沈南伊腿一软,瘫倒在明筝的搀扶里。 她煞白着一张脸看着众人投来的戏谑眼光,最后看到那被萧逸宸护在身后的沈南宝,没由来地升起一阵委屈。 凭什么? 凭什么旁人都只看到沈南宝? 谢元昶、萧逸宸,他们都围着沈南宝转! 明明她才是嫡女! 明明她才该是被众星捧月的存在! 而沈南宝就是个害死了她四弟弟奸人的女儿! 她有什么好的! 无边的委屈促使了无边的愤懑,竟生出空前的勇气,让她敢于顶撞起来,“殿帅,我晓得你疼惜五妹妹,所以才这般呵斥的我,不过我说的没错,做得没错,你和五妹妹这样本来就于理不合!” 她说完,抬起眼直视萧逸宸,见到他那双藏了万千光华的眸子,瞬间眯成了缝,仿佛一头潜伏的豹子,等待着最佳的那一刻,咬住她的脖子,把她拆骨入腹。 沈南伊不可抑制地害怕起来,浑身筛糠一样的抖。 萧逸宸见状,嗤了一声,“怎得?般若昭仪叫我来找五姑娘就是于理不合了?” 般若昭仪? 沈南宝怔了怔,愕然盯着他背后石青色八枚三飞缎纹,听到沈南伊诧异地一声,“般若昭仪?” 萧逸宸笑了笑,“这事本想循般若昭仪的意志,不往外张扬,而今大姑娘既然都这么登上门来兴师问罪了,我再不撂明白,我倒没什么,只是大姑娘你这心心念念的五姑娘的名声恐怕是要废了……” 沈南伊一窒,凄厉地打断他,“殿帅,你这话真真污蔑我了!” 萧逸宸嘴角捺了下来,“谁给你的胆子抢我的白?你有几条命?” 他喝然的一声,配合着那一双鹰眼里的嗜血光芒,宛如一把刀架在脖子上,叫沈南伊跌撞地后退,趔趄在地。 萧逸宸见状收了煞,转眸看向怔愣得如石雕的国公府夫人,陈情道:“实不相瞒,我今个儿和五姑娘在此处,只因般若昭仪看上了五姑娘的绣艺,想让五姑娘替她制翚翟,特让我来牵线搭桥的。” 沈南宝若有所悟地看向他。 国公府夫人仿佛也被他勾起了回忆,嗫嚅着‘翚翟’二字,恍然笑道:“是了,前不久官家才下旨要擢般若昭仪为淑妃来着,我家公爷还去向京兆郡开国候表了恭贺。” 到底是在人堆里打交道的,精明乖觉不再话下,国公府夫人只消听上这么几句,就连忙表了态,“五姑娘,你说说你,这可是天大的荣光,你怎么不同家里人说呢?” 沈南宝自然晓得顺势接好,当即一笑,“殿帅说了这事般若昭仪不愿着外人晓得,所以我才……没想到,竟叫大姐姐听到了,惹了这么一出。” 她做出无辜的模样,看得沈南伊咬牙切齿,“你少来这一套!你根本……” 自己现在还能说什么呢? 萧逸宸既然能搬出般若昭仪,那必定是实情。 就算不是实情,自己也不敢闹到宫内去。 到时候只怕自己有几个脑子都不够掉的。 但就这么算了么? 沈南宝处处对自己的压制,萧逸宸当日的那一箭,四弟弟的仇就这么算了么? 沈南伊不甘心,晃眼看到萧逸宸蹀躞带上的悬挂的繁璎,一抹熟悉感涌上心头,忽而,她瞪大了眼,直指向那里,“这不是五妹妹编的么?殿帅若是真如你所说,你们二人在这里是受昭仪所托,那殿帅怎么解释腰间这繁璎?” 国公府夫人这下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个沈家的嫡女? 她瞧那彭夫人往来是有明见的,就是那殷老太太也是个拎得清的,怎么就教导了这么个蠢蠹的人物出来?竟然还死乞白赖地要追问。 那可是殿前司的指挥使啊! 只有他问旁人的份,哪里有旁人质问他的! 沈南宝看着沈南伊狰狞的一张脸,直想冷笑,不妨对上一双幽暗的眼,陈方彦那张清隽的脸庞在日影下显得有些晦涩。 沈南宝一惊,忽而想起前世,她那时还未曾拜授司制,绣艺编织都只能算得中上,但也是拿得出手的,便在端午给陈方彦编了个繁璎。 陈方彦当时还笑说她编得拙劣,拿出去也叫同侪戏谑。 说是这么说,但陈方彦还是佩着带她去了靖水楼,遇着个同侪,还挺直了腰杆要他们问腰间的是何物,旁人遂他问了一句,他便颇为自豪地说:“贱内编的。” 说不清是什么感受,酸涩、苦楚抑或是害怕他察觉出什么,反正沈南宝沉默了下来。 她的沉默引来了萧逸宸的侧盼,更助长了沈南伊的气焰,“五妹妹你说话啊!” 大抵是觉得抓住了他们的把柄,沈南伊喜极而泣,她听到外头有脚步声逼近,不嫌事大的,拽着国公府夫人嚎啕大哭起来。 “夫人,您可要为我评评理,我明明就是一心为着五妹妹, 可殿帅这一通话撂的,竟把我说成蓄意歹害五妹妹的恶姐姐了!” 一通呼天抢地,唤回了沈南宝的神。 她作什么怕的? 她如今已经重生了。 她与陈方彦来说都是形如陌路的两人。 她还怕陈方彦看出蹊跷么? 想着,沈南宝冷着脸道:“大姐姐,您说得真真是好笑,这繁璎根本不是我编的。” “这明明就是你编的!” “证据呢?证据拿出来看看!” 沈南伊刚想说有,但想起自己出门前嫌弃那繁璎是沈南宝送,根本没带在身上…… 沈南伊正手足无措,忽而听到一声轻浅的笑,“大姐姐?五妹妹?还有殿帅……你们怎么在这儿?” 第六十一章因祸得福 是沈南宛的声音。 沈南伊转过头,看到沈南伊身形如柳地站在梁越身旁,正诧异地看着自己,她忙爬过去,拽着沈南宛的裤脚,像溺水的人抱住浮木,“二妹妹,你快说,殿帅那腰间的繁璎是不是出自五妹妹的手艺!” 她突然的一下,惊得沈南宛趔趄,“这,这是……” 沈南宝也气盛了,往常在家里闹,关起门来大家守口如瓶也就罢了,而今到了外头,还这么不依不饶,真当处处都是她家? 沈南宝上前一步,“大姐姐,你口口声声说着是为我好,害怕我误入歧途,所以找来国公府夫人商量办法,但你如今这算是什么?非得把我的清白往不堪里摁?非得捶实了我和殿帅是不清白的才甘心?” 沈南伊先前那点儿装模作样早就如枝头上的白雪,随着一撼,垮塌地彻彻底底,甚至尖啸起来,“我说得又没错!你本来就和殿帅不清不白!何况你不过就是个市井夫妇养出来的下贱人罢了,哪里晓得这些廉耻,就是无媒无聘也好得心头一时爽快,与人苟且都说不定!” 说话越来越难听,就是沈南伊身后的明筝也白了面孔。 为的不是自家姐儿,为的是萧逸宸那越来越阴沉的脸。 沈南宛这下是听出了前因后果,她不由得恼怒起来,这二人什么时候龃龉不好,非得挑今个儿她相看的时候,是打定了主意要让她嫁不出去吗? 不行! 知州通判于现下的她来说已算是最好的亲事了。 她不能任由着沈南伊胡搅蛮缠坏了才是! 打定了主意,沈南宛作势瞟了一眼萧逸宸腰上的繁璎,摇了摇头,“这根本就不是五妹妹编的啊。” 沈南伊一怔,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二妹妹……你怎么能睁眼说瞎话?” 复看向沈南宝,像是明白了什么,恍然道:“这又是你一手策划的罢!你故意的!你联合起二妹妹一并要叫我做那个哑巴吃了这黄连!” 沈南宝简直想笑,自己根本没料到她会跟来,怎么策划? 反倒是她,一副做足了准备的模样儿。 沈南宝看着她,眼神专注如刀,凝得如同冰壳的脸倏然一粲,“大姐姐,旁的我便不说了,我就问问你,这样滥造的繁璎能是我编的?” 说得泰然自若,其实心里却暗自庆幸祖母打了她手掌这么一遭,不然这事就算当下含糊过去,事后叫人翻出来说,也必定有疑虑。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见着沈南伊就要将祖母落罚的事说出来,沈南宛感觉抢了白,“大姐姐,你是不是今个儿起来得太早,现下还迷瞪?怎么这些伤姊妹和气的话都说出来了?” 感觉一脚淌进了泥里的国公府夫人见状,连忙附和着笑,“可不是!五姑娘的手艺精妙绝伦,上次沈大人生辰我便瞧见了的,当时我还同另外几个夫人商量着想请五姑娘绣几张手绢来着,这殿帅的繁璎怎么可能是五姑娘编的,大姑娘你定是没睡得好,眼睛花了罢。” 萧逸宸见她还要再辩质,按捺着心底儿的厌恶,冷冷扯了嘴,“大姑娘既没睡得好,就快扶下去好好休憩一番,不然这日头毒辣,又人多抢攘的,一个不小心晕倒在地,这要呼救都没人应的。” 明筝脸色煞白,忙替自己主子上前磕头求饶,“殿帅,是小的的过错,眼瞧着自己姐儿闹不醒,小的也昏聩了起来,小的现下就带着姐儿回去,不扫殿帅的兴致了!” 她说着扶起宛如烂泥的沈南伊往后退。 直到依稀听见明筝朝沈南伊说:“姐儿,小心脚下。” 国公府夫人哪里没听得出萧逸宸方才话里的威胁,害怕被牵连,朝陈方彦道了一声日后再谈,便连忙寻了个由头,脚底抹油地走了。 梁越也似乎从方才闹剧回过神来,走上前朝几人作了揖,说了句顽笑话便把方才的事揭过了。 “方才我们本是要去靖水楼台看竞舸的,不过人太多,挤得水泄不通,便想着来月徊楼看看,既如此,殿帅,陈小侯爷便同我们一起?” 他说得很得体,大家反正过来是为了看热闹,沈南宝尚有绿葵的事还没问,便都遂他一道上了月徊楼的看台。 不过这里也好不到哪里,依然挤得水泄不通,还有小孩趁隙追逐哄闹,见着沈南宝这边有空可以挤,呼呼喝喝地奔过来。 沈南宝被撞得踉踉跄跄。 “小心!” 陈方彦的声音传来。 萧逸宸见状哪里还顾得了其他,伸手便拽住她的皓腕,将她带到自己的身旁。 扣在肩臂的手带着火,烧得沈南宝脸颊发烫。 她惶然地抬起脸,眸底的秋波沸水似的翻腾。 萧逸宸垂下目,正对上她眼底的慌张,笑了笑,没撒开手,竟顺势往她手指滑去,把她那只小小的手包在自己的掌心里,还大言不惭地道:“这里人多,等到了地儿,再松开罢。” 沈南宝想说不,但日头毒辣打下来,晒得她俨然要中暍了一般,头昏脑涨,四肢虚乏,哪里还说得出口,唯遂着他一手牵着,往阑干边走去。 两只手没有空隙地相扣, 仿佛能切身地感受到热度在指缝里渐渐溢成汗,沈南宝有些羞赧地挣了挣。 萧逸宸并没松手,甚至还信誓旦旦地道:“等会儿子走散了,叫人摔你一个大马趴,你才好看。” 沈南宝听着,不由仰了面,灼目的天光刺过来,照得人难耐,颊畔滚烫得厉害,为了不嫌尴尬,遂找了话题另说:“殿帅今个儿是不是早就晓得大姐姐要来?” 萧逸宸嘴角轻弯,“好歹我也是殿前司的指挥使,你爹爹生辰那日我俩说话,她步子动静那么大,我能听不到?” 指尖微微拢紧了一分,仿佛抓在了她的心上,砰砰的剧跳,她佯作着没察觉,一张白里透红的脸就在人堆里跃跃欲现着恍然的神情。 “怪不得那夜殿帅偏偏射了大姐姐,原是警示她。” 萧逸宸扬了眉梢,唇畔的弧度渐渐有了调侃的意味,“你倒想得理所当然,你怎么不觉得我是看着她呲嗒你,替你报复过去?” 这话显然很荒谬,沈南宝又羞又恼,刚要反驳却想到了寿辰那日,他当着众人的面推崇她的刺绣,突然就说不出话来。 正好行到了看台边,萧逸宸没了理由再牵,就势松开了手,这才道:“对不住得很,方才人多,便没顾忌男女之防。” 说着歉意的话,神情却足意儿地如同偷着腥的猫。 尚自顾着打擂鼓一样的心跳,沈南宝没有察觉出来异样,略欠了欠身,“多谢殿帅了。” “殿帅壮士柔情,对待沈五姑娘都如此,也不晓得是哪家的小娘子入了殿帅的眼,叫殿帅能亲自佩戴繁璎。” 沈南宝一怔,忍耐着没后退,却悄悄将手藏进了袖笼里攥紧了起来。 萧逸宸下顾了一息,便抬起眼看向缓缓而至的陈方彦。 他正打着扇,洒金的扇面扑到他脸上,浮光掠影,叫人看不真切他的神情。 萧逸宸负手道:“出来时瞧旁人都佩着,自个儿却没佩,便胡乱在街上买了一个来戴罢了。” 陈方彦点了点头,仿佛信以为真,调侃起这繁璎来,“这也不晓得是哪个摊贩卖的,这么不甚精细,竟还敢拿出来卖,忒是没脸没皮了些,不过殿帅也是好将就,能忍耐着把这样的佩戴在身上,要是我……” 说着,陈方彦笑眯了眸,转顾向沈南宝,“需得找沈五姑娘这种能让宫里的娘娘青睐的来绣,方不落我的面子。” 沈南宝悚然一惊,嗫嚅了声,“陈小侯爷高看了,我的手艺也是略略罢了,只是承蒙般若昭仪不弃。” 陈方彦嗳了声,道她太过谦虚,“不若沈五姑娘给我绣一方锦帕,叫我瞧瞧到底好还是不好?” 沈南宝惊愕地一时抬眸去看他,触到他那双琥珀的浅瞳,心里没由来的一窒,惶惶摇了摇头。 “陈小侯爷,手帕这样随身之物怎可叫旁人随意相送。” 远处传来清脆的锣响,人群霎那沸腾起来,欢呼雀跃着蜂拥蚁聚,尽往沈南宝所在之处来挤。 沈南宝便在这样簇拥的错综里,恍惚看到陈方彦幽幽睇向萧逸宸腰间繁璎的眼神。 大抵是人太抢攘,日头太晒,所以自己眼花缭乱了罢。 沈南宝趔趄着想,又被萧逸宸大手一揽,揽到了他的手弯里,“我瞧还是放不开手,不然等会儿子五姑娘同二姑娘和梁小郎君一般被挤没了,我倒不好同沈大人交待。” 这话说得,倒像是她同他有个什么似的。 好在大家而今心神都放在欲将开始的竞渡上,没人分神来听他这些话。 不然便真如沈南伊所愿,自己是掉进臭坑里,洗了都还是一身的臭气。 沈南宝羞恼万分,萧逸宸却风轻云淡地抬了颌,看向陈方彦,“我记得你先前向官家上了疏,请示‘实仓廪,备水旱’不是?我记得官家点头了,并委任你为使者?” 第六十二章似曾相识 他问起政事,陈方彦视线便从沈南宝肩臂上滑了过来,松泛一笑,“幸得官家信赖,委以我重任,如今我也行下叫人打造窖穴,蓄积农桑。” 萧逸宸点点头,“光如此还不够,大旱将至,百姓大多衣食不继,更应夏秋税粮悉行蠲免,并加赈周济,移民就食才是。” 正说着,水面传来‘嗵嗵’浆手敲船帮的声,每个龙船头上穿着坎肩,赤着手臂抡鼓槌的舵手都威威赫赫地叫喊着,偶尔一侧目,向看台上的人儿飞来一记眼神。 台上小娘子便都嬉笑着,热烈回应。 沈南宝仿佛不曾听见,讷在原地,鬓角的流苏随风错落的摇摆,将她眼底的眸光也耀得影影绰绰起来。 不过还是能够感觉得到她兴致的不高。 大抵是觉得谈论这样的事,把她冷落了才这样,萧逸宸草草总结了一句,“说来话去,也都得看官家的意愿,但不管怎么说,陈小侯爷这事若是做得圆满,也算是一洗前尘,叫旁人都得另眼相待了!” 一洗前尘,洗去陈方彦那拈花惹草,风流浪荡的名声。 陈方彦显然听出了其中的含义,眼神暗了暗,作了一揖道好,不再纠着沈南宝要那一方锦帕了,将一双眼递向另一楼上:穿着朱色曲领大袖的太常寺卿走了出来,依循着礼教祭祀之后,待得酒罢鸣金,这才扬袖一挥,宣了竞渡开始。 一时间两岸喝彩,船歌高亢,震得白云也涤荡天远之外,沈南宝仿佛也被这样炸锅一样的盛况牵引去了心神,双目死死盯着前方。 但她自己知道,清楚地感受得到那藏在袖笼里攥得紧紧的手有多么生疼。 疼到她一遍一遍地在脑海里不断回忆着方才他们二人的谈话。 ‘实仓廪,备水旱’? 她明明记得前世这是以太子少傅朱隳为首,并户部尚书、翰林学士、开国伯等诸多官爵在旱灾来后才作的上疏,怎么今世成了陈方彦一人的功劳? 不好的想法涌上心头,像是水漫金山要将她淹没,要将她拉入让人恐惧的无边深渊里。 不由得,她打了个哆嗦,转过身朝萧逸宸屈了屈膝,“殿帅,我出来甚久了,怕祖母寻我寻得厉害,便先回去了。” 这番请辞请得错漏百出,萧逸宸免不了皱了眉,可是当看到她玉样的一张脸蛋,明明那么热的天,竟有着死寂的苍白,心头下意识的一紧。 “是怎的了?不舒服?” 这话他是凑近了来问的,仿佛贴到了耳边,吹进了她的心底儿,温润着她心尖上用坚冰弥补的那条裂缝。 不知道是心底儿那些坚冰被融化了,还是害怕在撺掇,反正眼前渐渐模糊了起来,凝在眶里蓄成了水壳,沈南宝忙垂了头,“大抵是甚少没来这么人多的场合,有些不适应罢。” 她声音都喑哑了,显然有事。 是为了陈方彦? 自陈方彦出来,向来处变不惊的她,就像静水被抛进了石子,有了层出不穷的裂纹。 难不成他们之前认识? 有过一段情缘? 想法到这里戛然而止。 萧逸宸没由来的有些烦躁,他掂了掂额上被日头晒出的密汗,填膺的阴郁并没有就此消散,反而像是雪球滚团,越来越多。 不知何时转回头的陈方彦,视线静水一般流淌在沈南宝身上,“我瞧沈五姑娘面色不大的好,是不是中暍了?要不……” “多谢陈小侯爷了,我并无大碍。” 沈南宝说完,将头垂得更低了,露出细长的白颈,就这么被日头一晒,竟起了薄薄的一层红晕,零丁的几缕青丝亦沾了汗粘腻在背上。 萧逸宸看着,只觉得那湿漉漉的青丝跌在了自己身上,空前的沉重,他呐呐道:“我想起殿前司还有事尚要处理,便一道送五姑娘回去罢。” 这话说得其实很不明不就。 不过沈南宝一心想走,并没顾虑这些。 只有陈方彦沉了一双眸,来回在二人之间打量。 颀长的身量,松柏屹然的萧逸宸,云亭秀丽的沈南宝站在他身边仿若冠帽上的明珠,有一种生来便十分相配的况味。 看得久了,忽觉得灼灼的日光下另投来一道锋锐的利芒。 陈方彦抬起眸,对上萧逸宸眯觑的一双眼,怔了怔,就听到他说:“既如此,我和五姑娘便先告退了。” 也不等陈方彦回答,萧逸宸紧了紧耷在沈南宝肩上的手,揽着她穿过人潮,大步而去。 渐至于人稀的地方,沈南宝这时才能顺一口气儿似的,脸上有了恍惚的笑意,“劳烦殿帅送我,确是打扰了殿帅看竞渡的兴致。” 萧逸宸负着手,将她往人少的地方送,“现下只有我们二人,五姑娘说话何须这样客气?” 默了默,他凛起眉来,探究地打量她的面貌,“五姑娘可好些了?” 沈南宝点点头,“好多了。” 像是为了佐证她的说辞,还特意牵了牵嘴角,微露出细小齐整银牙,“多谢殿帅关怀。” 但言多必失,行多必过,她如此画蛇添足地捺起唇畔,倒惹得萧逸宸愈发耷了眉,“我说了,不必客气。” 沈南宝便没再说话了,蠕着唇直勾勾盯着脚上的并蒂莲, 似乎企图要看出朵花儿来。 这样遇上倒灶般的状态,叫萧逸宸脸上不是颜色起来,不过见她蔫头耷脑,他也没有撬女人嘴巴的爱好,便没多问,送她到了靖水楼,被跑堂告知殷老太太已经携了大姑娘先行回去,叫二姑娘五姑娘得了信,赶快回府。 萧逸宸便又将她送到了府门口。 见她提起裙裾要越过阀阅,不由得唤住她,“五姑娘。” 沈南宝回过头,一双眼在天光的映衬下有些迷蒙,“殿帅?” 满腔肺腑的话仿佛一息里灌进了窄口的瓶颈里,好容易从那细厄的瓶颈里钻出来,那通口的地界儿又被人严严实实捂住了,叫他说不出口。 踯躅了半晌,向来无所顾忌的他竟把话在舌尖婉转了一番,“大姑娘这事,今个儿你回去少不得要牵连,五姑娘可要我相陪?” 从前她和他之间你猜我度,不曾交付真心,而今,听到他这么说,沈南宝没由来的觉得,或许,他真的是因着感同身受,所以才忍不住出手帮自己的罢。 一股暖意融在心头,沈南宝屈下膝,笑容里多了几分真切,“多谢殿帅关怀,只是这点事我若处理不好,那么还有什么脸面同殿帅共计?” 她向来如此,势必要在最低矮的泥淖里,在最峭壁的绝崖上开出最灿烂的花。 这样的她,也不屑旁人的帮助。 就如他自己一般。 萧逸宸内心生出一丝不可名状的骄傲来,他轻轻颔了首‘嗯’了一声,便看着她敲了门辅,被下人引送而入,自己方如复踱上官道,唤道:‘坤鸿’。 不知从哪里奔出来的一人,压着刀,穿着窄袖锦衣,冲萧逸宸抱了一拳,“指挥使。” 高挂穹隆的天光,惶惶的像校场口的铡刀,落下来有着令人晕眩的本领。 萧逸宸恍惚就这么晕了,所以再次见到了沈南宝,见着她那看到陈方彦一闪而过的惊惶,苍白的面孔,还有那垂下头,如游丝般簌簌颤动在鬓边的簪缨。 他叹息,声音却淡得如水,叫人咂不出味道来。 “你去查查五姑娘和陈方彦。” 沈南宝方方踱进府内,一脚踏上甬道,就有下人行色匆匆地赶来,“五姑娘,您快去前厅罢,老太太都等着您呢。” 风月听闻嘬起了嘴,“大姑娘自个儿做错了事,还有脸求了老太太来找姐儿讨公道?” 地面跟蒸笼似的,踩久了都觉得脚心烫得厉害,沈南宝莫名有些烦躁起来,没理她,加快了脚步快速走到了室内。 偌大的一堂,高位坐着一脸沉色的殷老太太,挨下的两溜炕椅上,一边是彭氏,一边是沈莳。 当然了,还有跪在地上红着一双眼恨恨瞧她的沈南伊。 见她进来,彭氏率先抢了白,“五姑娘今个儿有殿帅相陪,可是开心?” 一如先前,骂你之前先拐弯抹角的酸你一番,再好好切入正题,软刀子的来去。 真真好没意思。 沈南宝神色因而倦怠起来,屈了膝直言回道:“心里惦记着大姐姐的事,不曾开心。” 她撂出明白的话来,开门见山的磊落姿态,像是冷水滴进了热油里,立刻火花四溅。 沈南伊猝然站了起来,尖啸道:“惦记?我看你是惦记着我那事,笑得合不拢嘴了罢!” 彭氏害怕她又脑子一热,说错话,连忙接了下话,“宝姐儿,我平日里是有曾亏待过你,但细说出来,其实也就是差了那么丁点,你何至于有那么大的仇,那么深的怨,竟要让你大姐姐受这样的屈辱?” ‘屈辱’二字,简直就是凌迟的刀,一刀一刀剜在沈南伊的心上,让她仿佛回到了月徊楼里被萧逸宸凛凛目光看着的那刻,害怕、嫉恨、酸楚…… 数不清的情绪,像是一块一块的巨石垒在沈南伊的心头上,垒成如今见不到顶端的山,压得她喘不过气,肺叶也尖锐疼痛起来。 “都是你!全都是你!你和殿帅商量好了的,就是让我出丑就因为我是嫡女,你嫉妒我,你恨你自己没有这么个好的出身,所以你让我出这样的丑,如今你看见我这样,你心底高兴了罢,满意了罢,我哪里还有脸活?我还不如一头撞死了算了!” 第六十三章中流砥柱 她说着,就要撞向一边的抱柱。 彭氏骇得脸色都变了,瞠目欲裂地跳起脚,“拦着!拦着!快拦着!” 身边都是有随侍的,各个分列站着,哪里容得下沈南伊这么拼死来撞的,很快几个下人便将沈南伊截了下来。 沈南伊求死不成,逶迟在地上,痛哭流涕。 彭氏抱她在怀,捶她亦捶自个儿的胸膛,“你这个挨千刀的,你怎么能寻死?你可想过我没……” 沈南伊羞愧,埋在彭氏的肩头,放声大哭,“母亲,我真真是没法活了,您可是不曾看见,那萧指挥使瞧我的眼神,就跟看死人一个模样儿,还有那国公府夫人,错我一步从那月徊楼雅间出来,撞见我只当没瞧见我这个人儿!我……他们都这样待我了,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一番话说得彭氏肝肠寸断,望向另外两处,“母亲,老爷,您们都是看着伊姐儿长大了,如今伊姐儿都这样……还望您们主持公道!” 沈莳绷紧了一张脸,看向沈南宝,见她神情自若地在旁站着,怒火简直要把头顶的冠冲得粉碎,“跪下!” 沈南宝没有像以往那样跪下来,她茫然凝视着沈莳,“爹爹可清楚了前因后果?” 这话不知道哪里触怒了沈南伊,她尖叫着抬起头,“你还有脸问!可不就是你和殿帅联络着二妹妹一块陷害的我么!就像当初我的四弟弟,他就是这样被顾小娘和杜小娘里外串通着害死的!” 她一口一屈报着。 所有人的都默然了下来。 或许是因为四弟弟,又或是她说的的确让他们觉得是委屈了,反正沈莳方方还事不关己的神态一瞬间凝滞了,甚至他唤沈南伊的声口都有些婉转了。 “伊姐儿......” 大抵是天太热了罢,又或是还震撼着陈方彦向官家请旨济旱的事,反正沈南宝此刻的心像是被热油浇淋,烦躁得很,登时口不择言,嗤出了声。 “你自个儿做那些偷鸡摸狗的事,心存歹念要置我于死地,结果没成就,受了委屈,便反过头来道是我的阴谋,大姐姐,你这算盘是从哪里学的?打得这么精细?” 一阵风扇过来,打在沈南宝的脸上,径直偏了头。 “混账东西!” 沈南宝手摸着脸颊,慢慢转回头,看向站在跟前气咻咻得厉害的沈莳,看他眼底盛满了怒意盯着自己。 “你听听你说的这叫什么话?你自个儿和那罗刹娑私通倒有理了?还是你想学你小娘非得再逼死一个人?” 沈莳怒不可遏,手指哆嗦地指着她,“你,还不快跟你大姐姐道歉。” 因着盛日,沈莳今日穿了广袖的石青色襕袍,随着举动便是一番儒雅的况味。 但沐猴冠帽,汝生傅粉墨而躬践排场,都不能将所有人骗倒,何况他那双眼,前世今生从不曾掩饰对自己的厌恶,对自己侵入骨髓般的恨意。 恨意? 对她? 或是对母亲? 她做错了什么? 还是母亲做错了什么? 让他这般恨透了自己。 而自己就是因为这样的人,为了这样的人嫁给了陈方彦,最后落得那样的下场。 如今她重生回来了。 好像所有的事情都按照她所预料的发展。 但仔细回想,若是一开始,他就如同寻常人家的爹爹疼爱自己。 自己怎么可能过得这么苦厄? 前世怎么能遭陈方彦一杯毒茶了尽一生。 甚至重生回来,都逃离不开陈方彦的藩篱。 脸上隐隐生着痛,仿佛牵进了心里,一来一往拉锯出无边的痛感,无边的愤懑,快要把沈南宝持恒已久的理智摧毁了。 但她明白,没有理智的质问和控诉,就是一场只图一时心快的败仗,事后该要哭的还是要哭,该要流血的还是要流血。 沈南宝深吸一口气,竭力维持着四平八稳的姿态,正视他,“爹爹,我做错了什么要给大姐姐道歉的?今个儿明明是二姐姐的相面,我同殿帅也是为了般若昭仪的翚翟才不得不私下相见,大姐姐倒好,举着为我好的旗号,敲锣打鼓的要让所有人来见证我的清白有损,更要二姐姐的亲事落空,让爹爹闲职一事没了盼头,这一件件,一桩桩,细数下来,难道不是该大姐姐同爹爹,同二姐姐,同我道歉?” 她的眸子很清,清得如一面铜镜,倒映沈莳那张愕然的脸。 而她连连的发问,问得沈莳哑口无言,站在原地僵直得如死寂的枯藤。 自她进来就未曾吭声的殷老太太的那双眼却从盏口上方漾了出来,“般若昭仪的翚翟?你这话什么意思?” 沈南伊似乎被抓到痛脚般的,要从彭氏怀里挣脱出来,“沈南宝,这都是你和殿帅的一面之词,就是为了掩饰你们俩私会的!你还敢拿回家诓骗祖母,诓骗爹爹!” 殷老太太终于听不下去她的鬼哭狼嚎,眉头狠狠一皱,“你闭嘴!” 眼神厉得像一把刀,径直斩断了沈南伊所有的哭腔。 这下,耳根子清净了,殷老太太捵了捵膝上褶起来的衽,“宝姐儿,你方才说般若昭仪的翚翟,这是怎么个回事。” 沈南宝忍着颊畔上的疼痛,道:“宫里的般若昭仪瞧上了我的绣艺,想叫我替她绣晋位典礼上所穿的翚翟。” 这可是天大的荣光,就是殷老太太这样活久见的也忍不住动了容,“让你绣?” 彭氏脸色不是颜色起来,“宫里那么多司制,凭何般若昭仪叫了你,何况伊姐儿说了,她是老爷诞辰那日撞见的你们二人私会,难不成你前脚向众人展示了那寿礼,后脚宫里头的般若昭仪便晓得了,还让人先来找了萧指挥使再来找你?” 沈南伊这下算是被开窍似的,连连点头附和,“可不是,般若昭仪就是再消息灵通,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得知了,你和萧指挥使就是有私情!” 狰狞的面孔在沈南宝眼底逐渐凉了下来。 她像是佛前的宝相花,遗世独立地站在嘈杂的尘嚣里,静静地看着眼前走马观灯似的闹剧,忽而就绽开出瑰丽的姿态。 “大姐姐,你这般想我和萧指挥使有私情,是不满意知州通判的梁公子,想我替了二姐姐嫁给萧指挥使?还是说大姐姐在质疑翬翟是萧指挥使的胡诌……” 殷老太太额角跳了跳,没等她说完,就沉沉罢了盏低喝一声,“你这说得什么话!你而今才多少年岁?就想这些个事了!” 人但凡心底儿牵挂着事,那筑得再铜墙铁壁也会有漏缝,能叫人轻而易举的拿捏。 殷老太太便如此,她忌惮着萧逸宸,亦害怕沈南宝会因顾小娘的死同萧逸宸沆瀣一气。 所以现下她再不表态,只怕事情由着伊姐儿说下去,便不堪设想起来。 沉沉想着,抬眼见到沈南宝不作声,殷老太太语气便有了些转圜,“我晓得你的秉性,自不会乱与外男攀交,是你大姐姐糊涂,没根没据地就污蔑你。” “祖母!” 沈南伊不可置信地看着殷老太太,通红的一双眼里掺含着悲愤,“分明就是五妹妹她有失体统,您怎么能这么说呢?你这不就是要把孙女往火坑里推么?” 殷老太太也怒了,“是我把你往火坑里推的么?你方才五妹妹说得不对么?今个儿是什么日子?我正同知州通判的夫人说话,你哭啼啼地跑回来跟我说这些事,回到家还要叫你母亲,你父亲替你主持公道,你是不是打量着我没说话,就觉得可以把你今个儿做得荒唐事含糊过去,自以为做得很对了?” 沈南伊愕然着一双眼,讷在原地,“祖母,我这也是为了姊妹的清誉,也是为了沈府的名声,何况爹爹和萧指挥使之间那些事……” “你够了!” 殷老太太拍案而起,“你越说越离谱了,你还为着姊妹的清誉,你要真是存着这些好心,能邀上国公府夫人去捉现形?” 从前有殷老太太掩着,彭氏帮腔,沈南伊那些所有的腌臜心思都被掩在了阴影里,如今陡然被撂到了天光下,有一种当众被扒衣服的羞辱感。 沈南伊又羞又恼,当即站起了身,“祖母既这样说我,我还不如一头撞死以证自己的清白。” 说着又要去撞抱柱。 彭氏骇得正要去抓,殷老太太却响当当地拍了桌,“你让她撞!撞死了才好!撞不死,脸毁了,名声也臭了,还不如死了的好!” ‘破相’的威胁果然让沈南伊顿了下来。 殷老太太看着她面上的豫色,又望了一眼一旁仿佛挺立如松柏的沈南宝,那一直萦绕在心头的失败感又油然生了起来。 是她的缘故么? 不然她教导出来的伊姐儿怎么还没个市井妇人教导出来的姑娘端稳,有眼见识。 更何况自宝姐儿回来,她耳提面命了伊姐儿多少次? 伊姐儿哪次真真过了心? 再这么下去,日后伊姐儿岂不是要闹到官家面前去,落个满门抄斩? 愈想着,殷老太太看着沈南伊这副外强中干的模样愈发恼恨起来,“怎得了?怎么停下来了?怎么不去撞啊?怎么不让更多的人晓得你今个儿出了什么洋相?” 到底是自己肚子里掉下来的肉,恨铁不成钢,亦疼到了骨子里,彭氏真害怕伊姐儿听了这话去撞,连忙叩首起来,“母亲,您别说了,伊姐儿她晓得错了,您也晓得她的性子,她就是急性了些,没有害人的心思……” 外面的日头在渐渐下跌了,那横亘已久的刺目天光也泛出了柔和的芒,透过洞开的槅扇将堂内的人物都描摹上了一圈浅浅的金环。 沈南宝就在这样晕眩的场景里,被彭氏那宛如蝉声的话,吱拉一下提了神。 急性子? 没有害人的心思? 这话别说她了,就是祖母也撑不起那张老脸听了罢。 也只有一直替沈南伊周顾圆情的彭氏,自觉得理所当然。 不过,就算彭氏说得再荒唐,多么让她听不下去,她都得留在这里,好好睁着这一双眼看看祖母会怎么罚沈南伊,掂量掂量,祖母心底对萧逸宸的忌惮,对门楣名望的看重。 这忌惮有多深,看得有多重,她日后狐假虎威的筹码便有多大。 沈南宝想罢,哀哀地蹙起了眉,“母亲,您是非要看着大姐姐闯下大祸才觉得严重么?” 第六十四章牵丝攀藤 彭氏一怔,恨眼看她,“我同你祖母说话,由不得你在这里插嘴!” 沈南宝道是,“的确是我有违规矩了,不过我也是担心着大姐姐,毕竟她今个儿可是同萧指挥使呛声了,那番言辞,别说我了,就是国公府夫人都白了脸,幸得好萧指挥使没追究,不若,如今大姐姐还能安稳跽在这里哭么?” 声音糯糯的,是沈南伊一向听不惯的声口,她抬起头来,把后槽牙切出了声,“用不着你猫哭耗子假慈悲!我就是和那个罗刹娑呛声了又如何?他不该么?做了那么多丧尽天良的事!更何况他还和爹爹早有恩怨,你和他勾搭在一起,说什么是替般若昭仪绣翬翟,指不定内子里筹谋着怎么害我们一家子呢!” 沈南宝听闻笑眯了眼,没说话,静静的看着她。 殷老太太却听得愈发心惊动魄了,直喝道:“越说越荒谬了!我看你这张嘴是不想要了,张嘴闭嘴都跟利刀子似的,非要伤着人!” 沈南伊怔了怔,一改方才嚣张的气焰,汪着眼怯懦地看向她,“祖母,我只是气她,她明明只是想看我笑话,想见我出丑,顾小娘害死了我弟弟不够,她的女儿现今还要来害我!” 殷老太太能不晓得么? 但殷老太太更明白,如今得悠着点。 毕竟如今沈南宝给给般若昭仪刺翬翟这事,若是运用得当,得了官家的青睐,老爷复职指日可待。 若是运用不当,就像现在,由着沈南伊闹腾,让沈南宝在府里把苦头吃尽了,把血脉的情分给断了,到时候只剩下一腔暗恨,和那萧逸宸借着般若昭仪的事真做出什么坏事,那时候才有的他们哭的! 殷老太太倦怠地抬了一瞬眉梢,“同你说了那么多次,你次次过耳不过心,也是我导示不切的过错,今天这事都这样了,你还是不认错,若我再这么越性由着你,到时候生了祸事,谁都兜不住。” 殷老太太看着那被彭氏护在怀里梗着脖子的沈南伊,有些不忍地蠕了蠕唇,“胡妈妈,伊姐儿出言不逊,数次运为,便掌嘴二十,让她戒掉骄慢的陋习罢。” 彭氏煞白了脸,“母亲……伊姐儿如今还没说亲,这,这掌嘴,可是要破相的,万一……” “万一什么?” 殷老太太俯下身,睥睨她,“万一破相了没人要?先不说屋子里有上好的药,不得让她留疤,便是今天这事,这可不是在家里闹的笑话,我点点头,老爷点点头,就可以三言两语地揭过去的,外头那些人还伸长了脖子看我们沈府到底是怎样的风教呢!” 见着彭氏还嗫嚅着,殷老太太心头的火登时攀上顶峰,恨声道:“就是破了相,也好!毕竟伊姐儿这么一张臭嘴,这要是嫁到外头,那可是叫婆家笑掉大牙,与其这样,还不如老死在家里,臭自家的人!” 说着,殷老太太转了脸,一拂袖摇指着沈南伊喝道:“胡妈妈,打!” 那狠了心的模样,宛如一把刀从天而降,斩断了沈南伊所有的傲气,她膝行过去,抱着殷老太太的腿求饶。 “祖母,祖母,我晓得错了,您别叫胡妈妈掌我嘴,真真会破相的,祖母您不是一直都盼着我能嫁个好郎君么?没有好的相貌,怎么嫁得了好郎君。” 殷老太太皱了皱眉,撇过头没说话。 沈南伊见状,只能转而朝沈莳磕头起来,“爹爹,您替我跟祖母求求情,您叫她别打我,就是打手掌也好……” 或许是真真临到了责罚,沈南伊再不敢那样趾高气昂了,痛哭流涕着,“爹爹,您想想四弟弟,我不想同他一样也因着沈南宝就……” 沈莳怔了怔,忽而地叹,“母亲,伊姐儿说得是……” 殷老太太却不留余地,抢了他的白,“如今她敢在指挥使跟前蹬鼻子上面,再纵着她,下次是不是在要在官家面前狮子大开口了?” 一番话堵得沈莳开不了口,殷老太太却横了一眼胡妈妈,“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打?” 胡妈妈见状,连忙唱了个肥喏,拿了上次那个藤鞭,还没着手打,沈南伊就已软倒在了地,摇着头甩出飞泪,“不,不……” 殷老太太看了一眼沈南宝,恼恨着喝了一声,“你们这些杀才愣在那里干什么?把大姑娘架住了!” 瞧着沈南伊终于被制服了,胡妈妈这才道:“大姑娘,对不住了。” 话罢,那双练得粗粝而厚实的手,抓起藤条得心应手地就来了一下,打得沈南伊猛然一偏头,脑子嗡嗡巨响,连泪都忘了流。 沈南宝眯着眸,看着一下又一下的藤条在空中飞舞,甩出泪,甩出沈南伊尖叫的痛声。 渐渐的,和记忆里沈南伊趾高气昂地站在她跟前,一次又一次甩她巴掌的画面重叠。 突然,她听到心底有什么东西破碎,她扒开来瞧,见是沈南伊所加三木倾尽消陨,露出狰狞的口子,从里钻出细嫩的青芽,在壅塞的心房里,轻轻的摇。 沈南伊呢,还跪在地心,口涎飞射的囫囵着口齿,“疼,祖母……我见着四弟弟了……四弟弟他……” 沈南宝如释重负的浩然一叹,向殷老太太屈了膝,“祖母,般若昭仪典礼在即,我得紧快回荣月轩准备了,便先退下了。” 殷老太太巴不得她走,点了点头,叮嘱了一句好生准备般若昭仪的翚翟,看着沈南宝踅身出了门外,这才叹了一声,“胡妈妈,不用打了。” 戛然而止的鞭笞声,落在沈南宝耳里,弯了弯嘴。 风月有些不大高兴地撅了唇,“姐儿,您怎么不待在那儿等大姑娘责罚完了再走?” 沈南宝看她一眼,笑,“兔子急了都会咬人,何况她们。” 风月听罢,不以为然得很,“这有什么?兔子再急能咬得过萧指挥使那么头饿狼么?瞧瞧今个儿老太太那惧怕的眼神,平日里那么活久见的一人物,还不是因着萧指挥使礼让姐儿了。” 耳畔的垂緌声嘶力竭地唱响着,像是连绵不绝的潮汐,一浪又一浪的,拍上来萧逸宸的脸,拍上来萧逸宸目光里的柔波,直拍得人头昏脑胀。 沈南宝不禁掂了掂隐隐有些发烫的颊畔,在一撇斜阳里偏过头看她,“你以为祖母是因着萧指挥使?她明明是想借着般若昭仪的翬翟替我爹爹翻身罢了。更何况,就是真因着萧指挥使,未必,你还真指着出事了,萧指挥使能帮我们兜着?” 最后一句,她说得小声,风月却听得清清楚楚,一张小脸被烈阳熊熊燃烧出矜傲的神采来,“姐儿您是这么想,但萧指挥使不是,照小的来看,萧指挥使定是喜欢姐儿的,不然……” “说什么呢!” 沈南宝急急打断她,像是有厉厉的风打在心口,‘咚咚’的响,“你也不怕着别人听见,没了我的清白?” 风月被她这么一吼,怯怯地低下头,嗫嚅道是。 沈南宝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唐突,她慢慢踱在海棠甬道上,曼应道:“靠山山要倒,靠海海要枯,我们只有靠自己,何况,祖母要是晓得我同萧指挥使真有那么个牵扯,你觉得还会留着我?” 风月骇了一跳,“姐儿这是什么意思?老太太难不成还会要了您的命么?” 沈南宝没答应她,视线移向沐浴在余晖里的荆桃上,像万点的灯火,星影的萤光,错落的绽放着,极尽繁华。 风月见她这样,恍若晴天霹雳,脸都没得血色了,“老太太不会如此绝情罢。” 这话方撂下,方官迎了过来,“姐儿一趟出去怕是累极了罢,小的早早叫了人烧了热水,就等着姐儿回来了。” 她一反常态的热情,让沈南宝后知后觉自己忘掉了什么事。 她惘惘地拍了额,“今个儿算是白跑了一趟,该问的没问着,不该遇的都遇着了。” 她对上方官投来的疑惑神情,没答话,只让他们打了热水进来,伺候沐浴。 荣月轩没设锅灶,要沐浴还得从后罩房一桶一桶提进来。 那些个下水们便隔着一道屏风,将满当当的热汤灌进木桶里,那水便撞着木制桶壁发出又沉闷又清冽的声儿。 沈南宝就在旁边褪得只剩深衣,等到兑好了水,方入了浴。 微涩的苦香从热汤里一蓬一蓬的蹿上来,沈南宝耸了耸鼻尖,惊异道:“不是平常用的白芷、桃皮么?” 伺候着栉沐的方官听罢,小声回道:“还是拿得寻常姐儿惯用的,不过往里面掺了安神疗不寐的酸枣仁、柏子仁等药物,这是主子的意思,主子说今个儿姐儿累了,用了这个,就早早歇息,一觉睡到大天亮,明个儿昭仪求官家的圣旨就会到府上来了。” 沈南宝一怔,热烈的水蒸气冒上来,烘得脸颊发烫。 她抬眼看着头顶的雕梁画栋,声音在水面划出孤寂寂的况味。 “便多谢他了。” 默了默,沈南宝又问了一句,“他还说了旁的什么没?” 其实如今心平气和的回想,自己纵使在竞渡时努力克制着情绪,但神色并不算得端稳,他既然都能察觉自己的忧怖,难免不会注意到陈方彦。 忡忡想着,那厢方官摇了摇头,“并没其他的话。” 想来也是,那么谨慎的一人儿,哪能把这样的话外露,沈南宝点了点头,道晓得,又说水有些凉了,让她再提些热汤来。 随着那槅扇开了又阖,在旁拿着巾栉替沈南宝擦背的风月这时才道:“姐儿,还是依小的那句话,这萧指挥使定是对你有意,不然这忙前忙后的做什么?还这么贴心地给姐儿准备安神的药汤。” 第六十五章聋者之歌 沈南宝望了一眼外头,见风声鹤唳晃得人影幢幢,遂压低了声儿呛她,“你这嘴和大姐姐有得一拼,怎得?上赶着要被掌嘴?” 风月连忙闭紧了嘴巴,眉眼却打起官司,生动形象地表达着自己的想法。 沈南宝懒得去看她这副模样儿,将身子埋进了水里,身上那些酸乏被热水激荡撞了出去。 就这样闭目养神了片刻,方官提着热汤沉沉走了过来。 拿着瓢,一勺一勺往浴桶里兑着水。 也就是这当口儿,沈南宝问她,“你替我捎句话给你家主子成不?” 方官动作微滞,低眉顺目地诺了声,“姐儿想让小的捎什么去?” 屋子里的灯芯结成了花,烛火一芒一芒地跳跃,沈南宝的那张脸也随着忽明忽暗起来,显露出一股幽邃的况味。 “你让你家主子查查陈方彦这人。” 拿铜针去剔灯花的风月回过头来,愕着一双眼看沈南宝,“姐儿查他做什么?” 风月嘬着嘴走近,手在热汤里划了划,清凌凌的水便涤荡了起来,漾在风月的脸上,一棱一棱的光纹下,是满眼的夷色。 沈南宝见状笑道:“这是怎得了?我记得那陈小侯爷没怎么招惹你不是?” 她不问还好,她一问,风月那嘴撅得能挂起油瓶似的,“虽没说什么话,那陈小侯爷也是身份极贵的人,不过小的看他那张嘴是拧着的,像阴沟里的水,拐着不知道多少弯,还有那一双眼,生得好看是好看,可是不老实,一直打量着姐儿,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沈南宝一震,只觉得埋在水里的那具躯体不是自己的了,不然怎得这么不受她控制的僵直起来。 她听到自己雷一样的心跳,“他一直看着我?他如何看得我?” 幸得水雾迷滂,盖住了风月的视线,让她没有察觉沈南宝的异样,唯是拿着巾栉替沈南宝拭着背,窃窃道:“说不出来,应当就是觉得姐儿好看罢,所以一直看?那陈小侯爷听闻不就是个孟浪的小郎君嘛?” 孟浪? 那都是他装出来的。 前世他骗过了所有人,就是与他同床共枕的自己不也被玩得团团转吗? 方官将水兑毕了,复续着方才的话,“小的等会儿子就把这话捎给的主子,应当不日就能 给予小的答复了。” 沈南宝笑笑,“便劳累你了。” 她又扮起了寻常的淡然模样,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前世那样的恨,怎么可能轻而易举的消散,那是埋在河底的淤泥,翻掘起来都势必要将一汪清流淌得乌糟,淌得浑浊。 沈南宝深吁一口气,将浸透了水的巾栉耷在脸上,苦涩的香味瞬间从她的七窍往心口里钻,钻得心口隐隐作痛。 而她无瑕顾及。 她只是祈盼着,祈盼着应当不如她想的那样——陈方彦也重生了。 沈南宝栉沐完毕,裹了件绸衣回到闺房,室内早被悠柔点好了灯,有一股蜡烛燃后特特持有的味道。 沈南宝便在这样的味道里抿着头,一面唤了绿葵进来,从抽屉里取出象牙雕花鸟图香盒,“你明个儿将这个拿去应楼阁,便说我体恤大姐姐脸上的伤,特特儿送来了膏药抚慰她。” “给我拿出去!给我拿出去!凭她是谁?还敢赏我东西?我屋里哪样儿没她的好?” 沈南伊尖啸着掷下香盒,随着呛琅琅的一声,登时盒盖分离,洒出细碎的粉末。 沈南伊却愈发觉得气堵,站起身,拿着一旁高杌的玉壶春瓶就往地上摔。 四分五裂的瓷片,在地上铿然争鸣着,骇得一干下人全部稽首在地,不敢说话。 那听到动静的彭氏眊眊循了过来,见到一地的碎片,揪心的疼,“好好的,你气什么气!还摔东西!你是生怕你祖母听不见,再来教训!” 她提起祖母,沈南伊恨意闪过了眼底,骇色却爬满了整张脸庞。 “我就是气不过!祖母为何要帮着她说话?祖母从来都不这样的!她从来都是最疼我的!母亲您看看,祖母昨个儿一顺着她,那沈南宝今个儿就得了便宜来我这里卖乖了,还让那绿葵给我送什么伤药,我要她送?我真真恨不得跑到荣月轩去撕烂她的嘴脸!” 彭氏听闻寒了脸,“你祖母的话全当耳旁风了?她都说了如今这沈南宝动不得,你爹爹如今还闲职着,再怎么都得等到你二妹妹那亲事真定下来,那沈南宝将翬翟做完毕了才好乖教她!” 沈南伊想起昨个儿祖母朝她瞥来的那记意味深长的眼,‘你如今就呆在屋子里,好好祈祷着你二妹妹和梁公子的亲事定下来,你五妹妹给般若昭仪刺绣得了官家青睐罢’。 像这种平日里都看不起的人物,如今却要仰着她们的鼻息过活,简直窝囊到了头! 沈南伊只觉得肺叶里塞了棉花似的,堵得她快要梗死过去。 她嗐然着,跺了脚,大泪倾下,“如今我在国公府夫人跟前掉了脸,可算是没法在京畿这儿处活了!那个沈南宝还要给昭仪刺绣,这真绣成了,般若昭仪穿着往众人跟前一视,到时候旁人就会像爹爹诞辰那样,各个都只会说我这个嫡女还比不得一个毒妇生的女儿。” 彭氏眼底填满了晦涩,单寒着嗓音道:“小人得志一时罢了,你侭让她风光,这爬得越高,才摔得越狠。” 沈南伊怔了怔,抬着那双泪眼看向彭氏,“母亲是有什么法子么?” 彭氏抻出锦帕替她拭了拭堕下来的泪,“你尽顾着关心这个,还不如关心关心你脸上的伤,要真落了疤,你就在家里好好当你的老姑娘罢!” 说着,彭氏看向瑟瑟发抖的明筝,“你去告诉那绿葵,就说我们谢谢她家姐儿送来的伤药了。” 沈南宝正临窗用着萧逸宸送来的膏药,听到绿葵的复述,杨了眉梢,“只说了这个?” 绿葵点了点头,战战兢兢地稍抬了眉梢,“只说了这个,不过小的在屋外头听到大姑娘摔了好多的东西,砸碎了好些瓷瓶,想来是气得狠。” 能不气么,她都蹬鼻子上脸了。 不过彭氏倒沉得住气,见了绿葵倒没什么动静了。 沈南宝想着,对着铜镜比了比花黄,问道风月,“是云母片的好,还是蝉翼的好?” 风月说都好,“不过,姐儿今个儿是要出去么?打扮得这么齐整。” 沈南宝迎着烈阳笑了笑,“今天这样好的风光,想来是最适宜接旨的。” 她正说着,司阍便匆匆告了人来道说是黄门擎着官家的懿旨来了,要五姑娘快去接旨。 沈南宝便挑了个绸罗剪成花胜的模样贴在靥上,穿着一件藕丝裙往厅堂而去。 沈莳一行早早在那儿候着,见到沈南宝姗姗来迟,面上又装扮得精致,不免恼火起来,“还不快行礼接旨,别让大人久等才是。” 那黄门嘬嘴嗳了声,“沈大人客气,原也是我来得早,这才让大人的一家子接迎慌忙了些,碍不着人五姑娘的事。” 客套话说了个来去,便切入了正题,那黄门笑眯着眼,抻开了圣旨来念,其内不外乎是般若昭仪的事,遂诵毕,阖府众人除了沈文倬都不见得有惊异之色。 待得沈莳恭敬唱喏,那黄门这才扶着沈莳起身,“沈大人好福气,有这么个伶俐的姐儿,日后少不得光耀门楣。” 一面笑说着,一面将眼拨到沈南宝身上去。 沈南宝垂着头,看不见是什么长相,不过那身姿长得毓秀,想来也是个玉琢儿似的人物,便顺势又夸耀了几句相貌颜色,得了些黄白物作程仪,心下足意儿,便说道要赶紧回宫复旨,满载而归了。 沈南伊才被掌了嘴,又被好生警诫了一番,不好作火,只能怒嗔了一眼沈南宝,踅了裙裾从角门快步离去。 沈南宛对比着二人日后的用处,想来是沈南宝更胜一筹,便兜搭着同她虚与委蛇了一番,才如复沈南伊的路径悠然而去。 剩下那殷老太太和沈莳,前者还是一如既往的佯着慈爱的模样,让沈南宝这段时日勿要有杂念,专心做翬翟便是。 沈莳呢,对插着袖子,站在沈南宝的跟前,眉眼官司打得分外纠结,“脸上还疼么?” 未料到他会问候这么一句话,沈南宝倒在原地怔了怔,方笑了笑,“不疼了,昨个儿拿了鸡蛋在脸上滚了滚,今早便消了淤。” “那就好,那就好。” 沈莳感喟着,微睁了眼,道:“昨日是我冲动了些,叫得你受了些委屈,不过你心底儿应该是明白的,我也是为你的名声着想,也不想你同那……有太多的牵扯。” 她回到家多久了,如今他才来说这么一番该是父亲说的话。 沈南宝看得太明白是为了什么,不过她并不愿着说破,眼里还顺着他们的意掺了点泪光,笑着道:“我晓得爹爹的用心良苦,也明白如今府上的举步维艰,遂从不怨恼,我只是担忧爹爹这般日益愁苦着这些事,会拖累了身子。” 沈莳髯须颤了颤,有些百感交集地撇了头,没去直视她的目光,“这些我都习惯了,倒是你,得不负般若昭仪的垂顾,好好绣翬翟才是。” 第六十六章粉饰太平 温情的话抽丝剥茧终于袒露出它真实的面目。 沈南宝早就料到会有这场斡旋,遂笑笑,说自己会全力以赴。 沈莳点点头,“你做得好,不仅光耀了沈府的门楣,日后你也好说亲些。” 沈莳干巴巴地说了一句,发觉好像话说到此处,已经言尽于此,好像再掺旁外的都是尬,遂叫她回了屋。 彼时晴暖,有燕雀在树枝跳跃着啾啾。 沈南宝拿着团扇遮起阳,刺目的天光透过绸面便变得月光般柔和,投在靥上,随着她浅浅地漾起嘴角,那花黄仿佛便有了生命,能扎进人的心坎儿里去。 沈文倬捂着胸,感受着隆隆的心跳,“五妹妹。” 沈南宝翣眼过来,一双含笑的眸子里粲然有光,“三哥哥。” 沈文倬顿时熄下了眼,“旷日未去见你,五妹妹的伤可好了?顺道也恭贺五妹妹绣艺蒙得般若昭仪的青睐。” 沈南宝摇着扇,“多谢三哥哥慰问,已经大好了。” 她说着怕沈文倬不信,还特特儿翻开了手掌给他看,“都在结痂了,已经可以利索的劈线穿针了。” 入眼的是莹白洁净的掌心,上面虬结着褐色的暗痂。 虽然道道都有了好转的迹象,但依然叫人看得触目惊心,沈文倬不由拧紧了眉,“伤得恁般深,也不晓得会不会留疤。” 沈南宝斜睇着笑看他,黑白分明的瞳仁里有着最善解人意的颜色,“当是不会,这不是有三哥哥给的金疮药么。” 沈文倬果然好受了些,眉目松下来,“可是用完了?若用完了,我再叫人拿一瓶……” “还没呢,足够的,多谢三哥哥了。” 沈文倬就光看她,白皙细嫩的皮肤,像璞玉经了雕琢,光鲜亮滑,衬得那微微上扬的眼梢愈发直达人心。 他突然想起那日五妹妹被掌箍后,他回去质问二姐姐的情形。 二姐姐怎么说的? 二姐姐当时板着一张脸,将嘴抿得紧紧地看他,“你只用心读书便是,何必管这些?若你真的要管这些,为何你不管管我的亲事?叫我好好地、风光地嫁出去?凭何去做别人的填房?” 一 壁儿说着,一壁儿就红了眼眶,泣着自己的难处,又泣着她为他的忍让,而他从来都过眼不过心,却心疼起五妹妹手上的伤。 如此说下去,叫他再没了立场质问下去,心底儿更壅塞起来。 他不明白,同样都是姊妹,为何会这样抵牾? 他怏怏的,小娘就同他说,五妹妹不像他以为的那样简单。 可是,五妹妹真的不简单么? 沈文倬掀起眼,迎上沈南宝嘴角抿就的弧度,明明是那么纯善的况味,为何叫小娘和二姐姐咂出了深意。 他凛下眉,负手沉吟,“现下应该不疼了罢?” 发现自己好像翻来覆去地说着犯蠢钝的话,沈文倬耳尖微微有些烫,嘬了嘴道:“瞧我说的什么话,你定是不疼的,不然怎么做刺绣……就五妹妹,我那日去问了一下舒直,他说他并没有玩弄你的意思,不知道为什么叫国公府夫人说出那样的话,而且他也没想着现在就来上门提亲,他是打算着及笄才来的。” 他听到她轻轻‘嗯’了声, 语气好像有些恹恹的,害怕她不信,他又替自个儿的好友打起包票,“五妹妹,我也觉得舒直不是那个意思,他虽说平日是有些风流,不过从来都敬着每个小娘子的,不会逾矩怠慢半分的。” 沈南宝看他好像很着急,眉头是蹙着的,眼睛是嗔着的,就是嘴角也抿得严严的,不由得,她掩了锦帕嗤起来,“三哥哥,我晓得的。” “我虽然没同谢小伯爷相处几次,不过都道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谢小伯爷既然能同三哥哥交好,那必然品性是可靠良善的。” 沈南宝摇着扇,在轻晃晃飘忽儿的影里眯了眼,“不过,三哥哥,即便谢小伯爷没有这个意思,但开国伯爵夫人定是这个意思,不然国公府夫人也不会至于那日说出这样的话来,所以就如我那日说的,这事剪不断理还乱,没必要白费功夫去顾的,还不如就这样,也能遂了两家面上的和气,至于谢小伯爷,只消交付给时光,任落花流水,春去秋来,到时候什么样的情愫都能淡的。” 她还是那样柔柔弱弱,仿佛谁都能捏她一把的样子,但心儿是实的,有着自己豁然的见地,谁都左右不得。 沈文倬叹息,不由又想起沈南宛满眼通红蓄泪的模样。 都说会哭的孩子才有奶喝,可是为什么他就是愈发怜疼着眼前这总是笑盈盈的五妹妹? 或许是觉得她明明是那个最小的,最该哭的人儿,却因为早早的见惯了世态炎凉,所以捵一张脸皮儿冲着旁人假笑。 这般想着,心头愈发泛起了酸。 沈文倬不由得,郑重地看着她,“五妹妹且安心,你等我高中,日后你及笄了,该你说亲,我必定替你择人中龙凤,让你风风光光的大嫁。” 风风光光么? 她这辈子重生回来,就从来没有想过这些。 她只想避开陈方彦,好好替母亲报仇罢了。 沈南宝坐在黄铜镜前,听着耳畔玉漏嘀嗒的水声,讷讷眺望着窗外穹隆,明日应当是大好的天气,一轮月盘高挂树梢,万里无波无云,以至于银辉洒下来,亮堂堂的,又如绡纱轻薄,将整个荣月轩都拢在雾霭里一般迤逦。 方官就在这样缥缈的仙境里踏出了板正的步伐,走近了她,“姐儿。” 悠柔正在榻边替她铺着床,沈南宝见方官眼底的‘有事要告’,打了个哈欠,问道悠柔:“可是铺好了?今个儿我劈线劈了一下午,眼睛又酸又累,现在都打起架来了。” 悠柔从鞋凳子退了出来,抄着手屈了膝,“铺好了,不过而今入夏了,天气愈发热了, 所以小的将姐儿屋子的窗扇都打开了,好透风,也不至于闷热。” 她小动作一向很多,不过都是明眼能见的,遂沈南宝摆了摆手令她退下。 方官便一面替她解着丝绦,一面说道:“主子捎来了话,叫小的替姐儿解惑之前先问问姐儿为何要查这个陈小侯爷。” 早前让方官递话,她就知道会有这么一问,毕竟他忖着自个儿的深虑,她亦有自己的打算,反正都是两个精刮的人,就紧等着谁先兜不住,谁先说那句冒失话。 沈南宝站在珠帘前,深着一双目看方官垂首下来的髻发,那发光溜溜、乌黑靓丽,若是好生挽个纂儿,也不会比沈南伊差到哪里去。 发觉自己想岔了,乌黑的眸子瞬间漾起了笑意,“我瞧那陈小侯爷清风霁月的,玉瓷样儿的人物,何况他还来找我讨要锦帕,我对他好奇得紧。” 方官向来沉稳的面目如同锈化的楔帖,一块一块剥落了下来,“姐儿这话是……中意陈小侯爷?” 沈南宝褪下短襦,乌浓的眸子含着不以为然,“女子探究男子,不为着情,那是为着什么?” 她可不是为着情么? 被骗了数十载,还被一捧毒茶害死的由爱生恨的情么! 她眸子里含着泠泠的光,不似说假,方官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直顾埋着头嗡哝。 “那陈小侯爷是北郡侯府的嫡长子,不过自小生母升遐,那北郡侯爷感念陈小侯爷幼怜,便另续了中奉大夫的婗女布氏作续弦,那布氏因是小娘生的,自来胆小慎微,又害怕旁人说她做继母狠毒,所以一径儿宽让陈小侯爷,宽让宽让着,便宽让出了毛病,养就了陈小侯爷糟粕一样风流性儿……” 这些都是沈南宝都知道的,不过她不好打断,不然遭方官瞧出端倪,往萧逸宸那壁尽诉,到时候不晓得惹到什么样儿麻烦,所以侭心听着。 左一搭着‘嗯’,右一回句‘怪不得如此’,总之这么说着,终是说到了沈南宝想听的事。 “北郡侯爷都快要将陈小侯爷划出族谱了,谁曾想,偶一日那陈小侯爷竟说道有神女入梦,告了他天机,他必须上告官家确保国祚延绵,就这般糊里糊涂作了左曹职事官,直接委任旱虐一事。” 方官说着,替沈南宝褪着中衣,不小心碰到了沈南宝的手。 笋尖一样的指头凉得像冰鉴,方官眸子微动,“姐儿,怎么手指这么冷?” 沈南宝整张脸蒙上了严霜似的,连提个嘴角都费劲得很,“大抵是悠柔窗户开得太多,风大进大出的,吹得我冷得很罢!” 余光瞥到方官要抬起头来,她舒展了胳膊,连声哈欠起来,“你去把北面那一溜儿窗关了罢,再将灯都灭了,我昨个儿睡时点了几盏,那火影便晃得我眼睛疼,睡也睡得不安稳,今个儿可不能这样了,不然明个儿我不好下针。” 她说着踩在脚蹬上踢了鞋,入了榻就闭上眼作睡,仿佛那眼皮子有千斤重,根本撑不了一时半会。 方官见状,也不好多留,任她吩咐那样,拿了铜针将烛火一一挑灭,这才退出了槅扇。 荣月轩虽叫人好好拾掇了一番,但年久失修,每次开阖都会碾着门臼发出凄厉的惨吟。 沈南宝便在这样的声调里,赫赫然睁开了眼。 第六十七章旧春闺梦 玉漏还在嘀嗒着水声,外面有风涌动,拍得窗棂嘎吱嘎吱的摇晃,檐角铁马也被卷出了尖啸哨响。 很快就听到窸窸窣窣的雨声穿插着天幕,淅淅沥沥地落下。 起初不过雨线,后来伴着隆隆的雷声,竟幻化成巨大的雨点,以一种锐不可当的姿势砸下来,从垂脊滑下,在月台上溅起水珠子,啪嗒啪嗒的,几乎要蹦得比吴王靠还要高。 沈南宝便在这样的雨声里想起了前世的陈方彦。 想起她才嫁过去的头两年,就是在这样的雨季里,他陪她在炕上温存,因闲得无聊,她便拉着陈方彦翻起花绳。 她手指柔软纤长,花绳在她指尖里灵活变成不同的形状。 但陈方彦从小习武,端来就是直来直去的大刀阔斧,手指也粗苯,所以总是翻得不成样子。 那时候她就笑他。 陈方彦不服气,挠着她的胳肢窝逗她笑,“你也就这点比得过我,你对对子不行,写字也没我好看!” 他这话说得着实太气人,也叫他一直宠着,所以她那时候无法无天了些,登时从床上拔起来,走到案前一边施清水磨起墨,一边冲他招起手。 “来来来,我倒要好好看,谁写得好看!我的养祖母都让我写春联贴门口呢!” 她说得信誓旦旦,可是最后并没有比过陈方彦。 他写得字太好了,铁画银钩,就是轻轻的一捺也浓墨重彩,力度不断,宛如擎刀杀四方的悍将,气势赳赳。 她索性气恼起来,冷冷瞪他,“你何必这般埋汰我?你要是嫌弃我不好,你告诉我,我自个儿晓得收了细软回去。” 说是这样说,她却叫风月把他的东西搬到了书房,让陈方彦睡了三天的书房。 后来陈方彦好说歹说,最终用教她练字作筹码,才得以回屋和她同榻。 那时候,她沉溺在他英挺的眉眼里,只觉得他怎么生得那么好看,自己一生的苦难终于因他熬出了头,却从没细想过,纨绔的陈方彦一向以不学无术著名,何以写得那般好的字。 也从来没有细想过,他偶尔袒露出来的见识,明明那么有远见,明明已经看透了所有人,为何还这般佯作着蠢蠹的模样。 她没有细想过。 直到她缠绵病榻,只剩最后一口气时,他穿着铁腥味的缁衣走来,看她的那双眼铺满了厚厚的一层严霜,那向来嬉笑的脸也冰纨似的冷酷肃杀。 那是沈南宝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他,全然不一样的他。 陌生到她又如初见时那般,小心翼翼地唤他,“陈方彦。” 这是他们之间的称呼,是陈方彦硬要求的,他说这样的直呼其名,就好像两人坦诚相见。 她当时听到他这么说的时候,是真的高兴啊,也从那个时候,她再也没有对他隐瞒。 可是他呢? 他从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在骗她。 骗到了她的人。 骗到了她的心。 最后骗得她死不瞑目。 她不知道她死后,陈方彦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如他所愿那样,登上极贵。 想来应该是没有太遂他的意。 不然陈方彦怎么可能会重生呢。 起初她还难以置信,觉得可能是自己推变了前世的因,才改了后来的果。 可是再如何改变,陈方彦怎么可能未卜先知,唯一能够解释的,便是陈方彦同她一样,也重生了。 沈南宝在凌厉的雨箭里阖上了眼,默默想着,日后需得收刹了,绝不能让陈方彦瞧出端倪。 翌日,沈南宝是在廊下风月与人口角中醒来的。 “你都不认识那人,你就收了他的东西收进来,这次索性真是药,那下次万一里头藏了污蔑姐儿的暗器你该怎么自处?” 沈南宝只觉得头疼,拖长了腔调唤她。 那怒吼声瞬间噤了下来,随着槅扇的开阖,很快就露出来风月的身形。 “姐儿,您醒来了?” 那门陡然被打开,灌进来清风,夹缠着泥土的清香,让沈南宝精神陡然一振,她乜了眼风月带着讪味的眸子,打了个 哈欠。 “你说得那么大声,可不得叫我醒来,什么时候了?” 风月晓得自己错处了,很狗腿子地踱到床榻前,替沈南宝穿鞋,“隅中了,不过今个儿谢小伯爷来了,老太太便免了姐儿的晨省,小的见姐儿睡得沉也没叫姐儿起来。” 沈南宝愕着眼睛,“谢小伯爷?” 他母亲才叫了国公府夫人来说了那么一通不盐不酱的话,怎么还可能叫谢元昶来沈府? 大抵是瞧出了她的疑惑,风月嘴角抿深了点,笑得颇不自禁,“那谢小伯爷说是为着功课过来的,不过小的看谢小伯爷一向制业厉害,只有三公子找他讨教的份儿,哪有他登门拜访求三公子教导的,所以小的觉得谢小伯爷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姐儿您呐!” 她一向戏谑惯了,沈南宝说了多次都不听的,也就懒得矫枉了,只问她,“那你方才同谁闹着口舌,又气什么呢?” 风月便似变戏法一般,忽而从身后抻出剔红拒霜花纹圆盒,眸子笑眯眯的,“姐儿,这是谢小伯爷叫人送来的膏药,说是祛瘀消肿,还能淡化疮疤,还捎了封信,特特儿嘱咐了只要姐儿亲自揭开。” 一面说着一面将信递了上去,“小的看过了,这信绝没有拆过。” 沈南宝看着那烫金的火漆蜡封,完整无损地妥帖在信口处,眉心颦蹙起一点,“你去告诉方才收了这物的人,说我们荣月轩没有私授旁人之物的准则,叫她自个儿带着着匣子还有这信到老太太跟前请罪,别再来碍我的眼了。” 这般说着,也不顾风月的纳罕,叫了方官搭起绣架,一壁儿走起了针。 那殷老太太尚在碧山长房里同容氏说话。 自那日同知州通判家相看后,已过去了两日。 整整两日都没得动静,容氏不由得按捺不住了。 “老安人,我那日并未出去,不晓得是怎样的情形,只听说闹了些风波,我不好揣摩,便想着来问问您,您同我说说,这知州通判家是怎么个意思?他们到底看没看上宛姐儿?” 殷老太太是个沉得住气的,不过遭容氏这么一撺掇,想起那日到底有伊姐儿搅.弄是非,心底也惘惘的。 不过到底不好在小辈跟前失了端稳,遂掂起茶盖儿,捋着细乳缓缓抿道:“才两日罢了,且等等,就是一来一回,找官媒上来说定,也要些时候不是。” 说是这样说,两家隔得远,谁人说定好那个麻烦,定是怎么便利怎么来。 若心头真属意了宛姐儿,定是寻人在京畿找了官媒来说,然后回去好好准备。 哪里还会延捱这么两日。 容氏绞着帕子,面色愁容,一张佛面下满是蛇心地暗恨起沈南伊来。 更打算着,若是这亲事黄了,必得好好找彭氏她们讨要个说法! 也就这个时候,先前儿被沈南宝训斥的下人擎着圆盒和信纸来了碧山长房。 殷老太太皱着眉看着眼前这个俯首在地,泣不能已的倚湘,“五姑娘叫你送的,除了说不能私相授受,可还说了些旁的?” 倚湘摇头,“并未,只是老太太,五姑娘定是都晓得小的们是老太太安插进去的眼线,所以才这般一直瞧小的们为眼中钉,镇日叫小的们做粗使,是想尽了办法要支开小的,也就悠柔和绿葵稍微能够近身伺候。” 殷老太太冷哼一声笑,“那绿葵她留着是有用处,悠柔是特特儿放在身边给我看的,同你们又有什么区别。” 话虽如此,但重活轻活做上手是不一样的。 眼瞧着悠柔她们养得愈发永光焕发,衬得她们这些愈发日益憔悴了。 从前她在老太太屋子里虽说不比胡妈妈不比碧簪,但怎么说也不至于洒扫庭除,还做秋千那样又苦又累的活罢。 这次正正好,五姑娘打发了她回来,她就是受些皮肉之苦,也绝不回去荣月轩了。 倚湘暗暗打定了主意。 殷老太太目光一捺,瞧上胡妈妈递到跟前的圆盒和信,颔了首,“你将这物原封不动地拿回去,就同五姑娘说这是谢小伯爷的心意,容不得我们来践踏,还是好好收下,将养好手上的伤才是。” 倚湘晴天霹雳似的,踯躅着唱喏一声,戚戚退了下去。 容氏瞧着,嗐然一声,“老安人,您瞧那倚湘的样儿,是百般不愿意回那荣月轩呢。” 殷老太太看都不看地啜了一口茶,“一个下人,哪容得她想不想,愿不愿意的,就是大娘子也不能百般顺心不是?” 言辞里带着提点,叫容氏一怔,忙讪笑起来,“老安人说得是,就像这谢小伯爷,一颗痴心不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嘛。” 温热的茶疏进嗓子,拂得殷老太太喟然的一声,“感情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五姑娘又是个心思细腻的人,就像那万年寒冰,也架不住温水慢慢泡不是?” 殷老太太曼曼放下了盏,“也别说她了,就说宛姐儿的事,我们再擎等上两日,若那边还没个动静,我就叫大娘子去问问,你别招人去捕风捉影,捉那些雁毛儿了,倘或若漏出什么风声,叫知州通判家觉得我们是上赶着要去他们那儿,到时候就算嫁过去,也少不得让宛姐儿被挖苦。” 第六十八章共结琴瑟 沈南宝方方用金线勾了孔雀的翎端,那倚湘败兴而归,临到沈南宝跟前复述了老太太那一席话。 沈南宝走着针,因没抬首,所以不见那深深抿就的嘴角,只听得她轻淡淡地问了句,“祖母可还说了旁的没?” 再过小半年,她才满十四岁,巴掌大小的一人儿,坐起来只比那粉青釉梅瓶堪堪高了点,却不知为何让倚湘犹如面对泰山一样内心紧蹙得厉害。 “并没有。” 她声音有些颤抖,掺着叫人伶伶的况味。 叫沈南宝不得不抬起头视她,“你好好说便是,你今个儿这事做得不对,但我也没有多加责你的想头。” 言讫才发现她两手空空,垂着首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东西呢?” 倚湘听闻蓦地磕起头来,“姐儿,是小的过错,小的也没想到回来的时候能在半道碰到大姑娘,叫她把那圆盒那信封一并拿走了!姐儿,您便罚小的罢!小的罪该万死!” 风月瞪大了眼睛,气得脸红脖子粗,“大姑娘这么做也忒不要脸了罢,那可是谢小伯爷给姐儿的东西,她说拿就拿?” 这话像是兜头的冷水,泼得倚湘愈发抖得厉害了,舌头都打起了绞,“小的……是小的的错处……可是那是大姑娘,小的不给,她就叫明筝打小的,小的也是没法子……” 风月见她这样心头也不好受。 虽说这些个下人肚里存着其他心思,胳膊肘也是往外拐的,但到底身契拿捏在老太太手上,他们举步都难得自愿。 嗐然着,那边的沈南宝却将目光碾子似的在倚湘身上滚了一遍又一遍,也不晓得滚出了什么名堂,反正最后她道了一句。 “本来这东西收了也不好,叫大姐姐拿了便拿了罢,她脸上有伤,正巧需着那物,你就别擎记在心上,安心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就罢了。” 如此打发了倚湘下去。 昨个儿雨下了整夜,噼里啪啦的,简直鞭辟入里,势必要进到每个人的心窝子里去,今个儿一起来,叫日头那么一晒,倒雨旸时若,分外叫人神清气爽。 风月打开槅扇,让天光透进来点,她自个儿却站在晴暖的日照下,语气惘惘的,“这沈府的下人难做得很,哪儿哪儿都得挨骂,还是赵家好,主子不端架子,下人也能够活得自在,就是使力也使得侭心些。” 一向说话不过脑子,没心没肺的风月突然惆怅起来,倒惹得沈南宝险些错了针,她迎着漏进来的日光看向风月,眸子跟一汪清泉似的泓澈。 “你还是省省心,少怜惜心眼比筛子还多的她们,多周顾周顾我罢,般若昭仪晋升之日在即,我这才开了头,也不晓得绣不绣得完,能不能绣得般若昭仪满意。” 风月没听出她话里的含意,只觉得自个儿懈怠了主子的情绪,赶紧重振了旗鼓,精神抖擞地问:“姐儿要小的做什么?劈线?穿针?不过,小的多嘴说一句,姐儿您这绣样哪能有不好的?但凡绣得完,定是让般若昭仪爱不释手!” 说是这般说罢了,沈南宝还是不敢懈怠,如此风平浪静的绣了两日,如坐针毡的容氏终于迎来了知州通判家的口信,说是明儿就会上门来提亲。 容氏喜不自胜,连忙同殷老太太商讨着明个儿该当如何迎来送往。 那沈南伊因脸上有着伤只能垂了帘旁观,沈南宛不好独个儿见梁公子,遂叫了沈南宝作陪,也不必说什么话,只琉璃樽那样的坐在一旁,当个听客就好。 于是次日一早,那梁公子骑着马儿,拎着鹅,抬了两大箱子和一瓯瓯的酒,浩浩荡荡地从沈府的正门而来。 沈南伊在夏至晨间浓浓的白雾里,执着扇掩住脸,只露出一双恨眼道:“二妹妹到底好福气,什么事临到她头上都转危为安,怪不得近来行事愈发的蹬鼻子上脸!” 一壁儿说着,一壁儿看向一旁娴静着整张脸的沈南宝,嗤了声,“不过我还好,到底是嫡女,不像五妹妹,这手头上还紧赶着要给般若昭仪做翬翟呢,竟还被拉去做陪衬。” 那语气里掺着怜又夹缠了些讥讽,却没撼动沈南宝半分情绪。 她还是张着那双淡得咂不出味道的水眸看着沈南伊,视线在那白娟地绣孔雀的扇面停了一瞬,随即笑道:“这也是没法,大姐姐脸上落了伤,不好见外客,不然叫人看见了又会说一嘴端午那日的事,惹得谁谁都下不了台。不过我瞧大姐姐这伤好得挺快,想来是谢小伯爷给的药膏极厉害罢。” 本来是极损的一句话,沈南伊却听得兀自轻笑起来,“可不是,那谢小伯爷果真是极贵重的人物,随随便便出手的药膏就是顶得了百两的罕物,叫我这伤好得快不说,眼瞧着长出来的新肉也比先前的还要白嫩,说到这处,我不得不问一句,五妹妹应当不会怪我占了这东西罢?” 这话听得风月气得牙痒痒,正中了沈南伊的下怀。 沈南宝却点点头,“我感谢大姐姐都感谢不过来,哪里还有怪大姐姐的心思。” 她说着嗐然了一声,眸子深弯,徐徐打起了扇,“毕竟早先儿祖母就叮嘱过了,谢小伯爷同我不相配,我自当时时刻刻谨记,不敢有半点逾矩,更何况这等‘私相授受’的东西,我起初还愁呢,怎么打发了……你说扔了罢也怪可惜,不扔了罢仿佛也于理不合,还好有大姐姐替我兜着,正好物尽其用,也不必拂了谢小伯爷的心意。” 所以这话意思是说她沈南伊是捡沈南宝不要的东西么? 沈南伊涨红了脸,气涌如山塞得喉咙又紧又疼,还没来得及说话,那厢沈南宝福了身,道:“大礼抬进了门,官媒也在里头说话了,料是不消几刻二姐姐就要见梁公子了,我还得似大姐姐说得那样,往那儿戳人眼子呢给人陪衬呢,就不能陪大姐姐说话了。大姐姐自个儿打发了时光,别往人跟前晃悠,妨不得又惹恼了祖母,吃一顿鞭子呢。” 话罢,扬长而去。 气得沈南伊在原地跺脚捶胸。 风月见状忍不住嗤笑,“大姑娘同姐儿拌嘴何时拌赢过?都不晓得收敛收敛,还要撞上来讨骂受气,真真活该!” 沈南宝笑了笑,“她哪里晓得收敛,你看她拿了别人的东西都还没脸没皮的耀武扬威,就晓得这根上是烂透了的,枉她还是祖母自小教养出来,却这般没规没矩,再这么下去,别说祖母那一世英名迟早要被她葬送,就是沈府的清誉都少不得遭人掩嘴囫囵笑呢!” 说这话时,她提了裙跨门槛,那清冽冽的眸子被幽幽的室内一遮,霎那变得萦泓而深邃,像极了明镜高悬的判官,有着殷老太太都不敢想象的持重端稳和老谋深算。 那梁越早在偏厅坐了下来,在他对面的就是扇子都掩不住满脸羞意的沈南宛。 见到沈南宝过来,沈南宛虽心头耿介她,但到底庆幸她过来解了二人尴尬的局面。 “我还在想是不是五妹妹同大姐姐说得正是兴上头,忘了我这个二姐姐呢!” 沈南宝便笑,“哪里的话,方才大姐姐还同我说呢,要不是她身体有恙也想陪二姐姐过来说说话。” 这就是客套话了,谁不晓得沈南伊那个脾气,镇日趾高气昂,只准别人给她作陪衬,哪里愿意给别人做陪衬的。 沈南宛应景笑了笑说道惋惜。 梁越也是个懂得宅里这些弯弯绕绕的,便笑着提起沈文倬,“我上次端午见令弟没成,这次总以为会成了,没想到竟然还是扑了个空。” 沈南宛摇着扇,那扇坠随之翻腾出幽幽的况味来,“梁公子说起这事,我也正惆怅着呢,他近来准备着秋闱的事,日益重负,我眼瞧着他每日晏起,眼下却愈发地乌青,我和我小娘是急得团团转,毕竟我们没经历过这事,不知道如何替他释怀,叫他放轻松些。” 说着,沈南宛羞赧赧地抿了嘴笑,“梁公子是从科举厮杀出来的 儒生,想来应当是晓得这个儿该如何办的罢?” 梁越罢了盏,眉间染了些肃色,“二妹妹这话抬举,不过令弟这样,我想应当是自个儿与了自个儿太大的心里重担,才这般废寝忘食的罢,还是得好好说,叫令弟需得平常心对待,不然过犹不及,反倒拖累了身子。二妹妹若实在拿捏不准,自去禀了父亲,叫父亲来说,令弟应当听得进去。” 沈南宛喏喏听了,待得下聘顺遂后,便照着梁越这话跟沈莳说了。 沈南伊就在旁听着,也不知道是不是方才遭沈南宝一通怼还置着气,又或是恼恨沈南宛这个素日不起眼的人,竟比她先有了亲事,反正就不盐不酱地嗤了一声。 “我瞧二妹妹素日也没有在母亲跟前晃悠不是,这都还没嫁出去呢,就有了做主母的风范,也不晓得是同谁学的。” 第六十九章家长里短 沈南宛如今是下了定的姑奶奶,哪里还用得察别人的言观别人的色,反正怎么心头畅快就怎么来,遂当即乜了一眼沈南伊。 “大姐姐,我这是关心我自个儿的弟弟呢,怎么就叫主母风范了?再说了,大姐姐你这话说得,仿佛这家里有两个主母似的,我不跟着彭大娘子学,还能跟着别人学?” 沈南伊一窒,涨红了脸。 彭氏到底心头不快这几日被容氏母女压着,见势便帮衬了句,“宛姐儿说得极是,不过伊姐儿方才那话也提醒了我,宛姐儿到底是日后要去知州做主母的,天高皇帝远,这要是哪里做得不称心了,又或是遭人欺负了都鞭长莫及得很,所幸明年开春才嫁出去,日子还长,我就趁着这段时日好好教导一番宛姐儿罢!” 叫她教导,那岂不是让宛姐儿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容氏心头一急,正要起身说话,只觉得胃里一阵阵痉挛,浪头似的,一下一下打上来,没忍得住的‘哇’了声,伏在椅搭上干呕起来。 沈南宛这时哪里还顾得上反嘴,忙忙踱到容氏跟前替她拍背,“小娘这是怎得了?可是晨间吃坏了东西,这好好的怎么吐了起来?” 殷老太太愕然,坐在上首由胡妈妈扶着,慢慢地站了起来。 彭氏一怔,很快阴起一双眸,搓着她那银牙糯米似的牙花子幽幽笑,“这天气愈发热起来,容小娘还是得紧顾着自个儿的身子,老大不小的一人儿了,哪里还同从前那般年轻吃什么都不嫌撑得慌。” 沈南宛着急得厉害,一双碧青妙眸里哪还有素日的端持静稳,也没管彭氏酸言涩语,只跪向殷老太太请示着要请大夫。 殷老太太愣了须臾,恍惚被沈南宛唤回了神,连连点头让胡妈妈赶紧去请大夫。 所有人都惴惴不安,只有沈南宝四平八稳地坐在玫瑰椅上,日落的黄昏跌跌撞进来,她就在这样晦涩的光影里,一下一下地拿扇扑风。 若是她记得没错,前世容氏传出有身孕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 她还以为自己回来,做了那么多的事,后面的发生会遭改变,没想竟还是万变不离其宗,该来的总会来。 也正如沈南宝记忆中、殷老太太她们猜测的那样,万大夫过来把脉,不消顷刻便作揖恭贺着沈莳,道说容氏怀了身孕。 沈莳自然狂喜,从位上走了下来,扶着汪睇着泪眼的容氏只要她坐下。 彭氏虽心头暗啐容氏这个喝高碎的,肚子却有福气得很,生了一胎又一胎,如今半老徐娘了都还能再有孩子,但面上做足了主母的宽和姿态,笑盈盈地拉起她手。 “我说妹妹你也是,真真太不小心了!自个儿身子怎么情况都不晓得?还好今个儿是当众吐了,这要是自个儿掩在房门里来一遭,是不是囫囵吃个解腻的酸枣、山楂,到时候肚子疼得满床打滚才反应过来?” 一通掺酸夹涩的话没说恼容氏,反倒让她掖了掖眼,破涕而笑,“大娘子说的是,是我不好,只是也是我没预料的,毕竟年岁这么大了,竟还再有了孩子,说出去都怪羞人得很。” 羞人! 可不是羞人嘛。 但羞的不是容氏,是自己。 两人差不多的年岁,老爷就尽爱往容氏屋子里跑。 虽说是为了安抚容氏嫁女的心,但其中也不掺着老爷的确疼爱容氏的缘故。 彭氏绞着手帕,咬牙切齿了一阵儿,忽而就轻笑起来,“你这是多子多福,旁人都羡慕不来的,哪里还笑你,不过你如今有了身子,宛姐儿这嫁娶一事,你是抽不开空了,妨不得闪失了胎儿,还是交由我一手打点的才好。” 容氏方方还喜极的脸一下眊眊了起来。 彭氏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但那知州通判方才送来的定礼虽没仔细打点,她也略略瞟了一眼的,里头金钏金镯琳琅满目,怎么着那两大箱子都值当个几百两。 这要是让彭氏打点,那就是进了应楼阁的私囊,到时候找都找不见个影。 容氏正要起身说话,那厢殷老太太点了点头,“大娘子说得对,你如今这胎才一个多月,需得安稳,其余的还是不要操心的好。” 一个棺盖兀笃笃盖下来,压得容氏和沈南宛瞬间没了血色。 方才还因着母凭子贵,待嫁姑奶奶的二人此刻泥胎似的焉在了一旁,也不吭声了。 正巧这时外头传来橐橐的步声,沈文倬穿着个菱花交领堂然入室,想是才睡醒,起来得匆忙,那发带歪斜着,腰间上的玉佩也啷当作响。 看得沈莳蓦地皱了眉头,“你倒起来得早,你瞧瞧这天,都什么时刻了?” 沈文倬在他的骂词声中伏低了身子,“是我不好,最近也不怎么的,夏乏得厉害,总是睡不醒,还望爹爹宽量,也请爹爹勿要生气,妨不得气坏了身子。” “你二姐姐方才还说起你这事,替你担忧……” 沈莳气不已,但想着容氏如今到底怀着身孕,当她的面骂沈文倬,恐郁塞了她的心,便长吁一口气,“你还是得好好规诫着自个儿,镇日这样成什么德行?你如今小娘也有身子了,你难不成还叫你小娘大着肚子替你担心?” 沈文倬讶然,“我……我小娘有身子了?” 他欣欣然一双眼看向容氏,容氏摸着平坦的肚子,强牵了嘴角,“一个多月,还没显怀。” 明明是很高兴的事,但彭氏方才那顺水推舟的夺权,到底让容氏恹恹了起来。 沈南宝从正厅出来,慢慢踱上游廊,耳边是风月看客似的品味方才好戏,“怪不得旁人常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姐儿您瞧瞧方才彭大娘子和容小娘的神情,简直是五花八门,比外头那些个架着台子唱大戏的都厉害!” 沈南宝眯眼看向烧红的穹隆,长长的睫毛交织出难以让人堪颇的机警,“她们唱得越厉害越好,这样才没闲心顾及我。” 话虽如此,如今对于彭氏来说,大头是容氏肚儿里的那个种,小头仍然提防着沈南宝。 不提旁的,就是那镇日在应楼阁来晃悠的绿葵,就足矣让彭氏有火烧屁股的感觉。 遂沈南宝前脚才踏进荣月轩,那方官后脚便借着给她篦头的空当,向她悄声说:“先前姐儿叫主子留心绿葵的事,如今有了新的动静,彭大娘子身边的白茋今个儿借着知州通判家上门定礼的空当,从角门溜了出去,往绿葵住的冰盏胡同方向摸了去。” 风月一怔,忙透过漏花窗往外探去,见周遭人影悠悠,这才狠狠压低了声音急道:“这可怎么办,这要是被大娘子抓住了灭了口,姐儿这就是真的不能替顾小娘翻案了!” 沈南宝气定神闲地拆着发髻,“再高门大院,也忌讳着手上沾血,不然也不至于等我讨要王妈妈,祖母她们才动了杀念,更别提这卖身契拿捏在自个儿手上的绿葵了,这要是出什么事,可不是关起门来互相消化就成的,那可是要上衙门击鼓告状的!” 沈南宝从黄铜镜里观察着风月的脸,见她眉目拢着阴翳,轻笑道:“你怕什么,这普天之下,谁敢从萧指挥使眼皮子底下偷人的?” 方官接过沈南宝褪下来的耳铛,打开拍子,放进了梨花纹的抽屉里,神情虽还是那么淡得咂不出水来,语气却已然掺了些与有荣焉的味道,“五姑娘说得极是。” 风月额上有着细汗,没去管,只嗳嗳地问沈南宝现下该当如何,“大娘子既已有了动作,只怕是按捺不住了。” 她其实是不明白,这事换作旁人,指定不动声色,唯恐走漏半点风声,她家姐儿倒好,敲锣打鼓地呼喝着,生怕歹人不知道。 沈南宝呢,自有一番打算,脱了襦裙,换上月白交领的中衣,“不必冒进,温水煮青蛙,得熬到最后一刻才成,这半道揭了盖,青蛙后脚一蹬就跑没影儿,妨不得赔了夫人又折兵。” 说着,叫风月和方官放下香妃色绡纱隔帘,一壁儿登上了床,打着呵欠吩咐风月,“你明个儿去管事处找张士廉要出门的帖子,就说容小娘有身子,出去买办点物什给她道贺。” 她说完倒头就睡。 翌日,昼夜交替的时辰,沈南宝便起来了,外头穹隆还深沉着,隐隐有点日光,像是乌潭里施入了清水,混混沌沌的交错着。 让人分不清是天在明还是日在沉。 沈南宝便叫风月添了灯,在案上搦管写了几页,然后将纸纳进了信里,用蜡封封死交给了风月。 “你买办时顺道再去趟养祖母那里把信交给他们,他们若问起我怎么样,只说我安好让他们宽心就是。” 如此递交出去,沈南宝这才洗漱,等待可以见着日头时,便按照惯例去了碧山长房给殷老太太定省。 沈南宛昨个儿大抵没睡好,眼下薄薄的一层翳,人也恍惚,见着沈南宝来,恹恹地唤了声‘五妹妹’。 沈南伊就显得颇为奕奕,馨馨然将视线从沈南宝身上调到了沈南宛脸上,扬眉吐气似的一笑,“二妹妹,昨日是开心小娘有孕开心得睡不着了?这可怎么办得好,我母亲说了,你待嫁,未免日后行差错漏,得从今儿开始好好调教调教规矩。” 第七十章恳恳切切 沈南宛还没从昨个儿被彭氏吃了定礼的事回复过来,今个儿又听要被教训,脸都白了,“大姐姐……” 想起殷老太太尚在隔间更衣,沈南宛不好就此上脸子,只得按捺了几分,“大姐姐,你方方也说了我小娘如今怀着孕,如今她跟前没个熨帖的,何况明年开春我便要远嫁,定是得好好珍惜这段时日,和我小娘好好的说说话才是!” 一壁这么说着,胡妈妈扶着殷老太太挑了帘子进来。 那天光就从帘子掀开的地界儿翕出来一线,光柱子似的打在她们眼前,沈南宛就在这样针样刺目的光华里起了身,去扶殷老太太另一边还空档的手。 “祖母,方才我们说的话,您应当在隔间听到了罢,母亲说要教导我,可您晓得我自来规行矩步……” 她还没说完,殷老太太转过了头,一双眼眸深潭似的窅窅映着她。 沈南宛心头一颤,那托着殷老太太手肘的指尖一霎冷得如凉水一般,竟是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沈南伊见状微擎了嘴角,学着彭氏教她说的那些话,敦敦开了口,“二妹妹,快莫笑话我了,规行矩步,祖母自幼教导我们规行矩步,常挂在嘴边的是什么?是不在乎于迹,而在乎于心,是要我们巧伪不如拙诚,就好比五妹妹罢,先前祖母病榻,日日不错时的去煎药,这便是拙诚,至于二妹妹你……” 沈南伊掩嘴嗤出了声,“依样画葫芦罢了!何况你小娘这才一个多月的胎,胎都还没稳呢,需得好好将养调息,你要是再像先前那次,弄错了药,这我那弟弟或是妹妹的岂不就没了?” 殷老太太在这样的笑声里沉下来了脸色,“快莫说话了!成日里口无遮拦,哪天你因着这张嘴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一边说,一边轻轻抽开了沈南宛的手,由着胡妈妈扶上了座。 虽是细小的动作,却叫沈南宛掉进了冷窖似的,里里外外都冰沁起来,下一瞬便听到殷老太太捧着茶喟然道:“不过,你说得也在理,容小娘有孕了,万事切得小心,不能唐突,宛姐儿导示不切,不晓温情,留在跟前 难免会有闪失,还是得叫大娘子教导教导才好。” 一锤定音,沈南宛这下真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了。 沈南宝坐在院子的秋千上,缓缓摇荡着,那砖墙上洒下来的日光便像孩子打的水漂,跳跃出闪耀的金芒。 风月就在这样的璀璨光华里,提着好大一懿筐走了进来。 沈南宝脚尖挫着地,稳当当停了下来,“可买好了?” 风月点点头,“照姐儿吩咐的,买了白燕、红枣……这些滋补的。” 沈南宝也没看那筐里的东西,眼睛眯着盯向树梢上那一丁点的光,又问:“见到祖父祖母了吗?他们身子可还好?还像我走的时候睡不安稳么?” 风月笑了笑,“姐儿别担心,他们都很好,吃得好,睡得也好,只是担心你,怕你在沈府受欺负,小的一去就拉着小的问了好些话,小的也如姐儿所说的只报喜不报忧。” 她其实还多嘴了一句,说了王妈妈的事。 不过二老听到之后神情都有些惘惘的,只叫她叮嘱着姐儿万莫行过了,也别太钻到恨眼子里去。 风月正踌躇着要不要将这些话告诉姐儿,沈南宝却问道:“祖父祖母看了我的信可又说了什么没?” 风月这时才从囊里掏出一封信来,“倒没说什么,只是去到里屋,写了信给姐儿。” 信封缟素得厉害,却叫沈南宝如临至宝般的,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复望了两傍,见无人打眼,这才将它揣进怀中,神情肃静得看向风月。 “你去时没人跟着罢?” 风月摇头,“先前是有人 跟着,不过小的拐了几个胡同弄,便绕走了那人。” 沈南宝拈着裙裾跨进了屋内,让风月将窗扇阖实了,自己帮衬着垂下帘子,在幽暗的屋子里静深似的喟了声,“我本打算着我母亲那事过了,再同祖父祖母联系,毕竟谁晓得那起子人会不会把歪主意打在他们身上,可是如今这事走向越发叫人提心吊胆……” 风月听着有些眊眊的。 沈南宝却自顾自地坐在了妆奁旁,在微光里打开了信。 ‘吾儿亲启,余身体安康,夜能成寐,吾儿故不必忧切,亦不必为省觐不达致歉,余自悉知吾儿心性一向砥砺诚孝,至于吾儿信中所谓翼翼之事,余自当放诸于心,惟闻儿心中主见,深以为危,不由得切切导示,愿儿刻刻谨慎,步步行止皆存临深履薄之想,万莫萦恨于怀,撄绕其心,若能扫除净尽,养心克治,则儿必福泽悠久,余亦安肆日强。另附赠几类经年极俭积蓄,不过尔尔抄引,望儿拾捡以预日后。’ 沈南宝读到这话,掂着信封从里抻出一沓各色抄引,心头顿时百感交集。 养祖母养祖父一辈子节俭惯了,就是每日吃食都甚少大鱼大肉,如今几乎将所有家当给她,所谓不过是晓得她在沈府过得举步维艰,更明白没有母亲庇护的她在沈府,只能揣着钱才会有底气。 沈南宝长吁一口气,按捺着胸中沸水似的情绪,挑起了窗上的垂帘,帘子掀起的一瞬金光刺进来,恍惚看到了从前,她倚在养祖母的膝头上,由着养祖母替她扎小辫子。 养祖母一面辫一面夸道:“宝儿的头发真好,乌黑亮滑,像是一匹缎子,以后定能嫁个好婆家。” 她便扬起头,撅着嘴下诺,“我听说新娘子成亲要梳篦,到时候祖母便给我梳罢。” 祖母嗳嗳应好,她那时还小,看不出祖母笑容背后的怅惘,只一心念叨着要成亲要嫁人,长大了要好好赡养祖母。 只是如她所说,她长大了,却没在他们跟前尽孝了,他们并没因此恼怒,还一心担心着她,就如他们时常念叨的那样,我不期待宝儿你大富大贵,只希望你身体健康,万事如意就好。 仅仅是这样小小的心愿,她都不能办到。 她都这么大了,还让他们操碎了心。 沈南宝一霎哭了出来,忙忙拿袖拭了一把,却拭不尽,掖干了眼梢,那泪又从眼尖淌出,索性拿手捂住脸,顺势在一片光里枯坐下来,呜咽便从指缝间倾泻而出。 她一向静持端稳,就是旁人拿各话堵她,她也似铜墙铁壁,刀枪不入的一番轻淡淡模样。 或许也正因此,坚硬如冰的心,需得用温情来泡,才能泡得这般一塌糊涂,能叫人痛彻心扉的 哭泣。 风月见得心里直打突,急忙忙去劝哄她,“姐儿,您莫哭了,要是遭老太太老太爷他们晓得了,心头定也难受。” 正劝慰着呢,方官打了帘子进来,便瞧见这番景象。 大抵没见过哭得这般伤心的沈南宝,所以方官怔在了那里,半晌才缓过神来,去打了盆水,将巾栉丢在水里翻江倒海的一番,然后搅干净捧到沈南宝跟前。 “姐儿,用温温的水热热眼眶,这样才不至于肿。” 她没说其他,沈南宝却明白其中意思,忙拿过来搭在眼上。 烈烈的阳光就在一旁照耀,加剧了眼眶的热度,那凝成冰的泪仿佛也被融化了下来。 沈南宝就在这样仰脸的动作嗡嗡地道:“倒叫你们看笑话了。” 二人只嗐然,一人说一句,终是把沈南宝劝住了,但因二老生起的急切却没按捺下来,她望住方官。 “我本不想劳烦他的,不过我还是担心,我养祖母养祖父年岁大了,我不想因我的执念叫他们离了京畿,也不愿因着我镇日活得如履薄冰,遂想请求你替我捎给你主子一句,叫他替我看顾着养祖母养祖父,若是能够,我必万死不辞。” 方官便笑,“姐儿言重了,小的这就去办,这事也不是什么极困难之事,主子定是愿意的。” 沈南宝一径点头,将冷掉的巾栉又往水里搅了一番,盖在眼上。 风月这时才问:“姐儿,给容小娘准备的礼品买回来了,咱们多久去?现下么?” 沈南宝摇了摇头,“现下还太早,擎等上几日再去。” 风月也不问她的深意,只点点头,将院子里的懿筐收进了屋里,伺候着沈南宝一双眼稍稍和缓了些,这才替她劈线,随她一块做起了翬翟。 就这么过了两日,沈南宝照旧晨昏定省,见着沈南宛一双眼窝深陷,愈发精神不济的模样,便晓得火候差不多了,遂提上先前早就买办好的礼品,去了沉香轩。 去得不巧,在甬道上迎面碰到了彭氏和沈南伊。 沈南伊今个儿穿了条金泥裙,梳了个朝云近香髻,插金带宝,恨不得把自己装成个多宝阁,让人一看就觉得贵气逼人。 沈南宝还是那样素面朝天,持着一副温婉细腻的笑貌朝她们屈了屈膝,“母亲,大姐姐,你们今个儿是要去哪儿?打扮得这么好看。” 沈南伊正看她靥边相称的梨涡不爽,听到这话,反倒目光微微闪烁,含含糊糊地道:“我们去哪儿用得着你管么?反倒是你,提着这一懿筐的是要去哪儿?” 第七十一章李代桃僵 沈南宝抿嘴一笑,声口甜糯得像是在嚼糍糕,“去容小娘那儿,她有了身子,我向她道贺。” 彭氏听了这话只觉得讽刺,拿扇扑着心头的阴火,面上却端端稳稳地笑,“早先儿便听闻你打发了风月出去买办,原以为早就巴巴的就给容小娘送过去了,没曾想拖捱到了今日。” 沈南宝牵着嘴角道是,“早早的就买好了,可惜手头上紧着般若昭仪的翬翟,一时抽不开,今个儿绣好半裳,才得空出来走走,顺道去趟小娘那儿将礼贺一贺。” 说完,仰面冲二人弯了眸子,那笑貌,竟比天光还叫人目眩。 彭氏心底儿不由沉上一沉,沈南宝看着是朵娇花,所以叫人一眼看过去,只觉得漂亮,是可以随意攀摘的,却没想这娇花上长着刺儿,摘她需得伤了手流出来血;这要是不摘她,她落落大方的遗世在深宅大院里,只叫人赏心悦目,绝对揪不出什么不足来。 就方方那三言两语,里面含着的內闱学问,是伊姐儿怎么跌跤都跌不出来的圆满。 沈南伊咂不出自个儿母亲的这些深虑,唯是枯眉看着沈南宝。 她素净地站在天光下,背后是架在红木墩上的斗彩青瓷鱼浅,映在浮雕石壁上,好一副清澄明朗的画儿。 沈南伊简直恨不得拿了剪子绞烂了这景象! 要不是她,自己脸上能遭这样的罪? 真真是自个儿好着样貌以色勾人,就不允旁人漂亮! 没见得这般不知廉耻的人! 沈南伊眉头刻薄地紧拧起来,啧一声笑,“也是,五妹妹在府上孤花儿似的开着,到底要好好侭侭心寻个依附,妨不得哪日遭风吹雨打的,就摧折了。” 她一向这样,其他地方欺压不得,便拿着身份来显示自己的高人一等。 她没说腻,沈南宝耳朵都听出了茧子来,自然不会过心生怒,所以还是持着那样的笑貌望着她,“大姐姐前半句说得极是,后半句却错处了,这府上祖母、母亲,谁谁谁不是我依靠?我又怎会在自个儿的府上被盘剥伶仃呢?” 沈南伊脸上的颜色变了变,暗啐一声虚伪,却缓缓扑摇起扇,“五妹妹这样想最好,我先前儿也苦恼着,怕你半道子回家,心底儿会有间隙,没想五妹妹攀了高枝,没半点不适应的,一回来便抢着做下人的活计,如今又腆脸去个小娘那处笑,想来这便是五妹妹所谓的‘血脉’、所谓的‘根儿’罢?只是不晓得,那养大你的赵老夫妇会怎么想,十几年的爱护一朝打了水漂,竟养出个白眼狼来!不过想来也是,你小娘都能害死我四弟弟,你能是个什么好性的主儿,下贱玩意罢了!” 起先说话还端着,越说到后面竟越发疾言厉色起来。 一句一句的,直往人骨头缝里刮,恨不得当场将沈南宝刮个烂碎! 沈南宝呢,提起赵老夫妇,心头难免壅塞滞气,但也明白,现下同她拌嘴也是叫她晓得拳头打进了肉里,更自觉畅快,索性笑眯了眼。 “养祖母养祖父宽和,定不会如此想,至于大姐姐说的攀高枝,我哪有什么高枝可以攀的?不过我而今尚没及笄,也不需急着这件事,倒是大姐姐得忧切忧切了,这及笄近一年了罢,倒比二姐姐还要后说定,虽说府上没那些个按序婚嫁的规矩,但太晚了也的确遭人掩嘴囫囵笑不是。” 沈南伊猛地捏紧扇柄,凹凸的海棠花纹像印章一样叩在掌心里,膈得手隐隐发疼,疼得她忍不住尖啸起来,“凭沈南宛什么东西,和我相提并论?我是沈府的嫡女,说亲自然慎之又慎,不啻谢小伯爷那样的人物,当是不得点头的……” 彭氏听得心惊胆战,赶紧将沈南伊扯到了身后,拿着盈盈的一张笑脸幽幽看着沈南宝,“五姑娘自个儿的事情都没理清楚呢,就替大姐姐担心了,当真是操心的命儿,也不怕劳动心神,累死自个儿嘛!” 一壁儿说着,一壁儿仰头拿扇遮着日头看,“这时辰不早了,我和伊姐儿要赶着去金善寺浴佛,宝姐儿你也别晒在这儿了,早早去了容小娘那儿便回荣月轩精心绣你的翬翟罢,这要是绣不完,一家子的人都陪你掉脑袋!” 也不等沈南宝回应,扯了沈南伊剌剌穿过甬道,不见了踪影。 沈南宝这时才缓缓踱上去往沉香轩的小径。 日头太晒,风月拿了伞替她打在上头,绸面因而挡住了前方的视线,只听得一声‘五妹妹’,沈南宝抬起头,看到穿着茶白锦袍的沈文倬站在嘉树旁,愕着一双眼凝视她。 “五妹妹,你怎么在这儿?” 沈南宝没听出他话里的惊疑,唯笑笑,“小娘这不有了身子,我买了些补品给她,顺道贺一贺。” 沈文倬晓得她误会了,局促地抿了唇,“五妹妹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问你为什么没去金善寺。” 这下轮到沈南宝愕然了,“金善寺?我去那里干嘛?” 她站在伞下,日光透过山黎豆红的绸面镀上了一层酡红,柔柔地洒在颊畔上,漾出一种微醺的错觉,却挡不住她容色里的纳罕。 沈文倬见她这样,心头震撼,瞠目结舌起来,“舒直不是约了你今天去金善寺,说有话同你叙?” 沈南宝听闻愈发觉得荒唐,失笑着摇头,“三哥哥这话说笑了,自提亲后,我再没见过谢小伯爷,我又如何同他相约?” 沈文倬怔了怔,语调慌张,“前个儿谢小伯爷不是叫人送了药膏给五妹妹?一并还送了信过来,五妹妹没看那封信?” 沈南宝这才恍然,怪道方才彭氏紧张成那样,是怕沈南伊说漏了嘴,也怪道方才她说定亲一事,沈南伊气成那样,不正是找不到下家,心里头悬得紧嘛。 沈南宝心里暗笑,一旁的风月却笑不出来,咬着牙切齿道:“怪不得大姑娘打扮得那么齐整,原是要替了姐儿您去赴谢小伯爷的约!好歹也是沈府的嫡女,哪有这样上赶着去贴小郎君?这吃相也太难看了罢!” 沈文倬听得云里雾里,抓耳挠腮地迟迟开了口,“这……五妹妹,这是什么意思?” 沈南宝解释道:“谢小伯爷那日送我的东西,遭大姐姐截了过去,我想大姐姐脸上也有着伤便随她用了,自然信也没见着。” 她回答得很平静,几乎要被嗈嗈喈喈掩了过去。 沈文倬却听得填膺,心头仿佛壅塞起了巨大的气泡,轻轻一触便破开了声,“大姐姐 怎么能这样?这是谢小伯爷担忧五妹妹的伤专给五妹妹你的药膏,她怎能占为己有?就算占为己有,但那信明明是给五妹妹你的,她凭什么拆?不行,我得去找……” 气得不止,呼呼喝喝地就要拉着沈南宝去金善寺找沈南伊讨要公道,不想才迈开一步,身子就打起颤,带动宽袍大袖衣裾飘飘。 清止见状连忙掺住了他,“哥儿小心,你近来身子本就不好,还不紧醒着点,这要是一忽儿错神 跌跤磕破了脑袋怎得好?” 沈南宝也没顾得礼仪搀着他一边的胳膊,听到清止这么说,便道:“我之前听二姐姐提及了这事,当时便想来找三哥哥的,虽说秋闱在即,但三哥哥还是得注意着自个儿的身子,莫读书太过用功了。” 沈文倬扶着额,手掌落下的影盖在脸上,挡不住那满面的通红,他翕动着唇想说话,嗫嚅了半晌也没嗫嚅个名堂出来。 清止瞧不下去了,这才咬着后槽牙发声,“五姑娘,小的同您掏一句心窝子的话,哥儿平日用功也未曾如此,只是这些时日每夜被大娘子派来的那两个婢女苦缠,临了将睡时刻都不消停,哥儿不得不分了一些心神与她们,这才如此劳累, 小的看在眼里焦急在心里,想说给小娘、给二姑娘说一嘴,但哥儿说而今二姑娘被拿到长房教训,自个儿都顾及不到,小娘又有着身子,不能惊扰了她,遂哥儿不让小的多嘴,还是今个儿碰着了五姑娘,小的才敢说这么一句!” 大娘子的婢子? 就是上次她来沉香轩半道听沈文倬墙角听到的那两个? 沈南宝沉了脸,看向沈文倬,见他紧蹙着眉头,不由拢了拢他的指尖,发觉烫得厉害,神情一霎难看起来,“这哪是什么劳累太过,分明是蹊跷得厉害!” 沈南宝怒瞠了清止一眼,“你也是!哥儿叫你掖着你便掖着了,那两个婢子不敢动,但哥儿身子不好,害怕容小娘听闻了担忧,你不晓得给府上下人打招呼,叫他们别碎嘴,然后悄悄跑腿让大夫来把脉?” 罢了。 冲清止发气也无济于事,他一个人下人能有多大的主见。 沈南宝按捺着,深吸一口气,先让清止将沈文倬扶下去,只是刚刚迈了一步,她便叫住了清止,“你也别吭声,只道三哥哥走累了要休息便是,至于大夫,我叫风月去请。” 小小的一人儿,说话做事却有腔调得很,怪道叫老太太、夫人都警省对待。 清止来不及感慨,便道一声明白,“小娘如今受不得惊吓,小的会叮嘱好下人们不得告诉她。也多谢五姑娘了。” 沈南宝没接这话, 见着他们拨开树丛往一径而去,便打发了风月去找大夫,自个儿则暗暗细想其中的曲折,如此厘清了来龙去脉,才提衽跨进沉香轩的门槛。 怀了身子的人,不能再闭门闷着了,遂整个沉香轩都叫容氏开了门,那些竹篾的帘子也被规整收拢起来,剌剌的天光就这么洞进来,耀得官帽椅上的容氏眉目清朗。 不过那舒展的面貌在瞧见沈南宝时,一霎拢紧了起来,“五姑娘。” 沈南宝蹲了身子,笑盈盈道:“小娘安好?我今个儿是来这儿给小娘道贺的,不过仔细想想这贺倒道不起来。” 第七十二章短气呕逆 容氏下意识捂住了肚子,警惕看她,“你这话什么意思?你难不成想要害你弟弟么?” 沈南宝讶然,将贺礼放到了高杌上,在容氏警惕的目光下落了座,“小娘,您放心,我绝没有害人的心思,小娘也扪心自问,我回来可曾主动害过人?” 没曾主动害过人,却也不代表没害过人。 但这话也提醒了容氏,沈南宝是个有主见且通透的人,万不会就此唐突地让自己跌到险要之地,更何况自己有没有孕于她如今处境来说根本碍不着什么。 容氏把心放回肚子里,也摆出了寻常柔和的面貌,吩咐下人给沈南宝斟茶。 “五姑娘快别见怪,我这近儿也是因有孕脑子昏眊了些,竟胡想乱想想了个异想天开。” 沈南宝坐在位置上,听着一旁的汩汩水流声,轻淡地牵了唇,“小娘多想是好事,许多事情便是得多想想方才能想出个不对劲,不若昏昏厄厄地过,虽说是过得舒畅了,但妨不得暗地里有人使一绊子遭了踉跄。” 她鸡一嘴鸭一嘴的话里有话,听得容氏心里头直打突,她忙搁了盏笑,“五姑娘既有话要说,何不敞开了来谈,这么云绕雾盖的,是要我参禅?” 沈南宝听罢,捧了刚斟好的茶抿上一口,“小娘勿怪,我只是想晓得小娘心里头是不是也这么想的,若不是,我又何必说出来让小娘添堵呢。” 容氏沉然道:“五姑娘有这样的顾虑是好的,毕竟我是礼佛之士,礼佛之士最要紧的就是清心寡欲,看淡得失,但如今我并非只是礼佛之士,还是怀着身子的区区妇孺,自然要俗气点,活得明明白白才好!” 沈南宝点了点头,“小娘既这么说,那我也不兜搭,小娘可记得二姐姐及笄礼上我说的那番话?” 容氏自然记得,甚至如铙钹一般,日日回想。 她除了出身,旁的哪里比彭氏差了,就说子嗣这方面,也比彭氏厉害,这么大岁数了,还能再给老爷开枝散叶。 而彭氏呢?独守着 一个不成器的大姑娘,图着嫁个好夫君,坐稳了主母的位置。 但如今大姑娘行止愈发乖张,再这么下去,少不得叫她污了沈府的门楣。 再看看自己这边,二姑娘嫁了个知州通判,能与老爷助上一臂之力,三哥儿也勤勉好学,镇日锵锵翼翼,哪里不好了? 就是因着自己的妾室身份,如今害得宛姐儿在应楼阁受委屈,自己也过得提心吊胆,就是那定礼都瞧不见影儿! 容氏恨然抚膝。 这样的举动落在沈南宝眼里,笑意更深。 但容氏到底是个聪明的人物,晓得不要将自个儿心底的那些想头外露,以免成了旁人使招的利器,遂沉郁了一瞬,也就豁然开朗的笑道:“记得,不过,五姑娘容我说一句,妻妾之别,不啻天渊,万不可僭越,你那话的确忒大逆不道了,下次还是莫要再说了。” 这话状似道得分外识大体,却也不乏其中的无奈。 良妾不若贱妾一辈子只能为人奴,只要家主不嫌丢份儿,良妾就是有着无限扶正的可能。 话虽如此说,但要抬为正妻,要么亡妻、要么得先休了正妻,而当家主母代表的是一府的门楣,哪里是能轻易休弃的,更何况彭氏还是中侍大夫的嫡女。 除非彭氏做出荒悖且撼动了沈家根基的事。 不然依照祖母和爹爹那打碎了牙都会往肚里咽以求亮丽光鲜的性子,怎么都要替彭氏兜着。 这也是为什么自个儿母亲明明遭了彭氏的陷害,祖母和爹爹却能睁只眼闭只眼揭过去。 沈南宝正是明白这一点,所以自刬尽了王妈妈那一干人等,便按捺了下来,不是为等待真相再次浮出水面去对簿公堂,而是‘等待’彭氏再次做出不可饶恕、让祖母他们也无法兜下来的错误,又或是为了包庇沈南伊,一次又一次污遭门楣,惹得祖母和爹爹也无法忍让的时候。 想法纷纭,却不过弹指一瞬,沈南宝捺下了眉梢,很受用地颔首,“小娘说得是,是我糊涂了,不过我当时也是替小娘情急,毕竟若不是因着这一头,二姐姐何至于前阵儿被人推着去做填房?” 沈南宝似乎没有看到彭氏愈发壅塞的脸,依然笑容淡淡的,曼曼道:“不过都是过去的事了,人嘛,眼睛都长在前头,那就得往前看,一直回顾昨日就没意思了,但若是事情不亟解决,任它拖捱着,那就好比有了伤不去疗,擎等着它烂掉,成了坏疽日日碍着自个儿。” 她说着,顿了下来,捧起茶来喝,那从杯沿漾了出来的目光,箭似的凌厉打在容氏的心上。 “小娘,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这些话太过直白,简直将她那些心思摊在了阳光下,纤毫毕露。 容氏那敲梆子一样心也因而冷静了下来,她慢腾腾地举起盏,用盖子捋了细末,待啜上一口,方道:“五姑娘说得是,不过若是要拔除这坏疽需得抽筋剥皮、断骨敲髓,那还不如就这般癞活着,虽说偶尔疼上一疼,但好歹能稳稳当当地活不是?” 反正如今急切的是沈南宝,她一双儿女,虽说过得掣肘了些,但也算是顺遂,只要熬到倬哥儿坐上一家之主,她也能扬眉吐气了,何必着急着现下得失而往火堆里凑。 容氏甚至觉得定礼遭彭氏吞了就吞了罢,赊财免灾不是? 这样安逸的面貌落在沈南宝眼底,叫她心沉了一沉。 原以为容氏假意‘卑弱’,骨子里尚存着一股韧劲,没想日积月累的,不知假戏真做,还是让彭氏水滴石穿了,反正那骨头而今是泡得一塌糊涂! 既这么,自己再这样敲边鼓也没甚用了。 沈南宝一霎撂下茶盖儿,在磕托的脆响里,声音深深如寒潭滚涌,语速厉厉如迟重寒风疾疾打来,“小娘还觉得如今只是疼那么一疼么?那我且问问小娘,小娘这段时日可曾去看过三哥哥?” 倬哥儿? 容氏不明白沈南宝为何突然提起他,枯着眉道:“他快秋闱,我又有了身子,近来也开始有些孕吐的征兆,便不好打搅他,叫他闹心。” 她孕吐来得快,旁人怀了二三月份才有的反应,她一向是一月左右就有的,并且能难受得叫人吃不下饭,镇日镇日的睡不好觉。 也正因此,才叫彭氏有了话柄。 容氏老神在在的想着。 那懵懵然的神情落在沈南宝眼底,只叫捏紧了袖笼。 但她到底没再质问,唯是按捺着深吸一口气,慢慢道:“小娘近日没去瞧三哥哥却也是听到了,三哥哥近日昏睡不醒,小娘就没觉察过?何况,小娘觉得为何赶巧这个时日,母亲非要让二姐姐去房里受教训?” 一字一句,恍若山涧的水滴,慢慢渗进容氏的心坎里,浸得她脸色发白,捏着心站起身来,“你这话什么意思?倬哥儿他怎么了?” 沈南宝也随之站了起来,汪着清泉似的眸子看着容氏,也没说话,只是上前来,将她抚下才道:“我方才过来瞧见了三哥哥,那样子不是很好。” 容氏心头‘咯噔’一下,歪在了椅子上,“他怎么不好了?不行,我得去瞧瞧他!” 说着便要起,肩头却被沈南宝按住。 “小娘莫急,风月已经找了大夫过来瞧,你先且等我说完,再去看三哥哥也不迟。” 容氏心头惘惘的,椅子上的锁子靠垫针毡似的,燎得她情切,“五姑娘既有话要说,不妨直说,长话短说,何苦一直这么敲缸沿?” 沈南宝对她现下的疾言厉色也只是牵了嘴角,“小娘误会,我只是觉得害三哥哥的人好歹毒的心思,若小娘这般踉踉跄跄地去找,只怕会打草惊蛇。” 虽不过寥寥几句,但容氏已经听了个明白,她坐在位子上骇然失色,“谁要害我的倬哥儿?” 还能有谁。 只有大娘子。 不至于殷老太太和沈莳害沈府唯一的男丁罢! 不过,沈南宝也未尝不是,她一心要为那顾小娘报仇,说不定是要借此拿她做幌子去对付彭氏。 沈南宝瞧出她的心思,也不亟着辩白,只眺向外头,见着风月那淡柳色裙裾飘飘而来,嘴角弯了弯。 “姐儿。” 沈南宝撤了手问:“大夫可瞧了?” “瞧了……” 容氏听闻,立马起了身去抓风月的手,“我那倬哥儿怎得了?” 风月望了一眼沈南宝,见她点了头,这才道:“小娘莫急,大夫说了所幸那寒食散食用得不多,并未浸及肌骨,只是体表因而有些发热,嗜睡罢了,现下开了药,等待服上几日,克制着不吃那东西就好了。” 沈南宝眯觑了眼暗道果然是寒食散。 容氏却宛如遭了惊雷崩得瞠目结舌,“你说什么?寒食散?” 寒食散早先只在宫中用作治疗寒症,后来慢慢流了出来,大抵是因御用之物,遂很快便成了京畿贵圈炫耀身份的东西。 如此来看,寒食散仿佛是个好东西。 但哪是什么好东西! 那寒食散就是个催人命的利器! 起先服用会觉得精神爽濑,但越至后头,便越发离不开,镇日萎靡不济不说,一旦再食,人就跟得了癫症 没什么两样,如此下去,若不戒了这寒食散,就只有死路一条! 但谈戒掉,不扒掉一层皮,是决计不可能的! 第七十三章东风助长 容氏能知道这些,那也得亏她那私媒的母亲日日和高官打交道才晓得的。 不然如今听到这些,那都还云里雾里! 也正因此,容氏才稍稍打消了对沈南宝的疑虑。 毕竟寒食散这样的东西,沈南宝这样的身份应当是拿不到的,倒是彭氏,那中侍大夫出身的嫡女才有能够拿到! 不过…… 容氏转过头恻恻看她,“五姑娘,大夫还没把脉你怎么就觉得大娘子是要害倬哥儿?” 沈南宝晓得会遭此一问,并没细道自己知悉寒食散,只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强牵了嘴角来笑。 “我起先也没咂出不对,只是细听了清止的话,说母亲拨来的那两个婢子难缠得很,又看三哥哥神态不像是所谓的劳累,细想想之前仿佛三哥哥从未出过这种岔子……” 这么一提,容氏对沈南宝的疑惑彻底烟消云散,也正正想起来了,那几个婢女,仗着是大娘子指派过来的,镇日偷懒耍滑,目光也总是飘忽,冯妈妈因此向她提了多次了。 那时自己怎么说的? 说到底是大娘子派过来的人,不好上脸子,不然到时候被人攫了话头,说她以下犯上,不知尊卑。 谁曾想,自个儿得饶且饶,竟放纵出了一个个这般挨千刀的贱货! 容氏又怒又悔,恨恨拍了案,“我非得把她们个个的脸抓烂咯,打发给人牙子卖到勾栏那地界儿去,叫她们活不得死也不成!” 凿凿切齿,落在沈南宝耳里,只让她那一双琉璃式样的眼珠愈发深邃,“她们什么时候处置都成,重要的是母亲。” 擒贼先擒王,射人先射马。 自古永亘的道理。 就是风月迷糊的一人儿也明白,但方才容氏表露出来的怯懦让她不得不担忧一下,容氏会不会惧怕着彭氏主母身份而不敢出头。 但,世间之大无奇不有,芸芸众生亦乌乌合合,不过一点大多类同,便是母亲庇护孩儿的赤热心肠。 那是会为了自个儿孩子披荆斩棘,以最柔软的身躯力抗千斤,纵使天塌下来,也要奋力撑起来为自个儿孩子求更多一秒的生机。 这便是母亲,这就是母爱。 遂容氏再汲汲为营,再忍性卑弱,就是沈南宛填窟窿这些事都一径打算着扪心暗啐。 但如今牵连到了三哥哥,亦不是赊赊财、受点皮肉之苦的事了。 那可是要出人命的! 容氏哪里还能忍下这口恶气。 就算能忍,她也不会让容氏忍下来。 沈南宝兀自想着,那厢容氏恍然似的,刺拉拉拍膝嗟叹,“怪道,怪道要支开宛姐儿,只怕若不是我有孕,她还会想尽其他辙儿来达成自己的目的!她,她怎能,她也是看着倬哥儿长大的……” 一通话没歇气,说完只觉晕头转向,脚也虚浮了起来。 沈南宝见她踉踉跄跄,眼疾手快地将她扶回了位子上,再加一把火,“小娘,你且注意自个儿的身子,不若你垮了,那二姐姐三哥哥便真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呼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漏花窗斜进来一寸阳光,打在容氏的身上,整个人镀上一圈金边,容氏的那双眸子便在这样辉煌的景象里深宏如海。 她慢慢的点头,像下定了什么决心,急急喘着粗气,“我知道,我知道的,不得自乱阵脚,不然只叫彭大娘子这个渔翁尽收渔利!” 见她躞蹀在位上,大有一副跃跃欲去碧山长房的神态,沈南宝转过头问向风月,“大夫去时,可看着了旁人?” 风月摇了摇头,望了眼容氏垂下头道:“照姐儿吩咐的,一应来去都注意着周遭,并没见着有旁人。” 沈南宝点头,“没有旁人就好,就怕旁人瞧见。” 容氏却在一旁听不大明白了,若她觉得自个儿哥儿遭了病,被人暗害,见不得光,关起来门来要打碎了牙往肚子里掖,那方才说那么些话撺掇她做什么? 难不成是她会错了意? 不是要她扯破了嗓子嚎一嚎造孽? 沈南宝回过头迎向容氏满目的纳罕,将她的心思瞧了个真切,一笑道:“小娘,且听我一句?” 事到如今巨细都遭沈南宝晓得完全,她多说一句少说一句,于自己并没大碍,遂摇了摇月灰缎面的锦帕,“五姑娘,你说。” “小娘,您方才也说了,妻妾之别,不啻天渊,如今三哥哥这事虽听起来着实怄人,但细想想,这个是这能撼动母亲么?方才大夫也说了,幸亏所食不多,既不多便不会有大碍,既没有大碍就是拿去同祖母他们一说,又能如何?” 这话娓娓道来,仿佛盐花儿,往容氏‘妾室’身份上徐徐的撒着,以至于她惊愕地睁大了眼看着沈南宝,“五姑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叫我让倬哥儿再病重?” 她为了挽尊随口说的一句,却叫沈南宝严阵以待,酽酽地笑了,“哪能?小娘,我不是叫大夫悄摸摸的来了?你只消悄摸摸的与大夫卖点苦肉计,再施点利市,相信以大夫的‘仁者心肠’定是会为小娘把三哥哥的病说严重的,到时只要三哥哥挺在榻上满脸的苍白,小娘觉得祖母和爹爹会怎么待母亲?” 容氏一怔,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人。 右手边的香龛正点着沉水,笔直的烟径却有着模糊的边缘,正以一种肉眼可窥见的状态往四下溢散,盘踞在诺达的沉香轩内,缠绵出一股低洄静深的味道。 沈南宝那柔软而模糊的轮廓就在这样的味道里渐渐明朗起来,就连那略带点儿稚嫩的奶膘,也有了令容氏触目惊心的坚毅。 坚毅到甚至让容氏胃里泛起了酸,忍不住呕作起来。 沈南宝见状只得将话暂罢,待她稍微和缓一点过来,才撂了一句,“母亲今个儿同大姐姐去了金善寺,小娘有得是一大把辰光好好琢磨,反正不管怎么着这话都是小娘您递到祖母跟前,如何递怎么递都取决于小娘您自个儿,只是我想提醒小娘一句,二姐姐如今在母亲房里受教训呢。” 她说完,见着容氏那身躯像是琴弦弹指间的一震颤陡然绷紧了起来,也不再叙只道要擎早回去绣翬翟,便盈盈一福身,自顾离去了。 “大娘子会因着这个遭老爷休弃么?” 风月走在交错花影里迟迟地问。 午后的阳光透过丛叶照下来,在墁地映出一爿爿不拘形状的辉煌,沈南宝便踩在这样的方寸之地里,眸子轻轻眯起。 “怎么会,至多遭祖母教训,暂罢中馈的理务罢了。” 沈南宝玲珑的唇角勾了勾,“不过于容小娘来说,彭大娘子不能主中馈,她便有理由收回定礼,要二姐姐回来。” 那这样有什么意思呢? 自家姐儿劳心劳苦还帮着叫大夫一通,却是给他人做嫁衣? 风月不由脚尖狠狠搓着墁砖上凸起的花纹。 一下一下暗笃笃憋闷气的模样看得沈南宝想笑,“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何况如今这骆驼还健壮呢,你要想压死她,那就得一捆一捆的稻草垛垒起来才是,何况……” 忽而一阵风飒过,拂动树叶,爽脆的、清嘉的响在风月的耳边,衬得沈南宝戛玉敲金的嗓音隐隐深幽了起来。 “容小娘隐忍经年,一向庸碌,青蛙尚能温水煮就,何况人?我少不得加加火,让她烫烫,不然根儿软了也只能由彭大娘子搓扁捏圆了。” 风月听不太懂,姐儿这话的意思是容小娘还心存着和稀泥的想头? 这自己哥儿都这样了,方才也那般抚膝嗟恨了,难不成都是作作样子? 风月到底太小,没历经那些人事,自然不晓得怯懦惯了的人陡然硬气那都是剃头挑子一时的头热罢了,待得大刀阔斧爽快完了,一冷静下来,那往日的脾性又扽上心头占地为王,直呼喝着后悔啊、害怕啊,总之又做起了缩头乌龟,两耳不闻窗外事。 所以,要让这样的人顶天立地,少不得磋磨磋磨,最好是剩一口气吊着,如此才晓得将腰板挺直的好处。 也正如沈南宝所想的那样,容氏自沈南宝那一顿敲缸沿的话说完,便打发了冯妈妈叫她看着彭氏送来的那几个婢子,自己悄摸去了沈文倬的房间。 彼时沈文倬躺在床上尚自昏呓,又一个劲扯着领褖闹热。 容氏内心塞了黄连一样的苦,直把万大夫的手抓着哭,“我哥儿怎么了?头几日我瞧他还精神济济的,如今他怎么就这样了?” 万大夫也算是这家里的常客,自然晓得大宅内院里的那些曲折,也不好多说,只叫好好将养,平日注意饮食就成。 这通话听得容氏愈发心头苦涩,叫来清止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怒骂。 清止也委屈,直说自己勤勤恳恳的照顾着,“只是光小的勤恳也不能够,大娘子派来的那几个婢子仗着是大娘子派来的,一直矜傲异常,不听吩咐得很,哥儿都说了不要她们伺候,她们非要伺候,还日日到了两更时候,就端来吃食来闹哥儿,哥儿若是不搭理她们,她们便娇喝着要哥儿填补填补肚子再用功。” 这话同沈南宝说得分毫不差。 容氏心把把像抛进了火坑里,炽烈烈的疼,哪里还顾得了其他,只觉得沈南宝说得没错。 而今自己一双儿女都恍若架在火上烤,那老太太心里耿介着宛姐儿下药一事,不管不问任着彭氏随意拿捏,老爷呢是个东风种谷站东风,西风扬麦站西风的泥人,自然喜欢掺水来霍霍。 霍着霍着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临了受罪的还是他们。 遂容氏当即就学着沈南宝的话,求了大夫,待得都打点好了,泡着一双眼嚎向了碧山长房。 第七十四章打破砂锅 殷老太太正临窗对照阳光看书,人老了眼睛就跟着不灵光起来,一行字得花费从前十倍的功夫才看得个清楚,若换作其他老太太早尥蹶子去逗逗鸟、养养花了。 殷老太太却不干,她是个执拗的人,骨子里也有不服输的劲儿,但凡下定了决心的事,今个儿怎么都要将它完成。 本眼瞧着近日这几房都消停了,今个儿能把这书看完,谁料到刚刚沉下心,容氏乌暄暄地抹着泪过来。 殷老太太在一片光辉里慢慢阖了书,拉长了脸看她,“你这是怎么了?陡然哭作什么?你扪扪心自问一下你多大的人了,如今还有身子,哪能这么大伤大悲的?你不怕伤着自个儿,你也要琢磨琢磨得不得伤着我这小孙孙才是!” 一通的诘责兜头而来,叫容氏跌进了卤缸,心头又酸又涩,直顾掉起了泪,“我也不想的,老太太,您快去看看倬哥儿罢,他如往常要去谢小伯爷那儿,也不知怎么的,才往外走了几步就晕倒了,如今还昏睡不醒呢!” “你说什么?倬哥儿怎么了?” 殷老太太堂然起身,那放在膝上的书抽冷子摔下来,砸得墁砖轻呤吟哦,扑腾出一片细碎尘灰。 容氏就在这样游弋着万千细埃的辉煌光瀑里深深埋了首,“老太太,倬哥儿他……” 像是哭得用力,吮进了那些尘埃,呛得嗓子剧烈,连带着声儿都失了调,“晕倒了。” “怎么会晕倒呢?前儿瞧着不是还好好的?” 殷老太太一壁儿说着,一壁儿叫胡妈妈扶了容氏起来,便匆匆去了沉香轩。 万大夫已照容氏恳求的那样早在那儿候着了,一听殷老太太问,便将病说得分外严重。 到底是家里的独苗苗、独孙儿,殷老太太听完只觉五雷轰顶,扶着额就要站不住了。 还是胡妈妈眼疾手快将殷老太太扶到了官帽椅,打着扇安抚道:“老太太,您莫急,方才大夫不是说了,只要好好调养就成。” 好好调养。 说得轻巧,这没个大半年的辰光能调养得过来? 又不是小伤小痛,那可是寒食散。 更何况眼看着就要秋闱了,倬哥儿寒窗苦读了经年,不就等同于打了水漂? 再来便又是三年。 殷老太太壅塞着脸,眼神凝得像刀尖一样,往哪儿戳哪儿就是个窟窿眼儿,最后看向清止,手指指着哆嗦了半晌,才哼哧出一句,“你是怎么看顾着你家哥儿的?你家哥儿吃这物你拦不着,你不晓得来告了我?” 容氏还在一旁擦眼抹泪的嚎,一副要把镇日来的苦楚借着这泪淌尽的架势。 那清止早先就和容氏对付好了,见势当即就跪了下来,也是哭得辛酸激荡,“老太太,小的冤枉,哥儿更加冤枉!老太太您是看着哥儿长大了,哥儿是什么性子的老太太您心里是门清的,哥儿哪里能有这样趋炎附势的想头,更决计不会碰寒食散这物的!” 殷老太太这回说话便平稳了些,抚膝恨拍,“那你说,哥儿是怎么食得这样下三滥的玩意儿?” 清止便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将话引到那两个婢子身上。 容氏含泪来附和,“大娘子的婢子?” 她惊异一声,像才听闻这样轰雷的消息,脸上的颜色全变了,下一瞬便又大泪倾下只朝殷老太太哭泣懊悔,“是我的错处,是我!冯妈妈早先就跟我说了这两人素日躲懒,但我瞧着是大娘子送来的,便一应宽待她们,没曾想……” 容氏佯作哽噎,不再说话,一个劲捶胸啜泣。 殷老太太呢,坐在官帽椅上,手指敲在扶手脆冷的漆面上,笃笃的,敲得人心惶惶,只觉得死寂难熬。 容氏都快觉得老太太瞧出了纰漏,没曾想下一瞬,殷老太太便高声叱道:“把那两个贱货绑了去我房里!还有大娘子,叫她来我房里,我倒要亲自问问她平日里是怎么教训的这些打脊贱才!” “姐儿,方方碧山长房那儿好大的阵仗,您可是没瞧见那大娘,哭稀流了!” 方从后罩房回来的风月一踅进来,便喜笑颜开地报来热腾腾的信儿。 沈南宝正跽坐在绣架前,落日的余晖和廊上的灯光交映出摇摇错落的影团,照在綳上的绣线,赤红的一片,盯得久了,眼睛不免酸疼。 沈南宝不由仰了下颌,那酸疼带着麻的感觉便从脖颈直达了全身,一瞬间让人头晕眼花,隔了好阵子,才回过神来,道:“祖母怎么处置的大娘子?” 问起这个,风月方才还痛快的脸瞬间蔫掉了,“果如姐儿所想的那样,老太太和老爷虽大发雷霆,但也只暂罢了大娘子的中馈,罚了几月的例银,又说大娘子德行有亏尚不能教导二姑娘,放了二姑娘回沉香轩,让大娘子自个儿好好面壁思过。” “大娘子一月例子约莫二十两,几月下来近乎百两。” 沈南宝啧然着走针,长长的眉在昏色里剌剌扬了起来,“大娘子这下是心把把都在疼了。” 白天和夜晚的交接几乎是眨眼的时候,一个错神,那最后一缕光也从连绵的院墙沉下去,沈南宝因而罢了针,踱到了榻上闭门养神起来,“祖母没把知州通判家的定礼给容小娘?” 这么一说起,风月愈发泄气地道:“没呢。好像是大娘子说上次二姑娘的笄礼和老爷诞宴遭了不少的钱,公账上一直亏空着,好容易才填补进了能松口气儿,又拐弯抹角地说了一通容小娘是个站干岸的,一家子齐齐整整的人哪有两家子的说法,老太太便没揪着这事了。” 沈南宝听罢却嗤出了声,“大娘子还是厉害,容小娘磨了这么久的刀霍向她,她还能反咬得容小娘把碎牙往肚里咽,容小娘这下子是恨得整夜整夜要磨牙了。” 这话真真像极了茶馆那些看客,两边都要品咂一番。 不过也是,大水没淹到自个儿屋檐下,任它如何汹汹湍急,打着伞唏嘘看就好了,何必带进去给自己添那么费劲事! 风月这么一想,方才那些烦恼也就杳杳随风散了,照常勤恳着伺候沈南宝。 待到了翌日,沈南宝方起来,外头啾啾鸟鸣,巴掌大小的鸟儿踩在树枝上,蹦蹦跳跳,抖擞着枝叶飒飒作响。 沈南宝便在这样的婆娑里听到了方官捎来的话,“主子已经妥善安置好了赵家老夫妇,姐儿日后尽可放心罢。” 不晓得是不是才睡醒,人还迷糊着,抽冷子听到这话,沈南宝心神一阵激荡,连系腰绦的动作都忘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听着脑子里嗡嗡的声响,说道:“多谢他了。” 方官抬起头替她理着缠枝并蒂莲的圆领,正好错过她方才容色一闪而过的异样,“主子猜到姐儿会谢,所以叫小的转告姐儿,要谢便勤恳着一心绣翬翟罢,到底是他向般若昭仪举荐的姐儿,若是遭了白眼,连带着他都会受累。” 沈南宝只觉得这话奇奇怪怪的,晨光下的秀眉温润地拢紧起来,“我一径儿勤恳着绣,亦专心致志,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方官应是,不经意地觑了眼沈南宝,周正的眼眸里蒙上了一层奇异的光,忽而一笑,“或者是近来府上波折太多,又或是姐儿先前叫主子打听陈小侯爷的事?所以叫主子害怕姐儿尽想着风花雪月,倒忘却了正经事?” 像是案上器物一应拂袖扫了下来,叮铃哐啷砸在沈南宝的心坎上,叫她一时间咂不出心头猛然砰砰作响到底所谓的是什么情绪,只觉得酸酸的,又胀胀的,耳尖不听话地发烫了起来。 “我,我也没有多想……你叫殿帅放心就是。” 这话撂下,有人影从窗棂漏进来,融在地上一格格的影里,飘忽着跃到沈南宝眼前,“姐儿。” 沈南宝看着悠柔摇曳的碎花耳铛颔了首,“早先叫你打水都找不见人儿,你去哪儿了?” 悠柔蹲了身,“去了老太太那儿,老太太关心姐儿翬翟的进展,所以叫小的过去问了问。” 自打那次折股钗,悠柔就再没遮掩自己是老太太的人,虽说过得坦坦荡荡了,但再不能像从前掩饰着进来翻翻书案上的素笺,找找夹缝里的信封了。 不过,料想她也没想着再进来。 毕竟耳报神做了那么多次,每次都叫老太太他们摔跟头,其中必吃了不少苦头。 沈南宝倒不替她愁苦这些,只忧切方才自己和方官说话时她听没听见。 起先自己有意让方官做这个活靶子,但如今萧逸宸替她照看着自个儿的养祖母养祖父,她就再不能像先前那般的想头继续下去,尤其是这般‘主子’‘殿帅’堂而皇之地唤。 “你说叫他‘黑心肝’怎么样?还是‘玉瑞兽’?” 她走在去碧山长房的甬道里,陡然这么一说,倒叫风月有些猝不及防,讷讷看她,“姐,姐儿,您说什么?” “我……” “五妹妹!” 沈南宝刚要开口,甬道蹿出来一人儿,还是和初见时一样,龙章凤质的面庞在天光的濯涤下有着白玉一样的灼光,只是那双好看的眉,在见到她的那刻拧紧了起来。 谢元昶气笃笃地走上来,质问道:“五妹妹,金善寺你为什么没来?” 第七十五章君子好逑 金善寺。 多么如雷贯耳的一词,一忽儿便叫风月扽红了脸色,直想跺脚朝谢元昶诉苦。 沈南宝却挡在她跟前,敦敦和煦的面孔露出纳罕的神色,“什么金善寺?” 湖蓝并蒂缠枝纹的广袖在光下颤出怔忪的弧度,谢元昶狐疑地看着她,“我前几日不是与了你信?约你昨日到金善寺看浴佛?你没看那封信么?” 天晓得他为了这次相邀一事做了多少准备,还连着几日都没睡好觉。 好容易捱到了昨日,他换上了最周整的一身行头,兴致昂昂地去了金善寺,没曾想没见到她,反倒见着了沈南伊。 他那一瞬间只觉自己一颗心扑进了尘埃,满身扑扑,辣辣的天光照下来也冷得透骨。 是她不愿意赴这个约,所以叫大姑娘补了这个缺么? 他满脑子都是这样的想法,沈南伊说了什么也都听不下去了,只想着来问她。 就这样辗转反侧了整夜,他觉得自个儿都快成了家里灶房角落的那个酸菜缸,酸得冒泡。 好容易捱到了翌日,他早早地就在这个甬道候着她,原以为会得到多么残酷的回答,或是搬出他母亲的事来侃侃,诸如种种,没想却是这样的反问。 但这样的反问并没有使他好受,反倒把心里那酸菜缸打翻,那让人捏鼻皱眉的冲天酸气径直涌了出来。 “还是五妹妹你就没打开过那封信?” 打开了,至少心底儿还是在意着他。 没打开,便说明他和他给予的东西都不值得她侧目。 连目都不舍得斜视,又何谈心上有他? 谢元昶惨然的笑容落在沈南宝眼底,叫她直拧了眉头。 这叫什么话? 他私自捎来的信,别说她院里有那么多老太太的耳报神,就是没有,她收来拆开那都是于理不合的,更别谈什么赴约了。 不是白白的把她的清白还有名声供人糟践吗? 他哪来的那么多理直气壮来问她这么多为什么? 沈南宝冷掉了脸子,但顾忌着他谢小伯爷的身份,还是很和气地道:“谢小伯爷,你给的那封信我确实收到了,不过这信给得欠妥当,为保全你我的清誉,我便转手交给了祖母。” 风月听闻纳罕极了,她不明白姐儿为什么不说大姑娘拦截了她信一事。 沈南宝肚里没她那么多官司,说完蹲了膝,转身便要离去。 葱绿锦缎上的流云纹括出她绰约的背影,落在谢元昶眼底却有了苦涩的况味,明明不久前她还同自己笑得像娇花一般,而今那张脸面对自己时,却蒙上了一层埃、一层冰似的,叫他冷得厉害,看不真周她的想法。 是他错处了么? 还是母亲的事叫她难堪,心生怨气了? 应当是母亲罢,那么登门打脸似的来一遭,女儿家面子一向薄,哪经得起这样磋磨,定是要躲他躲得厉害。 不由得,谢元昶叫住了她,“五妹妹。” 沈南宝凛眉转头,看到他作揖深深的一福,“对不住得很!五妹妹你方才这么一说,我晓得自己做得有多唐突,我母亲那事也定叫你受了不少委屈,但五妹妹,我的确是欢喜你的,我也没想过轻待你,说什么纳妾,我是想娶五妹妹为妻的!” 太阳爬上了树梢,璀璨利落地打在谢元昶乌亮的后脑上,那扣在身前的肘弯给他的脸蒙上一层淡淡的灰影,那双低垂微露的眉眼便因而有了哀软诚挚的意味。 沈南宝暗叹了一声,到底心软了下来,“谢小伯爷,我晓得你的本意,只是谢小伯爷而今你也看着了,我们并不相当,若是执意下去,不过是惹得家中大人们哀伤,就算真如你所意结亲下来,没有父母的祝福,那不过是一意孤行后的怨偶罢了,会成为一生不忍揭的疤。” 说着,她忽而一笑,又如复从前那样和霁柔软的弧度,“说句旁外的,你是伯爷,又学富五车,日后必得成大器,那么多好姑娘好人家都擎等着你挑,你又何必挑我这么个名声都不大好的庶出呢。” 她自觉得说得很清楚了,谢小伯爷又是素日风流的人物,应当是能懂得的。 遂言讫,盈盈一俯身,便择了小道径直而去。 殷老太太昨个儿因着沈文倬那事现下还没缓过气,面尚青着呢,见着沈南宝来,强打着精神问了一下翬翟的事,便摆手叫她回去,末了还道一句,“若是碰到大姑娘,叫她近日都不必过来了,我懒得听她那些乌七八糟的言子儿。” 沈南宝咂出殷老太太有意拿她作伐磋磨沈南伊的想头,暗道并非帝王垂爱均衡之道,便是内宅里的老太太也擅专得很。 如此想着,喏喏应声着退出了碧山长房,往静怡轩而去。 静怡轩紧靠应楼阁因着大宗,便同碧山长房一般朝南而居,亦挨得近,但一路过去,仍需得经过两道跨院,还有人工堆砌的玲珑假山。 沈南宝近来镇日闭门不出,好容易得由头闲上一会儿,便走得慢了些,一会儿观摩那精致的石砌,一会儿又吮吸百花的馥郁,反正翬翟绣得七七八八了,就差那孔雀上的眼珠了。 别看只是小小的一对眼珠儿,里面的功夫学问大着呢,绣得好,那就是画龙点睛,再差的绣样都能栩栩如生;倘若绣得不好,再精妙的绣样那都是临门一脚的功亏,总是差点意思。 沈南宝望着满池的莲花,暗自想着该用怎么的手法将针走上去。 一旁的风月却捵了她的胳膊,撅了撅嘴巴努向远处的池旁,小声暗啐,“在外头就不说了,这在府上还这般不顾忌,真真是为了嫁出去什么昏招都使尽了!” 沈南宝顺眼看过去,见到翠嫩荷叶交映下,方寸大小的碧清绿池映出一片缠枝纹的衣角,两道身影很快就这么交缠出了来。 “大姑娘,你好好的怎么就哭了呢?” 是谢元昶的声音,沈南宝朝风月示意噤声,便躲在红木抱柱的后头,饶有兴致地想听听沈南伊要说什么。 沈南伊饮泣的声音很快随风传来过来,“小伯爷……我情愿私下叫你一声舒直哥哥,可我不能叫,因你心里是欢喜着五妹妹的,我叫了只会叫你难办,遂只能按捺着,憋屈着,可我到底是小女儿的心肠,装不下那么多的情苦,所以才这样没头没脑地截了五妹妹的信,我晓得这样欠考虑,但舒直哥哥且得谅解我对你的一片真心呐……” 抱柱后边的风月听得瞠目结舌,这这大姑娘自个儿不打自招?她不由得看了一眼身边的沈南宝,见她幽深着一双眼,嘴角轻浅且了然地提起,心头不由震撼。 莫不是姐儿早就预料到了大姑娘会这么说? 想来也是,大姑娘那么急躁一人,昨个儿哼哧哼哧去了金善寺,今个儿一醒来听到谢小伯爷气冲冲过来,若是再晓得二人中途碰见了,心底肯定以为自家姐儿将那些实情给谢小伯爷一通说了,肯定想着辙着急忙慌要撇清自己呢。 大姑娘越是这样着急撇清,自家姐儿闭口不提的举动只会让谢小伯爷这样门清内闱宅斗的人愈发能掂量孰是孰非,更能看清楚大姑娘是什么样的为人。 果然那边谢元昶声音都变了调,“大姑娘,你,你说什么?你拿了五妹妹的信?所以,所以是因这样,都是因为你拿了她的信,五妹妹才没有去金善寺的?” 沈南宝徐徐打起扇,轻声道:“走罢。” 后面的话她没必要再听了,总之不过是沈南伊腆脸的话头罢了。听多了她都替沈南伊臊脸。 两人这样出了月洞门,沈南宝便叫敦敦跟上来的风月去回禀老太太,“就说半道遇见大姐姐和谢小伯爷拉扯,我脸皮儿薄不好得凑上去,还请祖母见谅。” 殷老太太正因着彭氏的事情心烦呢,这遭听到沈南伊这样儿指不定怎么大发雷霆。 风月暗搓搓地笑,嗳了声,拔腿就往碧山长房跑。 方官事后晓得这事,倒是沉默了半晌,小声问:“姐儿就不可惜么?谢小伯爷待您算是真心的,长得也龙章凤质,不比那个陈小侯爷差的。” 最后那话叫沈南宝差点错了针,刚要道这哪儿跟哪儿呢,就想起前个儿托她去打听陈方彦的理由,一霎有些坐不安稳了,蠕着唇胡编乱造。 “这怎么能一样呢?你瞧瞧大姐姐那样,这般缠着谢小伯爷,指不定到时候祖母让我们俩一并嫁到伯爵府,妻姐妹婚的,我可不是日日受大姐姐磋磨?陈小侯爷就不一样了,身份极贵,但性儿不好,家里污遭猫也多,别说祖母那头,就是大娘子那头也定当害怕把大姐姐嫁过去受蹉跎,我呢,但凡不牵扯沈家怎么蹉跎都乐意,所以你说能一样。” 这话传到萧逸宸耳朵里,心头像是沸水滚起来,胀得胸口酸酸的,坐在乌木案上就是一声冷哼。 “她倒是想得挺有周章,利弊巨细都考虑完了,说得好有道理似的,但简直就是胡诌,先前那么信誓旦旦要替顾小娘伸冤呢?擎等着陈方彦那烂泥样的人物替她伸冤?还有她养祖母养祖父的想法不考虑了?不怕他们晓得她嫁给这么个浪荡哥儿难过?还是说陈方彦那吊眼耷眉、腌躯老的模样真真让她一见钟情了?若真是如此,我倒想问一问她是不是眼瘸了,这样的鱼眼珠子能捧得跟个宝似的?” 第七十六章你来我往 坤鸿伏在案下,听着自家主子这么一通掺了味的话,不由稍抬了头觑了眼萧逸宸。 幽幽烛火烘亮了他的半边鬓发,那双眉眼就这么的落括在阑珊的灯影里,有着掉进渊薮里伸手不见五指的惶惶骇怕。 而这样的神情竟然只是为了一句沈府五姑娘的话么? 坤鸿不着四六,咂不出其中意欲,呆鹅一样提出自己的见解,“莫不是,五姑娘瞧出那陈小侯爷的不凡?毕竟众所周知那神女入梦是陈小侯爷胡诌的……” 这话没说完,坤鸿只觉得头顶射来一道锋锐的利芒,抬眼看,原是自家主子投来的目光,凉凉的像冰碴,一颗心就这么被吓得陡然在腔子里痉挛。 那么魁梧的一人儿,手边还压着刀,平素走哪儿哪儿的效用都恭敬叫一声的‘坤大爷’,此刻竟筛起了糠,扽得嗓子紧得厉害,嗫不出一句话来。 萧逸宸看了他半晌,终于寒着嗓子道:“你很好。” 抽冷子来这么一句,让坤鸿愣在当场,“殿、殿帅……” 萧逸宸闲闲调开视线,“我夸你,你怎么结巴了?” 这哪是夸啊,那神情跟染了霜似的,就差拿铡刀兜头来一下了,坤鸿心里蹦跶,哭丧着脸笑,“小,小的不敢,小的方才说错话了,那个陈方彦是个镇日专好声色的败家子儿,哪里不凡了,真正不凡的是殿帅您。” 这语气多么谄媚,像是一缸水倒满了,盖盖儿都掩不住了尽往外流,萧逸宸哪里瞧不真切的,不过神色还是稍微和缓了点。 “你方才说得也没错,他能窥探天机,而且一朝就能这般叫人另眼相看,料是内子里是有点货的,这样的人物,怎么能不惹她人倾心呢。” 话是这样说,但他负着的手,微捺的嘴,还有眯觑的眼都在表达他的不豫。 坤鸿不敢言声,头努力往细墁的砖缝里埋,埋是埋不进去了,却是透过砖看到萧逸宸倒映下来的端挺轮廓,听到他深深的语调。 “那陈小侯爷不是镇日打茶围、吃花酒?那得是有个一二梳拢的罢?” 养在深闺里的沈南宝猛地打了个喷嚏,她揉了揉鼻尖,满眼奕奕地看着眼前的翬翟。 终是做好了。 她再不用镇日镇日忍着腰背脖颈的酸痛跽坐在绣架前赶制了。 她终于可以好好躺在榻上偷得浮生半日闲了。 风月却捏着心地把支摘窗阖上,“姐儿莫不是鼻痔又犯了?前个儿还觉得稍微松活,这怎么又……” 沈南宝招手打断了她,“你瞅瞅,绣得咋样?” 她家姐儿绣的,自然是最好的,风月心不在焉地看着沈南宝乌眉灶眼的模样,“可是绣完了,再绣不完,姐儿这双眼睛得熬坏了。” 风月一向将她的事甭管利弊都放大了看,沈南宝都习惯了,不同她多说,只拿了这翬翟去了殷老太太房中。 殷老太太自然对她绣得翬翟赞不绝口,靠在隐囊上,连连点头,“我早先儿还怕你绣不完,又不敢催着你,唯恐催得你急赶慢赶赶出粗活儿来,而今看到这翬翟端秀明正,艳冶逼真,我那悬挂挂的心便安稳了。” 胡妈妈跽在脚踏,正拿着美人拳给殷老太太捶腿,一下一下的,力道很均匀。 “老太太只怕不止安稳,小的瞧五姑娘绣的这个孔雀浓烈堂皇,定是能得般若昭仪的喜欢。” 胡妈妈一语成谶,彼时已成淑妃的般若昭仪对其爱不释手,就是官家也侧目,夸道沈莳这个小女手艺绝伦,也因而赏了沈南宝螺钿金玉并数两千金,如此不止,还擢沈莳为京畿邑开国子,食五百户。 虽说并未提及闲职一事,但明眼人也瞧得见复职只是时日的功夫,遂前个儿还无人问津的沈府而今门庭若市。 沈莳呢,当然要借此机会置办席面,好好扬眉吐气,便将京畿上上下下尚有头脸的高门都请了过来。 沈南宝不爱凑这样的热闹,却不得不露脸子,毕竟她门清殷老太太默允这次家宴,一是为着敲锣打鼓宣告众人沈府的荣光,二是顺水推舟吞了官家与她的那些赏赉。 风月晓得其中缘情后,直顾在东墙一面拌蒜儿吃心,“是小的错处了,是小的眼瘸了,这哪是大娘子大姑娘吃相难看,明明是阖府的主子都吃相难看!姐儿呕心沥血这么久,连累如今腰酸背痛,眼睛也迷瞪了,他们倒好,翻几下嘴皮子,做做场面的功夫,便蒙了姐儿的苦劳,他们就不怕腌盆儿,不怕天打雷劈么?” 沈南宝早料到会吃这个哑巴亏,坐在妆奁前,轻淡如风地扒拉着眼睑,细览眶里的血丝,“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他们爱拿便拿。” 时日的经养,眼底的血丝去了大半,只剩下寥寥的几缕,不算醒目,也终是无伤大雅了。 沈南宝因而舒了心,虽说她不似沈南伊那等,好专营美貌,但脸面对于女子来说不啻门庭,要是有损少不得多嗟叹几番。 风月还是怨恼,“姐儿说得轻巧,这不是平白给人做嫁衣么!” “你以为我想呢?这事又不是我不想就能阻拦的,既不能阻拦,想那么多还不是叫自个儿吃心,平白害了自个儿的身子。” 沈南宝乜她一眼,转手打开镂雕拍子,抻出黑漆描金嵌梅的抽屉,从里面翻出几类抄引给了方官,“我如今尚未出阁,行事多有掣肘,只能仰赖‘玉瑞’替我抛售,折变的现银便找牙郎换成盐引及空名度牒。” 其实若不是陈方彦从中搅浑,她或许会忖度批量购买硝石及通天犀,以备旱魃之后的疫病。 不过这样也好,陈方彦早先预告,便能避免日后的生灵涂炭。 方官接过来,听着她口中的‘玉瑞’,眉眼忍不住打起了官司,却没说什么话,只将抄引纳进怀中应是。 沈南宝这时才让风月伺候着换了件素色长裙,罩了件浅粉色的短襦,便清清爽爽去了西厅。 渐渐入夏的京畿,日头越发的毒辣,延捱到了晚上,太阳一沉,微风拂来,便以为会得个爽濑,不想依然热得厉害,阖府命人挂上的灯笼,烘得一半边天恍若白昼,又像是巨大的蒸笼罩子把沈府盖住,将人闷住。 所以各个宾客兜头彻脸的红光,就是将冰鉴放在一旁也止不住地擎帕拭汗。 沈南宝尤其怕热,只想今个儿躲在一旁偷凉,不想淑妃翬翟一事让她一举成名,但凡有个嘴脸的,都往她跟前凑,抛几句恭维的话。 从前让人忌讳身份的沈南宝,而今成了香饽饽,谁见了都要上去嗅一口,看得沈南伊使劲摇起木兰团扇,“小人一时得志罢了。” 悄摸的一句话,沈南宛却听了个真切,当即拈着锦帕掖嘴笑,“大姐姐,到底是我们的五妹妹,她得意亦是我们得意,您细瞅瞅爹爹、祖母,他们今个儿笑得多开心呐。” 沈南伊捏紧了扇柄,到底忍性没将扇扣在桌上,但面色已不大好看相了,耳朵稍微好使的都能听到她那牙花子磋磨的声响。 “二妹妹还是好好吃你的玉竹葛根罢,要是嫌塞不住你的嘴,我叫明筝伺候你来一碗东坡肘子!” 沈南宛如今大定,哪里还会像从前那样锵锵翼翼,早先渊渟、定礼的事又叫她憋了一肚子腌眂昏闷之气,正愁没地儿发,而今逢上这样的好时机,自然要侭心钻刺,遂一笑,道:“大姐姐当真是可心人儿,早先梁公子还咂摸我没甚肉,叫我好好吃,最好是东坡肘子。” 沈南伊气红了脸,扇在手上急促翻飞,头上的蝴蝶簪也簌簌作响得厉害。 彭氏听不下去了,半月前才遭了教训,而今行止都在殷老太太眼皮子底下,蹈火海似的小心翼翼,她可不想沈南伊再凭添祸事,便压低了嗓子叱道:“闭嘴罢!” 沈南伊脸上不是颜色起来,方才还晶亮的眸子蒙上了一层水雾,神情说不出的羞耻和恨恼。 但能怎么办呢? 母亲给三弟弟下寒食散的事,叫祖母灰了心。 谢元昶那事让祖母气急败坏,指着她面门骂她吃相难看,竟要攀摘妹妹的。 她如今就是再委屈那都得往肚里咽。 只是向来嘴快心快惯了的沈南伊哪里忍得了,看着被人众星捧月的沈南宝,眼光愈发恨烈了起来。 沈南宝正腌对付着旁人,忽觉有道厉厉的视线射过来,转眸一看,原是沈南伊在位上对她咬牙切齿,眉梢不由一扬。 沈南宝就没见过沈南伊这样的人。 什么好的都要占全了,旁人稍微得一点好,就跟从她身上挖了块肉似的,能凭生出不共戴天的仇恨。 沈南宝懒得搭理她,却也欢喜让她气极,便把嘴角牵得更厉害了,明艳艳地朝各个夫人弯了眼眸。 她生的一双桃花眼,不笑时里面含着波,动辄有春风拂人面的况味,笑时如月牙,能勾到人心里去。 萧逸宸随梁越过来时,正瞧见这幕,心,就这么,砰砰跳了起来。 第七十七章酸眉醋眼 “旷日久见,五姑娘手上的伤可好了?” 蓦地一声,从旁蹿出来,在垂緌悲风里有着泉水潺潺的清冽,却如兜头冷水浇沈南宝猛打了个寒噤。 同她搭讪的王夫人扬了眉梢,“陈小侯爷,你怎不在西厅吃酒,倒跑到我们女人堆儿里来了?” 陈方彦笑着拢起拳答揖,“那厢爷们儿吃醉了,臭气熏天的,我闻不利索就躲这儿来了,也免得一身酒气的回去,遭我母亲唠叨。” 他说话还是这样不着调,但他生得俊美,出身极贵,又一向韵格落拓,遂王夫人不觉唐突,只把扇掩了唇迟迟的笑,“也就你敢说这些话,瞧瞧其他小郎君谁不是嗫嗫喏喏的?” 说着,拿胳膊抻了沈南宝,“五姑娘,你说是不是?” 抽冷子来这么一句,沈南宝方才还觉在云端,此刻便坠到了实心地儿,激得一身冷汗,顶着陈方彦那芒刺一样的视线,硬挺了嘴角的弧度说:“可不是。” 陈方彦而今刚刚才行的冠礼,一张脸青瓜蛋.子似的,双眼也软眯目奚。 叫人看着只觉得平易敦厚,但若论善类决绝是谈不上的。 毕竟前世他都能蒙骗自己、蒙骗众人经年,而今他重生一世,那心思不更是如渊薮,圭角不露,探不见底? 自己若不是好好提着心,踩刀尖似的行止,只怕被他瞧出端倪,到时候就真真入地无门了! 又何谈报仇? 只是虽如此想,也早先做足了防备,但恨意早在心头窝成了疽,现下碰着陈方彦,听他寥寥几句,那些恨便似浪头,一下一下拍着沈南宝的脑仁,敛在袖笼里的手也都快按捺不住颤起来。 陈方彦倒显得颇为游刃,噙了淡笑看她,“我方才在东厅瞧见赫祭酒吃勾了半酣,害起酒来,我观五姑娘神态也是,离了魂似的。” 沈南宝悚然一惊,手脚都麻了,却不敢抬头,怕被人看到她眼底又惧又恨的颜色,遂耷着脑袋佯作负气道:“陈小侯爷,您说话且得注意了,我好好的一姑娘家,又未出阁,哪能喝得那样似的!” 陈方彦嗳了声,“五姑娘别恼,我这话也有理有据罢,我方才问五姑娘你手怎样了,你都没回答,可不是心不在焉嘛。” 语气里掺着一贯的调侃,听得沈南宝只想甩袖走人,又碍着这样的场合,只得蹙眉了屈膝,“多谢陈小侯爷的关怀,月逾的光景,就是断胳膊瘸腿的都好了,我那点小伤又何足挂齿,我瞧小侯爷才是吃醉了,话不着四六的。” 她本意是想做足了客气疏离,奈何心底儿存了恨,便做得不甚圆满,越说越没着际,水亮亮的声口又搓着牙花子有股子嗔意,听得一旁的王夫人连手上的扇都忘了摇。 双眼左顾右盼的,忖着二人当是认识,又瞧女的靡颜腻理,男的玉容桃面,站在一块儿极为相衬,王夫人便识趣地不在人跟前戳眼窝子了,只转头朝另一处打堆的妇人们笑。 “戚夫人你这身软烟罗纱是从哪家铺子淘来的?怎恁般精细?” 一壁儿说着,一壁儿走远了,留下沈南宝和陈方彦面面相觑。 面面相觑应当是谈不上,毕竟沈南宝一劲儿埋着头,恨不得将脑袋折在腰上似的,心里却暗恼着王夫人,方方没见得有眼头,非得杵跟前拉她说话,现在倒自作多情非要趁他个便。 不过,王夫人会脚底抹油,也不代表她不会。 只是刚刚开口,陈方彦猛地一阖扇,打断了她,“五姑娘,你那翬翟我远远的瞧见了,真真是绣得精妙,可以问一问五姑娘师承何人么?” 如果沈南宝是只猫,她现在绝对炸了毛,但她不是,还时时掂量着心底儿那杆秤,生怕攲斜了,遭他看出什么蹊跷,便捵着一张假皮儿对视他。 “我自小跟着养大我的祖母学的罢了。” 但凡对话,你问一句,我答一句再牵出问话,这样方能你来我往,让交谈畅快下去。 沈南宝却不,陈方彦问她她才答,每一根儿头发丝都写满了她的不情愿。 被几家夫人拌蒜儿了的萧逸宸远远看着却不是这么回事,他只觉得沈南宝低头是小娘子遇着意中人的含嗔羞怯,偶尔一抬头的相视也有绿柳拂春波的温情况味,和她待自己时那种小心翼翼、满肺腑的忐忑完全不一样。 眼神就这么沉了下来,泠泠的,如刀,看得有意攀附的几家夫人皆是心头骇骇,忙避了开。 萧逸宸便负着手,大步阔跃地迈了过去,咫尺的距离,穿堂的热风打在身上没有一点温度,就是眼前的浮翠流丹也是灰暗的,只有那张.越来越靠近的脸有着鲜焕温亮的颜色。 但这样的颜色不是因他,是因旁人,萧逸宸踱到他们跟前,听到自己的声音像冰棱,能捅进人肺管子的咄咄逼人,“陈小侯爷怎么在这儿?方才我看国公府夫人正找你呢,说是有别家的小娘子要同你相看。” 陡然插进来的一句,直接解了沈南宝的困苦,笑靥如花地屈了膝,“殿帅,您怎得也来东厅?” 那笑容发自内心,就如方才进来时他看到的那样,眉眼弯弯带着勾,能把人的心勾到蜜罐里去,涌上来稠稠的糖浆,甜得萧逸宸嘴角忍不住上扬。 但他好歹是生杀夺予的殿前司指挥使,需得时时刻刻冷面稳练,便翼翼抿着唇按捺。 嘴是按捺住了,可掩不住眼梢那点浅纹,被鲜明的烛火一烘,花一样的绽放进了陈方彦的眼里,惹得他眉目一深,嗓音冷冷。 “殿帅莫不是看错了?我早先同国公府夫人撂明白了,我近来蒙得官家垂顾,加授抚慰大使,应当以公务要紧,至于那些儿女情长之事日后再说就是。” 说得擘两分星泾渭分明,但一般人家都不愿截人姻缘,毕竟这要是夺了人家正说亲的小郎君,即便再有理有据,也难免供人笑谈,说是惯爱搔姿卖弄。 沈南宝不知道萧逸宸为何会突然这样问,但她却很顺他的话,一径做出知分寸的模样,同陈方彦笑得愈发客气了。 萧逸宸见状并不满足,负着手,笑意愈发的和霁,“那许是我记错了,不是什么国公府夫人,是旁的什么夫人娘子的?” 沈南宝忍不住低下头,默默吃笑。 她原先只觉得殿前司的指挥使眼刀子使得好,没想一张嘴也厉害,能戳得人跟筛子似的。 陈方彦呢,说话的是殿前司的指挥使,又有郡王的爵位,不能掉脸子,只得嘴角打着抽地道:“殿帅这话越发叫我听得迷瞪了,我镇日忙着预备旱魃那会识得什么小娘子,夫人的。” 这样就好,相信依照沈南宝的眼见识应当能听得出他的底气不足。 更何况陈方彦为人孟浪,整个京畿都晓得,不必他再三捶打,捶打多了反倒物极必反,妨不得助长她的叛骨。 遂萧逸宸点点头,正要说几句冠冕堂皇的话了结了这话,没想沈南伊到底按捺不住了,生生往几人跟前巴。 “陈小侯爷,原你在这处儿,我方方还想着找你呢,奈何女眷不好去东厅打堆,还以为就此错过了呢。” 不明不就的一句话,倒是续上了方才萧逸宸的打趣,听得沈南宝实在忍不下了,噗嗤一声,“刚刚还怪道是哪家的小娘子要找陈小侯爷,缘来缘去竟是我的大姐姐。” 沈南伊不晓得她笑什么,只觉得这笑刺眼,当即凛了眉叱她,“五妹妹好端端的作什么笑?男笑痴女笑怪,不怕遭人看见对沈家的门楣訾议么?” 说着,朝脸黑如锅的陈方彦盈盈一福身,“陈小侯爷勿要见怪,五妹妹早先是市井出身,少了累日教训,所以才这么没顾没忌的,我在这里替五妹妹向你赔不是了。” 她自以为说得很圆融,能展现自己的大家风范,会衬得沈南宝泥涂无色,也能让陈方彦舒心下得来台盘。 越性这么想,沈南伊越发瞧见等下沈南宝羞惭掩面的场景,嘴角不禁高高扬了起来,几欲咧到耳根子去。 没想那厢陈方彦却蹙起眉,游丝样的笑意从嘴角阴冷地滑过,“大姑娘不说方才那话,我倒没往那处想,如今大姑娘说了,我倒疑窦得紧,大姑娘好歹是沈家正经的嫡女,怎得言行却这般颠唇簸嘴的更像市井出来的?” 沈南伊怔了怔,跃在眉梢的喜意一霎捺了下来,“陈,陈小侯爷……” 陈方彦觑了眼沈南宝,见她笑得没心没肺的,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反正脸沉沉地寻了个由头便甩袖走了。 那挥一挥衣袖,势必要把身上繁琐尽都振脱的身姿,看得沈南宝内心五味杂陈。 一面自觉畅快,这样狠心肠的人儿,就是百倍千倍的埋汰都不能解她前世的恨。 一面又想前世遇着他时,总是见到他风光霁霁的一面,何曾见到他这般吃瘪的模样。 她哀哉着,不由的喟出声。 萧逸宸转过头,像是被烛火刺着了目,眉心狠狠一蹙,“五姑娘而今还在进宴呢,万事还得细细掂量着做,不然崴泥怎么得好?” 第七十八章落花流水 人嘛,坏事没临到自个儿头上,就有闲心打量,更能品咂出一番趣意,但凡落到自个儿头上,那便是大马金刀、偷天换日的变化。 沈南宝就是如此,方方还笑得春光灿烂,一霎听到萧逸宸的埋汰,秀眉拧得跟麻绳一样的看过去。 萧逸宸生得高,八尺二寸,站在沈南宝跟前,肉眼可见得高了沈南宝一个头,以至于他说这话朝她看时,很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势,看得沈南宝很不得劲。 不过她哪敢上脸子,硬捺着呵腰,“殿帅教训得是,我应当仔细些,不能叫人攫了我的错处。” 她惯会这样假意奉承,萧逸宸心底不乐意,却没说出来,负了手眼梢凉凉地划向一旁,“大姑娘方才不是说有事要找陈小侯爷?陈小侯爷如今都走了,还不快去拦了他说,难不成你要去东厅、男人扎堆儿的地方见陈小侯爷?” 沈南伊正觑着一双眼打量他们,扪心排揎,他忽然地指名道姓,她便像不经吓的跑灯儿,脸色一霎惨白得厉害,讪讪地把嘴牵起来,“殿帅不说,我倒还忘记了,我这便去找陈小侯爷。” 言讫,嗫嗫屈了膝,一霎踅身出了宴席厅,那脚底抹油、屁股着火的模样,看得沈南宝啧啧道起了风凉话,“殿帅,您吓着大姐姐了。” 趾高气昂的沈南伊何曾怕过人,就是殷老太太在跟前,她都敢蹦跶,也不知道是不是上次的事叫沈南伊心有余悸,反正现下见着萧逸宸,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萧逸宸对这样的场景习惯了,嘴角略略一牵,只将那双鹰眼勾住沈南宝,“她不该么?细想想五姑娘自回来多少风浪都是她掀起的,上次端午那事要不是我早有预料做好了准备,岂不是叫她白白得了便宜?” 他这话说得就没有名堂,上次那事难道不是更该另改了时候叫沈南伊扑个空。 非得要众人齐聚一堂来当那个通判断案。 虽说断得明就,但他真当国公府夫人是木芯做的,事后不会回头揣摩一番他们二人私下的不同寻常? 这要是揣摩揣摩,揣摩出了一套言子,往外道出去,他们二人的名声不就就此废了? 不过转念一想倒也是,堂堂指挥使哪里惧怕旁人的碎嘴,只有她这样的女儿家才会怕这些訾议,惴惴猜测着哪一天这些訾议会压死自个儿。 但明明这样的事大多是男儿的过错,最终受害、叫人戳脊梁骨的却是她们。 譬如养祖父坐茶时旁边香饮铺的关小娘子,因着早年母亲病重,父亲摔断了腿,这才不得不抛头露面卖起香饮子,好容易拨开云雾见月明,撑起了一家子的营生,没想招来了数多的谣诼。 若是单单嘴皮子的功夫那也罢了,只是时时会有那捣子来搅浑,支手搭脚的,整得关小娘子窘迫难堪,一旦掉脸子,那捣子就乌暄暄闹喝关小娘子都出来卖了,还操这些矜持做什么。 日积月累的,关小娘子就算再生性豁朗也架不住日日这样磋磨,肉眼可见的她人消瘦了。 沈南宝嘴角微沉了下,不晓得是感慨关小娘子和自己的多舛,还是憎恶这些小郎君太不循矩蹈礼了,反正渡向他的眼波有些凉。 “殿帅那么大一个人物,揣着爱憎分明,当然可以眦睚必报,我呢,小小的女儿家没有说话的分量,哪敢僭越有议,能揣在肚子里腹诽腹诽都不错了。” 萧逸宸咂摸出她言辞里对自己的埋怨,有些微怔。 他方才是说错了话么? 他明明是在替她抱不平不是? 那个沈南伊素日刁蛮横性,经常叫她下不来台面不说,还总是一次二次动手伤她,这样的人不好生训示训示,只会叫她愈发蹬鼻子上脸。 还是说她怨恼他插手她的事? 她有什么可怨恼的?难道不该感恩戴德么? 不是他,她还在那里钝刀子割肉,不知道哪天才能让沈南伊这么着的打巴掌! 看来坤鸿说得没错,人都是贱骨头,喜欢遭虐,你冷言冷语,人还对你笑得灿烂,就像方才她同陈方彦那样,就差把嘴巴咧到耳根后头去了! 自己呢,费劲心力要替她扳回一成,她还恼还怨,要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都觉得她会朝他翻白眼了! 真真是没心肝的家伙!不知好歹! 萧逸宸腹诽不已,语气酸得冒泡,“五姑娘太妄自菲薄了,我瞧你有主见得厉害,大抵是太厉害了,老爷儿都看不下去了,才让你没那些尊崇地位,不然活着多没趣啊,谁都不是你的对手。” 沈南宝听他越说越奇怪了,但不妨碍她实心地感受到他的勃怒,这才突然和沈南伊有些感同身受,直想自己真真是安逸日子过了几天,便忘了赭衣加身的难捱,居然开始自专道起殿前司指挥使的不是。 简直是活腻了! 她的身家、养祖母养祖父都叫他拿捏在手呢! 她翼翼地舔了舔嘴皮子,“殿帅您太抬举我了,您也别介我方才的话,我那的确是实打实的说,大姐姐什么身份啊,我哪里敢跟她针尖对麦芒呢,至于殿帅所谓托生这事,那就是上辈子造的福孽了,我上辈子大概是造太多的孽,所以这辈子才投胎到了这样的躯壳里,过得凄凄惘惘。” 说到后面心中嗒然起来。 方才那番话虽阴阳怪气了点,但她也没说错不是,他何必这样锱铢必较,稍微有点容人之量的君子风度不好么? 萧逸宸呢,站在那里,老神在在地看她,恍若审视着一件器具,因着精美贵重,所以要好好打量,不能容一丁点的缺缝,看得越仔细,那鹰隼似的目光便越发透出针尖一样的锋芒。 沈南宝心头栗栗的,却把背脊挺得更直了,露出一副信誓旦旦绝没有扯把子的神情。 就这样两两相顾无言,沈南宝也不知道听了多久的觥筹交错,正觉得脚麻,作势要换了左脚来撑身子,没料他抽冷子来一句,“五姑娘既这么说,那做萧某的夫人罢,这样就没不用这么凄惘了。” 沈南宝跌了个趔趄,被风月紧紧扶住了,只将一双眼骇然地看向萧逸宸,“殿,殿帅,您,你说什么?” 她大着舌头,一张脸也通红,脑子里哆哆嗦嗦回想着方才他说的话。 萧逸宸看着好像云淡风轻,但实则内心也沸水似的,七上八下的滚。 他有些慌乱地捵了捵腰上的蹀躞,只觉得今个儿这七事佩得有些不大对,怎么那么紧呢,总膈着,害得他站都站不安稳了,没有一点持重端肃的姿态,他得回去好好和伺候他更衣的未熄好好说说,别系这么紧。 罢了,现在管这些干什么呢,要紧的是她怎么看。 他方才那话虽说这话带了点急性,但细细来想,也挺有周章的。 她过得不好,镇日提心吊胆,就像曾经的自己一样,所以最初总不免感同身受地多关照。 他原以为不过如此,最多是心里存了些对她的赏识。 但后来他发现自己总是忍不住把视线用来找她,前些时日听说她好奇那个陈方彦,他差点当场把御赐五彩瓷毛笔拧断了。 今个儿也是,他不耐她同陈方彦笑,更生出了一股要把她梏进自己后院私藏的想法。 这样,她这样明灿灿,艳冶冶的笑容了就没人能看到,就像一朵花,平日在外头风吹雨打,他偶尔瞧见了打个伞遮遮,但总有她遭险阻他不在的时候,如果栽回来,他细细浇养,那花就不会遭摧残,那花的美也只属于他一个人的了。 还能日日瞧得见。 真好。 萧逸宸只觉得胸腔胀满了喜悦,几乎快要抑制不住绽放在脸上了,但他得按捺,使劲的,不动声色的,佯佯清嗽了一声,“五姑娘,你觉得怎么样啊?” 怎么样? 沈南宝几乎脱口而出想问他是不是吃醉害酒了,怎么说出这么一通不盐不酱的话呢!还是说他故意戏谑她? 应该是戏谑她的,毕竟他这般戏谑她又不是一次两次了。 他怎么能这样呢? 虽说她也没把他所谓的共谋当回事,但好歹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得说话算数,两人互帮互助才是,怎么能总是倒插.她一脚让她跌跤呢! 她先前都还那么同情他呢! 沈南宝也不知道是羞的,还是恼的,从耳根子红到了脸上,最后红了一双眼,直屈了膝嗫嚅,“殿帅您是什么人呢?我哪能配得上,别说我了,大姐姐来相配也定是都忖度,更别提官家那边怎么看了,殿帅您还是少这样子打趣我罢,从前便罢了,四下没什么人,我们都当耳旁风任它过,而今这里人多口杂的,叫旁人听去,只会坏了殿帅您的清誉。” 萧逸宸看着她耷拉了脑袋,全副武装的不相信,拧了眉,“我没有……” 沈南宝心头一紧,剌剌打断他,“我现下这么和殿帅您站着实在于礼不和,便先告退了。” 说着转了身,萧逸宸刀麻儿地迈出要跟上,不妨她忽而又转过来望他,一双眸含着楚楚的光,“其实方才那些话殿帅不必过心的,我也只是打趣罢了,毕竟这些于我来说根本不碍,我心里唯要紧的只有那一件事罢了。” 最后一声小小的,细弱蚊蝇,轻若游丝,漾在嘈嘈切切的室内,几乎都要听不见。 落在萧逸宸耳里,却如轰雷炸得他身躯猛地一震。 第七十九章章台人去 沈南宝说罢,也不管他什么样,剌剌踅身走了。 亦步亦趋的风月却没忍住的转了头,见萧逸宸站在那片辉煌的灯火里,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挫折,所以一张脸那么沉、沉到了泥淖,一双眼那么空、空得没有了神魂,杳杳一具躯壳,呆麻木讷地支立着,好似天塌下来都能不为所动。 风月心中嗒然,回首却看到沈南宝一径踱了老远,连忙搓上前,“姐儿,小的瞧指挥使挺难过的。” 难过? 他有什么好难过的。 他动动嘴皮子的事,而自己却要为此困顿,提心吊胆旁人会否听见,又会否因而扯出一竿子鸡皮蒜毛的污遭事。 谢元昶不便是最好的佐证么? 她因着谢元昶遭了几回冷眼子、耳刮子了? 难道就因着叫他捏了把柄,所以他便要她养就把脸贴上去叫人打的性儿么? 沈南宝兀兀为自个儿腌苦着,完全没有去深究那从心底儿掠过的、若游丝般的欣喜是为何,就这么走到了席面上。 殷老太太见着她,招猫似的招她过来,“宝姐儿,方才还说起你呢,你就来了。” “祖母。” 沈南宝应声着,瞧了一眼那正和殷老太太相谈甚欢的孔氏,蹲了身,“伯爵夫人。” 孔氏点点头,笑眯了眼,“不过日余的功夫没见,五姑娘长得愈发水灵了,倒是得这样好的相貌才能绣出那样好的翬翟。” 前个儿才叫国公府夫人登门来赏了巴掌,今个儿坐在这里就能毫无芥蒂地夸奖你。 这便是高门深宅的内妇一贯都持有的本领。 沈南宝前世不懂装样,受了好些磋磨,而今重活一世自当知耻后勇,便当即一笑,“伯爵夫人谬赞了,我也是有幸蒙得官家和淑妃娘娘的青睐,至于绣艺方面还需得好好潜心研制。” 孔氏眸子闪过一道惊异的光。 原先听国公府夫人提说过这沈南宝,道是个好.性儿的小娘子。 自己当时过耳一听,借沈莳寿宴来见识了一番,但那次她一径低着头,能瞧得的不过是细腻纤白的脖颈,还有那莺啼似的声口罢了。 至于好.性儿,自己没有咂摸出,更心头觉得这世上好.性儿的小娘子多得去了,他们开国伯爵府不差他们这一个。 不曾想,国公府夫人说的‘好.性儿’,竟是这么个‘好.性儿’。 孔氏深想着,不错眼珠地盯着沈南宝。 壁上的烛火投了她满怀,给她恬静的脸上镀上一层艳冶的红,衬着那笑靥却不显得俗,反而愈发如锦帛般的细腻温和,一口的糯米银牙也有了晃花人眼的本领。 也怪不得她那儿能中意,顶顶是极好看的小娘子。 就是可惜了,她小娘那一遭,不然凭这相貌、凭这绣艺还有这经事的态度,哪家不满箱满箱的抬金来娶。 孔氏无不遗憾,看她的眼神便愈发有了些怜惜,抻过她的手握在掌心里,拍了拍,“好孩子,你绣得好,我们自然乐意夸你,当然这也存了点我自个儿的私心。” 沈南宝抬起头,汪着清泉的秋眸翣了翣,“私心?” 孔氏嗐了声,“这话说出来害臊,毕竟我怎么都是做长辈的人了……” 说着,孔氏转过头,讪讪看向殷老太太,“老太君,我就是想找宝姐儿替我绣方锦帕,不过这事随意,我也是方才灵光乍现的这么一说,若是宝姐儿抽不开身便也罢了。” 殷老太太颇有荣光地笑,“这有什么的?你找宝姐儿要锦帕,便说明宝姐儿绣得好,于她来说是荣耀,她巴不得多绣呢!宝姐儿,你说是不是?” 话垒话,都垒到了跟前,沈南宝哪有不顺遂说下去的理由,便一笑,“祖母说的是,伯爵夫人您是喜欢我的手艺,所以才这么抹开了脸找我,我心里只有乐开了花的份,哪里还有什么抽不抽开身的话头,必定是闲消消的!” 一番话掺了蜜似的,只叫人听得心头舒畅,甭管内子里到底怎么想的,面儿是给足够了,哪里像其他那些年轻的小娘子小郎君,行事只为图心快,说起话来泾渭分明得很。 孔氏心头的可惜更上了层楼,从皓腕褪下来一只镯子推给她,“这绿镯不是什么稀罕物,但水头足不见絮,我瞧你那腕儿长得素净雪白,戴上定是极为相称,便送给你罢!” 沈南宝自不会要,摆手婉拒。 孔氏心底儿有着打算,当是得做足了样子,便把脸掉着,将镯子扽到她手心里,“拿着!长者赐不能辞,你若再不要,我便觉得是你看不起这镯子了。” 殷老太太在旁颔首道:“宝姐儿,既是伯爵夫人的一番心意,你便收下罢。” 沈南宝这才将镯子纳了怀,戴到腕上一观,发现不仅是两相宜,还愈发衬得那镯子如绿潭,碧波生辉。 孔氏见状连连点头,“到底是人不同,我戴着只觉得这镯子好看,宝姐儿你戴着却有了灵动的韵致。” 沈南宝只道不敢当,之后又你来我往了几句,便有下人新进了几碟热膳,风月在旁伺候着布施。 孔氏便转过头又和殷老太太说起方才的话,“我先也是提心吊胆得很,就怕我那表侄不为真揽了罪,到时三木加身,都不知道躲哪儿地界去哭,不过幸得好,那魏台官是个明察秋毫的,叫了秦御史中丞细细纠察河渠令、河堤谒者,这才晓得他们二人狼狈为奸的勾当!” 河渠令、河堤谒者,不过正八品能有胆子私运兵器? 不是上头有人兜着,那便是…… 沈南宝埋着首,细嚼着栗子糕正暗笃笃地想,身旁的孔氏果不其然地压低了声道:“原先以为不过是为着买卖赚个昧良心的钱罢了,没曾想,这二人竟同赤那族有牵扯,这兵器亦是赤那族潜进来,为的就是日后……” 之后的话不必说,谁都能懂。 左不过举兵攻城云云之类的话。 沈南宝听闻不免心惊,大宣王朝赫赫鼎立百余年,南北虽一向有其他国朝,但都依傍建立,而今竟然都有了策兵的打算。 是她前世她拘泥于一方天地,所以没曾察觉这些国祚动荡么? 沈南宝坐在灯前,拿着剪子拨弄烛心,火光因而跟着乱颤起来,烘得一室深影悠悠,扑在面颊上也有了明灭不定的色彩。 风月见她枯坐了半晌,还以为是在惆怅萧指挥使那事,毕竟怎么说萧指挥使不是个好相与的,瞧瞧众人见他筛糠一样的态度就晓得了,而今姐儿还那么刺剌剌拂了萧指挥使的脸子,那人又是个爱记仇,小肚鸡肠的,现在欢喜着,脑子发着热,自然不觉得什么,万一那天兜了冷水不欢喜了,事后又回想起这事觉得窝心,便想着方儿的要霍霍姐儿一刀呢? 不由得,她道:“姐儿,您要不去找指挥使说说?好歹你们而今算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萧指挥使应当不会太把你怎么样的罢。” 她忽而这么开口,几欲呛着沈南宝,手拿着剪子便没了章法,拨得烛火炽炽乱跳,“你闲盘儿什么呢!我哪里有想他,我是在想旁的。” 说着,回过头,看到灯火错落里,风月那双眸正粼粼漾波的盯着自己,似乎在嗤之以鼻自己的‘死鸭子嘴硬’,内心忽而有些发虚,又忽觉自己这心虚来得没由头,她的确没有想他不是? 主仆二人大眼瞪小眼的时候,方官拔了门进来,袖笼里揣着个囊,不轻不重的分量,掂在手心里有些烫乎乎的,是一种切身体会的实在慌张感。 “姐儿。” 沈南宝转过头,也不晓得是不是方才的话事关萧逸宸,反正看着方官有了些局促,“怎得了?” “姐儿,这是……” 虽说五姑娘心内没存半点不敬,但这类比禽兽的一词,还是让方官无法顺遂地把她主子叫做‘玉瑞’,遂顿了顷刻,将荷囊递了过去。 “给您的,说是瞧您眼梢发红,料是镇日熬灯熬的,这里面有甘草、枸杞,将它们细细烹成沸水,用巾栉浸透盖在眼上,热热敷上几次,眼睛的酸涩便能好了。” 心像是被那乱颤的烛火带累了噗噗的狂跳,沈南宝强自镇定地整肃端容,舌头却打起了结,“我……这都快好了,还送这些做什么。” 一壁儿说着,一壁儿接过来,因而露出那截白雪似的皓腕,通体碧绿的镯子便在细碎的辉煌里有了夺目的华彩。 方官定睛着,她很清楚地明白这个玉镯是那个谢小伯爷的母亲送给姐儿的。 方官略掀了眼帘,见沈南宝坐在杌子上,一张脸淡然如水咂不出味道,那双眼也平静而寒凉的望着自己。 不由得,她想起主子将这物交给她时,那在月华笼罩下一双哀致柔软的眉眼,还有那低糜的嗓音,“是我近来安逸了,倒抛却了从前的旧恨。” 说是旧恨,其实不乏有挽尊的嫌疑。 当年那事沈莳自然做得过分,但避嫌是人亘古以来的天性,细论起来,这恨也并没有多大的恨。 所以主子这么说的时候,方官轻而易举地便听出了主子言辞里的落寞。 主子从来没有这样过…… 方才有些溃散的勇气又涌上了心头,方官嗫了嗫,试探着开口,“姐儿,怹说今晚失仪了,叫您听了些不明不就的话,让您别太过心里去。” 第八十章牵线搭桥 都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他倒好,说出来的就是过眼云烟,纯粹是闹着她顽。 那她成什么了? 他的猴儿么? 沈南宝也不晓得自个儿在恼些什么,明明这样是极好的,也是遂自个儿先前的意,但而今听着,心下却惘惘的,像跌进了杳杳的渊薮,连带声腔都有了空落落的调调。 “我自然晓得的,不会有过多的想法……” 外头蝉声浪浪,大半夜了都不停歇,吱拉吱拉的,势要刺进人脑子里去。 沈南宝坐在没有风的当口,仿佛坐在了蒸笼里,快要蒸熟了,只觉得那蝉声也吵得人心烦,眼前觑着眼打量自己的方官也心烦,什么心静自然凉,那都是骗人的,她都正正坐好了,不一样觉得热么,既如此还不如不坐了。 她站起来,走到窗前,兀笃笃拿了叉竿放下窗。 蝉闹因而稍微小了点,心头那壅塞的郁气也似乎跟着消散了些。 沈南宝还来不及吁口气,身后的方官亦步亦趋地道:“姐儿一向识体怹心头明白,不过方才席间瞧得姐儿有些慌乱,害怕姐儿过心里去,遂叫小的好好解释,以免伤了日后相处的和气。” 沈南宝脑子像乱线团子,却不碍她听顺溜这句话。 真真是好笑。 他闹了顽笑,回过头来又来装这么一通深明大义,逼着她不得不跟着深明大义。 不然,她便成什么了? 小肚鸡肠的人? 沈南宝神色越发冷了,那怀里揣着的玉瑞兽佩也有了膈应人的棱角,膈得她撒气癔症来,一径从怀里塞到了方官手心里。 “怹说得没错,怹宰相肚里能撑船,不过我这人心眼儿小,爱胡乱猜忌,若是就此非白了怹,阻了怹的良缘就不好了,便把这物还给怹罢,这样二人泾渭分明,也不怕再因着今个儿的事上脸子了。” 裹成团的手绢,塞进手心里,不需要去看,只要细细摩挲,就能感受到那圆润的弧度,凹凸的纹路。 萧逸宸一怔,嗫蹑着把绢布打开,盈盈烛火顺势淌进去,耀得玉佩温温润润,却脉得他心尖冰凉了。 “她把这玉佩给你时可说了什么?” 方官踩在栽绒毯上,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上面繁复的花纹,盯得久了那花纹渐渐变幻成沈南宝临窗的那副怒容,拧眉瞠目,几欲能冲出来将人咬死,却又如此的叫人旁观者清。 方官微睐了目,俯首下来,“五姑娘觉得主子在戏弄她,很生气。” 檐外天老爷抽冷子地振了下嗓子,隆隆雷声碾着狂风一霎刮过来,萧逸宸心尖一抖,惊异地拔高了声调,“我戏弄她?我哪里有戏弄她?” 回应他的是方官乌漆嘛黑的后脑勺,噼里啪啦砸下来的豪雨,简直让他急不可耐,几欲生烦。 萧逸宸在电闪雷鸣的暗室里皱紧了眉头,“你说话!” 方官打了个激灵,“小的不敢说。” 求知的心从来没有这般急切过,以至于萧逸宸竟放缓了声,“你只说便是,我不会迁怒于你的。” 方官应是,这才竹筒倒豆子般的道:“五姑娘方才把玉佩拿给小的的时候,说得很是怅惘,她说她名声不好,您又是赫赫威武的殿帅,她不敢上脸子,却也不能任您这般糟践她。” 一壁儿说着,一壁儿觑着萧逸宸的脸色,见他沉郁如墨,连忙加急了语气,“主子,小的明白您并没有戏弄糟践五姑娘的意思,但无心之过,人人有之,就拿今个儿这事来说,您堂而皇之地这么说,人五姑娘还没及笄呢,这叫什么话?可不就是轻贱人家姑娘的意思?” 说完,抬起头看他。 他面色还算平淡,毕竟常年待在官家跟前,秉持的就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操行,所以端起手边的茶时,都稳稳当当的。 但他内子早就风云变幻,那名叫‘惊骇’的波涛已经涌到了八丈来高。 她怎能觉得他在糟践她呢?他就是顾忌着她的名声才这样悄悄摸摸的啊! 不然试看看旁人,他哪次不是响当当的来,何曾妥帖过他们的心意! 但细想想下来,的确三番两次找上她时,她都像那炸毛的猫,连水亮的声口都有了仓皇的凄调。 所以真是他错了? 他不该这样? 应该是了,别看她小小的一人,平日却跟野草一样,有着狂风过境都屹立不倒的顽强,比那些战将都来得坚韧不拔,何曾见她红过眼? 但今个儿却因为他那么一句,她就齉鼻子了。 萧逸宸想起她方才回头看她的那一眼,红红的,像施进朱砂的清泉,一霎淌进了他的心底,把他的心肠泡得一塌糊涂。 他嗐然着,啜了口茶,把纷乱的思绪灌进肚子里,尽力为自己挽着尊。 “虽说我是有那么些过错,但自幼便定亲的人家不在少数,何况及笄前向她提亲的开国伯爵家,我怎么没瞧见她蹬鼻子上脸?怎么到了我这里,就这么急赤白脸的要把玉佩还回来?我是不是在她眼子里,比不得那个谢小儿咂,陈闲汉?” 刺白的雷光撕裂了一室,清晰地映照出萧逸宸那深颦的眉心。 方官瞧着他周身的酸气,有些头疼,循循道:“主子,您是谁啊?您可是威严赫赫的殿前司指挥使,谢小伯爷,陈小侯爷在五姑娘心内是能和您比的么?至于主子您说的五姑娘交还玉佩一事,小的觉得其中到底有女儿家的心思,存了些赌气,主子您是男子汉大丈夫,您就不要因此同五姑娘生气了。” 女儿家的心思?什么心思?赌气的心思?把玉佩还给他是为了赌气?她赌气干什么?是气自己叫方官捎过去的话?还是气自己戏弄她? 但也不应是赌气,毕竟她都哭了,她合该暗地里搓着她那口糯米银牙将他大卸八块才是。 她仅仅只是赌气? 难不成她是伤心他戏弄她的真心? 真心? 所以……她是喜欢他么? 萧逸宸烫着了般的猛地撂了茶盏,嘴角却不受控制的扬了起来。 原来如此,原来她也是喜欢他的啊。 毕竟怎么说他也长得俊俏,将立的年纪都是殿前司指挥使了。 说句不要脸的话,他近乎是人中龙凤,无可挑剔的夫婿,她怎么能不对他心动呢。 她定是心底欢喜着他的! 至于陈方彦什么的,那都是她故意作出来要挑衅他的,要他明白他自个儿的心意。 到底是小女儿家,肚子里打那么多迂回的官司,叫他几乎差点没会意过来。 怪不得人们常说,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嗐!女人啊! 萧逸宸差点咧出齐整的白牙,却在方官惊异的抬眸里,一霎收刹了动作,但这样的喜悦怎么能够按捺呢,就是就嘴唇能紧抿着,眼梢却不由得弯起来,弯出一朵花,连带着声调都在这闷沉沉的天气里有了抑扬顿挫的喜悦。 “你说得对!我怎么说都是殿前司的指挥使,我怎么可能和区区一介女子计较呢!我就不和她计较了!” 方官颇有一种家中小儿颇长成的心态,直想还好主子您是想出来了,不然她都不知道该怎么撬开您的榆木脑袋。 但转念一想,主子自八岁遭逢那事,便颠沛流离,几乎是拔苗似的一径拔长起来,他哪里能懂得这些,身旁又没个大人向他导示…… 咂然着,方官顺势应承下来,“可不嘛,自然如此,五姑娘而今因这事气闷着,主子您能屈能伸,想辙让五姑娘舒心舒心?” 萧逸宸点头称善,又不想将自己的心思表现得太过,遂嗽了嗽嗓子,清朗朗、轻淡淡地道:“我不晓得她喜欢什么,也不好明目张胆的送,我怎么也的考虑一下她要替母翻冤的心情,你平日伺候她,你晓得她喜欢什么不?又或是正急切需要什么不?” 也不晓得是不是说得太快,气没喘匀净,或者是太高兴了,反正脑子晕乎乎的发着胀,但他是殿前司指挥使,他得端稳,不能喜形于色。 所以萧逸宸负了手,在窗边徘徊着,企图让浓浓的夜色,滔滔的大雨浇灭他这脸上如火如荼的笑意。 方官呢,到底自小跟着主子,什么时候见到主子这般自得其乐过,遂打心底儿的替主子高兴,并由衷的建议,“小的听五姑娘身边的风月说,五姑娘受鼻痔侵扰了多年了,偶尔受点风就难受得厉害,主子既想要妥帖五姑娘的心意,不若就寻点能治鼻痔的药?这样五姑娘定是觉得主子是个体贴人意的。” “她竟是有鼻痔么?” 萧逸宸愕然之后沉了脸,“这是怎么得的?” 方官讷讷道:“听说是在冬日里出生,没好好精养着了凉,落下的病根,小的也不是很清楚。” 萧逸宸点了点头,脚步踩在月华轻洒进来的淡淡光格里,豌豆大小的雨滴在这样的方寸之地像极了断了线的珠子,纷繁地坠落下来,密密麻麻浇淋在他的心上。 几息的辰光后他抬起了头,“我去宫中找茅疾医问问,看看有没有方,不过一时半刻是拿不回来的,如此倒叫她一直气着……” 他有些苦恼地转过头,眺着那穿插着雷电的沉沉穹隆。 这雨下得真是应景,前先时候他还觉得热呢,陡然这么倾盆浇淋下来,浑身上下像打通了任督二脉,有一种难以抑制的舒畅感,不过夏雨雨人,雨后日头便愈发热烈了。 脑海中闪过她在自己跟前打扇的样子,萧逸宸舔了舔唇,道:“不若送些冰鉴罢,我瞧她怕热得很。” 第八十一章冰释前嫌 雨势倾盆地来,璎珠似的蹦到地上,砸出滔滔不绝的琳琅脆响。 沈南宝便到了后半夜才睡着,以至于翌日晨起时,乌眉灶眼的,就是不曾关怀她的殷老太太,也忍不住道:“宝姐儿倒我同一样,睡得浅,听不得半点响动。” 沈南宝晕沉沉的,脑子掺进了沸水似的,热腾腾闪过昨个儿在雨里一次又一次的翻身。 她咂摸不出为何不得安寐,想来的确是如祖母说的,她听不得响动罢。 沈南宝揣测着,顺遂一笑,“先前春雨夜半来袭的也有,我也没曾被闹醒过,想来是昨个儿那夏雨太闹腾了,这才睡不着的罢。” 殷老太太嗐了声,“这怎么能一样呢?春雨润物细无声,不是有句诗说得的么,‘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遂你能睡得安稳,夏雨便不一样了,天老爷一咳嗽,敲锣打鼓的滚着积云来,能吵得人脑仁嗡嗡的疼。但你这样也好,只是被吵得睡不着罢了,不似我镇夜睡得浅,不得听那些响动,连着下人一并跟我遭罪。” 胡妈妈见她边说,边捏起肩,连忙抻手上去替她敲,“老太太哪有你这么说的,您待我们好,我们做下人的自然也紧顾着老太太的身子,为着老太太能睡安稳,蹑手蹑脚算得了什么?又何谈遭罪呢!” 殷老太太便笑出了声,“都多大了还这么猴儿顶灯似的抹一嘴子的蜜,不怕叫这些猴息子看笑话?” 这么说着,仰了首,“便都回去罢,宝姐儿也没睡得好,回去正好补补。” 沈南宝这才随着众人鱼贯退出了槅扇。 因着昨夜那场雨,四处都被浇得一尘不染,就是那甬道的细墁砖地也被涤荡得跟涂了油似的,乌亮亮的,踩上去妨不得能摔个大马趴。 沈南伊行在最前,没人探路,皂弓鞋踩上去狠狠蹉了个踉跄。 幸得好明筝眼疾手快将她扶着,“姐儿,小心,昨个儿下了雨,这路滑得很!” 沈南伊后怕地喘着急气,青着脸回眸,正要说什么,却睇了眼里屋,竟一句话没说,领着明筝择了月洞门一径走了。 看得风月瞠目结舌,“今个儿倒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今个儿她竟没找姐儿呛几句。” “她哪敢呐?祖母就在里头,她敢呛声,我势必好好当着她的面质问质问渊渟的事!” 沈南宛摇着扇上来,含笑的面貌里掺了点伶伶歉意的况味,“说起渊渟……我还没来得及跟五妹妹道谢。” 说着,沈南宛罢了扇蹲身,“真真是多谢五妹妹了。” 沈南宝连忙拦了她的动作,“二姐姐何必客气,那也是我的三哥哥,我也是替他着急。” 沈南宛没顺势起身,依然将膝屈了下来,正正经经叉手低头,唱喏道:“也并非全然只为三弟弟,先前那事……到底存了我的私心,而今想来只觉得对不住五妹妹。” 其实她哪有什么对不住。 无非是跳上了岸,又瞧她不似想象中那般好拿捏,与其结仇,不如结下个善缘。 就像最初,自己临府时她与自己笑一般。 而今同自己说和,日后就算她嫁出去了,她的弟弟,她的小娘也能够得自己的帮持,不至于孤立无援。 所以,人呐,要想旁人朝你低头,需得自身厉害,自身有用,不然遭了蹉跎陷害,也只能指着别人突发善念对你愧疚了。 沈南宝瞧得门清,脸上却笑盈盈的,将她扶起来,“二姐姐客气,那事都过去多久了,我早就忘了,你也不要太耿耿于怀了,三哥哥如今可好?我昨个儿在宴席上都没瞧见他。” 两人说着下了阶,沈南宛走在被水浸泡的日头下,神色显得有些忧蹙,“他还没好呢,那东西……不晓得要调养多久,我小娘说今年秋闱只怕是赶不上了。” 前世沈文倬并没遭遇这事,和谢元昶顺遂赴了秋闱成了举人,翌年春闱及日后的殿试也都没有什么风浪,就是最后没得进第一甲,只是个传胪被调去做了县尉主簿。 沈南宝暗想,心中不由得嗒然,“身子才是最要紧的,功名什么的都是其次的,反正家里也不差三哥哥这么个功名来雪中送炭,二姐姐您瞧瞧谢小伯爷,他早些年不便是有着旧疾被送到山中由他师傅精养,到束发才回来,虽说晚了点时候,但并不碍着他头角峥嵘,惹人侧目不是?” 沈南宛翣了翣眼,忽而颔首笑道:“五妹妹你说的事,指不定渊渟就因而厚积薄发呢。” 谈话间走到了岔路口,本该分道扬镳,沈南宝却因沈南宛方才说起沈文倬的事,心下担心,便一径去了衍清轩。 沈文倬正倚在槅扇边,炎炎的夏日,穿了件月牙白襕袍的他竟还罩了件白鹤披风,见着沈南宝来,抿嘴一笑,“五妹妹,我方还想着要不要去找你呢,你便来了。” 那笑容太浅,在昱日下几乎都要看不见形状,反倒那耷下来眉眼,里头掺着的那点哀致却格外明显,硬生生灼痛了沈南宝的眼。 她连忙上去,温声地笑,“三哥哥这话说得,合该是我这个做妹妹的来找做哥哥的你,怎么好叫你来找我,传到祖母耳边又要训斥一番了。” 沈文倬强牵了牵嘴角,并不跟遂她的话说,“你替我解了难,叫我没往那深渊里掉,合该我上门来拜谢的。” 他一心挂念着这事,其实更多是挂念着那汲汲苦营的寒窗几载,而今却如竹篮打水一场空,惟余莽莽了。 沈南宛听得愈发不是滋味,却又不好表露出来,唯得紧咬了唇瓣,轻声问:“清止呢?他去哪儿?” 沈文倬有些惘惘的盯着树梢,“茶凉了,我叫他去添点热的来,近来我是愈发畏寒了,吃不得冷的,稍微喝点凉水,身子便要发颤……我从前大冬日里都不惧那才从井里汲上的水,也都不披鹤氅的……二姐姐您说我是不是好不了?” “胡说!” 沈南宛红着眼作啐,“怎么可能好不了!好得了!就是万大夫都说你好得了!你怎么好不了!你别想那么多了,好好休息,紧顾着吃药就是!” 她这么说着,拿锦帕拭了拭脸,擤着鼻看向远处,那檐角正缓慢滴下水,恍惚滴在了自个儿的脸上般,接连不断的,浸得锦帕都湿漉漉的。 肩上的缂丝被太阳晒得滚烫,沈南宝在这样的灼光里,看着沈文倬那颓唐的模样,心头又焦躁又难过,“昨个儿夜里雨太大了!又狂风呼啸的,拍得我那荣月轩一溜的窗户都‘哐哐’响,害得我都忍不住找风月添了被子。” 沈南宝上前一步,将那莹嫩的脸递到沈文倬的眼里,“三哥哥,您瞧瞧,我这黑洞洞的两只眼,就是被昨夜那风雨害的!” 她陡然上来,拂来薰烈烈的风,那甜腻而怅然的味道,叫沈文倬一下慌了神,连忙从镂梅的门脸支起身子,“五妹妹且得注意了,你那么好看的样貌,不能遭这样埋汰的。” 沈南宝瞧他讪讪地移开视线,直想他拘泥于男女之防,遂退了步,定定颔首道:“可不是,这世间所有的事物都得精心调养,但凡精心调养了,什么埋汰物都有了它自个儿的光华,所以呢,三哥哥还是不要在哀哀自矣,好好睡好好吃,兴许不过多时便好了!” 她的笑容里有着令人向上的力量,让沈文倬一眼扫过去,便挪不开眼了。 是啊,何苦眼愁现下,他而今才多大,以后有的是时日赶考,舒直不也是及冠才来的乡试么,他就是晚上个三年罢了,又不是天塌下来,作什么这么惆怅,叫亲者一并泡愁了心肝。 沈文倬露出经日不见的笑容,点了点头,“五妹妹你说的是。” 他复看了看那双红透了眼的沈南宛,颇有些歉意,“二姐姐,怪我说这些不盐不酱的话,叫您跟着也难受了。” 沈南宛忙甩帕,嗐了声,“这有什么的,你从前叫我难受的地方多了去。” 半打趣的话,仿佛拨开了堆叠的云翳,透下来明晃晃的日光,照在几人脸上,那笑意便愈发清透起来。 清止也提了热热的茶过来,朝着几人行了礼,踱到室内伺候着他们用茶。 沈南宝喝了一盏,见沈文倬喝了药,照医嘱要午休,便顶着大日头回了荣月轩。 风月正替沈南宝打着扇,嚷着这愈发热烈的天气,一条腿迈进屋子里,便见得地心正中垒着一斗形的青铜冰鉴。 方官正跽坐在旁转着轴,见到二人,起身道:“姐儿。” 风月乌暄暄地跃进来,一壁儿喟着清凉,一壁儿惊叹,“从前就只听旁人说这冰鉴有大有小,小的袖珍得跟汤婆子一般,能捂在手里,这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大的,不止能存镇冰,周遭还有巧工打造的七轮扇,只要转轴,就是接连不断的风输送出来,这……这便是那个七轮扇?” 相对风月的纳罕,沈南宝脸色便显得尤为难看,眼珠子不错地盯着眼前青铜冰鉴,“怹拿来的?” 看看,还是堵着气,就是在称呼上也势必要用尊称隔了二人,以此扳回一层。 方官嗐然着,“算也不算,这物太大了,偷摸送进来总是要叫人侧目,遂怹借着旁人的口往沈府各门房都送得有。” 第八十二章串亲访友 其实哪里是怕惹人侧目,明明就是怕她不要这物罢,所以借了旁人的手来送,还各个房都送了,这样她再不想要都只能要。 这给个巴掌又来颗蜜饯的手段不要来得太明显! 沈南宝怒腾腾地绕开冰鉴,坐在杌子上很为自己挽尊地摇着扇,“他好大的手笔,各屋都送一个。” 她轻轻地嗤笑,浓睫下的那片风景里含着夷然。 风月望过来,没见着她眼底的冷嘲热讽,只见着她迭迭打扇的姿态,眨了眨眼,“姐儿,您别扇了,这七轮扇能比你打十个扇子送的风都多。” 沈南宝一顿,看着风月那舍不得从七轮扇挪开的视线,不好声气地道:“七轮扇那么好看,你那么喜欢,干脆把你眼珠子嵌上去罢。” 转过头,看了看方官,嘴唇蠕了蠕却没说话,只罢了扇,踅到书案,抻出白纸,准备画样。 神情虽瞧着还是淡然的,但那一下一下往砚台里磋墨的动作足够让风月心惊胆颤,又直顾搔脑袋,不晓得自个儿哪里说错了话,只能献殷勤地去转那七轮扇的轴。 风,输送出来,拂在风月的脸上,愈发喟出荡气回肠的声儿,“姐儿,可是凉快不?” 风确实清爽,但对于心头有耿介的沈南宝来说,可不能像风月那样品咂出妙趣,甚至还抬起那张被纸映得泛白了的脸。 她并没说话,但那划来的冷冽眼波,却瞧得风月心头栗栗,讪讪嘀咕着,“看来是不大凉快。” 一壁儿说着,一壁儿直忙忙转了头,朝着那正从廊下走过的绿葵和倚湘,诶诶地叫唤过来,“你们合力把这屋里各处的竹帘垂下来,免得这凉风透出去。” 绿葵怔忪着,倚湘朝内睇了一眼笑,“前先时候眼瞧着姐儿热得厉害,小的们有心无力,如今好了,托二姑娘的福,姐儿能凉凉爽爽过个夏,小的立马就去办!” 那笑貌如鱼跃出水,在风月眼际一晃而过,却惊起了她的疑惑,“托二姑娘的福?怎得是托二姑娘的福?这不是那……送的嘛?” 她这个婢子就这样。 偶尔灵光,偶尔木讷,但细想想还是木讷的时候多,不然方才方官说得那么清晰的一句话,她都当没听见。 沈南宝笑,“所以我说得没错,不止你这眼珠子,就是你这耳朵也嵌到七轮扇上,反正摆哪里不是装饰?” 眼瞧着她羞窘起来,方官也将视线凝了过来。 沈南宝瞧了一眼外面,见各自都专心着手上的活计,心头怒火蓬蓬地燃烧,声音却愈发低了起来。 “托二姑娘的福,不便是这物是梁公子送的么?不然谁能那么合情合理地送这样顶贵的冰鉴到沈府?本来二姐姐这亲事当初就来得那么巧妙,怹又自来在席间就和梁公子同往,怎么让人瞧不出来其中的渊源?” 一道一道帘子垂下来,筛进一棱一棱的光线,屋里屋外便成了两个世界,屋外明日朗朗,嘲哳不歇,有一种蹈在火海的感觉,屋内清风徐徐,沉水缠绵,沉淀出一股浩然的静谧。 沈南宝就在这样的静谧里,暗暗搓了牙花子。 先前知州通判家捎信有意结亲时,她并没多想,只以为赶巧罢了。 后来,明明是沈南宛的相看,却叫了她一路,那梁越见着萧逸宸的姿态也是一副熟稔,这才叫她不得不留心。 一留心,便发现诸多蹊跷。 不过蹊跷归蹊跷。 就如那些空穴而来的风,总不能摞到明面上来。 但今个儿这青铜冰鉴倒赤裸裸佐证了她先前那些猜想。 更叫她惊惧的意识到,原来萧逸宸早早的就布好了天罗地网,等着她祖母和爹爹往里头跳呢。 想到这里,失败感像蛇一样缓缓盘踞在沈南宝的心头。 她总以为自己占据着先预的优势,又多了十几年的经历,至少能抗衡一下萧逸宸。 没想,如蚍蜉撼大树,根本奈何不了他。 只能他要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这叫她怎么不憋屈,怎么能瞧得这冰鉴顺眼? 沈南宝狠狠捏紧笔,墨汁就含在笔尖那里,要坠不坠。 风月听着这串长篇大论,静默了半晌,反应过来,舌头都打起了绞,“这,这……是要做什么?是要报仇么?” 沈南宝一怔,那滴墨啪嗒了下来,绽在她刚刚画好的样上,溅得那海棠花纹一塌糊涂,丝丝的凉意就这么从嘴角晕染开。 方官连忙跪了下来,“姐儿,您莫要想多了,怹是为了您才找的知州通判家,并没有其他意思。” 沈南宝睨向她,对于胳膊肘往外拐的人,说再多都是白费口舌,遂点了点头,只把漂亮的话往明面上撂,“怹自有成算,我守好自己的一寸天地便是。” 说着,团了那纸,并着胸中的郁气一霎奋力扔进书箧。 罢了,总归也就是被他赏了点脸,但玉佩给出去了,有了消暑的器皿,还有人随她一道对付祖母他们,她作气什么呢! 她该开心才是。 更何况人活着本来就要遭那么多难事,何必再这么自苦? 这么想着,沈南宝也不再气闷了,关在屋内一面享受这喟人的清风,一面介忙着绣样不听方官说话,就这么般捱了两日,便听到前面院子传来的消息,说是容小娘的母亲申老太太来了,一并来的还有所谓容氏的表侄女,容淇漪。 “听说长得人如其名,不晓得是不是真那么好看。” 风月走在回廊下,张着一双好奇的眼探向愈发靠近的厅堂。 沈南宝抬起头,看向天边渐次升起来的红日,那双汪着清泉的眸子有着窥洞世明的机巧,“若真能人如其名便好了。” 但要真如此,世上那么多将心愿倾注在名字上的父母怎么会失意? 沈南宝这么想着,一径踏上了石阶。 候着申老太太与漪姐儿的偏厅挂着石楠木嵌金丝的竹帘,从窗户到槅扇都叫人垂了下来,叫人瞧不见里内的动静,却能听到沈南伊尖利的声音。 “虽说你同二妹妹沾亲带故,但你我还是第一次见面,便还是客气点,称呼我为大姑娘罢!” 另一道脆生生的声音响起来,“大姑娘,您尽可松松心,我门清自个儿只有一个将将及笄又将将出嫁的姐姐。” 太阳光打在涂了蜡似的细墁上,泛得满世界都是白晃晃的光,要不是那一蓬蓬升腾起来的热气,沈南宝倒宁愿忍着这晕眩的场景,在外听个快意。 奈何夏暑的余威太大,晒得人心慌,沈南宝不得不打了帘子迈进去,暂停了这场好戏。 方才的争执便像一霎盖上的蒸笼,所有的声响都揣到了内子里,只露出沉寂的表象,静静看着沈南宝走上前。 “祖母。” 殷老太太坐在官帽椅上,招手将她拢了过来,指着一旁身着紫色直领对襟褙子,将满头银发冠在额帕里的老太太,“这是容小娘的母亲,你叫她老太君便是。” 沈南宝便在步步锦的地毯上屈了膝,“老太君。” 她低眉顺眼又礼数周敬,不似那大姑娘沈南伊自进来便拿鼻孔瞧人,遂申老太太待她便比沈南伊亲和几分。 “我先前儿逢人听说过五姑娘,倒是貌美才深,原以为是囫囵嘴夸赞罢了,毕竟小娘生养的能端稳到哪里?不曾想,还真是如此,瞧瞧这不可挑拣的行止。” 沈南伊听着这一通明夸暗啐,脸沉了下来,坐在位子上便是一阵哼哼冷笑,“老太君到底是做了经年的私媒,这眼光便是毒辣,既这么着,我这五妹妹日后的说嫁便劳老太君多担待了?” 这话要是论到从前,殷老太太必是要好生呲嗒一番,但而今申老太太领着这漪姐儿来,摆明是来打秋风的,便遂了沈南伊的心快,叫她说得二人拂不开面才好。 但申老太太到底是同那么多户人家打交道的,受过多少冷脸子、冷眼子,就沈南伊这些,譬如小孩子的拌嘴,根本扎不进她的耳朵里去,遂打起扇,连连颔首笑。 “只要你们不嫌弃,我乐意做这个顺水人情,五姑娘模样好,到哪家都是香饽饽。” 申老太太上了年纪,脸上纵横着纹路,使她看上去慈睦端和,但一双眼见识了太多人情冷漠,早就被洗礼得只剩锐芒,就这么一眼望过来,能叫人矮上那么一头。 沈南伊刚刚还嚣张的气焰,视线迎上申老太太笑眯的眼就跟兜头来了一盆凉水,只剩嗫嗫戚戚的声儿,“说得轻巧罢了,哪是那么容易的事……” 容淇漪见状不由嗤笑,“我那个姐姐说亲三下五除二就成了,大姑娘要是觉得五姑娘难,只怕是有你这么个恶煞在,所以谁家都提着灯来看,这才难的罢!” 沈南伊脸色一变,还没来得及说,申老太太却剌剌一声叱,“你快莫说话了!捂着嘴巴好好守规矩罢!好歹同你说话的这人是沈家的嫡女,你妹妹的大姐姐!怎么这点分寸都没有?活该说不出去亲!” 兜兜转转,还是叫申老太太说到了这处,殷老太太不免乏神,强牵了嘴角来笑,“小孩子拌嘴常有的事,拌着拌着感情这就好了。” 第八十三章得偿所愿 瞧她势必要将迂回做足,申老太太便开门见山地道:“什么小孩不小孩,都及笄小半年了,说出去都叫人臊得慌!” “祖母!” 坐在沈南宛身旁的女子嗔了一声。 沈南宝顺着这声看过去,式微的天光里,容淇漪穿了件蜜黄色的云纹上裳,没有传言说得那般颠倒容华之姿,但皮肤很白,坐在深檀色的冠帽椅里,愈发突兀出那股年轻才具备的灵动秀丽。 只是这样一副画似的景致生生被容淇漪自个儿尖利的嗓音划破了。 “您都说臊得慌了,还说出来叫人听做什么,只叫人看笑话。” 最后一句是凝着沈南伊说的。 沈南伊便在这样的视线里,轻轻翘起了唇角,“笑话不笑话,反正都是摆在族谱上既定的,遮遮掩掩又有什么用?越性儿拿出来唠唠,倒落个坦荡的名头。” 彭氏在旁听着愈发兜不住脸子,暗啐先前她还质问自己为何要给倬哥儿施那些伎俩,她自个儿不扪心问问自己为何么? 长着一副猪脑子,一张嘴也进了泔水似的,张口闭口都臭人,自己再不替自己谋求谋求,把倬哥儿紧顾过来,等待容小娘再诞个男丁,这府上哪还有她说话的地儿! 想是这么想,彭氏神情还是那么和煦,嗔了沈南伊一句‘没个分寸’,便转过头向申老太太歉笑一声,“是我导示不切,叫她说话没个分寸,望老太君见谅,但我想说一句,女儿家脸皮毕竟薄,也怕外人笑话,漪姐儿既这么不想提便不提罢。” 申老太太笑眯着眼,“大娘子这话说得可不就是生分了?说句讨脸子的话,我们都是一家人,关上门来说个悄悄话,能惹什么笑话?再则方才伊姐儿说得没错,年岁都是既定的,遮遮掩掩,说不出去亲还不是跟那头上的铡刀,悬而未决?” 这话正中沈南伊的痛楚,一张脸不是颜色起来,只龟缩在位子上,期盼没人瞧见她的好。 哪想一旁殷老太太却非要将她提溜出来,“老妹妹,你这有什么好焦灼的?你瞧瞧我这个伊姐儿,及笄约莫有一年子了,还不是没说出去?你瞅瞅我们还不是这般稳如泰山了,所以啊,且得放平常心,说不定那日这姻缘就来了不是?” 这话说得圆融,并没什么挑拣,申老太太听着也没说什么话,只咳唾着清起喉咙,几息罢,转手捧了茶来喝,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便在茶盖子里一霎耷拉了下来。 说得好听,放平常心。 暗地里不晓得急得成什么样呢。 不过,细想想也不必气,反正而今这沈南伊也没说嫁,只要待着这儿,日后有的是机会搭上保媒的夫人,还怕不能给漪姐儿说亲? 这般想着,申老太太啜了茶,闲闲放了盏笑,“老姐姐说得极是,这姻缘上天自有定数,强求不得,我而今年岁也大了,哪里还能顾及这些,只想瞧着他们健健康康,平安和顺就好。” 这么说着,抬袖擦起了眼,“但老天爷不愿放过我,叫我的倬哥儿受了病,害得我这几日都辗转反侧,这不,今个儿一大早便奔来了府上想要瞧瞧我那可怜的外孙孙,大着肚子伶仃的婗女。” 她哭得伤心,却并没嚎,很能引人动情。 沈南宛便忍不住红了眼眶,“外祖母,您快别说了,我小娘要是听到了,心底定难受得慌。” 说是这般说罢了,那哭腔比申老太太还重。 沈南宝自然没错过彭氏那一霎僵硬的笑容,沈南伊那脸上五彩斑斓的神情。 殷老太太呢,到底经事几十载的人了,到底懂得调和,将锦帕往眼梢掂了掂,只管劝慰:“老妹妹,你听听宛姐儿的话,可不能再哭了,叫容小娘听了不好。” 申老太太擤了擤鼻子,“老姐姐您说得是,可犯困的哈欠、伤寒的咳嗽都忍不了,何况这令人悲恸的事?幸得好倬哥儿他们不在,不然叫他们看着真真是害他了伤心了! ” 沈南宝听到沈南伊那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声嗤,避嫌似的嗽了一声。 那坐在婆娑光影里的容淇漪便瞠大了目看着沈南伊,“大姑娘,你这是什么模样?那可是你的三弟弟,他遭了罪,被人毒害,你就冷着脸子旁观地哂一声么?” 沈南伊暗室亏心地嗫了嗫,“你眼珠子遭泪迷蒙得瞧错了罢!我什么时候哂了,你都说了那是我三弟弟,我能不伤情么?” 话嘛,总是越说越顺口的。 沈南伊说着说着,便来了气势,那什么叮嘱啊、愧疚啊早抛到脑后,气笑着牵起嘴角,“不过,我想问问妹妹你,你这哭得这般厉害,怎么一双眼珠子乱转?还来瞧我了?可见这伤心伤得不怎么诚心呐!” 容淇漪是容老爷大娘子的垫窝儿,自小娇宠惯了,养就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跋扈性子,但凡谁要碍着她的眼,她势必要将谁捅个窟窿出来! 容淇漪当下就冷笑出来,“我本想给你脸,不把话撂明白,没想你竟没脸没皮还来问我怎么眼珠子乱转,你自个儿怎么不用你那木瓢似的脑瓜子好生晃晃,不扪心问问?我当然是想瞧瞧你这害我弟弟的人羞不羞愧!如今我是瞧见了,你是不羞愧,细细想想也是,方方你还在我跟前摆谱呢,可见你定是不羞愧的,毕竟怎么说你是高门大院的嫡女,这犯了事,上头有人替你兜着,囫囵几嘴就这么掩过去了!” 一番话说得又快又恨,像疾疾打来的风,迎头扑得沈南伊脸都青了,坐在位子上浑身直打起哆嗦,“谁,谁叫你这么说话的!我哪有那个意思……” 申老太太早年靠说媒养活的一家,有的便是一张巧嘴。 容淇漪自小在她跟前长大,自然深得真传,翻一翻嘴皮子能把人夸上天,也能叫人气得下泥犁!眼瞧着沈南伊舌头都捋不直了,当仁不让地打断了她的话。 “所以大姑娘你这么说,便是认了你做的那些亏心事罢,既认了,便好好做做样子,别叫我觉得你忒狠的心肠,日后怕是害死人了都不眨眼的!” 沈南伊平白背了这么一骂名,脸色难看极了,却又不能把自个儿母亲撂出来澄清,唯有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彭氏在旁听着,虽说句句都没骂着她,却仿佛生生受了这样的耳刮子,坐在位子不是滋味起来。 申老太太见火候烧得差不多,也不做看客了,抻着帕子往鼻子一擤,朝容淇漪叱道:“猢狲子!长着一张嘴没半点讨好,这些话该是你在这当口说的么?” 容淇漪嗫嚅了下,见申老太太一脸的愠怒,讪讪拿了帕掩嘴,不说话了。 申老太太这才转过头,看向殷老太太,“好姐姐,您心里是有个三尺的,肚里也能载得下船,您可是得信我,我原不是想这般登门来讨说法,毕竟容娘嫁到了沈家,便是沈家的人,我哪里有资格过问,但到底是我肚子里掉下来的肉,倬哥儿如今值病,容娘又有了身子,我心里担忧,遂腆着这么个老脸恳情老姐姐,让我住下来,好照顾照顾容娘,也能顺遂看望看望倬哥儿。”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再不答应,那真真是不念情了。 到时候你来我往,撕破了脸,闹个一天星斗对沈家没什么好处。 更何况老爷才刚刚升了开国子,复职就差那一句话的事,可不能在这样紧要关头里跌踉跄,便只能顺着这申老砸的话头子。 殷老太太心里不大受用,想起这起子事的源头,愈发觉得下首的彭氏戳眼子得很,但面皮却捵得哀致,嗳嗳地牵了申老太太的手来拍。 “老妹妹,倬哥儿也是我的孙孙,我是看着他从豆芽那般大长到而今这样的,他遭了罪,我哪里有不心疼的道理?你的心思我又哪能不明白?都是一样一样的……” 大抵说到了伤心处,殷老太太捵了锦帕往眼梢一拭,呜呼哀哉地转过头,叫了胡妈妈过来,“你把那舒迟院腾扫出来,再拨几个能干的下人,供申老太太她们使用,必不能怠慢她们了!” 吩咐下去,殷老太太又拍了拍申老太太,只一味的笑,“舒迟院离容小娘的沉香轩,还有倬哥儿的衍清轩都近得很,您只要想瞧,几步路的功夫便到了,可是满意?” 能住在沈府自然足意儿。 申老太太还能说半点不么? 沈南宝看够了一场好戏,从偏厅出来时,日头都高高悬在树梢上了,烈烈的金光晒得满世界都是辉煌,视线往哪里移,哪里都能刺得双目生疼。 还是屋子里好,垂下帘子,又幽静又凉爽。 沈南宝想着,看着那青铜冰鉴,神情也柔软了下来,借着竹篾筛进来的天光将最后一针走毕,打好结叫风月收进黑漆嵌螺钿的箱盒里。 风月纳闷了,“姐儿,绣完了不派人送去开国伯爵家么?” 沈南宝歪着头,被襻膊儿露出的那双纤细皓腕正挑拣着纸沓里的小样,听到风月这话,乜了一眼过来。 “虽只应了她这一家,但我独独送去,岂不是日后叫人抓了话柄?或说我有意攀附她家,又或说我有意谢小伯爷,总归不好听,既如此还不如各家都送。” 第八十四章隔岸观火 风月讷在那里,瞠目结舌,“各,各家都送……这得绣到何年去?姐儿你怕不是非得熬坏你这双眼睛!何必呢,就一张锦帕,叫人悄悄的送过去就是了。” 沈南宝听着风月这般天真的话,深深然笑了起来。 她愿意悄悄。 孔氏愿不愿意便难办了。 总归不过是绣锦帕罢了,累一累,熬一熬便也过去了,还能送个顺水人情,讨个好名声,何乐不为? 沈南宝秉持‘一碗水端平’的道理,就这么一埋头绣到了傍晚。 冰鉴里的镇冰早用尽了,风月便叫了倚湘去管事处找张士廉讨要。 沈南宝瞧她俨然一副当家女主人的模样,吩咐倚湘吩咐得顺遂,递了一眼笑,“前些日子没见得你同倚湘指派这些事,说上这么多话,今个儿是怎得了?” 风月以为她误会了,忙忙拍起胸脯打保票,“姐儿,您放心,小的门清这些下人都是耳报神,小的不漏半点风声,小的就是瞧她会说话,挺来事,这样去张士廉那里不会讨冷脸子,空着手回来。” 风月睇了眼外头正擦拭阑干的悠柔,迟迟笑着扬了声,“至少比得那谁强,好歹是老太太屋子里出来,去管事处还不是讨不到脸。” 悠柔的身形便在那杳杳一线的赤色里僵了一瞬,继而狠狠擦起了阑干,似乎上面有什么顽渍,需得用尽力才能拭干净。 沈南宝收回视线看向风月,一双秀眉微微拧就,“我记得你先前同她还能唠几句不是?怎么着的就突然不对盘了?而今且都让她在外做事了,你还对她不依不饶的?” 风月目露夷然,“可不得不对盘嘛,姐儿您细想想,自她来您多少事是因她报信才有的,要不是姐儿您细察懂得规避,不然姐儿您现在还能在这里闲悠悠绣锦帕么?” 沈南宝怔了瞬,垂挂的竹帘哒哒地敲击着窗棂,鱼鳞似的微茫橙光透进来,将屋子万事万物都凝作成琥珀,静谧得令人窒息。 风月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惴惴看着那仿佛沉在潭底,一张脸壅塞了完全的沈南宝。 隔了很久,沈南宝才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风月你说得没错。” 风月细忖了方才说过的话,迟疑了下,“姐儿是说悠柔的事么?” 这时的沈南宝似乎已经从渊薮中的暗涌挣脱出来,一双目奕奕发着亮,走针的手也都轻快了起来、 “我早前觉得她们身契拿捏在别人手上,行事到底是被逼无奈,况她们来我院子里是因着我自个儿的打算,所以我总有意提点她们不必过于侭心侭力,但她们从来都是耳旁风,既如此我何必一直这般权衡,勤恳护着她们的性命,譬如那浣心,相处得再好,再无间隙,临到了事不都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若有朝一日,我行差错漏真遭到了陷害,下场只会比纾华更惨!” 就像萧逸宸说得那样。 沈南伊掀了多少风浪,凭何那般一径好脸子对待,要紧时一箭射过去,给个警醒,让她心惊胆战害怕比什么软刀子磨旋都来得有用。 她先前一味照着前世陈方彦与她的那些手段对付,是从中讨了好处,但细想想又受了多少委屈? 总归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罢了。 沈南宝吁了口气,嘴角含起一抹单寒的笑意,“申老太太住的舒迟院不是正缺人手么?把悠柔这些平素只吃干饭的都派过去,留下绿葵、闻蝉罢。” 风月翣了翣眼,“姐儿莫不留下倚湘?她嘴甜去管事处讨东西能趁个便。” 沈南宝看向风月,眼神在笑却凝了冰似的,“你以为便宜是那么容易得的?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饭。” 这话并不晦涩,但将两者联系在一起便有些难懂了,风月愁苦着一张脸,泥雕似的想了半晌,方才恍然地点了点头。 “就像……对姐儿您一样,并非是平白无故地好,而是……中意姐儿您!” 沈南宝还在走针,听她抽冷子来这么一句,险些扎到手指,“你,你好端端的又提怹做什么?” 风月没听到她结着的舌,歪着脑袋悠悠地道:“小的只是真这么觉得啊,不然人为什么要对您这么好?这又是替您出气,又是送冰鉴的?” 风月戚戚地觑了眼沈南宝,声音忽而轻得像蚊蝇,“姐儿于怹来说也没什么用不是。” 沈南宝这下是刺不了绣了,放下绷子,僵着一张脸看她,“我倒是头一次见着胳膊肘往外拐的,你既觉着人好,觉着人厉害,你找他去!” 风月声音更小了,“又来了。” 沈南宝没听清,眉皱得更紧了,“你说什么,大声点。” 风月瑟缩了下,惶然看了一眼外头,见廊道下没人了,这才硬着头皮稍高了声道:“小的说姐儿您又生气了,但凡牵扯那人的事,姐儿您都变了,要么气,要么恼,和平素沉稳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沈南宝骤然攥紧了手,针头戳在掌心上,有着让人切实的感受,“我没有……” 多么没有力度的一句反驳啊。 就是沈南宝都听得到自己那从喉咙滚上的心虚。 她有些不耐地转过头,想急切地寻找能佐证自己话语的事物,不妨视线对上妆奁上的黄铜镜,那里倒映着一张含嗔怒放的面孔,一如从前每次她气恼陈方彦时才有的神态。 沈南宝一怔,终于在此刻,隔岸观火的看清楚了自己的心思。 璀然的巨响迎头砸下来,高而阔深的穹隆被惊雷撕裂出一条缝,透出令人触目惊心的亮。 风月就在这样的霹雳雷声里吓得猛然抖了个激灵,直拍着胸脯喘气,“这这,方方还好好的天气怎么就又开始下雨了。” 转过头,看到沈南宝坐在那里,似乎被泥塑了般,呆若木鸡。 风月连忙上前撼了撼她,“姐儿,您怎得了?您要是不乐意小的说那人,小的不说便是,还是说,您遭雷吓到了?” 沈南宝茫茫摇了摇头,“没,我只是被雷吓到了。” 一个雷罢了。 能值当吓成这样? 风月一点都不信,何况从前也没见着姐儿被雷骇。 风月暗想着。 那厢沈南宝讷讷地起身,推开门,泼天的雨倾泻下来,箭矢一般的根根往土里扎,偶尔来风,拂得那些雨浇进廊道,把那些细墁地砖淋得一尘不染,院子里的秋千就在这样的风里一荡一荡的,荡进那些支离破碎的片段,荡进萧逸宸那精瓷的面貌。 其实她不是没经历过男欢女爱。 她曾经也为旁人热忱炽烈地心跳过。 所以她能够隐约咂摸出自己那点对萧逸宸的例外。 但这点隐约总是被各种理由搪塞。 搪塞到后面竟她自个儿都被一叶障目了。 如今被风月醍醐灌顶一下,好像所有的事情都能看得真切、看得明晰了。 春日宴上他对自己的关怀。 他和自己相似的经历。 他一次又一次地替自己出头。 这些,都让她不可抑制地为他心动,不可抑制地有些喜欢上他。 但,那又能怎么样呢? 感情这样的东西说不清道不明,甚至连形状你都捏不出来,只能凭着他的一个笑脸、一句话、一个动作方能体会到它的存在。 但人都是善变的。 他可能现下对你关怀备至,永远都是这样的一抹笑脸,难保日后便成了捅你心窝子、索你命的恶鬼,叫你哭得肝肠寸断。 何苦哉? 不若从来没有淌进这样的红尘里,也省得日后在里跌入深渊的强。 沈南宝嗒然,抬头看了眼廊下剧烈摇晃的灯笼,牛皮纸里挣扎着星点火光,在迷滂滂闷湿的世界里耀出一团昏黄,伶仃的,摇晃的。 倏地,一阵风来,它终于坚持不住了,落败下来,同时一并熄灭了沈南宝眼底的那点光。 罢了。 所幸现下还不算欢喜得深,就当做偶尔扑迷了眼的风,随它过,过了无痕便罢了。 沈南宝到底是过来人,自然不像头一次那般青愣慌张、不知所措,也太明白人的一生有多么漫长、有多么多的变数,比起猝不及防,稳稳当当才是最好的。 何况她如今的处境,谈情说爱于她来说太奢侈,没必要。 所以沈南宝并没太纠葛这事,当夜睡了个底朝天,翌日便去了沈文倬的衍清轩。 昨个儿既然都撂了话担心沈文倬,申老太太和容淇漪自是要做足了样子,早早的便在屋内探望起沈文倬。 沈文倬将养了经日,身子好了大半,就是偶尔会犯哆嗦、打寒颤,拿笔虽不甚稳当,但作作揖叉个手还是顺遂的。 即便如此,申老太太见着还是哀哀地唤:“可怜的倬哥儿,从前瞧你多么伶俐儿,现下怎么这般模样了!” 泣声透过窗棂,没有一丝阻碍的落进沈南宝的耳朵里,眼睛微微眯起,眸内光影沉沉浮动着潋滟。 风月在旁悄悄啐了声,“这个申老太太她就算心疼三公子也不必要这般作态显示罢,姐儿好容易劝得三公子不伤情了,她这一嗓子嚎的,只怕又把三公子哭回去。” 切齿的声音许是没捺得太下来,那紧闭的槅扇忽而打了开。 吓得风月一哆嗦,赶紧闭了嘴巴,垂着头行到沈南宝后头。 容淇漪拿着泥金团扇打帘,露出那张光致致的脸盘子,看到来人是沈南宝眉梢扬了扬,“你是……昨个儿那个五姑娘?” “五妹妹来了?” 沈文倬清朗的声从后面跃到了跟前,“往里屋坐罢,外头晒。” 一壁儿说着,一壁儿走了上来,沈文倬那张方方还木讷的脸此刻像坠进了蜜罐,每一丝表情都掺着令人愉悦的甜。 容淇漪见着,微微眯了眸。 第八十五章狭路相逢 沈南宝见沈文倬重焕了些神采,打心底替他高兴,“这下二姐姐是彻底放心,小娘也能好好养胎了。” 申老太太靠着铺了金鱼数尾彩缎的八仙桌,咳唾着闲闲拉长了语调,“五姑娘这话错处了,伤筋动骨方要养伤百日,何况倬哥儿这次是遭毒害的,不得将养将养小半年?” 沈南宝瞧着沈文倬那渐渐敛就的梨涡,唇畔曼曼勾了起来,“老太君打心底的疼惜三哥哥,只把三哥哥当做瓷娃娃来捧在手心,就像养我长大的祖母来说,我平日里但凡咳嗽一声,都要招大夫来瞧,生怕我怕伤着风了。” 沈南宝与了申老太太台阶下,随后而来的容淇漪却不,摇着扇轻轻哼了句,“五姑娘既都回来做这官家小姐了,那便得和前尘往事斩断得好,一句一句‘养祖母’生怕别人不晓得你是从瓦市出来的。” 说到后面嗤了出声,似在笑她攀高枝儿,笑她吃相难看。 沈文倬这时方显出了些不满,拧着眉头叱道:“漪妹妹,你怎能这么说,好歹相处了十几载,哪能说断就断,人非草木……” “渊渟你这话就对了,人非草木,草木都不得挪窝的,人怎么就能轻而易举地挪窝?” 容淇漪嗐然着打断他。 沈文倬到底是儒生,人情并不练达,规矩体统又被殷老太太时刻梏在脑子里的,听见容淇漪这般反驳,根本不知道怎么应对,只得支支吾吾地瞠着目,“漪姐姐,您怎么能,怎么能……” 容淇漪嘴唇不耐地抿了抿,手里的扇子急促翻飞,送出一股一股疾疾的风,“渊渟,我说你还是好生自顾着将养罢,镇日咸吃萝卜淡操心,身子怎么好得了。” 这么说着,轻蔑蔑地乜过来眼,视向沈南宝,“五姑娘,我这人向来心直口,有什么说什么,你也别介意。” 申老太太还是眯着眼笑,作出一视同仁的模样看着沈南宝,“漪姐儿叫我们惯的!说话没个分寸!我自来便听着我那老姐姐说五姑娘你向来善解人意,也识大体,想来你当是不会过心里去的罢。” 宅子里软刀子来去就是这样,总要占上一两句口舌的上风,看着旁人哑巴似的吞了黄连,心情才觉得舒畅。 沈南宝早就听惯了这些夹枪带棒的话,自然应对起来从容,一张玉琢的脸上笑容淡淡,“漪姐姐快人快语,对比寻常闺阁千金多一份没有的坦荡和豪爽,我敬佩钦羡都来不及怎么会过心里去。” 容淇漪哪里听过这样的夸赞,就是在家里宠她的爹爹也时时因着她的快嘴子痛然拍案,没一句好话。 结果来到了这里,有这么个人觉得她是不拘一格,是脂粉里的悍将,不管是不是违心的话,但这点就是比那个沈南伊好,能叫人相处起来舒适。 容淇漪牵了唇畔,“五妹妹不似那个大姑娘,到底是个明白人。” 沈南宝只笑,盯了那扇子一瞬,又道:“我瞧漪姐姐同我一样怕热得很,我这几日便叫厨房做了龟苓膏,浇上我酿的桂花蜜还有炼乳,最是消暑了,漪姐姐可尝尝?” 你来我往,最是不爱伸手打笑脸人的,容淇漪见她这般和气,也没那个爱闹僵持的性儿,那些成见便终是抛在了脑后,会心的笑了笑,“我正说着热呢,五妹妹倒是及时雨就来给我解暑了,你是住哪个院?我改日来找你?尝尝你亲手酿的桂花蜜?” 沈南宝笑了笑,“荣月轩,比较偏,姐姐要是来找我得挑凉爽的时候,不然走来怕中暍。” 后来又说了些场面话,沈南宝方从衍清轩退出来,彼时日头正旸,走在游廊上用扇来遮都得眯觑了眼。 风月这时候才提出自己的疑惑,“姐儿何必那般对申老太太和那个漪小娘子好脸子?您瞧瞧她们,嘴上说着关心三公子,一个恨不得三公子卧病不起,一个根本不顾及三公子畏凉直顾在屋子里打扇,真真是从内子里烂出蛆了。” “你也瞧出来了?” 沈南宝抿嘴笑,“你也是,这有什么好置气的,不就是丧脸子给我么,大姐姐从前给我受的少了?” 风月拧巴着,“那不一样,好歹是大姑娘,至少是有头有脸的高门嫡女,那个漪小娘子算什么?她父亲不过个司士,还是拿着银子买的官,不要说官家小姐了,就是正经人家小姐都算不上。” 私媒的人家,虽说平日在外大家都因着媒妁予个敬脸,但背地里少不得掩嘴说一句人伢子云云的话,所以哪里上得了台盘。 容小娘能以良籍嫁进来,一半托她哥哥司士的官职,一半托的是老爷的厚爱,不然真真是贱籍的名头,永无出头路了。 沈南宝倒没风月这么多的愤慨,望着池塘里盛放的菡萏,悠悠扑扇,“漪姐姐也就是偶尔嘴毒了点,又没实在的冲突,何必争那些衅?那不是替大姐姐分忧嘛。” 说着,敛着禁步跨过了月洞门,抬起眼便看到谢元昶肩披光影而来,大约是看见了她,那双眼铮然一亮,落满星光似的,“五妹妹。” 狭路相逢,从衍清轩到荣月轩只有这么一条路,实在避无可避了,沈南宝只有朝他屈了膝,“谢小伯爷。” 嘴角噙了点笑,还是初见时那样娴雅自矜。 当初他便是因此对她心生的好感,内子里也有一层是缘由那娇艳的容貌。 后来晓得她的身世,又掺了点垂怜。 男人嘛,总有好救美的情怀,他也以为沈南宝不过是他施以援手的一段佳话。 不料她有着自个儿主见,也并不为此惺惺作态,一味的拒绝他,一副油盐不进的姿态。 他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小娘子。 说不恼是不可能的,就是因着恼他才能跪在母亲面前,直说喜欢她,想借由长辈的手圈住他们之间的联系,后来晓得她因此遭了罚,心底便开始愧疚,开始待她审慎,也不知怎么的,渐渐的,那些‘恼怒’‘愧疚’就发酵成了‘执拗’、‘认真’。 等到反应过来时,他的的确确真心地欢喜她了。 而她还是跟石猴儿般,不动如山。 他甚至都有些宁愿她性子世俗点,这样或许她也会同旁的女子一般,对他上点心,至少也会因为那封信稍微有些动容。 不至于这样,过了无痕。 但若她真那般,他或许便不会这样欢喜她了罢。 谢元昶想起那日扬起的幕篱,嘴角牵了牵,作揖,“五妹妹,你也来看渊渟么?” 沈南宝点了点头,“谢小伯爷也是去看三哥哥的罢,既如此我便不对相拦了。” 说着就要退下,谢元昶有些慌了神,忙忙往旁跨了一步,拦住去路,“五妹妹……” 见她秀眉蹙了起来,谢元昶叉起手来揖了揖,“之前那信的事,我后来听大姑娘说了,是我误会你了,我还同你那么凶,实在对不住了。” 沈南宝怔了怔,“谢小伯爷您上次已经道过歉了的,不用再道了。” 谢元昶却摇了摇头,“哪能一样,上次大多是因着我母亲叫开国公夫人登门那事,这次则更多是因着书信相约一事错怪了五妹妹,一是一,二是二,哪能相提并论?” 沈南宝看着他又如上次那般俯下身,忽而一阵风拂过,鼻尖又痒了起来,忍耐着,直把脸往团扇里遮。 在这么个空当里,她看到谢元昶那光致致的颈窝掠过来零碎的青丝,羽毛似的在上面拂荡。 大概是痒罢,所以他不由得动了动脖子蹭了一下,作揖的手却没有动作半分,还是稳稳当当地摞在她的跟前。 就是这么一个动作,充满了少年才有的诚挚,能够让这样的道歉增添真诚的况味。 是她前世今生从未感受到的真诚歉意。 足够让沈南宝一笔勾销他先前的那些失礼。 她忍着鼻痔的痒意,笑了一声,“谢小伯爷,我听三哥哥说你为人向来不羁,怎么行事却老气横秋,古板方正得很?难不成是三哥哥骗我?” 谢元昶听到她的那声轻笑,尚是充楞着,便不妨又听到她的调侃,耳根子都有些发烫了,“那不一样的……” 忽而反应过来,他奕奕地抬起眸,“五妹妹你这么说就是原谅我了?” 沈南宝笑道:“谢小伯爷言重,这事本来其中就有曲折,何谈气不气,原谅不原谅的?” 还是这样,轻淡淡的,完全没有放在心上的姿态。 谢元昶心神挫败,却再接再厉,“五妹妹能这么想最好不过,我也不情愿你心里怄着,只是我心里总归觉得亏欠,五妹妹心善且行行好,叫我能够做些什么弥补?” 沈南宝刚要拒绝,那痒意又蹿到了鼻尖,实在是忍不了了,忙转过身捂住鼻,小心翼翼地打了个喷嚏。 看客似的风月在旁瞅了瞅,拿了萧逸宸和谢元昶来对比,细想想还是眼前的小郎君得人意儿,家世也好,也清白,也会疼姐儿,与其一径叫姐儿跌进那萧指挥使的泥淖,不如投进谢小伯爷的怀抱。 这么想着,风月道:“谢小伯爷若是想弥补,便替姐儿寻寻这鼻痔的方儿罢。” 第八十六章醉翁之意 “你怎么能让谢小伯爷给我寻鼻痔的偏方呢?” 沈南宝慢慢绣着小金鱼的眼睛,一针一线走得稳稳当当,“你明知道我不想和他牵扯什么关系的。” 风月站在步步锦绣屏跟前,圆溜溜的一双眼小心觑着沈南宝的神情,“姐儿,您不是困苦那人对您的纠缠,既如此您和谢小伯爷交好,不便可以断了那人的肖想?” 沈南宝很不喜欢听到这话,“你明知道谢小伯爷对我的心思,却叫我因为旁人去利用他,岂不是叫人家一腔热血抛洒,真心错付?” 风月嗫嚅着,“姐儿一说一个钉也太绝对了,这感情不都是培养起来的?妨不得姐儿相与相与便觉得谢小伯爷好了?” 沈南宝蹙紧了眉瞠她,“你还说!可见得你根本就不听劝,我从前说的那些话你也一贯耳旁风了!你忘了我回来是要做什么的?” 那些恨就像漩涡,她一头子扎进去,表面看着云淡风轻,其实早早就深陷泥淖了。 风月就是太记得她回来是为了什么,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的违拗她的心思,做那个拉郎配。 当然这些打算不能公之于众,唯有心里嗒然,表面认错,“姐儿,您莫要生气,小的日后不这样就是了。” 讪讪的样子看得沈南宝终于不忍再诘了,毕竟前世最难拗的日子只有她陪着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死了之后,她怎么样了。 大抵过得不好罢。 陈方彦向来都是爱屋及乌,恨屋及乌的人,他不喜自个儿,怎么可能待见风月呢? 沈南宝想着低下头,继续刺那颗眼珠子。 又这么绣了几日,容淇漪打着伞洋洋的来了。 “心心念念着五妹妹的龟苓膏,好容易看着渊渟好些,就没脸没皮地来叨扰五妹妹了。” 沈南宝放了绷子,只管撩起珠帘笑迎她,“怎会是叨扰,我巴不得漪姐姐来呢。” 说着,转过头吩咐方官去准备龟苓膏,“另外雪泡缩脾饮、金橘团什么的一并端来。” 回眸看见容淇漪摇着扇,那张脸在款款摇摆的珠帘里一霎明一霎暗,沈南宝便笑,“我也不晓得漪姐姐好什么口味,万一嫌龟苓膏苦,也有另外的凉水膏滋填补。” “我不挑嘴的,就是旁人难以下咽的苦,譬如那南番来的锦荔枝,我也照样吃得面不改色。” 锦荔枝,又苦又涩,却因着南番来的,几两便能要到一贯铜钱那么多。 所以这便成了人家拿来显耀自家的说头。 沈南宝深谙她话里的意思,只笑,“那东西好,就是贵了些。” 容淇漪不由沾沾自喜,“那东西难以下咽却最是清火,遂我爹爹隔三岔五都要我母亲预备着。” 她说着忽而一笑,明艳艳地一双眸看她,“说远了,我过来一成是来讨吃的,二成是谢谢五妹妹挑了那么几个伶俐的丫头到舒迟院,那个大娘子先前拨了几个,人手太少,我先前还苦恼呢,五妹妹的及时雨就来了。” 容淇漪说笑着被她送上了白木檀香倚子,方落座,忽觉凉风习习,转过眸便看见风月正转着七轮扇送风,神情一僵。 便是这时,碧簪端了鹧鸪斑茶盏上来,替她斟了一杯茶。 那釉光滑透亮,捧在手上如玉般,容淇漪在家时只能在爹爹要款待客人时方用这物,若换作平常那只能束之高阁,断断不得轻易碰的。 她但凡碰一下,那都是要遭爹爹叱骂的。 还有那七轮扇,她也只是从祖母口中听说过,从来都没见过。 沈南宝不过是不受宠的庶出都能这般穷奢么? 怪不得沈南宝能抛却养恩,没脸没皮地来做这官家小姐了。 心头这么一通夷然,容淇漪才觉得方方那么一番打脸稍微过得去了,喟然地喝了口茶,便抿了笑道:“五妹妹屋子里真真凉快,比我住的那舒迟院怡然多了,早知道我早些过来了。” 沈南宝睇了眼那徐徐散着冷气的青铜冰鉴,萧逸宸的面貌从脑海一闪而过,却仿佛生了手在她心弦上拨了一下,让她笑也笑得有些不自然,“我这是托二姐姐的福,这冰鉴还有七轮扇都是她说亲的萧公子送来的。” 容淇漪去容小娘屋子里自是听说过的,不过,当时并不晓得沈南宝这儿也有,只一心诧异小小的知州通判家,又没世袭的爵位就这般大手笔么? 既这么,那…… 来不及想,方方退下的方官捧了天蓝釉小盏上来,送到容淇漪跟前。 因下面有带漆嵌螺钿花卉纹盏托渥冰着,白茫茫的凉雾四溢,衬得那不过寻常的龟苓膏似仙人吃的食物。 容淇漪见状愈发不是滋味,肚量也小了,堪堪吃了几口,便罢了勺,“我今个儿来也不只是为了贪妹妹这龟苓膏吃,我是想叫五妹妹陪我出去逛逛,我来时没带得多少物用,这不,又快到乞巧节了,所以才想着出去买办买办。” 日头这么晒,其实沈南宝不愿着出去,不过同容淇漪交好,日后能有妙用,遂当即应下,从管事处那里要了辆车,戴着幕篱便从角门而出。 轿子里备了小小的冰镇,所以不觉得热,但揭了小窗的车帘往外望时,那明剌剌刺目的天光,还有兜面的热风都能活活将人闷死。 容淇漪到底受不住,连外头是怎样的热闹风光还没看就垂了帘子,嗐然道:“也不晓得外头有什么样的奇珍异宝能叫他们顶着日头走。” 说完,发觉把自己一并骂了,便和沈南宝齐齐掩了嘴笑。 好容易行到了瓦市,马车下不去,只能拿两条腿来走,幕篱又盖在头上,蒸笼盖儿似的,走了没几步路,就热得受不了。 沈南宝还好,反倒是容淇漪先受不了挑了家茶肆雅间来坐。 楼下台上说书人正讲着《虬髯客传》,内容大抵是谈风流人物,容淇漪小女儿家的性,不爱听这些,便捧了茶嗳声闲谈起来,“我原没想到会这般热,倒叫我对不住五妹妹。” 沈南宝抿着凉茶笑,“漪姐姐不必这么挂怀,我许久没出来了,若不是因着漪姐姐,只怕要闷死在家里了。” 两人相处不过两次,你一句客套我一句客套,终于将场面话说尽了,只剩下面面相觑。 沈南宝便问道:“漪姐姐你今个儿出来是想买办什么?你同我说说叫我心底儿有个衡量,等会子出去不必做个无头苍蝇的乱逛。” 容淇漪笑,“方方不是说了乞巧节快来了嘛,所以我想买点赤豆、水密木瓜,当然还有纸扇……” 最后一句嗫嗫若蚊蝇,沈南宝还是听清楚了,嘴角浅浅勾了起来,“先前漪姐姐来时我听老太君还说着呢担忧着漪姐姐的亲事,这后脚漪姐姐就心有所属了,可是哪家的公子?” 容淇漪抠着茶盏上的莲纹,颊畔红了完全,“叫五妹妹笑话得很,其实说来这人五妹妹你也认识……” 说着顿了顿,幽幽的眸光从杯口漾了出来,“是渊渟的挚友,谢小伯爷……” 一旁恭默侍立的风月蓦地抬了头,“谢小伯爷?” 容淇漪笑意就这么凝在了嘴角,语气仿佛渥了冰,说话都往外冒着丝丝凉气,“我听大姑娘说,五妹妹同谢小伯爷有渊源,我先还不信,如今瞧见五妹妹的婢子这反应,大姑娘当是没乱说。” 一字一句都带着锋芒,似乎稍有答错,就能将沈南宝刺个窟窿出来。 沈南宝脸上神情却淡淡的,“漪姐姐还记得我先前的话么?” 看着容淇漪冷掉的脸,沈南宝仍噙着笑,“我说漪姐姐是真性情,有什么话便说什么,不来那套表面一套背面一套,比我率直得多了,不瞒漪姐姐的话,我方方还肚里打着官司该怎么同你说谢小伯爷这么一茬呢,漪姐姐就问了,倒省了我兜搭。” 这番夸耀没让容淇漪好半点脸色,楚楚的眼睛里含着箭尖一样冷锐的光,“所以五妹妹真和谢小伯爷认识了?” 沈南宝点了点头,“不止是认识,谢小伯爷曾叩求了伯爵夫人来府上说亲。” 容淇漪听得拱火,嗤了声,“五妹妹好本事,那样俊朗不羁的谢小伯爷都能为你动情!” 容淇漪这么个直刀子,斡旋了半晌才敞开天窗说亮话,倒真真是为难她了,不过,如此也另可见得容淇漪对谢元昶的心思不浅,不然早晓得这事,就登门来呲嗒她了。 沈南宝缓缓扑着扇,一阵一阵的热风将她脸上的笑也融成了可亲的况味,“漪姐姐不也说了?谢小伯爷为人不羁风流,这样的小郎君自然处处留情,我不过是他遇见的其中之一,冷待些时日自然就转头忘了。” 容淇漪愠着一张脸笑,“冷待?谢小伯爷好歹同渊渟交好,几乎日日都临府,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要谢小伯爷转头忘记五妹妹这么张如花似玉的面貌,只怕……难!” 最后一句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能戳伤人,容淇漪却并不满足,急促打着扇剌剌道:“何况那可是谢小伯爷,爵位虽然不比侯爷什么的来得荣耀,却也是皇家国戚,京畿多少人家以嫁给他为荣,五妹妹难道不想嫁给他?就算做个小娘,那也比在而今这府上来得松活罢?” 第八十七章相与之道 沈南宝听了不做声,只把这话在心里碾了一遍又一遍,容淇漪虽说比沈南伊更来事,但到底是养在媒娘家里的,见识远不比沈南伊来得深远,竟能说出小娘比府门千金来得松活这般话。 想罢,她抬眸笑,“漪姐姐这话极是,谢小伯爷一表人才,我自然觉得他好,但我觉得,大姐姐也觉得,祖母有意将大姐姐说与过去,我这个做妹妹的只能打消这个念头,毕竟家里没有姐嫁妹婚的说法,更何况,我如今还小呢,这些事于我来说太早了!” 这话说到点子上了,她如今还小,不说轮不轮得到她说亲,就是情爱这方面,她能懂得个啥? 不过是旁人觉得好的、争抢的就觉得好罢了。 再说她性子唯诺,府上又没个可以依靠,帮忙说话的,这样顶好的亲事决绝是落不到她头上的。 容淇漪散漫下来,揣一脸和气的笑去牵她的手,“五妹妹你别介意,我头一次这么欢喜一个人,自然有点草木皆兵,只听大姑娘说谢小伯爷钟意你,肝胆煎熬了好几日,实在忍不了了这才来找你讨个明白话。” 沈南宝只道明白,不轻不重地挑了一句,“谢小伯爷我是不敢肖想,也打心底替漪姐姐欢喜能钟意这么个毓秀倜傥的人儿,不过也扪心担忧,大姐姐那儿……” 容淇漪嗤了声,眉目舒展出一股傲然的神态,“大姑娘要是真有手段早早就进了伯爵府,哪能擎等到今日。” 沈南宝见状也不说了,喝完茶陪她逛了瓦市买了纸扇便打道回府,由着方官伺候吃了碗冰镇的龟苓膏,才对风月说:“你瞅瞅,谢小伯爷那么个香饽饽呢,你要是让他和我再这么藕断丝连着,到时候大姐姐来刮个耳光,漪姐姐又来呲嗒一句,你叫我怎么受得住?” 怎么受不住? 只管让谢小伯爷护着就成。 风月心里死鸭子嘴硬,面上却温温顺顺地道是。 沈南宝哪里看不出她的心思,轻呵,“你别想那些有的没的,谢小伯爷要是能护着,早先也不至于让国公府夫人临府那么来一句,更何况先前你也见着了,大姐姐钻着空的和他说话,他那态度软趴趴的,日后要是耳根子再软点,就只有你家姐儿哭的份了。” 风月煞白了脸,不可置信地啊了声,“小的瞧他待姐儿诚挚得很……” 诚挚。 谁人能没有诚挚的时候呢。 沈南宝嗐然,“承诺脱口的当际都是实心的,但,人呐比戏台子的变脸还要善于变化,就别把当今的托付太挂怀了,不然成了心头的一道枷锁,以后受累的是自己。” 她说这话时,神情不像是个即将满十四岁的小娘子,反倒像个历经千帆,深谙红尘的老人。 风月一时惘惘的。 方官却突然道:“谢小伯爷玉面郎君,但性子确是个不可靠的,不及……来得稳妥,毕竟见识过刀光,在寒风苦雨来去,自比旁人来得心性坚定!” 沈南宝还拿着瓷勺在龟苓膏上挖花呢,她抽冷子这么一句,手上动作都停了下来,只拿一双鲜亮的眼看她。 是啊。 方官说得对,萧逸宸是走过漫漫长夜的人,所以他有着旁人不能及的沉稳。 但她又说得不对,像萧逸宸这种人,能走到如今的高位,绝不是只靠沉敛稳重,更多的是利己,是见势不对,当断则断的利落。 像自己这样于他来说只有容貌的小娘子,欢喜时,把你握在手心,当小猫小狗的逗逗,不欢喜时,那就冷酷得比陈方彦还决绝,只怕到时候连一杯毒茶都不止,还得要你身败名裂。 这种日日提心吊胆他恐会抛弃自己的感情,不是沈南宝的想要的。 她要的是家人闲坐,灯火可亲。 沈南宝自顾想着,没应她的话,又挖了一块龟苓膏,便拿了绣绷细细绣了起来。 越了几日,绣了有十几条,沈南宝这才作罢,遣了风月挨个送到人府上,“记得,先去国公府那儿,再送几家侯府,再去伯爵府上。” 这般吩咐下去,再等风月回来时都已日尽西山,垂挂的竹帘已叫人卷起半边,鲜红的霞光晕眩眩地照进来,打在风月盈盈的笑貌上。 “从伯爵府出来时,小的特意同那带路的长随说了几句,只道是急着赶路要去下一家。” 风月眉飞色舞的,“姐儿,您是没瞧见,那些个夫人见到姐儿的锦帕,神情又错愕又欣喜。” 沈南宝失笑,“一个手帕罢了,能有那么夸张,你别学着那陈妈妈似的,说话惯会看地头。” 不过那些个夫人还有小娘子,必是收了她这份情,日后相处起来也能热络些了。 风月却不然,从身后掏出一红酸小箱,“姐儿,您瞧瞧,这是平章知事的嫡女,桉小娘子送的,她喜欢姐儿您的锦帕喜欢得紧,特意拿了自个儿做的乾坤核桃给您。” 沈南宝接过来,刚刚揭开盖,房间里所有人的视线都凝了过来。 无碍旁的,就是这乾坤核桃精妙,拿在手上还没个掌心大,却能雕出百灵笼,透过匀称分布的门条,还能看到里内仰着脖似在啾啾的鸟儿。 方官见状只笑,“小的从前也只是……听小的那个好玩的爹爹说过,那官家居庙堂之高,镇日足不出户,又不好体察民情,便叫了能工巧匠将山川山河什么的尽做在一小盘上,便于御览。” 沈南宝知道这个,从前在陈方彦的书房里瞧见过,那时她问他这是做什么的。 他只道是自个儿的兴趣爱好,闲来无事做做。 她便没再问了,只顾欣赏那烫样的美妙。 现在回想起来,沈南宝只觉得自己当时十分蠢蠹。 那烫样囊括了大宣王朝的京畿地貌,就是关于其内哪处重兵把守,哪处禁戒不严都展现得淋漓尽致。 怎么可能是陈方彦所谓的‘兴趣’? 沈南宝眸子深然,拿指尖轻轻挑了门笼上的锁扣,‘咔哒’一声,锁扣应声而开,轻轻一推门笼便开了。 “你说的那是烫样,烫样和乾坤核桃不同,那毕竟是要给官家御览的,精细得很多,尺寸都擎照原来的事物等样缩小来的,必得分毫不错,就是人脸上的神态都能雕得淋漓尽致,至于这个乾坤核桃,就有些粗糙了,鸟儿上的羽毛也模棱两可,不过拿来闲消,倒也算是做得极不错了。” 一壁儿说着,一壁儿将核桃放进红酸小箱,暗想这个桉小娘子是个妙人,平常哪家小姐不是刺绣就是练字,哪像她,潜心雕刻这样的小玩意? 想来是个性子质朴的人,没那么多小心思,相处起来应当会很踏实。 沈南宝不声不响的,心里却有了成算,在乞巧节的前一日,拿了手状去了平章知事府上邀桉小娘子一同游玩。 原以为照桉小娘子喜欢自个儿锦帕的程度不至于会讨冷脸子,没想却被拒绝了。 沈南伊正站在阀阅前等着自家的车送她去瓦市赶乞巧节的热闹,见状忍不住嗤,“早先便听下人说起你妄图想和那平章知事的嫡女交好,当时我还以为是下人胡传呢,而今才知道原是真的,真真是笑死我了,五妹妹你怎么不掂量掂量自个儿的身份,人家那可是平章知事的嫡女!凭你也配!” 跟前有殷老太太、梁越一行,沈南宝不便反驳,直想忍了当下。 容淇漪却不忍,把着扇就笑,“大姑娘到底是有自知之明得很,知道人桉小娘子瞧不上你,所以才一直这眼巴巴瞧着五妹妹和桉小娘子你来我往,看着人五妹妹终于遭桉小娘子拒了一回,便赶着上来笑了。” 沈南伊气得满脸通红,“你胡说!我哪有什么闲暇管她的!我也没那个心思要同那个桉小娘子来往,好歹是个平章知事的嫡女却成日闭门不出,不知道是相貌无盐,还是身患怪癖,我是傻了才要同她相往!” 言讫,发觉自己说漏了嘴,只得恨恨跺了脚。 殷老太太紧抿着唇,眼光青龙偃月刀似的,恨不得将沈南伊砍矮半寸,“你都说了人是平章知事的嫡女,人家的事由的你多嘴?下次再叫我听到这话,我必要把你脸抽烂咯!” 上次掌脸的事尚心有余悸呢,殷老太太一这么说,沈南伊立马讪讪的,所幸这时马车临到了阀阅,踩着小凳儿一径就入了车内。 容淇漪自那日同沈南宝撂明白了,当仁不让做起了沈南宝的手帕交,有事无事都找她,这出去游玩自然也要与她一同坐。 沈南伊因此少不了呲嗒一句,“真是什么样的人就和什么样的人玩一堆去。” 明筝随侍车旁,瞧见车帘后沈南伊那张嫉恨的脸在车篷的阴影下隐现,小声道:“她们爱玩闹便玩闹,姐儿不必管他们,您今个儿要紧的是谢小伯爷。” 沈南伊听罢,扣在竹篾上的指尖紧了紧,“你叫车夫紧跟着她们,别等会儿子找不见人了。” 第八十八章谋定后动 要去的是秦淮河畔,不算太远,但马车行到时,夕阳已经落下去,昏暗的穹隆下是一眼望不见尽头的绚烂灯彩,映得粼粼河水,像洒满了女子妆饰的花黄,折射出斑斓破碎的光。 三教九流的游人如蚁地绕河而行,娘子的胭脂香粉混合着走商效用的汗臭在吵嚷里叫嚣。 沈南宝打着扇看那牵着驮货的骆驼笔直从她们身旁走过,驼铃摇摆出锒铛的响声。 容淇漪以为她没见识过,在旁解释道:“这是骆驼,牵着它们的人便是从域外而来的胡商了。” “漪小娘子倒懂得多,看来是门楣的缘故,从小经自个儿祖母耳濡目染的罢。” 从旁插进来一道尖锐的声。 容淇漪皱眉看过去,见沈南伊穿着云雁锦衣,似乎是在望泥土里的东西,所以微扬着下颌,睨着一双眼,神情分外倨傲。 容淇漪是个扇风就能燃起汹汹烈火的人儿,听闻这话,又见她这副作态,当下便气盛不已,“大姑娘,路那么宽,你是平日里饭涨得多了,所以不得已来占道?还是嫌自己嘴巴臭,恐怕等会子薰着了人,所以便来薰我们?” 要说容淇漪平素在府中,因着有老一辈儿的在,所以没敢太张扬放肆,这出了府没人拿一双厉眼看顾,自然说话没了遮拦,只管挑能气死人的说。 沈南伊到底是闺阁千金,虽说一向由着那张嘴胡搅蛮缠,挑衅旁人,但自来旁人都忍让着她,不敢驳一词,哪曾遇到容淇漪这样厉害的主儿,一张嘴两片皮,翻起来能挖到人骨头上去,遂一张脸登时通红了起来,哆嗦着手指指着容淇漪,半晌都哆嗦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直叫沈南宝在旁掩嘴囫囵笑。 容淇漪嘛,哪里会见好就收,必要骂个痛快,以消减自个儿这连日遭她呲嗒的腌臜气,当然其中也不乏因着沈南伊胡缠谢小伯爷的郁气。 “大姑娘这是怎么的?犯了癔症?一径搐搦做什么?这有病须得赶紧治,不然病入膏肓,到时候流涎就有碍观瞻了,别说嫁给谢小伯爷了,就是老太君,沈老爷的颜面都无处安放了。” 沈南伊气恨了,直顾跺脚娇斥,“粪桶都有两只耳朵能打听身份,恶狗也晓得夹着尾巴讨好,就你这个破落户死乞白赖地待在我家,鸠占鹊巢的还有理了,这些都不说了,就是谁人的眼珠子都能掂量,偏偏你瞎了,还想攀高枝儿,我劝你歇停歇停,将就捡个适心的罢!” 她愈发怒不能遏,容淇漪便愈发心平气和,抚起鬓角来笑,“大姑娘谬赞了,要不是你心思歹毒,害了我可怜的渊渟,我能这么巴巴的待在你府上,提心吊胆着哪日又遭你们下什么药害了!” 周遭的人见两小娘子吵起来了,对骂声里仿佛藏着巨大隐情,便都投来看戏的目光,拔长了耳朵想听后话。 沈南伊哪里受过这等的瞩目,容淇漪的话又叫她心里发虚,脸顷刻间就火辣辣地烧起来,正要叱回去呢,明筝悄悄捵了捵她的袖角。 沈南伊回过神来,长长吐了口气,“我不和你说话,我这来是找五妹妹的。” 沈南宝正在旁闲闲的看大戏,抽冷子被点名,怔了一怔,便见得沈南伊挑来一双恨眼,“你去肆中枣王家的金银铺去替我买些钏缠和抹子。” 容淇漪瞧不顺畅,恨了声,“你自个儿要买东西凭何让五妹妹替你兜?” 沈南伊却不理她质问,款款打着扇悠悠道:“五妹妹且得买好点,不然有了瑕疵我唯你是问。” 说着,抿了抿头,又闲闲整了整髻发的朱钗,拿着扇掩唇问向身旁的明筝。 轻若游丝的声儿,只依稀听着,“伯爷……哪处……可是确定……” 听得容淇漪一双眼直翣,脖颈刚刚欹斜,沈南伊便抬起明媚的一张笑脸,“五妹妹,早去早回,我先去闲逛。” 转过身,那身影便在蜜罐似的夜市里,渐渐远了。 容淇漪反复揣摩方才沈南伊的嗫嚅,心下焦急,忙忙道:“五妹妹,我想起要去一个地儿,便不能陪你了。” 也不等沈南宝回答,脚底抹油似的消失在人潮里。 风月见状,不免恨恨,“这能有什么事,着急忙慌成这样,可不是去看谢小伯爷呢!大姑娘真真是愈发有手段了,懂得支开姐儿。” 沈南宝到底见惯了这些,神情显得很从容,喟了声,“走罢,去金银铺,我顺便也买点。” 金银铺虽说开在肆中,却离远了夜市,遂一路而去,游人渐少,蝉闹愈发清脆,迎面扑来的风也有了习习的况味。 风月这时就很会自我安慰,“这也算是有得有失了,出来了落得一身清净,也不至于人挤人的,挤得大汗淋漓。” 远处的灯火愈发近了,沈南宝眼瞧着,不忘笑她,“瞧你这般上道,等会子在金银铺我随你挑一样你欢喜的。” “五姑娘真真心善,带下人都这么和气。” 刻在骨子里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如兜头的凉水,让沈南宝从头冷到了脚底,所以迈不开来步了,所以僵滞了身子,就是那双晶亮的眸也蒙上了灰。 风月没注意到她的异状,转过身作拜,“陈小侯爷。” 寻常的一声唤,像尖锥凿在心窝,疼得沈南宝脸色泛白,差点忍不住朝他揎拳掳袖,赫赫质问他。 但她不行,不能够,但凡她说了,她今生都逃不出他的罘罟了。 她也无法报仇了。 可是要她面对他,谈何容易,她甚至在此刻连转身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像个木头桩子扎在地心。 那声音很快欺近来,“五姑娘是要去金银铺么?我正好也要去,便一起?” 沈南宝按捺着、克制着,尽量如常着一副面孔转身来人,“陈小侯爷怎不去夜市?那里人多热闹,也能玩得尽兴。” 陈方彦嘴角带笑,款款打扇道:“我不爱往人多的地界凑。” 睁着眼睛说瞎话,前世他总是拉着她去那抢攘的地界,一张脸自始自终都奕奕得很,那时她可没见着他半点不情愿的。 今生就不爱了? 不爱怎么还来这里? 沈南宝惴惴腹诽着,却又不太明白,毕竟都重活一世了,前世两人因着不得已缘故绑在了一起,乘了同一条船,今生他怎么还要缠着她? 她不过是沈府不受宠的庶女罢了,能有什么可以利用的? 还不如大姐姐来得瓷实,收到府中还能和那个布氏打擂,多好啊! 想是这么想,沈南宝不可能这么说,只能屈了膝另道:“陈小侯爷,你到底是外男,我与你同进同出的不大得好,会惹人非议。” 她唱诺着,因垂着首,所以没瞧见陈方彦渐渐隐去的笑,只听得万籁俱寂的天地里,他蓦地一声嗤,“和我一同害怕惹人非议,所以和萧指挥使就不怕了,是么?” 沈南宝诧然抬起头,清凌凌的眼流转出不解的光,“陈小侯爷,您这叫什么话?好端端又扯他做什么?” 平日在方官和风月跟前说惯了他,当下提起,语气里便掺着连她都未曾察觉的熟稔。 特别是那‘又’。 陈方彦双目一霎晦涩了起来,哂了声,“五姑娘贵人多忘事,倒是忘记上次沈大人宴会上你同萧指挥使旁若无人的交谈。” 脑海陡然闪过萧逸宸那金镶壁画的面庞,敏锐而干净的眼睛装着她,山顶曙光似的照亮她,他说,‘五姑娘,做我的夫人。’ 语速很缓,一点一滴,泉水渗岩石似的渗进她的心缝,带起玉簪划过皮肤般淅淅的牵痛。 不由得,她搓了搓手指,局促地嗫嚅道:“陈小侯爷慎言,那日里我同萧指挥使不过说了几句……” 陈方彦沉默着,黯然的一双眸凝望着她,目光灼灼的,像烙铁能将她的心烙穿。 沈南宝却在这样的视线里紧拧了眉。 自己和萧逸宸真的有什么,也轮不到他过问罢。 他难道忘记那盏捧到他跟前的毒茶了么? 忘记他当时冷森森灌她时说的那些锥心的话么? 藏在袖笼的手轻轻攥紧,沈南宝挺直了腰杆直视他,“再则,这也不关得谢小侯爷的事罢!” 陈方彦微顿,平日里总含着笑意的小郎君此刻眼梢捺了下来,显示出一种受伤的况味,“……五姑娘。” 沈南宝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看着自己,更想呲嗒他一句,‘你有什么资格’。 但她到底没说,她只是又屈下膝来,“陈小侯爷,您既要去金银铺,我便先去旁的夜市逛逛再折返,还请您宽量,您到底是小侯爷身份贵重,我实在不好与你同行,惹出訾议来。” 她撂下这么一通话,转过身就要离开,只是他还是唤住了她,“五姑娘,我其实是想给你这个东西的。” 她没多想地回头——一张清隽俊逸的脸跃然眼前。 那双从前无数次日夜里被她小心翼翼描摹的眸,此刻盛满了深宏的海与她。 眸子的主人说:“快秋天了,鼻痔不治会很难受的。” 第八十九章大发雷霆 天上一轮月,微茫的,映得四处如覆了纱。 一声一声的蝉鸣,刮在耳边,直要刮进人的心底去。 沈南宝木然看着递到跟前的药包,这药包仿佛带着摧枯拉朽的毁灭能力,能将她心底筑起的那些围成轰然击碎,连呼吸都跟着尖锐的刺痛起来。 “我……” “你们在干什么?” 沈南宝正要开口,却听得一旁蹿进来冷声。 她侧眸去看,见萧逸宸负手站在金银铺的门前,随风款摆的灯笼晃出一团橘黄色的亮,打在他紧抿的唇瓣上,神情肃冷得仿佛正临着敌军的千军万马。 谁都不知道萧逸宸现在在想些什么,更不知道他气得快要疯了。 他今个儿早就知道沈南宝要出来,遣派了好几拨效用找她,终于在枣王家这里找到了她。 他怀揣着剧烈的喜悦,那种只能同她分享的喜悦来找她,他甚至都没顾得上欣赏今夜游市的闹景,马不停蹄地来找她。 但她呢。 他气喘吁吁的,像个毛头小子,她却那么娴雅从容地和别人交谈,甚至他在这里看着相视而立的他们竟突然觉得他们那么的相配。 相配到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 她不是也喜欢自己的么? 是他会错了意么? 她其实心里一直欢喜着那个陈方彦。 萧逸宸突然有些无力,脑海里紧绷的弦铮然一下断了开,炽烈跳动的心也一寸一寸地消迹成灰。 只是很快,这样的无力、陡然松下来的空洞,被无边的愤怒塞斥、无边的嫉恨填满,他快步走过去,耳边的风呼啸而过,心砰砰的剧跳。 他站在他们的跟前,眼睛死死地盯着陈方彦手上的那包药,“你们在干什么?” 兀笃笃的一句话,配合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神情,谁都能咂出来深意来。 陈方彦微睐了目,轻轻地,将药包上抬了几分,“殿帅好巧,我和五姑娘一道准备去金银铺。” 还一道去金银铺? 他怎么不知道他们这么熟稔! 还是说坤鸿没查得清楚,漏了些什么。 毕竟刚刚隔那么老远,他都能见得她那倔强屹立的身姿,那双望着陈方彦那脉脉的眼,还有那眼神里流转出的巴巴的、温柔托赖的光彩,这怎么能是只有照面的情分。 萧逸宸攥紧拳,嘴角微沉,“去金银铺就去金银铺,陈小侯爷揣着包药是做什么?难不成前日子遭你那些梳拢拖累了身子?要特特儿吃药补补?” 陈方彦也不恼他的阴阳怪气,更甚剌剌弯了唇畔,“殿帅说错了,这药不是我自个儿用的,是给五姑娘的。” 愤怒戛然而止,萧逸宸倏地转过头,“你病了么?还是哪里不舒服?” 刚刚还硬邦邦的声音一霎轻柔得能拧出水来。 那山河做的眉眼染着秋日惶惶落叶的忧,看得沈南宝心潮迭涌,嗓子塞了团棉花,吭不出声响。 陈方彦便抢过了白,“五姑娘有鼻痔的旧疾,遂我寻了偏方给她。” 轻浅浅的一句话,又勾起方才的怒火,萧逸宸简直要失控,恨不得一把揪了那药包掼在地上,踩上几脚。 鼻痔? 他晓得。 那个谢小伯爷这几日求祖宗告佛爷找着疗方的晓得。 就是连陈方彦也不吭不啊的晓得! 她这是敲锣打鼓地让所有人都晓得么? 这种羞人的事,让人掩嘴囫囵笑的事她竟然学起官家张榜告示似的,她害臊不害臊! 萧逸宸按捺着,手掂了掂额头渗出的细密汗珠,明明现下那么闷热,他却触手的冰凉,凉得像他心脏的温度。 他松了拳,散漫着一双眉目看向沈南宝,“五姑娘,陈小侯爷到底是外男,你不能收。” 他都不过问他是怎么晓得的,也不过问她要不要收。 或许打心底的,萧逸宸害怕见到她的首肯,害怕他们会心的相视,更害怕她又像上次那样对陈方彦低头一瞬的娉婷笑貌。 陈方彦攥紧了药包,“殿帅,您这样不大得好罢,这只是我的一番心意。” “你的一番心意?” 萧逸宸越听他说话,便越发不是滋味,简直就是一股气闷在胸腔,恁如何抚胸拍背,都顺不出来,“你可晓得你的这番心意对五姑娘来说有多么困扰么?会惹出多少訾议么?还有许多的弊处需要我一一向陈小侯爷你说个清楚么?” 可不是! 成什么样子。 明明该是在夜市游玩的,两人却来到了这么个僻静的地界,这要是被相熟的人瞧见会怎么以为? 会不会觉得他们是在私会? 萧逸宸气不止,冷冷看向沈南宝,“五姑娘你觉得呢?你有鼻痔大可找家里的人寻医问药,解了这个困苦,何必叫别人替你找,你虽说还没及笄,却也懂得是非,明白三岁男女不同席的道理罢!” 单寒的嗓音,没有像对陈方彦那么疾言厉色,但言语里尖酸刻薄能将沈南宝戳成筛子。 沈南宝有些难堪,更有一种被他抓住自个儿红杏出墙的感受,她甚至听到自己对陈方彦说话的声调都戚戚了起来。 “陈小侯爷多谢您一番心意,但就如殿帅说了,于理不合。” 药包上的手指倏地攥紧,抓得牛皮纸稀碎的响,陈方彦在这样的境况里黑了脸,语气终于没了方才恭敬,朝着萧逸宸就是一哂,“殿帅这么忙的人物,竟还来这里评断我和五姑娘的事么?” 萧逸宸才不理睬他,蔑蔑转过眸,目光笊篱地兜住沈南宝,“五姑娘方才不是说要去金银铺?我同你一道去罢,免得你同陈小侯爷一道,招人訾议。” 要不是看在萧逸宸位高权重,陈方彦简直要急赤白脸起来。 沈南宝和自己招人訾议,难道和他就不招人訾议了么?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萧逸宸却不管不顾地,像上次那样,拽着沈南宝的胳膊就往前方那开着门,式微着一点光亮的铺子走去。 握惯了冷刀冷刃的手此刻桎梏起沈南宝的细腕便有些不相宜,拽得沈南宝吃痛,不免要挣开。 萧逸宸只觉得她在恼,恼他做了那个程咬金,半路杀出来,碍了她和心上人的交谈,碍了她和心上人的私相授受,私定终身! 想到这里,他狠狠一拽,将她剌剌往前拖了个踉跄。 沈南宝揣着险些跌跤子的后怕,手腕传来的细细密密的痛终于让她忍不住委屈了。 他这是做什么? 平白无故发那么大通火。 还说那么些话拐弯抹角的骂她! 他凭什么! 就因为他是指挥使么? 他怎么能这样! 他还说要自己做他的夫人? 她要是真做了他夫人,岂不是日日都要遭他这么磋磨? 沈南宝用力挣了挣,“你放开!殿帅你都说了男女授受不清,那你还在这般拽着,你就不怕这样遭人看见,也惹得人訾议么?” 萧逸宸脑袋嗡嗡的响,胸口堵得厉害叫他喘不过气来,深深吐纳也不能缓解,就这样憋着憋着,眨眼的功夫就能憋头昏脑涨,牙齿咯咯作响。 他回过头,目光发狠地说:“我不怕,要是惹了訾议更好,这样我就登门拜访,八抬大轿的把你娶进郡王府,到时候我看谁敢吭声!” 紧跟而来的陈方彦听到这话,脚步一滞,抬起眸就对上萧逸宸那双阴鸷的眼,心尖一颤。 沈南宝身形显然一凛,刚刚的委屈被这话殆了个干净,直顾心尖打突,齉着鼻哆哆嗦嗦地道:“你,你别乱说!被人听见了不好。” 说是这么说,神情却扭捏了起来。 那娇羞含嗔的模样,终于让泡在卤缸里的萧逸宸咂摸出一丁点的甜,也终于察觉到自己太用力了,那雪白的皓腕被他梏出红红的五道印。 愧疚就这么涌进了心内,和刚刚的愤怒对擂起来,他微微松了力度,却不放手,拉着她往金银铺走。 就差几步了,那辉煌的光能照亮他们两人的牵扯,或许明日那谣诼就能宣传于市不休,到时候他就真的能上门提亲了。 就算没及笄如何。 他能去求官家,只要官家点头,谁敢置词。 可惜,到底不能够。 这不是他想要的,五姑娘若是不喜欢他,他再喜欢都不能随意攀摘,就算到时候蛮横将她移到自个儿的院子里,她也不过是落个断金零粉的结局。 更何况她有自己的打算,他这般只能碍了她。 萧逸宸叹了口气,停下脚步,放开了她。 沈南宝夺回了自己的手,刚刚还倔强兜在眶里的泪一下破了壳淌了下来,挂在脸颊上,她没去拭,嘶着冷气用另一只手抚着自己发红的腕子。 陈方彦这时才找到了一丁点的立场,单寒着嗓音道:“殿帅,您好歹是雄赳赳的武将,官家的爱卿,怎么能够欺负五姑娘这么个弱女流呢,你都把她抓疼了。” 萧逸宸愧疚难当,不适从地舔了舔干涩的唇,却仍然昂首挺胸地为自己挽尊,“陈小侯爷这话说得,你自个儿心里不门清我是这样是为何么?不就是见着你们独处,所以着急忙慌想替你们撇清关系么!” “殿帅?五妹妹?还有陈小侯爷?你们怎么在这儿?” 第九十章暗度陈仓 穿着水绿绸衣的沈南宛凛凛立在几步之遥,青葱样的身段后面是随风晃荡的招子,一下一下的,拍在柱子上撞出吟哦的声儿,头顶的那盏灯也投下来混沌的亮,在铺子前的那面墙上蜿蜒成一线,起起伏伏水浪似的微芒。 沈南宝看着她那双愕然的眼,心里猛打激灵,都不敢想她方才听没听见,忙在脸上胡乱拭了一通,艳冶地笑起来,“二姐姐,您怎么在这儿?我替大姐姐过来金银铺买抹子,正巧碰到了同行的殿帅和陈小侯爷……” 萧逸宸很是受用她先道的他,嘴角轻轻扬了扬,朝沈南宛身旁的梁越颔了首,“你们怎来金银铺了?” 梁越叉手作了作揖,“那边人多,宛妹妹不愿过去抢攘,便来了这儿,好巧刚刚到这儿就碰见了殿帅您们。” 沈南宝一听,剌剌松了口气。 沈南宛却拢了秀眉叱,“那个大姐姐怎么总是这样,五妹妹你又不是她的婢子,凭何对你呼来唤去,今个儿明明是该你好生游耍的,她倒好,钻着空的让你替她兜买!” 这话若换作从前本不该说,但而今同梁越大定,两人也熟稔了起来,他也明白她府上那些稀碎,便也不隔着肚皮说话了,直来直往,也正正好与个警醒。 沈南宝却不能够,她到底不是待嫁的姑奶奶,唯有无奈地轻笑,“大姐姐有要事,我闲着也是闲着,便替她跑这一趟了。” 沈南宛嗐然,款款摇起扇,徐徐的清风荡起轻微的细响,竟一时寂静了下来。 还是梁越打破了沉默,“既这样,反正我和宛妹妹没事,便陪五姑娘你逛一逛罢。” 萧逸宸负着手当仁不让,“我也去。” 陈方彦紧跟其上,“我也去。” 那声气一个比一个温润,仿佛方才的争锋只是沈南宝自个儿的臆想,他们还是那休休有容,能扬风扢雅的王侯。 沈南宝垂下睫,手腕上的疼意顺着百骸仿佛爬上了心头,又忍不住一阵委屈。 前世她还是陈方彦夫人时,便觉察他和萧逸宸的不对付。 她有问过是为何,那一向对她‘知无不言’的陈方彦却噤了声,只说这人物是凶神恶煞,同她道了那殿前司的酷刑何种何种,便叫她莫管。 而今再瞧他们这样。 沈南宝难免不会去细想陈方彦靠近自己,是不是瞧出萧逸宸对自己的感情,所以想用自己给萧逸宸一番打击? 好一个精打细算的陈小侯爷,前世毒了她不觉够,今生还要用她来谋成。 至于萧逸宸,大概是从未遇见自己这样的小娘子罢,百战百胜的常胜将军踢到了铁板,就像围场狩猎见着机敏的猎物,起了势在必得的心,所以才有了方才的气盛。 真真是好笑,重活一世,拼命挣扎了这么久,最后还是成了旁人手中的玩物。 沈南宝咬了咬唇,唇色瞬间莹润饱满,她在漆黑的夜色里偏了头,一径敛了禁步从他们之间穿过,一头扎进金银铺里。 那头也不回的架势仿佛身后有着魑魅魍魉,需得快些走方能甩掉。 若换作往常,萧逸宸或许会气,但方方那低眼瞧见的皓腕红痕,让他有些亏心,负着手连忙跟在了沈南宝的身后,那架势似是沈南宝的亲卫军,容不得半点闲人靠近,但又瞧那双厉眸里的戚戚,又觉得仿佛是犯了错事的小孩,亦步亦趋在大人身后,等待着下一瞬的呲嗒。 也正因如此,萧逸宸存了心想讨好,但凡沈南宝挑起个抹子,又或是选起一枚簪环,便使劲往人跟前眨眼子地说:“这物好看,配五姑娘你还可,配大姑娘就逊色了,她长得不好看,戴着会喧宾夺主。” 沈南宛大抵也诧异这样的萧逸宸,扑摇着扇眸影沉沉,嘴却只管笑,“先前儿瞧殿帅,只以为瑰意琦行,是清风明月的性子,没想竟不如是。” 沈南宝听着这通言论,愈发觉得窘迫,暗道陈方彦就算了,在二姐姐跟前都不顾忌的么?他非是要将她和他私底的那些关系公之于众么? 她瞠了他一眼,背过身去挑拣,不要他看。 萧逸宸不是那个圆融练达的主儿,不晓得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对付,叫她眼见着又心情差了几分。 但即便就是说错了,好歹他拿出了诚意,他还是殿前司的指挥使,她怎么能在众人跟前这么丧他的脸呢。 萧逸宸气不过,转过头,看见陈方彦拿着杂宝纹金包簪摩挲,不由得撒气地冷嗤一声,“陈小侯爷是打算送给你哪个梳拢?” 好歹是殿前司的指挥使,怎么说起话来小娘子似的胡搅蛮缠、阴阳怪气。 从前那个跺跺脚、乜乜冷眼就骇得人心慌慌,俯首叩拜的萧逸宸哪里去了? 沈南宝一壁儿腹诽,一壁儿害怕真叫人瞧出什么来,忙忙捡了些臂钏、头面,与了店家交子便脚底抹油似的出了铺子。 但走得再快,哪能及男子的大步阔跃,萧逸宸很快追上了她,“五姑娘这是要回去了?” 沈南宝如芒在背,转过身,瞧见各个如雨后劲出的笋头立在跟前,轻拢了手指道是,“我不喜人多,也觉得有些累了,便想回去了。” 害怕萧逸宸没管没顾又要说什么惊人之语,沈南宝蹲了膝,“天色不早了,我又不耐这样的游玩,便先回去了。” 髻上的慈姑叶金簪随她起身的一抬首,惊鸿似的一点芒耀在萧逸宸的眼里,他道:“等会儿子还有烟火,五姑娘不妨再等等,瞧了烟火再回去?” 瞧了烟火再回去? 只怕到时候她就成了筛子,浑身上下都是眼。 沈南宝没好气,肚里儿打着稿暗忖该如何拒绝,那厢梁越便附和道:“殿帅说得是,五姑娘不妨再等等,也正正好叫宛妹妹有个伴,不至于无聊。” 他穿着鸦青色的襕袍,齐整的五官配合那嘴角淡淡的笑靥只叫人觉得方才的话稀松平常。 但哪个过来人不门清这堕入了爱河中的男女,哪里喜欢旁人秧苗似的插在一旁,唯恨不得越性独处的好。 到底是萧逸宸的暗门子,事事都要捋着他的毛,就是择妻这样的人生大事也没自个儿的主见。 再看看一旁的沈南宛,往常多少精明的一人物,情意在心头扎了根,长出牵丝攀藤塞满了脑子,连正经的思考都不能够了,只觉得梁越说什么都是对的。 甚至还接了这话,冲自己笑,“五妹妹,梁公子说得是,我正巧也觉着没伴呢,你陪一陪我?” 倒是陈方彦做了回好,“我瞧五姑娘神情倦怠,应当是累了,二姑娘你有梁公子陪着,哪里所谓那些缺伴不缺伴的。” 这话引得沈南宛羞红了脸,手指绞着锦帕站在原地搓了麻绳样。 沈南宝便顺势接话,敷衍一二句,便行告退。 待出了肆中,夜色水一样漫过眼前,沈南宝这才缓了步子,瞧着两壁与夜市不一样的孤寒街道,直想日后但凡可以不出来,便少出来罢,不然碰着陈方彦,碰着萧逸宸,都叫她不好对付。 风月却给出了不同的见解,“小的就说嘛,姐儿这般好看,走哪儿不是香饽饽,前又谢小伯爷,后又有萧指挥使和陈小侯爷。” 她一向这样,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却像个老妈子,日日操心着自己嫁不嫁得出去。 或许于她来看,但凡沈南宝攀上哪个高枝,那些报仇啊、受气啊都可迎刃而解,也不必这般镇日提心吊胆了。 沈南宝嗐然着,不愿同她说,疾步到了驿站马车停靠的地界儿。 沈南伊正和容淇漪相视而立,谁也不迁就着谁的龇着牙呢,见到沈南宝披着月色缓缓露出那张莹白的脸蛋,轻笑道:“五妹妹怎不多顽顽,今个儿夜市热闹得很呐!” 妙眸倒映出一点锐光,在灯火的辉映下煌煌如火,声气却还是柔和的,“多亏大姐姐的福,能有今个儿这般热闹。” 她还说呢,上次爹爹寿宴沈南伊那么眼巴巴往陈方彦身前凑是为何,敢情两人私下相通,算计着把她调到肆中那里去。 不过向来没什么头脑的沈南伊就算能想出这招,沈南宝也不觉得她能有这般大胆,唯一能解释的,大抵是彭氏在背后运筹罢。 被人戳破了那些诡计,沈南伊外强中干地蠕了蠕唇,“五妹妹这话想来是在枣王家遇着了什么趣事罢,不妨说出来给我们乐一乐?” 说着,她忽而一扯嘴,嗤笑起来,“我也好给五妹妹你说一说我们方才的事。” 久久不言声的容淇漪听闻这话终是兜不住脸子,恨声道:“我倒是没想到大姑娘这么没皮没脸,什么丑事都爱往外头显摆!” 沈南伊一顿,怒扬了眉梢,“丑事?什么丑事?我不过是同谢小伯爷说话罢了,要不是你过来搅和,谢小伯爷能负气走么?” 容淇漪哂了声,“大姑娘有空你还是好好叫大夫扎扎你的眼珠子罢,别一径眼瞎,你没瞧得人家谢小伯爷根本不耐待见你么?人家可是记着要将手上那包治鼻痔的药与心上人!” 第九十一章无边落木 沈南宝明显身形一怔。 看得容淇漪转过来一张似笑非笑的眼,“瞧五妹妹这样子大抵是记起来了前个儿叫谢小伯爷替你寻方问药的事了罢。” 沈南伊听她阴阳怪气,也乐得钻刺,嗐然地打起扇,“漪妹妹,叫我说,这人呐,各有各的命,人家五妹妹生来就是个能得谢小伯爷垂顾的主儿,你也别不服,你自个儿瞧瞧五妹妹那面皮儿,跟玉做的似的,就我是谢小伯爷也很难不爱呐。” 容淇漪搓着牙花子笑,“大姑娘你既然恁般自愧弗如,那你这明着抢谢小伯爷是怎么回事?你让你那个大娘子别耍主母的威风,成全了谢小伯爷和五姑娘这对苦命鸳鸯呐?” 太热了。 明明是站在空阔的地界里,但容淇漪还是觉得自己仿佛掉进了蒸笼里,那兜脸来的风都能将她扑得窒息。 她不妨打起扇,呼呼的风吹得两颊边的青丝急促翻飞,“还有你,五姑娘,左一句我不能够,有一句我差年岁,但你这暗地里做的是什么?叫谢小伯爷给你找药?” 她哼了声,“我今个儿算是见识到了沈家家风,都是明里暗里的心口不一!” 沈南宝连忙解释:“漪姐姐,你可是误会了……” “我误会?” 容淇漪指着自个儿的鼻子,一双目圆睁怒视着她,“我是亲眼看到的,亲耳听到的,你说我误会?我误会什么?这鼻痔这么隐私的事,你不亲口告诉谢小伯爷,他能晓得?五妹妹可别拿旁人当傻子,啥也不知道罢!” 想起这连日来对她的掏心掏肺,那一句句对谢小伯爷的倾慕。 那时她定是只管在心底儿偷笑罢! 笑自己的愚蠢! 自己还为她同沈南伊对峙了这么多次,真真是不值得! 越想越气,气得直想跺地,但到底不能,她愈这般,愈发叫她们冷眼看笑话! 容淇漪剌剌舒了口气,转过身,一径踩了小凳上车,垂了帘子只要车夫扬鞭快走,根本不等沈南宝。 望着那滔滔尘土,沈南伊擎扇掩笑,“我平日瞧五妹妹和漪小娘子那般要好来着,原以为不会有间隙呢!没想仅仅是因着谢小伯爷就这般弃五妹妹你不顾了?” 正正笑呢,猝不及防迎上沈南宝那乜来的一双冷眼。 “大姐姐,您也别只顾笑,偶尔也去去爹爹的书房读一读那《左传》,晓得晓得那共叔段的事。” 沈南伊一怔,连扇都不顾打了,“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又不考功名,读那些个做什么?” 虽不晓得那共叔段到底是谁,但从沈南宝嘴里吐出来的能有什么好话,遂也嗤嗤冷笑起来,“五妹妹,你与其关心我笑不笑,读不读《左传》,不妨先关心关心下自己,这漪小娘子将你的马车坐了回去,你等会子怎么回去罢!” 说完,同容淇漪一般踩了小凳,入了马车,也一骑绝尘而去。 方才还热闹的场景一下冷寂了下来,唯剩沈南宝形影相吊。 风月难捱心头的愧怍,跪下来擦眼抹泪地道:“姐儿,都怪小的,是小的这个嘴巴子讨嫌,没管没顾,害得姐儿而今被两相挤兑。” 沈南宝见她红红的鼻尖,打趣道:“你不是说有谢小伯爷在,不怕她们么?” 风月一窒,嗫嗫嚅嚅竟一时没回答上话来。 沈南宝将她扶起来,“先前说也说过你,这事就过去了,再谈就跟捡剩菜来吃一样了。” 说是这么说,但想到方才姐儿两面受夹的情形,还有而今被撂在驿站的困境,风月嗒然得厉害,“姐儿现下怎么回去?” 其实她想说去找二姑娘。 但二姑娘只怕还和萧指挥使他们在一处,瞧方才那萧指挥使对姐儿的样儿,姐儿要是去,凭二姑娘的眼见识能瞧不出两人之间的蹊跷么? 到时候被捏做了把柄,姐儿就真的寸步难行了! 踯躅间,忽听得一旁唤‘五妹妹’。 转过头,驿站灯下站着一人,他穿着天水碧的圆领锦袍,白玉带束在腰间,像春日如茵的草地横亘一条小溪,潺潺出椿萱并茂的气质。 一如初见时那样的意气风发。 沈南宝蹲了膝,“谢小伯爷。” 谢元昶那双桃花眼微微垂了下来,透出怜怜的况味,“五妹妹,我到处寻你不见,想来你回府会来驿站,便到这儿等你,没曾想……是我不好,早晓得就不同她们说这些了,叫得五妹妹你……” 沈南宝掂了掂额,暗想从多久开始的呢,这个对外总是意气风发的小伯爷,对自己却一而再再而三的道歉。 她叹了声,“谢小伯爷,你既看见了,便也晓得我的难处,大姐姐她们倾慕着你,我实在不好同你又过多牵扯。” “她们倾慕那是她们的事,我凭何要因为她们的倾慕委屈我自个儿的心?” 谢元昶忍不住了,猛地抬起头,眼底有着能蹿出来咬人发疼的怒火,“五妹妹,你为何要这样?你明明知道我对你的情意,你明明也看着我为你低身下气,就是连母亲都跪下了,你为什么像石头一样,就是不肯接受我?我就这么不堪么?还是你喜欢旁人?” 脑海闪过萧逸宸那捏着茶盖,低头啜饮的精瓷脸庞,心头砰砰剧烈跳动起来,她有些心虚地拧起了眉,“谢小伯爷,您得慎言,我而今多少岁是能够思量这些的么?何况我早就同你说过了,我们身份悬殊……” 谢元昶已经听腻了她这些推辞。 他又不是那个四六不懂的莽汉,他见识过女子喜欢人是什么样子。 那西葫芦胡同巷里住着个李亚仙小娘子,生得潘安般貌,在卑田院遇见郑和元乞儿,一见倾心,便拿钱供养,不顾父母之命偏偏要和他做夫妻。 还有那些个粉头,平日只将娇俏权钞放在眼里,但遇着心仪的,还不是无怨无悔地散尽自个儿的藏私。 所以,她说那么多,总不过是不喜欢。 喜欢哪里还能顾忌这些。 谢元昶无比灰心,亦无边愤怒,没管没顾地打断了她的话,“五妹妹!你何必说这些,身份悬殊那只是你觉得,我从来没有那些门第观念,也没有所谓的相当不相当,只要我不觉得,就没有所谓的身份悬殊,所以,五妹妹你只消告诉我一句,你欢喜我么?你只要欢喜我,我就愿意等你及笄。” 他说这话时,眸子奕奕,是落满星辉的希冀。 期待她能说出他中听的话。 但到底不能够。 从前她仅仅只觉得他的喜欢来得唐突,来得失仪,以为不过是少年的一时意气,又或是一时的不平,因得不到所以惦念罢了。 她还因此恼过他。 觉得世间那么多的小娘子,这个不知疾苦的小伯爷为何非要找上她。 让她挨了耳光,又挨打。 所以她企图用冷待拒绝他。 可他一味的诚心诚意道歉,让她觉得,或许随着时间的发酵,他若是一直这般坚持,她又报得仇快,她当是能够接受他的。 想是这般的想,但谁也护不住那颗心的向往。 更何况,心这个东西很小,只能供一个人住。 有了这个人,其余的便塞不下了。 沈南宝嗒然,眼睛搭下来,楚楚的,哀悯地看向他,“谢小伯爷,我是怎么想的,你不是早便懂得么?” 谢元昶怔了怔,那双眼像一下吹熄的灯,寂寂灭了下来。 他孤伶的一声嗤,连连点头,“四……姑娘是个伶俐的人,早明白我晓得,我的确晓得,但我……总是免不了希望……现下我明白了……” 游遍花丛的小伯爷头一次遭到这样的打击,玉琢的脸庞含着秋水落叶一样令人伤感的萧瑟。 沈南宝想起烈阳下的他冲自己诚心的俯身作揖,暗道这样许是最好的罢,他是小伯爷,被父母捧在手心里娇宠长大的,所以他自来就不用顾及旁人的感受,也不会去替旁人设身处地的着想。 自己这番拒绝,打消了他的心思,也会避免许许多多的波折罢! 沈南宝舒然一口气笑,“谢小伯爷明白就好,我也没什么好说的,还是上次那话,你龙章凤质,多的是小娘子欢喜你,时辰不早了,我不便久留便先告退了。” 她说完,转身欲走,谢元昶叫住了她,“五妹妹。” 踯躅了瞬,谢元昶从怀里掏出一包药,递到她的跟前,“这是我找我师父要的,他说这对你的鼻痔有好处,里面附得有方子,你若是觉得喝了感觉好,再照这方子继续喝……” 害怕她又拒绝,谢元昶加了句,“这东西你不收,我拿着也没用,也是浪费了……师傅怹老人家一番心意。” 其实是浪费他的罢。 但他怕她抵触。 沈南宝心头莫名一酸,抬手接了过来,在谢元昶怔怔目光里粲齿一笑,“就当是谢小伯爷体恤好友的妹妹,所以送的一番心意罢!” 到最后一刻,她还是要说得泾渭分明,不要他留存一线希望。 谢元昶怅然着站在地心,看着沈南宝随迟迟到来的沈南宛一并入了马车,很快驶进了夜色里,好似自己的一颗心也扑进了渊薮里,暗得见不了光。 第九十二章夜下灯话 谢元昶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在沈南宛眼里缩成一丁点,她嗐然放下帘。 如水的夜色从摇曳的车帘里漫进来,沈南宝在这片晃荡的微光里,垂眼将那药包放进轿箱。 锁扣合上,轻轻一声脆响,引出沈南宛的一声轻叹,“五妹妹,其实你这是何必,认他做个哥哥或好友,这样日后也有转圜的余地。” 世间都没有太绝对的事。 感情更是如此。 一见钟情常有,慢慢相处培养出感情的也不在少数。 谁能保证下一瞬,你的心不会为这样风光霁月的小郎君跳动呢? 沈南宝明白她的意思,深弯了唇,“二姐姐也见着了,因他我受了大姐姐多少刁难?往后离我及笄还有一年多,我若是认他做哥哥做好友,大姐姐岂不是能变着法的整我?何况,说亲向来讲究门当户对,我和谢小伯爷从来不是一路人,如今爹爹这般境况,伯爵府都能这般不顾情面,若哪一天真遭事了,又该当如何?” 她看得那般透彻,就像是个局外人从没遭谢元昶的赤诚撼动半分。 沈南宛没咂出她言辞里的另外深意,只再次感慨自己从前小瞧了这个五妹妹,原以为年纪轻,眼孔子浅,深谙不出那些门道来,没想比谁都来的门清,在感情上也来得比谁都要利落。 试问问自己能这般么? 只怕怎么都得湿脚罢。 沈南宝却没她那么多肚里官司,临了府想起给沈南伊买的抹子还揣在兜里,便叫了风月去送。 彼时沈南伊还拉着一帮的下人在沈莳的书房翻箱倒柜地找着那本《左传》,并指着下人们赫赫扬言,“全都给我找,找不着通通都给我吃板子。” 乌暄暄地闹得另一头的彭氏披衣来见,“好好的,又撒什么癔症!你不怕你爹爹听见又叱你吗?” 沈南伊嘟囔了句,“爹爹不在府上呢,他去窑子找他那些梳拢了。” 彭氏并不嫉着沈莳出去吃花酒,按她来看,要是沈莳日日留宿沉香轩,那才真真叫她头疼,遂喝了她一声,“你爹爹好歹升了开国子,要和同侪热络热络,是没法子的事,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作这些碎嘴子干什么?何况这里还是你爹爹的书房,你不怕叫旁人听见,报给你爹爹听?” 彭氏偃旗息鼓了一阵,好容易叫沈莳不那般抵触她了,愿意踏足应楼阁了,而今又见沈南伊这般要惹事的祸端,眉头拧得跟麻绳一样,“你今个儿不是去出去见谢小伯爷么?怎得?他给你气受了?” 沈南伊一气坐下来,辉煌的灯火映出眸底的黯然,“人家谢小伯爷心底只有那个沈南宝,能给我多大气受?总不过是瞧不上我罢了。” 这一通泄气的话,听得彭氏只管呛声,“胡说!你是嫡女,你还能比不过那个沈南宝?” 见她怅然坐在杌子上,一双眼随灯火明明灭灭,是彭氏从未见过的落寞,心提了起来,“发生了什么事?你没支开沈南宝去见那陈小侯爷?” “见了!” 沈南伊嗐然,绞着锦帕,麻绳样的一圈圈缠着手指,“见了又有什么用,人家身上提着谢小伯爷的心,人家去哪儿,谢小伯爷心就在哪儿,我就算临到谢小伯爷跟前,也不过是见个躯壳罢了,好没意思!” “我跟你说的,你又忘记了。” 彭氏猛地拍了下她的手,啪的一声脆响,扇得灯火剧烈跳动,那双映着沈南伊的眸闪出针刺的芒,“男人总是三心二意,更何况风流的谢小伯爷?这起子不过是因他得不到,所以他奋起直追,满当当揣着沈南宝,但这样的劲头能坚持多久,不过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罢了,再等等,等他瞧见沈南宝和旁人有染,名声不洁,你觉得谢小伯爷还能将她当宝嘛,指不定一口一个破鞋,还扪心庆幸自己错过呢!” 说到后头,似乎瞧见沈南宝委顿颓唐的模样,彭氏只管把扇摇得愈发利索了。 那厢下人就在这时捧着《左传》登门入室,“大姑娘,小的找着了,藏在旮旯里,等闲不容易瞧见,幸得好小的眼尖,没错眼子过去。” 说着,双手捧上来。 彭氏睇了眼过去,见上面响当当两个字,扬了眉梢,“好好的,你怎么想着看这书了?” 沈南伊接过那本书恨声道:“还不是那个沈南宝,说一通什么共叔段,我听都听不懂,幸得好谢小伯爷不在,不然又要掉脸子了。” 彭氏一顿,竟一时忘了打扇,“共叔段?” 沈南伊并没抬头,一壁儿翻书,一壁儿点头回道:“可不是,叫我多看看共叔段的故事,我真真是纳闷了,我看他的故事做什么?我又不考什么功名。” 彭氏嗤了声,从齿缝里挤出一句,“共叔段,多行不义必自毙,她这是在警示我们呢!” 沈南伊一怔,猛地阖了书,“凭她也敢?自个儿不瞧瞧自个儿什么身份!一个害死了人的小娘的女儿罢了,真觉得有谢小伯爷他们,就能硬仗腰子的说话了!” 彭氏深纳了口气,又复缓缓打起扇,“且等着罢,她也笑不了多久了。” 沈南伊抿了抿唇,显然不信,“母亲每次都这般说,但哪次不都叫她笑得愈发欢快了,就是祖母,先前还雷霆手段地压着她,现在还不是作壁上观,一径瞧她占地为王。” 她一向这样看事都只看表面,不往根上去想。 彭氏从前还希冀着她能开窍,而今只愿着她少说点错话就好,“你祖母什么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将门楣名望看得比谁都重,何况你爹爹开国子的身份又是靠她得来的,你祖母怎么都得给些脸面,不然叫旁人说你祖母过河拆桥!” 沈南伊听了不说话,慢慢坐下来,一双眼只管瞧着自己鞋尖上的莲花纹。 彭氏见状,拍了拍她放在膝头上的手,“这些也都不是你该想的,你就好好把握住谢小伯爷罢。” 又提起这人,沈南伊还是叹气,“就算不管沈南宝,这还有个容淇漪在掺和,我哪里能够。” 也不怪的她,平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嫡女,因着沈南宝吃了多少亏,又遭叱又遭掌箍,而今来了个容淇漪,竟是连点口头上风都占不了,这叫她怎能不灰心。 不过彭氏并不把容淇漪放在眼里,照她来看,沈南宝是揣着把柄才叫自个儿如此忌惮,那容淇漪往大了说不过是个司士的女儿罢了,老爷打个喷嚏就能让容老爷没了官做,能翻得起什么浪花来。 所以,彭氏嗤了声,“清水下杂面,咱们看她吃了这么久,差不多也该撑得吐了。” 她迎上沈南伊纳罕的双目,笑了下,“下回子她要是再朝你龇牙,你尽管骂回去,你也别顾忌什么渊渟的事,觉得暗室亏心,都过去多久了?还往外撂,猪都没像她那样吃剩菜呢!何况这还是家丑,你祖母那么要脸的人只想掖着,她闹了这么久,再闹只会闹得你祖母愈发厌恶她,到时候只想将她赶出府去!” 沈南伊有了彭氏这番话,终于拨得云开见月明,从书房退出来,便忍不住吩咐起明筝,“过不了几日便是赛神会了,你叫那个张士廉给我准备几套新衣服,我得好好穿着去见谢小伯爷。” 说着,转过廊道,檐上吊灯泻下柔软的光,剌剌照亮风月的脸庞。 看得沈南伊刚刚还跃上眉梢的喜意一翣捺了下来,“真真是冤家路窄,走在这儿都能见得你,不过既然见得你,想必你家姐儿也回来了罢,我还以为她要在驿站待许久才能回来呢,没曾想这么快!” 风月既领了吩咐要来给沈南伊送抹子,便做足了准备要受一顿冷嘲热讽,遂也不上脸子,埋着头将手上的买办递上去,“姐儿叫小的给大姑娘来送东西了,这是先前您叫姐儿去肆中枣王家买的抹子。” 沈南伊早完了这一茬了,叫她一说,倒是站在地心怔了怔,反应过来也没收,只笑道:“先前在驿站我瞧五妹妹厉害得很,全然不顾长幼.齿序,兜头用共叔段的事来教训我,现下怎得又改脸毕恭毕敬了?是回到府上故意作样给爹爹瞧么?” 说着,点了点头,“也是,妾以色飨主,小娘生的女儿又能高洁到哪处去?还不是惯会这等讨脸子扮乖的活计。” 一句一句并没有疾言厉色,却听得风月回到荣月轩直顾跺脚,“她还有脸子这么说,只管当人都眼瞎,没瞧见她私底下怎么朝谢小伯爷装委屈,扮可怜的么?” 沈南宝坐在临窗的炕上,感受着阵阵拂来的凉风,喟道:“她一向这样,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必跟着上脸子呢,招她晓得,又是一阵心快。” 风月蠕了蠕唇,抬眼看着坐在光下,穿着月白交领中衣的沈南宝,那舒展的眉目,饱满的唇峰,还有玲珑有致的身段,就像一樽琉璃瓶镶了金边,精致得无可挑剔。 她都有些想不明白,姐儿这般模样怎么能说自己配不上谢小伯爷呢,别说伯爷了,就是王侯都能相配! 风月不免恨然,“姐儿,小的明白而今您现在这般处境最好同谢小伯爷断得干净,但你这般退出可不是给大姑娘可趁之机,瞧瞧她,今个儿乞巧才见了谢小伯爷,过阵子赛神会又要邀谢小伯爷了! ” 第九十三章剑拔弩张 沈南宝听了这话没什么动容,临窗伸展了腰肢,登上脚踏就要睡。 方官伺候着摘起帐上银钩。 风月站在原地,正要以为方才那通话是自个儿的臆想,沈南宝就打着哈欠道:“我和谢小伯爷过都过去了,所以她们再和谢小伯爷如何都和我无关了,你也别再说这些了,你忘记你今个儿怎么同我哭的么?” 风月讪讪的,垂首不说话。 沈南宝见状嗐然,“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只是想你明白,既然做出了选择就别再回头后悔。” 风月嗫嗫着道是,“小的明白了。” 沈南宝嗯了声,“明个儿早点将谢小伯爷那药熬了,我起来正好可以喝,秋天快到了,我不想鼻痔犯得难受,一直打喷嚏。” 话撂下入了榻,一气睡到了翌日清晨。 沈南宝打着哈欠问什么时辰了。 经了一夜的沉淀,风月因沈南伊生的那些气也都尽消了,此刻一壁儿端着铜盆放到架上,一壁儿笑吟吟的回她,“方才老太太让人捎话来,说她身子仍是不爽利,便免了晨昏定省,所以姐儿您只管睡!” 沈南宝摇了摇头,“睡久了,骨头要懒,还是起来得好。” 风月便拿了巾栉在水里翻江倒海,“那姐儿等会子要做什么?昨个儿半夜下了场急雨,今个儿天气便没那般热了,就是想去逛逛后院子的菡萏也不必恼日头晒了。” 宅里的女人就是这样,不出府的日子,莫不是待在屋中绣样读书,就是走一走那后院子悄悄这处的花开,那处的绿植,所以但凡有点小事就能酝酿、酝酿,成了撕破脸的大事。 沈南宝推开窗抬眼望向被雨洗刷一新的穹隆,云翳还没散去,剌剌的天光从里头射出来,一线线光柱似的打在院子的每一处,落下无数光的韵脚。 沈南宝在这片光光点点里眉舒目展,“不必了,先去漪姐姐那里。” 历经了那么多事,风月晓得姐儿自有自己的打算,也不再置那些青口白舌,只将巾栉拧得半干递了上去,“只怕漪姑娘还气着。” 沈南宝接过来搭在脸上,那水里放得有养颜的杏仁油,巾栉往里头一浸便沾满了甜杏仁特有的那股清香。 沈南宝嗅着这股味道,从濡满水的巾栉里地传出嗡嗡哝哝的声儿,“总归过了一晚,该是静得下心来听我解释了。” 不过定是少不得被呲嗒几句。 不由得,脑海里闪过萧逸宸的话,若是遭他晓得自己又这般钝刀子霍霍,只怕又要笑了罢。 沈南宝憋闷起来,不耐地捡了巾栉往脸上搓了一把,便递给风月,“那药可是熬好了。” 风月笑道:“早早熬好了,小的这就去给姐儿您端来。” 言讫,端着铜盆退了出去。 垂首在一旁的方官这才上前来唤了声姐儿。 她是萧逸宸的人,她但凡主动开口,总归是那人有话要传过来,沈南宝想起昨夜他的蛮横,如今手腕都还疼呢,不免语气冷硬了起来,“什么事。” 忽而又反应过来,自己作什么好气的,明明先前都同风月说过去的事便都过去了,临到自个儿,临到萧逸宸身上便都过不去。 岂不是说一套做一套,两面派得很? 方官从兜里掏出一药包,“昨个儿夜里叫小的给姐儿,说是对姐儿的鼻痔有好处。” 沈南宝不说话,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忽而她转过身去,从红酸小箱掏出那乾坤核桃来打量。 后面就是洞开的支摘窗,天光照进来,打在她的身上镶出一圈金边,那双青葱细净的手指就在这片辉煌里托着乾坤核桃慢慢地转。 半晌,她开了口:“你还回去,只说我承他情承太多,受不住。” 方官料到她会拒绝,站在地心里忖了忖,只管把那药包又递近了一步,“姐儿,您不喜欢怹么?” ‘喜欢’两字烫人得很,几乎叫沈南宝失手摔了乾坤核桃,“好端端,你扯这话做什么?” 这话带着照妖镜的本领,能将她心内那些弯弯绕绕照得原形毕露。 方官看得明白,当下也不屈着说话了,“姐儿明白怹喜欢您,所以小的想问问姐儿怎么想的,若是喜欢何必拒绝……” 若是喜欢何必拒绝。 这话来得太轻巧,可以叫人忽略那些隐忍,那些酸楚,只注意到那剧烈跳动的心和湍急血涌,仿佛一双手推搡着沈南宝差点点头。 但到底按捺住了,更抢了白,“所以我拒绝,不便说明了一切么?” 方官骇然起来,脚踩在松霜绿的地毯上仿若踩在了云中,没一点踏实的感受,“姐儿,怹对您绝没半点戏弄,拳拳一片赤诚之心……” 砰然的一声响,剌剌大开的槅扇踏进来容淇漪那张怒胜的脸,一双眼如刀的剜了方官,又转过头,恨恨戳向沈南宝,略低眼,就瞧见那被她捧在手中精细的玩意。 这样的玩意她从来没见过,想来是只有谢小伯爷才能拿得出来。 她来前还有些怀疑,以为不过是下人们碎嘴子,又或是沈南伊特特儿叫人来堵她的罢了,而今来了瞧见了,才发觉自己可笑,这个沈南宝真真是比那个沈南伊还要可恶,一口一句无奈,将她哄骗得团团转。 气涌上心头,容淇漪拔步上前,一手猛地拍掉沈南宝的核桃,“这就是你说的你也没办法,你还太小?我瞧你心头有主意的很,什么拳拳一片赤诚之心都来了!” 核桃栽进地毯里,闷闷的一声响。 沈南宝猝不及防,眼睁睁瞧着那乾坤核桃应声摔成两瓣,正起身要去捡,容淇漪一脚踩了上去,碾了碾,“你还捡?五姑娘,你害不害臊!” 风月端着药进来就见到这一幕,脸色都变了,“漪姑娘,您这是做什么!这可是人桉小娘子给我家姐儿的,您为什么要踩它!” 容淇漪怔了怔,“桉小娘子?这难道不是谢小伯爷给的么?” 这话简直像玉簪划过皮肤,牵起心头淅淅愧疚的轻痛,风月忍不住喝,“我家姐儿昨个儿就同谢小伯爷撂明白话了,日后别再相与,怎么可能是谢小伯爷送的!” 容淇漪不可置信,瞠目结舌地看向沈南宝,“你真给谢小伯爷说了?” 沈南宝没抬头,却能感觉容淇漪那双眼睛还在来回的打量她。 这目光并不可怕,还比不得萧逸宸随意递来的一记眼神来得刻骨铭心,但偏偏让沈南宝恼极了起来。 她本意不过是想让这二人狗咬狗罢了。 而今难不成为了狗咬狗,自个儿还得这般委曲求全么? 可怕的沉默,只有外头鸟儿啁哳的声响,容淇漪站在刺目的光下,有些急了,“我问你话呢?” 沈南宝在光瀑里站起来,披着满肩的辉煌,眸子冷冽地望住她,“你问我,我就应该答么?” 大抵是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沈南宝,又或是那目光刀似的,能剜出人的五脏六腑来,所以容淇漪不可抑制地心头发骇起来。 也就是这么个空当,沈南宝让她将脚抬起来。 容淇漪这才后知后觉自己方才竟怕起这个沈南宝来,为了挽尊,她狠狠踩了上去,将那核桃踩得粉碎了,方畅快地舒了口气,“你都不回我的话,我凭何要听你的话?我又不是你什么下人!” 沈南宝瞧着那零落一地的核桃碎渣,抻出的手指蜷缩了起来。 风月却没管没顾地上前搡了容淇漪一把,“漪姑娘,你这样太过分了罢!这可是我家姐儿的东西……” 话还没说完,连连后退的容淇漪撑着红漆高几稳住了身形,抬手就是一巴掌甩给风月,“你是个什么东西,敢对我吆五喝六的?” 宅内的姑娘,高门的千金,那得是端稳知礼,这是养祖母从前在她进沈府时的督促。 沈南宝一向奉为圭臬,遂沈南伊打她,她再气再恨,也一径按捺下来只是动嘴。 反正日后总归会报应回来的。 但现下打的是风月,沈南宝按捺不了,只管反手一掌,打得容淇漪偏了头。 容淇漪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你竟敢打我?你是个什么东西……” 说着就要扬掌打她,方官眼疾手快抓住容淇漪的手,一径让沈南宝的又一巴掌落下。 清脆的掌声伴着容淇漪的痛呼响彻了整室。 沈南宝看了眼方官,甩了甩有些发痛的手,“漪姑娘且得注意了,我是沈府的五姑娘,就算是庶出也来得比你身份高贵,若我不是什么东西,那你也更不是什么东西。” 沈南宝平日里锯嘴葫芦,旁人往她身上吐唾沫星子她只笑,久而久之大家也觉得她是个软柿子,便忘了,她是个翻起嘴皮子能将死人气活的人物。 容淇漪恼羞得涨红了脸,“你觉得你很高贵么?你不过就是个毒妇生的小贱蹄子,都拿不到台盘来说!” 沈南宝笑,“我也没想着拿出来供人闲说,我且得要脸呐。” 恶毒的话刺不恼沈南宝,反气得容淇漪脑子发晕起来,胸口发堵,她锤着胸,呼吸都尖锐起来,“你打我,我得去找老太君评评理!” 第九十四章嗤之以鼻 让殷老太太替她评理? 沈南宝深然一笑,这几日祖母日日都免了晨昏定省,容淇漪难道还看不出来祖母是想躲着打秋风的她们么? 她要是真去找。 只怕坐在那哭几声就被祖母大事化小了了。 方官也咂出其中的深意,佯佯作出一时不察的模样,没把她梏稳了。 拃挣拃挣着的容淇漪也因而挣了开,还自以为侥幸逃脱的她,脸上一点没掩饰胸中壅塞的郁气,恶狠狠地叱道:“你且是等着罢!我定定要让老太君罚你吃板子!” 风月听得直打哆嗦,一径拔步上前要擎住了容淇漪,“方官,快快抓了她,别叫她去老太太那边告状。” 有了这话,容淇漪心头愈发得意,暗道沈南宝说得好听,什么沈府五姑娘,自己难道不明白自己回来是为了什么?她害死了大娘子的沈四公子,府上哪个不把沈南宝当妖魔鬼怪来看? 也就她稍微可怜可怜沈南宝,同她说几句话。 没曾想,竟叫沈南宝敢来同她比高贵。 真真是没脸没皮,她非得要沈南宝好看! 容淇漪拨着自个儿的小算盘,也不再废话斡旋了,当下夺门而出。 剩下沈南宝弯身去捡那早就碎得不成样的乾坤核桃。 风月一副天塌地灭的模样,捂着半边脸颊直凛凛跪下来哭,“姐儿,是小的不好,没头没脑搡了漪姑娘一把……” “搡得好。” 兀的一声,叫风月一径忘了哭,颊畔还挂着泪,一双目只管瞠圆了看沈南宝。 她立在辉煌的光瀑下,金边圈出一张精瓷无瑕的侧脸,半垂下的浓睫含住深邃的一双眼,只露出轻轻浅浅的翳,随着悠悠荡进的微风蝶翅般的振动,映在身后步步锦的屏风上,是一副柳絮池塘淡淡风的洒脱春景图。 但,明明先前姐儿还在责怪着自己,因自己的口没遮拦,闹得她被沈南伊容淇漪两面夹苦,现下真真夹苦来了,姐儿却说自己搡得好? 这哪是什么搡得好,这分明是在安慰自己。 风月想着愈发难受起来,眼像是进了石块,滔滔砸出了泪,“姐儿,等会儿子要是老太太派人来问,您就尽管说是小的,小的一力承担!” 一副将上刀山亦不惧的神色,看得沈南宝迟迟一笑,“你想些什么呢?你一力承担?你也不瞧瞧你自个儿肩膀有多瘦弱,能担得了什么?” 风月羞窘起来。 沈南宝却拾捡着那乾坤核桃捧在手心里,容淇漪方才铆足了力气踩的,门笼什么的都断成一根根,就只有里内的小鸟还残存着,不过扑了些灰,遭了碎渣残亘,再没有供人品咂赏玩的作用了。 沈南宝一叹,“就是可惜了桉小娘子雕琢的心血。”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担心这个。 风月齉着鼻,纵使晓得自家姐儿心底儿有自己的打算,但临到了事还是忍不住惴惴的,“姐儿莫不赶紧去老太太屋中澄清一番,其实说来说去不过是漪姑娘太刁蛮了,相信老太太会信姐儿的。” 最后一句说得忒没底气。 或许是从前的事给风月心头蒙上了影,叫她打心底的悱恻沈府所有人。 沈南宝却点点头,语气云淡风轻的,“祖母不信我信谁?难不成还胳膊肘往拐信这个族谱都没划上一撇的容淇漪么?” 沈南宝说得没错,那厢容淇漪擦眼抹泪地奔进碧山长房。 殷老太太正佯佯病榻,喝着碧簪端来的药,被容淇漪这么一扑,扑得药碗碎落了一地。 一颗心刚刚颤栗得狂跳呢,容淇漪就直顾埋在她膝头哭,“老太君,您且得替我做主了,不若我真真是不想活了。” 胡妈妈忙忙跑进来,剌剌拍了一下自个儿的大腿暗啐腌臜东西,就扯着恸哭的容淇漪往一边官帽椅上按,“漪姑娘,有话好好说,您这般嚎嚎的,直叫老太太听了心头难受。” 容淇漪哪里能干,扭着身子要挣出来拽殷老太太。 气得胡妈妈朝发愣的碧簪怒吼:“你冷眼子瞧是做什么?非得要板子落在你头上,才晓得大事不妙么!” 碧簪这时才回过神,手忙脚乱地擎住容淇漪的另一边肩臂。 顷刻间,三人几乎扭作了一团,摩挲在有药渍的细墁石砖,像翻滚在泥间的蛆扎进殷老太太的眼里,气得她剌剌拍着床围。 “要撒癔症去外头撒,别搅了我碧山长房的清净!” 容淇漪果然安静了下来,却不愿起来,只跪在地上一径的哭。 铙钹似的,哭得殷老太太头一阵阵的痛,但到底不是自个儿的孙,叱骂教训都不好使上台面来,唯得沉了声耐心问:“有话好好的说,这么蛇蛇蝎蝎的做什么!” 容淇漪抽抽搭搭的,肩膀耸得跟筛糠似的,“回老太君的话,我也不想的,只是我心头太委屈了,这才一时……” 这告状嘛,总是要先吐一道苦水,将自个儿说得像是在泥淖里艰难生存的样儿,让人起了悱恻,然后便紧锣密鼓数落起旁人的不是,来达成自己目的。 殷老太太活久见了,这样的言辞听得耳朵都麻了,棱棱挣挣地枯坐了半盏茶的功夫,终于听她道起了正事,“那五姑娘竟敢扇我巴掌!” 殷老太太一怔,还以为自个儿听错了。 要说是沈南伊扇的容淇漪,她一点都不奇怪,这换作沈南宝,那便有些骇人听闻了。 殷老太太愣了半晌,反应过来,缓缓抚着膝头打起囫囵,“我瞧你和宝姐儿一向走得近,感情也甚好得很,这牙齿都还常常磕着舌头呢,你们小姑娘家家的,闹一闹,过阵子就好了。” 这话听得容淇漪气从心来,又想起那几日里被沈南宝牵着鼻子耍的耻辱,登时叱咤道:“老太君你老糊涂了!这哪是什么闹一闹的事情!她是没得个规矩,小小年纪呢就学着那勾栏的粉头,牵三攀四的!我拿着姐姐的身份教训她,她还不听还打我一巴掌!老太君你说说,这还不管,到时候沈府的门楣都叫她丢尽了!” 殷老太太望族出身,自来就讲究长幼尊卑,年轻时一贯强势到老了也不放权,就是前阵子宛姐儿换药一事,又加诸这打秋风的申氏,便刹了些火性,但不代表就能任由着容淇漪这样的青瓜蛋.子骑到她头上来,还数落一通门楣遭不遭的话。 遂当即拍了床围喝道:“夹紧你臭嘴!沈府的家风还要不得你来说三道四!” 容淇漪一怔,脸都白了,只觉得那殷老太太直指她面门的食指,仿佛利茅能戳得她千疮百孔,她瑟瑟发抖,舌头在齿间打着哆嗦,半天抖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听到动静匆匆赶来的申老太太推开门,一见这副惨状,直把容淇漪抱在了怀里痛痛哭了一番,“好好的,你这是做什么?你不晓得老太君近来身子不好,你闹她做什么?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申老太太叱骂着,一手擦了眼梢,抬头看向殷老太太,“老姐姐,我对不住您,这漪姐儿叫我惯得没天没地的,猴息子得很,还望你瞧在容娘而今有身孕,倬哥儿宛姐儿与她同为血亲的份上,且得宽量她!她还小,不懂事!” 一番话明里暗里掺着威胁,殷老太太听得直在心里冷笑。 容淇漪近来在府里为非作歹,她不是不知道,但心底到底存了些对倬哥儿的愧疚,又想着彭氏和伊姐儿近来的确行事太放肆了,得叫容淇漪好好磋磨一阵儿,打压了那跋扈的气焰。 没曾想,纵容纵容而今纵容到来她房里闹,还自持拿捏着她的把柄,要她打碎了牙装出长辈的大度。 想得美! 虽心里恼怒,殷老太太面上还是云淡风轻的样子,慢慢踩着脚踏下了床,坐上临窗的炕,迎着天光乜向申老太太和容淇漪。 “老妹妹,漪姐儿什么性,我晓得,何况她才多大啊,我自不必计较,但她方才提到宝姐儿,我到底不能不就这般草草了事含糊了过去,毕竟沈家风教素来整密,规行矩步、安辞定色那都是得龆龀就需审慎操修的,何况宝姐儿如今都这般年岁了,那更是得锵锵翼翼,绝不能肆欲放纵了过去!” 一番话说得又轻又慢,却像狠狠的一巴掌扇在申老太太和容淇漪的脸上。 沈南宝这般年岁,还不是比漪姐儿小。 她方才还说漪姐儿不懂事呢,这老不死的就借着宝姐儿来挤兑他们容家的门风不行。 一口气还没在申老太太胸腔捋顺呢,殷老太太却已转了头让胡妈妈叫沈南宝过来。 一来一回的功夫,阖府上下都晓得了遍,以至于沈南宝携风月到碧山长房时,所有人都在外间候着。 沈南伊和彭氏自不用说,打着扇款款给自己送风,脸上眉眼官司打得热闹,俨然过节般的喜悦。 容氏害喜得厉害,忡忡坐在位置上,一句话还没说就捂着嘴直吐起来。 沈南宛看得门儿清,自然胳膊肘往沈南宝这边拐,只管朝沈南宝递来一记忧切的眼神,不过到底不成心,那忧切里掺了看客般的漠然, 只有沈文倬,披着披风,清风霁月的一张脸些些的泛起铁青,一见着沈南宝,忙忙疾步上来,喉咙滚了数下,还是没按捺住的,急急嗽了几声,方喘着息地道:“五妹妹,我同你一道进去,祖母要是怪罪你,都让三哥哥替你揽着。” 第九十五章各执一词 他说得那么艰涩,沈南宝却听了个分明,她不可抑制地想起月白风清下那双交叉错握的拇指,檐角铁马锒铛声里的那句‘我们’。 当时她多么艳羡这样齐全的字样。 而今他用在了她的身上,将她当做了自己的妹妹来爱护。 心像掉进了蜜罐牵绊起丝丝缕缕的甜,肺叶却像塞了团棉花,梗得沈南宝半晌都说不出什么话来。 良久她才一笑,“三哥哥无妨,这事又非我的过错,祖母向来一碗水端平,决计不会让我受委屈的。” 话音匝地,角门内蹿出一道切齿的声,“五姑娘,你说得轻巧?你没什么过错?怎么得?打人巴掌这事你扭过头就忘了?” 沈南宝那巴掌打得不算重,但经过一段时间的发酵,容淇漪的脸还是不可避免地红肿起来,一半边脸颊隆得高高的,丘壑似的。 沈南伊只一眼,便忍不住笑出了声,“漪妹妹这巴掌遭得好生厉害,看得我都心惊胆战的,你怎么不紧快下去敷一敷药,反倒上赶着讨对错来了?岂不是有点不要脸的架势?” 容淇漪脸扭曲了瞬,“大姑娘好个嘴上功夫,我先前还纳闷呢,五姑娘为何这般撒泼放刁,现在看来是门清了,这可不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嘛!” 沈南伊先前遭彭氏吃了秤砣,心头定得很,何况这事又无关她,她自然乐得清闲,也自不必跟容淇漪上脸子的对决,遂款款打扇轻笑,“漪姑娘你也别急呐,我这不是替你着想嘛,你想想你这要是毁容,这谢小伯爷而今都对你爱答不理,日后岂不是更老远见着你就要绕道走?” 容淇漪一怔,慌慌捂住脸颊,“你少红口白牙的胡说八道,不过是一个巴掌能毁容?” 说完便后悔了,她还指着这伤向沈南宝讨说法呢,这下子这么一句话,岂不是真叫人说成小磕碰,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容淇漪只期盼着没人将这话过耳里去。 但哪能呢,别说沈南宝了,就是殷老太太日日见着这祖孙二人在沈府上房揭瓦的闹腾,早就没了耐性,一壁儿由着胡妈妈搀扶踅身进来,一壁儿就接过了话茬。 “漪姐儿是个善解人意的,但这事到底岔了大家小姐的作派,就算姊妹间有磕绊,口角一番或可说得过去,这动手扇嘴巴子的就真真得好好警省了,不然传到外人口中,岂不是说我们沈府小姐们都是泼妇?” 不紧不慢的一句话,伴着殷老太太被扶上座,靠着圈椅发出的脆响,宛如狠辣辣的疾风刮得容淇漪一张脸又青又白。 沈南宝晓得自要配合,当即牵了裙袍跪下来,“祖母教训的是,不过其中也有些情由,我正在屋中赏玩桉小娘子赠给我的乾坤核桃,漪姐姐不分皂白地闯进来将核桃踩得烂碎,我心疼桉小娘子的一番苦心,也气极漪姐姐乱扣罪名于我……” 她跪得那般笔直,像荒原的白桦,微微蹙损的双眉,却有一种柔弱风条低俯首的况味。 容淇漪愈加瞧不下去她这副装委屈、扮可怜的模样。 起先不正正是因她露出这样颦蹙的双眉,辞章的身世,遂才信了她么,才同她走得近,替她反驳沈南伊的么。 而今她又这样,企图博旁人的可怜,让所有人都来讨伐自己的不是。 容淇漪恨恨向前一踏,打断她的话,“我怎么是乱扣罪名给你?是你自己亲口说的,谢小伯爷纵使钟意你,但前头有大娘子、大姑娘,你怎么都无可奈何,也不敢肖想,你信誓旦旦说着不敢,但你自个儿扪心问问,昨个儿乞巧节,谢小伯爷那包鼻痔的药,如若不是你特特儿泄露出去,谢小伯爷怎能晓得,怎能这般巴心巴肝地替你去找,还要亲自来送给你!” 愈说着愈发气愤,声音亦跟着尖利起来,活活要人耳振得发聩。 而这番话提及彭氏,她少不得要冷冷嗤一句,“平日瞧着宝姐儿不哼不啊的,没想到实心里有成算得很呐,什么叫做有我有大姐姐在,难不成不该是你所谓的年岁不及、并无此意么?” 沈南伊剌剌打起扇,扇坠一如那两爿嘴急促翻飞,“我早便说过了五妹妹惯会做样子的很!瞧瞧,现在漪姑娘被蒙骗得有多惨。” 末了还啧叹两声。 殷老太太皱紧了眉,目光青龙偃月刀似的,往彭氏那边砍去,“小孩子家家拌嘴,你一个长辈做什么插嘴的?越性儿活回去了。” 转过头,钉子似的钉在沈南伊身上,“还有你!方才还没进来呢,就听见你在屋内乌喧喧的,哪里还有闺阁小姐的行止端稳?今个儿正正好,我教训你五妹妹,你这个做大姐姐的也好好听着!别日后叫人说,大的还没小的懂规矩!” 沈南伊脸上一红,扇都忘了打,只嗫嚅道:“祖母,我省得了。” 那厢沈文倬来前就听清止说了来龙去脉,现下听众人这般黑白颠倒沈南宝,只管抚膺反驳,“祖母,我同舒直走得近,平日也对这事晓得个大概,我可以担保五妹妹她决计没有那些小心思,漪姐姐她定是有些误会了。” 容淇漪听闻冷笑,“渊渟你一径病榻,又是男子,你哪能晓得这女人的心思,就如那山川,机阱万端不说,还处处隐伏,何况……” 她忽而一顿,咬着后槽牙狠狠盯着他,“你扪心自问,你是否太一叶障目了?” 剌剌的一句话,宛若千钧压得沈文倬身形明显一颤,承托他站立的那个脊背竟受不住了,打起了轻轻的战栗。 但他仿佛不曾感受,一双眼死死凿进前方的栽绒毯上。 只管作壁上观的沈南宛瞧不下去,“漪姐姐,您这话说得奇奇怪怪,渊渟心思良善,一心可怜着半道子回来孤怜的五妹妹,亦懊悔自个儿没有尽到兄长的责任,这才这般极力爱护五妹妹,但爱护归爱护,渊渟亦没有有失偏颇,那谢小伯爷的事定没有半句虚妄。” 容淇漪轻笑,抓着她言辞里的含糊极力钻刺,“谢小伯爷没有半句虚妄我是信,但五姑娘有没有就难说得很了……” 悠悠的一声叹,曼曼向沈南宝渡来一记睥睨的眼神。 “五姑娘你说呢?” 说这话时,容淇漪脸上溢满了洋洋的神色。 沈南宝凛凛看着,心想人心里的恶果然是有无穷力量,它能叫人面目全非,连亲人都能肆意践踏伤害。 那么好的三哥哥,待人总是那么谦和温柔的三哥哥,他做错了什么? 让她这样对待他? 仅仅只是因为善良,是因为宽谅么? 沈南宝笑了声,“我说?我说什么?我到底是没及笄的人,不比漪姐姐能这般肆意畅谈情啊,爱的事,我只晓得漪姐姐摔坏了我的乾坤核桃,又打了风月一巴掌罢了。” 说完,也不管容淇漪什么神色,只把头埋进缠枝纹栽绒地毯里,嗡声道:“祖母您也是听见了,漪姐姐方方的确是认了这些个事,祖母您晓得我的性子,一向温吞要不是气惨了,哪能动手……总归我也有过错,没将祖母的导示谨记于心,我甘愿受罚。” 容淇漪听了,盘踞在心头的愤怒愈发兜头上脸,“什么叫做总归是你有过错,分明尽是你的过错,还说得那般好听!” 沈南宝抬起头,一双眼死水一样,无波无澜地倒映出容淇漪的面孔,“漪姐姐,你晓得谢小伯爷家有几个姐儿么?” 容淇漪皱了皱眉,“你突然问我这个做什么?” 沈南宝不管她话,一径说道:“一共有五个姐儿,最小的龆龀年岁,最大也还没及笄,我晓得你对谢小伯有意,也不妨日后能嫁与他,但凡你嫁过去,面对的就是五个妯娌,你难道不因而警醒警醒,多多劝告自己懂点分寸么?” 容淇漪起先听那话还觉得顺畅,听到后头,眉梢都怒扬了,“我不懂分寸?我哪里不懂分寸?我说的……” 话还在嘴里囫囵转呢,那厢殷老太太却是狠狠拍了案,“贱竖子!长辈都还在呢,有得你这般说话的!” 不明不就的一句话,伴着那刮来的眼刀子,让容淇漪一颗心陡然在腔子乱跳。 反应过来才听见殷老太太又道:“方方你还说你没及笄说不得这些情啊、爱啊的话,扭过头就开始教训起你漪姐姐了,可见是真真没得教养好!既这么便罚你闭门思过,好好读读《女则》罢!” 就,就这么? 就只是闭门思过? 容淇漪忍不住,“老太君……” 刚刚开口,沈南宝便已俯首叩拜,唯唯道是。 殷老太太撑着胡妈妈起身,翣着一双眼的闲叹,“这人上了年纪就是不大的好,没坐一阵呢,就觉得头疼,我瞧周遭也没个苍蝇,怎么老是嗡嗡得不停。” 容淇漪一怔,后知后觉地拉下来了脸。 申老太太也不好看相,咳唾着嗓子嗽了声,殷老太太便转过头来,拽着她的一只手来拍。 “老妹妹,我这些小辈爱闹腾得很,整天闹啊拌嘴子的恨不得把家里屋顶都给掀开,你和漪姐儿是喜静的主儿,惯不得这样的场面,遂上脸子动性子,这才有了今个儿这么一出,虽说事情是解决,但不妨日后会再有,我寻思着,你们要是真住不真周,我还是送你们回去罢,这样我心里也安然些。” 第九十六章洞若观火 话弯弯绕绕了半天,终于引到了要旨上。 那不疾不徐的语气,合情合理的说辞,听着仿佛十分为他们着想,其实不过是要将她和漪姐儿扫地出门。 申老太太一怔,方方那些怒意顿时如倒放的沙漏飒飒流逝了,咳唾一声,干巴巴地笑,“老姐姐,依您说的,不过小孩子家拌嘴罢了,都不值当今个儿这般兴师动众,哪里还谈住得真周不真周,更何况这事也有漪姐儿一半的错处。” 容淇漪脸扭曲了瞬,反驳的话刚到嗓子眼呢,就见申老太太眼底恍若躲着妖魔的幽光,一瘪嘴,交叠了双手作礼,“祖母说的是,老太君确实是我没得个规矩,这么个小小的事,还闹到您房里,搅得您不安生。” 殷老太太指尖敲击着扶手脆冷的漆面,笃笃的,听得人捏心。 “女子容貌是为大防,宝姐儿为了一介下人动手打了你,是她不对,你应该来找我讨这个公道的。” 明明这话是向着自己说的,却不知为何,容淇漪冷汗一径直流,就是笑也扯得分外艰涩。 申老太太早些年走街串巷,嘴皮子功夫不再话下,当下接过岔笑,“什么公道不公道的,老姐姐我都说了,是小孩子拌嘴,没必要似那个公堂,对峙得分明,妨不得伤了一家子和气。” 殷老太太抚着鬓意味深长地笑,“‘三岁看老,七岁看终身’,老祖宗早先留下的明哲,我不敢不铭记于心,遂刻刻严于律己,亦督促子孙克己复礼。” 殷老太太大叹了一声,“只可惜,到底人老了,心有余而力不足,教养着几个姐儿不成就,倒让你和漪姐儿受委屈,我心头着实过意不去……” 见她仍要往那话题上转,申老太太心头冷笑,余光瞥见那木桩子一般杵在地心的沈文倬,忙忙擎着锦帕往眼梢一拭,打断了殷老太太的话。 “老姐姐,我晓得我过来是叨扰了大家,只是您瞧瞧倬哥儿这样,我哪里放心得下。” 语音坠地,众人的目光都看过去,见沈文倬全然没有听见旁人说话般眊眊站在栽绒地毯上。 一直害喜的容氏见状,一壁儿抚着胸口艰难顺气,一壁儿瑟瑟地开了口,“倬哥儿,你怎得了?是不舒服?” 大抵是声音太小,沈文倬不曾听见,还是一旁的沈南宝稍稍斜签了身子,低低唤了声三哥哥,问道怎么了。 沈文倬这才如梦初醒,猛打了个寒战,将头埋进叉手交握两臂里,“叫祖母担忧了,我只是昨个儿没睡得好,所以这消有些不着事。” 这话给了申老太太可趁之机,掖着鼻齉道:“伤筋动骨都得耗上百余天,更何况这等子……阴毒的东西。” 彭氏窒了窒,抬眼果然见到殷老太太射来的眼刀子。 申老太太状若未闻,脸上的沟沟壑壑爬出哀婉恸心的纹路,“我而今也不求其他的,就求倬哥儿身子大好,这样我也可以安安心心地打道回府了。” 听她又搬出这样的说辞,殷老太太心头怒火直拱,窗外剌剌射进来的阳光,照得颈窝、嗓子都发烫起来。 只是再生气,殷老太太到底是理亏那头,容淇漪和沈南宝这事闹到而今这地步,也算是收刹了,再说下去也不过是老太婆的裹脚布,只会愈发吃心,遂场面上应付了几句,就把这事揭了过去。 算计落空,殷老太太自然不好看相,一手被胡妈妈托着往屋子里走,转过头瞧见随后而来的彭氏和沈南伊,呵然的一声,“你好歹是当家主母,该有的威仪、手段到底都端出来,怎么任由小辈的胡闹,还闹到我糟老婆子这里来了?” 彭氏强牵了嘴角来笑,“母亲说得是,是我疏于管教了,日后我必定不得有错漏。” 殷老太太踩在光影错落的廊道,神情沉如凉水,“你哪次不这么说?又哪次真真叫我省心的?” 彭氏讪讪的,不敢回话。 殷老太太见她这样,不觉顺遂,反而心头拢了一盆火似的,愈发炽炽燃烧起来。 “我瞧你也快是要做外祖母的人了,所以总不好多诘责你,很多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可你自个儿说说,近来这些事……就不谈其他的,便是伊姐儿这张讨嫌的嘴,你可曾管教过?” 翣了翣眼,见沈南伊绞着手巾,神情忿忿得厉害,殷老太太凉凉一笑,“我到底是老了,说的话没点分量,叫你们听着不加以重视,反横生出些不平来。” 沈南伊愤懑委屈,但克于殷老太太的威严,只得规规矩矩屈了膝,“祖母教训得是,我也自讨了许多苦头吃,一心警惕着,只是习惯了那么久,要改也不是一时能促成的……” 声音嗫嗫嚅嚅,哪里还有平日半点的趾高气昂。 随沈南宝登下石阶的风月见状,小声地幸灾乐祸,“叫她方才那般冷嘲热讽姐儿,现下自食恶果了罢!” 沈南宝眼波佯佯划过她半边红得能见血丝的脸,“管她们还不如管管你自个儿的脸,方才祖母的话没听见?女子容貌是大防,你挨这巴掌挨得这般厉害,就不怕毁?” 风月不以为意,“反正小的只想一心侍奉姐儿又不嫁人,毁容不毁容有何妨的?” 说话间身后有人接过话,闲闲且恶毒的语气,拖长了声调道:“好个衷心的丫头,怪不得你主子能为你动手呢,不过你家主子日后嫁给人作妾,你这毁了容的贴身丫鬟会不会吓到主君,叫你家主子坐冷板凳?” 沈南宝转过头,看到容淇漪汹汹着一双眼走来,一旁跟着容氏等人,沈文倬还是那副丢了魂魄的样儿。 不由得,沈南宝又想起先前容淇漪在堂内撂下的那些厥词,心头愈发怜疼起沈文倬,脸上却淡淡的,“漪姑娘关心我,还不如多操心操心自个儿罢,瞧瞧这一脸肿的,大姐姐都要借赛神会和谢小伯爷更进一步了,你还得紧关在屋内不敢得见天光呐。” 轻轻的声,如微风轻拂,却叫容淇漪猛地一怔,“赛神会?他们约好了么?” 发觉自己又被沈南宝牵着鼻子走,容淇漪恨恨皱起了秀眉,“我且告诉你,你别肚里弯弯绕绕的,盘算着让我做你那个出头鸟,没这个可能。” 容氏因着先前沈文倬的事,对沈南宝忌惮大于感激,现下瞧见侄女也被她拉来做那个鹬蚌,一双眼躲在扇影里起起伏伏得厉害。 “五姑娘,你方方才遭祖母叱咤了一番,现下又何必说这样的话争些口舌之非,都是一家子,和和气气的不好么?” 语气柔柔软软的,有一股绿柳拂春波的况味。 沈南宝在刺目的天光下眯了眼,“容小娘说得对,和和气气的最好,我也是担心三哥哥罢了。” 说着,也不管容氏怎样的神情看向兀自在旁充楞的沈文倬,“三哥哥身子还没好爽利,还是在屋内多将养得好。” 沈文倬背着光站,他的神情因而被拢在一团模糊里,只能瞧得他明显身形一怔,他的声音也在连绵不绝的虫鸣里轻细得像游丝一般,“叫五妹妹担忧了,我……” 该说什么好呢? 他现在脑子乱得跟一团麻绳,只一径琢磨着方才容淇漪说的那句‘一叶障目’到底是什么意思。 以至于现在都不知道怎么面对沈南宝。 究竟是哪里不对。 他咂摸不出来,却又隐隐觉悟了什么。 脑海一阵阵闪过那张春日下冲他笑得露出尖尖小牙的姑娘,那个午后站在桥上他回眸时一瞥而过的倩丽身影,还有听着好友爽濑一笑要娶她时有感而发的艳羡…… 艳羡? 他一瞬间的明悟过来,那些从前不可名状的情绪浪潮似的拍过来,拍得他头昏脑涨,只得忙忙掂起额头,鼻尖酸得仿佛下一瞬就能涌出泪来。 沈南宛最先察觉他的异样,扶住他,“渊渟,你怎么了?不舒服么?” 沈文倬摇了摇头,嗓子堵得发慌,扽得心头也紧得厉害。 他一直以为自己虽不啻那些儒学大家,却也是文人雅士,翩翩君子,却没想那不过表面光鲜,心底里暗藏着见不得天光的龌龊。 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忙忙拢紧了胳膊,不由自主打起了寒战。 “小娘,姐姐……我不舒服得很,我先退下去了。” 断断续续的声音都能听见牙齿打架,容氏急得厉害,哪里还管沈南宝,吩咐着清止扶住沈文倬,择了月洞门,一径往衍清轩走去。 也因而,容淇漪不好多留,恨恨朝沈南宝递了一记冷眼子,撂下一句,“五姑娘你瞧瞧你做得这些好事”便扶着申老太太离开了。 风月不免恨然,“三公子这病情发作,又没什么征兆,哪里怪得了姐儿?” 沈南宝有些担心沈文倬,但此刻再跟去也不过是添忙罢了,遂叹了声,“别说了,先回去罢。” 也就这么,方方还缠斗得厉害的小径一瞬寂静无声。 送了殷老太太回房的彭氏和沈南伊拨开灌丛出来,树叶的飒飒声遮不住沈南伊的切齿,“母亲,您瞧瞧这个沈南宝唯恐天下不乱的!这不是指着我和容淇漪那小婗子斗么!” 第九十七章打蛇七寸 彭氏脸上带着点飘忽的笑,“这便是她高明的地方,跟你明摆着眼前是陷阱,但捏着你的七寸,你就不得不往下跳。” 沈南伊听不得这话,愤愤摇着扇哼,“母亲,到这地步了,您还夸她!” 彭氏看了她一眼,和声道:“你懂什么?以往鉴来,择善而从,亘古就有的道理。” 沈南伊及笄之后便少向陈娘子跟前学习,但该习得的也都习过,现下听彭氏这话不觉得公道合理,反而觉得自个儿母亲胳膊肘往外拐。 想起先前因沈南宝遭受过的那些训,沈南伊只觉那颊畔的伤又疼了起来,她不禁摸了摸,凝着彭氏,半晌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母亲莫不是忘了四弟弟?” 彭氏听了这话并不伤情,只是抬眼眺向远处。 渐渐入秋的季节,日头却仍那般厉害,高而层叠的树梢,将穹隆挤成一爿爿,落下来,是能令人头晕目眩的碎芒。 彭氏在这片光景里眯觑了眼,稀松的黑睫下含着洞破世事的机巧,“怕?你以为我像你,做事那么莽撞?” 沈南伊蠕了蠕嘴,神情有些不甘。 彭氏却笑,“你要是能学得沈南宝这么一星半点,哪里还能捱那些个巴掌?而今她撺掇着你和漪小娘子针尖对麦芒,你不晓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拿捏她的七寸?” 沈南伊听得目瞪口呆,“七寸?那个沈南宝有什么七寸?” 对付了这么时候,沈南伊心底也门清,别看沈南宝平日柔柔弱弱的模样,好像任由着人捏扁搓圆,其实刀枪不入的很。 彭氏闲闲转来视线,“你瞧瞧她平日里多么端稳静持的一人呐,今个儿竟然为个下人动起手来……” 彼时沈南宝正行至荣月轩,清风拂就,拨得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风月这时方想起来,“遭漪姑娘那么一通打搅,鼻痔的药倒忘了喝,现下该是凉了……” 语气里有说不出的怅惘。 沈南宝戳了戳她的额心,“你就是懒,不想再热一遍。” 说着话呢,转过眸就瞧见方官站在一隅溉着荆桃。 大抵是听到了动静,方官转过身,朝沈南宝叠了双手屈膝,“姐儿。” 沈南宝嗯了声,昨个儿闻蝉守的夜现下正躲着打盹,绿葵又被拨去应楼阁那处露脸子,当下院里就她们三人,遂也不藏着掖着,只问:“你给怹又递什么话去?” 她抽冷子来这么一句,风月听得一怔,方官却还是那样轻淡的神情,垂首唱喏,“主子说了,但凡姐儿受了委屈,得跟怹捎信过去。” 风忽而潲过来,拍得沈南宝心头猛地蹦了一下,“我受没受委屈,作何要怹知道?” 方官这时终于能一吐为快,“姐儿忘了,小的先前说过了,主子让梁家登门说亲,为的不是怹自个儿,是为的姐儿您。” 方官的眼神真诚,却看得沈南宝心口发紧。 大抵是神色没有掩饰的纳罕,方官解释起来,“二姑娘及笄前曾托了云畔到官祥南街的金银铺购置折股钗,那时主子就察觉二姑娘有动静恐会陷害姐儿,便有了让梁家来说亲这个主意,不过见到姐儿有自己的成算,且一步一步走得沉稳,便静观其变。” 这话若是让祖母与父亲听只会背脊生寒,但沈南宝听罢,却有一种被人拢在掌心里,周全庇护的安稳感。 只是这样的感受,她很清楚,是不应该有的。 太依赖一个人,便会全身心的相信,而相信之后,太多的事情就会看不真周。 也因而背叛、欺骗、怨苦这些都接踵而至。 沈南宝蠕了蠕唇,眼梢挑出轻泛的谑意,“那事早被我妥善解决了,他后来又叫梁家来说亲,难不成还是为了我?” 她明明是在质问,方官却抬了头,深而黑的一双眼剌剌凝着她,“姐儿,您觉着呢?” 沈南宝抿嘴不说话,只紧紧握住扇柄,凹凸有致的纹路印章似的扣在掌心,硌得四肢百骸都泛起了疼。 方官半阖下眼,“主子说了,这事……姐儿顺水推舟推得妙,却治标不治本,沈大人仍然闲职,二姑娘仍然待字闺中,人都是欺软怕硬的,日后妨不得又因此起波澜,姐儿到时又该如何?” 所以让沈南宛嫁出去。 让沈莳升了爵,成了开国子。 让她绣艺受到官家青睐,让看重名利的殷老太太不敢动她。 他竟从那么早便开始步步为营,替她布排么? 沈南宝心头哆嗦起来,不可抑制地想起那个春日,那个午后,他站在她的跟前,将那枚玉瑞兽佩沉甸甸地放在她的手心里。 他说,“五姑娘,我想同你休戚与共。” 那时她只觉得他在戏谑自己,更觉得他不过是利用自己罢了。 而今再次回想,那一桩桩、一件件的事,他是不是……从始至终都捧着一颗真心待她? 沈南宝不禁后退了半步。 仓皇的步伐让方官抬起了头。 害怕她瞧见自己眼底的惊骇,沈南宝忙忙打起扇,“我没有怹那般有远见,亦没有怹那般只手遮天,只得走一步看一步……” 方官没有觉得这话不对,但还是点着头打断道:“主子明白,但主子也说说了,姐儿这般活着实在是太辛苦了。” 一如春日宴上,他那句没头没脑的关心。 喉咙像塞了团棉花,哽得厉害,沈南宝使劲咽了咽,却没用,那情绪是从心底涌上来的,脱不了口,便冲向双眼,盈得眼界一片迷迷滂滂。 趁着人没注意,她躲在扇后用袖祛掖了掖眼梢,掖得没了痕迹方用一副干爽的嗓音回道:“谁活着不辛苦,就是官家也有不能为人道也的苦楚,怹的心意我领了,只是这本来就是我自己的事,日后还是不必要怹为我分神劳累的好。” 不等方官回答,她又吩咐道:“今早的药凉了,你去温了端给我罢。” 说罢,转身回到屋中,坐在圈椅上,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那枚破碎的乾坤核桃。 风月虽说才十多岁,没经历过情爱,所谓的欢喜也不过是从话本子里道听途说而来的,但这并不妨碍她能切身感受到自家姐儿待萧指挥使的不同。 只是沈南宝不言声,她也不好开口,凝神屏息地等了半晌,还是等不住了,幽幽地开了口,“姐儿,怎么晓得方官给怹递话了呢?” 沈南宝转过眼,迎上风月眉间的稚气,嗐然道:“不然你觉得每次方官都是出府递的话?” 风月窒了窒,忽而想起先前沈南宝叫方官一应置办院内花草的事,“那荆桃后有洞?” 沈南宝眉梢微扬,“到底跟了我这么久,是变得灵光了些。” 风月脸红了起来,揉着衣带羞赧道:“姐儿,您莫要……” 反应过来,风月猛地抬头,“所以真如是?” 风月有些惴惴的,“这,这,万一遭人发现岂不是……” 是啊。 荣月轩虽说因着顾小娘门庭冷落,但妨不得有有心人上门,到时候察觉出不对,再细细咂摸一番,指不定能揣测出什么来。 所以她不能再等了。 不止因此,还是因为她无法回应萧逸宸的那份情。 再下去,谁知道会成什么样子? 沈南宝深然想着,轻微微的一叹,“风月,你去管事处问问有没有刻刀,我得想办法将桉小娘子送的这乾坤核桃给修好才是。” 风月愣了愣,不明晓正说着方官递信一事呢,怎么下一句就变成了乾坤核桃。起颞颥。 外头响起了橐橐的步声,沈南宝睁开眼,瞧见绿葵正端着从庖厨领来的晚膳进来。 她被关了禁闭,虽说是打发给容淇漪看的,但样子好歹得作全,不妨容淇漪又上房揭瓦,闹得一屋子乌烟瘴气的。 不过,一碟干腌菜,一碗稀溜溜清得能见底的粥,看得风月狠狠皱紧了眉。 “叫你去庖厨端吃的来,你端些什么?这东西洒给狗,狗都不吃!竟叫姐儿吃么?” 绿葵身子猛地一颤,直忙忙跪了下来,“姐儿息怒,原不是小的故意这么遭,只是小的去庖厨时,正好遇见大姑娘和漪姑娘在隔壁管事处争执,大姑娘没说过漪姑娘,正没地儿发呢,就看到小的了……” 第九十八章以意逆志 剩下的话不必说,沈南宝也明白,照沈南伊那脾气,定是硬仗腰子地让人将她的晚膳换了。 风月却蹙紧了眉不信,“大姑娘和漪姑娘又争执什么?” 绿葵两眼挂着泪,湿漉漉地看向沈南宝,“好像是为了什么新衣服争执,小的没听得太真周。” “新衣服?” 风月猛地一合掌,“肯定是大姑娘为了赛神会和谢小伯爷见面特特儿准备的新衣服,那漪姑娘瞧不下去,遂去抢了罢!” 恍然之后,又忍不住冷哼一声,“说不过,抢不过,就把气撒到姐儿身上,大姑娘真是愈发的没脸没皮了。” 沈南宝笑,“总归是我撺掇在先,她没脸没皮就没脸没皮罢。” 这话里有着让人侧目的爽朗。 风月不得不用一双鲜异的眼光看她,“姐儿,这大姑娘都欺负到您头上了。” 沈南宝并不回她这话,让绿葵先起来,吩咐道:“城市马上便是立秋了,你去管事处那边领了帖子,去外头买些揪叶回来,然后挨个挨个送到各个院里,切记务必要送到大娘子跟前。” 绿葵心颤了颤,这段时日,姐儿不是让她到应楼阁转悠,就是去管事处张士廉那边露脸子,旁人只羡慕她松泛,没多少活干,但其内的心惊只有绿葵自个儿心里清楚。 特别是正面迎上主母那双阴恻恻的眼,皮笊篱似的,活活要把她整个剜了去。 还有大姑娘那阴阳怪气的话,简直不啻鞭笞。 她倒宁愿在院子里做粗活,这样就不必镇日忧切那藤鞭何时落下,那发卖何时登上台面。 但她不过是一介下人,能反驳么? 上次反驳,她就遭赐了这么个名去主母跟前转悠,这次要是再反驳,指不定真真吃不了兜着走呢! 一这么想,绿葵哀哀应诺了下来。 声气掺了些凄惘,听得方方还怒着的风月一下没了气性。 等人退出房门,走远了去,风月瞧着檐下漆红的吴王靠嗒然道:“姐儿,要是大娘子因此狠狠罚了绿葵怎么好?” 沈南宝起身的动作顿了顿。 悬挂的竹帘轻摇,叩着深红漆面的窗棂,哒哒的响。 沈南宝听着,深然看着风月那一半红肿的脸颊,“风月,在自顾不暇的时候,顾好自己就行了。” 自此暂且把绿葵的事抛在脑后,日子慢悠悠地来到了七月十五,也就是立秋赛神会这日。 因是祖先回家的日子,各家各户,或簪缨世族或布衣黔首,皆得准备钱币、果脯、美酒以及时令果蔬祭祀祖先。 殷老太太称病,容氏有孕,遂这等事仍旧落在了彭氏头上。 风月不免恨恨的,“说是撤了中馈,而今还不是做着中馈的事,简直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沈南宝倒是看得开,临案挥毫,白炫炫的纸映着天光耀得嘴角那一点笑轻淡淡的,“早跟你说了会是这般,你怎么还气,想来是闲得慌了,这么着,你替我跑个腿儿。” 说着,罢了笔,取开镇纸,吹了吹那还湿着的墨,见到干涸了才把纸对折纳入信笺里,用烫印封口,递给风月道:“把这信,还有这物送到平章知事府,交到桉小娘子手上。” 风月隐约咂摸出她的意思,但于她来说,桉小娘子哪里比谢小伯爷、萧指挥使他们可靠,与其这般受累不讨好,还不如把握住眼下实实在在的。 “要小的说,姐儿还是得考虑考虑自个儿的事,满打满算,再有一年姐儿就及笄了,到时候议亲、相看,配个歪瓜裂枣,上不了台面的怎么好?” 这话风月囫囵说了数次,沈南宝没一次听进去。 从前是因着母亲,而今呢…… 沈南宝望着檐下斜喇敧伸进来的木槿,游丝一样的枝丫,在天光下晃晃荡荡,瞧久了,会有一种目眩感。 恍惚间见到了萧逸宸那张脸,那山巅曙光似的干净双眸。 沈南宝一怔,眊眊垂下眼。 黑而浓的长睫到底没含住她眸底的惊慌,还是叫风月瞧了个透彻,斟酌斟酌着,便又道:“姐儿,您别听着恍惚还有一年的光景,所以觉得日子还长,您细数数,您来沈府多久了,一晃都快整整一年,可见日子过得飞快,您可得好好把握住自个儿的姻缘呐。” 姻缘…… 母亲错付给了爹爹,而她前世也因陈方彦活得凄惘,她哪里还指望姻缘。 沈南宝舒然一笑,推搡起扎根在地心的风月,“你小小年纪,活得跟老妈子似的,一天到晚就只晓得喋喋不休,还做不做事了?” 风月见她这样,也料她无心再听,便拣了信循着阿斯门绝尘而去。 剩下沈南宝一人待在屋子里,盏茶的功夫,那司阍就捎来了前厅的话,说官家下旨复了老爷的官职。 虽说这事早有预料,但没有官家实实在在放话,殷老太太他们心到底是悬挂挂的,总怕有一日会遭剥麻,而今好了,总算熬过来了。 殷老太太人逢喜事精神爽,平时多古板方正的一人呐,今个儿笑得是见牙不见眼,就是沈南宝临到跟前道贺时,她也用了从未有过的慈睦和祥语气,亲昵昵地拍了拍她黑茸茸的脑袋。 “这么好的日子,怎么不穿点艳丽的衣裳,还这般素净?” 拍在脑袋上的那只手纵横沟壑,带着碧山长房红木家俬那股腐朽老旧的味道,像一张网兜头盖下来,轻轻地把她网住。 沈南宝忍了忍,尽力舒展了眉目抬头看向殷老太太,“我不好那些艳丽的,就这样,清清爽爽,也利索。” 说是这么说罢了。 哪个小娘子不爱漂亮的衣服。 就是伊姐儿和漪姐儿不也是为着一件新衣你争我抢的。 所以,不是不爱,只是没有罢了。 其实往没往荣月轩拨新衣殷老太太是门清的。 要说最初,想着到底是沈府的姑娘,不得失了脸面,所以硬要着彭氏裁过去几件,但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她心里对这个明明是最小却最有成见的孙女膈应极了,遂也不管那些细枝末节的事了。 似乎见着她在这些事吃了苦头,先前吃的那些心就能稍微舒然些。 殷老太太怅然着,撤回了手,靠回锁子椅搭上,“你性子内敛含蓄,衣服穿明艳,倒不衬你的脾性了,穿素净点也好,你年纪小,不必要那么多繁琐的装饰,清水出芙蓉最好。” 殷老太太叹了声,“你也去同你爹爹道一道贺罢。” 沈南宝轻扯了下嘴,显然对老太太的心思肚明得紧,遂应了一声,捵了捵有些褶皱的裙衽,复踱到沈莳跟前。 沈莳呢,一扫前日的阴郁,满脸的红光,但见到沈南宝,眼梢还是不可避免地捺下来几分,正襟危坐在圈椅里,慢慢点了头。 “你有这份心就好,不过还是且得注意着行止,前个儿我就听人说你扇了你漪姐姐一耳光,可不是骄慢了?还是得锵锵翼翼,畏畏惧惧的好,别做那个美人灯,只顾表面光鲜了。” 瞧吧,这就是她的爹爹。 先前有求于她时,耷着眉嘬着嘴,做出一副慈父嗳嗳的样貌。 而今不求她了,恍惚那骑着高头大马,被兵卒拥趸凯旋而归的大将,自然要端着架子,摆出谱来。 不过前世或许她还稍存了些对父爱的向往之心,今生重来波澜都掀不起来了。 遂听着他这番颠唇簸嘴,她只管埋首佯作一副恭敬的态度,“我省得了,是我欠妥当。” 两个本来就是没什么照面的人,被可笑的血脉牵搭着,这才有了几句话头,而今撑持撑持过了场面,两两相看只剩沉默。 沈南宝便依照他的吩咐,择了靠角落的一地儿坐上,静静看着沈莳温煦了语气询问容氏身子可还好。 早过了三个月,胎像稳固,那害喜也渐少了,又有血燕这些吃食辅补,容氏先前还肌瘦嶙峋的一张脸现下容光焕发了起来,抚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却笑得哀婉。 “有我母亲周顾着,还有冯妈妈备至,我只管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也不必像上月那般架在火上烤似的,翻来覆去的受着煎熬。” 彭氏在旁正捵一张脸皮儿笑呢,听到这话耷了下来,暗啐容氏哪壶不提开哪壶,偏偏要在这么个日子,又提倬哥儿的事。 害怕沈莳循着话说下去,彭氏忙忙牵了嘴又笑,“大夫说了,你身子不好,旁人害喜也不过害个半拉月,你倒好,怀了一月就开始吐,现下稳固了,也算熬过来了,我这颗心也落定了,不然我也同你一样受煎熬呢。” 只是偏偏害怕什么就偏偏来什么。 沈莳听着她这番话,冷冷哼了声,“受煎熬?我可不觉得你受煎熬,倬哥儿那事出了,你还不是日日睡得安稳。” 沈莳一提‘倬哥儿’,容氏便忍不住抻出帕子往眼梢掖,语气涩涩的,“也是我们倬哥儿多舛,上天不体恤他的寒窗苦读,非得要他再熬个几年,这也就罢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谁不苦其心志呢?只是我瞧他而今闭门不出,镇日昏昏眊眊,呓语的模样……我就……” 第九十九章作壁上观 沈莳惊骇,“怎突然的就这般了?大夫不是说了好生调养就好?” 容氏齉着鼻嗒然,“倬哥儿是心病……恁是仙丹妙药也没法子……” 沈莳虽说闲职待办,但为避剥麻,总是奔走各个台谏官,鞍马劳神的也造就他一落屋就近乎倒头大睡,也因而不甚晓得家事巨细,只在偶尔晨间时问道彭氏好不好,彭氏一向只说好。 想到这里,沈莳阴霾了眼看向彭氏,“你个滚刀肉,这就是你说的好?” 一声呵斥巨石样的砸下来,方方还其乐融融、沸反盈天的厅内像金瓯掷下,像玉玦落进冰湖,轰的一声翻天覆地的变化,静悄悄的,死寂得让人不敢哼哧一声大气。 彭氏猛打了个激灵,脸色一瞬白了,忙忙起身往沈莳那儿蹉了一步,“老爷,倬哥儿的病我确确实实细细问过了大夫,大夫说没什么大碍,而我又见着老爷镇日劳碌, 哪里还敢再说这些让老爷增添忧虑?” 回答得恳恳切切,后槽牙却几乎快搓起了火星子。 本以为过了些时日,倬哥儿渐渐好转,又依照容氏软糯的性子,恨着恨着就烟消云散了,没曾想她还记挂着,竟在这当口说出来。 是日子过得太顺遂了,遂把胆量也养大了么? 彭氏眸子暗了暗,眼帘抬起的一瞬却掺满了哀致的神色,“何况,老爷您方才也听到了,倬哥儿这是心病,心病得自个儿想开,不然谁都束手无策。” 末尾的一声叹,拱起了容氏心头的怒火,放在小腹上的秀手拢成了拳,“大娘子说的是,但这心病若非那腌臜事,那腌苦病,哪里能够有,指不定现下就同开国伯爵家一般,叫人打点买办赴京的物什。” 大抵是太伤心了罢,说着说着哽咽起来,眼直忙忙的翣,拿锦帕捂着,泪却滂沱得厉害,捂不住,从间隙淌出来,噗噗掉在什锦纹的裙幅上,一霎干涸。 沈莳茫茫望着,有些不知所措,“好好的,怎么就哭了呢……” 他还没说完,本想作壁上观的殷老太太瞧不下去了,撂了盏,磕托一声脆响,“有话就好好说,动不动哭什么,你现在怀了身子,哪里能够这样大悲大伤的,难不成你指望着你肚子里的哥儿痴障?还是指着他没了,叫倬哥儿愈发于心愧疚?” 容氏听罢,不泣声了,只把嘴唇咬住,丰盈的唇瓣挤出鲜艳欲滴的红。 沈莳瞧不下去了,寒着脸厉喝起彭氏来,“你总有那么多的说辞,恍惚什么事你都很无奈,你都情不由衷,就倬哥儿这件事,要不是你那般狠毒,能到如今这地步么!” 这世间想要功成很难,费尽心力,千辛万苦都不一定能成就。 但要失败,小小的一个坏心思,一个举动就能办到。 譬如三哥哥这事,阖府众人都小心翼翼照顾着他,为了他的仕途鞍前马后,就是殷老太太也为此免了他的晨昏定省。 而彭氏找个长随匀点寒食散就能让所有人的努力前功尽弃,还让三哥哥一蹶不振。 沈南宝想着,悄悄捏紧了杯,白瓷描金的盏面衬得五指尖尖樱桃似的一点红。 那厢彭氏还在为自个儿诉苦,“老爷是我不好,我一时猪油蒙了心,但我也是有苦衷的,伊姐儿及笄恁般久了,还没说个亲,宛姐儿又有了人家,容小娘他们便放肆起来,就是在管事处也因着这项缘由要踩我一头,老爷,我好歹是主母,没了威严,这要传到我娘家里去……我也是实在气不过,这才……” 一番话夹缠着絮絮的哭声,像缠绵的飞雪,飒飒充盈了整间屋子。 眼瞧着沈莳快要动容了,橐橐的步声传了进来。 抬眸一看,阀阅的司阍歪着六合瓜皮帽,喘着粗气道:“老太太,老爷,大姑娘和漪姑娘在门前争执起来了。” 沈莳髯须剧烈抖动,气得想拍案,又顾忌一旁容氏有着身子,怕吓到她,便压沉了嗓音来叱,“泼皮儿!还有没有点规矩了,竟跟我在外头吵吵!” 转过脸,看着彭氏视线如刀地恨不得将她当场刮死,“这就是你教养出的女儿,骄慢横性,她哪里能受欺负啊,她不欺负别人就是好的,前个儿我就听人说了她还和人抢一件衣裳,平日里是短了她的衣食吗?要她这般穷凶极恶?” 彭氏跟个活靶子立在圈椅边,嗫嗫嚅嚅的,不吭一声。 沈莳只觉得拳头打进棉花,撒不出来一点的气,忍不住扬了声,“你还杵在这里做什么?你的好姐儿正在外头现眼子呢!你还不快把她给我扠进来,你是不是想她一辈子在家当老姑娘?” 最后一句点醒了彭氏,她忙忙应了声,碎着步,一骑绝尘似的往外赶。 外头日照尚旸,从昏暗的屋内往外眺,惶惶天威能射得人眯住了眼。 而彭氏背面绸缎上的金线,一圈一圈的带着针刺的尖芒,晃得殷老太太有些眼花,视线撤回来,看向沈莳,有暗暗的光斑映在他的脸上,眼界各遭的颜色都暗淡了下来,只有容氏脸上的泪还那么晶莹。 殷老太太翣了翣眼,也就是这么个错神的功夫,恍惚瞧见了容氏掖在锦帕下微翘的唇。 殷老太太一怔,清了清嗓子,“你这么气做什么,伊姐儿这个脾气跟牛似的,你以为怎么有的?还不是遭你和大娘子惯的。” 沈莳有些抹不开面,压低了声唤道母亲,“现下是说这个的时候么?” 一边说着,一边觑了眼容氏。 嘴角微微努起的弧度,殷老太太却恍若未闻,手指搭在椅手,闲闲道:“也是,话赶话的,倒忘了是为了倬哥儿的事,不过这事过去了些时日,再怎么叱骂也转圜不了任何,不若你这个做爹爹的,好教训伊姐儿,叫她别这般生事,大娘子做母亲的也不必做出这起子荒唐的事,至于倬哥儿……” 殷老太太长眸微睐,凉凉看向彭氏,“到底是大丈夫,怎能这般经不起挫折,那日后考了功名,进官加爵,在那个大染缸里,岂不是能落个骨头都不剩了。” 容氏简直没料到这样的话能从殷老太太嘴里说出,她骇然的睁大了眼,“老太太,这,这难道是倬哥儿的错了吗?” 见殷老太太不理会,容氏馨馨然看向了沈莳。 沈莳蹙紧了眉,还没言声,彭氏扯着兀自抽搭搭的沈南伊走了进来。 紧随其后的是壅塞了一张脸的容淇漪,脚方方踏进来就剌剌扑向了容氏,“姑母,您可得为我做主。” 猝不及防的举动,骇得容氏忙忙捂住肚子,白着一张脸道:“到底是怎么了?你好好说,好好说就是。” 容淇漪抹着泪,刚刚开口呢,上位的殷老太太抬了首,“漪姐儿,你祖母今个儿有佯,正病榻呢,你做孙女的,不说旁的,怎么着也得让自个儿的祖母安心罢!” 容淇漪早习惯了殷老太太的偏颇,当下也不觉拂了面,反倒愈发理直气壮地抻起自个儿的领褖,“老太君,我祖母病了,我也晓得,但是今个儿原不是我挑的衅,是大姑娘她太欺人太甚,我好端端的看那赛神会呢,她倏地过来扯烂我的衣裳,叫旁人看我的笑话……” 说着说着,大泪倾下,濡湿了唇畔,浸得嗓音也艰涩起来。 沈南伊本因着方才彭氏警示忍耐着呢,听到这儿忍不住了,急赤白脸地喝了声,“你这么胡说八道,你就不怕烂嘴么!明明是你先阴阳怪气一通话……” 剌剌的一声响,所有人都怔住了。 沈南伊偏过头,捂着颊畔,一双眼瞠得圆又大,她慢慢地转回脸,定睛着眼前巴掌都还没放下的沈莳,嚎啕大哭,“爹爹,您打我,您怎么可以打我,明明就是她的不对,你为什么要打我?” 先先因冲动掌掴的愧疚被这么一通质问冲得一干二净,沈莳甩了袖冷哼,“你自己做错了,你还来问我么?” 沈莳乜向彭氏,“你看看你教养的好女儿,从前争一时口快就算了,而今竟还动起手来,是不是日后还得效仿效仿一下你,再做出倬哥儿那样狠毒的事?” 彭氏涨红了脸,沈南伊却恨然道:“爹爹,您何必这般说,您事情都不晓得清楚,也不知道她怎么呲嗒的我,更何况她这身衣服本就是我的,我要怎么处置这衣服不应当遂我的心么!” 沈莳被这话堵了个倒噎气,直指沈南伊面门的那根食指都哆嗦了起来。 容淇漪见状悄然抻了下容氏的刺金袖缘。 容氏恍如烫着开水噌然一下直起了腰杆,甩起锦帕便哭,“大姑娘说的是,那是你的东西,我这个侄女自小没见识过这般的好锦缎,一时没忍住贪心了些,没想遭得你这般积怨,竟差点在外丢了份儿……” 边哭边转了脸,拍着容淇漪的手背,温煦有声,“漪姐儿,你瞧瞧你,可见平日你祖母警示得对罢,勿以恶小而为之,总是因果循环,会有报应的,你还不快快同大姑娘道歉。” 第一百章拾人牙慧 言语半含半掺,听得沈南伊刺耳得很,只想跺脚作啐。 她也真的跺了,却是在刚刚开口时被彭氏一把扽住了。 她看着彭氏悄悄乜来的一记眼神,心头一凛,就见彭氏又将头转了回去,看向容氏,墩墩的声音像过了道冷水,隐约能品咂出一丝寒凉的况味。 “小孩子家家的闹脾气罢了,没必要这般严正以待的,到底漪姐儿他们还住在府上,抬头不见低头见,这一道歉,道歉得伤了和气,日后相处岂不是牙齿总磕舌头了?” 彭氏说得那般和气,一副落落大方的姿态。 容氏神色一黯,正要开口,一壁厢的殷老太太嗐然了声,“道不道歉,而今也都伤了和气,瞧瞧这两个猴息子处的……说难听点,那就是只差拔刀相见了。” 容氏扯了扯嘴想说没恁般严重,殷老太太就转过头,直凛凛看着她,“所以我早先就跟你母亲说过了,这些姐儿被我们惯的,漪姐儿难免要受气,你侄女儿和母亲要真是住不真周,还是回去的好。” 容氏窒了窒,“老太太……” “老太太说的是,方方老爷那一通怪罪,我私下里细想也明白是我的过错,是我把伊姐儿惯的,瞧瞧,就因着一件衣裳就闹出好些折腾,这要是……” 彭氏嗳嗳着,踱到容淇漪跟前揸住她的手,拍了拍。 到底是平日好生将养的手,羸脆的甲片修得一如才露头的小荷,尖尖细细的,容淇漪稍一拃挣,彭氏轻轻地往回一扽,手背就被刮出几道红痕。 偏生彭氏还攥得紧,容淇漪拗不过来,只得任由着彭氏一壁厢搓刮,一壁厢听她拿腔作势,“再有什么大龃龉,我怎么能心安,又怎么同小娘交代?” 容氏唇瓣嗫嗫正要开口,又被殷老太太悠长的喟声打断了,“可不是。” 殷老太太曼曼地说着,半阖不阖的眼睫,含出一线深长的光,头一转,便转向了那被桎梏住的容淇漪。 “我晓得你也是个孝顺的,虽说你还没出生,你姑母便嫁了过来,但怎么说血脉相连,你定定是打心底儿的怜疼你姑母还有你弟弟,我也明白你留在这里是为了周顾你姑母,但事到如今,你同伊姐儿这般三天一吵五天一闹的,再这么下去,只会让你姑母辗转反侧,忧思难安的。” 这番话说得容淇漪根本不知道怎么反驳。 索性殷老太太也不期盼着她能吐出什么好话来,手抚着鬓一笑,“老爷,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话锋一转,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到沈莳身上。 沈莳坐在圈椅里,稍稍低埋的头迎着光,整张脸仿佛掉进了墨汁里,郁郁沉沉的,声音也迟重得厉害,“母亲说的是……” 同衾相眠十余年,容氏哪里不晓得沈莳就是个一径只听自己母亲话的人物,遂哪敢再让他说下去,连忙泣出了声,“是我不好,我从前也不是这般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了身孕,还是因着倬哥儿的事,反正性子愈发多愁善感了…….” 这一句力挽狂澜,终究让沈莳想起那一肚子的火气,本来就壅塞的一张脸此刻冻住似的,僵冷得可怕,就是从嗓子眼滚出来的一声哼也掺了丝丝的寒意。 “不是你的过错,若不是有人从中生恶,哪里会有而今这起子的事。” 因先前有彭氏那番话作保,沈南伊现下听到沈文倬的事,哪里还有半点愧疚的心肠,只愈发气盛,接过这茬就道:“爹爹说的是,那原是我们的不对,母亲也尽力去弥补,只可惜,一腔好心终究打了水漂,造就这漪姑娘忙不迭地打抽丰…….这要是传到外头,旁人笑话我们一句,未必不笑话爹爹一句,是不是怕了那容老爷。” 咣的一声。 沈莳拍案而起,涨红了脸怒斥沈南伊,“反了天了!这话由得你说?可见的确是如你祖母所说,你母亲没教养好你,今天我在,我且得好好鞭笞鞭笞你,叫你还敢不敢再长一张嘴生一张舌,乱嚼话头!” 说着,赫赫喊了一声,吩咐长随拿藤编过来。 彭氏听见,骇然了脸挡在沈南伊跟前,“老爷,伊姐儿直言不讳,没得个长幼尊卑,是该罚,但这话您也得细细忖忖,她说的是不是这个理儿?好歹她也是沈家的嫡女,岂能任由旁人骑在头上,这不就是等同拿着笑脸往外让人掴的么?” 沈莳却不听,执意要拿藤编出了那口恶气。 彭氏没法,只能转头求助殷老太太。 殷老太太被这一出又一出闹得眉头直蹙,用手揉也揉不松泛,又瞧见彭氏拿一双恳切噙泪的目光,一翣一翣的,恍惚幻作成容氏袖缘的刺金,烁得她头晕眼花。 她不禁喝了一声,“都给我住嘴啰!” 语音匝地,方方还乌喧喧的一室,像拔了柴火的鼎镬,一霎凉寂了下来。 除了沈南宝,各个都宛如雨中鸡仔,打着哆嗦巴巴地看向殷老太太。 殷老太太呢,仿佛刚刚那一声,挣脱了嗓子,耗尽了力气,所以现下空前的乏力,就是语气也宛若悬在云端,游丝的厉害。 “芝麻大点的事,非得要把房顶掀开你们各个才满意!” 沈莳两手抄袖,脸孱孱地抖动,“母,母亲,但伊姐儿她……” “伊姐儿是有错,是该罚,但什么时候不能罚?你非得现下罚?你好歹是通政司,怎的轻重主次都不分?” 殷老太太说完,没去看沈莳,稍抬了下颌迎向容氏,“小娘,我晓得你因着倬哥儿的事委屈,但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再老生常谈的,是不是你非得闹得整个家针尖对麦芒你才安心?” 容氏一怔,忙忙道不是。 眼见着又要擦泪,殷老太太暧暧地打住,“收起你那套眼泪珠子,别以为把我眼晃花了,就能把我脑袋也整得晕头转向了。” 被她单刀直入地一说,容氏几乎有种被剥光了衣服公之于众的感觉。 殷老太太说不管她神情怎么难堪,只管看向容淇漪,“你是个懂事的,如今你祖母病榻,你还是得少生点事让她担忧,至于这衣服……..” 殷老太太打量着,见盘扣被扯露了线挂在锦缎上,摇摇欲坠的模样,语气微濑,“瞧也没怎么遭殃,便这般罢,赶明儿我叫张士廉再拿一套给你,反正也不是什么稀罕物,沈府要多少有多少。” 最后一句轻飘飘的,杂掺着若有若无的轻蔑,容淇漪底还年轻脸皮子嫩,听了这话,僵在地心,嘴角没有一点掩饰的,捺得老长。 沈南伊见状,终于觉得出了一口恶气,还来不及笑,殷老太太的叱骂就劈头盖脸地来了,“还有你,生在锦衣玉食的堆儿里,什么好货没见过,非得要这么一件?还往外扒人衣服,现眼子,我们沈府好容易积攒起来的名声就拿给你这般埋汰么?” 越说着,越想起从前的事,那一桩桩,一件件堆在心头,冲得嗓子都寒厉尖锐起来,“要我说,鞭笞你都不成就了,非得杖打你,打得你屁股开花,十天半月下不了床,你才晓得错!” 沈南伊天塌下来似的,腿一软,跪在了地上,白着脸的直叩首,“祖母,我只是气不过,那明明是我为了谢小伯爷…….” 殷老太太一点也不想听这话,掷了茶杯摔在她身上,“谢小伯爷,谢小伯爷,成天念着他,你就生怕人不晓得你衷情他,生怕你自个儿嫁出去是不是?” 殷老太太视线一横,扫向一旁神色颇有些幸灾乐祸的容淇漪,眸子眯了眯,当机立断地道:“我且告诉你死了这条心罢,我们沈府的姐儿决不和开国伯爵府掺合,但凡掺合,别怪我将你划出族谱!” “祖母…….” 沈南伊颓然地唤,馨馨的两双泪眼看得殷老太太有些不忍,直瞥过头去,“这点你还是学学你五妹妹,晓得什么是该,什么是不该。” 沈南伊怔了一会儿,热辣辣的风刮进来,打在她的面门上,那两行滚下来的泪珠便愈发显得冰凉,能直接凉到心窝里去。 她拿起袖揩了揩,发觉那泪滚滚如注,止不住似的,便罢休地仰起脸,戚戚看向殷老太太,“祖母,为什么呢?这是为什么呢?您从前不也说谢小伯爷好么?怎么到今就这般厌恶起他来了呢?” 彭氏听不下去了,她这个女儿脑袋长着只顶个个儿、作摆设用的,里面全是积糊,居然连殷老太太的敲山震虎都听不懂。 她忙按住沈南伊的头往地上去叩,“长辈的话你只管听,哪由得你问不问的。” 沈南宝在抽咽咽的呜声里捧起了盏,杯口上汩汩溢出来的热气,白茫茫的,像一层绡纱,覆在眼际,殷老太太啊、沈莳啊这些人,这些事,仿佛都墮进了梦中。 以至于从厅内出来,沈南宝都有些茫茫然的,一双目涣散地看着眼前缘边有些泛黄的苍绿厚叶。 殷老太太也好不到哪去,打发了人走,自个儿坐在圈椅里,任着胡妈妈一下一下拿美人拳敲打。 胡妈妈见她神色不爽快,想开慰,谁想殷老太太先开了口,“今个儿这事,你怎么瞧的?” 第一百零一章成竹在胸 陡然的一声,胡妈妈不禁抬眼瞧了一瞬。 殷老太太正闭目养神,错金的窗纸花筛进来斑斓的光,溜溜的转在她的脸上,像粼粼金色的水波,压得神情壅塞。 胡妈妈垂下眸道:“昨个儿小的听悠柔说申老太太在沉香轩用了膳,打二更才回的舒迟院。” 殷老太太哼了声,睁开了眼,“自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何况容小娘肚里的种又不是她容家的,她当然不在意,也别说倬哥儿了。” 胡妈妈道可不是,美人拳一下缓、一下沉地敲拍着,仿佛敲进了殷老太太的心底里,“她就是为了那个漪姑娘才整这么些折腾出来。” 殷老太太嗐了声,“还是你看得清明,不像那容小娘,遭她那个母亲牵着鼻子走。” 胡妈妈道:“这也怪不得容小娘,那毕竟是她生母…….” “生母。” 殷老太太从鼻腔里冷冷地挤出一声,“生母都不把她当回事了,她还紧着跟宝贝似的揣着。” 屋外忽地一阵风,刮得树影婆娑,金光乱碎,溜进屋子里,一会儿明一会儿暗的,殷老太太透了口气,视线钉在美人拳的皮套上,蓦地一叹,“也怪我,要不是当年那事,老爷怎么能而今这般宠着容小娘,刺金镂绣说给就给了…….” 胡妈妈听她语气里有说不出的怅惘,忙忙嘬了嘴安慰,“老太太,这哪能怪您呐,自古宠妾灭妻就没有好的下场,您这也是为了老爷好不是,不然这要是拿到明面上来说,妻妾失序,别说会遭人戳脊梁骨,更是少不得被弹劾。” 这番话说得殷老太太神色稍微霁了,却仍是大叹着,“你说得没错,妻妾失序,是要遭士族嗤笑,老爷好容易才领到开国子的爵位,可不能叫容小娘她们抢攘了。” 沈南宝回到荣月轩时,日头已有下跌的兆头,往远看去,红红的一片,溶在树梢,隐约有一撇月影儿。 因着才刚的事,家宴也不兴举办了,只管用了晚膳,等断黑,再由沈莳领一摞长随,捎着炮竹、纸钱等等往僻静河畔撒石灰,恭送祖先回转‘阴曹地府’。 沈南宝因而叫了方官去厨房领膳,风月便是这时披着落日的余晖拾级进了屋。 大抵是才刚跑过,圆圆的脸蛋透出丰腴的红,她喘着粗气,翕出齐整的小牙,圆圆的眼睛也弯弯的,“姐儿,您猜小的由着您的吩咐去给桉小娘子送帖,按小娘子怎回的?” 沈南宝端坐在铜镜前给自己卸行头,斜斜睇了眼铜镜里的风月,一笑,“你还同我卖关子呢?索性我今儿心情好,便同你兜搭兜搭……” 她略沉吟了会儿,“是邀我去她府上?” 风月那张脸就在铜镜里瞠目结舌起来,“姐儿您怎么这么神通?您怎么晓得桉小娘子邀您去府上。” 说着,一壁厢上前来,接过沈南宝手上的活计,剥下一串耳铛,放进黑漆嵌螺钿的抽屉里。 抽屉里放满了各色耳坠玉铛,随着一掳一阖,晃晃荡荡的,交缠出稀里哗啦的一阵响。 风月的声音就在这样的声响里显得愈发清脆,“还是姐儿您信里写了些什么?能说得动那位大佛。” 沈南宝挑了眉梢,有些讶异地看向她,“早前送信时你可不是这么说的,怎么去了一趟,就改头换面似的了?” 风月神情透了些赧,唧唧哝哝地道:“原是小的眼孔子浅,领着姐儿的信去了哪儿,听周遭长随一说,才晓得那桉小娘子是个不爱见生的主儿,身体也康健,不知是因着什么。” 沈南宝前世听布氏提起过,说好好的一含金汤匙出生的主儿,没想却跟那魑魅魍魉一般,羞得见天光,不晓得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喝了孟婆汤,跨了奈何桥都不能够,非得到这辈子来偿还。 沈南宝翣了翣眼,没揪着这话再说下去,只问:“邀我多久去她府上?” 风月道:“按小娘子说了,择日不如撞日,便明日罢。” 言讫,风月脸上的笑意一霎收梢了,只管怅怅地盯着沈南宝那颗乌黑得发亮的后脑勺,道:“小的倒是忘记了,姐儿正被老爷禁着足呢,这该怎么出去?” 沈南宝将绾好的纂儿散下来,泻在胸前,拿着篦轻轻一梳,衬着那莹莹烛火好似一方小小的瀑布,滑亮亮的。 “爹爹镇日三顾茅庐似的登门拜访只想同那些官儿攀个交情,而今我能让桉小娘子破天荒地邀上府,若我还能叫桉小娘子赏脸出府,这不是能讨得一点平章知事的恩情?” 风月听罢,从鼻腔里哼哼地发出一连串的冷笑,“别瞧老爷平日里看着仿佛书蠹,啥都拎不清的模样,这临到关头,算盘比谁都打得精妙。” 正说着,敷了一层窗纸的镂花窗投下来一道人影,由远及近,橐橐的步声踩得风月神色一霎惶恐,待得隔扇推开,露出方官那张脸,她才大舒了口气,“原是你,把我吓得。” 方官疑惑地掀了眼帘,复又垂了下去,从食盒里端出几道膳食。 瓷盏搁在桌面磕出一阵清脆的响,沈南宝耸着鼻尖嗅着热气腾腾的油香,一壁厢看着风月打趣道:“可见无事还是不要在背后乱嚼舌根的好,这闹不准哪日就被人拿去做了话柄,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正交相打着趣呢,外头传来呜咽的一声,“姐儿。” 三人神色一凛,风月提着灯往外引光。 彼时日头已经跌完,月亮占据了穹窿,微微的黄,像火斗熨烫时不小心落下来了灰,烧糊了一小片,所以周遭黯得没一点颜色,遂就着提灯看,只能依稀瞧见一人影嵌在院落。 正巧一阵风吹过,那人影恍惚就溶在了夜色了,边际惨淡得没一点形状,却能听见那清晰的抽泣。 沈南宝直忙道:“先进屋罢,外头蚊虫多,明个儿顶着包倒不好受了。” 四人这才踱回了房间,沈南宝行在最前,还没来得及踅身去看,就听见风月呀的一声,“绿葵,你这是怎的了?” 沈南宝转过眸,借由着屋内灼灼烛火一烘,绿葵脸上伤痕清晰可见,尤其是嘴角溢出的那行鲜血,一朵花似的绽放着。 绿葵本就哭,被风月这么一问,仿佛洪水找到了发泄口,止不住地堕泪,“…….小的按照姐儿的吩咐,将揪叶送到大娘子跟前,也不知道大娘子怎么的,盯着小的瞧了一瞬,就劈头盖脸地叱骂起来,还让几个下人揸住小的,死活都要掌掴小的。” 她虽在诉苦,但谁都能听出那言辞里的怨气。 沈南宝没管这些,只让方官领着她下去敷药,待得屋内只剩下她们主仆二人,风月这才恨恨地搓着牙花,“姐儿,大娘子这是按捺不住了?” 沈南宝不置可否,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嘴刚刚碰到杯沿口,她倏地抬起眸,“你今个儿去送按小娘子那儿,可去了祖父那里没?” 风月点了点头,明白沈南宝在担心什么,连忙道:“姐儿尽管放心,小的去看了,老太爷那边生意好得很呐,忙都忙不过来,何况老太爷有萧指挥使庇佑,绝不会出问题的。” 沈南宝唔了声,没接这话,只把手腕一转,闲闲地喝了口茶,“我原以为她怎么的还要忍耐到大姐姐定下亲,没想过这么快就动作了。” 她说这话时,神色是沉湎着的,只是很快,她便松散了眉头,曼曼地笑了,“不过这样也好,她愈发沉不住气,马脚便露得愈多,我应付起来也能自如些。” 风月听的云里雾里,不晓得自家姐儿到底有着怎样的成算时,便听见她吩咐道:“你近来多往阿斯门处、管事处多走动走动,瞧瞧应楼阁的人这几日里有怎样的动作。” 风月一下精神抖擞起来,铿锵有力的一声‘是’,衬得那双目愈发奕奕生辉了。 到了隔日,沈南宝去给殷老太太晨省时,说了桉小娘子这事,自然得道她的首肯,并还说不必着急着门禁赶回来,尽管多陪陪按小娘子。 可见殷老太太足意儿得很,但沈南伊却不大对付了,临着沈南宝出府,少不得呲嗒一句,“到底是什么样的马配什么样的鞍,桉小娘子那个怪人配五妹妹你这样为人诟訾的身世,说出去叫人听,直顾叫人掩嘴囫囵笑呐!” 说完自顾自的笑起来,绡纱的扇面筛了几丝金芒,漏在沈南伊的嘴边,像台上粉墨登场的丑角,浓墨重彩的几笔妆,滑稽又可笑。 沈南宝看着,笑了下,“大姐姐与其笑笑我,不如多思忖思忖昨个儿祖母说的话,谢小伯爷你是不能肖想了,你可得另找其他的下家,不然长这么大却待字闺中的,不一样传出去遭人笑么。” 沈南伊一怔。 沈南宝却不去看她,在金绿交错的光景了,踩了凳上马车,翩翩飘扬的车帘翕进来沈南伊拔尖了的嗓音,“你也就尽会逞这些口舌之快罢了,你以为你多好?是个香饽饽,所以哪家小郎君见了你都爱你,你自个儿心底掂量掂量,只有溷藩里的腌臜才那么引苍蝇呢!” 第一百零二章造府拜瞻 风月捺着眉气不过,转过头愤愤说大姑娘愈发不成样子了,却见沈南宝端端坐在车上,耳边的两枚坠子,迎着光正一闪一闪,恍惚在笑似的。 她也确实在笑,朝着风月轻轻扬了一下眉梢,“这样埋汰自己的话都说得出口,可见是气狠了,且等她自个儿回过神罢,省得我提点她费那些个力气。” 说完她低低笑出了声,正这时,剌剌的一声鞭响,马车动了起来,沈南宝坐在里面,好似坐在一叶扁舟上,随着车幔外的金光水一样的漾进来,整个人跟着晃晃荡荡。 也不知荡了多久,忽听得车把式高吁的一声,鞭子猛地扯紧,马车瞬间停下,沈南宝竟一时不察,差点跌了个趔趄。 幸得好风月扶住,还来不及道说什么,外头那车把式扬声道:“五姑娘,平章知事到了。” 沈南宝行下马车,踅过身,就见到正晒在日光上、鎏金得烫目的匾额,上面大书‘澹台郡公府’五个大字。 阀阅拔来一长随,戴着六合瓜皮帽,浆洗得焕然一新的衣物,走进来还能闻见皂角的香味。 大抵是桉小娘子鲜少邀人,又有外头那些对自个儿女儿的编排,遂一径叫郡公府夫人急得嘴角燎泡,一听这消息直顾叩菩萨拜佛祖的答谢,也因而叮嘱了府上所有人,不得怠慢大姑娘的客人。 所以门前的长随也不摆那些趾高气昂的姿态,只管俯身恭问:“来的可是沈府的五姑娘?” 沈南宝点了点头,让风月递上青色皮面的帖子,便笑道:“叨扰了。” 长随嗐了声,抻着脸皮儿笑,“哪里叨扰呢!大姑娘早早就装扮好等着五姑娘嘞!” 一壁儿说着,一壁儿俯下身子,抬起手往门内引,兜兜转转不知绕了几处回廊和月洞门,待走至一处嶙峋假山,无数秀石叠嶂,百花争奇斗艳,几株海棠从旁斜喇而出,亭亭姿态,不必风送,便已是扑鼻的甜香。 偶一抬眼,就看到远处水榭亭台里端端坐着一人,蹙金绣红的大袖,乌黑的盘发上珠旒钿璎,隔了老远都能被晃花了眼。 风月不免凑在沈南宝耳边嗡嗡哝哝,“小的先前听那些下人说起这按小娘子,原以为是个实在的主儿,没想却恁般爱穿红戴绿?” 刚说完话呢,走在前儿引路的长随疾步上前,抄着袖子叉手唱诺,“大娘子,沈府的五姑娘来了。” 沈南宝一惊,忙忙行了上去,蹲了个福,“夫人万安。” 郡公府夫人年逾三十的年纪,又主事经年,嗓音不啻年轻的小娘子,自有一番威仪赫赫的气派,只听得她一声起,紧接着抛来一句,“你那信我瞧过了…….” 她从鼻腔里短促的哼了一声笑,“你倒是惯会讨巧,说什么对乾坤核桃有兴致,我记得你那个养祖父不是坐茶的?那里多的是这些文玩,怎那时不见得你这般上心?” 沈南宝听着这话站直了身,也没抬眼,盯着脚上那朵并蒂芙蓉,温声道:“叫夫人笑话,夫人既晓得我那些个事,也应当晓得我养祖父养祖母的境况,像那等文玩哪里是我们这等人家能够企及的,遂我总是在一旁观瞻,连手都不敢伸出去碰一下的,而今……见着桉小娘子送来的那物,自然心里愈发欢喜,更愈发想同桉小娘子唠一唠这乾坤核桃里到底是怎样的乾坤。” 郡公府夫人坐在石凳上,看沈南宝低首搓.弄着手指,眯了眯眸,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只见得她搓着那扇柄一转,光便从扇面透过来,在她脸上溜溜的转。 “我原以为只有桉姐儿才喜欢这样的玩意,没料你也喜欢,你既同桉姐儿志同道合,想来也不如传闻所言那般不堪的罢。” 她兀笃笃提溜出这些,换做寻常人家早便臊起了脸子。 沈南宝呢,仍是埋着那颗头,作一幅乖巧的样儿,“郡公府夫人这话说得,传言是哪样的传言,我不甚晓得,至于和桉小娘子合不合得来……我还没同她说过话,也不好妄断。” 这话撂下,一阵风拂过,吹动水波粼粼,树叶飒飒,淅沥沙啦的,郡公府夫人的笑声便像利刃一般破空而出。 “你倒会说话得很!” 这语气倨傲,沈南宝听着,只是陡然的,像攀到了峰顶,势不可挡要地杳杳下落,所以这语气寞然了起来,落落一叹。 “要是桉姐儿似你这样就好了。” 沈南宝眼际登现一双青花软缎的鞋,很快就有一双微凉的手握住她,在她手背上拍了拍。 “对不住得很,我堂堂一个长辈方才却同你使了小性,咄咄逼人了。只是你且得怜解我,毕竟我那姐儿甚少在外打交道,好容易有了这么一个,我自然要小心点对待,只怕她错交了人,被旁人有利可图了。” 沈南宝咂摸出她言辞里的提点,嘴角微抿了点笑,“我省得的。” 大概是她生得漂亮,一双秀眉又温顺地捺着,叫郡公府夫人看着只心生怜疼,哀致地叹了声,“其他的大家闺秀哪能有你这般懂事,想来也是你辞章的身世造就了你的解人意儿,你祖母也算是临老临老添了一乖顺的可心主儿,日后有的福享了。” 之后几句不过是客套的场面话,郡公府夫人热络地吩咐人,让他们引了沈南宝去桉小娘子所居的玉磐轩。 在跨过水榭时,沈南宝不经意地抬了下眸,这才看见郡公府夫的那张脸,白腻腻的,嘴角却抹了鲜艳欲滴的红,入鬓的长眉即便不蹙也自有一番不怒自威的派头。 照风月的话来说,到底是平章知事的夫人,那阵仗,就差背后有个打华盖的了,不过人却是个善解人意的,不像沈府那些个……. 说到末,啧啧地咂然起来。 沈南宝却笑,睇了眼在前头引路的长随,悄悄地回道:“善不善,解不解人意哪是凭这么几句话就能断的?不过,有一点可以断论,就是郡公府夫人的的确确巴巴的疼爱那桉小娘子。” 语气里透了些怅惘,听得风月怔了怔。 前方那引路的却忽而站定了住,在一月洞门前向司阍禀告,“栎棣姐姐好,我将沈府的五姑娘引来了,你可得在姐儿跟前夸夸我,讨个赏呐!” 栎棣娇娇地一迭声去,“你引个路罢了,倒引出了功劳,到底是姐儿平日里惯得的你们,竟纵得你们这起子懒骨头!” 说着,视线划过来,落在沈南宝脸上,眸子亮了亮,迸出惊异的光,“五姑娘好生漂亮呐,跟玉雕的瓷娃娃般!” 沈南宝赧赧地笑了起来,推辞了一声。 栎棣乐呵呵的,没人瞧见她眸底一闪而过的忧愁,就是沈南宝也只管遂着她往屋内走,听她客客气气地道:“五姑娘您甭跟小的谦虚,小的长着一双眼呐,看得出来谁漂亮谁不漂亮。” 这话撂下,沈南宝忍不住笑了,一行人也都跟着笑出了声。 以至于登门入室,隔着一道珠帘,里内的人悠悠地打趣道:“栎棣你是瞧见了什么,笑得这么开心呐?” 爽濑的一声,沈南宝抬起眼,就见到一瓷白细长的手指拨了珠帘,探出一张素净且眉飞色舞的脸,脸上那双眼睛晃过来,像迎着了仲夏骤雨、打头疾风,眼底的光一霎熄灭了,那手恍惚也触着了热汤,嗖的一下缩了回去,蹦出一连串仓皇的足音,还有那惶急的声儿。 “怎么有个漂亮的小娘子进来了,谁叫的你们引进来的,你们这些腌臜货,不晓得我的性儿,诚心要见我出丑不是!” 那珠帘还在晃,一荡一荡的,撞出稀里哗啦的一片响。 沈南宝的心也跟着这样的声晃晃荡荡的,坐在扁舟上似的。 栎棣嗐了声,暗暗嘟囔一句‘就知道会是这样’,然后蹙着眉向沈南宝说了声对不住。 “方方进来,瞧见五姑娘恁般漂亮的脸盘子,小的就想呢,姐儿会不会吃心,没想一径领进来就忘了同五姑娘打报备......我们姐儿,有一项怪癖,那就是好漂亮的小娘子,但好归好,就同那些个骚客只远观不近玩似的,遂越漂亮便越怕,不过也就头一次,后来熟稔了也就没这些个忌惮了。” 这下子就连沈南宝也绷不住神情了。 风月纳罕地抻了抻她的袖缘,“姐儿,这是什么病?见不得漂亮的小娘子?” 沈南宝心道她哪知道呢,她又不是那些疾医,懂这些疑难杂症。 风月却想若是有机会且得问一问按小娘子这病是什么,有没有药可以吃成这般的,这样日后她家姐儿嫁了夫爷,她暗戳戳给夫爷下个这么般的药,他们夫爷就不得另外纳妾什么的,就紧着姐儿一人。 沈南宝见她圆圆的眼睛滴溜溜的转,暗想她又在打什么歪主意,连忙瞋了她一眼警示。 主仆二人正站在地心打着哑谜呢,里内的按小娘子咿咿呀呀地痛呼起来,“怎么没人告诉我五姑娘恁般的漂亮,这可不是…….” 东边一溜洞开的窗,透进来一阵风,爽濑地拨动珠帘,又是一阵清脆的响,沈南宝便再也听不清里面的话了。 等了大抵有半盏茶的辰光,那桉小娘子终于不情不愿地被栎棣推搡着出来了。 第一百零三章璞玉浑金 沈南宝双手交叠作势要行礼,桉小娘子忙忙打了团扇,清嗽了嗽嗓子,“不,不必了,我不喜欢这些个规矩,繁琐死了。” 沈南宝便挺直了身,道了声,“桉小娘子好。” 她的声音像莺啼,从舌尖婉转出来,声口也水亮亮的,按道理谁听都如春风拂面、绿柳拂波的况味,没曾想落在桉小娘子耳朵里,猛地打了一哆嗦,悄悄道了句‘乖乖’。 沈南宝没听得太清楚,翣了翣眼,问:“桉小娘子,您说什么?” 桉小娘子站在雕花窗旁,迎着光,圆圆的耳廓晶莹剔透的,透出鲜艳欲滴的红。 沈南宝看着,也就一翣眼的功夫,桉小娘子擎着团扇遮完了她那张脸,并在刺金团扇后狠狠地摇头,“没,没说什么,五姑娘你且坐。” 沈南宝便道了声谢,刚刚坐下呢,那厢桉小娘子从团扇后支出一双眼看她,“五姑娘不必客气,我瞧着你比我年小几岁,我就没脸没皮让你叫我一声姐姐罢,就不要说那些个敬辞了,听着我怪难受的。” 怕沈南宝不应,桉小娘子又解释一句,“我不甚喜欢那些您啊怹的,遂就是栎棣她们,我也让她们对我直呼其名。” 沈南宝有些讶然。 栎棣却见惯不怪,捧着提壶走到沈南宝手边的茶几,一壁儿斟茶,一壁儿道:“五姑娘勿怪,我们姐儿的确是这样的,她不爱这些。” 末了还黠一句,“她最爱的就是漂亮姑娘亲昵昵叫她!” 桉小娘子大有被人揭了老底的羞,直喝一声,“栎棣!” 沈南宝不禁笑了起来,“既如此,那我就托赖叫你一声桉姐姐罢。” 桉小娘子诶了声,那双晶莹的眸子眯成了月牙,还没几消功夫,栎棣这厢斟了茶毕,盖上盖儿后道:“不过,姐儿和五姑娘可以无所顾忌,但小的不得不谨遵着,不然这传到大娘子耳朵里,小的们可是要挨板子吃的。” 她话里掺了旁意,听得桉小娘子很是不满,她哼了声,“她就是那样,好这些个破规矩,要我说守这些个破规矩干麻,成天跪过去跪过来的,也不嫌膝盖青疼。” 急赤白脸地说完,转过头,见到沈南宝一双眼瞪得圆溜溜的,里面闪着光,活像一只受了惊的小兔子。 桉小娘子讪讪地嗽了声,擎起扇一下缓一下缓地送着风,“我这,我这……” 半天也捋不出来一句完整的话。 栎棣见状,囫囵一笑,忙忙拎了茶壶走到桉小娘子跟前,“嘴瓢了罢,可见大娘子说得也不是那么没有道理,有些时候还是得注意着。” 桉小娘子眉心一蹙,却没反驳。 栎棣复扭过头,冲沈南宝笑,“五姑娘别见怪,我们家姐儿甚少出去,平日同我们这些个下人说惯了,便不忌着口了。” 视线滑过来,落在桉小娘子身上,她耷着一双眉,肥圆且惨白的小嘴微抿着,牵出一丝牵强附会的笑,“是呐,是呐,五妹妹你可别见怪。” 可惜,客套客套得不成样,说完这话,桉小娘子自顾自地翻了白眼,嘬着嘴,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 坐在那片辉煌光瀑里的沈南宝有些怔忪,大抵是听惯了那些酸言涩语,又见惯了那些眼刀子,头一次应付这样不设防的话,还有这颇为离经叛道的举动,让她有些惘惘的,无所适从。 不过到底是见识过大风大浪的人物,沈南宝肚里虽打着官司,却在位子上笑出很宽和的姿态,“我哪里会见怪,我只会觉得桉姐姐是个性情中人罢了。” 汩汩的水流声,传来栎棣细着嗓子的笑声,“早前便听人说过,五姑娘是个善人意的主儿,看来果不是空穴来风。” 善人意。 哪有那么多善人意的,无非是无可奈何,因尝过了苦楚,遂将内心的柔软保护起来的盔甲罢了。 不然谁不想做那个沈南伊,容淇漪,顺心的直来直去。 沈南宝一笑,略垂了头。 她今个儿梳的双蟠髻并了几朵绒花,扎得不太稳,随着这举动几缕发垂了下来,落在眼际,飘忽的影儿,照在半阖的眼里,含出一线幽窅的光。 桉小娘子是玩文玩的,自然眼睛毒辣,单单的一瞥,便瞥出她笑容里的杂掺。 打扇的手顿了下来,没了扇坠的摇撞,四周静得只能听到风响,一室宛如胶凝,凝得众人呼吸都轻了些。 只有桉小娘子大咧咧的一嗤,“你又来了,学那些个酸才说这些不着调的话。” 被自家姐儿拆台,栎棣抹不开面,嘴抽抽的,喊了一嗓子,“姐儿!” 桉小娘子‘诶’了声,“早就告诉了你,别戴面具似的示人,不累得慌么。” 栎棣被她这样不着四六的调闹得气笑一声,“到底是小的狗拿耗子,多嘴了,小的这就退下去,勤恳下人的本分!” 说完,也不等桉小娘子言声,恨恨踩着地儿,一步一个巴掌声似的啪嗒出了屋。 沈南宝坐在圈椅里,满眼的震惊。 桉小娘子对此见惯不怪了,复拿起扇直顾打着,“五妹妹别介意,她们都叫我惯的,没大没小得很,就一张嘴讨乖,会说那些个漂亮话。” 屋内四角都挂满了灯,沈南宝在灯下抿起了嘴,“会说漂亮话是个好事,这样总不至于说错了话,遭些罪受。” 桉小娘子眉心又是一蹙,不过却没说话,只把那双眼珠滴溜溜一转,然后撅了嘴,朝沈南宝一努,“来了这么会儿子光听我们打哈哈了,快喝些茶罢,解解热,解解渴。” 沈南宝因而捧了茶,眼波却从盏口漾了出来,见桉小娘子斜签在椅搭上,一壁儿奋力打扇,一壁儿拭着额汗,甚至还掖了掖领子。 沈南宝几乎能从这样的举动里感受到那一蓬蓬往上翻涌的热气。 察觉沈南宝划过来的视线,桉小娘子有些不自适地在磋起脚尖,慢腾腾地将身子往圈椅内靠,“叫你看笑话了,我怕热得很,原以为这入了秋应当凉爽些了,没想更热了。” 沈南宝放了盏笑,“桉姐姐足不出户怕是不晓得,前阵儿……有人上疏给官家,说今年是旱年,所以会比平常热些。” 桉小娘子呆怔了会儿,道说怪不得。 沈南宝见这么会儿子她额上又起了细汗,便道:“桉姐姐这么热,不若叫下人捧些镇过的饮子来?” 桉小娘子听了这话,神情懊恼起来,懒懒靠上椅背,仰起面,一双眼盯着雕梁画柱,直顾地唉声,“也是吃过了,没甚用,早前有冰鉴倒还好,那个老……我母亲却非得要下人将冰鉴撤了,打定主意的要热死我!” “姐儿怎么不说说大娘子为何要撤您的冰鉴?” 门口踅进来栎棣,一张脸拉了老长,手上却端着各式样的饮子。 看得桉小娘子琳琅满目的,只管顽笑,“你怎的又回来了?” 栎棣乜了她眼,“小的这不是要谨守下人的本分么!” 栎棣冷哼着转过头,踩着光影走到沈南宝跟前,摞书一样的将那些个碗碟摞到沈南宝跟前。 瓷盏落在桌几上撞出清脆的响,沈南宝在这样的动静里笑了笑。 桉小娘子问:“你笑什么?” 沈南宝道:“我早先过来还想呢,您是个什么性儿的,原以为是不好相处的,如今看来倒平易近人得很呐。” 大概是方才的一番相谈,桉小娘子待沈南宝没了先前那样的生疏,自熟稔的一笑,没管没顾地道:“你以为我是那官家么,早年潜龙被人夸耀璞玉浑金,温厚良善,但政权倾轧,争那个高位时,就改头换面似的流血漂橹,伏尸百万么?” 四周静了下来,能清楚听见外头嘲哳的声儿。 沈南宝坐在圈椅里,一双眼不断地翣,那神情看起来还算是端稳,心底儿却雷声隆隆的打着突。 沈南宝突然想起来前郡公府夫人的那一通问候,怪道会那般严正以待,敢情不是怕桉小娘子与人相与跌了跤,原是瞧她是否有那个眼力见儿,得不得把这般的桉小娘子往外乱道,又或是将桉小娘子的话柄拿捏在手上作挟。 栎棣见势不对,一把放了托盘,走到按小娘子跟前撼了撼她,“姐儿,今个儿五姑娘不是过来向您讨教乾坤核桃的么?您且细教教她,就不搭这些非白了。” 换做旁人也就顺着梯子下来了,偏生桉小娘子不,瞪了一眼栎棣,甚至还拍了她的手,“你别拽我衣服,等会儿子扯烂了,这么贵呢,你瞅里面嵌了金丝,金丝呢!我还想着没有入项,便从这些个衣服里抽了金丝往外当些缠头呢!” 栎棣听着,只想当场挖洞钻进去。 暗道您好歹是平章知事,郡公的嫡女,哪里缺这点金丝,这落在沈南宝眼底,岂不是招笑话嘛。 栎棣忍着烧得辣辣的耳根子,努力从牙齿里挤出一句话,“姐儿,你忘了小的跟你说的么,慎言慎行,你再这么大方厥词,你小心大娘子伺候你那尊臀!” 一番话说得没大没小的,要是在沈府早就吃板子了。 桉小娘子却打了个寒噤,虚拢着胳膊嗫嚅,“那个老毒妇,成天就惦记着我那点能撅的地方,生怕开不了花。” “姐儿!” 栎棣这下是没顾忌,狠狠拍了她,“你怎么能这么说大娘子呢!她好歹是你生母。” 第一百零四章一览乾坤 桉小娘子嘬着嘴,哼了声,“还说是生母呢,她克扣了我的月例,不叫臻齐替我跑腿买核桃,也把冰鉴给我撤了去!” 栎棣失笑,“谁叫姐儿您雕这核桃,雕得十天半月都不出户了,不出门便算了,这老爷、老太太叫您,您都丧脸子,大娘子能不惩戒惩戒么?” 栎棣转过头,冲沈南宝一笑,“五姑娘,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沈南宝心里打着突,脑子麻麻的,没细想的顺遂应了个是。 桉小娘子便不乐意了,唧唧哝哝地双手抱胸,非要为自己辩白,“他们一叫我,就是什么行止从容、端稳持重,女子应该有什么德行,不该有什么,我哪里受得住!” 转过眼,见沈南宝正襟危坐在圈椅里,努了嘴,“喏,把五姑娘派到祖母跟前,她定定喜欢得紧,还这么漂亮。” 末的一句简直画龙点睛。 把方方还陷在泥淖里的沈南宝一霎拔了出来,只管客气道:“桉姐姐,您客气了,我也就是长得比较齐整。” 她说完,桉小娘子便上下打量她,那目光鲜亮得诡异,煌煌照着沈南宝,天光似的,能照得所有都纤毫可见。 沈南宝不敢懈怠,强牵了嘴角,尽力笑得真实且诚挚, 却看得桉小娘子眉心狠狠一蹙,把自己抛进圈椅里,手指直顾打着绞绞,“怪哉!是我眼拙了?还是我真真太久没出去了,遂而今好赖不分了,丑的都能看得漂亮了?” 沈南宝拿捏不准这话是好还是坏,便忙忙提了嘴角来笑,“我也只是说实话罢了,我虽才回沈府不久,不过去了一次春日宴,见识过那些个千金小姐,个个都顶漂亮的,不是我能比的。” 她是在笑,或许笑得不太真切,所以桉小娘子木着一张脸。 又或是她言辞里谈及的身世,一如陈妈妈、一如那些个高门命妇,触了人家的忌讳,沈南宝便解释道:“桉姐姐勿怪,我没想着提及那些的……” 她还没说完话,正有一搭没一搭搭着茶盖的桉小娘子,在那轻轻脆脆的迭响里托出一声嗤,“那些是哪些?你的身世?” 沈南宝没料到她会这么一问,有些怔忪,眼帘向上一挑,悄摸摸睇了眼桉小娘子。 她还是那样红着一双耳,秀丽素净的脸盘,明明应当是清水样的况味,然她穿了件桃红刺金的大袖,坐在海棠篆刻的座屏前,便像那金镶玉的摆件,给人矜重持稳的风致。 其实来前,沈南宝有想象过那足不出户的桉小娘子是什么样儿,什么性儿的,或怯或傲,反正什么都想了,就是没想到会是这般的......怪诞。 以至于沈南宝再次细览桉小娘子的面貌,见她这一身端重的衣裳,只觉得仿佛小孩套了大人的衣饰,看起来极不衬得很。 桉小娘子呢,斜签在椅搭上,注意到她划过来的视线,将眼波漾漾地渡过去,一笑,“五姑娘,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 沈南宝怔怔看她,半晌,那眉心笼住阴翳倏地散了开,“桉小娘子是说我的身世?” 桉小娘子不答,神色却说明了一切。 沈南宝沉吟着,颇有剖心的意思,“桉姐姐不很明白么,我那身世不大能见光,说出来也不是叫人尴尬,也是叫人冷眼子瞧。” 桉小娘子哦了声,却啐笑道:“所以我说我不爱出去呐,瞧瞧这外头是些什么人,镇日不是嚼舌根的,就是将规矩挂满口的迂腐人些。” 她忽而把眼珠子一转,视线钉子一样钉在沈南宝身上,“五妹妹,先不说那些个人的碎嘴上不得台面,你不必放在心上,拘束了自个儿,就是你同我一般好乾坤核桃,心思还是别有那么多的庞杂,不然丢了一颗赤子心肠,泯然他们矣,就白瞎了这么一副漂亮的脸蛋了。” 最后一句掷地铿锵,含着凛冽,听得风月脸色一白,无助地觑向沈南宝。 外头有轻微的风拂,窗外新挂的红绸灯笼跟着在廊下摇摇晃晃,透进屋里,落在沈南宝那张瓷白的小脸上,上面的神色也跟着明明灭灭了起来。 众人咂摸不出她陡然的沉寂是为什么。 不过她很快便笑着给众人解了惑。 “桉姐姐说得极是,赤子心肠难能可贵,我是没有了,我也不可能有的。” 那话里掺杂的落寞,听得桉小娘子神色一凛,似是咂摸出了什么,抿紧了唇道:“五妹妹,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这……” 她想解释,这话到了舌尖,却怎么都婉转不出来,只能泄气似的嘟囔,“我就是觉得你那么好看,又好乾坤核桃,专心致志地不成么?非得同我母亲那般,注重那些个表面功夫。” 见沈南宝还紧绷着那张脸,桉小娘子掉进油锅似的,心头焦得能搓出火,自忙忙站起了身,“罢罢罢,不说这些扫兴!你不是要学那乾坤核桃怎么做的?你进来,我教你,顺道也带你看看我做的那些玩意儿。” 沈南宝听罢,方方还沉寂的一张脸忽而蹦出了明艳冶冶的笑,“桉姐姐既这么说,做妹妹的便只有恭敬不如从命了。” 桉小娘子这才后知后觉自个儿着了道,又气又笑,晃着脑袋擎扇打了珠帘往里屋去了。 进去先得通过一到狭窄的路,两面都没窗扇,黑咕隆咚的,沈南宝方从明亮的地界儿进来,一霎到了这里,便有些伸手不见五指。 桉小娘子倒也妥帖,搭过来一双手,“你握着我吧,免得等会子遭了趔趄。” 沈南宝本想说无妨,又想起方方栎棣那番话,想着若是拒绝只怕她们乱想,便伸了手去握。 微凉的指尖跌进温暖的掌心,稍微缓解了沈南宝内心那些忐忑。 原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了,没想桉小娘子顺着指尖摸到了她的指缝,那里湿腻腻的黏着冷汗,她便笑了,“我方方拿话你别放在心上。” 沈南宝想说没有,却被桉小娘子抢了白,“我晓得你是没放在心上,但是我少不得要解释一下,我这人呢,就像我母亲说的,我不大会说话,时常词不达意,也是不懂你们这些个人脑子里那些的迂腐成见,也不懂那些虚与委蛇,更看不惯明明肚里打着其他的官司呢,面上还要抻着皮儿笑的你来我往。” 沈南宝默然。 桉小娘子继续说道:“所以我方才只是想告诉你,你别太因着别人的话放在心上了,你也别因着他们的话,自己的身世端着那些个规矩了,这般锵锵翼翼,瞻前顾后的,不累吗?” 她有一双洞明的眼睛,看得清这些弯弯绕绕。 沈南宝起先还以为她闭在这一方小天地内,见识难免会有些短浅,没想却有自个儿豁达的态度。 就像萧逸宸。 精瓷的面貌又浮上了心头,像细绳牵进沈南宝的心,拉扯出丝丝缕缕的酸疼。 手指不经意地虚拢了一下,轻微的举动,没有瞒过正在行走的桉小娘子,她在漆黑的世界里嗐了一声,“我不知道你听不听得进去这些话,反正呢,我是不会管他们,也不会去听他们的话,我只管自个儿顺遂活着,活得开心就好!” 伴着这话,他们走到了尽头,刺目的光一霎打在脸上,沈南宝不禁眯了眯眸,就在这样一线的视野里看到回过头来的桉小娘子,那张清水的脸盘盛着光,与那爽濑的笑意交融,灼灼如阳! 所有人都趋向温暖的、美好的、善意的,就像向阳生长的绿植,只是这世上哪有一成不变的晴天,它总是要下雨的、要吹风的、要落雪的,就像她和桉小娘子。 桉小娘子生来贵重,亦没有那些个罪名担负,所以能快意顺遂的过活,甚至还不必管宅子里的污糟猫。 但她不行,她生来就背负了重任,需要从阴湿的地界儿汲汲生长,将那压在上头的巨石破开,方能获得世间的美好。 沈南宝半阖了眼,温温脉脉地,将头点了点,“我也希望如桉姐姐这般。” 桉小娘子便不说话了,笑着错开身,将屋内的景象展现在她的眼前。 不大的一室,小得就跟又一个放大的乾坤核桃。 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条垒了不知多少核桃、篆刻金刀的书案,两手边冲顶的多宝阁,大大小小数不清的档子,摞书似的摞满了各式乾坤核桃。 有小桥流水的人家、玉砌雕阑的琼宇,还有龇牙咧嘴的野兽和肥咕隆咚的京巴…… 太多了,就像她脑子里塞满的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 沈南宝没料她能做这么多,一壁儿震惊赞叹、一壁儿俯下身挨个的看,视线流连到那张着血盆大口,龇着尖尖獠牙的野兽时,桉小娘子将它拎在掌心,托给沈南宝细看。 “你瞧瞧是不是丑得很?” 沈南宝点了点头,眸子却透露着惊奇,“您怎想的做这样式的?” 桉小娘子却说:“做梦梦到的,一醒来就照着梦里的样子雕了出来。” 她说着,眼帘上挑,黑白分明的瞳仁映着天光,澄澈如菩萨手持的净瓶圣水,“五姑娘,你做梦么?” 第一百零五章三人成虎 梦。 她自然做。 还做了不少。 不过前世梦见的是母亲扪心泣血的质问,今生梦见的是前世种种的怨屈,特别是陈方彦冷寂坐在床头看她的那双眼。 沈南宝坐在轿子里,车幔还在有一下没一下的晃荡,外头的夜色便如那潮汐在她的脸上起起伏伏。 风月瞧不清她脸上的神情,因而捧着那乾坤核桃,语气惊疑地道:“姐儿,桉小娘子怎么这次送您的乾坤核桃竟是个这么奇形怪状的……” 沈南宝视线划过来,落在那龇牙咧嘴的野兽上,曼应道:“她说这东西瞧着吓人,下次现在人眼前,会吓人一跳,就不必遭踩踏了。” 风月怔了怔,“姐儿,您同桉姑娘说清楚了缘由?” 沈南宝拿过那枚核桃,“她性子诚挚,却有一颗剔透心肠,你拐弯抹角的她一眼就能识破,索性落落大方的实话实说,这样来得更爽快。” 风月点了点头,道也是,“反正这事又不是姐儿您的过错,你同她说清楚,还能叫她厌恶了那漪姑娘!” 要是一句话就能解决的事,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绕的。 沈南宝牵唇笑了笑,没应她这话,只把指尖托住的核桃凑近了看,看了半晌,她咕囔了一句,“真是有点丑。” 郡公府同沈府距离两个胡同,不消半盏茶的时间就能到,以至于沈南宝下马车时,阀阅下的长随低着首过来唱喏,“五姑娘回来得不巧,方方才撤了晚膳。” 风月虽没说话,但神情已有不满,那长随见状便打起了哈哈又道:“五姑娘不捎人回来报信儿,老太太他们便以为五姑娘要留在郡公府用膳呐。” 言辞里含着蔑,沈南宝并没在意,只笑,“我省得的,是我没周顾得到,反倒叫你们难为了。” 这下那个长随便讪讪的了。 其实自五姑娘回来,起先那几日就不说了,搅得府上河翻水翻的。 但后来,五姑娘做事总是妥帖,待他们也不端持身份,总是笑盈盈亲和的样子,比大姑娘好了不知多少,遂府上下人总说呢,这相由心生有一定的道理,五姑娘心肠好,遂长得也玲珑剔透呐。 沈南宝并不知道他的想法,敛了禁步一径跨了回去,想起什么,她又转回了头对长随说:“这马车用的三哥哥的,听说那马儿同旁人的不一样,需得用另外什么草料……” 长随唱了个肥喏,“这个小的不知,且得去问问清止才晓得,不过,三公子而今病榻,清止忙着照顾,怕是没空搭理小的们。” “三哥哥怎么病榻了?” 沈南宝惶骇地转过身。 长随虚着眼摇头,“不晓得,早几天前就病了,容小娘为此一直掉眼泪呐。” 所以昨个儿容氏说得是真的,三哥哥真的病得严重了。 沈南宝顾不了那么多,调了头,匆匆赶到了衍清轩。 衍清轩灯火辉映,隐隐能闻见几声咳,还有容氏擦眼抹泪的呜咽,“大夫说你是心病,牵累身子不爽利了,倬哥儿你且告诉我,你到底在想什么?是耿介秋闱,还是……” 一道疾疾的咳嗽打断了她,“小娘,您莫问了,这都是我自个儿的事,是我的……孽。” 沈南宝眉心一蹙,抬手在隔栅轻叩了叩,里屋很快传来了声响。 容氏操着那道强忍着哭声却仍旧齉着的鼻音,问:“谁呐?” 火映透了窗纸,被窗棂分割成一块块的光团,聚拢又分散在沈南宝的脸上,那脸上有说不出的焦急,“小娘,是我,宝姐儿,我听人说三哥哥病得严重,我来看看。” 答应她的是更厉的咳嗽声,咳嗽声里有沈文倬单薄且悲哀的轻唤,“小娘,别开。” 沈南宝还没反应过来这话里的意思,沈文倬便已扬了他那粗粝的嗓子,沙哑地回:“五妹妹,多谢你的关心,我并没什么大碍,就是前个儿吹多了风,着了些凉,病虽是小病,我却害怕将病气过给了你,便不开门让你进来了。” 沈南宝并不罢休,“三哥哥我身子骨好,不怕过病气,你且让我进来瞧瞧你,我……” “五妹妹!” 声音又疾又厉,在闷热的晚风里,像蒸屉的盖儿,兜头罩脸地闷住沈南宝,让她一霎忘了说话。 那声音便缓沉了下来,夹缠一道又一道的咳嗽,“五妹妹,我有些累了……实在没力气同你闲磕。” 像一汪浅水,凉凉的划过沈南宝的心头,压住那因忧切而焦躁的心肠,她垂下眼,笑得戚戚,“我明白了,那三哥哥好生休息,我便不打扰了。” 等走出了衍清轩,主仆二人行走在只有虫鸣的小径里,风月这才就着方方的事发.论,“三公子这是怎的了?怎么几日不见改头换面似的,还同姐儿你说什么‘闲磕’?他这词用得真妙呐,敢情他觉得姐儿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她气炸了,声音都忍不住拔高了,惊到了暗处里的蛙,嗖嗖的,打着鸣往远处逃,剩下一溜夜下漆黑如墨的绿丛稀里哗啦的响。 沈南宝睇了眼她有些后怕的眼神,“早就跟你说了,紧着你那张嘴,就不怕被人撅了耳根子去么,到时候落了罚,我可护不住你。” 风月翕了翕唇,微张的小口含住千言万语,最后却只吐了一句晓得了。 不过这事就算风月不说,沈南宝不提,但沈文倬不待见沈南宝这事翌日便成了阖府下人的谈资,得闲唠一句,也是啧啧的感喟。 “三公子这个是看明白了!其实早先我就想说了,那个顾小娘早先克死了大娘子胎里的四公子,她的女儿指不定也继承她的衣钵,也克自个儿的哥哥呐,不然你们说说,这三公子从前五姑娘不回来好端端,她这一回来,怎么就出了那样的事?” 这话一传十、十传百,最后添油加醋,又精炼了些,落在殷老太太耳朵里,就变成了五姑娘克三公子。 殷老太太因而气惨了,拍着椅搭的冷笑,“我平素是给他们喂多了干饭,叫他们吃饱了撑的?正事不做,竟学会嚼这些话头?” 胡妈妈打了个哆嗦,看了眼一旁大着肚子擦眼抹泪的容氏,唉声道:“老太太,这也怪不得他们,这实在……有些凑巧。” 殷老太太哼了声,“巧合的事情多了去了……” 还没说完呢,就听见容氏声量突高的泣,殷老太太嘴抿了抿,“小娘,你忘了我先前跟你说的?这哭多了肚里的哥儿会痴,你怎么就是不听呐,还哭!” 容氏拭着泪,“老太太,我也不想的,就是忍不住,我一想起倬哥儿肌黄脸凹的……” 她说着就哽咽了起来,一下低一下高,铙钹般的敲得殷老太太心头难受,“谁不难受,我也难受,但这事,是你哭一哭,我哭一哭,倬哥儿病就能好起来的么?” 容氏不语,只管擦泪,姿态却摆得很倨傲,跟那咬定青山不放松的绿竹一般,不成仁必誓不罢休。 殷老太太不禁想到了那午后她掩在锦帕后的笑,眼神微冷,却重重一叹,“倬哥儿的确是委屈了,但那件事我们早就惩戒过了大娘子,她也吃到了苦头,你一向识大体,也明白当家主母牵连门楣,这事不能闹大了,不然叫旁人怎么看我们沈家?不说旁的,就说那知州通判的梁家,他们要是知道了,会不会退了和宛姐儿的婚事?” 容氏一顿,哭声渐小了下来,“我省得的,只是我……” 见她识趣,她嗫嚅殷老太太也不恼,下颌一抬,“在我跟前不必这般,有什么便说什么罢。” 容氏便将那锦帕对折的掖,一壁儿掖,一壁儿说道:“老太太,您也晓得,我是镇日礼佛,是信那些个东西的,早前五姑娘还没回来,我犯那些癔症,你们怜疼我,花了一大笔钱请五姑娘回来,我心里感激着,也因而病好了,现在倬哥儿这般……” 殷老太太咂摸出她的意思,瞠目看她,“你要把五姑娘送回赵家?当初说要她回来的是你,现今要她回去的还是你,你……” 话音戛然而止在容氏‘扑通’的跪姿里,殷老太太骇然道:“你大着个肚子!你不怕把你肚子这个给跪没了?” 容氏一向怯懦,却在这个话上硬仗腰子了起来,“大的那个我瞧着都快没了,小的这个我哪里顾得了。” “你……” 殷老太太窒了窒,一双厉眼在扫过容氏那微挺的肚子上叹了声,“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体谅,但你得明白,当初我们敲锣打鼓的接了五姑娘回来,就是官家也知道她,你这么一下将五姑娘放回去,若是被有心人利用,到官家跟前陈情,阖府都要跟着遭殃,就算没这么严重,但把五姑娘送回去,活生生的一人,定定是要闹出动静的,到时候他们怎么看我们沈家的笑话?” 容氏听了这话,却不颓丧,张着那双洇湿的眼看向殷老太太,“其实也不必送回去,找个理由把五姑娘打发去偏宅子住,或是寺庙,就说她是为了三哥哥病去寺庙祈福,这样也不会落人话柄。” 第一百零六章顺水推舟 这事很快传到了沈南宝耳朵里。 风月急得跳脚,“肯定是那个容姑娘背后碎啐!不是她,这个容小娘怎么可能这么反常?不好好养胎,非得这般兴风作浪?什么克不克的,一听就是胡诌……” 气喳喳地转了头,看到书案边的沈南宝,斜斜的光照进来,她那双眼在辉煌里深宏似海,一下噤了声,戚戚地道:“姐儿,您不要听进心里去,三公子定不是那个意思。” 说出来自己都不相信,三公子若不是那个意思,怎么这般对姐儿退避三舍。 风月惘惘的,转过头,看到自家姐儿还是那副样貌,一声不吭的,怎么看怎么都觉得委屈,委屈委屈,委屈就成了愤慨,她跺着地心厉厉扬声。 “真真是没心肝,没心肝呐!那个容小娘她还记得当初是谁发现三公子中了寒食散么?她而今竟然就这般倒打一耙,她……” 气得喉咙发紧,风月一个劲地捶胸。 捶得两边脸颊绯红,沈南宝这才终于将视线调了过来,闲闲道:“气罢气罢,气死人是不偿命的。” 她一向这样,该恼该怨的时候,平淡得像水一样,无波无澜的。 风月那壅塞在心底儿郁气便如水壳,‘啵’的一下飒飒流逝了,她大叹道:“这真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姐儿您就是不气这个事,也得该想想万一老太太真应了,你该怎么办呐?” 说曹操曹操就到,月洞门的司阍垂着脑袋走近来,“姐儿,长房的人捎来了口信,说老太太叫您过去一趟。” 所为什么自不用猜,只是当沈南宝照例迈过门槛,踅了座屏走到屋内时,却见到正襟危坐的沈莳和彭氏。 殷老太太穿了件枣红色的褙子,见到她进来,招了招手,“宝姐儿,你过来,坐我身边。” 这亲昵的态度叫跟在沈南宝后面的风月心凉了半截,暗啐真真是母子,没事的时候对姐儿不闻不问,甩在荣月轩就跟没这人似的,有事求姐儿的时候和颜悦色、好得没了边了。 但暗啐归暗啐,殷老太太的话,沈南宝现在还不能不听,便乖乖的敛禁步走上去,屈了屈膝,水亮的声口半天娇似的振翅飞起来,“祖母,爹爹,母亲。” 入了秋,日头还晒,碧山长房的息厅因而还是垂着帘,那光便从一道道金丝的间隙里棱角分明地投进来,灼灼的、刺目的,把鼎炉里的香晒得灰飞烟灭了,盘洄出迷离的味道。 殷老太太在这样晦涩的境况里笑眯了眼,“坐罢,先喝口茶,瞧瞧你红彤彤的脸蛋,定是热得很呐。” 沈南宝很受用的一笑,捧起茶道:“我怕热,叫祖母看笑话了。” 殷老太太失笑,“这叫什么看笑话,你怕热是好事,证明你身子骨好,不像那些个姑娘家,生来就畏凉不惧热,你瞧着似乎弱柳扶风、很有楚楚令人垂怜的况味,其实是气血弱,年轻时还觉得无妨,到了老毛病就多了,你母亲就是个例子。” 沈南宝转过头,彭氏坐在下首,正提着嘴角冲她笑,她回了一笑。 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沈莳便有些坐不安稳了,手在椅搭上笃笃的敲,咳唾一声道:“宝姐儿,今个儿叫你过来,原是有事要同你说。” 沈南宝便放下了盏,淡声道:“爹爹说,我悉听着。” 她一向这么礼数周到没得挑拣,又有一张玉琢的脸盘子,乖巧得叫沈莳不好冷脸子,又或是那话有些难以启齿,所以他眉眼打起了官司。 但不管再如何难以启齿,总归是要说的。 沈莳嗽了嗽,直翣着眼道:“你三哥哥的病你是知道的罢。” 沈南宝点了点头,“晓得。” 沈莳便迟迟的开了口,“你既晓得三哥哥的病,你也应当晓得你三哥哥病得有些严重,虽说这其中缘由……咱就都不去说了,就说一点,你三哥哥一向待你好,但凡有什么都得想着你,是不是?” 他说这话时,那双眼含了些殷切的望,和他平常展现的文人的清华气象截然不同,像是清池里掉进了染缸,把清澈见底的水渲染得一塌糊涂,叫人一眼看过去,就能蹙紧了头。 沈南宝很会作样,虽心底夷然,面上却透出和宛又有些落寞的笑意,“三哥哥是待我好,我也担心三哥哥的病,只是近来不知道怎么个的,我去瞧三哥哥,三哥哥总不愿见我,像……像我是什么瘟神。” 她陡然来这么一句,沈莳是没料到的,坐在圈椅里愕然地发怔起来。 还是彭氏接过了话,哀哀地笑,“宝姐儿,你这可是误会你三哥哥了,他是害怕过了病气给你,他是什么人你还不晓得么?” 就是晓得,所以才费解。 他是因着什么?被胁迫了?被容小娘硬捺了?还是什么? 沈南宝垂下眼,并没回答她,但就着一棱一棱的天光看,能看得到那满脸的落寞。 沈莳原没想到她会这样,在他的心目中,这个半路杀出来的女儿就跟顾氏一样,是个没心肝的,是冰做的,别人对她怎么好,她只会觉得理所应当,不会因此感怀。 所以倬哥儿待她好,掏心掏肺的,他总是看不惯,叮嘱着倬哥儿多把心思放在制业上。 而今她竟…… 沈莳眯了眯眸,不可置信,却又觉得这样也好,她既感倬哥儿的好,她便不能反驳。 要是反驳,就是没心肝,就是狼心狗肺! 这么想,沈莳便有了无穷的耐心,“宝姐儿,你母亲说得对,你三哥性子敦厚也良善,你又是他最爱护的,他定是不想过了病气给你,你也别多想了。” 她有一双慧眼,能看得清,就是那坐得端稳,笑得风光霁月的彭氏,她也依旧分辨得出那掩在背地里、不为人知的暗涌。 沈南宝翣了翣眼,漾出清凌凌的光,“爹爹说的是,我省得了,不会再多想了去。” 沈莳因而满意极了,从嗓子里振出一声声的笑,“你明白就好,既这么,我便要同你说正事了……” 他挪了挪身子,手指放在膝前虚拢了拢,“前先时候叫人看了你三哥哥,说这病陡然沉疴得蹊跷,不晓得是不是冲撞了什么,我和你祖母就想着要不要到佛前去祈祈福,求神灵消除你三哥哥周身魔缠,保佑你三哥哥身体康健。” 沈南宝很惊喜似的笑道:“这顶顶好,京畿的建国寺听说最灵,香火也不断续的,爹爹和祖母要祈福,便去哪儿罢。” 又这样,一句话和和气气地撂出来却堵得人嗓子一紧。 沈莳这时哪里看不出她温顺的表面下那冷冷逆反的心肠,他不由得有些窝火,“宝姐儿……” 殷老太太呢,仿佛置身事外般,神情窅窅的,但想到萧逸宸,想到官家,她还是嗽了一声,打断了沈莳的话,“宝姐儿,你爹爹是个书蠹,镇日读傻了去,话都叫他捋不明白,也晓得上疏奏章,是不是也这么叫官家看得云里雾里,一筹莫展的。” 沈莳怔了怔,恍然了什么,刚刚还古板方正的一张怒容一霎没了。 殷老太太却不看他,只管牵过了沈南宝的手笑,“我和你爹爹意思呢,是想着毕竟这病,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遂这么一会子的祈福是不大能见得了效的,便想着要不寻个人到僻静点的寺庙替倬哥儿吃斋念佛,这样也显得更诚心些。” 像是怕她不答应,彭氏附和道:“你二姐姐要准备着婚事,你大姐姐这不及笄了还犯愁着与人说嫁呢,就想到了你,倬哥儿又待你这么好,我们觉着你应当是愿意的。” 沈南宝哦了声,却没应这话,只是抬起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直勾勾的看向彭氏。 她今个儿还穿得那么素净,青烟色的隐花裙,坐下来,迎着光,那裙上勾纹细密的针脚便像蛇一般的徐徐蜿蜒,凉滑的爬进彭氏心腔,脉得她陡然的一哆嗦。 反应过来,沈南宝却已低了眼,唱喏道:“我自是愿意,我回来这么些时候,三哥哥是对我最好了。” 轻渺渺的一句话却堵得在座的人说不出话来。 但不管如何,她应了便是极好,回过神来的彭氏心有余悸地捵着脸皮笑,“宝姐儿是个温情的人呐,早先你爹爹还想呢,你会不会担心寺庙偏僻,害怕而不愿意去,我当时就替你言声,说你绝不可能的。” 绝不可能。 是她绝无可能不答应。 沈南宝虚虚应着,这事便这么应下来,日子就定在后日,去金陵由早些年沈家闲置的田地修辟出的静安寺。 名字听起来响当当的,似乎是顶有名的来头,但就是风月也知道,这寺庙怕就是个荒苗,半夜睡在里面就是不担心那些个闲汉贼盗,那也得吃惊受怕那些耗儿,会不会跳上床来咬这么一口,得个鼠疫什么的。 风月气不过,稀稀拉拉的一双眉扭曲得不成样,“姐儿,您怎么就答应了呢?就是答应,您怎么不反驳一下,叫他们送你去好点的寺庙,譬如京畿的建国寺什么的……” 第一百零七章室怒市色 沈南宝端起盏,丰润的唇畔碰到盏沿花似的绽开,“你以为建国寺就好了?那里人多口杂的,要是中了陷害,你都找不到罪魁祸首。” 风月听了有些惘惘的,“所以,就只能如他们所愿去那个劳什子的静安寺?” 沈南宝嘴角轻浅一捺,捺出无可奈何的况味,“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她原以为这么搪塞过去,风月大抵也如常一般,哀哀些辰光便重振旗鼓、展望日后了,没想这次风月站在那儿,指尖轻轻抖了抖复拢紧住,嗡嗡地说了句,“姐儿,还是有办法的。” 沈南宝讶然,还没来得及问,风月便抬起了头,目光灼灼的,明炬一般探着她,“萧指挥使。” 许久没有听到这样的称呼,以至于沈南宝怔在了那里,脑海里却河翻水翻的翻腾出那人的面貌,那精瓷的指尖挑起茶盏,冲她风光霁月的笑。 沈南宝似乎被茶烫着了,一霎撂了盏,杯身溜出了碟,滑出玲珑的脆响,沈南宝的声音在这样声响里火烧火燎的疾,“你好端端提他做什么?” “姐儿。” 外头踅进来一人,像布帛撕裂,将方才和现下扯裂出截然不同的景象。 沈南宝在陡然静谧、沉闷的屋子里心头一窒,审慎看着方官,试图能从她的丝毫神情里看出她到底听没听见方才的话,但她垂着脑袋,浓睫将她眼底的那些光都含住了,沈南宝只得泄气地问:“怎么了?” 方官道:“郑妈妈来了,正在外头候着呢。” 风月方方还凝着的神情一瞬间怒张了起来,“讨了好关起门来只管掖嘴笑罢!还这般上赶子来炫耀呐,真是看不得她们应楼阁那样!” 看不得归看不得,人还是得请进来,郑妈妈到底是彭氏跟前的老人呐。 沈南宝眯了眯眸,眸底沉沉恍若敛着妖魔,随着郑妈妈的登门入室一霎拨开云雾见月明,笑得水光潋滟,“郑妈妈好容易来荣月轩,请坐。” 说着,吩咐恨着一双眼的风月去斟茶。 郑妈妈活久见了,练就出一双锐利的眼,还有一张不啻城墙的脸皮,遂眼瞧着风月那搓着的牙花子,也笑得缓缓和气,“五姑娘客气了,小的不过下人罢了,受不得这样的招待,何况小的此番过来是受了大娘子的嘱托,不敢怠慢。” 沈南宝顺遂问一句是什么嘱托,郑妈妈虾着腰道:“大娘子说姐儿不日就要去静安寺,想着那里偏僻,怕是用具都缺漏,便特特儿叫了过来问问姐儿要不要预备着什么物件儿,若是有的话,她便吩咐人去买办。” 风月暗啐让你们买办,只怕是一瓯一瓯的鹤顶红,生怕毒不死姐儿! 沈南宝呢,嘴唇边还是含着那点笑,如落花在水面泛起的阵阵涟漪,“多谢大娘子考虑周全了,不过这一时半会的,我就是想些物件也都不甚全面,不妨这样,郑妈妈且先回去,等我细想一晚上罗列在纸上,再叫人给你送过来?” 郑妈妈明显身子一颤,那垂着脑袋上抬了一瞬,看见沈南宝正酽酽笑着,一副很磊落的姿态,煌煌如天光,看得郑妈妈那些心思有些无所遁形,忙忙埋了首,“那便照五姑娘这么说的做。” 说完便要退下,只是行到门前忽而想到什么了,郑妈妈突然顿住了,转过身朝沈南宝说道:“五姑娘房里可是还记得悠柔这么号人物么?” 沈南宝点了点头,“记得,前阵儿不是申老太太来了?我瞧她们人手短缺,便将悠柔她们拨到了舒迟院,可是发生了什么?” 郑妈妈站在槛前,因背对着阳,神情迷迷滂滂的,又身处在那片啁哳里,声音也仿佛荡在了天远之外,渺渺的,惘惘的,有些不甚真切。 “她手脚不干净偷了容姑娘的佩环,被发卖给人牙子了,就前儿的事,小的是想起先前五姑娘那不见的折股钗,就突然说这么一句罢了,天色不早了,五姑娘忙您的,小的先退下了。” 郑妈妈这次是真的走了,那枣红色的身影转过月洞门,掠过几枝欹斜的枝桠,发出蛇吐信一样缠绵低洄的声。 就是站在廊下的沈南宝都能听到那冰冷、单调的瑟相。 风月从旁踱上来,觑了眼她那显山不露水的侧脸,抿了抿唇,那到口的安慰便囫囵的又按捺下去了。 其实姐儿也很自责的罢。 虽说姐儿从不表露,虽说那些个人也都配得上‘自作自受’一词,但不管如何从先前纾华、浣心,再到现在的绿葵、悠柔,哪一个不是因着姐儿内心的恨所牵累进来的,所受到的‘无妄之灾’? 她想得深,哀致的神情便没遮没掖的落在沈南宝的眼里。 沈南宝不由得笑,“怎得?觉得我很可怕?牵累了那么多人?” 风月忙忙摇头,“怎么会?小的……就是担心姐儿,那些人零落这般结局是活该,但姐儿心肠良善,看到她们因自己的反击遭到了报应也势必会因而有些愧意罢。” 沈南宝默然,转过头,视线流连在正晃晃悠悠的秋千上,油亮亮的横板反射出逼仄的光。 她因而眯缝了眼,含出的一线清光里仿佛囊括了三千世界,贪嗔痴恨皆在其中。 “我只是觉得她们做了那么多事固然可恨,可是当我听到她们受祖母,受漪姑娘叱骂的时候,我就仿佛看到了自己,发现好像我同她们其实都一样,都是身不由己,所以不得不行这么做罢了。” 风月听不太懂,站在落日余晖斜进来的那片光景里歪了脑袋。 小径那边,方官踩着昏黄的光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近来,走到沈南宝的跟前,屈了屈膝,“姐儿这是挥出了拳头,却打到了自己,所以不舒服啊。” 轻轻的一声,惹得沈南宝眉目一深,继而嗤笑,“你耳力倒是顶好,这么老远都能听见。” 方官咂摸出她的言外之意,方正的眉眼里没有一丝被揭露的慌张,她反而很平静的抬起头,目光笔直如茅的看向沈南宝。 “姐儿,您想去静安寺么?不想的话,主子可以帮您。” 耳畔的风愈发的大了。 疾疾厉厉,乘着一片摧枯拉朽的呼啸,刮得沈南宝惊心动魄。 那院子里的秋千也因而摇曳出支啦支啦刺耳的声响,能叫人听着蹙紧了眉头。 反应过来,才发现,根本没什么风,是心头的风在作祟,掀起了千丈高的巨浪。 沈南宝忙不迭地避开了目,“不用了,我已经受用怹太多的恩情,再承情下去,我都不知道怎么还。” “还,我这个施援手的都没想着要她还呢,她自个儿算盘倒是打得精,每一项巨细都算得如此清楚,她怎么不去做那个算账的?” 萧逸宸站在书案边,一迭的冷声撂出来,跟寒天的石子掷出来般,砸得底下泥首的坤鸿又疼又觉得冷,忍不住地缩在那方寸之地里蹀躞。 抖是抖,但话不能不应,遂坤鸿忍着牙齿打架,弱弱地道:“殿帅,五姑娘是小娘子……她这怎么好去做那个算账先生呐,抛头露面的,名声会被糟蹋的。” 萧逸宸简直要被坤鸿这句话噎死过去。 他难道还不知道这些么? 他未必真是要她去做算账先生么? 他怎么有个这么……脑子塞满了泥浆的手下? 亏他先前还觉得这个坤鸿靠谱、稳当,是一把好刀,用起来得心应手。 而今看来是他眼拙了,这哪里是好刀,分明就是把火炬,从前迎风,火烧火燎,涂得他心满意足,现在逆风了,便转头来烧自个儿了! 他不由冷笑,那声线戛玉敲冰似的,一字一句往外渗着冷气,“你倒是慧眼识人得很呐!” 俯首在地上的坤鸿哪里听不出他的怒意,但他确确实实很委屈。 你说他一个大汉,平日里不是蹲马步、操刀仆射增强膂力,就是吆五喝六同一帮子坦肩露乳的效用们一并吃酒骂啐,哪里懂这些个弯弯绕绕。 这不是等同叫一个膀大腰圆、虎背熊腰的大汉坐在灯下,舔着线头,就一根玲珑小银针在那里刺绣嘛! 坤鸿嗒然着,绞尽脑汁地秃噜好话,“小的不敢,小的哪能配上这词呐,小的生了颗被猪油蒙了的心,也眼孔子浅,笨嘴拙舌更不在话下,所以说出来不讨人意,主子心底儿也是知道的,遂没叫小的做那些个把臂周旋的事。” 这倒是了。 当初码头上那么多抗袋的人,萧逸宸唯独挑中了他,就是看中了他光膀子下的矫壮、实干,后来发现他空有孔武,却没有八面,所以便留在了自个儿身边,做只听吩咐的手下了。 怎么就刚刚一听到那小丫头片子的事,就把这些抛在了脑后,没头没脑的气愤了呢? 萧逸宸抚额,落了阴影的那双眼涌上一股子嘲讪的光彩。 坤鸿抬首时,瞧得清清楚楚,心里有了些忐忑,却还是硬着头皮问:“那……主子,五姑娘那事,还帮不帮呢?” 视线里,那躲在阴影里的目光睨斜了过来,冷冷的,刀一样,戳得坤鸿心在腔子里使劲蹦跶。 坤鸿闭紧了嘴,把头埋下。 他觉得他又说错话了。 第一百零八章旱威为虐 这么会儿子话的功夫,火烧云已有了下潜的趋势,不少云爿已从那汹汹火势里挣脱出来,挣脱得不利索,便红一块白一块地映在穹隆,投在窗户纸上,像窑子烧坏的瓷釉,分散出残垣断壁的景象。 萧逸宸放下手,眼底在这样的光下,错落出萧瑟的况味,“不了,她不要我帮,我硬插手,反倒讨嫌了。” 语气带着微冷的黠,仿佛气盛得很,但谁听不出来言辞间的自我挽尊? 坤鸿心底有些不是滋味,暗琢磨到底是堂堂的殿前司指挥使,还是官家的宠臣,平日里走哪儿哪儿不是呵腰的恭敬讨好,这临到了沈府那个五姑娘跟前,怎么就跟看长辈眼色的小孩,长辈怎么高兴,高兴露几颗牙齿,他便提了嘴角露几颗来笑? 怪不得那些个戏文里妖精都是小娘子们,可不得都是小娘子么,又漂亮又勾人,勾得人魂飞魄散呐! 简直太可怕了,他决绝不碰这玩意! 不然怎么死的都不晓得。 还有那个方官也是,竟然还让主子这么泥足深陷! 他得让主子清醒清醒,别真像那些个戏文里痴情的书生、大能,历经千辛万苦,没死在敌军的刀下,却死在了小娘子的石榴裙下。 坤鸿这么一想,劝诫的话头掖都掖不住得往外撂,“主子,前些时候您不是叫小的去寻陈小侯爷的梳拢?您可还记得么?” 萧逸宸点了点头,“这事你办得不错,也幸得他日日打茶围,结识了不少痴女,这下一窝蜂地到他府上去寻隙,听说那老侯爷也因此气得病榻了,不晓得他头疼成什么样了。” 最后一句脱口迸出了笑,轻浅的,短促的,小孩打架似的,我赢你一头,偷偷的躲着幸灾乐祸,乐得没边了。 坤鸿惘惘的,有些咂然,有些不可置信。 萧逸宸视线划过来,正见着他这副模样,明白他肚里那些官司,“我晓得你想说什么,陈方彦到底是官家亲授的左曹职事官,不好好备仓廪,修水渠,行下放粮,却直顾分身暇顾这起子事儿,官家若是晓得这事必得大怒,官家一怒,势必调遣枢密院那个一撇胡下来查办……” 敢情自家主子清楚的很,也知道自己在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既如此,主子怎么就还不明白那沈府的五姑娘是毒花,开得越漂亮,就越毒,能毒害了他? 但这话不能说,一是因着身份,二是这种事得靠自个儿悟, “那陈小侯爷那边……” 萧逸宸指尖点了点书案,敲节出徐徐轻缓的迭声儿,半晌,他才开了口,“便先这么罢,点了火,就任风自个儿把他吹大罢。” 坤鸿吁了口气,心道还好,自家主子倒还没被迷得那般五迷三道。 轻微的举动,到底没逃过萧逸宸那双锐眼,他不由得心沉了沉。 ‘天下之兵,本于枢密,有发兵之权,而无握兵之重;京师之兵总于三帅,有握兵之重,而无发兵之权。上下相维,不得专制。’ 这是官家当年亲自下敕,委派枢密院与三衙的权与重。 所以旁人只看着他统领千军万马的威风,却不晓他每每与枢密院使把臂周旋的曲意柔顺。 更不明白,这官家的心思深沉,如渊薮,窥不见底,做他的宠臣哪有那么容易的? 至于,外人所道官家对他父亲的悔愧。 哪有什么悔愧。 当年官家赐死宸妃温氏,那流出的半滴眼泪也不过是为免万民觉得天子冷心,官家无情罢了。 他哂了哂,轻微的一声,像刀锋划过寒风。 吓碎了坤鸿的心肝,努力埋着头,手指紧紧扣着墁砖缝,索性萧逸宸再没说什么,只让他退下。 坤鸿如蒙大赦,脚尖刚刚落在门槛,一口气还没松下来,萧逸宸一句‘回来’,又把他拽进了冷窖。 他怯怯地低着头,听着萧逸宸道:“这天日益的热,你紧顾着手上那几处京畿的瓦铺,别没得叫人中谒了去。” 说完,萧逸宸不自在地抻了抻领褖,嗽了两声。 坤鸿眨了眨眼,神情讷讷的看他,“主子,那些个地痞哪里那么脆弱的,前个儿三伏都顶着日头踢蹴鞠呢,您就甭担心他们了。” 萧逸宸嘴抿得紧紧,视线锥子一样凿向坤鸿。 坤鸿心头一个蹦跶,瞬间明白了,主子哪里是担心那些个莽汉呐,明明就是叫他注意着那赵家老两口。 真真是好。 上赶子讨乖。 主子没救了! 坤鸿的忧虑到底没传入沈南宝的耳朵里,她只是又从方官嘴里听到了萧逸宸对自己养祖父养祖母的照顾。 方官见她听了之后,兀愣愣坐着,连忙调笑道:“姐儿,主子说了,这些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姐儿自不必挂怀,再有什么困厄还是照旧的说,主子能帮尽量帮。” 那丸红日才爬上树梢,从墙垛那头斜斜打过来,将屋内分割成两个世界,沈南宝坐在那片光亮的地界里,轻翣了翣眼,眼上的浓睫像一把金箔做的羽扇,扇子垂了下来,连同脸上那点笑意也抿就了起来。 “怹不计较,那是怹大方,心胸宽广,但我不能不铭记在心,也更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硬仗腰子的索求。” 方官便不说话了,转身走到暗处继续挑拣着沈南宝日常要用的物什。 风月按照吩咐又从阿斯门循了回来,她跺着脚,搓着牙花子,“那个大娘子借着给姐儿买办的由头,这人一摞一摞的出去,又一摞一摞的回去,那阵仗跟亲女儿出嫁似的,生怕别人晓得她怠慢了姐儿。” 最后小小的恨齿一句,“惯会做样子。” 彭氏一向这样,展示自己的胸襟和为人子母的慈爱,沈南宝见惯不怪了,捵着衣衽,语气平静而轻淡,“她要撑门面,你便让她撑,我们自个儿捡着好就是了。” 说得也是。 姐儿罗列的那些她有瞥过,里面动辄都是几十两的值当,数目又多,平日来用或是日后作为嫁妆都是能行的。 一双眼奕奕的,滴溜溜转,沈南宝哪里看不出她心底儿的那些小算盘,便笑,“想什么呢,我用她的不嫌埋汰?” 说着,努了努首,示向里间的方官,“不日就要启程了,东西多,你去帮衬一下她,别免得漏掉什么东西。” 风月不由纳罕,姐儿这一趟也不过是去替三公子祈福罢了,真有必要带这么多去么?不嫌累得慌么? 但转念一想,毕竟都给大娘子罗列了那么多的买办,这不装装样子落人口舌,也得细想想人去楼空后,人会不会来院子里将这些搜刮进自个儿的囊中呢。 这么一想,风月动作愈发利索,那架势仿佛要将整个院子搬空了去。 日子就这么慢悠悠地晃到了临行这日,沈南宝起来时,天还未亮,高而阔的穹隆拢着稀薄的蓝,隐隐能听见几声虫鸣。 风月一壁儿钩着罗帏,一壁儿道:“马车已经在角门候着了,大娘子说了,姐儿这次去祈福虽说值得称颂,但自家唯一长孙身子弱,还弱得叫自家妹妹动辄抛头露面,传出去到底不好听,也耽误以后说亲,遂不必要大张旗鼓了。” 风月这次没有搓牙花子了,也没有愤慨了,大抵是见惯了宅子里这些时不时的小伎俩,明白这些除了让你怄心一阵儿都不能让你伤筋动骨,所以就不再自讨苦吃了。 又或是快要离开这污遭的地界儿,不必镇日见这些晦气的人和事,所以由内而发的高兴起来,也不计较这小小的、一点微不足道的事。 但不管怎么,随着那一道车帘的垂下,将那些人的面貌遮住,沈南宝的的确确可以稍微心头畅快一点了,至少,不必每日那么觉得碍眼了。 风月见她嘴角淡淡的靥,也忍不住粲齿,将早就备好的冰镇饮子递过去,“虽说这次过去只是短暂的,但至少有一段时间能享清闲了。” 只是这样淡淡的喜悦很快被车马劳顿给冲散了完全。 这些都还好,更令人难受的是那头顶的毒日,晒下来,照着马车,人坐在里面就跟坐在蒸屉似的,闷得头昏脑涨,几欲窒息。 至于先头从府里准备的镇冰早就用完了,那凉饮也在日头的作用下,跟热腾腾的茶似的,一喝一个嘴燎泡。 沈南宝一惯怕热,也因而在赶路的第二日便不出所料的中暍了。 这下把风月急得团团转,问了车把式,最近的驿站也得傍晚才到。 “等到了那个时候,姐儿人都没了。” 风月忍不住怒喝了起来。 那车把式呢,在沈府做工了经年,仿佛也养就了一副骨亢之气,听到这话,言辞极尽冷嘲热讽。 “风月姑娘,你要发火别冲俺发,俺就是个赶马的,又不是那个神仙罗汉,能给你一眨眼的功夫飞到驿站去么?其实话又说回来,还是五姑娘身子太弱,这才走了多久,人就怏了。” 说道末还啧啧了起来,那轻微的讥诮,听得风月兜头彻脸的红,还没反驳呢,轿内传来低弱的一声唤。 第一百零九章奔车走卒 风月脸色一变,忙忙掀了车帘进去,就着锦帕给沈南宝额上拭汗,“姐儿,可是要喝水?” 那水烫得很,入口能叫人打心底的烦躁,沈南宝摇了摇头,“你去请车夫寻个阴凉僻静的地方,歇一歇脚。” 风月虽不情愿,却只有照做。 车把式还是那副轻描淡写的面孔,扬着鞭说一声知道了,便再也不用正眼瞧风月。 风月不免气恨,扶着沈南宝躲在树荫下纳凉时,脸拉得老长,撞进沈南宝惺忪的眼,惹得她迟迟的笑,“小性儿,同他置气做什么?” 她声音有气无力,仿佛下一瞬就能断了似的,风月便不好同往常一般同她闹,嗫嗫嚅嚅的,手绞着衣衽搓成麻花的样式,“小的就是瞧不惯他,姐儿都这样了,还说那样的风凉话……” 沈南宝虚虚拍了下她的手,“大娘子支派的人,能有多好,快把嘴扬起来罢,别出了沈府都还捺着。” 手还在徐徐拍着,一阵风来,苍劲的绿叶抖擞出瑟瑟的声响,那些均匀分布的天光便都支离破碎起来,琳琅满目,带着灼痛人的力度。 沈南宝眉心细弱地一蹙,先前积攒的舟车劳顿仿佛在这一刻涌了上来,脑子昏昏沉沉的,睡意漫上来,耳畔风月的声音跟着浸在了水里,嗡嗡哝哝的,她听得不真切,却没力气去管顾。 就这样罢,暂且不去管,她自重生回来就没好好休息过,趁着现在睡一觉,醒来之后再细想那些事罢。 清秀美好的脸架子,因中暍从额头一路到脖颈都像被火光拢着,发红得厉害,随着眼睛的一闭,就差蹬腿那么一下了。 风月急得煞白了脸,在地心跟个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转着转着,转过了眼,瞧见车夫在那里就着水囊大口大口地解渴,方才被的怒火,止都止不住的从细厄的喉咙里喷薄出来。 “你这下满意了?高兴了?可以志得意满回去禀告大娘子,你多忠心呐,因着她的吩咐你的谨遵姐儿晕了!” 车把式睇了眼闭目的沈南宝,那兜头彻脸的红,常年马足车尘,一看便晓得是中暍了。 他心里惶惶的,没了方才不可一世的神情,磕磕巴巴地道:“你胡嚼些什么呢!俺……” 到嘴的辩驳支棱不起来,听得愈发让人觉得心虚。 心虚是实在的,毕竟他确确领了彭氏的令,叫他不必多管顾五姑娘,遂一路也没管路途的颠簸,日头的毒辣,怎么能磋磨了人就怎么的来,反正他皮糙肉厚的,都习惯了,能在大娘子跟前讨得了好才是正经的。 但这话怎么能说,说出来不就是自寻死路? 打了个囫囵,车把式又硬仗腰子的一啐,“是你们催着赶路,俺才马不停蹄的,这会儿子反过头来怪俺了,当真是好话全都叫你说尽了!” 风月气得又笑又哭,直顾点头赞叹,“好好好,真真是好一条衷心的狗,且到你家主子跟前摇尾巴,看看五姑娘遭事了,她还得不得认你这条癞皮狗。” 车把式身子一怔,后知后觉的明悟了起来,五姑娘虽说不讨主子们的喜欢,但怎么都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这要是出事了,往衙门跟前一击鼓,到时候大娘子能护着他? 只怕先下手为强,将他埋哪个旮旯喂野兽都不知道。 车把式浑身打起了哆嗦,当即哪敢再话,仓促爬起来,“再吵下去,五姑娘命都没了!我先去河边打些水,你先将就着水囊那点的给五姑娘擦拭晾凉,我再去河边打些水来,你记得掐人中、合谷……” 那声音越来越远,抬眼一看,人已经跃到了老远。 风月自不去管他,惶惶收回眼,照着车把式的话用水囊的水濡湿了锦帕,将沈南宝能拭的地儿都拭了一遍。 待要拭第二遍时,水囊里的水已经倾囊殆尽,一种空前的绝望摧枯拉朽般的袭来,风月抑制不住地哭了起来,“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呢,明明先前还好好的……” 耳畔打来厉厉的风,刹住了风月的哭,还来不及反应,沈南宝就被人拦腰搂起。 “姐……” 被泪水泡模糊了的眼眶映出一张风光霁月的脸庞,风月惊住,不由翣了翣眼,眨巴干了眼泪,却没将眼前的人儿眨巴了去。 她讷讷的,泥塑木雕地杵在地心,看得那本就单寒的嗓音越发凌厉如刀,“傻了不成?还是要叫你家姐儿晒死过去?” 这么一句,叫风月回过了神,至于堂堂萧指挥使为何出现在这等僻壤里,又为何恁般清楚姐儿的病症,她都没顾得上问,只寻着他的步子跃进了轿内。 轿子里放了镇冰,一掀开帘子那丝丝的凉气四面八方地要往人毛孔里钻,钻到人心坎里去,激得萧逸宸浑身战栗。 他不明白。 他不过就是来迟了一点,只是一点,怎么就发生了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了? 早知道昨个儿瞧她不舒服就不该置气的,就不该存那些个念头。 什么吃点苦头才念得好。 这人都没了,拿什么念,魂魄么? 他就该叫人偷摸地往她轿子里放点镇冰的…… 越想越愧疚,但这时容不得他这些慈软心肠。 他退了出去,看着那濡着泪的风月,“你将你主子的衣服松开些,用冷水擦一擦,这里没人会过来。” 说完,自顾走到了一丈之外,转过身看到风月很快撂了车帘跨进去,萧逸宸这才恍惚晓得匀一口气,他撑在树旁,一掌拍下的力度,打得枝颤叶摇。 瑟瑟的声音带着尖锐的力量,划破了他的心脏,所有的血液、温度都从那条缝里透出来,叫他乏力、冷战得厉害。 那不知道是汗还是泪的,又或是都有罢,反正腌渍得眼睛发疼,他睁不开,他捂了捂,愈发的刺痒起来,身旁就此传来一道轻微的足音。 “主子,那车把式汲水回来了,寻不到人正四处找。” 白洁细长的手微微屈了起来,精瓷的嘴角隐线起一丝笑,“怎得?遭枢密院磋磨得,你而今竟胆小得连个车把式都怕了?” 杵臼忙忙道不敢,“小的就是就是怕行踪败露……” 话刚刚脱口,就已自知失言,忙忙跪了下来请罪。 萧逸宸视线下乜,炎炎的境况里,他的嗓音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过来的,凉寒且寡情,“那个车把式护送有怠,又把人弄丢了,以死谢罪都不为过,还须得着我们惶惶忧切行踪泄漏么?传出去叫其他两衙怎么笑我们殿前司?” 末了,轻浅一笑,那锦衣下的白皮儿,清隽的面貌,本来是温润儒雅、翩翩小郎君的模样,却不知为何,有一种吃人的架势,能叫人看得头皮发麻、心惊胆跳。 杵臼深埋了头,到底是经年跟着萧逸宸的,知晓他话里的深谙,当即道是。 对面那双眼睛终于含了点融融的暖意,化去了一半的凉,萧逸宸抬起头睢盱天际,刺目的光针刺的锐芒,他眯觑了眼,散漫地道:“咱们殿前司好歹恶名都揽全了,别没得空有名而不符实,白白的委屈了自个儿才是。” 杵臼明显身子一颤,又道一声明白,便起身循着方才来的方向又踱了回去。 宽阔的地界里又只剩他和那辆马车,他们之间隔了道宽阔的草丛,一眼望过去,茫茫的,只有在视线扫到那辆车时,心头才像是被什么牵扯住的,勾起密密麻麻的疼。 疼罢,的的确确是心疼。 气罢,也真真儿的生气。 多大一个人了,跟小孩似的惧那点的热,连水都不喝。 还有明明晓得人车把式有意磋磨自己,那就找由头怼回去,平日里那么机灵一人不是,怎么一出府就跟脑子放在了府里似的,任人捏扁搓圆,真的是……他都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好。 他愣神的时候,里内传来风月破涕为笑的声音,“姐儿,您醒了?” 萧逸宸听到自己的心砰砰剧烈的撞击,他大步走过去,负着双手,尽力维持着平日往外显露的端稳持重,但心底儿的焦急操纵着脚步也急促了起来,风搅乱了盘好的发,参差出毛茸茸的几缕,他在风里些微的急喘。 他在风里捕捉到一丝轻微的呢喃,“这是在哪儿呢?” 风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是在萧指挥使的轿子里,姐儿您晕倒了,小的正不知道怎么办呢,萧指挥使就来了……” 外头响起徐徐有力的敲击,透进来戛玉似的嗓音,“五姑娘,我能进来么?” 沈南宝才醒来,脑子像掉进了混沌里,乱麻得厉害,刚要开口呢,风月却着急忙慌地替她掖起领褖,一壁厢地道:“姐儿不管如何不情愿,还是见一见箫指挥使罢,没有她,只怕您现在都游走到了地府界儿去了。” 沈南宝蠕了蠕唇,有些没好气,别过了脑袋,点了点头。 风月以为如她所想劝动了自家姐儿,实则不知道沈南宝心里正正啐骂着她。 到底是殿前司的指挥使,这耳力听达百丈,她这么细细弱弱的一声,自以为掩着帘子人听不到,实则是听得清清楚楚! 这下倒好,欠了恩情不说,还添上一笔狼心狗肺的账。 果然,那道帘子被人挑起,露出萧逸宸那张玉樽的脸,脸上的神情活像谁欠了他几百贯! 第一百一十章流水无心 沈南宝心头虽一惊,面上却懒懒牵了一笑,“多谢殿帅出手相助,外头晒,殿帅且先进来再说。” 因刚中暍过,脸上、眼梢都还透着红,半卧在那片昏暗凉爽地界,迢迢看过来,竟有一种秋波相渡的况味。 掖着轿帷的指尖虚虚拢住,萧逸宸偏过脸轻嗯了声,从那片光瀑里俯身踱了进来,坐下时却不忘哂然一声,“幸得好五姑娘是个记恩的主儿,不若只怕是用‘三岁不同席’将我打发了去?” 轻轻的一声,叫风月忍不住战栗,只管扶着沈南宝起身,眼观鼻鼻观心地把视线守住,不让它乱觑。 但即便如此,活生生的一人,挺在这狭窄的民轿内,依然很扎萧逸宸的眼,抿紧唇,攥着拳,每一丝神情都写满了他的不虞。 沈南宝呢,看见就当没看见似的,靠在车围上,闲闲地一笑,适时帘拢被风吹起,散进来一片天光,漫上她的脸,发出瓷釉一般令人炫目的耀白。 “殿帅说笑了,好歹这是您的轿子,我再怎么顾忌这个,那也得是我走人,怎能打发您呢?” 萧逸宸看着她,那五官生得多灵动啊,可是为什么说出来的话那么气人呢。 为什么非要这样牵五扯六,同他划干净界限? 明明先前她还同方官说那些话,为什么转过头就全变了样呢? 难不成她后悔了? 还是她觉得这份感情见不得光? 疑惑在心里酝酿成了千丈高的巨浪,拍得萧逸宸脑袋嗡嗡的,全然没了具体的思考。 他麻木地抚摸着蹀躞带上的玉瑞兽佩,凹凸的纹路膈着指尖,仿佛膈应到了心里去,和那些愤怒啊、酸楚啊凝实成一根根的线,穿过他的四肢百骸,将他做成提线木偶,任由摆布的拍出那枚玉佩,质问她。 “五姑娘,当时你还玉佩说的那些话你还记得么?” 清脆响亮的声,震得风月身躯一抖,沈南宝脑里刮起了狂风。 沈南宝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发这样的问,还用那样的眼神看她,那种纯情小娘子遭风流小郎君轻薄后的满脸怨念。 她嗫嗫着,迟疑地点头,“我当然记得。” 挺好,记得就好。 他就怕她开口说个不记得,堵他个倒噎气,把先前那些全都搪塞了过去。 她既然敢作敢当,那么他也就不迂回斡旋了。 萧逸宸嘴角浮现一点笑纹,“那五姑娘,你当时说的是什么,可否再说一遍?” 沈南宝翣了翣眼,有些不可置信,“再说一遍?殿,殿帅,您确定么?” 看到萧逸宸笃定的点头,沈南宝心头更为纳罕,直用一种鲜异的眼神看他。 那话又不是什么好话,他怎么非要再听一遍呢? 是平日里听多了那些漂亮话听出了怪癖?好这一口?爱听人埋汰? 她也不是没有这个成人之美,何况这样就是动一动嘴的事罢了。 但那话之前是由方官转述,所以说出口的时候,并不觉得那么的难以为情,但而今这么两两相顾着,倒有些说不出口了。 沈南宝埋下头,局促地搓起手指,甚至在忐忑他让她再说一遍,是不是想趁机寻她话柄好教训她。 但她那低眉不展的模样落在萧逸宸的眼底,却是羞恼的表现,羞恼他这么刺剌剌当着风月的面问出来,羞恼他明明心知肚明她的心意还非得再问一遍。 萧逸宸明白小女儿家脸皮薄,不像他们喜欢就说出来,若是先前,他倒还能体恤,毕竟在这些事上总是要男子更主动些。 但他主动,她却后退了,并且一退就是十万八千里,比那个猴儿翻筋斗云还厉害。 都不要承他的情了。 所以他不得不逼她说出口。 说出口了就好了,所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套在小娘子身上也适用! 萧逸宸深然想着,转过眸看见一旁装聋作哑的风月,挥了挥手,“我和你姐儿有话要说,你先退下罢。”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虽说是在僻壤,但谁知道会不会被人看见,再添油加醋地说一番呢。 沈南宝一下握住风月的手,朝萧逸宸涩涩地笑,“殿帅,也不是什么藏私的话,风月听了也就听了。”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极为艰巨的决定,紧紧闭上眼道:“其实我那日还这玉佩也没说什么,就只是觉得这玉佩向来是定情之物,殿帅您交给我,显得有些不伦不类的,何况这要是被有心人瞧见,指不定怎么传呢,我是还好,名声就这样了,有没有人娶我我都不在意,但殿帅可不一样,您且得娶妻生子呐。” 一番话又长又多,她竟是一个囫囵都没打的一口气说完了。 说完,她悄悄把眼睛睁开一条缝,从那条缝里细细地觑萧逸宸。 他好像受到了极大的震撼,端坐的姿态都僵挺了起来,在那片晃荡的天光里,目光笔直又散漫地盯着前方。 沉默,可怕的沉默。 似乎都能听到冰鉴里镇冰融化的声音。 沈南宝忍不住地滚了滚喉咙,一口气还没匀净呢,萧逸宸突然把目光调了过来,凌厉得仿佛一把刀,能剖开她的皮囊,剖出她的心肝把玩。 沈南宝便连气都不敢吐了,紧紧靠着轿围,等待他下一瞬的凌迟。 他的确凌迟了,只是凌迟的这把刀有些不成样子,一点也不尖利,削铁如泥,反倒还透出一股子酸涩凄凉的况味。 “五姑娘,这就是你当时说的话么?” 沈南宝有些不敢直视他,却点了点头,“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我当时觉得,殿帅……玩笑开得太过了,长此以往,对谁都不好,还不如……划清了界限的好。” 所以,什么喜欢他,什么惆怅,那都是假的?她从来就没有这个心思? 这样的认知一浮现在脑海,巨大的怒火就从四面八方涌上来,把他拢在那方寸的地界里,要把他燃烧殆尽,他都不知道现在该怪谁,怪方官的误导?还是怪他自个儿自作多情?还是怪她? 应当是更怪她罢。 怪她跟个木头桩子,他替她做了那么多,她却一味的装聋作哑! 为什么?觉得他不是良人?和别人一样觉得他杀了那么多的人? 脑袋疼,一圈一圈的,扩散到四肢百骸,又抓挠不到,那种无力让他又气馁又气愤,一双目也喷火似的,看得沈南宝有些无所适从,不禁挪了挪身子。 “殿帅您帮了我那么多,那些情我以后定会好好报答殿帅您的。” 报答。 拿什么报答? 财?他有。 权?他也有。 他唯独没有的是她。 而她能给的,他看得上眼的,也就有她自己罢了。 但她却不想给,跟他说一些可笑的、虚无缥缈的报答。 他想得越深,神情越发的冷,看得沈南宝一颗心都在腔子里痉挛,“殿,殿帅,我休息得足够了,便不鸠占鹊巢,叨扰殿帅您了。” 她说着,缩着脖子就要起身,那亏心的模样像极了勾栏里提了裤子就跑的恩客。 至于自己,就是被白嫖的章台人,要上脸子对峙罢,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能讨什么公道。 萧逸宸落寞地勾了唇,没管没顾地拽住她,想起先前她死命挣脱自己的那些姿态,那些话,手紧了紧,不留间隙的,“五姑娘,且就留在这歇着罢,难不成你还想回那个蒸笼里去?” ‘蒸笼’这个词用得好,简直叫沈南宝一霎回想起这两日奔波的所有噩梦,甚至在这里就能够感受到那罩子般的闷热。 沈南宝脑子打着哆嗦,打从心底的不想回去,但这里还有萧逸宸,她刚刚说了起子的话,他可不得想活剐了她。 她怔忪着、踯躅着,前有狼后有虎的模样看得萧逸宸直想拿刀乱劈。 真是没心肝,没心肝的家伙! 自己为她做了这么多,没动摇就罢了,居然还这么警惕他。 自己都那么说了,她怎么就不明白自己的心意呢? 萧逸宸挫败,眉目沉沉,嗓音也仿佛从深渊涌上来般,寒凉得厉害,“还是说五姑娘喜欢中暍?你要是喜欢的话,那我也不拦着。” 沈南宝脸上不是颜色起来,这话说的,活像她喜欢找虐似的。 就是她喜欢找虐又如何,关他什么事! 他住河边的么,管恁么宽! 腹诽归腹诽,她可不敢这么说。 再怎么说这可是堂堂殿前司的指挥使。 沈南宝舒了口气,尽量平心静气地道:“多谢殿帅的体恤,我也不是说喜欢中暍,只是我还得赶路,若是去迟了,只怕不好向祖母爹爹交代,所以劳烦殿帅‘高抬贵手’?” 说着,象征地挣了挣那铁腕。 轻轻的力度却把萧逸宸嘴角那一丁点的笑意捺没了,“五姑娘,你跟我说一句真心话,你真要赶路么?你不是躲着我?” 大概是伤心罢,所以他说这话时,戛玉似的嗓音平日里听起来有多么高高在上,此刻就有多么低微,低微到了尘埃,叫沈南宝品咂出一丝心碎的味道。 沈南宝故作疏远的姿态就像巫傩面具有了裂痕,一寸寸剥落下来,露出里内惶张,还有那牵丝攀藤,一下一下涌上来的酸楚。 她在那股子酸楚的境况里撇过了头,鼻有些齉,“殿帅不应当很清楚么?” 第一百一十一章醍醐灌顶 风静止了下来,翩飞的帘栊终于没了力气挣扎,阖上了最后一丝光亮,萧逸宸那张脸就此沉入了昏昏暗色里。 沈南宝咂摸不出他的情绪,忍着鼻尖的酸意,尽量平稳地再道:“劳烦殿帅‘高抬贵手’。” 她提衽欲走,皓腕上那股力量紧了紧,像一块石子‘哐当’砸进了心底,萧逸宸惨然的声音紧随而至,“五姑娘,我是要吃人么?你要这么躲着我?” 其实人到了一定年纪,就会懂得许多的人情世故,不再像龆龀时那么锱铢必较、凡事必得问个清楚,总是半遮半含,大家都意会便是,这样也避免撕破脸,落个日后老死不相往来的局面。 沈南宝以为萧逸宸也会如此,毕竟到底是同官家、同官员把臂周旋了经年,为人处事必定是破崖绝角、八面圆通的,没想他竟这么不管不顾地穷追猛打。 不管不顾也好,穷追猛打也好,他可以,但她不可以。 她到底没有他让人闻风丧胆的名号,也没有只手遮天的本领。 所以沈南宝抿了抿唇,很冠冕堂皇地搪塞他,“殿帅,您堂堂指挥使,这威严赫赫的,谁离近了你不得抖一抖?何况我这么个小娘子?” 呵。 说得真好。 堂堂指挥使。 他堂堂一个指挥使竟是一个小娘子的心都捂不热,传出去,叫他手下那些兄弟们听见怕是不知道怎么笑呐! 萧逸宸轻哂,“从前在沈府我就不说了,这出了沈府还这样……五姑娘,你就这么爱拐弯抹角的么?” 染了冰霜的眉眼带了点鄙夷,即便不用借光,沈南宝都能清楚的感知到。 其实她从不介意别人怎么看她,鄙夷也好,嫌弃也罢,或是说她冷心、说她没心肝,又或是说她命硬克人,心眼子多,她都如耳旁风,风过了便就过了。 毕竟谁都不是自己,他们怎么能切身体会她的难处。 但此时此刻,不知缘由的,心头涌上了一点委屈,又有些气性…… 好像,好像他该了解她,懂她的步履维艰。 为什么? 凭什么? 陡然跳出来的质问让她一霎呆若木鸡。 皓腕上源源不断传来他指尖坚定的温度,坚定得仿佛要烙在她的心上。 她突然开始意识到、感受到那股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觉,一种摧枯拉朽、飞蛾扑火的情绪,像是滔滔不绝的水,一气儿涌上来,扑得她窒息。 她不可抑制地打起了哆嗦,浑身发凉。 萧逸宸注意到她的异状,以为是他说得太过,惶惶张张地解释,“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 平日里多么自持的一人呐,就是天威压下,他也依然不动如山,可如今却这般急促得像个愣头青。 只是这样的动作落在沈南宝的眼底,仿佛掉进了砖头,抑制不住的快要哭了起来,她忍耐着,打断道:“殿帅,我晓得您的意思,您不必这样的,我都多大的人了,还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么?” 她忽而一哂,努力把嘴角提了起来,只是沉甸甸的情绪压在上头,牵扯着这笑容扭曲又难看。 索性这样的地界昏聩,把她的神情拢在一团模糊里,叫人看不真切,也叫她容易蒙混过关。 但神情可以,那竭力克制却仍是微颤的嗓音还是泄露了她的情绪。 萧逸宸听得出,亦愈发懊悔自个儿怎么就气涌上了头,没过脑子说了这样的话,嗒然,气馁,排山到海的压过来,他叹了声,轻轻的一句,“五姑娘,我只是觉得,你还小,该哭就哭,该笑就笑,有些事情不必想那么多……” 阴影里那抹纤细的身形明显一怔,杳杳哂来一句,“殿帅,有些事是我们能选择的么?” 他想说能,只要你做了我的夫人,你母亲的仇、你母亲的清白,什么都可以迎刃而解。 但这话堵在嗓子眼,就是吭不出来。 因为他太明白她会怎么回答,就像上一次,她竭力地将他的那些话当作玩笑。 就像无数次,她对自己的退避三舍。 可是,他做了这么多,那么多次,难道,她真的从不曾动心过么? 一丝一毫也没有么? 迫切的渴望在此刻攀到顶峰,他遏止不住的开了口,“五姑娘,我还想再问你一句。” 沈南宝没有回头,那姿挺如柳的身躯含着这世间最冷漠、最决绝的态度,可以把人打入拔舌泥犁,斩断一切话语。 可是,可是即便如此,他还是想问,揣着那颗惴惴的心再问一句,“龙舟那日,你为什么要说那句。” ‘我来给殿帅续命了’。 脑子像砸进了惊雷,轰然的一声巨响。 沈南宝仿佛听到故作姿态的城墙塌陷的声,她听到身后那人带着她渴求的温度,小心翼翼地问:“五姑娘,你告诉我,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那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爱意,在她极尽忽视的时日里茁壮成长,在她不断按捺的辰光里如弹簧越压越高涨。 以至于她不可抑制地感同身受他。 因为她心疼他。 沈南宝深深闭眸,喟道;“殿帅,那只是佩戴长命缕惯说的一句话罢了,没什么意思。” 所以,她根本就不喜欢他。 萧逸宸沉默下来,困在失意的渊薮里满心惘惘。 沈南宝呢,转过身,悄然掖了掖发烫的眼梢,齉着鼻要退。 这下萧逸宸不再拦了,那只紧紧攀住她皓腕的手终于意识到该放弃了,所以松了下来。 心头紧绷的弦一霎挣断,将她扽进杳杳没有底的深渊,她如愿出了轿,帘子打开的瞬间,刺目的天光兜头彻脸地罩过来,把她照得无所遁形。 风月跟在身后,听到轻微的一声齉,她转过头,看到沈南宝那张一塌糊涂的脸一霎睁大了眼。 身后的萧逸宸,在那片阴暗的地界里又重拾起往日那桀骜、不可一世的姿态,“我明白了。” 像是为了挽尊,又像是为了承诺,他再道:“日后我不会再叫五姑娘烦心了。” 轻轻的一声,听得沈南宝身形一怔,后知后觉地回道:“多谢殿帅的体恤。” 她撂下这话,云淡风轻的走了,就跟那飘落下来的枯叶,映在人的眼眶,却没有一点分量。 不止是现在,以后,她于他来说就是微不足道的一人。 他会再有心爱的人,他会再重拾这样的爱意。 而她,在仇恨的泥淖里,在前世的渊薮里,无时无刻地沉湎,再挣扎,直到治愈的那一刻。 风月看着她坐在那里,枯着眉,颊畔还有着干涸的泪痕,忍不住道:“姐儿,您……为什么要那么说呢。” 从前就罢了,姐儿无心,对谢小伯爷那也就只是错过一个不爱的人儿罢了。 而今,姐儿明显是欢喜指挥使的,既然欢喜,为什么不好好把握呢。 是因为顾小娘么? 风月心头一惊,忙忙道:“姐儿,先前小的照您的吩咐回赵府,老太爷他们说了……” 轿子外传来轻叩的声响,是紧跟后面的随从来问:“姐儿,小的是想请问一下姐儿打算多久启程。” 沈南宝回过神来,胡乱抹了一把脸,将脸上的神情如泥一般揉出了恬淡娴雅的况味,这才掖开了车帷看向来人,“等车把式回来我们就启程。” 这话一说,风月仿佛回过了神,讶然道:“车把式怎么还没回来?姐儿您晕倒的时候车把式就给你汲水去了。” 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沈南宝眉心细弱地一蹙,吩咐轿外的人,“你叫其他的人去河畔寻车把式。” “寻不到怎么办呢?” 风月隐约咂摸出什么,惴惴地抛来这么一问。 沈南宝脸色就这么沉了下来,视线窅窅看向那个下人,“寻不到……便打点打点,弃一顶轿子走罢。” 那下人不明白为什么沈南宝二人会觉得车把式回不来,不过是汲个水罢了,未必还有性命之忧么? 只是正如沈南宝她们担忧的那样,寻遍了四处,没寻到车把式的踪迹,又因着日头下移,再不赶路只怕露宿街头,遂各个重新打点箱笼,换了一辆空轿出来,便又扬鞭启程了。 没了车把式特特儿的磋磨,又加之沈南宝不再使小性子挑拣着饮水,遂之后一路都还算一帆风顺,也因而在第四日,一行人终于赶到了金陵,静安寺。 因为其址在丘陵,掩在一片竹林之后,遂格外僻静,偶尔一两支孤鹜飞过,留下一两声惊啼,便只有扑腾的展翅声。 沈南宝站在寺庙门口,几株垂柳挂在门前,阶上横卧几缕茸茸青草,不风送便自有一番舒人心意的况味。 风月看着,嘀咕道:“倒没想象中的那么破烂。” “到底是家里修建的寺庙,太破烂了,也有损体面,别说这话了,先敲门罢,听说庙里有几个僧侣。” 沈南宝正这么吩咐,一道小径蹿出来刮人耳窝的声儿,“是谁在门口挡道?” 沈南宝转过头,看到一緇衣的小娘子,腰系着丝绦,面庞如月盘,皎皎艳冶,明明应当是端庄的面相,偏生一双眼细长得厉害,随着一眼睐过来,就是一记刀子掷过来。 第一百一十二章隔墙有耳 眼刀子刮在沈南宝那张秀致的脸上,狠狠一眯,“这是打哪儿来的,竟到我们这僻壤地界了?” 说着,那尼姑几步迈到了跟前,上下把沈南宝细细打量一番,又把跟在她身后那群挤挤插插瞧了个遍,这才嗤笑道:“瞧你们这些个的行头是打京来的?我前个儿收到了信,说是沈府的五姑娘回来,你便是那个五姑娘?” 她说话不客气,语气里也带着鄙夷,风月便不兜那个笑脸,凛一双眉看她,“你又是个什么人?” 尼姑捵了捵身上的缁衣,“你瞧我穿的这样式,你说我是什么人?” “瞧你这样……应当是个师太?” 风月踯躅着,惊疑望着来人,见她嘴角一点抿就地点了点头,有些讶然,“这不是寺庙么?怎有尼姑?” 尼姑听罢,操着那长眸微睐,“是寺庙,不过离这十里之外有个依傍而建的尼姑庵,前些时日遭了劫匪打劫,便只好暂时到这歇脚了。” 风月听了撇嘴作啐,“原是如此,我还以为这庙变了庵呐,作得那一派当家主的样儿。” 声音小小,本是细若蚊吟,但那尼姑耳力比常人好,又离得近,便把这话听了个清清楚楚,当即秀眉一蹙,抬脚凑到风月的跟前,“你说什么呐!” 没压制的嗓音尖锐得像利刃擦刮瓷器,冲得竹林各处鸟啼惊飞,所有人都猝不及防这一幕,捂着耳朵紧闭了眼。 风月平日在沈府受惯了那压榨气,没想到了这里竟还遭一个没得出处的师太呛声,哪里还能忍,撸了袖子就要呲嗒一句。 也就是这时,庙门倏尔打了开,伴着清脆悠长的门臼转动声,穿着一身浆洗得又硬又白直裰的僧人走了出来,顶着那颗光致致的头,合十了双手迎向沈南宝,“阿弥陀佛,您便是沈府来信说的那个为兄长祈福的五姑娘罢。” 沈南宝点了点头,依葫芦画瓢地也将双手合十,朝僧人鞠了一躬,“师父好。” 僧人笑,“五姑娘不必客气,叫我圣定便是。” 一壁儿说着,一壁儿转过头,看到那尼姑,眼梢笑纹如水波一推,推出深深的几个褶,“这是前个儿落宿在我们寺庙的释慧师太,看你们这样子,应当已经相互认识了。” 风月哼了声,在那儿兀自嘀咕,“可不是呐,不打不相识。” 释慧呢,刻薄的面容登然换了副敦厚和气的笑,“才刚说了两句,师父您便开门了。” 圣定没瞧出她们之间的剑拔弩张,引着沈南宝一行人往里入。 站在山门外头,看着粉墙和垂柳,只以为是座玲珑小院,但推了门往里走,或因着依山傍立,又或因着南方特有的韵调,反正不似京畿的那些,方方正正,修得有几进几出,相反独自错落。 往东两道榆柳成荫,顺着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一径能达韦驮尊者,往西九曲十八弯,通到各自的住所,就跟那话本,你得细细览就方才品咂出独特的韵调。 “朝东供僧人,朝西供香客,不过一向没有香客,又因着前头庵馆遭了劫掳,遂这西间便借给师太她暂用,西间本来就有两处的,不过因着年久未修,其中一间发潮窗子也有了破损,所以还得请五姑娘同师太挤一挤,暂时将就一室。” 沈南宝倒不甚介意,就是进了宫里,挤那个他坦,她也自有一番从容应对。 不过沈南宝不介意,释慧倒介意得很,“师父你瞧瞧这一箱笼一箱笼的,这从京畿来的小娘子就是皮细肉嫩的,哪里是我们这样的粗人能共处一室的,还是分了间的好,不然便是没遭什么白眼,指不定东西没了扣到我头上来呐!” 悠悠的一声,听得风月气不打一处来,正要发呢,沈南宝将她扯了扯,拉到了身后,“西院有两间,另一间正空着呢,我便去那儿住罢。” 因如此平息了一场龃龉,却惹得风月一径碎碎念,“姐儿,您同那个师太客气什么,您瞧她那样,一看就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儿,您要是这起子让她一头,日后指不定要遭她怎么磋磨呢。” 沈南宝哪能不明白这个理儿,一头张罗着那些下人打点箱笼,布置陈设,一头转过头戳了戳风月的额心,“往常我只道你眼孔子浅,而今却觉得你没心眼得很。” 她说得云里雾里,风月捧住脑袋,哀嚎一声,心里暗想未必这师太是彭氏私下打点的?所以又拉长线的作用,面上却转个弯,只道:“我是不懂得那些,我就是觉得也不能让这么个尼姑骑在咱们头上罢,这要是传到旁人耳朵里,指不定怎么掩嘴囫囵笑呐。” 她打着哑谜,沈南宝却不理会她,看了眼四遭,见各自都忙着手上那点活计,这才赏了一眼她,“管这些你倒勤快,还不快帮衬着收拾收拾东西。” 风月便讪讪不说话了,扭过头着手拾整起来。 沈南宝此行物件带得虽多,却没有一应铺排出来,只让人将这些箱笼垒到一处,待同化缘回来的主持掌院见拜,用过了晌午,便打发了下人回府告命。 本来应当由着班首、庙祝领着到佛堂参拜,为沈文倬进行祈祝的,不过掌院瞧她舟车劳顿便让了明日再做,所以沈南宝倒偷得浮生半日闲,回屋睡了个底朝天。 等再醒来时,借着有些窟窿眼的窗子往外瞧,天像掉进了墨汁,黑得透透的,风月也累得很,半卧在墙根,脑袋小鸡啄米似的打着瞌睡。 沈南宝刚要唤她,听得外头一阵窸窣声,伴着细微的几声足音,“你个死鬼小声点,你真想让人听见呐!” 沈南宝怔了下,踮着脚走到风月跟前将她撼了撼。 见她睁眼咂着嘴正要说话呢,沈南宝忙忙捂住了她,竖起手指示意噤声,又指了指外头,让她仔细听。 也就这么几息的光景,那外头很快传来了一道男人的声音,“你说说你,好端端在下边空了的庵观住着,怎非要挑这地界儿同那些个和尚住,是不是嫌了我,想找别家快活?” 风月打了个哆嗦,瞌睡虫一霎跑了个干净,只管睁大了眼竖着耳朵扒窗外的声,但除了听见几声嬉笑怒骂,随着一声门阖,就只能透过那密不透风的墙听见隐隐约约呜呜咴咴的声。 风月脸红得滴血,杵在地心无措得厉害,打眼看向一旁,沈南宝那双眼照旧清凌凌的,映着月华只像一汪清泉,没有半点窘迫的神色。 也不知听了这声音多久,反正等到门再次开阖,一迭声的足音往外荡去,风月这才发觉脚站得发麻,直顾锤着腿往杌子上坐。 平日里说话那么利索的一人儿,而今却打起了结巴,“这……这,姐儿,那个……那个师太,她怎么……” 说了一串又一串,没说出个所以然,反倒打起了寒战,虚虚拢住胳膊,把牙齿磕出了声。 沈南宝见状替她斟了茶,又给自个儿斟了一杯,在微茫的月色里捧了盏道:“先喝口水,镇镇心再说。” 风月听她声线还是那么无波无澜,打着哆嗦道:“姐儿,您就不震心么?” 沈南宝看她惨着脸色捧住茶盏,紧紧握住的样子想借此寻一点寄托似的,不由得握了握她的手,渡一点温度过去,“有什么好震心的,她穿那缁衣非得腰间束丝绦,一双眼转动时又有勾人的神色,一看就不是正经的师太。” 风月捧着盏晃了晃,波澜的茶水荡漾出她那张恍然大悟的脸,“所以,晨间师父分派住所时,姐儿才这么顺遂了那个师太?” 沈南宝抿了抿嘴,静谧的屋子内只听得她细细啜饮的声儿。 风月瞧不清她什么神情,转头看向外面,树影婆娑,掩在枝桠后头白墙翘脚檐全然看不见轮廓,便想拿了火折子点烛,却被沈南宝抓住了皓腕。 “你不怕那释慧瞧见?旁边屋子住了两个大活人,你觉得她会不会提神,怕我们听到点什么?” 风月想说既然怕还这么做,到底是没心眼呐,还是那个色牯? 正腹诽呢,门突然被叩响,徐徐敲节的声,像刀子刮拉在风月的心,骇得她打起了寒颤,盏里的水就这么波澜壮阔洒了出来。 早先还说不过区区一个尼姑,何至于怕她,现下听着个声就怕成这样。 沈南宝都不知道怎么说她这个丫鬟了,把盏放下,结果她手里的茶,稳稳当当,轻轻落在桌上,门外头释慧的声音就这么传了进来,“五姑娘,你睡了没?” 猫一样的细细叫唤声,就像戏文里扒墙根,等待着时机进来吸人精魄的鬼。 风月看着窗户那轮廓模糊的人影,不住吞咽着喉咙。 沈南宝呢,却悄悄拍了她冰沁的手背,指了指那漏口子的窗户,又指了指床头,便自顾自地上了床,佯作熟睡的模样。 风月见状,撒丫子似的,从杌子上起身,一口气跃到了脚踏塌着身子作一副熟睡样,只是心底存了些好奇,慢慢地,慢慢地把眼帘撑起来,撑出一条缝,透过那一线光景看到了趴在洞.眼里黑咕隆咚的一只眼。 第一百一十三章鸢飞戾天 凉意如水一霎漫上了头顶,浸得风月四肢发麻。 那黑洞洞的眼却一转,钩子似的勾住她,“五姑娘?” 风月只觉得墁砖的冰凉从四面八方钻进了骨子里,沁得人直想打哆嗦。 她突然恨起自己为什么没梳霜坞那样的发饰,那样留一撮虚笼在额前,虽说没个精气神,却能挡住那左右乱窜的眼不是,也不至于在这样的境况下,恁般屏神静气地熬。 也不知那释慧察觉没有,应当没有罢,不然早早回屋去了,何至于还杵在这儿。 不过话又说回来,要是有萧指挥使在,哪里还用得在这里提心吊胆的假寐,别说在这儿了,就是在沈府,那都是硬仗腰子的说话。 其实姐儿应当比她更明白这些,或许就是更明白所以才这般抗拒萧指挥使罢。 毕竟顾小娘的仇…… 她细细的想着,耳畔似乎还有声在一道一道的唤,但愈发的小了,仿佛融进了风里越荡越远,眼皮也越来越沉。 她再也受不住了,沉沉睡了过去,等被沈南宝撼醒时,日头已然大盛,刺白的天光照得风月一霎眯缝了眼。 沈南宝见状又撼了撼她,“起来了,寺庙有清规严律,落了时辰可吃不着饭了。” 风月酸麻的爬起来,回忆也就此扽上头,一霎白了她的脸,她有些后怕地看了看那有眼子的窗户,“那,那个释慧呢?” 沈南宝见她还没醒完呢,失笑,“早就走了,瞧你怕的那样,你可还记得你之前怎么说的?” 风月羞嗒嗒地搓起手指,“这哪能一样,正经的尼姑好捏,不正经的尼姑哪晓得她背后靠的是谁?如今我们处在这旮旯里,要是出什么事,真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沈南宝倒不知她能说出这番话来,特用了一双眼另看她,顷刻的功夫,她便收回了视线,捵了捵领褖,“你这么想是对的,但你也不能太怕着她,不然只会叫她更加生疑。” 风月听了这话简直想哭,捂住眼声音哀致得厉害,“这叫什么事呐,原以为出来不必要受那些折磨,没想却是才出虎口,又入狼坑,如果萧指挥使还在哪会怕这些。” 沈南宝一下怔住了,浓睫垂下来,含住眼底的光景。 风月后知后觉自个儿把昨夜想的话说了出来,忙忙拍了嘴,“姐儿,小的没睡醒,说出来的话没过脑子呢。” 沈南宝却不听她后话,敛了禁步往门外迈,“不提了,再不快点收拾等会儿子真的叫你家姐儿饿着肚子祈祷了。” 嘴上欠了功夫,便要用实干的利索来补,风月就是这样,三下五除二地穿好衣裳,便风风火火地跑去了斋堂,又风风火火地提了一箩筐回来。 一去一回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那饭菜提溜出来都还热腾腾冒着半白的雾气。 “姐儿,您趁热吃,吃完了便去靠南边的那个佛堂,主持在那儿等着您呐。” 这话刚刚撂下,方还在斋堂用膳的释慧这会儿站在隔栅边,拉长了声调哟呵,“到底是打京来的小姐,这吃饭做事就是同我们不一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说,还得叫主持等着。” 风月横了一眼过去,瞧人站在天光下,璀璨分明的轮廓,一张脸却模糊的一片,登时想起了昨夜里那只眼,头皮一霎发麻,方才的怒气仿佛指缝间的流沙飒飒没了。 沈南宝瞧她跟撅了脚的蟹一样,忙忙将她拽到了身后,佯一副息事宁人的样儿,“你可别再使那些小性蹬鼻子上脸了,释慧师太说得对,我而今是为三哥哥祈福,就不该再端着那小姐的架子,也不好让主持久等才是。” 她说着,吩咐风月把碗筷收拾了,自个儿则登出门往南边的佛堂去。 释慧站在廊下,同她错身的那刻,轻浅地问了句,“五姑娘昨夜睡得好么?” 沈南宝顿住,眯起眼虚虚望住她,“劳师太关心,你方才也说了我好歹是打京来的小姐,自然锦衣玉食养就得细皮嫩肉,惯睡不来那等子硬板子僵褥子架起的床。” 释慧一怔,方方还趾高气昂的脸改头换了面,此刻悻悻然得厉害。 沈南宝见状便又笑,“不过长途跋涉了这么久,一径都睡在车里,没个好觉,昨个儿也不将就这些了,屈着睡倒睡得香甜,我还得去替三哥哥祈福,便先失陪了。” 她说完,敛了禁步拾级而下,一脚踏上小径回过身,站在天光下笑得和风霁月,“不过,师太容我问一句,这庙里是不是有野猫?昨个儿半夜迷迷糊糊的总听着叫唤。” 释慧刚刚落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就着光看沈南宝那双眼,就跟看明镜似的,晃晃的,晃人眼,什么都无处遁形,她不由得心虚起来,捵着嘴皮笑。 “这山间什么都有,蛇虫鼠蚁多了,野猫便也多,五姑娘可得好生小心呐。” 她们二人打着哑谜,一味格涩对方,却谁也不戳破那层窗户纸,反正只要警醒到了就是,有些事说得太清反倒逼急了人。 沈南宝深然想着,瓷白的面貌展了颜,对释慧道了多谢,这才跨出了院,一径入了南边置着药师琉璃光如来的佛堂。 主持是个上了年纪的僧人,披着褴褛的袈裟,擎着佛珠合十的双手,衬着那微微作弯的眉眼有股子悲天悯人的况味。 因着早前彭大娘子在信里说明了一切,主持同她说过几句,引着她上了香,送她跪在药师琉璃光如来跟前诵药师经罢,便退了出去。 只有一人在的佛堂,辰光便走得分外缓慢,甚至感受不到流逝,沈南宝只有一遍又一遍兢业诵着药师经,见到香灭再起身点香,跪到蒲团虔诚磕头。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忽听得一声撞钟,低沉浩大的嗡鸣砸进脑仁里,水波似的一圈一圈的撒野开,沈南宝如梦初醒般地抬起头往窗外看,这才发现日已西斜。 风月在门外迎她,“姐儿跪了一天,晨间又没用膳,定是饿惨了,小的在屋里准备了十足十的斋饭,姐儿就敞开肚皮儿吃罢。” 她话里掺着心疼,又有着打趣,沈南宝一听只晓得昨个儿的事被她放下了,便笑,“今个儿发生了什么?晨间你还怕得那般厉害呐。” 风月脸上露出矜傲的神气,“怕是怕那透窗眼子露的那只眼,方方执事的拿了素笺过来重新糊了一层,小的还怕什么?何况……” 她顿了顿,一双眼笑眯眯地看着沈南宝,“姐儿早先不是同那释慧撂了狠话?小的瞧她那心神不宁的样,笑都来不及还能怕的?” 沈南宝捵了捵衣裳,素净的颜色在这样清照的环境里,颇有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况味,“她怎样的心神不宁?茶不思饭不想?” 风月托着她的臂弯往西院的禅房走,眉眼弯得厉害,“可不是,小的去打饭时就瞧见她在那儿拿筷数着饭粒呐。” 她不过说了几句话罢了。 就能叫她这般模样? 沈南宝轻扬了眉梢,正想着,那厢风月悄然慢下了脚踪,四顾了几遭,才压低了声道:“早先叫这事囫囵一搅,搅得心底儿河翻水翻的只顾那点忐忑,而今静下心来细细一想,就咂摸些不对,昨个儿那个人是谁……听那个口气是早就认识的了,既是早就认识,从前在庵里少不得……那些师太就没发现?还有怎得就只有她在那场劫难里死里逃生?” 沈南宝愣了一下,发觉自个儿丫鬟真真是比从前通透了些,不止说了那通拐了弯的话,还能把这些个蹊跷都撂了出来。 她沉吟了下,碧清的妙目浸在日落黄昏里,浓重得像画师笔下的丹青,“这些不是我们管顾的,我们只要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和她井水不犯河水就是了。” 风月一向禀吩咐,沈南宝当即说了,她当即抛在了脑后,一路回了小院,谁料刚刚踏进那月洞门,就瞧见释慧慌慌张张地从廊下走过。 虽没亲眼瞧见她从屋内走出来,但院里就只有两间房,平白无故的不是去邻间,难不成是在檐下灯晃呐! 风月一霎捺了眉,高高地唤了一声释慧师太,将她喊在了原地,一壁儿扶着沈南宝拾级而上,一壁儿笑道:“师太您这匆匆忙忙地是找我们姐儿有事?” 释慧眉心一蹙,把腰板挺直了道:“怎么的?这廊道只能你家姐儿走得?我就走不得?我晚间用多了饭,走这儿消食不成?” 瞧瞧那一双不住乱瞟就是不正眼望她们的眼,一看就知道人肚里揣着小心思。 风月夷然着,沈南宝却笑了笑,“释慧师太当然走得,只是我还以为释慧师太方方是去我屋子里找……” 她还没说完,释慧又疾又厉地打断了她,“你哪只眼瞧见我进了你屋!” 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样子就是风月也没眼看,睥睨着释慧活像瞧什么稀罕宝器。 释慧也后知后觉自个儿过激了,但自矜着拉不下脸,就是语气也缓不下来的硬邦邦得厉害,“我说了我就是走走。” 第一百一十四章财不露白 沈南宝轻淡淡地一颔首,“我知道了,释慧师太你吃多了,在廊下闲逛消食呢。” 那慢悠悠的声儿,也没存什么黠弄的语气,却把释慧说得耳根子红透了,瞠了一眼她,没好气地道:“五姑娘劳累了一天了,还没用膳罢,还是快点用膳罢,不然这没力气的,怎么给你家那个病秧子祈福呐。” 方方还扬着的嘴角一霎捺了下来,沈南宝站定在那儿,目光笊篱似的犁着她,“那是我三哥哥,不是病秧子,你好歹是师太,别没得说些自掉身份的话。” 那脸冷得仿佛能掉下来冰渣子,看得释慧一霎忘了言声。 那一双眼写满了惊惧,大抵是没料到罢,先前那几次对白只以为这五姑娘是个好息事宁人的主儿,没想威严起来竟比那戴乌纱帽的还有板有眼。 只是惊惧之后,愤怒后知后觉地涌上来,只管啐道摆什么小姐谱呐,别以为山高皇帝远,大家伙都不知道她的身世。 说起来冠冕堂皇是个庶出的主儿,但实际论起来,那样子逼死主母落胎的生母,这做女儿的不过是人人见人人骂的玩意罢了,不然这起子劳多苦多的事怎么会落在她的头上?说不定在府上不知道怎么朝人舔脸笑呐! 越性这么想,释慧便越发不服气了,从鼻腔哼出一记冷声,“五姑娘别介,我是个粗人,不懂那些个盖一层窗户纸的话儿,只管怎么简明扼要就怎么的说。” 她说着,笑得讪不搭的,“毕竟不就是沈府的三公子生了病,五姑娘过来祈福的?不过既说起这事,我且得好好说道说道了,毕竟五姑娘这么关心你的三哥哥,那自得事无巨细都得俱到才是,譬如这为人祈福,可不止跪拜上香这么一起,还可以抄抄经文,潜心默念呐。” 说起抄经文这事,就勾起旧事那些怨,风月忍不住地呲嗒,“我们姐儿怎么祈祷,还轮不到师太你来指手画脚,要我说,你还是自个儿好好想想这山下遭人劫掳的尼姑庵怎么重拾旧日风貌罢!” 本来也是砖头瓦爿的撒气一通,没料竟生生刹住了释慧的威风,她站在那里眉心狠狠一跳,“我就一个人一双眼,能怎么办,你当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正说着,只觉有道灼灼的视线扫来,眼帘一掀,拗着一双眸往旁一盯,就盯见迟重金色下沈南宝嘴角的一点点抿就。 那点抿就就跟她人一样,是不紧不慢的从容,是娇花照水的娴静,是风烟俱净的澹宁,叫人一眼望去,似望山峰息心,窥峡谷生畏。 释慧一怔,没由来的低下头,嗫嗫道:“同你们这些大宅子出身的小姐是说不通的,你们这些金尊玉贵哪里晓得其中的屈苦和难处,我还是别站在这儿了,没消得食反还攒一肚子气!” 说着,脚尖狠狠一磋转了身,一步一个巴掌似的拍在砖上走了回去。 风月旗开得胜,喜得耀武扬威,在那里笑得枝颤叶摇的,“这怎么就走了?再说会儿子话呐,我觉着和师太你投缘得很呐!” 那声音没半点压低,顺着风一并输进那房里,都能听见那重重放盏的声。 风月便越发高兴了,扶着沈南宝回屋,一壁儿伺候着把那些膳食摆放出来,一壁儿回味起方才的战况,笑得尖牙不见眼。 沈南宝见状失了笑,“瞧你这样,就是争得个一时口头上风罢了,值当你这么高兴?” 风月哼哼地压低了声,“谁叫她昨个儿那么吓小的,这是现世报,真痛快!” 说着,将碗筷往沈南宝跟前一推,“快莫说这些了,姐儿饿了一天,定是饿极了,快趁热吃罢,妨不得凉了!” 沈南宝抬起眼,清凌凌的一双眼对上那弯弯的眸,无形间就是一道深水脉脉流转,“我方方还觉着你聪明了些,怎得一得了些甜头就忘了形呢?” 风月一怔。 沈南宝轻轻把碗筷往外一推,“你觉着释慧进来是做什么?” 风月身形又是一怔,有所悟地下移了目光,定睛在那些斋饭上,失了色,“这,这……” 她突然想起昨个儿夜里释慧趴窗的那道影,指不定人现在就正扒墙根呢。 意识到这点,风月忙忙吞咽了一下,按捺了声儿道:“她,她难不成下……” 沈南宝摇了摇头,“没有十成十的确定她下了,也没有十成十的确定她没下,所以还是不吃得好。” 风月眉撇得跟八字一般,“姐儿昨个儿没吃,今个儿也没吃,再不吃可得饿死了,小的还是再去斋堂劳烦执事再给一碗。” 沈南宝知道她的体人意,但还是拉住了她,“会闹出动静的。” 闹就闹呗,反正各自都忌惮着对方,就换个吃食未必还能逼急了她不成。 风月不以为意,沈南宝却还是坚持己见,把她拉回了杌子上,“你有这个闲心,不若去帮我踅摸踅摸些纸张和笔墨。” 风月听了这话,八字眉捺得不能再捺了,“不是罢,姐儿,您真听那释慧说的给三公子抄经书呐?您可别介了罢,换做从前,小的就不说什么,而今姐儿您都是因着三公子过来的,且过来时三公子都没露面同您说一句话呐,这么……您又何必这么诚心诚意地抄呢!” 沈南宝乜了她眼,“你而今是愈发有主见了,我叫你做什么,你都不听了。” 一句话堵住风月的嘴,她讪讪的,又委屈地捺着嘴角,“姐儿,您就尽管威胁小的罢,没料那日小的没被那些个气死,倒被姐儿恐吓死呐!” 说得不情不愿,身子却很诚实地迈出了房,只是刚刚跨出隔栅,身后的沈南宝突然叫住了她,“平白这么找人讨要笔墨倒是不好,何况今个儿人师父还特特儿体人意地来给我们糊窗纸。” 风月转过头,愕着一双眼看她,“自家的产业,还用得着这般么?” 沈南宝却兀自沉吟道:“这么罢,你过去跟人说,我有心为三哥哥积德,亦见这些房屋破败生了些杜少陵的志愿,想‘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所以想把手上的这些箱笼都捐与出去,做那个香油钱。” “什么?” 风月惊得破了声,震得檐上栖鸟振翅高飞,她在那扑腾声里迈进了屋,“姐儿,那么多呢,您捐一点,一成,五成都行,您全都给捐了?” 沈南宝跟摆件似的,端端坐在那里,施了一眼给她,“忘了我先前怎么跟你说的么?揣着她给的东西,不嫌膈应、不嫌埋汰么?” 能化钱的物件风月哪会嫌埋汰,捂在手心里欢喜都来不及呢,至于先前什么毒不毒的话,那都是气话。 可是就算这么说,就算怎么劝,姐儿一旦决定了事,那就跟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拉都拉不回心意的。 风月怏怏的,指尖搓着衣衽要搓出花似的,“姐儿,您好铺张,您变了。” 沈南宝正喝着茶呢,这么一句幽怨的话抛出来,差点呛得她登遐,好容易按捺住了咳嗽,那风月又撅着嘴,戚戚地道:“您从前不带这样的,您从前还替老太太绣绢帕挣那几个铜板子呢,而今这么多的……眼睛不眨地送出去,小的倒还好,这要是遭老太太晓得……” 风月口中的老太太,不是殷老太太,而是沈南宝的养祖母,赵老太太。 那个被殷老太太说是市井出身、没有见识的赵老太太,会用几日纳个鞋底,去换一枚铜板,然后用这个铜板换成她最爱吃的糖人、酥饼,并告诉她,这些东西之所以吃起来香甜,是因为用辛苦和心血换来的,所以日后若是富有了也必得珍惜,不然再好的珍馐到了嘴,那也是食之无味。 沈南宝一窒,刚刚还硬仗腰子说话的人呢,现在全然没了底气,嘬着嘴吓起风月。 “你倒是真和释慧师太说得一样,现学现卖得很呐,真真说话知道大蛇七寸的道理!那你现今去告诉我祖母罢,就说我铺张,用度无节,到时我赏得几个手板子,必得叫你屁股落几杖子。” 别看赵老太太平日里多么笑吟吟的一人,这要发起威来,一条巷道的街坊邻舍都得房梁震一震,毕竟那嘴子翻起来,能撅得人反驳不出一句话来。 沈南宝前世回沈府也正正是因着秉承了赵老太太的功力,才能气得沈府一干子人扪心郁塞,还回不了嘴。 风月仿佛回忆起了曾经被赵老太太支配的恐惧,身子猛打了个哆嗦,一迭声地笑,“姐儿,何必呢?这些事都给老太太说,可不是得叫她老人家添忧么,您且坐着,小的这就去主持那儿说这事。” 说完,一溜烟地夺门而出,那架势跟屁股点着了火似的。 沈南宝忍不住嗤了声,视线划过来,落在那些碗碟上,笑意便浓浓的堆砌在了嘴角。 等了约莫不过半盏茶的辰光,很快就有主持跟着班首一行人赶了过来,那些成日里把‘心无挂碍’挂在嘴上的人些,大抵是从前过的日子太清苦,也太难捱了罢,遂知道沈南宝要捐一大笔财用,此刻各个都奕奕着一双目把她望住。 第一百一十五章夺命弯刀 彭氏给的那些物件,看着贵重,其实值当也不过二三百两银子,再拿到长生库典当吃上些折中,到手不过百两银子罢了。 但即便如此,对于寺庙这些人来说也是一笔巨项,能叫他们有利市购置新褥、炭火安稳熬过冬日。 遂众人瞧沈南宝便如同瞧转世菩萨,递来笔墨时也双手奉上,并殷勤地问一句哪儿哪儿有缺,又哪哪住着不自在,还说要将沈南宝的名字刻进功德碑。 所谓的功德碑是一枚半人高的石碑,立在庙门的前头,但凡有人过往,一眼就能瞧见。 这是与有荣焉的事,不过静安寺本就是私庙,没香客不说,更没人捐赠,遂那功德碑到今都空空落落的,还存着浑然质朴的纹理。 而今把沈南宝的名字写上去,就跟刻个不合适的墓碑似的,怎么瞧怎么怪异。 沈南宝本想推拒,但拗不过众人的热忱也就任由去了。 只是这样落在释慧眼里,叫她恨得切齿,“五姑娘当真是菩萨转世呐,恁般的慈悲心肠。” 撂了这么一通不盐不酱的话,一踅身一笃脚就进了屋,还把门响当当的一扣。 风月见状,直把砚块在墨池里舞得龙飞凤腾,“瞧瞧她那样,一点见不得姐儿好,小的就奇了怪了,这又没有什么仇啊怨的,怎得一见面就跟姐儿恁般势不两立?” 沈南宝眯觑了眼,闲闲捵了一下襻膊儿,便擎起笔舔墨,“人的心思是过了肠的,那么多弯弯绕绕,哪里能咂摸出来的,好好听我的话,守好自个儿的一亩三分地不成?” 风月听罢讪讪的不说话了,只管伺候着她抄经。 这么点灯熬油的,等抬眼时,庭中漏刻已经到了戌时,风月捶着肩颈道说:“姐儿快歇息罢,这么晚了,明个儿您还得跪一整日呢。” 沈南宝还在那儿走着笔,“抄完这遍再说。” 再说。 那就是遥遥无期了。 风月嗒然,耷拉了脑袋站在一边儿。 沈南宝转过头,借灯火的辉映看她乌眉灶眼的,便笑,“你要是困了,你就去睡。” 主子的没睡,做奴婢的却噗鼾连天,断没有这个道理的! 风月忙嘬了嘴,“姐儿,您别这么打趣小的,小的没困,小的就是忧心,怕您没得给三公子积福,反而熬坏了身子。” 沈南宝失笑,擎笔的手跟着颤,差点颤出墨汁。 “怎么的?先头中个暍叫你觉得你家姐儿身子弱了?不过一两日没进食罢了,这身子骨就受不住了?” 她说着,掂了掂自个儿丝绦下的腰,“你瞧瞧我这腰,是不是这段时日在沈府作养得粗了不少?再这么下去,那些个鸳鸯带只怕束不了腰了,现下这么着,倒极合适,衬我的心意!” 风月听了这话,瞠目打量起沈南宝。 自家的姐儿自家门清,就跟那老话说得一样,姐儿眼神一瞅,她就知道刚从姐儿跟前飞过的蚊虫是公还是母,自然这身量便更不再话下。 毕竟每日她都会给姐洗漱更衣。 也因而每日系丝绦时,她都会有浓浓的感慨,姐儿虽是才这等年岁,但经养得好,肤白如凝脂不说,丰胸翘臀暂罢,就是那细细一捻的柳腰,简直是夺命弯刀,能杀得那些小郎君各个片甲不留。 就这样,人还在这里觉得自个儿不够细,竟打算着减口里的。 风月抓了一把腰,掂着自个儿因贪嘴惹下来的‘祸’,厚厚的一层让她禁不住的想怆然泪下,“姐儿,您别这么说,您这么说叫小的羞愧得想自刎。” 自刎归自刎,这喷香的膳食摆在她面前,还是得吃。 沈南宝太知道她这个丫鬟的脾性了,运笔一勾,便把眉扬了起来,“我还打算明个儿叫你带点利市下山买办点零嘴来着,而今瞧你这样,便算了罢。” 风月一听哀哀地迭声后悔,也是这当口,就听见外头风声细碎竹影摇。 风月悚然一惊,一霎闭紧了嘴。 沈南宝却恍若没听到般,兀自罢了笔,移开那镇纸,借着莹莹烛火吹起湿墨,喟了声,“可是抄完了,抄得我肩膀酸麻了。” 说着,转过眼,瞧见风月跟淋了雨的小鸡崽杵在那儿,一双眼映着豆灯的烛火惶惶然得厉害。 沈南宝把纸递了过去,吩咐她放进箱笼里,又道:“人走了,不必蹑手蹑脚、不敢出声的。” 风月虽然早就习惯了姐儿不露声色的行事,但每每晓得时,还是忍不住讶然,“这,这不是才来么?怎,怎就走了,姐儿您怎么知道?” 沈南宝没说话,只昂了昂首,碧清的妙目在昏聩的室内像一线光柱子打在一旁。 风月顺着看过去,那被人糊好的窗户纸透了个眼,昨日的记忆又涌上心头,叫她打了个寒战,舌头也绞了起来,“这……这……她这是要做什么?” 沈南宝道:“客不离货,财不露白,这么点道理都不懂?” 她懂,但和这个有什么关系。 风月的抓耳挠腮落在沈南宝眼里,惹她深笑,“那你觉得释慧进我屋里是为着什么?闲得?” 为财! 风月骇然,“所以姐儿您才要把这些捐给寺庙?” 转念一想又咂摸不对,“释慧加上那人也不过两人罢了,能悄没声息的把姐儿的箱笼都给运走么。” 她还在财迷着那些箱笼,怨念自己把那些箱笼都给捐了。 罢了。 原以为她能咂摸出那些深意,脑子有些灵光了,没想还是那个豆腐渣做的,再同她说也不过是对牛弹琴。 更何况说多了,说清楚了,凭她那个想头,琢磨一圈,指不定还得吓得自个儿打摆子。 沈南宝便不再言声了,拿了铜针把灯火捻灭了,就道要睡,没想那厢风月却开始担惊受怕起来,“那,那饭里必得下了至少让人昏睡的东西,姐儿,您说,我们这么着的,他们岂不是晓得我们晓得他们的意图了?您不是说了么,这狗急了都要跳墙,我们这逼急了他们怎么办?” 沈南宝打着呵欠,靠在床围边睡眼惺忪地笑,“你现在晓得怕了?” 风月站在那儿快要哭了出来,沈南宝便叹了声,“放心罢,我们又没怎么逼他们,那财不是还安生躺在寺庙的库房里?他们要拿尽管去拿就是。” 风月却担心地在屋子里打旋儿,“不该的,不该的,我们就该装作不设防吃了那东西,就是被他们入室窃一窃也好,也不至于暴露。” 沈南宝轻描淡写地提了嘴角,“窃一窃?你以为只是舍财免灾这么容易的么?昨个儿……你又不是没听见,这要是让人进来,出了事,谁晓得?就真是如你所想,只是舍财,但有了一回便有二回,人心不足蛇吞象,到时候是你能招架的?我是叫你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是叫你忍着后退。” 风月被她这么一连串的话轰得六神无主,讷讷地站在那儿。 沈南宝却没说出她的深意,照她来看,山下那尼姑庵所谓的遭劫掳,怕不是那么简单,只怕是这二人颠.鸾.倒.凤时被庵里的师太瞧见了,所以杀人灭口做出的假象罢了。 这么心狠手辣的人物,在这里悄摸的行事,定定是忌惮寺里的那些师父,既如此,自个儿揣着这么‘烫手山芋’,还不如借花献佛捐给寺庙。 到时候那人再财迷心窍,整点动静,寺庙里的师父们便都晓得,那人也自然没了可乘之机。 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弯弯绕绕,不直白告诉师父,那也是沈南宝有自个儿的掂量,毕竟这事闹大了,传到彭氏耳朵里再做些文章,那她的归期可就杳杳不知何日了。 那在京遭萧逸宸看顾的绿葵,也就妨不得会生变。 她并非不信萧逸宸的能力,她只是在忧虑,自那日和萧逸宸说明白之后,她就一直忧虑的事。 萧逸宸这样冷心冷情的人物,先前头脑一热巴心巴肝地替她瞻前顾后,现今遭了她的拒绝,就像那日他说的,他不再管她的事,会不会真的就尥蹶子,让彭氏坐收渔利? 沈南宝越想越深,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半夜才入眠,也因而翌日起时,头晕沉沉的,抬手也费力气得紧。 风月便乘胜追击,使劲把那丝绦狠狠一勒,“所以说,饭还是要吃,人不吃饭哪成呐,就靠细腰活着么?” 沈南宝差点被她勒得个噎气,“你这是恨不得我超生呐!” 风月厚脸皮地笑,“哪能呐,姐儿,小的这是为您好,您瞧瞧,这样子是不是显得腰细。” 所以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风月跟着她浸染久了,这心思也坏起来,整蛊起人来也一套一套的了。 沈南宝忍着肋叉子的疼,捵了捵丝绦,将它捵松了点,稍微能透口气那种,“今个儿就吃饭,你也别一直这么说,小小的年纪养得个老妈子的嘴,成天碎碎念。” 说完,囫囵喝了口粥,便去了禅房。 昨个儿是主持引领的,今个儿换了庙祝,大概是成日没吃得好,身板薄如纸张,宽大的袍子罩身上,像小孩穿了大人的衣裳,声气也游丝一般,像有人掐住了他的脖颈。 不过他做事倒很稳当,那双手操着香不落灰的,稳稳插进了香台。 第一百一十六章冷眼旁观 转过身,还是那一派架势,合十了双手冲沈南宝一鞠躬,“五姑娘,香要是没了再唤我,我就在隔帘里边侯着,几步就能过来替五姑娘您再插上。” 沈南宝不愿劳烦他,便推辞起来,“昨个儿也是我自己上的香,今个儿还是自力更生罢,也省得师父费那些个劲儿。” 庙祝笑了笑,说:“昨个儿五姑娘赠了寺庙那么多,我们都觉得无以为报,想着在四处多使使力报效呐。” 见沈南宝还是不愿意,庙祝便也不强求,踅摸出那一沓香放在条案上,“既这么,也就遂五姑娘的意罢,不过若是有事,尽管到帘后来找我。” 沈南宝道了多谢,看着人挑了帘子走远,这才如复昨日,跪在蒲团诵经祈福。 今个儿佛堂没燃多少烛,只有佛前一星的灯火,断断续续发出哔哔剥剥的声。 声音单调且乏味,听得沈南宝头昏脑涨,外头的蝉闹也比昨日更聒噪,吱啦支啦的,直要刺进人的耳朵里。 沈南宝忍不住掖了掖领褖,热腾腾的气从领口冒了出来,蒸得兜头彻脸的烫。 她暗道这旱魃是瞧他们没落灾没落难,所以开始显威力了? 都说念经是最静心养神的,现下倒好,她这个门外汉,没学着点道行不说,反倒在这清净的佛堂里,打心底儿的烦躁。 烦躁烦躁,越按捺越烦躁,就跟努力压制的弹簧越发的蹿上心头,攒得心腔有了一捧火,能烧得人没形,嗓子都冒烟。 她忍不住地,朝帘内唤了间,“师父。” 出口的一瞬间,沈南宝便惊住了,那声口婉转得,就跟勾栏里的章台人,能溺得揉出春.水,她后知后觉的生出一股难以言状的恐惧。 恐惧为什么堂堂庙祝,直裰会恁般的不合适。 还有那声儿,起初面对面离得近没听出蹊跷,此刻隔了这么一射之地,又牵了到帘子,倒像极前个儿夜晚听到的那道男声。 沈南宝一霎僵挺了身子,心跳随着那一寸寸挑起来的帘隆隆如擂鼓。 庙祝的声音轻悄悄地传过来,“五姑娘,是香用完了么?” 沈南宝昏昏沉沉地转过脸,看向案条上的香,那香还猩猩燃火光,烟径笔直且高擎得让人触目惊心。 她恨不得现在就拔腿上去把香捻了。 可是不能,现在的她头昏脑涨,四肢发虚,就是跪在这里也需要极大的力气和意志。 她艰难地撑直了身,尽力把声调平稳了道:“没,就是口有点……渴了……” 她想不动声色地调开他,让他去打水,自己趁机脱逃,没想,她高估了自己,低估了这香里掺杂的药的威力,竟然在短短盏茶的功夫,就叫她一句话都哆嗦不完整。 所有的佯装在此刻破了功,绝望在心头就此蔓延开,意志像崩溃的城墙,撼动了沈南宝稳住的身形。 她不支撑地塌了身下来,抬起眼,却看到庙祝已经离她一步之遥,她也因此看清楚了庙祝脸上那颠唇簸嘴的了然一挑。 就是这么一挑,挑得沈南宝魂飞魄散,她艰难地往后攀爬,“你再过来,我就叫了,那么多的僧人,你能招架得住?” 这话说出来,沈南宝几乎想咬断自个儿的舌头,因着那声音愈发得缠绵勾人,配合着这话,简直就像是欲拒还迎。 果然,那庙祝听了这话,眼睛一下放了光,搓着手桀桀地笑,“小娘子,你那么聪明的一人儿,都能猜出我是谁,难不成不晓得今个儿师父们正紧锣密鼓地忙活着下山典当你的那些箱笼?你是不是抹不开面,特特儿这么明知故问呐!” 沈南宝觉得自己此刻跟个虾,里里外外都蒸得透透的了,绯红得厉害,她艰难地撑开眼看他,“你昨个儿不就是想要那些财么?你不去?” 一壁儿说着,一壁儿想撑起身,可惜四肢乏力,撑了半天也只晃了身子,反倒庙祝更进一步,脚尖触着她的脚尖,仿佛已经尝到了甜头般笑得愈发欢快了。 “小娘子,你瞧瞧你,说话愈发的不着四六了,你不是明明晓得我怵他们么?我一人跟过去,能讨得了好?还不如……留在这儿,讨一点小娘子你的好。” 沈南宝一口气堵在了嗓子眼,不知从何处腾起的力促使她站起身来,招晃着往另一壁跑。 说是跑,却不过是趔趄罢了。 那‘庙祝’三步并两步就能赶上来,因而起了些狎戏的心,就站在原地拉长了声调,“小娘子,你还是省省力气罢,等会儿只用来叫不更好么?” 沈南宝怒瞪他。 凶狠又淬红的眸,因着药效的缘故,那样蒙蒙看过来,竟有羞嗒嗒的滋味,看得‘庙祝’心头一酥,忙不迭地踱上来要攀她。 沈南宝哪肯,拃挣着抚墙跌跌撞撞的躲。 ‘庙祝’听她捯不过气儿,却恁是跟个斗鸡,红扑了的一张脸站在那儿,满眼防备的看自己,不由得咂然,这小婗子倒有些韧性,往常这牵裙散但凡下了,任你是哪个贞洁烈女也势必如出锅的糍粑,软做一塌,她却还能在这站着。 难不成是食用的方式不对? 所以那药还没生作用? ‘庙祝’心头掂量,却不以为棘手,只把她当作那细绳,专刺细处来断,势必要让她气血上涌,把药的作用发挥了,便笑得猖狂又没形。 “小娘子,我记着你不是还有丫鬟么?你而今都这样了怎么不叫她呢?这么爱护她呐?” 胸间的那团热意像猫抓,挠得沈南宝上气不接下气,但她的脑子还不算昏聩,在这当口叫了风月,也不过是填这人的牙缝罢了。 ‘庙祝’见她握紧了拳,操着那尖锐的笑声,咂然着,“不过,小娘子你就是要找她,她也过来不到。毕竟那个讨人嫌的家伙早就在刚才被沈府的人带走了。” 沈南宝一霎没反应过来,讷讷地撑着墙看他,“你说什么?带走?” 有冷意从脚底漫上来,扽得脑子麻麻的,她浑浑噩噩的想,是彭大娘子动作了? 那厢‘庙祝’的复述笃定了她的想法,许是怕她听不明白,还特特儿解释一句,“我听带她走的那个妈妈说你这个丫鬟害得人小娘流产了!” 说着,不往啧叹几声,“好个歹毒的人呐!竟是胎儿都要害!这必得拖到衙门,仗打一百仗死了才算呐!” 心口像被什么撕扯了开,凉凉的,冷得她直打哆嗦。 那热意又铺天盖地地涌上来,携着心底的担忧,夹缠着她难受得慌。 她忍不住地蹲了下来,呜咽出声。 细细柔柔的一声,小溪流水似的潺进‘庙祝’的心扉,他忍耐不住的狠狠咽了口唾沫,哪里还管什么的,扑上去。 那身影就像饿狼,带来彻底的绝望,天塌地陷地把沈南宝压进泥淖。 她连呼救都来不及,眼前闪过一道冷光,擦着风声,铮铮的一声响,‘庙祝’的脖颈就裂开了道细缝。 洞开的门蹿进来风,扑在沈南宝的脸上,降灭了一丁点的躁意。 她这才僵涩地仰起脸,精瓷的面貌撞进眼,她看见萧逸宸站在那儿,凝睇深垂的眼蓄满了风雷,他甩了甩.刀,在嗡鸣颤动的刀刃里说:“我后悔了。” 沈南宝此刻的脑子灌满了浆糊,她听不懂他的话,讷讷的打着结巴,“殿,殿帅……” 唤他的时候带着呜咽,像奶猫的喵喵叫、糯叽叽的爪,挠得萧逸宸刚刚因怒气才堆积的勇气飒飒没了,全凭一丝‘不好在下属跟前丢份’的门面撑着,他蠕了蠕嘴巴,悄没声的,“你中了牵裙散。” 他声音冷而寒,许是还置着先前她撂那些狠话的气罢。 他该气的,她也该顺势而退的。 可是,她动不了,刚刚那些意志仿佛随着他来一霎化没了形,只剩下心头的那一捧火,烧得她口干舌燥,烧得她好想扒衣服,透透这热气。 杵臼不同坤鸿不着四六,对这些事门清,当即笑得晦涩又暧昧,“主子,这里有小的处理,您尽管去救五姑娘罢。” 萧逸宸神情瞬间五彩斑斓,他一怔,反应过来,寒着脸喝道:“猴儿息子!正事不精旁门左道倒门清,赶紧把这人还有他的姘头都给我收拾干净了,别漏出一点风声,不然提头来见。” 说完,大手一揽,将沈南宝拦腰抱起,托在了怀里。 温热的手掌有着沁人心脾的力量,透过薄薄的夏衫,如冷水抛进热油,激得沈南宝一哆嗦,长长地喟叹,“凉快。” 声音缠而绵,线团一样,绕在萧逸宸的耳畔,绕得他面红耳赤,口干舌燥,他艰涩地咽了咽,忙忙解释道:“五,五姑娘,你这是中了牵裙散的缘故,你待……” 杵臼意味深长的笑就这么闪过脑海,后面所谓‘救她’的话就怎么都说不出口。 以至于沈南宝听罢,只觉得他把自己当傻子,是怕她听不明白,所以才说这么两遍么? 按照以往沈南宝肯定少不得言辞弯酸回去,而今却委屈得不成样,在他怀里滩成了柔水,视线蒙蒙的从腰间蔓延到胸口、脖颈,最终凝在了唇瓣上。 那唇瓣长得真好啊,是受过了老天爷的格外照顾,所以长得丰盈又细嫩,像靖水楼冰镇过的膏滋,弹弹的,只一口就能吃得人透心凉。 沈南宝咽了咽喉咙,想,就一口,一口就成。 第一百一十七章抱薪救火 萧逸宸转过脸,正正直直对上沈南宝那双眼,睁得大大的,好似冒着绿光,饥不可耐地要把他拆了入腹。 从来上战场面对千军万马都临危不乱的萧逸宸,此刻手颤脚也颤,他的的耙耙地转过脸,嘴打着哆嗦,“五,五姑娘,你别,别这样看我。” 一只热腾腾的手攀上来,扯住他的后颈。 萧逸宸只觉自己像被她拎住的小狗,任着她把自己转过的脸扳了回来,然后眼睁睁看着她丁香的小舌迅疾地从唇瓣一溜,溜得那杏唇水亮透光。 脑子‘轰’的一响,一道惊雷打下来,炸得他体无完肤,灵魂出窍。 他愕在那里,看着她跃跃凑近的脸,不知所措地想,这是要做什么?亲他么? 他是要顺水推舟,还是就此打住。 顺水推舟,显得太不君子。 就此打住…… 萧逸宸看了看那绯红的脸,丰盈的唇,不禁地滚了滚喉咙。 天人交战的时候,沈南宝却‘嗷’一声,狠狠揪住他的领褖,重重把头砸进他的胸膛。 萧逸宸被砸了个倒噎气,什么旖旎,什么春.情都跟镜台破碎,被这么一下下全砸了个稀巴烂。 沈南宝还在那里犁地似的拿头锄他的胸,“天爷,我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我还不如一头撞死了算了。” 萧逸宸三魂被她撞去了两魂,剩下一魂在这儿吊着口气,哼哼哧哧地嗽着,“五,五姑娘,你只是中了牵裙散,等药劲过了就好了。” 说着话呢,萧逸宸大步跨进了禅房,将她稳当当放在了床上。 脱离了他的怀抱,沈南宝就像脱水的鱼儿,剌剌地急喘起气,身子被她扭得七荤八素,那盈盈一握的细腰也被她拗出了各式样的花,花带着毒,淬得一眼扫过来的萧逸宸心头一窒,当场羽化登仙。 沈南宝却似乎觉得不够,势必要让他灰飞烟灭般的,竟挠心挠肺的挠起了衣裳,把领褖扯了个大开。 透红的白肉皮儿登然呈现在萧逸宸的眼底,‘噌’的一下,血流上涌,涌得他头昏脑胀,几乎要坐立不住了。 他艰涩地移开眼,咬牙道:“五姑娘,你,你……” 你了半天也忘了要说个啥,遂只有干巴巴地再道一句,“你且,忍耐几炷香……” 说忍耐,也不知道叫谁忍耐。 反正他现在也难熬得很,跟绑在棍上转着烤没什么两样的。 萧逸宸开始痛恨,自己怎么就非得那么小肚鸡肠,记恨她先前说的话,非得叫她吃了苦头,让她感悟出自己的好,自己方才动作。 这下好了! 两人都被套在了这个网里,动弹不得。 动弹不得这个词用得不对,动不得的是他,她倒是动得阵仗挺大,都把床都敲得梆梆响。 萧逸宸这么想着,没过脑的抬眼一看,就看到了她在床上烙煎饼的翻来覆去,那敞开的中衣就在这么动作里,挤出了一点浑圆…… 放在膝上的手忍不住动了动,描摹起那点的形状。 好像蛮大的…… 萧逸宸心头一蹦,鼻尖突然痒梭梭的,伸手一触,刺目的血覆在手上,鲜艳得要戳瞎他眼! 血还在流,一点一滴,萧逸宸难以置信地楞在那里,几乎石化了过去。 这叫什么? 就这么一眼,他竟然流鼻血了? 这愣头青的行止岂不是日后都要被她当成谈资,一遍一遍的笑? 萧逸宸懊丧着,仰着头,随手从佩囊里掏出一张锦帕掖紧了鼻。 那厢沈南宝却难捱不住的从床上爬起,一步一个脚印踩在了萧逸宸惊惧的眼里,更叫萧逸宸惊惧的是,那胸前春.光掖不住的往外泄。 他无措的想她是猫转世托生的么? 那么白净净的手跟猫爪一样,挠得好好的衣裳跟破布衫,一条一条掩在胸前,半遮半掩的,简直在徒劳无用。 不对,现下是想着这些的时候么?要紧的是她怎么越来越近了。 退还是不退? 萧逸宸坐在那儿,瞪着眼捂着鼻,僵硬得像是一块凝固的巨大琥珀。 沈南宝呢,她也知道这样一步步走得很没规矩,也不成体统,可是脑海里一直回味着他身上的那股味道,还有那温热细腻的触感,都叫她入魔,让她发疯。 什么授受不亲,什么男女大防,先叫她嗅一嗅,触一触浇了心头那点火再说。 这么一想,空前的勇气如同巨大碾子,碾断了她最后一丝理智,推动她伸出手,一把抓住萧逸宸的腕。 那精致的腕呐,骨节分明,遒劲莹白,就是那纵横的刀疤也有了自主的生命,长成枝干的纹,高山的脉,她一路攀爬,蛇一样的滑进他的袖口,触碰他的肌肤。 奇怪得很,那肌肤明明有温度,却如高山的雪顶,触得越紧,越发带给她透心凉的感受,她忍不住呜咽了声,“你怎么这么凉快?你是不是生病了?” 萧逸宸硬得跟木头桩子,听了这话差点破功,他费了极大的力气从齿缝间挤出一句话,“五姑娘,是你病了,你摸摸自个儿,是不是烫的很?快回去躺着罢,别着了凉造得身子更烫了。” 他说得很圆满,既秉持了自己的正人君子做派,也照顾了她的体面,结果她倒好,听了这话,拍了拍自己的脸,暧地一声嘟囔道:“还真是烫呐,怎么这么烫呢?” 说着,她俯下身,山峰波澜壮阔的晃,用那双媚得能拉出丝的眼看他,“那你是药么?我觉得你是我的药。” 所有的煎熬、所有的拃挣,都像是不堪重负的水壳,随着她这么一句话,‘啵’的顷刻破碎完了。 他再也自持不住了,他拽过那只痴缠在胳膊上的爪尖,同她一样气咻咻不止,精瓷的眼却带着蛊惑的光,勾进她的心肠,“五姑娘,你想喝药么?” 沈南宝被他这么一扽,扽得身子颤晃,她痴痴的笑,不作回答,颊畔上那两酡红却跟日头一样,在萧逸宸的眼里招招摇摇,那些想法,那些将她据为己有不管不顾的想法仿佛一霎摊在了天光下,无所遁形。 他懊丧起来。 这成什么样? 没名没分,就这么占了她,等她醒来,她岂不是恨死自己?要唾骂自己一辈子? 那这样岂不是把好生生的一朵娇花养在自己院子里,任她独自枯萎? 他颓了口气,别开目,“五姑娘,我扶你回去躺着。” 她还在那里低低呜咽,跟痴障的小狗,杵在地心歪着头瞅那只握着她的手。 那只手却放开了她,移在了她的腰上、腿弯上,将她纳在了怀里。 宽阔的胸膛,隆隆的心跳就在耳边,她贴上去,像炙热的铁抛进冷水,舒服极了。 可是还没舒服几息,那胸膛便离开了她,她跌在了硬邦邦的床上、无止境的火海里,她忍不住的绝望,脑海里翻腾他的眼、他的脸、他的身,把他的一切都想象酷暑里的凉饮,发了疯地要喝。 眼前掠过刚才那只握过她的手,她一把抓上去,拿头去拱,那脸去贴。 还不够! 她唔着,转过脸,张开嘴,含住指尖。 雷击一样的感受,伴着那湿漉漉的触感,从指尖密密麻麻酥透了全身,萧逸宸失神地站在那里,看她忘我地跪在床上,小狗似的吮吸着自己的指尖,又抽出来,将他的手挪为她用。 覆上颊畔、眼梢、鼻尖,唇角…… 所到之处,野火燎原,燎在他的小腹、心口,激得他猛打了个哆嗦。 她却在那里,酡红了脸,笑靥如花地直说:“药,我的药,还不够。” 再这么下去,真刹不住了! 萧逸宸急忙撤回了手。 他听到她颓丧的呜咽,柔柔细细的强调夹缠着怨恼。 她在怪他。 怪他的不识趣,不趁意。 萧逸宸忍了忍从心底儿涌上来的空虚,一字一顿地道:“五姑娘,你要是清醒,你还愿意,我就是蹈火海也陪你赴,但你不清醒,我这么顺了你,你会后悔,你会怪我。” 他恁么认真的话,她却没听见似的,汪着一双眼,把视线绞在他的指尖上。 那视线似乎带着勾,勾得他鼻尖又痒梭梭了,萧逸宸忙忙仰起脸,再次拿过锦帕掖住了鼻。 耳边是她在床上辗转的巨大动静,一声一声敲在萧逸宸心上似的,振如擂鼓。 心跳得越大声,他的神识便越发清晰,便越发明白这样不成,不可以,不是他想要的,但凡踏出一步,日后必得一辈子后悔! 萧逸宸掖了掖,颓唐地放下来,也没去看床上到底是怎么个光景,闭着眼拿了被褥给她覆上,“五姑娘,你且忍一忍,闷一会儿待药劲发散了就好。” 说完,背过身拿了一把椅子摞到西墙根,老僧入定地坐在那儿,拿出刚才沾了鼻血的锦帕,烙煎饼似的把翻来覆去的看。 沈南宝就像他手中的锦帕,这一面煎熟了,又换一面。 就这样颠来倒去了一盏茶的光景,她终于没了力气,糍粑一样塌在床上,鱼儿似的张大口急喘,那被火烧没影的神识终于回复了些,灌满浆糊的脑子也舍得搅一搅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面面相觑 只是越搅,便越发清楚地回忆起自己方才做的那些事,一点一滴,细枝末节,都能回想出来! 她虽不是簪缨世家出身,但自小就被祖母好生拿了规矩教养的,行止从来都是得体,何时这样过? 这事要落在彭氏那些人口里,势必要嗤她,到底是市井出身的破落户,没一点自矜,和大家小姐的端持。 还有于他,明明她先前都同他撂了那么决绝的话,现在却这般磁石一样的往他身上上贴,就算强词辩解是因着药,但吃相也太难看了罢。 她羞愧地无地自容,更没有脸去看他,懊丧地自己裹在被褥里,裹成一团。 这动静不算小,那厢萧逸宸听到抬起头,见她把自己捂得密不透风,不禁唤了一声,“五姑娘,你醒了么?” 正蠕蠕颤动的被褥僵了一霎,拗出被人勘破的形状。 萧逸宸并没意会出她那些小心思,只是瞧着那密不透风的被褥,眉心紧紧蹙了起来,“五姑娘,你别这么捂,会把自己闷晕过去的。” 躲在被褥里,恨不得挖坑躲藏的沈南宝抿紧了唇。 天爷,他是怎么说出这样话的? 刚刚发生了什么他难道都不记得了么? 他还要她露脸同他对峙,这不是怎么瞧怎么相觑么? 还是说他就是这么打算的? 瞧她笑话? 趁火打劫戏谑她撂得那么坚决,却做出这样的事? 亏她刚刚还有些敬佩他,她在那里被药迷地疯魔,他却很正矜,没逾越一步。 想罢想罢,羞愧酝酿成了恼,沈南宝破罐子破摔似的,拉了被褥的边沿透出一条缝,露出一双眼,一只鼻,一壁儿咻咻地呼吸,一壁儿划来了视线。 视线带着火,燎得萧逸宸手上一紧,心虚地把锦帕忙忙塞进蹀躞带里藏好,方才开了口:“五姑娘,你好些了?” 沈南宝腹诽他睁眼问瞎话,吸了口气,缓缓吐出来,“好些了。” 打帘一看,他坐在那片辉煌里,月白隐嵌金线的袍衬着天光,像日照下起伏的水浪,随着他举动翻腾出一线线的芒,生动了他的眉目。 她突然想起他方才握着她指尖时温度,那附在耳边喷薄的脉脉鼻息。 “五姑娘,你想喝药么?” 心,隆隆跳了起来,那团消下去的火又升了起来,从胸口蔓延到小腹,燎原似的要烧尽了她。 沈南宝忙忙撤开视线,嗫嚅道:“殿帅,您怎么在这儿?” 本想插科打诨地活络起一室僵滞的气氛,免得又掉进先前那样的困窘。 没想这轻轻的一句,却叫萧逸宸明显身形一晃,怔在了当场。 他该怎么说? 说是当日被她那些话气得没样,一心想着再也不这么没脸没皮追着她,以后她就是缺胳膊断腿都不关他的事。 她爱咋地咋地罢! 所以撂下那么一通狠话再不管她。 但转过头,看到她坐上轿,那清丽的身影掩在帘后,他又开始后悔,打心底的浮现出一股恐慌,一股以后漫长岁月都没有她的恐慌和绝望。 那种绝望是日头照在身上是凉的,看四周的景致都是灰的,甚至踩在地上都是软塌塌,没一点实心的感受。 所以在杵臼问他还跟不跟的时候,他囫囵找了个由头,就这么屁颠屁颠的跟了过来。 他要这么和她说么? 那他堂堂指挥使还有脸没脸了? 那所谓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岂不是闲扯淡? 其实这些都还好,关键是他这么说了,她指不定怎么笑他呢! 笑他傻,笑他痴,笑他堂堂大丈夫恁般拿得起放不下,扭捏得跟娘们样的! 还要笑他,她都这么拒绝了,他还这么死乞白赖! 他才不要她这么得意呢! 萧逸宸切齿着攥紧了手,面上却很会装样,作的一派云淡风轻,笑也轻飘飘的,“我听说这里尼姑庵遭了劫掳,特特儿过来考察的。” 说完,他就开始佩服自己,竟能在这么短的辰光里捏造出这么一番天衣无缝的说辞。 但哪知,沈南宝抬了眼,投来懵懂的视线,“这么小的事,都要劳殿帅您的大驾么?” 萧逸宸脚趾蜷了起来,在鞋履里抠出个三进三出的院落来,面上却哼了声,高深莫测地乜过来一眼,“五姑娘难道不知道什么叫做勿以事小而不为么?有些事只是看起来小罢了,背后的牵扯不是五姑娘你能想象的,所以五姑娘你还是掖着嘴少问点的好。” 什么勿以事小而不为? 难道不是勿以善小而不为么? 是她读书读迷瞪了?记错了? 不过萧逸宸后面说得没错,有些是不该她过问,知道得太多不一定好。 沈南宝便不再问了,盯着褥子上的补丁发怔,半晌才忽然‘呀’了声,手忙脚乱地就要从床上爬起来。 “殿帅,劳累您暂避一下,我要更衣。” 萧逸宸想起那晃荡在脑子里的波澜壮阔,哽了哽,忙忙抬手在半空中虚虚按她,“五姑娘,你别急,你药性还没退……” 话还没说完,沈南宝一个踉跄跌回了床上,摔得五仰八叉。 萧逸宸一怔,想上来,又想起那一晃一晃的布条,便赧着脸在地心打起了旋儿。 沈南宝呢,倒在床上,后脑勺隐隐生痛着,她却捂住了眼,万念俱灰地懊丧。 这下子真是没眼看了,先是那饥渴难耐的样儿遭他看了,现又摔得这么奇形怪状。 他怕不是已经在那里后悔了罢。 自己怎么喜欢个这么样的小娘子。 先前还以为识大体,懂规矩,进退有度,现在呢,吃了药,跟精怪照了照妖镜现了原形,叫人一看吓破一个胆。 她自顾自的想,想让萧逸宸识趣点,就此出去。 偏生萧逸宸非得和她对着干,仍站在那里,还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教训起来,“五姑娘,都跟你说了,你中了牵裙散,牵裙散,你知道那玩意么?能药得一头牛都不着四六,你这才过了多久就要起来,现下好了罢,摔疼了罢。” 他啧然一声,“定是摔得疼,听听方才那声,跟琅玉碎地一样,清脆响亮。” 沈南宝被他气得没边,纳罕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指挥使么? 怎么说出的话恁般的气人! 先前什么眼药啊、冰鉴啊的体人意哪去了? 还是说都是装的,从前欢喜着,所以屈着自个儿做些不情愿的事,现在知道没戏了,不欢喜了,所以不体谅了,就刚刚都还不碰她了。 沈南宝感觉自己跌进了卤缸,酸得莫名其妙,她齉了齉鼻,嗡哝道:“劳殿帅费心,疼也是我自个儿的事,还请殿帅您劳驾出去罢,我要更衣了。” 萧逸宸被她噎了个捯气儿,“我刚是怎么和你说的,你药性还没发散完呢,你就恁是不听,非要下床……” 打断他的是一双清凌凌的眼,因着药劲还没散,脸颊还酡着,鼻尖也有点红,远远看过去,像在哭,哭得萧逸宸一颗心在腔子里七上八跳。 “你,你……” 是他说重了么? 应该是罢。 毕竟方才经历了那么个事,是个小娘子都会觉得羞,他还在这里没头脑地说,那可不就是拿着杆往人心窝子戳么! 萧逸宸后知后觉,坐在那里蠕了蠕嘴巴,“你别介,我不说了成么?你只要好好回床上躺好。” 他的退步没换来她的体谅。 她擤了擤鼻,拿了被褥一覆,声音盖在棉絮的后头闷闷的,“殿帅过来不是为了尼姑庵被劫一事么?这样儿待在我这里,尼姑庵的奸贼不就跑没影了么?反正我现在已经没事了,您还是去忙您的正经事罢,被没得因我耽误了,这样我可吃罪不起。” 自己挖的坑自己栽。 萧逸宸现下就有种想打自己嘴巴子的冲动,但他勉强扯了扯嘴角,硬邦邦地道:“那个事,我说了不用你管!” 看吧,这就是男人,喜欢的时候捧在手心,不喜欢的时候,你说啥都不耐烦。 她就这么一句呢,他就冷了声。 亏她先前还惆惋自己说了那些狠话,惆惋这段情。 现在来看,果然,她料想得没错,她拒绝得对! 不然等日后她陷阱感情的泥淖里,人抽刀断水,一下翻脸无情,到时候她哭都没地儿去哭。 转念却又忍不住心头嗒然。 嗒然这些男人各个都多情,一会儿这里惹一惹,一会儿那里拈一拈,剩下她们这样痴傻的小娘子,在原地苦苦地熬,苦苦地等,等熬过这个坎,雨过天晴。 越想心头越悲哀,她捂了捂胸口,那里还在火烧,仿佛烧得胸腔都没了气,扼断了她呼吸的口径。 外头萧逸宸听她没了动静,以为她把自己闷晕了过去,忙忙站起身走进,“五姑娘,你晕了么?” 没想那被褥被她立起了形,她在那道人筑起来的挡帘后面,声音掰得绑直又硬,“我没有,殿帅,劳烦您出去罢。” 萧逸宸脚步顿住。 她就这么不愿意和他共处一室么? 一而再再而三的非得要他走。 他刚刚还把她从狼口里捞出来! 她怎么不感一下恩? 他气得不行,直想在原地跺脚,指着她鼻子啐骂,身子却一挺,挺得绑直,跟斗鸡似的昂了首,“我不!” 第一百一十九章道阻且长 她要他走,他就走么? 没这么便宜的事! 他好歹是堂堂指挥使,怎么能叫她一直这么呼来唤去,还叫她这么气自己! 他势必要气回去! 看谁先气死谁! 小没心肝的! 沈南宝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怔了一下,反应过来,气得差点噎住。 好歹是堂堂指挥使呢! 为什么非要在这样的地界儿,和她这么个小小的沈府庶女熬着、对着来。 是不是把她气死了他才满意,才顺心,才肯走呐! 想是这么想,但而今这境况容不得她雄赳赳气昂昂,遂平息了气,操着一口冠冕堂皇的话道:“殿帅,我现在已经清醒了,您再待下去,会对您的名声有损的。” 萧逸宸负着手,从鼻里哼出了一声,“我名声就这样了,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我不介意,五姑娘你也不要太在意了。” 她是这个意思么? 她是想说她的名声! 她不过是换了个口吻,说得客气些,结果他倒好,反客为主,佯得一副听不明白的样儿! 沈南宝气得心窝子疼,从被褥里支出一个脑袋,搓着牙花子看他,“殿帅您是大丈夫不拘小节,但我是小娘子,我得好生拘拘,您瞧瞧,您这样待在我屋子里,这传出去像话么?我的名声岂不是毁了?” 这样才对嘛! 有什么话好好说不成,非得同他拐弯抹角。 沈南宝看着萧逸宸一副受用的表情,以为他终于识趣了,如她所愿地要出去了,结果人杵在那里,跟落地生根了一般,道:“五姑娘不用担心,这地界偏僻,没人会传出闲话的,就是谁敢,我就让他吃一吃殿前司的板子。” 呵,好大的官威。 压得她根本道不出什么理儿来。 真真是好,他一个,陈方彦一个,都是只顾自己快意,哪里顾及过她? 就像今个儿这事,他就没细想想为什么药效都还没发挥尽她就要起来? 他不是只手遮天,不是耳听八方么? 他都知道她中了牵裙散,难道不知道风月被沈府掳走了么? 她这么着急忙慌地要更衣,不就是要心急救风月么? 心头的火蔓延到了肚子,烧得那里空空的,不住地绞。 沈南宝捂着,不禁咬紧了唇,眼圈发红,“他们说殿帅您的不是,那是触犯了您的威严,你当是得教训他们,但我不一样,我就一介小娘子,他们红口白牙,我哪能掰扯的清,别说这些了,就是我自个儿的丫鬟,现在都生死未卜,我想着救她呢,还被人拦着救不成呢。” 话兜兜转转,终于兜了个明白。 原来她并不是不想和自己共处一室,原来她是着急她那个丫鬟呐。 是他错怪了她。 这么一想,萧逸宸怒气没了,接踵而来的心虚,让他在那里有些手足无措,“你怎么不早说,你早说……” 他还没说完呐,沈南宝幽幽地嗤了一声,漾来一记绵里藏针的眼神,“这本来就是我自己的事,我同殿帅您说干什么?我早先就说过了,殿帅帮了我这么多,我已经受不住,这下子再说,岂不是有让殿帅再帮我忙的嫌疑?我可不是那种说了就反悔的人。” 萧逸宸气得压住胸口,掌下锦羽暗纹仿佛压进了心腔,膈得心一抽一抽的痛。 他不明白。 为什么? 为什么他都这样了,她还要这样拿话伤他。 他是后悔了,说出的话跟放屁,没个君子的操行,但她得细想想这是为什么,这难道不是因着喜欢她么?放不下她,他才这样的么? 她倒好,不理解不说,还将这个当做话柄拿捏他,呲嗒他,去衬她的言而有信,她的不依靠。 萧逸宸哼了声,“是,五姑娘你好得很,不要我帮,那你看看,你现在怎么样了?很好么?我是不是让方官早跟你说了,让我帮一把,但凡我帮了一把,你哪用得着费这么大的周章,跑这旮旯地儿受这样的腌臜气儿,更不用提你丫鬟这么被人摆治,你现在就算穿了衣服又怎么样呢?你怎么回去呢?乘轿?那你有利市行赏么?你不是都把钱给了寺庙?就是你有,还找了车把式轿子,你又能确保回去的路顺坦么?你回去之后又能确保救下你那个丫鬟么?” 她到底是个小娘子,年岁在这儿摆着,虽说事事已经做到常人无法想象的俱到,但哪有件件都圆满的道理。 譬如这件事,她是想用自个儿的离京引蛇出洞,但她不细想想,她做了这么多事,早就把彭大娘子逼急了。 从前在府里,彭大娘子顾忌上头的老太太,顾忌沈府的名声,或可与她撑个笑脸支应一下,而今离了府,就跟蜡烛离了灯罩,风大点就得灭! 索性彭氏也是个胆小的,没敢动她,动的是她身边的丫鬟,不然现今,她真真是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萧逸宸兀自想,眼波一转,就看到被褥那儿,沈南宝支出的那颗头,梳得乌黑发亮的发髻下那张脸灰败得厉害,心头猛地一哆嗦,还没说话呢,她倏地一笑。 “殿帅,您说得是,是我考虑得不周到,也是我只考虑了自己,才将风月陷入那等险境,所以我现在在尽力补救,哪怕是只有一丁点的可能,我也会去做,去救她。” 沈南宝说着,掖过被褥把鼻盖住,齉道:“多谢殿帅说得这些,叫我醍醐灌顶,我自个儿会在回去得路上细想的,还请殿帅出去罢,我得换衣服了。” 这人是属牛的么? 怎么性子这么倔。 他说这么多,她怎么还不明白? 现下只有让他帮忙,这事才有转机。 不然一个丫鬟,害死了姨娘,不管是不是有冤屈,那身契归与谁,反正都是下人,一条贱命罢了,死了就死了,宁可错杀也不可放过。 还是说,她明白,但是她就是不愿承他的情,就是想和他分得这么清,就是不想欠他,就是要避他三舍? 他就这么让她讨嫌么? 萧逸宸攥紧了拳,门外传来杵臼的声,“主子,人已处置了,只是方才坤鸿传来了话……” 萧逸宸看了眼床上的沈南宝,撒了气儿,负手踱了出去。 杵臼诧异他的衣裳楚楚,讷在地心,眼神直勾勾的看他。 萧逸宸被他看得不得劲,寒着脸道:“有话快说,别这么盯人,是不是要我把你眼珠子抠出来?” 杵臼忙忙垂下头,“主子您别气,就是而今这情势和小的想的有些差气,这才……” 不说倒好,这一说,把话撂了个明白,端稳的架势摆不撑了,人站在那里晃了晃,那张脸仿佛是被日头炙烤得,反正涨红得厉害,声音却单寒得厉害。 “闲的?而今竟来掰扯我的事了?” 他在笑,眯成缝的眼跟钢刀的刃,泛着冷光,“你要是真闲,我派你去戍边?立立功劳?” ‘戍边’二字叫杵臼一口气卡在了嗓子眼。 并不是所谓贪恋而今的安逸,也非所谓贪生怕死。 毕竟他们这些莽汉当初入征便是有的一腔报效国家的心,也自誓马革裹尸。 但而今边戍节度使曹贾,却是由枢密院那老匹夫拨去的亲信,他但凡去,怕是没死在战场,就耗死在他人罗织的罪名下。 风有些大,刮擦着树叶,拂在杵臼身上,忍不住的,他抖了个激灵,没再吭声了。 萧逸宸见状终于顺意了些,附耳听听里面,有窸窣的响动,她应当是在穿衣裳罢,那药劲没散,穿得利索么? 瞧她这么急那个丫鬟。 他难不成还比不得一个丫鬟么? 萧逸宸想得很哀致,样子却还是持重威严的,负着手,目光坦然地扫过杵臼,“说罢,坤鸿传了什么话来。” 杵臼虾了腰,小心翼翼地道:“是宫里边传来的消息,官家抱恙,东西二府借此分揽了权制,暂罢了都点检与副都点检,并授团练使狄牟枢密副使。” 萧逸宸眉心一点颦蹙,曼应道:“狄牟?那个脸上刺字,作战散发,带铜面具的人?那个一撇胡升他当了枢密副使?” 他忽而嗤笑起来,“到底是戎军出身,惯得是这趁火打劫的方,官家一病,我一离京,他就拔了他的人,还断了我的后路。” 杵臼站在那里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接话。 要说回罢,可是里头还有主子心尖上的人呐,这要紧当口,不干柴烈火烧个噼里啪啦,这回了京,主子又得在那里辗转反侧,为情愁苦了。 要说不回罢,那东西二府都敢罢了都点检和副都点检,指不定再嚣张嚣张,就趁这个机会把主子挤了出去,到时候主子只怕骨头渣都不剩了。 深然想着,门臼惨然地发出了声响,露出沈南宝那张脸,她穿着素净的服饰,站在烈阳下,像一捧清冽的冰泉,看得人心静神宁。 她敛着禁步,迈过门槛,在萧逸宸灼灼的视线里蹲下了身,“多谢殿帅的搭救,殿帅既有事,便赶快上路罢。” 她多聪明啊,一息的辰光就能用那颗混沌的脑袋想清楚这些事,明白萧逸宸所来哪里是为了尼姑庵的劫掳,分明就是担心她! 第一百二十章打道回府 想得越清楚,心头便越发火热。 这种火热比刚才的药性还要烈,能烧得她全然没有理智,不管不顾,只想牵了他的手,同他说,‘就这样罢,即便你日后变心,我也要追赴现下与你短暂的这一刻相欢’。 但这样自私的念头只存在脑里一瞬,很快她便想到了前世,那些无人问津的日子里,她的苦苦煎熬,她的艰难拃挣,她还要再重回那样的境况,再此品咂一番么? 那这样,她重生的意义在哪里? 从这个渊薮掉进了另一个渊薮么? 她不要。 她努力了这么久,坚持了这么久,不止为了报仇,还是为了靠自己走出一番天地。 沈南宝垂下了眼帘,交织的浓睫盖住了眸底的光,叫萧逸宸看不清她的想法,他只是觉得刚刚还有些相近的两人,此刻又分隔出了一条鸿沟。 那鸿沟,他怎么都跨不过去。 但,跨不过去,他也要跨,他都追她追到这地界儿了,也没什么脸皮了,也不忌讳着再掉些份儿,遂他道:“五姑娘不也要回京么?一同罢。” 其实这样于她来说是双全的事。 但他还是怕她拒绝。 他被她拒绝了多次,也明白她性子里八头牛都拉不回来的执拗。 她但凡下定决心要同他断个干净,只怕就算而今火烧着了眉毛,她都要咬着牙自己去担那风险,都不承他的意儿,不接受他的援手。 就像对待谢元昶那样。 干干净净,明明白白,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她会么?拒绝他? 宽大的袖袍下,萧逸宸无措地拢了拢手指,忐忑跳动的心擂鼓一样,让他有些不敢看她,撇过了脸,微微把唇峰抿了起来。 沈南宝看过去,颀长的身量被他拗成了凄寒的形状,心里无端一阵抽搐,刚刚定好的心又这么泛起了涟漪,波澜得她到嘴的拒绝婉转出了另一个花样。 “好。” 萧逸宸几乎都以为自己听错了,讷在那里,目光瞠出惊异的芒,“五姑娘,你要随我一道回去?” 那声音夹缠的喜悦,罗兜都兜不住的往外渗,听得埋着头的杵臼终于忍不住的抬起了头,用一种鲜异的眼神打量他的主子。 人姑娘答应就答应了呗。 现下这个境况,这五姑娘除了接纳主子的援手,还能怎么办? 主子值当为这样板上钉钉子的事大惊小怪么? 其实不说这个,就是拿主子欢喜五姑娘,为五姑娘千里迢迢奔赴金陵这事来说,他就不甚明白。 自他来看,这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人皆有之,他们做男子的主动点是属常。 但感情是一场双方的打擂,不啻官场的把臂周旋,需得你来我往,你与了我便宜,我方与你便宜么? 这么一杆子地奉承,只会讨没脸,哪会抓住小娘子的心呐! 更何况他们主子要啥有啥,凭什么对一个五姑娘这么低声下气到这份上? 往常跟藕做似的浑身都心眼子的主子,怎么遇着五姑娘就这么痴障了呢? 难不成真真应了一句话,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杵臼纳罕着,就着牵马儿的辰光,朝萧逸宸悄悄地喟了句,“殿帅,是个体人意的主儿。” 不明不就的一句话,说得萧逸宸冷了脸,“你突突的说这个做什么?” 杵臼嗐的一声笑,“小的就是方才瞧那么一茬子,有些感喟罢了。” 萧逸宸打量他,那视线凉得跟冰做的小刀似的,嗖嗖的,戳得杵臼心窝子都是眼,直顾透冷风。 杵臼忙掖住了笑道:“小的就是觉得主子体人意儿,先是体恤五姑娘着急那个丫头,捎信让人注意着,后又顾及人小娘子脸皮儿薄不好拉脸子求,所以主动请缨送她回去。” 萧逸宸端稳的神情露了点慌,瞅了一眼那在凉棚下歇气的沈南宝,朝杵臼低斥,“你话拐话的到底什么意思?有话就直说,别跟我在这里耍花腔!” 杵臼便不敢兜搭了,忙道:“小的就是觉得主子这么体人意何不妨把风月的事告诉五姑娘,这样人五姑娘也不必这么着急,您瞧瞧……” 他还没说完,萧逸宸就转过了脸看他,“你胆子越发的大了,我的事你都敢过问了。” 杵臼掌了自个儿一嘴巴子,便不说了,去喂马,去铺轿,留萧逸宸一人杵在那儿细想。 等他想明白就知道了。 感情这事就这样,旁观者清。 现今他将主子从那漩涡里提溜出来,主子就能看清楚自个儿先前做的事有多离谱,也自然能想明白,这追小娘子哪是捧着一颗赤诚的心兀笃笃地塞到人手心里。 是跟行军打仗一样,得需智谋,得需有的放矢,得勾着人小娘子自主的过来,那才能成就。 不然,那就是热脸贴冷屁股,一辈子都没戏! 杵臼志得意满,准备好了行头,便扬鞭策马,往京畿而去。 因着来时只有一辆,沈南宝不得不和萧逸宸同挤在一处。 狭小的空间,为了散尽她的药性,没放镇冰,也因如此,随着马车的蹎踬,晃晃荡进来的日头,那暴涨的气血就跟浪一样的,一下一下拍上来,拍得人头昏脑涨。 起初沈南宝还能端持着,后来渐渐不成样了,靠在车围,蔫头耷脑的。 萧逸宸明见她的难受,坐在车围的另一壁问:“五姑娘,要么垂了这车帘,先闷一会子?等汗褪尽了,再卷帘子透风?” 这话其实已经很照顾她了,但即便这样说,沈南宝还是觉得丢脸,惨然地低下头,用手捂住了神情,透过指缝闷闷地道:“多谢殿帅了。” 四遭的光暗了下来,他们像是跌进了另一处昏黑的天地里,没有清晰可见的景象,只有两人浓浓交缠的气息,这样反倒有一种微醺的错觉,能让人坚定的意志软弱了下来。 刚刚还客气疏离的两人,仿佛就此拉近了。 近得仿佛能闻到那股他特特儿有的馨香,那让她沉迷,让她方才入魔的馨香。 她从来没有闻见这么好闻的香,就是前世在陈方彦身上,她都不曾闻过。 沈南宝觉得有些渴,忍不住咽了咽喉咙。 ‘咕噜’的一声,不大也不小,却响当当地震在了沈南宝的鼓膜,她陡然红了脸,小心翼翼抬起眼帘觑萧逸宸。 有流动的风奔进来,一晃一晃的光,招摇在他的脸上,好像看不出什么变化。 但即便如此,沈南宝还是往一旁挪了挪,打算离远了他,离远了那个香味。 没料他突然喊住了她,“五姑娘,你渴么?要不要喝点水?” 沈南宝便把那脚尖旋了回来,不自适地冲着萧逸宸,“多谢殿帅了。” 萧逸宸心绪冗杂,一壁儿想着东西二府的事,一壁儿想着眼前这人,想她是不是想起方才在房里的那些事,所以才这么拘谨,还是说真真要做足了姿态同他泾渭分明,遂话都不变花样了,反反复复就是多谢这样相处的客套。 他从轿厢里踅摸出一盏白玉杯,倾了水囊,匀出了七分满递给沈南宝。 沈南宝接过时,不小心触到了手指,杳杳的冰凉一触,激发起心底的渴望,她骇然惨了,生怕又作出那样禽兽的事,也不顾及动静大不大了,忙忙捧着茶盏缩到最远边,小口小口啜起来。 看得萧逸宸又灰心,又气恼。 他是要吃人么? 坐恁般远! 不过她能坐得远,他就不能坐得近么? 萧逸宸挪了挪,在沈南宝惊惧的目光里,又如方才膝对膝的坐着。 沈南宝还没来及的问他这是在做什么,萧逸宸却兀自问道:“五姑娘,你饿了么?” 沈南宝摇了摇头,说没。 可是刚刚开口,肚子擂鼓震天地响了起来,就是外头的马匹嘶鸣,鸟雀啁哳都掩盖不住的响亮。 沈南宝蓦地红了脸,把头努力挤进那一小方的杯口里,耳边是萧逸宸低低的笑,吩咐外头赶车的杵臼找地儿歇一下。 这时沈南宝方回过了神,直忙摇头,“多谢殿帅了,可是山高路远,我们还是紧着赶路罢。” 她担心她那个丫鬟,他明白。 可是担心归担心,这拖累了身子,找何地儿说处去? 萧逸宸安抚她,“彭大娘子前脚刚掳了人走,你后脚便跟上,中途不免也要歇脚,这么算下来脚程慢不了多少,五姑娘,你不必这么急。” 其实他也可以换一种说法,譬如,他早早捎了信,叫京中的坤鸿注意,但凡发现乘了风月的马车,只管拦截在城门口。 可是他不想这么说。 就像杵臼说的,太过体人意,那只会叫人冷待。 所有人都是这样的,得不到的或费劲得到的才会珍惜,唾手可得的连一眼都不瞧。 所以他不能再这般了,得掂量,得掖着自个儿的情绪,叫她主动朝他走一步。 现下风月就是个机会。 她回到府,少不得一场恶战,甚至可以说是没有胜算的一场战役,到时,丫鬟的命,她的执拗,她会选择什么? 她会不会推倒心中筑起的那道高墙,接纳他的好意,让他走进去? 萧逸宸眯了眯眸,看着在晃荡车帘边,沈南宝那张惊鸿一现的脸,突然有了些期待。 第一百二十一章尽入彀中 沈南宝一行是在三日后抵达的京畿。 马车轧上官道,摇曳出慢腾腾的脆响,打帘往外瞧,天边撕开了一条缝,露出一点光,像墨汁滴在了纸上,由深入浅的,一层一层往外漾,空空街、两面的瓦铺在这样错落的光照下,明明暗暗。 杏眸里倒映出一点微芒,是沈府阀阅前伶仃晃动的灯笼,拳头大小的光从洒金罩面里透出来,拢成一团的散在地上,折叠在墙根上。 这是轿檐风灯外,混沌世界里唯一一点光亮了。 沈南宝收回凝着的视线提裙下了车,刚刚踩稳,精瓷的手伸出来,如玉的指节掖着半幅卷起来的车帘,露出萧逸宸的那张脸。 “五姑娘,容我多问一句,那事……你打算怎么办?” 他的声线很好听,在不招人的时候,能像泉水沁人心脾,以至于沈南宝听罢无端端想起一路而来,他事无巨细的周顾。 那种周顾,是她稍一错眼,他就明白她是热了要添镇冰、渴了要喝凉饮,还是累了需停靠马车小憩。 而这种周顾,让她开始无法按捺自个儿的心,也无法找冠冕堂皇的理由搪塞。 更无法自欺欺人,欺骗自己不过是一次动心,不过是蜻蜓点水的情意,至于和他割席断绝的初衷也如木干鸟栖,仍旧弥坚。 萧逸宸看着眼前的人沉默下来,像走入了困境,惘惘不知所措。 其实这事说来也不大,不过是大宅院内又一桩腌臜事罢了,但于她来说,并非小,一则牵连自己在意的人,二则凭她如今的处境,要想打出个翻身仗,基本没这个胜算。 高门的内宅就是这样,没有好的出身、长辈的爱护,你受了天大委屈都得咬牙忍着。 沈二姑娘不就是瞧明白了这点,所以才一心想找个好夫家,脱离这样的泥淖。 而她呢,从前有他,有他牵线搭桥的翚翟,或可让这些人忌惮,而今沈莳已复职并升授开国子,她又要怎么做才能靠自己争取到那一席之地? 萧逸宸抬头望了望天,天快明了,望不见边际的药玉色落下来,映着各处都蒙蒙的,他无声喟叹,低下首,眼前的人却倏地抬起眸直视他。 那眸子在这样灰寂的背景里,像星辰,晶亮得他蓦地一滞。 她说:“二姐姐。” 他似乎没有预料到,一向壅塞深邃的眼露出了惊愕,浮现出少年质朴的况味,但很快,他便反应过来,操起自矜的笑,颔首道:“五姑娘向来聪明,是我伯虑愁眠了。” 沈南宝听了这话,却咂出另外一层深意。 是关心则乱么? 心隆隆跳了起来,跳得耳膜都在响,都在发烫,沈南宝不章程地撇了目,屈下膝来,“多谢殿帅的体意,也多谢殿帅的护送。” 看罢。 她又作起了这么一派庄重的规矩,只为划出一条楚河汉界的疏远了他。 往日萧逸宸或可因此怒火中烧,此刻既打算好了做姜太公,自然不急进,遂‘嗯’了声,撂一句,“举手之劳,五姑娘不必挂怀,不过我且再说一句,若五姑娘真真没招了,可来殿前司找我。” 他看到沈南宝翕了翕唇欲言辞,忙打住她,“五姑娘不必急着回答我,这际遇就跟明日落不落雨一样,谁也说不准,焉知你到时会不会真真的需要我的相帮?” 他说完,示意了杵臼,垂下帘复坐到那片昏聩的地界里,随着顶马笃笃,倾轧着墁砖荡悠悠地走远了。 大概是声音太大了罢,惊动了阀阅打盹儿的司阍,惺忪的揉着眼,打着哈欠地走上来,“是谁在开国子门前吵嚷?不怕提溜你去衙门仗得你屁股开花么?” 一壁儿说着,一壁儿睁开了眼。 门前串来串去的光,溜过沈南宝那张白腻的脸,登时吓了司阍一跳,“五,五姑娘?” 司阍揉了揉眼,直以为做梦,沈南宝却笑,“麻烦开个门,我有事找祖母。” 远在金陵的五姑娘回了京,此刻就门外,这口信一息落在彭氏耳朵里,直叫她以为在做梦。 “宝姐儿回来了?她怎么回来的?” 白茋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只管摇头嗫嚅,“不晓得,只听阀阅的司阍这么报的信。” 彭氏听罢,从床踏趿了鞋,踱到窗边,天还拢着稀薄的蓝,投在院子里,那些错落的枝丫一片边缘惨淡,细致看过去才稍看得出一丁点脉络。 彭氏看着看着,不禁幽幽笑了起来,“她倒回来得早。” 沈南宝会回来,彭氏有预料。 不过,没预料会这么快回来罢了。 但就算回来也没用,只要人拿捏在她手上,沈南宝再伶牙俐齿又怎么样,还不是一样的任她磋磨。 想罢,她撤回了眸,端起桌上凉透了的茶饮了一口,“风月呢?郑妈妈可带去了衙门。” 衙门的柳府尹,她早就叫她那个中侍大夫的父亲打好了招呼,只要人一过去,无论清白与否,只管羁押重罚,全不怕那风月屈打成招。 反正都是无足轻重的人物,就是死也翻不起波澜。 柳府尹自然不会为了这样的人和沈府的大娘子,和中侍大夫作对。 彭氏优哉游哉的想着,转念一顾,身旁的人儿没有动静,她不禁涌上了不好的预感,“郑妈妈她们还没回来?” 白茋打了个哆嗦,忙忙跪下来,“没,没收到口信,想是还没回来罢……” 声音越说越小,听得彭氏越来越怒,猛地扣了茶盏喝道:“没回来?郑妈妈她们明明先回来了一步,怎么可能走得比宝姐儿还慢?未必宝姐儿用飞的不成?” 白茋被她滔天的怒意压弯了腰,直俯首在地上道:“小的也不知。” “你知道什么?白喂你那么多饭!” 彭氏怒得起身,推动杌子擦刮着地面,发出巨大的响。 白茋在这样的动静里抖若筛糠,却吭不出一个词。 彭氏也没期待她能说出什么中意的话,自顾自地抚膝又坐了下来,枯了半程子,才又捧了茶喝一口,“五姑娘回来说了些什么?” 白茋道:“没说什么,只说了要见老太太。” “可真?” 白茋不明白彭氏为什么要执着这件事的真假,她有些茫然抬起头,正好迎上彭氏瞠过来的一眼,立马讪讪的垂了首,嗫嚅道:“真真的。” 彭氏便舒展了眉目,噙笑道:“真就好,真就说明她不知道风月还没回来,打量从老太太那厢求公道把人要回来,既这么权当我拿捏着,何怕同她对峙?” 她说着,视线凉凉一划,划向白茋,“你且好生仔细着,若是瞧见郑妈妈回来,只叫她不必急来见着,直接把人送到衙门去。” 白茋听了正准备起身去外指派,没料彭氏又道了句,“顺道路过侍中府,叫福惑别灯晃了,紧顾着把那事办了!” 碧山长房这边,殷老太太就着胡妈妈的搀扶踱到外间时,沈南宝正跪在栽绒毯上,星亮的烛火映在她半边的脸上,衬得另一半的脸幽暗得厉害。 仿佛河床石堆下淤积的泥,被人翻撅出来,涌出一爿爿墨汁样的浑浊,能叫殷老太太都迎接不暇。 可是再应接不暇,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 殷老太太无声叹了一气,按捺着胸中的那点郁气走近。 橐橐的声响惊动了地上的人,沈南宝抬起头来看,很快垂下了睫,作出一副低眉恭顺的样儿,“祖母。” 殷老太太没理她,坐上了圈椅,看了眼一旁的滴漏,才曼应道:“晓得现今儿什么时辰么?” 跪着的沈南宝点了点头,“知道,寅时末。” 殷老太太沉‘嗯’了声,“寅时末,天都还没亮,鸡都还没打鸣呐,你就来了,还从金陵那地界儿来了,宝姐儿,你成什么体统?” 这话起初还娓娓道来,说至后面,越发急性了起来,伴着赫赫然的一张拍案,震得四周下人集体一震。 只有沈南宝,还是那样止水的面貌,四平八稳的跪在地上,俯首道:“祖母,是我没规矩,是应当事先告知了您,等了您示下,我这才能回来,但而今这事容不得我多待,遂只有先斩后奏,等事情解决了,我再来讨祖母的罪罚。” 这话很冠冕堂皇,也一如往常面面俱到,但没熨贴殷老太太半分,沉着脸坐在圈椅里,一壁儿敲节着椅搭,一壁儿看着眼前的人。 容氏的胎儿牵扯沈府的子业,平日但凡吃食用度,她都得一一过问,这事的个中曲折,她自然不会不知。 但于殷老太太来说,风月不过是个下人罢了,或打或杀,都经不起侧目的,只要宅内能因而粉饰太平,就是多折损几个都是可以的。 原以为宝姐儿是个识大体的,就算知道了,也必顺遂接受。 没想竟这么没规矩地赶了回来,还侵早八晨地叫她爬起来,眼下瞧这架势,只怕还要上脸子。 殷老太太眯觑了眸,还没言声,外头传来了动静,彭氏手托在白茋的搀扶上,慢悠悠地扬着声绕过座屏走近。 第一百二十二章含英咀华 “宝姐儿要领罪,只是这罪细论起来,只怕宝姐儿你受用不起呐。” 末的轻轻一嗤,叫泥首的沈南宝眼神沉了瞬,再抬起来,还是那样木做的脸,无波无澜地看向彭氏。 “受不受用的起,只要是我应受的,那也得受,至于不应受的,那就是无妄之灾,我做什么都不会受的。” 不会受? 彭氏嘴角牵起一抹冷意,这是个人吃人的世界,要想不被人吃,需得拿出让人侧目的底气来。 沈南宝,说得好听点,从前或有些小手段,出其不意打了个她们几次措手不及。 但都不过隔靴搔痒罢了。 真真要抡起刀剑见血那种,她还不是只能眼睁睁的看着。 彭氏寒着眼,语气却掺起无可奈何的况味,“宝姐儿这话有话的,我是咂摸明白了,敢情不是说你自个儿,而是为着风月那下人的事?” 沈南宝没有说话,俱是诗的面貌抬起来,露出那双黑洞洞的眼,钩子一样勾住她。 明明是那么凛冽的眼神,却看得彭氏直抒快意,忍不住的把嘴又往上牵了牵,转过眼,灯火下的殷老太太面容持重而端肃,那双眼仿佛一把剔骨弯刀,能剖开了皮囊看到内子里。 彭氏这才有了些暗室亏心的感觉,忙忙收了笑容,敛着襟呵腰上前行礼。 殷老太太乜下眼,“你今个儿来得倒早,从前没见你这么勤恳着晨省。” 话里有提点的意思,彭氏听得明白,站在地心笑容端和,“听人报信说五姑娘回来了,我生怕因而叨扰到母亲,这才匆匆赶来,没想还是晚了一步。” 殷老太太听了很受用,神情霁了些,放她坐罢。 彭氏便挑了左边一溜的圈椅坐下,回身看向沈南宝时又端起刚才那副悲悯的相貌。 “宝姐儿,容我说一句,风月这事实在罪不容诛,别说我和你祖母了,就是你爹爹也因而气惨了,都扬言要刮了风月的皮呐。” 说到末,彭氏嘴角勾了下。 彼时天尚微亮,屋内还燃着灯,灯罩用白纱底制的,透出的光因而有些淡白,落在彭氏的脸上,便有一股悲悯慈柔的况味,可惜那一牵唇,一哂笑,还有她说的话,却仿佛刀刃拭过风雪,没有一丝的温度。 大概,这便是所谓的佛口蛇心罢。 沈南宝想着,微抿了嘴角,漾出一点哀致,“这事若是真,风月的确罪不容诛,但我此刻回来,就是为风月求个清白。” “清白?为风月?” 殷老太太仿佛从深潭里挣脱出来,淋漓出一身的冷意,带着那轻轻的一鼻哼,也冷得彻骨。 “我原以为你大费周章的回来,是为了替她求些宽量,没想你却是为了她来翻罪?你当你是那个判官?能断大案呐?还是你跟殿前司的指挥使说了几句话,就摸不着自个儿的方向了,觉得能像他那样黑的说成白?” 一通斥责劈头盖脸的砸下来,沈南宝却还是那副端稳的面貌,叩着首道:“白的就是白的,黑的就是黑的,于我来说,风月决计不可能做那事,也绝没有理由……” “怎么没有理由?我可是听绿葵说了,这五妹妹临去寺庙前,风月可是不少骂啐容小娘,可见这心头多恨呐。” 沈南伊拉长的声调扬了进来。 沈南宝抬起头,隔着座屏,一道影子由浅入深地走近来,如同皮影戏,在落幕的最终一刻展现出沈南伊那张脸上滔天的快意与恨意。 “其实甭说风月,就是说五妹妹,我也信,毕竟当初你小娘不就是这么害死的我的四弟弟?” “伊姐儿,好端端的,你又提这些做什么?” 彭氏颦眉喝住了她。 沈南伊却搓着牙花子,理直气壮地指着沈南宝,“母亲,我说得不对么?都说龙生龙凤生凤,有什么样的生娘就有什么样的娃,她小娘害死了我的四弟弟,如今不就是她教唆了她丫鬟来害六弟弟?” 沈南宝在她跺脚声里抬起了头,“大姐姐心底儿有恨有冤,我都明白,我的心一如大姐姐,遂我也恳请着祖母和母亲,押了风月去往衙门,将事情来龙去脉理个一清二白,到时若真真是风月所做,我也绝不留情。” 彭氏早料到她是这么个打算,冠冕堂皇的要自己把人吐出来。 其实若不是郑妈妈那头出了岔子,这当下就是顺水推舟也无妨,但如今风月没回来,自己势必要斡旋一番,反正左右也不过这程子的辰光,郑妈妈就能将人送去衙门了。 这么想着,彭氏笑得便分外有章程了,“宝姐儿到底是老爷所出的,这刚正不阿的性儿都一样,其实最初老爷也这么打算的,不过顾及家丑不可外扬,这二姑娘的婚事又迫在眉睫,遂只得按捺下来,由着家规处置便罢了。” 殷老太太听了却冷笑,“什么同老爷一个性儿,我看是同那个顾小娘一个性,睚眦必报的,非得把事情抡清楚了,害得家败人亡了这才甘心,这才罢休!” 殷老太太这样,沈南宝来前早有预料,但不知是不是牵扯到了风月,反正沈南宝心头涌上一股难以抚顺的违拗,这点违拗甚至能翻腾起胃液,冲得喉咙发紧,直觉得恶心。 恶心她们佯佯的虚伪,端着明白的落井下石,还有所谓的顾全大局而牺牲旁人的漠然。 沈南宝深纳了口气,长长吐了出来,“所以祖母的意思是,不管事情真相如何,反正只要能够平息,冤了就冤了?” 这本来就是众所周知的事,但各自都扪心意会,缄默不语,毕竟这样的事细论下来总有粉饰太平的意味。 若不管不顾说出来,便有揭开女人裹羞布的意味,闹得各个都下不来台盘。 殷老太太便是,甚至耳根子都隐隐发烫起来,“冤了就冤了?她蓄意谋害容小娘这事已经板上钉钉,你还要求什么清白?本来这事也该追究你这个做主子的罪责,但考虑到你为倬哥儿孤身到了那地界儿,便功过相抵,不让你白费周折这么一趟,没想你不体恤我的用意,竟然还私自跑回来,信誓旦旦说着受罪过,心底却没一点服就!” 越说,心头的火便越发蹿上来,烧得嗓子都冒起烟,“何况一个下人罢了,值当拿沈府的名声,你二姐姐的婚事去填补?” 说完,转过眼,看见沈南宝跪在那里,耷拉着眼皮,仿佛在聆讯,可她接下来的话,却能气得人郁结。 “我并非不服,我只是觉得这事蹊跷,不过祖母那番话,也敲醒了我,是我一径要求是非黑白却欠了妥当,不过祖母既说顾全大局,那我想说一句,风月到底不是沈府的家生子,就算要罚要骂,不拖去衙门也应当交由赵府再斥责,祖母和母亲这般,也不太合乎体统罢。” 最后一句轻轻的,仿佛还夹缠了些笑意。 听得殷老太太身子明显一晃,沈南伊忙去搀扶,转过脸,一双眼跟刀子,恨不得戳沈南宝浑身都是眼,“五妹妹,平日里你怎么气我,气母亲也都罢了,我们只当你小,不同你计较,而今你竟然这么气祖母,当初要不是祖母慈悲,你以为你现在能在沈府做这个千金小姐?享受这些荣华?五妹妹你还有点心没?” 她自觉话说得入骨三分,不剜人心窝子疼,也能扇得人面红耳赤,没想沈南宝却抬起脸,用那双清凌凌的眼满含纯挚看过来。 “大姐姐,我这不就是依照祖母的意思,顾全大局才思想出来的话么?怎么就气着祖母了?” 沈南伊到底没沈南宝那么会装样,口头没占着上风,心里憋了火立马就现了原形,“你少装模作样了,你自己心里怎么打算的,你以为我们都不知道么?你就是想拉着我们所有人替你那个丫鬟陪葬!” 话说得又疾又厉,仿佛一阵急风,拍得櫊栅‘哐哐’作响,仔细一听,才发觉并非是风声,是一道又一道的嗽声,在卷啸的风里越来越近,直到屋内,转过那个座屏,露出沈文倬那张脸。 彭氏心头一惊,暗啐他怎么来了,却不得不捵着笑脸往上迎,“倬哥儿,你还病着怎么不好好卧着,反跑这儿来了?” 她说得很圆融,笑得也分外亲和,按照以往沈文倬必得恭恭敬敬地行礼,又表一番心意,而今他却只是稍稍避开了身,泠泠地道:“我听说五妹妹回来了,想着来看看。” 一壁儿说着,一壁儿转过眼,看向跪着的那人。 她还是如印象中的一样,瓷白且无可挑剔的面貌,在昏聩的地界儿仿佛一株清透又鲜亮的花儿,让他眼前一亮。 但又似乎不一样,她好像清减了些,本来弱不胜衣的身量,而今仿佛风一吹就能迎乘而去。 而这都是因他,因他不能见天光的情愫,让她为此遭了这么多的罪受。 沈文倬的心一下捏紧了,他俯下身,温温地打了个招呼,“五妹妹,几日没见,你还好么?” 第一百二十三章声东击西 沈南宝听了,抬起头笑,“多谢三哥哥,我很好。” 这神情多么客套啊,让沈文倬一霎觉得两人隔了一道帘,眼瞧着近,却再也看不清对方的。 他哀哀的点头,干巴巴地连喟几声‘那就好’。 失态的模样落进殷老太太的眼底,直让她拢紧了眉头,“倬哥儿,你身子还没好利索,都叫你不必出来,你怎么还出来?” 沈文倬作揖道:“昨个儿睡得早,今个儿便起来得早,想着许久没来见祖母了,遂过来给祖母晨省,没想碰见五妹妹回来了。” 他说着,嘴角抿了点笑望向沈南宝。 沈南宝垂着头,没有看过来。 沈文倬不免半阖了眼,但很快抬起来,看向殷老太太,“方方我在外头,听到屋子里的谈及……那事我听说了,祖母,风月我私下也是见过,说过几句话,虽平日里为人有些莽撞,但必不是那等心肠毒辣的人,她誓必不会做这样的事。还请祖母容五妹妹彻查这事。” 沈南伊气得嗤笑,“三弟弟,你倒真是对五妹妹疼爱得紧,树了个兄长的榜样,但我想问问,你为五妹妹说话,那你又把容小娘,把你那未出世的六弟弟放至于何地?” 沈文倬一向温温脉脉,在外看来就是一副清贵柔和的模样,所以是个人都敢放开了嗓子同他言声,沈南伊习惯了这样的冷嘲热讽,性不好的时候,还免不得迁怒她一番。 原以为今遭也不过如常,又是发泄了几句,捋顺了气又客套几番便不了了之,没想沈文倬站在那儿,冷冷斜了一眼过来。 “将这事彻查清楚,不正是为我小娘着想,不然不明不白的,到头来恨都恨错了人岂不是更荒谬?” 沈南伊一霎没反应过来,身形晃了晃,睁圆了眼睛看他,“恨错?那依照三弟弟你的意思,是母亲冤枉了人?” 沈文倬轻轻地扯了嘴角,“母亲当初都能拨错了下人过来,这一时又抓错了风月,也未尝不可。” 殷老太太正拿着茶盖刮茶叶呢,听到这话,骇然地抬起头,“倬哥儿,你这叫什么话?有你这么说母亲的么?” 清雅深邃的那双眼无声地看过来,倒映出殷老太太眉心的颦蹙,还没说话,嗓子有些发痒,沈文倬滚了滚,没按捺得住还是嗽了出来。 就是这轻浅的几声,反倒听得殷老太太有些怅惘。 有些事虽说过去经日,但就跟天灾大旱一般,熬过了当下时节,还有后面颗粒无收的绝望等着你。 她当时为着主母,为着门面叫倬哥儿受了那么多委屈,如今这样的委屈烙在倬哥儿的心头,成了疤,成了坏疽,再这么下去,这唯一的孝贤子孙,只怕也要和她疏远了。 到时她就真真成戏文上唱的‘孤家寡人’了。 殷老太太沉沉放下盏,默然了半晌,她抬起头,“便依你罢。” 彭氏一惊,“母亲……” 殷老太太摆了摆手,“这事只要不闹到衙门,就是把家弄个天翻都可以。” 不闹到衙门? 她就想着把风月闹到衙门,把沈南宝名声尽毁了才好! 沈南伊脸色难看极了,揪着锦帕,恨不得揪出一朵花来,和彭氏走出门,见沈南宝和沈文倬站在廊下你笑我笑的,便愈发兜不住怒意了,气笃笃地上前,拉长了声调嗤笑。 “五妹妹,而今祖母都偏颇你了,可是满你的意了?” 沈南宝转过头,正对上沈南伊那双喷火的眸,本来冷清的一双眼便很快浸满了笑意,“遂了我的愿,我自然满意,这世上最难求不正正是万事如意么?” 沈南伊比沈南宝,心态心态比不过,气度气度比不过,就是嘴舌功夫也欠缺,这当下又要眼瞧沈南伊怒不可遏了,彭氏一马当先将人拉到了身后,自个儿言笑晏晏地对上沈南宝。 “宝姐儿说的可不如是,这世上最难求的就是万事如意,我也期盼宝姐儿真真能万事如意得才好。” 言讫,拉着沈南伊寻了小径一气走远。 沈南宝站在廊下,打眼看了看天,高而深的穹隆不知什么时候显露了天色,耀得四处都发了白,连沈南伊和彭氏的身影都有些晕眩眩的。 回过神来,沈文倬搀上她的胳膊,她才发现哪里是天光的缘故,分明是她舟车劳顿惹出的后患。 沈文倬看着她有些发白的脸色打心底的担心,“五妹妹这么着的赶回来,累极了罢,还是先回屋睡一睡。” 沈南宝摇了摇头,“我现下哪能睡的,得等到风月回来,我才能安心。” 沈文倬见她嘴角一点抿就,那种什么事落到她身上都不抱怨的从容,让他心头莫名起了些哀致,“五妹妹,我对不住,原是我,要不是我,你而今也不必这般。” 他还是这样,什么事都要依循一下源头,理出自个儿的错处来。 沈南宝虽不晓得他为何先前那般避着她,但总归不会如那些人传的那样,真真把她当成了命硬的祸害。 既如此,她恼他做什么? 自个儿没扫清院落,雨来了浇得院子一塌糊涂,遂怪雨么? 断没有这个道理的。 沈南宝笑笑,“三哥哥,您别多想,您就是想太多了,人原没那个意思呢,都被你想出那个意思了。” 可不是,他一旦心里存了什么念头,看什么都有了别样的况味,就拿喜欢五妹妹这事来说,当他茅塞顿开,就是清止同他说一句,他都觉得话里带了话,仿佛在敲打他。 沈文倬一下松了心,不过还是有些锵锵翼翼的,小心地看着沈南宝,“五妹妹你不怪我就好……” 一壁儿说着,一壁儿遂她往外走,刚刚过了月洞门,突然想起了什么,他突然顿住,在晃晃的天光下对插着袖子嗫嚅道:“五妹妹,你就不想问问我为什么对你闭门不见么?” 问这话,存了点私心。 他希望她能问,这样那被他垒砌地密不透风的墙就有了由头可以挖一点眼,透些风出来,也不至于塞在不见天光的地界,一点一点夯得满心满肺的疼。 这种疼是能够让他日夜都辗转反侧,是啖茶用膳都在得陇望蜀,是每每一提起来,就能让心头一捏的酸楚。 可惜,沈南宝踩在卵石铺就的小径上,在树丛投下来的赤金光带里歪过头,眯眼笑道:“三哥哥,你有自己的难处,我知道。” 沈文倬心头隐隐震动。 沈南宝却低下头,目光掠过那一片低矮的灌丛,用袖子拂了拂,数不清的枝叶被抖落下来,她在那片簌簌的声响里道:“这府上只有三哥哥您对我最好,就因为您对我好,我就非得为着一点的小事苛责三哥哥您?” 她把让她去金陵为他祈福的事列为小事。 那什么才是大事呢? 沈文倬讷讷,站住脚,目光定定的看她。 沈南宝在那片光辉下回过头,有些不明所以。 沈文倬舔了舔唇,觉得喉咙又有些痒了,滚了滚,才发觉那股痒意是心底那点情愫,那点情愫,快要按捺不住的,喷薄出来了! 但他嗽了嗽,还是强忍着婉转了语调,“走罢,五妹妹不是要去见二姐姐么?” 彭氏好容易携着沈南伊回到应楼阁,就看到去而复返的白茋站在櫊栅外,觑着一双眼迎她们。 那小心翼翼的模样,叫彭氏一眼就砸出其中的意思,“人还没回来?是怎得,遭了劫匪死在外头了?” 没管没顾的话一霎浇灭了沈南伊的气焰,“风月还没回来?” 她后知后觉地在地心打旋,“这可怎么办?祖母方方不是撂了话叫母亲您把人交出去?这没人怎么交出去?” 彭氏看她急得团团转,牵嘴一哂,“你现在知道急了?你前日里不紧着和那漪丫头争谢小伯爷的么?你怎么不再紧着争呐?何必管我这起子事。” 刻薄的话对付外人没见着血,对付自己人倒能戳得浑身都是血窟窿,沈南伊脸色都白了,直攀上彭氏的胳膊撼。 “母亲,我哪里不是不管,您也晓得我这脑子,我哪里管得了,只怕还没管呐,就倒扯母亲您的后腿,到时候哭都没地界哭去,所以我还不如紧着谢小伯爷,若真真求得了婚事,这在祖母跟前,爹爹跟前,也能硬仗腰子说话了不是?” 这话叫彭氏稍微霁了颜色,沈南伊见状赶紧问道:“母亲,现下该怎么办?这五妹妹若是来要人……” “怕什么?” 彭氏乜了她一眼,闲闲跨进了屋子里,“她来要人,拿话搪塞便是,再说了,你以为我大费周章,让人把宝姐儿送去金陵,又大费周章把风月带回来只是为了出一口恶气的?” 沈南伊听不太懂,翣了翣眼,看得彭氏没好气地瞥开眼,只管问道白茋,“你同福惑说了没?” 白茋点了点头,又搓着手指小心翼翼地道:“可是,小的听福惑说,他前一阵还瞧人在冰盏胡同里呢,昨个儿去就发现人没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晚来风急 “没了?” 彭氏一霎以为自己听错了,“怎么没了?” 白茋声音更小了,几乎蚊吟,“就是……人不见了,找不着在哪儿了。” 满打满算的事,原以为会做得不费周章,等事情尘埃落定,还可作壁上观一遭沈南宝哀致痛惋的神情,没想陡中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变故。 再这么下去,蚂蚁搬秤砣,画脂镂冰倒还算好的。 就怕打草惊蛇,日后都得捏心的过! 彭氏神情再也端不稳了,什么庸风过泰山的操行都见鬼去罢,急赤白脸地冲白茋吼,“这才好久的功夫就不见了,你们是干什么差使的?” 沈南伊日日专营虏获谢小伯爷的心,这事彭氏又不曾同她细说,以至她听罢只觉得离奇,“母亲是要找什么人?” 白茋被彭氏训斥得方寸大乱,沈南伊这么一问,她没管没顾地回道:“是绿葵。” 彭氏心都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了,拿了桌上的茶盏就往白茋身上掷,“你这个打脊贱才!叫你做的事你不好好做,成天长着一张嘴喷粪,我要你有什么用,索性打发给牙婆子眼不见心不烦得好!” 那茶杯还盛早先放着的水,凉是凉透了,但架不住这么大力的一甩,甩得白茋跟淋了雨的鸡崽,跪在地上只管磕头求饶。 沈南伊仿佛方从深潭挣脱出来,声音又缓沉又惊愕,“绿葵?绿葵不是早先被母亲仗打了二十板子打发了出去,这忽而又找她是为什么?” 彭氏这当下有些庆幸自个儿这姐儿头脑不灵光,没听出言外之意,吁了口气,掉在嗓子眼的心徐徐落了下来,“总归有我的用意,你不要多问。” 沈南伊随她慢慢坐上锦杌,没再话了,只张一双眼睇向白茋。 白茋跪在冷湿的墁砖上,炎炎的日头打在她的身上,却没有一丝温度似的,一直瑟瑟发抖。 彭氏呢,心下乱糟糟的,打扇疾疾款送着风,那火便愈发蹿上来,烧得喉咙要冒烟,便转了头打眼看向窗外。 簇新的阳光从枝叶间一束束蹿下来,映得满院子都是溶溶金芒,像浩浩荡荡笼罩过来的雾,把万事万物都盖在一片虚渺里,什么形迹、什么情欲都没有了,唯有那个一闪而过的灵光,越发清晰的涌上心头。 彭氏胸中愤懑的怒意也如枝头朝露,在这样的日浴下,蒸发了完全,她缓缓牵起一抹冷笑,转过眼看到沈南伊还在那里掩着团扇审视着白茋,不由眉头一皱,“伊姐儿,你先退下罢。” 彭氏一向这样,平日里看着慈睦和气,其实私下里是个说一不二,容不得人置喙的主儿,就是沈南伊也都不敢言声,遂当下听了便依循着退出去,还没走远,就隐隐听到母亲冷冷拉长的声调。 “既那人找不见,这赵家门面总找得见罢,那老俩口教养出的好姐儿,叫我栽了多少跟头,我现下叫他们还回来点不算过分罢?” 沈南伊不明白为何母亲要这么大费周折,原以为不过是为了死去的四弟弟,所以一向将沈南宝视为眼中钉,恨不得将她榨出二两油,现在细致想来就是那个绿葵,在母亲心里都比沈南宝的分量要重。 沈南伊提襟上阶,日头大盛,游廊的风灯清浅地在檐下划出弧度,她踩在那片影影绰绰里,突然一声惊啼,扑簌簌一阵鸟翅震动,转过眼,伶仃的落叶在半空打着旋,擦出清脆的几声响。 明筝扶着她,双眼往上一眺,“虽说这天还热,但这些鸟都已经往南飞了。” 说着转过头,看到沈南伊仿佛愕住了,定在那儿,不禁道:“姐儿,怎么了?” 沈南伊抿了下唇,将那双酝着巨涛的眼望过来,“咱们府上……从前也有一个叫‘绿葵’的下人么?” 那厢沈南宝尚不知应楼阁的暗涌,和沈南宛相与了一番便回了荣月轩。 才不过几日的光景罢了,不知是因入秋还是因人不在的缘故,先前收拾齐整焕发生机的荣月轩此刻处处都透着凋敝,就是那墙角的荆桃,也蔫蔫地搭在架子上,像吃醉了酒胡乱趴地上的人,没一点可看的地方。 方官还是雷打不动地汲水,见到沈南宝进来方迎上来,“姐儿。” 她回来的事应当萧逸宸早先就给过口信,遂方官一脸还是那么无波无澜的,还说了句绿葵的事,“去管事处领月例时不小心冲撞了一壁儿来的白茋,便被彭氏打了二十仗卖给了牙婆子。” 上次绿葵挨那么一顿巴掌,沈南宝就有些预料,但她自顾都不暇,便别说保全绿葵了,她叹了口气,提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所以,冰盏胡同那边是不是已经有人摸过去了?” 方官点点头,“是中侍大夫的长随,主子瞧形迹败露,便把人换了个地界儿放着了。” 喝水的人沉默下来,透亮的白瓷茶盏圆圆地盖住她的脸,让人看不清她的神情,声音透过杯盏也有些嗡嗡哝哝的。 “多谢怹了。” 方官沉默了下来。 听她没声,沈南宝放下了盏,“怎么了?” 方官觑了她眼,摇了摇头,又抿了下唇瓣,“小的剖心说,姐儿能认真听么?” 沈南宝见她这副模样,以为她又要说那些情啊爱啊的话语,直拧了眉头,“你别说那些,我早先已经和怹说得清清楚楚了……” 她还没说完,方官摇头打断了她,“姐儿,小的不是想说这个。” 沈南宝望住她,目光审慎得方官破天荒地粲然一笑,“小的就是觉得,姐儿是个拎得清的人,遭遇了什么事都持重端稳,可是为什么偏偏在这样的紧要关头下,非得拒绝主子的好意?” 沈南宝刚要开口,方官点了点头,“小的明白,姐儿这样是为了划清界限,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也是为了主子好。” 她细水长流似的娓娓道来,语气敦敦像春风拂面,却陡然的话锋一转,直用那双眼把沈南宝框在方寸之地。 “可是,按姐儿您的性子来说,自顾都不暇,还管旁人的心思么?譬如绿葵,譬如倚湘,姐儿都无可厚非的望而兴叹,不一如是的冷漠旁观?怎么到了主子这里就全变了样呢?明明在这样的紧要关头,风月都生死未卜,姐儿都还要先顾及要不要遭主子误会的心情?害怕主子日后会不会伤情?” 沈南宝捏紧了茶杯,一张口翕了又翕,还是撇过了脸,匆匆地喂了自己一口茶。 茶有些凉,滚进喉咙里,冰得嗓子都有些疼了,她不由得咽了咽,抬起眼帘往方官那个方向觑了一下。 日光下,方官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没有藏一丝污遭的,晶莹得像冰雕出来的珠子。 那双珠子正在灼灼地看着自己,看得沈南宝那些小心思摊在了天光下似的无所遁形,她惶惶放下盏,“我受用怹太多,怕日后……” 她想反驳,可是话刚刚脱口,翻找出来的那点由头并不能辩白什么,反而说得越多,便越发有一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况味。 索性方官并没有揪着这个话题,她半阖下眼,声音又继续先前那样柔柔的况味,“小的也只是疑惑罢了,也是瞧着而今风月被人拿捏着,替姐儿分忧,既然自顾都不暇,便先管好自个儿的事罢,谁的人情不是情呢?欠一个总比欠多个来得便宜不是?” 她说完,外头蹿来一声鸟啼,转过身,晴朗的白日,枝头纵横在其中,交织出一副大好景象的秋日图。 方官屈了屈膝,“小的去拾掇庭院了,快中秋了,这树叶落得愈发多了,不尽快庭除,免不了落雨遭些零贱。” 沈南宝无可无不可的样子,但垂下头,看着茶汤倒映出自己那双波澜壮阔的眼,像被辣椒煨着的风熏出来般,她一霎闭紧了眼,直拂袖让方官退下。 橐橐的声音渐次远去,留下沈南宝一人在屋子里。 空荡静谧的室内,先前掖着揣着的乱撞的一颗心,此刻终于能够肆无忌惮得表露出来了。 沈南宝长透了口气,轻轻睁开眼,水波荡漾的茶面映出一双琉璃的眼珠,那双眼珠子本来盛满了月华的冷清,孤漠,此刻竟然像艳阳一样,灼灼的,炽烈的,可以烧得万物都灰飞烟灭。 这样的眼神,沈南宝不是第一次看见了,上一次还是和陈方彦同窗共烛时,他就着莹莹烛火望住她,同她说:“要不你直呼我其名吧,总是官家、官家的,叫我听着生疏。” 那时候她是怎么回答的? 她好像是笑了下,又好像只是弯了眼梢,但不管怎么样,她的的确确羞赧地低下了头,看到茶汤里自己那欲说还羞的一双眼,还有听到她自己轻轻的那一声,“陈方彦。” 往事浮上心头,像城外靖河滔滔的水漫上来,要一气儿把她淹没,她闭上眸,一下一下抚起了胸,那里闷闷的,好像有气堵住了,怎么抚都抚不顺畅。 就在她快要窒息的时候,方官跑了进来,踏碎了她所有的儿女情长。 “姐儿,不好了,赵老夫妇被衙门扣起来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坐卧不宁 天渐渐暗下来,起初还颇具威力的日浪,此刻已有了颓唐的势头,一溜洞开的窗透进来的都是寒津津的风,屋内的烛火便跟着颤动,一芒一芒的,跃在萧逸宸的脸上,一半如春阳明朗,一半如雪光晦涩。 送信回来的杵臼走了近来,轻微的一点声响惊动了屋里的人,他略抬了下颌,“她什么反应?” 杵臼叉手举至额前,跪了下来,“到底是事关养祖父母,五姑娘有些慌张,不过有方官陪着,不会出什么大碍。” 萧逸宸‘嗯’了声,提了壶往白玉盏斟,汩汩的水流声托着单寒的嗓音倾泻而出,“她可要来见我?” 底下的人一霎沉默了,萧逸宸哪里咂不出其中的意思,手紧了紧,带动盏里的水荡漾,他喝了口,有些微凉。 节下大旱,府上的人都知道他火气旺,见天儿的备足凉饮,可再周到,该热的还是得热,就跟眼下这水,起初还觉得爽口,但脉进嗓子眼,就跟人抛进了染缸,哪里还有从前的清高,只有五花八门的温度,别样的烧心。 萧逸宸不由得撂了盏,磕出一串清响,“她到底有骨气得很。” 哼哼啊啊的一句,听得杵臼身形颤动,忙舔了唇畔牵笑,“铸剑都得熔炼一阵才具备削铁如泥的威力,这要动摇人心尖的意志可不得需一段的辰光?总归人拿捏在我们手上,这事再闹也闹不出什么花子,不过是让五姑娘急一急罢了。” 这就跟审犯人一样。 最初不都各个清高,锯嘴葫芦似的。 这一鞭子一鞭子的落下,只管打得他什么骨亢之气都没了。 不过这法子拿捏犯人无可厚非,但用到五姑娘身上,萧逸宸到底有些亏心,不过转念想想这要能换她迈开一步,倒也值得。 毕竟谁人的功成名就不带点不能为人道也的事。 这要虏获小娘子的芳心,不也需要些手段么。 萧逸宸想罢,心头那点耿介消散了,只管一气喝完了盏中的水,“说是这么说,还是得小心对待,别走漏了风声。” 杵臼道是,继而又说起两衙的事,狄牟接了枢密副使,不满所设知州、知府,以赤那族侵扰之由,举荐重拾都督制、节度制镇戍御外夷。 萧逸宸眯缝了眼冷嗤,“当年先圣想辙地剥夺节度使财权,只授予虚衔,他倒好,新官上任三把火上来就要烧了先圣的意志。” 杵臼听罢有些踯躅,“那……” 萧逸宸乜来一眼,“不必管,这事我们从中反掉了泥淖,到时候摞到官家跟前倒说不清了。” 其实设节度使也是个不错的主意,毕竟外患稍不注意,谁晓得会不会更了国姓,只是这事牵累先圣,官家要是准了,少不得有人碎嘴子,说枉顾孝道,要是不准,这以枢密院为首又得说一句家国云云,宜邦宜民云云。 反正是两面不讨好的事,这种爱谁干,谁去干,他树敌太多,也因性子孤高不愿拉拢,朝野上下早就訾议滔天,全凭官家感念旧情,才留有如今这样的席地,再插手这事,只怕腹背受敌,真真如履薄冰了。 荣月轩才收到信的沈南宝,辗转反侧了一晚,临到天明才稍微阖了眼,但听鸟一啼便又忙里忙慌地从塌上挣起来了。 方官见她乌眉灶眼的,想让她再睡会儿。 沈南宝却紧着手上系丝绦的活计,摇了摇头,“这关要哪里睡得着,我养祖母膝头上有点病症,着了寒会犯疼,昨个儿听你的话,且等到了今日,当下我再捱点怎么得好。” 方官从旁挑了件褙子与她穿上,听到这话嗐了声,“小的原想怎么说赵老俩是姐儿托付给主子的,主子定定是有法子将人保出来,可没想官家病害,连夜叫了主子进宫,现下都还没回来,赵老俩口的事就……” 这能怎么办呢。 虽说人是托付给他了。 但到底是求人帮忙,人没帮到位,也没理由怪恼。 毕竟是自个儿的事。 沈南宝穿好了衣裳,瞧了眼铜镜里的那张脸,虽说熬了一夜,但架不住年轻,气色看起来还算是好,这样子过去,养祖父养祖母看见了也不会捏心。 想罢,沈南宝匆匆去了碧山长房。 原以为去得早,没什么人在,领了出门的信就可以走,没料彭氏早早地坐在了那儿,茶都放凉了,还叫下人另添了茶,转过头看见她,艳冶地笑。 “早就说了,宝姐儿是模子里长出的大家闺秀,不谈举止,就是这孝敬,真真没得说。” 沈南宝听着这么不伦不类的称赞,嘴抿了一点起来,回敬一句,“母亲谬赞了,我就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泥货,规矩这家学一点,那家学一点,大姐姐就不一样了,有专门的娘子教她,一言一行都是有章程的,什么时候该方什么时候该圆,那都比我门清。” 她说话向来是软刀子来去,什么时候这么直来直往过。 可见心里头急,急得掖不住了,语气都不矜重了。 但她越急,彭氏心头便越畅快。 毕竟风月都这般,那换作赵老俩口,他们再要是关上几天,整得有气进没气出的,岂不是更能打得她个落花流水? 彭氏想着,嘴角越发捺不住地往上翘。 殷老太太却沉了脸色,“大清早的,说些什么话,见天儿的日头大,你性也大起来了。” 沈南宝挨惯了斥,听罢也没什么动容,捡了左边一溜炕椅坐下,“祖母教训得是。” 其实要说领贴出去见养祖父养祖母也没什么,但沈南宝瞧彭氏今个儿破天荒的来,只觉蹊跷,荒里荒唐这么一说,只怕不止折煞了去,还得叫她心头起疑,遂等候斟茶的功夫,沈南宝抬头问起风月的事。 若是昨个儿,少不得搪塞一番,换成今个儿,管她风月有没有进衙门,反正赵老俩进了,能打得她方寸大乱便是了。 彭氏心头盘剥个七七八八,曼应道:“其实昨个儿我也正纳闷呢,宝姐儿你说说,你不是后郑妈妈她们一步回来的么,怎么就你回来了,她们却没回来呢?” 那语速就像檐角的滴水,一点一点往外渗,却听得沈南宝怔了怔,差点没意会过来彭氏的话。 什么叫做还没回来? 风月现在还没回来么? 是半路出了事?还是因她坐的是萧逸宸的马车,遂行程快了? 沈南宝咂摸不出,抬眼看向彭氏,她坐在那片天光下笑得很敦和,微扬眼梢却含了点幸灾乐祸的意味。 所以人呐,不能得志,容易忘了形,也不能失势,不然谁都要踩上一脚,来望一望你的颓唐。 现下她夹在困厄里,瞧哪儿哪儿都是险峻,往哪儿探脚,哪儿都能栽个踉跄,这样的境况不免让她有些烧心,但面上还是那样淡然的神情,只把眉心一点颦蹙。 还没说话呢,彭氏笑笑,“节下不是中秋老爷想着去旧宅一趟么?我正愁没厉害的车把式,想来问问宝姐儿,你是叫的哪个车把式,干活这么利索。” 听她一言一语就要把话题带过,沈南宝忙忙道:“是金陵那边的车把式,昨个儿将我送到府上,待了一夜,今个儿领了利市便扬鞭回去,母亲若是想要,那现下可得立马指派人去寻了,我正巧忧心着风月,便一起去,也帮母亲认一认那个车把式?” 彭氏不衬意她的讨乖,牵了牵唇敷衍道:“左不过一个车把式,哪能让你这么进进出出,抛头露面的?还有没有点闺范了?” 来来回回这么些话,早就费尽了沈南宝的耐心,她支着笑,嗓音却单寒了起来,“母亲说得是,不过风月尚没回府,我总归是要去找的,总不能这么枯坐着罢,万一郑妈妈不明白事,糊里糊涂把人拉去了衙门怎么得好?” 这话终于戳动了殷老太太,本来作壁上观二人针尖对麦芒,落个清闲的。但沈南宝说得没错,彭氏这人别看平日里很会装样,说起门楣家风简直是信手拈来,但做起事来,若是急了,就跟沈南伊没什么两样,只管眼前,一气儿拿了风月往衙门去填都是有可能的。 殷老太太这么想着,也不依着彭氏胡来了,不过也没遂了沈南宝的愿,只指派了胡妈妈他们去寻人。 沈南宝想再说几句,殷老太太也都不理会了,打发了她退下,见她不愿,倒有些恼了她的胡缠,“你三哥哥替你说话,不要你回金陵祈福,你省了这个周折但也别忘了,你去之前你爹爹给你下的紧闭,你是不是得依着?何况你母亲说得对,大家的千金,为了个下人抛头露面,传出去成什么话?” 其实自来时看见彭氏坐在那儿,失败的预感就盘踞在心头,毕竟她再能把事情说得天花乱坠,也拨不动殷老太太那颗偏颇的心不是。 也是她一时情急糊涂了,竟想着在她们跟前讨公道。 沈南宝却行退了出去,方官就在外头候着,见她神情委顿,步伐都轻飘飘的,便猜出了后果,不由道:“要不……” 第一百二十六章枯鱼病鹤 后话很容易咂摸出来,但惹来了沈南宝鲜异地转过头来看,“他还在宫里,怎么求他帮忙?总不能叫他抛了官家来顾我罢。” 方官舌头一麻,突然后悔自己胡乱找的这么个借口,讪讪地牵了嘴角。 沈南宝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没注意到她的异样,从碧山长房出来,便一气去了衍清轩求沈文倬。 在沈文倬跟前,她便不作那些掩饰,只管把尽真相说了出来。 沈文倬听了愕着一双眼楞在那里,“这……好端端,怎么出了这么岔子的事。” 大概是风月不在身旁,没了知心的人,此刻能够有个敞开心扉的,沈南宝便有些没管没顾了。 “三哥哥,我且凭心同您说,我也敢担保,我祖父绝不是那等鬻伪茶的人,自我龆龀的年纪,他就叮嘱了我做人需得要良心,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犯这样的大不韪,做这等欺骗的事?他们定定是遭人陷害的。”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样的话其实还是有一定的理儿。 譬如那练丝,本身纯净无瑕,放到染缸里,就能被侵透得各色。 所以啊,沈南宝如今长成这样的性儿,要说赵老俩是这样招摇撞骗的人物,沈文倬说什么都不会信。 他点了点头,语气掺着安抚的意味,“五妹妹,我信他们不是那样的人。” 但他信归他信,最主要的是衙门老爷得信,不然什么都是白扯。 何况伪茶这事,自先圣好斗茶伊始,便有专律,鬻伪茶一斤,仗一百,二十斤以上便弃市。 索性这次没得多少,不过几两,按理说,只要赵老太爷认了,赔付了客家就好,但偏生赵老太爷是个执拗的性子,说什么都不认,还非要告那人污蔑,要讨公道,这么一来二去争执得面红耳赤,这才闹到了衙门,被羁押等待后审。 这些个衙门就是沈文倬这个书蠹都知道其中干事的偏颇,那都是分了三六九等的,士农工商,财大气粗的商贾另谈,这没几个子的那就是送上门的冤大头,想怎么磋磨就怎么磋磨。 沈文倬不免有些焦急,“我到底没致仕,能在这方说的上话的不多,但……” 一通话不长,说得却很艰难,没几息便嗽个不停,仿佛要把肝胆肺都呕出来,沈南宝忙转过身斟茶给他,“我此来所求不为那些照拂,是想求三哥哥借我马车一用。” 这有何难,沈文倬捂住嘴,透过锦帕声音闷闷地道:“我再拨清止给你,但凡要跑腿做耳报神的,你尽管指派他,至于帖子这边,我去替你和祖母说。” 她都没说这起子事,他都能够咂摸出来了。 虽说叫他看自个儿冷待的笑话,但常年不着迹的人物,如今也会见微知著了,这样日后也不必被蒙在鼓里,做那个乱撞苍蝇了,沈南宝便由衷替他高兴。 沈文倬却很担心,送她上了轿,看着幕篱下惊鸿一现的脸庞,忡忡地道:“五妹妹我还是觉得不妥,那些个衙役都是莽汉,你一个小娘子过去,只怕没说个什么,就招欺负了,还是我陪你去罢。” 沈南宝笑,“三哥哥您还要留下来替我去和祖母请示呐,你走了,只怕过不久祖母就派人来攫我们回去了。” 见他仍有豫色,便又道:“三哥哥放心,我过去又不是论是非对错的,就是去看一看祖父祖母,让他们稍宽待他们,也去探一探来龙去脉。” 说是这么说罢了,可是真真临到相见的时候,谁又知道会怎么样呢? 那可是养了她十几年的养祖父养祖母。 沈文倬满肺腑的话卡在嗓子眼,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入了轿,一记扬鞭声响,马车碾过街道,晃晃荡荡转过拐角,一翣眼的功夫便不见了。 这厢前脚才走,那厢彭氏后脚就得了信,压在膝上的手紧紧攥住,“你可是听清楚了,是为了那赵老俩才出的府?” 白茋要把头笃断似的,“听得真真的,确是为了那赵老俩出去的。” 她说完,疑惑地望过来,“大娘子,五姑娘是怎么晓得的?这事可就连老太太都还不知道呢。” 可不是,这昨个儿才出的事,今个儿她就收到报信了,她哪里来的耳报神? 那个木讷的方官? 说起这人也有些蹊跷,当初自己随性拨了两个人过去,另一个惯会讨嘴的没讨得半点好,这个锯嘴葫芦的却被沈南宝近侍用,还用得格外趁手。 要不是额外叫人细致去查了方官一遍家世,自己都会以为是沈南宝故意插进来的人手,不然沈南宝哪能用得这么不忌惮的。 但人到底清清白白的,也不存在那么一说,至于报信,凭方官那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清傲样子,也不太像能够做那起子探听的活。 未必是有旁人? 毕竟荣月轩当初拨了那么多的心腹过去,尔后又被盘剥干净放了回来,其中未必没有没被沈南宝策反的。 说策反,其实也抬举了沈南宝,她是什么人物,自己又是什么人物,但凡有点心眼的,能掂量的,都不会反戈。 遂可能是个占回扣的,两相都吃那么个便宜。 彭氏眯了眯眸,那一线光景里含着彻骨的冷,看得白茋心尖陡然打了个突,只管伏惟下来,头刚刚触着地,那凉凉的,寡淡的嗓音就传了过来。 “管她的,且等她忙活罢,你记得叫福惑紧顾着把绿葵给我撅出来,她躲了这么经年,跟阴沟里的耗子似的,哪能这么一辈子不见天光的。” 衙门离沈府不算得太远,沈南宝坐在马车里,看了盏茶光景的明暗往来,就听到车把式的吁声,打帘往外一瞧,那赫赫题有‘开封府尹’镏金四字匾额,就着天光一晒,刺得人眼眸生疼。 清止适时置出脚凳,“五姑娘您先别急,容小的先去探一探口风。” 说是探口风,其实就是拿利市撬开衙役的嘴罢了,先前沈文倬考虑到这点,遂与了些清止好一些票子,让清止好生对待,务必要沈南宝见人无忧。 照清止来看,这事有什么难的,开封府尹见天多少事要办,大到赋役、户口,小到家长里短,哪是能一一管顾过来的,更何况赵老俩这事虽说摸根上顶顶属大,但究其量也不过是个鸡毛蒜皮的事,哪能让府尹侧目的。 遂自信满满地去同衙役热络了起来,几句话便转到这题上,没想刚刚还一脸散漫笑意的衙役登然掉了脸子。 “我还以为是你家老子犯了什么邻里忌讳,又是什么娘们遭了劫掳,没想你竟是问这事,这事由你的插嘴过问的么?快滚一边去罢,别临了叫大人看见,还以为我占着茅坑不拉屎,判我渎职的罪过!” 清止还没反应过来呢,就被衙役推搡着摔了个大马趴,一颠一颠地摸着青疼的臀回到了马车边。 沈南宝见他愁苦的一张脸,便知道出师不利,踩了蹬下马车,“还是我去罢。” 谁去不都一样么? 清止自来就在这些地界,同那些牛鬼蛇神打交道,惯作养的一番松泛劲,市侩滑头的模样,这才能和这些没几个品阶却拽得跟二五八万的衙役说上几句,五姑娘虽说教养不在深闺,但凭那方是方、圆是圆的举止哪里是见识过这等场面的,这当口去,别人好声好气那是打眼看她的脸盘子,这要是哪个色心大气,借此得寸进尺揩五姑娘的油,到时候他怎么同哥儿说。 清止心内盘算着,其实也不过翣眼的功夫,很快就支了笑道:“五姑娘,您别急,小的再去探探。” 一次不行,二次就行么? 这又不是致学,努力就可以的。 沈南宝坚持己见,清止不好多拦,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去。 到底是京畿的开封府尹,那一阶阶垒出来的厚重威严不是寻常高门府弟能比的,沈南宝因而多了几分矜重,对待衙役也尽量和顺了语气。 “这位官差,我想像你讨教一下,昨个儿衙上是不是押了一对老俩来?是因着那鬻伪茶的事由?” 她一向漂亮,就是掩在幕篱后头,也能瞧见那绰约的线条,当然还有那水亮的声口,能酥到人心肠去。 大抵这些衙役的老爷们平日打交道的都是那些地痞混头,陡然来了这么个温软的姑娘,自然少不得多看几眼,更何况那顺着声递过来的满荷囊的利市,看得衙役双眼都圆了,直把声线揉和顺了来道:“小娘子问起,我也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个事……” 他说着,咂然了一声,双眉拧得麻绳似的,“其实这事怎么说,要说换做往常,也不算得什么,总归是扯皮的事罢了,但赵老太爷动手伤了那告发的官人,且那官人同府尹老爷有点渊源,所以这事罢,府尹老爷就放话了,说要查个水落石出。” 说是查个水落石出,其实哪里会存公道,定定要一杆子打死了她祖父母! 沈南宝咂摸出意思,嘴角的笑意一霎凝成了冰。 她带着幕篱,衙役没看到她是什么神情,只管又道:“这不,昨个儿就加了刑,要那赵老太爷松口说出那些个茶在哪处运送的。” 第一百二十七章明目昭昭 加刑二字,直让沈南宝腿软了,当即一个趔趄,见他们久谈不止的清止正好赶来,忙忙托稳当了她,“五姑娘,您且小心呐。” 沈南宝只觉掉进了绝望的网里,脑子空空的,还哪管什么小心不小心的,只盯着那衙役质问:“加刑?加的什么刑?这事本来就有蹊跷,怎么能够滥用私刑呢?” 其实她心底儿也清楚,自己在宅内都活得如此艰苦,这临到了大老爷们的专场,那些心计,那些投机取巧的言辞哪里是能够看的。 所以她才想着先按捺,进衙门打通关系看了养祖父母,了解了来龙去脉再说。 可她到底养在深闺,缺了那些见识,就算晓得这些个衙门的水深,也低估了他们干活的利索,竟然一夜之间就能展开了手脚对她养祖父母用刑。 她疾言厉色起来,那衙役也掉了脸子,冷冷道:“小娘子没怎么出过门,也没见识过这些个奸商,不知道他们那些唯利是图的手段,还有那粘黏的口风,所以不明白我们为何用刑,我们都懂,也并不期待着你们能懂,但我且告诉小娘子,这可是开封府,堂堂官家御笔亲封的衙门,容不得你来訾议的,小娘子你请回罢。” 说着,后退了一步,手扶着腰上大刀,又做起刚正不阿的门神派头。 清止见状把沈南宝往后扽了一步,“五姑娘,我们再想其他辙罢,这衙役说得对,这可是开封府,闹不好,这刀一出鞘,就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容后再想,容后再想也想不出个什么所以然,这衙役就是个油子,拿钱与你说笑几句,这要触到忌讳的,立马就跟你翻脸不认人。 沈南宝有些灰了心,隔着白纱细滚的幕篱看向那府门,依然是高而深阔的模样,但因着心境的不同,一切都陌生了起来。 先前还掩在厚重云层后头的红日,从鱼肚白透出了璀璨扈盛的天光,耀得满世界惨白,沈南宝被这样的光晒得目眩,脑海却响起了方官的声音。 一声一声的,铙钹似的,轰得沈南宝顿时僵直了身。 那像琴弦一挣绷得笔直的身形,直叫托住她的清止以为是遭了大难入定了去,本来想安抚一二句的,没料人主动开了口,“你先回去,我去一趟赵府。” 好端端的,去什么赵府? 难不成捉贼拿赃,捉贼拿赃,五姑娘先去赵府瞅瞅有没有赃项? 清止咂摸不出陡然这么吩咐的用意,只是道:“五姑娘要去,小的送五姑娘去就是,您这么走着去,脚程慢了不说,也容易遭险,小的回去也不好和三公子交代。” 这话说得头头是道,有理有据,沈南宝却不依,直说让他先回,不必担心。 一副不容置喙的样,清止也无奈,硬呵了腰领命退下。 沈南宝这才踅身往指挥使府而去。 其实方官说得没错,何必呢? 事急从权,非得为那点儿女情长的事扭扭捏捏,送断了自己苦苦为营的而今? 只是先前到底与了冷脸,不晓得她这一番去,要不要遭他的一番冷嘲热讽。 沈南宝一脑子官司打了个轮回,抬眼一看,就见到浩宽的匾额,方正题着的髹金二字,‘萧府’。 因着隶属武将,又执掌殿前司,那高而大的府门前还站着压刀的班直,锦衣金甲的,那气势比阀阅前的石狮还要赫赫,叫人不由得心生肃敬,就好似回到了第一次同他相见的时刻,既忐忑又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决心。 沈南宝长透了口气,伸手捵了捵裙衽,捵直的衣裳,没有一丝褶皱的观感,仿佛给了她点支撑,让她终于有勇气拾阶而上,冲着那木雕一样的班直屈了膝。 “烦请效用通禀,通政司右通政府沈南宝,求见萧指挥使。” 她戴着幕篱,透着那雪白的滚纱也只依稀瞧见个轮廓,不过那嗓音清脆,珠玉撞石的,平常人听了大概会酥麻了耳朵,但对面站着的是殿前司调遣而来的班直,软硬不吃的主儿,所以还是那么一张僵冷的脸,只把眉心一蹙。 “有拜帖没有。” 心血来潮的这么一趟,别说拜帖了,就是口信都没有,沈南宝深然地眯觑了眼,却摇了摇头。 班直便把刀往下更压了一瞬,“对不住了,指挥使府没拜帖不得轻易入内,小娘子若是有事,烦请……” 他还没说完呢,另一边扎根在地心的班直倏地走过来,“请问是通政司右通政的五姑娘么?” 沈南宝身形恍惚顿了下,那柔而软的皂纱却随着颔首水浪似的波荡,漾得那班直的脸一下霁了,晏晏抱起拳,“还请五姑娘稍等。” 说着,脚尖一旋,踅身进了府门,不多时又折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个侍女,班直指了指她,便冲沈南宝一笑,“五姑娘请罢。” 这一番变故,看得一旁另个班直有些木讷,鹄立在原地跟凝实的石雕一样。 沈南宝大抵也对此变故感到震惊,不过想到尚在牢狱中祖父母,深吸一口气,提了裙,一往无前地跨进了门槛。 身后是那班直的喁喁私语。 “指挥使早先打了招呼,但凡有人拜谒,需得告了帖子才允进,你这怎么……” “早就说你楞头子,你还不服气,先前殿前司传得那么厉害的沈五姑娘,咱们指挥使心尖上的人,你忘记了?你而今把人挡在外头,你怕不是想咱们指挥使打一辈子光棍呐!” 最后那句不知为何声调出奇的高,还有些拉长,顺着风传到沈南宝耳朵里,心头猛地一蹦,脸辣辣地烧了起来,耳根子都烫狠了。 什么心尖上的人,什么打一辈子光棍,真真是羞死人了。 她原以为他们俩的事就不过几个人知道罢了,敢情他麾下的所有人都知道了。 那个萧逸宸不是一向稳重内秀的么,这些的事儿怎么跟做了天大的功德,往外竹筒倒豆子的说! 他真真不怕被人拿来说嘴么? 沈南宝有些局促地往前一瞥,大抵是平常都要接引响当当的人物,遂指挥使府的下人一直耳提面命着,所以就是引路的侍女举止都透着矜重,仿佛没有听到这些话般,呵着腰,将手往上一抬指引着前方,“五姑娘,请随小的来。” 沈南宝这才放稳了心,循着侍女往前走。 指挥使府和沈府布局天差地别,大抵是一个属文一个从武罢,所以从细微之处都能咂摸出不一样风致。 沈府偏雅致,楚楚谡谡的,像南方的姑娘深情凝来的烟视。 指挥使府呢,布局总有一种上过战场杀过敌的通透磅礴,单是这窄窄望不见尽头的甬道,那抬眼把天切得小小一方的高墙,就能感觉到利刃出鞘的紧绷肃杀感。 沈南宝行在其中,越发觉得逼仄,甚至有一种透不过气的感受,即便摘了幕篱也没好受多少。 这样的胸闷不知忍耐了多久,等侍女说到了的时候,打眼一看,高而宽的玉阶直通两根大红柱,再往内一引,跨过半足高的门槛,便见硕大的铜炉鼎,星火的光从鼎部镂空的构件透出来,一蓬一蓬的,烘得一室忽明忽暗。 转过眼,鼎后边有一溜圈椅,圈椅上坐着个人,穿着月白的锦衣,便没有了盔甲附带的持重尊贵,有的唯是清贵公子的清隽雅彻。 他突然的一抬眼,万千光华凝在了那一线里,笔直地朝沈南宝射过来。 沈南宝因而心头一凛,还没来得及屈膝,他就弯了唇,“五姑娘,你怎么来了?” 寻常的一句问候,却让沈南宝心生了许多的窘迫,她不自禁地握成了拳,撇开目道:“我有事想求殿帅。” 先前那么信誓旦旦不敢承情,拒绝他的好意,如今又巴巴的来求,沈南宝怎么想怎么都觉得臊,指不定萧逸宸听了这话,一径嘲讪她呢。 笑她一意孤行,落得这样的境地,最后还是得他出手挽救。 也罢,笑就笑罢。 她在他跟前又有什么脸子可言。 她泄气似的想。 萧逸宸呢,心里也确实乐呵得很,但面上还做的那么一派持稳的样儿,端了茶把笑意掩在青天色茶盖后头,“五姑娘过来是为了赵老俩的事么?” 他听到她说是,茶盖后头的笑意便愈发掩不住了,忙忙喝了一口压下去,然后硬捺着嘴角道:“这事甫一出,我便知道了……” 他甫一说,她甫一抬头,窗口的光溜进来,一棱一棱地打在她的眼睛上,晶莹得诡异,带着一种天光的昭昭感。 看得萧逸宸心头一哆嗦,后知后觉的亏心爬上耳根,奇异得烫人,他忍不住清了下嗓子。 也就这么个当口,沈南宝忽而垂下了头,直剌剌地跪了下来。 身子突然的一矮,像拦腰折断的花枝,看得萧逸宸心头一惊,直从圈椅上站了起来,“五姑娘……” 把头埋进栽绒毯的沈南宝充耳不闻,嗡嗡道:“还请殿帅出手相助,救一救尚在牢狱中我的养祖父祖母。” 刚刚还充斥心头的喜意,就像巨大的水泡,‘啵’的一声溃散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昭然若揭 萧逸宸拉长了脸,收回正要搀扶的手,直把它攥紧了负在身后。 那戛玉似的嗓音寒得像钢刀拭过冰雪,他说:“五姑娘,你先起来。” 沈南宝却不,说求人要有求人的姿态,这端着架子求人成什么体统。 萧逸宸被她回了个倒噎气。 他的确想着她能朝他迈一步,不要一味的拒绝他的好意。 但他并不想这样冠以‘恩主’‘受恩’这样的身份,像割袍断义般的,生生撕远了二人的距离。 但他现在能怎么说,总不能剖心地说白了罢。 于是他深纳一口气,旋身回了圈椅里,“五姑娘,你爱跪便跪,等你什么时候想站起来了,我们再接着说。” 这话存了威胁,沈南宝自然不好强项,遂起了身,不过还是屈膝道:“殿帅,还请您救一救我的养祖父母。” 见她识趣,他神色也宽和了些,单寒的嗓音透了些清濑,“五姑娘先前将二老托付我,我既应允了,便定定言出必行好生紧顾二老,只是这事出时我被旁骛拖累了手脚,这才害得他们游了那腌臜地界儿一遭……” 他慢慢地说着,一壁厢划过眼,视线在沈南宝那张瓷白的脸上溜过去又溜回来,她大抵是哭过了,那双长而媚的眼睛微红,凄凄恻恻的,说不出的沧桑感。 萧逸宸突然有种掉进油锅的煎熬感,甚至坐都坐不安稳了,手扶着椅搭茫茫然地刮蹭。 不过这当下做都做了,反思对不对就有些好笑了。 反正缩头一刀,伸头一刀,人生不奋勇赌一赌,哪能博美人的芳心呢。 他一脑门子官司的开了口, “不过,五姑娘放心,我一晓得这事便已托了人去,应当不多时就会把人放出来。” 然沈南宝摇了摇头,“我此番过来,是想求殿帅主持公道细察此事,我祖父年事虽高,但一向高风峻节,受不得这些不白,这断然地将他放出来,他定定窝心的苦。” 所以,就这么放着二老在狱中? 萧逸宸没料到她是这么个说辞,当即有些楞。 沈南宝似乎咂摸出他的震惊,又道:“当然,还想劳烦殿帅通一通气儿,叫我能够进去见一见祖父母。” 萧逸宸坐在那片阴仄仄的地,拧着眉的那张脸也被渲染得晦涩起来了,“五姑娘难道不想让二老出来么?那样的地儿阴冷潮湿他们待不住的,更况……在外头一样可以对簿公堂,洗清冤情不是?” 沈南宝说得就很冠冕堂皇,“虽是如是,但少不得会传出风言,到时候说我祖父母后有倚仗,所以才胜诉的,这该怎么自处?” 怎么自处? 该怎么处就怎么处,他堂堂指挥使罩着的还怕旁人碎嘴么? 不过这话不能说,说出来只怕她又嗤之以鼻,把他的一腔热血又扑进荒漠里,滚成泥,然后尘归尘土归土,都不施舍看一眼的。 萧逸宸默了默,把这番话酿在肚子里稍微修饰了一番,滚出来的时候便别有一翻自吹自擂的意味,“五姑娘是看不起我的手段,觉得这点小事殿前司都能行差踏错,还是心里不爽,故意过来嘲讪我的?” 鼎炉里的火仿佛遇着了油,倏地熊熊热烈起来,落在沈南宝那双眸里,亡不旋踵的一烁,很快黑寂了下来,“殿帅,说得极是,是我欠考虑了。” 她似乎被说动,举止都透露出柔顺的意味。 萧逸宸很满意,毕竟二老早早就接到了府里,她若当下非要进衙去看,只怕会扑个空,到时凭她的足智定定是能猜出其中有他的手笔。 这样,他就是有几张嘴都说不清了。 深然的眸子里映出她娇脆的轮廓,萧逸宸泄了口气,站起身去扶她,“说了这么会子话,五姑娘定是渴了罢,先喝口茶,等茶用毕了,你祖父母也出来了。” 那手下搀扶的孱弱胳膊轻轻地抗拒着,萧逸宸眯觑了眸,一道惊异的光很快的掠过去。 他转过头,唤了声未熄,“给五姑娘斟茶来。” 说完又觉不妥,改口道:“还是换凉饮子罢,五姑娘怕热,这一路过来少不得日晒火烤的,五姑娘定定热很了。” 这话撂下,珠帘那壁传来戛玉的笑,一只银雪似的细长指节伸出来,拨动玛瑙串成的帘幕,在那片稀里哗啦的响声里,透光的玛瑙折射出纷繁的芒,洒在来人的脸上,生动了她的眉目。 “幸好五姑娘同大人一般都怕热,不然小的现下还得指派长随跑腿买办了凉饮子来呐。” 未熄咯咯笑着,从珠帘那壁踅身出来,窄袖的短衣上托着一张云亭秀丽的脸,白净的肤色和丰腴的颊畔组合成一盘肥肉相间、鲜嫩可口的粉蒸肉。 旦见她眉目一舒,白洁的牙勾勒出灵动的意味,“五姑娘是喜甜还是喜酸?小的好准备妥当,别妨不得齁着您了。” 寻常不过的问候,只是或许在沈府鲜少经历,这当下被人如此奉为上宾,让沈南宝生出一丝局促别扭的心态,她不自适地蹙了蹙眉,“喜酸,我不甚爱甜的,平常就是吃点蜜饯也会齁着。” 未熄点了点头,还是矜着嘴角那点细小的梨涡,“既如此,小的就少浇点糖霜,多就点乌梅橘肉,这样吃起来要爽口些。” 她说着,转过头看向萧逸宸,温和的笑容里添了些嫣然的况味,“大人也饮一些?” 星火的光亮照出萧逸宸精致磊落的眉眼,他在那片斑斓的辉煌里矜重地点了点头,就是这么轻轻的一个举动,却让未熄笑容更盛了,直说:“那就照以往的来,甜点。” 未熄眼梢往上微微的一挑,冲着萧逸宸脉脉笑道:“就像大人说的,生活都那么苦了,平日里的吃喝就别那么自苦了,得多来点甜的。” 熟稔又亲昵的口吻,一霎柔和了萧逸宸的面目,嘴角极慢地浮起来一点暖意,“百八年的话了,这你都还记着,快去准备罢,别镇日插科打诨的了。” 未熄暧地一声退下,那长身细腰的背影转过隔栅,像跃出水面的鱼,在沈南宝眼里一霎不见了。 再上来时,托着两碟玉盏,相同的膏滋淋上不同的浇头,黏黏.腻腻的是萧逸宸的,五彩斑斓活像进了大染缸的是沈南宝的。 那遵从了沈南宝意志的凉饮子,放了解腻的酸仁,琳琅满目地摞在上头,大概摞得太多了,入口不觉得凉爽反倒酸沁得牙齿打战。 沈南宝因而吃了一口就再没兴致吃了,转过手,放在一旁,抬起眼帘看着未熄正把盏递到萧逸宸的手边。 那细长的手指托着碧青色玉盏,窗口照进来一点光,耀得那手指芽尖儿似的。 沈南宝翣了翣眼,就见萧逸宸伸出手,指尖触着指尖,两只水葱一样的芽尖儿因而被赋予了生命,一霎抽条开花,绽出万紫千红的景象。 沈南宝一瞬间惊心动魄,仿佛掉进了深网里,脑子空空,心也杳杳的,回过神来,萧逸宸已经接过了那碗,从善如流地饮用起来,还划过眼来问:“五姑娘,你怎么不吃?是不合口?” 方才咽下肚子里的凉饮这时候在腹中翻滚了起来,涌得嗓子眼都泛起了酸水,她闭了闭眼,“有些酸了。” 未熄听到这话,讶然地转过头,“酸么?” 一忽儿她弯了眼梢,施以赧然的歉意,“五姑娘对不住得很,大抵是素日里小的惯会做甜一点的口味,这酸一点的有些手生……小的这就去给五姑娘换一盏。” 沈南宝摇了摇,“不用了。” 她又不是来茶余闲消的,何必这么讲究。 她抬起头,“我等养祖父母过来就是了。” 她语气突然又硬邦邦了,萧逸宸也没了引用的食欲,放下盏只管看她道:“请二老出来要么些辰光,五姑娘未必就这么不吃不喝等他们来?” 沈南宝别过眼,嗓子眼里的酸水抑不住了直龙通冒出来,“祖父母都入穀了,我还又吃又喝的,殿帅是想人说我没心肝呐,还是猪呐。” 萧逸宸被她这么一通话弯酸到了肺腑,直呕气道:“我哪里是那个意思,我这不是看着五姑娘这么大热天的过来,想你累着了,才问你要不要吃、要不要喝么?” 沈南宝哼了声,“多谢殿帅好意了,不过我现下没甚么胃口,殿帅您还是自个儿好好吃罢,别浪费了人的一番心意。” 她说得好体人意呐。 那语气却打泼了卤水,酸气得冲天。 萧逸宸坐在这样的酸气里,似乎是被冲得迷障了,反正明显身形一怔,讷讷地看着她,很快,那精瓷样的脸浮现出圆满的笑意。 那笑意之下的心如擂鼓一般,隆隆的直跳,跳得他耳朵都嗡嗡了。 他像进入了一个陌生的世界里,巨大的喜悦在这里是海,是巨浪,一下打来要把他淹没了。 他想起临前来,未熄同他说的话,‘主子,方官是个玲珑的人儿,她说五姑娘喜欢您,那定定是喜欢您的,您要是不信,不妨明儿和小的演一出,不必做什么事,只要亲昵一些,您瞧瞧五姑娘会不会变样,但凡变样,那心思岂不是昭然若揭了么?’ 所以。 所以她现在这样是在吃醋么? 第一百二十九章欲盖弥彰 萧逸宸奕奕的,眸子噌然若烛火一样亮、一样热,热得简直快要把一旁的未熄烧着了。 未熄微一怔,很快反应过来,屈膝道:“大人,还是小的现去换一盏罢,总不能叫五姑娘这么渴着枯坐在这儿罢。” 她说着,托过玉盏退了下去,还识趣地把门扉阖上了。 锁扣一搭,扣出清脆的响,崩雷一样炸在沈南宝的脑子里,她惶惶站起身,“出去就出去,怎么关门呢。” 身后有熏风扑来,渐次逼近的橐橐声一下捏住了她的心,踅过身,他就站在她的跟前,山一样昂然的身躯,迎着光,有一种欣欣向荣的况味。 而他身上的那股香,勾出了往日的回忆,沈南宝一霎无所适从起来,忙耷了脑袋要择另一条道的绕开。 他却脚一迈截断了路。 沈南宝骇然地抬眼,“殿帅……” 他‘嗯’了声以作回应,昂藏身躯却风驰电掣地压下来,那香味便愈发浓烈了,直龙通地往鼻尖蹿,把五脏六腑的空气都挤殆尽了。 沈南宝只觉不能呼吸,“殿帅,您离得太近了。” 萧逸宸充耳不闻,直低下头,望住她。 他生了一对无可挑剔的黑睫,浓密且长,交织起虚实的迷离,谁落在这眼里,就如同猎物掉进了网。 沈南宝在这网里,逃脱不掉,讷讷看着他,看他愈发逼近的脸,脸上那张嘴勾了勾,勾出一抹洋洋坚定的笑。 “沈南宝,你喜欢我!” 突如其来的直呼其名,像一把锋利的茅,坚硬地插进沈南宝的心头,让她又惊又窒,牙齿都差点咬着舌头,“您,你好好的,说这个做什么。” 他把她的慌乱看在眼里,胜券在握地笑,“我想说什么便说什么,你别避开我的话。” 沈南宝色厉内荏地搓着牙花子,“凭什么你问,我就要答。” 萧逸宸眯觑了眸,那一线虚光里含着浓浓的警示,随着埋下来的头,放大的五官,组合一副让沈南宝心惊胆战的景象。 她不由地咽了咽,他却倏地道:“你不是一向伶牙俐齿的么?这点问题都不敢回答?” 精瓷的面貌有了笃定的锋棱,尖锐得能戳得她窒了口。 但她到底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物,很快就从那发懵发晕的漩涡里挣脱出来,她仰面冲他笑,“殿帅说笑了,我就是觉得这事有什么好说了,从前都说了那么多次,您还不明白么?何况,这两下里,我还得仰仗殿帅的一臂之力不是?” 她有一条灵巧的舌,随意翻转出来的话都带着毒液,钻刺得他五脏六腑的烧。 他不懂,也不明白,他脑子里充满了无数个为什么,为什么她明明喜欢却非要否认,为什么要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为什么要让这份情蒙上窗户纸。 是为了顾小娘的死? 还是害怕他会负她? 他抿紧了嘴,视线钉子一样钉在她脸上,企图能透过这样瓷样的面孔看出她那些拐弯抹角的心肠。 可惜,不能够。 她粉饰得太好了,一颦一笑,就是每一根头发丝都写满了卑微恳求的意味,完全没有半点欢喜,仿佛方才她的吃味只是他苦恋不得而捏造出来的幻象。 萧逸宸深深闭眸,花了极大的力气才忍住,没有把她领褖拽起来,恶狠狠地质问。 转过身,手指捏得咯咯作响,她在背后,声音清淡得如风,“殿帅,我还要等多久?” 面前静静燃着的鼎炉,一蓬一蓬地照亮了他的面庞,仿佛驱散了他心底阴霾的颓唐,所以他默然了半晌,便转过身,舒展了眉目道:“开封府断案、判案讲究‘事为之防、曲为之制’,就算拿了我名头去要人出来,也得自狱卒、招房这些挨次过了明目,才能放出来。” 这话说到了沈南宝的心坎上,她舒然的一笑,“既这么要许久,那殿帅容我坐着等候?这么干站着,腿都要折了。” 她惯会这样下套。 诱着旁人一步一步走进她的舒适地带里。 把自己圈在那见不得天光的隐秘角落里。 谁也打扰不到她。 谁也剖不开她的心肝…… 萧逸宸极缓慢地牵了牵嘴角,无可无不可的模样,脚尖却一旋,旋离了她。 突然抽开的香气,带来眼际的豁然开朗,明明该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沈南宝却觉得心头有什么东西在坠落,杳杳的,脑子也空空的。 好在她很会装样,操着冷淡的一张脸,踽踽从他身旁走过,走到方方坐着的圈椅上,正要把自己那滩肉泥摔上去,他在后头很宽慰地开了口。 “五姑娘,萧某的手段再不济,这么点小事,我还是能够把人捞出来。” 平白的一句话,让她有些无所遁形,忙忙嘬了嘴道:“殿帅,您多虑了,我就只是担心……” 其实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早在方才一言一行里,她不就是已然笃定祖父母被他捏在手心里? 不然,明明方官都说了他被官家病害牵绊在宫里,这扭过头,他就稳坐在指挥使府里? 还有开封府的效用,为什么非得她去问,他才说了那么一通急人心肝的话。 更别提她在他跟前恳求时,他偶一表露出的踯躅。 所以她不是担心,她是在失落,失落什么呢? 大概是刚刚那样逼仄的境地里,让她心底坚韧的那根弦被拨动,让她又涌上那股冲动。 就这样罢。 就这样顺从自己的心意罢。 人生不就是一场豪赌么? 何必因着从前那些事、那些人的苛责,给自己加上三木,审慎节制,金科玉律地活着。 还让一向快刀子直进直出的他也跟着自己犯轴,拐弯抹角地做了这么多逼她接受他的好意。 可是,她好容易提起来勇气准备和他奔赴,但他一霎收刹了,好像他对她的感情并没有她先以为的那么深,所以轻而易举地放弃了。 就像从‘沈南宝’到‘五姑娘’,这样亲昵转疏远的称呼,不过短短一息的辰光。 她哀致地想,想得出神,全然没顾身后的审视。 萧逸宸就像极有耐心的大人,慢慢牵引着她说下去,“五姑娘,我晓得你很敬重他们,也心急他们在牢狱多待一息,便多一分的险难,但我怎么说,都已经允诺过替你照顾好他们,我自然不会食言,毕竟大丈夫一言九鼎不是?” 他说着,迈步走到她跟前,就着窗棂筛进来的光影,他的笑忽如春日明媚,忽如冬日晦涩,“更何况,五姑娘,你还是我一心要‘休戚与共’的人呐。” 休戚与共。 多么温情的话呐,说出来却有让人打进十八层地狱的狠戾。 原来,原来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利用她?让她死心塌地地做他的内应? 沈南宝哂然,“殿帅越发会说笑了,我小小的一介庶女哪里配得上您呐?” 萧逸宸不置可否,负着手,在那片方寸之地的光瀑里,肩披辉煌地踱起方步,“别说五姑娘你是庶女了,就是下人,只要我说是,说配,谁敢置喙?” 脑子闪过未熄的脸,他们指尖相触的场面,刚刚按捺下去的酸意又汩汩冒了起来,堵得沈南宝嗓子眼直发慌,她哼的一声冷笑,“可不是,殿帅是堂堂的殿前司指挥使,您欢喜谁,要谁,房里纳百八十个的通房,外头都不敢吭一声的!” 萧逸宸诶了声,说对极了,“还是五姑娘懂我。” 又轻又缓的一句,听得沈南宝跟火上浇了油、激了冷水,砰地爆出万千丈火光,她终于觉得自己吃味了,嫉妒了,开始痛彻心扉,想要控告他的浪子心思了。 他诱哄着她,一步步让她喜欢上他,她喜欢他到骨髓了,然后转过头,轻渺渺说一句,就是玩玩,谁都一样。 原来他就这么不把感情当一回事,原来他是这样的人,他居然是这样的人! 他一壁儿说着喜欢自己,一壁儿还当着她的面和其他的小娘子卿卿我我! 她气得心疼,肺叶里都仿佛撒满了破碎的铜镜渣,随意的一抖动,就能刮擦千疮百孔的伤,扼得她呼吸都痛! 她怒不可遏,可是样还是要装啊,不然失了心,又失了体面,她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但打算是这么打算,脱口的话却不那么得体,“殿帅谬赞,早些年同祖父母奔车走卒,去过那些章台地界,有幸见识过那些小郎君是怎么得左拥右抱,所以现下无师自通,掂得殿帅心绪明明白白!” 萧逸宸很有君子的雅量,听到这通酸透到肠子的话也不显怒的,唯是点头道:“怪我忘了,五姑娘你从前有过这么一遭遇。” 但凡用心,他怎么会不记得她从前的过往。 果然,他这么接近她只是因为她是沈莳的婗女,而他要为他爹爹雪恨。 至于那什么欢喜都是虚妄的,都是不过心肠的。 他从来都没有喜欢过她。 沈南宝突然有一种灰心的感受,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了,寞寞地垂了眼睫,他却突然疾步过来,拽住她的肩膀,目光钩子一样把她的心勾到了嗓子眼。 “你喜不喜欢我!沈南宝,你就是喜欢我!” “没,没有!我不喜欢你!” 高而尖锐的声音,带着欲盖弥彰的慌乱,还没匝地就让沈南宝呆住了。 第一百三十章甘心首疾 萧逸宸的声音却比她更厉,“你不喜欢我?那你这么在意我和别人做什么?你这酸到肺腑的话又是什么?我不过是不记得你的过往罢了,值当你这么失望么?” 他的问题这么的尖锐,直龙通地堵住沈南宝所有的反驳,更煞白了她的脸。 萧逸宸却没有一点怜香惜玉的意思,桎在她肩臂上的手紧了紧,甚至撼了撼,“你说话!” 沈南宝偏过头,身后的直棂窗照进来火辣辣的光,晒得颈窝、脸颊,最后是眼梢都开始发烫。 那微微的一点红,蘸满了疼,像墨汁施入清水,一点一点在萧逸宸心头漾开。 一个遭遇那么多风浪的姑娘,就是鞭子落下都不曾动容过,却在他声声质问里张皇失措、涕泗滂沱,其实这已经说明了一切,他何必再咄咄逼人,只为得一个首肯。 他不由得柔了声气,“你不回答也没事,反正你就是喜欢我。” 语气里带着的赫赫威严,还有那不容置喙的口吻,仿佛她是他审讯的那些犯人,身心遭够了磋磨,也不管到底真相是何,就拿了你手指往口供上画押。 其实临到这地界儿,都是伸头一刀缩头一刀的事,她再锯嘴葫芦似的又有什么用? 沈南宝抬起头,轻轻翣眼的动作,眼泪却滔滔滚了下来,“是,殿帅,如您所想,如您所说,我喜欢您,您满意了么?” 他当然满意。 甚至这时候想仰天长啸,昭告天下,他的高兴,他的足意。 可是面前的人还在哭,他还得熨贴,不然被人叫说没心肝怎么得好。 遂他捺了眉,伸手替她掖眼梢的泪,小姑娘还不乐意,倔倔巴巴地偏了头,自个儿拿了锦帕来拭,顺带还揉了下鼻尖,那本来就微红的鼻尖这下便红得有些触目惊心了。 她在这样的触目惊心里齉道:“不劳烦殿帅了,我的泪跟我人一样埋汰,你这么着的会玷污了您。” 她还在置气,说出的话恨不得把人肺管子戳得千疮百孔。 不过这并没有拨怒萧逸宸,他反倒按捺不住的盈盈笑眯了眸,“五姑娘你太抬举我了,再说玷污不玷污的,还不是得我来觉得,你说的……都不管用。” 看罢,人们的悲喜果然都不相通。 她还在这里哭呢。 他就快要把那张脸笑出一朵花似的。 她忍不住哼了声,语气带着连自己都不曾注意的娇憨,“殿帅还是不要太自以为是了,就算你权势滔天,这世上总有你胳膊拧不过大腿的时候。” 窗外的日光渐移,溜过萧逸宸的眼,粲然一现的星芒,像星火燎原,渐渐溢出满荷满载的笑,但他脸上的眉捺得跟八字一般,苦屈屈地唉了声。 “可不是,我再厉害,也总有力不从心的事,譬如对待五姑娘,我总是苦恼得很,毕竟是心尖上的人,我再想撬开您的嘴,想听你说一说心事,都不敢用力了,怕伤着您嘞。” 他一副过卖的口吻,很有热络人心的作用。 沈南宝忍不住面红耳赤起来,“殿帅,您好好,搭些什么非白,什么您啊您的,我可受用不起。” 她避重就轻,极力想越过这个难堪的话题,他却不愿意,一句话就轻巧地扯了回来,“五姑娘你是我的心上人,可不就是心上一个你,您么。” 心,隆隆的跳了起来,那声音快把耳膜震破了,所有的委屈仿佛在这一刻兜不住了,直往外冒,“殿帅,您平日就是这么哄别的小娘子么?” 果然,她还气着他方才那些举动,所以拗着性子要和他犯冲。 不过他高兴,她越拗、她越冲,那就证明她心底有他的越多。 但高兴归高兴,该说清楚的话,还是得说,他不希望她因喜欢他就添了许多无妄之苦。 萧逸宸正色道:“五姑娘,这话我只和你说过。” 沈南宝凉凉乜了他眼,“这话,殿帅您也说了许多次罢。” 萧逸宸蹙眉,“就一次,但日后说不准了。” 沈南宝忍不住嗤笑,看看,这就是男人,现今喜欢你,以后就说不准了,哪有什么天长地久,生生世世的爱情,有,也只是话本上。 她正这么想着,萧逸宸却侃侃道:“谁知道五姑娘会不会又问。” 沈南宝窒了口,只觉有什么暖意漫上来,快要淹没头顶了,脸却扳得绑直,“没想到殿帅一把年纪了,说起这些哄人的话一套一套的。” 萧逸宸暧了声,很不赞同她的话,“这哪是什么哄人呐,我是喜欢五姑娘您,所以由心而发的想这么说罢了,换作旁人,您瞧我这么说不?” 到底是殿前司的指挥使,拿捏人心很有一套章程,方方几句能叫她现原形,现今短短这么几句,就说得她晕头转向。 沈南宝忍不住拍了拍脸颊,想把自己拍清醒。 萧逸宸却见不得她这么自虐,伸手抓住她往自个儿胸膛上拍,“五姑娘,您气就气,打我骂我,怎么撒气都成,何必打自己,这玉琢的脸蛋,哪经得起你这么摧残的。” 沈南宝触着沸水似的,猛地收回了手,一手握住另一只的指尖搓了搓,神情防备地乜着他。 “殿帅有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的,您打量我是您那些个通房么?” 不盐不酱的话,接得很理所应当,其实掺着她小女儿的心思,想拐弯抹角地打探口风。 她以为他察觉不到,其实他看得清清楚楚,但这样的话不便戳破,小娘子正在气头上,需得好好哄,不然他所做的一切都前功尽弃了,还少不得被冠以浪荡子的名号。 萧逸宸想罢,郑重道:“五姑娘,我没有通房。” 沈南宝听了想笑,没有,那未熄是什么,打量她眼瞎,看不出他们刚刚那一番暗流涌动?可是话刚刚到嗓子眼,目光就触到他睇来的视线。 那蕴着深海一样的眸啊,此刻满当当的蕴着她,仿佛身心都载满了她,至此千万年的时光也只有她,唯有她…… 这样的意识让沈南宝觉得荒唐,却又蓦地心慌,忍不住的偏过头躲避他的视线。 “你没有就没有,同我说做什么?” 她说着,想拗开他的桎梏走,他却不让,“五姑娘,你别动,等下抓疼你了,叫我看着心疼。” 天爷,她从前怎么不觉得这人说起甜话这么花好稻好的? 简直快要把她齁死过去。 沈南宝感受着脸上的火辣,不好气地道:“那殿帅您放了我,我不就不疼么?” 那皓腕生得细,却珠圆玉润,握在手里有软玉的触感,叫他由衷感喟,一点都舍不得放,所以他变着花样的找理由,“五姑娘,我这么放你走,你这再也不理我怎么办,那我岂不是亏大了?” 沈南宝觉得他不做指挥使,去做商贾也很有前途,毕竟算盘拨得响亮,利弊分析得比谁得清楚。 她轻笑,“殿帅,我哪敢呐,我养祖父母不是还捏在你手心里的么。” 她猛地这么说,他倏地一趔趄,直有一种心思掖不住暴露在青天白日下的感受。 他忙忙嘬起嘴道:“五姑娘你说什么呐,这当下不是还正叫人捞你养祖父母么。” 她把他的局促看在眼里,嘴角轻飘飘地含了点笑。 沈南宝到底是个收放自如的人,刚刚被他唬得没形,现下有一搭没一搭的和他对话,心绪早就端稳了,那混混沌沌的脑子也终于清明了,终于看清楚他方方用未熄挑起她醋劲的小伎俩。 是啊。 萧逸宸是什么人物。 他先那么信誓旦旦地喜欢她,要娶她,转过头就在她跟前和别人暧昧,就是真真没用心,真真要利用她,也不可能露出这样的马脚。 唯一可能的,就是他故意的,就像他设局她养祖父母的事一般,他故意这么做,好让她吃味,让她再辨无可辨的承认喜欢他。 来龙去脉想得越清楚,沈南宝便越懊丧起来。 她好歹活了两世,却还是敌不过他的心计。 不过懊丧归懊丧,该还的怒气还是得还,不然这么着叫他拿了口柄,岂不是白生生受那么一通委屈? 沈南宝心想,正要诘诘发问呢,身后的门扉被人叩了叩,传进来未熄的声,“大人,坤鸿领着赵家老俩口回来了。” 沈南宝一听,连忙拍开了萧逸宸的手,踱到一边正襟牵裙。 萧逸宸呢,在地心发了会儿怔才反应过来,朝外唤道:“外面天热,快请人进来。” 这话落下,门臼发出惨然的一声,刺目的天光水泼一样倾灌进来,沈南宝不由眯觑了双眼,在那一线光景里,看到白发苍苍的两头。 前世十几年的生离,再加上心头忽而涌上的那个效用的话,沈南宝哪里还忍得住,一气儿跑了上去,唤了声祖父祖母。 人还没应呢,她就跪了下来,抱着赵老太太的袍角痛哭,“是孙女不孝,要不是孙女,哪能牵累两老这么蹎踬,还受牢狱之苦。” 赵老俩口许久不见她,自然痛彻心扉,眼稍也汪着泪,但这到底在别人的府邸,这么举止有失体统,更何况…… 赵老太太拍了拍沈南宝手,暧嗳道:“宝儿,你先等等。” 第一百三十一章三头对案 沈南宝感受到手上轻轻一挣,那葛衣便从掌心滑了过去,抬眼看时,祖父祖母已经踱到了她跟前,齐齐朝萧逸宸跪下。 “小的……” 萧逸宸生怕他们说漏汤子话,忙忙搀了他们起身,“这些都是我举手之劳,哪值当挂齿,更何况,我和您家孙是平辈,哪能经得起您们这等大驾。” 这里的‘平辈’就显得很意味深长了。 萧逸宸及冠经年,又有赫赫功名傍身,这样天潢贵胄的一人物,旁人哪里会拿沈南宝和相提并论,这当口这么一提,少不得将两人混在一块来琢磨。 一个华容婀娜,另一个郎艳独绝,又都没婚没配。 这么琢磨琢磨,少不得琢磨出些珠联璧合的况味。 然后再这么一牵引,定亲什么的不都顺理成章的事。 沈南宝咂摸出他那些小心思,虽然是有觉他不齿的念头,但这样的念头就如马车轧道,也唯那点唬人的隆隆声响罢了,反倒一种鼻酸的感受,掖都掖不住的,直要往眼睛里冲。 这个人,平日里拽得二五八万似的,还总拿鼻孔示人,但对她没那些姿态,反而小心翼翼的,当然了,小心翼翼的时候也不忘施展一下手段,诱哄着她说出那些羞赧的话,这样日后她再拒绝他时,他就可以洋洋地反驳——喏,你自个儿都说了心悦我,你还不接受我的好意?你是少时上鸡窝跌跟头跌得多了? 这人真的是…… 旁人都说他坏,坏到了骨子里,连肝胆肺都是黑的,可是对她,却是那么好,使尽了各种手段的要对她好。 那壁萧逸宸本来因着沈南宝的喜欢人都飘了,眼一撇,看她直顾在那掖眼梢,掖了眼梢又掖鼻梢的,便不敢再放肆了,锯了嘴只要抚他们起来。 赵老太爷哪里肯,拗着非要跪下。 两个都是倔性子的人,你来我往都不肯依教,非得把那份情面做足了,最后还是沈南宝赦宥道:“祖父,您就依殿帅的罢。” 赵老太爷这才作罢,却仍是朝萧逸宸深深作了揖,“早些时候就想携内人过来叩谢指挥使,却总是被牵绊,这当下临着这事……” 赵老太爷一霎缄了口,拢成拳的手指不住颤抖,抖着抖着,抖得嗓音都哑了,“小的无以为报。” 萧逸宸心说无以为报,就把五姑娘报给我罢。 这样荒唐的话也就过过心尖的瘾,临了嘴边就婉转出一副很矜严的口吻,“丈人言重了,这事你们本来就是负屈衔冤,何况那涉事的员外和府尹暗通曲款,我作为殿前都指挥使受官家拖赖统管侦缉之事,理应肃清吏治才是。” 说是这么说了。 道光元年,也就是而今官家登基伊始便已下告天下,为防奸滑徇私舞弊,又或官萌互庇,采用鞫谳分司互相牵制,起初各个按部就班,严以律己,但到后来引例破法、五惟在患层出不穷,官家进而不得不另编例编敕,‘本贯会问,殿前司从协’。 这也是导致朝野沸反,萧逸宸争议的根由,毕竟不过京中警跸的武将罢了,哪里是管这些定罪量刑的专才,说得好听是为肃清整治,其实这样赋权,可不就是抬举?任他只手遮天的胡为? 萧逸宸呢,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物,见惯了乌糟糟的人心,自然明白世人的利己、官家那看似盛宠之下的捧杀,所以对于缉拿要犯,但凡不牵累自己断不出手。 而今他出手,又逢枢密院专.制,少不得上达圣听,虽说小小的一件,焉知不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过这些都不碍事,于他来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先解决了当下的事,方能作那些个远谋,更则五姑娘的事不就是他的事? 赵老太爷听了这话,连连感喟萧逸宸的矜清,但也不把这事视作他的本分,反而把腰鞠得更深了,“指挥使磊落的人物,是官家之幸,民生之幸,但小的不止为此感激,还为前日里指挥使拨冗帮衬。” 沈南宝一径缄默,听到这话方问道:“什么帮衬?” 赵老太爷乜了她眼,那眼梢还残留着方方见她汪出泪渍,此刻衬着神情却有一股怨怼的意味。 “你自个儿说的话过耳就忘了么?自己当时一头热地要回去,没想过管顾我们,后来想起来了,拖赖萧指挥使帮衬,叫他替我们打下手,你当真是回了一趟沈府,学得那大家的本事,脸都大了。” 沈南宝窒了口。 她的确是恳请过萧逸宸照拂一下他们,但也不过是顾一顾安危罢了,什么时候叫他打下手了。 转过头,看向萧逸宸,人站在那儿一副很端稳的神情,甚至还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道:“老丈人,您也甭说五姑娘,她是孝心一片,我也是举手之劳,成人之美罢了。” 瞧瞧这话,说得多漂亮啊,多熨帖人呐,是谁道的萧指挥使口舌带刺,说出的话能扎人? 沈南宝腹诽,心中携了怒又不敢发出来,只能哀哀地朝赵老太爷道:“祖父,我哪敢呐,我也只是求殿帅庇佑一下罢了。” 说完,抬眼看向萧逸宸,那精瓷的脸蛋上浮现出一抹得逞的笑。 沈南宝这才后知后觉自己着了他的道。 敢情人是在这等着,等着她摇头,等着她否认,这样赵家老俩就能理所应当地反思,既你不是这么说,那人堂堂指挥使凭何这么屈尊纡贵做这等子事? 果然,赵家老俩听了这话,也不过一晃的辰光,脸色就变了,左瞅瞅萧逸宸,右瞅瞅沈南宝,瞅到最后默然了下来。 萧逸宸善度人心,也明白有些事只能点到即止,至于后续,那得等自个儿的发酵才行,反正五姑娘都喜欢他了,两情相悦的事,他何必急于这一时。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嘛。 遂他闲闲笑了,清冽着一口嗓音疏疏道:“都说了是小事,不足挂齿的,老太爷,老夫人,您们也不要太过纳怀了。” 其实这话到这里,识趣的人早就退下了,任沈南宝和赵家老俩享一享天伦之乐,但他偏不,滚刀肉似的杵在那里,尽可能地尽地主之谊。 沈南宝当然明白他的想法,自然也想过拿这事作伐一应回绝了他,可是,一想到真要这么决绝,她又忽而不忍,这种不忍在方才祖父说了他拨冗帮衬的那席话后达到了鼎盛。 就这样罢。 这个在外端稳,有阅历的男人,在她跟前却露出小孩一样的玩性,但孩子气归孩子气,却也不忘周顾她,还有着为了得到她不顾一切的果勇,以及挚诚。 这样的挚诚,是她在旁人,就是在陈方彦身上从未感受过的热忱。 就跟那煌煌天日,能把人晒化了。 所以她到底还抗拒什么呢? 纵使日后他变心,那至少这一刻他是真挚的,热烈如火的不是? 至于方才的委屈,总归从前她也给他受过,如此两两相抵,也就罢了。 沈南宝这么想,那厢赵老太爷和赵老太太却不这么想,四目相视,与了各自一颔首,赵老太太便擎起沈南宝的手诘问起来。 “猴儿息子!你瞧瞧你这些事做的!萧指挥使宽量不为此见怪,体你意的为你周顾,你怎么就越性起来了?还这么巴巴地跑到人府上硬捺着人替你做事?你这样成什么体统?你沈家的长辈们晓得你这些事么?你出来了多久?你出来这息可告知了他们么?到时候他们发问起来,拿家规教训你怎么得了?” 早年赵老太太就是骂得乡间邻里见了她就锯嘴的大能,此刻把话翻个花样,用来恭维自也不在话下。 就是萧逸宸也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震惊之后,刚要说话,赵老太太一个踅身,屈了膝就开始请罪。 “萧指挥使您的恩情我们没齿难忘,可惜我是个短见的人,又是胳膊肘往内折的性,这当下不好拿着自家姑娘在这里干耗着感恩您,得紧顾着沈家那壁会不会拿了这事作伐她,遂得赶快掣了她回府,去向殷老太太请罪。” 临到这份上,谁听不出‘唯恐’、‘避如蛇蝎’这样的言外之意。 只是都碍于表面,不好把窗户纸戳破。 但不戳破归不戳破,萧逸宸大好的心情少不得被这通话折没了,不过还是得维持一副好笑貌,努力牵了牵唇,“老安人,我明白的,五姑娘出来也挺久了,是得回去了,不然要招闲话的。” 说罢,唤了声坤鸿,让他把人送出去,自个儿则说还有公务要忙,就不远送了。 话里有着很明显的敷衍,赵老太太和赵老太爷那么精刮的人,却佯作听不出,只往外撂一些冠冕堂皇的言子,然后牵着沈南宝就往外走。 在将跨过门槛时,沈南宝回头望了一眼。 萧逸宸负着手,站在那片天光拂及不到的地界儿里,暗仄的影横亘了他整张脸,零星的一点火光飞溅,划亮了他嘴角的轮廓。 那嘴角,微抿的,一点清寞笑意。 就好似,曾经历经了数回,早就习惯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耳提面命 坤鸿一径候在门外,又生得一副不着四六的心,遂不知道到底发生了,唯明白一点,那就是得好生紧顾着主子的心上人,不能怠慢了,将人送到府上,一张嘴捵笑着,快要捵拦的趋势。 “烦请稍等,小的这就去调车把式给老太爷您们驱马。” 赵老太太很和气地推拒,“指挥使已经帮衬了我们不少,我们哪敢再劳他费心。” 坤鸿笑,“这点小事值当什么,别说这些,但凡只要是关于五姑娘的,就是天捅了个篓子,我家大人那都是眼睛不眨的就要援手。” 他自觉说得很圆满。 在五姑娘长辈前替自家主子挣足了好印象。 但哪知赵老太太听了这话脸色都变了,还没等她开口,坤鸿那壁想得理所当然,腰一挺,脚尖一旋,就雄赳赳气昂昂地去招呼车把式了。 赵老太太再不乐意,也只能忍耐着。 沈南宝也自觉坤鸿那话有些唐突了,杵在地心不知所措地绞起手指,只觉得今个儿这日头好生的大,照得她浑身都跟煮沸的开水,滚烫滚烫的。 好在马车很快就轧着大道驶了上来,沈南宝送了祖父祖母上车,正要蹬脚踏的时候,从旁伸来一只手,稳当当地托住了她的肘弯。 “小心。” 压低的声音没有掩盖住上天独厚的那点声线。 依然是清冽、戛玉似的。 沈南宝怔了怔,回过头,迎上来人那双的眸,迟重的金光正落在那上头,艳冶的,有着能晃晕人的本领。 她一霎想哭,不知为何的。 他却微微抿了嘴,含出点家常温情的笑,随着手上一托,安稳地把她送上了车,“风月你别担心,我让人看顾着的。” 虽说来前已经预料风月这事有萧逸宸的手笔。 但临了这么一听,心头还是免不了一踉跄,甚至觉得人都跌进了卤缸里,酸涩得直冲鼻。 她压了压心情,垂眸道:“多谢……殿帅了。” 萧逸宸没说话,只是退了一步,让坤鸿把脚凳撤下,招手让她进去。 车帘落下的那一瞬间,所有的阴仄都逼了过来,离别的惆怅也在此时达到了极致。 再看一眼罢,再看他一眼。 沈南宝这么想着,挑起车窗上的帘幕,发现他就站在那里,肩披辉煌的看她,眼底是若有所失的怅然,嘴角却是灯火可亲的温笑。 仿佛不管她身在何方,他都在那里等她。 泪掖不住的直要往外冒,可是不能够的,最该难过的应当是他,自己在这里哭成什么样,遂沈南宝牵了牵嘴角,同他报以微笑。 就是这样的举动,惊动了赵老太太,她眸一撇,自然看到了那站在阀阅前鹄立的人儿,再回眸,自家姑娘眼珠子跟落在了人身上似的,仍一径往里戳,不由生了些女大不留人的丧气。 “人都瞧不见了,还看?” 语气里有说不出的夷然。 那点对萧逸宸的夷然,她曾从殷老太太、从旁人的谈论听到过,从前不觉得什么,至多一点看客的唏嘘,或推己及人的感喟罢了,但如今心境不同了,心里揣着他,自然很多事情就有了偏颇。 只要一回想起方才萧逸宸踽踽杵在地心的样子,她就不可抑制地替他抱屈,“祖母,我就是觉得方才那样不太妥当。” 赵老太太有一双上挑的眼梢,眼帘杳杳一掀,栗子大小的眼仁再这么一斜,就能睨出奇异的肃穆来,“那你觉得你这么孤身来沈府妥当么?” 先前不置喙,那是因着这事源于他们,要不是他们遭了事,自家姑娘没法这才剑走偏锋。 这样的孝心一片,他们能有什么不满,不满也只是不满自个儿托累姑娘。 何况萧逸宸待他们确实的好,可以说巴心巴肝的好。 但这样的好若是蒙上一层别有用心,那他们感激涕零的心情那就得往后挪一挪,先忖忖这事合不合乎礼制,成不成体统。 毕竟做长辈的都是这样,有一颗护犊的心肠,所以临到男婚女嫁这事,就是天王老子来了,那也得好生琢磨,替孩子琢磨一片顺遂、没有争议的婚姻来。 怕她不受用,赵老太太拉过她的手又道:“你同指挥使认识多久了?你叫他照拂我们,他可同你索要过什么回报没?亦或是同你搭些飞白?” 就差说一句‘对你动手动脚没’。 沈南宝迎上赵老太太关切的眼神,刚刚还刹住的泪,此刻又忍不住的,滔滔往外涌,她不禁掖了掖,“他没有。” 说着说着就哭了,赵老太太哪里会信她的话,脸色都变了,“你还要瞒着我们?他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和利市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两口,深信天下没有白掉的馅饼,有,那便是你是那个‘馅饼’。 更何况,萧逸宸那些事,他们也不少耳闻过,大多都不是什么好话,这样人物,怎么论,怎么都不是他家姑娘的好归宿。 赵老太爷见状也忍不住的开了口,“我其实本不想说,你一向是个有主意的孩子,万事都有自己的周到,只是这段时日来,我眼瞧着这些事,我就想问问你,回沈家,可后悔了?” 他的意味深长,沈南宝听得门清,掖住了泪方破涕为笑,“没。” 没。就代表了一切。 那就不必再担忧了。 赵老太爷舒了口气,便一副不再过问的架势。 赵老太太却不然,“再有主意的人,这临了感情,还不是一叶障目,万一做了那蛾子一径要扑火怎么得好?” 说着,一本正经地拍起沈南宝的手,“宝儿,你还小,别只看人长得齐全,心就迷障了,得好生瞅他的内秀。” 沈南宝很赞同赵老太太的话,点了点头,“我知道,但祖母您且放心,他的确没对我做什么……” 其实这话没什么难以启齿,沈南宝却觉有些说不出口,坐在那儿搓了搓手指,嗫嚅道:“反倒他帮了我很多。” 男人的舌头都是莲花托生的,但凡翻起来能灿得你没了边际,所以钟不钟意你,不能光听他说,得看他做了什么。 关于这点,萧逸宸做得无可挑剔,赵老太太无话可说,但还是觉得不成体统,更顺藤摸瓜啐起殷老太太他们的不是。 “他能帮到你,还不是因着沈家那起子眼睛长到头顶上的人些作践你?你先前拗着要回沈府,直说要为你娘雪恨,我们量你的孝心不好阻挠,可后来听说你过得不好,他们都不拿你做亲人,逼得你不得不和外男有牵扯……” 这话若是放在以前,她少不得生些感慨,但而今听罢,却似雍风过耳,心如磐石般的丝毫不动摇。 她笑笑,“祖母你另想想,旁人怎么奉承都奉承不到的指挥使,我轻而易举的结识了,这岂不是很让人艳羡?” 她奇奇怪怪的开解,让赵老太太愈发愁苦了,“我瞧你这是被他迷得晕头转向了,他到底同你说什么话了,叫你这么一股脑替他说话?” 沈南宝捺了眉苦笑,一旁的赵老太爷听不下去了,转过头道:“你就歇停歇停罢,去了一趟那污遭的地界儿还没刹了你的性么?” 赵老太太乜了眼他,“是,你是不急,等自个儿姑娘被欺负得体无完肤,到时候就轮到你好好哭了。” 见她说着说着擦眼抹泪,赵老太爷脸皱得跟包子一样,“好好的,你怎么就哭了呢?我哪里是不担心宝儿了,我还不是同你一样担心她,只是你自个儿又不是没同指挥使打过交道,这金捏的玩意都会讨不到人欢喜,何况他堂堂殿前司的都指挥使,上下多少人看着呢?再说了,你就这么不信自个儿姐儿的眼光,觉得她明月似的一双眸非得往沟渠里照?” 末的一句,让沈南宝颇有一种暴露天光之下的感受,忙耷了脑,把垂下来的发别在耳后。 姑娘家有了心事,举止是骗不了人的,其实早先就发觉了,不过一心害怕着了人家的道,赵老太太才耳提面命了恁般久,如今遭赵老太爷这么一说,她也就罢休了,哀哀的一叹。 “你也莫嫌我啰嗦,我总是怕你受了欺负,又怕你光头挑担子剃一头热的着人骗。” 沈南宝自然明白,将头靠在赵老太太的颈窝,嗅着记忆中的那股皂角香,敦敦道:“祖母,您关心我,我都明白,就如同我关心您一样。” 赵老太太眉目一霎舒展了开,“你不嫌就好。但我还是少不得叮嘱你一句,该谨守的规矩还是谨守,不然叫人谣诼不说,还得叫他轻视。” 这么几句话的功夫,外头车把式忽而高吁了声,勒马停下了下来,“五姑娘,沈府到了。” 才相见没多久便又要分别,沈南宝不舍,眼眶又红了起来,旁人总觉得清冷矜稳的五姑娘在赵家老俩口跟前就跟孩子一样,嘬着嘴道直掉眼泪,“掏心窝子的话都还没说呢,这就到了。” 赵家老俩也难受,一径擦眼抹泪,“日后总有机会说的,快回去罢,别回去迟了,遭了骂。” 其实按照赵老太太的脾性,那是恨不得撸了袖子登门讨说法的,但到底宝儿如今是沈府的人,容不得她过问,就是真真的过问,只怕也就图个当时爽快罢了,这日后宝儿只会过得更艰难。 第一百三十三章硬仗腰子 沈南宝清楚他们替自己周顾的心。 多久了。 没遭人这样的护短过了。 久到她直以为自己是天煞孤星,生来就该受这些白眼,这些唾骂的。 所以沈府不待她好,陈方彦也欺骗她、害她死。 她忍不住掖了掖眼梢,没掖得干净,那指甲壳大小的地方便折射出点点金芒。 看得赵老太太心跟掉进了卤缸,又酸又涩。 赵家不是什么显赫人家,不能让宝儿锦衣玉食,但该有的温情都有,沈家呢,鼎食大家,各个主子心高气傲,连着底下的奴才也都下巴扬到天际去,所以看不起市井出身的宝儿,所以宝儿做什么事都要从中挑些刺,来满足他们高人一等的扭曲心理。 赵老太太愈想,心头愈憋屈,他们一向捧在手心的姐儿,这临到了沈府就没把她人看过,怎么说都是血脉相连的,怎么就这样作践呢? 赵老太太替她拭了泪,“我的宝儿,要是待不下去,你就回来,我们老俩都等着你,入了族谱又算什么,大不了我击鼓告状,让大家伙给我评理,他们沈家怕丢脸,我们赵家不怕!” 赵老太爷也点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们赵家脸早就被你祖母败尽了,折这么点也没什么。” 早前赵老太爷,赵老太太就是凭罗唣相识的,而今年岁愈大,这拌嘴的功力却不曾消退,依然是见缝插针的刺一句,你来我往的,这清闲的日子便有了乐趣,也有了灯火可亲的家常温暖。 果然,那壁赵老太太听了,乜了眼就啐道:“你当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典范,你自个儿扪心问问,早些年你好围茶时,谁个街坊邻居见了我不笑一句‘你家官人好生风流倜傥’呐?” 赵老太爷脸上一红,嘟嘟囔囔道:“早千儿八百年的事了还提溜出来说……” 一壁儿说着,一壁儿看向沈南宝,“宝儿,你可别学你祖母这样,嘴头上非要占上风,容易招人恨!” 恨倒不必,赵老太太是个拎得清的人物,占理的才要追个公道,不占理的那都虚心接纳,更则说起话来,就是啐骂都带着分寸,也有一腔嫉恶如仇的正气,所以旁人都爱同她说话,倒苦水,也就老太太气头上时,各个当起缩头乌龟罢了。 沈南宝见他们你一句,我一嘴的,心头那点壅塞也都消散了大半,连忙帮你一句,帮他一句的说合了两人。 然后就此分道扬镳,再不舍也只有按捺在心。 沈南宝目送着马车走远,等看不见影了,这才深吸一口气,敛了禁步往里走。 刚刚过了甬道,从抄手游廊匆匆走下来一长随,头上六合瓜皮帽因走得太急,崴在一边摇摇欲坠,临到沈南宝跟前驻足时,‘啪’的一声掉在了墁砖上。 他一壁儿捡起来扑灰,一壁儿道:“五姑娘,快去长房罢,老太太正等着您呢。” 该来的总会来。 沈南宝早料到今个儿此行必定会遭来这么一趟,所以也没什么动容,一径去了碧山长房。 殷老太太正卧在榻上假寐。 身旁是给她打扇的碧簪,一下一下款送的风,扑得软而轻的烟罗缓缓地、绵绵地,水浪似的滚涌。 忽而一阵橐橐声,惊动了碧簪,抬起头就见座屏映着道人影,影子抽离的瞬间转过来一张温腻的脸,衬着那步仍是矜持的、端稳的,叫人捏不出一点错处。 碧簪缓罢了扇,凑到殷老太太耳边小声道:“老太太,五姑娘来了。” 殷老太太‘嗯’了声,稍稍抬了眼帘,很快又放了下来,只管沉着声调道:“知道我叫你来是做什么?” 沈南宝说知道,顺势跪在了栽绒毯上,“是为我擅自离府的事。” 轻渺渺的一句话让殷老太太剌剌睁开了眼,直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冷哼,“知道,那就说明你是明知故犯!” 如此说着,支起了身,拨开挡在跟前的团扇,那目光便没一点遮挡的,刀子一般的刮向沈南宝,“你自个儿犯了便算了,你还拉着你三哥陪你犯,你是有多大的脸呐?你忘了你那个丫鬟还险些害得你三哥的亲弟弟没了?” 那声音掷地铿锵,听得一旁碧簪猛打了个激灵。 就算五姑娘真真冒了不韙,但这怎么都比大娘子下毒害三公子的轻巧罢?那事老太太教训起来都是一板一眼的,怎么今个儿就恁般疾言厉色了?真值当这么大动肝火? 碧簪不明白,但沈南宝却太明白她的私心了。 殷老太太活了大半辈子,一向霸揽大权,不容底下的人置喙,更想膝下儿孙孝顺,如今出了这么多事,大姑娘只顾着自个儿的婚姻大事,二姑娘还为了一己私欲换了她治病的药,唯剩下一个沈文倬,不计前嫌地秉持着孝道,仍对她恭敬。 殷老太太怎么能不把握住,怎么能任着她这个最不看好的五姑娘带坏了倬哥儿,到时候沦落到孤家寡人,缠绵病榻,是不是都没人在旁照顾。 沈南宝泥首着,只说:“祖母说得是,我做得不妥当,没听您们的招咐,但风月到底谋没谋害容小娘,祖母您先不也是听了三哥哥的话,等人回来了再商榷么?” 殷老太太没料她临到这份上还反驳,气得发笑,直喟道好,“不愧是污遭地界儿教养出的污遭人儿,礼数规矩什么的没学会,倒学会了一身骨亢之气,既如此那我也不多说了,说得再多也拗不回你这一身市井气,你就自个儿回你院子好好抄家规罢,没我的吩咐不许迈出一步。” 还以为少不得一顿鞭笞,没想到就只是抄个家规,禁个足,碧山长房的下人都有些不可置信,仿佛在做梦。 沈南宝却显得很从容,领命地磕了头,从地上站起身,在将要转过座屏时,又突然地旋回身,屈膝道:“祖母方才提起风月,我知晓这话当下说出来唐突,但还是顶风问句,风月他们怎么还没回来,没道理我后她们半日出发,早他们这么多日都还回来的,何况都是一条道,我途中也没遇着过她们呐。” 殷老太太怔了怔,顷刻斜了一眼过来,“你晓得唐突你还问?当真是罚你罚得轻了,真想挨鞭子?还不快回屋去,别碍在这里扎我眼!” 沈南宝道是,再不言声了,踅过座屏垂首往外退,隔着丝绸做的屏帘看,一步步走远的身子,跟皮影戏似的,由普通大小扩成高山一样的轮廓,渐渐没了踪迹。 胡妈妈这时才踩着飘飘然的脚步走上前来,“老太太,您就这么放了五姑娘?” 殷老太太脸色沉了下来,“不然呢?像上次那掌箍一番?然后等着倬哥儿上来替她说话?” 胡妈妈有些怅然,喃喃道:“所以五姑娘就是看中了这点,方才才那样冲撞老太太您的?” 那么精刮的一人,平日都把尾巴掖得好好的,装出一副聆听受训的模样,这节骨眼上敢反驳可不就是瞧得门清么? 殷老太太缓缓抚着膝,心头那点膈应却怎么抚都抚不顺畅,忍不住嗟恨道:“一个个打量我年迈了,愈发没教训,都敢骑在我头上花马吊嘴这些了。” 胡妈妈说可不是,“黄金棍下出好人,老太太可不能心慈手软,不然这五姑娘日后指不定要怎么折辱您呐。” 殷老太太当然明白,但如今这事不是最紧顾的,“你指派个靠得住的长随去衙门打听打听,这前阵儿有没有个叫风月的丫鬟进去。” 这事传到沈南宝耳中时,已经是翌日的时候了。 她正谨遵殷老太太的吩咐临案搦管,听到方官捎来这信,一点也不意外,就着笔在砚池里舔了舔,“祖母好面子,绝不愿家丑往外扬,风月捏在大娘子手心里,一直没回来,这事怎么琢磨怎么都蹊跷,肯定要派人好生去打听,不然要是闹大了,这外头谣诼,戳她的脊梁骨怎么办?” 方官咂摸出深意,嘴角微微抿就,“姐儿是个剔透的人。” 沈南宝失笑,正要自谦呢,就见她从怀里掏出一锦盒,随着锁扣‘啪嗒’一声,火焰式样的玉瑞兽佩暴露在天光之下,又一次的烧进她的心坎里去。 只是这次多了些脉脉温情,让沈南宝无可避免地露出羞赧的神情,她甚至不敢去看方官的眼睛,嗫嚅道:“怎么又把这东西拿回来了?” 方官那古板方正的脸终于显示出一点年轻的架势,笑得颇有些戏谑,“主子说了,当初就是拿来给姐儿定情用的,如今互相表露了心迹,这物自然要放在姐儿这里。” 说着,手抻直了,摞书一样的把那锦盒摞到了沈南宝跟前。 沈南宝拿起玉佩,沉甸甸的感觉,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所以再次触碰到时,仍是那么熟稔,熟稔里多了些让人笃实温情的意味。 沈南宝勾勒着玉佩上的纹路,往事的情景就这么浮现在心头,一桩桩、一件件,垒成千斤顶压在她的心头。 第一百三十四章兴师问罪 沈南宝觉得眼眶有些不堪重负,她悄摸地掂了掂,却藏不住齉起的鼻音,“他这样的滑嘴,平日里是说得多了?” 方官哪里没听出她的心潮澎湃,却充耳未闻的只管笑,“谁说的这事需得同人多说过才能这样圆滑,只要有心,无师自通不也理所应当?” 又怕沈南宝多想,又或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方官重又解释一句,“主子一向洁身自好,禁欲自持,姐儿您就放心罢。” 沈南宝大有被人窥探的感受,嗫嗫着,方官却变戏法似的又从怀里掏出一沓东西,“这是上次姐儿要主子用现银折变盐引及空名度牒。” 这事之后太多波折横亘其中,导致她都忘了,没想他还记着。 沈南宝轻轻合拢了手,玉佩的棱角压着掌心,印章盖戳一样的,狠狠戳在她的心上。 “他还说了其他什么没?” 方官点头,“主子说姐儿最近劳累了,需得多休息,至于风月不日就会回来了,所以勿要太念伤损耗了精气神。” 一如春日宴上,他曾告诫的那样,万事还得得过且过。 沈南宝感他怀,也听了这话,得过且过了两日的光景,终是等到了萧逸宸提溜着风月和郑妈妈登府的日子。 他来得太突然,又携着一摞麾下班直,锦衣铁甲的,扶着刀,整齐划一地隆隆踏在墁砖上,那赫赫气势,四遭沈府下人单看一眼就立马跟腌菜一样,只敢瑟瑟埋着脑袋躲在一壁。 沈莳尚在后院宽慰着容氏,她近来遭了这么多罪,又有着身孕,自然要多陪伴熨贴熨贴的。 当下人将这消息递到他跟前,他霍地从杌子上站起来,“他来?他来做什么?” 下人只管摇头,“带了一帮子的人,小的没也看清楚就紧着老太太的吩咐紧赶慢赶来找老爷您来了。” 沈莳听着‘一帮子人’只觉眼前发旋,还好容氏扶稳了他,“老爷,您别急,到底什么事先去前厅看看,指不定是什么喜事。” 说是这么说罢了,萧逸宸那罗刹娑能带什么好信? 更何况他近来因着东床同各类承旨打得热络,常常凑在一起吃花酒、打茶围。 那枢密院和殿前司又一向势同水火,焉知萧逸宸今个儿过来是不是借他杀鸡儆猴? 沈莳这么心头盘算着,携着容氏疾步往前厅赶。 赶到前厅时,府里上下都来齐全了,乌泱泱的一片,挨山塞海似的,看得沈莳一颗心在腔里直跳。 也不知道哪处冒了句‘老爷来了’,平日各个坐着都要斜签的人物,现下就跟训练有素的效用,一霎让开了条道。 道的尽头站着负手鹄立的萧逸宸,但见他缓缓一转身,迢迢渡来一记笑眼,“沈大人。” 沈莳头皮一麻,埋首迎了上去,作揖道:“殿帅……不知殿帅今个儿大驾光临,是有什么公务么?” 萧逸宸咂摸着他口中的‘公务’,散漫地颔首,“说是公务到算得上是公务。” 他说着,扬起下颌冲一旁的效用道:“把人揸上来,我有事要问问彭.夫人。” 彭氏眼观鼻鼻观心地揣测这罗刹娑登门是为什么要事呢,这陡然一点名,她突然有股自脚底升起来的心慌。 但慌归慌,该应的还是要应,遂迎了上去,双手叠在腰间纳福,“殿帅,您想问小的什么事?” 随着话落,身后传来低沉的一声‘别软脚虾的,快点给我走’,然后掠过一记残影,带来疾风猛地扑在彭氏脸上,彭氏不由翣了翣眼,定了定神,这才见清楚那逶迤在地上,蓬头垢面的人是郑妈妈。 在沈南宝印象里,这个精干的郑妈妈平日里总抹着头油,一个髻梳得溜亮,就是衣裳也穿得干净利索,一个褶儿都不见的。 而今倒在这里,楚楚的衣裳成了筛子,哪哪儿都透着眼,从这些数不清的豁口里可以清晰地看到狰狞的鞭伤,还有斑斑血迹。 彭氏看得心惊胆战,“郑妈妈……” 萧逸宸适时打断了她,“彭.夫人唤得出这人的名字,看来果真是你底下的人,既这么那这老妪说得便没错了。” 没错? 什么没错? 郑妈妈到底说了什么? 是顾小娘的事,还是容小娘的事…… 彭氏一脑子官司打得个热闹,样却做足了,踌躇着要扶郑妈妈起来,却恍惚被她满身的鞭伤骇然惨了,不知怎么下手,只能在地心忡忡捺起眉问道:“回殿帅的话,这是我的郑妈妈,她这,这是怎么了?” 萧逸宸看着她,轻轻牵起嘴角,“彭.夫人上了年纪,有些老眼昏花了罢,你瞧不清么?她这遭了鞭,殿前司最轻的鞭刑,这还都是我瞧夫人你的面子,特特儿让麾下的人手脚轻一些。” 他慢慢地说着,戛玉似的嗓音冰一样,沁得彭氏直接透心凉。 沈莳在旁咂摸出什么,不过事不关己,心头高高悬挂的大石可以缓缓松了下来,更甚改头换面,操起一副主判官的架势,厉厉扬声喝道:“你这个打脊贱才,你到底犯了什么混账事,竟闹得指挥使亲自过问了!” 郑妈妈这时恍惚才从那痛心拔脑的昏噩里脱出来,哀哀地冲彭氏哭道:“夫人,您可得救小的……” 萧逸宸听到这话冷笑,“救你?你犯了这么大的事,谁能救你?” 彭氏越听心越沉,面上却还算端稳,“不知小的这妈妈到底犯了泼天大罪?” 萧逸宸道:“我本是去金陵了稽查尼姑庵遭劫匪劫杀一事,没想缉了贼人,撬开了他的嘴却听到了是受人指使的话。” 这话不言而喻,彭氏却听得分外诧异,“殿帅是不是整错了?郑妈妈她平白找人去洗劫尼姑庵做什么?” 萧逸宸看向她,眼神眈眈得能把彭氏戳得尽是窟窿眼,但很快,他便笑了,指节敲着额头,暧暧道:“是我镇日案牍忙得晕头了,话也说不甚明就了……” 他说着,闲闲转开了眼,视线不经意地从沈南宝那张脸上滑过,然后道:“那劫匪不是说郑妈妈指使了他们洗劫尼姑庵,而是他们洗劫了尼姑庵逃窜到静安寺,被郑妈妈撺掇着要毁了五姑娘的清白。” 他提及五姑娘,那本来泯然在众人堆里的沈南宝瞬间鹤立鸡群。 殷老太太这时恍惚回过神来,忙忙拉起沈南宝的手,脸上端着长辈一贯怜疼后辈的神情,后怕地道:“宝姐儿,你回来怎么不说这事?” 沈南伊顺势插进来一嘴,“对啊,五妹妹,你是不是就是因着这事才回来的呐?但自觉丢脸,所以才另说是为了你那个丫鬟?” 言辞里恨不得敲锣打鼓地往外道沈南宝不清白啦、遭人玷污啦、谢小伯爷你快来看看呐,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五妹妹,生性的浪荡。 沈文倬听不下去,捂着胸沉沉咳嗽,“大姐姐,您措辞且得注意着……好歹都是一家人……” 他还没说完呢,沈南伊拉长了声调嗤道:“一家人,什么一家人,她小娘害死了我四弟弟,她又险些害了六弟弟,我哪有她这样的妹妹,说出去简直臊脸。” 一壁儿说着,一壁儿拿了锦帕掖住鼻尖,一双眼睇着沈南宝,仿佛在看什么腌臜物。 沈南宝却目光坦荡,也不管沈南伊在旁怎么说,做足了乖的看向殷老太太,“虽说遭了这么个事,但总归是有惊无险的过,所以不想拿回来挂在口上叫祖母添忧。” 殷老太太拍了拍手,叹了声,转过头那哀致的神情突然就变了样,冲着郑妈妈就是一脚踹了过去,“你这个泼才,平日里我待你不薄,你就是这么回报我们的?竟然歪心思起到了这份上,要污了宝姐儿的清白!你真真的天大的胆子!” 萧逸宸在旁很赞同的点头,“确确是天大的胆子,一个下人哪里会有这么大的胆子,要有那也是上头人给的。” 意思很明确,听得彭氏一下煞白了脸,直呼冤枉,“殿帅,我万万没有这么做,宝姐儿也是我的姐儿,我哪里能做出这样的事。” 萧逸宸哦了声,视线蛇一样地凉凉滑过沈南伊,“可是方方我还听你这个大姑娘的话,仿佛你和这五姑娘的生娘恩怨颇深呐,这杀子之仇……” 他啧了声,冷冷道:“换我,指不定怎么狠的怎么来,彭.夫人你能咽下这口气?” 他说这话时,昂藏的身躯稍稍俯下来,落在彭氏的眼底,就跟高山倾颓一般,她忍不住目眩,苦巴了的一张脸上唇直顾在颤,“我真真是冤枉,我绝没有指使郑妈妈做这事,我怎么敢。” 她说得没错,这事她的确没做。 她也没那个魄力做,但不就着这事划开个豁口,怎么能名正言顺地把其他的事抖落出来? 反正殿前司这么罗织罪名也不是头次了,应用起来也不会叫人掘出错漏。 他冷眼旁观着彭氏的恸述,微扬了眉梢,“那夫人你这意思,是说我误判了?” 他忽而点点头,“既这么,那把人提溜到提刑司,换个主判的好好审问罢,妨不得不止勾结劫匪、蓄意谋害容小娘肚里的子嗣这些,还能再审出个其他惊天动地的事来。” 第一百三十五章顾此失彼 “不,不行!” 彭氏想也没想地反驳。 只是话一说完,她就怔住了。 那高而尖锐的声音,一听就带着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本来作壁上观的容氏好似被醍醐灌顶了,拨开了人群,瞪大了眼看着她,痛声质问:“夫,夫人,原是你,原是你撺掇郑妈妈下毒害的我?” 彭氏摇着头嗫嚅,“我没有……” 这声音多么没底气啊,哪里像平日趾高气昂的大娘子说出来的话。 容氏似乎被她这样恨气了,搓着牙花子,锥心泣诉,“大娘子,您没有?您没有您为什么要这么害怕指挥使将人提到提刑司?你不就是怕事情闹大了掖不住?” 是,彭氏是怕闹大了。 那是怕顾小娘那事,四哥儿的事被提溜出来。 但这话哪能说。 但不说,岂不是就坐实了容氏这番话,认下了这毒害容小娘的罪? 彭氏锯嘴葫芦样的杵在那儿,助长了容氏的气焰,她直顾地哭嚎,“先一个倬哥儿,后一个六哥儿,是不是你还要毒死我的宛姐儿啊?” 容氏哀哀着,忽而转过身,朝沈莳直凛凛跪下,“老爷,您可得为我做主,再这么下去,我真真是不敢在这儿待了,指不定哪日奴奴就再也侍奉不了老爷您了。” 容氏哭得很动情,言行举止都有顺服的意味,一如从前她每一次的以退为进。 沈莳因而勃然了起来,没管没顾地上去就刮了彭氏一耳光,“倒灶的玩意!你给我说话!是不是你指使人干的这些腌臜事!” 彭氏完全没有防备,生生受了这巴掌,一径歪在了地上,头直偏到一边去,等转过脸来时,一半的脸颊已经隆起得跟山丘一般。 一旁的沈南伊唤了声‘母亲’,连忙扶住了彭氏,刚刚还趾高气昂的一双眼,此刻大泪倾下,冲着沈莳就是一顿哭,“爹爹您还要听母亲说什么?您这一巴掌不就信了小娘的话么?” 沈莳被沈南伊气个仰倒,指着她的手都在颤,“到底平日你纵得没天了,竟还敢来当众质问起我来了?你说我不信你母亲,那你瞧瞧她从前做的那些狠毒事,还值得我信她么?” 他的话比长矛还尖锐,戳得彭氏一颗心都是窟窿,窟窿透进风,吹得她心尖一脉的冰凉,脸上又痛得像火烧,她夹在这样的冰火两重天里,声音都凄惘了起来。 “老爷您扪心问问您自个儿真真是因为我从前的事才这样么?” 沈莳窒了下,“所以呢,你觉得我什么?难不成,还上演那一套宠妾灭妻?” 宠妾灭妻闹大了那是得敲登闻鼓,报衙门,丈夫会因此丢官入彀,又或仗责九十,到时候连带着彭氏自个儿的脸都丢尽。 在这样吃人的世道里,女子根本就不能随心所欲的活。 就是彭氏也不能。 彭氏忍不住悲从心来,擎着锦帕直掖眼梢,“那老爷呢?老爷觉得我真真是那样狠毒的人物么?奴道光五年嫁给的您,如今细数起来已经有整整十余年,奴是什么样的人,老爷您不清楚么?” 她说得这么诚挚,没想沈莳却仿佛听到了笑话般的,“你叫我扪心自问,你自个儿不扪心自问一下,你有脸说这话么?” 殷老太太听不下去了,拍案而起,“都给我夹紧嘴巴咯!” 赫赫一的声,沈莳顿时筛了下糠,瑟瑟朝殷老太太作揖道:“母亲……” 他还没说完,殷老太太就乜来一眼,“我的话你听不明白么?我叫你闭嘴!” 沈莳就跟淋了雨的鸡崽,站在那里不敢吭声了。 殷老太太瞧着,愈发烂泥扶不上墙的感受,冷哼道:“你堂堂大老爷们,不主持着大局拉架,反倒加进去碎嘴,你是嫌府上还不够热闹?” 说完,也不管沈莳什么脸色就转了头看向容氏,考虑到她腹中还有六哥儿,所以缓了些声气,“容娘你受了委屈,我明白,但这当下不是该你发问的时候,指挥使还在呢。” 容氏再恼也不好言声,只能掖着泪退到一壁儿,沈南宛适时上去抚住她,至于附耳说了什么,没人关注,所有人都觑着当事的几人,等待着后话。 殷老太太到底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物,刚刚能撒气拍案,现下就能端稳了声道:“大娘子,方才老爷说得没错,这事你得好生解释。” 方方经了那么一打岔,彭氏脑子终于稍微明晰了些,濡着泪,重又跪直了身子,“母亲明鉴,我一向恪守本分,哪里敢做这样事,我方方着实是想着家丑不可外扬,我既是沈家的主母,自然要周顾沈家的门楣,像这样的事哪能宣扬到提刑司去。” 萧逸宸轻笑,“那照夫人你这话,一不愿家丑外扬,二又觉得冤枉,敢情是非得要我担下这个屈打成招的罪名呐。” 彭氏窒了口,萧逸宸再接再厉,“这可是你的郑妈妈亲口告诉的我,说是受你的指派,才干了这些个行径呐。” 彭氏恍惚被兜头打了一棒,怔在那里目瞪口呆地看着郑妈妈,她恍惚这时候才回过神来,才如梦初醒起来,地上这个人,平日里即便遭她掌掴,还依然对她唯命是从的妈妈,今个儿竟然反咬了她一口。 彭氏摇着头,衔恨指着郑妈妈,“你心肝是被狗吃了?我平日这么厚待你,就是你的哥儿上学也由我一应承担束脩,没想你以怨报德,竟然把所有罪名都泼在我头上!” 她恍惚是气惨了,所以椎心泣血的来质问了,来七拉八扯了。 但其实这话说得分外有章程,暗地里拿了哥儿的前程来要挟郑妈妈。 沈南宝在一壁儿旁观,心里直冷笑,她以为她这样拿乔,郑妈妈就能心甘情愿当这个冤大头了? 萧逸宸那么俱细的一人,哪能没想到这点? 换一种说法,就是萧逸宸早早就预料到了,所以拿了郑妈妈的子孙作挟,这才敢提溜这人来沈府和彭氏当面对质。 果然,那壁本来被蔫菜一样瘫在地上的郑妈妈听了这话,当即就来劲了,费力从地上坐起来反驳。 “夫人,小的句句都是属实,哪里污蔑了您?不就是您吩咐的小的往容小娘每日吃的蜜饯里裹马钱子?您还特特儿嘱咐了,需得临了五姑娘出门不日才让那药效发作,让容小娘注意了,这才能揸了风月那个贱丫头回来……” 彭氏越听越心惊,直有一种热包子流糖汁的感受,这样下去可不行,郑妈妈容氏都能竹筒倒豆子地抖出来,四哥儿的事,哪里还能锯了嘴的。 彭氏上前一步,照着郑妈妈的脸就是一掌掴了过去,“我瞧你是年纪愈大,脑子愈糊涂了,我哪里叫你做这些事了?什么马钱子我听都没听过,你就紧着你道听途说的那些零碎七拼八凑的来陷害我,我是做什么了叫你这么怨恨?” 郑妈妈捂着脸,瞪圆了眼睛看她,“天爷,夫人,您说话就是不过良心那也得过过脑子罢,您前儿都说了您对小的好,那小的怎么能怨恨您呢?小的就是真真为了夫人您好,想让夫人您不要再这么走歪路了才把事情都交代了。” 彭氏这回是真真被噎住了,沈南宝却站了出来道:“所以母亲您就是打算着我到了金陵鞭长莫及,就把这样的罪名安在风月身上,让我吃了这个哑巴亏,您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沈南伊睨着沈南宝,寒声道:“这事是不是我母亲做的尚还没定论,你就这么巴巴的要定我母亲的罪么?你是有多大的脸?” 沈南宝捺起眉,有些哭笑不得,“这事到了这地步不管是母亲还是郑妈妈,总归我的丫鬟受了不白,我难不成该问一句他们这么做的缘故是为何?这么平白诬陷我的丫鬟做什么?” 沈南伊想都没想地道:“能为了什么?你小娘害死了我的四弟弟,你如今还这么高枕无忧,你自个儿扪心问问,你好意思么?” 彭氏这下是真的说不出话了。 她那么努力地想把这事揭过去,结果她这个姐儿,非得扯后腿,非得说,这下好了,所有人都被这么个一棒子敲醒了,甚至郑妈妈都能拿这事来作筏她了。 彭氏心一寸寸死灰了下去。 沈南宝却一寸寸翘起了唇角,人要懂得审时度势,在适当时机为自己搏一搏。 眼下就是最好的时机,彭氏做了太多的坏事,祖母和爹爹就算再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也断然没有这般一再忍让的。 沈南宝很快敛了笑,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大姐姐这话恍惚有点道理,所以您不认母亲这么指派过郑妈妈,所以你的意思是郑妈妈是自个儿打心底为母亲不平,所以私自替母亲报怨的?” 沈南宝转过头,清凌凌的眸子倒映出郑妈妈的脸,“郑妈妈,你是大姐姐这么个意思么?” 彭氏脸都白了,忙忙抬起眼。 就是这么一个举动,她正正碰上萧逸宸的那双眼。 第一百三十六章欲擒故纵 那双仿佛纳了百川的眼,有着她无法企及的鉴照洞明。 彭氏突然想起他先前说的那句话,那句顾及她的面子才只鞭笞郑妈妈的话。 他早就知道郑妈妈是她的人,他早就看穿了一切,他鞭笞郑妈妈就是为了撬开郑妈妈的嘴,就是为了他今个儿过来拿她现形! 她再不认,就跟他说得那样,拿人去了提刑司,把从前那些旧账都给翻出来! 彭氏身子如琴弦拨动一霎瑟缩了起来,她推开了沈南伊的搀扶,俯下身泥首道:“是我做的。” 沈南伊怔了怔,声音都失调了,“母亲,您,您说什么……” 大抵是所有人都没预料到彭氏会这么说罢,所以各个都如被狂风过境的茅草,纷纷仰了瞬,沈莳尤其,“那你方才还跟我折腾那些个功夫。” 容氏也适时痛哭起来,红着眼,“夫人,您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您要这么对待我,伊姐儿脾气烈,嘴上不饶人,我总是叮嘱宛姐儿让着她,可她呢,她见天的欺辱宛姐儿,愈发的过分,倬哥儿也是,他哪里待你不好了?您还要下毒害他,您还要来害我,害我肚子里的这个哥儿。” 沈南伊听不下去了,“容小娘,你作得好一副曲意柔顺的样儿,什么叫做我欺辱二妹妹……” 她还没说完,沈南宛倏地走上前,凛凛看着她,“不是这样么?这府上谁不晓得大姐姐的脾气最冲,说出的话就跟刀子刮在人身上,方才爹爹不也说了你被纵得没边么?何况你自个儿仔细想想从前的事,那些鸡零狗碎的我就不拿出来给殿帅看笑话了,就拿端午那日,我正正相看呢,您在做什么呢?您在撺掇了国公府夫人要和她一路去月徊楼拿五妹妹的现形,你是要把我们姊妹的脸都丢尽了,方衬托你的清高你的难得?” 一通话,长篇累牍的,仿佛早早在腹中打好了稿,就等着今个儿这样的时机一气儿撂出来。 所以沈南伊招架不住,嘴翕了数次都没嗫嚅出个所以然。 倒是一旁看热闹的容淇漪兀自嗤笑起来,“早就说了这大姑娘见不得别人比她先嫁出去,非得把府上所有姐儿熬成跟她一样的老姑娘她才乐意,才高兴。” 申老太太点点头,看热闹嘛,不嫌事大,当即接过话茬很中肯地点评一句,“都说高门的好,锦衣玉食有好出路,谁晓得这灯下黑呢?妻妾争锋,闹来出人命,膝下的儿女也有样学样,一径要欺负完了姊妹才罢休。” 这些话太戳沈南伊的痛处,她气得不行,直要站起身扇容淇漪耳光,但被沈南宛身边的云畔和冯妈妈拦住了。 沈南伊拃挣不开,只能愈发搓着牙花子,凄厉了声喝,“你们眼瞧我母亲落难,所以一并来欺负我了?你们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什么灯下黑,什么高门不好,你们真真觉得不好,自个儿卷了席回你那下三滥的地界儿去啊!死皮赖脸住在这儿做什么呢?” 容淇漪没有沈南宛那种端稳的劲,沈南伊这么一通骂,加上前阵一径和她争抢谢小伯爷的恨,她撸了袖子就上来扇沈南伊耳光。 “你想得撇脱!你和大娘子害了我三弟弟,害了我姑姑,这些帐还没算呢,你还想赶我们走,你不是一向很记仇的么?不是一向把五姑娘生母害死你四弟弟的话挂在嘴边么?那我也要啊!我也要有仇报仇,有冤报冤,非得拉了你和大娘子去提刑司给我评一评公道!” 沈南伊缓缓转回被打偏的头,“你打我?你竟敢打我?” 沈南伊手被冯妈妈他们束缚着,但脚尚自由着,当即踢了过去,踢得容淇漪连连后退。 容淇漪哪里能受这样的屈辱,当即扑了过去,抓着沈南伊的发髻就挠。 沈南伊哪里会束手就擒,一壁儿回击,一壁儿尖锐了声道:“你的和我能比么?你的四弟弟,你的姑母死了么?这不还好好站在这儿么?你还说要公道,你有什么公道,你父亲不过就是个上不了台盘的司士,爵位也没有,母亲就更不用说了,能比得过我母亲中侍大夫嫡女么?你还敢和我讨公道?你拿什么和我讨公道?靠一张铁嘴么?” 你针尖我麦芒,这么争锋相对着,偌大的沈府闹得跟全武行一样,殷老太太听得又心累又心惊,想招呼他们,又招咐不住,转过手,拿起桌上的茶盏就往地上掷。 轰然的一声,一霎迸飞的瓷片,骇得所有人都噤声了。 殷老太太终于可以骂了,“闹闹闹!你们是打量我死了么!” 殷老太太看着地上那争执得发髻全散,没一点大家小姐模样的沈南伊,心头愈发的寒,指着她,看向彭氏,“你看看你教养出的姐儿,都说龙生龙凤生凤,我看说得是真没错,你这样儿,能教导出来什么好姐儿?” 脸皮反正都丢尽了,殷老太太哪里还替彭氏掖着,更何况方才沈南伊那句话,真真是被萧逸宸有心拿去在官家跟前作文章,那他们沈府彻底就没了。 殷老太太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向彭氏,什么也没说,扬了一巴掌给她,“我打量伊姐儿要出嫁,你也是做主母的人,所以一再忍让你,给你改过的机会,就是上次倬哥儿那事,也我让容小娘和倬哥儿吞了委屈照拂你,可你呢,你是怎么回报的我们?你竟然使这些手段,把家经营得不像家,上下连成的一心都给我斫断了,你可真是厉害啊,我们沈府是没这个脸让你做主母了。” 这句简直就是晴天霹雳。 彭氏晃了晃身,彻骨的慌乱席卷了她的全身,她觉得这生活了十几年的沈府再也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了,眼前的老太太也不是她熟悉的那张面孔了。 她像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生疏的,片面的,癫狂的。 “母,母亲,您说什么?” 挨山塞海的大厅静静流淌着日晕,殷老太太站在这样的光带里,静静地看着她,“把家里那些账务都交出来罢。” 一霎那的光景,所有都变得明晰起来,四壁横亘的窗格影,浸了水渍的栽绒毯,碎在地上的狰狞冒寒光的瓷片,还有所有人投来的泠泠视线。 这些都能使彭氏的恐惧,恐惧使彭氏丢盔弃甲,一径抱住殷老太太的腿,“母亲,您原谅我,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沈南伊也骇然惨了,膝行着爬过来,抱住殷老太太的另一只腿,“祖母,祖母,您最疼我了,您不要让爹爹休了母亲,我还没出嫁,我就没有母亲了,谢小伯爷更不愿要我了,您……” “你们都给我滚!” 殷老太太一脚踹上沈南伊的胸口,踹了沈南伊又踹彭氏。 “你听听你这个姐儿的话!到现在了也只顾着自己!” 殷老太太正在气头上,沈莳却不得不仔细掂量沈南伊口中的话,若真真为了个妾室休妻,别说拿到外面要遭人戳脊梁骨,就是律例也非得给他冠个‘宠妾灭妻’的罪,没有,萧逸宸都会给他按个上来。 更何况伊姐儿说得对,她还没出嫁,这要是母亲都被休了,她这辈子真的就是当老姑娘的份了,至于中侍大夫家那也要交恶。 既如此,这事哪能他们来出这个刺头呢? 得拉人来做这个垫背才是! 沈莳透了口气,直面勃怒的殷老太太作了个揖,“母亲,您消消气,到底怎么办,还得先要萧指挥使来定论。” 一直作壁上观的萧逸宸这时方有些扎眼了,所有人都向他投以期盼的目光。 萧逸宸向来都被人拿格涩的目光看,哪曾被这样期待过,他笑了笑,极具讽刺的道:“沈大人的家事怎么都让我来插手了?我就缉个劫匪罢了。” 心事被人戳破,沈莳不由得脸红,忙俯下身去,“虽是我府内出的乱,但到底是闹出了这么大动静,竟然劫杀了尼姑庵,我哪里敢定夺的,只能唯指挥使是从。” 一阵风拂过,摇得屋枝颤叶摇,所有的光影在这一刻斑斓了起来,衬得屋内像一块凭烛照看的琥珀,静静地流光溢彩。 隔了很久,萧逸宸才打破了这样的静谧,“这是尚有蹊跷,还得再定夺……这么罢,等我回去再是问了那个匪贼,还有这个郑妈妈,再来定夺?” 沈莳一怔,有些没反应过来。 这是……容后再审? 还再审什么? 沈莳匪夷所思。 萧逸宸却不给他反应的时间,招了手,就吩咐效用把郑妈妈拖了下去,赫赫地甩了衽要走,临到门槛,突然想起来似的,踅过身,望住沈南宝。 他站在那片错落摇晃的光带里,眼睛里的光也一荡一荡的,看得沈南宝有些目眩了,怀里的玉瑞兽佩也开始发烫起来了。 她透过自己隆隆彻响的心跳,听到他浅浅的一声。 “五姑娘,你的丫头还在殿前司,还请跟我走一趟。” 第一百三十七章悬悬而望 沈南宝一怔,做贼心虚的感受奇异得爬上心头,她回头看向殷老太太。 殷老太太也正看着她,视线涩涩的,很快便摆了摆手,“指挥使既这么说,你便去罢,但且记得守礼数,别乱了分寸,叫人訾议。” 沈南宝屈了屈膝,还没说话呢,一旁容淇漪掖着鼻,声音嗡哝地道:“郑妈妈拿都拿来了,还缺多带回来一个风月么?这……” 她正说着,一道视线刮过来。 容淇漪抬眼看,正正对上萧逸宸那双眼,跟剔骨刀似的,能刮得人体无完肤。 容淇漪忍不住筛了糠,萧逸宸却闲闲收了视线,看向殷老太太,“这是哪里蹦出来的下人?” 容淇漪一怔,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正忡忡自个儿以后遭遇的沈南伊却忍不住弯了唇:看罢,别以为住在沈家,就摇身一变成了千金大小姐,该是什么就是什么,自来就注定了的,那从小门小户出身的市井气这辈子也改变不了! 殷老太太呢,一径注意着容淇漪,眼瞧着她翕口,生怕从她嘴里又吐露出什么不伦不类的话,便忙忙啐道:“还不夹紧你那个臭嘴给我退下去,这里是容得你说话的份儿么?” 说着,转过头,朝萧逸宸捵了个僵硬的笑,“殿帅勿怪,她平日被我那个老妹妹纵得没个规矩。” 萧逸宸嗤出了声,“没规矩是没规矩,没脑子是没脑子,老太太是年纪大了,还是和彭.夫人这些待得久了,所以连这点都拎不清了?” 他微微勾唇,唇边一点的弧度,勾得殷老太太惊心动魄,“您还是好生注意着,别好好的望族,尽败送在您这点上了。” 殷老太太的笑凝在了嘴角,那张纵横沟壑的脸,在光影里显得有些狰狞。 萧逸宸依然是笑,视线凉凉地划过容淇漪,踅身出了门。 沈南宝紧跟其后,在将跨出门厅时听到身后一片此起彼伏的长吁短叹,这些吁叹就像一片片枯叶的落地,匝出惊惶细碎的响动。 沈南宝估计萧逸宸也听到了,但他没什么动容,步履不停,直到站在阀阅下才转过身来看她。 那半臂划破了天光,天光跳跃在他繁密金线刺绣,激起一片辉煌,他道:“五姑娘,稍微等等,马车很快就到了。” 他说这话时,就光照耀的那张脸依然是精瓷的、熠熠的、无可挑剔的,唯一有变化的是那双眉眼,方才的凌厉都褪去了,只有轻快的笑意浮在表面。 就是这点笑容,让沈南宝想起前日里,只有他们在的时候,那样的剑拔弩张,那样的锱铢必较,以及那样的不可言说的温情。 她有些踯躅,亦不可遏止的紧张。 微风拂过鬓边散下来的发,她伸手挽到了耳后,放下来,没有去处的手莫名碍眼了,她无计可施,只有放在衣衽边佯作忙碌。 忙得漫不经心,甚至开始搓捻起衣衽,那平坦顺滑的衣衽被她变出了好多花样。 萧逸宸看得眼花缭乱,心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逢郎欲语低头笑’罢。 意识到这点,萧逸宸生出了些骄傲的心态,甚至忍不住翘起了嘴角,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按捺下来,没叫它咧到耳根子去。 他不自禁地挺直了胸膛,昂首得像百战百胜的斗鸡,“五姑娘就没什么话同我说么?” 沈南宝歪起头看他,这时车把式扬着鞭过来了,萧逸宸不得不请人上了轿。 马车轧过康庄大道又是一番隆隆的声响,沈南宝坐在忽明忽暗的地界里终于开了口:“多谢你。” 今个儿破天荒了么?小没心肝的今竟晓得谢谢他了? 真真是极好。 看来对待小娘子也不能太主动了,那得放了长线才能钓得住,不然坐上个千载万载,也只是枯坐罢了,哪能等到她这么体人意的时候。 萧逸宸微扬了眉梢,“五姑娘,你晓得我并不想听这些。” 沈南宝又搓捻起衣衽了,半晌,她才嗫嚅道:“对不起。” 轻轻的一声,就着源源吹进来的闷风,活活一拳头捶在萧逸宸胸口上,一霎打散了他那些喜意。 他抿紧了唇,身旁帘幕跹飞,照在他的脸上也一副阴晴不定的模样。 沈南宝抬头看时,正看见这样的景象,她重又垂下头,视线凝在衣衽上——自己手指搓出的那朵花,“我祖父母他们也是担心我……” 或许是很少见识这样的她,萧逸宸在茵上挪了挪,有些不自适地嗽了声,“五姑娘,我不在意。” 他的确不在意,从小小效用走到如今,虽说位高权重,但谁人不在背后骂他一嘴,说他临哪儿,哪儿就是家破人亡。 所以很多清明人家都不愿同她相与,也遑论把沈南宝当作心肝来疼的养祖父母了。 他很理解,也很羡慕,更是高兴。 毕竟五姑娘会顾及他的感受了,会心疼他了。 都说女子爱上一个男子,最初就是从心疼开始的,所以五姑娘确确实实是欢喜他了,这种欢喜是即便她养祖父有微词,她也要向他的靠近的欢喜。 他奕奕地想,沈南宝却歪了头望住他,“那殿帅您这么问,是想我问您什么?” 放在膝上的手虚虚拢起来,萧逸宸道:“今天这事……你不想问问?” 沈南宝这回是理解了,点点头,“殿帅不是都说了容后再审么?那我还问什么?” 萧逸宸迟迟地笑,“你想问什么就问什么,譬如我怎么打算的?” 看他像个极力向长辈炫耀自己的小孩,沈南宝忍不住弯了唇,配合他问:“那殿帅您是怎么打算的?” 萧逸宸拳头抵住唇畔,嗽了声,“事情迟迟未决,就跟断头刀悬在脖上一般,少不得叫人慌乱做错事。” 当然前提是得彭氏这样色厉内荏的人,若换做枢密院那个一撇胡,这伎俩哪里是够看的。 这和沈南宝想得没差,不过要衬他心意,少不得扬个眉梢,故作惊讶地道:“殿帅是打量着大娘子因这事,暴露马脚,惊动到绿葵?” 所以她很清楚嘛。 也是,她一向聪明,又有一双法眼,能看不清什么事呢。 那她这样子是做什么? 体意他? 想到这里,萧逸宸不受控制地扬了笑,却又很快捺住了。 到底他是都指挥使呢,不止要维持自个儿的门面,还不能叫她看清了,不然到时候又开始端架子,她又开始疏远自己,那这些事岂不是白白折腾? 想了想,萧逸宸对上她粉墨的一张脸,捺了唇道:“五姑娘,你以后还是别装样罢,不好看相。” 外头正要扬鞭的杵臼差点一趔趄摔下了车辕轩。 听听!听听!这说的什么话! 亏他方方还觉得自个儿主子终于开窍了,知道怎么笼络姑娘的心了,没想这没个几句就现了原形。 人家姑娘体意你,你倒好,说出的话就是狗听了都摇头。 杵臼摇摇头,一径勒了辔头直冲里面道:“大人,五姑娘,殿前司到了。” 帘子很快被萧逸宸掀了起来,他先跳下马车,杵臼端来马扎,萧逸宸适时伸出手要来扶沈南宝下车。 沈南宝却说不了,自个儿踩了马扎下地,声音重复先前的清冷,“还请殿帅带路罢。” 说是带路,却自个儿行在了前头,那头也不回的背影看得萧逸宸直拧眉头,“她这突然的是怎么了?” 杵臼忍不住腹诽,心道您还有脸问,但面上做足了恭敬,“大抵是五姑娘急着见风月罢。” 萧逸宸听了这话,从鼻腔里狠狠哼了一声,“一个下人罢了,比我还重要么?刚刚还觉得她稍微有点良心,看来是我错了,她还是那个小没心肝的。” 刚刚说完,前面的沈南宝回过身来,惶惶天光打下来,照得她一双眼都眯觑成了缝,“殿帅,您怎么不走呢?” 萧逸宸就跟过卖的一般,诶了声,立马跟了上去。 杵臼看着自个儿主子的背影,油然为他生出了些‘路漫漫其修远兮’的感受. 一壁儿的班直上来接过他手上的鞭子,诶了声,“差使,这就是传闻中的‘五姑娘’?” 那戏谑的笑容,看得杵臼直顾‘去去去’,“你还看,你小心殿帅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那人一霎噤了声,忙忙牵了辔头下去。 等杵臼进到殿前司,沈南宝已经坐在了左边一溜靠前的圈椅里,低头喝茶。 萧逸宸呢,则是坐在一如既往的位置上,髹金的圈椅,长长的条案,配合着高而阔深的屋子,自有一番赫赫威严的气势。 这气势是真的好啊。 不晓得的人还以为堂上堂下是判官和犯人的关系呢。 杵臼越看越糟心,却又不得不为自家主子笼络笼络,不然主子情路坎坷,连带着他们也受罪,就上次主子遭五姑娘拒绝后,那一张脸拉长得,瞧谁都不顺眼,看着谁都要骂一通的。 杵臼又摇了摇头,正朝沈南宝作揖,替自家主子圆个话呢,那高高在上的萧逸宸指着他,突然发了话,“你,去把风月给我带上来!” 第一百三十八章泼油救火 配合这话,那手指还高擎着,笔直如矛地对准杵臼,眼底浓浓的阴霾活像在看奸夫。 杵臼内心苦,自己不过是冲五姑娘笑一笑罢了,怎么就被主子严阵以待了呢? 想是这么想,但杵臼哪里敢吭声的,只得忙忙敛了笑容,偻了偻腰唱喏着退下。 四下窗霏都是紧闭,透过豆腐格的泥金窗纸,人影跃在上面风卷落叶似的一霎没了迹。 沈南宝在这样的光景里转过头,对上萧逸宸那张寒凉又自得的脸,毫不留情地戳穿道:“殿帅不是已经叫了旁人去带风月上来?” 萧逸宸眉梢猛地一跳,烫了嘴似的,“我怕那人不利索,带人过来带得磨磨蹭蹭的,遂叫杵臼去紧顾着。” 沈南宝长长‘哦’了声,原以为会逮着这题不放,没想低下首默默啜饮起来。 萧逸宸翼翼觑着,看到那纤长而洁白的脖颈,微微弯曲的姿态延展出莲花根茎一样的优雅,优雅而孱弱,孱弱得一只手都能将它折断。 萧逸宸看得深,没曾注意沈南宝已经抬起了头。 发觉那视线钉子一样钉在自个儿身上,沈南宝不住地蠕了蠕唇,“殿帅,您在看什么?我脸上有花么?还是您在审视我是不是长得像捧哏?” 萧逸宸窒了下,脑子一时没转过来,“捧哏?” 沈南宝看他懵懂的样气不打一处来。 这人是狗投胎的么?记性这么差?自己说过的话扭头就忘了! 她放下盏,皮笑肉不笑地道:“殿帅贵人多忘事,记不得就记不得罢。” 这哪儿跟哪儿呢?什么贵人多忘事,什么记不得就记不得,她有话就不能好好说么?非得要说得跟猜谜一样? 萧逸宸眉眼打着官司,有些语重心长地道:“五姑娘咱们也是坦诚相见过的了,说话就不要这么弯弯绕绕。” 坦诚相见这个词用得好,直叫沈南宝一霎回忆那天被他抵在门扉上惊慌失措的那席话。 沈南宝蓦地红了脸,又羞又恼的从鼻里哼出一声笑,“殿帅说得是,殿帅火眼金睛,哪能看不出来这些人的阿谀奉承和虚假情意呢,看得多了,所以也不得劲看我的捧哏呐。” 萧逸宸这下是想起来了,也算是明白了,原来是自己先前那话惹恼了她。 可是,那句话他真真是发自肺腑说的,她一径这么戴面具示人,对他也如此,那还算什么欢喜他。 何况也不嫌格涩么? 萧逸宸只觉自己一抔热血又被扔进了沙漠,不禁哀哀地道:“五姑娘,你怎么能扭曲我的意思呢?我就是觉得待我你不必这么着的,累得慌不是?” 沈南宝听了这话,差点来了个倒噎气。 所以他这话是在怪她不识抬举?怪她不理解么? 沈南宝长舒口气,牵了个笑,“殿帅说的是,那我以后不这样了!” 萧逸宸咂摸着这话有些不对,但好像又没什么不对。 算了,总归是顺他意了,他再拗着这话说下去就没了大丈夫的气节了。 所以,萧逸宸一副大包大揽的气势点着头,笑得很得劲,“这样就好!五姑娘以后对我有什么话就说什么话,不必顾及那些。” 沈南宝这下连笑都不笑了,转过身,捧了桌上的茶啜饮起来,情愿把一张如花似玉的脸埋进那方寸大小的盏里,也不愿支出个眼看他。 杵臼领着风月来时,就看到这样冷凄凄的景象,一壁儿腹诽主子您又说了什么不着四六的话,一壁儿作揖道:“大人,风月来了。” 这时沈南宝才终于舍得抬起头,看向那多日未见的风月。 风月也看着她,一双眼红彤彤的,小碎步地迎到跟前,泥首道:“小的叫姐儿担忧了。” 沈南宝被她这样弄得泪眼婆娑,直拍她的肩头,“你担忧我,我也担忧你,都是相互的,快起来罢。” 风月顺着她搀扶起身。 沈南宝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那郑妈妈没苛待你罢?” 苛待定定是苛待的,但这事哪能和她说的,何况也算是落个好结局,再叫姐儿匀这份苦就有些多余了,遂风月摇了摇头,“没呢?姐儿您晓得我是个不吃亏的主儿,郑妈妈再厉害我也敢向她龇牙咧嘴!” 她说着便扮起了怪相,看得沈南宝忍不住笑,连连点头,“我瞧你这架势,就是没震住郑妈妈,那也是吓到她了。” 你一言我一句,说得情意缱绻,那相对的四目,也缠绵难分。 萧逸宸越看心里越不是滋味,她何曾这样看过自己?她不是喜欢自己么?难不成这点喜欢还比不上对个下人么? 萧逸宸撇了撇嘴,“五姑娘和自个儿丫鬟真真是感情笃厚,我瞧我在这儿支棱着倒有些多余了。” 他本以为这话会叫沈南宝识趣些,没想沈南宝是真真的识趣,直接从圈椅上起身,冲他屈了膝,“哪里是殿帅多余,是我和我这丫鬟煞风景,反正人我已经领到了,就先回去了,也免得到时候回去晚了叫祖母诘责。” 如此谢过了沈南宝就拉着一头雾水的风月匆匆退下了。 那动作利索得萧逸宸好一会儿都没反应过来,反应过来时,人已经疾步到了甬道,他还能说什么只能招了招手让下人送她,然后站在阀阅前看着人头也不回的背影,惘惘道:“五姑娘怎么这么难捉摸呢?” 身后的杵臼怔了怔,眉眼官司打了热闹。 虽然不知道方才二人发生了什么,但凭他对自个儿主子的认识,只怕没说个什么好话,不然主子怎么说都帮了人五姑娘这么大的忙呢,五姑娘再怎么也不必这么冷脸子吧。 这么想着,杵臼支了个假笑,“大人您别多想,许是真如五姑娘说的那样,回去迟了不好交代。” 萧逸宸哼了声,“真是如她说的,那她何必一路丧脸子给我看,方才上马车,你瞧她施舍了一眼看我么?” 杵臼暗道这回您又火眼金睛看得清了,怎么临到自个儿说话时就浆糊洗了脸,啥都看不懂了? 但萧逸宸是真的捉摸不着啊,他本意是借今儿这事,提溜了五姑娘出来好好说一说,续一续上次的温情,说不定能让五姑娘对自己欢喜更上一层楼,没想这说着说着,事情陡转急下成了这样。 现下他有些惶忧了,本来五姑娘就没那么喜欢他,这要是说个几句人一气之下就情愿把这份感情弃了怎么办? 萧逸宸越想越懊恼,忍不住大叹一声,叹出山河破碎的味道,“我要不要叫方官问问,她到底怎么了?” 问,问就问得出来么? 方官是谁的手下,这一问,人指不定还以为你在变相嘲讽呢。 更何况,姑娘家的心思谁不是藏着掖着,更何况这类丢脸的事。 难不成敲锣打鼓像那些个摊贩的吆喝:“瞧瞧,瞧瞧,这可是欢喜我的小郎君呐,欢喜得恨不得要捅穿我的肺管子咯。” 杵臼腹诽着,面上却笑盈盈的,“姑娘家面薄,只怕问也问不出来,不若给点精巧的物件讨讨五姑娘欢心?” 于是这类精致小巧的玩意借着方官的手呈到了沈南宝跟前。 沈南宝彼时才从碧山长房回来,杌子还没坐热乎呢,就看到方官双手上托着的黑漆螺钿匣子。 沈南宝木着一张脸,“无功不受禄,你还是把这物件归还给怹罢。” 方官受了吩咐,晓得这二人又生了龃龉,便也不惊讶,只得把手往上又举了举,“姐儿,总归是主子的一片心意,您就看看,若是喜欢就收着,若是不喜欢叫小的再还回去也成。” 风月端着凉饮子走近来,虽然这几日不晓得自家姐儿和指挥使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好歹人救了她,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人这样大费周章的也足以证明对自家姐儿的心,所以也在旁附和,“姐儿方官说得是,不看白不看,反正也不会瞎。” 沈南宝颇有一种孤家寡人的感受,她乜了眼风月,“你怎么也胳膊肘往外拐了?” 风月赧赧地笑,“小的是水田里的泥鳅,没见识过这样的东西,想借姐儿的光开开眼界罢了。” 沈南宝嗤她嬉皮笑脸没个正经,但转念一想,萧逸宸帮了她恁么多的忙,自己谢都没好生谢谢就丧脸子走,原因就只是为那么几句话也忒有些小肚鸡肠了。 沈南宝撒了口气,接过匣子,还没来得及打开,门外幽幽踱来步声,抬眼一瞧,沈南宛站在隔栅那儿,款款打扇地冲她笑。 “五妹妹。” 沈南宝心头一钝,忙忙将匣子收还给方官,自个儿则迎了上去,“二姐姐,您怎么来了?” 沈南宛眼快,一壁儿跨进门,一壁儿视线如波的,从方官手上滑到了沈南宝脸上,“我听人说你回来了,就想来找你说说话来着。” 她说着,眼波又溜过方官的手上,“你上次来找我,想让我出面替你的丫头风月说说话,我当时应得好好的,后来却没说上话,五妹妹你可是恼我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粉墨登场 沈南宝朝她一笑,“没,我晓得二姐姐有自个儿的掂量,再则这话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说的,得找准了时机,不然也只是抱干柴救烈火,越帮越忙罢了。” 她一向这样‘深明大义’,沈南宛也见惯不怪,拍了拍她的手,佯一副姊妹情深的模样,“你明白就好……也幸得好,半路杀出个萧指挥使,虽说旁人都道他是罗婆娑、是丧门星,生怕遭牵累了纷纷避之不及,但于五妹妹来说,却是个实打实的福星呐。” 沈南宝听出话里的机锋,牵了牵唇,引她坐下,“大抵是老天爷也瞧不下去我过得这么坎坷了,便稍微使了使神力,竟让萧指挥使神降似的助了我一把。” 各自有各自的活法。 身世凄凉那是上辈子遭的孽。 但过得惨是自个儿没走对了路。 何况沈南宛也不觉得她过得凄惨。 回来这么久了,那么多次交锋她可曾落势了的? 横竖都是这么睁眼说瞎话,沈南宛也无心和她客套,几句话的来回便告了辞,携着云畔自去了沉香轩。 容氏尚在廊下修剪着欹伸的枝桠,将近五月的身孕,那肚子已经隆成了小丘,稍一个侧身就能在空中画个圆满的弧。 沈南宛行上前,接过容氏手中的剪子,“小娘前个儿才遭了那样的事,不在屋里歇着好生将养,跑到外头来修枝桠做什么,又不是没下人指派。” 容氏瞧她捺着一双眉,笑了笑,“你听听你这口气,倒是愈发和你爹一个样。” 沈南宛将剪子交给云畔,转过身托住容氏的肘弯,“这说明爹爹和我一样,都关心着您,也都害怕母亲您再出什么事故。” 容氏和霁的一张脸瞬间紧绷了起来,她惶惶地四顾,瞧清了没人这才转回了头望住沈南宛,“我是小娘,不是你母亲,你且得注意着你的措辞,别没得叫人听了壁角传到旁人耳朵里去。” 容氏一向这样,敬小慎微,从前也就罢了,但而今的彭氏已形如风雨飘摇里的破碎山河,她却仍是这样,一概严令着自个儿和身边的人,不许有半分错处。 沈南宛因而心生了些愠恼,但言辞里已经听照了吩咐,“大娘子这次犯事惊动了殿前司,哪能还想从前那样两边调停调停,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定定是会逼得爹爹撕破脸皮休妻的,到时家里正妻的位置还不是得小娘您来坐?” 容氏迟迟转过眼,“定定?事没成就前,再小的变数那也是变数,何况大娘子又不是那个坐以待毙的人,保不齐想出什么辙,有惊无险地渡过了这事。” 沈南宛听了这话,纳罕地看了容氏半晌,最后才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都说胳膊折了都要往袖子里藏,您怎么好端端的还外拐了?三弟弟,六弟弟,还有您自个儿的这些闷亏,您就这么的不计较了?” 两人说着话,一步一步往屋里走,外头日光正盛,透过交错的窗棂格,映得屋内影影绰绰,容氏的一张脸也明暗不定了起来。 “怎么不计较?我就是太计较了,所以才这么掂量,这么谨慎的,就怕一时失蹄到时候就是我们哭着看大娘子她们笑了!” 容氏握住沈南宛的手,“这家世的好坏实在太能影响女子的一生了,你是个伶俐的人,你也看见了,那个沈南宝这么城府的人,使了多少手段,瞧着好像顺风顺水的,但临到关头,还不是借了别人的势才得以侥幸的。” 沈南宛耳听着,默然下来。 容氏见她受用,倚上引枕的当口便顺水推舟似的道:“你不是说要去荣月轩探她的口风?可探出她和那萧指挥使的关系?” 沈南宛不说话,走到桌前斟茶,白釉的瓷盏注进茶汤,零碎的茶梗在其中沉浮,她递了一杯给容氏。 这一套行止下来,看得容氏以为她扑了个空,一壁儿接过盏,一壁儿安抚道:“早跟你说了,她那个性儿,哪能那么轻易地被绕进去的,总归没问出来也就没问出来罢,我们走到而今,也不是靠着这点话柄。” 沈南宛刮沫的动作滞了滞,温声道不尽然,“她心思深是心思深,但我有备而去,未免不会遇到她不防的时候。” 说着,抬起眼,迎上容氏那双楞住的眼,盏沿的嘴角抿就了点,“再厉害的人物也有行差错漏的时候,她也不例外。” 沈南宛笑意愈深,“我才过去的时候正巧看她捧着个精巧的玩意,见我来了立马转手给方官那丫头了。” 单是这点说明不了什么,只是叫人起疑罢了。 所以沈南宛又附和了一句,“上次乞巧节我半道碰见她和萧指挥使,还有陈小侯爷一道。当时我还没曾注意,但而今回想便愈发觉得蹊跷,萧指挥使那么个杀才见谁不是一副鼻孔扬到天际去?怎么当时就愿意跟着五妹妹一路去那个金银铺?” 容氏低头啜饮,温温脉脉的水溜过齿缝,夹缠出涩苦的味道,她不由地凛了眉,却长吁了口气,“所以可见是匪浅的关系。” 容氏忍不住抚掌笑,“匪浅得好,匪浅那便得让大娘子忌惮,得让大娘子当做眼中钉,肉中刺,这样哪里还顾得了我们。” 就一如这次的事,两边都不管,尽装聋作哑等着坐收渔翁之利便是。 “不过,”沈南宛眯起眼睛,“还是得再添点柴助点火,把这口风散出去,捎到大娘子耳边,叫她想出个‘对策’同五妹妹打擂台才是。” 这话引起容氏美好的畅想,她几乎都能看到彭氏落势,自己摇身一变成了当家主母! 容氏忍不住去握紧沈南宛的手,“到时,我作主了中馈,你嫁给知州通判家也有了底气,也可以像大姑娘那般硬仗腰子的说话了!” 彼时火烧眉毛的彭氏哪里晓得沉香轩的这些打算,她回到应楼阁,还没歇停口气儿,那沈南伊就在一壁踱着步的吵嚷。 “祖母不偏颇我们了,爹爹也不愿听我们的话了!这下是真真孤立无援了。” “我们真真的要坐着等死么?” “我还没说亲呢,难不成真真是要沦落到嫁穷酸秀才的地步?” 唔囔唔囔的一通话把自己吓得一脸惨白,剌剌擎了彭氏的手握住道:“母亲,要不,您去和萧指挥使说说好话,与他点利市?” “母亲您说说您,好好的,怎么就非得做这起子事呢?不过一个下人罢了,值当您这么大费周章的么?” 一句接踵一句的话如同盐花儿,大刀阔斧地往彭氏伤口上洒,她忍不住地拍了桌子,“你个没心肝的!我做这些为了什么?你不知道?不是为了你,我能这么大费周章?你还这么气我,是想气死了我,你好到你爹爹跟前买一通惨,叫他怜悯了你,不撤你嫡女的身份?然后你好嫁给你那谢小伯爷,自个儿悠游快活?” 沈南伊一怔,顷刻便哭了起来,她脸上还有和容淇漪争斗后的红痕,衬着那煞白的脸色,如注的大泪,一副令人怜悯的模样,但说出的话却直捅人肺管子。 “母亲,您扪心问问真真的是为我么?不应是为那个绿葵么?” 她陡然提到这么个名讳,叫彭氏心在腔子里猛地一蹦跶,“绿葵?你晓得什么了?” 那一霎消灭的怒意,肉眼可见的心虚,沈南伊眼瞧着,戚戚恻恻的笑,“所以母亲您根本就不是为了我……” 话音戛然而止在白茋匆匆踱进来的脚步里,还没等彭氏发问,人已泥首在地,直呼大事不好,“夫人,赵家那老俩口……被柳大人放了。” 彭氏身形明显一晃,不可置信地道:“放了?” 看着白茋点头,彭氏连嗫了三遍,“放了?怎么会放了?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身旁的啜泣声接连不断,铙钹一样敲得彭氏脑子都昏涨起来,于是再也忍不住,一股脑地拂了桌上的茶具,连带着托盘也砸在地上。 “哭,哭,哭!哭有什么用?我还没死呐,就赶着给我哭丧!” 沈南伊如同当头棒喝,一霎闭紧了嘴巴,但哭得太厉害,声刹住了,气没刹住,在胸腔里四处乱蹿,撞得嗓子一下一下抽起了噎。 今个儿遭了那么多气,回到屋里又遭自个儿姐儿这么质问,彭氏一张脸铁青得不能再铁青,她扬了袖挥在沈南伊脸上,“脑子里都是豆腐渣的家伙,我怎么生出个你这个姑娘?你要是有沈南宝半点心性和脑子,我能至于走到而今这样的地步?你还说我是为了我自个儿?你怎么不自个儿扪心问问,多少次了,都是你扯我后腿!” 一番话连珠带炮的,砸得沈南伊不知道怎么回应,只能捂着被扇的脸颊,隔着泪眼地看着彭氏。 到底是自己肚里带出来的,心肠再狠也狠不到哪里去,当下叫沈南伊这么一看,彭氏心瞬间便软得跟浆糊软趴趴不成样了。 可不成样归不成样,现在不是粉墨登场,上演母女情深的时刻,所以彭氏撇过头,咬紧了后槽牙道:“说了这么多,你还没点眼力见么?不晓得出去?” 第一百四十章出此下策 沈南伊咬着唇,接二连三的扫脸让她终于支撑不住了,捂着脸一径嚎啕地夺门而出。 闹人的声音终于消停了,彭氏仿佛这时才从深潭里挣脱了出来,深深吐纳了口气。 白茋还跪在地上,惴惴地问:“该,夫人,这该怎么办?要再叫人捎信给柳大人么?” 彭氏从鼻腔里哼了声,“捎?捎什么捎?有什么可捎的?我为的是那个风月,为的是那个赵家老俩口么?” 视线下乜,人跪在那里不住觳觫着。 彭氏眼瞧着,攥紧了拳,“不重要,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绿葵,是郑妈妈!” 郑妈妈都在殿前司关着呢。 她就是能灭了绿葵的口,还能灭了郑妈妈的口么? 想到这里,灭顶的念头倾轧了下来,压得彭氏心一寸一寸的灰了下来,她忍不住哽咽起来。 白茋哪曾见过这样的彭氏,忙忙安慰道:“夫人,您别这样,船到桥头自然直,总是有办法的。” 办法,有什么办法,这次是逢上殿前司,逢上萧逸宸那个杀才。 胳膊都拧不过大腿,她一个内宅的妇人能刚得过掌握生杀夺予的官家爱卿么! 彭氏摇了摇头,一副大势已去的模样,“罢了罢了,都不中用,最最值当我信的人都反戈,我还能怎么办?” 她说着转过头,直龙通地看着白茋。 红彤彤的两眼像两个血窟窿,看得白茋忍不住一哆嗦。 彭氏猛地拽住她的手,“你!你是不是瞧着我如今这么落魄,也想背信了我!也想给自己另谋出路!” 那手铁镣一般牢牢桎梏着白茋。 白茋拃挣不开,只能哭着表忠心,“夫人,小的真如此,何必再跟您递这些的信,悄悄掖着冷眼瞧着您落势不就成了么?” 彭氏不信,手筛糠似的撼着她,“你就跟沈南宝那小蹄子一样!敲锣打鼓的让我知道这些,想看着我慌不择路的样子,这样你们就满意了,高兴了,可以消恨了!” 白茋被撼得七荤八素,声音也都七零八碎起来,“夫人,小的没有……” 还没说完,彭氏的手已攀到了她脖颈。 渐渐收拢的趋势,让白茋掉进无边的惧怕里。 彭氏却还在那里自顾自地说:“都不可信,郑妈妈不可信,你也不可信!” 人在困境里能生出前所未有的急智,白茋亦然,她忙不迭地道:“夫人,您细想想,连您都说这事分明都已经没了转圜的余地,那萧指挥使为什么还要容后再审?既是容后再审,那就还是有转圜的余地!” 彭氏仿佛当头棒喝,身形一怔,手上的力度却松了下来。 白茋顺势逃脱,趴在地上搂着自己的脖颈阵阵咳嗽,劫后余生的喜悦还没来得及感受,彭氏的话就灌进了耳朵里。 “你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白茋咽了咽,火辣辣的喉咙滚出来格涩的嗓音,“夫人,那萧指挥使是什么人呢?殿前司的都指挥使,不管御前的事,跑去金陵管盗贼的事?” 是啊。 芝麻大小的事,值当他亲自前往么。 何况还那么没理由的把脏帽子扣在郑妈妈头上。 白茋尚在说着,“管也就管罢,所有事情都铺展到了这地步了,他又突然收刹了,他干了那么多丧尽天良的事,心肝都黑透了,何况早些年他……和老爷那些恩怨,逮着这样的事能这么好心肠的就算了?就是这事不能把老爷拉下来水,那也是丧尽了老爷最在意的面子不是?” 彭氏横了她一眼,没言声,慢慢地在地心踱着步。 西窗垂下的珠帘节节敲击着槛棂,一声又一声,衬得屋内像块凝固的琥珀,让白茋觉得窒息。 也不知道隔了多久,彭氏终于开了口,“所以,你的意思是,他在等着我表示?” 表示什么,不言而喻。 彭氏皱了皱眉头,“可是,官家而今正彻查着五惟,我这么做,岂不是顶风作案,万一他就是等着我自投罗网呢?” 白茋硬着头皮道:“这当官的哪个真真是两袖清风,一心为国的?谁不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只要夫人您给足了,让他衬心意了,哪有不顺遂的意思?何况郑妈妈在他手,绿葵音信也尽无了,如今我们还有什么辙?” 这话是了。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既这么,还不是大着胆子做! 指不定能闯出一番天地。 彭氏想罢,慢慢坐下来,深吐纳了口气,转过眼见她领褖被方才那一折腾,折腾得尽是褶子。 她伸手去捋,能察觉到人身形的僵硬,彭氏便愈发缓和了声气,“你且得解意我,毕竟郑妈妈都背弃了我,我是天都塌下来了,所以才那么着急……” 一壁儿说着,一壁儿扶了人起身。 白茋哪有不知趣的,屈了屈膝直说省得。 彭氏点点头,也不再话了,只让她去了库房把账簿拿过来。 虽说平日总在老太太、老爷跟前哭诉着这日子的紧巴,手上的银钱跟流水一样的往外花出去,但谁人心里没有个眼子。 彭氏作主中馈这么些年,中饱私囊的那么几千两,再加上从前嫁来时那么赫赫几满箱的匣子,外带还有一些田契,仆契,往来的抄引,折算下来,也有个上万的银子。 上万的银子换成票子捏在手里也是那么厚厚的一沓,彭氏捏着,跟捏心一样的紧疼。 白茋理解她的感受,小心翼翼地道:“夫人,俗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人还在,日后别说这些了,多的都来了。” 彭氏大叹一气,定定神,看向窗外,太阳渐渐西沉了,半边的脸嵌在山的一侧,无数的光辉从那里照耀过来,落在墙头的瓦楞上,仔细一瞧,还能看见那其中无数游弋着的,细小的金色浮沉。 彭氏不知道自己这么坐着等了多久,但直到那最后一丝余晖被夜色吞尽,她从杌子上起身时,腿一阵的酸麻。 白茋适时托住了她,“夫人,小的都打点好了,马车停在阿斯门,就等着您去了。” 沈家的主母,当初八抬大轿迎进门的人物,就是买办都从来只从正门走的人物,如今也沦落到走阿斯门的境地了。 彭氏心头酸楚,但也明白现下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抬手掖了掖眼梢,接过白茋递上来的鸦色斗篷,便披星戴月地赶去了殿前司。 马车刚到时,正有效用挑着灯笼在檐下拿长杆往上顶,随着一盏一盏的挂上去,殿前司髹金的匾额从这样昏沉的世界里突围了出来,甚至带着迫人的目光,一霎晃晕了彭氏的眼。 彭氏忍不住伸手挡住,待适应了光亮放下来手时,方才挑灯的效用已经行到了跟前,操着一双寒厉厉的眼,毫不客气地打量她,“什么人?” 彭氏心有戚戚,却还是掖着袖子持重地回道:“通政司右通政,开国子家的夫人彭氏来拜见都指挥使。” 这么一番话出来,那效用瞬间了悟了,长长‘哦’了一声,“你就是那个郑婆子的主子,夫人您来这里做什么?是要救那郑婆子?” 彭氏听出他话里的掺讥,深纳了口气,“烦请壮士通报一声,我想见一见都指挥使。” 效用见状只叫她稍等,等再出来时,便已伸手请她进去。 彭氏心头舒了口气,看来白茋误打误撞,还真真的一语中的,萧逸宸果然是等着她的‘孝敬’。 这么想罢,彭氏多了些底气,随着效用一路直达了内殿。 深宏的殿宇、镜面一般的墁砖,还有四壁燃烧得炽旺的灯烛,落在彭氏眼里,仿佛是闯入了硝烟密布的战场,四处都潜伏着惊心动魄的杀机,以及那种特特儿属于这些武将峥嵘岁月的恢弘壮阔。 彭氏沉了沉心,抬眼一看,萧逸宸坐在正前方长案的后头,髹金的圈椅囊括住他颀长又雄健的身躯,虽然只是简简单单的一身月白圆领锦衣,也不过是抬手端了一盏茶,却让彭氏觉得仿佛拿着明梏,掌握了生杀夺予的赫赫气度。 他缓啜了口,抬起下颌道:“彭.夫人漏夜前来是为何事?” 彭氏心头蹦了下,不由分说地跪在地上,“今个儿一事,多谢指挥使了。” 萧逸宸动作一顿,仿佛听到了笑话,“谢?彭.夫人不该恨我恨得咬牙切齿么?” 彭氏觑到他眼梢里的促狭,赧颜道:“郑妈妈勾结盗贼,罪不容诛,指挥使这是秉公办案,我哪敢有怨言的,更何况今个儿我落到那种困境,要不是指挥使暂罢了此事,我这时只怕早就被老爷写了休书,落个下堂妇的结局。” 她的言辞很有深意,听得萧逸宸眯觑了眼,浓长的黑睫压下来,在脸上括出淡淡的阴霾,视线却如长矛如利刃冷冷地看着彭氏。 彭氏没听他言声,忍不住抬头去看,正撞到这副景象,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脑子却很清明,现下这个处境,是自个儿有求于人,什么话都得她挑明了说,还得说得让人开心,这样人才愿意帮扶一把。 想罢,彭氏从怀里掏出那沓票子,俯首道:“我所言句句属实,还请指挥使明鉴。” 第一百四十一章走投无路 这话匝地,换来许久的沉默。 浩大的静谧里,打磨得如镜光滑的墁砖投满了煌煌烛火,风一吹过,像天神漫不经心撒下的碎星,琳琅出无数光的韵脚。 彭氏跪在地上险些被晃花了眼,甚至生出一种闯入异世界的茫然感。 她突然开始反思,自己为什么要来? 堂堂中侍大夫家的嫡女,开国子右通政的夫人,为什么要跑来这里,跑来这冷冰冰,能吃人不吐骨头的殿前司。 她惘惘的想着,也不知过去了多久,耳畔传来短促而轻微的响动——是人下座、鞋底子蹉地面的声。 意识到这,彭氏醍醐灌顶式的愈发俯低了身子,绷紧了脊背,那加至额前的手,也愈发抬得纹丝不动。 翣眼的功夫,萧逸宸的鞋履出现在眼前,因离得近,彭氏还能看见那鞋面上涌动的云纹,她直勾勾的盯着,想借此忽略那如芒在背的目光。 手上忽而一轻,那些抄引被萧逸宸拽在手上,摇出哗啦啦的声响,“夫人,这是在叫我明鉴,还是想拽我当垫死鬼呐?” 寡凉的一声,脉得彭氏身心都冰了,她有些不可置信地抬头,定睛着萧逸宸。 萧逸宸站在那里,上挑的眼梢微乜着,借着辉煌的烛火一烘,像潋滟的深海,彭氏坠在其中,如同即将溺毙的人,不可抑制地升起一股惶恐。 一股无边,浩大的惶恐,蛇一样的缠上她的脖子,缠得她脸都白了。 萧逸宸看到了,却毫不体恤地再道:“彭.夫人是活得够够的了,但我还没活够,哪里敢这么顶风作案呐。” 拉长的声调,有一种从容闲适的口吻,听得彭氏瞬间急了,“既然是这样,那萧指挥使为什么要押后再审?摆明了不就是……” 萧逸宸忽而转过眼,青龙偃月刀似的一下砍断了她的后话,“不就是什么?” 彭氏窒了口,败兴的感受让她生出无边的愤怒,无边的愤怒衍生出无边的孤勇,她壮着胆子道:“萧指挥使,如今天下大治,表面河清海晏,背地里多少藏污纳垢,您是重臣,是权利漩涡的中心,您比我更加清楚,也更加知道官官相护,恋势贪功不胜枚举,您虽受官家重用,誓必拔除这些在患五惟,但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有些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能多条路走!” 萧逸宸眯觑了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沉吟着,忽而豁然开朗般的拔高了声调,“原来郑妈妈说的那些事……都是真真的啊!还怪道我害怕夫人像我父亲那般受了不白,到时成了窦娥就不好了。” 他很冠冕堂皇的叹息着。 彭氏脸色都青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却转过来头,眯觑的眼含出一线冷光,直剌剌射向彭氏,“夫人还是好好回府静待消息罢,至于你方才说的那些话,我权当没听过,但我还是想要劝诫夫人一句,官场这类的事,你一介女流还是不要掺和的好。” 彭氏抬起眼,厚厚一沓的抄引横亘在眼前,她颤着手接过来。 就是接过来的这当口,萧逸宸兀的一声笑,“夫人,你是喜欢砧板拖还是浸油缸?” 彭氏一怔,讷讷看着他。 萧逸宸缓缓弯起嘴角,“毕竟过不久,我们还会再见面啊。” 跳动的灯火里,他的笑容逐渐中扭曲,扭曲成牛头马面的模样,仿佛下一瞬他就甩出勾魂的铁具把她勾进无边的泥犁里。 彭氏不可抑制地打起了抖。 后面不知道是怎么走的了,彭氏只记得跨出殿前司那道门时,就跟刚出了油锅,浑身被炸得焦脆,淅淅沥沥地滴着油,每走一步都得忍受那从骨子里透出的痛。 以至于回到应楼阁脸都没靧,倚了引枕就睡。 睡也睡得不安稳,迷迷糊糊听到外面打梆子的声音,夹缠着风,一股一股,愈发的轻,轻得像春日的和风,渐渐的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她仿佛被放进了小舟,缓缓摇曳、摇曳。 突然猛地一阵颠簸,她睁开眼,看到萧逸宸高高在上地站在她的面前,昂藏的身躯山一样磊阔,挡住了所有的光亮,投下来巨大阴影。 那巨大的、没有边际的阴影,她跪在其中,渺小的如同蝼蚁,萧逸宸的那双眼,浓鸷而阴霾,如同浩阔穹顶蓄势待发的电雷。 他微微一眯觑,就是一道惊雷打下来。 她骇然极了,极力想跑,却跑不出那片阴影,甚至萧逸宸的声音还铙钹似的在身后响起。 “原来这都是你做的!” “原来是你害死了王妈妈!” “原来是你下毒杀的杜小娘!” 她捂着耳朵,竭力的摇头,“我没有,我没有……” 她凄惶的叫着,身后的声音突然一变,变成了顾氏的声音,又尖又细地吼叫,“是你!就是你杀了我!” “我没有!” 彭氏翻身坐起,大口大口的喘气。 身旁是骇然的沈南伊,圆瞠了目看她。 彭氏一怔,脑子嗡嗡的,顷刻才意识到刚才是梦,她吁了口气,不确定沈南伊有没有听见,打眼看了一下窗外,有些心虚地问:“你怎么大清早的就来了。” 沈南伊这时才回过了神,抓住她的胳膊摇撼,断断续续地哭,“母亲,您醒了?您终于醒了!您知道么?我方才听明筝说,沈南宝那个贱蹄子勾搭上了萧指挥使!怪不得萧指挥使会那么针对您!都是沈南宝在背后撺掇,都是她!我们该怎么办!这下萧指挥使是真的要把我们千刀万剐,打进泥犁永世不得超生了!” 彭氏背一霎崩得笔直,脑子嗡嗡的定睛着沈南伊,“你……说什么?” 沈南伊抽噎着,“沈南宝那个没脸没皮的!为什么啊!是她小娘害死了我的四弟弟,是她小娘活该死,为什么要赖在我们头上!” 一句一句,如同锋利的茅坚硬地插进彭氏的脑海,一瞬间把她那颗僵涩的脑子搅得瞬间活络了起来。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昨天那一趟去得是多么不应该。 终于意识到自进殿前司后,萦绕在心头的那股感觉是什么了。 是悔恨,是怨恼! 她为什么要听白茋的话! 胳膊还在沈南伊手中,被摇撼得如同拨浪鼓,连带着彭氏身子也跟着一起晃动,一下又一下,颠得彭氏胃痉挛。 她忍不住的,吐了出来。 正巧进来的白茋见状,忙忙放了铜盆过来,一壁儿拍着彭氏的背,一壁儿忡忡地道:“夫人,好好的,您这怎么吐了?是不是昨个儿夜里凉着了胃……” 她还没说完,脖子就已经被彭氏掐住,“是你!你故意撺掇我去的殿前司,故意让我自投罗网!你这个贱人!” 一切都来得太快了。 等沈南伊回过来神,白茋已经倒在了地上,伸直了四肢,瞪圆了眼睛。 彭氏没察觉到似的,还在那里死死按着她,反复念叨着,“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说不清是什么情绪,慌张、惧怕、还是绝望,或者都有,它们在这一瞬间,顺着彭氏的话,灌进沈南伊的耳朵里,在沈南伊的心腔陡然生出了两手,一霎撕裂了开。 沈南伊不可抑制地尖叫起来。 声音那么的大,就像烧滚的热油里突然被冷水一激,一下噼里啪啦惊动了府上所有的人。 等殷老太太坐在厅前时,就看到沈南伊躲在明筝怀里止不住的抖,而栽绒毯跪着的彭氏钗摇簪晃地桀桀的笑。 那从彭氏笑声里蹦出的话,听得人心里发瘆,就是沈莳也皱起了眉头,指着彭氏怒骂,“疯妇,简直就是疯妇!” 殷老太太到底活久见了,还算是沉稳,问道身边的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都是有眼力劲的人,知道这当下彭氏是疯了,是绝对翻不起来浪了。 所以从前在彭氏那里受过的欺负,而今都要一一报还回来。 遂当下谁都纷纷自告奋勇上来说这事的俱细。 “回老太太的话,大娘子掐死了白茋!” 这话刚刚撂出来,那正在哭泣的沈南伊立马挺直了身,“你胡说!是白茋自个儿没小心摔下石阶死了的!不关我母亲的事!” 大姑娘的话稍微带点余威,一时间人们都静默了下来。 但这话对沈南宛没什么作用,她甚至摇起了扇冷嘲,“大姐姐说话可是要三思呐,那白茋脖子上恁么明显的掐痕谁看不出来是被掐死的?” 有了沈南宛这么一鼓动,刚刚还稍微安静下来的人群又骚动起来。 “可不是,摔死,头怎么一点都没破个口子?” “白茋就是被夫人掐死的!” “早早就有这么个感觉,瞧瞧平日里夫人是怎么对我们的?稍微添茶不称意都能打得屁股开花!” “还感觉!这么多年了,死在夫人手里的命还少么?” “也是,虱多不痒,债多不愁嘛!” 你一言我一句,如盐花儿一样,使劲往沈南伊心上洒,她甚至都反驳不过来,只能不断地哭,“你们都胡说!” 转过眼,隔着蒙蒙的一层泪,沈南伊看到鹄立在边上的沈南宝,冲天的恨意在此刻终于得到了发泄,她尖叫要跑过去抓沈南宝的脸。 “都是你!都是你!你怎么不去死!” 第一百四十二章众叛亲离 她扑得那么让人猝不及防,又扑得那么气势汹汹,谁都不敢靠近,怔在那里讷讷看着。 沈南宝早先在屋里就听方官说了这事的来龙去脉,自然料到沈南伊会迁怒她,遂当下眼疾手快,轻轻松松地就闪到了一壁。 沈南伊扑了个空,在众目睽睽之下摔了个狗啃泥。 不知哪处哼哧的一笑,如同倾盆骤雨,起初不过伶仃一两点,翣眼功夫便带动了四方,齐齐哄堂大笑。 沈南伊屈辱极了,抬起头,隔着凌散在眼前的青丝看向沈南宝,她依然如初见登府的那个模样,恬淡的神气,婷婷站在那里,精瓷得像一樽白玉做的娃娃。 沈南伊已经分不清现在到底是什么样的情绪,她浑身火烧似的,只想把沈南宝撕个四分五裂。 可是不能够,她连起都起不来。 风月和方官害怕沈南伊发疯伤着沈南宝,一人一壁的架住了她。 于是沈南伊只能趴在那里,在所有人的嘲笑声里,在重重胳膊的桎梏里,衔恨指着沈南宝。 “都是你!是你串通了萧逸宸,是你让萧逸宸把脏水泼到了我母亲身上!” 这句话像惊雷一样在沈莳耳边炸开,他瞠目看着沈南宝,一双眼里蓄满了风雷,“你大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和那罗刹娑……” 对比沈南伊,沈南宝没有半点慌乱,她朝沈莳屈了屈膝,转过头,碧清的妙目无波无澜地映着沈南伊,嘴却轻轻牵了起来,“大姐姐的意思是,萧指挥使为了我污蔑了母亲?” 沈南伊搓着牙花道如是,“你能勾引得谢小伯爷晕头转向,萧指挥使还不是一样的手到擒来!” 沈莳听到这话心提到了嗓子眼,赶紧喝住沈南伊,“你个不要脸的东西,你母亲没个样儿,你跟着摆烂就罢了,还要闹这么一通,你是嫌我丢的脸还不够多么?” 家主都这样发话了,众人便更加肆无忌惮了,七嘴八舌的,势必要把夫人和大姑娘砸进土泥里去,这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平日里跟哈巴狗一样的明筝也审时度势,明白再这么死忠心下去也讨不得什么好,便站出来为自己谋出路了,“老爷明鉴,大姑娘这话简直就是泼污水给五姑娘!五姑娘怎么可能和萧指挥使勾结,要说和萧指挥使勾结,最有可能的就是夫人呐。” 这话就像个巨大的碾子,推动在场所有人的神情变化。 沈莳坐在位置上看着突然蹦出来的明筝,眉心紧紧的颦蹙,“你这是什么意思?” 明筝道:“昨个儿半夜,小的亲眼看见夫人揣着一大叠的抄引往殿前司的方向过去了。” 沈南伊趴在地上,怔忪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个一直伺候自己的丫鬟如今竟然倒戈了,她气得浑身发抖,狠狠盯着明筝,“你胡说!你个下贱的杀才,我母亲才没有……” 要说刚刚明筝还有点心虚,现下被沈南伊这么一骂便理直气壮了起来,登时一跪,郑重地朝沈莳磕了个头,“老爷,小的所言句句属实,不信您去问问其他的下人,昨个儿夫人是不是叫了一辆车往殿前司赶去。” 这话落,很快得到了旁人应证。 彭氏果然昨夜偷偷跑去了殿前司,临去前还好好变卖了库房里的东西,其目的为何自然不言而喻,不过去是去了,结果失败而回,所以主仆二人闹起了内讧,白茋这才被彭氏当场掐死了。 沈莳越听越气,拿了茶杯就往已经疯癫的彭氏身上掷,“你个贱妇!我平日里这么厚待你,就是倬哥儿的事我也不同你计较,没想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你竟然……你竟然去贿赂萧逸宸那个罗刹娑,你是嫌我活得太长了?我本来还念着十几年的夫妻情分,伊姐儿的份上,想对你网开一面,现在看来是不必了,我现在就写休书!” 说着唤来张士廉,让他拿来笔墨纸砚还有家中账簿。 沈南伊晴天霹雳般的,膝行到沈莳身边,抱住他的腿哭,“爹爹,您不要,您……” 沈莳却踢开了她,“你再替她说一句话,我就把你也逐出家门!” 沈南伊打了个寒颤,顿时不吭声了。 倒是一旁的殷老太太慢慢地点起头,“休是肯定得休,但不至于现在,先放出点风声,叫大家都知道大夫人做了丧尽天良的坏事,遭了老天爷的报应疯了,我们再休。” 这样顺理成章,也不会和中侍大夫闹了阋,外面人说起这事,也只会把脏水往彭氏身上泼,这样沈府所有的不堪都能被洗清了,沈府仍然是众人口中的百年世家,高门贵族。 沈莳想着,愈发急不可耐,当下吩咐了人把彭氏关在偏宅,让各人都往外散风声,至于沈南伊到底没参予这事,被禁闭在静怡轩不能踏出一步。 一场闹剧就这样落幕了,所有人都跟茶馆里的看客,戏一唱完,便各自抚掌走人。 沈南宝携着风月、方官慢慢地往荣月轩走。 前日里遭的那些气,而今都撒了出去,风月说不出身心通透,她看着廊檐外白炫炫的光,长舒了口气,“往日看大娘子,以为多聪明多有城府的一人呢,没想到是个泥心的主儿,才遭了多少的事啊,就这么疯了?” 沈南宝却有不同的见解,“未知的恐惧能把人推到不敢想象的低谷,在这样的低谷里,人的所有决策、所有想法都会没有周章。” 风月听了,默然了半晌,在跨进荣月轩的时候,她方了悟道:“所以,姐儿您先前才会这么敲锣打鼓地让大娘子知道那些事,您就是要她惶惶终日?” 是也不全是。 但,总归事情朝着她希望的方向前进,也不必去纠结这些了。 沈南宝想着,满眼看着前方甬道密布的那一格格天光,突然觉得一霎清透了、鲜亮了起来。 她深吸一口气,“说这些做什么,反正她们的好日子到头了,日后只会越来越差,且等着看罢。” 风月与有荣焉地点头,“有萧指挥使在背后使劲,也不怕她们翻得了身。” 一壁儿说着,一壁儿嘲讽地笑出了声,“不过大娘子也真真是太慌不择路了,这求谁不好,跑去求萧指挥使。” 风月虽说被郑妈妈陡然抓去,错过了沈南宝和萧逸宸那几次的会晤,但她是耳报神啊,四下一打听,哪里还有她不知道的事。 遂说了这话,风月一个转头,便暧昧地朝沈南宝一笑,“也不想想,萧指挥使向着谁呢。” 沈南宝心头打了个突,颊畔一霎羞红了起来,“好好的,说这个做什么!你也不怕被人听了壁角。” 风月却笑,“府上而今各个都紧顾着看大娘子的热闹,谁还分心来看我们呐。” 风月这话说得极是,彭氏被打发到偏院去自生自灭,往日府上但凡遭了点彭氏罪受的下人,此刻见缝插针地要去踩上一脚,踩不了一脚,也要啐一口。 虽说树倒猢狲散,但这样子还是少不得叫人有些唏嘘。 风月伺候着沈南宝笔墨,那墨锭在砚池里千转百回,声音也跟着悠悠转了出去,“而今也只有大姑娘真心待着大娘子,还自掏腰包遣下人出去给大娘子找大夫来瞧。” 沈南宝觑了她一眼笑,“怎么?瞧着她们这样,你心生不忍了?” 风月摇了摇头,“哪会,小的就是感叹一下世态炎凉。” 一旁方官却道:“这哪是什么世态炎凉,这是报应,她们若是往日宽待下人,而今就是路走窄了,落魄了,这些个下人也不至于这样,人心都是肉长的,谁会以怨报德?” 她说得很在理,风月一时也不兴叹了,倒是沈南宝咂出点深意,停了挪管的动作看向她。 没想方官正也在看她,浓眉下的那双大眼春风拂过似的,潋滟出柔和的笑,“姐儿您高兴了么?” 她这话问得太引人深想,沈南宝不得不审慎看她,顷刻,抿了抿唇道:“高兴。” 方官听到这话,语出惊人,“那姐儿既然高兴,便不要置主子的气了?” 沈南宝一顿,墨汁‘啪’的一下掉在纸上,晕出一团的污渍。 沈南宝有些慌张地揉了纸,抛进书箧,“我什么时候置他的气了。” 方官视线划向那端正放在黑漆螺钿妆奁台上的匣子,下颌努了努,“姐儿一次都没打开过。” 风月很有眼力劲,作势要放了墨锭去给沈南宝拿过来,“想是姐儿忘了罢,小的这就去给您拿来,瞧一瞧里内的真章!” 沈南宝颇有些‘孤家寡人’的感受,娇喝住了风月,“你跟着她瞎掺和做什么!” 一旁的方官却兀自笑了,“看来姐儿尚不满意,也是,夫人而今不过是被休弃罢了,她欠顾小娘的还没还呢。” 沈南宝怔了怔,看向方官。 方官眉眼弯弯,“姐儿想见绿葵么?后日就是嘤小娘和温小官人成亲的日子,姐儿要是想,主子就把人带过去给姐儿您见一见,就权当哄姐儿开心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蜂屯蚁聚 权当哄她开心。 这句话听着倒像是萧逸宸说的。 可那起子人昨个儿还不着四六的堵她。 今个儿就知道哄人开心,说出这样熨帖人的话? 沈南宝腹诽心谤,但不管如何,他心意是够够的,便一壁儿抄着家规,一壁儿擎等着温小官人和嘤小娘成亲的日子。 自彭氏那事,沈南伊终日闭门不出,愈发的寡言少语了。 殷老太太不忍见的,怎么说也是自个儿从小照顾着长大,遂借着这事让沈南伊也出去出去,透透风,这样人精神也会爽濑些。 容淇漪因而嘲笑,“老太太到底是心慈,这要换我,我哪敢让这么个疯女人的女儿去,到时再出什么幺蛾子,沈府在京畿那是真真没脸没皮了。” 这话刚撂下,沉默的沈南伊突然抬了眼,倒把容淇漪吓了个趔趄。 原以为沈南伊少不得呲嗒几句,没想她重又垂了眸,踩上垫脚进到马车里去了,留下容淇漪独自站在那片地界劫后余生式的拍着胸脯,“瞧瞧她方方那样,我还以为要和她母亲一样发疯呢!” 侍奉她的下人是沈府拨去的,如今世道别说贵女们,就是她们这些个下人都看重出身,像容淇漪这类小门小户出来的,心里多多少少都存了埋汰。 也不由腹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沈南伊再不济也是开国子的嫡女,容淇漪……说得好听点是小姐,说得不好听点,还不是同她们一样要么配寒门,要么嫁进高门给人作妾的人物。 不过想着这么想,面儿上还是做足的恭敬,托着她的肘弯低语:“大姑娘因着夫人的事跌了份,哪里还能如从前那样拿鼻孔看人的?” 容淇漪很是受用她的话,弯了弯唇,冲着沈南伊坐的马车哼了声,便转过身一径入了马车。 风月旁观着这一切,罢了帘轻轻叹了声,“虎落平阳被犬欺,大抵就是这个意思罢。” 她时常来这么一两句感慨,沈南宝已经见惯不怪了,抚抚鬓,珊瑚蝶翡翠蝠蝶纹花簪溜过掌心微微的凉,倒抚平心底因天热升起的躁意。 风月转过眼正见她这副动作,暧了声,“原以为像都指挥使那种峥嵘岁月的大人物是不会懂女儿家这类小物件的,没想送出的东西倒是一个比一个精巧。” 沈南宝脸有些发烫,嘟囔道:“什么一个比一个,左不过只送了我玉佩和这簪子罢了,玉佩还是官家与他的……” 风月手抵住下巴沉吟,“那冰鉴不也是都指挥使送的么?虽说偌大一个,但每一处都打造得精致呐,也不遑论‘精巧’,不过,还是比不得姐儿头上这个,又小巧,戴着又好看。” 这就是女子的天性,好看终归是比实用在心里更占分量。 沈南宝虽这点不同于旁人,但也不自禁摸了摸簪身,小声问:“我戴着真的好看?” 风月一副你还不信我的眼神,“自然是好看的,瞧瞧这簪子多玄妙哇,两根触角顶端嵌的珍珠都装得有机簧,随着姐儿脑袋一动也跟着晃荡,活像姐儿的俩眼珠子乱蹿。” 沈南宝皱皱眉,“我怎么觉得你这话不像是在夸我,反倒是在变相讥讽我呢。” 说着,取下来,把那簪子放在手上一晃,果然和风月说的一样,那嵌着珍珠的触角跟人眼珠子一般滴溜溜的转。 她不由地嘟囔一句,“原来我眼珠子跟死鱼眼一样。” 风月得为自己辩驳,接过那簪子轻巧的一震,在那珠子乱蹿的动静里开了口,“这哪里死鱼眼了,这么灵动!” 又怕自个儿的话惹得姐儿不再戴这簪了,风月忙忙把那簪子往沈南宝发髻上插。 沈南宝没阻止她,凉凉的撅了嘴,“我瞧着就是死鱼眼,指不定他当时拿着这物给我就生了这起子揶揄的心,等我穿戴这个到他面前,他再好好的笑我一句,‘喏,你看这死鱼眼像不像你’。” 她沉着嗓子学萧逸宸的口吻,还别说,倒有几分像,所以听得风月有些讪讪的,再不敢乱开黄腔了。 好在清河伯府离沈府不远,半盏茶的辰光,马车便驶到了阀阅,戴着六合瓜皮帽的长随过来迎,“咱家姐儿和府上二姑娘是深交,早早的就嘱咐了小的今个儿必得在这儿等您们来,快快请进。” 容淇漪因着这话不自禁挺了挺胸脯,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甚至主动挽了沈南宛的胳膊,“我还没见过新娘子出嫁是怎样的场景呢,正正好今个儿托妹妹你的福可以开开眼界。” 这话多少有点让人轻视,沈南宛心底不称意,觉得带她到底跌了自己的份儿,但也不好就这事撕破脸,遂转过头冲沈南宝盈盈笑道:“四妹妹也一起去罢,嘤小娘喜欢热闹,多一个人去也多一个人同她说说话,就不至于那么紧张了。” 谁知一壁儿不吭声的沈南伊突然站了出来,“既这么,那我也去罢,也多一个人同她说说不是。” 沈南宛这下是笑不出来了,但拉弓没有回头箭,只能带着她们一同去了嘤小娘的闺房。 嘤小娘生的不算美,但因眼角有颗痣,区别于其他千金另多了一番媚态,可她秉性却更多是端稳持重,吩咐下人时都是木讷的一张脸,只有看着沈南宛方露了一点笑,“你可算来了,我等你不知等了多久。” 沈南宛揶揄她,“你等我做什么?你不该是等着溫小官人么?” 嘤小娘颊畔微红,嗔她打趣自个儿,转过眼,就看见她身后那一摞‘不速之客’,怔忪了瞬。 温小官人这亲其中曲折内里的人都门清,至于外面的都不甚明白,所以时不时有些人道说嘤小娘捡人剩下的来吃。 遂这当下嘤小娘看见沈南伊总是有那么些膈应的。 不过,接下来还要迎接一套的繁复俗礼,嘤小娘也懒得作那些言语上的缠斗,笑笑客套几句,便过了。 沈南伊大抵是先前遭了那么些坎坷,性子有些收敛了,当下恭贺起嘤小娘来,倒把一旁的容淇漪听得一愣一愣的,“今个儿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大姑娘这张嘴竟然吐出来这么几句像样的好话了!” 沈南伊这时方划过来一眼,“我说好话怎么了?我不能说?还是你怕我说个好话,博个好名声,到时候谢小伯爷就不是你的了?” 她这话很有深意,让容淇漪一径颦了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谁晓得沈南伊理都不理她,自顾自的退出了隔间。 容淇漪气不过,也不看什么绞脸啊、梳头啊,一径跟着沈南伊去到外面。 那乌鸡眼架势看得殷老太太气不止,当即将两人训斥了一番,又害怕再出什么事,特特儿让两人不得离开自个儿半步。 沈南伊倒很聆训。 容淇漪却不受教了,于她来说今个儿正正是个好机会能和谢小伯爷说一说话,这要是待在殷老太太身边哪里还能的,她不免丧了脸,“我就是和大姑娘说句话罢了,也没怎么……” 殷老太太早就看不惯她们了,听容淇漪这么说也没给好脸色,“不想待我身边就自个儿回去,别跑出来丢人现眼。” 容淇漪被这么一斥,两眼登时红了,也不再话了,乖乖地待在一壁陪起殷老太太。 这点事到底没影响嘤小娘的出嫁,在行完了雁礼,人就持着团扇登上了车,在一阵敲锣打鼓声中,往城北而去。 直到日落黄昏,沈南宝才跟着队伍到了温府。 彼时宾客满座,没有设置男女分厅,遂齐齐落座在大厅里,只要一眼就能隔着那些辉煌的烛火望到想要望到的人。 沈南宝便是如此,挨着沈南宛正在僻角里坐好,一抬眼就在无数笑脸里晃到萧逸宸看过来的一双眼。 那双眼温致致,含满了柔波。 看得沈南宝心头一荡,不自禁的抬手摸了摸发髻上的簪子,眼波悄悄地划向萧逸宸,却见他那双眼已经盛满了艳冶的笑意,像是在高兴她纳了他的心意,还把他的心意戴在头上。 越这么想,沈南宝越是心如擂鼓,忙佯作不在意地转过吩咐风月布菜。 不过那视线实在是太灼灼了,沈南宝囫囵吞了几口,觉得实在透不过气,便向殷老太太告了方便,择了角门出去了。 原以为就快要逃出生天,没想半道被谢元昶截了胡,经日不见,他瘦了许多,也没了从前那种意气风发,唯一不变的只有看沈南宝的一双眼,仍是那么灼灼,灼灼里透着哀伤。 “五妹妹……” 谢元昶踌躇着,复哂了一道:“我还是想唤你五妹妹。” 多情的公子最爱的就是这样牵五扯六的称呼,这样就能给那未萌芽的情念留有一线余地,以备日后的死灰复燃。 但沈南宝不喜欢这样,在感情里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她当机立断地后退一步,隔远了二人的距离,复纳福道:“谢小伯爷,还是叫我五姑娘罢,这样旁人听了也免不必要的误会。” 谢元昶脸色一霎白了,“就拿我作渊渟那样唤你不成么?” 第一百四十四章剑影刀光 沈南宝不明白,她以为她说得很清楚了,也说了这么多次了,为什么于他来说就跟耳旁风。 是他太执着,觉得孝能感天,情也能动人呢? 还是他本来就没把她的话当回事,所以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这样? 但无论是哪一个,都让沈南宝感到无比烦躁。 人与人之间不是和读书一样,孜孜不倦就能成的,那是需要适量的持稳,也需要适量的刹性,给彼此留有喘息的余地。 她站直了身子,出奇黑亮的眼眸里闪着清晰决断的光,“我可以,但谢小伯爷能一直像三哥哥那样待我么?” 谢元昶怔了怔,沈南宝复低下头,有风从耳畔流过,吹散了鬓边的发,她用小手指勾了一下,“既不能,那又何必,谢小伯爷才贯二酉,自然比我懂得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小小的一个动作,露出莹润饱满的指尖,不施任何蔻丹的甲片清透且净亮,有着那些小娘子不能及既纯质又妩媚的风情。 谢元昶看着,眼神微微的黯,“为什么?” 他喃喃似的言声,沈南宝一霎没听太清,抬起头秀眉柔柔地一颦蹙,“什么?” 谢元昶突然地把她两肩头抓住,用力撼动,“喜欢我就这么的难么?为什么你就不能喜欢我呢?是我不够好?还是你已经有欢喜的人了?” 猝不及防的动作,骇然惨了沈南宝,她拃挣着拃挣不开,只能劝他,“谢小伯爷,为什么我不是已然讲得很清楚了?你何必……” 他却不听,一径攥紧了沈南宝,“那你又何必?试着喜欢一下我就那么难么?你也说了,我龙章凤质多的是小娘子欢喜,为何这些小娘子里没有一个你?” 他擎得那么用力,沈南宝觉得肩头都要碎成渣,化成齑粉,她哀哀地呼痛,“谢小伯爷,你冷静点……” 打断她的是利落的一阵风,像巴掌呼过来,沈南宝不由闭了眼,只听到一声闷痛,她霎时掉进一人的怀里,微涩的苏合香罩子一样的将她兜住,将她心上所有的慌乱都抚平了。 沈南宝睁开眼,慢慢侧过头,冷硬的下颌线条撞进眼里,她怔了怔,嗫嚅道:“殿帅……” 萧逸宸很快转过来眼,“还好么?没受伤吧?” 沈南宝摇了摇头,鼻尖却莫名有些酸,她忍不住地吸了吸鼻。 就是这样小小的举动,轻微的一点齉声,萧逸宸的脸色却沉了,他转过头,看向那倒在地上的谢元昶,腔调俱冷,“谢小伯爷这是吃醉了,还是想去殿前司走一遭呐?这光天化日之下都敢做起这等子事来了?” 谢元昶灰扑扑地从地上爬起,抬眼就看见自个儿心仪的姑娘被他人搂在怀里,他心生滔天的恚怒,嘴边却嗫嗫着半晌开了口,“指挥使?您怎么在这儿?” 萧逸宸笑了笑,眼却眯成了缝,“怎么?你父亲当了肃王的走狗,你也鸡犬升天的目中无我了?是轮到你来问我话么?” 这话简直如千钧砸下来。 谢元昶冷不丁一激灵,忙忙俯首道:“指挥使,我不是这个意思。” 萧逸宸哦了声,“不是这个意思,那你怎么不回我的话?” 拖长的声调像铡刀缓慢的落下,谢元昶忍不住觳觫起来,他老早就在家里听父亲说过萧逸宸,那些关于萧逸宸的可怖事迹,五花八门的手段,每一次谈起,就能在眼前展现出一场鲜血淋漓的厮杀。 所以父亲一径督告了他,但凡遇见萧逸宸,能躲且躲,不能躲那便恭敬。 谢元昶想罢,愈发俯低了身子,矮下来的视线触碰到沈南宝那双鞋,不知是想起先前的那番举止,还是因现下这等的窘迫,反正耳根子一霎滚烫了起来。 他闭上眸,沉声道:“回殿帅的话,我……” 在自己欢喜的人面前跌份,大抵是所有男子最不愿发生的事。 沈南宝有些不忍见的,唤了一声殿帅。 萧逸宸眉心蹙了起来,沉沉的眼眸抬起来,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她。 沈南宝有些不自适地蠕了蠕唇,“殿帅您误会了,我和谢小伯爷就是不小心撞着了。” 撞着。 打量他瞎么? 谢元昶那两只手跟嵌在她身上似的,要不是他跟着她出来,现在还不知道是怎样的局面呢! 她可倒好,一点没感激他,反倒替谢元昶说话。 怎么的,人都还没嫁进来,胳膊肘就开始往外拐了? 萧逸宸气不过,拢着她的手紧了紧。 沈南宝自然感受到了,可是刚刚那话说出来亏心,她不敢妄动,只能沉默的站在那里,垂头耷脑的,像个做了错事的小孩。 萧逸宸那抿紧的唇一下松弛了,他叹了口气,“既这么倒是我草木皆兵了,谢小伯爷快请起罢,别妨不得叫旁人看见,还误以为这里兹了事,闹到前厅吵嚷了新人倒不甚好了。” 谢元昶这时方从地上颤巍巍爬起,看着萧逸宸还将沈南宝揽着,仿佛被魇住了,枯站在那儿,还是萧逸宸出声惊醒了他,“谢小伯爷,我和你说话呢!” 谢元昶此刻脑子跟打入了碗里的鸡蛋,被筷子搅成了一团,他拱着拳,视线在他们两人之间来回穿梭,终于道:“萧指挥使和五妹妹认识?” 五妹妹三个字针一样刺进萧逸宸的耳朵里,他紧了紧手,哂了声,“我先前还想呢,谢小伯爷怎么瘦了,而今是知道了,是管得太多,累的。” 他看谢元昶张了张嘴还想说话,径直一摆手,大刀阔斧式的收刹道:“谢小伯爷还是快点回席间里去罢,别出来得太久,叫伯爵夫人捏心呐!” 谢元昶蓦地脸烧起来,也不再说什么了,拱了手就告退。 那匆匆的模样,看得沈南宝入了神,直到肩头传来一阵疼,她才回醒过来,蹙着眉瞪着始作俑者,“你掐我干嘛!” 萧逸宸哼了声,“不掐你,你眼珠子都快掉人谢小伯爷身上了,既这么你怎么不跟着人去呐。” 瞧瞧这话。 什么眼珠子,什么掉人身上去了。 她在他心里就是这样的人么? 亏她刚刚还以为他多体人意呢! 都晓得问她怎么样,结果这人就跟唱戏的一样,台上说得好听,台下卸了粉墨就现了原形,专刺怎么捅人肺管子怎么说! 沈南宝吊起嘴角,道可不是,“殿帅不就是觉得我这眼珠子跟死鱼眼一样么,不往人身上扎哪能显示得出来这样儿呢。” 萧逸宸觉得她这话说得奇奇怪怪,“我什么时候觉得你这眼珠子跟死鱼眼了,我明明就是气不过你看别人都不看我。” 最后一句,直白得叫沈南宝心瞬时如擂鼓,脸都红了,头忍不住地往下垂。 萧逸宸也后知后觉自己说了什么话,心跟打了场仗,现在还兵荒马乱得很,他咳唾着,鹄立在那儿,一会儿觉得衣裳皱了捵捵衣裳,一会儿又觉得领褖紧了松松领褖,无穷细小的事都被他挖掘出来了必须做的理由,势必当下忙碌起来,这样不至于两两相看唯余尴尬。 沈南宝呢,手指捻着衣衽的一角来绞,绞成一股麻绳不够,还要将它一圈圈地缠上指尖,勒得指头全又青又白的变换。 可这样到底不是个办法,虽说众人都在前厅聚着戏谑新人,但指不定等会儿子就过来闹洞房了,思及不必要的麻烦,沈南宝主动开了口,“殿帅,我就是……觉得谢小伯爷可怜。” 萧逸宸皱了皱眉,“可怜?他有什么好可怜的?” 对于萧逸宸来说,要甩掉谢元昶这起子狗皮膏药似的麻烦,就得用这样的法子,一击即破他做为男人的自尊心,这样,以后别说来找她了,就是想起她都一阵的头痛。 但她却说可怜他。 难不成她欢喜谢元昶这么巴着他? 还是说她心里是对谢元昶有点点欢喜的? 不是俗话说的么,女子对男子最初的欢喜就是从同情开始的。 萧逸宸一瞬间凛了神,想喝她一句,又想起先前自己掉脸子的那些事,忙嘬了嘴,细声道:“人家多的是小娘子可怜呢,你还不如可怜可怜我,我一个都没有。” 沈南宝窒了一下,瞠目看着眼前的萧逸宸。 也不是说没有见过他这副模样。 很多时候他都对自己表露小孩子才有的举动。 但那些时候大家都没坦诚,所以作那些个锯嘴的葫芦,各不相让除了气,也没咂出其他的况味。 今个儿这事,虽说来得奇奇怪怪,但沈南宝还是品味出一点人呷醋的味道。 她捏了鼻子,用另一只得空的手在半空扇了扇,“好酸。” 蹬鼻子上脸说得就是她吧。 他还气呢! 她竟然在那里嘲笑起自己了。 萧逸宸虽然心里发虚,也把她小没心肝的骂了个几百遍,面上却还是那副持重倨傲的模样,甚至还坦然地嗅了嗅,“我怎么没闻到!五姑娘你别打岔,我跟你说呢,你可怜那个谢小伯爷做什么?人家梳拢比那个陈小侯爷还多呢,你还怕没人可怜他么!” 说曹操曹操就到,一壁儿传来轻微的一哂,“殿帅倒是念念不忘我,害怕我备水旱得闲,不止打发了那些梳拢来,甚至还时时刻刻将我挂在嘴边呐。” 第一百四十五章打头疾风 拉长的声调,筝一样弹在沈南宝心上,她像绷紧了的弦,板着身子回头。 廊外延伸出的小径那头,丛丛灌木堆砌的拐角,陈方彦站在那儿。 无数的余晖从间隙里穿过,错落洒在他的身上、脸上,照得他像块烧坏的瓷胎,斑斑驳驳,又映衬得那两只眼黑洞洞,窟窿似的,沈南宝只需要一眼就能惊心动魄。 她忙忙垂下眼帘,手捏紧衣衽,薄而脆的指尖一霎没了血色。 萧逸宸有一双鹰隼的锐眼,可以清楚地瞧见沈南宝这些小举动,他轻眯了眯眼,却没什么动容地转过身,朝一步一步向他们走来的陈方彦笑,“陈大人这话说得,我这不是想着陈大人一直忙碌着旱魃一事过于操劳了,所以想替官家体恤一下。” 余光撞入沈南宝投来的惊愕目光。 萧逸宸微捺了嘴角,虽不明白为什么对于陈方彦,她每次都会这么反常,但他还是附在她的耳边解释道:“官家才下的旨,提拔他为北庭节度使兼任北庭都护。” 不过几月的光景罢了。 陈方彦就被授予节度使了么? 怪不得早先同萧逸宸说话还那么恭敬,方才却恁般的轻慢。 沈南宝暗暗惊讶,按捺了内心那点慌乱,顺势交叠双手纳福,“陈大人。” 这话刚撂出来,陈方彦刚刚走到廊下,衣摆繁复的云气纹,水浪一样起伏在沈南宝的眼际。 前世的回忆也随之漫上来,漫到胸口,呼吸都开始费劲了。 袖襕下的手虚虚拢起,她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视线,就听到陈方彦一声,“起来罢,五姑娘不必这么多礼。” 口吻熟稔得像认识了经久一般。 萧逸宸不爽,面上却没显露半点愠色,浅浅牵了唇角,“陈大人怎么到这儿来了?” 陈方彦笑了笑,“前厅酒气太重,熏得我头昏脑涨的,就想出来走走,透一透风,没想在这处碰到了殿帅和五姑娘……” 他这一提,视线凉凉一划,划到正起身的沈南宝脸上。 沈南宝恍若针扎般的冷不丁打了个激灵。 萧逸宸自然看见了,蹙了眉,手轻轻地,轻轻地搭在了她的手背上,羽毛一样的掠进沈南宝心里。 她惶惶然抬起眸看他。 他正好在笑,嘴角寥寥的笑纹,像画师手里淡淡几笔描绘的诗意山水,他无声地道:“我在。” 沈南宝怔了怔,很快鼻发酸了起来。 是啊。 有他在。 谁都欺负不了她。 就是陈方彦都不能害他。 她有什么好怕的呢。 可她好面子,也怕他得意,所以按捺住了哭,朝他支过去了一笑。 虽然这样的笑又僵又硬,甚至还破坏了她漂亮的脸盘子,但那双楚楚秋眸里透出的依赖目光,却看得萧逸宸很受用,于是也都不计较那些瑕疵了,同样的朝她回了个笑。 两人旁若无人的交流,看得陈方彦径直黑了脸,他嗽了声打断了他们,“殿帅和五姑娘看起来交情颇深。” 本以为萧逸宸说几句就搪塞过去。 没想他却点了点头,唇角扬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我还以为陈大人早就知道了。” 沈南宝完全料到他竟然这么说,一时间怔在了那儿。 同样怔住的还有陈方彦,甚至愕着一双眼看向沈南宝,企图听到她的否认。 可惜萧逸宸咳唾着脚尖往前一迈,就轻而易举地把沈南宝挡在了身后,还笑了下,这一笑,笑得风光霁月,“上次乞巧节,陈大人不是已然瞧得清清楚楚了?” 陈方彦眼神暗了暗,很快牵唇笑了,“殿帅这么说倒提醒了我。” 他说着转了眸,越过萧逸宸就问沈南宝,“五姑娘,你的鼻痔好了吗?” 说起这个事,萧逸宸就想起那个晚上他们站一起的景象,他扯了扯嘴角,不等沈南宝答便道:“不劳陈大人挂怀了,我已经找茅疾医讨到了药方,五姑娘遵照嘱咐服用,不出月余就能缓解。” 沈南宝微震了下身子,悄悄抬起头看向萧逸宸。 如高山一样宽阔的背,描金的领褖延展处一小节净白肉皮的脖颈,就着廊外的余晖,跟琉璃勾了一圈金边似的,惶惶的,直耀进她的心。 她来不及感慨,那厢陈方彦低语了一句,“茅疾医?” 沈南宝太清楚他要说的是什么。 前世他替她找这鼻痔的偏方,中途就辗转过茅疾医的,不过茅疾医侍奉的不是那些贵主儿就是官家,用药向来不敢刨开了腔撂胆子的开。 沈南宝也因而吃了许久,总是反反复复,没能治愈。 所以这当下陈方彦自然有了底气,笑着说:“殿帅焉知茅疾医的药就一定能药到病除?反正多一药方也是多一个治五姑娘鼻痔的办法不是?何况这药是给五姑娘的,殿帅……这么的替五姑娘作主,怕是有人不通情理了。” 沈南宝看到萧逸宸脸色沉了下来,赶忙上前了一步,朝陈方彦作了礼,“多谢陈大人了,虽然多一药方也多一个办法,但是药三分毒,到底不能太滥用了,还是得精细的打算,我信得过殿帅,也自是愿意用他与我的药。” 后话没说出来。 但谁都听得出来。 信得过萧逸宸,所以就信不过陈方彦了? 萧逸宸的药是良药,陈方彦的药就成了毒药? 陈方彦大抵被这话气的,所以一张脸沉沉如水。 反观萧逸宸嘴角快要咧到耳根子去了。 真好,真好。 五姑娘而今总算在外人面前向着他了。 是不是可以说,五姑娘更加欢喜他了? 沈南宝这句话一鼓作气的说,带着点虎勇,所以说完之后,又后知后觉地忐忑起来,垂下眼帘,眼观鼻鼻观心地静待他的答复。 陈方彦能怎么说呢? 到底是人家的身体,人家的嘴,人家想不想,要不要喝,他难不成还能撅着人的嘴灌么? 不过…… 他看了眼一旁洋洋自得的萧逸宸,哂了声,“我记得殿帅的父亲和五姑娘的父亲是故友?” 这话带着深意,听得萧逸宸心头阵阵骤跳。 沈南宝却仰脸看向了外头。 就这么几句来回话的功夫,昼夜交替,天色拢起了稀薄的蓝,像沉入了深海,涌动着未名的光,渐渐地,那光愈近了,沈南宝微睐了眼,这才发现原来是负责掌灯的下人,挑着灯笼,踩在那杳杳拳头大小的一团光里,埋头过来了。 沈南宝一惊,很快反应了过来,朝两人屈了屈膝,“殿帅,陈大人,我出来甚久了,该回去了。” 她说完,也不等二人言声,垂着眸择了先前那路重又回去。 厅里厅外是两个世界,沈南宝从那片广阔的暗仄里一脚迈进去,辉煌的烛火、冲天的酒气,还有叫人窒息的浑浊暖意,齐齐扑过来,兜头彻脸的,像浇淋了一身糖汁子,黏糊糊,又难受得很。 那壁坐着正左顾右盼的殷老太太见到她,眉心习惯的一颦蹙,“伊姐儿呢?” 猝不及防的问题让沈南宝鹄立在那儿。 她讷讷的模样看得殷老太太眉心拢得愈发的紧了,“你没去方便?” 沈南宝咂摸不出殷老太太的意思,但现下若是如实告知,萧逸宸他们倒还好,就是怕谢小伯爷又被提溜出来,到时候沈南伊、容淇漪两相一夹击,孔氏再这么一搅合,只怕都不是她翻个嘴皮子就能说得清楚的。 更何况谢小伯爷今个儿那样…… 沈南宝心里一掂量,摇了摇头,“我去了,祖母怎么这么说?” 殷老太太看她望来的那双眸,干净且透亮,不啻任何一个赤子的目光,缓透了口气,“这就怪了……伊姐儿不是去找你了?” 找她? 她和沈南伊向来针尖对麦芒的,沈南伊主动来找她,祖母难道就不觉得蹊跷? 像是品味出她的那些想法,殷老太太曼应道:“怎么说,如今这样的局面也是如你所愿了,伊姐儿从前种种不管如何,她而今都收敛了,也懂得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你就不要太惦念着从前的事不放了,毕竟人的眼睛长在前面,那就是叫我们往前看,不是么?” 她一向有一套说出来头头是道的歪理。 沈南宝不愿和她争辩,半阖了眼,只做出一副温顺聆训的模样。 殷老太太太熟悉她这貌合神离的样儿,从前或许还想着将她老死在府上,而今经历了这么多的波折,只想有多远便要打发了她多远。 可是到底是入了族谱,不好随意举动,不然到时候旁人说起,不晓得又闲叨叨出什么荒唐话来。 殷老太太正深然想着,一壁儿奔过来个下人,惨白的一张脸,慌慌张张地扯了门口随侍的一人窃窃私语了起来。 殷老太太有些不齿,调开视线,冲容淇漪唉了声,“漪姐儿,我晓得你心头不耐我拘束了你,但你瞧瞧,这没规矩的样儿,是不是掉在人眼子里埋汰得很?” 容淇漪含糊的应着,暗自却腹诽着,什么没规矩样儿?难不成沈府就有规矩了?自家的哥儿受了主母毒害,就这么轻渺渺罚一下揭过去是规矩?打碎了牙往肚子咽是规矩? 容淇漪越想越发的想笑。 可嘴刚刚提了点起来,一道人影飒沓似的奔过来,掠起一阵疾风,惊得容淇漪身后通臂巨烛,哗的一下,七零八落地碎出火光。 流光溢彩的,琳琅满目的,迎来下人如崩雷,如地裂的一句低低惊喝,“不好了,老太君,您快去瞧瞧您家大姑娘!”  第一百四十六章兵荒马乱 这话惊雷一样炸在殷老太太心窝子上,她惶惶张张地站起来,“我家伊姐儿怎么了?” “沈大姑娘她……和谢小伯爷……” 后话没说出来,但牵扯到外男,谁不能咂摸出其中的厉害性? 殷老太太亦如是,可惜到底人老了,还没吩咐各个人闭紧了嘴巴,一旁的容淇漪就高扬了声道:“你说什么?大姑娘和谢小伯爷怎么了?” 一时间,刚刚还热闹无比的大厅静若蝉闻,所有人都侧过头来,视线如梭,戳得殷老太太浑身都是窟窿眼。 殷老太太脸一霎青了。 容淇漪一点都没察觉的,拽着那下人一径的问:“你哑了么?说话!到底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一迭迭的声,跟热浪一样蓬蓬的往殷老太太脑仁里冲,冲得她耳朵嗡嗡的响,也不管顾什么了,一把捂住了容淇漪的嘴将她摁回了位子上。 这样的动静震醒了那下人,她也不踯躅了,只低低地道:“老太太,您快跟小的来。” 这时天已尽暗了。 毛毛的黄月亮挂在黑咕隆咚的天上,像浸泡在水里发烂的饼,溢散出疏疏落落、晦涩的光,将所有事物拽进了凄迷的世界里。 廊下招子一般摇晃的灯,荡下来一团团交错柔软的光,从这样的昏沉里挣脱了出来,给人指引着前进的方向。 殷老太太疾行在其中,无数看热闹的脚踪跟在她的身后,纷繁乱影的拍在墁砖上,每一步都是一个利落而响亮的吻。 沈南宝托着殷老太太的手肘,偶一侧目就能看到那因急切而溢了满额的汗。 她想起方才那下人说的话,翣了翣眼,宽慰道:“祖母,您别急,谢小伯爷是个懂分寸的,怕是两人闹了龃龉也说不定。” 这话说得漫不经心的,都经不起推敲。 谢元昶说得好听点是贵公子,是满腹经纶的小官人,说得不好听,那就是带了把的爷儿们,放浪形骸的事迹简直数不甚数,能差这一点花前柳下? 但人都是这样,不见棺材不掉泪,总是临到最后一刻,天塌地陷之前还都保存的希望。 所以殷老太太听了沈南宝这么一说,真宽了点怀,甚至还觉得到底如何,还是得到了才知道真章。 随着下人转过夹道,就看到一处拢紧了隔扇的房屋,沈南宝抬起头,下人惶急又局促的脸从她眼前一闪而过,冲着殷老太太就是一个屈膝。 “老太君,您……自个儿进去瞧罢。” 殷老太太脸色一变,蹒跚地推门进去,室内乌漆嘛黑的一片,只能隐隐听见窸窣的声。 好在这样的困境没有太久,那容淇漪怒气冲冲地提着灯笼走进来,“我倒是要看看,到底发生了……” 她还没说完,手上串来串去的灯笼一霎照亮了角落里的两人,宽大的袍子盖在他们身上,只露出坦诚的胸膛,还有那交缠在一块的两双腿。 容淇漪愕然了好久,滔天的怒意鼓胀在胸口,撕心裂肺的尖叫从嗓子里蹿出来,“沈南……” 殷老太太这次是眼疾手快,一霎把她的后话捂进了嘴里。 殷老太太这时脑子也一团乱麻,但她明白这事不能声张,不能宣扬,要是传出去,她家嫡出的姐儿,她家的名声就完了! 殷老太太恶狠狠地低啐,“你还嫌闹得不够大么!你是不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伊姐儿和谢小伯爷行了周公之礼,让他们顺理成章的拜堂,结为夫妇,这样你就遂心了满意了?” 容淇漪打了寒战,惊在那儿,慢慢的,慢慢的,从眼眶里溢出了泪。 殷老太太嫌弃濡湿了自个儿的手,一霎放开了,呜咽声小溪潺潺地蔓延开。 就站在门口的沈南宝听得清清楚楚,她望了一下身后引颈探望的众人,默了默,终是压低了声向里问道:“祖母,我去打发了他们。” 早该走的。 在他们跟来的时候,早该让他们走的。 可是那时容淇漪说得那么的大声,但凡坐在周边的谁听不见,她当时就是要拦也拦不住。 这些人,这些过惯锦衣玉食生活的人,人生太顺坦了,所以就喜欢从旁人的曲折故事里品味出一点乐趣,为自己人生增添一点华彩。 他们哪能放过这样大好的机会。 如今这样,就是不看,也势必要传出许多风言风语。 殷老太太心力交瘁,颓唐地倚靠在胡妈妈身上,“就照你想的去做罢。” 沈南宝道是,脚尖刚刚旋了个角度,那壁半晌没动静的沈南伊仿佛如梦初醒般的,竭尽全力地尖叫起来。 所有人都始料未及,所有人都怔忪在这样划破天际的哭腔里。 然后就听见谢元昶的声音从迷迷蒙蒙过渡到万分震惊,“你……大姑娘?你怎么……这,这,我!我这是怎么?” 人群里的孔氏听到谢元昶的声音忍不住了,她突围出来,一步跃进了屋里,看到里面一塌糊涂的景象,人晃了晃。 快要栽倒的时候,从旁伸来一只手拖稳当了她。 孔氏转过头,正对上低眉顺目的沈南宝,不知想起了什么,怒不可遏地推开她,冲着那还在叫喊的沈南伊甩手就是一个巴掌。 “给我夹紧你的臭嘴!你这个破落户!” 那巴掌响亮得像是扇在殷老太太的脸上,她气血冲头,往日和蔼的面貌早已不见了,“孔夫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破落户?” 孔氏气惨了,什么八面玲珑啊,长袖善舞啊,此刻不复存在,只有狰狞的一张脸,冲着殷老太太就是一声冷哼,“不是么?你们家那些五花八门的事,谁人不掩嘴等着看你们家破人亡的笑话!” 殷老太太气了个仰倒,“孔夫人!说话得扪着良心!我们老爷才升了开国子,什么家破人亡,你别给自己积口业。” 孔氏冷笑,“老太君,这话我反回敬您,您自个儿扪心问问,您们沈家出了多少污糟事,从前的就不提了,就近来彭.夫人的那事,不就说明了一切么?这上梁不正下梁歪,什么样的娘就教出什么样的女儿!” 余光看见壁角的沈南伊抻着衣裳往自己身上遮,她忍不住地上去拽,“都和人吊膀子了,你还装什么贞洁?是打量我们各个儿眼瞎呐?还是打量我们各个脑子不灵光,今日事睡个觉,就当个梦过去了?” 沈南伊拽不过孔氏,转了个身就躲在谢元昶身后,只支出一双眼睛看着孔氏,眸里透出异常晶亮的光,“孔夫人,您这话捅我的心肝便罢了,还要不一带累了舒直的名声么?” 柔柔弱弱的一句,堵得孔氏七窍生烟,说不出一句话来。 沈南伊状若未见地,指尖轻轻地搭上谢元昶光致致的肩头,激发谢元昶一阵的颤栗。 “我和舒直分明是真心相爱的。” 孔氏被这话愕在了当场。 容淇漪却一阵风似的拔步过去,抓起沈南伊的头发就是一顿扯,“你胡说!你胡说!分明之前谢小伯爷都不带正眼看你,他怎么会喜欢你!怎么可能喜欢你!” 沈南伊吃痛,但因衣不遮体,不得不用了双手挡住胸前风光,只能承受着容淇漪的撕扯,她哀哀的叫唤,“舒直,舒直,你帮帮我。” 又朝容淇漪反驳道:“为什么不可以?若不是有他的喜欢,我能这样么……我能弃我的清白于不顾么!” 这话终于唤醒了呆若木鸡的谢元昶,他擒住了容淇漪的手将她推开,“漪姑娘你别闹了,我和……大姑娘是两情相悦的。” 这话匝地,孔氏讷讷地倒退了好几步,最后站在地心里顿足切齿,“荒唐!荒唐!” 容淇漪不可置信地摇着头,那些泪从她眶里不要命的挣脱出来,挥洒出凄凉的一串颤音,“不,不可能!谢小伯爷,你明明就不喜欢她,你分明就喜欢的沈南宝,对,你明明就是喜欢五妹妹的。” 容淇漪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霎奔到了沈南宝跟前,拽着她的胳膊撼了撼,“五妹妹,你说话,你说是这样的,你说!” 沈南宝这时万众瞩目了起来。 所有人都看向了她,那些眼神,或带着希冀,或带着嫉恨,一一扫过去,最终落在谢元昶又愧疚又难堪的脸上。 两人四目相对,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谢元昶很快的移开了。 怎么说,前一刹那还梏着人家信誓旦旦说着欢喜啊、爱啊,这后一刹那就和旁人衣不蔽体地躺在这里。 人家会怎么想? 大概会说,哦,还好啊,我没喜欢你。果然啊,我没看错,你的喜欢就是这么的虚伪。 谢元昶羞愧难当,他不明白,他怎么就糊里糊涂和沈南伊躺在一起了。 可是不明白归不明白,这是好友的姐姐,也是清白的人家,他不能像对待那些个梳拢,提了裤子就翻脸不认。 但是认下来,他和五妹妹就真的没可能了。 无数的情绪在谢元昶心里酝酿,跟大杂烩似的,翻炒出数不尽的滋味。 谢元昶嘴翕了翕。  第一百四十七章另眼相看 可是开了口,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或者说,他能说什么? 他都承认他和沈南伊是两情相悦了。 沈南伊揪着衣裳在一旁将谢元昶这些举动看得清清楚楚,她切齿着,转过头恨眼看向沈南宝,“五妹妹,我知道你喜欢谢小伯爷,你嫉妒他喜欢我,但这些都没用,我和谢小伯爷是真心相爱的。” 这话就是殷老太太都听不下去了,低啐道:“你闭嘴罢!你也疯了么!” 多少次了,都是因为沈南伊的这张嘴败的! 所以人啊,必须得弥补了自己的短处,不然迟早都要在这上栽跟头。 这话刚落下,传进来一连串的脚步声,侧目一看,是喝了几两小酒的沈莳匆匆赶了进来。 看着眼前污糟遭的一切,他像被兜头打了一棒,怔在那儿,半晌才大喘气地道:“竖子,竖子!他们说你……我都还不信!原来真的……” 他狠跺了脚,“休妻,我要休妻!” 殷老太太脑仁快要炸了,她特特儿叫了胡妈妈去让他过来,原以为来了到底是主君,到底是个能商量的人,没想人过来是过来了,没什么用就算了,反而跟一棒子捅进来,恨不得把这摊污水搅得更浑浊。 转过眼,沈南伊一副脸皮都不要的姿态歪在谢元昶身上,殷老太太生出了一股无力的绝望来,她哀哀地拍起大腿,“罢了!罢了!我不管了!” 孔氏巴不得她不管,这样到时候任她一张嘴乱说,她笑出了声,“老太君,你还是别管了,就让你家老爷休了大娘子,把这小的顺带也扔出去,这样你们沈府还是清清白白的簪缨世家。” 轻悠悠的一句话带着深意。 殷老太太气得嗓子眼都堵得慌,“孔夫人是想等着我们将人扫地出门,你也顺理成章赖过这事了罢。” 被人戳中了心思,孔氏没一点尴尬,反而站在那儿轻勾着嘴角。 那嘴角一点弧度刺痛了沈南伊的眼睛,她哀哀地抓住谢元昶的胳膊哭泣连天,“舒直,你不要我……我就一头撞死在这里……” “大姑娘,你……” “你撞啊,撞死在这儿!” 孔氏一口截断了谢元昶的话,那指着沈南伊的食指恨不得在她身上戳得全是眼,“我跟你撂明白了罢!我们谢家绝不可能要你们大姑娘这样不检点的女子!就是你撞死在这里,我都不可能让你入了谢府的灵堂!” 自己好不容易拉扯大的儿子,那么令人骄傲,如今被她这么横插一杠的搅和,要他儿子在京圈里怎么立足! 这话跟石头一样砸向沈南伊,耳边还是沈莳一声又一声的休妻。 沈南伊大抵从来没有这般过,所以受不住了,晕了过去,软耙耙的倒在谢元昶的怀里。 谢元昶惊得六神无主,一口一句大姑娘,‘你怎么了’‘你醒醒’。 容淇漪见状哆哆嗦嗦地指着她,恨不得她当场堕地狱里去,“沈南伊你还装什么装,装这么像,你怎么不登场去唱戏啊!” 狭小一室跟煮开的沸水般的又热又闹,大家鸡一嘴鸭一舌,恨不得上房揭瓦。 唯有沈南宝清冷冷地站在那里,像是盛夏炎热干枯的世界涌出来的清泉,连带着她的嗓音都有镇定人心的力量。 “祖母,这里不是说话的地儿,先让他们穿了衣服,打发了那些人再说罢。” 所有人都醒悟了过来。 所有人都反应了过来。 现在哪里是扯这些鸡零狗碎的时候,要紧的是先出去。 再处理该处理的事。 譬如这俩人后续怎么办,又譬如如何揭过这事。 但对外头那片乌泱泱的人精些来说,心里都有杆秤,站在外头,听着顺风出来的只言片语,都猜得七七八八了。 所以已经有人掩嘴囫囵笑地扬声道:“这是比人新人都还要猴急呐,也不择地界了,以天为被以地为席……” “可是得恭喜孔夫人了,贺喜殷老太太了。” 被提及的两个人脸色苦得跟癞瓜一样,但能怎么办呢,还不是得收拾好心情,让俩当事人穿整好衣裳,不然擎等着那些人进来看笑话么? 想是这么想,但人的心是没有边际的,你摸不准它到底揣测了什么。 在所有人都想息事宁人的时候,本是昏睡着的沈南伊却不依了,她猛地从谢元昶怀里挣起来,情愿露胳膊露腿也要拽住谢元昶的手。 “舒直,我对你的心,日月可照,苍天可鉴,他们都不同意我们在一起,所以我这么豁出去了,你呢?” 这么没脸没皮的样儿,气得容淇漪浑身都在颤抖,恨声啐道:“好一个睁眼说瞎话,你自个儿不要脸想下水,别拉着人谢小伯爷!” 沈南宝这个唯一一个清醒的人,这时就显示出作用来了,她招呼着胡妈妈还有其他下人,拿干净衣裳的拿干净衣裳,打发人的打发人,在听到沈南伊这句话时,甩手就是一个巴掌。 沈南伊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打我?你竟然打我!” 沈南伊转过头,看看殷老太太,又看看沈莳,“祖母,爹爹,沈南宝她打我!” “你闭嘴!我这是替爹爹和祖母教训你!” 沈南宝喝住了她。 其实沈南宝并不介意沈南伊身败名裂,但是容淇漪说得没错,沈南伊这样,不止毁了她还毁了谢小伯爷。 沈南宝不喜欢谢小伯爷,也因谢小伯爷遭了不少的罪,但无可避免,他曾经真真正正地给予了她一颗诚挚的心,也曾真心实意地为她的困境苦恼过,抱悔过,所以她不愿见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就这样被沈南伊带累,就这样再也见不到那样明媚的笑容。 沈南宝盯住沈南伊的恨眼,清凌凌的秋眸里映着千万崩雷,“或者,你情愿就这样叫外面的人进来看你,如果你情愿,那我们就都不管了,如你的愿,找了锣鼓来敲来打,昭告天下,让他们知道沈府出了个破鞋!这辈子我和二姐姐就在家里和你一起长伴青灯古佛!” 沈南伊本想反驳,这事撂出去哪能就这么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这个血亏的,必定是得让谢府娶了她。 可是对上她的眼,看着她那无惧的面貌,沈南伊突然就害怕了。 万一呢。 万一她真这么做呢? 她本来就恨极了母亲和自己。 她定定是巴不得这样,所以才说出这样的话呛自己,让自己头脑发热的破罐子破摔下去。 沈南伊想罢,锯嘴葫芦似的坐在那儿。 沉默的样子让所有人都用另一副眼色看着沈南宝。 沈南宝却不在意这些视线,转过身继续吩咐起下人。 一套流程下来,那从容的举止,端稳的神态,还有把俱细琐碎一一妥善好的能力,都把孔氏看得一愣一愣的。 坐在回家的轿子上,孔氏甚至都还叹了一句,“早知道这样,当初还不如应了你的话,给那个五姑娘定亲。” 她对上儿子惊讶的眼神,看着他一霎又寞寞地垂下头,忍不住眼里溢出了泪。 都说娶妻娶贤,可是对孔氏来说,娶个聪明夫人那才利在千秋,但要是娶个蠢的,也不过就是身心劳累点,在官场把臂周旋后,回家再治理宅事罢了。 最怕的就是娶那个又笨又坏的,那是会拉着全亲族的人一起下水! 沈南伊就是这又蠢又坏的。 她绝不可能让沈南伊这种人进门污糟了他们谢府的门楣! 当然了,这些个后话沈南宝一概不知,她只知道一群人回到府上,又是乌泱泱、闹哄哄的一片。 沈莳在那里一壁儿扬声让下人取纸笔要写休书,一壁儿吩咐下人打点彭氏的行囊隔日就要扔回彭府去。 容氏按照惯例坐在位置上擦眼抹泪,这次她哭得真情实感,不是为沈南伊日后天塌地陷的人生,是害怕自个儿姐儿被这事带累的,说好的亲事就这么没了。 殷老太太呢,像老了十几岁,剩个壳地坐在那里,眊眊的张一双眼木讷地看着底下跪着的、直顾抽泣的沈南伊。 沈南宝见状,接过风月递来的茶推到殷老太太手边,“祖母,喝口茶罢。” 软糯的声音,抬起眼正对上沈南宝那温腻的笑容,一如当初,她捧着平安结走到自己跟前,盈盈说的那句,“祖母,我是来讨乖的。” 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 就是从她回来开始。 这个沈府再也不是她印象当中的沈府了。 主母也不是她印象当众那个端稳的样子了,就是这些姐儿,也各个都没了心肝!成日算计过来算计过去。 自己当初就不该让沈南宝回来! 沈南宝就是个灾星! 想到这里,殷老太太狠狠一推,打翻了茶。 ‘咣’的一声,七零八碎,迸出无数碎瓷,尖锐地从众人眼前划过。 沈南宝还好,到底经历过这样的事,所以应对起来还算是从容,不过瞠了下目,便瞬间沉寂了。 但沈莳却因这个动静吓惨了,刚刚还那么豪言壮语呢,现在不吭声了,跟淋了雨的鸡崽伫立在那儿,容氏也惴惴地张一双泪眼望着殷老太太。  第一百四十八章骑马找马 殷老太太看着这群人笑,“闹啊!怎么不闹了?快闹个痛快,叫人把门都给我敞开了,让外头的人都把我们这些破烂事听个清清楚楚,这样才不枉费了你们扯着嗓子嚎的力气!” 沈莳嗫嚅着,“母亲……我就是气……” 殷老太太哦了声,“那你尽管撒啊,撒得到时候家破人亡了,被人戳脊梁骨了,你就乐意了!” 沈莳这下说不出话来了,埋着头搓起手指。 殷老太太从位子上站起来,走下脚踏,一步一步迈到沈莳的跟前,“养不教父之过,你自个儿都不想想你自己也有错么?” 她看着沈莳一脸不服气的样,和沈南伊如出一撤的模样,突然发现这一切都是有迹可循,不是沈南伊,不是彭氏,也不是沈南宝,是她亲手抚养大的这个儿子的过错。 是她的过错。 殷老太太蓦然地悲从心来,狠狠拍了自己一巴掌。 那么狠那么响亮,吓得所有人都惊骇了,“母亲!” 沈莳要来扶她,被她一把推开了,“我不用你扶,我哪受得起你扶我啊。” 沈莳被这话急得脸红,不管不顾地去搀住殷老太太,“母亲,您别这样,您有不满就和儿子说,这样赌气,折儿子的寿都还好,就是得气坏了您的身子。” 容氏也上来托住殷老太太另一壁的胳膊,“可不是,母亲,您别这样,您这样我们心里难受。” 说着,擎了锦帕拭起泪来。 殷老太太不吃她这一套,早年老太爷还年轻时,家里有几房妾室,她那时是从高门嫁过来的贵女,是老太爷八抬大轿的正妻自然包揽家中俱细,也因而造就那几房妾室一径使小心眼,小动作,使劲了办法要分担一点中馈。 殷老太太看这些看得多了,自然也看得明白容氏心里头那点小九九,如今主母被除,她这个良妾自然就有机会往上爬,做这个续弦,而今当然要事事都要讨乖。 不过,良妾做正妻,说出去都嫌埋汰。 从前彭氏在时,殷老太太留她权衡,如今彭氏不在,她……也没必要好脸子对待。 殷老太太抽开手,目光只管看着沈莳,“你打算怎么办?” 其实沈莳想得很简单,休妻。 把彭氏扔出去,这样沈府所有的屈辱,所有的不堪,都能够被洗清,他朝视时和同侪斡旋时也不会再觉得颜面无光。 可是而今母亲这么赤.裸裸的问,沈莳反而踯躅了起来,他眉眼打起官司,半晌才开了口:“母亲,您觉得该如何?” 殷老太太哂了声,在沈莳渐渐低头下去的动作里道:“如今伊姐儿已经这样,别家都是不会要的了,只能让伯爵府收了她,一个下堂妇的女儿,你觉得人家会要么?” 沈莳怔了怔,窒在了那儿,容氏却讪讪地扯了嘴角,“可是,母亲,夫人做的那事早就沸反盈天,也传到了萧指挥使耳朵里,要是不处置的话,只怕旁人会构訾我们家风不正。” 正在那儿兀自絮絮念的沈南伊猛地抬起了头,“家风不正?我瞧你才是心术不正罢,你是不是指着爹爹休了我母亲,你好做这个主母?” 容氏被戳中了心思,神情有一丝的不自然,但到底装了这么多年的样,很快就回复了过来,“做主母那是得老爷定、老太太定,不该是我想就能定的。” 殷老太太点点头,“你说的对,这事得是我们来定,不是你说风就是雨的。” 看着容氏僵下来的脸色,视线一划,划到沈南伊身上,眉心狠狠一蹙,“你现在真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做了这样臊脸的事你还敢这么说话?你是打量我们不敢不撂了你是不是?” 看到沈南伊眼底没有半点消减的倨傲,殷老太太气笑了,大手一揽,喝着下人,“给我把大姑娘雅到静怡轩好生看着,不许她踏出门半步。” 等人下去,再吩咐容氏准备暮夜金,自个儿明日亲自去伯爵府上求亲。 之后退出来,风月随沈南宝走在甬道里还有些感慨,“老太太真是疼爱大姑娘啊,大姑娘都这样了,她还要豁出去那张老脸去伯爵府。” 沈南宝却不以为然,“不豁出去能怎么办?沈南伊如今就跟块烂肉一样,烂死在自己嘴里和烂死别人嘴里,祖母心里还是有掂量的。” 风月愣了愣,方才怅然瞬间烟消云散,她迟迟道:“所以……老太太连罚都没罚大姑娘。” 就摆明了不管。 反正嫁出去的人泼出去的水。 老太太教训不来的,有的是别人教训,到时候人脑打出狗脑子,指不定老太太知道了还松一口气! 沈南宝这点摸得很透彻,但没料到的是翌日殷老太太回来,却捎回来这么个信。 要娶大姑娘可以,五姑娘且也得一并过来。 沈南伊尖叫起来,“凭什么!这是我和谢小伯爷的事,沈南伊她插什么足?她小娘插足我爹爹和母亲就罢了,她也要来插足我和谢小伯爷的么?” 一旁的容淇漪见沈南伊这样颇有些解气,但对于殷老太太带回来的这么个信心里酸得冒泡,连带着说话都阴阳怪气了起来。 “到底还是五姑娘有本事,某些人脸面都不要了,做起那等子下九流的事都没叫人家敞开大门接纳,五姑娘动动嘴,唬一唬谢小伯爷,人家就上赶子的要娶。” 说到末,拉长了声调作嗤。 听得沈南伊脸色又青又白,冷嗤道:“你也就只有说罢了。” 转过头,对上沈南宝琉璃樽一样的面孔,狠狠搓着牙花,“我才不要和她一起嫁进伯爵府!她这么个下贱的东西,配合我平起平坐么?我不要她去!” 殷老太太才从伯爵府上受了气,还没捋顺,这沈南伊又在她跟前撒野,声音还那么的大,吼得她耳朵都快聋了,上前就是一个巴掌,“你闭嘴!现在这个时候由得你说不就不的?我且告诉你,不是你妄想的什么平起平坐,人家说了要娶宝姐儿做这个正室,你最多就是个良妾。” 沈南伊这些时日不知被扇了多少的巴掌,但没有哪一次比这一次疼,她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我做妾?我堂堂嫡女我去做妾?沈南宝这个贱人去做正室?” 殷老太太虽然也觉得伯爵府这要求过分,可是看着沈南伊这样也是怒从心来,钻挑刺她的话来道:“是的!你做妾!你也只配做妾!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你觉得你还有半点嫡女的样么?说出去我都嫌丢人!污糟了我们沈府的门楣!” 也不等沈南伊答,殷老太太又道:“早跟你说了,打消了谢小伯爷那个念头念头!你非不听,你自己没有一点自知之明么?你不掂量掂量自己的德行?伯爵府是你想进就进的?” 一句一句,长矛似的捅在沈南伊的心窝子上,所以那么的疼,疼得浑身发抖,指着沈南宝的那只手也在抖,颤颤巍巍的,就跟她断断续续掉下来的泪珠一样。 “不是我想进就能进了,但就是她想进就能进的,我还比不上她,她有什么好的,为什么一个二个都巴着她!谢小伯爷是,陈小侯爷也是……不,我不愿意,我不要给她做小!她凭什么!祖母我求求您,我不要……您知道我的……” 殷老太太诧异沈南伊口中的陈小侯爷,但现在不是细究这个时候,她撒开沈南伊的桎梏,“现在是你愿意不愿意,肯不肯的时候么?” 沈南伊一怔,哭声都停了。 殷老太太半阖的眼里透出幽幽的光,“你不要来求我,你现在最要求的就是宝姐儿,只要她同意,你就嫁得出去,她不同意,你这辈子就在府上后院点香烧烛的凑活罢!” 沈南伊仿佛被兜头打了一棒,一霎颓在了地上,眼底的光也如一盆凉水泼过来,浇得一点光都没了。 殷老太太不忍见的,撇开眼看向坐在那儿兀自沉默的沈南宝,“宝姐儿,你呢?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 伯爵府这么做,就是扇他们的巴掌。 上一次就被扇了脸。 这一次难不成真真转个脸,让他们伯爵再扇另一边么? 沈南宝笑了,一字一句地道:“祖母,我还没及笄呢。” 又是这样的话。 可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便说明了一切。 缓过神的沈南伊听到这话,脸瞬间扭曲了起来,她指着沈南宝的鼻子破口大骂,“沈南宝怎么这么恶毒,你就这么想看着我当老姑娘,受别人的笑话么?” 殷老太太在沈南伊尖声里叹口了气,“宝姐儿,这事呢虽说的确臊脸子,可是你且得好好想想,依照你这样的身世,能嫁到伯爵府还做正妻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何况谢小伯爷又是那么龙章凤质的一人物,他还是真心欢喜的你,你嫁过去他势必会好生疼爱你的。” 沈南宝心里凉得厉害。 欢喜? 欢喜能拿这样的事来恶心她么? 沈南宝敢笃定,伯爵府能撂出这样的话,其中必定有谢元昶的鼓动,不然孔氏那样的人怎么可能提出这样的要求。 从前沈南宝或许会感慨谢小伯爷的少年纯质。 但如今看来,这哪是少年纯质,不过是求而不得的疯狂执念罢了。 亏她昨个儿还替他说话,早知道就冷眼旁观,叫众人撺掇着让他和沈南伊身败名裂才好! 沈南宝拳头攥得紧紧的,看向殷老太太的那双眼却愈发如死水一样无波无澜,“祖母,不是你说的吗?我配不上开国伯爵府。”  第一百四十九章叹为观止 殷老太太窒了口。 沈南伊却愤愤起身,“祖母的确有这么说,但你有这么听么?还不是私下和谢小伯爷眉来眼去的!” 沈南宝倒很反常地点了头,“那既照你说的,我和谢小伯爷私下有‘交情’,那你今个儿这事是在做什么呢?你和谢小伯爷不是两情相悦么?” 沈南伊僵了脸色,深红的眼盯着沈南宝,顷刻从齿缝里挤出一句,“沈南宝你少说这些话,其实你就是见不得我好,你嫉妒我和谢小伯爷好了。” 和这样自欺欺人的说话,再站得住脚跟的理由都会被反驳,所以何必再费这些口舌。 沈南宝因而住了口,嘴角一点的弧度却生生刺痛了沈南伊,她尖叫着,跟布帛划裂的声一样。 “你怎么不说话?是被我戳破了无话可说了罢!” 她还在那儿吵,在那儿闹。 沈南宝却不耐烦了,站起身朝殷老太太屈了膝,“祖母,我想起我尚有家规要抄,便先退下去了。” 还是照旧的那样,恭恭敬敬,挑不出半点错处。 殷老太太沉了眼,“这事不急,过阵子等谢府请了官媒登门,再看看你怎么想的罢。” 说得很委婉,谁听不出来殷老太太言辞里的偏颇。 虽说这样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但这种事就跟粪点子溅在脸上一样,她不极力撇干净,哪还有任其在脸上,恶心别人又恶心自己的做法。 沈南宝越想越不周章,挪起管来愈发有种杀气腾腾的架势。 风月瞧出沈南宝的不快,一壁儿替她伺候笔墨,一壁儿翼翼道:“姐儿,您别气,反正总归萧指挥使不会这么眼睁睁看着老太太这般的。” 提到萧逸宸总是多了点柔情,沈南宝因而舒了口气,“他是不会,从前那些事他也不曾冷眼旁观过,但我不愿让他掺和进来。” 她对上风月困惑的眼,道:“他待我着实是有心,可是感情这种事,应当是建立在平等之上,我如今陷在这样的窘境里,能解决的办法不就是他上门来提亲,到时候这么匆匆嫁过去,就是他不这么想,旁人或可不会说一句,没脸没皮。” 沈南宝浩然一叹,“没有退路的姑娘,就是那个无脚蟹,生死都由命。” 风月听得有些惘惘的,“姐儿不要这么想,小的觉得萧指挥使不是那样的人。” 人的心思是说不准的,像谢元昶,起初虽说莽撞,却也是拥有一颗少年诚挚的心去爱护她,可是如今呢?他做了什么? 沈南宝深然想着,方官突然进来道:“姐儿,三公子来了。” 风月忍不住嘟囔,“他来做什么?替谢小伯爷当说客么?这世上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想想从前的那些事,谢小伯爷害得姐儿成日遭大姑娘冷眼子、耳巴子,三公子呢,上次闭门不见害得姐儿去了那么远的金陵……” “风月。” 沈南宝不好声气地看了她眼,风月立马拍了拍自己的嘴,“小的这就去沏茶来孝敬三公子。” 沈南宝罢了笔,让风月去沏茶,自个儿迎上去。 大抵是来时匆匆,沈文倬兜头彻脸的红,一双凄凄的眼待望见了她瞬间含满了忧切,“五妹妹。” 沈南宝猜到他是因为什么,引他上了座,“三哥哥先坐,我丫鬟去沏茶了,等会喝了茶您喘匀了气再说。” 沈文倬急得直摇头,“现在是喝不成了,五妹妹,你知道么?我刚刚去了谢府,我听到谢府的吓人说好像他们就是这两日就会请官媒登门。” 他匀了口气,嗓音却更沉了,“我本来去那里是想问问舒直到底怎么回事,我原以为这其中必有隐情,或者是伯爵夫人从中作梗,可是我没想到,舒直他,他竟然说出那样的话,什么反正都这样了,得不到你的心就得到你的人。” 沈南宝浓长的睫毛轻轻一振,“反正都这样了?” 或许是太气愤了罢。 明明就是自个儿心猿意马,没刹住性惹出来的祸,却要拉着她来分担,还说出这样信誓旦旦的话。 沈文倬越想越气,往日雅量的贵公子,此刻西数起来竟有种妇人之间的锱铢必较,“他真的是太过分了,口口声声说着喜欢你,却又做出这样的事,做出这样的事罢了,竟还大言不惭的说一时糊涂,他怎么能,他太过分了!” 实在是太气了,沈文倬攥着拳头忍不住砸在小几上。 重重的一声闷响,换来的却是沈南宝轻轻的一声恩,甚至还抿着嘴弯出一点梨涡。 这样闲适从容的样儿看得沈文倬怔住了,他讷讷的,半晌,眉心狠狠蹙起,“五妹妹,你就不着急不生气么?还是说真就如大姐姐说的那样,这是你情愿的?” 打断他的是一脚迈进来的风月。 “三公子!” 风月托着茶,圆圆的眼睛里蕴着涛涛的怒意,“我们不求您帮着什么忙,但也求求您别人云亦云也跟着埋汰姐儿!拿话刀子捅她!” 沈文倬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有多么口不择言,他缓缓松了拳,“五妹妹……我……” 风月才不听他说这些,气笃笃地将漆铜托盘往案上一摞,便放盏添茶。 清透的水流从壶嘴泄出来,一如沈南宝的嗓音,清嘉的、温润的从沈文倬耳边一闪而过,“三哥哥,先喝口茶罢。” 风月也在旁拉长了声调道:“是呀,三公子先喝口茶罢,润好了嗓子,这接下来的话才不打顿呐。” 一通话阴阳怪气,一径让沈文倬红了脸,他很快抱了拳朝沈南宝作揖,“五妹妹,对不住,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着急。” 沈南宝忙忙扶起他,“我知道三哥哥是担心。” 看到他那双眼像施入了朱砂,渐渐红起来,沈南宝笑了笑,“说起来,三哥哥这样说话,我还挺高兴的?” “高兴?” 沈文倬讷讷看着她,她笑得那么恬淡,就和那春光一样,能消融心头上的那些坚冰。 沈南宝点了点头,“因这是三哥哥在意我的表现,如果三哥哥不在意,不把我当回事,怎么可能这么气这么急呢?” 在意? 沈文倬苦笑。 他的确是在意,在意的很。 但这样的在意是生在阴仄地、见不得天光的在意,是说出来只能被冠以‘长辈关心’‘长辈爱护’名头的在意。 他甚至羡慕,甚至嫉妒他的好友,即便他得不到五妹妹的心,但他可以堂而皇之的说情,说念。 而他不能。 他只能远远观望着。 努力把这样的感情按捺在内心深处。 沈文倬寞寞垂下眼,哂笑道:“我也只能干着急罢了,什么都做不成。” 越说越艰涩起来,他胡乱用手擦了一把脸,将愧疚、后悔都揉成七零八碎的一团,“甚至,要不是我当初带你去靖水楼,你就不必认识舒直,也不必走到如今这样的困境。” 沈南宝听了这话,笑着将茶捧到沈文倬的跟前,“三哥哥,你别这么说,你也不知道会这样,更何况,就是你不带我去靖水楼,焉知我不会因为其他事和他见面。” 谁能预料到后事? 就是她重生回来不也遭遇了那么多此起彼伏的惊险。 所以人啊,在困厄时要紧的不是重头再来的逃避与哭泣,而是勇往直前的机智与决心。 这样,就算再困难,那也会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沈文倬钦佩于她的从容,可还是忍不住担心,“我还是去和祖母说一说罢。” 沈南宝摇了摇头,“祖母那样说一不二的性子,是三哥哥您说了就能成的么?何况,祖母还有爹爹而今那么极力地想撇清他们,为沈家正名,哪里还会在意我的死活?” 她说这话的时候,嗓音依然是淡的,仿佛早已习惯了。 可是在沈文倬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怎么能?五妹妹,你也是祖母的亲孙女,你也是爹爹亲子,他们怎么能弃骨血于不顾?” 回答他的是沈南宝望过来的笑眼,瑟瑟秋光从漏花窗照进来,落在她嘴角提起来的那点弧度,那么明亮,那么刺眼,看得沈文倬脑袋都嗡嗡的一阵响。 他突然想起寒食散,突然想起祖母和爹爹当着他的面如何恶惩的那两个丫鬟,又如何一笔带过了彭氏。 他突然有些理解了。 却又突然陷入更深的疑网里。 但这样的话,沈南宝不会再说,沈家的虚伪以及麻木,前世她已经尝尽了,这辈子她连提都不想提,只是送走了沈文倬,沈南宝站在廊下,喃喃道:“这是为什么呢?” 她明白人都是有自私的那一面,再是至亲的都会权衡利弊。 所以爹爹才会这样斩钉截铁地要休了彭氏,所以祖母才会这样迫不及待地要送走沈南伊。 可是她呢? 她做错了什么? 要这么冷漠,更甚是无情地待她? 就是因为从小没养在他们膝下么? 但,就算如此,就像祖母时常念叨在口中的那一句‘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 她和他们不一如是么? 扼腕尚且疼痛无比,拿了亲孙女去填窟窿难道就不扪心苦楚么? 这一句又一句的质问,最终凝结在最后一抹余晖里,四野尽黑了下来,有提着灯笼的下人在一盏一盏地点着灯,慢慢地,在漆黑的世界里蜿蜒出火龙的轨迹。 按照她的吩咐去打探的风月,从那片光带里走了过来,“姐儿,如您所想,并没有。” 忽而一阵风来,拂得烛影乱颤,溜过沈南宝的那双眼,一闪而过洞明的神采。 她微吁了口气,“果然是这样。” 第一百五十章接踵而至 且不管平静的日子下酝酿着多大的风暴,横竖这么过着,如此临到了谢府派遣的官媒登门的日子。 殷老太太一大早让人拿了新衣裳给沈南宝,说是瞧她平日穿得太过素净,不忍见的,所以特特儿给了这衣裳让她穿上。 其用意不言而喻。 风月忍不住切齿,“回来那么久了,但每一次都还是会被他们这些下三滥的作为气得个半死!他们就不怕积这些业障,到时候两眼一瞪双腿一抻就被打入阴曹地府么?” “活着时都过不得顺遂,谁还管死后。” 沈南宝捵了捵翠蓝盘锦的衣衽,待捵平整了,就着铜镜一看,人立在那儿就跟春光下的娇花又香又软。 刚刚还在那里搓着牙花的风月一下哀愁了目,“姐儿这么好看的人,他们怎么忍心。” 老太太就是说得好听,听听姐儿的意愿,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亘古的规矩,姐儿而今就是再不愿又能做什么呢? 风月想着,惘惘地看向窗棂上斑斓的秋光,“也不知道萧指挥使今天会不会来,过去这么几日了,都没捎来一点信,问方官呢,她也一径摇头。” 她没说得太绝望。 可是言辞里浓浓的叹息声还是感染了沈南宝。 她怔在那儿,浓长的睫盖住眼底的光,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打开了黑漆螺钿的匣子,将那支珊瑚蝶翡翠蝠蝶纹花簪插上了发髻。 就这样重振旗鼓地去了招待外客用的花厅。 这时老爷儿已经爬上了穹顶,有云翳遮挡在外头,那些金芒便从轮廓里隐约地透露出来,落在地上明一块暗一块的。 沈南宝踩在这样斑驳的光带里进到花厅。 容氏近来嗜睡,吩咐起下人有些力不从心,便让了沈南宛做这些准备,也正正好,当做嫁去知州通判当主母前的历练。 所以沈南宛做得很是仔细,又是让人撤下厅内的席垫,摆好圈椅,又是让人准备茶点,蓐垫。见到沈南宝来,还亲亲昵昵地迎了上去。 “五妹妹,你来得正巧,下人才端上来茶点,你这么早来定是还没用膳罢,先吃吃,填补填补一下肚子的空儿。” 早早就在这儿候着的沈南伊听罢嗤了声,“我来,二妹妹怎么不这样过卖样儿的招待我?是眼瞧着我母亲落势了,也跟着那些个打脊奴一样轻视我?倒真真是惯会看菜下碟!我切告诉你一句,我母亲现在还是主母,就是不是主母,我也是你的长姊!你也合该尊敬我。” 起初这话还说得慵懒而缓慢,到了后头便愈发地急切,隔着那么宽的过道,沈南宝都能听到她搓牙花子的声。 沈南宛温煦的脸闪过一丝愠。 那厢容氏却突然地抚着胸膛,哀哀地大叹起来,“倒是近来愈发的难受了,坐不成,站也不成,宛姐儿,你去叫下人给我添盏子酸梅饮来,给我解解乏,去去腻。” 沈南宛担心自个儿的母亲,又自从上次那个教训,再不敢叫旁人碰了容氏的吃食,便动辄都是亲自代劳。 所以这当下容氏这么一开口,沈南宛就拔步去了后厨。 那慌慌忙忙的背影,看得容氏哼哧地一声笑,“猴息子。” 容氏扬声唤:“仔细点路,别摔着了。” 叮嘱罢了,这才笑着转过来头,对沈南宝说:“不要吃得太多,等会儿子要来客。” 沈南宝很受教地点了点头,拈了一块桂花糕,趁着埋头吃时觑了一眼沈南伊,她坐在那里,尖而锐的蔻丹抠着圈椅的扶手,那一下一下擦刮的力度,恨不得抠成麻子。 但到底没撒野。 大概是害怕上门提亲的看见了败坏好感吧。 反正如今的沈南伊就跟那破落户,谁见谁嫌弃,各个都远远的避着不愿去搭理她,随后殷老太太、沈莳也都一并来了,端端坐在高位上,兜头彻脸的红光,满眼奕奕地展望着门口。 仿佛一直在期望着今日。 沈南宝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左不过是今日的事一毕,他们可以名正言顺地休了彭氏,把沈南伊赶走,这样,从前沈府的荣耀又会回来了。 这样,那些白眼他们也不用再受了。 沈南宝越看越觉得好笑,怕笑出声,便埋头吃起桂花糕。 殷老太太这时发话了,“伊姐儿,你今个儿别开腔,知不知道?” 沈南伊气得不行,但能有什么法子,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一脚踏进了谢府的门,到时候再报回来气又如何? 想罢,她撤了口气,乖生生地应了声是。 殷老太太见她如此乖顺,倒霁了脸色,便转了头,开始打量起沈南宝来。 她一向穿得素净,所以让人一眼瞧过去,也只觉得是个水灵的,漂亮的小娘子。 这次换了件明媚的衣裳,就跟金身佛像镀了一圈光,美得惨绝人寰,让所有女子看到了都觉得是个可怖的故事。 但,那‘可怖的故事’还在小口小口吃着桂花糕,丰润的颊畔渐渐鼓胀起来,像哼哧哼哧往嘴里塞榛子的扫尾子,平白添了一丝少女的稚气,倒稍稍化解了那点可怖的感受。 就这么看着时,外头传来橐橐的声响,展眸一看,张士廉领着孔氏从甬道逶迤而来,后头还跟着个头上簪着红花,一身鲜亮衣裳的娘子。 殷老太太一惊,暗道怎么孔氏还亲自过来,但吃惊归吃惊,面儿却捵足了笑,下了脚踏迎上去。 前几日还乌鸡眼架势的两人,此刻倒像是手帕交,嘘寒问暖起对方来了。 “这几日晚来秋风,老太太身子可还好?” “我好得很,你呢?你可好?” 这么说着,引到了那官媒的身上,但见她一施礼,艳冶笑着,“老太太好,沈老爷好,奴叫芜娘,是专司给人保媒的,而今过来,旁的暂罢,先给您们二位贺一贺喜。” 事还没说,喜先送到,殷老太太和沈莳都很受用,赶紧请了人进去,又是端茶又是送水的。 那官媒推辞惶恐不敢受用,却也坐在了位子上,一壁儿喝茶, 一壁儿透过那盏壁偷觑着在场的人。 拭干净嘴的沈南宝就坐在她对面,不必要怎么动作,只抬个眼帘就能看到。 看到之后,便是惊艳,暗道怪不得遭开国伯爵府的那种风流哥儿惦记,还非要让她来做大呢!长得这么好看,就是自个儿瞧这么一眼都是惊心动魄的,这落在谁手上,谁不当个宝贝疙瘩捧着呐! 官媒眼波一划,流转至其他几个姐儿,好看虽好看,可就跟开头喝了甜水,后来再喝一杯白的,就显得很是寡淡无味。 官媒放下盏,唱喏道:“老太太,沈大人您们都是明眼人,我今个儿过来是为啥您们心里都清楚罢。” 她顿了顿,望了眼一旁默然戳饮的孔氏,随即笑得花颤叶摇的,“其实我今个儿过来前还在想呢,该是怎样的一位姑娘能配得上开国伯爵府家那么金玉似的哥儿,临到了府上看见五姑娘这脸盘子,真真恨不得抚掌赞叹呐!真的是好一对金童玉女,我从来都没遇见这么个登对的!” 一番话没把沈南宝说得动容,倒听得沈南伊面红耳赤的,但不是羞的,是怒的,她甚至忍不住开了口:“给五姑娘提亲?那我呢?” 声音很轻很柔,没从前在府上时的尖利,甚至自有一番凄凄楚楚的况味,却仍是让孔氏沉了脸,转过头,把盏搁在几上,撞出清脆的一声响。 “提亲只有给正妻的份儿,妾室到时候挑个日子从角门担进府就行了。” 说着,孔氏还皱了眉,“今个儿不是给五姑娘说亲的么?怎么这么多闲杂人等都还在场,怪碍眼的。” 殷老太太青了脸色,她满心以为伊姐儿虽说是做小的,但好歹是沈家的嫡女,那也得有媒有聘有迎亲才是,所以今个儿才默允了伊姐儿在场,没想孔氏竟然是这么个打算,她真真的想臊尽了伊姐儿,还有沈府的脸么? 沈南伊也被气得不行,坐在位置上,浑身筛糠似的,可她到底不敢发怒,这是日后的婆婆,她心心念念所爱的谢小伯爷的母亲! 所以沈南伊强忍着,可到底是娇生惯养,被人宠坏的主儿,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委屈,忍着忍着,还是忍不住了,颤出来一颗又一颗的泪,“孔夫人,好歹我是嫡女,哪能这么埋汰地过去,好歹日后都是亲家,您这样埋汰我,埋汰沈府,不一如是埋汰您们开国伯爵府么?” 这大概是沈南伊迄今为止,沈南宝听过的,最动情,最合乎情理的一番话了。 但一点没打动孔氏,反而让她更怒了,拍了案就指着沈南伊的鼻子怒骂,“你还有脸么?你还要脸么?别说你了,我们两家门楣的脸都被你丢尽了,你还好意思说这么一番话拿乔我!” 孔氏这么一喝,沈南伊哭得愈发辛酸激荡了。 芜娘置在中间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就在这样剑拔弩张的境况里,方方才退下去的张士廉瞠着一双目,急匆匆地登门入室。 “老太太,老爷,北郡侯府、北庭都护的陈大人来了。” 沈莳眉眼打起官司,觉得有些云里雾里的,这个近来官家青睐的大红人不好生打整出行的事宜,以备日后出行北庭都护,怎么今个儿拨冗来了府上。 倒是殷老太太若有所觉的,腰板一挺,问:“他来?他来做什么?” 张士廉那张满脸纵横沟壑的脸一转,浑浊的眸子倒映出沈南宝的脸,髭髯猛地一抖,“来向五姑娘提亲。”  第一百五十一章齐聚一堂 所有人都怔住了,纷纷看向沈南宝。 沈南宝坐着位子上,讷讷的,显然也怔住了。 但谁都不知道,她袖襕下的那只手是怎样紧紧拽着扶手的,而她又是花费多大的力气才克制着没叫出声来。 她不明白,为什么? 陈方彦为什么一定要她,别人不行么? 他而今不是什么都得到了么? 为什么不放过她? 沈南宝不明白,在场的旁人也不明白。 譬如孔氏,对于她来说,像五姑娘这种身世不白,还有一个残害士族嫡子的生母,是到哪儿都被嫌弃,所以自己首肯五姑娘做伯爵府的正室,那于她来说,是天下掉馅饼。 五姑娘得欢喜,得感恩,在私下相见的时候必得痛哭流涕,跪在自己跟前感谢自己的施舍。 可是而今竟然还有旁人来提亲? 还是近来如日中天的北庭都护? 孔氏只觉得在做梦。 不明白的还有沈南伊。 自张士廉说了那话,她坐在位置上哭得愈发的伤心了。 伤心自个儿都这样了,还是这么人嫌狗弃,要娶她还得拖三带四,与那么多白眼给她。 可沈南宝呢?却跟个香饽饽,谁都要来馋一口! 她凭什么! 她生娘害死了自个儿的四弟弟,那么黑心肝的一人,为什么不父债子偿,她也遭报应,一辈子受尽白眼! 为什么! 这到底是为什么! 可到底不能让人干晾在外面的道理,遂把人请进来。 孔氏见他们这么吩咐了,嘴倒牵不牵,“这还真真是应了一句话,一家有女百家求呐,不过,我倒是好奇,这舒直嘛,和渊渟是挚友,这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免不了相互生生情愫,这陈大人……” 末了一嗤,嗤得在场众人都僵了脸色。 沈莳怒不可支,“你个混账东西,早先我们是怎么和你说的,叫你克己守礼,你非不听,竟然……” 气得太厉害冲撞到了嗓子,竟叫沈莳一时半会没吭出一句话,反倒给了沈南伊可趁之机,一张秀面被嫉妒扭曲得可怕。 “我早早就说了,五妹妹心眼子多得很,不止陈大人,还有那萧指挥使,不一如是么?上次端午节两人就在月徊楼私会,被我抓到现形还不承认,说是要给什么刺翚翟,宫里那么多司制,凭什么找你不找他们。” “大姑娘既那么疑窦,何不去问问淑妃,问问她为什么独独看上了五姑娘的绣艺,而不要宫里的司制。” 清朗朗的一声从外飘进来。 众人展眸望去,陈方彦站在门口,佩七事的蹀躞带束在腰上,勾勒出他绰约而修长的身姿,因逆光站着,整个人坠入渊薮似的,模糊得只剩一个轮廓,唯有一小撮的日光斜斜落在他脸上,却生动了那俱是诗的眉目。 看人下菜碟,是世人的通病,亦是小娘子择夫的敲门砖。 毕竟谁愿意一辈子对着张泥土无色的脸过活? 可光这样不行,还得要有经天纬地的才干,又或是决胜千里的功绩。 而这个,谢元昶没有,陈方彦不止有,甚至还多了一丝‘事了拂衣去’的大丈夫气概。 何况陈方彦的家世比谢元昶好太多了。 孔氏单单这么一眼,心下一盘算,就莫名有些慌乱起来,忍不住觑一眼沈南宝。 没想她却坐在位上,眼都不瞧一下的埋头绞弄着手帕。 正当孔氏诧异,沈莳已经作着揖地迎了上去,两人你来我往这么一下,很快就说到了正题。 “我今日来,其实是为了向府上五姑娘提亲的。” 说着,陈方彦抱起拳深深俯下身。 沈南宝抬起头,正见他这样的举动,所有的慌乱在此刻突然化作无边的愤怒,因为曾几何时,他就是这样在她的祖母面前,信誓旦旦地允诺,他会好好照顾她,绝不会让她伤心! 可是最后呢? 他把章台里的那些梳拢一个又一个地接近府中,日日在他房里夜夜笙歌,让她独守空房,望着孤月堕泪。 甚至! 甚至芜小娘腹痛污蔑是她下的毒,他也问都不问就将她禁闭,她那么的痛哭,那么的嘶声力竭地说不是她做的。 可他呢,他只是站在那里冷眼看她,望着她哭,说她恶毒。 恶毒到他都忍不下她了,扳开她的嘴,硬生生给她灌进那盏毒药! 往事涌上心头,无数至零破碎的笑声、哭声糅杂在一起,带着棱在她心头碾过。 沈南宝怆然站起身,“我不要嫁给你!” 所有人都惊住了。 陈方彦佝偻的身形僵硬在那儿,却渐渐地,渐渐地模糊起来。 沈南宝翣了翣眼,才发觉是自己哭了,她慌张地一拭,眼前的清明,也带来了神智的清明。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突然的这么举动有多么出格,也多么的叫他起疑。 沈南宝咽了咽喉咙,喉咙发紧地像刀子在割,她垂下头,忍住痛,忍住呜咽,道:“我谁也不嫁。” 殷老太太愣了愣,首先反应过来,蹙着眉喝,“你这叫说的什么话!你……” 她还没说完,沈南伊嚎啕着抢断了话,“祖母,我早早就跟你说了,她回来就是找我们报仇的,她怎么可能让我们如愿!” 一旁的沈文倬听不下去了,他能清清楚楚地看到身边的沈南宝那肩膀小小的、轻微的颤抖。 她在害怕。 她在哭! 意识到这里,沈文倬心疼了一下,再顾不得什么了,起身直言,“大姐姐,这件事本来就是你的错,凭什么要五妹妹替你承担?” 外人如何嘲讽都不及亲人来得更戳肺管子,沈南伊气得发笑,“为什么不能?她小娘害死了我四弟弟,她如今就该来父债子偿,偿还她小娘的孽债!” 陈方彦眉心一蹙,刚刚翕了嘴,埋着头的沈南宝嗤出了声,“还债?” 沈南宝抬起头,光致致的脸盘子上那双眼冷如冰棱,戳得沈南伊陡然一哆嗦,就听见沈南宝道:“大姐姐您自个儿做了错事,要我来买账么?” 不等沈南伊说话,沈南宝侧过头同风月耳语一番,很快就见到风月喏声退下去。 沈南伊这时反应过来,秀眉紧紧蹙起,“你又在玩什么花样?” 沈南宝却不理她,转过头看向孔氏,屈了屈膝,“孔夫人,那日的事虽说不是什么光鲜的事,也因各自心切,所以当时没好好细究,但想必你事后有听谢小伯爷说过几嘴罢,自个儿心底也存了些疑虑的罢。” 这话正中孔氏下怀。 那日那事闹得是兵荒马乱的,当时没细想其中种种,但临了府叫冷风一吹,她突然就清醒了过来。 自个儿肚子掉下来的肉,自个儿比谁都清楚,他虽说风流些,却也是识礼的人,对象又是好友的人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 可舒直跪在祠堂自己说的,他当时吃醉了,看到大姑娘过来就忍不住。 他这样说,孔氏能怎么办,只能打碎了牙吞这个血亏。 难不成还怪沈南伊长两双腿乱跑的么。 可是如今沈南宝特特儿提起,又勾起她心里那些不甘,孔氏甚至都不顾陈方彦在场,兀笃笃地站起身,“是的,那日舒直喝了不少的酒,但舒直的酒量我是门清的,几瓯都不在话下,就浮那么几白,怎么可能……” 殷老太太额心狠狠一跳,“宝姐儿,这种事哪里轮得到你置喙,你还不给我退下去,你是不是非要将我们沈府的脸都丢尽了,你才甘心!” 沈南宝轻哂,“祖母,把沈府脸丢尽的不是我,是大姐姐,她自己……” 她还没说完话,一旁的沈莳风驰电掣地甩过来一耳刮子,打得沈南宝偏了头。 偏头的那瞬间她听到陈方彦小小的一声惊呼,“沈南宝!” 心,莫名地揪住了。 沈南宝抚着脸颊,望住沈莳。 很奇怪,明明是爹爹,可他站在她的跟前,看着他那眉,那眼,却那么的陌生,甚至还没有父亲那个称谓来得熟悉。 这就是她前世宁愿填窟窿、受尽折辱,也要从殿前司换回来的爹爹? 沈南宝觉得嘲讽。 沈莳却被她嘴角那轻微的一点弧度刺得眼疼,他怒喝:“你还有脸笑?到底是我平日里打少了你,叫你愈发目中无人,竟然连长辈都敢顶撞!还敢这么编排你大姐姐!我今日非得好生教训教训你,叫你吃了苦头,方才将家里那些规矩谨记在心!” 他说着,高高扬起了手。 沈文倬挡在沈南宝的身前,“爹爹,这不关五妹妹的事!” 一壁的陈方彦也郁沉着脸快步上来,刚刚攥住了沈莳挥下的手,门口就传来整齐划一的橐橐步声。 转过头,沈府那些下人如同拔草般的,被一众佩刀效用撂到两边,走在最前头的那个人,铁冰冰泛着玄青色的甲胄,一如他的脸,冷硬,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势。 而随着他一抬眼,瑟瑟秋光落进他的眸里,一时间千万光华,如同攫住猎物的豹子,锋芒毕露。 沈莳心肝都颤了,他不明白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平日里无人问津的沈府,今儿一个二个都光临寒舍。 他一双腿发软地迎上去,“殿,殿帅,您怎么来了?” 好歹是右通政,面子还是得给一下,萧逸宸停下来,目光下睨,用一种俯瞰众生的姿态看着沈莳,“沈大人,我今个儿过来是例行公事。” 这话撂下,萧逸宸忽而一笑。 那笑跟冰棱一样,看得沈莳一颗心都在腔子里乱颤,他哆哆嗦嗦地问:“殿帅来例行公事?” 萧逸宸点点头,一双目横扫,扫到那捂着脸颊的人儿时,笑意一霎消散了,声音也冷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一波未平 “我来得倒不巧,竟撞上沈大人教训五姑娘了。” 萧逸宸蓦地指名道姓,刚刚那些话就这么兜头回忆了过来,什么月徊楼啊、翚翟啊,统统叫沈莳煞白了脸色,正要作揖呢,人却目不斜视地拨开他,朝呆呆望着他的沈南宝走去。 在众目睽睽之下,昂藏的身躯弯下来,弯到能和沈南宝平视的姿势,然后就着窗外照进来的日光,细细打量。 姑娘嘛,细皮嫩肉,沈莳又用了十足的力气打下去,那白壁水润的颊畔瞬间隆成了小丘。 看得萧逸宸长眸微睐,声音却柔得跟水一样,“疼不疼?” 其实吧,如果他不说这话,沈南宝觉得这些没什么大不了,总不过就是被打了一耳光罢了,她又不是没被打过。 可是他这么问,沈南宝突然觉得兜不住了,都来不及向旁人粉饰他们之间的关系,浓睫一翣,眼泪啪嗒啪嗒的掉下来。 萧逸宸轻轻碰了碰姑娘的脸,见她疼得秀眉狠狠一蹙,就跟捏在自个儿的心上般。 他深深吐了口气,在陈方彦注视下,悄悄地说:“别怕,我给你撑腰来了。” 整个屋子里。 各个都和她牵连着血脉,可他们都恨不得拿她当垫脚石踩,把所有的不公都付诸在她的身上。 而他,萧逸宸这个外人,却把她捧若瑰宝,小心翼翼地呵护,让她重生以来鲜少感受到那种无拘无束,随心所欲的活着。 沈南宝越想越委屈,眼泪跟洪流滔滔不绝的砸下来,甚至呜咽出声。 她是个鲜少情绪外露的人,也因而,叫萧逸宸看得心肝都碎了,转过身,将沈南宝挡在自己身后,自己则对上所有人投来的探究的视线,一哂,“沈大人平日里看起来温文儒雅的,没想到也是个武将之才啊,这力道,就是我都自愧不如。” 沈莳心里诸多暗啐,可煞白的面色还是佯满了恭敬,“殿帅过奖了,我就是突然的,太生气了,她突然的就顶撞长辈,还置喙长姊,的确是有违沈家家规。” 话音刚落,方才退下去的风月领着万大夫赶了上来,气喘吁吁的,“老爷,姐儿没有置喙大姑娘,姐儿说的是实话。” 沈南伊突然站出来,“你们随随便便找个人就能说明什么?你们一个个的,不都是沆瀣一气帮着沈南宝污蔑我!” 一壁儿说着,一壁儿擎起尖尖的指尖,直指沈南宝面门。 萧逸宸眼疾手快,一把挡开了沈南伊的手,“大姑娘,谁给你的胆子在我面前撒泼?又是谁给你的胆子来置喙我?沈家家规么?你真当我是大丈夫,所以不和女子计较么?” 沈莳吓得心都快蹦出来了,赶紧叫人拉住沈南伊,“无法无天了你!这里是你说话的地儿么!” 沈南宝在沈南伊恨眼里朝沈莳屈了屈膝,“爹爹,旁人您或可不信,但万大夫的话,您应当信罢?” 万大夫一直是家里常用的大夫,从沈莳父亲那一辈起就打照面了,对于万大夫的为人,沈莳心里有底。 也就是沈莳点头的那瞬,沈南宝转过身去,朝万大夫屈了屈膝,“万大夫,且请您无所顾忌地说罢,这事不能掖着,你当初不就是掖着所以才造就如今这等的局面么?” 万大夫忙忙作揖道不敢,重又直起身朝沈莳深深鞠躬,“沈大人,是小的的错处,要是当日知道大姑娘拿这物是去……做那等子事,小的绝不会给的。” 那本是在旁被萧逸宸闹得呆怔的孔氏,突然从位子上站了起来,“拿什么物?做哪等子事?大夫你说清楚点。” 万大夫便愈发把腰偻得更低了,“拿了……寒食散,但她告诉小的是上次她母亲拿了这物,用于三公子,自个儿也不小心服用了,如今病犯了,实在是困厄极了,所以想找小的讨要这物,小的见夫人确实有相似的症状,这才……但我哪知她竟用给了谢小伯爷,犯了那样的事,各位大人,夫人,您们也是知道这寒食散又名五石散,服用之后体内大热,是壮肾的媚药,这……” 沈南伊尖啸着扑过来,“你胡说!我才没有。” 风月和方官早就领教过沈南伊的胡搅蛮缠,遂万大夫这么一说,她们就在跟前这么一挡,轻而易举地将她挡了回去。 沈南伊平日气势凌人不再少数,如今眼瞧着被风月二人推倒,众人眼观鼻鼻观心地统统让开一条道,让她顺顺利利地摔在了地上。 沈南伊还来不及痛呼,那站定的孔氏倏地反应过来,转过身扬手就是一个巴掌甩在沈南伊的脸上。 “你这个贱人!你竟然这么陷害我的儿子!你拿什么胆子!你还给他喂寒食散!你母亲那个糟践货祸害自个儿的哥儿,你有样学样不祸害自个儿的姐妹,竟给出来祸害别人?” 一个巴掌不解气,孔氏扬手又是一耳刮子抡过去,很快沈南伊两颊就肿起两座五指山。 殷老太太看孔氏还要撒泼,连忙喝道那些看热闹的下人,“都傻了么?还不快给我拦住了!” 众人这时才佯作如梦初醒的去拉架,但拉得不过心,这个碰碰孔氏的衣衽,那个摸摸沈南伊的袖子,就这样任凭二人撕扯了半晌才终于将二人分开。 孔氏倒好,虽喘着粗气,但到底衣裳尚是齐整。 沈南伊就惨了,那些下人拉架时顺带着自己的恨也一并撒了,所以现下髻歪釵倒的,领褖也被扯了个打开。 沈南伊见所有人都朝自己投来目光,惊恐极了,忙不迭拽紧自个儿的衣襟。 孔氏见状气笑了,“都舍得做这起子腌臜事了,也就差支个招子挂府门外,袒胸露乳的揽客了,你还怕臊什么脸子呐!” 沈莳吭哧吭哧地嗫嚅了句,“孔夫人,你怎么能这么说呢?” 孔氏搓着牙花子瞪过来,“我怎么不能这么说?我恨不得写了状词贴告示墙,叫全京畿的人儿来论论这事!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有多么下贱!是打量着我儿心善,是个会怜人的所以就这么迫害我儿么?我且要问问你们,秋闱就要到了,要是我儿因为这个事上不了榜,又或是仕途遭了阻,你们拿什么来赔!” 越说,越想起因这事受的那些委屈和嬉笑,甚至在家老爷都要指责她,怪她没教育好舒直,日日都去那小蹄子房间里睡,婆婆也因而总是与她冷脸子。 这些都罢了,她竟然还这么蠢的着了道来沈府提亲。 她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孔氏指着沈南伊浑身觳觫。 那壁殷老太太被这么一闹,闹得心肝俱裂,想撒手不管了,可到底是嫡出啊,这么叫人指着鼻子骂,丢的是沈府的脸。 殷老太太下了椅,握住孔氏的手和和气气地说:“孔夫人,这事细究起来确实是我们姐儿不对,可如今事已至此,闹大了,也不过是两败俱伤,何不化干戈为玉帛,这样不止我们两家,还有中侍大夫家也会心存感激,何况你也晓得,伊姐儿是彭氏捧在手心里长大的,自她出生,彭氏就一直给她备着嫁妆,我昨个儿去清点了,少说也是百担的架势。” 百担,少说都是几万两。 这要是收进府中,一直紧巴的伯爵府也不用再这么勒紧裤腰带的过活了。 甚至还多出好多利市打点官场…… 孔氏一双眼轱辘转个不停。 沈南宝却看着殷老太太这样,只觉得好笑,果然是狗急跳墙,连往日的圆通都舍了,她难道都忘了萧逸宸这个受官家彻查五惟在患的殿前司指挥使还在场么? 果然,萧逸宸嗤出了声,“百担,罪妇彭氏她到底收了多少暮夜金啊?” 殷老太太重点却在另外的地方上,“罪妇?” 萧逸宸点头道如是,“我方才不是说了么,过来是例行公事,这公事嘛,就是缉拿罪妇彭氏的。” 萧逸宸说着,视线凉凉一划,划向在旁早就呆怔的沈莳,脸上忽而绽放出诡异而讽刺的笑,“说起来,我倒是想问问,沈大人堂堂右通政呢,怎么这点家务事都彻查不清楚呢?当年顾小娘过身,居然是罪妇彭氏下的毒。” 沈莳脸色一霎铁青。 沈南伊尖啸起来,“顾小娘她不该死么?她害死了我四弟弟,就是将她拿去凌迟都不为过,凭什么我母亲要为这事担责,那顾小娘呢?沈南宝呢?她们不更应该入彀么?她们五脏六腑都烂透的贱人!” 萧逸宸冷眯了眼,顷刻,状若才想起般地嗳了声,“怪我,我倒是忘了,当年顾氏被杜小娘构陷通奸的事也是彭氏做的。” 沈南伊怔住了。 萧逸宸又道:“还有,什么四弟弟?彭氏,当年压根没有怀孕。” 殷老太太趔趄了下,扶着额快要晕过去。 沈莳也不好看相,一双目瞠得跟十五的月亮一样圆。 沈南伊呢,想尖叫,想撒泼,说这些都是萧逸宸偏颇沈南宝嫁祸给自己母亲,可是这样的话刚刚到嗓子眼,就蓦地想起母亲那一次又一次的不寻常。 就是那个绿葵,她也打听了,的确曾经府上有这么一个人,还是顾小娘的随侍! 意识到这点,一直仰赖的恨意像逶迤的铜镜,轰然破碎了。 所有事物都露出本来的面目,就连面前站着的这些人都生疏了,像月光底下,暗仄里一闪而过的青白断壁。 残缺的、片面的、晦涩的,潜藏着的静静杀机。 第一百五十三章一波又起 一股害怕爬上沈南伊的心头,她紧紧捏着领褖,仿佛可以榨出水来。 而萧逸宸哪里管她,指派着班直将被彭氏拖了出来。 此时众人终于见到了沈家主母,那个向来气派,精致到手指尖的主母,发髻都梳得溜光的主母,如今早就不成样了,甚至还垂着涎呜呜赫赫地在那儿笑。 有那么个疯婆子做亲家,就是收了那百担,指不定众人都笑他们伯爵府没见过世面呐! 孔氏这么想着,站在那儿和芜娘面面相觑,都从各自的眼里瞧出臊气。 沈南宝呢,原以为彭氏不过是为了躲避休弃装疯卖傻,如今看到彭氏这样,没想真的疯了。 沈南宝舒了口气,扪心问自己,高兴么? 高兴的。 甚至有一种扬眉吐气。 虽然早在郑妈妈被缉拿时,她就清楚离为母亲正名的日子不远了。 可是到底没有发生,一颗心就这么悬着。 如今尘埃落定,一直压在她心中的巨石终于可以放下了,连带着她的身都开始轻松起来。 那壁沈南伊却突然开始痛哭起来,拽着沈莳的裤腿替彭氏求情。 沈莳这时巴不得彭氏被带下去,这样自己还有理由写休书了,他踢开沈南伊,狠狠指着她的面门道:“你还替她求情,你那些账我都还没和你算呢!” 沈南伊一霎噤声了,转过头看向殷老太太。 殷老太太也撇过头。 眼梢瞥到萧逸宸,忙忙膝行过去,拽住他云气纹金边的鞋履哀求,“殿帅,我母亲是被冤枉,她怎么可能做出那样的事……” 萧逸宸低下头,“这话大姑娘你还是拿到殿前司说罢,不过,我想,大姑娘你是没这个机会了。” 沈南伊不明白他的话,呆怔怔的望住他。 他生得真好看啊,一如初见时,从画走出来似的。 可当时母亲说、爹爹说他的可怖,让她远离他,他心里存着对沈家的恨,恨不得将他们沈家所有人都剥皮抽筋。 她信了,所以将视线投到了谢元昶身上。 母亲说了,对于她们女子,和谁结亲不重要,重要的是和谁家结亲,谢元昶就好,身世又好,前途也无量,然后再带点点会疼人就好了。 谢元昶很符合,她也就这么不可抑制地喜欢上他了。 可谢元昶眼里就只有沈南宝,就是在清河伯府时,他吃了寒食散,昏昏醉醉靠在她颈窝时都叫的是五妹妹。 早知道这样! 早知道这样她一开始就把目光放在萧逸宸身上。 这样指不定,如今萧逸宸就是喜欢她了,这样如今站在那儿笑的就是她了。 乱糟糟想这么一通,彭氏已经被班直拉出了厅堂,沈南伊后知后觉地抱紧萧逸宸的腿,“殿帅,求求您,别,这其中肯定有隐情,我母亲是中侍大夫的嫡女,开国子的正室,她怎么可能因为区区一个小娘做出这样子伤天害理的事。” 孔氏见不下去她这样,从齿缝里挤出一声冷哼,“有什么样的娘就有什么样的娃,你自己不也拽着五姑娘不放么?你母亲怎么就不行?” 真真是高门内妇,嘴翻起来厉害得很,骂了这个也拉踩了另一个。 沈南宝早就习惯了被人这么暗损,眉目都不曾动一下的,于她来说,能报得仇快,就是受这点苦又有什么呢? 萧逸宸却不干了,舌尖抵住上颚很快就卷出一声讥诮,“孔夫人不说话,我倒把您给忘了,您今个儿过来是给五姑娘提亲的?” 她还敢给五姑娘提亲么? 刚才这二人怎么眉来眼去,她又不是瞎的,哪能看不清楚。 孔氏正局促万分,略一抬眼就看到死死盯着沈南宝不放的陈方彦,忽而一笑,“殿帅,您别说我啊,陈大人也是来给五姑娘提亲的。” 蓦地一点名,所有人这才看向那自方才就一径默然的陈方彦,然后恍然,哦,这里还有个北庭都护的陈大人在呢。 他们都是来给五姑娘提亲的。 那个往日人嫌狗弃的五姑娘,温吞的五姑娘,而今成了香饽饽,这家要,那家也要! 众人眉眼官司打得厉害,就想瞧接下来的热闹。 萧逸宸也真如大家所期盼的那样,长眸冷冷一眯,操起一副剑拔弩张式的口吻道:“陈大人怎么也在这儿?怪道我方才只注意着五姑娘了,倒没看见你,还望陈大人莫要怪怀才是。” 一通话说得阴阳怪气,却没叫陈方彦动怒半分,他负着手,铁铮铮如高山一般立在那儿,冲萧逸宸笑了笑,“没事,指挥使来得正好,将麻烦清理了,我也好继续向五姑娘提亲。” 要是从前,萧逸宸现在是恨不得一拳抡过去。 可是现在呢,他知道五姑娘喜欢的是他,心里也只有他,对于这个什么腌躯老的陈方彦哪里还有从前的咬牙切齿。 所以陈方彦如今说什么都气不到他。 他甚至有一种洋洋自得的感受。 为什么呢? 因为你欢喜五姑娘,而五姑娘欢喜我。 你输了! 你败给了我! 萧逸宸这么一想,腰板挺得更撑展了,朝陈方彦投过去的目光带上了怜悯,“陈大人不用谢我,我这也是为了自己,毕竟我也要向五姑娘提亲。” 这话跟惊雷一样,砸得众人都灵魂出窍了。 孔氏倒先回过神来,五姑娘而今是个硬茬,现在要是五姑娘抛开他们选了谢府,那岂不是把谢府架在火上烤? 他们谢府还是别淌这趟浑水才是! 这么一思量,孔氏当机立断地转了身,朝那怔住的沈南伊倏地就是一巴掌扇过去。 “贱蹄子,你祖母要替你兜着,那我们且瞧瞧,到时候上了衙门,你的祖母还能不能替你兜着!” 撂下这么一通狠话,再把眼这么狠狠一瞪殷老太太,方才所谓的亲事也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殷老太太万念俱灰,颓丧地跌坐在了椅子上,眼睁睁看着孔氏携着官媒气冲冲地走了,一翣眼的功夫就买跨出了府门,一骑绝尘而去。 殷老太太怔在那里,讷讷的,半晌,她蓦地一拍膝,哀哀地喊,“造孽!真真是造孽!” 被打了一巴掌的沈南伊,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疼,更后知后觉地绝望了,她觉得自己像落进了封住口的袋子里,怎么都扎挣,都扎挣不出来。 可是,转过眼,沈南宝就站在那里,一如初见时,不,应当是比初见时还要明媚,还要耀眼,立在那片辉煌的地界里,无数金色的粉尘游弋在她跟前,却仿佛一朵朵碎开的花黄,将那张脸点缀得如明月一般,皎皎而温婉。 沈南伊明白,这是路走顺遂才有的面貌。 就像从前的自己,从前的母亲,恁么的意气风发,谁见了她们都要捏细了嗓子说话。 可是,如今回不去了。 自从沈南宝回来后,所有都变了。 为什么要沈南宝回来,她不回来,自己如今还是爹爹捧在手心的珍宝,祖母引以为傲的嫡女,母亲更不会疯。 都是沈南宝! 无数的恨在此刻成了滚沸的水,在沈南伊心腔里不断鼓胀,不断冒泡。 沈南宝早清楚今日将会是一场恶仗,遂早有准备,可是当察觉一旁投来的灼目视线转头去看时,已经晚了,沈南伊已经拔下头上那跟釵发了疯一般的冲上来,她甚至尖叫着,“要是没有你就好了。” 沈南宝那一瞬是呆住的。 萧逸宸反应极快地抱住她,一阵风似的避到一边去。 也就这个时候,沈南宝听到有锐器入肉的顿挫声。 她突然害怕起来,没管没顾地去摩挲着萧逸宸的身,“你是不是受伤了?你哪里受伤了?” 萧逸宸却抓住了她的手。 沈南宝抬头,对上他那一双沉郁的眼。 仿佛是明白了什么,她慢慢地,慢慢地转过头,看到——站在萧逸宸身后的陈方彦,以及那正握着釵,以一副狠决姿态怼上陈方彦的沈南伊。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釵。 落在他们之间的是一滴,一滴的血。 鲜艳又刺目,沈南宝眼睛疼了起来,视线就这么的模糊了起来,然后是无数错乱的脚踪,带动斑斓的身影,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一时间整个花厅跟炸开了锅,鸡飞狗跳。 可就是这么嘈杂的境况里,沈南宝清楚地听到陈方彦那一声闷哼,那一声低低沉沉的,“沈南宝,别哭。” 像是水囊豁开了口子,他说到这里,那些前世有关他的回忆,都从这道口子簌簌流淌出来。 她突然想起前世有一天,她指派下人不当,害得北郡侯府亏空近百两银子,布氏因而罚她跪雪地一天。 整整一天。 地面都是没有清理的雪。 若是跪完,她膝盖也废了。 可那时候陈方彦已受命去城外审查匪盗一事,早就不在府上。 她找不到人求情,只能跪在那里,无助的哭。 在她以为自己就这么双腿要废的时候,陈方彦突然回来了,气喘吁吁地将她抱起来。 她当时怎么和他说的,她已经不记得了。 她只记得陈方彦说:“沈南宝,别怕。” 所有的情绪如潮水涌上心头,她忍不住地迈了一步。 视线里出现一双精瓷的手,遒劲有力地擎住她,紧紧的,跟捏在她的心上一般。 沈南宝抬头,眼泪从眼梢滚下去,因而带来视线的一片清明。 她也因而看清楚了面前萧逸宸的神情,那沉默的,晦涩的,以及恐惧的神情。 更因而从萧逸宸那双眼里,看到自己那张支离破碎的脸。 就如同前世,无数日夜里,她为陈方彦宠幸其他小娘子时,痛哭的脸。  第一百五十四章秋后再审 就是这么一眼。 沈南宝突然回过神来,突然清楚自己有多么的可笑。 自己竟然还为陈方彦这样小小的舍身感动成这样! 沈南宝垂下眸,热泪滚烫地从脸上淌过,眼神却清冷。 萧逸宸却握得更紧了,手些些的发颤,抖露出他内心的惶恐。 他突然后悔起来,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把这沈南伊扠住了? 这样,何至于让谢元昶逞这个英雄? 瞧瞧五姑娘,明明还是无数日夜里他勾勒的那个模样,可那一双眼红得,却让他突然觉得他们之间隔了天堑,荒寒又遥远。 她不是喜欢自己么?怎么一双眼净是盯着陈方彦那腌躯老? 他们不是不认识么?怎么回回两两相见时都有让他觉得是故友重逢? 越想,心头越不顺,胸口更像是汇进了各种洪流,在腔里打旋,哗啦啦的,冲上来,耳朵嗡嗡,脑子也嗡嗡。 转过头,看看那捂着腹摇摇欲坠的陈方彦,又看看这恍若初见的五姑娘,萧逸宸什么也没说,当机立断地让人将陈方彦搀下,至于那逶迤在地,浑身觳觫的沈南伊。 “把她押进殿前司,隔日发候罢。” 沈莳这时方从刚才的慌乱回过神来,忙忙作揖上前,“指挥使,伊姐儿她平日被纵性得没规矩了些,方才做出那等子举动,劳烦您高抬贵手,放了她罢。” 萧逸宸像听了天大的笑话,嗤笑着转过脸看他,“沈大人觉得,这只是没规矩了些?那我想问问,若我真就放了她,沈大人打算怎么罚她呢?” 沈莳髭髯猛地一抖,嗫嚅着半晌没开口。 萧逸宸却点点头,“我替沈大人说罢,譬如抄抄家规、掌掌手心,又或是禁闭。” 沈莳脸埋了下去,对萧逸宸的话不置可否。 萧逸宸笑意便更深了,“沈大人的家规,我是讨教了,真真是严厉得很,五姑娘顶撞长辈的一句,都是要被掌脸的,大姑娘呢,刺伤了北庭都护、官家的爱卿,依照沈大人这家规再怎么那都得乱棍打死,卷了草席扔出府才是。” 沈莳涨红了脸,沈南伊却在两个班直的压制里扎挣起来,尖叫起来,“是他自己突然冲出来的,我没打算伤他!我和他无冤无仇……” 声音戛然而止在沈南宝突然转过来的狠厉双眸里,“是的,你是和他无冤无仇,你是要伤我,你是和我有冤有仇。” 沈南伊翕了翕嘴,沈南宝却倏地转过头,清凌凌的眼定睛着沈莳。 沈莳被她看得心里打突,还来不及作何感想,她突然开了口,一字一顿,“为了你那个四弟弟?为了你母亲所受的冤屈?” 沈莳眼皮狠狠一跳,却什么都没说的,在沈南伊恨声里撇过头。 这样回避的神态倒把沈南宝看笑了,干干地杵在那儿,突然唤了声,“爹爹。” 沈莳身子一僵。 沈南宝只当没看见的继续道:“我想问问您,当初我娘遭人陷害,您可曾有过疑惑?” 沈莳撇撇嘴,将身子更背对她的转过去了点,“你现在还问这个做什么?现在不是都如你所愿的,为你娘平冤,亦为你娘报仇么?” 声音有些温吞,听得沈南宝直蹙眉,“报仇?”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略扬的声调,却听得沈莳跟绷断的琴弦,瞬间转回了身,“不是么?你在赵家待了这么十几年,好生生的干嘛要回来?不就是来讨债的么?来报仇么?” 沈南宝在他连珠带炮里微仰了身,她用一种鲜异的目光看着沈莳,看着他那双瞠得如铜铃一般的目,看着他对视自己时、没有一点掩饰厌弃的神情,轻笑,“我娘受了委屈,我不应该回来讨要公道?” 她觉得她问得并无不对,谁知沈莳哼了声,“所以你现在讨回公道了,你满意了?看着沈家所有的名声都被你糟践了,你高兴了?” 沈南宝怔了怔,须臾才回过来神,点点头,“所以,我娘的委屈、我娘的生死,还没有一家的名声重要?” 她看到沈莳下颚动了动,似在默认这句话。 沈南宝慢慢摇起头,“我娘当时为了你背井离乡,飞蛾扑火地来到这里,只盼着你对她好,对她一心一意,可你呢?对你而言,她不过是你妆饰人生的一段故事,增添你门楣的一道光,如果不行,那就可以随便抛弃,你就根本不喜欢她……” 她越说越急,沈莳脸越来越黑,抬起手就是一耳刮子猝不及防地扇过来,“你懂什么!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你就可以在这里随便乱说?谁允许你乱说的?我喜不喜欢她轮得着你来定论?” 沈南宝捂着脸,转回头望住他,“轮不着?胡乱说?你方才说了那些话不就是早早知道我娘是被冤枉的?你既知道她是被冤枉的,你默认着她受这么些委屈,冷眼旁观着她被彭氏害死,你还配喜欢她么?” 沈莳脸上肌肉剧烈的抖动,眼瞧着一双手高高的举起,萧逸宸立马攫住了他,更轻而易举地将他甩得连连后退。 殷老太太见状不对,一壁儿叫胡妈妈‘扶住’了沈莳,一壁儿上前道:“指挥使,对不住,我家老爷是个急性子,也是个伶不清的,平素在政务上不觉得什么,但在这些家长里短上就有些捉襟见肘了,更何况这是牵连着自个儿的儿女,又是沈家的门楣、根基自然气涌心头,有些失态了。” 沈南宝听了这话想笑,“从前我娘发生这些事时,你们可曾考虑过这些?” 殷老太太一窒。 萧逸宸却颔首道:“老太太说的这番话,我能理解,毕竟我也是,只要不触着我的逆鳞,那都公事公办,有话好好说话,但凡触着我逆鳞,譬如这当下看着五姑娘这两个巴掌印,我就没什么头脑可言了。” 沈莳心头一惊,刚刚雄赳赳气昂昂的怒意瞬间消散了,只剩下青白的脸色和吓碎的肝胆。 “指挥使,我只是说个话,你可不能公报私仇,可……” 萧逸宸却笑,“沈大人,你是说个话,但你可别忘了,你那个夫人,手上有多少宗命案?还有你这个大姑娘,毒害开国伯爵的公子,重伤官家重臣,就这两人的所作所为,不止能让多少高门看笑话,还能让你们沈家惹罪多少人家呐。” 有些事点到即止就成。 更何况,他和自己一样,都喜欢将刀子架在人脖子上式的杀人。 所以,就这样罢,让他们自个儿下去惶惶终日,猜测得辗转反侧。 而他们也真如沈南宝所预料的,在萧逸宸准备转身离去时,各个都在那里呼天抢地的求饶。 大抵觉得没希望了罢,沈莳就在那里拗着脖子低喊:“指挥使,这些我都不知情……” 一个口口声声念叨着骨血亲厚的人物。 原以为自己被舍弃,那么从小被他捧在手心长大的沈南伊,至少会让他在这等地界搏一搏。 没想还是比不得那高门的脸面,甚至还妄图用这样不知情的理由将一切罪责撇得一干二净。 这样的人,竟然是自己的父亲,沈南宝怎么想都觉得可笑。 可笑得她简直都不想待下去,转过身,自送萧逸宸出去。 这么会儿子的功夫,那高高悬挂在穹顶的太阳已经西沉,落在山的一壁,那红彤彤的颜色因而蔓延至整个山头,像一片火海,烧着了云,也烧红了天。 沈南宝眯眯眼,看得入神了,不妨一旁萧逸宸凑过头来,微涩的苏合香罩子一般的兜住她,“那么好看?” 沈南宝一霎惊住了,忙忙后退了一步,停稳当了才用一副凶目盯住他,“殿帅!” 有些微嗔的语气,像极了小女子的撒娇。 萧逸宸受用极了,也稍稍冲淡了些方方她因陈方彦而惊慌失措的壅塞,不过他有意逗她,所以故作姿态地诶了声,“我在。” 沈南宝蹙了蹙眉,小小的一个举动牵动了脸上的伤,她疼得倒嘶一口气。 萧逸宸一下敛了神色,也不开玩笑了,一壁儿问道疼不疼,一壁儿打开金玉带銙上的算囊,从里面取出一小锦盒,云气纹的样式,捏在他精瓷的手指间,自有一番无与伦比的尊贵样。 沈南宝还来不及赞叹呢,就见他顿也不打的解开盒盖,跟黄泥夯墙一般的从那盒子里挖了好大一块白腻腻膏药,然后,‘啪’的一下甩在她脸上。 沈南宝针扎一样的闭上眼,什么感谢啊、羞意啊、伤感啊,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他在耳旁哀哀的几句。 “瞧瞧你这样,得好好周顾着,不然这两巴掌,可不得毁容。” 沈南宝介于疼痛,实在忍住了没扯嘴,声气却很应她的心情,硬邦邦的,“那可真是多谢殿帅担忧了。” 她没睁眼,飞溅在她眼皮子上的药沫子带了银丹草,清凉得有些痛了,眼泪不自禁地滑下来。 萧逸宸看着一笑,“你也别太感动了,我其实就是想着你这脸本来就不好看了,再毁容,真的就惨不忍睹了!” 站在他身后的杵臼,双眼空洞地望着天,喃喃道:“咱们殿帅……是没救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花貌蓬心 末了,还长长一叹,叹出痛心疾首的况味。 才押送完人回来的坤鸿听到这话,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眼波一划,划到那正在给沈南宝擦拭的萧逸宸,嘴一咧,齐整的白牙龇出来,“主子这不好得很么?还在给五姑娘擦脸上的脏东西。” 杵臼闭闭眼,他突然不是很想说话。 站在一壁的方官却很有同感,方正的脸上尽是荒寒,“主子这二五眼是病入膏肓了,得亏有我们,不然现在不知道在哪儿壁角哭着呢。” 可不是。 多少次了,每次在该增进感情的时候,主子撂出一两句不着四六的话,就跟骑着飞奔的马猛地一勒缰绳,急刹得能把人瞬间甩出马背,当即升天。 沈南宝也确实差点升天了,不过对比升天,她更想踹了眼前这个人,措措牙花子,到底还是迫于殿前司指挥使这个名头忍了下来。 萧逸宸呢,看着她梗着脖子,铁青的一张脸,眉头紧紧蹙了起来,“怎么了?很疼么?” 那目光里有着一如既往的关心和忧切。 让沈南宝想起他无数次的奔赴,蓬勃的怒气也就这么被捏扁搓圆,揉成了一缕烟,灌进轻声细语的腔调里,“不疼。” 疼不疼,看样就知道了,哪用得着她说。 不过瞧她方才那一蹶不振的样,他再不多问几句分她的心神,只怕回到屋自个儿不知道怎么堕泪呢! 现在好了,如他所愿,没再伤怀了,就是有些气他。 气就气罢。 他大人有大量,不和女人计较。 萧逸宸一壁儿想着,一壁儿指腹画圈,在她脸颊上一道一道的按揉着。 大概是太入神了罢,他不自禁地靠近了些。 苏合香兜头盖过来的瞬间,沈南宝听到自己心急嗵嗵的跳了起来。 她有些无措地往后退。 他却拽住了她的胳膊低喝:“你别动,等下糊眼睛里去了,到时疼得你直流眼泪。” 敢情他也知道这药刺眼睛呐! 那刚刚他还说那样的话,存心气她? 沈南宝不好气地抬眼,不妨地对上他那因忧切而蹙紧的眉,还有那双漂亮又凌厉的眼睛,不知道是不是垂下来的缘故,棱角没了,更甚有了一股月华般温润的况味。 沈南宝突然意识过来,他这么二五眼架势的背后为的是什么。 是为了不叫她这么难过。 这人真的是……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揉揉眼,真觉得有些酸了,沈南宝避开他敷药的动作,还没等萧逸宸反应过来就道:“殿帅,您不必这样。” 萧逸宸一怔,意会过来,干巴巴地咂了咂嘴,“就是帮你敷一敷药罢了,不值当说上一句屈尊降贵什么的。” 他还在那里为自己苍白的挽尊,沈南宝看破不说破,屈下膝,“多谢殿帅,我其实不碍的,方才您也听到了,我爹爹是怎么说的,他那样摆明了当初就知道我生娘是被诬陷的,可他还不是眼睁睁看着我生娘被逐出门,被人毒害,所谓的就是一个体面,可见体面才是他亲生的,我不是,我连给他哭丧的资格都没有。” 七扯八拐的一通说,但不妨碍萧逸宸明白她的心思,点点头,“这样就好,你明白就好,既然明白就不要为那起子人伤怀,不然就是惩罚自个儿,何苦哉?” 道理都懂,但做起来很难。 沈南宝站在夕阳射来的杳杳一线赤色里,惨然一笑,“说是这么说罢了,临到他两腿一蹬时,我就算嫁人了,还不是得往他灵堂哭一通。” 这话叫萧逸宸沉默起来,转过头,看向远方天幕,最后一抹余晖沉了下去,无边的黑涌上来,映得他那双眼一丝光亮也无。 明黄黄的月亮就这么升起来,落在半空,像药玉色的缎子,在刺绣时掉下了一点烛泪,烧糊了那么一片。 看了半晌,他才转回首,凉凉挂一抹笑,“想这些做什么,你就只需想着他对你做的那些事不就是了?难不成你还想以德报怨,报答他么?” 这话说得奇奇怪怪的,沈南宝拗着一双眼看他。 萧逸宸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了,嗫嗫嘴,“今个儿这事,你有打算如何办么?” 他不是俱细都想好了么? 还问她怎么办? 不过,他问,她也答:“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今日这事一出,祖母和爹爹虽恨极了我,却也奈何不了我,你大概也是这样想,所以今天堂而皇之的……” 耳根有些发烫,沈南宝不由地觑了他眼,没想他反常地站在那儿,石雕似的蹙着眉,冷硬着脸,唯有那双眼睛是活的,划过来,把她望住。 “你怎么就笃定你祖母和你爹爹是恨你,而不是怪你?” 这话倒把沈南宝问住了。 是啊。 为什么呢? 她会觉得他们恨她呢? 是他们对她的那些冷言冷语,那些熟视无睹? 萧逸宸却一霎转了话题,“其实你只说对了一半。” 沈南宝看着他,昏黑的当口里,她那双眸子晶亮得简直要冒出绿光来。 萧逸宸莫名有一种赤胳膊上阵的感受,咽咽唾沫,那话就在舌尖婉转出另一个花样,“还有就是,早说晚说不都一样么,早说也省得到时候再像现在这样,什么伯爷,侯爷来府上提亲。” 看不出来,小心思这么多。 不过回想也是,最初见时,多么有城府一人啊。 每每见到他都叫她提心吊胆地应对。 后来大概是因着喜欢罢,所以把那些唬人的面具都扯掉了,袒露出那赤子之心,那呆霸王的气质。 久而久之,令她都忘了,他是那个殿帅啊,叫人闻风丧点的杀神啊。 沈南宝小心思这么一起,堂而皇之地就垂下了头。 萧逸宸拿不准她突然这么下是做什么,于是靠近了一点,诶了声,“怎么了?我说得不对?” 他想起陈方彦,眉心一颦蹙,连带着声音都冷硬了,“还是你不想嫁给我,你喜欢别人了!” 越发不着边际,沈南宝忍不住搡开他,嘟囔道:“你是不是一天到晚就巴不得我喜欢别人,你才高兴!” 她推得不算重,但有些猝不及防,所以轻而易举地叫萧逸宸跌了趔趄,好容易止住了,还没吭声,从廊道里转过来提灯的下人。 下人大概是没料到当口还杵着他们两人,脚步一顿,很心领神会地转过身往另一壁走去了。 一壁儿走,还一壁儿悠悠地扬着声给自己找理由,“出来得急了,这火镰没拿……” 沈南宝和萧逸宸四目相对,皆从对方眼里瞧出了无所适从。 各自捋捋衣裳,捵捵着领褖,就这么窸窸窣窣了半晌,沈南宝才含含糊糊地说起了正事,“这事反正掺了那么多人,你不提,其他人也坐不住,所以就等着罢。” 其实自己是想问她打算如何处置彭氏和沈南伊。 不过她会错了意,也叫他突然回过来神,像这起子脏人手的事何必叫她掺和,她只需要维持着那一颗欢喜他的水晶心肝,安安静静的做着五姑娘就是,至于其他的,自有他替她处理。 所以这么话罢,萧逸宸和她道了别,便领着一摞人回了殿前司。 疯癫的彭氏、叫嚣的沈南伊在他的示意下都被扔进狱里,光这样还不够,那得严刑拷打。 当上殿前司指挥使的萧逸宸早不进昭狱那等污秽的地界儿,不过事关五姑娘,自然就不管顾这些了。 月白云气纹的鞋方方踏进审讯的室内,沈南伊拉闸似的尖啸,“我是开国子的嫡女,中侍大夫的外孙!你们敢对我用刑!” 杵臼只当没听见,叫人上茶的上茶,摞冰鉴的摞冰鉴。 就这样,萧逸宸在众人伺候下,坐上了那个髹金的圈椅,然后牵牵裤腿,隔着两尺来宽的道,看着被绑在刑架上的沈南伊,道:“开国子的嫡女?中侍大夫的外孙?你以为你现在还是么?或者说,你还觉得,他们现在还愿认你么?” 他慢悠悠地说,就像缓缓落下的铡刀,能吓得铮铮汉子屁滚尿流,沈南伊也不自禁白了面孔,却还是强项道:“愿不愿又如何?我身上流着他们的血,他们不认也得认。” 这点泼皮赖脸的样儿倒像极了沈莳。 所以啊,有其父必有其子。 萧逸宸拍拍掌,“说得极是,他们不认也得认,我也情愿看着你巴着他们,最好是把他们都拽下水才好,这样便省得我费力气了。” 也不再听她废话,转过头吩咐杵臼,“她既然想嫁给谢小伯爷,想做那个新娘,就伺候她穿红绣鞋罢。” 所谓的红绣鞋,其实是铁鞋,因过了火,烧得通体深红,像极了小娘子出嫁的红绣鞋,这才有此取名。 沈南伊听不懂这些行词,直到班直端来炭盆,看到炭盆里那烧得炽旺的铁鞋,一霎慌了,扎挣着,弄得手上那些铁叮铃哐当的响。 “我是开国子的嫡女,你不能这么对我!” 像这种外强中干的唬弄,萧逸宸不知道听过了多少,轻牵一下唇角,散漫地调开视线,嘱咐着班直,“大姑娘好歹是开国子的嫡女,且得好生招待,不将血肉烫没了不能停,知道么?” 转过头,斜签在圈椅里,冲已经觳觫的沈南伊一笑,“不然我不好和沈大人交代呐。”  第一百五十六章包藏二心 昭狱坐落在不见光的地儿,刑室更浇筑的如铁桶一般,唯一透风的,只有靠檐上的一扇小窗,一线白光从那里翕进来,落在烛台上,灯火跳动,满室的刑具也跟着晃悠,一如沈南伊那颗乱颤的心。 她瞪圆了眼睛看着那烧得通红的铁鞋,狰狞着,咆哮着,瑟瑟发抖着,“不,不要!你不能这么对我,你这滥用私刑!滥杀无辜!” 萧逸宸勾唇,“滥杀无辜?滥用私刑?你给谢元昶下药时,刺伤陈都护时,怎么不觉得无辜了?” 说这话时,一点烛火晕染在他的嘴角,描摹出狰狞的弧度,看得沈南伊心在腔子乱蹦。 大概这是世人的共性罢。 越害怕就越能激发出人无穷的勇气。 沈南伊咬牙切齿,泪水从眼梢滚下,糊得那一张脸既狰狞又扭曲,“你说得好听,其实就是为了那个沈南宝!我要去敲登闻鼓,我要让我爹爹上疏,告你们这对奸夫淫妇私通!” 奸夫淫妇。 这词儿听起来好。 有一种他和五姑娘不顾世俗,为爱私奔的感觉。 萧逸宸咀嚼咀嚼,愈发觉得如是了,便足意地笑起来,“那我且得成全你,不然你拿什么去告呢?” 这样的笑貌就跟针扎一样,戳进沈南伊的眼里,她突然想起谢元昶闭着眸时,那一声一声的唤,跟铙钹一样,絮絮抽打着她的心。 沈南伊恨然,“为什么?为什么?沈南宝有什么?她到底哪里好了?你喜欢,谢小伯爷也喜欢,陈方彦也喜欢!她就是个下贱祸,勾人的玩意!” 刮刮茶盖儿,清凌凌的黄汤倒映出萧逸宸阴鸷的眸。 他没说话,但这种不动声色的沉脸,就是杵臼看着都心里直打突,迈步过去,打算堵住沈南伊的嘴。 萧逸宸却抬了手,“不用了,让她骂,也正好给我醒醒脑。” 没等沈南伊反应过来,萧逸宸搁了盏,清脆的一声响撞出他钢刀拭雪般的嗓音,“乞巧节,是你故意让五姑娘去的金银铺。” 他说完,抬眼看向沈南伊,见她讷在那里,跟枯木一般没了动静,笑了笑,“是了,我忘了,你做了太多这些的事,哪里还能记得,就跟你娘一样。” 言讫侧过头,冲正烙铁鞋的班直微扬了下颌,“好了罢,好了就伺候罢。” 就这么退出去,身后是沈南伊的嘶声力竭,眼前是如洗碧空,他轻舒了口气,“吩咐下去,别伤着了脸蛋,她还要见人的。” 班直领命下去,杵臼站在一旁,看他招了招手,又道:“放点风出去,让沈莳晓得他这个女儿在我这儿过得有多安逸。” 杵臼不明白,本来自家主子名声就不好了,虽说主子也不图那些虚头巴脑的贤名儿,但背后遭人戳脊梁骨啐骂这事,还是能少则少,何必让污点子脏了自己的脸呢? 不过主子既吩咐,他也照做。 就这么半程子的功夫,沈南伊遭拷打的信儿就报进了沈莳耳里。 殷老太太不住地拍桌,“他那个杀才!杀才!伊姐儿是堂堂开国子嫡女,他竟然敢动手!” 容氏心底虽扬眉吐气式的看笑话,但面上做足了样,哀致致地给殷老太太顺气,“老太太,您别急,许是下人听错也说不定,不是有句话这么说的么,三人成虎,这话都是越传越离经叛道的。” 殷老太太听了没好受,只管错着牙,“别人是越传越离经叛道,萧逸宸那个罗刹娑却不是,你们忘了那个陈老爷?当初是怎么传的?说是什么打折了腿,临了一看,哪是什么打折腿,那是没了腿!只剩个骨架子在皂绔里晃荡,高老太太一见,当场就被吓晕厥了!” 越说,心里越慌,殷老太太脸都沉了下来,“不行!不能让他这样为所欲为!再这样下去,岂不是到时候任他打打杀杀,我们连声也吭不了?” 沈莳涩然道:“说是这么说,可该怎么办呢?” 殷老太太不耐他这没主见的样儿,横了一眼过去,“你问我?你堂堂右通政,平日怎么上疏,怎么陈情的你不知道?你还来问我?” 沈莳一怔,瞪圆了眼,“母亲,您这是叫我上达圣听?” “不然呢?” 殷老太太睥睨着他,“你觉得现在还有谁能制得了他?” 沈莳蠕了蠕嘴,一霎把话吞进肚子里去。 殷老太太见状,曲了眉,“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愿意?你不想?你情愿看着伊姐儿在殿前司里受尽折磨?” 沈莳髭髯抖得厉害,“我不是……母亲,这事没您想得那么简单。” “没我想得那么简单?那有多复杂?你说给我听听!” 殷老太太见他坐在圈椅里,仍是一副嗫嗫嚅嚅的样子,气得连连拍桌,“你给我说话!你回答我!到底有多复杂?是害怕公然和殿前司作对,还是害怕什么!” 沈莳哑然,小声道:“母亲,哪有您这么说的,我这哪是害怕……” 殷老太太啐声打断他,“收起你那套插科打诨,你是我肚子里掉下来的肉,你吭个声我都知道你是凉了还是热了,你还跟我反驳?你真当我老了真糊涂了不成?” 一通话顿都不打一下的,说到末竟喘起急气来。 沈莳忙忙上前给她添茶倒水,在容氏给她顺气的那当儿,哀哀地道:“母亲,您急什么?我又不是……先喝口水,消消气……” 殷老太太拂开他,“你少来!你老实告诉我……” 话还没说完,一口气没提上来,沈莳就见着殷老太太两眼一翻,栽下了椅。 这下是真真的冷灰里爆出热栗子,端水的端水,找大夫的找大夫,阖府一霎沸反盈天起来。 唯有沈南宝那儿还是冷清清的一片,甚至听到这个风声时,荣月轩的室内也不过是就着微微清风,烛火侧动了一下。 风月在乱晃的烛影里,神情嫌弃地道:“早先看老爷待大姑娘那样,小的还以为多宠爱呢,没想不过这样,自个儿女儿在昭狱里生死未卜,他情愿闷声吞下去,简直白长了那么一副顶天立地的直脊梁样儿。” 沈南宝心里有疑虑,但没落下笑她,“你这是为沈南伊报不平?” 风月咂咂嘴,“那倒不是。小的就只是瞧不起老爷,成天说着血脉相连,打不断的联系,这临到自个儿头上,就跟头发丝一样,一扯就断。” 所以沈南伊也有样学样,自私得可怕。 沈南宝这时方发出一声感慨,“才回来的时候,众人都可怜我,没自小在这样的高门里教养,而现在来看,倒还真是庆幸了,幸好没再这样的家里长大,不然我会是个什么样呢?怕是比沈南伊还惨罢。” 正说着,门口踅进来方官,双上呈上来一封帖子,“姐儿,桉小娘子方才托人捎来的,想邀请您明儿去芜湖游船。” 游船啊。 上一次游船还在前世呢。 那个时候陈方彦已然拜受节度使,成为众人炙手可热的官家爱卿,也因而多是官员巴结,陈方彦推脱一次二次,终不好推脱第三次。 遂在参经略安抚司的盛情下,携着她一并游船。 也是那个时候,他们遇见了芸小娘,那个以一曲说不上名儿的琵琶乐就勾去了陈方彦心肝的人。 沈南宝闭上眼睛思量,风月却掀了车帘,露出那双笑得月牙一般的眼睛,道:“姐儿,芜湖到了。” 见她惘惘的,风月捺了眉,“姐儿是不想来么?昨个儿就见姐儿一脸心神不宁的样儿。” 这话撂下,外头悠悠地传来一道声,是桉小娘子的,“是五妹妹来了么?” 沈南宝赶紧迎出去,亲亲昵昵地握住桉小娘子的手,“是我,桉姐姐今个儿好.性怎么突发奇想邀我出门游玩了?” 桉小娘子听闻这话蹙了眉,一手剌剌的摇着团扇,扇坠因而急促翻飞。 一旁的栎棣却接过了话茬道:“回五姑娘的话,是咱家姐儿听说芜湖边的枫叶红了,景色极好就想着邀请您来看。” 沈南宝刚要点头,桉小娘子罢了扇,长舒口气,“算了,栎棣,我过不了心里那道坎,你就别替我隐瞒了。” 桉小娘子不错眼珠地看着沈南宝,神情微微地赧,“五妹妹你也晓得我的性儿,哪是那么容易出门的主儿,是我母亲拿命胁我,要我出来相看,我实在没办法。” 沈南宝怔怔的,“所以您拿我来横插这么一杠,然后让这个相看不了了之?” 桉小娘子听了,嗐然着挽起她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那人是太尉的嫡子,不好这样搅浑水的对待,不然只怕会交恶……” 她顿了下,看着沈南宝半晌,才从齿缝里挤出一句,“我是瞧妹妹长得恁好看,指不定你去了,人家太尉嫡子就中意你了,反正我也听说了,你近来不是遭那个开国伯爵府好生侮辱么?你那个祖母……也有意拿你做那个敲门砖,既这样,还不如另挑一门亲事,还能堵住他们的嘴,亦能平步青云,过上个好日子。” 第一百五十七章狭路相逢 沈南宝还没说话,风月倒先吭声,“桉姑娘,您明晓得开国伯爵是怎么侮辱我们姐儿的,您方才也说了替我们家姐儿抱不平,既这样,您又为何拿这种您剩下的侮辱我们姐儿?” 做奴才的,要紧的就是一宗,维护好自个儿的主子。 风月这么一说,栎棣也哼声起来,“你这话说得,什么叫做侮辱,我们姐儿也是好心替你们家姑娘考虑周顾,这才想着引她来和太尉家的公子瞧一瞧,这难道不比开国伯爵家强么?又什么叫做剩下的,这都八字还没一撇呢……” 桉小娘子蹙了眉,“有你这么说话的么?本来就是我们不对,经你这么一嘴,倒说得真像施舍了。” 栎棣讪讪的闭上了嘴。 桉小娘子这时转过头,拍了拍沈南宝手背,“我昨个儿给你帖子后心里就一直不安稳,晚上也辗转反侧的一宿没睡,今个儿见到你,还是觉得这样瞒着骗着不好,遂和你说实话,也想瞧瞧你的意思,若你想,那正正好两全其美,若你不想那就不想,只是今个儿就得抱歉五妹妹你多跑一趟了。” 她说得很诚挚,往日倨傲的一双眸捺下来,就着秋光这么看时,有一股哀致的况味。 沈南宝大抵是瞧着心软了,微凛的神色漾出柔和的笑意,“姐姐既这么替我着想,我哪有不应承的道理?” 桉小娘子一霎霁了,又如复最初见时那般模样,“妹妹愿意就是,不过若是去见了觉得不合心意,也无须顾忌我,懂么?” 这么说着,那壁泊主甩着揽绳套上石垛,“船泊好了,小娘子们快上罢,省得等会人多抢攘。” 那画舫大,吃水却不深,需要费些周章才能踏上去,桉小娘子心底儿有愧,又瞧沈南宝一张秀面,柔弱得很,便主动搀她上去。 微微一颔首,清风拂在面上,远处峻岭开满一蓬蓬的枫叶,映在水面花一样的艳丽,几只鸳鸯踩着波光从上面踩过,倒颇有一番‘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感受。 身后有人跟上来,瞧着二人议论,“旁边的人是谁。” 另一个嗡哝着,“不怪你没见识,上次春日宴你抱恙没来,不知道她是沈通政的五姑娘……” 这话引得那人扬了声调,“这就是那个叫谢小伯爷魂不守舍的人?听说什么陈都护还有萧指挥使都……” 后面的听不到了,是桉小娘子转头瞪了她们一眼,“你们这些人在家里吃了蒜的么?出来张嘴就一股子味,不怕臭着人呐?” 一人铁青着脸上前,翕嘴就要理论,身旁的人拦住她,“算了算了,这是参政知事的嫡女,你又不知道她那个娘怎么护着她的,都是出来散心,闹这些不愉快的做什么。” 然后扯着自己的同伴,掩着唇躲到甲板的一壁去絮话了。 桉小娘子眼瞧着,咬牙切齿地就要上前,沈南宝拉住她,“桉姐姐算了,那人说得对,都是出来散心的,没必要整得自个儿不顺畅。” 桉小娘子这才作罢,不过还是直摇扇地道晦气,“可见我说的没错,这些人儿看着一张张秀面,其实心里跟淌了浑水似的腌臜,要不是我母亲拿绝食逼我,作什么我都不愿出来,在家里对着那一堆核桃都比对着这些人好!也是连累你了,跟我一径受气。” 沈南宝知道她这么说,是害怕自己上心,遂笑笑,“我这哪受气了,你不是都替我撒出去了么?” 说话这当儿,人渐渐地多了,穿红戴绿擦脂抹粉,凑在一起跟打泼了墨的画,光看着就难受。 桉小娘子本来就不喜欢人多的地儿,摇摇扇说味儿冲,便从甲板下到了船舱。 趁桉小娘子没注意,风月悄摸地扯了沈南宝的衣衽,“姐儿,您这是做什么?您不要指挥使了?” 沈南宝差点跌了个趔趄,等稳住了,瞧瞧前方正走的桉小娘子,这才通红着脸低声斥,“你胡乱说些什么呢。” 风月托着她嘟囔,“小的没乱说,桉姑娘要学国公府夫人给姐儿您相看呢,姐儿您还愿意,这不就是不要指挥使的意思嘛。” 说着,半眯起眸,靠近了道:“姐儿,其实呢,您欢喜谁,要和谁结亲都好,小的就是替您担心萧指挥使那人,上次乞巧节看您和陈都护站一起都气成那样,您这要是……” 这话说得沈南宝心尖打突,蠕蠕嘴,“你懂什么,我不过是瞧一瞧罢了,又不是说真要和他结亲。” 风月到底侍奉她这么久,她什么性儿哪里不门清的,掰着指头细数起来。 “姐儿对待喜欢和不喜欢的是两个样,从前谢小伯爷都说了认姐儿您做妹妹,姐儿您不依然摇头,势必摆出个泾渭分明的态度,还有那个陈都护,姐儿是一径的躲,只有萧指挥使,不躲也不拒绝,所以啊,姐儿您现在不躲不拒绝,那说明,您不喜欢萧指挥使了,是因为萧指挥使拷打大姑娘么?” 一番话顿都不打一下的,豪雨似的汤汤泼向沈南宝。 沈南宝只得道:“你晓得我什么性儿还说这些?还是说遭郑妈妈劫撸了那么一通,脑子遭她劫撸没了?” 也不等风月反应过来,忙忙加快了脚步,遂桉小娘子迈进船舱。 船舱里有个小郎君坐在洞开的窗户旁,牙色的云纹缎裳嵌着银线,随着日光一耀,折出细碎的辉煌。 小郎君的身后是放下半卷的竹帘,竹帘和支摘窗框出窄窄的一块块空白,随着船悠悠地航行,路过一座山,一方天,就像一副副极具诗情的画从眼前划过。 小郎君从那片画里转了头,迢迢望过来,见到有两个小娘子伫立在门口,一张秀面霎时通红了,得得耙耙地站起身来,俯身一拜,“在下宋京杭,在此是为等人的,还望二位移步到别地儿去。实在失礼了。” 桉小娘子眉梢扬了扬,嘟囔了句,“奇奇怪怪的,不就是等我么?还叫我到别地儿去,故意这么着赏我脸的?” 这声音没掩饰,顺着风,如雷一般的灌进宋京杭的耳朵里,他因而很快地抬起了头,瞠目结舌地看过来,后又忙忙垂下头去,只管把头埋进作揖的两臂内,吞吞吐吐地道:“你,你是参政知事的桉小娘子么?这,这,您身旁的小娘子是谁……” 相看都讲究一个心知肚明,不必说出来,免得两两相觑。 没想桉小娘子一点没感受到人家的体意儿,剌剌的扯了嗓子说:“我想着就这样寡相看的多无聊,不若找个伴儿,一起赏赏景,扯扯闲话也挺好。” 一壁儿说着,一壁儿将沈南宝往跟前引,“这是开国子的五姑娘,你可唤她一声五妹妹。” 这话很唐突,不过宋京杭没一点儿恼怒,反而羞红了耳朵,更将身子往下偻,“宋某不敢造次,还是唤五姑娘罢。” 然后手一揖,身一俯,又是一个周周正正的拜礼,“五姑娘好,还请见谅,起先不知道你要来,没准备茶,五姑娘爱喝什么茶,我叫过卖的添一添。” 沈南宝福身道:“多谢宋公子,不必这么麻烦了,就随你们,再添一杯罢。” 隐隐有丝竹和大笑声传来,沈南宝晃眼一看,原是和别船相交了,不过一人宽的距离,轻而易举地可以看到对面的人儿、对面的物儿。 就是这么一眼的功夫,沈南宝就能判定下来,这打照面的是个花船。 便撤回了眸,在宋京杭的招呼下落了座。 桉小娘子有意让宋京杭注意沈南宝,便几句话就引到沈南宝的身上,更夸沈南宝绣艺好。 宋京杭满肚子的经纶,桉小娘子既提一嘴,他也跟一句,不让沈南宝落个冷场,“这我也有所耳闻,早先五姑娘送了不少绢帕给各门户,我长姊也有幸收到过,她当时还说呢,谁家娶了五姑娘这样手艺灵巧的人是上辈子造了福。” 沈南宝呢,看他跟看沈文倬一样,不禁亲近些,遂平日恬淡的脸上也多了些笑意,“我只是无聊才钻营了些刺绣,没桉姐姐说得那么夸张,要说精细的,是桉姐姐的乾坤核桃,做得是顶顶精细。” 说起这个,宋京杭既有些兴致了,一时没顾地抬起眼笑,“这个我也听长姊说了的,桉姑娘做的乾坤匠心独运,人家都是拿来盘玩的,唯她做的可以赏,也可以收藏,什么龇牙咧嘴的魑魅魍魉,又什么山草水木,那都是活灵活现,还说这不该叫乾坤核桃,该叫小小一方天地。” 桉小娘子镇日捣鼓这个,除了沈南宝,这还是头一次遭人夸,一时红了耳根,嗫嗫嚅嚅地说:“哪有这么夸张……” 却说着说着,低下头,绞起了锦帕。 沈南宝见状,了然地一勾唇,便把眼珠子往窗外看。 这一看,就看到萧逸宸一张郁沉的脸,脸上那双眸直勾勾的盯着她,仿佛要把她的心勾出来! 第一百五十八章朝出逢故 风月的话就这么闪过脑海,沈南宝心头一蹦,飞快地收回了视线,只管埋着头,一径绞弄起裙带,好似那裙带是鲁班锁,须得全神贯注地盯着。 萧逸宸便越发的气了,他身旁的柳府尹刚刚遭他一番耳提面命,此刻满脑子嘎七马八,一径打着眉眼官司,好容易下定决心嗫嚅一句,“殿帅,那事真不是小的愿意,是彭中侍找上小的……” 还没说完,那一径拿脸对向窗外的萧逸宸倏地砸起窗,‘邦邦邦’的,配合着咬牙切齿的声儿,“真是打量我不知道,所以为所欲为呢!” 柳府尹瞬间跪下来,大泪倾下,“殿帅,小的说,小的说,是彭中侍拿了五百两给小的,小的也是一时糊涂,但是后来我也都退给彭中侍了,殿帅您肚儿是盛酒的葫芦,宽量的主儿,您就饶了小的这一时的猪油蒙心罢。” 这一嗓子嚎的,嗷嗷的让萧逸宸回了头,这一回,就见他拿额首抢地,痛哭流涕,“我都退给他了,就过了道眼……” 为官的就是这样。 年少时,一勇无前,满心满肺的热忱,为了国家可抛头颅洒热血。 但一登了高,尝过了权利的滋味,就开始被权利侵蚀,也贪恋起人生云云,胆子便缩得跟鸡眼一样小了。 萧逸宸眸底浮现一点嘲讽,又望一眼那玲珑玉致的侧影,许是见到了他罢,所以很安生地坐在那儿。 这样就好。 不然,一脚踩了窗樘压过去,非得好好控诉她这沾花惹草的性儿! 萧逸宸长透一口气,缓缓踱回了绣凳上坐,“那这么着,对柳府尹来说着实不上算呐岂不是心都在疼?那么多暮夜金呢,我记得你家夫人不是正筹办着商铺?这么一股脑地给出去,商铺怎么办呐?” 柳府尹红脸膛儿愈发的红了,“瞧殿帅说得,区区个商铺罢了,哪能和这事作比较?甭提商铺,就是旁的什么、小的亲子仕途那也得为此绕道不是。” 这话溜须拍马,结果萧逸宸坐在那儿嗤了声,吓得柳府尹脸上肌肉猛地一痉挛,掖住手不敢再话了,只静静地听他敲边鼓,“仕途不仕途的,都是握在自个儿手中,只要别眼瞧着自个儿着官儿大、权势大的捂盖儿,心里透亮,哪会半夜辗转反侧,镇日害怕敲门,柳府尹你说是不是?” 柳府尹心凉了半截,却不忘腹诽他。 谁当官的手上不握点辛秘? 无论是谁,就算清白如洗,踏入了官场,就得被世道的黑染尽,同那些个百官一起重利。 更何况,最大的贪官不就是萧逸宸他自己? 有什么脸子说他? 不过面上还是诚惶诚恐,只管把脸埋进船底板,附和着他,“殿帅说的是,只要行得正坐得直,哪能怯这些……” 萧逸宸点点头,负着手站起来,一眼觑向对面,见人儿还是好好的坐着,便又调回了视线,盯在柳府尹的身上,“柳府尹是个通透的人,几句话的功夫就明白了。” 他一壁儿说着,一壁儿踱起方步来,惶惶天光从外头照进来,将他的影子括得老长,他的身条儿仿佛也跟着拉长了,有着威严赫赫的况味。 “到底是在朝为官的大人啊,是那些市井妇孺比不得的,瞧瞧这些的事,闹得又是什么伪茶,又是什么毒害,可见这私心呐,得好好的藏着掖着,不然作茧自缚,就跟这彭氏一样,临了一刀抹脖子都是好的,指不定车裂、剥皮、又或是凌迟呢。” 这算是既撂明白了彭氏的处置,也算是借着彭氏的事告诫柳府尹。 柳府尹听着那些刑罚,眼前一阵儿的花,连连嗫嚅道是,“殿帅说得极是,小的受教了。” 敲也敲了,唬也唬了,那就得给甜头吃了。 遂萧逸宸去搀起柳府尹,声调也柔和美好了,“柳府尹不必这么,您的政绩和兢业官家都看在眼里呢,上次还跟我提起您,说就是有了您,这京畿才一片太平,还说打算授您什么衔呢?所以啊,柳府尹,在这样紧要关头上,是不是得加把劲,在官家那里好生挣个脸,这样什么商铺还没有么?” 果然柳府尹一听,髭髯狠狠一抖,打鸡血似的道:“殿帅说得是!小的一定会为官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这壁的沈南宝垂头垂了良久,脖子都酸了,忍不住捏了捏脖颈。 细小的举动没逃过桉小娘子法眼,眺向窗外,快中秋的天儿照样的晒,满世界都被耀得发白,船舱也跟着受罪,不时有光随船摇曳进来,能刺得人眼疼。 桉小娘子眯了眯眸,眉心一颦蹙。 宋京杭觑她这样,连忙叫了随从垂帘,还一径解释道:“早先来时还不晒,船舱又有股子说不出来的味儿,怕你们来了受不住便想着先开窗透透气,这一时没注意着日头……” 正说着,那锁扣着竹帘的绳不知道哪处卡着了,扯一扯没动静,用力又怕扯毁了,随从就有些着急了,满脸的红攀到了耳根。 宋京杭见状去帮,大老爷们儿的手不似姑娘家的纤细,落在那儿有一种莽夫绣花的粗苯感。 沈南宝正靠着窗,实在见不下他们这样了,起身道:“我来罢。” 然后三下五除二的,就解开了锁扣,顺利地放了下来。 方才还大盛的秋光就这么被筛得只剩几棱,投在沈南宝脸上,泾渭分明,眼底是璀璨的光,嘴角是隐晦的弧度。 落在萧逸宸眼里,针扎一样的疼,他道:“五姑娘,好巧,竟在这儿碰着了!” 陡然的一句,突然出现的人,都叫一整船舱吃了一惊,最盛的是沈南宝。 她不明白,明明刚才还在那一头,怎么眨眼就过来了? 她的震惊,萧逸宸悉数看清了,看清了就愈发生气,拳头被他握的咯咯响,嘴唇也被他抿成刻薄的一线,“隔了几天五姑娘就不认识我了么?” 嗬。 真是好大的醋劲。 隔老远沈南宝都能闻到味儿,不过心里却是欢喜,更忍不住地掖了掖嘴,掖住那要上翘的弧度。 他都这么生气了。 她还在那里笑。 真是小没心肝的,亏他先前还觉得她好些了,终于体人意了,没想扭过头就和别家的小郎君一起游船了。 她怎么不叫自己游船呢! 这也就罢了,看看方才!不就是垂个帘么?两人都快贴在一起了! 有这么垂帘的么! 萧逸宸气得心里抽抽的,酸酸地哼了声,“五姑娘你别掖着自个儿笑,你说给我听听,让我也咂咂是怎么个好笑的事儿,能叫平日那么寡言苟笑的五姑娘笑得这么春光灿烂的。” 这时宋京杭终于认出来站在隔扇的萧逸宸是谁了,牵了衽立马作揖道:“回殿帅的话,没说什么,就是方才五姑娘替我垂了帘。” 垂个帘就笑得这么见牙不见眼的? 谁信呢。 萧逸宸觉得自己满肠子都跌进了卤缸酿了一遍,所以提拎出来这么酸涩,那从齿缝挤出来的话简直听得人牙关打颤。 “是么?五姑娘?” 沈南宝刚翕了口,隔壁船上突然的一声拨弦,荡来吴侬软语的歌唱。 沈南宝瞬间沉了心。 这个声音,她到死都不会忘。 就是这个声音的主人,就是她,芸小娘,曾经当着她的面,依偎在陈方彦的怀里哭着说:“老爷,奴奴今个儿只吃了夫人端来的那碗桂花莲子羹。” 桂花莲子羹。 自己那时多么诚心诚意地祝愿她多子啊。 可是那碗桂花莲子羹经了芸小娘的手,就成为自己害她小产的罪证。 沈南宝至今都记得,芸小娘说完这话后,陈方彦看过来的神情。 那轻慢的、刻薄的、狠厉的,甚至是厌恶地,就像高楼垮塌下来,一倾压得她人生无望。 仿佛是中暍了,头昏脑涨得厉害,沈南宝不自禁地掂了掂额,却陡然想起,萧逸宸方才也在那个船上,他是不是看到了芸小娘,是不是也被她婉转的歌喉折服。 他会不会,也不喜欢她了。 心像牵了一线,扯得全身都在密密麻麻的疼,沈南宝忍不住地蜷了手指。 萧逸宸当然注意到了,所有的气性在一霎没了,他猛地走近,高大的身子,头顶几乎抵住船背,立在她身旁,就跟参天大树,能挡住所有的狂风和急雨。 他弯下来,声音温吞,“不想说就不说嘛,我不问就是了,你想笑也就笑罢,你笑起来好看,不是对着我,我也赏心悦目。” 他说得小声,但不妨桉小娘子站得近,所以听了个一清二楚,这没听见还好,一听见,差点跌了趔趄,视线不住地在两人一来一回,跟出鞘的小刀一样,嗖嗖的,飞出刀光剑影。 沈南宝垂着眸,没听见,只管在萧逸宸的温声里摇头,“没,我就是听到琵琶一时有感了。” 她脑子乱成一锅粥,糊里糊涂说出了心声,还没来得及后悔,萧逸宸笃笃地点头,豪气万丈地道:“你喜欢听么?我叫她过来当面给你唱。” 第一百五十九章重蹈覆辙 桉小娘子突然觉得今个儿让沈南宝来这错了。 原以为这个萧逸宸也同谢元昶一样,是个只顾自个儿心头顺畅、眼孔子浅的人物,没想到倒不是,不谈旁的,最最要紧的是人真真儿地体贴五姑娘。 何况这人还长得好看。 两人站在一起,就跟清透的流水忽然遇见了秀山,让人既出乎意料,却又觉得合该如此的浑然天成、珠联璧合。 沈南宝还在那里旁若无人的嗫嚅着,“我不听,也不喜欢,你喜欢,你想听,你自个儿叫去!” 末了,浓睫一掀,凌凌秋眸里交织出嗔恼的况味。 萧逸宸没咂出来,只觉得她真真是小没心肝儿。 自己满肺腑的体人意,她却觉得是自己垂涎人小娘子唱曲儿。 真真是! 门缝里瞧人都没她这般偏心眼过! 萧逸宸想是这么想,说出来却是另一番意味,“你哪只耳朵听到我想了,我又不似那陈大人好这靡靡之音。” 什么事都要扯上那人。 生怕她不晓得他不是良人似的。 但沈南宝还是忍不住翘了唇,刚刚腾升起的那点担忧也瞬间消散了,一种奇异的安稳缓缓落到了心坎。 也就是这么会儿子的功夫,那壁花船上扬声传来了曲调,男子同女子不一样,不拘那些噤若蝉闻的礼数,什么喁喁私语啊,掩唇相笑啊是没有的,他们总敞开了胸怀阔谈,说到兴头上就扬声大笑。 能笑的抛开那些道听途说的趣事,便是眼前这个小娘子。 “想想上次那谁,有几分姿色就作得一番拿鼻孔看人的姿态,再瞧瞧这个,十指尖尖春笋,弹得一首心旷神怡的曲儿,这面儿还似春桃含露一般,真真是个碧清妙人呐。” 正议论着,一道清冽的嗓音珠玉敲金似的撞出来,“敢问小娘子姓甚名谁,是哪里人士。” 多么令人耳熟的腔调啊,多么叫人刻骨铭心的台词啊,前世陈方彦不就是这样问着问着,将芸小娘招回的府上么? 今世他重生依然如此。 可见是爱惨了她罢,所以伤都还没好,就去寻她,想方设法地同她搭上话。 沈南宝垂下眸,透过那竹篾间的缝隙朝对面望去,轻而易举地看到那抱着琵琶赧笑的芸小娘子。 还是记忆的那个模样,娇小的脸盘子,一双杏眼擦着脂粉,眼梢因而有些红,在这样粼粼波光的世界里迢迢看过来,有一种欲语还休的况味。 大抵是少见得陈方彦这般齐楚风韵的小郎君罢,芸小娘子眼横秋水,渡过去一点含嗔的笑意,“奴奴姓杜单一芸,‘芸芸镜中影,了莫遁情伪’的芸。” 然后挪动点身子,高梳的云髻顺势低垂下来,坐出一副很忸怩的姿态。 沈南宝见着见着就笑了,心坎上仿佛有个铁锹,一下一下的翻撅着、狠凿着,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疼好像也不疼,只是有点憋闷。 应该是为曾经那么一心付出的自己感伤罢。 可是这点感伤落在萧逸宸眼底就是不那个意思了。 他从来没有看到五姑娘这样过。 就是面对他,她也总是很自矜,但陈方彦不是,他每一次的出现,都能叫她变色,叫她方寸大乱。 脑子一遍遍地闪过沈府时,她凝睇陈方彦的模样。 如今再次回想起来。 萧逸宸竟然咂出一抹心疼的意味。 他受伤了。 她就这么在意么? 拳头紧紧攥住,无边的愤怒在胸腔里乱蹿,蹿得胸腔仿佛缺了一口,所有力气都从那里飒飒流失了,他甚至都有些站立不住了,坐下来,手撑着双膝,气咻咻地道:“五姑娘……” 后话滚到了嗓子眼又被他吞下去。 问什么呢? 问她是不是欢喜陈方彦。 又或是质问一下她对自己的欢喜,口口声声说着欢喜,怎么就变了样了。 口口声声。 萧逸宸突然想起那个午后,他将她压在隔扇时,他一句一句的威逼利诱,她一声一声的坚决否认。 这样说出来的话……还算真切么? 如果这一切都是他一厢情愿的呢? 意识到这点,萧逸宸猛然惶恐起来,就像小时随父亲看的那些焰火,璀璨,绚丽,却转瞬灰飞烟灭,剩下一堆让人感怀的烟迹。 她于他来说,会不会也是? 沈南宝回过头时,正见他握着拳,指节咯吱咯吱的响,配合着那红脸膛儿,仿佛正忍耐着极严重的伤势,以至于后话说不出来了。 沈南宝不是那个缺心眼儿的人,萧逸宸吃味儿的样子她也瞧见过许多回,当下视线这么一溜,就溜出一种莫名的喜悦。 不怪她,谁能想到堂堂殿前司都指挥使,这个旁人瞧见心肝胆颤的厉害人物,在面对她时丢盔卸甲时,跟个小孩儿一样呢。 萧逸宸费好大劲抬起头,就看到她嘴角那一点弧度。 她还在笑? 她还有没有心肝儿? 他都这样了,快魂飞魄散了,她却没事人一样。 果然。 女人的嘴骗人的鬼! 什么欢喜不欢喜,都是骗他的! 萧逸宸站起身,满目风雷地望住她,然后浅浅一牵唇,“五姑娘真真是好热的心肠啊!一会儿谢小伯爷,一会儿陈大人,幸得好你不是男子,不然三妻四妾的,这两人都被你纳进府中了!” 这话起先还说得徐缓,到了后来便越发耐不住了,愈发的急性起来,甚至还咬出了切齿的声儿。 一旁当木桩子杵的桉小娘子见状皱了皱眉,刚要开口呢,宋京杭猛地拉住她,然后冲着萧逸宸作揖道:“既然殿帅要和五姑娘说是,我和桉小娘子便不叨扰了,这便退下。” 然后一阵儿兵荒马乱地拉拽,纷繁错乱的脚踪,随着猛地一闭门,砰然关闭了所有的声儿,一室都凝固了下来,凝固得像块巨大的琥珀。 沈南宝身在其中,有些不自适地捵捵衣衽,然后转过头,猛然见到一张放大的脸。 沈南宝仰了仰,指尖抵上萧逸宸的胸膛,“殿帅,您这是做什么?” 您?萧逸宸眯了眯眸,突然觉得这个称呼很刺耳,“现在人都不见了,五姑娘还在这里同我客套么?那以后结亲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还要这么您啊您的称呼我么?” 兜头来这么一句,直叫沈南宝脸红到了耳根子,“你说什么呢,什么结亲不结亲。” 这话本来是小女儿家的娇嗔,但奈何萧逸宸不着四六,又一直记着方才沈南宝的那副神情,遂当下听她这么一说,他心就这么的悬了起来,握住她的肩膀沉沉发问:“难道五姑娘你不想嫁给我么?” 昏暗光线里,他的眸光灼灼,烈阳一样的照着她。 愈发的热了。 她忍不住推开他,失仪地拿袖扇起风,嘴里却嘟囔着,“哪有你这么和小娘子说亲事的,就是人谢小伯爷不都是邀了官媒登门么?就你这样,你诚心埋汰我么?还是觉得我配不上你明媒正娶?” 其实也就胡嘴一说,但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心坎上,声调也因而哀致了起来,她神情沮丧撇过头,悄悄地掖了掖鼻。 就是这个小小举动,萧逸宸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委屈抽丝一般,瞬间烟消云散了,他枯着眉走近,“我没有那个意思。” 沈南宝不想理他,愈发把身子拗过去,“你明明就有那个意思,你就是觉得我身份不及那些个高门贵女,没必要那么上心。” 她赌气的一句话,却叫他沉默了。 回过头,他站在那片晦涩的地界儿里,沉默的神情,却像钉子一样凿进她的脑子。 不知怎么的,突然想到上次他在沈府时同她说的那些话。 沈南宝蹙了眉,他却突然霁了颜色,“五姑娘,你说得对,是我错处了,我不能只图着自个儿心快而不顾你的名声,你的感受。” 沈南宝张了张嘴,不等说话,对面传来一阵欢呼鼓舞,萧逸宸正要转头去瞧是什么阵仗呢,身后的沈南宝道:“不必看了,是陈都护喜觅佳人。” 嗓音轻淡如水,咂不出一点滋味。 可越是这样,越有海纳百川的弘宥,能蕴藏无边的情绪。 萧逸宸沉了眸。 沈南宝眼瞧着他这副小肚鸡肠的样儿,这次终于赶上话茬了,很体人意儿的道:“我不是男子,作不得三妻四妾。” 萧逸宸明显身形一怔,捺下的嘴角渐渐地,渐渐地翘了起来,带着一点得意的弧度,“可不是,五姑娘你是小娘子,不可能像陈都护那样,左拥右怀的,还以为经‘旱魃’那事终于不再这么耽于声色了,可你瞧,他又纳了一个回府。” 但这个会是最后一个。 沈南宝心道,却没言声儿。 萧逸宸倒是有很多话,对面的人儿在起哄,他在这壁便频频感慨。 “这陈都护真真是风流,前个儿不是还来找你提亲的么?这转过头就收了个瘦马?可见呐,这男人就是靠不住的,官儿越大越靠不住!” 沈南宝随萧逸宸出隔扇的时候,桉小娘子不知从那儿处蹿来的,反正拉起她的手就一阵儿的唾弃。 她身后的宋京杭听到这话,摸摸鼻子,笑得有些无奈。 第一百六十章天末凉风 桉小娘子是这样,有时候说话不过脑,本来是好意儿替人不平,却不妨一杆子打死了所有男人。 好在宋京杭不是那个眼孔子浅的主儿,笑一笑过了不止,甚至还能从中品咂出一丝桉小娘子为人的敞亮,和水晶一样的心肝儿。 沈南宝见着,想,所以前世,桉小娘子恁么遭人诟訾,宋京杭也愿意娶她,甚至不再纳妾,想是真心实意地喜欢罢。 前世沈南宝虽不喜欢结识生人,但也偶尔听闻过宋小官人与内人的琴瑟和谐,那宋小官人的内人又如何离经叛道。 至于那内人的名字,沈南宝并不甚明晓。 要不是今个儿桉小娘子提这么一遭,沈南宝只怕到现在都不会将这二人联系在一块儿来想。 桉小娘子还在那儿哼哼地冷嗤,“这瞧人还是不能只顾着他当下对你的好,得长远点,瞧瞧他对你这个好能好到几时,又或是瞧瞧他这为人,像那种齐全的,挑不出一丁点儿毛病的男子,心就如磐石,恁苍蝇怎么钉都遭不出个缝儿。” 齐全的男子。 不就是说的他么? 萧逸宸不自禁地挺了挺胸膛,站得尤为笔直,跟昂首的斗鸡似的,雄赳赳气昂昂! 身后甲板上有人说话了,拉长的腔调,透出散漫且恶毒的语气,“这世上有容貌的女子多得去了,遭了几家青睐就觉得登高枝了么?俗话说得好,人有那个百算,天却只有一算,心下想着走那些个滑碌碌的道儿,天未必遂你,所以啊,还是该怎么还是怎么着,这银耳子再钻营也成不了白燕不是?” 说完,哼哧一笑,挣尽了讽刺意味。 沈南宝回过头,见一削肩长颈的女子,掐青芽色的锦缎没给她增一点容光,反衬得人跟得了黄疸,瘦削的面相也透出一股子尖嘴猴腮的况味。 沈南宝不知道这人是谁。 桉小娘子凑近道:“方才忘记跟你说,这人是向宗正少卿的次嫡女,名小圆,一直中意着谢小伯爷,先前谢小伯爷吃花酒,她乔办成小郎君跟着去,还让得人录事下不了台盘……” 风月很适时地搭碴儿一句,“这不就跟那大姑娘半斤对八两么?一个去勾栏,一个去清和伯府。” 声音很轻,过了道风,向小娘子根本听不见,只看着沈南宝沉默地杵在那儿,嗤鼻哼了声,“遭我说到了痛处罢,所以不开腔了罢。” 然后点点头,尖刀剜肉似的道:“也不仔细想想自个儿生娘是什么来路,那等子毒妇,谁家不觉得忌讳还敢要的?” 桉小娘子听不下去了,咬着后槽牙,首当其冲地啐,“你生娘倒是有来路,所以是你生娘教的你口里出粗,恁么的啰里骂人?” 复了一哂,扬声道:“细细想来也是,能自降身段的去那等地界儿,哪还算得上是个小姐,只怕叫一声前头人都不觉得离谱。” 从前臊脸子的事被人当众剖白,向小娘子耳根都红了。 她多想跺脚大骂桉小娘子,可到底不能,平章知事嫡女的身份就在那儿摆着,她但凡图着一时口快,爹爹他们就都遭殃了! 这么想罢,向小娘子转过了头,朝沈南宝一哂,“五姑娘我同你说话呢,你叫别人出来冒尖做什么?” 沈南宝身形明显的一怔,惊异地抬起了头,眼角眉梢很快捺出了凄凄的况味,“真真是不好意思,我以为你忌讳着我,不敢让我和你说话来着,所以我很体人意地没言声儿。” 向小娘子窒了口,很快回过神来嗤,“我倒忘了,五姑娘市井出身的,平日里没生娘养儿,亦没教养嬷嬷,是得在人情练达这些地儿欠缺的,不过,就算不是市井出身也没什么差的,反正大的那个还不是没脸没皮地跟人吊膀子了。” 向小娘子这话撂下,下颌一扬,傲慢地一乜,就乜见了沈南宝身旁盘金滚绣的服饰,因受着风,下裳襞襀开阖,夹缠金线的云气纹,水浪似的起起伏伏。 向小娘子一霎就被晃晕了眼,眯了眯,抬起头,便怼上一张金镶壁画似的脸,那山河染作的眉眼正捺着,透过刺剌剌的光,每一丝每一毫都写满了不悦。 向小娘子心里咯噔一下,心里那股子怨气,跟豁了口的鹞子,打着旋儿的一霎坠到了低谷。 萧逸宸呢,早听不下去旁人这么诋毁沈南宝,但见她一副跃跃欲言的姿态,便也一径忍耐着,当下听着向小娘子这番一杆子打死一船人的说法,忍了忍,到底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声音很轻,顺着风,卷出很浅的一道讥诮,却令在场的各个变了脸色。 萧逸宸见惯不怪,负着手,清嘉地、缓慢地道:“向二姑娘你倒是接着说啊,让我听听这没了父母,没了教养姑姑的人到底是怎样的不成体统。” 没了父母。 可不就是没了父母么? 他没有,而她……那个父亲还不若没有。 沈南宝这厢闲闲感慨着,那壁向小娘子脑海却架起了风车,一壁儿唾弃沈南宝水性杨花,一壁儿懊恼自个儿怎么没瞧着有这么一樽大佛杵在这儿。 这下好了,说到了人忌讳的地方,这人可不像其他那些小郎君,有什么容人雅量,不和小女子计较,凡是点了他眼的,势必都要给你扒下一层皮来。 脑子这么呼呼的转,最后讪讪地转出一句,“殿帅,是我嘴笨,我原不是这个意思,就是见到五姑娘想起她的大姐姐,一时觉得跌份儿罢了。” 萧逸宸哦了声,“照向二姑娘这么说,可见是个深明大义的人,既这么,一碗水端平了,你从前做的那些事也必得好好遭这么一顿啐骂才行。” 萧逸宸长项一引,睃巡四处,冲着那一干充楞的人群招呼道:“你们都听见了罢,向二姑娘从前做了那么些跌份儿的事,遭人囫囵盖了过去可不行,得好好说道说道,方不枉向二姑娘今个儿这么仗义执言呐。” 于是,这船后来便成了戏台,这些作壁上观的人便是了那看客,你一言我一语的,声讨着向二姑娘。 什么‘方才我便想说了,这世上哪有这么没皮儿的人,自个儿做了那起子事还敢寻衅人家五姑娘。’ 又什么‘所谓一家有女百家求,五姑娘生得这么标致,招得各位侯爷伯爷、大人的青睐不很正常么?怎么就是人算尽心机了?可见向二姑娘心眼子有多黑,才能看什么,什么都这么腌臜。’ 或者是‘这人的生途是老天爷注定的,五姑娘又不能挑拣,把这赖到人头上去,是不是太不合该了?’ 反正一句比一句刺人耳,扎得向小娘子跟招子一般,站在那地界儿,一径的晃晃荡荡。 沈南宝听了也没什么欣喜的感受,只是蹙着的眉松了开,甚至有了心情望向湖面。 平日里两船相交,总是不过半盏茶的辰光就错开了,今个儿不知道怎么的,跟之间牵了锚杆似的,两两并行,分毫不错地往前行驶。 也因而,沈南宝清清楚楚地看到陈方彦望过来的眼,那紧紧颦蹙的眉心下,那双深宏如海的眼倒映着一片惨然的景象,甚至她还咂出了一丝慌乱。 慌乱? 是怕她瞧出他的不可靠,不愿嫁给她,然后计划落空罢。 沈南宝太明白陈方彦了,也终于捋清楚了,为什么重生之后陈方彦还这么赖着她、要娶她。 必定是有利可图。 沈南宝笑了笑,微微弯就的弧度有些怅惘,看得萧逸宸一阵儿的恼火,搓了搓后槽牙,在忽明忽暗的轿子里开了口,“五姑娘,你还想见绿葵么?” 绿葵。 多么耳熟能详的名字啊。 前世和今生,她都未曾见过一眼。 之前恁么多次邀约着相见,最后不是出了这茬子事,便是闹了另起子折腾,反正最后都不了了之。 所以当下萧逸宸这么问,沈南宝电光火石地回过来神,点点头,“想。” 小心机的得逞,让萧逸宸忍不住地扬了唇。 照他来看,自个儿和五姑娘相处的辰光太短了,短到不至于让五姑娘那么的欢喜他。 但姑娘家到底不似男子,能够随意的抛头露面,每每出府必得呼来唤去的倒腾一番。更何况五姑娘那别扭的性子,他但凡相邀,只怕她又拿着‘名声’说事。 所以就这么迂回罢。 虽然心里到底存了些憋屈,不过结局是好的便行,至于过程怎样,那都可以大而化小,小而化了。 毕竟他是男子,是心心欢喜五姑娘的男子。 顶马笃笃,沈南宝透过车帘豁出的口子看到马车碾进了一条小道,巨大的阴影顷刻压了下来,压得眼底一丝光亮也无,不知哪来的寒凉也一顷儿扑到了面上。 沈南宝不由得眯了眯眸,心却砰砰地直跳。 渐渐的,近了。 伴随着毂毂的动静,那风里轻摇的灯笼,在空寂的地界儿,咯吱咯吱的脆响着,隐约的,看见门扉泄开了道口子,露出来一道模糊的剪影。 然后慢慢的,慢慢的,那剪影清晰了起来,衣料上纵横的经纬、放大的面孔,以及那双通红的泪眼。 隐约的,沈南宝听到一声凝噎的腔调,“小主子。” 第一百六十一章有的放矢 那嗓音静水深流般的,一点一点渗进沈南宝的心里,牵起密密匝匝的疼。 随着缰绳一收,马车停住,脚踏很快围了过来,沈南宝蹬上去,长条的身子蝴蝶似的翩然落地。 地才刚扫除过,沾着水跟涂了一层油似的,沈南宝脚踩上去狠狠一蹉,差点蹎踬。 好在绿葵手伸得及时,稳稳当当地托住了她,“姐儿,当心。” 声音是遭岁月洗礼后的况味,少了小娘子的清丽婉约,多了点沧桑,但不难听出年轻时是个娇俏鲜焕的主儿。 沈南宝回过头,天光从那片交错的树叶里落下来分散在绿葵的脸上,照出柔和温情的味道。 沈南宝不由想,大抵母亲也是这样的罢。 有这么一双软到极致的手,春风化雨般的抚过她额头,然后用这样眼温存着她,亲昵地唤着她,就像赵老太太一般,宝儿宝儿的唤,宝不是寻常的宝,是视若珍宝的宝。 真真是奇怪。 明明都是从未见过的人。 对待爹爹,对待绿葵,沈南宝能生出截然不同的心态,一个能冷得彻骨,一个却是单单这么一眼,就大泪倾下。 她陡然这么一下,吓惨了萧逸宸,阔步上前,还没问话,人就抽抽搭搭地道:“葵姑姑安好,这经年过得可还算是好?对不住得很,相邀了那么多次,直到这回才见你。” 绿葵秀眉一捺,按住那点疑惑,只管冲她蔼蔼地笑,“该是小的来见姐儿的,怎么能叫姐儿来找小的。” 说着,抽回了手,周周正正地一礼拜,“小的绿葵给姐儿问安了。” 沈南宝只管扶住她,因哭过,嗓音清冽而响脆,“你跟我不用拘这些礼,你曾经护着我母亲,陪着我母亲,合该我唤你一声姑姑,给你跪拜才是!” 说起顾氏,绿葵总有无限感伤,齉着鼻道:“小的不敢担姐儿这么一称呼,小的都没做什么,只是有幸照顾顾小娘一回儿,后来顾小娘过身,小的就这么没心肝儿的走了,叫姐儿擎小儿没人照顾……” “什么没照顾,祖父母将我照顾得很好。” 沈南宝打断她,“何况那时候,姑姑是有苦衷的,祖父母都和我说了,伯伯生病,您母亲又年事已高,需得人回去帮衬帮衬。” 末了还问一句,“姑姥姥还好?伯伯可还好?” 绿葵这次没再执意称呼,大叹了一声,“弟弟跑单帮时遭人劫掳,一径扔进了河里,连尸身都没找到。母亲……” 说到这处,眼眶愈发的红了,拿手掖了掖,没掖得住,垂着头低低吞声饮泣,“母亲听闻这样儿的噩耗,一时没遭得住,两腿一蹬亦跟着走了。” 一壁厢的萧逸宸这时抢了白,“南北跑单帮的,的确易遭掳劫,不过我私下里叫人去查了下,道光四年,走盐的那道并没遭什么劫匪。” 这事其实他早就知道,不过没想这么毛脚鸡地告诉绿葵,毕竟事关五姑娘,一切都还得等她来了,见了,之后再作定夺。 绿葵本在哭,听闻这话,一霎止住了声儿,直直望住萧逸宸,“大人这话什么意思?” 沈南宝本搀着她,自然而然地就感受到她胳膊肘的颤意,眺了一眼洞开的门,“还是进屋去说罢,这里招风,也妨不得叫人听见。” 于是一行人进到了屋内,很简单的摆设,几张春凳围着一张八仙桌,绿葵请人上座,一壁儿急吼吼地添茶,一壁儿哀哀地问:“大人,还请您告诉小的俱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顺着流水声,萧逸宸开了口,“姑姑心底儿其实应当也存了些疑虑的罢,令弟自小跑船的,那么多大风大浪都扛过来了,怎么就那年崴了泥?何况盐帮那道一直叫官家留心,就是怕有劫匪,往来运送,无论陆路,水路都是官道,别说劫匪了,就是苍蝇都难见着个。” 绿葵算是听明白了,狠狠撑着桌角道:“所以,大人的意思是,有人特特儿害我弟弟?” 绿葵咽了咽格涩的喉咙,“是谁?是……夫人?” 萧逸宸不言声儿,默然的态度已然说明了一切。 沈南宝见绿葵身形明显一晃,赶紧叫了风月去搀,自个儿则握住绿葵发凉的指尖,“姑姑您别急,先喝口水,别妨不得气极攻了心,伯伯和姑姥姥的冤还得靠您来报呢,我也需着姑姑的一臂之力。” 话里掺着别意,叫绿葵愣了愣,很快回过来神,面目瞬间扭曲了起来,咬牙切齿地道:“是的!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彭氏她干了这么多丧尽天良的事,是该好好厘清得报应的时候了!” 说到这里,沈南宝不免要问问当年的情况。 绿葵说的大致和她了解的没什么出入,只有沈莳…… “其实当年,是顾小娘执意要走,其实老爷是不愿意的,也曾低过头说是叫顾小娘受了委屈,也真心实意地说过这么孤儿寡母的出去,必定活得十分艰难,但是顾小娘一意孤行,非得走……” 提到当年的事,绿葵神情不免露出怅惘,声音也沉沉了起来,“后来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反正顾小娘从屋子里出来时,老爷发了好大的怒,嘴里一直念叨着‘半年敌不过半月’什么的。” 半年敌不过半月? 沈南宝咂摸着,拢紧的眉头染上一层薄薄的阴翳。 萧逸宸呢,端着茶,杯身挡住了下半张脸,露出一双琉璃的眼珠儿,眼波一漾,漾过来湖波粼粼似的银光。 “沈老爷待顾小娘着实情真意切,所以沈老爷后来才这么因爱生恨的?” 沈南宝嘴角浮起一点嘲讽,“因爱生恨,到底是多深的爱才能恨成这样,恨屋及乌,恨我恨得情愿殍馁荒野。” 说着,抬起了眸,向萧逸宸看过去。 他穿着细缎锦衣,坐在这贫瘠的地界里,没显得丝毫颓唐,反而愈发突出那一身肉皮儿净白且细嫩,晦暗的天光照进来,将他周身都镶上一圈金边,散着菩萨才有的一种慈悲光芒。 沈南宝愣了愣。 从回忆拨冗出来的绿葵这时踯躅地开了口,语气带着小心翼翼,“姐儿……其实当初,顾小娘在府时,老爷也不怎么……” 沈南宝听懂了,嘲讽的嘴角愈发上扬了,“他是觉得我不是他亲生,所以才这么不待见我的,不是因为我娘,也不是因为其他什么,是不是。” 这下轮到绿葵沉默。 陡然的寂静,让沈南宝想起很多事,有关沈莳的,也有关萧逸宸的。 她看着萧逸宸,眼底的质问终于让萧逸宸无所适从了,放下盏,咳唾一声道:“五姑娘曾托我照顾好你的养祖父母,他们曾提到过这事,总是叫你不要太钻恨眼里去了,他们没将你当亲生的。” 这话说得很斟酌,大概是怕她听了兜不住罢。 可惜啊,前世这期待早就抛头颅洒热血地扑了荒漠,今生再怎么都跌宕不起分毫的情绪。 沈南宝寡凉地笑了笑,“在他眼里,母亲是在外面生的,来路不明,就不是亲生的,好在庆幸他是个好面子的,再怎么觉得也不能宣扬出来,所以情愿吞了这个‘哑巴亏’看着我进了府。” 她的声音很轻淡,仿佛不是在说自己而是说别人。 萧逸宸默然下来,偏过头,擎了盏又啜了口,平和的面目一如靖晏的海面,那些不为人知的暗涌,全都压在了最深处。 沈南宝皱了皱眉想说话,一壁儿的绿葵唉了声,“姐儿回去小半年的光景也是瞧清楚了他们,都好那个门面,老爷也因而一直待姐儿模棱两可。” 模棱两可? 难道不是彰明较著。 沈南宝觉得嘲讽。 萧逸宸也嗤笑道:“高门是这样,什么腌臜事都要掩着,不过这下好了,叫沈南伊和彭氏捅出了那么大的窟窿,他们想补也补不回来了。” 提到这事,沈南宝不免问:“他们捅了窟窿自有提刑司,自有知州这些来判,你何至于加那些刑,到时候逼急了咬你怎么办?” 萧逸宸只说不怕,“要是怕这些,我哪还当得起殿前司的都指挥使。更何况逼急了才好,他们一咬,我就拿着伤去找官家来鉴。” 沈南宝怔住了,定定看着萧逸宸,然后极缓慢,极缓慢地咬住了唇,“你是要借官家的口,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些都是彭氏做的,是我母亲受冤了?” 美人掉泪比之寻常,愈发叫萧逸宸爱怜,连忙和声说:“你母亲背了这么经年的不白,临了还遭人害死,你也跟着受了这么多的冷眼子,那些苦那些恨那些委屈,怎么不讨回来,必定要百倍千倍的讨回来才是。” 大概是见着沈南宝眼红,鼻尖也通红,便讪笑着打趣,“再说了,你是日后的萧夫人,这些名声端得清理干净才是,不然两个名声差的堆在一块儿,到时候人家说一句‘屎拉茅坑,相配得很’,我倒好,反正猪皮做的一张脸,不怕这些刮擦,就怕你听着难受。” 第一百六十二章先斩后奏 往日的呆霸王说起好话来,又甜又脆,像咬了一口蜜饯,让沈南宝从嘴里甜到了心肠,不过还是锯着嘴嗔他,“八字没一撇的事,别拿出来乱说,要是不成岂不是扫你我二人的脸子。” 萧逸宸不干了,“为什么不成?凭什么不成?你欢喜我,我欢喜你,两情相悦,谁敢棒打这个鸳鸯。” 绿葵看着二人,惊讶于他们之间缠绵的涌动,一张口不自禁地翕开。 看得沈南宝瞬间一窒,忙忙转了脸,直龙通地冲绿葵道:“姑姑不瞒您说,我想带您回府。” 绿葵愣了愣,不知为何的先觑了一眼对面的萧逸宸,方才踯躅地看向沈南宝,“姐儿……” 沈南宝咂摸出她脸上的难色,轻淡从容地笑,“本来我也是厚着脸皮,想再要姑姑陪我,姑姑要是有难处,可尽管说的。” 绿葵嗐然,“小的孤家寡人哪会有什么难处,小的是怕姐儿带小的回去,老太太他们要找您麻烦。” 沈南宝嘴角寞寞地一捺,“麻烦,我行不差做不错也会给我挑刺儿,我哪里还怕着那点的麻烦。” 就这么说动了绿葵,在杳杳一线天光里,坐上了回府的马车。 萧逸宸眼睁睁看着沈南宝蹬上脚踏,在将要撩帘子的那刻,忽地唤住了她,“五姑娘。” 沈南宝回过头,余晖倾倒在萧逸宸的眼里,耀得眸子一片星光,星光里映着她,他蓦地一弯眼,无数星光闪烁,照亮了她。 沈南宝怔了怔,后知后觉地脸红心跳,眼神游移着嘟囔,“你说话,尽看我笑干什么?我脸上有花呢?” 萧逸宸点点头,又摇头,“没呢,不过五姑娘比花儿好看,所以尽看五姑娘了。” 倏地一阵风来,吹得鬓丝飘飘,拂在脸上有些痒痒的,她伸手挠了挠,发现脸颊烫得可怕,连忙避开了脸,嘬嘴道:“有事说事,别习得外面那些勾栏小郎君一样油腔滑调。” 像是一拳打在了胸口上,闷得萧逸宸灵魂震荡。 怎么回事。 不是杵臼说的么? 小娘子都好听这种话。 怎么他一说,她就这么避之不及的样儿了? 还有,勾栏小郎君? 怎么说得像是去过一样。 萧逸宸憋了顷刻,老牛喘气似的哼哧一句,“真心实意的话,怎么就是油腔滑调了,五姑娘好歹平日照照镜子,自个儿长什么样不知道么?” 坐在轿子里的绿葵听了这话,忍不住抽了抽嘴角,问道风月,“这萧指挥使,往常就是这么和咱家姐儿说话的?” 风月也讪讪的,借着洞开的轿门觑向外面,复点了点头嘀咕,“姑姑您别瞧萧指挥使那一副拽得二五八似的样儿,实则内子里就是个二五眼……” 话还没说完,外头萧逸宸突然扬高了调,骇得风月瞬间噤了声,锯嘴葫芦地坐在轿子里。 沈南宝呢,听着萧逸宸那番话,皱了皱眉,重又松了开,“殿帅是要栽赃我爹爹么?” 萧逸宸摇了摇头,“自然不是。” 沈南宝便笑,“既然不是,那殿帅秉公执法,我爹爹便是恶有恶报,我又怎么会心生恻隐,而对殿帅您不满呢?” 萧逸宸反复斟酌了她的话,觉得她意会错了,抿了抿唇,语气有些格涩,“五姑娘,我不是觉得你会有贰心,我只是想让你到时候真真看见他落势了别软了心肠。” 见她翕了翕口,一副要反驳的模样,萧逸宸忙忙接了话茬,“五姑娘,有些时候,你自个儿都不自知你的心肠有多软。” 她心肠软么? 譬如纾华、譬如悠柔,甚至那个只是因为一句话就被自己冠了‘绿葵’的小红,不一一被她害得凄凄惨惨。 沈南宝默然,很快牵了唇笑,“心肠软那也是对该对的人儿,方才不也说了么?他从来不将我当做亲生的,既然这样,我又何必将他当作亲爹来看?殿帅尽管施展手脚罢,不必因我而牵五绊六的,其实实话说来,我比您更想看着他打入毂中,受一受我娘当年含冤而死的心情。” 然后打起轿帘,杂彩的绣鞋踩在杉木制的轿底上,挤压出一片轻脆的响。 轿帘落下来的一瞬,压没了天光,也盖住了萧逸宸那轻微的、细小的一句呢喃,“他的确从来没将你当作亲生的。” 等马车愈发迫近沈府,绿葵愈发显得惴惴,无措地搓着手指,又时不时掀起窗幔眺向那恢宏高深的府门,最后终是说了句,“还算了,姐儿,小的不能跟你添麻烦,要是老太太他们因此责怪您……” 这么话罢,车夫甩了个响鞭停住了轿。 风月先跳了下去,拿出脚蹬,一壁厢伺候着沈南宝下车,一壁厢冲绿葵笑。 “姑姑甭担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姐儿又不是泥捏的任人欺负。更何况,那还有萧指挥使不是,谁要是敢动咱们姐儿一根手指头,萧指挥使便把他双手都卸了!” 这话没掖声儿,顺着风一股脑灌近了匆匆而来的胡妈妈耳朵里,脚步滞了一息,方又抬步过去,一双浸透了岁月的眼,先不错眼珠儿地瞧了绿葵,复才望向沈南宝,屈膝一笑,“五姑娘可算是回来了,老太太找你好久了。” 沈府这个个儿的,心眼比煤炭还多,富贵泼天时,光想着怎么余荫儿孙,如何能拽掉了沈南宝这么个污秽,临到了事,就纷纷缩着脖子,开始打量起她的用处来了。 沈南宝心知肚明,这一去跟奔赴鸿门宴没什么差异,但还是吩咐了风月好好安顿好绿葵,自个儿随胡妈妈一脚迈进了碧山长房。 沈南宝踩进去的时候,绡纱轻帐动了动,传出一声声沉沉的咳嗽。 大抵是听到了动静,殷老太太掀开了帘,露出要阖不阖的一双眼,“是宝姐儿来了吗?” 沈南宝道是,殷老太太复招了招手,“宝姐儿,你过来下。” 沈南宝依言过去,握住了殷老太太吃力攀过来的手。 在那片掀开的帘幕里,看到戴着眉勒子的殷老太太,大概是才气晕过罢,又躺在这样天光不近,清风不透的地界儿里,一张纵横沟壑的脸便愈发显得颓丧了,衬得那往日威严无比的语调也带了些柔软的腔调。 沈南宝嘴蠕了蠕,“祖母不虞,还是先歇着罢,明儿我再来看望祖母。” 说着,便托着殷老太太的手要放进被褥里。 谁料殷老太太一把桎住了她,垂死病中惊坐起地拽了她一趔趄,“今日事今日毕,哪能拖到明儿来的道理!” 许是觉得口气重了,咳了数下,复绵柔了声气,“你也晓得我的性儿,说一不二的,最厌烦拖拖拉拉的。” 沈南宝点点头,“我知道的,我而今来看了祖母,祖母也应当休息了。” 说着,一手拽开殷老太太的手,替她掖起被子,手上还有老太太方才擎住残留的汗渍,沈南宝不自禁地拭在暗红金线绣的云纹上。 殷老太太重又拽住了她的手,“宝姐儿你生辰快到了罢,这还是你头一次在家中过,需得好好置办置办,也一并叫京畿的高门晓得你,日后也能说个好的亲事。” 沈南宝笑了下,渺渺的一声,听得殷老太太脸上肌肉猛地痉挛,默然了半晌,才将那不自禁蹙紧的眉心硬拗出一个屈苦的形状。 “宝姐儿,我晓得,我明白,你回来这么久,受了诸多的怨气,但如今已经过了,就不能放下那心中的成见么?” 沈南宝不言声,一双浓睫垂着,虚虚掩住了眸里的神情。 殷老太太看不清,没法子只能继续道:“我年纪大了,许多事动辄起来,我都招架不住,这才叫彭氏只手遮天蒙蔽了眼,如今真相既白,我也晓得我曾经因为那起子事对你有许多偏见,所以先在这儿说一声对不住了,希望宝姐儿你能宽谅,也打算着好生弥补你人生这么十几年的缺儿,能看着你嫁人为妇……” 沈南宝倏地抬起头,“祖母觉得,谁家还敢要我?也不说这个,我也不期待着那些个眼孔子浅的高门要我。” 殷老太太以为她在说萧逸宸中意她的事,咳了咳,拍上她的手背,“宝姐儿,虽说那些事于你不公,但我们都是过来人,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那罗刹娑不是个良配,比之他,陈都护,谢小伯爷,哪个家世,哪个名声不比他好。” 沈南宝起初还沉得下气,听她诋辱起萧逸宸,不耐地撇过去眼,“祖母,我说的是我的名声,不是您说的么?我的名声都这样儿了,谁家还要?您也说过,像我这种,应当有那个自知之明,只能配个寒门秀才。” 殷老太太嘴角颤了颤,半晌才回过来神,捂住口狠狠地嗽,“我不是……这是从前,如今不一样了,真相既白,你……” 沈南宝望过来,嘴角嘲讽地一扬,“但真相再怎么既白,我也是小娘生的庶出,比不得大姐姐嫡出。” 殷老太太没看到她的神情,只管撤口气,沉然地点起头,“宝姐儿一向伶俐,看得比两个姊姊清明,也正如你所说……不管彭氏如何,那到底是别家的,写个休书,就这么焯水撇浮沫的,撇得干干净净去了,但伊姐儿不行,她是沈府的血脉,亦是你的姐姐,她败坏了,她遭殃了,宝姐儿你也会跟着遭殃的。” 第一百六十三章此情绵绵 殷老太太说完,抬起头,正好看到沈南宝涂朱唇畔上,那浅浅一点的梨涡。 就是这么一点点的形状,刺疼了殷老太太的眼,她翣了翣,语气微急,“宝姐儿,我真真是替你着想,我也的确是扪心地跟你说,那个萧逸宸不是什么良配,他……” “他不是良配?那谁是良配?谢小伯爷么?” 沈南宝看着殷老太太一霎窒了口,复哂了声,“早前祖母也在场,也是听到了孔夫人撂的狠话,人家是要讨回公道的,这还能结亲家么?” 这话仿佛一闷锤捶进了殷老太太的胸口,忍不住的,伸手抚了抚,也认同似的点头,“公道,是要讨回公道,但大家都是京畿这一片儿,别说我们这些家眷平日这宴那宴地碰见,就是你父亲,朝仪什么的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宝姐儿,你情愿看着你爹爹如此局促么?” 沈南宝只觉得可笑,“祖母,这事,难道是我情愿的么?难道不是大姐姐她自个儿造的孽,让我们一家子人替她兜着么?” 殷老太太脸色一霎青了,嗓子眼仿佛塞了棉花,半晌都没吭哧出一句话。 还是胡妈妈在旁帮衬了一句,“五姑娘说得对,这事是大姑娘的错,也诚如五姑娘您说的,这事叫阖府的人替她兜着,也一并跟着没了荣光,也正因如此,五姑娘您不是更应该多顾虑顾虑您自个儿么?这事一出,于二姑娘来说没什么,毕竟都已经大定了,要紧的是五姑娘您自个儿呐,八字还没一撇的,老太太这也是替五姑娘您日后着想呐。” 有了这么一句,殷老太太自然而然地扮出慈爱的样貌,哀致地叫胡妈妈住了口,然后转过头来看沈南宝。 “宝姐儿,我晓得你心底怨我,这些我都明白,也是我的报应,但……我现在是真心实意地替你打算,伊姐儿若是真遭了什么,牵累的是你的名声,轻则一竿子打死的说一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重则未尝不会说你一句,不顾姊妹之情,太心狠手辣了。” 沈南宝点点头,“所以,照祖母来看,我该怎么办才好了。” 殷老太太一霎没反应过来,以为说动了她,蠕蠕唇,“现下能办的只能照先前伯爵府的话,将你嫁过去,这样他们也会要了你大姐姐,你大姐姐也自然有理由从殿前司那腌臜地挣脱出来了。” 沈南宝眉梢微扬,“大姐姐去开国伯爵府不过是作个妾罢了,他们值当因为一个妾和殿前司撕破脸?” 现世报啊!真真是现世报! 曾经伊姐儿怎么瞧不起的沈南宝,而今沈南宝就这么悉数奉回。 虽说不过短浅的这么一句,但就是殷老太太听着,都觉得是一耳刮打在脸上,火辣辣的疼,可再疼,还是得说:“那不是妾……那是你的亲姐姐,日后你嫁过去,你是伯爵夫人,她便是伯爵夫人的亲姐姐,又是中侍大夫的外孙,还有沈府的嫡女,罗刹……萧指挥使就是再怎么,那也不敢得罪三家。” 沈南宝沉吟着,站在那片雾一样的月光,像陷进了泥淖,在殷老太太眼里不断的沉下去,沉下去,渐渐地,模糊起来,只剩下一个娇脆的壳。 壳动了动,透出来一句缥缈缈的声儿,“如果我不愿意呢。” 殷老太太这时仿佛刚从深潭里挣脱出来般的,浑身淋漓出一身过水的寒意,她喘了喘,“你不愿意?你不愿意嫁给谢小伯爷?” 外面是碧蓝潇潇的夜,里面是筛进来一格格淡淡如柔帛的光,沈南宝在这片阴仄的地界里点了点头,“祖母,关于这事我早就说过了,我不愿意。” 殷老太太蹙了眉,“谢小伯爷不好么?他是开国伯爵的嫡子,还有那么俊逸的相貌,一身的才识,更何况他是真心实意地欢喜你!” 沈南宝冷笑,“真心实意地欢喜我?要真是真心,何必这般的要挟我。” 殷老太太怔住了,顷刻才慢慢地开了口,“宝姐儿,你不能这么说,那是没法子,才这样出此下策,但不能这么一竿子打死了谢小伯爷,说他不真心。” 沈南宝很受用地点头,“就像祖母,就像爹爹这样,不管内子怎么曲折,反正只要目的达成了,谁受苦,谁受委屈都是一样的,我小娘是,我也是。” 殷老太太闭了闭眼,“宝姐儿,那是我们的不对,但这世上没你想象的那么清透,就跟那河水一样,表面看着澄澈,那河床底下多得是陈年老泥,你能连根拔起么?你能让所有的事都是黑既白么?你就听祖母一句劝,别只顾着现下心里头的痛快,而不顾长远,你且得想想你自己,到时候没人娶你,你可是要青灯古佛的一辈子!” 说了这么一连串,沈南宝还是那副淡淡的嗓音,“到时候的事,到时候说……” 殷老太太一霎打断了她,“是因为那个萧逸宸么?是因为他喜欢你?所以你不管不顾了?宝姐儿,你且得记住我的话,他和你父亲有过节,他这么待你是因为想借你的手害你的父亲,你想到时候嫁给他背负个不孝的罪名么?” 见她不动作,不言声,殷老太太一手撑着床沿,一手拽住罗帷,直起身道:“我承认以前亏待了你,伊姐儿也待你不好,所以你做了那么些事,伊姐儿受的那些罪,我都不和你计较……” 沈南宝怔了怔,突然觉得可笑起来,“我做的那些事?哪些事?是二姐姐为了自个儿的前程偷换了药赖在我头上,还是大姐姐不分青红皂白掌掴我,堂而皇之拿绣图打算踩我一头,又或是彭氏一手遮天,冤屈了我娘,又来冤屈风月和我,甚至一不做二不休的想要杀了我?” 她慢慢地走上去,清凌凌的秀眸青龙偃月刀一般地斩向殷老太太,“祖母,您说,到底那些事是这其中的哪些事?” 沈南宝看到殷老太太呆在那里,木讷讷地一双眼,好像是被这些内情惊住,其实并不是,沈南宝很明白,她的祖母,殷老太太一直以来都知道,都默认这些事的发生。 因为对比嫡出,对比主母,一个区区庶女,根本不算什么。 所以殷老太太吃惊的是一直逆来顺受的沈南宝,今天竟然这么呛她,呛她这个祖母! 殷老太太嘴角颤抖,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不受控制的痉挛着,她狠狠拍着床沿,拍得床沿山一样响亮,“她们做的那些事可曾害了你哪分?你是缺了什么胳膊?还是断了什么腿的?你为什么要这么咬着不放,把事情做得这么绝?是不是被赵氏那市井巷妇养得久了,所以心眼跟针鼻一样恁么的小!” 起初的话沈南宝还能忍,提到赵老太太,沈南宝忍不了了,“我养祖母是全天下最好的祖母!兜里只有一块饼时,她能把所有饼都给我!祖母您呢?您能么?你只会在一桌珍馐里赏给我一道白灼青菜,还要再三提醒我你的施舍!你的仁爱!你没资格说我养祖母,不,你都没资格提她。” 她说完,转身就要走。 殷老太太见状去抓,却抓了个空,半截身子扑到了脚踏上,扑腾出一片细碎尘灰,和轻呤吟哦的一声,“宝姐儿!” 沈南宝忍不住地回了头。 胡妈妈从她身旁风一样的掠过去,一壁儿扶着殷老太太,一壁儿抬起头瞠着她哭嚎,“五姑娘!养恩哪有生恩大?您小时候,老太太也抱过您,逗过您,您那时候小,可囫囵一句一概记不得,那小的问问您,血脉呢?您身上流的血脉呢?这也是能够改变的?” 沈南宝惨然一笑,“我倒情愿改变!这样,我堂而皇之地就可以从这个乌烟瘴气的地界里出去,再不用受你们这些的气,也不用让你拿什么斩不断的血脉来胁迫我!” 她陡然望住殷老太太,因方才摔过,抹额崴在了地上,一头白苍苍的发凌乱得枯草一般,却没半点引起沈南宝的半分恻隐。 她甚至想到前世自己死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沧桑,凄凉,叫人可怜,却如此的大快人心。 沈南宝攥紧了拳头,“还有您说的那句话,我是没缺胳膊断腿,但不是她们心慈手软,那是因为老天有眼,是因为我有幸躲过,不然我现在已经不知道躺在哪处的乱葬岗了!所以,祖母您与其期待着我心软,还不如多期待期待开伯爵府大发善心,网开大姐姐一面!” 她说着,忽地一哂,“哦,不对,应该是期待着节下过后,谢小伯爷能够顺顺当当的金榜题名,不然到时候,开国伯爵府定定是要痛打落水狗!” “你说谁是落水狗?” 从旁扇过来一阵风,直龙通地打在沈南宝的脸上,猛地让她偏了头。 殷老太太和胡妈妈显然惊住了,扯着嗓子哭嚎的声儿一霎关了闸的噤住了,衬得沈莳那沉沉声调愈发的刺耳。 他说:“你这个贱人!” 第一百六十四章往事可追 沈南宝转过脸,木木的表情上死水一样的眸,迎向沈莳眼里的骇浪都没掀起一丝波澜的,“爹爹既说我是贱人,那么我不能白担了这么个称呼才是。” 沈莳眼角狠狠一颤,“当初真的不该叫你回来。” 是啊。 不该。 如果没叫她回来。 如果她没回来。 前世她就不会遭那些罪,不会遇见陈方彦,不会这么的活活痛死过去。 沈南宝扯下来嘴角,“爹爹说的是,既您这么后悔,便即刻把我从族谱划逐出去罢。” 也不管沈莳什么神情,屈了屈膝,踅身身出去了。 彼时天已尽暗,她站在碧山长房的廊道里,檐角铁马叮铃哐啷。灯笼也在摇晃,红彤彤、亮堂堂的光从那碗口大小的底部倾泻而出,就这么荡荡悠悠的打在脸上,能让人一顷儿的闪神。 沈莳笔直的嗓门,搓绵扯絮似的,仍从门后的那头传过来,“天杀的!天杀的!我当初就该一枕子闷死你……” 后来的话听不到了,沈南宝一头子扎进浓稠的夜色里,在凄迷的冷风中,踏上水榭,蹈过小径,迈进荣月轩,像断了线的人偶,无声无息地站在门外,茫茫看着从那扇门内惶惶透过来的明光。 沈南宝不禁举头望向天,天上一轮明月,跟泡糊了的饼,边缘惨淡的挂在空中,有着‘拣尽寒枝不肯栖’的矜傲,也有着‘卷帷望月空长叹’的寂寥。 门内突然有了动静。 沈南宝垂下眼,窗底两道剪影从桃花纸上一溜而过,如同仕女从画中挣脱出来,随着豁然开朗的隔扇,转过来风月和绿葵那两张言笑晏晏的脸,随着烛火一烘,简直比三月春光都要温暖。 凉水一样的夜风,这时仿佛便有了欣欣向荣的暖意,拂在冻僵的脸庞,扑得沈南宝满眼的迷滂滂。 沈南宝翣了翣眼,就看见风月和绿葵的脸瞬间骇然失色,手足无措地拥过来。 “姐儿,您怎么了?怎么哭了?脸这怎么回事……” 沈南宝惘惘地掂了掂脸颊,这才在一片刺疼的感觉里,摸到那一手滚烫的湿意。 一旁的风月还在脚插大地,脸向天空地咬牙噍骂咬牙啐骂,“还能是怎么了!定定是那个老太太!她简直太过分了!竟然打姐儿。” 绿葵屈着一双眉,“是不是因着小的,老太太生气了,骂姐儿您?” 人真是奇怪。 方才遭那么一通啐,可以恁么的刀枪不入。 但转过头,仅仅只是听她们几句偏帮的话,心就跟刚出锅的糍粑,软得一塌糊涂。 沈南宝胡乱地擦擦眼,擦尽了才,摇头说说没,“是祖母想让我嫁给谢小伯爷,好有理由绊住开国伯爵家,救出沈南伊,我不愿意,爹爹气不过就打我了。” 绿葵虽还没厘清这些人,也不甚明晓其中的曲折,但听到末的那句,讶然了声,“老爷他怎么能这样?” 风月见惯不怪,哼哧一句,“更过分的事还有,这点又算得了什么。” 说是这么说,却还是瞠圆了一双目,急赤白脸地跺脚,“真是天爷!天爷!是不是一大把年纪了,所以一张皮也被练就得百毒不侵,刀枪不入了?她怎么好意思说这样没脸的话!还有老爷,怎么能……” 抬眼瞧瞧,前日才甩的耳光还没消,而今又隆起来一个,简直不能见人了! 风月满心满肺的疼,从鼻腔里哼出一气,“小的先去找找还有没有什么膏药,姐儿先敷敷,再这么下去,到时候破相了怎么可好?老爷怎么这狠心呐!他……” 骂也没少骂,就是骂出朵花,还不是碍不着碧山长房的那位,沈莳就更不用说了。 遂沈南宝打断了她,只把拳虚虚拢起,“说就说,舌头还能压死人的么?反正而今所有的事都叫他们有得够呛,我们何必给他们那么点顺遂受。” 这么话着,进到了里间,没先敷药,反而叫风月打来了热水。 方官伺候在旁,一手托着巾栉,一手捧着胰子,然后就这么看着沈南宝把手放进铜盆里,一遍又一遍地搓。 搓得手都红了,方官也皱眉了,“姐儿,已经够了,洗干净了,再洗下去手要废了。” 沈南宝从那片潋滟波光里抬起手,对着明晃晃的烛火,翻来覆去地看,“干净了吗?我觉得一点都不干净,我现在都还能回味起她握住我手时,那黏.腻的,湿漉漉的感受,就像跌进了粪坑里,从头到脚都让我恶心。” 方官比风月冷静许多,递上巾栉,眼瞧她擦了手,方道:“成大事不拘小节,恶心这么一回两回,她日后再也恶心不了姐儿您了。” 这话带着深意,沈南宝转过头望住她。 大概是方遭了掌掴,脸颊肿起来,碍着了视线,所以这么看过去时,方官在那片辉煌的地界了,神情都模糊成一团绰影。 沈南宝不由得眯觑了眼,从屉子抽了膏药过来的风月一把将她撼到杌子上,“是的!等彭氏,还有大姑娘那些账都清算完了,依老太太那性儿只怕是剩一口气吊着了,以后定定是恶心不到姐儿您了,所以姐儿您还是好好照顾着您这脸蛋儿罢!别留些疽,到时候照个镜子都回想起他们,把自己恶心到!” 沈南宝望着铜镜映着的那张秀面,秀面上有一双晶亮的眸,光落在其中像注入了微波,随着浓睫一扫,能横出一片楚楚秋水的况味。 她伸手扒了扒眼梢,不妨碰到了伤口,惹得她一阵儿轻嘶。 风月正给她上药呢,见她这样蹙了眉,“姐儿,您别乱动,妨不得真破相了!” 结果沈南宝只是一冷嗤,“破相得好,破相了,到时候往祖母爹爹他们跟前点眼,人就只想一扫帚赶你出去,什么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的血脉那是绝绝没有了。” 话里带着气性,也带着说不尽的怅惘。 风月几人对视,皆从各自的眼中瞧出满满的莫可奈何。 只有沈南宝仍是在那儿扒拉着眉梢、眼睫,甚至偏了头瞧瞧耳廓,瞧瞧下颌。 风月回过来神,一手在掐丝盖里打圈,一手扳回沈南宝的脸直面自己,“姐儿,您使劲鼓捣什么呢!上药着呢!” 沈南宝被她猛地这么一下,甩得脑子嗡嗡的响,但嘴还活络着,唔了声,“我想瞧瞧我到底有哪几分像爹爹,他们方才咬着后槽牙,一副后悔生了我的样儿,我当时就在想啊,要是真的有那么一刻,老天爷开了眼,能扒筋抽皮还了那一半骨血回去,我到时候会是个什么样儿,是不是活脱脱我娘的长相。” 往日油嘴滑舌的风月一霎噤住了,抹着膏药的手就这么支棱在半空。 倒是绿葵接了岔,和煦地笑,“旁人都向往着精益求精,姐儿怎的反过来,这要是遭顾小娘晓得,指不定地活活从棺材里爬起来,揪着姐儿的耳朵骂。” 说起顾氏,沈南宝有无限的好奇,她稍挪了一点过去,“姑姑这话说得,我长得像母亲,怎么母亲还不高兴呐?” 那段岁月大概很温情,以至于绿葵回想起来,笑得愈发见牙不见眼了,“顾小娘日日都说呢,姐儿幸好没长得像她,这么玲珑玉致的,定定是到哪儿都惹人欢喜,夫婿也不愁挑的。” 沈南宝听了这话默然,转手拿了簪拨动烛心,迟重的金色映在她的脸上,扩出一圈儿阴仄仄又乱颤的影儿,她在这样的影下垂了眸,“没有家世,漂亮这东西就是个受累。” 风月这时反应了过来,嘬起嘴阴阳怪气地附和,“姐儿既要这么想,何不妨不管这些伤儿,等它们烂在脸上,破了相,顺遂了您的心意被老爷老太太他们赶出去,也一并叫萧指挥使瞧见了嫌弃!” 方官也见缝插针地替自家主子说好话,“主子不是那样的人,起初或可是见色起意,但后来真真是喜欢上姐儿这个人呐。” 感受到绿葵凝睇过来的视线,沈南宝心头狠狠一震,什么爹啊,祖母啊,全甩到了千里之外,只把头撇了回去,臊眉耷眼地冲着铜镜倒映着的那两人嘟囔,“他那人……倒是惯爱出风头得很,哪儿哪儿都要掺和一脚。” 说是这么说罢了,嘴却不自禁地扬了起来。 风月和方官对望一眼,大石落下一般的长长舒了口气,然后就这么伺候着沈南宝上了塌。 沈南宝卧在床上,起初还想一想沈莳那句‘一头闷死’自己的话,心里酸酸涩一下,后来抵不住上下眼皮子打架,就这么黏在一块儿,寂静无声地睡了过去。 萧逸宸却辗转反侧地睡不着觉,满脑子里只有坤鸿捎来的那么一句话,‘五姑娘又遭沈大人掌掴了’。 ‘又’这个字用的好啊! 能够清清楚楚地道明白,这不是第一次了,是已经有很多次了。 就是在他跟前,沈莳那个老王八不是都还掌掴了她嘛。 现在回想起来沈莳那反手一掌的动作,真是又利索,又干净。 沈莳怎么不去习武呢! 必定能当的个诸班指挥使啊! 又翻了个面,像烙煎饼一样,愈发烙得浑身滚烫,心头火烧,萧逸宸直愣愣坐起来,扯着嗓子喊了坤鸿进来。 坤鸿惴惴的,大老爷们儿站在暗间里,跟站在阎王爷面前一般,瑟瑟缩着身子,“主,主子……” 秋季的风大,忽地一阵来,吹过檐角铁马,掠过屋顶瓦楞,跟人破锣嗓子呜咽一样,叫人毛骨悚然。 萧逸宸在这样呜呜的声音里沉沉开了口,“那天成泰铜锡铺的管事,他的嘴撬开了没?” 第一百六十五章有利起早 沈南宝这一夜睡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沉。 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那些醒着时没曾注意的细枝末节、鸡零狗碎,这会子在梦里展现出妥妥的存在感了。 譬如墙垛的荆桃,过了时节,个个儿都不争俏了,老干婆娑地耸在那儿,一副苟延残喘濒死的模样。 又譬如再梦见了沈莳,梦见他站在风雨飘摇的夜里,头上是串来串去的灯笼,洒下来急急破碎的光,照得那张脸也斑斓的、扭曲的、狰狞的,伴着撕心裂肺的尖叫,杀鸡捂脖子式的一把掐住了她。 沈南宝呼吸难抑,像进入了新的一个世界,生疏的、癫狂的,只有眼前沈莳那张紧抿成线的唇,圆睁的眼,还有那尖锐的、寒冷的声线,穿云破雾地划过来,“早该闷死你了,现在也不晚!” 在负隅顽抗的这个瞬间里,她想到了很多,想到了前世,想到那一盏茶溜进嘴里时,又酸又涩的味道,穿针引线似的从喉头戳进肺腑,牵扯出密密匝匝五脏俱焚的疼痛。 还想到了萧逸宸,想到春日宴上他的那句话,直到现在亦如破冰一样,丝丝缕缕地脉进她的心坎儿。 还有他冲自己的笑,笑得真好看啊,简直拨云见日般的,一霎照亮了她的心,也如牛头马面勾魂索,勾得她神魂震荡。 扣在脖颈上的手愈发紧了,可惜了。 前尘往事都风一样随风杳杳散了,她再看再也见不到他了,也看不到他再对自己说做我夫人罢,只听见沈莳的声音,像隔着千万年的时光,又像隔着一层水幕,凄绵哀长地传过来,“姐儿……” 沈南宝猛地惊醒,刺目的天光倒灌进来,描摹出风月娇脆的轮廓,将她的神情拢在一团模糊里,看不真切到底是喜还是急,唯有那振聋发聩的一声,“姐儿,出大事了!” 半盏茶的辰光,沈南宝已经坐在了黑漆螺钿妆奁台前,照着那方铜镜,一壁儿由着风月给她梳妆,一壁儿听她道:“本来见姐儿睡得沉,小的不想打搅,不过方才去管事处讨头油,就听见一伙儿人围着壁角说沈府这下是要败了,为何?是老爷又被闲职了,还是因着上次那事。” 说着,嘴角绷不住的勾了起来,迎着艳冶天光,有一种欣欣向荣的况味,“听说老爷一回来就奔去了碧山长房,这会儿子都还没出来呢,就只听见里间,老太太一声又一声的‘完了完了’。” 绿葵正跪在东边炕上拿着桐油一遍遍刷着窗纸,快中秋了,见天儿的风大,得涂上这么一层才不至于豁了口,透进来寒意。 听到风月这么说话,绿葵转过来一张哀致的脸,“老爷小的不怎么担心,就是怕姐儿因而受牵累。” 风月不以为然地咂嘴,甚至挺直了腰板,“不怕,有萧指挥使呢,他既提出来,自然已经想好了姐儿的后路。” 然后执着梳篦顺着沈南宝的发,一下又一下的,那架势,仿佛是手持着符节,在号令千军万马般的! 绿葵却显得很担忧,当初辗转到冰盏胡同,不过是和萧逸宸那几个下属有个一二照面罢了。 至于萧逸宸本人,没见过,不了解,不清楚,所以他的为人自然不能全身心的信任。 更何况,她曾经也是见识过海誓山盟的,老爷对之顾小娘,日日都捧在手心怕蹎着,含在嘴里怕化了,可是到后来呢,还不一如是的等闲却变故人心。 绿葵哀叹着,“姐儿还是得做好完全的把握,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人心总是难测的。” 方官就是这时走了进来,将盛满清水的铜盆搁到架子上,搁出泉水激荡的声儿,一下噤住了绿葵的口,“方才打水时,见老爷去了容小娘那儿。” 说着,转过身,匆匆瞥了眼沈南宝,雾一样的天光覆在她的脸上,照亮了精巧的五官上,愈发显示出神情的轻淡,似乎,好像,她对此并不以为然。 方官垂下眸,稀朗的长睫掩在眼上,交织出晦涩的芒,“姐儿等下靧了面再擦一擦药膏罢,不然也不知道哪日才好得了,不过也正正好,顶着这伤,老爷也不好开那个口求情了。” 她话里掺着玑,沈南宝不由扫过去一眼,指尖蘸点头油抹上鬓边,抹出一溜顺滑的光亮,“只要我还剩口气儿,他哪里还会顾虑那些,必定舍了一身剐的来求我会管那些,必定只顾着自己罢了。” 沈南宝稍倾了身,借着铜镜望住方官,“不过,他舍顾他的,我不顾我的,总不能叫怹煞费一番苦心罢。” 风月愣了愣,捂住嘴小声惊呼,“姐儿,您的意思是,老爷这事是萧指挥使做的?” 沈南宝看到方官也诧异了瞬,眸子微沉着点了头,“你方才不是说因着从前的事?既因着从前的事,不就是先前被污贪墨的事?当时这事是怹调停调停按捺下的,所以谁敢重翻旧账,攫这事出来指怹的过错?唯一敢的,只有怹自己。” 风月恍然大悟,拳头捶进另一只掌心里,敲出浩然的一声大叹,“指挥使这样定定是晓得姐儿昨个儿受了委屈,今个儿才这般让老爷吃苦头!” 方官则在旁笑,“姐儿伶俐,一眼就瞧出端倪,但有一点说错了,他的旧账多的是人想翻,也有的事人要翻。” 这话跟榔头似的,用力凿进沈南宝的脑仁儿,凿得她眉心一颦蹙,神情都严峻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可惜没有后话,伴着这音匝地,门口迈进来两人,女的仍是那副温温婉婉的笑貌,一径走过来,握住沈南宝的手,“妹妹昨夜睡得可好?方才来时路上,爹爹还和我担忧呢,怕妹妹您还没起。” 沈南宛稍稍侧了身,睇了一眼后边的沈莳。 沈南宝顺着看过去,沈莳站在豁开的隔扇边,辉煌的光打在他半边脸上,蹙成一线的浓眉因而被裁成了两道关刀,滑稽地捺在那儿,衬得对抄袖子的举止愈发的捉襟见肘。 大抵是察觉了她的视线罢,他抬起眸来望向她,又很快移开了视线,只管扬长了声调问:“昨个儿……你脸上还疼么?” 沈南宝还是那副淡得咂不出滋味的笑貌,从绣墩上支起身,屈了屈膝,“好多了。” 沈莳不懂宅子里这些软刀子来去,她说好,他就觉得是好,脸上刚刚还稍存的一点余悸便因此烟消云散了,拣了一壁儿的杌子坐下来,再望望沈南宝那肿起来的脸颊,很指派意味地道:“还是得好好注意着,等回去我叫张管事给你拿点祛瘀消痕的,你日日勤恳擦着,不下日余应该能消了。” 风月听了忍不住蠕了蠕嘴。 倒是沈南宝,仍微微抿着唇,颔首道:“多谢爹爹了,我会注意着的。” 似乎言到此处,就已经无话可说了,所以两人都坐在各自的位上沉默着,一副要把自个儿眼前的事物盯出一朵花儿来的架势。 好在沈南宛善于热络,见状端了茶壶给二人添上水,在将白玉盏递给沈南宝的顷刻,言笑晏晏着,“昨个儿的事,我听爹爹说了,五妹妹你别心里有气,爹爹他也不是存心的,就是昨个儿夜里看见祖母那样有些……他自个儿也挂怀着呢,这不,一大早就来找我说这事了……” 她还没说完,沈南宝捧着微凉的盏壁,笑了声,“一大早?爹爹今儿不是去朝仪了么?怎么一大早找二姐姐您?” 谎话被人戳穿,沈莳兜不住脸,罢了盏就蹙紧眉道:“你往日说话就是这么计较的么?一大早便只能是鸡打鸣的那一刻么?我下了朝仪,回来便说了这事不行?” 沈南宝很愧疚地捺了眉,“自然是行的,您是爹爹怎么样都行,只怪我多想,方方听下人说了几句碎嘴,还以为爹爹过来是为了闲职的事,既不是,那想来爹爹已有了解决的办法,那我也心安了,这心一安,自然伤也好得快。” 她把白玉盏搁上了桌,很规规矩矩地屈膝道:“爹爹才下朝,定定是累极了,我的伤没什么大碍,爹爹也勿要挂怀,快回去歇着才是。” 三言两语就要送人走,沈莳哪里听不出她的马虎眼儿,髭髯一抖,抖出一声冷嗤,“而今倒是你做老子,我做儿子了,我走不走,竟要听你发问了!” 沈南宝忍住嘴角那点嘲弄,哀致着一张脸看向他,“爹爹可是误会我了?我只是替爹爹着想,恐怕爹爹累着了。” 沈南宛不愿淌这滩浑水,但沈家到底是她的根儿,根儿没了,就算她嫁过去,也没了底气,日后必定艰难,所以当下看着二人这么乌鸡眼架势,连忙作起这个和事佬,将沈莳慢慢扶回了位子上。 “可不,爹爹,五妹妹这是关心您呐,您细想想从前,您才从殿前司回来时,五妹妹不都还特特儿替你抄了《药师经》,您怎能又这么错以为了五妹妹呢?” 然后,转过头,在萧瑟的秋光里,笑容明朗地道:“说起《药师经》,那是消灾解妄的好东西,五妹妹可否再抄一份儿,再替爹爹消一消灾,解一解妄?” 第一百六十六章祸不单行 三言两语就要送人走,沈莳哪里听不出她的马虎眼儿,髭髯一抖。 沈南宛到底门清沈莳的脾气,瞧他这么一举动,知道快上脸子了,便忙忙起了身,将沈南宝慢慢扶回了位子上,“五妹妹,你心里替爹爹着想,我知道,但爹爹也着想着五妹妹你呀,不然哪能这么一大早地赶来,急吼吼问你的伤势?” 其实沈南宛不愿淌这滩浑水,但沈家到底是她的根儿,根儿没了,就算她嫁过去,也是没了底气,日后必定艰难,所以沈莳有求沈南宝,她也需得在旁调停调停,不至于让二人说着说着便乌鸡眼的架势。 视线里,沈南宝抬起了那颗玲珑的脑袋,袒露出一张细洁的脸蛋,脸蛋上有一块隆起的小包,就像一副精美的山水墨画被人横亘了一笔,让人不禁的唏嘘。 唏嘘之后,便是后知后觉涌上来的无所适从,沈南宛怔怔地移开了目,支撑起一张虚虚的笑,“而今这杌子还没坐热呢,五妹妹你就叫爹爹走,岂不是叫爹爹的一腔关心扑个空?” 她说得头头是道,很在理的模样,沈南宝不得不点头。 沈南宛便转了头看向沈莳,“爹爹,您也是,五妹妹这是关心您呐,您细想想从前,您才从殿前司回来时,五妹妹不都还特特儿替你抄了《药师经》,您怎能又这么错以为了五妹妹呢?” 然后,转过头,在萧瑟的秋光里,笑容明朗地道:“说起《药师经》,那是消灾解妄的好东西,五妹妹可否再抄一份儿,再替爹爹消一消灾,解一解妄?” 沈南宝眼波在她脸上兜了个圈,很快笑了起来,“二姐姐忘了?爹爹早勒令了我不准抄经书,发现一次,便要打断我的手。” 当初撂下的狠话,而今到该偿还的时候,便有一种自掌自己嘴巴的感受。 所以沈莳听罢,老脸惨红,想拂了袖转身走人,可是不能够,如今沈府飘摇,就跟雨中浮萍,岌岌可危,他必须得斟酌着行事,不然怎么下去面对列祖列先们。 沈莳咬咬牙,按捺着,硬把脸拗出一个屈苦的神态来看她,“平日里我瞧你水晶一样的心肝儿,怎么今儿就成了榆木脑袋不开化了?我那时是气话,哪能当真的。” 沈南宝点点头,莞尔道:“那这么,我就再替爹爹抄一份《药师经》罢。” 这句话撂下,几双眼相相对觑着,默然了半晌,沈莳这才怔了怔,“宝姐儿,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的没?” 沈南宝摇头说没。 那气定神闲,四平八稳的模样,宛如一根针刺得沈莳眼睛生疼,他屈了眉,斟酌着开了口。 “抄经书贵在心意,你一向有心,我都看在眼里的,只是有心而无力,就跟巧妇没了米炊,同样叫人困苦。” 沈南宝浅啜了口茶,嘴角花一样的在盏边绽放,“有心总比无心的好,我现下能做的只有这个了,还望爹爹勿要嫌弃才是。” 话赶话,说了半盏茶的辰光,沈莳这下是终于听明白了。 她这是打定主意了不相帮! 既不相帮,何必在这里兜搭! 沈莳站起身,还没来得及说话,沈南宝先他一步屈了膝,“爹爹慢走。” 沈莳脚步一顿,回身露出一张狠厉的脸,“你而今看到我这样,心里估计都乐得没边了罢!就甭做出这么假意的模样,既恶心了自个儿,也恶心了我!” 他觉得这话抛得严重,应该能跟那迎头巨浪,打得沈南宝脸色煞白。 可惜啊。 沈南宝还是那样,事不关己式的杵在地心,眯起眼,洋洋地看着他。 沈莳这下是真的走了,剌剌一拂袖,甩出刀刃一样的风刮在沈南宝的脸上。 沈南宛急了,刚追出去一步,却又回过头望住沈南宝,“爹爹不过是打了你,但心里还是记着你的,五妹妹何必这样狠心,是真要眼睁睁看着咱们沈府落败吗?” 视线溜过沈南宝的袖襕,如意云头的纹路缠绵进了她的心头,愈发绕出一股子闷气,忍不住地,搓起了后槽牙,“你细想想你如今这些优渥,哪一点不是爹爹与你的!可你呢!只记着顾氏的死,顾氏的冤,全然不记得我们的好。” 好?什么好? 就像她问祖母的,是栽赃的好?还是陷害的好?或者小猫小狗似的扔在一边,不管不顾的好。 沈南宝忍不住笑,嘴角微微抿起的一点弧度,让沈南宛气狠地连连点头,“看来五妹妹觉得我们对你不好,也是,对你好的,只有那个萧指挥使,那咱们清水下杂面,且等着瞧罢,瞧瞧我们沈府没落了,他还另眼相看你不!” 这么撂下话,踅身去追沈莳了。 沈南宝刚刚还支棱着的肩头一下垮了,颓丧地扶着桌沿,跌在了杌子上。 风月见状连忙给沈南宝斟茶。 沈南宝眼皮耷拉着,从那一线风光里含出点百无聊赖的况味,“方才的茶还没喝完呢,你再倒一盏,不嫌到时候洗刷累么?” 风月嗐然,“这有什么可累的?横竖都要洗,少一个多一个不都一样?小的就是怕姐儿喝那二姑娘的茶不克化,这一天之计都还在于晨呢,早间就囤在心口,这镇日都不好过了不是?” 她自有一番趣致的开解,能说得沈南宝眉开眼笑,捧着盏,那笑声都从茶面漾了出来,“鬼灵精的,日后不晓得是谁这么有福气娶了你。” 按照旁人,这种话撂出来,做奴才的各个都要聊表一下忠心。 风月却不,头一摇,圆圆的眼睛滴溜溜转,“若不是上辈子造几个浮屠,这辈子还是别担待小的了,只怕是担待不起。” 绿葵嗤她,“这么一副滑舌,是需得精挑细选的人儿才能担待。” 方官却在意其他的,上前就是一番表态,“姐儿,您莫要把二姑娘的话听心里去,咱主子不是那样的人。” 旁人都以为她是被爹爹,被姊姊这么一通闹得心里难受。 只有方官,耳清目明,轻而易举地瞧出了她掖在心间里的那点惘惘。 惘惘可能沈南宛说得是对的。 担忧家败中落,她也成了人人唾弃的不孝女。 到时他还会像而今这样欢喜她么? 罢了!想那么多作什么! 前世都还为情所困,今世也要为了个情迟疑不决么? 沈南宝闲闲支了个笑,“我不是猜疑他……我只是在猜疑我自己。” 这么话儿的功夫,沈莳已经走上了甬道,笔直成片的马头墙,高耸入云,把天裁成狭长的一方,也把视线裁成了逼仄的一点,遂就这么撞上了慌慌张张从门那壁蹿出来的下人。 沈莳乌鸡眼似的瞪着他,“脚底抹了油么?跑这么急赤白脸的!” 那下人自知冲撞了主子,忙忙跪了下来,甫一磕头,就砸出一道响亮的声儿,“老爷,不好了,开国伯爵府告了开封府,说是咱家大姑娘蓄意谋害他们的嫡子。” 平日好事半天挤不出来一个,坏事倒是一打一打的来,来得沈莳都有些支持不住了,站在秋日下,身形猛地晃了晃,声线却跟杀鸡捂脖子式的,一下戛止出惊异的调,“什么?” 下人再复述一遍。 沈莳这下就跟雨淋的蛤蟆,怔在那里,惨白的脸叫匆匆赶来的沈南宛看一眼就心惊,更别提他口中一直喃喃的,“完了,完了!这下是真的完了!” 沈南宛只得再问一遍那下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次沈莳不开腔了,跟散了精气神地支棱在那儿,看得下人都心里惘惘的,忍不住为自己开始考虑起后路来了。 沈南宛见状,只能先叫下人捂严实了嘴巴,自个儿则扶持着沈莳慢慢踱进了前厅,给他倒了一杯茶方道:“爹爹不要这样,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谁知道这个坎之后是不是飞黄腾达的日子呢!” 沈莳接过盏,望着茶汤倒映的那个人,明明今早上朝还在黄铜镜里见过,可如今这么一晃眼,只觉得陌生了,他不认识了。 只知道是个头发苍了,眼神也散了的困顿失意男子。 他的哀然,沈南宛看在了眼里,嘴角也跟着捺了下来,“事情而今都堆在这里,爹爹难不成要撒手不管,坐在这儿自苦么?” 沈莳如鲠在喉,愈发喝不下茶了,转过手,撂在了桌几上,哀致地叹了一声,“我也没法,一头是殿前司指挥使,一头是开国伯爵家,我哪个惹得起?我都惹不起,我只能等着他们给我安排好的后路,然后无脚蟹地登台罢。” 这话太绝望,叫沈南宛一顷儿没忍得住堕下了泪,“爹爹不要这么说,事在人为,只要还没走到绝路,就一定有法子的!” 有法子……还有什么法子呢? 而今都这样了! 他还能依靠谁呢? 从前父亲还在时,天塌了都有他老人家顶着,后来父亲升遐了,唯一可依靠的只有母亲了,但母亲如今也病榻了,半晌咳唾不出一句囫囵话! 他能找谁来商量?找挺着肚子的容氏,又或是这个都大定,快嫁出去的宛姐儿么? 沈南宛看见沈莳身形明显怔了一怔,细语轻唤了声,“爹爹。” 眼前的沈莳就这么缓缓的、缓缓的,抬起脸,那张满是沮丧的一张脸上,一双眼鲜异而诡亮的盯住了她。 第一百六十七章鞭辟入里 沈莳走后不久,沈南宝在房里呆了半程子,便让风月去准备马车,然后换了一身暗枝纹的襟裾,特特儿拣了阿斯门走。 风月照往常随侍左右,觑了觑正前方打盹儿的司阍,悄声问:“真不用报备么?小的倒是不怕,皮糙肉厚的,就怕姐儿您又遭……” 话着,觑了觑沈南宝半边拢起的脸颊,重又道:“一顿挂落儿。” 沈南宝门清她肚里那些小心思,勾了唇,“怕什么,昨个儿我那样排揎他,你见着他动手了么?” 风月脚上一顿,顿时恍然大悟。 可不是! 昨个儿姐儿那么一改往常的阴阳怪气,老爷也不过就是搭碴了几句,然后拂袖走人。 当时在气头上,只觉得老爷他们一伙子欺负姐儿,恨不得将他们剥皮楦草,挫骨扬灰。 现在回想起来,倒真真是奇怪! 为什么? “是因着萧指挥使么?” 蓦地一开口,摧枯拉朽地桎住了沈南宝的脚步。 风月紧跟其后,猝不及防地撞了上去,撞得鼻尖生疼,揉了揉,没揉得疼消,倒把眼睛水揉了出来,就这么隔着一道水雾看自家的姐儿。 中秋的日头不如仲夏那么害人,但到了中晌还是有些刺目,也因而照在人脸上,能把一张秀面照白了一度,愈发显得沈南宝瓷做的人样儿,那缎帛一样的颊畔也有着恬淡的粉。 渐渐的,那点粉愈发深邃了,染在双颊,酡红的一片,衬得沈南宝声气儿愈发的嗫嗫,“不是因他还是因着谁?前脚我遭了打,后脚爹爹就栽了跟头,除了你,是个人都猜得出其中的关联。” 鼻尖还疼,却没姐儿这话埋汰得让人心疼,风月嘴惨然一扯,“您就直说小的没脑子便是了。” 主仆二人你一言我一句,就这么慢腾腾挪到了阿斯门,没曾料,不知哪处蹿出来一人,没管没顾地撞了过来,撞得沈南宝一趔趄,撞得他自个儿跌在了地上,手上的信抽冷子摔下来,砸在墁砖上,扑腾出一片细碎尘灰。 风月好容易托稳当了沈南宝,转过脸,对着那长随就是一顿呲嗒,“没长眼么?恁么个两人在前头走着,你竟撞上来,你故意的不是?” 劈头盖脸的这么一下,那长随吓得青一阵儿、白一阵儿,六合瓜皮帽都没敢去拿,只管跪在地上磕头,“对不住,对不住,只是姐儿催小的催得急……” 求饶的话,沈南宝没拿耳去听,一双眼耷垂着。阿斯门半阖,白晃晃的天光从缝隙泄进来,斜斜打在墁砖上,青皮面信封上的那排字恰好落在那道光线里,清清楚楚、无一遗漏。 沈南宝目光颤了颤,很快移开了视线,“既二姐姐催你催得急,你便赶紧去罢。” 长随如蒙大赦,抓起信就奔出了阿斯门,一骑绝尘的去了。 风月还在那里兀自嘀咕,登了马车,车轮轧上通衢大道依然没落话的啐着沈南宛,“起先说得那么冠冕堂皇,数落姐儿的不是,这临了了火烧眉毛,还不是只顾自个儿,方才叫人去,不就是让知州通判家快点迎了她过去,和这起子人家斩断关系么。” 沈南宝靠在雕花挡板的一壁,车帘一荡,她脸上的光影就跟着一摇曳,“你怎么就笃定人家是只顾自个儿呢?万一是求人搭把手呢?” 风月听了,跟杀鸡捂脖子似的,一霎戛止了声,半晌才透了口气,“不,不能罢!二姑娘这么……无私无畏呐!其它甭说,知州通判家会管么?不会觉得晦气么?人没娶到手,麻烦事倒先来了!这不跟娶了个烫手山芋回家么?他们不会想退婚么!” 砖头瓦块的这么来了一车,沈南宝依然淡淡的一句,“你忘了那梁公子是谁的人了?” 风月便又怔住了,这时车把式扬了鞭,把轿子停了下来,沈南宝便头也不回地蹬了脚踏。 阀阅引颈展望的栎棣踢踢踏踏地奔过来,“五姑娘一捎来口信,姐儿就叫小的好好在这处儿等,小的这是盼星星盼月亮的,盼着五姑娘您来呢!” 然后请人进了去,还是先前那番的路,路过甬道,绕上曲径通幽的游廊,一路分花拂柳,终于又到了那玉磐轩。 这次桉小娘子大大方方地出来迎了,“听说你来,我叫下人备好了凉饮子,滋了你最爱的酸枣。” 话着,邀她进了屋,两人这么对膝相坐,各自面前摞的是青花白玉盏,被日光一晒,盏中冒尖的各色糖滋便一霎五彩斑斓起来。 沈南宝挖了一口吃,是她欢喜的味道,不甚甜,带着点酸,入喉能带动全身一激灵。 桉小娘子也把盏壁敲得戛玉似的,一壁儿吃,一壁儿觑她。 视线没忌讳,如芒如梭的,尽戳沈南宝的眼,她吃了几口,不由得放了匙,“几日不见桉姐姐就属莲蓬了,心眼子这么多,往日你的飒爽去哪儿了?” 桉小娘子听出她话里的意思,短促地一笑,“这不是前头做了错事有愧妹妹你么,我哪还敢那么端着。” 然后把声压低了,靠近她,问:“不过……你还好么?我方才听我爹爹说了,你家那事都戳到了官家眼皮底下了。” 沈南宝寞然,指尖在泛凉的盏沿轻划,“这没法子的事,涉及官场,我不过是个小娘子罢了,做什么不都螳臂当车么?” 可不是。 这世道就是如此。 女人就是物件,不要她们接触朝堂,只需要她们说个好亲家,银货两讫式的帮衬着族业。 桉小娘子对此分外厌恶,亦同样无可奈何,嗐了声,“你知道三保胡同刘家那夫人的事么?” 见沈南宝摇头,桉小娘子咂了咂嘴,“那刘家的老爷名吴华,平日里有个怪癖,好娇柔的小娘子,更喜好那什么‘一弯软玉凌波小,两瓣红莲落步轻’的纤小女足,所以呢,便让家里的夫人……拿厚布缠脚,希图能裹出个‘官样儿’。” 说到这处,桉小娘子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冷笑,“‘官样儿’,说起来这还是从宫里传出来的,说什么越小的脚便越美,所以这些士族大夫都纷纷效仿,把自己的夫人,通房,甚至女儿都拿来裹脚。那刘家的夫人就是这么废了,以前多么爽朗了一人啊,站在巷道说话,胡同口都能听见她响亮的嗓门,现在呢?被那个刘老爷这么裹,裹到后来人不下不了地了,只能成日卧着,人都还没死呢,就一副死了模样!结果那刘老爷不以为然,甚至平日吃酒时还颇为自豪的说一句‘丑妇幸足小邀旁人誉’!” 越说越气,面前的膏滋被她大卸八块的拿来泄愤,“他们就没把我们这些女人当人!只把我们当成一副画,一盆草,是妆点他们房屋的东西,也是他们生儿育女的器皿!” 沈南宝自有同感,“这也没法子,就跟无可奈何花落去一般,姐姐你还好,您有您母亲疼着,尽可做着你恣意的事,我不一样,我没有人庇护着,所以走得艰难,其实不瞒您说,我倒期盼着家道中落,这样我就能从那吃人的地界里挣脱出来。” 桉小娘子道听途说过她的一些事,“我就是因此才担忧你,咱们做女子的出路无谓一条,那就是嫁个好夫家,可好夫家哪有那么容易找的去,别妨不得才出虎口又入狼穴,譬如你,你可想过,你家真真要是……那你怎么办?回到赵家,你这么乖生的一人,日后嫁给那些个莽汉,老匹夫?别说你愿意不愿意,就是我来瞧着,都觉得糟蹋了。” 沈南宝说:“桉姐姐,这些,我也都想过……” 她还没说话,桉小娘子就抢了白,“所以你想过,你怎么打算的,我觉得那开国伯爵家不行,千万不可以,还没过门就这么糟践你,嫁过去指不定怎么磋磨你呢,更何况他家那些污糟猫的事……” 桉小娘子啧然地摇起头,“至于陈候府,更不用说,那陈小侯爷见一个爱一个的,日后你必定过得艰难,只有那萧指挥使好些,待你是一心一意的,瞧瞧上次,在画舫上,那么多莺莺燕燕呢,那眼孔子里就只有你一人,你挪到哪儿,他视线就追到那儿,但他名声不太好,大家都说他是阎罗殿讨命的无常……” 说起萧逸宸,一波血潮就上了脸,冲得沈南宝头也昏,脑也涨,只管挖着膏滋搪塞,“哪有你说得这么夸张,你碰巧看见了他看我罢了。” 桉小娘子道不然,“我实话同你说,那日我私心,一意想着怎么撮合你和那宋公子,所以瞧你都不曾错眼的,也自然瞧清楚了那萧指挥使怎么把眼睛扎你身上的,说句不中听的,萧指挥使看你就跟那深山闹饥荒的狼看肉腥一样,眼睛都放着绿幽幽的光!” 桉小娘子说完,很赞同似的点头,“可见呐,萧指挥使人是坏了点,名声是不好听了点,但情根是深种啊!喜欢你喜欢得紧啊!” 第一百六十八章精打细算 沈南宝愈发兜不住脸了,没意识搓着锦帕,搓成一股股缠在指尖上,豆青色的水波纹,脆嫩鲜焕的甲壳,强烈且鲜明地衬托出她的慌乱。 桉小娘子细看着,啧啧的一连串,“瞧你这样,敢情你们是两情相悦,两情相悦你还跟我上船,你真不怕人宋公子中意了你?” 被桉小娘子戳中心事,沈南宝一怔,倒平静了下来,“桉姐姐,您方才既跟我道了您的私心,那我也跟您道道我的私心,我其实接近你是有自己打算的。” 没想桉小娘子不怔,哦了声,从七零八碎的膏滋里挖了一小块出来,“你是为了那乾坤核桃罢,其实你不说,我也瞧得出来,长这么两眼珠子的可不是摆设。” 沈南宝听她这话,就知道她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踯躅了下,叹了口气,“说是为了这个,其实也不是……” 嘴有些干涩,抿了抿,看着桉小娘子的眼眸里泛着心虚的光,“是想着桉姐姐能允了我,能拿了你的乾坤核桃出去卖。” 果然,桉小娘子僵住了,坐在杌子上梗着脖子、腰也挺得笔直,那端庄的样儿,叫送核桃进来臻齐哼哧一笑,“今个儿老爷儿打西边出来了?姐儿坐这么撑展!可惜了,夫人不在,在的话,指不定赏姐儿又一箩筐的核桃呢!” 因着常年奔走在外,臻齐一张脸晒得乌漆嘛黑,只剩两个眼珠还有点白,所以这么一咧嘴,一口牙白花花的,跟黑夜里的珍珠一样,这么一晃眼,能闪得人眼瞎。 饶是看惯了的桉小娘子也忍不住闪神,闪神之后便是拧眉倒竖的搭碴儿,“看来是没把你跑乏,还能开口打趣,要不要我叫母亲再多给你点活计,也正正让你多赚点利市,日后也好讨个白大胖的媳妇儿。” 臻齐那黑黢黢的脸上透了点红,像极了一块烙滚烫的铁,见他一把摞了箩筐在案上,不自适地蠕蠕嘴,“姐儿,您别打趣小的了,什么白大胖媳妇儿,胖就行了,怎么还白呢,又不是买猪啰啰。” 桉小娘子乐呵起来,“你这么黑,可不得要点白嘛,不然两人都黑,这么生出来的儿子夜里都踅摸不到,可不难为人老娘婆,老大年纪了,眯觑了眼都瞧不清。” 臻齐这下羞得没边了,那个大一个囫囵说了句还有事要忙,就夺门而出。 桉小娘子乐不可支,一头热的冲沈南宝说了句,“你瞧瞧他,恁大的年纪了,提起这档子事还羞,跟姑娘家……” 笑着笑着转过头,盯着沈南宝那张秀面,恍然一下,杀鸡捂脖子似的,一霎戛住了笑声。 沈南宝续了话,“桉姐姐,我晓得我这想头十分的不顾你,于你来说,那些乾坤核桃是打消时光的好玩意,亦是情操的托赖,我将这些物件拿出去卖,那便是将你的心肝抛出去任人践踏。我都明白,都清楚,所以我这是在同桉姐姐您说,和你商量,若是你不愿意,我也不会强求,我也强求不了不是。” 那落寞的一笑,笑得桉小娘子心把把疼,嘬嘴连声哎哟,“你想到哪条道道去了,你觉得我是那些个酸儒的文人吗?屁事不做,满口的之乎者也的装腔作势么?要不是今儿这事,我还真不知道,我在你眼里竟是个这般模样的!” 精刮的人儿肚里有着成算,能在框架里活得顺当,但对上不周章的人,那就是擂台对上个回马枪,能杀得人片甲不留,一片兵荒马乱的惨然景象。 沈南宝当下就是,或者说,跟头一回到平章知事府来的心情一般,都如出一撤的惊愕。 所以她讷在了那里,棱棱挣挣地看着桉小娘子,半晌才滚出一句,“我瞧桉姐姐不言声儿,我以为桉姐姐心里被火烧火燎,气我这么糟蹋了您的乾坤核桃。” 桉小娘子嗐然,“这有啥可糟践的,我百无聊赖做的小玩意,之前不还跟你说嘛,我母亲觉得这是个埋汰玩意,掉脸子败门楣,登不上大雅之堂,还因此啐我呢!我刚刚那么怔愣的,就是在想,怎么你脑瓜子那么灵光呢?怎么我从前没想到这样呢!在瓦市开个铺子,卖卖这些个乾坤核桃,虽说回不了几个子儿,但也算是有价有值,往后母亲再来搭碴我,我也可以回嘴了!” 怕是‘回嘴’于她来说更重要罢。 但不管怎么说,桉小娘子人是愿意的了,那就得着手打量在哪儿开瓦铺,置办又需着多少钱。 桉小娘子是个爽快人,“你近来事多冗杂,只怕没工夫顾这些,都交给我来办罢,反正臻齐平素烈日下跑惯了的。” 沈南宝自然不推辞,有人帮衬很多事都能松快许多,遂点点头,“我晓得桉姐姐体己多,但这事是我想出来的,折了你的那些不值当,所以便用我的罢!虽说少,但用来购置瓦铺这些是绰绰有余的。更何况,你出力我出钱,这么分配着妥善!” 说着,翻出来藕色织花的荷囊,解开绳结,里面一大沓的抄引,正正是之前叫萧逸宸抛售的那些。 桉小娘子也没和她计较,叫栎棣收好,只说:“就这么着罢,不够的我来补,到时候你来做大东家,我做二东家,可好?” 沈南宝不觉得好,这瓦铺买的还是她的玩意,自己就出了个钱罢了,不过桉小娘子不许她这么说,“你方才还说你出钱我出力,这一句话的功夫,你就自打自的嘴巴,非要做这个冤大头?” 见沈南宝嗫嚅着,桉小娘子拧着眉头,一副撮火的样儿,“你再这么甩片汤话的,我就不跟你做了,我自己开个铺子,省得成日瞧你这拧巴样儿心里拱火。” 沈南宝这才作罢,同她又说了会儿子话,眼瞧着日头压在了女儿墙上,复起身告辞。 风月扶着沈南宝慢慢登上石阶,一壁儿觑着沈府阀阅下打盹儿的司阍,一壁儿咕哝哝的,“姐儿怎么想起和桉姑娘开瓦铺了?您忘了老太太怎么说的?” 老太太是赵家老太太,从前沈南宝还养在他们膝下时,她就曾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别坐商,不是什么抛头露面,而是太累。 “姑娘家的,是娇花,得日日夜夜精心娇养的,镇日为着那一亩三分地的瓦铺操劳,不等于是拿着花置于烈日下暴晒么?到时候揽镜自照,那蜡黄憔悴的一张脸不伤情?” 这是赵老太太当时的原话,沈南宝回想起来,微有些恍惚,脚踩在油青滑亮的阶上,像极了踩在云端,软绵绵,虚渺渺的。 只是这样的感受很快被匆匆赶来的碧簪打散了,“五姑娘,您快去前厅,方官和绿葵正被老爷扽着,直说要打两百大板呢!” 为何。 绿葵不用说,自是从前恩怨。 至于方官,是有人告她私偷了府上的珠钗拿出去变卖。 风月气得直搓牙花,“什么拿出去变卖,明明就是胡乱栽赃,泄自己的私恨罢了。” 她管不住嘴,藏不住心思,沈南宝却不,眼眯成缝地乜着碧簪,“你怎么来告诉我这些?” 碧簪清楚她的审慎,在这个吃人的门第里,小心才能驶得万年船。 碧簪屈了屈膝,耷拉的脑袋微抬起一点眼光来,“小的从前在老太太跟前说漏了嘴,提了几句赵老夫妇,被大娘子听见……” 沈南宝明白了,“所以你觉得是因为你,所以大娘子才这么遭的我祖父母。” 碧簪随着她往里走,头却直愣愣地盯着那一排排从脚下踩过去的方砖。 这样的沉默说明了一切,沈南宝开解她,“你说不说,都一样,我祖父母又不是什么隐士高人,现今儿都还在瓦市坐茶呢。” 然后话锋一转,“你要是真觉得欠心,你就去照顾照顾我祖父母的生意。” 这是个好主意,碧簪跟拨开云雾见月明似的,一霎眉开眼笑,脚下的路也带着风。 渐渐的近了,那汹汹烛火烘出来的光亮,覆在脸上却是一股子冷意,一顷儿功夫便冻僵了沈南宝的脸。 她微垂了眸,看着地上被几人架住的绿葵和方官,两人都是大风大浪过来的,遇着这点架势没一点慌乱的,甚至哭都不带声,就这么隔着栽绒地毯杳杳无声的看过来。 只是越这样,越能激发起沈南宝胸中的怒意,她迈上前,“爹爹好歹是右通政,断人罪论都不要证据的?别人这么一说,你就这么不管不顾地要了她们的性命?” 她说话从没这样急赤白脸过,可见啊,真真是在意她们。 在意她们好啊! 在意她们,他这么惩了她们,就能在她心上剜出一道疤,流出淋淋的血! 然后她伤心,萧逸宸便坐立不住了,最好是就如从前那么多次,威武赫赫地领着一干压刀班直,众目睽睽的过来! 沈莳心里很有一套章程,所以中晌还那么颓丧的一张脸,此刻摆足了架势,抖着他的髭髯,坐在椅子上把桌几拍得山一样响亮。 “放肆!谁教的你这么和我呛声的我处罚人轮得着你置喙么?” 这话方落下,一阵疾风扑进来,所有烛火疯狂的乱颤,满屋子家什摆设跟着晃动出魑魅魍魉的轮廓,落在一脚踏进来的萧逸宸玉樽样儿的脸上,那嘴角扯裂出的一丝缝,竟有了森森鬼气! 他说:“沈大人,别来无恙。” 第一百六十九章震惊四座 他说着话,身穿朱漆山文甲,手压环首直刀的效用,铁甲相撞地跟近来,那排山倒海的气势,一倾儿压得烛火将熄,满室堕进渊薮似的,举目都是幽幽。 沈南宝微抬头,看了眼身旁的人,还是记忆中那样赫赫的威严,滔天的尊贵,站在那里,就跟菩萨下凡,让人胆战而不敢直视,唯有虔诚俯首叩拜。 可惜了,人不要她拜,抻出两手明目张胆地将她扶直,“自个儿一边去坐着,跟我作什么礼呢!也不嫌生分。” 刚刚有多气,这会儿便有多恼,沈南宝没忍得住地朝他嗔了一眼,眼底的警示意味很足,也很明朗,就是叫他别跟市井皮猴儿一样,耍些花腔给人看。 萧逸宸瞧明白了,讪讪摸了一下鼻,回过头,还是那威武的殿帅,乜着眼,捺着嘴,直把沈莳看得内心一抖,抖过之后,心里那些成算就这么后知后觉地沉到了心坎,稳当当的,铺出一股子空前绝后的自信。 但必要的慌乱还是得做足,譬如坐在圈椅里一怔,然后得得粑粑地起身,颤颤巍巍的一拜,“殿,殿帅,您怎得来了……” 萧逸宸没应他,负着手,从边上掠过去,微涩的苏合香跟兜头一棒似的砸在沈莳脑瓜子上,“这不方方盘剥好天成泰铜锡铺管事的口供,不敢叫官家觉着我尸位素餐,所以漏夜紧赶着来抓人么。” 他慢悠悠的说,冷冽的声线钝刀子一样割着沈莳的喉,不知道从哪里升起来的恐惧,反正这么一点点,一点点的漫上来,水漫金山般的淹过了嗓子眼,堵得沈莳一时说不出话。 好在萧逸宸今儿心情好,一壁儿绕着室内闲闲踱步,一壁儿解释道:“不知道先前沈大人还记得昆吾氏?那个贼子私造兵符企图瞒天过海,将一干我们的将士调过河口,自投进赤那族的罗网里。” 他哼哧一声冷笑,惶惶烛火跟着猛地一跳,跳进沈莳的眼眶里,眼梢狠狠一痉挛。 萧逸宸只当没看到,悠悠地又开了口,“不过,咱们是什么人呐,哪能叫这样的蛆虫从眼皮子底下钻了漏洞,所以当场被人扽住了。” 沈莳这回子缓过了神,抻着脖子,愕着一双眼说:“这明明是冤枉的……那昆吾氏都说了……” 萧逸宸直龙通地盯过来,一把利剑似的,生生斩断沈莳所有的后话,“说了?说他冤枉么?沈大人好歹也是右通政呐,这平日过眼的案子还少?怎么人一喊冤枉,你就信了?耳根子这么软的?我瞧也不是啊,五姑娘素日在沈大人跟前这么尽心,这么孝顺,也没见得你恻隐半分,还不是照样的冷眼瞧人儿。” 这么一通阴阳怪气,没说动沈莳动色半分,他蹙着眉,沉然道:“殿帅这不一样,她哪能和昆吾氏相提并论呢。” 相提并论。 这四个字用得妙啊。 叫沈南宝一霎就明白,自己于沈莳来说,连个外人都比不上。 虽然前世早就明白了沈莳的冷情,可这么陡然听着,沈南宝还是免不了心凉,脑子也浆糊样的,搅不动,白茫茫的一团,用手掂掂额,掌心捏出的冷汗顺势脉在了脑门上,冻得她一激灵。 福灵心至般的,那些细枝末节的事拉洋片似的从她脑海飞快闪过,塌软的身子就这么慢慢地、慢慢地坐直起来,搁在膝上的拳头也微微的颤抖着。 她这些小举动,萧逸宸都看在眼里,也因而脸色愈发的沉郁,转了眸朝着沈莳便是一哂,“也是,毕竟他可是你勾结赤那族的联系,自然要比五姑娘这些重要许多。” 饶是做足准备的沈莳,听到这句话,也不忍不住愕然,“勾结?赤那族?” 他喃喃着这两词,满脸的肌肉不可抑制地抖动起来,“殿帅,这明明就是污蔑,我沈莳对国家赤胆忠心一片,怎么可能做出勾结外族这等子猪狗不如的事!” 沈莳的声音高昂,萧逸宸的声音更高,“你可不就是猪狗不如!你从前到现在,做的那些事,哪件是人能做出来的?!” 沈莳怔了怔,也不知道怎么的,他突然转过头,看了眼沈南宝。 萧逸宸却一迈步,一径将她挡在了自己的身后。 “沈大人,我同你说话呢, 你看旁人做什么。” 咬牙切齿的声儿,说到末越发的缓,能清楚地听出语调里的抑扬顿挫。 沈莳一双眼瞠得跟铜铃一般大,“你都知道了?” 萧逸宸肃冷的眼睛笑眯成缝,“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沈大人与其关心我,还不如多操心操心自己的事,那天成泰铜锡铺管事可是白纸黑字地招认了你,说是你私自遣他造的符节,借着水路偷偷运给了昆吾氏……” 沈莳一霎站起身,“一派胡言,这都一派胡言!我从来没有……” 就是这么一起身,他和萧逸宸相视而立,直剌剌地看见了萧逸宸眼底的戏谑。 那点戏谑,就像是残忍恣睢的暴君,堂而皇之地瞧人死前挣扎,挣扎得越厉害,他便愈发的开怀。 意识到这点,沈莳止住了所有的呐喊,他沉舒了口气,却没按捺住胸中的怒意,一抬手就指着萧逸宸鼻子怒骂,“殿前司就是个倒满墨汁子的缸!再清白的人进去过这么一道,提溜出来都会是一身秽!我不服,我要上奏,我要禀明官家,说我的冤屈,说你是怎么狐假虎威,借着彻查实则罗织罪名的下贱行当!” 往来佝着背,偻着腰的人,今儿陡然来了骨气,就跟玉山倾颓,来得叫人震惊侧目。 但侧目之后,萧逸宸不过冷冷一声讪笑,“沈大人觉着,你还能见着官家?” 这话捏住了沈莳的命脉,什么怒气啊、勇气啊,这时候都跟鱼鳔扎了个眼儿,咻咻的都没了,只管颓然站在那里,视线也飘忽了,飘忽飘忽,飘忽到了萧逸宸的身后,那微微敞露出的一角衣袍,跟一只手豁然将他漆黑的前途撕开出一片光明。 他陡然醒过神来,陡然想起自己先前的成竹在胸,就是一霎的功夫,那弓得如虾一般的背,被倨傲地挺起来,挺得笔直,神情却从愤慨转为了哀痛,“殿帅既知道了,那我也实不相瞒……” 话还没说完,萧逸宸凛着眉地喝断了他,“不用你实不相瞒,今个儿来也不是为着这事。” 说着,踅身望了望窗外,檐下的滴漏已经埋过一刻,月亮也掩在了云翳的后头,萧逸宸眯觑了眼,“跟你兜搭了这么半程子的功夫,倒把我瞌睡虫给哄出来了,再懒得跟你兜搭,反正左右不都同你那个夫人一般,要么凌迟,要么点天灯……”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落在沈南宝耳朵里,跟打哑谜一样,趁着萧逸宸还没指派,她牵了牵裙站起身问:“这事……是哪事?” 萧逸宸明显身形一怔,刚刚还从容的人,此刻眉眼打起了官司,也不正眼瞧她,只囫囵一句,“这事不急,我以后再同你说。” 他的心虚,她瞧在眼里,沈莳也瞧在眼里,抖着髭髯就要说,没曾想被萧逸宸看见了,一把抡住他的嘴,冲一干站如雕塑的班直喝道:“干站着做什么?还不把人扽出去,真以为咱们是那些个缺嘴的壶儿是过来伺候人的?” 几乎是眨眼的功夫,刚刚还站如苍松的沈莳被人拿捏在手中,嘴也被人按住,就这么呜呜咽咽的,被一左一右的两个班直拖出去。 沈南宝不是傻子,咂出其中的意味,她挡住班直的去路,看着萧逸宸,“有什么事不能当着我说?非得做这般掩耳盗铃的架势。” 萧逸宸平日再怎么冷面,对上自己心尖的人,便有说不出和柔,他屈着眉,用商量的口吻说:“而今不是说这事的时候,且等以后,我寻个好时机再同你说。” 沈南宝被他这套言论引得发笑了,“殿帅既然想着日后,那何必叫方官这么日日的敲缸沿?” 她拿出这么一番态度面对他,就像是面对陌生人、面对仇人般的,看得萧逸宸气血一浪一浪地打上来,脑子都发晕! 他好容易沉了口气,咬着牙解释:“我是叫方官敲缸沿,是不想让你陡然知道接受不住,但不是想就今个儿这等时机跟你说,你等我将这事处理完了,再同你说?” 他觉得很体人意的宽慰,结果落在人耳朵里,就是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甚至端方地站在那里,脆生生的一口嗓音,说出来跟钢刀一样刮在他骨头缝里般的。 “我没殿帅您想得那么脆弱,也不是面做的人儿,哪能这么会容易被捏成齑粉呢!您叫班直撒开他的嘴,把实情说了罢。” 这样的变故,一众班直都始料未及,各个地杵在地心,讷讷地瞧着他们,一时不知道押了人走,还是在这儿等着他们。 也正因如此,沈莳有了可趁之机,他一口狠咬上捂住他嘴巴的班直。 班直吃痛撒开了手。 沈莳顷刻就扯着嗓子干嚎,“殿帅不说,我跟你说!你回家这么久,是不是也一直在想,好歹你也我的女儿,为什么我待你弃之如敝履?其实你自个儿也隐约猜到了罢,你就是不敢往那边想,没错!你不是我亲生,你身上流的不是我们沈家的血,是萧家的!是萧弼的!” 第一章尽悲秋 简直是晴天打起了霹雳,一下劈进了沈南宝的脑仁里。 她‘嗡’的一声,什么都听不到了,就是沈莳的声嘶力竭都像隔了宇宙洪荒,那么的远,那么的杳杳,那些用着蛮力压制沈莳的班直们也模糊成残影了,连面目都看不清了。 只有那一句‘萧弼的’不断的在脑海里翻腾,让她参不透,她怎么会是萧弼的孩子,是萧逸宸的…… 萧逸宸显然也震住了,愕了好久,才用一种惊异的、失衡的语调,问道沈莳,“萧家的?” 他看到沈莳明显身形一怔,“殿帅你不知道?那殿帅你知道的什么?” 他知道什么? 他只是知道她不是沈莳亲生的。 至于是谁的。 当初顾小娘没有告诉赵家老俩,赵家老俩自然也跟他道不出个所以然。 但说是他父亲的,他简直想笑! 萧逸宸缓缓垂了眼帘,再抬起来时,眼底蓄满了风雷,“沈大人,拿这起子话来呛我,你还当我和从前一样么!是三岁的小孩任由你骗!” 他说这话时,嘴角缓缓的勾起,跟野兽张开的巨口,让沈莳心生怖意,扎挣着大喊:“我说的都是实话!” 萧逸宸审视他,“实话?那照沈大人这么说,五姑娘是我……萧家的,那当初顾氏和我父亲有过那么一段情缘,沈大人你不知道?你还心甘情愿的领了人进门?沈大人,你忍得了?” 末的那句,声音沉了下来,落在沈莳耳朵里,跟闷雷砸下,砸得心在腔子里乱跳,但他一点也不带惧怕的,甚至泪水涟涟望向萧逸宸。 这一望,望得萧逸宸一怔,身子就这么僵直了,只听得沈莳惘惘的道:“欢喜一个不欢喜自己的人,哪还有那么多的不甘心、忍不了,只要她愿意和我相守,我已经是心满意足了,我哪里还企图其他的?” 萧逸宸却觉得他在胡扯,“既是心满意足,那你之后又是怎么对待的顾氏呢?又是怎么对待的……五姑娘呢?” 沈莳听到这个,视线茫茫地盯着某处,“我也不想,可是……我待她那么的好,也不计较她怀了良辅的孩子,她却一点也不领情,甚至恨我,恨我将她掳了过来,更恨我当初没有救良辅。” 沈莳突然剧烈抖起来,瞠目欲裂,“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待她那么的好,她为什么一点,就是那么一点的喜欢都不给我,为什么?” 人啊。 都是这样。 欲壑难填。 在没有的时候,只企图着得到就是了。 但拥有过后,就会滋生无数其他的期盼,期盼更好,期盼更完美。 可是怎么能够,没有十全十美的人,亦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萧逸宸愈懂,便愈发不可遏制地相信他说的那些话! 开什么玩笑! 沈南宝是他的妹妹?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萧逸宸拳头捏得咯咯的响,“你没资格提我父亲,更没资格叫他的字号!” 沈莳却笑了声,怆然地点头,“是啊,我没资格,可是,谁又知道我的苦处,你不知道,她也不知道!良辅和我……那么多年的至交,我是使计强取豪夺的她么?也是因嫉恨而故意不救他的么?也是我使计强取豪夺的她么?” 他猛地一抬头,盯住萧逸宸,“不是的,都不是,是因为当时良辅陷入了肃王的风波,已经自顾不暇,所以,我才领了她上门,我也不是不想救你爹爹,可是你爹爹嘱托了我,叫我好好周顾顾氏,我当时若是替良辅举荐,难保我不是下一个他,我若是孤家寡人,就是良辅上断头台,我也情愿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去劫法场,可是不能够,我有一家子的人,更有你爹爹的嘱咐……” “简直是满口胡言!你没救就是没救,何必扯出这么多的曲折出来!” 萧逸宸已经不知道说什么了,他只知道,这事是荒唐的,这事是令他不可置信的,当然也必须是沈莳为洗刷自个儿冤屈的一通谬论! 见他侧头又要吩咐班直,沈莳一下慌了,“我说的都是事实!我也记得清清楚楚,那年你才七岁,我和你父亲因着节下江南缫丝一事,不得不临危受命南下,也正是这么一趟,我们才碰见的顾氏,才有了那么些事,你当时还小,你可能还不记得……” 他怎么不记得! 当年那么恩爱的爹爹和母亲,不过是去了一趟江南罢了,回来之后却物是人非,父亲天天冷着一张脸,母亲则日日以泪洗脸。 正正是因如此,母亲得了痨病,终日病卧在窗。 他至今都记得那时母亲的房间,苦涩的药雾,雾一样的阳光,还有永远卧在榻上,一身月白中衣的母亲,她像废弃的废纸,被父亲人抛在那里,被父亲遗忘。 只有他记得,也只有他时常坐在床沿陪着母亲,听着她一遍又一遍地泣声,“他曾也是为我撞过南墙的,为什么都变了呢,她不过是个来历不明的女人罢了。” 然后看着疏朗的日光铺在母亲的脸上,看着它在母亲的脸上交织出一张无望的网,看久了,便觉得就这么沉下去了。 萧逸宸惘惘的,这样的神情,落在沈南宝眼里,已然昭明了一切。 她这一刻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觉得有什么堵在了胸口,一点一点涌上来,卡在了喉头,使劲咽了咽,没咽得下去,倒是漫上了眼睛,透过泪的壳,所有的事物都在颤抖,萧逸宸也扭曲成她陌生的模样。 她再也看不下去了! 垂下头,将那张一塌糊涂的脸埋到人望不见的地方。 可哪能够,萧逸宸一眼就看到了她,那么娇脆的一团,孤零零地站在那儿,就跟浮萍一样,充满了伶仃的况味。 忍不住的,他向她迈了一步,她却像受惊的猫,炸着毛地后退,那双红透了的眼睛瞪着他。 萧逸宸心瞬间像牵了道线,扯出细细缕缕的疼。 可她犹然不觉的,轻轻开了口,“殿帅不是缉拿……沈大人么?既是证据确凿,便拿了人快走罢。” 方才挡路的是她。 而今催人走的还是她。 换作从前他肯定会搭碴一句她这个小没心肝的。 但今天他只想逃,仿佛这片屋顶将要坍塌了,要倾颓了,即将要压死他了,所以他头也不回地勒令人走。 走罢。 快走罢。 走个干净,让她可以喘口气,也让她可以稍微搅一搅死水一样的脑子。 可是还没来得及搅,那一脚已经迈出门槛的萧逸宸突然转回了身,脚踩风雷的走到了她跟前,不由分说的一把揽过她,紧紧的抱住了她! 也因如此,沈南宝切实地感受到他的颤抖,也清楚的听到他惊惶的声调,“他骗你的。” 鬼使神差的,那些和他的回忆拉洋片似的从沈南宝眼前划过,却像巨大的碾子从心上滚过去,她再也受不住了,抬起手,用尽力气地回抱他。 “我知道,我不会信的。” 萧逸宸却抱得更紧了,“你也不许乱想!” 小孩一样的口吻,却听得沈南宝喉头更紧了,“好……” 她听到萧逸宸紧追而上的话,“你等我回来。” 眼底涩意一点点加深,不知怎么的,四肢百骸传来密密麻麻的痛,痛得她有点透不过气,开不了口。 她忽然而来的沉默,像一把大手捏住了萧逸宸的心,无边的恐慌在心底蔓延开,甚至浮在了脸上,他却不敢拉开她看她的表情,只能用尽毕生的力气,榫卯般的,把她嵌进自己的怀里。 “你答应我!” 这次她回答了,仍单一个好字。 萧逸宸的心却奇异的安稳了下来,甚至嘴角勾起一点,“你别以为我唬你,我都是有根据的,你细想想,这事为什么早不说,晚不说,非得如今再说,这不摆明了要借此博我的心软,要我为他开后门。” 末了,还哼了一下,带着小人得志的声口。 沈南宝忍不住笑了,催促着他快走,别叫那些班直等久了。 可是啊。 萧逸宸一点都不想走。 他就想这么抱着他的五姑娘,永永远远的抱下去。 可到底不能够。 逝水东流,就是再只手遮天的帝王也无计留春住。 萧逸宸终是走了,在沈南宝迷滂滂的视线里,扑进了那片夜色,带走了方才一霎那的苍凉安宁,也带走了她嘴角伶仃的笑意。 她又坠入了孤独的境地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无数的凄惨和悲惘。 可是到底不是哀鸣的时刻,譬如绿葵和方官,还需要她的吩咐。 沈南宝看着那些架住她们的下人们,“还不放开么?” 沈莳一走,这些下人们也如同没头的苍蝇,自然沈南宝说什么,他们便照着做什么,所以一顷就放开了绿葵和方官。 绿葵首先跪下来,“姐儿,是小的过错,没拦住他们。” 方官则阐明了前因后果,“是小的疏忽,那荆桃结了果掉了下去,没挡住墙上的豁口,所以叫老爷注意了。” 注没注意,今儿这事都是命中注定的,是势不可挡要发生的。 沈南宝哀然地笑,“没事,总归都过去了。” 过去了么? 风月突然想起某天她说的话。 “人这一生啊,就跟登高一样,这一重山越过去,还有下一重,只要没断了气,处处都在历险。” 所以,明明没过去,明明是重重又重重。 可是,人生总会路过平坦的坎罢,也会路过绚烂的风景罢。 所以那么多的人都过着家人闲坐,灯火可亲的日子。 为什么,凭什么姐儿的这一生,一直在历险,一直这么坎坷。 忍不住的,风月抬起头,却看到辉煌的烛火下,沈南宝空洞洞的两眼,白惨惨的一张脸。 风月一惊,忙忙上前扶住了她,“姐儿您要相信指挥使,老爷他说的都是假话。” 她原以为沈南宝听了这话,会大泪倾下,没想她只是平静的点了点头,抬头望天,眼睛在月下晶亮,“我知道,我答应了等着他的,我会等着他,我相信他!。” 第二章计无尘 可她等啊等,等来的不是萧逸宸,而是陈方彦。 风月满嘴的嘀咕,“那日不是才收了个瘦马么?还来这里做什么?是当我们姐儿眼瞎呢?还是当我们姐儿泥捏呐!” 方官晃了一眼风月脸上的愤愤,转目朝沈南宝屈了膝,“要不,小的去推辞了他?” 可惜,话刚撂下,陈方彦就临到了隔扇外,肩披辉煌地看着她,“我好心来探望五姑娘,五姑娘怎能将我拒之门外呢?” 大概是心里牵着旁事罢,所以往日一瞧见他就恐慌的心此刻竟如一滩死水,半点波澜都不兴的。 沈南宝努力牵起一笑,“我很好,陈大人既看了便走罢。” 她不留情面地下着逐客令,却没动容陈方彦半分,他只是提袍走进,拣了她对面的位置坐下,隔着一道炕桌定睛着她,“抛开这个,我过来其实还想和你说说彭氏……” 他顿了顿,希图着她能回个什么话,可没有,她连眼帘都不曾抬一下的,枯坐在那儿。 陈方彦透了口气,“前个儿开国伯爵府告了沈大姑娘,说沈大姑娘迫害了自家的嫡子,怎么都要让人血债血偿,因而这事捅到了官家跟前,接连扯出了彭氏的那些勾当,听得官家一怒之下,直接下旨让彭氏五马分尸,至于沈大姑娘……官家本来是要贬为庶民的,可奈何,遭了枢密院请旨开赦,缘由无他,只因沈大姑娘有了身子,官家崇德,不好造些杀孽,遂格外开恩,让沈大姑娘作了谢小伯爷的妾。” 他竹筒倒豆子,一粒儿不留的说完,却不妨碍沈南宝咂出其中的蹊跷。 “枢密院?沈南伊不是羁押在……殿前司?怎得枢密院晓得这其中的曲折,甚至沈南伊的身子都还恁般清楚?” 见她能开口,陈方彦松了一气儿,凛然的神情也和缓了,也舍得露出一点笑来,“你忘了那个沈二姑娘有个说亲的人家,那家姑奶奶的丈夫正正是枢密院的枢密都承旨。” 沈南宝想起前个儿在阿斯门和那长随的匆匆一撞,了然的笑,“他就不怕捡了芝麻丢了西瓜,一并折了二姑娘进去?” 她这么说着,不禁转了眸,正正直直对上陈方彦凝睇过来的眼,忽然的一激灵,后知后觉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她竟然和陈方彦面对面的说话! 和这个前世恁般毒害自己的陈方彦面对面坐着! 沈南宝缩回目,将放在炕桌上的手也撤到了膝上,坐出一副很抗拒的姿态,“多谢陈大人的告知,但我爹爹而今正值风口浪尖,我这做子女的没什么能帮的,只能将一颗心牵挂着,期盼着,希望我爹爹能安稳无险地度过这次难过,所以还望陈大人体恤我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不周之处。” 她说这话时,天光从虚掩的窗底漏进来,正好照亮她眼底躲闪的光。 陈方彦看着,一霎凛了眉,“你不是已经知道沈莳不是你的爹爹?你还牵挂他?” 她知道,她怎样都逃不过他的法眼,可她还是要梗着脖儿强词夺理,“无论是不是,也不关陈大人的事。” 她向来如此,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三言两语就能挑起他的不快。 可是前世他能和她理直气壮的辩论,今生却怎么都不能够…… 搁在膝上的手瞬间拢紧,却仿佛拢在了脖颈上,扼断了呼吸的口径,所以叫他开个口都这么的艰涩。 陈方彦咽了咽,“我既瞧见了,自然就关我的事。” 他想平心静气地和她说。 也想好言相劝她。 可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闪过乞巧节那天,繁灯之下,萧逸宸拉着她厉喝的那一句,“我不怕,要是惹了訾议更好,这样我就登门拜访,八抬大轿的把你娶进郡王府,到时候我看谁敢吭声!” 他当时就在身后,他清清楚楚的看见了,看见萧逸宸眼底暗涌的爱意。 当然了,还有她凝望萧逸宸时,那难以言说的眷恋。 绿葵适时走上来,替他斟了杯茶。 白玉盏注进黄澄澄的茶汤,伶仃的茶梗漂浮其间,像极了漂泊的扁舟,具备一切可歌可颂的诗情画意。 但陈方彦没顾得上欣赏,绿葵推过来的那刻,他便扽过盏呷了口,茶是酽茶,蔓上舌根的那一刻,尽是苦涩,刮得嗓子也格涩了起来。 “还是说,五姑娘你是因为其他?” 末了哼的一声笑,冷冷的,充满嘲讽,听得沈南宝怒了,“陈大人既然知道,又何必多此一举的问?” 她怒,他也怒,放在膝上的拳头甚至捏得咯咯作响,可是他到底没撒气,脸涨红了一会儿,复才大叹一声,“我不愿见你这样。” 声音掺杂着无边的落寞,没叫沈南宝消气半点,甚至堂而皇之地起了身,踱到屏帘后面背对他,“陈大人既不愿见,便快请回罢,省得我杵在您面前,扎您的眼。” 陈方彦被她说得撮火,站起身,刺白的天光因而被他挡在了身后,刚刚还通透的屋子堕云坠雾般的,一霎幽暗了,他问:“你是不愿见我,还是不愿面对事实?” 沈南宝垂下眸,眉心拢下巨大的哀愁,“你说的不是事实,我不信你,我只信他,他说了让我等他回来,我等着的。” 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 只觉得胸口被人打了一闷拳,呼吸都顿挫了起来,陈方彦忍不住蹙了眉,“等?” 沈南宝听到他胸腔震动发出来的短促一声笑,“你还等什么?等他拿着官家的口谕,将你请进萧府做二姑娘么?” 陈方彦语气铿锵,“你别拿信不信这套说辞来搪塞我,你不是不信我,也不是信他,你就是不愿相信,相信这摆在眼前的事实,你就是萧弼和顾氏……” 他窒了下,一霎戛然住了声儿。 不为其它,只因她转过来的那双眼,即便隔着朦胧的光线,仍然瞧得一清二楚的泪。 他听到她无望的凝噎,“我不信你。” 还有那一遍又一遍,隔着一层泪的再三强调,“就算这是事实,我也只等他跟我说。” 陈方彦突然想起前世,隔壁巷子的乌大人宠妾灭妻,妻子方氏却仍日日枯守着,磐石般的等待着,可惜了,没等来乌大人的回心转意,最终等来的只是妾室诋毁和栽赃,和一个下堂妇的身份。 她听闻了,曾同他感慨,“若是有一日,你也这般,我绝不会像方氏等着乌老爷那样等着你。” 他当时只觉得好笑,却还是顺遂她的问了一句,“那你会怎么办?” 她突然望了过来,清凌凌的眼睛里写满了郑重,她说:“我会走,不会再爱你。” 心突然的像被虫子蛰咬了下,密密匝匝的痛了起来,一股难以言状的恐慌在胸腔蔓延开来,他忍不住走上去拽住她。 她却很快地挣开了。 正正是因这举动,刚刚还在脸上汹涌的悲情竟以摧枯拉朽之势杳杳不见了,她又如复从前那般矜重持稳的模样。 陈方彦看见她拿出锦帕,在眼梢掖了掖,掖干净了才抬起头,因哭过,眼梢还发着红,就这样看过来时,有一种欲语还休的况味,但她说出的话却无比的冷漠。 “陈大人的话我明白了,我现下还有事要忙,就不多送陈大人了。” 她说着,打了帘子走到隔扇,在廊下敛袍纳福。 紧跟其后的陈方彦,正正撞见了她屈着膝的恭送,那双低垂的眉眼,每一丝每一毫都写满了不容抗拒的疏离,衔了满腹的话语,便一如倒放的沙漏飒飒逝尽了。 他惨然一笑,“五姑娘,我是为你好。” 袖笼下的手蓦地攥紧。 为她好? 所以不管不顾地往府上纳妾。 还是任她眼睁睁地看着他和别人小娘子嬉笑打骂,听着他们诉说绵绵情话。 又或是一口毒茶葬送她。 沈南宝只觉得嘲讽,更不可抑制地勾了唇,抬起头,迎着艳阳地看向他,“多谢陈大人了。” 这话撂下,沈南宝看到陈方彦神情瞬沉,云气纹的袍角因他陡然的踅身,跃然在眼际,像极了穹顶之上的云卷云舒。 后来不知道怎么起的身,但当她回过神来时,人已经躺在了榻上,风月正拿手探着她的额,嘴一张一合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她看到方官拧过来一张锦帕,一遍遍地往她身上拭,后来拭过耳朵,这才终于听到了点声音。 原来是她发烧了。 怪不得,她脑子这么沉,这么昏。 她朦朦地抬起头,看向窗外,蟹壳青的浩瀚穹隆里,巨大的月亮,金盆一样的落在那儿,冷森森的颜色,夹缠着斑驳的几块影儿。 恍惚间,她听到一声唤,是萧逸宸的,他在说:“五姑娘。” 又恍惚是搂着她低低轻语的那句,“你等我回来。” 沈南宝忍不住哭了起来。 方官正替她拭着汗,听到她细弱的一声嘤.咛,忙忙凑了耳过去,“姐儿,您说什么?你是渴了么?还是想要什么?” 她说:“萧逸宸,你还要我等多久。” 方官怔了怔,慢慢地、慢慢地攥紧了巾栉。 她突然想起今早沃水时,那一丛丛已经零落成泥的花。 那时她只感慨无计留春住,连这点花树都不尽相同了。 但而今却无可避免的想起,曾伺候姐儿笔墨时,读过的那一句词: ‘庭前花谢了,行云散后,物是人非’。 人生而在世,永远无法选择自己的命。 姐儿不能,主子不能,就是帝王也不能。 第三章苦相诉 沈南宝这一病,病了两三日,周遭有人来来往往的探望,大抵是因为病着,卧在床上就算睁开了眼,也像隔了道绡纱,迷滂滂的,瞧不真切,就是声音也雾蒙蒙的。 恍惚间,她看到了萧逸宸。 他站在蟹壳青的森冷天幕里,头顶是赤金脸盆的月盘,青白的月色落下来,横亘在他的一双眼上,闪烁出残缺的、片面的、生疏的光。 就一如前世,她卧在床上,千等万等,等来陈方彦捧着毒茶的清冷眼神。 所以,他也是如此么? 他也如陈方彦一般,要抛弃她。 她忍不住哭了起来。 这次他不再像从前那样小心翼翼地哄着她,他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站在雾一样的月光下,像搁久的柿子,烂成一滩水、一团泡影。 仿佛,他从来都只是自己的幻想! 自己慰藉余生的幻想! 沈南宝就这样醒了,活活被这样的灵光一现吓醒了。 风月的哽咽从耳畔传来,“姐儿,您终于醒了。” 沈南宝感受到她覆在额上有些发凉的手,听着她兀自嗫嚅着‘还好,不烧了’,翣了翣眼,“我睡了多久……” 还没说完,她就戛然住了声儿,为自己嘶哑的嗓音,也为眼前陌生至极的陈设。 风月擦眼抹泪的,“您睡了三天,您睡了这么久,定定是渴了!小的这就去给您倒水来!” “三天?” 睡了恁么久? 沈南宝静静睃巡着,一把扯住了将要去给她倒水的风月,“这是哪儿?” 风月怔了怔,很快做出牙酸的表情,“听听,姐儿您这嗓子,跟破铜锣敲似的!还不紧快着喝点水,润润嗓子!” 她说着,抻出手腕,踱到一边的瘿木平头桌上掺茶,黄澄澄的茶汤从壶嘴注下来细长的一缕,升腾起渺渺的白雾。 握在手上,沈南宝才闻到那雾中掺杂的清香,再低头看看杯中,悬空竖立的芽尖儿,徐徐下沉,摇一摇,像银刀直立猛地蹦上来,露出肥壮匀齐的君山银针形容儿。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往日在家中只有喝高碎的份儿,什么时候喝过这般嫩尖的茶片? 更何况莳才发生了这事,他们就是不迁怒她,那也该当扫了她出门不是。 ‘扫地出门’四个字,跟一巴掌拍在脑门上,让她蓦地怔住,手中的茶汤跟着一晃一颤,那映在其中的秀面就这么支离破碎了。 风月见她讷讷盯着茶杯,凑过身来问:“怎得了?” 这句话落,沈南宝抬起头,那双眼迎着她括下来的影显得晶莹且鲜异,“我睡了多久了?这里是哪儿?” 风月唇抿成一线,指尖触着杯壁的往她嘴边推了推,“姐儿您嗓子不烧得慌么?还是先喝一口罢!” 沈南宝嘴放在杯沿嗫嚅着,“我睡的这几日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一觉起来……都不在荣月轩了?这是哪儿?” 风月讪讪牵了嘴角,很快就拗出一副惋惜的神态,“姐儿您这一病,病得那叫个天昏地暗,倒真真是可惜了,您可是没瞧见一摞监察御史从甬道进来的架势,撂那些个下人跟撂稻草一般的,那赫赫威严就是目空一切的老太太他们也都跟淋了雨的蛤蟆,各个瞠在那儿不敢造次!” 说到末兀自笑了起来,荡在宽阔的屋子里隐约听到点回声。 沈南宝便愈发奇怪了,“监察御史?御史台?爹……他下御史台了?” 风月点点头,眼睫一眨,眨出一抹讥诮快意的况味,“可不,沈老爷勾连外族,下御史台,都还是官家仁慈,而且不止沈老爷,还有夫人!哦,现在不该这么称呼了,应该叫罪妇彭氏,她啊,本来是该五马分尸的,可官家念在彭祭酒曾从龙有功,遂赐了她白绫,一索子挂了梁缢死了去!” 床上的沈南宝有些呆,大抵是被这些变故闹得有些醒不过来神,风月很自然地宽慰她,“小的是不懂方官那什么一套拳头理论,不过姐儿不必为此伤情,他们这都是自作自受,跟姐儿您半点干系都没有!” 沈南宝没应她,沉然地喝了茶,茶水清冽,入喉之后还回了一点甘,抚平了舌尖上所有的燥意,她顺势咳唾了一声,又是一记幽深的眼神望向风月。 “你顾左右而言它要多久?” 风月骇然,“姐儿……” 沈南宝听着她的嗫嚅,腕子一转,将杯子转到她的手上,沉沉一放,“你告诉我,这里是哪儿!” 风月握住杯,噤住了声儿。 沈南宝看得生气,正要斥,隔扇那壁旋进来方官的身条儿,依旧是那样沉稳的步子,浓黑双眉却捺着,露出一股疲乏的况味。 “风月不敢说,那小的来说罢。” 她走到跟前,朝沈南宝屈了屈膝,“这里是郡王府,主子的家。” 说着,略抬了头,觑到沈南宝身形猛地一怔,仿佛凝成了一座玉雕,直愣愣地杵在那儿,那神情却跟豁了口的鹞子,势不可挡地落下来,落出意态萧然的样儿。 方官有些不忍,但再不忍,该说的还是得说。 这人世间的事,不是光‘逃避’就能解决的。 方官垂下眸,“姐儿昏睡的日子里,官家下了旨,赐姐儿乡君,食邑五千户。意在抚慰姐儿,毕竟因着当年的事,叫姐儿颠沛了这么些年,还和家人分散,认贼作父,所以,这里,今后也是您的家。” 她说得很斟酌,在不让她发蒙的同时,避开了那些刺耳又震心的话。 但即便如此,沈南宝的心还是免不了的杳杳往下落,甚至那‘哦’的一长声,都掺满了无限的落寞,“那他呢?我病的这几日,他来了么?” 她主动捅开了这层窗户纸,让方官一双浓眉捺得更下来了,显露出一点心疼的况味,“来了。” 沈南宝又‘哦’了一声,这下没问话了,只是枯坐在那儿连连点起头,“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风月见状,扶着床沿,细细唤了声‘姐儿’。 沈南宝侧头看她,一笑,“哭丧着脸做什么?你不是一直说我受苦么?我而今苦尽甘来,讨着个乡君做不好?你不跟着与有荣焉,觉得脸上增光么?” 她这么一说,风月眼倏地红了,“姐儿,您还是哭罢,小的去给你把门窗都给捂严实了!您哭再大声都没人听得到!” 然后一把一鼻涕,一把泪的睃巡着感慨,“这绝不是小的乱说,您细瞅瞅,这郡王府就是比沈府好,不说那门簪联楹的规格,就是这些蹈在脚下的地面,那都是磨砖对缝,严密紧实得很,小的置在其中,那跟进了大观园似的,快看得小的眼睛都乱成花了。” 方官觉得她哪壶不开提哪壶,沈南宝却笑她,“不是眼睛都乱成了花,是眼花缭乱,你跟着伺候了我这么久,怎么肚子里这点儿的墨都没有。” 风月拿着袖子擤了擤,红彤彤的眼就着翕进来的天光,像两颗红石榴的珠子一般,“小的又不去考士大夫,懂这么多做什么,指不定那日一出口说些腌臜话来,反倒惹那起子言官啊、读书人的议论。” 沈南宝再次纠正,“是出口成章,不是骂啐。” 风月这下跟戳破的鱼鳔,信誓旦旦是没有了,惘惘地在那里咬文嚼字了一番,这才恍过神来,“这些都不重要,要紧的姐儿您!您真难过,别憋着,憋着多不好啊,小的听说那什么胡同的哪个夫人就是这么活活憋死的。” 沈南宝一听就知道她在胡编乱造,也知道她是为了劝慰自己,可是听着听着心就捏紧了,眼前也雾蒙蒙了,隔着一层泪,看什么都在颤抖。 她不想让泪坠下来,所以就将两眼定在头顶的承尘上。 风月过来给她拭眼泪,“姐儿,真的听不到,您扯破了嗓子哭都听不到的。不信小的去外头吼一嗓子您听听?” 她作势要去,沈南宝扽住她,因这个举动,那裹在眼眶里的泪堕了下来,砸天青色的锦缎,一霎干涸。 风月一怔,就见沈南宝嘴角颤了颤,很快弯出一道无可奈何的弧度,“你忘了祖母曾经是怎么告诫我们的?哭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一项,即便你哭了,该跌的跤,该吃的苦,还不是照样的来。” 风月听得心酸,“可是,哭了,姐儿您会好受些。” 眼底还遗着泪,沈南宝翣了翣,硬把它拗了回去,“我已经好受了。” 她见风月一脸的不信,嘴角又扩了几分,“真的,因为他来了,他没让我白等。” 白等了怎么样? 没白等又怎么样? 还不一如是落得如今这个结局。 风月嗒然,沈南宝却很看得开,“不过是喜欢了个不该喜欢的人罢了!人这一生要走的路还长着呢!咱们又不是话本子上的牛郎织女,哪来的那么深厚感情,再任着岁月长河这么一冲刷,便什么都淡了,甚至指不定不出几日,我都能站在他跟前,言笑晏晏当初两人这么牵搭的糗事呢!” 这话匝地,一阵风拂过,拍得雕花窗扇轻摇,叩击着朱漆的窗棂,发出哒哒的一串响。 沈南宝展目望去,坤鸿站在门槛边,搔着脑袋,不着四六地望向远外,“主子好好的,怎突然的走了呢?” 第四章焕新颜 沈南宝心咯噔一下。 方官是个仔细人儿,见她这样,拧着眉就朝坤鸿喝了声,“站门口杵着干什么呢?当箭靶子么?” 坤鸿这时方回过来神,弓着腰很快的走了近来,手上托着一只乌漆攒盒,盒上髹着错综的流云,坤鸿那双笑眯眯的眼睛便从这样的图案里突围了出来。 “小主子,这是主子特特儿给您准备的,用以调养您的身体。” 沈南宝怔了怔,为他陡然的这么一称呼。 方官却走到跟前,“没大没小!在姐儿跟前还这么着的咧嘴咧成瓢儿似的,是当小力笨儿当惯了,又皮痒痒了罢!” 坤鸿这下不敢笑了,敛了容,整肃地低着头,只管把手往上举了举。 不过他是个二五眼,一贯不着四六,所以方官当下这么一喝,他宾服着收刹了笑,嘴却没个把门的。 “小主子,您可别介,主子刚刚是突然有了急事才不知一声的走了,怹可不是不关心您,您要晓得您病的这几日,怹一直陪着您,就是不凑巧,主子今儿正正好有要务亟需处理,所以离了这么一小会儿,没想您就醒来了,当然了,醒来是好事,小主子您是没看见,方才主子听到您醒来有多高兴。” 他砖头瓦块的这么倒了一车,沈南宝却听清楚了,萧逸宸陪了她三日。 沈南宝望了望风月。 风月后知后觉地虚着眼,“小的想着提这话,免不了惹姐儿伤情……” 坤鸿听不懂她们在打什么哑谜,嗐然着将漆盒又朝沈南宝递近了一点,“这药就着平日膳食里吃,最是温补,小的听主子说小主子有鼻痔?吃这个药正正好,保管小主子吃上三剂,便药到病除了。” 方官眉头便皱得更紧了,“平日里也未见得你这么滑舌来着,怎么今个儿着杵臼附身了?大变了样!一剂药罢了,吹得跟灵丹妙药似的!” 坤鸿只觉得委屈,拗着眉望住方官,“我说的是实话罢了。” 转过头,看向沈南宝,人跟神魂出窍似的,僵挺着背的靠在床围上,坤鸿不由得又唤了一声,“小主子。” 沈南宝这时才回过来神,嘴角含起一点笑,没叫风月去收,自个儿亲自接了过来。 漆盒在外兜了道风,握在手上跟握凉玉似的,一如那日他将她搂在怀里时耳畔流过的风,好像也是这样,清浅的、微凉的,一点一点渗进心底,脉的心尖都冻住了。 手紧了紧,沈南宝只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了,嘴也像吊了个秤锤,再也牵不起了,可该说的话还是得说,“多谢他了,我这几日……劳烦他照顾,我必得亲自去谢谢他。” 谢他? 从前隔着一道姓,她做足了疏远的模样,万事都要同他算个一清二楚,而今姓这堵大墙被凿了个精光,她却仍然要和他划清界限。 真好,真真是极好。 可能就如她所说的那样,她待他的感情没那么深厚,所以临了了事,可以轻易地抽身,只留下他一人在这情网里愁肠千回,让他一人去品尝独活的味道。 萧逸宸在灯下枯着眉,眼底是天光都化不开的阴鸷。沈南宝进来时,正正撞上他满脸的不虞,顿了顿,仿佛江河倒流,所有的往事都回溯了,她又看到了他站在静安寺的客房里,挺着腰冲她咬牙的样儿。 又或是他攫着她,满脸期盼地说:“五姑娘,你就是喜欢我!” ,但就是这么一眨眼,他又如风烟尽都散了。 她和他,永远都只能这样了,这样的隔山望海着彼此。 沈南宝茫然的站着,浓长的睫低垂着,旁人看起来很有恭敬谦顺的意味,也十分的持稳端重,但谁都不知道,她的心空了,只剩一个壳儿,不需要狂风暴雨,只轻轻的一捅就坍塌了! 风月托着她,能清楚地感受到那微微颤抖的肘弯儿,不由的嗒然。 其实姐儿说是那般说,什么浅不浅的,又什么话本子的,其实用的情不比殿帅的少罢! 不然,上次姐儿拒绝殿帅时,干嘛哭成那般稀里哗啦的。 但用得深又如何,事实既摆在了眼前,只能选择将这份情念淡忘,提出来警示也不成,妨不得潜移默化的更让姐儿陷下去了。 风月想罢,轻轻挪开手,在襟上擦了擦,“劳累姐儿一下,小的天生汗手,不一会儿指缝间就都是汗了。” 小小的一声,将沈南宝拉回了神。 当然还有在那儿郁沉一张脸的萧逸宸。 沈南宝看到他移目看过来,就如梦中所见的那样,带着生疏的光,亦如初见时刀锋一样凛冽,一霎戳进了她的心。 沈南宝深纳了口气,垂眸走进去复才走了进去,“兄长。”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针一样刺进萧逸宸脑仁里,叫他径直讷了在了当场。 见他不答应,沈南宝重又唤了一声。 萧逸宸恍惚这时才从深潭里挣脱出来般的,嗓音低洄沉溯,“你身子还没大好,划进族谱这事我便打算着擎等以后。” 沈南宝窒了下,没忍住的,抬起头看他,一双陶蕴深海的眸子就这么的撞进眼里。 她听到心隆隆的急跳起来,鹞子般的乘风直荡千里,却又势不可挡的急急坠落,落在眼里,压下来一片的暗仄。 她明白的。 他所谓的以后,其实不过是在搪塞罢了。 他其实打心底的,都不愿让她入族谱! 可是不入族谱,这些事就可以当作没发生么? 沈南宝嗫嗫着,“我而今安好了,兄长挑个时日告了列祖列宗,请出族谱,尽快续上罢。” 尽快续上。 她难道就一点没有质疑过沈莳的话? 还是说她就这么想成为萧家人,做他的妹妹? 萧南宝,萧南宝,好听么? 一股子小家子气的味道! 萧逸宸已经不知道怎么形容他现在的感受了,是气还是疼,反正胃里一阵阵的痉挛,牙花也不受控制的直搓着,“我近来有要务亟待处理,等这阵儿过了来。” 但觉不够,还呛了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还是好生歇着,别妨不得又急些其它病出来。” 沈南宝刚刚还软做糍粑的心跟过了冷风似的,瞬间硬了起来。他这说的是什么话? 他以为她是贪图郡王府二姑娘的这个名号么? 她其实比他还巴不得不入族谱! 但这么急吼吼地撺掇着他,明明就是替他着想! 她而今身份就是官家都知道了,也下了旨,他但凡这么一推二推的,不把她入族谱,这要是传到官家耳中成什么样体统? 她不懂朝廷那些弯弯道道,但也明白他树敌不少,各个都冷眼子瞧他落势,擎等着到时候可以挨上来踩他一脚! 但凡这事真的发生,会不会有人搭碴一句,他藐视官家? 越想心头越不是滋味,甚至满腹都跌进了卤缸似的,一腔的酸涩,沈南宝揉了揉鼻尖,齉道:“多谢兄长关心,我身子骨硬朗得很,不会为了这点小事受病的,倒是兄长您且得注意着身子,您可得为萧家传续香火呢!” 她说着,屈了屈膝,“兄长既然要务冗杂,我便先告辞了,免得叨扰了您。” 萧逸宸就这么见着她说完,便踅了身,那一副不容抗拒的姿态,看得他只想跺脚。 他也真的跺了,狠狠的一下,就是在旁侍立的下人都能听见响当当的一声,还有他从齿缝里挤出的一句,“你给我站住!” 见她脚步都不顿一下的,择了门就要跨出去,萧逸宸急了,大步一迈,拽住她的胳膊,一把将她扽了回来。 沈南宝陡然被他这么一带,猛地一趔趄,等回过神来时,人已经在他的怀里,那印在他胸前的立水纹,华贵而灿烂地撞进眼,跟浪头似的,打得她脑子‘嗡’的一下,一顷儿发蒙。 萧逸宸也蒙了,愕然瞧着那陷在他胸膛上黑绒绒的脑袋,还是如初见那样,很素净的发饰,只用一枚珊瑚蝶翡翠蝠蝶纹花簪妆饰着。 但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簪饰,让他不可抑制的心如刀割。 看罢。 这就是他的小没心肝。 嘴上气死个人,却还是暗戳戳戴着他送的簪子。 萧逸宸骄傲起来,心情浪一般的涌上来,拔上千尺高,又势不可挡地杳杳落下来,坠进无尽的渊薮里,什么都没了,唯剩下满脑子的‘如何是好’,‘该怎么办’。 他其实也明白,现下理应迅疾地将她拉开,可是不知怎么的,那握在掌心里的肩头,仿佛是打翻的浆糊,牢牢地牵引住他的手,甚至,忍不住的更紧了些,拢着她向自己又靠拢了几分。 他感受到怀里的人在扎挣,也听到她的痛.吟。 但就这样罢。 反正都要遭骂,反正抱了都抱了,那就抱久点! 他不能做亏本的买卖啊! 沈南宝气煞了。 她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也贪恋他的怀抱,可这是不能够,这一切都是错的,需要利索的斩断。 不然受累的,唯有他们! 她又挣了挣,挣不开,只觉得自己是被他钉住的蝴蝶,身体被他拽住,翅膀再怎么扑腾都没用。 她正要开口,就听到他自欺欺人的话,“看来是没好利索,瞧瞧,几步路就栽了,我勉为其难的把你抱回去罢!” 第五章别有意 都不容她拒绝的,沈南宝只觉得脚下一悬空,人就被他拦腰抱了起来,惊起风月细碎的呼哧。 沈南宝也慌了,让他放开,作势挣着,没挣得开,她就像是只蝴蝶,身体被他钉住了,翅膀怎么扑腾都没用! 风月惶错地走上来,“殿,主,大人……您要务繁忙,这么一来一回的要耽搁您半程子光景呢,还是由小的扶姐儿回去罢!” 萧逸宸觉得她烦,怎么当主子这样,当奴才的还是这样。 不嫌拘得慌么? 还是就这么怕别人看着? 看着就看着了! 这里是郡王府,谁敢碎嘴子! 萧逸宸乜过去,“不用,这程子的功夫我还是有的。” 他上下打量风月,“何况你这小身板的,妨不得扶到半截把你家姐儿栽泥里去。” 说着,在风月铜铃一样的眼睛里,大手包住沈南宝后脑勺,用力往自己胸前一按,卯眼嵌榫头般的,把她嵌进自己怀里。 那微涩的苏合香就这样从袖笼里飘出来,针刺一样直往沈南宝脑仁里扎,扎得她神魂颠倒,耳边嗡嗡的,听清楚了才发现,那是他的心跳,一如她的心跳。 ‘咚咚’、‘咚咚’…… 渐渐的,什么都听不到了,只有彼此的呼吸交缠,那特特儿属于他的味道,绳索一样的缠在她脖儿上,缠得嗓子眼都紧疼起来了。 沈南宝闭上眼,无声的喟。 就这样罢。 抱一抱也是好的。 至少以后回想起来,可以惊心动魄一番,也能给她死寂荒寒的一生描摹出点彩。 萧逸宸感受到怀里的人儿软了下来,嘴角不自禁地扬了扬。 看罢。 嘴上说不,身体却诚实得很。 这不是很喜欢他抱着她嘛! 还说什么要淡了这份情,他偏不,他非得要日日戳在她眼前,让她想忘都忘不了。 真是兄妹又如何! 大不了他不娶人,一辈子守着她! 这么想着,先前压在心头上的石头瞬间没了,神情也霁了,走起路来也轻快了。 风月本来低垂着头紧跟其后,但瞧见萧逸宸那步子愈发的佻跶,像看见了西洋景一样满目的纳罕。 自己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怎么刚刚还乌鸡眼似的他,这翣个眼就改头换面了呢? 这么想着,就跟着萧逸宸到了爱宝轩。 其实爱宝轩本来不叫爱宝轩,是因着姐儿要搬过来,萧逸宸特特儿改的,甚至还不惜用连夜叫人敕造一块髹金的牌匾,悬在门屏上,就着光一晒,明晃晃,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欢喜沈南宝! 风月嗐然,一壁儿觉得何必这样,一壁儿随着萧逸宸迈上阶,就在将跨进门的那刻,一阵风拍过来。 风月抬起头,就看见萧逸宸跟饿狼叼肥羊般把沈南宝抱进了屋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砰’的一下,关了门。 风月没刹住步子,一头撞上了门框,撞得鼻青脸肿,眼泪水直飚。 沈南宝听到风月哀哀的呼痛,终于从他怀里醒回了神,“你把风月关门外做什么?” 萧逸宸面不改色心不跳地为自己解释:“我习惯好,进屋都要关门的,一时没忘了她跟在后头。” 他一贯这样,狡辩有两把刷子,沈南宝懒得跟他掰扯,只管挣了挣,“都到了,你放我下来。” 萧逸宸有些不舍得,温香软玉在怀,就是高洁的圣人,入定的老僧都不能坐怀不乱的,更何况这人是她的心尖人啊。 可是他没理由了,再桎住,只怕她急眼了,只气还好,就怕她又抽搭搭的,叫他看着难受。 萧逸宸将她放下来,跟托宝器的黄门,在将放下时,身子插秧似的弯下来,小心翼翼地摞到了稳当处,将她放在杌子上。 抽离的那一瞬间,沈南宝感觉刚刚还填得不留一丝缝的心豁了口,有什么东西跟着他跑了。 她惘惘的坐在杌子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只想倒进床上大哭一番,所以她嗫嚅,“兄长既送了我回来,那便快走罢,您还有事要忙呢。” 就这么不想见着他么? 他才来就要赶他,她当他是什么?是轿子,坐了就打发走? 萧逸宸一屁股坐下来,“有些渴了,我先喝点水再说。” 然后自顾自的斟茶,汩汩的水流声听得沈南宝瞬间皱了眉,目光凛凛地看着他,跟剔骨刀一样,刮得萧逸宸坐立不安,颇为心虚的又解释:“这不一路抱过来,有些费力气,你瞧瞧我这胳膊,现在都颤得慌呢。” 其实她一点都不重。 之所以举得这么累,是因为怕硌着她,又怕一路走来蹎着她,所以抱得极小心。 不过想是这么想,他却举起了盏。 因这举动,袖口褪了点露出精致的手腕,沈南宝却一门心思栓在了那筛糠一样的动作上。 越看脸越不是颜色,耳根也红了起来。 这是什么意思? 是说她重么? 她哪里重了! 风月都说她瘦,两手刚刚能拢住她的腰呢! 更何况,她强迫他抱她回来么! 是他自己乐意的,临到头竟然还怪起她来了! 沈南宝哦了声,阴阳怪气地敲起边沿,“多谢兄长,我其实近日来正打算着减一减口里呢,这样,日后也不至于量体裁衣时,多费那些个布料,其实费点也不是不成,兄长不缺这点银子,我就是担忧,到时候兄长一匹布能裁三件,我一件都裁不了。” 萧逸宸正呷着茶,听到这话,差点没呛一口。 他捶了捶胸,将胸口那点的郁气捶散了,复才咳唾一声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晃眼看见她坐在哪儿,嘴唇紧紧抿成一道线,他怯怯地放了盏,“是,我明日就多打几组拳,多强身健体,自个儿妹妹都抱不起来,成什么样子。” 这是他头一次唤她妹妹。 听起来格涩得很! 甚至叫沈南宝一霎僵挺了腰身,袖笼里的手也慢慢的、慢慢的握紧了起来。 为了不叫他看出自己的失落,她更是侧过了头,拿盏掩住脸,声音从盏盖后头冒出来,因而显得有些嗡哝。 “兄长既解了渴,便走罢,不然要务成堆垒着,到时候怕官家怪罪。” 是啊,抱也抱了,喝也喝了,他再没什么理由待在这了,萧逸宸惘惘的,嘴角勾起一点落寞的笑,“你好生歇着,等好了我带你去吃靖水楼的阳澄湖大闸蟹。” 他说这话时,眉飞色舞,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儿,叫沈南宝觉得,他其实并不在乎自己,也不因兄妹这一项而觉得难过。 为什么呢? 他欢喜自己却不难过? 还是说他对自己的欢喜就这么点,又或是看开了,觉得兄妹也成? 沈南宝深纳了口气,在他打开门将出去的时候道:“我不去,我不喜欢吃螃蟹。” 萧逸宸一趔趄,白晃晃的天光映出他满脸的诧异,不过很快他就沉稳了面貌,点点头,很有附和她的意味道:“那吃其他的,不吃东西,就去放鹞子,你开春不是做了鹞子还没放么!过几日秋风大盛,正正适合放鹞子!” 不是吃就是玩,敢情从前她都错以为他了,他竟比谢元昶还会,指不定勾栏那些地界儿都踏遍了罢! 沈南宝觉得肚里泛酸,压不住的涌上来,堵得嗓子眼发慌。 她咽了咽,就是这个空当,萧逸宸已经自说自话说起了沈莳,“你想见他么?还有沈府那些人,不日就要发配了。” 沈南宝摇了摇头,“见了也不过是给自己添堵,还不如不见,都是不亲生的,在一块也没有待出什么情分来,何必?” 这么说着,她突然抬起了头,望住萧逸宸,“不过,有一人,我想求一求兄长……” 萧逸道:“是沈三公子,沈文倬罢。” 沈南宝点了点头,“三哥哥待我很好,我不能瞧着他这么被发配边疆。” 三哥哥。 叫的真亲切啊。 怎么轮到他就兄长了呢? 萧逸宸拿手抵唇,不自适地嗽了嗽,“我排行老大。” 沈南宝怔了怔,定睛着他,然后就看见了他耳根子如同朱砂施入清水,一瞬间红了起来。 她这时才反应过来,他兀笃笃撂这么一句是为什么,叫他大哥哥? 沈南宝只觉得心一霎被跑进了冷窖,冰凉得厉害。 她垂下眸,嗫嚅了声,“大哥哥。” 真好听。 这称呼虽然有些膈应,但从她嘴里溜过的后,就跟贯枣一样,又甜又脆,直叫人心里泛甜。 萧逸宸嘴咧成瓢,忍不住的欢喜。 怪不得古人为博一笑戏诸侯呢! 换他他也干。 所以什么请求都应了,他点点头,“我明个儿就叫人去捞他,他为人正直良善,也是被牵累的,不过,日后可考不了学,挣不了功名。” 能活下来就好,那些个荣光何尝又不是与人的枷锁呢。 沈南宝舒了口气,虽看着他的笑容不是滋味,但还是强撑着谢,“说到这处,我还要谢谢兄长,替我母亲报了仇。” 要不是他,以她的手段,不知道要慢刀子割到什么时候。 萧逸宸呢,原以为他会谦让一番,没成想他点点头,“你既谢我罢,那赶明儿陪我去吃大闸蟹罢!” 第六章金碧游 为什么这么衷情于吃大闸蟹呢? 虽说那货儿的确好吃,叫人想起来都馋嘴儿。 但最最主要的,是他觉得她太瘦了。 刚刚抱着她时,那分量轻得跟一道烟似的,都禁不起大风刮一下,他可不得多带她吃吃喝喝,将养将养。 萧逸宸很有章程,隔日起来,就着热巾栉擦脸时,便吩咐坤鸿,“等会子到了靖水楼,你悄摸的提上一笼大闸蟹去御史府。” 坤鸿知道他是为了沈文倬那事,“要小的捎些话过去么?沈三公子这身子骨弱,下了台狱,怕是不好受得很。” 从巾栉后露出一双眼,鹰隼似的目光在腾腾的热气里不显得那么锐利了,反而多出一种朦朦的况味,不过声音还是照常的冷冽,甚至多出一点讽意。 “就说是我新得来的大闸蟹,怜解着他近来繁冗的事务,特特儿给他解乏用的,至于沈文倬……” 他蓦地一哂,“这点苦都吃不得,以后恁么多的苦他该怎么吃?且等着罢!现在不是捞他的时候!上头还正因沈莳的事勃然着,我这时候去,只怕那一撇胡趁机拿着这由头奏我一本。” 他说着撂了巾栉,巾栉落进髹金铜盆里激荡起一片水花。 坤鸿在这片水撞的清冽声里偻了腰,低声道是。 萧逸宸却行一步,很快走出了门,正正碰上梳妆好的沈南宝,她今个儿穿了件藕荷色挑线裙子,就着光一晒,浅浅的粉映在脸上,跟抹了一层胭脂,愈发显得皮肤如凝脂。 萧逸宸听到砰砰的心跳,按捺着走近,却不知道是风还是走得太急的缘故,那心跳扼不住的直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沈南宝也觉得踩在云端似的,脚下绵软软的,所有的气血一浪一浪地往脸上扑,扑她不敢直面萧逸宸,屈了膝直把头低垂着,“大哥哥。” 萧逸宸只觉得一颗心被抛进了冷水里,通体都凉了,笑容也支撑不住了耷下来,硬邦邦的说了一句,“平日没事不必这么谨遵着称呼。” 沈南宝一怔,鲜异地看向他。 萧逸宸眉心一蹙,不自适地嗽了声,“走罢,轿子在门廊子底下等了许久了。” 然后也不听她说话,自顾自的抬脚先走一步。 那急急的模样,仿佛火烧着了脚跟。 沈南宝见着,压不住的酸直往嗓子眼冲! 明明是他叫自个儿这么唤的他,自个儿这么照做了,他却甩脸子给自己了。 这叫什么话? 难不成做了兄妹,不欢喜了,所以连带着态度也这么冷硬反复无常了? 其实萧逸宸也知道自己这样有多不可取,也有多无理取闹。 可是架不住,忍不了啊。 那一声‘大哥哥’就跟兜头一棒,瞬间将他从梦中敲醒了,让他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记起来自己是她的什么人,他们之间的没可能。 全然没有一丁点昨个儿这么听到时的喜悦。 现在想想,昨个儿那点喜悦,也不过是因踩了沈文倬一头窃窃自喜的骄傲感罢了。 早知道就不逞那个强不让她说了。 现在听着她叫这么一声,心就跟着沉这么一下、抽这么一下。 萧逸宸坐在晃荡的轿子内,越想越不周章,怕她看出来自己的异样,掖了车帘直把一张脸露在外面。 这景象落在沈南宝眼底,直叫她以为他不愿和自己待在一处。 从前的他可不这样,甚至使尽了全力要和他独处。 那时她怎么觉得他的? 在一壁儿品咂出点甜,一壁儿也不可遏止的觉得他难缠。 现在呢,他不缠了,她却开始失落了。 想起来觉得好笑。 遭人知道,指不定怎么响嘴呢! 沈南宝扬了扬嘴角,弧度嘲讽。 这样神情在下了马车后,被风月看在眼里,忍不住低声安慰,“姐儿,今儿是出来吃大闸蟹,旁的都不要细想才是,不然这新鲜出炉的大闸蟹送到嘴边也没滋没味了。” 说得也是。 总不能就因为这事,日日挂怀着,什么都不顾了罢。 沈南宝这么一想,也松落了心,随着萧逸宸进了靖水楼。 还是记忆中的那个模样,红木雕粱,髹金画栋,肩搭抹布的过卖在人群里如梭的奔走,逢上新来客官,便将人请到坐上,拿抹步搓搓春凳杌子,又搓搓方桌桌案,然后便是一声,“这位官人,您要尝尝咱们店里时兴的大闸蟹么?是阳澄湖那壁送来的,各个都顶顶的鲜嫩肉厚,膏肥脂满!” 这话临到萧逸宸依然不变,只是多了句,“早晓得萧指挥使要来,特特儿腾了间上房给您,快快跟小的来,先吃上一碗解躁去乏的龟苓膏,再来尝尝阳澄湖的大闸蟹!” 说着,一壁厢偻着腰领他们上雅间,溢满汗的脸浮出一点油光,油光的满脸一派巴结的笑。像涂了层蜡似的,虚虚拢住那张巴结的笑。 将跨进雅间进门时,萧逸宸蓦地牵了沈南宝,“当心着,有门槛。” 大抵是刚刚走了程子的路,被日头晒过,所以掌心很烫,这么一顷儿握住她时,像是冷水碰上热油,沈南宝心一霎噼里啪啦。 她不由得转了头,却正正撞上过卖那双来回滴溜溜、打量的眼,沈南宝只觉得自己跟吃了酒般的,一瞬间兜头彻脸的红,忙扎挣着应他,“我瞧见了,你放开我。”。 过卖到底是同人打交道打了经久,见状,忙忙一讪笑,“夫人好什么口?是甜点还是酸点亦或是苦点,小的叫人特特儿注意着。” 这一称呼,称得萧逸宸和沈南宝身形一怔,都怔在了当场。 从旁传来一道戏谑的声,拉长的腔调,夹缠着散漫且恶毒的语气,“你这个过卖的眼睛长脸上只作摆设就罢了,耳朵也遭棉花塞住了么?没听说近来传得沸沸扬扬的新闻么!不知道这二人是兄妹么?还夫人……” 伴着嗤嗤的声儿,人愈走愈近,走过从竹篾筛进来的光影里,容淇漪那张怨毒的脸也被割成一棱一棱的的。 至于那跟在她身旁的,是穿着墨绿色细布夹袍的谢元昶,大抵是近来的事叫他受了许多困厄罢,所以往日那么鲜焕的一张脸,而今只叫人咂出一股颓疲的况味。 不过,那一双眼在看见沈南宝的时候,还是炯炯的,散发着无限的精气神。 萧逸宸瞧不惯他打桩一样杵杵在沈南宝身上的眼,横跨了一步,将沈南宝严严实实挡在了身后,“谢小伯爷艳福不浅,才纳了一妾,这又觅得了新欢。” 这话带着深意,,叫谢元昶脸登时涨红了,一霎慌乱了起来,手忙脚乱地忙忙作揖,“我没,她不是,我是在来的路上碰见的,我和她也就是相见过几面,没什么深交的。” 他说着,离远了容淇漪,那双桃花眼哀哀地看向沈南宝,“五妹妹,你且得信我。” 萧逸宸听得烦躁,更是想笑。 信他? 信他做什么? 说得像是两人情投意合,而今被人攫住了现形,所以在这里苦苦的解释似的! 萧逸宸翕了翕口,还没说话,沈南宝先行一步地笑了,“谢小伯爷,这话你该同沈小娘子说,不该同我说。” 这话跟兜头凉水,瞬间浇灭了谢元昶眼底伶仃的火光,他凄凄捺下眉,“五妹妹,你知道的,我从来都不曾欢喜她,我都不想娶她,我一直以来想娶的人是你!” 过卖的一双眉瞬间打起了官司,只觉得这些个小郎君小娘子们之间当真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这个和那个有一腿子,那个和这个又搭一膀子。 这么厮的感慨,又为避着知道到得多了殃及自个儿,过买的忙忙唱喏着退了下去。 那脚步生风,扑在沈南宝脸上微微的凉,却一点没划开她心底的那点烦躁。 她不明白,为什么在那种事之后,他还能作出这样的深情。 沈南宝不耐烦,正正要说话,萧逸宸嗤了声,“谢小伯爷当我是死的么?” 谢元昶一怔,刚刚还绯红的脸色映了素笺一般,顿时煞白起来,“我没……殿帅,我就是一时情不自禁。” “好个情不自禁。” 萧逸宸笑,“谢小伯爷你当初也是这么情不自禁和大姑娘吊膀子的罢。” 谢元昶扣在跟前的手攥紧了。 萧逸宸只作没瞧见,嘴角微噙笑的睨着,漫声道:“谢小伯爷好歹也是个雅人的小郎君,这学问什么的如切如磋,做人也应当如琢如磨才是!” 容淇漪见不得谢元昶受这样捶打,狠狠盯住了沈南宝,“五妹妹,你怎么不说话了?好歹谢小伯爷平日对你多加照顾呐!你就眼睁睁瞧着他这样遭人戏谑么?” 沈南宝只觉得好笑,“你叫我说什么?你期待着叫他愈发对我上心么?” 谢元昶瞠目看着沈南宝,不敢置信这样绝情的话是从她口里说出来的,嘴嗫了嗫,到底没说什么话,只跟人形柱子一样的惘惘地杵在那儿。 容淇漪这么瞧着,愈发气煞了!。 沈南伊和谢元昶的事,就跟一箭正中了她的靶心,将她牢牢钉在耻辱柱般,每日每夜,无时无刻都在疼,都在回想。 可是不管如何,那都不比沈南宝来得叫她羞恼愤恨! 要不是因为沈南宝,沈南伊怎么可能有可趁之机! 要不是因为沈南宝挑出的那些事,沈南伊怎么可能会惹得官家侧目,怎么可能这么顺理成章地嫁了过去! 都是因为她。 因为沈南宝这个贱人! 第七章脱笼鹄 容淇漪越想越不周章,正想跺脚啐骂一通,眼波一划,划到沈南宝身旁的萧逸宸,噤了噤,抻出锦帕掖住嘴角的笑。 “五妹妹……倒忘了,而今不该叫你五妹妹,该是叫你二妹妹了,瞧瞧这形容儿,从前待在沈府,唯唯诺诺的,声气捻得又轻又细,连腰板都挺不直,这登上了高枝,摇身一变,变得我都认不出来了!” 她话里的掺讥没叫沈南宝动容半分,反而点点头,语气如水一般,轻淡淡的,“该是你认不出来,要是认得出来,我哪里还担得起郡王府二姑娘的身份,和官家特特儿赐予的女乡君身份。” 容淇漪气得脸色铁青,忍了忍没忍得住,只管啧啧一长串地道:“可不!也不知道,那御史台狱里的沈老爷他们瞧见会是个怎么想头,换我,我该是难受了罢,虽说不是亲生,但也养了这么一阵儿,养恩什么的,尽都遭了仇报。” 她说这话时没掩着,本来就尖锐的声儿,跟铜锣一阵敲似的,敲得楼下所有人都举目望过来,每一道视线都跟针、都如梭,恨不得将沈南宝戳得全是窟窿眼儿。 萧逸宸不好和女人争这些口舌,不过而今这么临到他跟前诋辱沈南宝,他哪里还忍得了,哼哧一声笑,“你既不知道,便亲自去瞅瞅罢。” 什么意思? 容淇漪还没来得及反应,不知从哪里蹿出来的人一左一右扽住了她,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架猪似的揸着容淇漪往楼外走。 刚刚还如鼎镬之下的火,沸腾的大厅一瞬间静若蝉闻,只剩下容淇漪那撕心裂肺的尖叫,铙钹一样的回荡着。 “你们干什么!放开我!谢小伯爷,你快救救我……” 谢元昶显然被震住了。 他虽不耐容淇漪,也厌恶她狗皮膏药似的缠着自己。 但她怎么着都是个娇软的小娘子,怎么好得这样待她呢。 谢元昶忙忙一俯身,恳请着萧逸宸,“萧指挥使,漪姑娘她就是口直心快了点,她心地是不坏的。” 萧逸宸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心地不坏?那哪种是坏的?” 谢元昶一窒,忙忙看向沈南宝,“五妹……二姑娘,你说说话,漪姑娘到底和你……也有些往来的,你不能这么绝情眼睁睁看着漪姑娘下台狱。” 见她不为所动,谢元昶有些急了,“二姑娘,你而今什么都有了,也如你所愿了,你就宽量些不好么?” 他还是用的那一副哀哀口吻,却把沈南宝听笑了,“她诋辱了我,我却要因着我有幸挣脱那个家宽量她?谢小伯爷这是个什么道理?” 谢元昶脸涨得滴血似的,埋头急急道:“二姑娘,我不是这个意思……” 萧逸宸打断了他,“谢小伯爷,你既想救就自个儿救去,救不得便别在这里强人所难,不是每个人都如你一般怜香惜玉。” 谢元昶不明白,“我不是怜香惜玉,我就是觉得既然这些事都过了,何必再执着于过去,这样不也是将自己的路走窄了么?” 萧逸宸笑着点头,“谢小伯爷是个善性的人,我也希望谢小伯爷说到做到,反正而今也都过来了,谢小伯爷就别迁怒人沈小娘了,好好待她才是!” 谢元昶怔了怔,眉毛纳罕地捺了起来,“殿帅,这事是两件事不能相提并论的。” 萧逸宸只觉得好笑,“不能相提并论?不该啊!照谢小伯爷你这种雅量的小郎君,沈小娘与你下寒食散都定定不会计较的不是?自然也不会将自己的路走窄了才是!” 怎么可能不会计较! 要不是因为她的寒食散,自己怎么可能和秋闱失之交臂,还成为同侪的笑柄,官家眼中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就是爹爹从前但凡谈及他都是荣光的一张脸,而今都是化不开的浓浓失望。 他看在眼里,拘谨在心里。 而这种感受,在看到沈南伊废掉的一双脚时便愈发鼎盛了。 谢元昶攥紧了拳,指节被他捏得咯咯作响,一如他切着的齿,“总之这两件事不是一样的。” 说着,抬起头,见沈南宝凛凛的站在那里,还是如初见一般,有一张琉璃易碎的面孔,依然让他感到惊艳。 但惊艳之后,却不复从前那般怜疼了,有的尽是说不出的怨恼,怨恼怨恼,从前那双见她就满载爱意的眼便尽透出了火。 “二姑娘,这就是你一句话的事,一句话你都不愿意开口么?漪姑娘她也只是替我报不平罢了!” 当他是死的么! 在他跟前这么说她。 萧逸宸寒声道:“你既这么怜悯她,那你便替她下台狱罢!” 说着,唤来了人。 眼瞧着那些压刀班直赫赫要来扽他,谢元昶再也没了周章,他望住沈南宝,“二姑娘,你什么时候成这样的人了?我只不过是喜欢你罢了,你就要这般冷待我,漪姑娘她也不过是同你说几句话罢了,你就要她下台狱?” 沈南宝看到萧逸宸下颚绷紧了,忙上前了一步,“谢小伯爷觉得只不过是如此是么?” 谢元昶愣了愣,想说是,却在看到她碧清妙眸里的清冷时窒了口。 沈南宝道:“谢小伯爷不是女子,不能体会‘舌头底下压死人,唾沫淹死人’这话,就像我母亲,她什么也没做,却被彭氏那般诋辱,甚至还被下毒害死了去,又譬如我,我才脱了险,为母亲、为自己正了名,她却嘴翻两张皮,随说随改意的污蔑我,我凭什么要忍耐着,任她枉费我这一路而来吃的苦?谢小伯爷,未经他人苦,就不要劝他人善。若是宽宏能解决这世上所有一切,那我是不是也要宽宏彭氏毒害了我母亲?这样我的母亲就能回来了?” 谢元昶讪讪,嘴嗫嚅着。 沈南宝却不想看他了,踅身进了雅间。 见谢元昶又扎挣着要说话,萧逸宸使了个眼色,那些效用意会了,大手一捂,直把谢元昶嘴捂严实了,便又如容淇漪一般扽了出去。 走近屋子,见人枯坐在那儿,浓黑的长睫虚虚盖住眼底的神色,但萧逸宸知道她不好受。 萧逸宸将隔扇阖住,坐在她身旁,拳头拢了又松,还没开口呢,人蓦地道:“你叫他们把谢小伯爷放了罢。” 天光映进来,清楚地照出萧逸宸紧紧蹙起的眉梢,“他这么说你,你还放了他?真真是念着从前好他的那些情分?” 沈南宝颦眉,“你这叫什么话,我不过就是想着人好歹是开国伯爵家的嫡子,你这么着的会和人抵牾。” 萧逸宸一听霁了,刚刚还拢着的眉目舒展了开,“不挂怀就好,就怕你挂怀,那些个人的话进了茅坑,张嘴都熏人。” 又是这种话,听起来怪粗鲁的。 沈南宝稍欹了身子,“你从那儿听来的这些言子儿?” 萧逸宸牵起袖替她斟茶,“从前做厢兵时听同番号的人说的,他老家是恭州的,会说这样的言子儿不少,譬如我们说蝉,他们那里却说金阿子,还有这……” 他把杯子递到她跟前,“他们就会说,喝开开。” 沈南宝觉得稀奇,依葫芦画瓢的跟着念了一遍,正逢酒博士进来,端着两碗龟苓膏,一张沁满油的脸,随着一笑,就跟春日下的湖面,粼粼波动着光。 “小娘子打恭州来的?巧了小的也是,不过五六岁离的家,至今也就只记得小的母亲小时候抱着小的唱的那首童谣。” 萧逸宸听了一怔,转过去看她,果然见她寞寞地抿着唇,不过很快的,她就抬起了眼帘,笑容温煦地道:“我不是恭州的,就是稀奇恭州的话罢了。” 酒博士嗐然一笑,“恭州地势险峻,山一重水一重的,小娘子您要是想去,切得走水路,这样既撇脱,还赏心悦目。” 然后把两盏菊花瓣双耳玉盏分别放了上去,对着二人拍了拍嘴,“瞧小的,嘴瓢了,甩言子儿出来了,您们二位且用!” 用是不能够用了。 谈及母亲这类,就算再过了几世,依然是心头的一道疽。 萧逸宸也瞧出她的惘惘,便叫过卖的将大闸蟹装了油纸,摞在食盒里兜着回去了。 等到郡王府时,才不过日中,但漫天阴翳,乌云堆叠,是要下雨的感觉,沈南宝不禁加快了脚步,拈着裙登上阶,没料从旁蹿出来一道人,硬生生拦住了她。 “五妹妹。” 凄凄的一声,配合着沈南宛那副哀容,看得沈南宝目光一黯。 沈南宝还没开口,沈南宛就已然跪下来,抓着她的裙裾泣声连天,“五妹妹,我求求你,你可得救救爹爹,他不能死!” 萧逸宸只觉得今个儿真不顺,不过出来走了这么一圈,什么王八麻子、泼皮癞子都出来了,到底是当他是死的,还是当沈南宝是泥捏的,可以任由着捏扁搓圆。 他踱过去,昂藏的身躯压下来一片乌浓的影,一顷儿盖没了沈南宛,“沈二姑娘,你爹爹不能死,关我们什么事?” 沈南宛噤住了,很快堕下了泪,“可是,可是好歹五妹妹曾经也住在了沈府,也受了爹爹的照拂,她都能念念不忘赵家老俩对她的周顾,我们沈家,我爹爹,我祖母,她难道不应该有所回报么?” 第八章一朝损 萧逸宸只觉得今个儿真不顺,不过出来走了这么一圈,什么王八麻子、泼皮癞子都出来了,到底是当他是死的,还是当沈南宝是泥捏的,可以任由着捏扁搓圆。 他踱过去,昂藏的身躯压下来一片乌浓的影,一顷儿盖没了沈南宛,“沈二姑娘,你爹爹不能死,关我们什么事?” 沈南宛噤住了,很快堕下来泪,“可是……好歹五妹妹曾经也住在了沈府,也受了爹爹的照拂,她都能念念不忘赵家老俩对她的周顾,我们沈家,我爹爹,我祖母,她难道不应该有所回报么?” 沈南宝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现在的感受,反正说不出话来了。 但说不出还是要说,不然这么闷葫芦似的,直叫旁人以为是她理亏。 沈南宝长舒了口气,“沈二姑娘,你该叫我乡君,抑或是萧二姑娘。” 沈南宛怔了怔。 不止是她,就是萧逸宸也怔了怔。 但怔住之后,抛开那没理由的怅惘感,便是无边的欣慰,欣慰她没如他担忧的那样,会心软,会迟疑。 不过细想来,这些担忧都是无稽的,因他太清楚她是什么人了,就如同他清楚自己一般。 沈南宛呢,则是讷讷看着沈南宝,看着这个不过短短日余的功夫就改头换面的人,看着她身上的行头,哪一件单拎出来,不抵得上她母亲房里一年进项的? 从前以为虽然都是庶出,但自己与她到底好点,至少是受爹爹疼爱的,就是衣食也比她优渥,可,就是这么一点点的欣慰,也尽如琉璃一朝尽皆碎了。 沈南宛按捺着心里那点悲凉,嗫嚅道:“萧二姑娘,你救救爹爹。” 她的泣不成声,沈南宝置若罔闻,只管翣了眼眯向远方,“沈二姑娘,方才我兄长说的,你是没听见么?那是你的爹爹,不是我的,我为什么要救?” 这话撂下,沈南宝俯身扯了扯裙裾,费了老鼻子劲儿才方从扯出来,也不管沈南宛什么神情,便登上阶往里入了。 沈南宛回过神来,噌然站起了身,“你当真这么狠绝么!爹爹小时候也是抱过你的!他平日虽没怎么过问你,但他没曾让你三餐不继、四时无着,为了那点嚼谷子的事惆怅,还有赵家老俩口,若不是祖母拿了利市过去,赵家老俩哪有恁么多的钱财傍身!” 沈南宝顿住,“三餐不继,四时无着是因为着什么?” 沈南宛不明白,“你什么意思?” 沈南宝仰脸看向天,天边连绵不断的云翳,落进她的眼,压得眼底一丝光亮也无。她喃喃道:“你们叫我回沈府是为了什么?是顾念的血缘,不忍见的,还是是为了拿我去填那个窟窿?至于殷老太太,她又是为何与我祖父母这么多的钱财?是为了感激他们照顾我么?难道不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为了沈家的名声么?。” 曾经的打算被她剖白,沈南宛有一瞬的羞赧,只是,羞赧过后便是无端的恼怒,“不管是为了什么,爹爹也不曾差待了你,祖母也……” 沈南宝嗤了声,“什么叫做差待,什么叫做不差待呢?是爹爹不论青红皂白的掌掴我好呢?还是后悔当初一枕子没闷死我好呢?又或者殷老太太有所求我才嘘寒问暖好呢?沈二姑娘,你觉得呢?” 沈南宛噎住了,铁青的一张脸好半晌才透过来气,“我知道,爹爹他对你不算太好,但是,我母亲如今待产,最是需要爹爹的陪伴,还有我的六弟弟,他不能没有爹爹。” 沈南宝咀嚼着她的话,像是赞同般的,慢慢地点起了头。 沈南宛见着,还没来得及霁色,沈南宝却顿住了,陡然转过头望住她,“那我呢?我也不能没有母亲,我也不能没有爹爹,为什么他全都给我剥夺了!他冷眼看着我母亲死,遭人陷害,遭人抵牾,也冷眼瞧着我爹爹死!” 沈南宝冷笑,“他说得冠冕堂皇是为了谁谁谁,其实不过是为自己胆小怕事做借口罢了!” 沈南宛怔住了,慢慢地、慢慢地,她屈了眉,“所以,你自己体会过了,你都知道那有多么难受,多么撕心裂肺的痛苦,而你还情愿着让我们也如你一般体会这么一遭?你心肠怎生恁般狠毒?” 沈南宝不是很想说话了,转过头,同萧逸宸道:“这天眼瞧着快落雨了,我们赶紧进去罢,别妨的淋成了鸡崽儿。” 萧逸宸当然乐于纳她的体人意,笑得见牙不见眼的点了点头。 见他们二人这般,沈南宛眸子晦涩,一双手揪着袖笼几乎要榨出水,紧紧的发着颤,“萧二姑娘!你就要这么冷眼看着?” 沈南宝打定了主意不理她,背过身,一步一步踏上了阶梯。 沈南宛急了,“你就是不愿救爹爹,那三弟弟呢!他待你不好么?你但凡有事,他总是替你出头,你受了伤,他也想尽了办法替你踅摸药!你情愿见着他也被流放么!” 这次是萧逸宸说话了,“二姑娘,你可别忘了,要不是你那个三弟弟,我这妹妹都不会去金陵,也不是险些遭凌贱,更何况,你家这档子事儿,要求就去求官家,求怹开恩,来找我们什么事?是期待着叫我们做这个冤大头,替你们兜着这些事?” 沈南宛跟淋了雨的鸡崽,浑身觳觫着,战栗着,她望向萧逸宸那厉厉盯来的鹰隼,终于忍不住的道:“我爹爹没有勾结外虏!是你栽赃的他!我爹爹根本就不可能!” 其实遑论她,就是沈南宝也不觉得沈莳勾结外虏。 为何? 因为沈莳太懦弱,太胆小了。 他哪里敢做这样掉脑袋的事儿。 不过,这都不关她的事。 她只要萧逸宸安好,祖父母能颐养天年,她便什么都不在乎了。 沈南宝绕过影壁,听着外面沈南宛一声声的呼嚎,扯棉絮似的,洋洋洒洒挥扬在天际,“你们不会有好报的!种什么因得什么果!你们现在已经在偿恶报了!你们这辈子就只能这样了!爱而不得,只能看着对方和他人在一起!” 沈南宝站定,鹄立在长而笔直的甬道上。 风月托着她的肘弯,见状轻唤了声,“姐儿。” 沈南宝齉着鼻,惨然一笑,“没事,她说得也是事实。” 爱而不得,只能眼瞧着萧逸宸和旁人在一起。 紧跟其后的萧逸宸,听到这话攥紧了拳,只觉得这话比以往任何的话都来得惨烈。 杵臼觑着他的脸色,立马道:“小的这就拖了她下去!” 萧逸宸‘嗯’了声,“顺道同知州通判家说一嘴,而今这沈家都如此了,已然没有必要定亲了,就是大定了又何如?多给点利市,讨回那红绿书纸便是!” 只这样还是犹不满足,萧逸宸是日同沈南宝用过了大闸蟹,便亲自去了御史台。 早先因着萧逸宸蓦然送来一笼大闸蟹而忐忑不安的褚御史,听到他又要过来,便愈发诚惶诚恐,直在御史台的阀阅下等候着。 远远见到一顶轿子慢悠悠、晃荡荡地过来,褚御史紧赶慢赶地迎上去,“殿帅怎今儿想着来这处?是因着罪人沈莳的事?” 不怪褚御史,谁叫那坤鸿送来一笼大闸蟹,不明不白问了几句沈莳,随后这殿前司的班直们又押来了谢小伯爷和一小娘子。 那可是开国伯爵府的小伯爷啊。 他哪里敢动。 褚御史一肚子官司,面上还算周章,只管笑着,“还是那谢小伯爷的事儿?” 一壁儿说,一壁儿引着萧逸宸往里走。 石板路今早遭人洗过,就着天光一晒,油光水滑的,萧逸宸踩上去,隐隐能映出一道模糊的轮廓,“那事你自个儿看着办,他和那小娘子在外头出言不逊,我思虑着开国伯爵府的名声,这才扽了他过来,不然这要是传出去,本来名声就这般了,再如此,只怕那点皮儿都没了。” 名声,殿前司指挥使好意思说名声么? 自个儿名声是最差劲的,不好生操心操心、拾掇拾掇,上杆子替别人忧愁。 谁信? 像是品咂出了他的心声,萧逸宸负着手,悠悠道:“怎么着也不能同我一样,名声尽坏了不是。” 褚御史心颤了颤,愈发恭了腰,“殿帅说的是。” 萧逸宸睨了眼,嘴角轻轻抿就,“我平日里都还没下过你这儿的台狱,不知道是怎样的风景。” 风景? 若是对比殿前司用那些个丛棘,那些个刀锯斧钺,倒的确算得上风景。 褚御史腹诽着,领他下了台狱。 台狱同殿前司别无二致,都是坐落在不见光的地儿,所以进入前需得通过一条长而狭窄的道儿,待见着一扇暗赭色的门,稍俯了身而入,一道长鞭从天而降,径直将老虎凳上那人甩出了个皮开肉绽。 萧逸宸皱了皱眉,并不为眼前的狠厉,而是为着台狱内那化不开的血腥气。 褚御史觑着他的脸色,翼翼地道:“这些个泼皮猴儿,犯懒成性得很,小的常说道他们,平日里还是紧顾着清除,别还没招待过几个囚犯,这台狱就使不得了,没想到……叫殿帅不好受了,殿帅反正看也看了,便出去罢,省得糟蹋了您这双黑革靴。” 萧逸宸抬袖掩住口鼻,单薄寡凉的嗓音从窄袖后响起,“来都来了,反正都糟蹋了,还不如多糟蹋会儿,省得白来一趟。” 刺金袖面上,一双寡凉的眼睛乜过来,“沈莳在哪儿,你领我去。” 第九章情难了 早料到了。 毕竟这爷儿平日里公务巨万,哪有闲心下这等腌臜地儿。 既不是为了那开国伯爵家的小公子,那便是为了这他亲手送进来的罪臣沈莳了。 说起这个沈莳,这二人之间的恩怨多少他还是有点耳闻的…… 褚御史这么一想,便笑出了狗腿子的意味,“那是官家钦点的死囚,小的便单独辟开了一间与他,每日都遂三餐不继地供着他呢!”供他 果然,这话撂下,他清楚地看见袖笼下那张唇轻轻勾起的弧度。 褚御史打了鸡血般的,登时一抖擞,一句一句‘殿帅当心着头’、‘殿帅小心着坎儿’往外这么抛着,便将萧逸宸引到了里间。 里间没有窗,只有小小的一盏烛燃着,照得一室影悠悠,萧逸宸眯觑了眼,这才看到角落里宛如一滩泥的沈莳。 他过得不好,肉眼可见的,蓬头散发,垢面跣足。 可他越这样,萧逸宸心头越快意,负手进去,干草堆在脚下脆生生的响,“沈大人近来可安好?” 沈莳头都没抬,嗡哝了一句。 萧逸宸没太听清,又走近了些,这才听见他的话,嗤了声,“旁人白纸黑字招供了沈大人你,你还有什么可冤的?” 沈莳哂然,“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到底勾没勾结,你不是心底儿比我还门清么?” 萧逸宸失笑,“欲加之罪?你既没做,何必整出那些个事?提溜了方官出来,逼得我上门,顺理成章地告知我和她的关系?” 凌乱的发绺下是沈莳一双剧烈跳动的眼皮,他凄惨地说:“我没做,我逼你上门只是为了开国伯爵家那事,还有那贪墨,我是想你看在沈南宝的份上,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也是不想九泉之下的良辅看着你这样难过。” 萧逸宸冷了眼,“你还有脸子提我父亲,提她,提从前!你说得那么冠冕堂皇,你自己扪心问问, 你当时真的是因为这些么?你明明就是因为你害怕,你怕拖累自己,拖累沈家,更带累沈家的名声!从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你不是为我着想,你是为着你自己着想!” 这下轮到沈莳笑了,“是!我是为着自己,但有错么?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更何况那些事!你父亲的事,是他自己托我不要替他陈情的!也是他托我照顾顾氏母女的!至于赶走顾氏她们,是顾氏执意要求的,怪我作什么?凭什么怪我?我仁至义尽了!” 萧逸宸透了口气,刚刚还肃然的一张脸此刻泛起了点笑,“是,你仁至义尽,不该怪你,我也没怪你,不过你自个儿自掘坟墓,也怪不了谁。” 这话正中沈莳的下怀,他激动起来,带动手铐脚链叮铃哐啷的相撞,“我没有!是你构陷的我!我对大宣忠心耿耿!我根本就没有和赤那族勾结,是你,你为了你父亲,为了那个沈南宝,你故意陷害的我……” 萧逸宸眯觑了眸,“我看你是年纪大了,脑子不灵光,自己做过的事都不记得了。” 沈莳一怔,脸上肌肉痉挛而扭曲,“我没有!没有就是没有!是你,你就是记恨着从前,所以故意找人污蔑的我!你们殿前司惯的是这等屈打成招的方!那个什么管事,指不定又是你策反的一人!” 浓睫虚虚拢住的眼眸闪过一道暗光,萧逸宸看着眼前这个形容疯汉的沈莳,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别仗着我名声不好,所以尽情往我身上泼脏水,去成全你的得意、你的风光。这纸是包不住火的,我爹爹是,我是,沈南宝她也是!” 沈莳怔了一怔,反复嗫嚅着他这话,半晌才又笑了起来,“是,的确是,旁人都说殿前司的萧指挥使最是冷面无情,可谁知道,这萧指挥使冷面之下竟有一颗炙热护短的心,瞧瞧,我不过是冷眼旁观了良辅去死,冷待了一下你那个妹妹罢了,你竟然舍得一身剐的要拉我下泥犁!” 大抵是太好笑了罢,两眼飚出了泪,气都喘个不停,“萧逸宸你有没有想过,是你坏事做得太尽了,所以老天爷都瞧不下去了,赐了你这个寡宿孤辰的命!所以让你父亲,让你母亲皆因你而死,还有沈南宝,这个被你爱上的妹妹!你也只有一辈子望着的份儿!” 沈莳捧腹,“这就是报应!从前你父亲怎么着的我,而今他儿子便来偿还我让你来尝尝我从前爱而不得的感受,爱而不得!你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得到你所爱的,你就是个寡宿孤辰的命!所以谁都要离你而去!” 后面的话听不到了,萧逸宸已经迈了出去。 约莫几丈的路方才看见在外候着的褚御史,还是那副虚头巴脑的样儿,见到萧逸宸眯眯的笑,“殿帅问了这么程子定定是口渴了罢,小的特特儿叫了人备了上好的碧螺春,殿帅快去喝罢。” 萧逸宸点了点头却说不必,“那沈莳聒噪得很,你叫人进去好好塞了他嘴,省得后日处决,都闹哄哄的,吵得围观的民众各个脑仁疼。” 褚御史听出他的言下之意。 这哪是什么塞沈莳的嘴。 这分明是要沈莳开不了口。 毕竟从前因着萧弼的事,官家就曾下过旨意,死囚临刑前不得掩塞其口,便是为了慎审,避免再生如此冤案。 不过,说是这么说,这官家都金口玉言的下诏了,谁还敢有异议,谁敢翻案?只要烧不到自个儿身上,有冤便有冤罢! 褚御史这么一思量,当下便勒了人去沈莳的舌头。 以为这般做了萧逸宸到底是要走了,没想人还赖在这儿,身子一踅,“那个沈莳的儿呢?在哪儿?” 褚御史身子一霎僵直了,头都不敢抬。 萧逸宸见他袖笼下交握颤抖的手,凛了眉,“人呢?去哪儿了?” 褚御史有些惴惴的,磕磕巴巴地回道:“小的……” ‘扑通’一声,褚御史跪了下来,用快要哭出来的嗓音为自己表白,“不是小的,可奈何那陈大人拿什么官威来压小的,小的不得不从。” 萧逸宸听了只笑,“褚大人方才不是还说自个儿是秉公执法、官家的好臣子,怎么转个头,就这样胆小怕事了?沈家一家都是遭官家特特儿下敕,不得放过的人,你竟就这么放了,褚大人不怕这事传到官家耳朵里,叫你替那个沈文倬赔一条命么?!” 褚御史脸色惨白,心跟跌进了卤缸般的,酸到了肺腑! 他难道还不知道这些。 但那个陈方彦拿捏住了他早些年苛捐的罪证,甚至还有他包庇自家哥儿抢占清白人家姑娘的事儿,他敢不从么? 伸头一刀是死,缩头一刀指不定能活得周章! 是人都晓得这算盘该怎么打罢! 萧逸宸当然门清他是遭人捏了把柄,他提这么一嘴,也是要褚御史醒醒神,闭紧了嘴罢了。 出了御史台,紧跟其后的坤鸿这才撂了自己的忧心,“主子……小的瞧那沈莳不像是说假话。” 萧逸宸抚着手上的腕儿,那里有着虬结纵横的疤,但凡触着,都能回想起曾经那些令人耻辱的往事。 他深然了眸,切齿道:“这官场就是这样,事事都牵丝攀藤,一个线头扯出来的不一定是另一个头儿,还有可能是下一个结,怪我当时遭了他的道,一时情急没细察就上府逮人,而今闹成这地步,再剖白,官家还好说,要拿我做那颗大树,这事必得在怹那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怕那枢密院疯狗似的逮住我咬!” 坤鸿从他字里行间里听出了气急败坏的况味,愈发俯低了身,“主子也是担心小主子,这才一时没了周章,更何况谁能想到那个平日里脑子尽是豆腐花儿的沈莳,竟然能布这样的地网来兜主子。” 萧逸宸凛了眉,为他那句‘小主子’,“事情还没定论,谁叫你这么先称呼上的她?” 坤鸿怔了怔,惊异地抬起头,“主子的意思是……” 萧逸宸沉湎下声气儿,“你觉得沈莳那话可信么?我和沈南宝是兄妹?” 坤鸿神色虚了下,“小的不信,但……官家那儿已然下了旨,这不信也得信啊。” “是啊,不信也得信啊……” 萧逸宸长叹着。 这一叹,叹出了无可奈和的意味,坤鸿眼珠子一转,猛地拍了大腿,“小的听民间有个法子,说是亲血脉之间血水是能够相融的,反之则不融,主子您要不回去盛碗清水,割一点您和小主子的血试试?” 萧逸宸皱眉,“那都是唬那些白丁的,你怎得也开始信了?谁的血不融?我和你的都融呢,你未必是我失散多年的亲弟弟?” 坤鸿瞧瞧萧逸宸那精瓷的一张脸,再瞧瞧自个儿这张粗犷的一张脸,忍不住抖了个激灵,讪讪的把头摇作拨浪鼓般。 萧逸宸见状道:“与其信这些个虚头巴脑的玩意儿,还不如好好替我踅摸踅摸,沈莳这背后藏了个谁,指不定什么事都豁然开朗了。” 坤鸿这下是怔完全了,顷刻才拔高了声调,“主子的意思是……” 收到人递来的眼刀,坤鸿噤住了,重又压低了声问:“那个沈莳是被人指使的。” 萧逸宸乜了他眼,“你不也说了他满脑子豆腐花儿,既是满脑子豆腐花儿,还能算计到我?更况,我前脚才拎了人走,这后脚官家就知道我和沈南宝的事儿,你不觉得太赶巧了么?” 第十章骤疾风 可不! 赶巧得很! 只是当时自己可不觉得蹊跷,只一心打着哆嗦。 哆嗦什么。 哆嗦官家的耳报神真真是厉害! 但而今将那害怕撇去了,再来瞧,便愈发品咂出一股赶鸭子上架的况味。 甚至直觉这就是针对着主子和小主子来的! 坤鸿越想越如是,嗓门亮堂地道是,“小的这就去办!” 那壁的萧逸宸已经坐上了轿,彼时天已暗,只有轿沿下的风灯还亮着,萧逸宸一掀车帘,那点光就这么幽幽地洒在他的脸上,衬得那一双眼晦涩如墨。 “别似那个没头苍蝇的乱办,妨不得漏了马脚遭人察觉了,便越发查不出什么了。” 坤鸿眨巴了眼,明白是明白萧逸宸的意思,可是该如何有章程的办呢? 萧逸宸呢,举目望望天空,天空是墨灰色的,零散的几点星,模糊的月盘,像戏台上的角儿们,各个都狰狞着表现,将一场戏演得愈发目不暇接了。 他眯了眯眸,“先从陈方彦那边查罢。” 说完也不管坤鸿怎样愕着的一双眼,便盖了车帘,唤了车把式回。 这一回,临到郡王府已经是夜黑风高的时辰了,睡了不过几时刻,便听到鸡打鸣的声儿,萧逸宸身子一挺,就从床上抻起了身。 伺候他的未熄笑说:“主子昨个儿回来得晚,再多睡会儿罢。” 萧逸宸翣了翣还迷滂滂的眼,摇头说不了,“我要和五姑娘用早膳呢,我听方官说了,她吃饭总想着减口里,瘦出个长身条儿,这么下去岂不是骷髅架子了,抱着都膈应人。” 持着砣尾的手顿了顿,未熄白腻的一张脸上笑容牵强,“二姑娘从前确确是遭了许多嘴,不过如今都好了,她有主子这样的哥哥疼爱,定定是举城上下众人艳羡的人儿。” “未熄。” 低沉的一声针一样刺进未熄的耳里,她忙不迭地跪下来,“主子。” 萧逸宸扽过扣带,伴着一声‘磕哒’的声儿,扎稳当了蹀躞带,他道:“我自己知道我在说什么,不用你来提醒我。” 不知哪里的窗洞开着,刮进来凉风,淌过未熄的后颈上,牵扯出密密麻麻的冷意,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得得粑粑道是,“是小的逾距了。” 萧逸宸没管她怎么颤栗的,将砣尾塞进了背后便道:“知道是,便往下嘱咐好了,别让那些人都似你这样,整些稀奇古怪的称呼冠到她头上,她还没入我萧家族谱呢。” 所以,昨个儿还小主子、二姑娘称呼的下人们,今个儿一见到沈南宝,各个都一怔,便是匆匆一声,“姐儿……” 然后跟蹉了脚一样,飞速的溜了。 风月嘀咕着,“姐儿长得像鬼么?这么瑟缩着!” 绿葵一副了事的模样,“哪是鬼,是今儿未熄耳提面命了他们,叫他们别胡嘴子叫姐儿什么二姑娘,毕竟姐儿都还没入萧家的族谱呢!” 没入萧家的族谱。 这话一听就知道是萧逸宸吩咐的! 他什么意思! 一壁儿占着大哥哥的称呼,一壁儿又不给她入族谱! 那些地痞都没他这么混不吝的! 沈南宝沉着脸到了前厅。 萧逸宸正坐在杌子上牵着袖给她舀仙人脔,听到动静侧眸一望,穿了一件葱绿色掐芽缎褙子的沈南宝正站在廊下,镶滚的银线就着天光,矜贵华美的撞进他的眼里。 便如玉珏入湖,波光潋滟,萧逸宸满目的惊艳,“来得正正好,这汤才刚端上来,正热乎着,喝一口,能暖了昨儿凉了一夜的胃。” 他本来就长得好看,这么一笑,笑出风光霁月的况味,叫沈南宝刚刚的怒气,跟戳了口子的鱼鳔,飒飒消散了。 不过还是存了一点别扭,兀自坐上了位,沉默地看着他亲自递来的奶白汤汁,舀了几勺后才道:“为什么要那么说?” 她陡然的一句,让萧逸宸有瞬间的怔忪,怔忪之后便是长而沉的一喟,“我说的是事实,你是没入族谱。” 沈南宝一霎都不知道怎么说了,透了口气,才慢慢点起头,“我晓得……大哥哥平日里忙,我也体意着,这入族谱的事也不必这么急着,但这么吩咐着下人下去,实在不好。” 不好? 有什么不好。 这是郡王府,是他的地界儿,谁敢跟他言声? 所谓强龙打不过地头蛇,他难道还没这么点威严了么! 萧逸宸放下勺,拿巾栉擦了嘴,很大言不惭地道:“郡王府规矩森严,一言一行都要恪守族规,譬如你那什么二姑娘,还没入族谱就不能乱称呼,不然不成体统。” 最不成体统的就是他。 结果他在这里跟她道这些。 沈南宝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抬起眼,见他在那儿端方的坐着,自以为很正经,其实那蠕着的嘴,早就泄露了他心里那点别扭。 别扭什么,她比谁都清楚。 也正是因为清楚,那没端的喜悦就跟开了闸的洪水,冲得嗓子眼都在泛甜。 可泛了甜之后,那些无处躲避的事实,却如抛进沸水里的黄连,搅一搅,就是满肺腑的苦涩。 沈南宝垂下眸,丧气且哀婉地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大哥哥何必这样,总是有一天要上族谱的。” 萧逸宸捏紧了拳,“等上了再说,我早就跟你说过了,没必要急于一时,该是你的仍是你的。” 这话勾起了那日的气性,沈南宝又不可遏制地想起他的那些埋汰话。 沉了沉心,往日那么端稳的性儿,不知道怎么的,遇见他之后总是不周章,所以这么一沉,没沉得住,反而跟机簧一样,费劲儿的按下来,便以摧枯拉朽之势弹上来,在五脏六腑里乱窜,窜得这儿疼那儿疼。 她深吸一口气,忍住腰眼儿里隐隐的酸涩坠痛,“大哥哥说得是,该是我的,不论是我,还是大哥哥您,都躲不过的。” 萧逸宸讨厌她这样说,不是为着口中那一句句兄妹的事实,而是为她这么快就接受了的态度。 为什么? 是如她所说,他们之间的感情不如那牛郎织女深厚,所以即便他这么在她跟前戳眼子,也能轻而易举地淡化? 那她是什么? 为什么让他这么放不下。 就跟吃积了食一样,堵在嗓子眼,堵在肚儿里,糯米糕都没她这么不克化! 越想越不是滋味,语气也急急了起来,“你说得对,这各自的命有各自的命数,我也没想着强求,我只是觉得这事需得走得有章程,不然叫旁人觉得我们郡王府小家子气!” 他自觉得自己说得很一语双关,既彰显了自己的通晓,也趁机道了一句她的浅见。 这么一思量,萧逸宸暗自佩服起自己的口才,这要拿到瓦舍作那个讲古仙,也是绰绰有余的。 萧逸宸足意的笑,转过眼去瞧沈南宝。 这一瞧,便瞧到她在那儿捂着肚儿,巴掌大的一张脸煞白如纸。 什么怒气都没了,什么喜滋滋也没了,只有惶恐骇然的一迭声,“你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 他的无措落在沈南宝的眼里,叫她心头融融,却又忍不住羞赧,只管埋着头嗫嚅道:“我肚儿有些疼,怕是……昨晚……着着凉了,大哥哥不必担心……我回去躺会儿就行了。” 她说着作势要走,谁知道萧逸宸一把揽过了她,一如那日重又将她横抱起来,“不行,你疼成这样了,歇一会儿是不能够的,且得叫大夫,路也别走了……” 也不管她是什么话,转过头就吩咐坤鸿去寻大夫。 自己呢,则大刀阔斧的一迈,直往耳房里走。 走是没走得安稳,毕竟怀里的人不住的扭,“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能回去,我没什么大碍,你也别叫大夫……” “胡说!” 萧逸宸打断她的话,“你瞧瞧你一张脸惨白的!说话都断断续续了,还没什么大碍,那什么是大碍呢?中了钩吻?中了马兜铃?还是见血封喉的鸩羽千夜?” 他说得急,走得也急。 就这么话着的功夫,人已经踱进了房,将她放上了床。 抻出手的那一瞬间,掌心湿漉漉的,正眼一瞧,那血鲜亮得,简直要戳瞎他的眼! 沈南宝转过头,正看见他讷在那儿,一双眼瞠得快要掉进掌心,掌心上濡着的血,就跟惊雷直劈上脑仁! 说不上是什么感受,或羞或恼,反正沈南宝整个脸膛一霎都红了,连带着耳根子、脖颈儿都红了完全。 沈南宝翕了翕口,还没嗫嚅出一句完整的话呢,他却突然抬起了眼,一副天塌地陷的样子,哽咽着,“你这样还没事!你都受伤了!” 他这么一说,将手这么一伸、一摊,就赤.裸裸摊在了风月眼前。 不看还好,这一看,风月惊天地泣鬼神似的嚎起来,“天爷!怎么回事!怎么受伤了呢!姐儿,您还说没大碍,您都流了这么多血!小的看着都心惊!您疼不疼啊,哪里不舒服啊……” 就在风月号啕的时候,萧逸宸已经攥紧了手,克制着眼里的泪意,梗着脖儿吩咐人去拿金疮药过来,“拿迟一步,我要了你们的命!” 任谁都能听出声气里的颤意,也任谁都能听出言辞里的狠厉。 于是,整个府邸便跟冷水遇了热油,一时间鸡飞狗跳,无数足音错综的响起,沈南宝在这样的闹景里,脸越来越红、越来越红。 她想掀开被子,透透被羞臊蒸腾出的热气儿,可她能感受那里有血正如潮一浪浪的往外涌,涌得大概、或许、应该褥子都浸透了罢。 沈南宝僵卧难安,脑子也稀乱。 她想,该怎么告诉他们,她这是‘月事’来了。 第十一章尖尖角 前世‘月事’约莫也是这程子来的。 不过那时没人同她说过女子还要来‘月事’这事,她因而闹了好大一通的笑话。 原以为今世重生回来,不会再这般现眼子了。 没想自个儿一直思量着母亲的仇、自己的恨,都忘了有这么一遭。 沈南宝满心满肺的懊悔。 萧逸宸呢,没注意到她的不周章,还在哪儿兀自跺着脚咬牙切齿,“给我找!掘地三尺,都要把这暗算的人给我找出来!我要看看是谁,暗算都暗算到我郡王府府上来了!” 风月也是一派同仇敌忾的模样,把牙花搓得嘎吱嘎吱响,“还要逮住了问清楚!这暗算的人背后定定不是无名之辈!” 萧逸宸难得和风月恁般的百喙如一,点点头,朝着那一干雨淋鸡崽似的效用们喝道:“都听到了么?但凡寻到了人,势必要留下活口……” 他说得那么铿锵有力。 那些效用们回应的也是掷地有声。 听得一旁的沈南宝愈发羞窘,只想把人埋进被褥里,寻个安安静静。 但逃避到底不是解问题的方儿,再这么折腾下去多的笑话都得闹出来。 沈南宝撒了口气,“我没遭人暗算……” 她这么一句,直让萧逸宸凛了眉,“没遭人暗算?没遭人暗算怎得会有血?” 风月正不错漏地给萧逸宸递上巾栉,闻言,顿了顿,道:“莫不是中毒?” 这么一想,愈发觉得比暗算来得更有根据。 风月那团团的圆脸蛋儿便愈发煞白了,“定定是中毒了!暗算哪能暗算得这么无形无踪呢!姐儿都没呼过疼!” 可不是! 再如何暗算,那也该有些觉察罢! 这无声无息的,实在太蹊跷了! 这么一思量,萧逸宸愈发觉得如是,都来不及管手上的血,忙忙问道沈南宝,“你可觉得哪处疼,哪处不舒服?” 也不等沈南宝答,他转过头看向风月,“抛开方才那个仙人脔,姐儿早上还吃过什么没?” 风月哽咽着摇头,“没呢,就是一口茶都没喝。” 这话撂下,萧逸宸脸色肉眼可见的差了,甚至能听到他攥着指节,鞭炮似的一串脆响。 他转过头,看着那些呆怔的下人们,脸色更冷了,“还愣着干什么,没听见我们的话?快去给我找!今个儿但凡接手过仙人脔这道菜的,统统都给我揸住了!” 沈南宝都来不及拦,那些个下人们诺诺称着是,便跟蜂拥,一霎夺门而出了。 也就是这当口,听闻了动静的方官和绿葵从后罩房急急的赶了过来,瞧着眼前这沸水顶锅盖似的景象,愕着一双眼道:“这,这是怎得了……” 萧逸宸怔了怔,缄默了下来。 旁人都瞧着他雷霆万钧的怒意,却一点都不知道这些怒意下,他一浪一浪打上心头的愧怍。 因为这毒是从他眼皮子底下溜过去,也是他亲手推给她! 萧逸宸不由得哀声起来,“都是我不好,我怎不先尝一口?而今就不会是你躺在这里了。” 沈南宝忍着肚眼儿的酸疼摇头,还没开口,萧逸宸便替她掖了掖被褥,“你别说话了,妨不得急蹿了气血,这毒发得更快了。” 说着,觑觑沈南宝的脸色。 他早些年外戍时见过不少的毒,譬如他方才说的那些,见血封喉,人都来不及作反应的,就吐一口血的事,这命便如烟般一吹便散了。 所以当下瞧着人只是流着血,脸色也不过惨白了点,其它倒还算尚佳。 萧逸宸悬着的心这才稍微落在了肚儿上,不过还是转过身,吩咐方官去拿护心丹,然后满眼心疼的望住沈南宝,“你千万别忍着,哪里疼就说出来……” 风月也隔着床沿,一径的擦眼抹泪,“到底是哪个天杀的,要这么害我们姐儿,姐儿都这般苦了,还要叫她更苦么!” 绿葵和方官这时才听明白了,都失了声调道:“姐儿中毒了?!” 听着他们一递声一递声的说着,沈南宝直觉一口气噎在了嗓子眼,咽不下去,也透不出来,差点就这么升了天去。 眼瞧着方官听着指派又将下去,沈南宝一鼓作气,从床上直起了身,“不用!我不用护心丹,也不用什么金疮药!” 萧逸宸捺了眉,“你别只瞧着眼下尚可,就和我闹小性儿,你都见血了,得好生周顾着……” 他一副长篇大论的架势,听急了沈南宝,梗着脖儿,红着脸膛道:“我这是‘月事’来了,不是什么中毒,也不是什么遭人暗算!” 这话撂下,刚刚还喋喋不休的两人噤住了,所有人都愕成了泥塑。 风月更是明显一怔,后知后觉想起从前听妈妈说过,这女孩要成为女人,且得历经三事,其一是及笄,其二是嫁夫,其三便是这来‘月事’! 风月当下一明白,那些什么愤慨啊、悲情啊,就跟豁了口的鹞子,从天远之外打着旋的急急落下,立马讪讪起来,就是那挂在脸蛋儿上的泪都有些碍事了。 倒是绿葵反应过来,忙忙朝那还愕着一双眼、杵在地心的萧逸宸屈了膝,“主子,您要不先去外头候着罢,小的先给姐儿换……骑马布,妨不得这腌臜染了褥子。” 不知道是怎么迈出门的,反正等萧逸宸回过神来,就已经站在了廊下,木讷讷地看着紧闭的隔扇,听着里内凌乱的足音……慢慢的、慢慢的,嘴角扬了起来。 原来是来‘月事’啊。 他从前照顾病榻的母亲,偶尔见识过。 那时他还不太懂,只觉得母亲及身旁的妈妈都遮遮掩掩的,甚至同他解释也解释得半吞半吐,说是什么,女孩成为女人的‘封堠。 所以,如今,她真真算得上是个女人了。 他忍不住笑,对着掌心那滩干涸的血,一张脸灿烂得形容绽放的花! 廊下一溜步声急急的来了,坤鸿扽着大夫喘着粗气的来了,“主,主子,小的叫大夫来了,小主……姐儿怎么样了?” 说着,视线划过萧逸宸的掌心,一道惊雷劈过脑子,炸得他满脸膛儿都是骇然,“这么多血!定是伤得不轻呐!” 那大夫先前在来的路上就听坤鸿说了个大概,左右不过是家里的主子遭了伤,所以当下一瞧,很赞同地点起头,神情也一派凝重地道:“瞧这血量是伤得不轻,但小的行医经年,惯是有一方止血疗伤的迷药,只稍待将伤口清拭干净,抹上青钱那么厚便都迎刃而解了。” 末了还加一句,“小娘子不比咱们这些男儿,她们生来就差一截气血,这当下又流了这么多,且得好好开了药,将养才好。” 沈南宝在里间正由着绿葵的伺候穿上骑马布,听到外头的声儿,简直恨不得挖个坑来钻。 风月也臊得慌,一壁儿替沈南宝更着衣,一壁儿磕磕巴巴地安慰,“姐儿,您别上心……他们都是些粗老爷儿们,不懂这些。” 这话声气儿不足,沈南宝怎么听,怎么都觉得牵强。 绿葵在原地替自己揽着罪过,“都怪小的,要是小的没去后罩房去要什么劳什子的锦缎,也不至于闹出这样的……” 外面还在就着那滩血说着,沈南宝兜不住脸了,没按捺得住的喝了一声,“多谢忧心,但我这不过是遭纸片划了道口儿,流了那么点血罢了,不需着大费周章地望闻问切什么。” 坤鸿想说要编也得编个像样儿的,就是什么遭刀割了碗那么大的口子都比这妥当,不然谁信,就是自个儿主子也肯定不会信的。 没想,一旁的萧逸宸听了这话却点了点头,很有附和意味的道:“可不,不过那么点伤罢了,就你少见多怪,还自作主张去请来了大夫!” 坤鸿这下跟丈八的罗汉,完全摸不着头脑了。 这请大夫分明是主子指派的,怎么就成了他自作主张呢? 坤鸿不是滋味。 萧逸宸却已经向大夫讨教起方才所谓补气血的方儿。 大夫好歹是活久见了的,这么一来一回,那里听不出其中的真章,当即和气一揖,“劳烦大人指派一人随小的去一趟医馆。” 就这么送走了人大夫,萧逸宸这才拿着下人递上来的巾栉,待拭干净了手,转眼一瞧身旁杵成根棍儿的坤鸿,“还锯嘴葫芦似的站在这儿做什么?还不快去叫厨房熬些姜汤来!” 坤鸿满腹委屈不敢诉,只能唯唯地道是,退了下去。 等着人都走尽了,萧逸宸这才站在廊下,伸长了脖儿小心翼翼地往里递声儿,“这见天儿的凉起来了,你这两日便别下榻了,我吩咐下人们都将膳食往你屋送,好生将养将养。” 说完还觉得不够,又建议一句,“我还是打发着未熄去收拢几个有经验的婆子罢……” 沈南宝简直快羞死过去,掂了掂额,望着那被浸了血的裤头,面红耳赤地打断他,“不用了,绿葵姑姑都晓得,你还是去忙你的事罢,别管我。” 这叫什么话! 他不管她,还能管谁? 不过萧逸宸这回是稍微知人事、体人意了些,没再执拗着谈这话,只让她好生歇着,但中晌便叫人送去了红枣小米粥,隔日更是送去了掺着党参的鸡汤。 以及熏得满屋子苦涩的药。 第十二章谁轻诉 风月不禁捏住了鼻,对着那犹在散热气儿的药瓶子,满脸掩不住的嫌弃,“真真是苦到嗓子眼了,简直跟老太太前儿喝的药有得一比。” 说完,便自觉说错了话,打眼一瞧,果然,那正换着骑马布的沈南宝身形明显一怔。 风月忙忙自掌嘴巴,“瞧小的,哪壶不开提哪壶,好端端的提那些个晦气的人做什么。” 她兜头的一耳刮,刮得脸颊登时红了一片。 沈南宝瞧着,拧了眉头,“好端端的掌自己什么大嘴巴子,从前在那个府上,镇日镇日闻见的不就是那涩极的药味儿么!你有什么说错的?是从前在那个府上受气受惯了,而今到了这里,听着旁人都叫你一声姐姐,你就不自适了?” 风月为自己抱屈,“小的明明是怕提着那殷老太太叫姐儿难受。” 沈南宝笑,“我难受作什么?不该他们难受么?” 见风月神情讪讪,她眯缝了眼,“还是你觉着,是我做了亏心事,不敢提他们?” 风月头摇作拨浪鼓,“当然不是……” 抬眼觑觑沈南宝,见她神色还算端方,便嗫嗫着解释:“小的只是怕姐儿又一通方官那什么的‘拳头’理论,又认为是自己的缘故,才让殷老太太他们一干人被发配潮州的。” 潮州啊。 那里湿热,蚊虫鼠蚁最是多样儿。 他们平日里这么娇养的主儿,去了只怕不知道怎么难受呢…… 沈南宝垂下眸,领褖上的錾金扣儿,反射出针一样锐利的芒,她眯了眯,很快伸手将它扣进了纽眼儿里。 风月惴惴的声音传过来,“姐儿是要先喝药?还是先用膳?” 沈南宝唔了声,真心实意地感受了一下腰眼处的酸涩,“用膳罢,我只怕喝了药,等会子都没肚儿填汤了。” 风月没听出她话里的机锋,唯是照着吩咐提溜起青白釉莲纹盏的盖儿,冲天的白雾就这么直龙通扑了她满脸。 她却跟掉进了米缸的耗子,满脸足意儿的直耸鼻尖,“真真是香极了,这郡王府的厨子到底是什么来头,比外面的瓦舍酒楼里那些掌勺的都还厉害!” 然后,擎着勺在盏里千回百转,避开了油沫儿盛了满当当的一碗,推到了沈南宝跟前,“姐儿快来尝尝,且得趁热吃,不然凉了,这些油儿都凝了,没滋味了!” 那汤是真的香,应当是没加什么佐料,所以有着原本味道的那种鲜油香。 可是再香,也如棉花似的塞在嗓子眼,让沈南宝如鲠在喉,不断回想着昨儿的糗事。 她把盏推了推,推到风月跟前,“我没什么胃口,你吃罢。” 风月虚眼笑,“这怎么好,这可是主子的一片心意。” 说是这么说,那黏涎却在嘴里翻江倒海,跟绳一样的缠住了舌头,缠得她说话都不利索了。 从外头进来的绿葵正正听到了,笑她,“不忌口,小心殿帅知道了,拿你作筏!” 风月这下不敢再肖想了,利索的将盏一把推到了沈南宝跟前,“姐儿,您听到了罢,您吃罢,这物儿您吃是美味佳肴,小的吃那就是穿肠毒药,您可不能害小的!” 害怕克制不住肚儿里的馋虫,风月拣了个理由便风风火火的退出去了。 屋里便只剩下沈南宝和绿葵二人。 绿葵起先还嗔笑着风月鬼滑头,待转过头,看向沈南宝时却是一副愁容。 “姐儿……方才小的去后院打点,碰着个脸生的长随,说是陈侯府的,让小的给姐儿您稍句话,三公子在他们府上呢。” 时隔一世,沈南宝再次踏上了这条路。 她端端坐在轿里,打起车幔看向天光下迫近的陈侯府,丹楹刻桷、门簪璇题,一如前世初见,都是寻常百姓高不可攀的规格。 轿檐下脆响的风灯停了,绿葵打起帘子一角说到了。 她如今身份不一样了,既是萧逸宸唯一的亲妹,亦是官家钦点的女乡君,这放眼全京畿是独一无二的殊荣,也因而,自晓得她来,陈侯府上下都通了气儿,必得以上上尊客相待。 这不,沈南宝方方踩在龟背锦样式的下马石,就有带着瓜皮帽儿的长随从阀阅前匆匆奔走过来。 “是郡王府的二姑娘罢。小的眼巴巴盼着您来多时了!更甭提咱们哥儿了!” 一壁儿说着,一壁儿抬起肘弯与她放。 沈南宝不惯得这些骄矜的作派,只把手敛在袖笼里,待稳当下了轿,方道:“劳你们久等了,烦请引路罢。” 她模样生得好,笑时若桃花,让人如沐春光,融融睦睦;当下不笑,便似那枝头白雪,能让人望而生寒。 但不管如何,美人儿总是能叫人多担待几分,遂长随不敛容,更扩大了嘴角几分,“请二姑娘随小的来。” 沈南宝又道一声有劳,便随着长随登门入室。 路过甬道时,一向端稳的绿葵破天荒地抚住了胸口,“小的这心直蹦跶得很!直觉得小的错处了,小的不该递了这话给姐儿您。” 沈南宝敛着禁步,没有珊珊环佩声,声气儿便愈发压低了,“没有你,也有别人,反正都是要走这么一趟的,到时候他要是问责起来,有我担着呢。” 她哪是怕被问责,她是怕自己这么告一通,叫姐儿入了狼穴。 越想越不周章,绿葵桎住了沈南宝的肘弯儿,“要不,咱们还是先回……等殿帅公务忙完了回府上再商议着来不来?” 这念头,沈南宝方听闻信儿时也兴起过,但很快便打消了。 无为其他,只因她太了解陈方彦这人了,无事不登三宝殿,他做什么事都希图着利。 思量着,一举迈上阶,一道深长的影儿拉到了跟前,沈南宝抬起头,陈方彦正站在廊庑下,刺白的天光从他身后绕出来,跟圈了道金边儿,衬得那张晏晏盛貌愈发和柔温煦了。 他突然一笑,“二姑娘,别来无恙。” 说不上是什么感受,仿佛霎眼间,她又回到了前世,她再一次的站在了陈方彦的面前,他朝自己伸出手,对自己说:“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家。 多么温暖的字眼啊。 以至于她曾经真的错以为这个陈侯府会是她的家。 可惜,不是,从来都不是。 它是风口,是浪尖,是她无尽深渊的开始。 沈南宝屈下膝,“陈大人。” 她垂着头,没瞧见他的神情,只听他朗朗的一声,“二姑娘身子不爽利,便无须多礼了,快请入室坐罢。” 沈南宝怔了怔,没应声,倒是绿葵在随她登门入室时,悄然问了句,“陈大人怎么晓得姐儿您身子不爽利。” 沈南宝摇了摇头,“怕是瞧我面色不好罢。” 只是当入了座,瞧见那婢女侍候上来的红枣茶,不止她,就是绿葵也愕住了,甚至用一双鲜异的眼打量起二人。 沈南宝这时有些庆幸来的是绿葵,而不是风月或方官了。 不然,问起来。 绿葵不知俱细,一二句话搪塞过去就是。 这要换作风月或方官,怎么都掰扯不清楚。 毕竟女子的月信,怎么能叫一个外男拿捏的恁般清楚? 手边用红糖水划开的枣茶还散着热气儿,热腾腾、甜腻腻,直扑得沈南宝头晕,晕得不知所踪,恍惚间,她又回到了前世,她又看到了陈方彦。 他站在书案前,指着面前牵丝劲挺的赫赫几字,一脸衅笑地看着她,“沈南宝,你瞧瞧你,这都学几月的字了?怎么还是不如我?” 他一向这样,在外是温温儒秀的雅人君子,对内则换了副面孔,心眼比针鼻儿还小,事事都要和她较个高低。 她要是不服,他必是砖头瓦块的来一车轱辘话。 她也便在他喋喋不休里,愈发直不起腰了,肚眼儿也一阵阵酸痛,使劲捂也按捺不住,甚至还捂出了连绵不绝的热流,就这么涌湿了裆绔。 她当时大概是太疼了,想都没想的掀开了袍子。 这么一掀,看得两人都怔住了,都讷讷地看着夹裤那点浸出的血。 她首先哭了起来,“陈方彦,我是不是要死了。” 那时她隔着蒙蒙的泪眼,没看清他的神色,只听到他用一副从未有过的惶张声调说:“没,你不会死……你只是长大了。” 后来再发生了什么,她都记不太清楚了。 她只知道她一直在哭,而他一直在安慰她,还告诉了她这不是要死了,这是女孩成为女人的标志,在这么安慰她的时候,亲自给她换下了秽裤,擦洗了身子,甚至换了月事带。 那是经血啊,最最晦气的物儿。 旁的男子都避之不及,他竟然眼都不眨一下的碰了。 她后来问他当时怎么想的,不怕触霉头么? 他怎么说的? 他只是笑,“我给我夫人靧沐还有错了?老天爷不劈负心汉,反倒来劈我这么个好官人么?” 袖笼下的手攥紧了起来,仿佛扼在了脖儿上,让沈南宝有些难以呼吸。 她抬起头,看向眼前的陈方彦,云雾一样的阳光落在他的脸上,迷滂滂、朦胧胧,就这么渐渐的、渐渐的,陈方彦扭曲成前世虚伪的模样。 那个为了骗她,不折手段的陈方彦! 那个从来口是心非的陈方彦! 那个害死了她的陈方彦! 他竟然还妄想着再用同样的方儿唬她! 第十三章算前言 她一直不动作,只把他看着。 陈方彦看着看着,脸上笑容渐隐,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二姑娘,你这么瞧我作什么?” 沈南宝怔了怔,这才惊觉自己又失态了,她忙忙垂下头,因这个举动,鬓发散了下来。 她没拿小指去勾,是怕伸出手的瞬间,被他瞧见自己紧紧攥成拳的手。 也直到今个儿,她也才明白,自己从来没有放下过恨。 或者说,那些恨,太深刻了,在心头不过碾滚了经月,所以还没碾成沙可以随风扬散,它只是凝在那儿,凝成了一道烂疽,掀起来都是血骨淋当。 所以她才克制不住,所以她方寸又乱,甚至想逃,逃到没有他的地界儿。 可是不能,她须得面对,就譬如当下他递来的这么一双审慎又机警的眼,还有他那句,“二姑娘,你怎么不喝?” 喝? 她哪敢再喝他的茶。 袖笼下的手虚虚松了开,沈南宝推开盏,“多谢陈大人的好意,我今儿过来是看三哥哥的,就不费这些周章了。” 对面的人没应声儿,只微微眯觑了眼,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半晌才曼应道:“二姑娘自来府上我便令了下人去叫三公子了,不过,二姑娘你应当是没去过台狱那腌臜地界儿,所以不晓得这三公子在里头遭了什么苦……” 这句话让沈南宝微微心落了些。 不为旁的。 只为前世的她,曾因祖父被构陷坐茶缺斤少两而去过一次台狱。 也正是那次,她亲眼见证过,那台狱有多么不是人待的地儿。 也正是那次,她去求了陈方彦。 也正是那次,让本来只有夫妻之名,没有夫妻之实的他们进了一步。 而他如今这么说,那便表明,她掩饰得很好,他并没察觉她的异样。 想法如流水淙淙从脑海而过,实际也不过弹指的功夫,沈南宝抬起头,一点也没遮掩自己的那点担心,“烦请多嘴问陈大人一句,三哥哥他怎么了?” 刚撂下这话,一溜脚步声从廊下溜过来。 沈南宝侧眸去望,隔扇踅进来一人儿,大抵是走得疾了,月白的锦衣有些不周整,气儿也喘得急,所以在叫她的时候,有些凝滞又有些哽咽,“五……妹妹。” “三哥哥。” 沈南宝还没来得及起身。 沈文倬三步并两步的走到了她跟前,‘扑通’一声跪下来,“五妹妹,你替爹爹说说话,救救怹……” 嘴角的笑意就这么凝住了,甚至问候的话都化在了舌尖,唯有澄澄然的一双眼看着他,沈南宝抿住嘴,“三哥哥先起来说话。” 沈文倬却不,“五妹妹你答应我,你就答应我,爹爹怹……” 从旁传来一道嗤,透过风,那声儿又轻又薄,刀刃似的,听得沈文倬猛地一激灵,切了齿,“萧逸宸!” 门外的人讶然地挑起眉,“阔久没见,沈三公子脾气渐长不少,竟敢直呼我名了。” 这话带着点顽笑的调调,嘴角和眼梢都配合着俱是笑意,只是在看到沈南宝时,就跟热油触着了坚冰,一霎凝结了起来。 “你在这儿做什么?” 他说得很诧异,更带几分漫不经心,但细看他冒短茬的发、不陈展的衽,谁瞧不出他的心思。 陈方彦眼神微微的黯,站起身来,作了一揖,“萧指挥使今个儿过来是为什么事。” 萧逸宸目光打在沈文倬的身上,“听闻陈大人将沈三公子捎出来了,我过来瞧瞧是不是真如是说。” 然后视线一划,划向一壁儿的沈南宝。 沈南宝这时才蠕了蠕嘴,道:“我也同大哥哥一样,知道三哥哥在这儿,所以想着过来瞧一瞧。” 萧逸宸‘哦’了声,“既是瞧见了,那便走罢,总归不是自己家里,待久了只怕旁人碎嘴子。” 沈文倬嗤笑,“堂堂萧指挥使还怕旁人的碎嘴子么?” 他这样顶撞,萧逸宸也不恼,慢慢颔首起来,“还是沈三公子别具慧眼,瞧出我是那个棘、那个榛,营营青蝇都止于我。” 沈文倬还来不及哂他往自个儿脸上贴金,他却睨下眼,将话锋一转,“沈三公子这几日在台狱待得久了,脑子也遭台狱洗刷得混沌了罢,我说了是我么?你好歹方才也叫她一声五妹妹呐,也承她一声三哥哥呢,你连这点周顾都没有?” 他说着,兀自点点头,“其实想来也是,你何曾有过周顾?譬如你方才所求,咱暂且不谈她能不能,便谈谈沈莳那老匹夫怎么对的她,你觉得你周顾了她的心情?还是说你一心只读圣贤书,家中那些偏颇你都不知道。” 这话本来萧逸宸说得徐徐又缓缓,但说着说着,就想起了沈南宝,这么个一直被他捧在手掌心的人儿,却在沈府不是遭打就是遭轻慢。 便是眼前这个,她所谓待她好的三哥哥,哪一次不是息事宁人般让她吞苦楚! 这一次是,上次沈莳寿辰也是! 萧逸宸狠了声气儿,“你应当是不知道的,毕竟出了那么多事,你哪次不在做缩头乌龟?” 沈文倬脸色一阵儿青一阵儿红,他想奋起反驳,可是那些反驳的话刚刚蹿上嗓子眼,就想起沈南宝那一次又一次红肿的脸,还有他替他们向她道歉时她嘴角挂起的落寞笑意,甚至风月的声泪控诉都跟针一般的直刺入脑海。 让他不可置否的认同萧逸宸的话,认同自己就是个缩头乌龟。 不止冷漠旁观她的那些欺凌,就是待她的感情,他也不敢面对,甚至因此还让她去了一遭金陵,险些遭人凌辱。 就这样…… 他竟还有脸在听说她不是沈家血脉时,由衷的高兴。 沈文倬深垂下头,方方还捏得青筋暴涨的手松了开,“五妹妹……我,并非故意这般,我只是……” 他不知该如何解释,沈南宝却很明白他,“三哥哥,我都懂。” 轻细的一声,一如从前,春风般的抚平他心底的那些倒刺,却又愈发的让沈文倬愧怍难当,他哀声道:“五妹妹,你该是怪我的。”沈南宝却笑,“三哥哥你不过是尽自己的本分,顺从自己的本心罢了,就跟我一样,我也是顺从我的本心,尽我自己的本分……” 沈文倬听出她的言深,忙忙道:“五妹妹,我不是让你替爹爹辩白,我只希望你可以说一说,让官家再彻查这事。” 萧逸宸恍然大悟式的拉长了声调道:“所以,沈三公子,你这话里的意思就是说我冤枉罪人沈莳了?” ‘罪人’二字让沈文倬沉郁了脸,“重刑之下,必少真情; 盛怒之下,决多冤狱。萧指挥使连这点都不知么?” 萧逸宸听着他话,却把眼珠子转了个弯儿,从陈方彦脸上一溜而过,“沈三公子既这么博闻强识,我也想问问你一二句,当时你爹爹上谏参保昆吾氏时,是我按着他的头么?” 沈文倬不以为然,“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心里恨毒了我爹爹当时对你爹爹的见死不救,你定定是从一早就打算好了的!” 萧逸宸眯起眸,“他的不作为,他的私心害死了我爹爹,我凭什么不恨?” 沈文倬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秘闻,愕着一双眼道:“当年的事,我不否认我爹爹做的事不地道,但,到底怎么说,他也是有苦衷的,他也不是故意而之,更不是陷害你爹爹的罪魁祸首,你怎么能……” 萧逸宸恍惚很赞同他的话,点了点头,“帮你是情分,不帮是本分,对不对?” 这么嗫嗫着,萧逸宸方方还冷冷捺下的嘴角此刻漾了点笑,“既如此,那你还求她作什么?你就这么无路可走了?我瞧也没有啊,你不是还有个交好的谢小伯爷么?他家那个谁前个儿不也被牵连其中了么?你去找他,定定是咂摸出一点其中的门道不是?就是开国伯爵家不行,你大可求一求陈大人,陈大人那么善人意的人儿,能将你救出来,亦是明白且体意你的那些冤屈呐!就是再不济,还有京兆府的衙鼓供你捶冤,你为什么就偏偏找上了她呢?是真觉得她是菩萨转世,杀父之仇都能一笔勾销?” 沈文倬涨红了脸。 沈南宝却在他的一迭声里煞白了脸。 坐在对面的陈方彦眼见着,堂而皇之地开了口,“二姑娘,先喝口红枣茶祛袪寒罢。” 简简单单的一句,直让萧逸宸寒了脸,一双眼钩子般的勾在那盏茶上,然后吭哧一声笑,“陈大人长得有一双顺风耳呐,这么个鸡零狗碎的小事都逃不过你的耳朵。” 他一通的阴阳怪气,就是沈南宝都能咂出其中的醋味,更别提老狐狸似的陈方彦了。 不过陈方彦并没因此动容,反而很谦逊地摆手,“萧指挥使觉得是鸡零狗碎的小事,但我不这么认为,于我来说,二姑娘的事再小那都是天大的事,值当我翼翼对待,事无巨细的周顾。” 原以为就此便算言讫了。 大家都还隔着那层窗户纸,维持着表面的平和。 没想陈方彦顿了顿,突然站起身来,窗外的天光倒灌进他的眼里,散作一片星河,星河簇拥着沈南宝,“便是如萧指挥使你所想,鄙人陈某,欢喜二姑娘。” 第十四章不拘格 像一霎掉进了橐龠里,沈南宝所有的心思都被鼓吹殆尽了。 她茫茫然看着眼前的陈方彦。 他仍在笑。 一如前世他站在树下冲她笑的模样。 有着家人闲坐、灯火可亲的温暖。 恍惚间,她又看到了他伸出手,洁细的手指穿过丛丛树影晖光,一举跃进了她的心坎。 他说:“沈南宝,我们放下成见,好不好。” 他说得真好听啊。 当时她就真的信了,真的放下了成见,满心满眼地爱着他。 可他呢?从头到尾都是算计! 前世是,今世也是! 沈南宝死死抓住座下的褥子,连珠团花夹金线的锦纹在手上皱成一团。 就是沈文倬也怔住了,握紧拳半晌没开口。 唯有萧逸宸,负着手,眸若深潭的死死映着陈方彦。 天知道他现在多么想过去卸了陈方彦的嘴。 欢喜沈南宝? 也不掂量掂量人家欢不欢喜他! 萧逸宸沉了眼,却扬了声,“陈大人襟怀坦荡,是为君子言行,既这么,陈大人也自是唯理是求,不止瞧那个媒妁之言,更是秉承两情相悦,也好成人之美的罢!” 沈南宝听着,只觉得肚儿愈发酸了。 两情相悦?成人之美? 他怎么不直说她和他互相欢喜呢! 这样到时候拿话来捏他们,死也死得其所,死得坦荡,不白费嘴这么一通没把门。 陈方彦呢,听了这话嘴也没捺,反而愈发深弯了,“萧指挥使说得极是,也正正因此我今儿才这么堂皇,一为让二姑娘多注意了我,这日久生情,就跟那小火慢炖,起初咂不出什么滋味,这炖着炖着也就有滋有味,浓香醇厚不是?这二,也是为让萧指挥使您多思量思量我的一片赤诚,毕竟长兄如父,合当应一应这父母之命。” 沈南宝有些听不下去了,一个郡王,一个侯爷,为着个她在这里针尖对麦芒的,说出去也不嫌人家掩口葫芦笑呢! 她站起身朝尚怔忪着的沈文倬唤了三哥哥,“有关……您爹爹的事,我没办法,也不能够,便如您方才所说的,人都有自个儿的私心,我也有,我虽不记着前仇,却也不会因他将我和我重视的人置于险境。” 肉眼可见的,沈文倬那双眼如风中烛火,一霎灭了。 沈南宝心中嗐然,无可奈何地踅过身,朝陈方彦屈膝,多谢他的出手相救,“但无功不受禄,无德不受宠,我也自来也有个臭毛病,不好贪小便宜,也不喜欠人情,所以,还请陈大人谅解,成全我报恩的诚心。” 无功不受禄,无德不受宠。 这话说得妙啊! 不明摆着拒绝陈方彦方才的剖心么! 萧逸宸奕奕然,一双眉没管按捺的飞扬,直往陈方彦沉然的眸里戳。 沈南宝却没抬眼去瞧陈方彦的神情,唯是盯住了鞋尖上的那朵并蒂莲,静待他音。 没想先说话的却是沈文倬,“二姑娘,你说得对,是我唐突了,是我还认为着你是我的五妹妹,才这么……求的你,却忘了,你是郡王府的二姑娘,是官家钦点的女乡君,你和我……不过一场误会,一场……尔尔相逢!” 最后四个字,他几乎是一字一顿。 大抵是不敢直面她罢,所以他很快的叉了手,深俯下身,“至于这谢,怎么着也该是我来谢陈大人,就不劳烦二姑娘你这般周章了。” 沈南宝看着他,他把身子俯得恁般低,低得仿佛一把刃,能够斩断前尘所有的非非。 非非是她,也是和她的情分。 沈南宝怔了瞬,也不知在想什么,一倾儿的功夫,那在阳光下近乎透明的那双手交叠在身前,双膝屈出一副疏离的姿态,“客气了,沈三公子。” 视线里,沈文倬单薄的身形明显颤了下,交叉着的那双手渐渐地、渐渐地握紧了。 所以啊,人生来就是遭苦难的。 明明是心不甘情不愿,可在当下这等境地,却是不得不狠下心来如此做。 沈南宝明白,怜怜看了沈文倬一顷儿,便嗐然着同陈方彦告了辞,出了陈侯府。 萧逸宸自然紧跟其后,虽说步子还算飒沓,背影还算赫赫,可观看正面,一双眼虚着,也不敢正瞧了沈南宝,只能寻机瞥那么几下。 大概是瞥的次数多了罢,那本来靠着车围,正漫不经心看着两壁街道向后退的沈南宝,突然转了头,望住了萧逸宸,“大哥哥,我没事。” 车幔翩跹,漾进来粼粼天光,天光下她的眸子晶亮,直把萧逸宸看得窒住了,反应过来,他囫囵地嘬了嘴,“你别想太多,他自个儿要钻牛角尖,还得赖在你本分的头上么!” 沈南宝门清他心内的担忧,嘴角抿了抿说省得,“我没想他,我是担忧着您。” 回想起方才沈文倬的姿态,浓睫慢慢盖住了沈南宝的眼,显示出一副凝重的神情,“我刚才同他撂明白了话,是与你同气连枝,而他那般和我断绝关系,也是说明了,沈莳的事他必不会罢休。” 沈南宝蠕了蠕嘴,借着说话的当口觑了眼他,发现他正敛着眸,紧抿住唇,显然是有事的样儿。 沈南宝知道,于萧逸宸这类人来说,赴官场如蹈火海,稍有不慎,便是三木加身,所以需得嘴有个把门,肚能有海量,能掖得住事,把算计放在心里,这样才能不惹人注目,才不坏菜。 所以她再焦急也会按捺,只把应该说的说了,“我不好撬人嘴舌,也不愿过问官场的事,我只希图着您行事翼翼,从前你光杆子一个儿,一人吃饱全家不愁,而今不一样,也是拖家带口的了,行事到底要审慎二分。” 说完,脸膛后知后觉的臊了起来。 虽然她意思是他如今也是有妹妹、有家人的人了。 但不知为什么,这话过了嘴,却变了味,仿佛是在说夫妇。 夫妇二字掠过心头,是牵筋动骨的酸涩,闹得腰肚儿又酸疼了,沈南宝忍住了捂它的动作,却没忍得住煞白的脸。萧逸宸见状,刚刚还因此话咂出来的甜一霎没了,忙忙道:“是又疼了?” 他听到她唔了声,愈发手忙脚乱了,一壁儿催促着车把式快点,一壁儿福灵心至般的,又想起方才在陈侯府看到的那盏茶。 茶茶茶! 他到底是怎么知道她来月事的? 不知如此,还有先前那鼻痔! 为什么她的事陈方彦那腌躯老都知道? 萧逸宸越想越不周章,忍不住的,有了气性,“所以,好端端的在家里歇着不好么?非得去那个陈侯府,见什么三哥哥,这下好了,三哥哥见没了,这身子也不爽快了!” 他语气拭雪钢刀般的凉,听得沈南宝直泛委屈,捂住肚儿,也没什么好声气了,“大哥哥说得是,是我不爱护自个儿,这下好了,吃着了报应,大哥哥您也别叫车把式快点,您就让他慢点,疼死我最好了!” 萧逸宸听着刺耳,从鼻腔里哼了一声,“你也知道你不爱护自个儿!你既知道,那你还同那个陈方彦说什么月事!你是真真的期待着他找了官媒登我们郡王府的门呐!” 沈南宝觉得他不可理喻,她怎么待陈方彦的,他又不是没瞧见。 怎么又说得像她欢喜陈方彦似的。 更何况,她在他心目中就是这么个不矜持的人么? 这样的事她都不害臊地同旁人说? 忽而听得一阵鞭响,车把式勒住了辔头,停下了轿子。 沈南宝便登时撂了车帘,连脚蹬都没等的,一举跃下了轿子,头也不回的走了。 留下萧逸宸直搓牙花儿,“真是愈发没心肝了!看我还管你不!” 说是这么说,脚却很诚实,抬起来就要跟上去。 坤鸿就是在这个时候压着刀,拦住了去路,“主子。” 萧逸宸乜了他眼,“什么事?” 坤鸿心在腔子里踉跄了下,忙忙跪了下来,压低声道:“是沈莳。” 萧逸宸眉心一颦蹙,再抬起眼,人已经转过角门不见了踪影,便作罢了,带他去往了后院辟出的净室。 穿过一道直龙通的修廊,进了月洞门,方见到两壁扶栏围困,数杆的修竹罗列成爿,拾了曲径,分花拂柳半盏茶的光景,便有一结柏屏遮护,踅身进去,这才到了净室。 净室后正对著一个大湖,名为接天湖,是因一眼望去恍惚接天连碧,不过入夏时盛开菡萏,所以又有个别名,是叫莲花荡。如今入了秋,那湖面没什么花,不过几爿绿蘋,但岸上景色怡人悦目,数不清的枫林渐染着黄碧,略一翣眼,就跟点燃了半边天似的。 坤鸿跟着萧逸宸登门入室。 室内没设置太多摆设,正中一鼎古铜炉,壁上一轴白描大士像,再有便是东南方朱红的书案,案上笔砚铺排,侧边有经卷数帙。 萧逸宸走过去随手拈一卷翻看,笔势俊逸的行草正书从他眼底一溜而过,“他什么事?” 坤鸿如是说,“主子可还记得前儿沈大姑娘刺伤陈都护一事么?” 第十五章降人才 萧逸宸自然记得,不止如此,那时陈方彦冲沈南宝说的话,沈南宝看他的神情,都跟烙铁一样烙进了他心里! 见他乜过来眼,坤鸿怔了怔,忙低下了头,“那陈都护因而在沈府待了日余,也就是这么日余,那沈莳曾去陈都护养伤的屋子停留了几炷香的光景,再出来时……沈莳那老匹夫便勒了人去翻查方官,还有荣月轩东南角的那个豁口。” 萧逸宸没应声,坤鸿却明白他的意思,只管继续说下去,“隔日的事儿主子应当还记得,以陈都护为首,开国伯爵家、清河伯府家其次,纷纷持芴,状告沈小娘的罪行,因而牵连出彭氏及沈莳两人。” 之后的不必再说,萧逸宸也晓得大概。 毕竟那日陈方彦因着旱魃饥荒一事,曾私底会晤官家,虽后来官家只是放旨‘饥民为糊口鬻子,皆赎回还其家’,但其中有没有谈论起沈莳的事,沈南宝的事,谁都不知道。 不知即是变数,便皆有可能。 萧逸宸透了口气,叫他继续探查,自个儿则告了人请赵家老俩隔日上门。 意图很昭彰,就是存了心讨好沈南宝。 沈南宝呢,虽昨夜疼得个死去活来,翌日却是大清早的就起了榻,临着窗刺绣。 自搬进郡王府,这一遭又一遭的事发生,直到今日她方才有了闲暇管顾起旁骛。 风月却觉得好不容易得空儿,安生在家里卧着不好么?不过这话她至多也是抱怨下,沈南宝吩咐她穿针劈线,她也听照着吩咐的做。 也就是这时,前头来了人,说赵老夫妇来了。 沈南宝脸上时久没见的笑容终于如花迎着秋风肆意摇摆了,等来到了前厅,见到两老,那笑容愈发的大了,只双眼红了,声口也发了颤,“祖母、祖父。” 一壁儿说着,一壁儿转眼瞧老俩的鬓边,即便梳得一丝不苟,用了许多黑发压着,但架不住银丝多,总是参差得冒出来。 沈南宝看着看着,眼红了个透彻,“几日不见呐,瞧瞧祖父祖母这苍苍的白头,定定是为我的忧虑难安!” 赵老太爷被她半打趣半凝噎的声调整得两眼微红,倒是赵老太太嗔了她眼,“悖时的崽儿!变着方儿的说我老不是?我老当益壮呢!” 说着,还作势拍了她肩,轻轻的一下,却拍散了一室的沉郁。 沈南宝的泪便这么的噎了回去,只管笑着扶起赵老太太,将她引了上座,“合该是我去拜见祖母的,却叫祖母这么侵早的过来,您睡得怎么样,可踏实?用了早膳么?” 赵老太太坐上黑漆花腿的圈椅,猛地拍一下她的手,“小小年纪跟谁学的这老妈子心肠?我吃得好,睡得也好,别瞎操那起子心!” 赵老太爷坐在一侧,也随声附和道:“可不,倒是你,也不过几日,我瞧你气色差了许多。” 正指派着下人端茶的萧逸宸听罢,也不知怎的,反正脑子一抻就道:“她这几日身子不爽,但我都勤恳着叫人顿顿补着,什么红枣啊、阿胶啊,便是那茶也是用了红糖儿化开的,老太爷您尽管放心罢。” 这话甫一说出,赵老太爷还好不懂得那些女子的辛秘,眨巴着眼,深然着貌。 倒是赵老太太在座上怔了一怔,也没说什么,只待得那盏茶端到面前,拿盖刮了刮茶沫,才冲萧逸宸笑,“到底是郡王府,这茶用的都是研磨得极细的龙团胜雪,瞧瞧这鲜白的沫儿。” 萧逸宸笑,“我区区个戾家,比不得老太爷老太太您们大拿,我听人说,老太爷的赵节干茶坊,抛开那些个末茶,另设得有‘十二先生’招徕顾客?” 提起这事,赵老太爷微微抻直了腰杆,“也是被逼无奈。近岁以来,茶道盛行,无论是坊巷桥道,还是院落纵横,比比皆是那茶坊茶肆,而这些个人儿为讨得客官囊里的那点子儿,要么妆点瓦舍,要么拿靓妆迎门、讲古仙引人,我呢,都不成就,可人活着总要吃这一口饭,便只好钻营点茶、分茶的技巧……” 见他还将说下去,赵老太太一拍额首,唉声连天,“听得我脑子发怔,你同殿帅聊你的去吧,我陪宝儿去瞅瞅她的院落。” 瞧着萧逸宸站起身,赵老太太连嘬嘴唤住了他,“殿帅您陪陪这老头儿罢,平日里都没人陪他说这起子话呐!他心里憋得慌!” 也不管萧逸宸应不应,自顾着牵了沈南宝的手道:“带我去开开眼界,瞧瞧这郡王府的气派。” 说是这么说罢了。 沈南宝哪里听不出赵老太太的言深,待走过了直廊,行上水榭,在那片树丛透下来的细碎光芒里拉住了赵老太太,“祖母,现在没人儿了,您就直说罢。” 赵老太太睃巡了下,见四下里无人,这才上下打量着沈南宝,“你先前回沈家回去得急,这事我都没同你说,你身边也没个经事的人儿……可没出洋相罢?” 沈南宝想起那日的荒唐,脸膛一霎红了,饱满得像一撞会破的薄皮柿子,透明、鲜艳,声音却很爽直,“没呢,祖母忘了,有绿葵在身侧周顾着呢。” 赵老太太见她这样,以为是谈起这事闹了羞窘,便连喟着好,然后转了话题,“如今这事闹得整个京畿都沸沸扬扬的,你叫我直说?不是得你同我直说?” 她没把市井谣诼的话拿出来说道。 毕竟当初也亲眼见识过沈南宝同他的勾缠,晓得那情不是蜻蜓点水的一捻,也不是脱罩的烛火,风一吹便如烟都消散了,那是深酿的酒,弥久不挥还更厚重。 沈南宝呢,听了这话,明显一怔,怔过之后,那双浓睫便这么杳杳地垂下来,只把视线凝在地上那片细碎的光斑里。 “我也不晓得说什么,而今这样,出乎了我所有的意料,祖母您大抵都不会相信,我这些天起来,抬眼瞧着那黑漆的围子都一阵儿恍惚,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哦,我而今是郡王府的二姑娘了,是官家亲赐的女乡君了……” 说到末嗫嚅了起来,赵老太太却能听见那颤抖的声线,双眼登然红了,一把将她搂在了怀里,抚着她顺滑光亮的发髻,恻恻道:“我信,我怎么不会信你。” 赵老太太身上那件青布褙袖,浆得停硬,沈南宝脸触在上头却不觉得格涩,反而嗅着那皂角香无比的安心。 沈南宝闭上眸,因哭过,声音清脆而爽濑,配合着她微微撅起的嘴,有一股子小孩家的稚气。 “其实我也不需着旁人信我,也不要他们晓得我这样的感受。我有些时候都在想,可能不说出来,都可以当做没发生,我的那些感受也可以就这么按捺着,按捺着,就跟小铜火箸儿拨香灰儿,拨着拨着也尽都散了。” 她自我的一番开解,落在赵老太太耳里,不觉得好受,反而更加捏心了,手扶住她玲珑的肩头,拉开一点瞧她,见她一张秀面上纵横的泪,翕了翕嘴,好一会儿才低声说:“不待这儿了,回赵家罢。” 是啊。 若打从一开始就拉住了她。 不让她回沈家。 这一切糟心的事,伤情的事,就都不会发生。 她还是那个自己膝前偶尔憨傻、偶尔伶俐的宝儿。 沈南宝却摇了摇头,“祖母您方才不是说了?我这事整个京畿都打眼看着呢,我要是回赵家,旁人会怎么说我?又怎么说他?” 主要是为了他罢。 赵老太太没点破,一壁儿拿帕替她拭脸,一壁儿道:“我不该问你,你一向有主见,待这些事也比旁人更自持,你定定是不会像那些痴女,一股脑的为了什么爱啊,做出为世不容的事,也一定能笑着看他迎娶旁人。” 说不上是什么感受,就跟兜头一棒,‘嗡’的一下,沈南宝脑子一片空白,只有耳畔赵老太太青布褙袖打旋磨的淅沥沙啦响。 渐渐地,那声儿越来越响,越来越尖锐,利器似的,一霎划破她的怔忪,“姐儿,赵老太爷,赵老太太都走了,您还瞧什么呢?” 沈南宝怔了怔,看着眼前投来迷惘眼神的风月,又看了看那轧着官道,晃晃荡荡走远的马车,惊觉一般的,转过头看向萧逸宸。 萧逸宸也正看着她,黑压压的一双眉下,眼睛像阵风吹过的湖面,时而波澜,一闪,却又暗了下去,也因而将她整个人儿映照得那么清晰,一丝一毫的神情都不错落的。 沈南宝看着看着,心却像掷进了渊薮里,无边无际地坠下去、坠下去。 他以后也会这样全神贯注的盯着旁人么? 他以后也会用那样小孩儿似的脾气替旁人捏心么? 他以后也会那么恳恳切切地对旁人倾诉他的欢喜么? …… 沈南宝不敢想下去,只觉得浑身的力气被抽空了,连站立的力气都没了。 她忙垂下头,屈膝道:“大哥哥,我有些乏了,便先告退了。” 也不等他答话,转身便要走。 可哪那么容易,萧逸宸一把钳住她的肘弯儿,“你祖母同你说了什么?” 第十六章珍宝阁 大掌下细致的胳膊传来轻微的颤意,萧逸宸不由凛了眉,却听她云淡风轻的一句,“没什么,就问我过得好不好,吃得好不好。” 萧逸宸哪信,问这些能将她问得怔神?大手一扽,便要把她扽向自己。 没料她扎挣起来,宁愿把肘拗成朵花都要拗出他的桎梏。 萧逸宸怕弄疼了她,松了手。 沈南宝趁机挣了出去,捂着那微红的手腕,隔着一尺宽阔的道儿朦朦看他,天光正巧落在她的眸上,盈盈一点光。 就是这点光,让萧逸宸皱紧了眉,还没来得及说话,人已经转过了头,杳杳看着府门外来来往往的人,“大哥哥这般不成体统,怪叫旁人看了闹笑话,我想起来早间同桉小娘子有着约,便先告辞了。” 害怕他再拦着,沈南宝忙拣了一壁杳杳走了。 剩个背影叫萧逸宸看着,直捯气,“早便现眼子了,何必现在怕的?” 说得掷地有声,但抬眼望见沈南宝急匆匆的步子,蠕了蠕嘴,忍不住的扬了声,“哪日去不是去?你隔几日再去罢!你身子还没好利索,省得到时候又闹肚眼疼了!” 正提裙迈上阶的沈南宝听到这话,差点跌了个狗啃泥,“真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不晓得这事说出来羞人么?” 风月却不然,脚踩在方胜式样的卵石上,轻快得每一步都是一个响亮的吻,“这事又不是什么耻辱,说出来怎么就羞人了呐?” 绿葵是过来人,听闻当即笑了,“这就跟咱们的抹肚儿一样,各个都习以为常,却不能拿出来往外现眼子。” 风月有些怔然,“这事能同抹肚儿相提并论么?不该是同那些遭刀子划了口流出的血一概而论么?反正小的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往外道的。” 结果这事拿到桉小娘子跟前说道,桉小娘子一抚掌,径直扔了个蜜林檎给风月,“我同风月一样,咱们这玩意隔三差五的来,就跟那家常便饭,何必藏着掖着?至于那什么晦气……” 桉小娘子坐在蹎踬的马车里,车帷荡荡悠悠把她的声也荡得有些深远了,“都是旁人的说辞,我是不信的。” 她惯是这样,照旁人来说是离经叛道,但叫沈南宝来看是不拘一格,是不受世俗的条框恣意地活着。 沈南宝没掩饰眼底的艳羡,桉小娘子因而瞧了个清楚,刚刚还飞扬的眉就这么捺了起来。 “我其实早先就想着来看你,不过细想想,我来了也是要你麻烦招待,倒累得你心力交瘁,更何况我觉着有些事不说出来,或许心里头这么模模糊糊,遮遮掩掩的就过去了,只是我瞧你这样儿……” 她倾了身,握住沈南宝的手,“可还好?” 放在膝上的手轻颤着拢了起来,沈南宝的一双眸却在那片晃荡的天光里弯成了月牙,“我好得很。桉姐姐,您就甭担心了。” 好不好其实哪能用嘴说的。 不过见她不愿多说,桉小娘子也不是那个刨根问底的人,遂打了帘露出一点缝给沈南宝看,“那铺子我先去瞧过了,觉着还不错,算不上很清幽的地儿,临着对面都是酒肆。” 沈南宝听她这么说,打眼往外瞧,果然见到林立相对的彩楼棚寮,明暗相通的飞桥栏槛。 还有那些个迎着风猎猎作响的霞旆,跟玄鸟一般在半空打着转儿,划破无数天光,散在地上水波似的荡漾,毂交蹄劘,游人蹈过,那些波纹便有了不一样的纹路。 下了马车,晃耀的珠帘绣额,酣烈浓醇的酒香,欢宴放饮的歌调,一瞬抽芽开花,瞬间拢住了沈南宝的所有感官。 大抵是看得过于入神,桉小娘子以为是她局促了,忙牵了手道:“这些虽说看着鱼龙混杂,你却要放心,那尽头处设置得有谯门,虽说里内是为发放青苗钱,但实打实的有防隅巡警,不怕遭侵扰的。” 末了,将身子稍欹,靠近了沈南宝,咕哝了一句,“我爹爹说了,只要确定在这处儿,他同下军巡铺打个招呼,并招来几个会些功夫的打手,咱们便能一心一意做买卖了。” 沈南宝对这些都不在意,毕竟要是她在外抛头露面,依照萧逸宸那脾性,势必会叫了班直伴随。 所以,她在意的还是瓦铺的格局,不必要太大,毕竟只做些小买卖,太大了,到时入的项还不够交榷课的。 这么想着,终是来到了地儿,没甚么装潢、妆饰,却很方正,一进一出的格局,用一扇小门作以流通。 桉小娘子见她视线凝在门那处,便引了她站过去,往内瞧。 “我是这样想的,虽说是我们两人做东,但俱细甚么的都需要叫卖,既这么还不如多招几个小鬟、叫卖,然后在外头堆垛桌凳,架上青布伞,便可邀人来坐谈,一壁儿喝着凉饮子,一壁儿赏玩儿我的摩睺罗。” 沈南宝听了笑盈盈的,“桉姐姐和我想到一块去了,我早先觉着桉姐姐的摩睺罗虽有市无价,但一径卖着这个,也怕过于单调了,所以我还想着不若再卖点旁的,譬如我的刺绣。至于桉姐姐您说的这个凉饮子,好虽好……” 沈南宝顿了顿,矩步往外头走,笋尖一样的指尖指着那些个掩翳天日的彩旆招子。 “桉姐姐您瞧,单这么一眼望过去,有多少凉饮子,我们若卖,只怕是现眼子给那些专卖的店家,不若卖茶?客至设茶点香,客若要走便设汤。这样,偶尔我过来这处,用上‘十二先生’还能叫他们赏心悦目,也与旁的店家有所不同。” 桉小娘子眸子都亮了,上下打量着她,“妹妹你还会点茶?” 桉小娘子说着,又‘哦’了一声悟了,狠狠弹了自己一记脑瓜崩,“瞧瞧我,我倒是忘了,你祖父祖母不就是坐茶的么!” 沈南宝嘴角漾出点踯躅的况味,“其实不瞒桉姐姐您说,我这也是存了点私心,我祖父母坐茶累得慌,我也想着日后从他们那里做交引……” 桉小娘子猛地拍了下手,嗔了她一眼,“这叫什么私心,这叫与我们便利,正正好也省得我们去那个什么‘榷货务’周折奔波了!不过……我就是担心,照你这个法子,日后是必得要你抛头露面的。” 沈南宝不以为意,“只要到时候戴个幕篱,谁也瞧不见真容不是?” 既这么说了,桉小娘子自然没有任何异议。 不过沈南宝睃巡了一圈儿,还是觉得光如此不够,“摩睺罗、刺绣、烧香点茶,就这么三样,我还是觉得少了。” 桉小娘子听她沉吟,在地心打了几下踅磨,便道:“不若再设置些博古图罢,这样既妆饰了门面,四般闲事也有了三样,叫客官进来,也不觉得我们与那些个瓦铺同流合污,自有一番高雅的趣味。” 这样极好,沈南宝眸子亮了亮,“便就如此罢。” 两人这么说定,因着桉小娘子爹爹早就对下放了话,这铺子便不必过‘扑买’,只需到辖下州府,在一纸契约上签字按押,便尘埃落定了。 只是在契定的时候,专事的书倩问了句,“两位姑娘商定的铺名是什么?” 桉小娘子面有些难色,“咱们这不算得上卖茶,也不算得上卖画,更算不得卖关扑……思来想去,倒是杂货铺比较合称。” 沈南宝明白她的意思,杂货铺,这三字要是放在招子上,哪里能引得那些高雅之士驻足。 那书倩见惯了林林总总的人儿,惯会看脸色,见她们各自沉默,当即就晓得她们的踯躅,又因着早先被人打了招呼,必得好好伺候她们二人,遂当下便罢了笔,腆脸笑道:“那小的说些店名,叫二位姑娘参谋参谋?” 见她们点头,书倩俯低了腰,“大同小异的,想必两位姑娘平日里都见识过,在这里小的就不赘述,只尽挑一些偏门的,奇思妙想的来。” 书倩这么说着,清了清嗓子,如数家珍地背诵起来,“丑婆婆药铺、三双葫芦眼药铺、卖一色好酒、中瓦前皂儿水、侯潮门顾四笛……” 桉小娘子听到这儿,忍不了打趣,“前面那些听着倒还能听出来是卖药鬻酒给凉饮子的,侯潮门顾四笛,这是卖什么的?” 书倩道:“是专卖笛子的。” 沈南宝觉得他列举的这些都不好,“你说得都是专卖一项,有没有什么杂货零售的名字供我们参考的?” 这下轮到书倩踯躅了,虚着眼直顾摇头,“没呢,两位姑娘您们也门清,这坐商的,大都为嚼一口粮,所以只精着一项,不敢这么触类旁通,怕没甚么搞头。” 书倩说着,觑了觑沈南宝的脸色,嗐然道:“其实取名无谓是两项,一呢挂靠所在的地名,二呢涉及坐商的内容,二位小娘子可由这么个路子顺藤摸瓜地思量思量。” 托赖这书倩的话儿,沈南宝倒还真想好了名头,“既他们都专卖着一项,我们这些广论起来也不过都是卖‘宝’这一物,便‘珍宝阁’罢,听起来也不拗口晦涩,还朗朗上口。” 一锤定音,就这么签订好了,书倩将契书交给她们,“虽姑娘们没有过扑买,但这契还是三年一界,三年一到,需得劳烦二位小娘子再次来这儿拟定新契,签字画押。” 沈南宝揣着热腾腾的契约,同桉小娘子走在回去的路上,正商议瓦铺该如何妆饰,便听得一旁蹿来道惊异的声儿。 “桉妹妹,五姑娘,你们怎得也在这儿?” 第十七章东风恶 沈沈南宝转过头,月白色素面细葛布的宋京杭正站在一尺外,他身旁鹄立着同年岁的小郎君,算不上什么摄人的面貌,不过穿着一身莺歌绿的杭绸长袍,衬得那肤色极白,这么一眼望过去,也是个温润的小郎君。 不过看惯了萧逸宸那样精瓷面貌的沈南宝,就跟处优惯了的大财主,那里受得了这样的粗茶淡饭,所以,也就只划了一眼,便垂了头施礼。 桉小娘子不拘着这些,只管瞠着目笑,“我们过来置办瓦铺,你们呢?来……” 她说着,拿手作出酒杯状,往嘴边倾了倾。 看得宋京杭连忙摆手,“并,并不是,我惯来不好这口,是因着家父不日寿辰,我听石复说这里有家十千脚店,虽用那破瓮榨成的黄米酒,但香气弥久浓厚,入口更是回甘,我便想着买来一瓮作为家父的寿礼。” 发觉自个儿语气急了些,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兜头彻脸的红了起来,一只手不住地搔起脑袋。 沈南宝抬起眼,见桉小娘子正茫茫然看着宋京杭,正要说话,便忙忙抢了白,“宋公子只管着同桉姐姐说话,都忘了同我们介绍呐!” 这话顺着凉爽的秋风,一霎吹得宋京杭醒了神。他朝沈南宝投以感激的目光,便拿手比了比一旁一径缄默着的人,“这是我的发小,石复兄,姓傅,名尧俞。” 不等宋京杭再话,傅尧俞先叉了手,朝桉小娘子作了揖,“想必你便是草芥时常念叨的平章知事家的桉姑娘罢。” 他有一口很漂亮的嗓音,不是泉水淙溶的爽濑,也非雾鼓晨钟的低沉,而是春风化雨似的融融,叫人听了打心底的愉悦,也为他平平的相貌增色不少。 不过桉小娘子并不在意这些,她只着意他说的话,着意他口中的草芥是宋京杭,宋京杭在他跟前时常念叨着自己! 桉小娘子嘬了嘴,“也就打过一二次照面罢了,哪能叫你这般胡嘴乱说的!” 说是这么说罢了,桉小娘子的脸却像那一撞会破的薄皮柿子,比谁的都要红了。 宋京杭也不遑多让,拿眼乜了一下同侪,便附和起桉小娘子的话,“桉妹妹说的是,他是误会了,我不是……我是时常念叨着你,不是,我不是……我是同他说你的摩,摩什么,就是那什么摩来着……” 越说越不成样儿,干脆在原地打起了结巴,最终啐了一句傅尧俞,“你不要乱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沈南宝在旁看得有趣,忍不住抿了唇。 也就是这当口,那傅尧俞一壁儿顺着他们的话应如是,一壁儿转过来头,正正瞧见了这浅浅一点弧度的笑。 说不上什么感受,傅尧俞只觉得头顶那片遮掩天日的彩旆被什么拨开了,所以透下来那么一柱光,打在他的胸膛上,鲜华的、耀眼的、灼灼的,烫得他心尖都发了慌。 傅尧俞忍着耳烧,重又俯低了身,“说了这么会儿子话,还不晓得姑娘您是……” 沈南宝屈了屈膝,“前日里闹得沸沸扬扬的郡王府二姑娘,就是我。” 这话说得不成体统,事后风月还问过,“姐儿,怎恁么说呢!小的当时瞧着那傅公子的样儿,都替他觉得尴尬。” 沈南宝正在屋里拓着珍宝阁要用的绣样,听到这话,连动作都没顿的笑她,“自己都还没活得恣意呢,就管起别人的感受了?” 风月嗫嗫的,“小的哪管他呐,小的是担心姐儿您,只怕到时候传出什么风声……” 从前怕着旁人的碎嘴子,那是因她无依无靠,没个硬仗腰子的,而今不同了,母亲的仇报了,那些委屈也受完了,还有他在,所以这名声好不好,坏不坏,能碍着她什么? 其实呢,她也揣着自个儿的小心思。 毕竟名声坏点,这日后说亲的人家就少了,她就不必整那些个麻烦事,也不必因推脱扫了人家的们脸子,这样就可以多陪他一会儿啦! 沈南宝越想越周章,拓起样也愈发的得心应手。 萧逸宸进门时,正正好瞧见她这般的轻松貌,想起杵臼禀告的那些事,本来就沉郁的心愈发的沉了,一双眼也暗得不见光,唯剩下一张嘴浅浅地勾起来。 “满打满算,我只不见了你一日,你这就改头换面,瞧着恁般的高兴!是出去遇着什么好事了?” 沈南宝不妨他陡然进来,吓得一激灵,手肘差点打翻了红泥炕桌上的茶,她忙不迭护稳住了,转头大叹着,“大哥哥,这进来,怎么没人通报一声的。” 萧逸宸哪能听不出她话里那些小埋怨,暗啐一声小没心肝的,却负起手,操着一副沉稳的声口道:“这是我家,我走哪儿不需那些虚节。” 虚节。 敢情这时候就不需要虚节了。 那她上族谱呢? 怎么又要顺应体统了? 沈南宝暗笑他的言之凿凿,却看破不说破,重又拿起画样来拓,长长‘哦’了声,“那大哥哥过来是有甚么事么?” 萧逸宸在她拉长的声调里有些挂不住脸,“没事不能来么?我听说你打算着开家铺子?就在那什么九桥门?” 这事沈南宝没掖着,何况这事早先就有他的一臂之力,遂回答得很坦荡,“桉姐姐选的,我去瞧了那处,游人如织,正好足够我们招徕顾客。” 萧逸宸因她那句‘游人如织’眉头皱得更紧了,“招徕?郡王府到了一穷二白的地步了么?需得你这么抛头露面的?” 他说话愈发的阴阳怪气了,沈南宝睇了他眼,清丽丽的一双眉拧得麻绳似的,“得钱不拣主儿,需得是困苦了才惆怅兜里没子儿么?” 是啊,谁会嫌自己兜里满呢! 就是把兜撑破了都乐意。 但他是这个意思么? 他是不想让她出去这么露脸子。 也不是说露脸子不好,她长得这么好看,站哪儿哪儿都能亮堂几分,增色几分。 他是不想让旁的男子瞧见她。 就跟那谢元昶一样,都不知道要多出多少的黏糊事! 像是察觉到他的心思,沈南宝借着喝茶的功夫,从盏后面咕哝了一句,“到时候有叫卖的招徕,我只需偶尔去一趟清点账目罢了。” 萧逸宸脸色一霎霁了,说出的话却不甚满足,“你去清点做什么,这事叫上一个算账先生去记个四脚账就是了。” 沈南宝不搭碴,将盏搁上炕桌,撞出清脆的一声响,“大哥哥说了这么会子话,定定渴了罢,我叫风月给你沏一壶,您想喝什么?” 她不想和他说那事,却也不想就这么让他走了。 其实说到底,那日瞧见桉小娘子和宋小官人的相处,叫她艳羡的同时,也有了个警醒。 就是便如祖母说的,他日后还要娶人,也不乏会再遇见个欢喜的。 像今儿这样私下里就他们二人的相处,过一天少一天。 所以她且得珍惜,值当待千金那般的珍惜。 可惜了,旁人不如她的意,萧逸宸还没开口,就有长随匆匆赶了过来,“主子,姐儿,快快去前厅罢……” 跑得太急,大喘了口气,方续上刚才的话,所以有一股从急流里挣脱出来的溯回感,“封通直郎家的来找姐儿提亲了。” 待来到前厅,果然见紫色头盖的官媒坐在一壁儿呷着茶。 大抵是听到了动静,那官媒眼帘一抬,从盏沿露出黑白分明的眼仁,便立马起了身,舞着秀帕招招摇摇地迎了过来。 “小的拜见萧指挥使、拜见萧二姑娘。” 沈南宝怔了怔,还没从那‘萧二姑娘’的称呼里缓过来劲,就迎头赶上那官媒一张鲜艳的红唇,“这真真是应了那句话,百闻不如一见,任凭旁人怎么天花乱坠的吹……” 萧逸宸抢断她的话,“少在我跟前花马掉嘴的使力气,我亲自过来,不为旁的,就是想来同你问几句话。” 问几句话? 左不过家世八字这些。 官媒一双眼轱辘直转,又摇起那张锦帕逢迎拍马了来,“大人您只管问,小的定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萧逸宸瞧她笑得见牙不见眼,只觉一口气闷在了肚儿里横冲直撞,撞得心巴子都在疼了。 他吁了口,操起还算平稳的声气问:“是封通直郎家的哪家哥儿?京畿里不少的千金,怎么就瞧上了我家的。” 这话问得离奇。 却也难不倒官媒,甩甩锦帕,便是一声笑,“大人这话说得,京畿恁么多的千金,虽说个个都顶好,但毋论那些傍身的殊荣,单看二姑娘这一身白净的肉皮儿,秀丽的脸盘儿,谁家及得上她呐?” 夸倒夸得实在,但他不爱听。 萧逸宸丧了脸,“别给我拣好听的话说,你只管回我的话就是。” 官媒被他这么一喝,喝得笑貌支离破碎,舌头都捋不直了,“是,是封通直郎家行四的公子,姓傅,名尧俞。” 一直不吭声的沈南宝这时才抬起了头,“傅公子?是太尉嫡子宋公子的交好,字石复的傅公子?” 她不说还好,这一说,那坐在上堂的萧逸宸一霎垮了脸。 “怎么我从前不晓得你有个这么来往甚密的小郎君。” 第十八章欢情薄 沈南宝哪里听不出他话里的醋溜,不过,越是听得出,心里头儿便越发咂出来点甜,所以即便肚儿揣着满当当的忐忑,也乐得同他解释。 “就昨儿见过一次面罢了,算不得什么来往甚密。” 她本意想熨帖他,没想,那官媒倒先干巴巴的笑了,“承蒙二姑娘还记得,其实早先小的从封通直郎府出来时,傅四公子还同小的絮叨了好久,直说要是二姑娘您记不得,便不必说这些情由,免得叫你羞窘。” 这话说得,倒像是他们二人有情似的! 明明是自个儿在那儿心猿意马,想入非非,关她什么事! 还叫她不要羞窘! 是多有脸呐,才能说出这样笑人的话! 萧逸宸哼了声,闷雷一样滚进官媒的耳里,“他既这么体意人儿,也嘱咐了不必说,那你便不要说了。” 官媒怔了怔,回过神来,还以为人是说不要提昨日那事了,便晏晏笑着,“不说,不说,那便说一说这亲……” 萧逸宸猛地一拍案,拍断了她所有的后话,“我起先和你好言,是想与那个封通直郎家点脸子,没想你没那个眼色,非得杵在这儿跟我叨叨这些,我想你是忘了罢,咱这儿年岁不相及,还受不得你这亲!” 官媒被这一吓,吓得脸色惨白,站也站不住了,直跪下来求饶,“大,大人,您大人有大量,小的并不晓得这些,只,只是瞧着二姑娘这样,估摸她的年岁也差不多了……” 年岁差不多。 是啊。 女子十四便能谈亲,她不日就要生辰了。 到时来府上谈亲不是更多? 萧逸宸想得惘惘,声音却厉厉,“官媒做成你这样也是砸了饭碗,这点事都不踅摸清楚就敢登门提亲,是瞧着我郡王府门槛低好欺辱呢?还是那封通直郎家的利市叫你看花了眼呢!哈不快夹紧你的臭嘴滚出郡王府,日后但凡再让我瞧见你临府,我拔了你的舌。” 官媒这下是再不敢作什么求饶了,两股作颤的站起身,作了个不成样屈膝,便脚底抹油似的,一溜不见了影儿。 其实来前沈南宝就打算好了,拿话推拒了这官媒。 但现下瞧着这样的结局,沈南宝吁口气的同时,还是免不了担忧。 她望住萧逸宸,“大哥哥,您这般不好……” 她本意是不想让他这般招怨。 毕竟人的一张嘴,翻出来的水花儿能淹得死人。 但萧逸宸听了,却以为她是想逃、想走、想避开他,所以才这么巴巴地赶过来,看着官媒被他唬走了不乐意,所以把怒气撒在了他的身上。 萧逸宸搓着牙花儿,从齿缝里哼了声,“我怎么不好,这是我府上,我想邀人便邀人,我要赶人便一刻都不许停留!” 又这样,每次同她唱反调,就拿这府是他的说话。 自以为说得多高明,一句一个砖一片瓦的砌得可严实了,其实下头都是空的,一眼都能瞧个清楚。 沈南宝忍不住笑,却不得不板正了脸,“大哥哥想赶人走自然是想赶就赶,但人言可畏,像官媒这般下九流的人物,您哪晓得她们背后怎么碎嘴子呢!” 一语成谶,就在封通直郎家请了官媒登门的两日后,萧逸宸朝仪便遭官家痛骂,并诘问为何迟迟不给沈南宝登上族谱。 不止如此,以开国伯爵谢澍为首,联袂其它数多官员,纷纷手持袍笏,一壁儿说道国法强盛需得奉法者强,一壁儿又说道兼听则明,偏信则暗; 总之各抒己见,无外乎请求官家重审沈莳一事。 也不待官家说辞,枢密院枢密副使狄牟便执言道:“常言收锣罢鼓,归牛放马,这事过去月余,那沈家一干老小皆是流放到了潮州,剩下一等待秋后问斩的罪臣沈莳,在彀中还自戕咬了舌,至今饮食都不成就,更不说动那些口舌了!” “官家听了自然勃然大怒,还将龙头扶手拍得山一样响亮,说什么都要彻查此事,并还将这事交与了陈都护……” ‘陈都护’三字,跟惊雷一样劈过沈南宝的脑仁,手上的绣针也拿不稳了,就这么一举捅进了指尖。 钻心的疼,没惹来沈南宝的痛呼,倒把风月看得咋呼呼,“姐儿,您流血呐!真真是,怪小的多嘴,挑什么时候说不成,非挑您刺绣的时候说。” 一壁儿说着,一壁儿踅过身,翻箱倒柜的嘟囔,“小的记着那膏药是放在这处的,怎找不见了。” 绿葵嗔她,“这些庙堂上的事,哪是我们妇孺能够参谋的,你也是,平日里好听那壁角就算了,嘴上却没个把门的!” 风月顺势拍了拍自己的嘴,响亮的几声,倒把绿葵拍得气消了,嗐然了声,便抻出锦帕要拭沈南宝指尖上的血。 沈南宝却撤回手,拿嘴吮着,“不用了,大哥哥在书房么?” 风月怔了怔,一时没反应过来的点了点头。 倒是绿葵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起身的沈南宝,“姐儿,您找怹做什么?” 她眼底的隐忧,沈南宝看得清明,也耐下心解释:“我去同他说道说道,其它我说不得,但族谱这事,必得给我入了。” 说得信誓旦旦,结果真临到了跟前,反而踯躅了。 倒是萧逸宸显得很平和,仿佛发生这事是旁人不是他,所以他还有那个闲情雅致,临窗对赋,见她来,嘴角一扬,笑得风光霁月,“你怎来了?” 他生得好看,平日里锦衣金甲的,站在赫赫班直里,是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叫人只敢远远观赏,不敢凑近一分。 但今儿不一样,他穿着寻常的服饰,立在那片辉煌的光瀑,就像寻常人家的贵公子,有一种灯火可亲的温暖。 沈南宝听到自己‘咚咚’跳动的心,按捺着走近,屈了屈膝,“我是听了那事过来的。” 简简单单的一句叫萧逸宸捺了眉,他搁了笔,笔在山架上撞出清嘉的一声响,“那事你不必操心……” 沈南宝忍不住抢断他的话,“大哥哥,给我入族谱罢。” 放在纸上的手一顿,渐渐捻紧了,回过神来,纸已经被揉得不成样,萧逸宸干脆攥成一团扔进了囊箧。兀笃笃的一掷,不算很大的一声,却把沈南宝听得个一激灵。她更上前一步,还没说话,萧逸宸脚尖一旋,便离远了她。 “我同你说过,这事急不得。” 又是这样的话! 前几次遭了旁骛,总一推再推,这次都走到这样的境地了,她自然不会再退让了! 沈南宝身子朝他靠近了几分,“那大哥哥觉得什么时候可以?其实也不必先遵循那些个礼数,可以先放了话……” 她正相说着,他突然转过来了头,菱花窗透进的金光,照亮了他精致的眉眼,还有他唇间扬起的那点笑意,“我突然想起来了,你生辰不日就要到了罢?” 哪能。 她腊月生的,现下深秋,要赶上她的生辰需得掰起手指头,数好几个才行。 沈南宝知他顾左右而言他的意思,却不言破,顺水推舟的说了句,“即便要到,那也是得入了族谱方才能名正言顺的过。” 所以怎么着都要入族谱了? 萧逸宸头一次嫌自己没有三头六臂,心底更把坤鸿的磨洋工骂了个底朝天。 也就是这当口,沈南宝已经连唤了他几声,“大哥哥还是将我入了族谱罢。” 末了还添一句,“大哥哥可以拟一张契书,日后我若……嫁人,可以净身出户。” 萧逸宸只觉得听错了。 净身出户? 她就是这么想的他么? 觉得他是在防着她,害怕她侵吞了他的财? 还是说她就这么想做他的妹妹,这么想嫁出去? 萧逸宸气得直搓牙花儿,“我就问你,你这么想入族谱为了什么?嫁人么?” 沈南宝像听到了惊闻,纳罕的抬起头,茫然地凝睇着他。 她想说,不是,就是为了你。 可是说了之后呢? 再这样不明不就的勾缠下去么? 她可以就这样独活一辈子,枯望他一辈子,可他不能。 他是郡王,他是萧指挥使,他更是她热切爱恋的人儿。 她希望看到他儿孙绕膝,颐享天年,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两两相望,杳杳触碰不到。 这样,真的太难过了。 沈南宝垂下头,忍住水漫金山似的酸涩,恳切道:“大哥哥,女子十四岁便可议嫁,我再……” 听不下去了,再也听不下去了。 她说得每一字,都跟针,一下、一下刺进他的耳朵眼儿,钻进他的心腔,他的肺叶,他的四肢百骸,所以哪哪儿都疼。 疼得他只想逃。 他也真的逃了,绕开她,一举跃到外面。 在那个凄凉的日光下,瑟瑟的秋风中,他听到他失衡的声调,在耳畔颤巍巍地响起。 “你既这么想,那我便如你所愿。” 他说完,定睛着她,企图从她低垂的头看出什么异常来。 她好像是怔了怔,然后在秋光不及的屋里,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隔着一线光照,霎然一笑,“多谢大哥哥。” 第十九章无边绪 明明不过几丈的距离。 却仿佛隔了那么远,远得恍惚眼前人再也不是自己的心上人。 所以那么的陌生,那么的生疏。 萧逸宸阖了阖干涩的眼,只觉得自己像掉进了封住口的袋子里,四周不见光,呼吸也不得,只等着空气,一点一点的殆尽,然后就这么消亡于天际。 这样就不必痛。 也不必眼睁睁看着她投入别人的怀抱,欢喜上他人。 沈南宝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只是看着他站在那儿,翣眼的功夫,他择了小径,分花拂柳地走了。 “他走了。” 指派着人更替窗纸的风月听闻,愣了愣,转过头,见沈南宝半倚着隐囊,眺着窗外,窗外枯叶落了多少,她这话便说道了多少遍。 风月不由得嗐然,却不知道怎么开解。 照绿葵的话来说,这就是自个儿饮的冰,得自个儿拿肚儿来消化,旁人是插不了手,也帮不了什么的。 可是看着沈南宝这样,她实在是难受。 风月走过去,踩在窗纸撤下来绰影里,抚上她的玲珑肩头,“姐儿,要不出去走走罢?桉小娘子昨儿还捎来话说‘珍宝阁’安置好了。” 沈南宝这时才回过来点神,身子向上靠了靠,迎着大盛的秋光朝她笑,“什么安置好了,我怎么没听人说起,我瞧是你又想出去见识世面了罢!” 沈南宝歪解了风月的话,她却也不恼,反而挠挠有些发烫的腮帮子,顺势说道:“姐儿晓得小的是闲不住的人儿,还尽拿这儿打趣小的!” 沈南宝蹙着的眉这下是松了开,“就是晓得你是闲不住的,所以才把这换窗纸的累活交给了你,没想你惯会使唤人,叫来这么一摞一摞的人替你布置。” 大抵是听到了这话罢,更替着窗纸的下人,从那片沙沙脆响里支进来一张脸,“姐儿瞧瞧这新窗纸,好看么?季管事特特儿吩咐了,姐儿房里得是用这种桐油泡过的,不容易透风,姐儿的鼻痔便不易再犯了。” 风月暗道坏菜,哪壶不开提哪壶,非得拣这事来说。 当时因着鼻痔一事闹了好大的阵仗,萧指挥使那咬牙切齿的醋样儿,甭说姐儿了,就是她都还记得。 这当下遭人一提,只怕刚刚才下的眉头,又上了心头罢! 这么想着,翼翼的转过眼去觑,果然见沈南宝坐在那片天光下,微抿了唇,“这事是大哥哥向下打的招呼罢。” 那下人不知其中的情由,还以为这话讨了巧,当即笑得见牙不见眼,“可不,姐儿进府前,咱家大人俱细都打点好了,什么姐儿欢喜的,姐儿不欢喜的,反正必得分清楚了,不能在姐儿跟前闹眼子!” 沈南宝只觉得抿就的唇再支棱不起来了,只管连连点头,喟道好,“大哥哥真是有心了。” 然后再说了些什么,她也不知道了,只知道打发了人下去,在那片方寸之地里站不是,坐也不是。 最后草草披上件斗篷,去了九门桥。 桉小娘子正在那儿指派着下人们这里放长凳、那里置圈椅,见到她来,因攀膊儿而展露的洁白细腕儿利落一招,就把她招到了圈椅上坐。 “你喝口茶,等会儿子细瞧瞧哪里不周章,尽管着指派!” 其实哪有她说得那么谦逊,桉小娘子眼瞧着是个粗人,但哪儿哪儿都透出心细。 譬如这地儿砌得不平整,那便叫人重新打磨,势必要四平八稳,这样客官临了,要一盏茶坐下啜饮时,也不必洒了一身。 还有东边墙沿上,那里因着日照久晒,有了些些裂纹,问了工匠,虽能粉饰一番,但不日还是得死灰复燃。 桉小娘子便作罢,叫人在榫子上凿了钉子,将一把瑶琴挂在了上头,正正横在了那束天光下。 远远看去,倒有一种出淤泥而不染的精雅况味。 沈南宝端端坐在一壁儿,手上是才沏好的茶,茶里映着她迷离深然的眼。 风月见着,忍不住问:“姐儿,您紧顾着这把瑶琴作什么?” 沈南宝没搭喳儿,视线凝在那点,耳畔是竹帘被风吹动,敲撞着抱柱的一声又一声,那些细碎的飞尘便在那丛光瀑里,渐渐的、渐渐的,急促翻飞起来,落在琴弦上,拨出铮然的一声。 恍惚间,她又回到了前世,她站在陈方彦的跟前,在他厌烦的目光中,翼翼道:“我才学会了一首曲,您要听么?” 陈方彦当时是怎样的神情,她记不得了,她只记得自己咚咚作跳的心,还有那拨动琴弦时滑腻腻的手。 她甚至都没去注意自己当时弹错了音调。 但应该是弹错了。 因为她清楚的记得,她弹完这首曲子后,陈方彦凛起的眉,还有他曼应的一声,“不及芸娘的琵琶。” 她不知道当时自己是怎样的神情,但一定精彩极了罢。 就跟她当时的内心,那震惊、那嫉妒、那绝望,就跟大杂烩,一齐倒进了锅里翻炒,翻炒出杂陈五味。 沈南宝想得深然,不妨从旁蹿出来一人,握住她的皓腕猛地一扯,扯得茶盏一倾,汤汤水水全洒在了她身上。 沈南宝都来不及骇然,就听到熟悉的声调,尖锐的、凄厉的叫喊,“你竟然在这处!你这个天杀的倒灶玩意,你怎么好意思还待在这处!” 沈南宝望过去,怔了怔,“容小娘……” 若有所觉的,沈南宝垂下眸,看向容氏的肚儿。 那里空荡荡的…… 容氏在她灼灼目光里愈发恨然了声气,“你看着我这样,你现在高兴了罢!都是你!要不是你,我们怎么会遭这样的罪!” 她说着,舞着手便要上来挠,一副势必要挠破沈南宝脸的架势。 桉小娘子哪里肯,叫了几个长随揸住了她,一把将她扽离了沈南宝老远,然后踅过身,问道沈南宝可是烫着了没,叫沈南宝紧快着下去更衣。 容氏被人桎住,两片嘴皮却翻得厉害,“这做人不如做衣,你别以为换一件,改个身份儿,你从前那些腌臜事就没人晓得了!你是怎么陷害的沈府,害得我,害得宛姐儿,咱们各自心里都门清……” 还没说完,桉小娘子手起刀落,拿起一壁儿抹布就塞进了容氏的嘴,“我就不懂了,怎么你们沈府各个嘴都这么能耐,白的说成黑,黑的被你们说成白?你们自个儿作孽,天不饶你们,怪我宝妹妹什么事?哦,不对,你们不是嘴能耐,你们是脸皮儿能耐,一个个的,都是拿千层的鞋底做的,针刺不破,刀枪不入!” 说着,回过头,安抚着沈南宝,“这儿有我呢,你先去更衣!反正塞着嘴,她也掰扯不过我!” 那茶本就不多,何况今儿穿的衣裳不算浅淡的颜色,所以泼在上面没有很明显的深浅痕迹,沈南宝便没依教她的话。 “这事因我而起的,我去更衣,拿你在这处替我挡着,我岂不是成了缩头乌龟。” 两句话的功夫,桉小娘子便顺遂了她,叫人将容氏扠进了内室。 甫一进内室,沈南宝便叫人阖了帘,自个儿迎上容氏那双恨眼,满含深意地道:“其实小娘你尽管开口,毋论你扯破了嗓子,其实都与我无碍,反倒是你,你如今……这般高调行事,要是遭知州通判家晓得了,只怕会连累二姐姐。” 许久没道这个称呼了,这么一脱口,倒让沈南宝有些怔忪。 怔忪之后,沈南宝看向容氏,见她恨然的一张脸上不掩鄙夷,那些猜想登时笃定了,“二姐姐被退亲了?” 她撂下这话,容氏果然扎挣了起来,一径呜呜咽咽,两眼稍更是淌出了热泪,倒把一壁儿的风月看得骇然,直拍着胸腹道:“果然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城门失火,这池鱼都跑不脱!” 沈南宝腹诽她忘性大,都忘了那梁越是谁的人,上次沈南宛在郡王府那么一通闹喝,当时她就料到了,凭萧逸宸那人锱铢必较的尿性,哪里会让她好受的。 不过…… 沈南宝眯了眯眸,“我瞧小娘你这样,怕是几日里都不好受罢,其实说来呢,本来你们也不必过得这般凄惨,只是不巧你们非要往那个硬茬子上撞,这下好了,撞得头破血流,也不要来怪是我造就的这一切。” 容氏被塞住了嘴,没法回应她。 她便自顾自的又说:“我早便同你们说了,命这什儿,若没有全力以赴是没法转圜的,你们不听,一径动用你们的那些小心思,想着拿我作伐去对付彭氏,自己则好收那个渔翁之利,但你们不细想想自个儿的肚儿有没有这个量,能不能受得住。” 也不待风月反应,她兀自上前拽掉了容氏的口布,就听到容氏凄厉的声儿,“你以为你又有多利害,不过是持了那罗刹娑的势,一竿子打翻了我们罢了!不然,你以为你能多松快?还不是被卖到哪处勾栏里拿笑示人。” 她骂得太难听,风月都忍不住捂了耳。 倒是沈南宝在那片雾一样的阳光,轻悠悠的笑了,“二姐姐,而今在哪处做章台人呐?” 第二十章永丰柳 “也就是半月前的事,那知州通判家托人来了书信,只要和沈南宛撕了那红绿书纸,解了那婚约,容氏自然不肯,当即和人争执了起来,这么一来二去的,容氏便落了胎,听那引产的稳婆说道,顶大个儿的,是个成了人形的哥儿……” “本来这合该是一尸两命的结局,但幸得好当日去的大夫是个杏林高手,把容氏救了下来,不过也因而费了好大笔出项,那申老太太便这么将她们二人卖去了瓦舍。” 风月听着栎棣的陈诉,忍不住讶然,“这这这……这虎毒尚且不食子,二姑娘怎么说都是申老太太亲外孙,她怎么狠得下心的?” 沈南宝却显得很平淡,“那申老太太起初在沈府里,你又不是没瞧见过,她可曾拿实意相待容小娘他们的?就是三哥哥……恁般病榻呢,为了自个儿的私心还数次相扰。” 她说着,瞥了一眼一壁儿枯木似的容氏,“更何况,前些日子里那个容淇漪受了折辱,势必要讨回这口恶气的。” 风月还是有些不可置信,“那也不至于卖去瓦舍罢?就是卖去‘茶坊’都还好,瓦舍那可是拿清白身子奉承人儿的腌臜地儿!” 桉小娘子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轻笑,“你倒异想天开得很!那沈南宛是罪臣之女,哪配得上茶坊、酒馆呐!” 风月有些惘惘,神魂出了窍般,站在那里嗫嗫着,直说申老太太好个老积年。 大抵是这些言辞触动了容氏罢,隔着一条封口布又呜呜咽咽了起来。 桉小娘子忍不住蹙眉,“把这当灵堂了?一径的哭!” 沈南宝见状,叫风月拿布条紧紧缠了一圈容氏的嘴。 听着那哭声小了,桉小娘子才透了口气,抬起眸看向沈南宝,“我寻人去问了,那沈南宛在双金下处,你可是要去看看?” 沈南宝听出她言辞里的斟酌,摇了摇头,“我去那处作甚么,也不怕脏了自个儿的脚?” 桉小娘子听了这话,吁了口气,“这便好,我就怕你心底儿不落忍,想去捞她呢!” 沈南宝眉梢扬了扬,“我是糍粑做的心肠,旁人拿热屉子捂我,我才软,她冷言子的待我,我干嘛跟她心软?” 桉小娘子抚掌道:“你这样想就成!你也不要嫌我多嘴,我就是怕你听她的那些话听吃了心,脑子抽冷子糊涂!反正我只要你记住!这人都有各自的造化,她们而今这样的结局,是自个儿造的孽,是八竿子都怪不到你的份儿!” 沈南宝点点头,说知道,“桉姐姐放心罢!她们从前怎么待我,我都记着呢!” 这样便好。 太善性的人,不会被感念,只会遭人拿捏。 桉小娘子这才松了口气,指尖点向容氏,“记得就好,那我问你,她,你打算怎么办?” 沈南宝顺着她的手势望去,印象里那个温婉从和的容氏,而今大变了样,穿着不起眼的服饰,从前一丝不苟的发绺也潦草地梳在一团,叫人一眼看去,只以为是哪里蹿出来的匹妇。沈南宝默然了顷刻,再开口还是那轻淡得咂不出味道的声调,“叫那双金下处的人过来,将她们看住了,不肆意乱跑就是。反正都落魄到这地儿,再翻也翻不起来个什么浪花儿,我要是趁此下死手脏了我的手不说,也拖累我们这‘珍宝阁’的名声。” 这话倒点醒了桉小娘子,她们如今也是要坐商的人了,再不能像从前那样恣意了,行止还是得合乎情理,不叫人碎嘴才是。 桉小娘子便这么让栎棣去叫了人过来。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那双金下处的狠仆气势汹汹的过来了,也不先说什么话,劈头盖脸就把容氏扇了几个耳刮,几句啐骂,然后冲着沈南宝和桉小娘子就是一顿呵腰。 “是小的们看管不顾,哪晓得就这贱货择了角门私逃了出来,二位小娘子且得放心,小的回去自当重重笞了她,叫她再不敢出来了。” 桉小娘子呢,倒是会装样,平日里不着调的性儿,在这些人跟前却是四平八稳,听了他们的话,就是缓缓的一颔首,任着人将容氏揸了下来,并警告道:“下次再出来,我叫你们这‘双金下处’真真的下处了!” 其实早在沈南宝和桉小娘子来九门桥,各处都听了风声,晓得这瓦铺里的两位东家是滔天尊贵的人物,不是他们这些下三滥人物能够冲撞的。 遂桉小娘子这么一撂话,那些凶神恶煞的狠仆各个缩着脖儿嗫嗫应和。 事就这么尘埃落定了,桉小娘子送她回了府,临到甬道,穿戴六合瓜皮帽的长随走了上来,冲她插秧似的一偻腰,便唱了个肥喏。 “姐儿出去这么半晌,定定是饿了罢!主子叫小的来禀告姐儿,主子近日来有事,便不能陪姐儿用膳,不过都叫厨房一一备好了姐儿爱吃的,姐儿快去洗洗尘,趁热用膳罢!” 沈南宝怔了下,‘哦’了声,“他近日的确少不得要忙。” 长随却虚起眼笑,“哪是今日呐!咱家主子是什么人?官家的爱卿,殿前司的指挥使,一向公务巨万,从前真真是十天半拉月的不着家,也就是姐儿来了,主子才这么日日往府里赶,顿顿不落的陪姐儿您用膳。” 风月心头一怔,暗啐这府上的人是各个串通好了么?非得在姐儿跟前扎这些话,往她心窝子上捅么? 还是说觉得姐儿是那个睁眼瞎、白眼狼,瞧不见主子对她的好?所以这么特特儿在她跟前提? 风月憋一肚儿的腌臜昏闷气,转过眼,想去宽慰沈南宝。 沈南宝却仍是那副笑貌,点点头,“我晓得了,劳烦大哥哥这么心细了,也劳烦你这么跑腿儿,我出去这么大半晌,的确有些饿了。” 然后就这么随人领路,一径来到了惯常用膳的厅房。 四壁高挂的通臂烛火正熊熊燃着,水一样的淌亮了整间屋,屋子正中一如既往摆着她爱吃的菜肴,烛火落在上面,跟洒了层金粉。 沈南宝走上去,落了座,风月在旁伺候着她盥手,然后说着,“趁热吃罢。” 轻浅的一句听得沈南宝有些恍惚,她怔怔地擎起著,面前的碟适时放进来滴酥水晶脍,晶莹的一块儿,就着辉煌的烛火,荡出模糊而温暖的晕影。 恍惚间,她听到了萧逸宸的声音,听他又说:“你尝尝这个,我时来听人说道的这菜,听说最是爽口,我吃着怎不这么觉得,你尝尝,看看是我的舌头不灵光,还是那起子人唬弄我?” 当时她还笑他,没哪个见识,连滴酥水晶脍都不认识。 可是现在才明白,他哪里不晓得,他就是变着法的要她吃。 就跟他日日的来扎她的眼,不是真的闲,只是想陪着她。 沈南宝埋下头,将水晶脍塞进嘴里,还是记忆中那个味道,酸甜脆爽,咬在齿间有一种韧劲儿。 她咬了几下,没咬得碎,挫败的感觉就这么抽冷子凿上了心头。 一下,又一下,把她的心凿出了窟窿,那些有关萧逸宸的酸苦回忆,全从那里淌了出来,淌得四肢百骸都格涩了。 她不可抑制地想起那日他望住她的那张脸,那双眼。 即便隔了那么远的距离,她还是能够感受他满荷满载的失望。 他定定是在背后骂她罢!觉得她不知趣,觉得她没心肝!还更是后悔了罢!他怎么喜欢上她这么样的一人呢! 他对自己做了那么多费心的事。 可自己呢,一推再推,现在还拿这样的话中伤他! 所以他才放弃了,就像而今这样陪她吃饭他都不愿意了,也不愿回来看她了。 他不想喜欢她了。 风月刚盛好一碗汤,端端递上去,“姐儿,这是您最爱喝的红枣雪蛤汤,小的刚刚握了下,晾得刚刚好……” 话音戛然而止在沈南宝微微颤栗的身子里。 风月一愣,捧着盏的手渐渐拢紧。 沈南宝坐在那儿,在那片辉煌的光带里,有什么晶莹的东西,一颗一颗的砸下来,悄无声息。 是她的泪。 没由来的,耳畔突然响起沈南宝从前同她说的话。 “哭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一项,即便你哭了,该跌的跤,该吃的苦,还不是照样的来。” 嗓子突然紧了起来,风月咽了咽,“姐儿……” 声音很轻,却仿佛兜头一棒,敲得沈南宝身形一怔。 风月眼见着,轻慢地放下盏,正要说话,没料沈南宝已经抬起了头,因哭过,嗓音有些清脆的水润感,“叫人拿屉子温着罢,他回来定是要饿的。” 可是一天、两天,直到珍宝阁妆饰好了,他都没回来。 他像是凭空消失了,却又活在所有人的口中。 “姐儿别留吃的,主子叫人捎了话,今儿是不会回来了。” “姐儿今儿要出去么?主子派了几人跟着,以防出什么岔子,到时候就不好了。” …… “姐儿,这是时兴的料子,主子特特儿叫人拿来的,说是姐儿穿着定是跟花一样,又娇又艳。” 沈南宝正拿着小绷走着针,听到这话,猝不及防错了针,扎进了指尖上。 第二十一章更那堪 沈南宝没呼痛,只把指尖蜷进了掌心,“他而今倒是欢喜我这般招人眼的打扮了。” 不盐不酱的一句话,听得风月有些怔忪。 也不等风月反应,沈南宝撂了绷子起了身,叫绿葵打点着出府,说道是去九桥门那儿,然后吩咐方官将这些料子拿去成衣铺,裁几件样式。 方官却蠕了蠕嘴,“姐儿……” 沈南宝正穿着缂丝直领对襟,听到她唤,睇了一眼过去,“怎得?是忙么?要是忙,叫旁人去罢,反正偌大的郡王府,供差使的只多不差。” 方官听出她言辞里的辛酸,上前迈了步,“不是,姐儿……主子说,要是姐儿近日来没什么要紧事,就不必要出去。” 方官眼瞧着,微阖了眼,稀松的睫压得眼底阴阴仄仄、浮光掠影,“近来有些不太平。” 沈南宝眉梢微扬,“不必要出去?怎得,打算将我豢养在府内,为世人不知?” 方官脚忙蹉了两步,“主子不是这个意思……” 沈南宝却已不想再听下去了,披了秋香色的斗篷,坐上马车便去九桥门。 透过车幔撩起的那个缝隙,风月看到方官一脸忡忡的站在那儿,忍不住道:“近来主子都不落家了,一径睡在殿前司,只怕真是有什么事?” 马车摇晃,沈南宝那张秀面在交错的光影里起起伏伏,声音也被荡得破碎起来,“走的是官道,去的是九桥门,毗邻还有军巡铺,又有桉姐姐坐镇,怕出什么事?” 说得倒也是。 风月又睇了一眼浓缩成一点的方官,嗫嚅道:“只是,小的觉着,方官那样子……” 沈南宝捻着裙衽,金秋的光从窗口溜进来,正好打在她抬起的眸里,一晃而过的,诡异的晶亮。 “才出了那事,外头定定是不太平的,但一径待在府上就太平了么?与其窝在家里做那个缩头龟儿,不若出来找找一线生机。” 这话言深,风月尚咀嚼着,那车把式便扬了鞭说到了。 沈南宝撂了车帷,刚刚还壅塞的一张脸迎向桉小娘子时,却笑盈盈,艳冶冶的,“姐姐什么时候来的?怎得我每次来,您都在呐!” 桉小娘子嗐了声,“反正平日里在家待着也是闲着,不若过来勤快勤快,也正正好,叫你少累点,可不能作践了你这双细皮嫩肉的手才是,瞧瞧着触手的感觉,滑溜溜,跟温玉一样,再瞧瞧这尖尖的十指,葱段似的,不娇养,那都天理难容!” 她一向这样,把旁的女子都当宝贝儿来宠,自个儿就可随意糟践。 沈南宝反握住她的手,“是,您要不作那些摩睺罗,您的手也跟我一样,哪能生得这么多的胝趼?。” 桉小娘子挣脱她,将自己的手迎向天光翻来覆去的照,“这些有什么不好?瞧瞧它们,这不就跟那些壮士身上的疤,都是峥嵘岁月的印记!是光荣的标识!” 这么话着,两人走到了里间,妆饰过的珍宝阁,有一种精雅的况味。 简简单单的一杌子,上面潜心镂刻的花雕,还有毫厘不差的四时花束摆置,都能瞧出店家的细致功夫。 桉小娘子却不然,拿手挑了帘子,与她展示那‘十二先生’,“这是我从我爹爹那儿搜罗来的,你瞧瞧可好?不好,我另派了人去打造一副。” 沈南宝踯躅道:“你拿怹的?只怕是不好,还是还回去罢,不说我们只是摆铺子坐商罢了,便是这斗茶、点茶,要紧的是建盏黑釉、茶末水质、还有火候,至于茶具,略略即可。” 桉小娘子听出她话里的深意,眸子亮了亮,“照你这么说是极好的,想来也是,平日里我见他可宝贝着呢!宁可放着擦十遍也不愿用它一次。” 说着,拍了拍沈南宝的肩头,拍出一股豪迈壮阔的况味,“你且好生用,我那个爹爹,别平日瞧着是个酸儒,其实内子里,临到家撂了璞头就牛饮海喝来着。” 想来是个不拘小节的主儿。 沈南宝思量间,正要话,从旁蹿来一道声,“桉妹妹,宝姑娘。” “宝姑娘,桉姑娘。” 沈南宝转过头,正瞧见宋京杭和傅尧俞立在隔扇外,惶惶天光落在他们的肩上,有一种‘鲜衣怒马’的少年稚气。 沈南宝看着有些微忪,反应过来时,傅尧俞已经面红耳赤地站在她跟前,扣着手,深深俯身,“对不住……是我剃头挑子一头热,这也没问过姑娘你的年岁几何,就这么贸贸然的叫了媒娘登门……” 大概是回想那事过于羞窘罢,连着脖儿也赤艳艳了起来,声也不成调,磕磕巴巴的。 “你兄长的事,也是因我的一时莽撞而起……我心念愧疚,所以,姑娘有什么要相帮了,尽可一说,我爹爹虽是封通直郎,不过区区文散官,但早些时候同尚书仆射还有些交情,若姑娘你有需要,我尽可请求我爹爹与那尚书仆射说上一说。” 沈南宝本听得心不在焉,但他说道尚书仆射,倒是抽冷子回过来神,“多谢了,之前那事,其实傅小官人不必在意的,都是稀松平常的事,倒是我兄长……他平日里不拘小节的习惯了,若是有冒犯我替他向你赔罪。” 她说这话,一壁儿桉小娘子却冷啧了起来,“他冒犯他的,关你什么事,早先我觉得他还算尚可,而今瞧瞧他对你做的那些事……”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桉小娘子掩了个囫囵嘴,一霎刹性了。 倒是沈南宝盈盈笑着,“他说了,这入族谱的事得千挑万选的日子,不能差错了,不然便是叫旁人看的笑话,也是让考妣泉下有知,能有个安念。” “我哪是那个意思……” 桉小娘子嘴抿了抿,大叹一声,“紧顾着说这些个做什么,正正好,他们今儿过来,就当是我们‘珍宝阁’的头客,妹妹你且给他们露一手你点茶的绝技?叫人大开眼界!” 说完,眼梢一眨,眨出轻泛戏谑的况味。 沈南宝却从这眨眼里咂出点心虚,还没想得陈展,桉小娘子就已把她推搡茶床边,并招待了宋京杭和傅尧俞二人落座。 沈南宝便叫风月伺候着,戴起襻膊儿,春雪般白的皓腕,便在天光的辉映下,雅致且优容地从韦鸿胪取出茶饼,拿木待制捣碎,并放在金法曹上。 待得一阵细细碎碎的压辙声儿,将碾磨好的再通过罗枢密把关筛查,便筛下来朝珠一样,颗颗均匀,粒粒精细的茶末。 沈南宝稍捻一点放入陶宝文,便在众人眼花缭乱中,一壁儿擎起汤提点少量多次地冲入,一壁儿转动茶筅击沸数次。 黑釉的建盏边因而不断起花犹雾滚滚。 一时之间,引来众目睽睽。 就是一窟鬼茶坊上楼的沈文倬也忍不住侧目,油生一股沧海桑田物是人非的感受。 “我曾在府上有幸见过五……萧二姑娘点茶一回儿,那时我尚惊叹,这‘战雪涛’之技曾在北苑御茶见新,林下英豪斗美时一举夺了圣目,并拔得头筹……” 声音戛然而止在陈方彦突然站起来的身。 沈文倬讷讷看着陈方彦走向美人靠,看着他刚刚还云淡风轻的脸一霎晦涩了,脸上那双眼更如锥又如钉的,死死凿在沈南宝身上。 谁也不知道陈方彦在想什么,他只知道手心握住那个栏杆,紧紧的,恍惚可以榨出水来。 耳畔沈文倬的关切还在彻响,一个字一个声,都如同隔了层水雾,再也听不真切了,只有眼前那素白的皓腕,那随着茶筅不断汹涌的乳雾,当然,还有那张脸,那张从前生到今世,每每午夜梦回都会惊起一身冷汗的脸。 沈南宝只觉得哪哪儿视线灼灼,晃眼一看,便看见那倚在美人靠上,牢牢望住自己的陈方彦。 心,一阵的踉跄,带动手也凝滞了,沈南宝忙忙垂下头止了沸,然后匆匆将盏递给了宋京杭和傅尧俞。 也就是这么错眼的功夫,那方方还在上楼的陈方彦,鹄立在了‘珍宝阁’前,站在那片天光下,杳杳冲她一笑,“二姑娘。” 说不上是什么感受,沈南宝只觉得自己像是琴弦弹指间的一震颤,身子陡然绷紧了起来,她垂下眸,缓缓屈膝道安,脑海里却拉洋片一样,闪过前世他手把手教自己‘咬盏’的景象。 一道影子拉过来,落在她鞋尖的并蒂莲花纹上,伴着轻浅的一声,“味轻醍醐,香薄兰芷,二姑娘好一手的斗茶技艺,不晓得能不能与我来一盏,叫我再在近处观赏观赏?” 沈南宝只觉得自己心快跳到了嗓子眼,她讪讪地笑,“对不住得很,我想起来我还有事,得先回府……” 还没说完,陈方彦‘哦’了声,拉长了声调道:“那赶巧,我也要打道回府,这北郡侯府与郡王府不过隔了一条道,正正好顺路,便我送二姑娘回府罢。” 沈南宝想说不用,抬起眼,正正迎上陈方彦略眯觑的眸,眸底沉沉,敛着惊涛一样的汹涌,“我也正正想请教二姑娘这‘咬盏’师出何人呐。” 第二十二章潮有信 像被人捏住了脖儿,沈南宝一霎哽塞起来,就是咽那么一下,都无比艰难。 还是一壁儿的桉小娘子瞧出异状,忙忙笑道:“陈大人这着实不巧得很,方方我们都说好了,叫傅公子送了宝妹妹回去,这……虽我不是君子,但好歹而今也坐商了,是得讲究讲究诚信,所以……” 沈南宝瞧见陈方彦划来的凉凉目光,心头一怔,不由得垂下眸接过话茬,“桉姐姐说得极是,何况,我也有事要同傅小官人说。” 傅尧俞虽陡然被这一通安排,但到底见识过不少场面,暗咂出其中的不寻常,遂坦荡地一叉手,一俯身,冲陈方彦笑道:“还请陈大人体意。” 陈方彦没应声,只把一双眼睃巡着,不知瞧见了什么,他倏地一笑,笑出桃花潭水千尺深的况味,“这‘珍宝阁’妆饰得极精雅,那些个缙绅之士倒有了消闲的好去处。” 这话落下,沈南宝听到他又闲闲的一叹,“既这么不凑巧,便罢了,我只能改日再登门拜访,求一盏二姑娘点的茶了。” 就如此么…… 深以为的惊天骇浪没有迎头打过来,倒叫沈南宝怔忪了。 但怔忪之后,便是无边无际的惧怕。 这种惧怕,直到坐在回去的马车里,都没甚松落的,甚至随着马车蹇踬,被踬得摇摇落落,七上八下。 傅尧俞同她脚尖对脚尖,恪守礼节的面对面坐着,偶一抬首,便能瞧见错落光影里那张白腻略透青苍的脸。 脸上那双眼,像初春的稻田,风一吹,露出稻子下水的青光,风一过,又杳杳暗了下去、沉了下去,沉到无边无际的渊薮里去。 傅尧俞眼观鼻鼻观心的开了口,“我先前那话发自肺腑,二姑娘你要是真有所难,我可以说上一说。” 他陡然这么一话,唤回了她远去的神魂,以至于抬头看他时,眼神像陡然堕进清池里的墨,涣涣散散。 傅尧俞瞧着,眉目忡忡,“虽不一定能成事,但聊胜于无。” 沈南宝这时才同他道谢,“我确是有这样的想头,只是我而今不晓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怕这么莽撞的来求你,倒拖累了大哥哥。” 傅尧俞搔了搔脑,“其实我就知道囫囵样儿,俱细甚么我也不是很清楚,这么着,我先去我爹爹那儿打探打探点口风,再同二姑娘你说道罢。” 沈南宝的眸在天光里亮了一亮,“那便多谢傅小官人了。” 之后又说了些话,无外乎是关点茶斗茶,便这么行至了郡王府。 彼时日头已经跌了下来,漫天的红,虚应着枫林的景儿,略一展目,便是轰轰烈烈、灼灼艳艳的红,从这一头摧枯拉朽的延烧到了那一头去,衬得郡王府,像是凭空擎出的一只金漆托盘。 就这样掺揉进沈南宝眼里,让她油然而生一种奇妙的缥缈感,便是踩在脚踏上的那双脚,也跟蹈在了云雾中,没有真切的实在感。 傅尧俞的声便是这时候从身后传了过来,“二姑娘,请等等。” 傅尧俞掖起帘子,刚抬头的瞬间就看到沈南宝凝来的目,在那片朱红洒金的辉煌背景里,她的脸盘如帛一样流丽,那目如水洗过的清透。 只需要这么一眼,就能涤尽他内心所有的庞杂。 沈南宝见他怔然在那儿,不由唤了声,“傅公子。” 细细轻轻的一声,唤回了傅尧俞的神,更叫他后知后觉自己的失态,胜胜振地作揖,“二姑娘,是我逾距了,还请二姑娘勿要见怪。” 沈南宝见他说着,又叉手作揖。 那深深俯下去的身,圈拢的胳膊,在惶惶天光下,恍惚扭曲成沈文倬的样儿,恍惚间,她又听到他唤她五妹妹。 沈南宝因而不可自拔地露出温情的一笑。 萧逸宸出来时,正撞见这笑,本就如一汪深潭的脸,这下跟打翻的墨汁,里外都浸黑了! 大抵是视线太过灼灼,叫傅尧俞如芒在背,所以一抬手首先瞧见了他,便忙忙隔着一丈来宽的道儿,杳杳冲他一拜,“萧指挥使。”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听得沈南宝心头猛地一踉跄。 她甚至来不及粉饰脸上错综的神情,微涩的苏合香便如罩子从后面侵过来,将她瞬间圈住。 她能感受到自己僵直的身,也听到他那低沉的声,戛玉似的撞响,“傅公子好有闲情,竟这么不嫌周折的送舍妹回家。” ‘舍妹’二字,针一样刺进沈南宝脑仁里。 然后什么都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了,她站在那里,跟失了魂落了魄的痴儿,只能简单的感受到一股燥意,一股不知名的燥意包裹着她。 裹出一身的汗,颈上、背脊,就是头发梢也痒痒的、刺恼得难受。 沈南宝不自禁地把两只手按在腮颊上,腮颊奇异的滚烫,衬得手心愈发的冰凉。 只是还没等她感喟这凉意,手被人猛地一掼,直直往府里扽。 在那个踉跄间,她看到了傅尧俞震惊的目,也看到了萧逸宸迎着光被勾勒出一圈金边的背影。 大概是走得太疾,那溶溶模糊的背影,有一种杀气腾腾的况味,就像出鞘必见血的宝剑。 铮然的一下,沈南宝抽冷子回过来了神,猛地一甩,甩开了萧逸宸的桎梏。 “你做什么?” 做什么? 这话难道不是他问?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她和外男在府邸前说说笑笑,还流露出那种缱绻的神情。 她就不怕被人看笑话么? 萧逸宸气急败坏,横眉怒眼的这么一望,就望见她在那里捂着手腕,一双眼通红地看着自己,那满腔的怒气便跟豁了口的鹞子,一霎坠了下来。 萧逸宸透了口气,努力按捺着澎湃的怒意,用一副很平稳的口吻道:“你不是说跟他不过一面之缘么?怎么我方才瞧不是那样?” 所以他是在质疑自己么? 质疑她说过的话? 沈南宝有些想笑,“先前是一面之缘,事后再见,情分不就见涨了么。” 见涨? 她当她是尚食娘子,他是她的厨艺,见天的涨呐! 他才离开几日? 她就同旁的小郎君这么着的勾缠了? 她就这么想摆脱他?这么想嫁给别人? 她就这么一程子的光景,便不喜欢他了? 负在身后的拳头捏得咯吱咯吱的响,一如他咬牙切齿的声儿,“怎得,你打算再见他多少次,这情分涨到什么地界?” 沈南宝听着他信誓旦旦的问话,想起他这几日近乎躲着她的平白不在,她围坐在桌子前靠着那一碟碟她好吃的膳食想他的场面。 也不知怎么得,热泪涌上了眼眶,氤氲得眼前一片迷滂,她拿手拭了拭,冷汗混着泪,在手心黏糊糊成了一片,却把她的嗓音洗刷得清冷冰凉。 “我见他多少次,和他情分见涨了多少,都不关兄长您的事,您还是自个儿守好您的一亩三分地罢!” 她何时这般疾言厉色过。 以至于萧逸宸听着,就跟遭了一场打头疾风,惘惘的,怔忪的站在那儿。 然后缓缓的,缓缓的抬起头,望住沈南宝,看着她那双水润的眸,那眼珠儿是金盏银台缸底的黑石子,上面汪着水,下面冷冷的没有表情。 就像她对自己一样。 她不问他这几日是怎么过,也不问他好不好,她只要与他划清楚河界限,然后可以顺遂的和其他小郎君共赴余生。 她和自己想的一样。 她从头到尾都是没心肝的! 也从头到尾都是块冰晶,他怎么捂都捂不热,反而冷得叫他发怵、叫他打颤。 更冷得叫他发狂。 他想问为什么? 为什么她的喜欢这么浅,浅得不过月余的光景,她就不喜欢了。 她明明曾经也是拿那一双馨馨然的眼,憧憧地看着自己。 为什么现在不一样了呢? 萧逸宸拿手掂了掂额,发现那里冰凉得可怕,他不由得闭上眸,道:“你既叫我兄长,那我便管得了你。” 沈南宝窒了口,半晌才梗着脖儿的替自己挽尊,“我而今还没入族谱,你还算不上我兄长。” 她看到她说完这话,萧逸宸身形明显一怔,然后睁开眼望住她。 那一双乌浓浓的眸里,翻滚着让她胆颤的骇浪。 沈南宝忍不住瑟缩,脚后退了几步。 就是这么后退的几步,她听到萧逸宸慢腾腾,轻悠悠的一嗤,“是啊,你而今还没入萧家的族谱,我还算不上你的兄长。” 沈南宝还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萧逸宸脚踩风雷的走了过来,手一伸,一掼,便将她掼进了怀里。 温热的胸膛,胸膛前刺金的繁绣,华贵而灿烂的撞进沈南宝眼里。 她微一怔愣,沉陷在他浓厚的苏合香,后知后觉地扎挣起来,“大哥哥,你要做什么。” 萧逸宸的脸沐浴在遥远的余晖,一切都显得那么杳杳,那么缥缈。 但就是那么一翣眼的功夫。 沈南宝听到耳畔急促的风声,眼帘一抬,那精瓷一样的脸压了下来,在她眼里放大、放大,放大到那纤长的浓睫也根根分明。 然后,冰凉的、柔软的触感覆上了唇。 第二十三章飞鸣苦 短短的一相碰,砰訇一道惊雷乍响在沈南宝的心尖、脑海。 她觉得自己成了座架在火堆上的镬鼎,里面满当当的那些沸水就是她的五脏六腑,任凭内子里怎么天翻地覆,但壳子却稳稳的、屹立不动。 至于她的那双目,也成了风干后的产物,在那里牢牢维持着瞠圆的形状,静静地看着那日思夜想的脸孔,静静地感受着那两片唇薅锄一样的,翻撅、翻撅,一副要破开她的嘴,触到她心肝里去。 她的心肝也真颤了,甚至觉得在他的气息里,她的心肝肺都熔成了一团儿,团成炽烈的炭,他的气息是风,一吹,她便哔哔啵啵,火光四溅! 桉小娘子的话就在这时,飞蛾扑火似的蹿进她的脑海里:一径这般端着个规矩,锵锵翼翼,瞻前顾后的,不累吗?为什么不循着自己的本心,护好自己的那颗赤子心肠? 是啊。 为什么不呢? 她明明是欢喜他的,为什么就不能真真切切的与他欢喜呢! 她这般想着,就像是往烈火堆里泼了油,心情一下高涨了起来。 只是很快的,旁边传来惶错的脚步声,叉住喉咙似的惊呼,跟响亮的巴掌刮在沈南宝的脸上,将她一霎刮惊醒了。 沈南宝抽脱手来,推开了他。 自己则站在那杳杳一线余晖下,扪着自己热辣辣的嘴巴,拿一双泪洗透后的清水眼望住他。 她没说什么话。 自以为这样的无声,是最好的表达,也是最好的质问。 可是,她不知道的是,那落日的红光映衬在她的脸上、眼梢,就像搽上了一层薄薄的胭脂,就这样隔着一条道儿看过来时,别有一种诱惑性。 让萧逸宸看了,忍不住低涩了声,“你方才说了,你还没入萧家的族谱,我还不是你的兄长。” 就这? 只是这? 所以他就这么轻辱她? 她原以为他同谢元昶、同陈方彦他们是不一样的,他周顾着自己的心,也周顾着那些礼节。 可是都一样。 他们都一样。 他们心里,他们的私欲是最顶要的。 而她不足为道! 沈南宝嘴角勾了勾,笑靥如花,可她的眼睛是死的,如一潭死水黑咕隆咚地映出萧逸宸的身影。 “你说得对,我还没入族谱,你不是我的兄长,我自然也不是你的什么,更没道理住在这里。” 她发了昏的说完这话,就转头疾疾往廊道上奔,头上的釵环玎珰作响,裙边的禁步也乱成了一团,可她没心管顾,只一心向着那爱宝轩,脑海里不断盘算着该如何打点细软,用最快的辰光远离这里,远离他! 可惜,还没走出多远,肘弯便被人拉住了,一如从前,被他一揸一扽,她就被他生拉硬拽进他的怀里。 “你不住在这里,你要住哪里?” 她的下巴颏儿抵在他胸膛的缂丝上,随着她一翕口,便摩挲出尖锐细腻的痛感,连带着心尖密密匝匝的痛,“住哪儿也比住这儿来得名正言顺。”萧逸宸听出她的一语双关,嵌在她肩头的手不由拢紧了,“郡王府,没有谁比你住着更名正言顺。” 沈南宝再一次静默了。 可这次不同,她望着他,一双眼却渐渐红了,从那凌凌的眶里挣脱出来一连串的泪,都没淌脸的,直直砸向地面。 萧逸宸一惊,忙合了双手,掌心向上的去接住,“你别哭,是我说错了话……” 她却一把拂开,“你没说错,这个郡王府我是名正言顺,却是名正言顺的教人嘴头子刻毒的说起我,也是名正言顺的教你拿我的骨头架子往地上扔,扔得七零八碎,甚么都没了!” 她说得这样的狠毒,让萧逸宸在那里僵滞了身子,脑子拉洋片的回想方才,方才她站在那道,拿手一遍一遍擦拭唇的样子。 好像,似乎,仿佛,她真的不喜欢他了。 所以,她才那么厌恶,那么竭尽全力地要擦掉他烙在她唇上的痕迹。 余晖落尽,月亮悄然爬了上来,映着天幕森森,透出一股冷冷的青色,落在萧逸宸眼里,刀光一样割痛了他。 他不由闭紧眸。 可心是敞亮的,或者说,是豁开了道口子,飒冷的深秋晚风都从里灌进来,灌彻他的四肢百骸,让他忍不住发抖,忍不住想逃。 逃开她其实已经不欢喜他了的事实。 可是他的脚已经冻住了,没有力气了,一步都迈不开。 只能静静听着她道:“放我走,或是给我入族谱。” 萧逸宸垂首看向她。 在那个动作里,他听到自己骨节鞭炮似的一串脆响,也听到他的声音像隔了凄清的天,无边的荒寒,垂死的挣扎。 “你不喜欢我了?” 喜欢。 最喜欢了。 可她不能说。 他们是兄妹,她说出来,那便是离经叛道,她不怕被人槌腹,也不怕被浸猪笼。 她怕的是他,他明明是尊贵的存在,他明明可以受万人俯首,却要因为她被拉入泥淖,被众夫千指么? 沈南宝闭紧嘴,喉咙像是压进了橐龠里,挤出满心满肺的紧涩,紧涩得她发疼。 萧逸宸见她不作声,低低笑了起来,纵然心里千刀万剐的撕扯,脸上还是那样的云淡风轻。 “你忘了,我早应了你的话,要给你入族谱,前几日我忙,没甚么空,后日我休沐,便那日让你入族谱罢!” 他说完,一阵青烟似的走远了。 剩下沈南宝空壳儿的待在原地,直到见不了他的身影,才舒透出一口气儿,动作要往屋子里走,脚却一软,身子直直往后仰倒。 在这个瞬间里,所有的事物都变得那么清晰。 泛着清白冷光的地面,暗红的栏杆,在风中晃荡的罩纱灯,还有烟树迷离的那边,青溶溶的一撇月影儿。 风月盛满惊惶的嗓音,不成调的在耳畔响起,“姐儿,姐儿,您怎得了?” 绿葵踩着七零八落的脚踪过来,揪住沈南宝的下腋,“找,找人,叫,叫大夫。” 所有的一切,犹如打马人手中的马钱,在沈南宝的脑海里,掳出唏哩哗啦一片响。 渐渐的,那响声越来越大,像是滔滔的雨滚珠的砸下,像打头的疾风呼呼飒飒,又像鼎沸的水咕咕顶着盖儿。 她忍不住的想起他,想起他的面孔,想起他的嗓音,想起与他无数次的交际。 越想,她越觉得自己陷入了冰火两重天,心头是软溶溶,暖融融的,手脚却是冷的,紧一阵,又缓一阵的打着寒战。 她在这样的难受里睁开了眼。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黑郁郁的院落,乌喝喝低沉的风卷着雨,在廊下摇晃的灯照里,白绣球似的滚动,细致去闻,隐隐有一蓬蓬潮湿后的泥土清草香。 闻久了,清香不在了,只剩下一股子涩味,跟药一样,冲上沈南宝的鼻尖,在肚儿里翻疼出千万丈的浪,简直催人欲吐。 风月便是这时端着药走了进来,见到她跟白素笺一样的倚在床围上,惊了声,“姐儿,您醒了?” 一壁儿说着,一壁儿将药放到了床边的高几上,然后拿手替她摆正了隐囊,让她靠得稳当。 沈南宝问:“我是怎么了?” 风月道:“大夫说姐儿这几日累着了,没休息好,又着了些风,便有些伤寒。” 沈南宝却问:“大夫是谁喊的?” “是方官去的。” 风月说完,就听到沈南宝凝滞的一声,“那他……”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风月却明白了她的意思,嘴抿了抿,起身移开了目道:“主子这几日住殿前司,忙得抽不开身呢,想是还不晓得姐儿病着。” 风月说完了这话,近乎是烫嘴般的立马又说起下话,“小的刚刚熬药还苦恼呢,要是姐儿没醒,这药放凉了可不得好!没想姐儿竟醒来了!醒来就好,不过大夫说了姐儿这病,病得虽轻,却得好生卧床将养几日,反正这几日都要下雨,姐儿就不要出去,在家好好待着,等晴了,药喝完了,再出去罢。” 这么话着,风月用布衬着去拿汤瓶,药倾在盏上的那刻,难闻的苦刀子一样割在沈南宝的喉咙上,一霎冲散了心底那些的涩。 她这才发现,方才闻见的并不是泥土的青草香,而是它的味道。 忍不住的,沈南宝掖住嘴鼻的往后仰,只把一双皱紧的眉头看向那药,“太烫了,晾一会儿我再喝。” 风月瞧出她的小心思,把盏更往她跟前凑,“不烫,小的握着这盏都是温温的刚刚好,何况良药苦口利于病,越苦便越能治病。” 风月见她不为所动,兀自一笑,“不是小的胡嘴子,这点,姐儿您就比不得殷老太太,她喝的药比姐儿您苦那么多,老太太她都不带怕的,手一扥,脖儿一仰的就这么咕噜咕噜喝了,还不见老太太皱个眉什么的。” 提起往事,就仿佛前世一样,沈南宝怔忪了半晌,才抻出手接药,“你说得对,老太太也说得对,人的一生那么多的苦我都熬过来了,何必怕药这点苦呢?” 她说着,如殷老太太一般,手一扥,头一仰,便把那药喝了个干干净净。 第二十四章打头风 因外头落雨,加上天气渐冷,沈南宝这一卧床,便卧了两日,卧到后头,身子骨都懒了重了不说,夜也不能寐。 风月侵早带来药时,沈南宝还直顾拿手打哈欠。 “昨儿这窗户眼儿不知哪处豁了口,吱溜溜的钻风,吹了我一宿,叫我辗转了一宿,临了拂晓了,那风终于罢休肯放过我了,不曾,墙头那边又来了马蹄得得、塌车毂毂,七零八碎的闹,你瞧瞧我这眼下青得……没法子见人了。” 风月还是一如既往的倾药,在那片滚滚药雾里龇着牙笑,“哪有姐儿说的这般,您这样,就是穿丐衣都好看!” 这么话着,递来了药。 沈南宝接过,仰头喝了个干净,一壁儿将空盏递给风月,一壁儿从腋下抽出一条黛青色的锦帕掖嘴,那双清水眼却睇向窗外。 稀薄的太阳正从那片厚重的云翳里穿出来,在院落的每一处匀铺着光和影,映衬得那雨沫子跟盐粒似的,絮絮撒在地上。 地上汪着水,深一滩,浅一滩,不妨踩踏上去,保不齐便溅裤腿儿、袍角几个青钱大的水渍。 沈南宝兀自看得出神,忍不住掀了被要起身,放了空盏的风月见状,忙忙将她扶回了床,“仔细冻着!本来就没怎么好。” 说着,给沈南宝掖着被角。 沈南宝把手筒进袖子里,指尖闲闲绕着里头露出来的线茬儿,语调也闲闲的。 “那药喝久了倒不觉得苦,这一不觉得苦就觉得这药没甚作用,细细想来也恍惚是没甚么作用的,不然将息这么些日了,怎么不见得好转。” 风月嗐了声,“这不是药的缘故,是姐儿您没睡得好,您细瞅瞅,谁家患病的似您这般大半夜不合眼的?” 沈南宝道也是,头点着点着却又摇起来,“也不关我的事,成日闭在房里,也不累个什么,能有什么瞌睡,不妨我出去走走,透一透气儿,指不定回头一蹬脚就睡了。” 风月一双眼往外滴溜溜转了圈,才嘬尖了嘴道:“也不是小的不让姐儿您出去,是主子下了令,叫姐儿您不要出院落的。” 谈起这个,沈南宝五味杂陈,自那日她陡然病了,没见着他身影,他的吩咐倒一个挨一个的拿过来。 什么病着了得好生卧床将养。 又什么病着了且得好生用膳。 反正总之不许她出门一步。 敢情好,将她当做他的鸟儿,这里是他筑的笼,拿病这种脚环把她镣在了这里。 兀自自想着,隔扇外传来一溜串的脚步声,还没来得及细究是谁,那隔扇轰然被推开了,灌进来飒飒的凉风,鼓得桐油覆的窗纸淅沥沙啦的响。 沈南宝由不得裹紧了领口,抬眼一瞧,是几个端着托盘的丫鬟走了进来。 绿葵紧跟其后,越过那一干下人,挨到了床边向沈南宝屈膝。 “姐儿,这是那日您叫小的拿料子做的成衣,您瞅瞅样式您欢喜不,欢喜留下来,不欢喜的打回去叫人重新做。” 沈南宝问:“方官呢?” 绿葵道:“被季管事叫去了,也不知道是要作什么。” 风月哼哼笑了声,“她作什么不一向不被我们晓得,而今回到了自个儿的地儿,自然更没什么背讳了。” 绿葵来了这么些时日,里里外外也都踅摸了清楚,当下这么一听,便嗔过去一眼,“反正作什么也都不害姐儿,你管她背讳不背讳的?” 风月听了,哝哝嘴也不说话了。 绿葵这才继续方才的话,朝沈南宝笑眯眯的,“姐儿,您瞅瞅?” 沈南宝往那一干齐排站着的瞟一眼,便望着床围寂寂吊着的绡纱帐,笋尖的十指掖住被一抻,身子往里头一缩,便把自己蒙了个严严实实。 “管它好看不好看,是艳是惨白,左右都是身外之物,我只着意他说的入族谱,昨儿不是他休沐么?怎么不见他指派人来知会我一声。” 绿葵眉心微敛,一时也找不到什么理由,“想是主子公务巨万……” 这话把沈南宝引发笑了,被衾上镶滚的银线闪闪掣动着。 “他允了我两次,上次便罢了,这次是他说的后日,怎就这么响嘴儿呢!” 绿葵不言声,一时四下里静得很,只有檐角的铁马还啷当的响着,荡在白剌剌的雨里,呜呜的,像极了战马的悲啸声。 倒是那一干站着的下人有个开了口:“想是大人忙着同中书舍人的二姑娘游玩罢。” 沈南宝一怔,身子慢慢僵在了那儿。 那下人没瞧见似的,仍在那儿絮絮说着,“那中书舍人的二姑娘生来毓秀,端得大方,想来是很合咱们大人的心意罢,这几日姐儿病着,大人都日日陪着出去呢。” 绿葵这时才反应过来,啐骂一声多嘴. 风月倒是拦住了她,指着那下人气极地问:“什么中书舍人的二姑娘,怎么你的消息比我还灵通?我不晓得的,你悉数知道了干净?” 那下人被绿葵方才一唬,胜胜振攥着托盘,却不说话了。 风月见状,涨红了脸就要斥,绿葵连忙拉住了她,拿眼神示意了下床上的沈南宝。 风月满脸的怒意便如脱了线的远鹞,一霎不见了踪影,她忙挨床沿坐下,“姐儿,您别听也别信,这不是真的。” 她说着,搭在沈南宝胳膊上的手撼了撼。 沈南宝便跟幔子一般晃晃荡荡,晃荡间她看到桐油纸透进的朦朦天光,一丝不留的都括在了临窗的炕桌上。 桌上静放着小绷,青绿的绸面上有绣完了的一只鸳鸯。 在微光里,那鸳鸯跟活了一样,飞离了小绷,凫在了空中。 沈南宝觉得自己就跟那鸳鸯一样,浮在那里,虚飘飘的、单吊吊的。 她突然觉得有些冷,交叉着双手,抱住自己的脖儿,手是冰的,贴上去让她忍不住的一激灵。 风月问:“姐儿,您冷吗?” 绿葵见状,叫那些下人放了托盘,屏退了她们,方去一一关住了那些窗,也关住了那些淅淅沥沥的声响。 沈南宝这时才听到自己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像灰暗、轻飘的檐尘吊子。 “深秋了——该冷了。” 然后眼前出现一双扭曲的手,手指上扯出锦帕的一角,在沈南宝的眼下掂了掂,掂得眼前瞬间清明。 沈南宝这才知道,不是手扭曲而是她哭了。 风月哀哀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姐儿,不一定是真的。” 沈南宝拿手揾了揾脸,再抬起来时,掌心湿漉漉的一片,嘴里恍若含着滚烫的蜡烛,剧烈的抖动。 “真不真,假不假,又有什么区别呢?我倒情愿是真的,这样他就放下了,我做我的萧二姑娘,他做他的萧大公子……” 可是,一双手却忍不住的放在了唇上。 指尖的冰凉衬得嘴唇愈发温热,温热到那日的吻也融融的、重新焕发了生机。 恍惚间,她又闻到了他的味道,微涩的苏合香,带着独活的味道从她的唇脉进嗓子,淌进肚儿,流蹿四肢百骸,崩得她全身都泛起了酸楚。 沈南宝动了动手想甩开这样的酸意,却甩动了那些回忆,萧逸宸的声音就这么突然的刺进脑海里。 “五姑娘,做我的夫人罢!” “五姑娘,我后悔了。” “你还喜欢我么?” …… 沈南宝抵住额,手在额上剧烈地发着颤,袖笼裸露出的线茬,簌簌摩擦着她的脸,而她的身体也像撒了无数的碎瓷,哪哪儿都是尖锐的疼。 她受不了了,赤脚下了床,在风月和绿葵惊骇的神情里,猛地打开了门。 带着青草泥香的冷风一霎扑了沈南宝满面。 身后是风月和绿葵惊惶的声音,耳畔是被风吹动衣裙猎猎的响声。 沈南宝觉得那些风就像一群鸟儿,钻进她的裙角,钻进她的袖口……哪哪儿都钻进了,然后在里面呼啦啦拍翅,催着她脚步愈发的快。 有雨刮过她的脸,刀子似的,淅淅沥沥的疼,她拂了拂,却发现那是热的,是她的泪。 她便不管了,撒开手要迈过那道月亮门。 风月和绿葵终于赶了上来,将她掣住了,“姐儿!您要去哪儿?” 沈南宝对这个问题有一瞬的迷茫,她也不知道她要去哪儿,可是她的嘴巴替她先说话了,“我要去找他,我要问他,是不是真的。” 风月没主意了,她没见过这样的姐儿,在她印象里姐儿永远是沉着的、冷静的、有条不紊的,什么时候这样过。 风月惶然看向绿葵。 绿葵呢,晓事了这么久,大抵也明白情之一字的难,不然那么多的难,情劫为什么会是最难的一劫。 绿葵放软了声,“姐儿,我们先回去,换身干爽的衣服,等雨稍微停了,等小的们去询问好了主子在不在府上,姐儿您再去?” 沈南宝没说话,她静静望着檐下,积水从那儿断线珠子似的往下坠,坠下晶莹闪烁的光。 光坠进她的眼里泛成了泪,她含着泪,将倾不倾,似笑非笑,“他不会在的,他陪别人去了。” 第二十五章相相觑 沈南宝到底回屋换了衣裳,这次却再没说什么话了,就是神情也木木的,只管埋头拿着小绷走针。 风月见着那上面一双鸳鸯,心想这图案绣得真不应景,这时候光她看着都心里发堵,姐儿只怕更加难受。 风月不免道:“姐儿要不歇会儿,勤恳了一镇日了。” 沈南宝也不抬头,一针一针稳稳的走着,手微抬起来点,那针便从暗沉沉的天光掠过,落进沈南宝的眸里,妖魔似的现出一点影。 “闲的没事,多活动活动,省得半夜睡不着,又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听那些声儿,闹个不清净。” 风月听着只觉得喉咙有些发干,干得难于开口,索性闭住了。 倒是一旁的绿葵轻柔柔地将盏递进了,“小的前些时候摘了许多菊花,头前日晾晒干了,小的正愁不知道将它怎么用呢,便把它做成枕子给姐儿用?一壁儿能安神,一壁儿也养眼呐。” 她说起眼,沈南宝不自禁翣了翣,倒还真觉得有些发酸,便依照了她。 绿葵手快当日就做好了一个,交到沈南宝跟前,“不过小的可没有姐儿这么好的绣艺,就大致这么样儿,只托赖要个福气。” 沈南宝拿着那枕子翻看,图案就是常见的如意喜纹,只是那香气清冽,清冽中带着点苦涩,手微微在上面一动,就是一串细沥沙啦的响。 沈南宝不用躺上去,就能想像出躺上去是什么景况了,跟睡在一蓬蓬菊花丛中般的,略一侧身,那些香便淅沥沙啦的直往鼻里冲。 沈南宝便笑,“明儿起来,一脑子的香呢。” 绿葵道:“头几日是这般,搁久了,这味便淡了没了,到时便要换芯了。” 沈南宝听闻,牵起的嘴角有些搭不住了,只管寞寞的一抿。 “久了旧了,就跟滴在绣缎上的蜡泪,起初看着觉得衬衬‘墨痕香,红烛泪’的景儿,久了那泪烧穿了绣缎,印在上面成了疤,再不能往外与人瞧了。” 风月咂出话里的深意,终是没忍住,翕了翕口,“姐儿,您别这么……指不定是那人胡嘴子说呢!” 这话她说了三次,沈南宝也听了三次,虽然还是免不了心上震那么一震,不过她终于可以英侃道:“我们在郡王府,你见过府上哪个下人敢胡嘴乱说的?” 风月一愣,神情讪讪的。 沈南宝却放下枕子,一眼睇向外头。 方方还是黄昏的景儿,刹那的功夫,月亮爬了上来,溶溶不甚明亮的一团却照得满世界碧清。 沈南宝像是想起了什么,眼里泛出一点光,又或是月亮落在了其中,所以那么的晶亮。 “其实这样也好,他近来遭的那事,恁么多的人擎等着他落势呢!他要是能因着这和郑中书牵搭上,就什么也不怕了……” 她越说,声越渐小去。 风月听得惘惘的。 绿葵倒见多不怪,大叹着,“官场便是这样,太多的不自已,姐儿能想开就好。” 轻轻的一句,却重重的斫在沈南宝心坎上,她牵了牵嘴角没再话,只是看了一眼爿爿云翳后微露出来的那一撇月影,便道要睡了。 风月和绿葵因而罢了话,各自分工伺候沈南宝洗漱上了床。 大概是就着那菊花枕睡,隔日醒来,沈南宝精神爽濑,去到珍宝阁叫桉小娘子见状,只笑,“我还怕你病去如抽丝,得躺上了个月余才能来呢!” 沈南宝笑,“哪有桉姐姐这么夸大,就是风寒,几副药的光景罢了,何况我牵挂着铺子里的事儿,也怕我不来,叫姐姐您应付不过来不是?” 正巧拿一兜陶土过来的栎棣听到了,嗐然的一声笑,“二姑娘,咱们姐儿不会说话,她哪是这个意思,她啊,就是怕您牵挂着铺子里的事,没将养得好,落了病根。” 桉小娘子甩了甩帕,一副不以为然的样,“你这猴儿崽子,心眼是藕做的罢,恁般多?就一句话的事罢了遭你牵出这么多的解释,你到底是埋汰我呢,还是埋汰咱宝妹妹心胸狭窄呢?” 然后冲沈南宝眨了眨眼。 这一眨,满目的娇俏,看得沈南宝忍不住笑,唇便在茶盏边花一样的绽放,隔远了瞧,有股子艳冶的况味。 也正是这时,有道脆生生的声音传了过来,“老大远便听见这儿的笑声,是有什么有趣儿的,桉妹妹说给我听听?” 桉小娘子乍听这音,方方还带笑的脸瞬间拉了老长,凑到沈南宝耳边道:“你可是得注意了……这是郑家那个行二的小娘子。” 这话落,有脚蹈上木制的地板轧出的一节节脆响。 沈南宝抬头,一只手从帘下伸了进来,微微举起帘。 天光因而从帘下那片透进来,在屋里弥漫出金色的飞尘,怆烈且呛人。 沈南宝不免眯住了眼,等再睁开时,面前鹄立着一人儿,穿着镂金桃花的短襦,窄窄的袖口下垂了条银线镶滚的云纹帕。 云纹帕动了动,掖在鼻翅上,容长的一张脸因而只露出一双乌浅的小山眉,还有一双滴溜溜转的清水眼。 眼波转到沈南宝脸上,帕上的银线就着日光一晒,从眼底一溜而过窅窅的芒,声儿却是如方才那般清脆的、爽朗的,“这是郡王府的二姑娘罢。” 沈南宝屈了膝,“郑二姑娘。” 郑书昭一边眉毛抬了抬,惊疑了声,“怪哉,我记着咱们没见过,你怎晓得是我?” 说着,她忽而笑眯了眼,从那一线光里流露一点温情的况味,“想是颜暮告诉你的罢,我都叫了让他不要告诉你,要他等着哪日我登门拜访,再好好让他向你引荐,同你认识认识,没想他竟这么管不住嘴。” ‘颜暮’二字,跟针一样刺进沈南宝的脑仁,让她不可抑制地僵涩了身。 她看不见自己的脸色,想不出是不是惨白的一团。 但她知道她的心在翻涌,脑海也在翻涌,不断地翻涌着郑书昭方才的话,或者说,那两个字。 郑书昭却跟没看见似的,白腻的一双手蛇一样的缠上她的胳膊,脸上新搽的脂粉香就这么兜头盖脸的,扑了沈南宝个满当。 “既他跟你说了,那我也不虚那些个口舌了,不过只有一天,日后总要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叫我郑二姑娘太生分了,便如颜暮般叫我秀君罢。” 沈南宝听着她笑,只觉得嘴角有些牵不住了。 还是桉小娘子拽开了郑书昭攀在沈南宝胳膊上的手,嗤嗤道:“郑二姑娘,你这话我听着倒积糊了,你既要登门同宝妹妹好生认识,这临了来珍宝阁做什么?你难道不晓得这珍宝阁是宝妹妹开设的?” 郑书昭浓浓堆砌的笑意冻在了嘴畔,声音却还是那样的和软迟慢。 “瞧你这话说得……我今儿本是出来随意走走的,不料走到了这儿,想着不进来,若叫有心人碎嘴子出去,不晓得要闹什么龃龉呢,便进了来。何况我听说宝妹妹身子近来欠恙,还以为瞧不见呢。” 桉小娘子嘴扯了扯,仍是一声嗤,“你耳报神倒厉害。” 桉小娘子说话不客气,但到底是平章知事的嫡女,不容易得罪,郑书昭便抿了抿嘴,不搭她的碴,反而望向沈南宝。 “宝妹妹这病可好些了?” 沈南宝垂眼说好些了,“多谢郑二姑娘的关心。” 她的睫毛浓长,垂下来,落在脸颊上能盖出一大片的阴翳,以至于郑书昭瞧不清她的神色,只能舒了一口气。 “好了便好,这样颜暮也不至于同我游玩时,尽担心着你了,”又拍了下她的手,打趣道:“瞧你还叫我郑二姑娘,听着多生分呐。” 桉小娘子惯听不得这种牵搭话,刚要啐呢,便逢上沈南宝示意来的一记眼神,因而按捺住了,直拿起茶床上的蒲扇呼啦啦地扇。 沈南宝这才转过眼,朝郑书昭道:“昭姐姐。” 也没叫她秀君。 郑书昭并不介意,‘暧’了声,立马的喜笑颜开,一双眼却跟钉子似的凿在沈南宝脸上,就是那双手,她也细致看过了,没任何动作,只端端摊在那儿,在日头下闪出玉一样温润的光。 这叫郑书昭看得满目疑惑,不过转瞬,这点疑惑便如蜻蜓点水,轻轻一掠,便从她眼底飞走了,只剩下满当当亲昵和柔的笑。 “其实不怕你笑话,我早就听颜暮说你这儿开了个瓦铺,一直想来呢,但就怕来了惹得你局促,便一直没敢来……” 郑书昭今儿点的是绛唇,晃眼一看有夺目的感受,也让人倍感惊艳,只是离近了、看久了,便像纸片人的嘴,鲜艳却又呆板,絮絮冗长地蠕动着。 沈南宝因而望着望着,思绪便荡远了,她的那些话也如溪流潺潺地从耳边过,等回过神来时,桉小娘子已经冷冷的笑出了声。 “你左一句替宝妹妹顾虑,右一句担心宝妹妹的身子,却还这般大言不惭地叫她现手艺,给你冲茶,你这担心,你这顾虑,可真真是扪心呐!” 第二十六章妙分茶 郑书昭并不介意,‘暧’了声,立马的喜笑颜开,一双眼却跟钉子似的凿在沈南宝脸上。 就是沈南宝的那双手,郑书昭也细致看过了,没任何动作,只端端摊在那儿,在日头下流淌出玉一样温润的光。 这叫郑书昭看得满目疑惑,不过转瞬,这点疑惑便如蜻蜓点水,轻轻一掠,便从她眼底飞走了,只剩下满当当亲昵和柔的笑。 “其实不怕你笑话,我早就听颜暮说你这儿开了个瓦铺,一直想来呢,但就怕来了惹得你局促,便一直没敢来……” 郑书昭今儿点的是绛唇,晃眼一看有夺目的感受,也让人倍感惊艳,只是离近了、看久了,便像纸片人的嘴,鲜艳却又呆板,絮絮冗长地蠕动着。 沈南宝因而望着望着,思绪便荡远了,她的那些话也如溪流潺潺地从耳边过,等回过神来时,桉小娘子已经冷冷的笑出了声。 “你左一句替宝妹妹顾虑,右一句担心宝妹妹的身子,却还这般大言不惭地叫她现手艺,给你冲茶,你这可真真是扪心呐!” 郑书昭被她说得脸红一阵白一阵,到底忍不住了,反驳一句回去,“也就是冲茶罢了,能费得什么周章?又不是玉做的,还真的怕磕落了哪儿不成?” 桉小娘子听了忍不住笑,直想说装模作样了这么一阵,果然露出来马脚了罢。 可是,还没言声呢,沈南宝却走过来,拽住她的袖子摇了摇头,然后转过脸就朝郑书昭笑,“昭姐姐您别气,桉姐姐就是担心我,所以一时说话没着顾了些。” 郑书昭虽一肚子腌昏闷气,听到沈南宝这么一说,也放开了笑,“我省得的。” 桉小娘子却闹不省得了,她直忙扽了沈南宝进里屋,压低了声道:“你作什么,我在前头替你煽风点火,助长气焰,你倒好在后头直顾给我浇水?你是病了几日,脑子病糊涂了?不晓得她这么着的是为了什么?” 有轻风拂过,帘子敲着抱柱‘哒哒’地响。 沈南宝在这样的动静里抿起了嘴,“我哪能不晓得,我同兄长的那些事……京畿谁不掩嘴囫囵笑一句,更何况她既然同兄长有那么个意思,既然要将俱细摸个清楚,免得到时候真要……过来,闹个不清净。” 桉小娘子听了,怔在了那儿半晌,好一会儿才透口飘飘的气儿来,“那都是从前的事,何必揪着不妨,更何况,那时候你们都还不晓得这些……” 越说着,那眉头越发蹙得紧了,“反正这些都不是教她拿乔你的道理,你也不能因着这个一味的低声下去,忍让她,你可不是这样的苦主儿!” 见沈南宝不说话,桉小娘子有些冒火,“你怎么的了?是享惯了清福,想咂点罪来忆忆苦?” 这话倒像是风月说的,沈南宝不免笑,只是笑过之后,嘴便捺了下来。 “其实桉姐姐既晓得她同我兄长……也晓得,近来我兄长遭的那些麻烦罢,我也不怕害臊的,其实要不是兄长这么一出,我也打算着向姐姐讨个人情,希图着姐姐替我同您父亲说上一话,叫他帮衬帮衬我兄长……” 桉小娘子听了这话,愣上一愣,“我竟不知道你有这样的想头,你怎么不告诉我呢?” 沈南宝耳根有些红,“这事不是什么小事,牵扯赤那族,又遭官家瞩目,我怕桉姐姐因由着我,陷你们一家于险境,所以一直忖在肚里没敢往外道。” 桉小娘子哂她没把自个儿当自己人,却又想到外头的郑书昭,不免泄了气,“你兄长要牵搭她,关你什么事?难不成你要为了他作贱你自个儿?受这些气儿?” 她还是这样,万事都妨不到她的舒心。 要是不快了,任那人是谁,只管丧脸子,不伺候! 沈南宝羡慕她的恣意,却拉住她的胳膊撼了撼,“桉姐姐换个想头,譬如这人是咱们正经的客官,我们是不是得好生招待?” 她生得漂亮,这么一哀眼,一软声的,桉小娘子便彻彻底底没了脾气,只咂咂嘴,“就你醒事,衬得我倒里外不是人了。” 然后手一搡,直把她往外推,“去去去,去招待你的贵客。” 沈南宝问她怎么不出去,桉小娘子嗔她一眼,转身去捧了那摩睺罗观赏,“我等会儿出去,先匀口气了来。” 沈南宝见她颊畔鼓鼓的,听语气郁郁的,倒真有些气性,便也依照了她,自个儿掀了帘往茶床上走,一壁儿叫风月伺候着穿上襻膊儿,一壁儿问道:“昭姐姐可是要喝什么样的茶?” 郑书昭也没希冀着她能做出什么让人惊艳的茶,人坐在湘竹的小靠椅上,唔了声,“便做宝妹妹你最拿手的罢。” 沈南宝便叫风月紧看着红泥小炉的火候,伴着水声橐橐,自顾埋头碾茶去了。 郑书昭早些年顽性,曾见赖着兄长要他带自己去茶坊酒楼玩耍,兄长起初是不肯的,被她磨得不耐烦了,便让她乔装了小郎君,带她去了一趟茶坊。 那时她就惊叹于那些官妓,怎么同样的一副身躯,她扑个蝶捕个蜂都费劲,怎么她们能拗成花儿,还能稳当当地将腰塌成拱桥似的冲上一盏茶? 不过惊叹归惊叹,看着她们狎笑逢迎,比府上爹爹那些个妾媵还要卖弄,却是打心底的夷然。 就是后来官家以雅尚相推从事茗饮之流,她也觉得不过尔尔。 遂当初听闻沈南宝开设了这个,她私下里不少打趣,说沈南宝到底市衢出身,惯是会得那般逢迎的手段,想当初颜暮也是这么着的…… 她没道尽,不过说话便是这样,道尽倒显得有些寡淡,反而这种半吞半含,倒让人肆意遐想。 所以每每她这么说道,她亲近的人儿便跟着掩嘴嗤嗤的笑起来。 笑到后来她也觉得沈南宝没谣诼的那般倾颜色,也就是稍微好看点、有点身份的‘章台人’罢了。 对的,‘章台人’。 于她来说,沈南宝同章台人没甚两样,不过都是以色侍人的主儿。 不然怎么她一去那个沈府就整出那么多起子事来?还有那个什么谢小伯爷,不都因她五迷三道的,荒废了制业不说,而今日日流连着勾栏,一举成了那纨绔子弟? 她呢,本来也不愿意着同这种下作的人打交道,唯怕带累了自己的名声。 不过她的闺友告诉她,这样的人儿且得先探仔细了,不然到时候不明不白的嫁过去,岂不是灯下黑?要栽跟头?更何况提前认识了,若是安分守己的便不说什么,大家都皆大欢喜;若那心眼真的比莲藕还多,未尝不要多与一些下马威。 所以,她才笼络了郡王府的下人,一听沈南宝出来,她夹脚便跟到了珍宝阁,就是要来见识见识一番。 没想第一眼见着沈南宝,便瞧见她捧着茶笑。 也只是轻浅的一笑罢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那片辉煌的光瀑下,那笑有了生机,奕奕发着亮,一霎就能亮到人心坎里去。 只是越亮堂的地界,便越有暗仄的踪影。 就如同现在,沈南宝不过是在那儿低头烹茶,也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一套动作。 可不知道为什么,郑书昭越看越发觉得沈南宝整个人儿跟镀上了一层金,怎么瞧怎么都觉得刺眼。 但她到底是高门的女子,教养的便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操行。 所以,她也就沉了一瞬的目,便在沈南宝递上的茶盏里盈盈笑了起来。 “方才虽和你桉姐姐龃龉了几句,不过事后想想,到底她说得没错,怎好劳累你呢?何况我日常爱品茗,这舌头挑拣得很。” 沈南宝也只是笑,“不晓得昭姐姐爱什么式样的花纹,便自作主张下汤运匕,运了莲连有鱼的水丹青,还望昭姐姐喜欢。” 郑书昭听着云里雾里,却不愿露怯,只管看向盏里,想探探是什么真相,没想这一看,便看到碧色的汤上,连连荷碧间一条锦鲤挣出水面。 郑书昭不免惊艳,更心生欢喜,但不过一瞬,她方捺住了眉,拿了锦帕掖住嘴道:“宝妹妹没甚学过丹青罢。” 沈南宝仍然那副笑容,点了点头,“昭姐姐晓得的,我是茶商养大的,这书画之类不曾研习过。” 晓得? 好个晓得。 看来真是如她所想,是个精刮的人儿。 装作这么一副柔弱的样儿,结果绵里藏针,把所有人都欺骗倒了! 谢元昶是,这个桉小娘子是,颜暮也是! 郑书昭心底夷然,面上还是柔和的、清冽的笑,“看得出来……” 郑书昭顿了顿,笑容又扩大了几分,“不过,是我苛刻了,这下汤云碧要不得多么妙手,略略能看即可。” 她自以为占了上风,结果就是一旁侍立的风月都快要忍不住笑了。 什么下汤云碧,明明是下汤运匕! 真亏她有脸子说自个儿爱品茗,嘴挑拣。 就这? 相形沈南宝听了也只当风过,晏晏笑着,“若有空儿,必当学上一学,将这分茶精益求精。” 第二十七章秦楼梦 她这么话,倒叫郑书昭没法挑眼儿了,便垂首啜起了茶。 茶触碰舌尖的那一刹,跟嫩条抽芽,在舌尖甩出令人惊艳的滋味。 郑书昭不免睁了目,但很快的她便捺了下来,只眯觑成一线朝沈南宝笑,“倒算爽口,这是什么茶?” 沈南宝道:“是京铤。” 这话方撂下,有堂倌捧着托盘过来,旦见他呵腰一笑,便送上三碟豆绿粉彩糯米瓷盏,上面分类矗立着林檎干、巴览子、小甑糕。 郑书昭只看了一眼,便又垂首啜了一口,也不知道在品味着什么,这次倒用了半程子的功夫才抬起头看向沈南宝。 “我晃一喝倒没太喝得出来……” 她说着,眉微微攒起,声音低下来,宕远了去。 叫人听着、看着只觉有股子深意味。 其实哪是什么深意,不过是拐着弯地说这茶不地道,又或姐儿一径承诺这茶来路正经,那便是自打自的嘴巴,说自个儿茶艺不精,叫人都咂不出这京铤的滋味了! 这都还没下定呢便这般,要是真娶进来,岂不是日日拿班作势? 风月愈想愈不周章,捧托盘的指尖拽得泛白。 沈南宝倒是嘴抿起点弧度,和和气气地道:“昭姐姐令尊蒙得官家青睐,每日所用自然不同于我们布流的,譬如这茶,昭姐姐是从北苑御茶,我们则不过遵照官府从榷山场进罢了。” 轻渺渺的一句,拨开了她的针芒。 郑书昭不免觉得拳头打进了棉花里,便携了些气,轻哼一声。 “妹妹抬举!不过官家早年便有下诏,斥责坐享膏梁之辈。我爹爹食君之禄,自然锵锵翼翼忠君之事,哪敢暴殄天物,更惶论使用北苑御茶这等专贡官家的事物。” 她说得铿锵有力,甫一掷地便另炸开了道沉郁低洄的声儿,“既这么,那我忖度着,郑二姑娘吃的是放陈旧的京铤罢,所以陡然喝这里的茶,便少见多怪了。” 沈南宝一怔,感觉自己像踏空了阶,一阵儿的晕眩,等稳住了神,陈方彦已经行到了跟前,容长的身条浴在敝旧的日光下,衬得那张脸温煦又沈雅。 却看得沈南宝心神一凛,不自禁地想起前日里被他窥破的事,垂在两侧的手因而捏紧了,擦刮着衣衽瑟瑟的响。 郑书昭一心留意着她,遂即便这般小的举动,她也看得分明。 但看得愈分明,她便愈惊奇,一双眼车轱辘似的在沈南宝他们二人来回转,企图看出什么花儿似的。 沈南宝呢,大抵注意到她灼灼的视线,很快把手筒进了袖笼里,唯支着一点淡笑朝陈方彦屈了屈膝,“陈大人。” 余光里靛蓝色的襕袍动了动,落在了正前方,有堂倌立即走上来,一壁儿拿巾栉擦着桌,一壁儿热络地问陈方彦是要喝茶还是要赏玩。 沈南宝听到他说:“喝茶,自上次瞧见萧二姑娘的茶艺,一直久久难以忘怀,只想过来尝上一口。” 这话勾起了郑书昭方才的恼,不免哂然,“陈大人这般抬举萧二姑娘?” 陈方彦嘴角勾了勾,“我虽不好茶,但时常陪家父去北苑看过那些冲茶的手艺,倒有些个见识,能分得清好赖。” 这是什么意思? 说她分不清好赖? 郑书昭不免僵了脸,把盏磕在案上,磕出笃笃清脆的响亮,“想来是我日常吃山珍吃惯了,所以陡然喝这么些粗茶,倒不自适了,叫陈大人宝妹妹看笑话了。” 这话已经算是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风月忍不住上前,刚刚道出一个‘你’字便被沈南宝扽回了身后。 郑书昭瞧见了,细着嗓子嗤嗤道:“我到底是少见多怪了,从来没见过谁家的下人敢这么蹬鼻子上脸的。” 沈南宝一听,堆砌在脸上的笑凝住了,正要开口,一壁儿的陈方彦倒先笑了,“泥人尚有三分火气,何况郑二姑娘你这般的埋汰她家主子,她这做奴才的再不护个主,岂不是要被旁人说道连忠义都没了?” 一句一句又一句,郑书昭这下算是明白了,这个陈方彦过来就是来给这沈南宝硬仗腰子的! 怪道她孤陋寡闻,只晓得个谢小伯爷,不晓得竟然还有个陈都护! 这个沈南宝真真是好手段。 瞧着乖生生的一张脸孔,以为是个矜持的主儿,没想到背地里这般的勾人,勾得各个小郎君为她倾倒。 怪不得沈家那些个但凡提到她,各个都色变不说,还只管一径咬牙作啐呢! 这等丧尽家门的下贱货儿,谁摊在手里谁不跟摊了个烫手山芋? 也幸得好她今儿过来,不然日后真要是在颜暮跟前相见,猝不及防遭她暗地埋汰,自己该怎么丧脸子呢! 郑书昭冲冲起了身,看了沈南宝一顷儿,方从齿缝里挤出一句,“是我没好好挑拣着日子过来这里,本来好好的一腔热情呢,倒把宝妹妹胆子吓细了,我这就回去,叫人好好算计着日子,下次必定挑个良辰吉日来登妹妹的门,道妹妹的歉!” 这么说着,兀自转了身,由着下人撮哄着撂了帘子远去了。 桉小娘子听到动静,从里堂一撂帘子,便走出来啐了声,“真是个好不要脸的货色,自个儿蹬鼻子上脸呢,还把一切罪过安在宝妹妹的头上!” 她气哄哄着,转过眼,把沈南宝望住,“你瞧瞧,这就是你要讨好的对象,你讨好到什么了?就一肚子腌臜气!还把我闹得不周章!” 也不待沈南宝回答,桉小娘子冲着堂倌吩咐:“去,把自家最好的果子奉上,今儿我要好好招待陈大人!感谢他替咱们解围!” 陈方彦朝她揖揖礼,“多谢桉小娘子,只是我今儿来是想尝上一口萧二姑娘的茶。” 桉小娘子怕沈南宝又跟上次一样,忙把她拽到一壁儿,压低了嗓子絮絮道:“你别跟我使你那牛脾气了,真对你好的你不好生对待,真对你差的你反倒要把热脸贴上去,我瞧不是那个郑书昭好赖不分,是你真真的好赖不分!” 好? 陈方彦对她好? 沈南宝忍不住笑,嘴角勾起一点嘲讽的弧度。 却看得桉小娘子以为她心服,便拍了拍她的肩道:“好好的,我虽不晓得你和那陈方彦有什么渊源,但毋论怎么说,今儿这事是他相帮了你,他也放话说了想喝你的茶,你便与他冲,反正方才的人情怎么着都要还不是?咱们坐商的,要紧的就是一宗,那便是仗义!” 她这么一说,倒点醒了沈南宝。 现下她们是坐商,外头那么多明眼人看着呢,她这么一味的甩脸子,叫旁人怎么想。 更叫陈方彦怎么想。 毕竟当日她怎么冲的茶,他可是俱细都瞧见了的…… 沈南宝这么一思量,也就自顾去了茶床冲了茶。 茶一如方才招待郑书昭的茶,不过这次换了个水丹青,独一份的莲蓬端然在盏面上,至于运匕最末的手法,她将惯常的浅浅一勾换作了一捺。 所以这么一递上去时,沈南宝明显看见陈方彦眼神一黯,却又很快笑了起来,“萧二姑娘怎么画这么一副水丹青?” 当然是觉得你属莲蓬的。 心眼子多。 沈南宝腹诽着,面上却笑得很周章,“我曾读过濂溪先生的《爱莲说》,其中有句话道‘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想来是很合适陈大人的,便作了这么副水丹青。” 沈南宝看到陈方彦一条眉峰略挑了挑,伴着长长的一声‘哦’,还以为说话哪处缺漏了,要遭他怎么追问呢,没想他却兀自低头喝起了茶。 陡然的沉默,突然斜剌进来的天光,还有被风吹得‘哒哒’直响的金碧山水屏条。 一切的一切,都像沉进了波涛里,沈南宝被推向扁舟中,波涛一涌一推,她便跟着摇摇晃晃。 飘飘荡荡间,她仿佛回到了前世。 那时她和陈方彦还是令人称羡的一对儿。 陈方彦也好带她出去见识那些个世面,因而碰见了沈南伊。 沈南伊因‘威名’在外,数多的人家虽眼馋攀上北郡侯府的沈家,但到底刹了联姻的气性,渐渐的,给沈南伊做媒的便都绝迹,便这么拖捱拖捱,拖捱到了年十六。 以至于沈南伊一出门,各个儿都作掩口葫芦,暗自嗤嗤的笑。 遂沈南宝同陈方彦一进那一窟鬼茶肆,和沈南伊狭路相逢,沈南伊便劈头盖脸啐她,“不过拿一张脸讨人的玩意罢了,倒真觉得自个儿摇身一变成了金凤凰呢!” 她惯常这么说,沈南宝早过了不受用的光景,也不愿搭她的碴儿,不然叫她越发来劲。 可惜那时身旁有陈方彦跟着,当时就替她硬仗腰子了,只说:“有些人自个儿长得不好,却怪旁人搁了她,天天挂搭着脸,谁看了不掩鼻子掩嘴的道句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沈南伊娇养惯了,哪受过这等当众抢白,当即红了眼,“你们合起伙来欺负我!” 没瞧见来龙去脉的旁人看着沈南伊哭,只道说太欺人,不少有人指着沈南宝背脊梁说起她的不知好歹,毕竟要不是回沈府认了个亲,哪能有这样的际遇。 反正云云之类,不过是说沈南宝兔死狗烹,没心肝罢了。 沈南宝听了只作耳旁风,不愿糟蹋了出来游玩的心思,便想拉着陈方彦走。 没料陈方彦却桎住了她,面向着众人笑,“她诋辱我家娘子只会讨人,我还说不得她了?泥人尚有三分气性,更何况我还是她的官人!” 第二十八章西风照 他这么一说,倒气煞了沈南伊,哭着抢白,“她长那么一张脸盘子,生来就在市衢那等腌臜地,会的可不就是只有讨人?还希图着她能登大雅之堂?” 陈方彦自然不依不饶,也不知怎么的,话赶话就赶到了叫她斗茶一说。 沈南宝当时便局促了,直忙拉住陈方彦低声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那冲茶的手艺就跟我祖父学的,还学得不成样,你叫我去献,岂不是现眼子?” 陈方彦只是安慰她,说一切有他。 而这所谓的有他,便是他趁着‘十二先生’摆放时,教她画这么一手水丹青。 她也拜此博得众人好彩,叫沈南伊折了脸。 后来她因而感了兴趣,也为妨有人拿这事说话,便托了陈方彦与他一同去了北苑御茶见新,耳闻目染的,渐渐也学会了‘战雪涛’…… 她想得太深,眼神不觉迷离了起来 陈方彦抬起头时,正正撞上她凝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砰訇的一声,仿佛惊雷携裹倾盆大雨,一气儿冲进他的脑子里,将他的脑子洗得白茫茫、空惘惘的一片。 他唯有呆怔怔地看着她。 两两相望,属于他们的似水流年就这样静静地、滔滔地流淌而过。 忽而一阵风来,从竹帘子那壁筛进来,落在她脸上的那些一节节、一棱棱的金色日影,因而晃悠了起来,晃得人眼花。 陈方彦却幡然醒悟过来,她是在看自己,在透过自己想些什么…… 想什么呢? 陈方彦突然很想伸手过去,想握住她。 可是,就是翣眼的功夫,她恍然回过来了神,重又那副淡漠的神情,垂首道:“陈大人觉着如何?” 陈方彦一时想不清她在问什么,他只觉得嘴发干,上嘴唇牢牢黏着牙花,放不下来,他不由得低头喝茶。 这么一程子的功夫,盏里的茶已经凉了,但喝进嘴里,却浇得心肠滚烫。 滚烫得他有些坐立不住了,连话也有些没有头绪了,“二姑娘,我能问问你……” 沈南宝以为他会问冲茶的这门手艺向谁学的,都打算将准备好的腹稿脱口而出,没料他却问了句,“为什么,总是对我那般抗拒呢?” 沈南宝怔了一怔,筒在袖笼里的手剌剌攥紧,指尖泛着冷,硌在掌心上,生生的疼。 他为什么这么问? 她是漏出了什么马脚? 还是他看出了什么? 她想不周章,脑子稀乱一团,沐浴在暖融融天光里的那张脸也冷得可怕,冷得牙关忍不住打颤,颤得她不敢回答,甚至想逃。 可是不能! 她不能逃! 逃了便说明了一切! 沈南宝听到她唱戏似的,捏着假嗓子,平而缓沉地道:“我并非只针对陈大人您,我对所有外男都是如此。” 如此? 萧逸宸呢? 陈方彦却问不出来,唯望着她,一颗心杳杳往下沉,沉到见不到光,也见不到影儿的地界。 沈南宝被他盯得背脊发凉,忙忙笑道:“陈大人先用茶,铺里忙,我先去搭把手了。” 她这话没甚挑拣,毕竟自‘珍宝阁’开张,早就有人放话了,说是这里两个东家顶顶尊贵的身份,且貌美如花,一个匠心独运会做那摩睺罗,另一个则茶艺醇熟冲得一手的好茶。 遂这瓦铺日日客满,也就方方郑书昭来得早,客官不甚多,但过了这么些时候,早就人满为患。 陈方彦也不好反驳,他只是沉然放了盏。 黑漆的香几上有他罢盏后晕湿开的一圈一圈痕迹,他视线跟着那些痕迹画着圈,天光一晒,那些水光耀出一点芒,掠过他的眼,妖魔似的现出一点影。 在沈南宝转身之际,他道:“其实就如桉小娘子说的,二姑娘何必这么委曲求全?” 沈南宝看向他。 他抬起眼来,视线笔直如矛,“与其讨好郑二姑娘,不如讨好我。” 沈南宝窒住了,一时不知道怎么回他。 他却站起了身,天光落在他的身上,溜过靛青色的袍,一闪而过幽泽的光,随着他一步、一步,恍若踩在沈南宝的心尖上,让她不可抑制的发颤,颤栗着的连连后退。 退到退无可退的地儿,她惶惶垂下头,“陈大人!这话太过失礼了!” 视线里出现一双缁色统靴,拉长的身影压下来,高山倾颓般的压得沈南宝瞬间透过不来气儿,手脚也僵滞住了,只管讷讷的等待着。 等待着她也不知道的……他的下一句话,或是下一个举动…… 她惶惶间,他兀自自抬起了手。 沈南宝感觉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覆上了脸,衬得颊畔愈发的凉,她还来不及震惊,一道更阴沉的声射了过来。 “我来得不凑巧。” 像是风,迅疾猛烈的扑进来,卷着沈南宝一气儿荡了老远。 在那一霎间,所有的声音都像隔了洪荒,嗡嗡的,听不真切了。 只有眼前满地晃悠的——那令人炫目的、缭乱的天光啊,随着萧逸宸的挑开帘,流丽的金黄映在他一边的侧脸上,黑压压的眸子里也揉进了一点碾碎的芒。 因而他举眸时,那一点芒,针尖似的射出来,刺得沈南宝心口猛地一缩。 他却恍若未见的,嘴角微捺着翕了口,“倒打搅你们了。” 背后有凉风覆上来,沈南宝忍不住颤了颤。 陈方彦眼见着,眼神微微的黯,嘴却依然扬着,充满着无懈可击的圆满的笑意,“萧指挥使言重了,没甚么打搅不打搅的……” 陈方彦停了一停,轻笑,“我不过是见二姑娘脸上有茶末,替她揩了下。” 肉眼可见的,萧逸宸脸沉了下来,捺着嘴角掀了掀,掀起凉薄而嘲讽的弧度,然而说出的话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劳陈都护大架了,是我平日将舍妹娇养惯了,以至于这点她都要人伺候。” 陈方彦轻笑,“女子本就该娇宠,何况伺候她,我不觉得有甚么劳累的。” 他们一来一回,砖一样垒在沈南宝的心上,一直垒到了嗓子眼,不留一丝缝儿的,塞她得喉咙紧涩的疼。 牵一发而动全身! 她突然觉得浑身哪儿哪儿都在疼,疼得她惨然,疼得她崩溃,只能迷迷糊糊的,仅靠着一点本能在想,回想刚才萧逸宸的话。 舍妹! 真真刺耳呐! 原来一直都是她一厢情愿,以为他还欢喜着她。 其实他早就放弃了她,从他再不回家,再不陪她用膳的时候,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是她,还在自欺欺人,还揣着那些微末的回忆,努力从中咂出点甜来弥补生活里的苦。 她太可笑了! 也太不可理喻了! 凭什么她一味的推拒别人,别人就必须在原地等她? 沈南宝久久沉默着,那边你来我往,不见刀光剑影的对擂厮杀得酣畅淋漓,只管叫在座的客官们纷纷目瞪口呆。 桉小娘子见状,赶紧叫了堂倌、小鬟好生同那些客官赔不是,将他们请了出去。 等待只剩下他们几个当事人了,桉小娘子方剌剌摇着蒲扇,呼哧呼哧扇着风道:“地儿给你们腾出来了,尽管好生坐着说罢!” 然后,努努下颏,唤了声宝妹妹,“你好好去冲茶,别叫他们二人渴着了!” 这一金嗓子露得,瞬间叫沈南宝回过了神,只是眸底还是黯然的,她便把眸低垂着,拿浓浓的长睫盖住,然后跽在茶床旁,行云流水地冲着茶。 这还是萧逸宸头一次见她冲茶,当然了,其间她开设珍宝阁、坐茶,里内俱细他都一一听坤鸿说了。 但说是一回事,见到又是另一回事。 就跟画像一般,所能瞧见的,不过是从旁人回忆里,挤出来的零零碎碎。然后拼在一起,又由另一拨人品味。 品味出千奇百怪的滋味。 但无一例外,对于沈南宝来说,应当是无可挑剔的,美的。 譬如这恰到好处的天光,一线线的照下来,落在她脸盘上,映出一种空洞白净,然后线下去,线到她玲珑的指尖上,像玉铸成般的,所以曲折的时候仿佛能听到那点清嘉的、爽脆的响亮。 就是这点响亮,倒叫萧逸宸神思宕远了。 只觉得眼前的人儿再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人儿,她变得更美,更让人不可及。 可是晃一眼,又觉得仍是记忆中的那人儿,但或许是在脑海里翻腾久了,陡然这么一观,便有了不切实的感受。 但不管怎么说,她还是她,只是离他远了。 不对,她早就离远了他。 思量到这儿,仿佛遇着了高山,他的那些想法再也跨不过去了,他只能颓丧的闭住眼,忍住眶里的那些酸涩,然后,将她递上来的那捧茶一气儿扪进嘴里。 扪得太急太快,他只咂出来苦,那苦比平生尝过的任何事物都要苦,所以他忍不住攒了眉。 陈方彦见状,笑道:“萧指挥使是不甚满意令妹的手艺?” 陈方彦嗤嗤道:“倒真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方方郑二姑娘来也同萧指挥使一般,不甚满意。” 沈南宝一怔,不自禁地抬起头,看向萧逸宸。 萧逸宸呢,也凝了过来,只是很快,他撤回了视线,囫囵放下盏道:“不过是入口的事物罢了,哪能牵扯出这些名堂来?何况,我是粗人,只需要能解渴,其余那些什么所谓的高雅,我喝不出,也品不来。” 第二十九章晓月残 那心虚!就是桉小娘子都看出来了。 虽说大家都门清,这二人成了兄妹,这感情上的事不能再拿来说话。 可到底曾经有过一段,就这么快放下来,谁见了谁不腹诽一句从前有没有过真心。 桉小娘子不免望向沈南宝。 沈南宝立在光下,看着有些呆,其实谁都不知道她里子都碎了,碎得一塌糊涂,只剩下一片荒烟蔓草。 她在这片荒烟蔓草上,悲望着,一眼望到尽头。 可到底不能表露。 现在这样是她曾经希求的,她再来自怨自艾,成什么? 她兀自自哀想,那壁萧逸宸却问:“你下半晌还有事没?” 沈南宝恍惚了好久,才反应过来他是在问自己。 这种家常式的问候,不知道为什么,从他口里挣脱出来,有一种奇异的陌生感,沈南宝捉摸不透,便如实回道:“没甚么事,就忙着铺里的事。” 她听他‘哦’了一声,一顷儿的沉默,他方又开了口:“你还记得封通直郎家么?” 沈南宝迟迟点了头。 萧逸宸道:“他家同太尉是世交,下月里傅太尉大寿,他家自是要去贺寿的,不过现下正愁着该送什么礼,遂来找到我,想说让你同他家的傅四公子择个日出去挑选挑选。” 沈南宝只觉自己听错了,她讷讷地盯住他,企图从他的神情里瞧出这话背后的荒诞和滑稽。 可她没有。 一点都没有瞧出。 她瞧出来的只有他的波澜不兴,他死水一样的平静。 直到这一刻,她终于意识到了,他不喜欢她! 他真的不喜欢她了! 就是这个曾经叫他暴跳如雷的傅尧俞,他也可以眼睛不眨的将她推过去! 纵使心底一千个一万个念头在叫她按捺住,这一切都是她盼望的,可是不知道怎么的,那酸涩就冲上了眶,盈了满眼。 忍不住了。 她站起身,藤椅擦刮着地面,发出低沉的一声,“兄长既许诺了人家,那便这么罢,我突然想起来,茶叶将用尽了,我且得去我祖父那边一趟,我先走了。” 最后一句,几乎是从嗓子里连着上一句囫囵蹦出来的。 以至于所有人都没听清。 桉小娘子倒是反应极快的,“嗳嗳”的拉住了她,“且等等,我昨儿算了账,你瞅瞅是不是这么个项。” 沈南宝脑子混沌沌的,只觉得这里布满了荆棘,哪儿哪儿都是刺芒,戳得她疼,戳得她只想快点走! “我信得过桉姐姐……” 桉小娘子却不依照,非得要她打眼。 其实并不是她没那个眼力劲儿,反而沈南宝此刻的心思,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但正正是清楚,她才非要拉住了沈南宝。 为什么? 因为输人不输阵,这么落荒而逃,叫萧逸宸这个二五眼怎么掩嘴囫囵笑?让那个郑书昭听到了又该怎么洋洋自得? 所以她不管不顾地叫了堂倌拿了账本。 她们才开不久,账本很薄,薄薄的几页纸,沈南宝略略一翻,就翻了个透彻。 然而桉小娘子还在她耳边铙钹似的,絮絮说着,“那个傅四公子人品贵重,你没来的这几日,他可是日日都过来,每次都问你好不好,我瞧着……”桉小娘子迅疾瞟了眼座上的萧逸宸,见他神情屹然不动,不由得拉长了声调,“他可是真真欢喜你呢!” 欢喜? 这两个字像淬了毒般,一经想起,就能让她的肚肠绞起,紧紧的绞起,绞得麻绳似的。 让她不可抑制的疼,更不可抑制的灰心! 灰心所谓的欢喜,真真不过她一如初的想法:只是一时兴起罢了。 他们,他们终是会变的。 这么一想,沈南宝只觉得心被什么撕扯,疼得她手指都蜷缩了。 那放在账本上的手因而狠狠一攥,攥下来了一页纸。 桉小娘子惊呼一声,忙忙抓起账本。 就是这么小小的一举动,夹带在账本里的书契飘飘然落了出来,滑在陈方彦的跟前。 陈方彦俯身去捡。 沈南宝转过身,正好看到陈方彦骨节分明的手指覆在上面,只是很快的,那手指像遭到了什么重创,狠狠一僵,继而狠狠一蜷缩。 一阵风灌进来,拍在湘妃的竹帘上,竹帘摇摇晃晃,‘磕托磕托’敲着窗。 听久了有一种置身扁舟的感觉。 再定定神去感受时,什么声音都没了,所有的景象都化作了黑白,只有陈方彦那双眼,那双仿佛施入了朱砂的眼,跃然眼前。 沈南宝一怔,视线缓缓下移,移到陈方彦的手上。 那只手还紧紧拽着那张书契,那张留有她字迹的书契。 几乎是翣眼的功夫,沈南宝连襻脖儿都没卸的,跑出了珍宝阁。 她听到身后陈方彦咬牙切齿的声儿,“沈南宝!” 沈南宝被针刺了一样,脚步愈发快了,都来不及风月反应的,她连拖带拽的将人拉进马车里,就让车把式打道回府。 风月不明所以,在马蹄得得声里惶惑的开了口,“姐儿,您跑什么?” 跑? 她在跑吗? 跑就跑罢。 她要是不跑。 她觉得她可能跑不了。 谁叫那张书契,她用的是陈方彦前世教她的字签的。 沈南宝握着发冷的指尖,尽量稳住了自己的声线,可是即便如此,嗓音还是又颤又抖,“我突然……有些累了。” 像是为了佐证自己的说法,沈南宝深长的闭上了眼,靠向车围。 风月见状,也不再说什么了,唯是静静的陪着她。 等行至郡王府,陡然的豁然开朗,髹金的‘郡王府’三个大字,让沈南宝终于能感受点脚踩大地的踏实感。 甚至那兜头打来的疾风,都让她觉得神清气爽,一阵松落。 车把式在风月的授意下扬起鞭催马离去。 伴着马鼻咈哧,一阵马蹄得得、塌车毂毂的嘈杂声,沈南宝终于长透了一口气,对风月道:“我瞧着这天黑压压的,少不得又是倾盆大雨。你等会儿回去,找季管事要些艾草,拿到屋子里熏一熏。” 这话撂下,等来的是一句低沉的、深洄的嗓音,“沈南宝。” 沈南宝又被针刺了一般,身子一僵。 她煞白了脸,缓缓转过头。 陈方彦那张脸近在咫尺,以至于她清楚的看见了他眼底的狂风骤雨,就如同这天,呼呼的悲号,一阵紧似一阵的,天昏地暗压将下来! 沈南宝一怔,仿若蹈在了崖边,忍不住的心悸,忍不住的颤栗。 她想要努力让自己显得平静,可是手不听她的使唤,剧烈颤抖着,像要将她筋骨蹎碎般。 可是她的嘴还强犟着,“陈大人……您怎么跟过来了?” 陈方彦眼沉了下来,“沈南宝,你知道我为什么跟过来。” 砰訇一道惊雷撕裂了苍穹,青的、紫的、白的光,闪烁在陈方彦脸上,忽明忽暗。 沈南宝忍不住后退。 可是能退到哪里? 她能一辈子不出府,他却有的是办法让她出府! 檐角铁马豁剌剌乱转,小小的,单调的声响,倾倒在沈南宝耳朵里,却仿佛一片喧声,在她心里扩大、扩大,然后胀裂,从她心尖儿撕开一条口。 前世所有的愤恨,都从这里涌了出来! 沈南宝定住脚,恨然望住他,“对!我知道!” 空旷的弄道里,空无所有,只有风,扫过来又扫过去,她在这样凄号的风声里,嗓音嘶哑,“所以我要走,我不想再见到你!” 沉默。 久久的沉默。 风声却越来越急,越来越紧。 沈南宝闭上眼,“陈方彦,从前的事……我不想再去想了,我也不想报仇,所以,你也别来缠着我了,你什么都得到了不是吗?” “对不起。” 沈南宝怔了一怔,赫然睁开眼看他。 疾风飒飒,吹得檐下灯笼摇摇曳曳,烛光破碎,零星一点的芒就这么掉进了陈方彦的眼里,流光溢彩的,仿佛盈满的泪眼,仿佛他在哭。 不是的。 他的双肩微微颤动,眼泪一颗一颗砸在领褖上。 他真的在哭。 沈南宝骇住了。 她看着这个总是理智的陈方彦。 看着这个总是选择对自己最好的陈方彦。 他正在无所顾忌的哭。 在这个被他用一盏毒茶葬送前世的她的面前哭。 沈南宝不明白,方寸大乱地后退。 他紧跟上来,狂风呼啸,从耳畔剧烈的梭过。他这一次终于、终于擎住了她的肩膀! 他哽咽,“对不起,沈南宝,我不知道那盏茶是有毒的。” 沈南宝一怔,很快笑了,“陈方彦,你觉得我那么蠢么?过去了那么久,记不得你在我死之前是怎么对的我?记得不你是怎么在芸小娘房里夜夜笙歌的?记不得你又是怎么一脸冷漠的把那盏茶捧到我跟前!陈方彦,你别想着再欺骗我了!我不是,再也不是从前那个一心一意,眼里只有你的沈南宝了!” 她以为说出这样的话,他会有短暂的错愕,然后原形毕露,和她怒骂起来。 可是没有。 他没有。 他只是哭得更厉害了,是无声的那种。 沈南宝心头被什么撞了一下,就听到他道:“我从没有和芸小娘有过夫妻之事,那些小娘子收进府上只是为了做出冷落你的假象,那个时候萧逸宸、官家,还有皇后都盯住你了,甚至皇后还派了人来暗刺你,我害怕,我怕万一那一日我被调任驻守陇右道,孤守在京畿的你怎么办?我不敢想,所以我想着让你假死,借口逃脱京畿,可是,那杯茶,那杯茶……被人真的下了毒。” “我从来没有想过害你。” “沈南宝,我喜欢的人,从来都只是你。” 第三十章生查子 青瓦白墙,纵横交错,将天空围成小小的一口井。 沈南宝站在井底内,就如同那只蛙,用狭窄的见识嘲讽他。 “陈方彦,不管你是不是真如你所说的那般,但你的的确确是亲手把那茶灌进了我的嘴里!陈方彦,就是你杀了我!” 她说完,他眼底的光一霎熄灭了。 而她,明明是占理的一方,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一刻,突然不知如何面对他那张铺满绝望的脸。 他凭什么绝望? 该绝望的是她? 该愤怒的也是她? 他凭什么? 沈南宝这么给自己找着理由,却转身逃了。 逃进屋里,任凭下人如何敲门,她都不应。 她只是在脑子里一直回荡着陈方彦的那些话,还有他说这些话时的神情,每一个细小的神情她都要仔细回忆一遍。 她想要清楚地看明白,看明白陈方彦是不是骗她。 可是没有。 他每一丝每一毫的神情都写满了愧疚、懊恼,还有那积攒了无穷岁月的思念。 思念。 还记得前世他每次望着她出神时,她打趣他又在透过她想谁。 而他总是看着她,笑,“沈南宝,我在想你,挪开一眨眼的功夫,我都好想你。” 沈南宝心疼了一下,窗外的梆子响了起来,夹缠着风,一股一股,愈发的轻,轻得像春日的和风,渐渐的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她仿佛被放进了小舟,缓缓摇曳、飘荡。 慢慢地,飘荡到了前世她死后的北郡侯府。 她看到了才给她喂下毒茶的陈方彦。 看到了她是如何口吐着鲜血地嘶声力竭告诉他,她是怎么的恨他,她再也不要遇见他了,她做鬼都不会原谅他。 那时的她沉浸在滔天的恨意里,没有看到陈方彦煞白的脸孔,也没有看到他颤抖的身子,更没听到他无助地抱着她一遍又一遍叫着沈南宝。 叫到天黑,叫到天明。 数不清到底多少天,直到她的尸体发臭了,腐烂了,他的家仆终于鼓起勇气上来了,让陈方彦将她入土为安。 陈方彦却还在那里喃喃自语着,她没死,她不可能死,她怎么会死呢?我们说好的白头偕老。 白头偕老。 是在他们婚后的半年他说的。 那时祖父因不满榷茶新制冗杂的茶课,投缿筒、挝登鼓闻,并口出哗讦之语,以至于激怒了官府,并揸他入了彀。 祖母因而找上门来,祈求她能让陈方彦帮一下忙。 可她是被沈家填窟窿填进的北郡侯府,沈家是为了解决掉她这个麻烦,北郡侯府是为了用她打陈方彦的脸。 他们两个本来就应该老死不相往来的。 她甚至都不好和祖母说,他们现在都还分床而睡,而她,又该怎么去和他提这些要求。 就在她急得团团转时,他突然走过来安抚祖母,说一定会让祖父无恙。 或许是他哀切的神情让赵老太太动容了,又或是赵老太太害怕他生嫌隙,擦眼抹泪地叙说着她的难。 那时她在旁听得抓耳挠腮,总是觉得何必说这些。 她和他……不过是,有名无实的夫妇罢了。 送走了赵老太太,她原以为会听到他一二句轻嗤,没想到,他站在榕树下突然抓起了她的手,道:“我们放下成见好不好。” 一小撮光从树叶间隙里洒下来,微风拂过,零零碎碎的光斑舞动起来,潋滟了他的眉眼,眼里有着她无法形容的澹宁美好。 她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他就这么志得意满的笑了,如春光一样,明媚,柔和的笑意。 他们终于共衾而眠,十指交握的那瞬间,他灼烈的温度传过来,一如他附在耳畔缠绵细语。 他说:“我们一定会白头偕老的。” 这个美好的遐想终是没能成为谶语,而陈方彦也在各种压迫下终于接受了她已经过身的事实。 他为她办了最大葬礼,百里白幡,千里之外都能听见那凄婉哀绝送葬的乐音。 他却没去。 他只是坐在后院里,一盏接一盏的喝。 他的身旁是一瓯瓯倾空的酒。 他的眼前是被高高吊起的芸小娘。 芸小娘悬在半空,呜咽传进他的耳朵。 她说:“饶了我。” 他却笑了,醉眼迷蒙地看她,“饶了你?当初你下毒的时候,你怎么没想过饶了她?” 芸小娘哭了,撕心裂肺。 他听着红透了眼,站起身执鞭狠狠地笞。 一下又一下。 他在芸小娘的痛呼里泣不成声,“痛吗?有她痛吗?为什么不是你死!” 芸小娘疼痛难忍,求饶的话渐渐如箭如矛的捅向陈方彦。 “你在这里逞能作什么?你不过是个胆小鬼!你连她的灵堂都不敢去!你只敢在这里骂我辱我!” 芸小娘大概也知道自己活不成了,她用尽力气嘲笑他。 “陈方彦,你现在哭有什么用?她死了!被你亲手灌下去的茶死的!你有什么资格哭!你忘了她生前你是怎么折磨她的么?沈南宝肯定恨死了你,她下辈子,下下辈子,无数的轮回里,她都不会想再见到你!” 沈南宝不得不说,芸小娘很了解她,也很了解他。 说出话切中她的下怀,也戳痛了陈方彦。 陈方彦挥得更用力了,一遍一遍地念叨:“你懂什么?你懂什么?她再不这样,皇后就会要了她的命!” 可是没人附和他。 就是芸小娘也在他的折磨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直到萧逸宸过来,拽过他手上的鞭子,踢了他一脚,告诉他,她已经死了,你怎么笞打芸小娘,她都不会活过来。 他却头都没抬一下的,倒在那片杂草丛生的地上,魔怔似的笑起来。 他说:“她既然不会活过来,那我便去死罢。” 可他到底没死,北郡侯年事已高,膝下子丁凄凉,他不得不为其送终。 更何况,赵家老俩,她一直心心念念的祖父祖母,他这个做孙女婿的也应当好好照看啊。 所以他勤勤恳恳的,担起这些重任。 他一如沈南宝认识的那样,很坚强,从不外露内心事。 而赵老夫妇不知其中细节,却也耳闻一二陈方彦的放浪形骸。 所以每每他登门时,老俩总是拒之门外,告诉他,他和她的缘分浅,她的命薄,他们都不怪他,只求他别来了,害怕看见他一次,就想起她死前过得多么不好。 陈方彦怎么回应的呢? 他道好。 转过身,门砰然关闭。 他站在赵家的门口,头低低垂着,一双眼直勾勾的看着地上。 沈南宝看着他这样,忍不住劝:“陈方彦,算了,别来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祖母那嘴,翻起来皮来能挖苦死人的,你就当偿还我死前那段时光的痛苦罢,谁叫你锯嘴葫芦的不告诉我这些,你活该!” 可她到底是一缕异世的孤魂啊。 他听不见。 她却看见他双肩慢慢的,轻微的颤动起来。 沈南宝一惊,视线里那一串串珠子似的眼泪砸到了石砖里,蜿蜒出乌沉沉的色泽。 他在那片呜咽声里,悄声说:“对不起。” 他哭过之后,擦干净眼,又厚着脸皮去了赵府。 日复一日,就是赵老太太都动容了,默许着他来拜望,也会在他给他们庭除后递上一杯热茶,说一句‘辛苦了,正色’。 沈南宝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笑了。 因为她想起以前,他揽她在怀,她听着他隆隆的心跳时他给她说母亲给他取的字号。 正色。 她当时就调侃他,是不是母亲早有预料他今后会有许多风流故事。 她笑得那么开心。 他却一把拽住了她,说:“沈南宝,以后不会有了。” 没有那些五花八门的说法,简简单单的,却直击她的心脏。 她愣了下,点头说好。却没放在心上。 因为,她以为他不过是哄她。 更因为,她自己都觉得不可能。 毕竟,玩世不恭,风流成性的陈小侯爷,怎么可能单在她这么一棵树上吊死呢。 可他后来啊,真的没有再去那些勾栏,也没和哪一个小娘子眉目传情。 他专一的,就像初出茅庐的小郎君,满心满眼都是她,到哪儿都能提起她。 后来,赵老俩看不下去了,劝他,“再娶一个罢,侯府,不能没有妻,也不能没有子嗣。” 他只是摇头,说可以过继亲戚的孩子。 赵老俩说:“亲戚的,终归不是自己的……” 他们还没说完,陈方彦却突然抬起了头,“也不是她的。” 她。 是沈南宝。 这是她去世整整三年后,他第一次提起她。 她像是他的雷区,好像只要一想起来、一提起来,就会把他炸得四分五裂。 沈南宝掉下眼泪,说他真傻。 他却听不到,脸上却带着足意的笑。 赵老俩因此终于不再劝了。 而他也再不去主屋睡了,他就待在书房,每次家仆问起,他总是一脸怅惘地盯着某处,笑道:“这样,我总能欺骗自己,不是她不在了,而是她和我闹脾气了,赶我到书房睡了。” 说着这话时,他眼角又滑下来泪。 沈南宝想去给他拭,手却轻而易举地穿过他的脸。 沈南宝闭上眸,嗫嚅道:“陈方彦,你傻不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