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自己捧上神坛》 【001】 清风观的冯道长 九月。 巴蜀渝都府。 州府西边的合州县,县中废弃的山神庙旧址近日被人清理,而后雇人在原有基础上修建了一座道观,其名“清风观”。 县中稍有见识的,都觉十分惊奇,以为会见到一场热闹的好戏。 原因无他,合州有数百年名寺宝刹——宝光寺,县中百姓多是佛门信徒,平日上香供奉不辍。更兼本县县尊高堂笃信佛法,县尊又是侍母极孝之人,故其对宝光寺由来十分照顾。 是以玄门信仰在此生存艰难,只看那山神庙破旧至此就知实情如何。 因此好事者多怀着戏谑心思,以为过不了多久那不知天高地厚的野道,便会饱受刁难,然后灰溜溜地从合州逃离。孰料县尊遣人将清风观道长召至县衙后,反倒形势逆转,不仅没有打压刁难,反而以知县之尊也亲自出面礼送道长回返,其后宝光寺也没有任何过激应对,放任自流。 震惊过后,一众好事者凛然,遂知“清风观”定有高人坐镇! 金秋时节。 本是硕果累累、秋风送爽的节气,然巴蜀渝都的天气与别处不同,九月仍自昊日炎炎如置身火炉。尤以晌午最盛,咄咄逼人的阳光炙烤之下,泥土地面踩上去都发烫。 如此酷暑,为求生计仍有许多行人匆匆赶路。身负使命的英武壮士蔺虎,也是其中之一。只是连日疾行,让常年习武的他也倍感疲倦,待见到路边茶摊时再也忍不住上前暂歇,饮碗凉茶解暑。 稍作歇息的时间里,蔺虎也从几个闲人口中,听到了县中“清风观”高道的传闻。因与其身负使命相关,蔺虎多问了一句,探得观中供奉的仙神名为“大衍伏魔真君”之后,顿时心中凛然! 大衍伏魔真君?未闻其名也! 蔺虎几乎下意识认为那是“淫祀野神”!身为津山县官差,无知百姓供奉莫名其妙的野神,从而闹出乱子的事情他听过不少,蔺虎对其向来敬而远之。 所谓“淫祀野神”,即是祭祀官府在册以外的神怪。其中由于地域不同,凡俗百姓祭祀的野神亦有不同,北方多为“出马仙”,南方近年盛行的乃是“五通神”,更多的还是一些说不出由来的莫名神祇。 相较众人熟知的仙神,淫祀野神往往“见效快”,为急功近利者喜好。蔺虎却清楚这玩意儿如同饮鸩止渴,可使得益,更会致命! “城东清风观么?”蔺虎仰头一口饮尽凉茶,背上包袱取了佩刀,起身喊了句,“掌柜的,算账!”随即结了铜钱,也不顾酷暑正盛,闯入艳阳里大步朝合州县去。 至于清风观,他并不打算前往拜访。 —— 若有人当面叱责“清风观”观主冯煜,说他供奉“大衍伏魔真君”乃是“淫祀野神”,冯煜会毫不犹豫啐他一脸! 自己悯弱诛邪、恢弘志气、英武果敢、心怀正义,亦且兼任天道正神职位,怎么就成“淫祀野神”了? 没错,先别惊讶,也无需怀疑,冯煜方才自言可不是妄语——那“清风观”主殿神坛之上,供奉的左手托神印右手按斩妖剑、自号“大衍伏魔真君”的神像,那鬼面遮掩之下,正是冯煜自己! 嚯! 如此胆大包天、肆意妄为、悖逆天道之举,若使玄门修士得知,恐会立时引为窃据名位的绝世妖魔,号召天下正道义士群起除魔卫道不可! 然而事实上,冯煜并未有分毫出格之举。 只因冯煜的神位并非虚妄,更非窃据,乃是堂堂正正接掌继任的天道正神!序属其位,竟是斗姆星君麾下的“北斗九宸星君”,其神印接掌乃“北斗丹元廉贞星君”神位。 到了此时,方知原来眼前这身如麻杆、披着道袍颇显空荡的青年,竟当真是身负神位的星君正神! 颇为遗憾的是,神位定在冯煜元神之中。受躯壳拖累,他本束缚于浑浊人世,无法回返,便是星君神力亦无法驱使。且不知天地出了何等异状,冯煜虽得星君神位,恢弘浩瀚之神力,可除此之外,竟一术不存! 若是他肯放弃躯壳残蜕,使元神归于星君神位,则可立地成神,飞升神上界。可冯煜此人执拗,非认为躯壳残蜕才是真人,不肯舍弃。且内心之中,冯煜亦有担忧,若舍躯壳而去,径归神位,届时自己到底是“北斗丹元廉贞星君”,还是冯煜自己? 可以想见,等他当真归位,自不会有此烦忧。 然此时此刻,冯煜执拗自守,哪怕从恢弘星君化身虚弱凡人也甘之如饴。心里怀揣着“滴墨入海”恐惧的冯煜,宁愿沉溺在浑浊而煞气渐生的人世。有意思的是,冯煜无法通过神位感知到其他仙神,也无仙神降世,阻止他这般“自甘堕落”的行为。 如今的冯煜,只是凡人之躯。 撇开元神而论,他甚至比不得凡俗劳作平民那般健壮。以此孱弱之躯,想驾驭恢弘神力自是妄想。他甚至不能真正将神力引入,哪怕仅是微弱一丝,也足以让他身躯鼓胀崩裂! 仙神之浩瀚,实非凡人可以想象。 然大衍之数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冯煜偶然遇见的一位江湖术士,给了他启发——神力无法直接驭使,却可间接借用,其中凭借便是“灵符”! 时天下符箓,分作两类。其一灵符,由修真高人书画,天然具备诸般妙用,威能万方;另一种灵符与之迥异,却是符首书明神箓,可借用修士平日供奉之仙神之力为己用,同样神威盖世。 只是如此天地异变,邪煞陡起,天人之间骤然封闭阻隔。凡间修士再难呼唤仙神,许多灵符也就此失效。 当然,如是异变于冯煜没有半点阻碍——借自己的力,客气啥? 寻常修士借力,尚需与仙神打好关系,平日香火供奉不辍,才能保证紧要关头灵符不会失效。冯煜自己借自己之力,完全不存在这般顾虑。凡所符箓,冯煜只需符首书明“大衍伏魔真君”,符胆书明灵符效用,符尾在随意写道敕令即可激发。 所以,哪怕冯煜半点灵力也无,他所画之符,却比天下大多数人画的符更加灵验。可惜,也正是身无灵力这个缺陷,让他的灵符效力有所极限。否则单凭灵符一道,冯煜就足以横行天下。 至于建观塑像,布施一方,是因为冯煜偶然发觉香火妙用,竟可助他构建躯体与神力通道。若发展顺利,便可借助此法以神力反哺自身,更快提升自我。 冯煜今世之愿,便在以此孱弱之身修行,直至攀登仙神大道! 再说神号。“大衍伏魔真君”,是冯煜为自己起的名号,“北斗丹元廉贞星君”乃是神位,而非名号。因为权涉神位更迭,凡俗祭祀供奉星君者,需重新明悟,方可传递香火。 如果冯煜弃躯登神,自可以神力奥妙,顷刻间通传天下。使天下所有供奉仙神为修行的修士,在瞬间知晓神位更迭之事,继而更易神像、立塑供奉。偏偏冯煜执拗,执迷孱弱躯壳,自无法处置此事,唯有自行建观宣扬。 神像虽由泥塑,可神与之相通,越是神力侵入,其像越会与本来模样近似。故未免麻烦,冯煜干脆在塑像时给自己戴了个鬼面。而后“南斗主生,北斗主死”,其中“廉贞”更是“杀星、囚星”,冯煜以“伏魔”自名倒也相称。 最后“大衍”二字,则是寄托了冯煜最深的期待罢——他欲做那“人遁其一”,不想就此回归神位,成为那融入海中的一滴墨! —— 叩叩叩—— 有敲门声传来。 清风观主殿神像下边,端坐蒲团上的冯煜,手上敲木鱼的动作为之一顿,然后目光从身前书卷上挪开。 神坛上供奉的是自个儿,冯煜的诵经功课,显然也是装模作样。事实上,他颂念的的确不是本身神位专属的星象源经,而是在读道家典藏。 冯煜转身过去。 目光所及,在主殿大门处有个老妇人,身穿简朴却洗得干净的粗布衣裳,表明了其人家境十分寻常。 老妇人身后背着个四五岁孩童,打远处看过去,就看到孩童脸色蜡黄、神情痛苦,引得冯煜一惊。那老妇人一见到冯煜转身,立刻扑通跪地,嘴里一连迭地恳求道:“道长,求求你救救狗娃!老身就这么一个孙儿,道长,求求你救救他吧!” 冯煜遂丢了手上小木槌,几步来到门口,一边搀扶一边道:“莫急莫急,到底是怎么回事,且先跟我说说。” 他自言出身“道门”,但并未习惯用“贫道”自称。 冯煜手上使力,然而让他尴尬的是,老妇年纪虽长,常年劳作却颇有力气,加之恳求心切,他这单薄孱弱的身躯力道竟还比不过对方,差点憋红脸硬是没能扶起对方! 所幸老妇心忧孙儿,却没完全失了方寸,听到劝告立刻回身把狗娃挪到身前抱着,冯煜赶紧出手,一块帮着进了大殿,总算没有泄露底细。 他暗地里自个儿松了口气,忙挪来两个蒲团垫着,让老妇小心地把狗娃放下,又问她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妇人眼睛泛红,言语哽咽:“老身也不知狗娃是怎么了,只老身刚刚回家,便撞见他躺在地上喊腹疼,眼看他痛得要背过气去,老妇寻医也来不及,只望道长能大发慈悲救救狗娃!” 山神庙旧址在城东偏僻处,距离医馆远着呢。老妇家贫,住在道观附近,孙儿狗娃突发急症,她怕转到医馆人都没了,只得来寻观里相助。 近些日里,清风观也积累了一些名气,不少人到观里上过香、求过符。老妇人消息灵通,知道观里的符十分灵验,观主也是个有本事的,不像其表面看来那般不可靠。 “莫慌莫慌,”冯煜一面安慰她,一面解开狗娃衣裳,打算先凭自己眼力瞧瞧,“正所谓‘救人一命胜造——’咳咳,那什么,反正你到了我这儿,神像面前不说假话,我会尽力帮你的!” 想他道门仙神,口里老是挂着佛门禅机算怎么回事儿?刚刚差点口顺,说出佛门“浮屠”来了,得亏收得快。 不过以老妇人如今焦急模样,只怕也不会在意。 而询问病症,也是因为“南斗主生,北斗主死”,“廉贞”更是“杀星”,虽说冯煜符纸灵验,可若能问明缘由,对症下药,届时该“回春”便“回春”,该“驱邪”便“驱邪”,岂不事半功倍? 当然,实在问不清时,冯煜也只能“回春”、“驱邪”并用。 只是“回春”非他所长,效用未必绝佳;“驱邪”倒是术业专攻,颇有心得,厉害得很。 且说冯煜解开狗娃衣裳,露出肚腹。只见自胸口以下,狗娃腹胀如鼓,触之浑圆紧实,皮肤泛青且薄得让人心惊。冯煜伸手摸了摸,只稍稍用力,狗娃便迷蒙喊疼,老妇人越发心焦,眼里的担忧几乎溢了出来。 然这一摸,冯煜倒先松了口气。 还好,没觉察到阴气、妖气,可以排除鬼魅、妖邪侵害。冯煜眼下驱魔的手段终归糙了些,成年之人倒也无碍,根基扎实受得住。眼前狗娃才几岁,驱魔哪怕溢出些许力量也足以留下后遗症。 “他之前是误食了某物么?”冯煜又问。 老妇人面露愧疚,讷讷道:“老身看到狗娃,他就这样了,到底发生了什么,老身、老身也不晓得。” “唔。” 冯煜微叹,心中道,如此就没别的法子了,先以“回春符”固本培元,稳住伤情。只是神力属性相悖,此符效力难治绝症。方才通过观察,冯煜估摸着狗娃应是误食某物,抑或是腹中生虫,可再用一张“涕灵符”,祛除体内病邪。 “你在此等我片刻。” 冯煜转入殿后,不一会儿端了碗水出来,道:“抱上狗娃跟我来。”老妇人连忙抱着狗娃紧跟过去,冯煜领着她们到了殿外,在院子里寻到把铁锹,然后走到殿外院子角落,随手把铁锹抛在脚下。 “我先用两张符,再观后效。”冯煜肃色道,“不管效用如何,符用下去,至少能保他暂时无虞。” 老妇人连忙点头:“还请道长施救!” 冯煜不再说话,信手抽出张符纸,塞入碗里。那符纸入水即燃,顷刻间消失无踪,惊异的是符纸燃后却不见灰烬,碗中水清如故。若非亲见,几乎无法确信方才有张灵符化在了水中。 那是“回春符”,基于冯煜水平,“回春符”处在“遇事不决使一张,未必有效,必定无害”的尴尬地位。使了“回春符”,冯煜又取出“涕灵符”,正欲塞入碗里,忽地犹豫了一下。 “涕灵符”祛除躯体病理邪秽,以冯煜神力加持,效用不似“回春”低糜,那是端的厉害!考虑到狗娃年弱,整张符灵力太盛,他怕是受不住,遂用嘴咬住符纸,扯下三分之二,只余三分之一塞入碗里。 眨眼间,灵符燃起火焰,转瞬消散不见。 而符中灵力却已融入水中。 【002】 求援无路,蔺虎欲走险 既然说到此处,暂多一言。 时人以灵符借仙神之力为用,态度无不恭谨谦逊,更需对供奉之仙神保持尊敬,分毫不可冒犯,便是与仙神好恶、经义相违背之事也不会去做。 缘由便是生怕不敬恶了仙神观感,若收回神力恩赐,则一应灵符、术法都将无法使用,故奉神修士颇多规矩需要遵守,不可悖逆。 像冯煜这般,灵符随手扯掉三分之二,还能发挥效用的万中无一。 倘若有别的修士见到冯煜这般冒犯,还能得神垂青,灵符效用不减的话,非得惊掉下巴不可! 回到眼下。 冯煜将手中的碗晃荡一下,递给老妇人:“喂狗娃喝下去吧。”为照顾他年纪小,先前盛水时就盛得不多。 老妇人忙小心地接过去,如奉珍宝,一边柔声地安慰孙儿,一边一点一点地喂他喝下。冯煜也没闲着,捡起刚才的铁锹在地上泥土挖坑,没一会儿,地上便挖出个尺许深的浅坑。 “唔~” “奶奶,肚子好疼啊~” 狗娃喝下了水,蜡黄脸色多了几分红润,但随即就挣扎起来。再看他肚腹,鼓胀中起伏不止,内里好似有甚异物在搅动,咕噜有声,老妇人顿时万分担忧,焦急地看向冯煜:“道长,狗娃这是——” “别担心,是符水起效了。”冯煜安抚道。 接着他又对狗娃说:“你要是感觉想吐的话,就吐在这坑里好了。”话才落音,狗娃猛地从老妇人怀里挣起来,趴在泥坑边上,“哇”地一声张口大吐特吐。老妇人连忙从后边扶着他,陡觉腥臭扑鼻,低头一看霎时骇然失色! 那坑中,黄黑颜色的秽物里异物蛹动,定睛细看竟是米粒大小的黑头白身的细长虫子,密密麻麻地挤在秽物里,瞧着便让人发瘆、脊背生寒! “道、道长——”老妇面上失色。 “无事,”冯煜见灵符果然生效,心里暗松口气,“待吐尽就好了。” 老妇只得点头,小心地扶着狗娃。待狗娃吐尽,老妇将他扶着转回,远离腥臭泥坑,冯煜上前又检视一遍,狗娃之前鼓胀的腹部这时候已经消下去大半。 只是方才吐得厉害,狗娃脸色又变得苍白,神色里满是疲倦,老妇匆匆擦去些许秽物,他便沉沉睡去。 冯煜此时已经放了心,真要是什么疑难杂症,他未必有把握治愈。不过从狗娃吐出的秽物而观,显然是他平日生活习性之故,以至养出满肚子寄生虫,今日又吃下某物引发急症,方才岌岌可危。 “老人家别担心,已经没事了。” 冯煜自袖中摸出张灵符,抛入泥坑,霎时烈火熊熊,一股让人难以忍受的恶臭弥散,逼得他连忙退远。 就算是老妇人出身贫苦,见惯污秽,也叫那恶臭熏得头晕,心中只觉承了大恩,感激满怀。于是忙去提来一个竹筐,筐里装着熏肉、山珍、米面,满满当当一大筐,欲以此相谢。冯煜见那筐内之物整洁干净,保存极好,不值几个钱,但显然是老妇一家平日舍不得吃的珍贵食物,眼下倒是毫不犹豫送出。 冯煜心里感慨,颇为触动。他施术救人并非无偿,但也分人,老妇看着就家境贫寒,冯煜遂推辞不受。 然而老妇态度甚笃,非要感谢,冯煜笑着道:“老人家要谢,就到殿前供一炷香吧。若不是‘伏魔真君’庇佑,我也束手无策。至于这些面肉食物,且带回去煮了,给狗娃补补身体!” 老妇感激涕零,带着狗娃在神像面前恭恭敬敬磕了头,上了香。 尽管早已不是第一回,眼看着别人在神像面前磕头,冯煜在旁边仍有些异样古怪之感。他知道这是自己身躯固有之心念带来的“症状”,只得尽力克服。何况冯煜选择滞留躯体,不也正是难舍其中之意识本性与经历观念么? 点点火星明灭,淡淡青烟从香炉升腾而起。 冥冥中,冯煜仿佛感觉到某种细微之气没入神像,而后萦绕在元神四周。 香火,香火! 分明是凡尘之香,燃寻常烟火,可承载了虔诚信念,竟变得神妙万方! 冯煜身躯孱弱,承载不了神力,故只能通过“灵符”为凭,借用神力化作诸般符箓妙用。但香火却能构建恢弘神力与自身之间的稳固通道,其中一个妙用,便是凝聚“神印”,“神印”可作灵符符尾之“敕令”,另有玄奥可探;而香火的第二个妙用,便是能减轻神力对身躯的负担,冯煜可凭此借用神力反馈自身,助益自身的成长。 遗憾的是,冯煜虽然自生“灵觉”,却并没有修行之法。 如今的他连跨入修真大门也没做到,他是不敢贸然去催动神力,只好再等机缘。以他预计,若能步入修行,也许还能寻到更加妥当地驱使神力之法,冯煜对此万分期待。 上完香,老妇再拜,问:“道长,这香火钱——” 冯煜微笑:“三文一炷。” 老妇喜出望外,取出三枚铜板付了香火钱,也明白冯煜暗中的偏照,所以老妇嘴里连迭地说着感激的话,作揖躬身拜个不停。冯煜忙止住她,嘱咐好生照料狗娃即可。只是常年劳作的贫苦人家气力十足,冯煜阻拦得有些辛苦,好说歹说劝着送出观去,反倒惹出身汗。 数月时间里,冯煜也算见得多了。 彼辈贫弱生如草芥,受苦受欺惯了,稍有恩情便铭感五内,让他唏嘘不已。感叹地摇了摇头,冯煜回身过去,抓起铁锹,把火焰逐渐熄灭的土坑重新填埋,放好铁锹回到殿里。 经此打岔,他也暂时没了诵经的心思。 反正都是面对自个儿,那么严格作甚?收了经卷、木鱼,冯煜从殿后取来一把旧鞘铁剑,在殿外空地似模似样地练习起来。 那剑和剑法,都来自之前撞见的江湖术士。剑法也没什么妙用,都是江湖把式,权能强身健体。方才连个老妇人都拦不住,冯煜深受刺激,打算好生练练剑法,至少把孱弱身体将养起来。 —— 宝光寺是合州县唯一的佛门寺庙。 往常此地游人如织,往来信众香客络绎不绝。若是遇上节庆或是寺内法会,宝光寺更会人潮如涌。不过近来,宝光寺外颇为冷清。不明就里的好事者,有时会往城东新建的道观联想。 然而事实上,自年前起,寺内便因为某种无法外传的缘由,而陷入惶恐与慌乱。初时宝光寺主持德誉法师还算镇定,只道异变暂存,时间久了定会恢复。 孰料从年前一直等到夏日渐去,不可外传的异变仍未好转,忧心时局与变故的德誉法师停止一应节庆、法会,宝光寺闭门自守,不再接待香客,寺外自也由此冷清下来。 官差蔺虎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 站在如今颇显冷清的寺门处,他沉凝面容上浮现忧色。 只是身负重任,也由不得他退缩,理了下仪容便走上前去扣响寺门铜环。蔺虎耳目灵敏,很快听到脚步声走近,对方却没立刻打开寺门,只在门后问道:“何人在外敲门?宝光寺闭门清修,已不接待外客,施主恕罪!” 蔺虎动容,忙道:“大师且慢!小人乃津山县差役,身负重任前来拜见,还请大师通融!” 门后僧人似惊了一声,接着一阵响动,寺门“吱”地打开数尺,显出门后的宝光寺僧人。 蔺虎忙拱手问候:“大师有礼!” 僧人竖掌回礼,上下打量一遭,问:“你说你是津山官差,不知可有凭证?”佛门虽是世外之地,宝光寺却在俗世之中,既是官府来人,知客僧也不能怠慢。蔺虎取出印信给僧人看了,僧人合十再道:“阿弥陀佛,印信无误,之前冒犯处施主见谅!” 蔺虎忙称不敢,奇怪的是,那僧人验看了身份,却并未邀请他直接入寺。反而略作迟疑,道:“请恕小僧斗胆,不知施主到敝寺来有何贵干?实不相瞒,敝寺主持德誉法师数月前便已闭关潜修,至今未出,且勒令敝寺上下苦修佛法,不可妄出。施主此来,怕是不巧。” 蔺虎有些着急了,又取出一份官文:“小人委实奉命前来,有知县大人官文在此,大师不妨验看!不知如今贵寺何人值守,还请大师务必代为通融!” 僧人无需验看,只瞥了眼,便知官文为真。 他见这官差态度坚定,又有官文在手,犹豫了一下叹道:“罢了。如今敝寺除了小僧这般轮值的知客僧,就只有师叔德恩理事。施主,请随小僧来吧。” 蔺虎暗松口气,神情一振,行礼谢过之后忙跟随知客僧一道进入寺内。 可没过多久,蔺虎又在知客僧相送之下走了出来。 与先前入寺时的振奋相比,走出寺外的蔺虎偌大条汉子彷如抽去脊骨,整个人精气神都颓靡下来,显然此次至宝光寺身负之事并未达成。 “阿弥陀佛,施主慢走!” 嘎吱~,寺门关闭。 心思不宁的蔺虎,连回应失礼也顾不上。焦躁与担忧充斥在他心中,一想到自己此行重任未竟带来的后果,蔺虎巍巍八尺之躯都不由微颤。 津山泓明道长云游未归,宝光寺高僧也闭关不出,自己如何能奈何得了那只鬼物?难道命数如此,天意要让石堰村百十口人尽数丧命在鬼怪口中? 蔺虎牙关咬碎,双拳紧握,手背之下青筋鼓起如虬——不行!自己必须得做点什么,万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 猛地,一道灵光划过蔺虎脑海! ——等等,也许还未到绝路! 蔺虎下意识双掌交击,想起先前在茶摊休憩时听到那些行商的话!据他们所言,合州近日来了位颇为不凡的道长,自己或许可以去求助于他? “县城东边‘清风观’么......”蔺虎心神微定,目蕴坚决,大步投城东而去。至于先前顾忌的什么“淫祀野神”后患,蔺虎早已抛诸脑后!或者说,正因对方供奉着野神,蔺虎反倒愈发期待,只要能对付鬼怪救下父老乡亲,有什么后患他自一人担之便是! 【003】 石堰鬼祸,驱鬼除魔专业对口 人间香火,对于道家仙神而言,既重要,也不甚重要。 因为修行法门之故,道门仙神运用香火,要么伤损时弥补神体、充盈神力,要么专一凝出香火神通护体。然而对于仙神最重要的修为增进,却不能借助香火之力。 自上而下,道门宗派多布置在仙山福地,距离凡尘颇远。 仙神尚且如此,冯煜更不必说了。 前文未能备述,只道冯煜塑像收集香火供奉,可凝聚“神印”。此印,关乎冯煜能够御使的神力多寡,只是未入修真,如今他对香火如雾里看花,不能明确分辨,仅能凭直觉判断。 “神印”与香火愿力具现于世间,呈灰扑扑石块材质,冯煜预感印有多层等阶,于是把如今凝聚的最低层级“神印”取名为“灰石印”。那道观正殿里,覆面神像左手托举的“神印”,正是冯煜放上去。 外人来看,印与神像一体,辨不出异样,更遑论摘取。 只有冯煜能够轻易将它取下,用作画符时在符尾盖印“敕令”。 除此之外,前文中提及的神印另外一个妙用,便是可以储存一项外人传授,或是自行寻获的技能,而后通过神力赋予,使冯煜可以直接运用。 譬如他此时在殿前空地处演练的三流剑法,除了有些架势别无用处的江湖把式,就是他花钱从江湖术士处学来,通过“神印”加持赋予,即可自行使用。如果主动去除,也会如同忘记一样,冥冥中有所感觉却使不出来。 “神印”赋予之能,运用时有种颇为奇妙的感觉。 明明未曾练过,但有“神印”相助,剑法便如铭刻在记忆里一般熟稔。等他平日用得足够多,到了融会贯通之境,不需要神印也能自如运转时,剑法便会自行从中抹去。 到那个时候,冯煜就又可以再往印里储存一项技巧。 回到此时。 冯煜平神静气,脚踩方位,手舞剑器,正自兴致勃勃练得起劲时,忽然见到观里闯进来一个壮汉! 此人虎背熊腰、神情激切,双目中蕴满坚决,一瞧见冯煜,二话不说迈步直逼,其势如虎!冯煜不认得来人,还道是谁专来闹事,惊得他连忙抬剑而指,喝声道:“喂,站住!你是什么人,闯进‘清风观’来作甚?” 来者正是蔺虎! 暗地里,他见冯煜羸弱、脚步虚浮,心中还有过一瞬迟疑。然转念一想,如今已是穷途末路,若再寻不到可靠助力,自己纵然回去也不过徒劳送命!蔺虎不怕送命,只怕无力挽救! 既然死亦不惧,又何须迟疑? 蔺虎打听过了,清风观就只一位年轻道长,不会有错。 扑通! 遂踏前数步,不顾长剑铁锋所指,如推金山倒玉柱那般嘭地跪倒,虎目噙泪:“道长!小人素闻‘上天有好生之德’,道长仙居世外,得道超脱,本不敢相扰,然如今有鬼物为祸,石堰百十余口人危在旦夕,万望道长慈悲出山相救啊!” “呃~” 突如其来一幕,让冯煜愣在原地。 反应过来时,只道眼前壮士并非闹事,松了口气。可等他哽咽有声、恳切道出目的,冯煜反手提剑而立,皱起了眉头。 其实他这人,并不太喜欢彼辈动辄即跪的举动。一则如此多有逼迫之嫌疑,二则此举往往也意味着有难以解决的麻烦临身。 可观此壮汉激愤满容,想来若非事到绝境,也未必会如此卑微恳切。 冯煜心中喟叹,也没去扶他——先前那老妇人他都没能扶住,如今换上八尺昂扬壮汉,他更扶不动了。 遂看那壮汉道:“不管是何事,你总得先道明缘由,我才知是否能帮你吧?壮士,起身来说罢。” 蔺虎方才直如抓住救命稻草,那敢多想?一拜之下,再看冯煜处变不惊,一派云淡风轻,镇定自若的淡然模样,竟似真有几分超然气度,反倒让蔺虎心里多了几分底气。 “小人蔺虎,津山县人,方才一时情急失礼,道长恕罪!” 冯煜摇头,示意自己并未在意。蔺虎却仍是以拜致歉,方才起身,拱手恭谨问道:“未敢动问道长尊讳?” “免贵冯煜。” 蔺虎道:“冯道长!” 冯煜奇怪看他:“方才你一副万分情急模样,怎么这会儿问时,你又不急了?”蔺虎面上一黯,叹道:“实是小人几次求助无门,为石堰父老安危心急如焚,方才失措。” “唔,”冯煜沉吟,“壮士方才之言,道是因为鬼魅妖邪作祟?” 蔺虎拱手:“道长明鉴,且容小人细细说来。” 随着蔺虎道出实情,冯煜才知眼前这壮士竟还是位官差。祖籍正是津山县石堰村人,村中乡民俱为其父老乡亲,也就不奇怪他奔波担忧。而蔺虎遇上之事,说起来倒也并不复杂。 简言之,即是石堰村闹鬼。 大约是半年前起,石堰村接连有人失踪。起初没寻到失踪之人的踪迹,村民还不觉有什么,直到那些失踪者的尸首以可怕形状一一出现,村民才知鬼怪作祟。石堰村人惊恐万状,也束手无策,只得上报津山县。 关乎数条人命,津山县官差自要调查核实。寻常官差办案,若能处置便予以查处,若不能,则尽早封锁莫要再起波澜,此为天下通行之惯例。 当官差抵达石堰村时,鬼物之祸正值越演越烈。蔺虎一行人尚未查出什么端倪,反是先惹恼为祸的鬼物,生生被其残忍害去性命,陷在鬼物手中! 蔺虎自幼习练武艺,在官差弟兄拼死相护之下得以逃脱,因鬼怪凶恶噬人,众弟兄也只嘱他逃命,莫要再回返。 然蔺虎义烈,岂是贪生苟延之人?险死还生回到县衙,蔺虎不及休憩,立时求见县尊禀明内情,恳求大人速发援助,铲除鬼物救回官差与乡民父老。孰料津山县尊皱眉踟蹰,言语推延,早被鬼怪吓住,不欲招惹,哪里肯应允他? 蔺虎久在公门,虽热血未失,心性忠勇义烈,但县尊几番推诿之后,他也顿时凄然地明白了对方的抉择——定是要“弃车保帅”,放任官差与石堰乡民自生自灭了! 诚然。 以津山知县之见,区区百十人的山野村夫,蝼蚁草芥罢了,何至于因为他们,就去白刃相向地往死里得罪一个可怕的鬼物?万一那鬼怪因此迁怒,又如何是好?鬼物要害粗野乡民那便害吧,总比招惹之后,鬼怪外出祸害到更多人来得好吧? 山野边陲,鬼魅精怪害人之事早已累见不鲜,不足为奇。 他也无需多做什么,只封闭了石堰村出入的道路,等里边人死绝了,事情也就平息了。 百十个粗野村夫的性命,很重要么? 放眼西南莽莽群山之间,哪天不得有一堆人失踪,或死在凶恶悍匪手里,或被虎狼野兽吃掉,又或是遭了山精鬼魅祸害,谁人管得过来?比起世家豪门动辄良田万顷、佃农隐户万千的规模,百十个人实在不值一提。 知县心里清楚着呢,在此远离京师的西南山野做官,最重要的是笼络好当地豪门世家,别的都无甚紧要。 大乾王朝建国两百年,历经十三代帝位传承,朝廷之中难免臃肿腐朽。 似这般下方乡县、远离中枢的地方官,不主动残民、害民已经算得上“好官”之称,不能奢求太多。 激奋之下,蔺虎顿然明悟,陷在石堰村的官差弟兄,乃至那百十个受困乡亲,最后的指望便是他自己! 故蔺虎义不容辞,昼夜兼程寻求帮助,只是时运不济,先寻本县颇负盛名的“泓明道长”不果,其人出游未归;再寻宝光高僧,同样没能如愿。数日奔波辛苦疲惫不说,耽误这么些时间却没寻到能驱鬼救援之人,蔺虎几乎陷入绝望! 以至于道听途说的消息,他也愿当做救命稻草牢牢抓住,舍弃尊严叩拜下跪也再所不惜! 冯煜听其说完,感慨唏嘘不已。上下打量蔺虎,心中赞叹道:“真义士也!” 别看冯煜到此不久,各种腌臜龌龊却是见得多了。世上多得是懵懂碌碌生存的凡人,以及趴在这些人身上磨牙允血的肉食者,像蔺虎这样有着闪光品行之人当真罕见。 不过,赞叹之余,他也不禁为那鬼怪的厉害心惊。 “能以阴气同时困住百人的鬼物么,”冯煜听完,满脸凝色,“嘶~,这鬼物有些不简单呐。” 寻常鬼怪害人,不外乎“一迷、二吓、三困”的手段,难以直接取人性命。毕竟鬼怪乃阴戾之物,而人皆有生气阳火,阳火不灭,鬼怪也不能害到人的性命。 这样的鬼物收拾起来很简单。 寻常江湖术士,但凡有些画符捉鬼本事的都能制服。 像冯煜这般身具特殊本事的,甚至不需要动用灵符,只捧着玄门的超度经文便可轻松解决。能超出“一迷、二吓、三困”手段直接伤人性命的,已是阴灵、怨灵之属,得专业人士方能解决。 至于蔺虎所言那鬼物,已经可以轻易害去好几个血气方刚的官差性命,又能同时将一百多人困在村中,俨然超出阴灵、怨灵的水准! 再差,也得是“厉鬼”层级!而冯煜最担心的,还是蔺虎没有“灵觉”,无法准确描述出那鬼怪的可怕。万一,那玩意儿不止“厉鬼”层次,甚至达到“鬼王”层级可就糟糕了! 冯煜的符无比厉害,可毕竟受限与身躯,存在极限。他可以不计损耗,用灵符耗死“厉鬼”,可到了“鬼王”层级,想要取巧诛灭就是痴心妄想了! 【004】 黄昏下的神速疾行 把鬼怪实力,往修真炼道之士的等阶划分对应,那么“鬼王”层级的鬼怪非得“筑基期”大成的修士才能对付。个别厉害的“鬼王”,甚至能与“金丹期”大能抗衡! 冯煜自身境界全无,仍是个刚刚开启“灵觉”的修真喽啰,纵有不凡也只是立于不败之地,单凭灵符如何处置得了? 何况,鬼怪虽不能真正将他害去性命,却能毁伤躯体。对于冯煜而言,肉身一毁,他便无法在眷念躯壳与躯壳衍生的意识,只能与恢弘神力相合,去接任“北斗丹元廉贞星君”的神位。 届时躯壳被毁,意识“滴墨入海”,某种程度而言不也真正消亡了么? 冯煜不得不为之谨慎。 而他的迟疑,却让让蔺虎心慌,激动再拜:“冯道长!非是小人强自逼迫,实是别无他法,石堰父老与小人公门弟兄皆危在旦夕,小人不能置身事外!道长若有办法,还请出手救救石堰村罢!小人虽身无长物,亦愿肝脑涂地以报!” “壮士何至于此?” 冯煜劝道,“驱鬼捉妖乃吾辈本分,义不容辞,何况事涉那么多的无辜性命?我方才只是觉得奇怪,若真如你所言,那般厉害的鬼物当不是一朝一夕能成气候才对——唔,先不说这个,驱鬼之事我应下了,壮士请起!” 蔺虎终得允诺,感激涕零,哽咽难言。 不想起身一半,他竟复又拜下,面上显露羞愧之色,似有言语难以启齿。冯煜见此奇怪,动问:“壮士还有要求?”蔺虎惭愧垂下头颅:“道长,石堰村形势危急,小人又出来了整整两日,恐再也耽误不得——” 冯煜顿时明白,只觉这汉子明明气性颇高,竟能为了别人甘愿俯首,委实难得!遂笑着允道:“放心,救人如救火,定不耽搁!待我收好一应用具,立刻便随你同去!” 蔺虎激动再拜,冯煜将他领到正殿暂歇,自己则去收拾近来储备的灵符。 那鬼物凶厉难测,冯煜谨慎起见,肯定要将灵符尽数带上。 反正对于别人而言颇为难得的灵符,于他只是费些精力便能获取,但也无需节俭。零零总总收罗到一块,竟有满满一口袋,被他装在行囊里背好,提上先前那把剑,回到正殿时,正见到神像前多了一炷袅袅燃烧的香。 蔺虎连忙迎上来:“道长,请让小人帮您背吧?” 冯煜想了想,点头取下行囊:“也好,如此有劳了。”以蔺虎的块头,体力明显好过他许多,由他背着也能减轻负担,而且常用灵符冯煜自己身上也留了部分,若有突发情况也不会耽误。 果然,对冯煜颇感沉重的行囊,蔺虎背负身后有如无物。 冯煜注意到,蔺虎余光在看那神像,似对此陌生仙神颇为好奇,遂为他介绍道:“清风观供奉的正神,名为‘大衍伏魔真君’。” 蔺虎犹豫了一下,故作赧颜道:“恕小人见识浅薄,没能认得出来。” 冯煜笑了笑,他到合州县也有一段时日,明白正常人对“淫祀野神”的忌惮,自然也猜到蔺虎心中所想:“你非道门之人,认不得道门所有仙神,不知真君名号算不上其他。如果我说真君神位,想来你便能知晓。” 蔺虎惊讶抱拳:“请道长指点!” 冯煜微微一笑,也看向坛上跨剑而立的神像,道:“真君神位,即是‘北斗丹元廉贞星君’,‘大衍伏魔真君’乃真君名号。” 蔺虎恍然大悟:“原来是北斗星君!”随即挠挠头,同时有些疑惑,憨笑道:“——倒是与平日所见不同。” 冯煜笑着看他一眼,道:“内中隐情,壮士非我修行中人,故不知神位更迭之详情,我便与你细说了,你恐怕也无从分辨。” 蔺虎忙道:“既如此,是小人冒犯,道长不必多言,小人笃信不疑!”至此他松了口气——既然对方供奉的仍是道门正神,并非茶摊听来闲谈那般属于吉凶难测的“淫祀野神”,蔺虎便不再多想。 “唔,且再等我一下。” 冯煜想了想,竟转身将那神像左手托举的“神印”取下,揣进了怀里。此去对付的鬼物凶险难测,还是将“神印”带上为妙,指不定就能用上呢。 蔺虎又吃一惊,那神印从外看去与神像浑然一体,原来竟是能够取下来的?他当然不会知晓,那“神印”有灵,原本就出自冯煜本身,除了冯煜,世间谁要贪心妄取,就得受罪了。 一切准备妥当,冯煜便与蔺虎走出道观,回身锁了观门。 然等他转身过来,四顾门前空荡荡一片时,他又不由愣住,问道:“咱们就这么走着过去?” 蔺虎粗豪脸庞已肉眼可见地速度涨红起来,憋出一句:“道长少待,小人立刻前去寻马!” 官差听着不凡,其实也属底层,比起道、佛这般宗教地位卑微,平素也多是被官府呼来喝去,否则他这昂扬八尺壮汉,怎会出口即称“小人”? 何况蔺虎性格粗豪,喜好与友食肉饮酒,平素也留不住银钱,像马匹这等贵重之物断然养不起。再加上蔺虎自幼习武,早锻出一身钢筋铁骨,他自己走南闯北地奔波惯了,并不觉得有什么,下意识就忽略过去。 直到冯煜提及,他才蓦地反应过来! 是啊,亏他还心急如焚呢,就这般走回津山县,若冯煜脚程远不及他,岂非耽误大事?! “等等!” 冯煜叫住了他,抬头看看天色,已是黄昏。 合州县中百姓归家,各处房屋都有袅袅炊烟升起。没有什么门路的外地人,要在这个时候寻到两匹快马可不容易。 冯煜便对满脸愧色的蔺虎道:“总之,先出城去,我有办法。” 城门之外。 朗照一整日的阳光,终于在黄昏敛去了白昼里的咄咄逼人,吹拂而来的风,总算有了几分凉意。 城门外行人不少,但都在往城里赶。 需要离开合州县城的队伍早就出发,这个世间段出城,意味着今晚入夜只能露宿荒郊野外,很少有人会做此不稳妥的决定。 蔺虎以为冯煜能在城外寻到代步的马匹,可出了城他却没能见到,冯煜也不作解释,只一味往外走,很快到了处人少的僻静之地。 “冯道长——” 冯煜用道袍衣袖给自己扇了扇风,黄昏的气温不如白昼炙热,但一路疾行,仍让他汗流浃背。 “别急,让我歇歇!”冯煜抹了一把汗水,渝都府夏秋气候向来如此,动辄一身汗,“放心吧,不会耽误事的。” 蔺虎只得耐着性子,点头应是。等了片刻,还是不见冯煜去寻马匹载具,反是神秘一笑,翻手取出张黄纸朱砂符,把蔺虎惊得愣住。 “道长,这是何意?” 冯煜笑道:“救人如救火,形势危急只能从权,虽说没有马匹代步,可咱们有灵符啊!先跑上一个时辰吧,让你见见我的本事,也好多几分信心——啧啧,夕阳下的奔跑哎,它会成为难忘的回忆的!” 不等蔺虎插话,冯煜神情一肃,左手道指竖立身前,右手夹着灵符疾速挥动数下,口中喝道:“大衍敕令,风雾为用,飞空划电神速疾行,急急如律令!神行千里,走!” 啪! 冯煜一转,灵符拍在惊得不敢妄动的蔺虎背后。 蔺虎乃肉体凡胎,没有开启“灵觉”,故对灵符无火自燃化作不断涌入到体内的灵力一无所觉。可他并非全无异样,那灵符一贴上之后,他顿时感觉浑身蓦地一轻,某种未知的力量涌现,竟似催动着他往前奔行! 蔺虎遵从下意识的直觉,迈步向前—— 嚯!! 一步踏出,风声顿起! 蔺虎惊骇发现两侧景象猛地后移,速度快到仿似虚影。等他大惊止步,立觉周遭环境变化,回头一看,刚刚明明只踏出一步,然而此时他所在的位置却到了先前数步之外! 道法灵符竟如此神异? 蔺虎惊讶过后欣喜过望,迈步再行,果然神速非凡,竟比骑乘良驹快马还更胜一分!而他自己却只如闲庭信步,以这般消耗,蔺虎觉得自己就算跑上一整天也不会觉得疲惫! 反而是因为神速疾行太快,蔺虎不得不全神注意前方路途。 至此,他心中再无怀疑,充满希望!一则有此灵验仙符,此去石堰村定不会迟缓,纵是良驹快马也只能如此;二则冯道长的确是得到高人,只要抵达石堰,仍那鬼怪如何凶厉也得伏首! 心中担忧的大事一定,蔺虎如释重负,奔行之下不禁酣畅大笑。 冯煜随手也给自己拍了张“神速符”,抬脚追上前去。至于为何先前又是掐诀、又是念咒,方才激活灵符,到了自己却只是信手一拍么——无他,多了手诀、咒语,更显专业。 不信看那蔺虎,此时岂非心悦诚服? 蔺虎还是初次体验超乎寻常的奇异之力,激奋之下,难免有些忘形。冯煜负手在后,信步而行,却轻易跟了上去,见他有些鲁莽,忙劝道:“壮士,你初次用符,切莫心急。暂时跟随在我后面,若有意外时我也好照料一二。” 蔺虎见说,连忙应下。 又见自己迈步狂奔,手足并用,却仍不及冯煜闲庭信步疾速,愈发钦服,老老实实跟在他身后不敢冒进。如此神速疾行,两人踏上路途,投南行往津山县的方向而去。 【005】 酬恩夜演百战刀 津山县,在合州以南。 两地间隔约有两百余里,若有快马,通常两日可达。不过石堰在津山以北,距离合州县更近,再加上冯煜的“神速符”效用比快马稍盛,若不计疲乏连夜赶路,只明日上午即可抵达石堰所在。 然而人非器械,终归有疲惫之时。 一个时辰之后,“神速符”灵力耗尽,此时也夕阳尽去,夜幕降临。虽说有灵符之助,疾行犹如闲庭信步,可散步持续一个时辰,人也会疲乏呀,遂寻了个僻静之地,两人生了堆火暂歇。 羁旅辛苦,出门在外自不比其他,一切从简。两人歇憩,也只是就着篝火吃些干粮,喝些水,舒缓一下疲惫而已。 蔺虎此时对冯煜的尊敬,较之先前又盛几分。也不止是慑服于冯煜的神异术法,更是言谈举止中不经意间显露的品性。蔺虎出身不高,但总归是公门之人,一双眼久经历练,也能注意到许多细枝末节。 譬如,他已经清楚觉察,眼前这位道长虽有异术,但本身并不会什么武艺。甚至不仅不会武艺,便是身体素质也与他平日见到的富家公子相类,都有些弱不禁风之感。 同样使了“神速符”,一个时辰下来蔺虎面色如常,甚至没感觉疲倦,可冯煜却已然满面通红,气喘不休。 而让蔺虎敬佩的便是这点,冯煜明明颇为劳累,面上却始终微带笑意,并未因此有过愤懑埋怨之言。以蔺虎之见,这位冯道长即便没有异术傍身,单以自身品行也会是一个值得敬佩之人。 因此宿营暂歇时,他便立刻请冯煜安坐。 收集柴禾、点燃篝火、烤热干粮、准备饮水等一应事情蔺虎独身包揽,而且甘之如饴。 反是冯煜捧着食物,一边捶腿一边看蔺虎独自忙碌,颇有几分赧颜。 入夜之后,天气凉得很快。 山野吹拂的风,轻而易举地带走了冯煜身上的酷热,顿时让他多了几分惬意。篝火离得较远,如今时节还不需篝火取暖,点堆篝火除了照明,更多倒是种心里安慰。 不过即便是临时休憩,蔺虎做事也细致认真。 铿~! 刀光一闪,胳膊粗细的扭曲枯枝,便应声断成三截。然后被粗糙手掌拾起,放入火堆里,一个野外临时的篝火堆,也被蔺虎布置得颇为规整,冯煜啃着干粮,眼里露出欣赏之色。 “壮士精善武艺?”冯煜忽然道。 蔺虎憨厚一笑,回说:“道长过誉,似小人这般粗人,也无甚谋生之法,全靠一己蛮力。小人运气好,幼时得传武艺,所以学了手刀法,让道长见笑!” 冯煜正色道:“安身立命之法,岂能贬低?——你这刀法,可有什么说道,我方才见你出手很有些不凡呢。”以他的眼力,本分不出好坏,只是好奇之下随口恭维,不想正好歪打正着。 蔺虎见冯煜也称道他的刀法,显出自己自豪之色,赞叹道:“道长果然眼力不凡!小人这刀法,名叫‘百战刀’!” 冯煜神色一动,奇道:“我听说大乾立朝之年,有黑衣禁卫名‘玄衣铁卫’,虽本朝太祖征战四方,立下赫赫战功。据传,铁卫军中有套专供卫卒习练的刀法,杀伐凌厉,很是了得,那刀法名字似乎也叫‘百战刀’。” 蔺虎扶刀而叹:“道长明鉴,正是那‘玄衣百战’的‘百战刀’!” 冯煜目蕴好奇:“我听说,‘玄衣铁卫’的刀法秘而不宣,从不外传呢。” 蔺虎神色复杂,有慨然也有庆幸,说道:“开国立朝之初,‘玄衣百战’的刀法自是从不外传。只是时移世易,本朝传到今日,许多事情都有所变化,小人也是机缘巧合,得一位老卒看重,收入门下,方才学到这套刀法。” 与此有关的内情,蔺虎从未与外人言过。眼下说给冯煜,一则他乃方外之人,与公门分属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并不会有所挂碍;二则也是感其恩德,知无不言。 “唔~”冯煜点点头,犹豫了一下,试探地道,“不知壮士能否把这套刀法演练一遍呢?” 蔺虎笑了。 从先前冯煜追问起,蔺虎都觉察到他似乎对自己的刀法颇感兴趣,恐怕并不止步于“演练”,不过蔺虎也没点破,只应道:“道长既然感兴趣,小人便为道长演练演练!” 遂昂扬起身,干脆利落地取来佩刀,拔出锋刃随手将刀鞘抛在旁边。 冯煜有些不好意思,蔺虎虽未点破,可他也知道自己的小心思被对方看破,直言道:“实不相瞒,我的确很想学上一套武艺防身。想来壮士到清风观时,也见过我练的那剑法了,唉,那是我花费无数口舌外加纹银二十两,方才从一个江湖术士手上套来的三流剑法。就这,别人还不太乐意传授呢,实是世人敝帚自珍,学武坎坷啊!” 蔺虎心中触动,觉得此时冯煜身上少了几分超然,却平添青年人的心性,好感大生。 然而考虑到冯煜的身体素质,以及“百战刀”的困难程度,蔺虎不禁多说了几句:“道长有心,小人也不会藏私!只是学武不比其他,一朝一夕难有成效。‘百战刀’昔日为玄衣铁卫独门刀法,习练的难度不小,通常有天赋者学刀,五年可称熟练,十年方有小成。小人资质愚钝,自幼习武练到现在,方才稍有成就,道长最好心中有数。” 说到这儿,蔺虎笑了一下,道:“情不自禁多说了几句,道长勿怪!小人先为道长演练一遍,道长看完若还感兴趣,届时再说习练之事不迟。” “嗯嗯,有劳壮士!” 冯煜啃完干粮,忙探手入怀,捧起那枚“灰石神印”。 他知道蔺虎之所以这么说,多半将其当做闲极无聊、一时兴起,殊不知冯煜这家伙贼精贼精的,觊觎别人的凌厉刀法,毫不犹豫就把花费大价钱套来的三流剑法从“神印”里抹去,等着空手套白狼。 且说蔺虎持刀而立,拉开架势,陡然间气势骤变! 随即运刀而动,势如奔雷凌厉迅猛! 但见夜幕里,火光映照之下! 蔺虎腾身挪转,刀光熠熠,寒气森森,一招一式破风卷气,充溢凌厉的杀伐气息。刀法从“破血十式”、“风啸云卷”、“鹰击千里”等招式起始,一一施展,蔺虎果真分毫不曾藏私,一招一式不仅演练变化,甚至吟诵刀法口诀,倾囊相报。 在蔺虎高呼酣战的演练之下,冯煜只觉眼前仿佛展开军阵杀伐的画卷,耳中亦仿佛听闻怒喝与惨叫,到最后“狂沙百战”收尾,佩刀寒芒卷动枯叶,劲风过处,近处的草茎与灌丛枝条齐刷刷应声而断! “呼哧!” 以蔺虎的体力,全力以赴地完整使一遍“百战刀”,也不禁稍稍气喘。 随着他收刀而立,四周劲气卷动的落叶方才得以脱出束缚,飘摇着缓缓落下。蔺虎回身过去,笑着对冯煜道:“不知道长以为如何?” 冯煜抚掌赞道:“招法严谨,攻势凌厉,进退之间章法周密,不愧为军阵杀伐之术!观壮士演练,我仿佛亲见昔年‘玄衣百战’之威势,‘百战刀’名副其实,眼界大开啊!” 蔺虎见他话里全是溢美之词,喜不自胜之余,也知对方的确看好“百战刀”,遂道:“道长既然喜欢,小人愿倾囊相授!” 孰料冯煜却道:“哎,如此精湛刀法,得壮士演练一遍足矣,再多岂非有亵渎之意?” 蔺虎愣住,心中嘀咕,先前还满怀热切,怎地就态度改变?莫非是见刀法繁复艰难,自行打起退堂鼓?果然年轻人想一出是一出,没个定性? 他没注意到,冯煜手上一动,把“灰石神印”塞入怀里,眉眼间窃喜流转,一副得了极大好处的模样。抬头对上蔺虎疑惑眼神,冯煜沉吟一瞬,认真地对他道:“今日得壮士传授之谊,冯煜铭记于心,以后定有回报!” 蔺虎哪知内情,忙道:“只是费了些许力气,哪里值得道长惦记?” 冯煜摇头,目蕴深意,神秘地笑了笑:“壮士先别急着拒绝,日后自有分辨。”说着,他双手抬举活动了一下身躯,站起身道:“歇了半个时辰也够了,咱们继续赶路吧!路上我也正好再琢磨琢磨......” 蔺虎虽然心有疑惑,可对于赶路自不会反对,点点头转身去收拾东西。 今夜天公作美,明月皎皎,照得山野银辉遍地。 冯煜再拍上一张“神视符”,醒神明目,再借月光之助,连夜赶路就不存在阻碍。约莫半个时辰之后,两人来到两县间隔的山脉之前。从此处往津山县去,有两个选择。 一是继续走往来商旅行人惯走的大路,从山脉脚下绕过去,好处是道路平坦安全;另一条路当然是走山路穿过山脉,此路多一些风险,也崎岖难行,好处是顺利通过的话路程更短,翻过山,就到津山县内。 以冯煜原本的规划,是打算走大路。 毕竟出门在外,哪怕是走大路,几十里内不见人烟都是常事,再撇开大路走山路,可真就祸福难料了,是否会有什么意外谁也说不准!当然,这是对于普通行商路人而言,冯煜欲走大路,单纯因为大路平坦好走。 不过有蔺虎之前毫无保留的演练之谊,冯煜考虑之后,决定改变主意走山路。 他知道蔺虎心中记挂着石堰村,恨不得肋生双翅直接飞过去,冯煜此举也算投桃报李。 果不其然蔺虎大受感动,主动在前方引路:“壁云山小人走过多次,山里的路都认得,寻常也有着急的行脚商会走这条路,除了偶尔会遇见不开眼的畜生,便没有别的危险。道长放心,有小人在,断不会让山里的畜生冲撞道长!” 【006】 壁云山上枉死人 壁云山不高。 只是山中峰峦起伏,占地颇广。且渝都府中山峰多无险峻,壁云山亦如此,一如山里,眼见连绵起伏的峰峦形貌相类。不识地理者贸然走入山里,走着走着,便会陡然发觉前后左右一应峰峦雷同,渐至迷途。 蔺虎并未妄言,他的确很熟悉壁云山的路径。 哪怕夜晚不比白昼明亮,入山之后,所见峰峦几乎一个模样,道路千岩万转,可蔺虎仍能在疾行之中,准确地分辨每一条路径的通向,并做出正确判断。 到了后半夜,壁云山两人已走完大半。 若按照眼下的速度继续赶路,等出了山,就到津山县内,他们会比预计之中更早地抵达石堰村。 不太妙的是,后半夜,山中逐渐起了雾。 两人不得不逐渐放缓疾行速度,然而更加不妙的是,走着走着,冯煜忽地从雾气里嗅到一些阴冷的气息。 行走在前的蔺虎,立刻觉察到冯煜的止步。 他也连忙停下,返身走回,只见冯煜面有凝色,问道:“道长,可是要暂歇片刻?” 冯煜摇头,“嘿”的一声笑得意味深长:“不速之客啊,壮士,咱们俩被盯上了!” 蔺虎陡然一惊,虎目四顾,右手已按在了腰间佩刀之上。 他在前方领路,本自满心警惕地戒备四周,未曾想还是出了纰漏。蔺虎并未怀疑冯煜,虽说对方不同武艺,可本身道术修为却不假。 然而一番警惕地搜索,仍未能觉察来人藏身何处,蔺虎倒也不曾慌乱,而是冷声一笑,佯作不屑地诈道:“何方鼠辈,胆敢在此犯案?!某乃津山蔺虎,再不出来,可别怪某不客气!” 呵斥一出,前方山林间却静寂一片,并无回应。 倒是那雾气,逐渐浓郁,上半夜朗照的明月似也笼上了薄纱,月光黯淡。失了明亮月光助益,蔺虎顿觉眼前光线霎时昏暗了许多。 “不肯出来么——” 冯煜目瞪口呆地看着蔺虎与空气斗智斗勇,忙唤道:“蔺壮士,且慢!你可能误解了什么——”蔺虎欲把刀而出的动作立时一顿,不解道:“道长,你方才不是说我们被人盯上了么?” “唔~” 冯煜看着翻涌的雾气,眼中显出戏谑冷意:“我方才说‘被盯上’,可没说是‘被人’盯上呐~!” 蔺虎瞬间反应过来,面上肌肉一僵,这个粗豪义烈的壮汉,竟在片刻时间里惊出冷汗,忽然感觉周遭弥散过来的雾气,也似带着一种刺骨的寒意!远处无法看透的黑暗,也像是张开欲要贪婪吞噬一切的巨口,让人心生战栗! 偏他越是这般想,心中的恐惧越盛! 最后竟成汹涌的恐惧浪潮,直欲吞没他的理智与勇气! “想什么呢?!” 直到冯煜觉察不对劲,上前拍了蔺虎一巴掌,他方才从无限恐惧的幻想之中回过神来。冯煜疑惑地看他,“怎么把自己吓成这个模样?” 蔺虎咽下一口唾沫,苦笑着道:“道长见笑,也不知怎地,方才就回想起当日在石堰村见到那鬼物时的情形,一时失措——” 冯煜理解地点点头,道:“无需担心,眼前这个,比起石堰动辄取人性命的厉鬼可差远了。说起来,壮士一身武艺,义烈果敢,寻常小鬼想伤你也不易,怎么怕成这样?” 蔺虎顿时尴尬,无奈叹道:“小人武艺再好,也伤不到阴魂鬼怪,对这些平素陌生之物,难免束手束脚。” “倒也是,未知之物总会让人更加敬畏。” 正说之间,山中雾气陡然潮涌而来,眨眼间,两人身陷厚重雾气之中,上下四方皆被如丝如缕的雾气充溢,双目看视,数步之外就再难分辨。 蔺虎心惊,知是阴魂暗中出手,急忙看向冯煜。 冯煜双目神色幽深,隐约若有光,平静地看着这一切,顺便开口为蔺虎讲解一些常识:“似此枉死阴魂,集怨气而生,往往手段寻常,想害人性命无非‘或迷、或吓、或困’。” “眼前这个还算聪明,先是勾起你心中的恐惧,又灵活运用山中自然生成的雾气,形成迷障遮掩视野。若你被他吓得惊慌失措,匆忙奔逃,浓雾里又难辨路径,接下来会发生何事?” 蔺虎脸色一变,涩声道:“山路陡峭,浓雾里不辨方向,匆忙乱跑一旦失足摔落悬崖,自是性命难保!” 冯煜颔首:“不错,这便是寻常阴魂鬼魅害人的手段。故此遭遇鬼魅时,最重要的一点便是保持冷静,沉着分辨,莫要落入鬼魅布下的陷阱,大多时候都可自保无碍。” 蔺虎忙抱拳受教。 而冯煜说了这么多,也寻到了暗处阴魂的藏身地,笑着道:“走罢,既然别人盛情难却,咱们也上门拜访拜访,看看背后作祟的到底是何面貌吧。” 言罢,冯煜迈步先行。 孰料暗处阴魂扫他脸面,陡然一阵阴风,卷动雾气愈发浓郁,丝丝缕缕的白雾逼入眼帘,这下视野连一步也无法看透了!显然,暗处的阴魂并不想被冯煜上门拜访。 冯煜皱起眉,冷声道:“敬酒不吃吃罚酒么?” 登时面上一肃,左手道指竖立身前,右手翻转,灵符出现,疾舞之下念念有词:“大衍敕令,乾坤借法,八方威神灵宝符命,急急如律令!驱邪破妄,开!” 咒言方落,冯煜指间灵符无火自燃,瞬息之中化作灵气消散! 霎时风急,雾散! 顷刻间浓雾潮水般退却,顿还眼前一片清明。 那退却疾风之下,隐约里仿似还有一个凄厉的尖啸!冯煜背后,捉刀警惕的蔺虎见此,可谓满眼生光,钦佩、羡慕、敬畏不一而足。 冯煜淡然含笑,云淡风轻地道:“雾散了,随我走吧。”遂长身负手,飘然前行,衣袂浮动间带起些许未曾尽散的雾气,浑身上下透出一个字——专业! 在“驱邪符”破去迷雾之后,那阴魂果如冯煜所说一般黔驴技穷。吓不住,困不住,欲施迷惑之术,可冯煜、蔺虎身上都带着威力极强的灵符,那阴魂根本不敢太过近前,遑论施些“附体上身”的手段了。 而冯煜要寻他也十分简单,只朝着山中阴气最重之处过去即可。 不多时,他便在林间一棵枯树下,寻到了那具尸首。 尸首原主死得极惨,一张脸早被啃噬得破碎难辨,胸腹被破开,内里空荡荡一片,四肢也有许多被啃噬的痕迹。冯煜看得发怵,眉头直皱。 倒是先前对阴魂颇感忌惮的蔺虎,见状上前,也不顾尸首腐烂的恶臭,迅速查探过后起身,叹道:“死者是个四十余岁的男子,观其穿着应是过路行人,贪走近路却遇上山中豺狼,方受此祸!” 冯煜也唏嘘不已:“枉死之人呐~” 忽有所感,他抬头看去,约莫十步之外阴风汇聚,一个似隐似现的朦胧人影现身出来。其人面目狰狞难辨,破碎的面孔里不住往外逸散黑沉沉的阴气,胸腹处虚幻空荡,唯从其衣物形制,可辨那阴魂正是地上枉死之人! 哐啷! 陡然一声利刃出鞘锐响,将冯煜吓了一跳。 回身看时,原是蔺虎顺着冯煜目光,也看到远处那狰狞可怖的阴魂!他几乎下意识拔出佩刀,然而拔刀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刀法,对那阴魂可没有半点作用,不由讷然:“抱歉,道长,小人——” 冯煜摇了摇头,道:“无事。” 接着又转向那阴风恻恻的阴魂:“既是枉死之人,就这么打杀未免不近人情。也罢,壮士,且少待片刻,让我为他超度一番,也好解了他的怨气,让他得入轮回,免得再害无辜,平添罪孽。” 蔺虎连忙避开:“道长慈悲,小人愿为道长护法!” 冯煜寻个平整些的地方,盘膝坐下,左手仍以道指竖在身前,右手摊开成掌,把那“灰石神印”托在掌中。而后神凝气足,吐气开声,先自颂念了一遍玄门“八大神咒”的“净天地神咒”。 念完此咒,冯煜看那阴魂,果然不复先前狰狞,怨气缠身。 遂又准备念几遍《玄门度鬼经》,开口前,他猛地反应过来,最近多忙着阅读道门典籍,补充知识,似《玄门度鬼经》这般冗长经文,他有通读,却还背不下来。 幸好冯煜早有预计,带了不少驱鬼捉妖等江湖术士惯用的经卷,以备不时之需,眼下正好用上。忙唤来蔺虎,从他帮忙携带的行囊里翻出经书,重新坐回去,满脸认真地朗声诵读,以期超度。 夜幕笼罩的山林中,抑扬顿挫的诵经声朗朗传开。 蔺虎肃穆而立,持刀护卫,以他性子,平日是最不耐烦听这般深奥晦涩之物的。可不知怎么,此时蔺虎听冯煜诵经,心中却有一片清静空灵,仿佛冥冥中有无形之力,抚平他的烦闷焦躁。 他自是不知,以正位仙神本尊,诵读道门经文天然便有无穷伟力。 哪怕那正位仙神,如今一点神力也不能运用,本身也只是初开“灵觉”,连修行也不会的孱弱之人,单其仙神位格无形威势,也足以慑服阴邪! 那枉死阴魂,连半部《度鬼经》都没能听完,周身笼罩的黑暗阴气就尽数散去,魂体恢复通澈幽蓝,破碎的面孔也恢复完整,果真是个四十上下的中年男子。那阴魂得以解脱,张口似在言语。 可并未说出声音,不过随后长揖拜谢之举还是表露分明。 冯煜停下诵读,起身笑着道:“你也不必谢我,自去轮回罢。生死有命阴阳两隔,不管有何遗憾,也莫要在人间留恋了。” 阴魂似有神情怅然,长揖再拜,倏尔消散不见。 【007】 故旧再逢,阴阳两隔(贺签加更) 度化枉死阴魂,送其轮回转世之后,山间顿有天地一清之感。 蔺虎隐有所觉,只是自己描述不来那般细致的感触。他乃公门之人,似这般亲身见证超度阴魂奇事的经历从未有过。以至于送走那阴魂,他竟不由自主地生出些许唏嘘。 蔺虎也算见惯世情,当然知晓枉死人这般男子,定是一家一户的顶梁支柱,然而却悄无声息地枉死在深山野林之中。 不知其姓名,不知其来历。 只沉默地见证了他的消亡,便是最后遗留在世间的痕迹——那具尸首,也在蔺虎、冯煜合力之下简单埋葬荒野。 再出发,也不知是否错觉,蔺虎觉得山中雾气似乎稀薄了些。且那山风吹拂过来,也只有凉爽舒适,没了先前莫名刺激的阴寒之意。 当东方紫气勃发,明亮晨光逐渐驱散夜幕之时,冯煜走出了壁云山。 山外清晨的雾气,反不如山野,浅浅的一层很快便在天光里消散干净。 走山中近路,果然比绕行快了许多,不过一夜赶路,也让两人颇为疲乏。到了津山县,蔺虎自是熟悉路途,就近寻了处村落借宿,两人进村休息两个时辰,恢复精力。 而后借灵符神速疾行,等赶到石堰村,时辰还未到晌午。 石堰村临着一条小河,也没专门名字。因为村上围堰造田,在低洼处修了一道堰坎,村庄改名“石堰村”,那河便也随着叫它“石堰河”。河道弯曲处流速缓,被村里围了百十亩良田,良田后边,青竹细柳掩映中,农家房舍参差罗列,嵌在一派田园自然之中。 石堰河上有座石桥。 冯煜距离石桥还有一段路便住了脚,在河岸另一边远眺石堰村。已是晌午,渝都府别处此刻艳阳高照,昊日炎炎,可此地却不同,虽天光仍然明亮,气候却并不如别处炎热。 甚至远望村坊,青竹绿柳中,还有淡淡薄雾自河面而起,悠然飘向村庄。 若只看表象风景,眼前倒的确是一副悠然恬静的田园风光。可惜四下里充盈的冰寒阴气,以及村坊中诡异的死寂,不仅不会让人舒适,反而会有某种难以言喻的不寒而栗! 蔺虎护卫在旁,粗豪面容难掩情绪,此时看起来分明余怒未消。 缘由不在此处,那是方才在石堰村十里之外,在入村要道发生之事,让他到了现在仍自耿耿于怀。只因那里如今设下一处简陋关卡,由县中官差把守,用以阻拦任何人到石堰村去探听消息。 蔺虎同把守关卡的官差发生了冲突! 因为那两个官差不仅禁止他们前往石堰村,同时还以幸灾乐祸之语告知蔺虎,他的官差身份被革去的消息。如今他成了民,而那两人仍是“官”,可惜在他们尝试以身份欺压时,受到了蔺虎愤怒的反击! 以往出生入死换来的功绩,转眼被弃如敝履,让这昂扬八尺汉子怎么也难以释怀。 蔺虎的义愤填膺,冯煜颇为理解。 不过此时也无暇他顾,只谨慎而细致地打量那座颇感不安的村庄。 等蔺虎回过神来,猛然想起另有生死攸关之重担时,这才发现冯煜已在河岸这边观望多时。而他脸上的凝重思索,更是让蔺虎直觉不妙! 一路同行,亲见过冯煜道术的他,对其极具信任。而冯煜此时的凝重,让他意识到石堰村之事态,似乎比他之前所想更加严峻! “道长?”蔺虎小心地问道。 冯煜抬起头,以他前所未见之严肃目光逼视,道:“蔺壮士,我再问你一回,你务必回想清楚再答——石堰村往上数百年之内,可曾有过由鬼魅引发的血案?” 蔺虎见冯煜如此语气,立知此事严峻,然绞尽脑汁回想之后,却并未寻到与冯煜口中相关的消息,遂摇了摇头:“道长,据小人所知,你所说之事从前并未有过。” 冯煜皱眉,奇怪道:“确信么?” 蔺虎又回想片刻,点头道:“可以确定,道长!其实不止是百年内没有类似之事,便是回溯到本朝新立,也未曾听闻有这般事情。石堰村那道堰坎,便是新朝初立时修筑,自堰坎修好之后,村里一直风调雨顺,太平至今。要不是堰坎河滩有限,只容得下这么多人在此生活,石堰村早就成为石堰镇了。” “唔,”冯煜沉吟,“那若再往上呢?” 蔺虎道:“再往上溯,就到前朝了。前朝时局动荡,一片混乱,是否有过类似之事小人就不得而知了。” “嗯~”冯煜拧眉思索。 似此厉害鬼物,从来不是突然能有,若蔺虎所言不假,那鬼怪难道是从别处招来?不过比起这一点,冯煜更相信另有隐情。因为鬼与妖不同,鬼物未成大患之前,往往只会祸害一方。妖则时常流窜,当然也不可一言而定,但至少鬼物多趋向于此。 蔺虎不由问道:“道长,莫非那鬼物,很难对付?” 冯煜沉声道:“已不是能否对付的问题了——寻常阴魂,你在壁云山也见过,害人手段贫乏。能弄出眼前场面的这位,不止超过阴灵、怨灵层次,怕是寻常‘厉鬼’也难以企及!所以,稍后入内,切记别离我太远,一旦事有不测,我拼尽全力还能将你带回来!” 蔺虎握拳,缓缓点头。 冯煜让他放下背后行囊,从中取出一摞一摞的朱砂灵符,然后自己将一个折叠的斜挎背包背好,然后把取出的符纸尽数放入其中。留在蔺虎哪儿的灵符反倒成了少数,他没有修出灵力,更未曾奉神修行,借不了仙神之力为用,灵符放在他处也只是冯煜担心背得太重影响出手。 “你跟在后面,注意莫要妄动,我们先过桥!” 冯煜敛容正色,警惕前行。 风骤起! 阵阵冰凉随风而来,似欲带走身躯上所有的温度。 以蔺虎躯体之强健,受那风一吹,竟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好似堕入冰窖一般面色以肉眼可见之速发白! 陡然一阵咒言敕令将他惊醒:“大衍敕令,急急如律令!灵宝固神,疾!”却是冯煜眼疾手快,往蔺虎身上拍出一道“守神符”,灵力化作暖流霎时间驱除阴气入体的冰寒,让他缓过神来。 因为情势危急,冯煜咒文都没念完,捡着紧要的念了句便急忙拍出。村坊厉鬼实力未卜,蔺虎将会是他重要臂膀,冯煜可不想因为自己装模作样之故,让他陷入危险。 蔺虎眼中目光一定,面色恢复,接着竟如夹杂着恐惧与愤怒那般躯体微震:“是它!那天也是这般彻入骨髓的冰寒和恐惧,我永远不会忘记!它又来了!”激奋之下,蔺虎拔刀在手,哪怕知晓自己无法对鬼怪造成什么有效的伤害,他也不愿退缩! 冯煜叹了口气,没有多说什么。 在凡人感知里,阴气入体时浑身冰寒,其实未必会有什么差别。 他走在前面,迈步上了石桥。两百多年时光,在桥上留下斑驳的岁月痕迹,石头桥栏下方,水汽丰沛处还生长着一簇簇苔藓。 然而今时,那些原本青绿苍翠的苔藓,都成了一簇簇发黑的脏污布在石桥上。 冯煜忽地停下脚步。 前面不远处,正是石桥居中的位置,竟有一个二十上下的青年男子倚靠桥栏而坐,面容苍白,血然衣襟。 那衣服,冯煜认得,乃是大乾县乡官差的制式袍服! “崔老三?”蔺虎惊愕出声,“你怎么会在此处?!”正欲大步迈去,忽地手臂一紧,被冯煜抓住。冯煜目蕴不悦,斥道:“壮士,莫要忘了我方才之言——进入险地,万不可妄动,不管你看到的是什么!” 蔺虎心中一凛,明白了冯煜言下之意! “蔺老大,你、你真的回来了?”那崔老三扭头看到蔺虎,顿时激动起来,只是他身染血污似是重伤,挣扎起身的动作也颇为艰难,“我知道,我就知道蔺老大你定不会丢下我们不管的!” 崔老三满脸狂喜,扶着石栏跌跌撞撞往蔺虎而来。 蔺虎见他这般模样,当真心痛如搅,偏他谨记冯煜之言,哪敢妄动?只眼神复杂地看着踉踉跄跄而来的崔老三:“崔老三,怎么就你一个人,其他人呢?” 崔老三狂喜之色陡止,恐惧而又悲戚地道:“死了!其他人都死了!死在那个怪物的手上,鲜血染红了整个村坊道路,没有人活着!” “那你呢,崔老三?”蔺虎心情复杂之余,明显也觉察到异样,“你当真是崔老三吗?” 被怀疑一句,崔老三恍似难以置信,旋即越发激动起来:“蔺老大,你什么意思?你在怀疑我,还是说,你打算把我也抛弃在这鬼地方,就像抛弃其他的手足兄弟一样?” 他越说越激动,遑不顾自身伤势,疾步往前,没走两步,嘴角便有鲜血长流而下,他也毫不在乎。只赤红着眼,愤怒地质问蔺虎:“蔺老大,你说话啊?!弟兄们拼了命保你逃出生天,你就是这么对待自己的弟兄吗——啊!!” 就在崔老三伸手要去抓蔺虎的时候,冯煜出手了! 一道灵符闪烁灵光,挡在他与蔺虎之间。 崔老三的手,一把抓在那灵符上边! 霎时间,灵力爆发,崔老三仿似抓上一块灼热烙铁那般,手掌瞬间灼出缕缕白烟,他自己也惨叫着退开去。然后疑惑而又惊恐地望着那灵符,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那是什么,它怎么会伤到我的?!” “你已经死了,崔老三。” 冯煜平静地道。 他比蔺虎知道得更多,自也不会像蔺虎那般入相,方才一幕也只是静静地看他表演。 “我、我死了?” 崔老三有些懵,摊开手去看,整个人不自觉地晃动一下,随即从脸色苍白的生人转变为身躯幽蓝且略显通透的魂体状态。 “呵~” 崔老三看得清楚,脸上数变,最后惨然一笑,抬起头来,复杂而怔然地望向蔺虎,“原来我也死了啊。蔺老大,你还活着吧?既然活着,还回来做什么?——回去,蔺虎!赶紧滚回去,千万别让弟兄们白白牺牲!回去啊!” 最后几句,俨然已是声嘶力竭的嘶吼! 【008】 魑魅魍魉亦可杀 “崔老三?!” 蔺虎虎目红赤,哽咽踏前,欲挽留,却见崔老三转身过去疾步奔行,转眼之间魂体淡化,竟就此消失无踪! 那瞬间,蔺虎几欲不顾一切追进去,哪怕身死魂消也不想受此心灵折磨!可让人意外的是,明明已激愤到浑身发抖,蔺虎这粗莽汉子最后竟按下了冲动。 在他猛地转向冯煜,见冯煜也正好看他。 “呵~,看来他们失算了,”冯煜故作淡然地道,“我方才还以为你会冲动地追上去呢。” 蔺虎沉默,一双眼红得可怕。 半晌方才涩然出声:“道长,方才那人,当真是崔老三么?” 冯煜摇头:“我也不知——不过对方目的倒是很明显。”蔺虎粗眉拢聚,拧成褶皱,回想方才自己刹那间的心念,隐隐地竟有些后怕:“道长是说,崔老三想引小人进去?” 冯煜道:“不管他是否为‘崔老三’,对方的恶念与杀意却不假。你不会修行之术,又没有法宝护身,一开始若被他接近只怕性命难保。随后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居然懂得利用你对他的愧疚做饵,引你追进去——呵~,那‘崔老三’,倒是颇有心计,狡猾得很呐!” 蔺虎被冯煜说得心乱如麻,敢情自己方才的激愤、愧疚、仇恨,竟都被一个阴魂给利用了? 今日若非冯煜在此,又或者但凡他对冯煜之言有所轻忽,刚才自己便不顾一切地追进村坊里去了吧?! 可恶!鬼蜮心思狡诈万方,当真让人防不胜防啊! 河湾并不宽,石桥也不长。 过了中间位置,没多久,冯煜就走完了石桥。就在即将迈出走下桥面的最后一步时,冯煜忽地抽了抽鼻孔,眼露异色惊讶道:“壮士,你可有闻到什么气味?唔,像是檀香~” “檀香?” 蔺虎依言谨慎地嗅了嗅,奇怪地摇头:“小人并没有闻到什么气味。” ——蔺虎闻不到?难道是、香火?! 冯煜眉头一挑,惊异之余疑惑更甚,心中忖道,越来越奇怪了,居然连香火愿力都有,石堰村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肆意作祟、草菅人命的又是什么怪物? “走罢。” “我有种不太妙的预感,你小心些——” 话音落, 一步踏出,天地皆变! 冯煜眼见周遭景象异变,哪怕心中已有准备,仍被惊了一跳! 路,还是那条道路。 村坊还是那一片村坊。 然而整个天地,却仿佛瞬间失去了颜色,从色彩斑斓的田园风光,骤然变作诡异的暗淡水墨画卷! 石桥另一边,连接的是一片河滩沃土。 可眼前,沃土灰白,田地里茂盛庄稼尽数枯萎。远处的翠柳、青竹一片颓败,或干枯,或倒伏,凌乱一片。污秽的诡异液体泼洒在各处,难辨形貌的尸体半掩在土壤中,空气里难掩腐朽气息。 身后传来动静,是蔺虎也紧随而至。 无法窥破虚妄的蔺虎,更是被这天地异象惊得目瞪口呆。 时天光陡暗,冯煜随之抬头,只见天上飘飘洒洒地落下灰黑尘埃。冯煜目中闪烁灵光,警惕四顾,眼前如雨而落的尘埃,明显是那厉鬼暗中出招了! 果不其然! 随着一片并不起眼的灰烬飘落,冯煜陡然觉察到危险临身——不对!那危险气息蓦地转向,竟是冲着冯煜身后的蔺虎而去! 而蔺虎惊诧怔然,分毫没有觉察到危险临身! 当是时,一道灵符在冯煜袖中瞬间化为灰烬,他孱弱的身躯立时注入股沛然力道。 一刹间,哐啷龙吟铁剑出鞘! 冯煜左手抓住蔺虎手臂,猛然后扯,旋即铁剑一卷,以剑使刀,半空里划过道清幽如月的森然刀芒! 那些飘落下来的尘埃,骤然邪风陡卷,凝为狰狞鬼物时,冯煜的刀芒适时迎上,于眨眼间干净利落地斩杀掉那只现身而出的鬼物! 蔺虎惊呆原地。 却不是被骤然袭杀的鬼怪,而是冯煜方才熟练而精准地凌厉一刀!蔺虎指着冯煜,难以置信地道:“回风破月——你、你怎么会使‘百战刀’?” “‘百战刀’很难,轻易无法入门。” “不过,我何时说过要以寻常人的方法来学?” 冯煜神秘一笑,然而脸上的笑只维持了短暂一瞬,随着袭杀蔺虎的鬼怪殒命,眼前那片灰白的颓败世界沸腾起来。 田间稻草、路边淤泥、污秽里半掩的尸首,分布各处的青竹、细柳,凡所可见的一应万物,在此时都升腾起一道道黑暗的烟雾。而那些烟雾又各自聚拢,揉捏,融合,组成一个个奇形怪状的狰狞鬼怪! 放眼望去,整个河滩田地中,密密麻麻满是逐渐成型的鬼怪,数目多到无法计量! 阴风凄厉,鬼嚎震惶! 天地间,俨然被这绝望的鬼怪嘶吼充斥! 蔺虎回头,本在咫尺距离的石桥,此刻竟消失无踪。 然真到绝路,蔺虎心气反为之激,虎目之中目光坚定,竟握着佩刀踏前,站到冯煜前方:“道长,是小人莽撞,竟使道长陷此绝地!且让小人为道长断后,请道长寻路突围,自去即可,不必为小人费心!” “慌什么?!” 情势千钧一发,冯煜摸出数道灵符,也不辨分类,激发灵符迅速拍在蔺虎身上,念咒、手诀什么的抛在一旁,眼下是关键时刻,哪里顾得上那些“细枝末节”?常规灵符之外,冯煜又从行囊中取了几张不一样的灵符。 其一曰“昌武”,可赋予凡铁伤及鬼怪之能;其二曰“神力”,正是方才冯煜使用,可平添身躯力道、防护之用;其三曰“破妄”,让并不具备“灵觉”的蔺虎,不会被鬼怪以寻常隐匿之法所欺。 此三者,因为蕴含威能颇盛,故绘制困难。 冯煜不会受困借用神力的桎梏,可却会因为蕴含威能过盛,没有适应手段驾驭,从而导致绘制困难。平日他将这类灵符,统称为“高阶灵符”,使用时也非常节俭。 当然,相较于其他奉神修士把“高阶灵符”当做杀手锏而言,冯煜所谓的“节俭”仍是“奢靡无度”! 当前所为有的力量充溢躯体时,欲慷慨赴死的蔺虎,陡然听到耳旁掷地铿锵的声音喝道: “蔺壮士,你且听好了!有道是——” “太上无停驱邪魅,道炁长存卫神黄,真君伏魔斩夜光——魑魅魍魉,亦、可、杀!!” “杀”字一落,鬼怪已然携恶风袭来! 比鬼怪更快的是冯煜,与他那柄铁剑,“昌武”灵符之下,灰扑扑的铁剑多了一层熠熠灵光!随着冯煜抢先奔出,铁剑一抡,在他头顶划出冷芒,旋即以沛然难当的杀伐气势迎向群鬼! 一人,一剑! 竟生生被他奔出军伍绝命冲杀的气势来! 蔺虎瞳孔之中,如同燃起两团熊熊焰火,口中惊叹地道:“是‘破血十式’!”当冯煜迎着群鬼冲上去时,他几乎从那略显单薄的背影里,看到传授他武艺的老兵身影! 玄衣百战,焉能退缩?! “喝!” 蔺虎虎吼一声,宽大的脚掌猛地在地面一跺,那未曾体验的巨力,让他魁梧之躯亦能轻盈纵跃! 而后,刀光起,寒芒闪逝! 层层叠叠的刀光,如风一般向鬼群席卷。那些身蕴邪力的鬼怪,可怖的威势逼来,让蔺虎心中如同堆了一座山那般沉重。然而当刀光展开,刀身之上蕴藏的灵力爆发,竟瞬间从鬼群里席卷而过,凡中刀者,鬼躯如齑粉一般纷纷扬扬地飘洒散落! “哈哈哈哈——!” 蔺虎酣畅大笑:“不错,魑魅魍魉、亦可杀!来吧,你们这些孤魂野鬼、魑魅魍魉!黄沙百战,杀!!” 鬼物群中,冯煜以剑作刀,荡开一群鬼怪。 随即摸出一把灵符,也不辨它是什么,反正对付这些阴邪秽散之鬼怪,符中沛然灵力天然便能伤到它们。而后心念一动,激发灵符威能,天女散花那般呼哧哧地洒了出去! 一个个面容狰狞个鬼物,瞬间如滚油落身,凄惨嚎叫着逃开! 激战空隙,他甚至有余暇关注了一下另一边的蔺虎。见他高呼酣战,一副畅快淋漓、活力百倍的模样,冯煜不由感慨道:“真是有精神呐!” 河滩田地里。 灰白的天空之下。 明明鬼物如潮,竟也没能阻止冯煜两个裹了满身灵符的杀戮。冯煜刚刚到手“百战刀”这等真正的武技,在鬼群里杀了个畅快,倒正好对应“百战”精髓,自身对刀法的领悟突飞猛进。 何况冯煜刀、符并用,全然已享受起割草的快感! 渐渐地,也不知是鬼物数量耗尽,还是暗地里出手那个,觉察到鬼物潮涌奈何不了二人,故此打算收手。总之,田亩间的鬼怪数量减少。那些密密麻麻的鬼群,也化作了黑沉沉的烟气在地面流淌。 冯煜凝目而视,只见地上烟气遁走,竟是在远处一凹陷洼地汇聚,欲再融合生出鬼怪。 等冯煜两人赶近,顿有鬼物凝出形貌,前来阻挠。 蔺虎合身而上,冲破围堵,冯煜顺势入内,冷笑道:“清了小鬼才想现身?晚了!你以为我会给你机会转阶段?喜欢躲在幕后,那就别想再出来!”当即豪横地摸出一把符纸,觉得不太够,又摸出一叠,合在一块,激发灵性瞬间投入那烟气汇聚的中心之地! 【009】 出乎预计的碰面 黑烟汇聚之中。 符箓中灵力爆发,霎时化作五颜六色绚丽流光,轰然向外扩散。 那些黑烟原本要凝聚成一个类人躯体,如今灵力一冲,黑烟四散,劲风鼓荡,呼地劲吹四散。黑烟如遭重创,竟以肉眼可见地暗淡起来,藏身黑烟里的鬼怪不肯服输,声嘶凄厉,生生欲凭一己之力,把散开的邪力再度凝聚。 蔺虎心急,举刀向前。 可是几刀斩出,那黑烟本就没有实体,刀上灵力也仅是湮没掉少许阴气邪力,根本没有作用。反是黑烟陡然一卷,差点将他吞没下去,得亏冯煜眼明手快将他接应回来。 “别急,让它再挣扎挣扎~” 冯煜冷眼旁观。 任那暗中鬼怪耗费力气,再聚黑烟,隐隐将成人型之时,他毫不客气地故技重施,又取出一摞灵符,随手抛入黑烟之中! ——嚎! 灵力爆发的瞬间,冯煜几乎听到鬼怪愤怒崩溃的怒吼! 方才如潮涌动的黑烟,尚承受不住灵符爆发的灵力冲蚀,眼前这徒有其表的鬼影更是不能。在冯煜眼中,鬼影好似吞下炽烈炎弹,躯体鼓胀膨大,而后轰地一声彻底炸裂! 蔺虎握拳轻呼,满心振奋! 冯煜也不由面含得色,失笑摇头,颇有几分颐指气使地道:“这鬼物啊,当真是有够愚蠢的!——嗯?!” 孰料片刻的倏忽大意,瞬间遭了后患! 一道灰白鬼魂蓦地从爆裂鬼影中遁出,迅疾如流星,瞬闪即逝,冯煜反应之后连防备的动作都未能做出,竟被那鬼魂没体而入,侵入到了身躯之中! 鬼魂入体,冯煜顿时双目失神,愣在原地。 蔺虎惊骇失色:“道长?冯道长?!” 正要上前探视,不想冯煜仅仅愣神一瞬,借着目中灰芒浮现,而后很快恢复如初:“咳咳——呵,噬魂夺舍?真是自寻死路,可笑!”他不屑地嘲笑一声,示意自己无碍。 没成想下一刻,鼻端淌落温热之物。 冯煜抬手一抹,满手鲜血,越抹越多,口鼻之间鲜血直淌,周身上下亦无处不痛,他这才惊觉自己无声无息中受了重创!忙不迭取出两张“回春符”拍上,当符箓灵力化作温润回春之气,滋养周身各处痛楚之后,冯煜方才松了口气,暗道一声“好险”! 不过这伤,却并非来自从那道鬼魂,而是来自冯煜自己。 属实是那鬼魂倒霉,竟以“噬魂夺舍”一类直攻元神的法门来对付他。 呵~,冯煜的元神,可是强横到他自己都无法全然接纳的地步。为保住自身意识完整,甚至连直接登临神位的诱惑都压下来了,区区一道鬼魂,触及冯煜元神的确是自寻死路! 事实也如此。 那鬼魂闯入冯煜体内,连一瞬息的时间都没能坚持住,便无声地消融。 冯煜甚至都没能来得及看清那鬼魂的模样。 而元神自行湮灭鬼魂侵入,微不可查地泄露出来之威能,就让冯煜身躯在毫无觉察之下受了伤。所幸两张“回春”下去,稳住了伤情,并且不断有温和灵力持续滋养,不会留下后患。 冯煜经此一遭,对修行法门愈发渴求! 自身之孱弱,当真到了亟待解决的地步,别再遇上类似之事,身躯却被自己元神震碎,那可就滑天下之大稽了! “道长,您没事吧?” 方才冯煜瞬间气息的波动,蔺虎显然也看得分明。 就是这会儿用了符,脸上神色都没能恢复得过来。 冯煜呼出一口气,笑着道:“无妨,方才那鬼物骤然发难,触动我留下的后手,一时不慎用力过猛,反倒伤了自己。” 蔺虎瞪起眼,惊道:“道长不是被那鬼怪所伤?” 冯煜回道:“不是。”他不欲就此多言,趁着周身灵符尚未失效,遂道:“继续走罢。既然来了,总要见一见幕后主使。我现在无比好奇,能弄出如此场面的,到底是个什么鬼物!” 停顿了一下,冯煜再一次提醒道:“不过,还是那句话,壮士,你心中得有所准备!” 蔺虎目光暗淡,沉重点头。 只是跨过石桥,就遭遇天地异变、鬼怪如潮,石堰村民与几个官差,在这般绝地能有活命之机么?蔺虎自己心中就已然有了答案。 两人循路而行,穿过田地,往村坊走去。 虽说先前的鬼魂已经魂飞魄散,可褪色的灰白世界仍未改变。走在田埂上,那路旁污秽里传来的腐朽气息,似乎比之前更为浓郁。冯煜满心警惕,密切注意着周围动静,生怕再遭暗算。 孰料这一段距离走得十分平静。 两人走到了村口。 冯煜若有所觉,提醒了蔺虎一句,随后一手持剑,一手攥符,往前一步踏出。熟悉的感觉再度用来,冯煜感觉自己好似穿过一道无形壁障,再一次经历了“一步踏出,天地皆变”的异象! 不过这一回,是往好的一面转变。 灰白如褪色水墨、充斥着腐朽颓败的世界,一瞬之间重归斑斓,村坊变回原本的色彩,倾颓与腐烂尽消,那种犹如附骨之疽的阴气森寒,也在明媚的阳光照耀下恢复温暖。 蔺虎大感意外,又有些拿捏不定而生的谨慎:“道长,我们这是出来了?” 冯煜比他还要震惊,原以为是步步杀机的鬼蜮成了阳光朗照的宁静山村也罢,最让他出乎意料的,还是感知中藏在村里的一片生气!冯煜蓦地发现,自己对石堰的预估全都出现差错! “走!” 冯煜没有回他的话,循着气息,往村中径直而去。 蔺虎认得村坊布局,从方向上看,冯煜欲往之处正是村中晾晒粮食的晒坝,那里还有一处宗老祠堂。以往村中举行盛事,推选乡老,抑或是解决争端主持公论,皆会在祠堂举办。 蔺虎不知冯煜往那里去有何目的。 只是穿行村坊,眼见一切如故的村庄,如今却一片沉寂,连半个人影都不见。以为猜到石堰村民下场的他,感觉到一阵艳阳也驱之不散的冰寒战栗! 没曾想,两人刚到村中晒坝,陡然祠堂里一阵呼哨,影影绰绰奔出数十个人来,把两人阻拦在祠堂前的晒坝上。 蔺虎惊了一跳,忙闪身拦在冯煜前方。 他不知冯煜受“回春符”滋养,如今暂时无碍。这下意识的反应,倒是让冯煜心中感慨触动。 再看来人! 那数十人皆是男子,年纪从头发花白,到十五六岁少年都有。每个人手上掣着“武器”,或是锄头、镰刀,或是扁担、伐木斧,蔺虎从他们脸上看去,认出来人的身份——石堰村村民! 那一张张朴实面孔上,浮现出愤恨、畏惧、紧张,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可蔺虎经历了“崔老三”的教训,早已不敢妄动。只是眼见这些无辜乡民,变成一个个枉死的阴魂,蔺虎心中黯然。 “道长,村民都是无辜遇害之人,不该成为游魂野鬼!您能否像在壁云山那般,为他们做一场法事,超度大伙儿入轮回转世投胎?” “啥?” 冯煜古怪地回头看他,“你要我‘超度’了他们?” 蔺虎心中一凉,叹道:“难道他们连再入轮回的资格都没有了吗?” 冯煜反应过来,忍不住失笑,道:“你呀,谁跟你说他们是死人来着?”蔺虎本欲再度恳求,然而话到嘴边,他猛地听清冯煜之言,瞠目道:“您、您是说,乡亲们都还活着?——嘶,可是,怎么可能?!” 冯煜也疑惑摇头。 瞧吧,连蔺虎都觉得不可思议,冯煜更是想不通,一群普通村民是如何在步步杀机的鬼蜮里保住性命的。而且看眼下这阵势,以及祠堂里充盈的人气,显然活下来的不是一个两个,倒像是石堰村大部分村民全都幸免于难! “你们两个鬼怪,休得在此放肆!” “福德老爷有令,再不离去,别怪我们不客气!” 村民中一个提着伐木斧的短衫汉子,见两人犹疑不去,立时出言呵斥!言语之中颇多警告,顿时惹来蔺虎不快——想他费尽气力,冒着生死危险闯来所为何事?不正是欲救这些家伙免于厉鬼祸害么?怎地对方还如此不领情! 冯煜听了对方言语,倒是惊讶之后若有所思。 “福德老爷”?他似乎明白先前嗅到的“檀香”气味是来自何处了——土地神! 不过,能弄出如此场面的凶恶厉鬼,居然会被土地神给限制,倒也是奇事。 再说当下。 石堰村民应是近来累受鬼怪侵扰,先前那汉子还呵斥一通,另外一个拖着锄头的庄稼汉没那耐性,瓮声瓮气地道:“胡二,同这鬼怪废什么话?他即不走,那就赶他走!” 庄稼汉低吼一声,举锄欺来,身旁其他几个健壮汉子各持“武器”,应声而出,竟一齐向站在前边的蔺虎攻来! 冯煜目光微动。 那些村民持握的农具上,带着股熟悉的檀香气味,竟是受了“香火”加持。若寻常阴魂对上,一旦被击中,将立受香火噬身之苦,厉害些的逃得快,还能留条性命,本事不济的便会当场焚身殒命! “有意思。”冯煜看得兴致勃勃。 蔺虎却被村民激怒。别看他对冯煜尊敬,开口必是谦称,面对这群村民可就不同。他大喝一声“放肆”,掌中佩刀唰地一挥,村民里粗陋蹩脚的攻势瞬间瓦解。那些什么锄头、扁担、草叉等物,挡不住蔺虎一刀,齐齐应声断开,在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里落了满地! “某不避生死昼夜兼程,特地请来‘清风观’冯道长驰援救助,尔等便是如此待某?” “还有!某且问你们,某那几个同来的官差弟兄何在?怎不见他们人影?!” 【010】 公而无私福德神 “福德老爷”赐福的“神物”被斩断,让村民哗然惊愕。 随即森冷刀锋的指向,立时让这些村民冷静了下来。此时落在后面的人中,终于也有认出蔺虎的,小声在人群里道:“他好像的确是之前逃出去的那位官爷,没想到真的回来了?” 近些天里,鬼物的袭扰,让石堰村民处在极度不安的境地中。 哪怕有福德土地神对他们的赐福,使其可以自行驱逐寻常阴魂鬼怪,但那终归超出普通人的认知与能力,村民无不绷紧精神。 方才反应激烈,也是将两人当做伪装欺骗的狡诈鬼怪,如今被蔺虎斩断一片农具,怒声呵斥,立时清醒过来。何况,他们也已然发现,福德老爷赐福的神物能对付鬼怪,却奈何不了活人。 “怎地都不说话,作什么怪?!” 村民怯然避开眼去,有心中没主意的,忍不住偷偷往身后看。蔺虎顺着目光望去,人群里,现出个五十上下头发花白,穿着气度比寻常村民胜出一筹的老者。 老者见蔺虎看来,忙脸上堆笑,跻身快步行来,作揖躬身:“小民顾安拜见官爷、道长!官爷,非是我等冒犯,实是近来不堪鬼物袭扰,唯尊福德老爷之令严防死守。官爷两位又来得突兀,我等肉眼凡胎,难辨真假,冒犯之处还请两位恕罪、恕罪啊!” 蔺虎对其顾左右而言其他颇为不满,瞪眼道:“某方才所问之事呢,你啰嗦什么?” 顾安脸上笑容一滞,出现为难之色:“官爷,您难道不知么?其他几位与你一同来村里的官差,当日就与您一起陷在恶鬼手上,他们、他们根本就没能逃出来啊。” 蔺虎双目一赤,探手揪住顾安衣襟便抓过来,怒斥道:“你说什么?!” 冯煜皱眉,道:“蔺壮士,冷静些,不妨先听他说完?” 蔺虎手上一顿,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红着眼松开顾安:“好,依道长之言,你给某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当日某几位弟兄掩护某离开之后,又发生了哪些事情,快说!” 顾安得脱,顾不上理自己的衣襟,便先自拜道:“官爷分明脱身虎口,却还冒死与这位道长返回救助,如此义举小民铭感五内!至于当日之事,唉,当日鬼怪猖獗为祸,至今思来,小民仍自心悸!至于具体内情,小民也未必尽知。” 见蔺虎似有不耐,顾安忙道:“官爷当知,敝村恶鬼为祸,接连害了多人性命,小民等束手无策,方才报予县府求救。孰料那恶鬼猖獗,在官爷刚至村中当日骤起发难!” “唉!” “吾等乡野小民,何曾见过那般可怖之境?恶鬼弭祸,乡邻殒命,鬼影遍地,妻女寻不见丈夫,儿娃寻不见阿爷,吾等惶恐奔逃如同惊怖猪猡!实不相瞒,几位官爷究竟如何,小民当日是无暇顾及的,也是事后从邻人处耳闻,且此后并未寻见以此推测。” 顾安叹了口气,脸上惶惶不安,显然当日噩梦般情境,只是回想也让他恐惧不已。等了一下,他继续说道:“就在吾等以为必死之际,忽有金光大作,驱散阴霾鬼雾,原是福德老爷显灵,庇护我们一路逃到祠堂,方才得脱!不曾想恶鬼凶狠,驱使鬼物袭扰不休,几日中我们又有七八个人遇害,福德老爷遂为吾等传下赐福神物自保,又勒令不可离开晒坝以外,才得片刻安宁。”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冯煜忽然开口:“土地神既然能护你们安危,何不将你们送出村去,也不至于困在村中危险重重?” 他当然没学着对方称一声“福德老爷”,无他,对方受不起。别人以土地神微薄之力,限制一个为祸一方的厉鬼实属难得,冯煜也不想因此害他。 顾安摇头,正色道:“福德老爷庇护吾等性命已是无尽恩德,小民安敢妄加揣度仙神心思?只安分等候即可,福德老爷自会安排妥当。” 冯煜笑着点头,心中暗道,一个个的倒是想得开。 忽地面上一动,侧耳往远处听了听,指着一个方向问道:“那个方向上,可有什么东西?” 顾安顺他所指看了眼,神色尊敬地道:“那是福德老爷的神庙——”接着又惊讶地问:“道长,您怎么知道?” 冯煜双目微眯,道:“我听到那边隐隐有打斗动静,那位土地神,竟在与厉鬼动手?” 凡间土地神,又称“社神”、“福德神君”。然而事实上,他们与天庭仙神并无多少联系,当归属在凡间“城隍阴神”派系,多选凡间行善积德、品行高洁之辈履任。 土地神也受香火,不过通常他们法力低微,可监管、保护一方,并无甚斗法实力。在神位寿数结束之后,也会入轮回转世,不过生前、亡故两世积福,会余馈到其轮回的下一世。 在这其中,“香火愿力”多寡,往往是横梁“积福”多寡的一个重要标准。故先前得知石堰附近的土地神,竟舍自身香火庇护百姓,冯煜心生敬意,连称呼都特地注意不要给对方带去祸患。 然而再听得对方以土地阴神之力,与厉鬼斗法,冯煜反倒皱起了眉。 蔺虎乃练武之人,耳聪目明,可侧耳听了一阵却并未觉察什么动静。不过他也知道冯煜不凡,没有怀疑。那顾安似疑惑了一瞬,然后露出恍然神情,说道:“道长您所说的除鬼斗法,当是泓明道长所为。” 蔺虎惊出声来:“你说泓明道长在此?” 顾安点头:“泓明道长是昨日入村的。道长知晓福德老爷所为,顿生钦服,与福德老爷彻谈过铲除恶鬼之事。这位道长既然说起,应当是泓明道长出手无疑。” 冯煜道:“那可真是巧了!” 蔺虎也激动起来。他是津山县人,自小就听过泓明道长的名声,知其乃是有德行的得道高人,寻常难得一见。 “冯道长,今有您与泓明道长联手,定能铲除恶鬼无疑罢?” 冯煜同样心中松了口气。 自进入石堰村后,厉鬼真实存在,土地神慷慨牺牲,所遇之事不算繁复,可不知为何,冯煜心中始终感觉异样。如今倒好,多了一位颇具名声的高道,有对方托底,即便当真遇上“鬼王”一级的可怖鬼物,他也有底气斗一斗了。 遂道:“蔺壮士,你与众乡亲一齐回祠堂自守,我先去土地庙里看看!” 蔺虎执着道:“道长,请让小人随你同去!” 冯煜沉吟片刻,却拒绝道:“你虽有武艺,可那等层级的斗法,你却不好插手。若是遇上意外,我还得分心顾你,有泓明道长与土地神坐镇,何惧其他?”蔺虎见说,果然不再坚持,冯煜重新整理了行装,灵符带齐,随后快步往山神庙而去。 冯煜即走,误会解除,众村民自齐往祠堂退回。 顾安见冯煜大步流星而去,忍不住动问:“官爷,不知这位道长是何来头啊?” 蔺虎平日公干,与这些百姓打交道最多,只瞥一眼便知对方心思。很显然,那顾安是对冯煜的本事有所怀疑,毕竟嘛,面貌看着这般年轻,又生得一副弱不禁风瘦削体格,道袍穿在身上都松松垮垮,怎能不多想? “哼,你知道什么?” “眼前这位冯道长是从合州县来,昨日傍晚出发,现在就到了此地,而我们一路并未骑乘只是步行,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要知道在合州,县尊大人对冯道长都颇为看重......” 且不提蔺虎为冯煜夸夸其谈。 回到冯煜处,他顺路而行,穿过村坊,到了一条小路。路上石板久经踩踏,满是凹凸不平的磨损,尽显时光沧桑。前方立有一庙,占地不算广,却颇显年岁。从庙门建筑维护而看,显然此处土地深得本地人心,乡民虔心供奉,尽心维护,方能使这小庙极富时光沧桑,却又干净整洁,破损之处也尽心弥补。 不过冯煜此来,所见与平日香火缭绕、肃穆祥和不同。 小庙上空,汇聚的阴气如同狰狞黑龙,昂扬挣扎,欲冲天脱身而去!不过小庙四周萦绕淡淡香火金光,如同囚龙仙索,死死地锁住那冲天阴气,将其困在庙中无法挣脱。 冯煜望那阴气,顿时心有踟蹰,暗中道,什么样的厉鬼,在香火压制下居然还有如此威势? 又听庙中叱咤呼喝,斗法激烈。灵力爆发的震动与阴气席卷的呼啸此起彼伏,冯煜顿知那位泓明道长与厉鬼交上了手,忙趋步往前。刚至庙门,忽地一阵檀香扑面,金光流转之间显出个慈眉善目、须发皆白的老者拦在他前面。 “小友!小友且住,且住啊!” 冯煜抽了抽鼻子,从对方身上嗅到一股馥郁芬芳的香火气味。如此浓郁的香火,绝非寻常仙神能够具备,没有百年时光侵染难以至此,而香火里夹杂的气息十分熟悉,对方身份也不言而喻。 “你是此地的土地神?”冯煜道。 老者一捋长须,面露慈祥,点点头道:“小友,老夫至正年进士卫存仁,行善积德为城隍考中,选至此地做福德正神是也。” “至正年?前朝进士?”冯煜眉头微挑。 老者叹道:“碌碌百年,沧海桑田啊。”叹息过后,神色一正,劝道:“小友,此地厉鬼出没,非是你该来之地,速速离去吧!” 冯煜闻言,古怪地上下打量他一眼:“庙中可是泓明道长与厉鬼斗法?我亦是道门中人,可往相助,你要阻我?” 老者慈悲切切,道:“鬼物凶厉,非寻常手段能制,泓明道长除鬼卫道正当紧要,旁人万不可相扰!小友,快快离去罢!” 冯煜嘿地笑了声,挺起胸膛:“你怎知我就无法帮到泓明道长?” 老者还欲再言,忽地色变,细察之后又一阵疑惑。 眼前这人,分明身无灵气,乃是一个连修行都未曾踏足的凡人。然而他方才欲要暗中试探时,忽地心生警兆,顿住手脚,再视发现自己竟有几分看不透眼前之人,一时惊愕莫名。 冯煜潜藏躯体之下的真相,别人根本无法窥破。 老者因为是“阴神”之属,起念之际方才隐隐觉察到些许警兆,再加上冯煜通过消耗少许香火,借来神印遮掩,顿显神秘,倒是把这谆谆劝阻的土地神给惊住了。 【011】 庙中的泓明道长 “你——” 老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似有些无可奈何:“既然你又信心,那老夫也无阻拦之理。老夫耗费香火愿力为锁,也仅是将那恶鬼禁锢在此地,时日一长,香火耗尽便会是其脱困之时。泓明道长心怀苍生,素有宏愿,欲施道法将恶鬼封镇,一劳永逸,然恶鬼凶戾难制,小友此来也算雪中送炭。” “只是老夫实力不济,再难提供帮助,小友此去当谨慎小心呐!” 土地神颇为爽利,不仅给冯煜讲述了庙内形势,言语里也颇多赞叹与警醒。即便冯煜对其仍有些许质疑,也不禁为其抛却数百年积攒之香火勠力限制恶鬼的高风亮节而赞叹。 须知,前文有言,香火对于土地神这般“阴神”无比重要。它关乎着神位寿数结束后,下一世轮回的福报。舍弃香火,几乎舍弃了数百年来兢兢业业庇护一方的功绩。 细数起来,冯煜自己都为自己莫名的警惕怀疑而疑惑。 毕竟,不管如何说,土地神论迹论心,都堪称阴神楷模! 时有庙内一声鼓噪,鬼嚎震天! 尖利恶鬼的嘶吼音波,如同细密的牛毛针向四方抛洒,哪怕处在外面,冯煜也受到影响。那位泓明道长呼喝甚急,似是激战正紧,隐有颓败之势。冯煜见此顾不上与土地神多言,匆匆稽首谢过指点局势之谊,迈步走上前去,从老者让开的庙门出推门而入。 越过香火封锁,身后庙门随即紧闭。 庙中景象,竟比冯煜在外面觉察的还要凶险激烈! 偌大前庭空地上,三道身影往来交错,纵掠如狐,凶悍如狼,各自气势锁定对方,届时毫不容情的凶狠手段不断招呼! 院中一个古朴香炉,应是往常乡民至庙中供奉所用,如今翻到在旁,香灰洒落满地。阴风在院中呼啸,黑气如线,丝丝缕缕交缠飞腾,那些香灰也被卷入其中,形成阴气森森的可怖之景。 三道身影中,两道乃是鬼体。 其中一个恶鬼身高丈余,双眼赤红如血、硕大如铃,面上皮肤褶皱幽深,粗糙如同岩层,阔口狰狞古怪,数尺长的牙齿自口中突出,双臂如柱,手爪如同一柄柄黑沉沉的尖刀,下半身却只是一团朦胧的烟雾组成。 另一个恶鬼则颇为瘦小,高不到四尺,形若畸变猢狲,头发直立随阴风飘动,有四条手臂,三条在前,一条在后,其速度灵活矫捷,肉眼难辨。且猢狲鬼每一次纵跃飞掠,都会发出刺耳尖利的嘶鸣,那音波如针,听在耳里有难以忍受的刺痛之感! 两鬼之外,则是一位身穿灰袍的道人! 其人手托“八卦盘”,身敛清光,面容清矍出尘,相貌看起来在三十余岁左右,凝目肃容极具威势。另一只手挥动桃木法剑,脚踏罡步,凭借深厚道法修为与那两只恶鬼纠缠,威势不堕! 冯煜先是为恶鬼之戾而震惊,随即见了道人,料定便是那位久闻其名的“泓明道长”,观其气度,果然不愧是嫉恶如仇、心怀苍生的玄门高道!如此不避生死、除魔卫道之士,实属吾辈楷模也! 不过冯煜细观,却从道人凝重神情里辨出,他虽坚持不落下风,可久战之后,必然疲敝,局势比预想中可严峻多了! ——奇怪,庙中有两个恶鬼,先前那土地神怎么没说? 冯煜辨明庙中局势,那激烈交错的三道身影,显然也一瞬觉察到了来人。 泓明道长相貌堂堂的脸上,陡然阴沉下来,喝道:“来者何人?” “在下‘清风观’观主冯煜,受津山义士蔺虎所邀,特来石堰除鬼灭魔!”为避免误会,冯煜自是开口先表明身份,“泓明道长,且让我助你一臂之力!” “哼!”孰料泓明道长冷笑一声,“什么‘清风观’,贫道粗陋寡闻却没听过!兀那小辈,贫道也不管你是何来历,且站在那儿旁观即可,若贸然插手,休怪贫道不客气!” 见惯鬼蜮狡诈伎俩,且深处复杂局中的泓明道长,并未因冯煜一言便相信。他甚至连对方是人是鬼都无暇分辨,自不会愿意让对方欺近身前。更甚者,未免冯煜骤起发难,被道破“算计”之后围攻,他还暗中掐了一道印诀,防备对方的袭杀。 不过,泓明道长辨不出来人是敌是友。 那两个鬼怪却十分清楚,来人身上携带着让它们无比厌恶的气息,显然是敌非友!就在冯煜待要解释之际,鬼物中,那猢狲鬼行掠如飞,抢先发难,在一阵阴风席卷之下陡然转身朝着冯煜扑来! 其势如箭,出则已至! 黑沉沉的阴风劲吹,冰凉彻骨的寒意侵袭而来! 半空中,临得近了,冯煜这才看清猢狲鬼的面貌——其形五官毕备,可脸却极小,像是常人面孔受某种不可抗之力,生生挤压到原本一半大小的模样,当真丑陋古怪之余又瘆人不已! 其目亦如巨魂鬼,殷红如血,缕缕红光飘动。 猢狲鬼没忘了它惯用的手段——身在半空,坍缩的嘴张开,如同撕裂那般张到与它畸形脸庞那样大,霍地音波携阴气邪力爆散,像是凭空散落万千牛毛细针,刺向冯煜耳内! 于此同时,猢狲鬼身躯落下! 四肢手臂齐动,扯向冯煜的要害!若是他先被鬼嚎摄住神魂,然后中这鬼物袭击,只怕顷刻就要被猢狲鬼残忍地扯下头颅! 而猢狲鬼毫不犹豫的袭杀,也让泓明道长立刻明白冯煜先前所言非虚!那道人心性率直,也不怕出言得罪,朗声急道:“小辈,那是鬼物的‘摄魂音’,直伤神魂,你应付不来!千万莫要逞强,赶紧退出此地为妙,其他的交给贫道处置即可,别白白丢了性命!” 冯煜必须承认,首度直面如此厉鬼的他,有些小觑了对方的危险。 那猢狲鬼一声鬼嚎,即便有灵符防护,他也瞬间中招,两耳之中如同千百铜锣齐鸣,又有千百锋锐细针刺入,痛苦万分。不过除了躯体伤损之外,冯煜倒没有觉察到什么异样,至于“摄魂”之说,呵呵~,那猢狲鬼却是“摄”不大动。 故而,猢狲鬼来得急,可冯煜也能及时应对。 只见猢狲鬼扑下,冯煜蜷身一翻滚,危险却又巧妙地避开其志在必得的一抓。猢狲鬼绝杀落空,也不知是何缘故,却煞气陡燃,呼哨转身再袭,陡见翻身而起的冯煜手中蓦地绽放一道冷芒! 此乃百战刀之“玄夜藏锋”! “铿”的一声,冯煜感觉自己的铁剑,像是斩中了某种金属,竟传回金铁交击之音!冯煜惊了一下,再看那猢狲鬼仍自不服,四肢划破长空,锐响逼近,阴风阵阵! 冯煜“嘿”地笑了声,以剑使刀,唰唰几道冷芒,勉力挡住猢狲鬼的猛攻。就在猢狲鬼以为突破在即时,冯煜陡然撤刀将其放入,左手却是抛出一把“驱邪”灵符,轰地一下尽数引爆! 那鬼物避无可避,被“驱邪符”之灵力笼罩,痛得“呱”地怪叫,嘶声奔出! “驱邪符”是常用灵符,对付“阴魂”、“怨灵”有奇效,要以此灭杀成了气候的厉鬼,则还不够。可即便如此,那猢狲鬼中这一招,整个瘦小身躯皆被创伤,鬼躯之上显出坑坑洼洼的伤痕,如同是从油锅捞出一般凄惨! 对于鬼怪而言,灵符爆发的威能,显然比什么油锅可厉害太多了。 受创之下,猢狲鬼戾气大盛,却也因此对冯煜心生戒惧,不敢如先前那般放肆。从避开猢狲鬼袭杀,倒早有预谋的灵符反击,说时长,其实不过短暂一瞬。直到这时候,他才有余暇回应先前泓明道长之言。 “道长何意助长鬼物威风?我看着鬼怪戾气虽盛,也并非是不可对付嘛,道长以为如何?” 泓明道长大感意外。 那瘦削后辈身上笼罩迷雾,他一时看不透彻,可他毕竟眼力不凡,从其举止之间即可判断对方“修为”有限,故以言相劝。然而方才冯煜露了一手符箓之术,将难缠的猢狲鬼创伤,泓明道长顿时不再小觑。 当即桃木剑转,唰地射出数道锋锐灵力,把巨魂鬼逼退数步,朗声笑道:“好!哈哈,果然后生可畏!有道友这手符箓相助,区区鬼物何足道哉?道友,且速速与我击杀这两个小鬼,再相助贫道将那‘阴煞恶魂’封镇,为苍生免去一劫不说,也能给卫福德多留下一些香火力!” 时修士修行,有“奉神派”与“修真派”。 “奉神派”多借助仙神之力成长,因为效用盛,威能强,且能先行打下仙界关系,乃此世流传最广之修行派别。然天地劫起,仙神骤然隐没,给“奉神派”修士造成极大混乱。 譬如,“奉神派”常用的“符箓”之术,因为仙神不再回应,修士符箓无不失效。泓明道长见冯煜御使灵符自如,也便把他认作是“修真派”修士,而他自己乃是“奉神派”修士,正可皆其力助臂,完成封镇“阴煞恶魂”的盛举! 冯煜却被他言语一惊。 ——阴煞恶魂?难道这两只厉鬼,竟还不是最后的罪魁祸首? 一问,泓明道长回道:“若只是这两只小鬼,那里需要外边那位卫福德损毁香火根基,布下如此大的场面?喂!除鬼之时怎可分神?——你是哪派的弟子,怎么打鬼除魔如此毛糙,难道是修行未成就被赶下了山?” 冯煜一时耳赤! 在蔺虎面前,他还能以灵符神异威能糊弄糊弄。可直面泓明道长这般正统修士,冯煜从江湖术士那里学来的手段,顿时就有些上不得台面。也亏得他手上灵符威力大的出奇,还能遮掩遮掩,否则早被泓明道长看穿! 为不使对方小觑,冯煜狠下决心,没再使“驱邪符”这般寻常符箓,而是掏出同属“高阶灵符”的“诛邪符”! 朱砂灵符取在手里,冯煜两根手指摩挲了一下。 他感觉一张符有些单薄,委实没什么安全感,想了想,干脆凑个整,摸出十张,垒成一叠,瞅准机会使出“血刀追魂”招法,迫近猢狲鬼唰地打出十道沛然诛邪灵力! 【012】 灵符,不是这么用哒 “诛邪符”威能激活,化作凌厉白光气剑,熠熠生辉,以肉眼难及之速激起破空锐响,向那猢狲鬼袭杀过去! 咻咻咻! 气剑破空的刺耳之声,让人心神震撼,猢狲鬼虽是鬼物,亦能从那气剑中感受到致命危险,登时大骇! “诛邪符”乃真正斩妖诛邪之高阶灵符,内蕴力量之凌厉锋锐,远胜“驱邪符”。先前“驱邪符”还只是让猢狲鬼受创,眼前这“诛邪符”却是能直接斩灭对方魂体! 更让猢狲鬼震惶难安的,还是那灵符之中,隐含一股摄人的杀伐煞气! 且与鬼怪妖邪的杀伐煞气不同,那道杀伐煞气中,不仅没有鬼怪那般满蕴邪恶、污秽、腐蚀,反而有种煌煌烁目的正义、审判、威严! 而那些堂皇恢弘的属性,无一不是鬼怪妖邪的克星! 故而一见纵横交错的十道气剑划空而至,猢狲鬼骇得鬼叫一声,闪身急逃。可惜冯煜知晓自己的优势与劣势,出手时,根本没顾及灵符损耗,若方才只是一道、两道灵符,以冯煜不算高超的运用手法,那猢狲鬼或许还可得以安然遁逃。 可眼下十道凌厉气剑,纵横之间如织剑网,朝着猢狲鬼兜头一罩! 猢狲鬼虽竭力闪遁,然半空中嗤地两声,随着漆黑某物的跌落,另有一声凄厉惨嚎陡然嘶声而响!冯煜忙凝目看去,却是气剑纵横之下,猢狲鬼避开了要害,可一条胳膊与右腿一部分捱上了气剑锋刃,被瞬间从魂躯之上切断! 脱落的肢体已被泯灭生机,一跌落地上,随即就散成黑烟。 那猢狲鬼焦急扑上前去,欲要捞回自己的胳膊与右脚,可撞上的却只是无法触及的黑烟!而肢体断开处,气剑内蕴的“诛邪”之力,仍自沿着魂躯肆虐,猢狲鬼坍缩扭曲的面孔上,也不由显出了惊恐万状之色。 它害怕了! 冯煜顿时振奋,心中紧张也随之一松,须臾间又自行囊取出十张灵符,满怀快意地笑道:“哈哈,丑鬼,今日定叫你魂飞魄散,看招——哎?” 只作势欲抛,那猢狲鬼便吓得凄厉怪叫,忙不迭闪身而遁,往那巨魂鬼背后躲藏而去。 而冯煜的灵符,终归是没能抛出去。 乃是因为他正要出手时,忽地眼前人影一晃,接着手腕一紧,被人按住。而按住他的那个人,居然是抛下巨魂鬼闪身过来的泓明道长! 泓明道长骤然来抓他手腕,冯煜也曾急切间躲闪过,不过他的动作还未开启,便立时被其所制。显然,在凡俗中颇为不凡的“百战刀”技法,面对这位道长时仍无法应对。 “哎,道长,你阻止我做什么?”冯煜疑惑。 转头四目相对,看见的,却是泓明道长满脸激愤、痛彻心扉,乃至“怒其不争、恨铁不成钢”等诸般复杂情绪于一体的面孔,以及随之而来的某种类似“痛失至爱”的厉声呵斥—— “你小子到底是谁家的弟子,到底懂不懂如何打鬼?啊?!珍贵的‘玄级’灵符是像你这么用的吗,简直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啊!” 原来修士之中,灵符分四品,曰“天地玄黄”,对应的乃是“天乾级”、“地坤级”、“玄灵级”与“黄曜级”。冯煜自称的“高阶灵符”,的确超出常用“黄曜级”灵符之上,对应的是“玄灵级”,亦称“玄级”。 明明用的是自己之物,可不知为何,面对痛心疾首严厉呵斥的泓明道长,冯煜莫名竟有些心虚,忍不住小心地问道:“那、那道长,你觉得该怎么用?” 泓明道长“八卦盘”一转,势转“巽风”,陡然一阵异风吹出,将那巨魂鬼、猢狲鬼齐齐荡开。随即右手耍个剑花,反手桃木剑入鞘,显出傲然之态,摊手对冯煜道:“且取一张符箓来!” 他能轻易抓住冯煜的手腕,要顺势取走冯煜手上的灵符并不困难。 不过泓明此人作风正派,从来光明正大,做不出夺人之物的事来。且若非冯煜先前太过“豪横”,十张可定战局的灵符,硬生生被对方浪费大半,再加上冯煜诚心求教,泓明这才打算露上一手。 “修真派”灵符与“奉神派”有所不同,泓明自己积攒的灵符尽都失效,可他一身修为却不假,使几张符箓不再话下。 冯煜一直走的是野路子,有正统修士愿意示范,他自是满心欢喜,恭恭敬敬地将手上一叠十张灵符奉上。 泓明道长眼中顿闪惊异,却是冯煜不知修士间规则所致。 灵符对于修士,与“法器”、“法宝”同样珍贵。“玄级”灵符难得,尤其对于他所认定的“小修士”冯煜,当属最贵重的宝物之列。可就是这般宝物,对方肯给一张用作示范他便知足,然而冯煜一出手就是十张! 那举动好比泓明说了句“你会不会花钱啊”,然后冯煜就恭敬地奉上家资,还诚恳地请教“请教我如何花钱”一样。如此信任之举,顿时让泓明道长对这磊落小辈好感大生! “哈哈哈!”泓明道长朗声而笑,“你小子既然如此大方,贫道便为你展示一番,何为‘施符’之术!” 唰! 泓明道长手上灵活一搓,灵符顿如士卒列阵,整齐地直立排开。那些符箓分明由柔软黄纸绘以朱砂刻画,可在泓明道长的手上,却如同金铁制作那般笔直而立,仿佛内蕴坚韧,飒然聚势! 可就在泓明道长欲趋符为用时,他蓦地觉察手中符箓异样,傲然自矜的脸上显出目瞪口呆的惊讶——等等,他拿的居然不是“修真派”的灵符,而是无不熟悉的“奉神灵符”! 怎么可能?! 世间劫起,自仙神消失以来,所有“奉神术法”无不失去效力,泓明道长更是受其影响甚重。他此次离开修行驻地远游,也是为前往各派探听讯息,寻求解决之道。 可最终的结果让人失望,没有人知晓仙神去往何处,也同样没有弥补之法。泓明一身本事皆在“奉神术法”之上,失去神力回应,于他可谓天地翻覆之剧变,十停实力几乎去了九停! 若不是如此,以泓明“筑基巅峰”,即将迈入“金丹大能”的修为,焉能被眼下这么两个小鬼逼迫到如此狼狈?所幸泓明此人心性坚毅,并未以此剧变而道心崩溃。 神术虽说无效,可至少他这一身“筑基巅峰”的修为不假。 大不了放弃神术修行,重新捡起“修真派”的手段,走那“御物”、“御法”的内修之道嘛。 远游这些时日中,泓明都做好另走“修真派”的心理准备。 孰料在这档头,居然遇见一个莽撞小辈仍能御使“奉神灵符”?!泓明一瞬热切而激动起来,若非双手持握器物,他这会儿已然紧紧抓住冯煜,生怕他转眼消失不见,就如同供奉在神坛上的仙神一样! “小辈——不,道友,冯兄!”泓明变换着称呼,都觉得不甚妥当,可他已顾及不了那么多,满怀期待地问道,“仙神到底去了何处,为什么你手中的‘奉神灵符’仍可使用,你供奉的是哪一尊神灵?” 连迭的提问,反倒让冯煜一时不知先回答哪一个。 何况就在此时,巨魂鬼怒吼如雷,破开了泓明道长布下的“巽风”屏障,阴气滚滚扑面而来!眼见鬼物发难,泓明也顾不上询问,反正只要人在,随时都可向他追寻答案。 当即泓明思绪至此,心念平复,目中精芒闪烁! 只见他再拨“八卦盘”,两只厉鬼与泓明一齐乾坤挪移,方位更易,生生挪到院中另一处位置,避开了冯煜所在。 而后泓明收“八卦盘”法器,左手掐诀脚踩罡步,右手持握十张灵符,口中急颂:“天地无极,乾坤借法,明月山青云观神霄派八代弟子泓明奏启仙尊,今有鬼物为祸,涂炭生灵,以坏人世秩序,弟子泓明持身以正,欲凭仙尊赐法济世苍生,魔王束首,侍卫我轩,凶秽消散,道炁长存!急急如律令!” 但见,泓明道长手诀玄奥幽深,罡步疾而有序,普告真言威严肃穆,望之心折。哪怕冯煜在旁看了,也不得不暗自抚掌,心中夸赞一声“专业”! 忽然心神恍惚,沉寂的星君神位真身蓦地微泛涟漪。 如同端坐云霄,默然寂守,眼前空泛白云之间忽地被投上来一封信笺。那信笺对星君真身无甚影响,亦可弃之不理,只是因为白云空荡飘忽,茫茫一片,陡然多出一封信笺,便十分显眼。 冯煜肉身挠头,想了想,意念一动。未曾惊动星君真身,不过那信笺却虽念而启,一股诚挚的普告咒言随即展开,竟真是眼前泓明道长吟唱之真言! 嘶~ 冯煜咧了咧嘴,那种感觉,当真古怪! 且说泓明道长普告真言颂毕,未得警兆,立时心中大喜,旋即凌厉出手。软纸灵符在他手中,被使得如同锐利飞剑,灵符飞空,铿然有声,锋芒毕露且杀伐果决! 唰、唰! 两道灵符闪逝,巨魂鬼连反应也没来得及,便被斩断两条粗壮胳膊。刚意识到自己重创,正欲痛苦嘶嚎时,又一道灵符流星闪逝,“嗤”地破开巨魂鬼头颅,灵符诛邪之力爆发,瞬间泯灭巨魂鬼之魂体! 三符杀一鬼! 当巨魂鬼庞大魂躯皲裂,躲藏在后的猢狲鬼几乎吓得丧胆! 想夺命而逃,可泓明道长却没打算放过他,只一符,破开猢狲鬼临死反扑的“摄魂”音波,复一符,切开猢狲鬼脑袋,使其立时毙命! 劲风一吹,厉鬼烟消云散! 冯煜瞠目结舌,有些怀疑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而泓明道长扶髯朗笑,傲然而立,眼睛余光瞥向冯煜,对其震惊十分满意,同时右手不动声色地将剩下五张符揣入怀里。 【013】 阴煞恶魂的真身 泓明持符干净利落解决厉鬼的姿态,当真让旁观冯煜叹为观止! 果然身具修为的正统修士,御符之术,比那些江湖术士鲁莽野蛮的路子要厉害太多了。再者冯煜留心,注意到方才泓明普告真言里的师门传承,本就心向修行的他愈发心动,欲与之言谈。 与此同时,亲身体会过冯煜灵符威能的泓明道长,同样心有疑惑,欲与冯煜畅谈。遗憾眼下并非合适时局,在那两个厉鬼殒命之后,藏身幕后,被泓明忌惮的“阴煞恶魂”显出鬼身! 院中空地。 刚刚才平息的阴风,再度凭空而起,呼啸有声。 浓黑如墨,又如丝如缕的阴气,随着那风席卷,缠绕,旋飞! 阴风触体,冰寒彻骨。每有一缕风过,都会带着活人身上的一缕生气,直至在阴冷之中冰霜覆体,无声冻亡,化作枉死阴魂! 不过冯煜、泓明皆有办法护身,单只阴风,自是无法伤到两人。 俄尔阴气汇聚,在院中凝成晦暗龙卷,风力一扯,庙中四下崩坏,庭树飞花枝断茎折,地面石板掀起,复又随着风力乱飞,泥土碎屑更是如龙饮水尽入龙卷,被其携裹着甩入高空! 只是深入高空之后,土地神布下的香火金光,挡住了阴气龙卷的突破。 那龙卷只得压抑自身,把威力尽数倾泻在庭院中。顿时阴风劲吹里,无数被吸纳进去的杂物,又纷纷噼里啪啦地甩飞出来。阵阵阴风厉啸,如同千百鬼哭,声嘶瘆人! 阴风过后,院中突兀多出口古井。 古井有青石垒砌之井沿,沿边石板缝隙野草横生,青石风化痕迹斑斑,尽显时光岁月流逝之沧桑。 冯煜看那古井,忽地世界变幻,先前在村坊外田垄间经历的相似一幕,又在眼前上演。灰白世界尘埃飘洒,蓦地画面一转,显出如同水墨卷的情境,其中有人有物,却不再是庙中之景。 画卷中。 辨不出面貌的少女娉婷婀娜,由旁边侍女服侍着下了马车,马车旁有个中年模样男子,颇具读书人气质。少女开口,嗓音如三月黄莺清脆婉转,甚是动人:“爹爹,这便到了么?” 中年回道:“不曾。此地乃曲溪村,有位高尚士在此结庐隐居,乃为父故友。奈何天人两隔,今日途径此地,不得不前往祭拜,璇儿,你与为父一道,给卫老先生上一炷香罢。” 少女应声:“是,父亲。” 陡然画卷剧烈波动,豁然开裂,有道道檀香金光放出,将那黑白画面的世界尽数撕毁。冯煜眉头动了下,再看时,眼前又回到庙中现实世界。前方不远处,院中空地,那口古井仍在。 且青石井沿上,坐着位肤白如瓷的少女。 少女容貌美得惊心动魄,黛眉如柳叶,绛唇樱桃口,琼鼻晶莹眼如吹水含愁,小脸如描如画,只是肤白,白的如瓷晶莹,白的如纸失色。 然而在那惊心动魄的面庞之外,少女秀发披散,无风自动。发丝之间,隐隐有袅袅黑气弥散。白瓷肌肤之外,更是罩了一身破烂衣裳。不,或许用衣裳来形容都不够准确,那些分明是污秽、阴寒、腐朽的诸般邪秽力量显化,如同破烂的布条、摔碎的瓷器、截断的线缕,胡乱缠绕在她躯体上的一样! 金光熠熠的锁链捆缚着她的双手,双足,以及腰身,而后结实地锁入地下。 远远观来,古井,白瓷失色般的少女,污秽腐朽的衣物,金光神异的锁链——诸般器物堆砌,构建出一副充满了邪异、绝望、腐朽、堕落而又莫名诱惑的画卷。 冯煜何曾见过这样的鬼物? 哪怕少女自然而然散发的,对人精神无声无息侵蚀之力,并不能对冯煜生效,单是那奇诡的场景,也让他一时看得痴了。直到身边泓明道长法力运转,艰难抵挡鬼物的侵蚀,气急败坏地骂了一句什么,方才将冯煜惊醒。 而这一惊醒,他才猛地觉察,自己身躯不知何时起笼罩了一层薄冰!薄冰之下,阴寒彻骨,让冯煜的脸上瞬间煞白,一张口就吐出肉眼可见的寒气,他自己亦是忍受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怎么回事?自己怎么都被冻上了? 冯煜哆嗦着手,忙摸出灵符一阵乱拍,好悬驱除大半寒力,这才恢复过来。再看泓明道长,其人此时脸色铁青,双目红赤,脸上带着某种难以置信的愤慨与绝望。 “你们,也是来害我的么?”坐在井沿的少女凄婉开口,盈盈眼眸里的哀伤,几乎能熔化钢铁。可下一瞬,少女眼中凄婉尽去,愤恨的杀意滔天而起,更是引得身边因此起了一阵阴风。那惹人爱怜的眼眸,也一瞬殷红如血,缕缕血气如烟雾那般飘飞出来,她那一双樱唇,也由此转变为漆黑! “既然如此,那你们都去死吧!” 轰! 平地一阵劲风席卷! 冯煜施符抵挡,竟没能抵消那劲风之力,反被风力一卷,整个人掀飞出去!幸得“百战刀”身法,冯煜在落地前掌控住了自己的身躯,一个拧身翻转拄剑半跪,总算止住退势。 那是少女恶魂的一阵气势外放! 冯煜瞥了眼身上再度成凝薄冰,心中凛然,原来自己方才只是受到对方不自主的气势影响,就被阴寒之力结出一层寒冰,那这少女本人,得有多么可怕? “喝!” 泓明道长的一声厉喝,吸引到冯煜的注意。 先前劲风起时,泓明道长手握“八卦盘”,脚如生根,仍能稳稳地站在原地。不比冯煜,泓明道长还得应对少女恶魂对他精神、灵魂的侵蚀,颇为艰苦。故劲风过后,也是那少女怒斥方止,泓明刚刚私藏还没能焐热的五道灵符,在其神妙的驱符之术下电射而去! 符箓穿空,隐泛灵光。 它们不仅速度迅疾,亦且身如游鱼,灵动万方。 那少女恶魂明显也从五道灵符里觉察到杀机,立时卷动阴气,逆转轰迎。“诛邪符”威能爆开,化作锋锐气剑,铿然有声地穿破阴风鬼气,然而那少女恶魂更胜一筹,无尽阴气滚滚而来,硬是将道道凌厉气剑湮没! 泓明的袭杀,显然也惹怒少女恶魂。 只见其赤目如血,启唇冷言:“死!” 立见风聚如拳,轰然向着泓明道长砸落过来!那风暴过处,院中一切皆被卷动,地面生生刮出数尺厚陷坑,而后携无穷威能袭来! 泓明当即神色剧变,忙祭起“八卦盘”在身前,拨动卦相,口中念念有词:“乾为天,天启;坤为地,地立——糟糕,挡住、挡住、定要挡住啊!” 随即,在泓明的竭力祈祷中,“乾、坤”两卦的力量显化,为他挡住那如拳聚拢的阴风邪力。然而它却并没能坚持太久,两卦力量消弭殆尽,便是法器“八卦盘”也在咔嚓一声脆响中,蓦地碎裂! 泓明顿时如遭雷殛,风拳轰在他胸膛,让他抛飞半空时就忍不住吐出一口淤血! 冯煜惊骇地纵身而起,接应泓明落地,再看那少女恶魂,哪里还有半点凄美模样? 只见她周身被浓黑的烟气裹覆,白瓷肌肤尽数遮掩,面貌难见,唯有一双比先前更加殷红且不住散发血气的双目,无法被烟气遮蔽,她已然彻底化作噬人恶魂! 震怒之下,她早已从井沿起身,飘飞半空。 若非那几道香火锁链束缚,只怕她早已袭杀而来!即便如此,那几条香火锁链也在其剧烈挣扎下铿然乱响,而那凝聚锁链的香火,更是在磨损中不断消耗! 冯煜细看那香火消耗的速度,心中一凉! “退、咳咳,快退出去!” “可恶、可恶啊,哪里是什么‘阴煞恶魂’,分明是‘极阴’女子枉死孕育而成的‘极阴鬼王’!完了完了完了,有此‘极阴鬼王’,外边石堰村完了,津山县完了,便是渝都府也一并要完了!” 冯煜拖着泓明道长往外逃,手上灵符不要钱似的乱洒,硬是让他冲出一条路,而后来到庙门处。先前隐没不见的庙门,此刻又出现,冯煜无暇顾及其他,连忙撞门逃出,两个人跌跌撞撞奔出十数丈,方才跌坐在地,气喘吁吁地呼气。 冯煜回头,土地神庙门户紧闭。 他也没在见到那须发皆白的土地神卫存仁,只见到庙宇上空黑气滔天,如龙似虎猛烈挣扎,与那香火金光互相磨损消耗。而冯煜觉察,那香火金光比起冯煜初来,明显淡薄了几分。 毕竟只是一个土地神积攒的香火,能限制住一个鬼王,还是鬼王中极为罕见的“极阴鬼王”,简直堪称奇迹,已无法奢求更多。 泓明瘫坐在侧。 他不是“修真派”修士,故而“八卦盘”崩解对他的影响并没有那么大。可在觉察到庙里困住的“阴煞恶魂”居然是一个鬼王,还是“极阴鬼王”后,他心中便被苦涩与戒惧充斥。 冯煜都能看到香火愿力的消耗,他自然更加清楚。 登时倍感颓丧地道:“完了啊!那土地老儿的香火最多能坚持十天,甚至十天都不到!如此短的时间,贫道就是求助也来不及,一旦此鬼脱困,以其浑身阴煞邪力定要屠戮四方,那些仅存的城隍阴差无甚本事,渝都府也保不住,整个渝州都将化为一片鬼域!苍生有难,草薙禽狝,如之奈何?” 真是天意弄人啊! 若是此鬼在以前出现,哪怕她是极为罕见的“极阴鬼王”,泓明也不会将其放在眼里。毕竟世间有仙神镇压,只他一人,施展“请神术”,请得神君附体下凡,便可将其镇压! 无奈如今仙神消失,神术无用! 莫非,这便是世间之劫难?忽地,泓明道长似想起什么一般,猛地坐直而起,目蕴精光那般紧紧地盯在身旁之人脸上。 【014】 真君眷汝,何其厚也 冯煜若有所觉,转头正对上泓明炽烈眼神,顿时警惕。 “呃,泓明道长,你这般看我却是为何?” 泓明道长沉吟未语,上上下下打量一遭,随即露出疑惑神情。不等冯煜再说话,泓明蓦地探手出来,抓起冯煜手臂,度入一道清灵气息进入他的经脉。 那是泓明师承神霄派的玄门法力,虽入冯煜躯体,却不会对他造成什么危害,更不会触及躯体之内的真相,所以并未引发危险——嗯,某种意义上对两人都属于颇具伤害的危险。 放开手,泓明的表情变得古怪。 “好你个小子,倒真是惯会装模作样!贫道之前还奇怪,怎会有如此莽撞施符的修士,原来你小子仅仅初开‘灵觉’,连修行之门都未曾跨入——”说着说着,泓明惊愕地停下来。 “等等,不对啊!” 他似猛地反应过来,如同发现什么奇珍异物那般盯着冯煜,“你既然连修行都不会,经脉连法力也没有,却是如何能使得了灵符?还有那些灵符,谁人为你绘制的,难道是出自你手?——你到底供奉的乃是哪一位神君?” 冯煜无奈,叹道:“道长,你一口气问这么多,我到底先回答哪一个问题呢?” 泓明激动神情渐止,沉吟着道:“你还是先说说,供奉的乃是哪一位神君吧。”最后泓明选择先询问与自己关系最重要的问题,因为只有弄明白这个问题,他才知自己能否凭此寻到解决眼下危局的契机。 “伏魔真君”与冯煜两位一体,利益关联,冯煜巴不得别人多多关心了解呢,自不会隐瞒。当即便正色道:“道长,我供奉的神君,名为‘大衍伏魔真君’!” 泓明听了,脸色骤然变化! 他可不是蔺虎,泓明对玄门神君了如指掌,凡报名号无有不知。可众神君中,何曾有过“大衍伏魔真君”的名号?他顿时目蕴阴沉,冷冷地盯着冯煜:“你竟供奉‘淫祀野——’!” 在正统修士眼中,供奉“淫祀野神”无疑大逆不道! 许多时候,双方天然便是敌对,故哪怕泓明之前颇受冯煜相助,听得“道不同”时,也立时显出冷漠与疏离,没有立刻出手将冯煜拿下,已是泓明感情用事了。 只不过! 泓明那四个字还没完全说出口,蓦地心中战栗,浮现警兆,惊得他连忙闭口。他乃是修行者,自然知晓每次突兀的心血来潮绝非偶然,尤其他这般“奉神派”修士,对警兆直觉最是敏感! 连说那四个字,都会心生警兆,莫非自己错怪了他? 可“大衍伏魔真君”,那是哪位? 泓明拧眉瞥了冯煜一眼,伸手掐指卜算,循着神君名号尝试能否推算出其人来历。通常,若神君有意隐匿,凡人修士是绝对无法测算的。可“伏魔真君”不同,他承位登神并未有所遮掩,只是因为冯煜之故,神君真身处于沉寂状态,无法自行普告天下。 不过“大衍伏魔真君”成为“北斗丹元廉贞星君”一事,乃客观事实,成了如同太阳东升西落、一年四季依次轮换那样的具体存在。 故而泓明掐指一算,立刻推算到“伏魔真君”的真实身份。 瞬间,泓明先惊后喜,口中自语道:“原来是神位更迭,‘大衍真君’接掌了‘廉贞星君’的神位,成了北斗九宸星君中的一员!难怪方才‘诛邪符’上一股凛然堂皇的杀伐之气,原来仙神并未尽弃世间么?!” 当即肃然而立,向着北斗方向稽首而拜,诚挚请罪:“弟子有眼无珠冒犯神君,望启神君恕罪——”冯煜无奈地看着泓明道长普告请罪,心中隐隐有个念头成型。 颂念请罪祷言花了不少时间。 泓明再回身面对冯煜时,心情颇为复杂。不过总体而言,知晓世间仍有一位仙神愿意回应,对他这般“奉神派”而言,实属峰回路转、雪中送炭的好消息。可这些,仍旧不能解释冯煜身无法力,却能驱符使咒这件事儿。 再问,冯煜颇为无辜地回答:“没有什么特别啊,反正跟着一位云游四方的道长学了几日,照着他传授的法门画符,自然就有效果啊。” 泓明眉头跳了跳。 什么“云游四方的道长”,那分明就是行走四海的江湖骗子罢?! 泓明忍着心里微微的羡慕,复又问:“那贫道问你,你又是从何处知晓‘大衍伏魔真君’名号的呢?” 冯煜再次无辜,不过多了几分感叹:“大概是,睡了一觉,醒了之后就知晓一切了。” 冯煜话中有话,没有尽述缘由,说的是自己“沉睡之后沧海桑田”的变化。听在泓明的耳中,却是另一个意思。 ——沉睡入梦,感应自生,醒转即知,莫非此子与神君极有渊源,故神君登位,他便自生感知? “在梦中,你可曾亲眼见过真君面貌?”泓明问道。 冯煜点头,自己的模样,自己还能不知道?哪怕神位真身,也只是多几分威仪,多一层璀璨神光罢了,模样却是未变。 “见过,我在清风观,还为真君塑了神像呢!” 泓明难掩羡慕,感慨万千:“原来如此,贫道明白了。” 冯煜眨了眨眼,心中莫名,你明白啥了啊? 泓明见他迷惑不解,一派懵懂,心中羡慕愈盛,耐心为他解释道:“‘大衍真君’登临星君神位,你便梦入神机,获悉真君名号,正说明你与真君天然有缘。你能身无修为而驱符使咒,乃真君神眷之故,得承真君眷顾,你亦有不可推卸之责,当秉承真君经义,在世间为真君广传神名,才不负真君厚望!” 冯煜无辜眨眼,原来是这样? 泓明见他如此,摇头叹道:“得真君神眷,尔何其幸也!”言语之中,不乏有有“恨不能以身代之”的念头。非他心性不佳,实是作为“奉神派”,他更能知晓获得“神眷”对于修士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只要踏入修行,便是一片坦途! 管他修行路途上有何荆棘迷障,神君眷顾,诛邪退避,百无禁忌也! 想到此处,泓明道长忽地动念,按捺住心中因为那个念头狂喜的情绪,向冯煜问道:“冯煜,贫道再问你一回,你定要应实而答——你当真还未有过师承么?” 冯煜心中一动! 泓明这话的含义,他自然听得出来。原本他自己求法无门,正想着能否寻到泓明道长身上,没曾想对方先倒开口了。 当即老老实实地道:“如果那位游方道长不算的话,的确未曾有过师承。” 泓明听到“游方道长”就皱眉,摆手道:“那个不算!——唔,你既然没有师承,贫道问你——”泓明神情一正,肃然认真地道:“你可愿拜入我‘神霄派’门下?” 神霄派! 自符箓三宗“正一”、“上清”、“灵宝”三派衍生的支派,玄门正宗传承,冯煜对此心向久矣,此身修道门传承,正是他心中所愿,岂会反对? 当即也不多言,径直以行动表达,撩开道袍前襟扑通拜下,口中恭敬地道:“弟子愿拜入‘神霄派’!” 孰料他这一跪,泓明脸色唰地惨白,连忙捂住心口避让在旁! 冯煜惊讶,疑惑相视。 泓明抚着胸口喘气,短暂一瞬他额头上连汗水都激出来了!在他心中,更是如掀起惊涛骇浪——怎么回事,自己竟不能受其一拜么? 方才冯煜跪下拜礼时,泓明霎时心跳如雷,警兆大作,仿佛他若生受这一拜,定会给他带来难以想象的恶果!直到泓明避让在旁,那种如芒在背的警兆方才消减,当真惊了他一大跳! 震惊过后,泓明心中不免泛起酸涩的苦意——若非受此劫难影响,自己或许都已经凝聚金丹。以自己几近“金丹期”的修为,教导一个刚刚开启“灵觉”的后辈,居然尚不足资格受其一拜么? 冯煜跪在哪儿,起也不是拜也不是,忍不住唤道:“道长?” 泓明复杂万分:“真君予尔眷顾,何其厚也!” 当即摆摆手,让冯煜起身,道:“罢了罢了,你乃真君在世间的‘神眷之人’,贫道资浅历薄,不足为师,即代师收徒,你唤我‘师兄’即可!” 冯煜松了口气,原来不是不收,而是“代师收徒”啊!如此安排他自是更加欣喜,忙稽首而拜,口称:“见过泓明师兄!” 许是为将名分定实,泓明略作沉吟,也没拘束于礼,当场掏出本《神霄经义》,内撰“神霄派”诸般法门、道术,另有真诀《内天罡诀法》以内丹修行直指大道,泓明此举,俨然将“神霄派”核心紧要尽数赋予。 此中,前文所言之“修真派”、“奉神派”,区分的乃是“术之用”,而如《内天罡诀法》乃是修行根基,谓之“道”,二者并不悖逆。“修真派”讲求自修成道,“奉神派”讲求借助仙神之力,最终皆为登仙成道,故也是殊途同归。 冯煜欢喜接过《神霄经义》,连忙拜谢:“多谢师兄传法!” 而另一方面,泓明道长将冯煜变作了自己人,许多行家隐秘便可与之言说探讨,目的自也是寻找能否快速恢复自身实力,以期解决眼下危机。至于冯煜,泓明从未将他看做破局关键,一个连“练气期”都没踏入的新人,怎么指望? 当然,在此之前,需先阐明当今时局。 泓明道长沉吟中措辞片刻,开口问道:“冯煜,你对如今劫难骤临、仙神消失、世间一片乱象之局,知道多少?” 【015】 师兄,真君处弟有门路 冯煜之于“廉贞星君”,如同激流漩涡旁的一滴水珠。虽有一步登天之大机缘,亦有让他迟疑不绝的恐惧。故冯煜在合州落户以来,小心谨慎,旨在维护自身的独立。 泓明此时说到的神州恢弘时局,冯煜自是不知详情,也无从得知。 倒是仙神世界或有异变,冯煜自神位更迭的些许细节中,隐有觉察。不过与泓明特地云游四海探听消息相比,又去之甚远。所以冯煜干脆地摇摇头,恭谨请道:“弟囿于凡尘,连求法尚不得其门,哪里能知世间变局?请师兄不吝指教!” 泓明对此有所估计,没说什么,点点头道:“嗯,正要告诉给你!” “那是一年之前,上元过后的第二日。为兄正在山上清修,忽心血来潮难以安宁,卜卦推算也不知源头,只觉心悸难平,似有劫难当头。是日晚,全无征兆之中,为兄蓦地惊觉仙神缺位,仙踪难觅,竟似一瞬消失无迹!” “为兄乃行‘奉神修行’法的道士,此变对为兄影响甚巨,诸般依托‘奉神修行’而成的术法手段尽皆失效,实力十不存一!”泓明苦笑一声,哪怕如今他的心境已从当日剧变影响中走出,回想时仍自喟然,“若非如此,那鬼王虽厉,为兄也未必不可与之斗法,如今却唯有望而叹息!” 冯煜恍然大悟,难怪此前他感觉泓明师兄有些盛名难负,竟是这个缘故! “为兄遭逢剧变,更兼实力大损,原本打算觅地凝聚‘金丹’也不得不放弃,由是道心浮动,雪上加霜。不得已,遂下山远游,以期自玄门同道寻得解决之法。然而此番下山,方知天地异变,有邪秽煞气自幽冥而始,直上云霄,为兄与同道相议,皆以为仙神此去正是源于此种异变,恐有劫难将起!” “一年后,为兄受道门挚友劝解,心性稳固,遂欲回明月山转承‘修真派’法门。得知石堰有鬼怪为祸,村民皆无所幸,义愤而来,欲除鬼卫道,还世间清平,孰料竟遇上如此罕见的厉害鬼物!” 泓明唏嘘摇头:“那鬼王真是适逢其会,若在一年前,为兄岂会惧它?吾‘神霄派’雷法正是此类鬼王的克星,如今却只能束手待毙,孰知这便是‘劫难’?若非有本地福德神君高义牺牲,现在早已苍生涂炭!唉~” 一声叹息,有着道不尽的无可奈何! 冯煜听了泓明讲述,此刻方才理清首尾,回想最初雄心勃勃的除鬼初念,不免有些赧颜,当时可真是“无知者无畏”啊! 不过在入村坊前,冯煜也觉察到异样,当时心中想的便是事有不顺,就立刻使出最后手段遁逃。他最后的手段,正是怀中揣着的那枚“神印”。“神印”以香火勾连神力而成,虽品级不高,但当真以毁灭性手段使出,也可有“筑基期”修士奋力一击,的确不凡。 如今再看,若无泓明道长与那土地神高义牺牲,冯煜单凭自己,想安然脱身怕也难以成行! 想到此处,冯煜心念又动,问道:“师兄,既然此地凶险难测,何不将石堰村民尽数送走。不管最后事态如何发展,总比让他们留在此处更加安全罢?我听闻,即便有土地神赐下的‘香火灵器’庇护,也时有鬼怪袭扰,村民们戒惧难安,恐怕没有办法长久坚持。” 不曾想泓明眼睛一翻,没好气地道:“嘁,你当为兄不愿?那位卫福德在为兄抵达之前,以为鬼王无法可制,遂孤注一掷,以毕生香火设下壁障,将其死死困在石堰村中。要送村民离开,便需打破卫福德的香火壁障,你觉得以眼下局势,打破香火壁障会如何?” “呃~,居然是这样?” 冯煜按着额头,颇感头疼。 泓明又深深地看他一眼,道:“不止如此,哪怕是你我二人,现在也无法离开此处!若是在卫福德香火耗尽之前,你我寻不到破局之法,那么‘神霄派’明月山一脉,恐怕就要传承断绝了!” 冯煜心中一凛,缓缓点头。 泓明双目注视着他,见其明知身在险境,面对死亡威胁对方竟还能保持理智,冷静的思索对策,如此处变不惊的心性,倒是让泓明心中颇为赞叹。 ——此子即便没有神君眷顾在身,单以此品性,也当得一声“璞玉”,自己将其引入“神霄派”倒是做得对了! 冯煜正自凝思。 如此凶险危局,凭着一枚神印,以及他在合州累月积攒的香火,能做之事颇为有限。哪怕他将“神印”腾空,强行收录《神霄经义》中的法门为用,也无法成为逆转局势的关键。 揉了揉额头,冯煜换个思路。 既然自己暂时做不到,泓明师兄呢? 师兄如今最大的困境,在于自己供奉的仙神,一位雷部御雷天君在剧变之后,随同其他仙神消失。没有天君神力反馈,泓明师兄修行一生的诸多“神术”尽皆失效。 知晓困境缘由,冯煜不免大胆地想,若师兄“改换门庭”,将自己供奉的仙神转为“大衍伏魔真君”,有自己居中转圜,定不会对其有所限制,能否使师兄恢复实力呢? 至于让这位道坛先锋、谆谆长者、授业师兄,转而供奉自己,会不会有所不妥之类——嗯咳~,此乃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也就别计较那么多啦! 当即冯煜把自己的想法说出。 泓明露出惊讶神情,似是没料到冯煜自行想到这一步,道:“其实,为兄所思也是如此,如今这恐怕是最后的办法,为兄也正需你的相助。不过‘奉神’之法并不容易,为兄只恐时间紧迫,无法在鬼王脱困前恢复实力!” 时人无知,以为“奉神派”修行就是坐享其成。 殊不知,“奉神派”看似简单,实则规矩森严,有许多需要遵守的规则与条律。似泓明当下,需要从一位仙神,转投到另一位仙神门下,所需耗费的时间、精力往往以年计数。 哪怕那位御雷天君消失无踪,如今又是事急从权,可该有的尊重与规则,泓明仍知不可废弃,怠慢前一位仙神,其实与怠慢后一位仙神没有任何区别。 冯煜不清楚“奉神派”具体修行流程,可核心精要却知晓,不外乎在一个“奉”字,简而言之,就是要与供奉的仙神打好关系。如今师兄“改换门庭”,投到自己手上,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当然得罩着啊! 于是便道:“师兄尽可去做,我保管您定能成功!” 泓明惊奇,问道:“师弟也懂‘奉神修行’?” 冯煜神秘一笑,自矜道:“弟虽不懂此法,可奈何弟有‘门路’啊!” 泓明愣了一瞬,方才反应过来冯煜所谓的“门路”,怕是仗着神眷胡来,一时气得发笑,斥道:“胡闹!你懂得什么叫‘奉神修行’?!以为仗着自己得真君神眷,便肆意妄为,简直荒谬!哼,你且记好了,就算你以后不欲学为兄走‘奉神派’的路子,也万不可贸然得罪仙神!须知,吾等勤勉清修、求索一生,最终道路也不过飞升登仙,若心无敬畏、肆意妄为,岂非自绝前路?” 见冯煜皱眉未语,泓明沉声道:“你要是不听,为兄不介意动用门规,以规范你的举止!” 冯煜忙道:“师兄莫急,弟便欲做什么,定也会先行告知师兄!” 泓明如是方道:“师弟,你有所不知。迎奉新神,有诸多讲究,‘三斋五戒’、‘洗心净神’乃是基本,接着便需设法坛,撰拟迎神普告,颂念神君经义,而后做法请神庇护。此后九九八十一天,每天香火供奉不可断绝,在此之后,方是完成初步‘迎神’步骤。” “而‘迎神’之后,方为‘奉神’。‘奉神’又有‘知闻’、‘通义’、‘尊奉’、‘倾目’、‘愉至’、‘同契’六大境界,每个境界对应能借用仙神术法的层级,越往后,可御使的神术威能越强。譬如世人熟知的‘请神术’,便需达到‘尊奉’境界,方能使用!” “你先前之言乃是好意,为兄心领。可你不知,‘奉神’并非一味迎合仙神,乃是需要二者共进之法。即便如你得真君神眷,可若你自身无法理解真君经义,无法贯彻其中,六大境界也难至精深处,亦难以御使真正的神术也!” 泓明谆谆教诲,顿让冯煜铭感五内,大是动容。 可听他说得如此冗杂,让冯煜头皮发麻,忍不住道:“若如师兄所言,咱们岂不是注定败亡?时间如此紧迫,哪里容得咱们磨磨蹭蹭?” 泓明亦叹,不过他心性坚毅,并不服输,只道:“师弟,事在人为罢了!” 冯煜认真道:“师兄!事急若此,依我看,还是让我试试罢!您想想,我们可不是只为你我二人性命,也不止受困于此的石堰村民,更是为了石堰之外,那津山县、合州县乃至渝都府数不尽的无辜百姓!” “以弟之见,‘迎神、奉神’在心不在迹,师兄事急从权,为的是除鬼卫道!‘大衍真君’高居九天之上,明见万里,岂非不知师兄苦衷?何况真君以‘伏魔’为名,料想也是更乐见于师兄铲除鬼物,护卫一方吧?” “至于师兄所说的‘前路’,唉,若是眼前这关过不去,哪里还有前路可言?师兄,三思啊!” 以无辜百姓相劝,泓明果然动容。 思虑之下,他先寻到土地神问询,得知庙中“极阴鬼王”激怒,一直挣扎不休,且驱使鬼气湮灭香火愿力。若以眼下趋势,香火禁锢别说坚持十天,怕是七天八天都够呛! 如此危局,迫使泓明终下决断! “不管事成与否,明日便布坛‘迎神’!” 冯煜至此,暗中松了口气,似泓明师兄这般思维定性之人,跟他说了自己有“门路”,且“关系很硬”他也不信。罢了,等明日布坛迎神,他就会知晓自己的关系到底有多硬了! 终于说服泓明,可冯煜也并未完全将希望寄托于他。 尤其在知晓“奉神修行”还有那么多的门道之后,越发惴惴,也有些担心届时事实与自己预料的不同。故回转到村中晒坝祠堂时,冯煜顾不上与蔺虎细说,匆匆安抚过后,在外寻一僻静房屋,着手专研深奥神异的《神霄经义》。 【016】 一入修行路,万象皆不同 冯煜手中那卷《神霄经义》,乃是泓明曾经修行时自用之物。故密卷中虽未记载有“神霄派”数种绝学,可自“练气期”到“筑基期”,内中诸般符箓法门、玄门道术、五行御法尽皆齐备。 甚至泓明修行多年的经验注解,游历时的一些见闻,乃至许多处置天材地宝、炼器配药的心得也在其上。 以此而观,泓明的确将冯煜当做自己人看待,恩遇有加。 不过泓明赠予此书,为的是定下名分,毕竟仓促间他也无暇为其举行入门之礼,只引着他遥遥向先师拜过便罢。那书也并非交给冯煜自行修炼,得等到度过此次危局,回山之后泓明方才会传他道法,引其入门。 只是泓明没料到,冯煜此人却是个异数。 哪怕无人指点传授,他也有办法自行习练。在通篇遍览之后,冯煜虽眼馋诸般神异术法,可却深知修行真诀才是万法根基。不过在此之前,他还得做出一个抉择。 ——是否要弃置玄衣禁卫的“百战刀法”! 冯煜自身对这套刀法颇为欣赏,毕竟是军阵杀伐之术,与“廉贞杀星”十分投契,他此前运转刀法斩鬼搏杀也大感得心应手。虽说是凡俗刀法,可刀法威能有高下,技巧却是殊途同归。 等他修行入了门,以玄门法力催动,定也能将其抬至更高的层次。 因此深思熟虑之后,冯煜决定将其保存下来。可“灰石神印”仅能留存一门技法,想要直接入门“神霄派”的内修法门《内天罡诀法》,又想保存颇为契合的“百战刀法”,那就得将此前积攒的香火愿力消耗掉了。 院中另一处房屋,是泓明休憩之所。 整个院落之外,被泓明以法器布下防护,故而哪怕身处鬼域,院里也一片静谧。冯煜也正可借此良机,盘膝榻上,专心致志地以香火愿力,引动恢弘汪洋中的星君神力,而后将印中“百战刀法”导出,如铭刻一般印在冯煜身躯之中。 事毕,冯煜顿感四肢百骸多了无形重压! 他也是头一回做这般事,先前驾轻就熟、如臂使指的刀法,如今转为肌肉记忆。此举最难的不是引动神力,而是会对自身造成极大负担。且消耗香火众多不说,它也并非永久存续。 若是冯煜无法在纳入身体记忆的刀法忘却之前,彻底将其掌握的话,那么之前的香火愿力可就白费了! “呼~” 冯煜吐出一口气,挥手擦去额上汗水。 他的身躯本就不算健壮,经此一举,四肢百骸好似被压上重物,的确负担不小。不过危局当前,每一分力量都十分重要,香火之力耗去还可再行积攒,眼前这关过不去,可真就只能回去继承神位了。 且不说冯煜原本就一直担心之事,单是此前泓明给他说到,有关“邪秽煞气,天地劫起,仙佛尽避”之事,也让他心有惴惴。 还是得努力一些,过了眼前这关才好,难道堂堂“大衍伏魔真君”,还能叫一个鬼王难住? 冯煜定了定神,在身前摊开秘籍,翻到《内天罡诀法》钻研细读,而后,“灰石神印”中逐渐多了一门修真法诀! 当《内天罡诀法》尽数载入神印之后,冯煜脑海里蓦地如有钟磬长鸣,精神中淌过一阵清凉,而后为之一震,顿感前所未有之清明。《内天罡诀法》繁复的修炼真诀,已被他尽数记下。他并不能立时弄懂那些晦涩的字字珠玑,但却如本能一般可以自如运功修炼。 静夜中,冯煜放空心灵,遵从本能引导,百窍俱开。 倏尔,灵觉中捕捉到天地间的清灵之气。意念一动,牵引着清灵之气,从《内天罡诀法》要诀拟定的窍穴而入。霎时间,彷如夏日渴饮一瓮冰泉,冯煜整个人只觉周身通泰,骨骼酥了几分,舒爽难言! 那一缕气,随着功法运转在经脉中运行。而它的行进,亦会牵引躯体中各处窍穴精元与之容融、转变,待行转一个周天之后,那缕清气已然彻底改变,化作暖烘烘如同热流的“元气”,即是迈入“练气”,成就玄门法力。 待“元气”积累充沛,可行“筑基”突破,使“元气”更进一步凝练。“练气期”与“筑基期”最大区别即在于法力凝练程度,若将其类比,则一个如薄雾,一个如流水。 也唯有法力彻底凝练的“筑基期”,方能将法宝器物、术法神诀的威能完全发挥,才能撑得起“朝游北海暮苍梧”的消耗。 冯煜初涉修真,所见皆奇。 尽管不比星君神力之恢弘,可在孱弱躯体中,却是如此真实而坚韧,好比寂寂黑夜有了依托,让冯煜长舒一口气。 踏足修行,乃是一道分水岭。 它不仅意味着挣脱凡俗,对于冯煜,更有至关紧要的意义! 其中最重要的,是他作为“冯煜”更加独立,不再似漩涡边的一滴水,随时可能被吞没融入。此种转变有利有弊,利在独立,他可按照自己拟定的道路成长,而后成就以“冯煜”为主的仙神;其弊也在独立,冯煜成功保存了自身的完整,可也意味着神魂不再受元神真身庇护。 譬如此前鬼物“夺舍噬魂”,在以前,鬼物会瞬间为元神真身恢弘威能湮灭,可在此之后,冯煜就只能依靠自己来抵御了。 看似自废神威,实则脱去窠臼。 冯煜一直都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他要成就的是以“冯煜”为主导的“伏魔真君”;而不是让自己成为“廉贞星君”无数元会里,一段名叫“冯煜”的无关紧要的经历! 除此之外,身具法力,让冯煜看待世界也愈发真切。原本朦胧难计的“香火愿力”,此刻也如拨云见日,清晰可辨,甚至能以自己的认知来定义“香火愿力”,将其彻底量化。 冯煜眼眸中闪过明悟,对自己,对“星君真身”,都分辨得更加清楚。他在心中做了类比,如今的他如同恢弘宝库独一无二的管理者,“神印”是权限,“香火愿力”是运用媒介。 虽不可尽述二者复杂联系,可却能为冯煜辨明今后前行的路途。 也是十分重要的。 一夜,冯煜在修行之中度过。 且试着以结果反推,尝试理解《内天罡诀法》玄奥理论,果真诸般理论纷呈,让他感悟良多。 翌日出门。 泓明乍见冯煜,立时觉察到他身上那般初入修行、尚无法自如控制自身法力波动的气息,顿时惊得目瞪口呆!尤其那波动十分熟悉,分明是“神霄派”《内天罡诀法》修炼出的法力气息! “你、你昨夜在做什么?”泓明震惊地问。 冯煜回道:“回师兄,昨夜我在修行。” 泓明眼睛圆睁,追问道:“为兄尚未传你法门,你怎么自己就会修行了?何况还是一夜练气,直接《内天罡诀法》入门!你怎么做到的?” 通常修士初学乍练,要经过“灵觉”、“入定”、“通窍”、“感气”,最后才到“引气入体”、“运行周天”。整个过程的持续时间因人而异,天赋卓绝者一月以内即可入门,天赋稍差的从数月到一年不等,通常不会超过两年时间。 超出这个时间界限的,那么多半也意味着终生成就有限,这也是修真各派皆看重弟子资质的缘故。 可再怎么说,也不可能做到一夜完成那么多关窍,直接练气入门吧?泓明修行道法六十余年,别说见了,就是听也没曾听过谁能做到啊! 冯煜道:“昨晚我读师兄所赐《神霄经义》,内有‘奉神观想法’,我觉得颇为玄妙,试着观想,果然在脑海里见到真君法相,等我从观想中苏醒时,就是现在这样了。” “哈?” 泓明语塞,无法置信。于是开口考较他对《内天罡诀法》的理解,居然当真是如初学者那般一知半解!反倒因为他的提问,引发冯煜求教之心,泓明不得不耐着性子给他讲了半晌的经义。 ——难道真是真法神授?师弟得神君眷顾,竟厚待到这般地步? 冯煜无辜地道:“师兄,可是有什么不妥吗?” 泓明别过脸去,复杂而怅然地叹了口气:“你得真君睡梦传法,如此神眷闻所未闻,为兄也不知是福是祸!” 冯煜见状,又尝试地提醒他道:“师兄,真君处弟有门路,如今可信了罢?” 旧事重提,泓明果然意动! ——信不信?当然得相信了!初此观想就得见法相真身,不知不觉中睡梦传法,哪怕是飞升仙界的大能,照料他直系后辈也不过如此了吧? 要说这都没有门路,谁还敢称自己“有门路”?! 于是泓明迟疑着,小心地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勤勉修行了几十年,头一回打算走天界神君的“门路”,泓明显然有些心虚。若非的确事出有因,他绝对不会选择尝试。 冯煜想了想,说道:“师兄稍后不是要设坛普告九天,迎奉真君么?到时候我也为师兄写一封祷词,烧给真君,为师兄分说分说即可。” 泓明再度瞠目:“这、这就足够了?” “足够了!”冯煜语气肯定,见他仍有怀疑,不由正色道,“真君高居九霄,天视地听,自能分辨真假,师兄还怀疑什么呢?” 泓明皱起眉,喃喃自语:“居然、还有几分道理?——那就试试?” 冯煜道:“师兄持心卫道,但行无妨!” 【017】 再奉神君;吾有一法,可解危局 矮桌为供。 桌上立神位,一炉灰,内燃一炷香。 虽说时局所限,可那神坛设立之简陋,仍让泓明有些心慌。堂堂“神霄派”一脉传承之主,此刻竟有些心中没底,忍不住问道:“师弟,你说这当真成吗?” 冯煜见此,心中感叹道,泓明师兄,果真实诚之人呐! 若非照顾着他的接受能力,冯煜连眼下这“法坛”都可以省略,直接让泓明师兄书写一封普告祷言,燃奉九天即可。 “师兄,到了此时,咱们有进无退啊!” 泓明显然也知道者这点,苦笑着摇头,道:“为兄一生修行,无不谨守义理,尊奉规章,何曾行过如此荒唐冒犯之举?”言语方罢,他又神情一振,目蕴坚定地道:“不过师弟说得也是,非常之时,为兄何惜此身?!” “师兄,那我这便开始?” 冯煜得泓明点头应允,遵从师兄吩咐,上前先自颂言礼拜,而后拿起先前写好的一封祷言,双手一合,祷言无火而燃,顷刻间化作袅袅青烟飘散而上。 此举,便是冯煜所谓的“走门路”。 让他惊讶的是,他那“元神真身”,竟当真收到犹带烟火气息的祷文!冯煜没想到,在自身独立性加强,且步入修真之后,拟照“奉神”之法“供奉”自己,居然也会有回应! 他若有所思地退开,将供桌神坛让给泓明师兄。 比起冯煜的随意,泓明肃穆严整,左手持拂尘,当先稽首、颂言、礼拜,而后依次燃去三道普告符纸,拂尘一甩,再拜。恭谨谦卑,诚挚认真,哪怕法坛简陋,可他每一步都做得毕恭毕敬、不折不扣。 随后踏罡步,礼赞,泓明拂尘再甩,方才恭谨盘坐,吟诵普告祷言。在此之后,他还需念诵星君经义,吟唱“奉神咒言”,一应繁琐程序,冯煜观他认真模样似乎没有任何省略的意思。 少倾。 袅袅青烟直上,没入无形之中。 蓦地,在冯煜感知里,“元神真身”处又有普告祷文呈上。相比先前冯煜自己呈上的祷文,泓明历经复杂程序恭谨呈上的祷文,居然华光璀璨十分醒目,且似自有一段馥郁气息,望之即生愉悦之情。 冯煜明明就站在泓明师兄身边,也知晓对方祷文所言何事,可见了那醒目而奇异的祷文,仍有想要取来遍览的念头。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啊! 冯煜恍然大悟,明白了“奉神”之时复杂的程序理由所在! 世上存在“奉神修行”之法,此时冯煜身后的“大衍伏魔真君”名声不显,供奉者寥寥还罢。若日后兴盛,愿奉“大衍真君”的修士一多,那上呈祷文岂非数目繁多,如何在众多上呈祷文中突显出来,并且引得仙神关注就是值得关注的问题了。 冯煜尝试了一下。 身为独一无二的“管理者”,他竟是有权限一念之间,隔绝凡间一应普告祷言。谨慎地体会了一下真身古井无波的淡漠,冯煜心有所思。 凡人的供奉,是无法直达天听的。哪怕冯煜曾经专门关注,也只能觉察到直上云霄的淡淡香火,仙凡之间的隔绝实非虚言。只有修士奉神祈祷,作法普告,才会有祷文上呈,而这些,也会在仙神一念之间尽数弃置! 冯煜隐隐觉察,自己以凡人情感,凡人视角,来解读和揣摩仙神之念,委实有些可笑了。哪怕那个仙神是他自己,可他不是还没真正登神而去么?然而可笑之余,他也有些战栗和庆幸。 果然,自己的担心并非杞人忧天! 仙神与凡人,委实是难以相通的两极! 随着冯煜一阵胡思乱想,泓明道长周身的气息也逐渐有所变化。那是在吟唱完“奉神咒言”之后,泓明袒露心迹,欲以虔诚侍奉,换取神力庇护,因为冯煜自身对他的关注,使得泓明道长的“奉神”作法十分顺利。 法事未完,泓明道长俨然气度浮动,莫名多出一阵凌厉的杀伐之气! 而“廉贞星君”,正是杀星! 法事的顺利,让泓明心中喜不自胜,暗道原来师弟所言的“门路”如此可靠,自己先前的判断居然还保守了,真君对师弟的神眷,俨然到了让人妒忌的地步啊! 泓明按捺住欣喜,恭恭敬敬地完成最后的仪式。 随后方才激动地起身,执手叹道:“真的成了,真君竟真的回应了!师弟,为兄要谢谢你,鬼王可制矣,石堰有救了,渝都无数百姓也有救了!” 冯煜笑着慰言几句,又问:“师兄,不知你如今实力恢复了多少?可到全盛了么?” 泓明俊朗面上一赧,尴尬道:“真君与御雷天君毕竟不同,许多经义传下,为兄也无法立刻明悟,往日练就的不少法门显然是使不出来的,实力相比全盛时,约莫恢复了七八成左右。不过——”他目中沉凝,认真道:“只这些实力,为兄也有方法对付那鬼王!” 冯煜眼中光彩一亮:“师兄,是何办法?” 泓明道:“符阵!” 冯煜惊道:“符阵?” 泓明点头:“没错!还是师弟之前施符,让为兄受到启发。‘极阴鬼王’非比寻常,为兄全盛时,也未必能胜她。不过如今有卫福德香火愿力压制,为兄又实力恢复不少,布下灵符大阵的话,困她个一两月定然不成问题!” 冯煜皱眉:“只是能困住?” 泓明道:“困住便足矣!”冯煜道:“可那之后鬼王再脱困,我们又当如何应对?”泓明笑道:“只要能困得住,之后自然是广传符讯,邀三山四海同道齐来助臂。届时群贤毕至,高士咸集,何愁鬼物难除?” 冯煜醒悟过来,失笑道:“是啊,倒是我想差了!” 因为着眼于鬼王身上,冯煜思维陷入死胡同,差点忘了他们之所以如此窘迫,除了泓明因为天地剧变实力大损之故,更也是因为局势恶化难制,他们连求援的时机也没有! 可若是布下符阵,替换了土地神,有一两月的时间做缓冲,再要对付这“极阴鬼王”就容易多了。三山五岳那么多大能,总有可以降服鬼王的高人。 “师兄,”冯煜道,“我对灵符绘制颇有心得,不如让我一齐帮你?” 泓明用过冯煜绘制的“诛邪符”,知道这位师弟得真君神眷,画的“奉神灵符”非常灵验,当然不会放过他:“灵符大阵消耗的符箓越多越好,你当然得相助为兄!唔~,这样罢,为兄修为更高,似‘困神’、‘拘魂’等玄级灵符,由为兄负责。而诸如‘破妄’、‘驱邪’等黄级灵符,则由你相助。届时再看数目多寡,为兄再着重增添某类灵符。” 说到此处,泓明凝视嘱咐:“想要符阵威能足够,你我定要在三天之内,画出足够多的灵符,尤其是你,师弟!黄级灵符若无‘大天罡’之数,只怕困不住那鬼王,师弟,可能做到么?” 冯煜立时郑重允诺:“师兄放心,定不会叫你失望!” 同时心中默想了下,大天罡之数——黄级灵符三百六十张,三天时间,很多么? 泓明师兄有件珍贵的储物法器,名曰“乾坤袋”。他在袋中收纳了许多黄纸、朱砂,皆属凡尘难寻的上品,如此画符的材料倒是不缺。由于画符需要清静,一旦中途影响,多会前功尽弃。 故两人各回居处,沉心静气,为最后的决战做准备。 冯煜在第一天,就完成了“大天罡之数”的黄级灵符。由于数量颇多,且各分种类,一个人整理起来颇费时间,冯煜顿时想起一人,请来相助。 那人自是蔺虎,冯煜与之同来,泓明之外冯煜也只认得他。 而蔺虎对冯煜相招也颇为乐意,哪怕只是帮助整理灵符。短短两天没见,蔺虎的气色竟比先前差了许多,往日神光炯炯的双眼下面,平添了一圈显眼的晦暗。似他这般人,对于坐以待毙,如同宣判的等候倍感折磨。 到第三日,冯煜房屋里已堆放了厚厚几摞灵符。 步入修行之后,经脉中流转的法力反馈身躯,让冯煜不再像表面这样弱不禁风。可连日来一直不停地画符,也让他颇为疲倦。正当冯煜趁着与蔺虎说话,得闲暂歇时,忽地听到院外有说话声音。 冯煜听出来人是谁,心中一动,对蔺虎道:“壮士少歇,我出去看看。” 走出房屋,果然见到院落之外,泓明师兄正与那土地神说着什么。冯煜出来时,两人已说完了话,那土地神与泓明师兄尽皆神情严峻,相互躬身行了礼,土地神便忧心忡忡地转身消失。 “师兄,发生何事?”冯煜问。 泓明没有立刻说话,而是伸手指了指天空,道:“你且看。” 冯煜抬头,只见天空一片灰暗,阴云沉沉,灰蒙蒙的十分压抑。越是靠近山神庙的方向,那边的天幕越是阴沉厚重。 泓明凛声道:“现在是晌午,为兄方才推算了,今日气候乃是艳阳高照!” 冯煜顿时明白了泓明师兄的意思,前几日此地还能见到朗照的太阳,可今日却是阴云沉沉,显然,那土地神即将压制不住那位“极阴鬼王”了! “师兄,可是时间不够?可这才几天?” 泓明沉重点头:“明日,不管如何必须得出手了!” 冯煜默然颔首。 回身时,忽地想起什么,又问:“方才土地神来此,只为说此事?”泓明回道:“不错。那位卫福德实属少见的圣贤之人——他方才说了,我们若是寻不到恰当的时机,届时他愿牺牲自我,引爆阴神魂躯为我们争取机会!——如此大义无私,为兄当真万分惭愧啊!” 冯煜惊讶万分,然而冥冥中感觉到的那份不谐,一瞬愈发激烈,只是寻不到着落的点。 沉默片刻后,他问道:“师兄,你是‘奉神派’的精修之士,不知在你看来,天上的仙神都是何等模样?” 泓明见他问得突兀,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不过身为授业师兄,解惑乃是本分。故他略作沉吟,开口道:“虽曰仙神,实则仙神亦有人欲。当然了,相比咱们凡夫俗子欲往纷呈、贪婪不止,仙神更加超脱。师弟,你知‘天道’吧?” “天道者,道德天尊教诲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故言天道唯公,仙神秉承天地之志,近乎天道,虽有人欲,实则与凡人差距极大,许多时候皆是超脱在外,不拘凡尘。” 冯煜点点头,若有所悟。 ——超脱于外,不拘凡尘,近乎天道! ——会是自己觉察到的那般淡漠么?因为在仙神眼中,世界万象皆属平等,并无区别,故此面对凡人,也只是漠然? 按下心中思虑,冯煜想问的并不是这个,又道:“那么师兄,凡间神灵呢?” 泓明道:“凡间神灵,不管是山川河泊之神,还是城隍阴神、福德神君,虽也称‘神’,其实与飞升天界的仙神并不同属。想来你也知晓,他们多为挑选凡俗品行高洁、操守谨严、功德无量之生灵担任,不拘一格。那即是凡俗而出,当然也就与咱们凡俗生灵并无区别了。” 冯煜谨受教! 心里却波澜起伏,难以止息,慨然自语道:“是啊,仙神亦有人欲,何况人乎?大义无私的牺牲只为镇杀鬼魔,原来不谐之处在此啊,是我多虑了么?” 忙疾行数步,跟上泓明:“师兄少待!” 泓明回身,疑惑道:“还有何事?” 冯煜跟着他一面往回走,一面说道:“《神霄经义》里记载了一个‘奉神法术’十分有趣,道是此术与法力修为无关,威能取决于‘奉神修行’的‘六大境界’,不知师兄能否为我简单讲解一下?” 泓明道:“是有此术,啊,是了!你小子得真君神眷,颇有门路,可是想自己尝试?罢了,反正你未曾做过‘奉神修行’,想使也使不了,为兄便给你简单说说罢。待说完之后,你可得继续去画符了,为兄知你此前勤勉,‘大天罡之数’应是达到了。不过符阵用符越多越好,你不可懈怠啊!” 【018】 再返神庙,慑杀恶鬼 夜为阴,日为阳。 鬼物属阴,夜晚得势,白昼阳炎压制,正是其最为虚弱时。为确保封镇鬼王之战一举成功,泓明不得不考虑到每一个细节,故选定第二日正午,在阳气最盛、对鬼王压制最厉害的时间应对。 符箓绘制乃是个精细活儿,三日里不辞辛劳地努力,最终没有辜负泓明的期待,那些用作符阵核心的“玄级”灵符,他一共绘制成功了五十余张。 同样的灵符,不同实力之人绘制,灵符威能也有不同。 冯煜以前绘制的灵符,威能便可与“练气期”修士绘制的灵符相媲美。如今他修习了《内天罡诀法》,身具法力之后,对灵符认知更深,可以凭借符箓引出更多神力为用。 是以冯煜现在的灵符,比寻常“练气期”修士的符,在威能上至少胜出五成! 且常用的“黄级”灵符,冯煜绘制时可不拘细节,速度实非寻常人能够比拟。因此当他将三日里积累的灵符取来,让泓明师兄清点收理时,泓明望着那厚厚的一摞灵符愣了半晌。 “怎么会有这么多?都是你三天之内绘制而成的?”泓明粗略一看,眼前这些灵符数量至少超过了一千, 远远多于当日嘱咐的数目。 冯煜道:“四类灵符其中千张是三天里赶出来的,另外五百余张, 却是我来石堰时携带的, 正好一并用上。” 此次对付“极阴鬼王”, 乃破釜沉舟之举,之前带来的灵符自是要全都用上。泓明震惊之余, 取来灵符细看,果然看出端倪。 冯煜的符笔法粗犷,颇多省略、出入之处, 若其他人这般绘制,灵符基本便算报废,无法生效。可他的符只要意蕴流畅、符体完整,居然便能承载充沛灵力, 得到真君认可,甚至比寻常人的符威能还要超出几分。 泓明不由感慨,知道这显然又是“神眷”之故了。 许是见识过很多回,泓明发现自己居然并未太过惊讶。比起震惊, 他心中喜出望外的振奋更多一些, 当即一边收起灵符,一边赞道:“有这么多灵符足够挥霍, 为兄对镇压鬼王又多了几分把握!” 他将灵符收到储物法器“乾坤袋”中, 接着从里边取出一面银光铮亮的圆镜, 递到冯煜手上:“法器‘玄光镜’,激发威能可摄住鬼魂, 效用颇大。师弟, 你既然得真君传法,有了法力, 自也可以驱使它。只是你如今修为低、法力浅,只怕用上两回法力就要被消耗一空,切记不可乱动, 需用在紧要关头!” 法器! 冯煜眼露精光, 欢喜接过。 握在手里细看,圆镜白玉包边, 镜体银亮, 背面刻了个兽头, 镜面则灰蒙蒙的, 瞩目去看仿似内蕴迷雾,盯得久了还会头晕目眩,顿知此物不凡! 他将圆镜收起,口中谢道:“多谢师兄赠宝!” 泓明摇摇头,举目看了看时辰,道:“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出发!必须借助正午对那鬼王的压制,才更容易成功!” 冯煜肃然回道:“是,师兄!” 两人带好行装,毅然奔赴土地庙。 孰料刚出远院门, 外边却守着个意外之人——蔺虎!这两日蔺虎曾来此相助,故泓明也认得他, 于是问道:“蔺壮士,你来此做什么?” 鬼王之威, 远超寻常厉鬼。 之前冯煜单是受其气势所摄, 浑身便如堕冰窖,生生凝出冰霜。凡人在这般斗法中根本发挥不了什么作用,故先前冯煜同他言明,此次封镇之战也未曾邀他同往。 “两位道长,小人此来唯愿乞同行,与鬼王决战!” 没等泓明皱眉拒绝,蔺虎先自恳切而拜,脸上神情坚毅而决绝:“道长容秉,小人与那鬼物怨仇未绝,每每思及心如刀绞,无法安坐,唯愿同往,便是策马执镫也心甘情愿!但有不测,小人亦百死不悔!” 话说到这般地步, 冯煜、泓明无不动容! 没想到这汉子义烈至此,让他坐着与别的村民那般等待结果都不愿意。冯煜想了想,转向泓明道长:“师兄,等入了土地庙, 你我将鬼王牵制,如果多一个人帮忙的话,符阵布置应是会更加迅速吧?” 泓明目光瞥他一眼,如何不知其意?又见蔺虎神情决然,也不是个能劝得住的,只好应道:“也罢,壮士,随我们来吧。” 三人穿过村坊。 冯煜注意到,此间阴气又盛了几分。若寻常人无意中经过这样的地方,单是受阴气侵蚀,就会大病一场。比起之前冯煜来时,四周明显阴沉了许多。 他为蔺虎做好防备。 反正符多,冯煜也没节约,一连迭地往他身上拍了十几张,诸般用途皆有。充沛的灵力贯入蔺虎身躯,八尺壮汉在这阴沉的环境中,隐隐似乎都透着灵光。蔺虎也瞬间感觉那阴气带来的压抑顿去,想起此前入村时酣畅淋漓一战,他的胸膛不由充盈着炽烈的战意! 土地庙前。 陡然一阵阴风吹拂,扬起沙尘扑面,让冯煜微微眯了眯眼睛。 短短几日时间,土地庙外已模样大变,那黑压压的阴气从庙中扩散,如同阴云沉沉地笼罩在上空。四周天光黯淡,阴风恻恻,隐约间似有呓语、鬼叫的诡异声响充斥。 那笼在土地庙四周,原先金光灿灿的香火愿力,如今也变得晦暗。空气里满是让人恶心的腐朽味道。 庙外院墙、门廊与那立柱,几日时间平添一层显眼的腐蚀、风化痕迹。诸般迹象无不彰显着,土地神已压制不住那鬼王,鬼王的邪力甚至透过香火禁锢蔓延到了外面。 行至庙门。 此地的主人,受了乡民两百余年香火供奉、白须白发的土地神卫存仁显出身影来。蔺虎此前还没能见过他,得知身份后恭谨而敬畏地行礼:“小人拜见福德神君!” 卫福德无暇顾及他,匆匆点了点头便转向泓明、冯煜两人。 冯煜看得出来,卫福德这几日备受煎熬,原先慈祥平和的面容如今被凝重与严峻取代。他已无奈而力不从心之态对两人道:“两位可有把握?如你们所见,老夫如今黔驴技穷,怕是坚持不了多久了!” 眼睁睁看着一位福德正神被逼到神光黯淡的地步,泓明既惭愧又钦服,掷地有声地保证道:“定不会叫福德神君失望!” 卫福德欣慰颔首,目中隐泛热泪:“那便好!若有需要时,老夫尽舍香火,也愿助你们一臂之力!” 遂目送三人入庙。 泓明还自赞叹着“卫福德高义”,等三人一入庙门,立见阴风如聚,数道狰狞恐怖的鬼影尖啸刺耳,驾阴气扑来! 泓明嫉恶如仇,见此怒喝声“好胆!”,立时道服袖袍一卷,“嗖嗖嗖”数道灵气破空锐响而出,如闪电般迅疾,如利剑般锋锐,竟以一己之力拦下四五个狰狞厉鬼! 还剩一个体壮如球,足不沾地,怪笑着飞空而行,被冯煜甩出几道灵符拦下。 蔺虎在旁手足无措,他算是看出来了,到真正厉害的鬼物面前,自己根本没有什么出手机会! 场中最激烈的,还是泓明与群鬼之斗! 实力恢复以后,泓明道长手段繁多,威能无穷。道道灵符被他使得灵动飘逸,又极具破邪杀伤,明明这一回他面对的鬼物更多,可情形却与那日截然相反——泓明一人便将那些厉鬼压着猛揍,且今灵符富余,被他如雨洒落,全无间歇的一阵狂轰乱炸! 交手不过片刻,几只厉鬼就在猛烈的灵符之下露出破绽! 那是一只浑身烂糟糟的腐臭恶鬼,四面八方的灵符袭杀,将他搅得难辨出路。一个不慎,立时被泓明抓住机会,只见他手诀一引,灵符飞遁犹如游鱼,嗖嗖绕过几只鬼物,眨眼间便在那腐臭恶鬼身上贴了一圈! 泓明双目之中精光绽放,唇角勾起冷笑竖起手诀喝令:“大衍敕令,真君伏魔,急急如律令!” 贴在腐臭恶鬼身上符箓灵光大盛,道道清灵之光犹如利剑绽放,光芒交错之下,那恶鬼连惨嚎也只叫了一半,旋即戛然而止,整个烂糟糟的魂躯在灵力光芒清剿下烟消云散! 一鬼既亡,其余厉鬼无不震恐,然而在泓明面前都将是待宰羔羊! 另一边,冯煜也与那浑圆如球的厉鬼激斗。 此鬼手足皆短小畸形,脑袋与身躯宛如一体,故攻击时,并非以魂躯直接伤人,而是善使鬼气,化作道道阴损无形的袭杀害人! 冯煜不擅长应付这般手段,所幸符箓多,凭借道道灵符庇护,倒也不会中招。立于不败之地以后,再寻找球鬼破绽明显容易得多。此鬼身躯不够灵活,可躯体里蕴藏的鬼气十分充足。 球鬼最擅长的就是与人拼消耗。虽说冯煜也不惧,可想想自己今非昔比,已不是之前那般未入修真,施符使咒还是凡人手段。 故此摸清球鬼底细后,冯煜也学着泓明师兄一般,左手捏道印,右手扣住一张“诛邪符”,口颂咒言:“太上敕令,道衍御法,驱符破邪急急如律令!”而后神念附着灵符,口喝一声“疾”! 顿时冯煜右手扣住的灵符,如同利箭一般电射而出,一瞬即逝! 眨眼之下,灵符在那球鬼反应不及中破开鬼气,噗地一声刺入球鬼魂躯当中!下一瞬,冯煜心念一动,灵符威能激发,那球鬼短小畸形的手足在痛楚中剧烈挣扎,却仍是难免轰地一声炸裂魂消的下场! 见此,冯煜双眼放光,满心振奋。方才所使,是步入修真之后,以法力附着灵符修的一种驱符之术,名为“射符”!在冯煜的体验中,他感觉方才自己像是御剑杀敌一般,尽显潇洒纵逸! 当然,比起旁边驱符如臂使指,将符箓用出铿锵金铁气势的泓明师兄,冯煜显然还差得远。 不管怎么说,冯煜还是心中窃喜。 毕竟有了“射符”之术,他再也不用像之前那样,等到鬼物攻上门来,自己才能抛出灵符去抵抗,而是有了更加主动且凌厉的进攻之法!只是“射符”消耗法力,以他如今的修为,怕也使不了几次,任重而道远呐。 冯煜激动的心情稍稍平复,见那一个个在泓明师兄猛攻下逃窜的厉鬼,又生疑窦——此地被土地神禁锢,那这些全新的鬼怪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019】 直面鬼王,符阵囚魔 轰轰轰轰! 数道银白耀目的光柱,如星坠,如陨落,猛烈地砸落在地! 围绕在泓明道长四周的几只厉鬼,几乎无法抵抗,皆被光柱命中,而后魂躯如焚,在阵阵鬼嚎声中黑烟大起,顷刻间被燃成齑粉! 蔺虎躲在远处,观此场景如看神话传说。 冯煜倒是看得分明,那些银白耀目的光柱,竟是泓明引动的神力显化,以星火形式一举将那几个鬼物铲除!也借此之机,让冯煜窥得“奉神派”修士,所谓“神术”法诀的真谛。 原来“神术”法诀,乃是修士凭借与仙神供奉的关系,而后用自身法力为引,撬动仙神恢弘之力的微小一缕,以自身与仙神之力联合并用,使出法诀! 为何“奉神派”大行其道,因为“奉神派”法诀往往威能比“修真派”更强,缘由就在于此。泓明方才尝试的,便是一式借用了真君神力的“神术”,星火中蕴含有“廉贞星君”凌厉杀伐之气,几个厉鬼如何承受得住?自是瞬间毙命, 被星火焚烧殆尽。 “注意,她出来了!” 冯煜耳旁只听得这么一句话, 蓦地眼前微黯, 天地再度失色, 又一次来到曾经见过的黑白画卷世界。 环顾左右,一片空濛。 他没有寻到师兄泓明所在, 也没见到蔺虎,仅余他与那幅巨大的画卷。画卷中的景象,并非此前见过的场景, 放眼一望,所见皆是浓得看不透的黑色。在那黑暗的正中心,有一块空缺。 空缺呈圆柱形,自外而内, 逐渐缩小。 冯煜细看,从那圆柱形上发现了一块块规整的砖石,恍然醒悟,原来所绘的是枯井井壁。顺着井壁往下, 不出预料, 冯煜再度见到了那位皮肤白如凝瓷的少女。 少女倚壁而望,目中空寂。 瞳孔里空荡荡一片, 像是没有任何情绪与波动的黑琉璃。在冯煜看见她的时候, 她顺着井壁的目光, 也似看到了画卷之外的冯煜。 那双眼里空无一物,可细细凝视, 仿佛又能从中看到寂寥、凄清、愤怒、仇恨, 又像蕴藏了一个沉寂在不为人知黑暗里的冗长故事——直到冯煜蓦地一阵心悸,将目光瞥了开去, 方才骤然清醒过来! “嘶~~” 熟悉的彻骨冰寒,让冯煜浑身抖动,牙齿也不住发颤。在接连拍了几张灵符之后, 默运《内天罡诀法》, 法力流转,驱除渗入体内的寒意, 冯煜这才恢复过来, 心中一阵后怕! 果然, 独立性增强之后, 他在元神防御方面远不及以前。 上回来时,直面画卷许久,冯煜也分毫没有迷失的趋向,这一回却差点真个陷了进去! “糟了!” 冯煜忽地心中一突,猛然想起蔺虎来——面对可怖的鬼王,他自己还有余力自保,蔺虎却做不到!那汉子与他一齐从合州而来,冯煜对其印象不差,可不能就这么看他死得不明不白啊! 连忙手指摁住额头,口中颂念有声, 猛然喝一声“解”,随着眼中灵光熠熠, 周遭世界果然一阵变幻,色彩回返, 又回到那座土地小庙之中。 刚刚回返, 他立刻就听到一阵激烈斗法的轰响。 冯煜循声一看,正看到半空里斗大一物旋转不停,呼啸着朝他所立之处砸落过来! 异物未至,那卷起的劲风先自扑面来袭! 冯煜骇得面无颜色,连忙遵从危机时身体的自然反应,拧身而转,扑地向侧翻滚三周半,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件沉重的异物! 身后轰隆一声,异物坠地,声响沉郁。 冯煜起身看视,这才发现原来是之前便倒在院中的那个石质香炉,也不知因何飞起砸来,如今倒是受巨力撞击碎裂一地。 院中,那座古井再次出现。 古井旁, 浓郁四溢的鬼气如同一条条狰狞可怖的怪物,剧烈地扭动挣扎, 激起阴风阵阵, 如同鬼哭!在那鬼气之中,冯煜记忆里的那个少女魂躯也形貌异变, 各种破破烂烂的残骸遮掩了她的身躯, 白如凝瓷的脸也整个罩在犹如灯笼的异物之内。 那“灯笼”蒙皮燃着黑焰,赤红如血的双眼,在黑焰之中无比醒目! 此时她的模样,俨然复合“鬼王”应有的狰狞恐怖,煞气滔天! 在鬼王面前,泓明身如灵狐,纠缠激斗。恢复大部分实力的泓明发挥出道坛先锋的老练与沉稳,虽仍不及鬼王凶悍,但凭借诸般术法妙用,也能在鬼王攻击之下游刃有余。 比起此前一招败退,连法器“八卦盘”都没能保住,二者表现可谓天差地别。 在距离泓明较远的一个位置,冯煜看到了满脸戒惧的蔺虎,谨慎小心地藏在暗处往外张望。瞧他活动自如的模样,显然不像是遭了鬼王暗害,冯煜顿时心中一松,猜到多半是泓明师兄出手将他解救了出来。 “做得不错,师弟!” 远处泓明也注意到了冯煜,能以“练气初阶”的修为,从一个鬼王幻境之中挣脱出来,委实难得!他原本还欲转身去助冯煜脱困,如今发现自己还是小觑了这位师弟。 其人能得神眷顾,倒也并非全是侥幸! “接下来便以议定之法行事,切记护好自身为要!”——所谓“议定之法”,正是泓明道长牵扯鬼王注意,其他两人伺机将灵符带去相应方位,等待泓明一举启用,布下符阵封镇鬼王! 说完那句话,泓明立时转攻为守,口中轻声地吟诵出一段颇为冗长的咒言。 玄门弟子皆有经验意识,凡咒言越长,意味着玄门修士即将使用的法诀威能越强,虽也并不尽然,可大多时候它符合这个规律。此时泓明吟诵冗长咒言,也是因为需要借用更多的仙神之力,来完成那个术法。 鬼王立刻觉察到异样,攻势瞬间凌厉起来。 趁此时机,冯煜连忙按照预计那般,站到应属方位,眼疾手快地布置灵符。远处蔺虎见此,应是凭借坚毅心性克服躯体上自然反应的恐惧,也来到另一个方位,掏出灵符快速摆放起来。 由于鬼王身上缠着香火锁链,泓明能捕捉对方破绽为己用,竟使得鬼王攻势屡屡不曾得手,以至泓明道长的咒言念到了末尾—— “魑魅魍魉尽匍匐,真君伏魔斩夜光!” 泓明疾喝一声,咬破食指,凌空书写一个“斩”字,那血字蕴藏无尽杀机,竟当真凭空立定,而后随着泓明一声“斩”,血字瞬间融为红光,在半空变化成血红月牙锋刃,咻地锐响震颤,破空音啸惊心动魄,直向鬼王斩去! 月刃锋芒毕露! 逸散的锋锐之气轻易没入院中地面,随着月刃一瞬而前,地面也立刻被锋锐劲气犁出一道泥浪翻滚向前! 鬼王感受到月刃上透出的滔天杀气! 登时张口一呼,黑气如潮,化作一道道黑影鬼爪,去阻拦那道月刃突进。然而月刃锐不可挡,所过之处一阵铿锵交击,无物可阻!最后结实地与鬼王那畸形肿胀的一双鬼爪碰撞! 轰! 巨响如雷! 呼~! 碰撞余波化作强劲风啸,呈圆弧那般朝着四面激荡! 冯煜脸上陡然一变,迎着劲风居然站立不稳,瘦削身躯直接被抛飞起来。他担心的倒不是这个,而是刚刚布下的灵符!果然,那些黄纸灵符被劲风一吹,哗啦啦尽数飘飞! 冯煜暗自叫苦,顾不得自己身形不稳,连忙神念一动,捕捉到那一张张灵符,双手联合一起结了个驱符的道印,法力运转,喝一声“去”! 只见半空里飞舞的一道道轻飘飘灵符,霎时如同注入力量,咻咻破空倒转,旋即在一阵绵密的“笃笃笃”声音里,生生以黄符柔软材质嵌入地面,露在外面的大部分符纸随风摆动,却不再飘飞! 冯煜落地,见此舒了一口气。 孰料就在此时,那受了泓明一击的鬼王厉声长啸,音波嗡地一下传遍庙中庭院! 鬼啸摄魂! 冯煜痛苦的捂着脑袋,他能清楚的感觉到,自己加持在身的诸多灵符,随着那连绵不绝的长啸,灵符灵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 他忍住痛楚,赶忙又拍了一摞灵符在身,旋即绕开居中的鬼王,朝着另外一边奔去。 果然,冯煜一眼看见蔺虎瘫倒在地,身躯无意识地抽搐。 翻转再看,蔺虎面上七窍淌血,人却并未昏迷,只是无法动弹。他身上的灵符灵力同样消退极快。冯煜连忙给他也来了一套,未见明显好转,不过倒是能抵得住那摄魂鬼啸之音了! “蔺壮士,撑着些!” 蔺虎目色坚定,吃力摇头,示意不必理会他。 冯煜将他挪到旁边,地上黄符因为先前被吹飞,散乱不已,不过经蔺虎拼命再理,也重新布置了三分之一左右。此时鬼王被泓明师兄彻底激怒,根本顾不上他两个“蝼蚁”,冯煜抓住难得的时机,故技重施,再次驱符而动,“笃笃笃”尽数扎入土中! “呼——” 接连两次大规模驱符,冯煜微薄的法力瞬间告罄,那种四肢百骸皆露空虚的感觉无比难受,冯煜半跪在地,身上激起一层冷汗,好一阵方才缓过来。 ——当真是个教训,以后万不能在像这般透支法力! 眼看符箓布置完毕,冯煜顾不得浑身难受,朗声急道:“师兄,就是现在!” 泓明正自在鬼王攻势下左闪右躲,闻言远远一看,果然两处符箓布置妥当,当即长声一笑:“哈哈哈,好!”袖袍挥动,一道道灵符如流光般遁出,也如冯煜那样扎入土中,形成三个方向遥相呼应的阵势。 鬼王隐觉危机,可却来不及了! 泓明飞身而起,不顾危险地凌空疾行,到了鬼王头顶上方,呼啸劲风中,他那双袖袍鼓动不止:“‘天罡囚魔符阵’,启!”道道灵符应声而亮,符中灵力绽放,仿似具备灵性一样挣脱束缚,腾空而起,交织成三道灵符之索,一齐向居中鬼王缠缚过来! 【020】 不为人知的卫福德(上) 鬼王觉察到了危机! 只见她张口一吐,黑气如卷,霎时化作三只斗宽鬼爪,凌空挥起道道黑红厉芒,向那三条看清来并不怎么结实的符箓之索抓去! 鬼王的抉择出现了谬误! 以为破阵关键在那三道符箓之索上,殊不知真正的突破口,其实在其上方的泓明道长身上!这个选择的错漏,使得那几道鬼爪无功而返。符箓之索看似单薄脆弱,实则灵力汇聚,三道符索呼应,隐隐形成独特护持之力,鬼爪落在符索上,竟只能撞起一阵波动,根本无法破开! 遂见符索如龙,破黑气而入,唰地缠在鬼王魂躯之上! 鬼王登时怒不可遏,那符索蕴满灵力,于她与炭火、剧毒无异,落在魂躯立时便有嗤然相蚀声音发出,屡屡白气飘散!更兼那灵符深蕴真君伏魔杀伐之气,陡然捱上,即便不致命,也万分痛苦。 哗~! 阴风席卷四方! 院中风沙陡起,混在黑气、阴风里剧烈旋绕,打在各种杂物上噼里啪啦地乱响! 冯煜以手掩面, 回身护着蔺虎,两人一道退往远处。 到了此时, 他们的任务基本完成, 接下来得看泓明师兄符阵的威能了! 那鬼王俨然被彻底激怒, 鬼啸声震四方,庙中房屋上的瓦片受此震动, 簌簌地往下滑落,摔落一地。鬼王如同受伤的野兽,双爪聚起鬼气, 拼命地撕扯裹覆在身躯上符索。 可那三道符索被泓明用作符阵的根基,岂会如此轻易崩断? 不过鬼王之威也非寻常,屡扯符索不断,其果然迁怒飞身半空的泓明道长, 几道浑厚鬼气席卷,立时将他逼得手忙脚乱。 他哪里还敢犹疑,数道威能更强的“玄级”灵符破空,嗖嗖扎入地下, 其后另有一片灵符跟随, 随着泓明一声喝令,法力涌动间又有三道符索腾空, 与另外三道符索分列六方, 彻底组成一座更加完备的符阵! 等那鬼王醒悟, 觉察泓明道长才是破局关键时,却已然大局抵定! “现在才觉察么, 那可就太晚了呢!——神霄雷霆破万殃, 天罡伏魔鬼神惊,符去!” 泓明道长悬立当空, 衣襟猎猎,傲然如仙。 其声铿锵朗然,鬼啸厉嚎亦不能遮掩, 随着一声“符去”, 他将储物法器“乾坤袋”解开,一道道早已准备妥当的灵符, 登时如同河水一般从那巴掌大奇异口袋倾泻而出, 汇入六道符索! 哗啦~ 灵符翩翩, 半空好似陡然群蝶飞舞! 灵符飞旋声响连绵, 又似万千扑扇翅膀的鸟雀,一道道灵符围绕着六道符索旋转,竟形成十分罕见的灵符龙卷! 一千零八十张奉神灵符! 泓明道长激动得满面红光,眼见那灵符汇聚如潮,旋风如龙卷,当真满怀畅快,几欲让人长声大笑! 比最初预计中紧巴巴的三百六十灵符足足多了两倍!试想他泓明修行至今,何曾如此豪横地使过灵符? 符阵特性,阵法威能与灵符数目相关。之前三百六十灵符,泓明对于能否封镇鬼王心有惴惴, 毕竟那不是寻常鬼物,而是身具“极阴绝脉”之人身亡后诞生出的“极阴鬼王”,既罕见, 又极难对付。 可如今泓明手握一千零八十张奉神灵符, 符阵威能抬升到让他也震撼的地步,那么鬼王没能在最起初破开束缚,其最终结局显然已注定。 果不其然! 随着一道道灵符并入符阵之中, 庭院里便刮起一阵让人舒适的灵气。那些灵气越来越盛,不仅将鬼王死死压制,还将院中充斥的阴气、鬼气尽数驱除,抵消,湮灭! 悬在庙上空那厚重的阴云,也随之不断稀薄。 鬼王岂愿服输? 登时倾尽雄浑鬼气剧烈挣扎,那些贴上她魂躯的灵符,不时地因为灵气散尽而嗤地一声,被鬼气腐蚀成黑灰,从其身躯上簌簌而落! 不过等到灵符于阵中连成一体,那些鬼气再要腐蚀,却是面对庞大的千余道灵符, 反倒被灵气逆反,将鬼气生生湮灭。围绕鬼王的灵符龙卷趋向激烈,汇聚的磅礴灵力, 死死地将其压制在符索底下。 鬼王黑气狰狞的面貌,竟也被那道道灵符遮掩! 蓦地! 符阵威能趋向极致, 鬼王挣扎得愈发艰难, 在泓明驱动之下,符阵变化再生!却是那几道符索,获取足够的灵力支撑后,外显俨然变作灵光璀璨的锁链,陡然发力,将那鬼王朝着那口古井拖动而行。 显然,泓明正欲将其封镇在古井之下! 鬼王爆发出了全部力量,剧烈的鬼气冲击符阵,整个庭院也似随之震动起来。远处冯煜惊骇地望着这一幕,心中不免有些为师兄担忧。不过真正执掌符阵的泓明并未慌张,鬼王的挣扎,给他平添沉重压力。 可也正是此举,让他心中笃定对方已然技穷! 破不开符阵,一切挣扎都将徒劳! 在泓明紧咬牙关勠力坚持下,符索一步一步地将鬼王拖入了古井,随着泓明一个印诀引动,道道灵符潮水般汇聚,猛地爆发出刺目灵光,磅礴威压轰然逸散扩向四周! 冯煜忙以手遮面,避过那刺目的光芒。 等他回头再看时,泓明师兄已从半空落下,他身侧古井原本笼罩的千余道灵符,此刻竟汇聚成了一道金光灿灿的三尺灵符,其质犹如金铸,神威凛然,被无形的力道托起,漂浮在井口上方数尺之处,岿然不动! 冯煜疾步行去,眼神热切地看着那道封镇灵符:“师兄,咱们成功了?” 蔺虎受了些伤,他不动声色地抹去先前面上淌下的血迹,也紧随而去,沉默而安静地侍立在侧,粗豪面庞上透出若有所思的复杂神情。 泓明吐出一口浊气,抬手拭去面上汗水。 凭一己之力掌控如此恢弘符阵,成功镇压一只能与金丹大能抗衡的鬼物,泓明也心绪如潮,难以平复:“不错!比为兄最初的预计里还要轻松几分,为兄寻思,应是真君神力之故。真君身负‘杀’、‘囚’二道,那些灵符于封印时压制威能极盛,全凭真君庇佑,方可如此顺利地完成封镇!” 冯煜见说,释然笑道:“如此大局既定,倒是可以松口气了。” 泓明亦颇为振奋,为渝都数十万无辜百姓免去劫难,他如释重负。不过封镇只是暂解危局,随后免不了还得广邀同道,再来一场决战,彻底铲除鬼王方能功德圆满。 故泓明张口,正要劝诫,忽地心有所感转向一旁。 冯煜同样觉察到异样,瞥向身侧。 那是福德神君卫存仁忽然现身,目光灼灼地盯着那被封镇的古井。 卫福德乃是此处土地神,下辖范围之内,自是出没无忌。当然,那也只是在蔺虎这般凡人眼中,显得神出鬼没十分奇异,就泓明与冯煜这般修真之士而言,阴神的遁法仍属有迹可循的。 “你们果然做到了啊!”卫福德满眼欣慰。 泓明再见其人,立时肃然起敬。环顾土地神庙,那些禁锢了鬼王的香火,此刻仅剩寥寥,数百年的积攒几乎尽数耗去。故面对这位纯良高义的福德神君,泓明虽道行胜过对方,却心悦诚服地保持尊敬。 “侥幸不负使命,制住了这难缠的鬼物!”泓明轻抚微须,感慨地为他介绍,“有贫道以‘天罡囚魔符阵’镇压,那鬼物至少两月之中无法脱困!卫福德放心,随后贫道自会邀请同道共襄盛举,彻底除此后患,还此地一个太平的!” “唉~” “也是老夫心急,方才犯了个错啊。” 卫福德没去接泓明之言,反倒是面泛怅然,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古怪笑意,目光凝视在那悬空灵符下的古井上。 被封镇之后的古井,井口有一层淡淡的清光。 那清光之下,鬼气涌动,虽不可得见被封镇的鬼王身影,可也能从张牙舞爪的鬼气上窥见鬼王的怨恨憎怒! 听他说得莫名其妙,泓明疑惑道:“卫福德何错之有?” 反是冯煜闻此,蓦地心血涌动,隐隐中有种极为不妙的直觉,使他不由自主那般紧紧地盯着对方。 卫福德叹了口气,像是面对老友倾诉家常那般,不紧不慢地道:“老夫呢,单是知道养蛊需尽心尽力,既要畏之以威,又要怀之以柔。正好比饲育之时,每一餐不可多,不可少,不可早,亦不可缓,定时定量按部就班。偏老夫骤见千年未有之变局,一时失了方寸,就着急了些,没想到为蛊反噬,弄出这么一场乱子,真是扫兴!” 冯煜双眼微眯,隐露寒光。泓明亦有些惊疑不定,忍不住道:“卫福德,你在说什么呢,什么‘养蛊’、‘反噬’?!” 卫福德瞧见泓明模样,不禁失笑:“怎么,老夫说得如此清楚,你们还不明白?——呵呵,也是,你们说起来是修行求道,追求超脱,可实际也不过是仙神脚下的走狗罢了!不管如何,老夫得感谢你们。若非你们相助,凭老夫微薄的法力,想降服她可不容易呐。” 泓明这回听明白了,可他怎么都无法置信! 那一双眼在霎时间里通红如血,胸膛在激愤与怀疑之下起伏不定,更甚者他有些无法确定刚才那一幕的真实! 倒是冯煜更加冷静,不过也震惊不已。他此前因为某种无法言说的预感,直觉卫福德不似那般大公无私的圣贤,故隐有怀疑。可那时也只是揣测对方是否藏着自己的小心思,怎么也没想过此人会是最终的幕后黑手! 见到泓明师兄激愤泣血的模样,冯煜怒火如炬,冷笑声道:“所以,那鬼王是你放纵出来的?” “放纵?不不,”卫福德摇了摇头,“说不上放纵,算是养蛊失据的过失吧。” 【021】 不为人知的卫福德(下) 冯煜终于反应了过来,眼中陡然闪烁杀意,不过言语间,他还是维系着起初稍显愤慨的疑惑:“你是说,井下鬼王,其实乃是你以养蛊之法饲养出来的?” “呵呵~” 卫福德捋须,白须白发的他一笑愈显慈祥,然而他口中说出的话却是让人不寒而栗,“不错,正是如此。”观其神情,居然还有几分引以为傲的自得! 冯煜还欲说话,泓明师兄却是难以忍耐地爆发了,怒声斥道:“你乃是一方福德正神,得承城隍阴司敕命,堂堂正正的土地神官,负有庇佑一方水土安宁之责,焉能行此悖逆天道之举?难道你就不怕鬼物弭祸,无辜苍生受劫,那神庭律令之下的严苛惩处吗?!” “惩处?呵呵~” 卫福德眼中浮动晦暗难明的异色,开口之下,仍是大逆不道之言,“若在以往,哪怕有五通老爷庇护,老夫仍自寝食不安。可现在么——呵呵,道长,试问惩从何人,罚从何来?!” 泓明蓦地神情一滞! 如今邪煞秽散充盈天地,仙佛尽消,如他这般奉神修士惶恐万状,正是浊气聚敛、乱世当显之局,孰能维持原本的秩序?阴司中掌管土地、山川河神的城隍司,也在劫起之时消失无踪,留下的多是些无关紧要、勉力维持局势的微末小吏,孰能执掌城隍司惩恶扬善之律令? 冯煜从卫福德方才的言语中,捕捉到了一个细节。 趁其驳斥了泓明师兄,正自骄傲意满时开口:“你口中的‘五通老爷’,莫非便是那‘五通神’?” 卫福德闻言脸色陡变,一下子阴沉如铁,语气冷然地道:“道长,这你可就管得太宽了!” 而另一边,泓明深感秩序崩坏、乱世将起,更为眼前这追逐邪神的悖逆之徒激怒,袖袍之中甚至扣起一道灵符,叱道:“你以为天下仙佛避世,自己便可肆无忌惮地为所欲为么?岂不知天下亦有义士,纵你跟了个邪神主子,吾辈正义之士同样会将你斩落淤泥!” 卫福德“嗤”地笑了声,阴恻恻地道:“两位道长,知晓了老夫秘密,莫非你们以为自己还能从此地离开?!” 冯煜、泓明二人立时警惕! 可卫福德胆敢如此托大,显然早已有所准备——蓦地一股沛然神威降临,冯煜顿感身躯凝滞,元神上仿若落下巨石,沉甸甸的难以动弹。奇怪的是,那股沉重的威压竟给冯煜一种熟悉的感觉! 两人猝不及防之下,身躯受制,下一瞬天地变换! 他们从天光明媚的土地庙,陡然一下转移,来到一个光影暗淡的世界。只在原地留下那为异变震惊,同时被忽略掉的蔺虎,惊疑不定地望着空荡荡的庭院。院中除了满地狼藉,竟连之前封镇鬼王的古井也不见踪影! 恢复自如的冯煜,立时捏着一把灵符,警惕地环顾四周。 泓明震怒未消,不过骤临异地的他倒是更加镇定。 冯煜环顾四周,眼露惊讶,此时他们仍在那个山神庙的院子里。可眼下这山神庙,与之前又有不同,放眼各处像是笼罩着一层神秘的黯淡光彩,整片天地仿佛都比之前所在之地的色调更加灰暗几分。 冯煜陡然福至心灵,想到一处地方,脱口道:“这里是‘阴司’?!” 阴司界,凡人传言之地,乃是人间与地府隔绝的中间地带。此处地界颇为神异,景貌与人间界相类似,唯细微处或有差别,只是更加广袤。阴司界除了各大城隍司占据之地,山川河流、福德土地等诸般阴神府邸之外,其余各处多为脱离掌控的未知之地。 眼下冯煜两个被强行挪到阴司,仍在土地庙里,显然正是到了卫福德神权执掌的地界! 泓明眼观周遭,感知那浓郁的阴气分布各方,细察之后复杂凝目而视:“你竟敢在自己神权辖地布置如此邪恶的‘炼阴大阵’,真是胆大妄为!渝都城隍也是糊涂,竟生生叫你遮掩了过去!” 卫福德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来到自己经营已久的地方,他明显变得更加轻松自在,言谈间许多忌讳也不再顾忌:“有‘五通老爷’照拂,瞒住区区一个州府城隍有何困难?” “‘五通神’?!”泓明闻此愈发切齿,亦有些怒其不争,喝骂道:“想你乃是城隍司考功接掌一地的福德神君,勤勉任事自有香火功德,任满轮回可承运而生,缘何放着大好前途弃若敝履,偏要跟着一个邪神在污泥里打滚?!” “前途?” “呵呵!”卫福德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又像是被激起蕴藏已久的激愤,厉声斥道,“你所谓的‘前途’,便是为那城隍司作狗,兢兢业业数百年,临末就像对待废物那般抛去轮回,就算是‘前途’?可笑!” “老夫生前行善积德,死后庇护一方安宁,凭什么最终的下场仍是堕入轮回,一切重头开始?凭什么同样是仙神,那些高居九天之上者端坐神龛就能享受香火?凭什么他们可以长生久视,老夫碌碌一生却落得一空?” “呵!” 卫福德冷笑,眼睛里透出让人害怕的狂热,“既然天道不公,老夫想要的东西,那便自己去取!” 泓明摇了摇头,目中显出唏嘘的悲哀之意:“原来如此,你竟入魔了。” “呵呵、哈哈哈哈!”卫福德用手指着泓明,一边往后退步,一边失声狂笑,“就是这般丑陋的嘴脸——‘你入魔了’——嘁,让老夫感到恶心!”随着他不断后退,阴司界的山神庙骤然起了一阵冷风! 道道黑气萦绕,气息凶煞远盛人世的一个个鬼影,如林而立从地下生长那般冒出来。放眼四顾,鬼影密密麻麻,数目怕是超过三、四百,其中十几道鬼影煞气浓郁,明显是超过寻常怨灵恶魂的厉鬼! 缠绕在冯煜心中的一个疑惑,此刻骤然解开。 原来石堰村层出不穷的鬼物,竟是从这里召唤出去的,难怪承平数百年的石堰村会突然冒出一个如此可怕的鬼王,难怪他区区一个乡野土地神,居然有能力限制住同为阴魂的鬼王! 忽然! 冯煜又想到一件可怕的事情! 石堰村只是一个寻常的州县村坊,那土地神缘何能在此聚集如此多的鬼怪?还是说——那个一闪而过的猜测,让冯煜也不禁擦了擦额角的冷汗。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冯煜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冷静与不屑,“眼前这些怨灵,都是本地亡故的村民吧?还有你先前的‘养蛊’之说,那喂养起鬼王的庞大阴魂,也是数百年来生长于此的百姓了?——呵,你还真是个人性泯灭的怪物呐!” 经冯煜这么一提,泓明也发觉问题所在,满脸惊骇地看向那位“卫福德”! “嘿嘿嘿嘿~”卫福德怪笑一声,理所当然地道,“老夫护了他们一生衣食无忧,死后收取灵魂为酬,有何不可?” 旋即又以阴鸷的眼神瞥向冯煜,冷笑着道:“你倒是很聪明呐,小道长,老夫从一开始就有些看不透你,啧啧!你既然如此聪明,那不如猜猜,老夫接下来要作甚?” 冯煜也笑,努嘴撇了一圈周围煞气凛然的鬼怪:“很显然,你的底细泄露,不想我们传扬出去,那就只有把我们留在此处。——可若是单凭这些鬼物,想要对付我们异想天开了吧?” 卫福德冷冷一笑:“无需杀死你们,只要困住片刻足矣!” 也不知他如何下令,那些鬼怪皆在同时厉然而动,潮涌一般向冯煜、泓明汇聚过来。泓明结了个印,御使“神霄派”除魔道法,手掌一划,引动锋锐金线如刀斩出,他身前的那群鬼怪立时无声湮灭! “异变初起之时,挚友与吾推演皆道是‘劫难’。然而贫道游历四方,疑惑劫从何来,直至今日方才恍悟。”泓明叹息着,一面说,一面出手风雷,毫不容情,“原来仙佛退避,劫在人心!师弟,为兄今日要教你一事——” 冯煜面对这数量众多的鬼怪,自然没有泓明那般游刃自如。 不过除了难缠的厉鬼,其余阴灵怨魂在他面前也难以逞凶,故听闻泓明唤他,立时应道:“师兄请讲,师弟洗耳恭听!” 泓明目中泛起异样神采,随着他攻势之利,眼中神光也愈发璀璨:“都言魑魅魍魉可杀,事实上,神亦可诛!!” 那从前绝未有过的“逆言”脱口之后,泓明陡然心有所悟——世间仙神尽皆消失,唯“大衍伏魔真君”存世,主“杀伐”、“囚闭”两道,莫非自有玄机? 盛敌当前,泓明无暇多想。 只见他双手托起一个庄严手印,往前一推,蓦地凭空炸响,一道翠玉颜色的灵光自他手印之间绽放,随后想闪电那般毫无规则地曲折跳跃。每一次翠玉闪电的跳跃,都会有一声刺耳爆响,并且伴随一个鬼物魂消魄散! 有泓明一言,冯煜自是明白了师兄的决断! 当即心气激发,朗声应道:“师弟谨遵师兄教诲!”接着脚步连踏,在灵符加持之下,使了个“流星赶月”,合身闯入鬼群之中。紧接着,附着灵符“诛邪”之力的剑锋,在法力灌注下闪耀超乎凡俗极限的璀璨! 惨烈而豪迈的疆场杀伐气息陡然弥散! 冯煜以剑为刀,铿地一声铮鸣,卷动锐气无数,瞬间笼罩了前方一大片鬼物——“百战刀”之“风啸云卷”!寻常鬼物哪怕是挨着一下,都承受不住那般“诛邪”之力! 剑锋卷过,眼前为之一空! 冯煜立时疾步赶上,高声道:“师兄,弟愿与你共襄盛举!” 【022】 此人不死,苍生何辜 古井旁边。 土地神卫存仁目光炯炯,噙着诡异的笑意,站在此处。 原本稳妥的一件事,闹到如今模样实非他愿,只是事出有因,他便有再好的定性,得到其主赐下的那件东西,终究会失去理性! 也正是因此,异变之后的一年中,卫存仁操之过急了些,竟导致那绝佳炉鼎失去了掌控。在通过城隍考功履任前,他只是一介凡人。继任石堰村土地神后,人间香火日益增长,可他的除了福德神君固有的能力之外,实力全无半点进益。 真让他与身负“极阴”资质的鬼王,卫存仁并没有那个本事。 以至于落到虽有后手,竟也无法将鬼王慑服掌控的地步,反倒陷入进退不得的僵持之局。回想此前种种,卫存仁心绪繁复,所幸一切回到正轨,让他终于得以舒放这一口气。 两百余年的筹谋,在今日终迎成果,卫存仁也不免慨然。 不过他不是犹疑不定之人,两百年的时间,神秘的“五通神”已将他打造为冷漠、狡诈、自私、无情而心如铁石的怪物! 他将手放在了古井的井沿上。 对于悬浮半空的那道灵符视若无睹,也没想过要去破坏。井口内剧烈翻滚不休的鬼气,仿佛是愤怒而不甘的咆哮,卫存仁见此不禁会心一笑。 遥想当初,古井还不属于此地。 后来他遵从其主指引,将它挪到了阴司,布成“炼阴大阵”的核心!拥有“极阴”命格的女子,若生前枉死成鬼,自会天然拥有无尽恶念煞气,具备阴魂里万中无一的“噬魂”天赋。 卫存仁发现了她,创造了她,并且尽心竭力地饲育了她, 如今当是她回报的时候到了!凭借“炼阴大阵”, 卫存仁可以将她整个炼化, 化作精纯阴力纳入自身魂体,从而突破土地神位的桎梏,一举成就“鬼王”修为! 从此之后, 他将不再是唯唯诺诺、四下奉迎的微末阴神,而是真正修为高绝的鬼道大能!且还有看重他的“五通神”, 还有那一枚印!光明的前途, 让他这身亡两百余年的阴神, 也感觉到一阵心潮翻涌! 炼阴大阵,启动! 凭借古井厚实的井壁, 卫存仁意念探入,锁定在那鬼王身上,阵法威能开启, 诸般玄奥之力如磨转动, 瞬间碾压在鬼王魂躯之上! 啊——!! 那般灵魂撕裂的痛楚, 让鬼王发出的凄厉嚎叫, 即便灵符也未能阻挡住!炼阴阵内,鬼王疯狂一般撞击古井, 浑然不顾对自身的伤害,可任凭她如何拼命,一应反抗都被井口那张悬在半空的灵符堵死! 泓明道长自群鬼中杀出, 身侧跟着正是冯煜。 他见此情形,立刻看穿那位“卫福德”的目的, 急切喝道:“不好,必须阻止他!他竟欲以‘炼阴大阵’夺取鬼王邪力, 断不能让此辈得逞!” 冯煜微薄的法力,早在外边就消耗一空。 后面陆续恢复少许, 也在方才接连使出,见此立刻道:“师兄放心自去,后边这些鬼怪交给我便是!” “好!” 此时也不是推延之时,泓明道长应了声,当先手上一甩,射出两道迅疾如电的灵符,直指古井边主持“炼阴大阵”炼化鬼王的“卫福德”! 可那灵符在半途就自行爆开,破除邪妄的灵力,也在几息之间被一股力量抵消。 泓明脸色极为难看,羞愤至极那般,一字一句地道:“‘香火愿力’,呵,好啊!” 在他前方。 蕴含着淡淡檀香气味的熠熠金光,呈一个倒扣的巨碗那般,将卫存仁与那古井罩在其中。只看那厚实的香火金光,泓明岂会不知自己被愚弄,原来从一开始,他便被对方耍弄于指掌之中! 什么“高义圣贤”,什么“无私牺牲”,都是彻头彻尾的笑话! 泓明眼中怒火如炬! 福德神君本身没有什么高明的神通法力,不过其敛聚的香火,可以作为保护自身的坚实屏障。此前卫存仁以“香火囚困鬼王”之事相欺,泓明深信,显然也意味着此事的确可以成行。 如今卫存仁真的舍弃香火,自然也能阻拦泓明! 幸得泓明乃见多识广的玄门正宗传人,知晓香火虽然坚韧,然其本来作用并不在此,故而其虽坚韧也有极限。只要打破极限, 眼前这倒扣巨碗自会破开! 若问“神霄派”何法为最? 想来世间修士无有不知, 不错,“神霄派”最厉害的传承,正是“御雷法”! “除魔卫道, 何惜此身?”要打破眼前这道香火屏障,必然得使用超乎寻常的雷法,泓明呼出一口气,原本怒火如炬的双目反是清明,随即“乾坤袋”启,一柄三尺“太极剑”落入掌心。 远处。 幢幢群鬼之中,冯煜剑、符并用,凭借数量众多的灵符,那些鬼怪伤不到他。只有那几个先前避开了泓明师兄,侥幸苟延的厉鬼,才能对他造成一些威胁,不过随着时间流逝,冯煜最终也会获取胜利。 就在此时! 天地间蓦地降下一阵无形威压,落在了冯煜的心上! 那如同天穹倾覆的窒息感,让他骇然失色地抬起头来——阴司的天空,充盈着诡异的暗红,像是终年笼罩着厚实的阴云。此刻阴云之中,一股摄人威压霎时汇聚,连风也为之一肃! “天地无极,乾坤御法。大衍敕令,普告九天——”泓明师兄吟诵咒文的声音,在鬼怪嘶叫的嘈杂之中也清晰可辨,冯煜感知到,随着咒文进展,天际的威压越来越盛,“凛凛其形,煌煌其威。神霄御雷,扫荡万殃,先诛恶鬼,再斩夜光!” 神霄御雷术! 只听得阴司九霄之上,沉郁而厚重的声响,如同荒古异兽的怒吼,从远处隆隆传来! 随着泓明咒文念罢,轰隆雷霆震响,骤然一道耀目的电光从天际坠落! 其势如龙,其威如狱! 足有手臂粗的蓝白雷霆,轰地一下落在那道香火屏障之上! 雷光四溅,点点雷火迸向四方,只是其中细弱的一道电光飞溅,就将沿路触及的鬼怪尽数湮灭! 冯煜也被惊了一跳,连忙俯身趴下,避免被迸溅的雷霆伤及,同时不忘给自己又多补了一套灵符护身。 雷霆果然不愧是至刚至阳的诛邪利器! 那香火屏障在“神霄御雷术”下只坚持了一息不到,眨眼就无声崩碎。即便如此,雷霆去势不止,继续往屏障里卫存仁所立之地轰击而去! 哪怕对方是具备正式身份的福德神君,挨上这么一下,命也得去掉大半条! 少顷,雷止。 冯煜嗅到一股雷霆过后的焦糊气味,四周剩余的鬼怪,早被神雷惊破魂胆,四散遁逃。等他起身时,正看到远处泓明师兄拄剑半跪,气喘吁吁,显然刚才那一式神通对他负担极重,让他脸色都有了明显的变化。 他连忙急奔过去:“师兄,你没事吧?” 正欲搀扶,蓦地见到泓明师兄失神地望着前方,口中喃喃念到:“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窃取到那样的力量?——” 冯煜心中一凛,回身看去。 古井边,卫存仁跌坐在地,一手扶着井沿,维持“炼阴大阵”,另一手则托着一枚铜印。铜印散发出淡淡的光芒,把卫存仁笼罩在后,而卫存仁的脸上仍自挂着惊魂未定的模样,显然是他也被那道雷霆吓个半死! 冯煜皱眉,眼睛半眯。 铜印上,有股冯煜异样熟悉的气息。 ——那是,“神印”?怎么可能! 卫存仁回过神来,也觉察到铜印的异样,登时喜出望外:“哈哈哈哈!‘五通老爷’果然料事如神!臭道士,没想到吧,最后还是老夫棋高一着!如今有‘神印’护持,你倒是再用雷来劈老夫试试?” 方才那道雷,带给卫存仁的死亡威胁让他万分警惕。 操持“炼阴大阵”粗略探知了一下,阵中方才还挣扎起劲的鬼王,此刻已然被炼化成了浑厚的阴属法力!卫存仁不再耽误,立刻通过阵法,将那阴属法力导入自己魂体之中,力量逐渐充盈的感觉,让人痴迷! 只是从未修炼过的卫存仁,吸纳这股磅礴力量尚需一些时间。 是以他扶着古井,冷笑连连地转向失神的泓明道长:“等着吧,臭道士,老夫定会叫你们死得极为难看!哪怕是死,老夫也要抽出你们的灵魂折磨无数年!” 冯煜没理会那家伙的叫嚣,担心地看着失神的泓明师兄,叹道:“那是‘城隍神印’,此人卑劣,可在如今仙佛消失的剧变下,出身城隍司的土地神的确是此印‘正统’的继承者。——唔,我知道了,那‘五通神’之所以关注如此一个弱小的土地神,为的正是这个!” 泓明脸色晦暗。 在无法破开神印防御之后,他想过立时遁走,广邀四海同道齐至除魔!可转念方才意识到关键——纵使他能请动心怀正义的同道中人,可有多少会因为他的一席话,而去对付一个手握神印、掌控一府之地的城隍神? 何况此人狡诈善变,尤善伪饰,纵使是莫逆挚友,怕也会心生迟疑吧? 可就这么放纵么? 放纵一个如此邪恶、自私、且毫无人性的怪物,成为一府城隍? “师兄——”冯煜方才开口,蓦地感觉手上一沉,却是泓明师兄将他的“乾坤袋”放到他的手中。 “师弟,”泓明道长的目中透出几分死志,“为兄有一法,可助你破开邪神封锁,从阴司回到人间去。为兄将‘乾坤袋’解封口诀传给你,以后‘神霄派’明月山一脉,就由你来传承了!” 然而,冯煜没动。 他按住了泓明道长的手,缓缓道—— “师兄,就这么离开?” 冯煜的语气倒是平静得吓人,“我虽知师兄之念,可要我就这么逃避,放任一个为了一己之私将无辜女子折磨成厉鬼,一个将供奉他两百余年的乡民灵魂当做饵料肆意作践,一个投身邪神甘愿堕入魔道,一个灭绝人性、自私狡诈只会躲藏在阴影里的鼠辈,去窃居正神之位、逍遥于外......” 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双眼中浮现豁出一切的决绝之色。 “师兄,你我相识日浅,却一见如故——说实话,这事我做不到!” 冯煜侧过脸去,如同看死人那般盯着卫存仁,语气森寒如冰:“此人不死,吾心不甘,苍生何辜?!” 【023】 天理昭昭,求锤得锤 呼哧~ 两道阴寒之气,从卫存仁的鼻孔里呼出来,在他身前卷起微弱的气旋方才散去。 阴神不需要呼吸,那两道气也只是无意间逸散出来的纯阴之力。 古井边。 卫存仁一手扶着井壁,一手托着铜印,半蹲在地,姿势古怪而又滑稽。可他此时面上却尽是满足与张狂的喜悦,纯阴之力纳入魂躯,从未有过的力量充盈体验,让他倍感踏实之余,心态也逐渐变化! 正好比佝偻身躯仰视众生的卑微蝼蚁,终于在此时站上高峰,可以用居高临下的视觉俯瞰世间! 冯煜与泓明两人的对话,显然也被他听在耳中。 他亦能清晰的感知到,冯煜平静语调下潜藏的凛然杀意!有铜印护身,且随着魂躯力量充盈,卫存仁不仅没有觉得惊惧,反倒莫名好笑,如同具备掌控局势的大能那般有恃无恐。 “呵呵呵呵~” 许是吸纳纯阴之力过盛,卫存仁一开口,声音里俨然多了几分阴戾刺耳,“你想杀老夫,是吧,小道长?老夫能从你的言语里感觉到这一点。”在经历了“神霄御雷术”而分毫不伤之后,他已彻底信服其主,激发“神印”威能之后,足可保他平安! 除此之外么,卫存仁也想多看看他俩憎恨如狂,偏却奈何不了他的模样。 那种居高临下玩弄于人的姿态,陌生却又让他为之痴迷! “遗憾的是,你却做不到!”卫存仁笑得惬意而自得,“老夫掌控这‘神印’的权柄不足九牛一毛, 可即便是粗浅地激发它的威能, 你也打不破它!老夫不妨直言, 若无‘金丹期’以上的修为,想破它绝无可能!等老夫吸收了纯阴之力实力精进,掌控更多的‘神印’权柄, 届时‘金丹修士’老夫也不会放在眼中!” “呵呵呵呵~” “如何,小道长, 无能为力的感觉是否让你格外地愤怒?” 卫存仁仿佛逗弄老鼠的猫, 戏谑地以言语撩拨冯煜的情绪。 冯煜神情更冷, 目中的愤怒仿佛沉了下去,可这也正意味着心中的杀意更甚先前! 他的手紧握怀中“灰石神印”。 同为“神印”, 实则也大有差别。冯煜的“神印”乃是他自行琢磨,遵从一定直觉以香火凝聚而成,虽然也有诸般妙用, 可单纯当做攻伐之力使出, 最多堪比“筑基修士”的神通! 冯煜估计, 它甚至抵不过先前师兄的雷法, 更别说破开“神印”的庇护之光了。 毕竟他手中的“灰石神印”,只是作为冯煜利用神力的权限与途径, 卫存仁手握的却是真正的“城隍神印”! 于是他将“灰石神印”重新放了回去。 可冯煜自己却起身而行,步履沉稳向卫存仁走去。 一步,两步! 而后站定在两丈之外, 冷冷地看着他:“你说得没错,有‘城隍神印’护着你, 只凭我与师兄的修为,的确拿你毫无办法。然而天理昭昭, 报应不爽,自你失去对天地万物的敬畏, 肆无忌惮地挥使恶念时,下场早已注定!” “天理?报应?!” 卫存仁摇头失笑,他曾经对那些高居九天的仙神有多敬畏向往,此时就有多么厌恶与不屑,“你在说笑么,小道长?谁还不知浩劫将起,那些高居在上的仙佛未免祸及自身,早就消失无踪!你寄希望他们能为你彰显‘天理’和‘报应’?” “那么,” 卫存仁脸上露出夸张而张狂的扭曲表情, “悖逆天条、罪不可恕的老夫在此,不知老夫的天谴报应何在?!” 面对如此狂妄的挑衅,不知为何,冯煜反倒觉得有几分可笑,几分可悲。 他偏着脑袋看他两眼,释然地吐出一口气,旋即笑容灿烂地道:“也罢,如你所愿——” 因为“神印庇护罪孽滔天的恶徒”,泓明心神为之失衡,直到卫存仁猖狂挑衅,激得他怒不可遏,使他生出拼得生死道消也要惩处此人的念头时,方才蓦地一下反应过来冯煜意欲何为! 那是一个强大的“神术”,练气修士绝无可能掌握运用。 可多次见证过冯煜神眷之厚的奇迹,泓明竟对他能够使用毫不怀疑,唯一让他担心的便是对方能否承受那反噬的代价! “师弟,且慢——” 没等泓明阻止的话说出口,另一边, 冯煜已然双手高举, 朗声高呼:“弟子冯煜, 恭请大衍真君下凡伏魔!!” 此乃,玄门“请神术”! 没有普告,没有祝辞,甚至没有踏罡行诀,只是仰天一声大喝!如此粗暴冒犯的“请神术”,泓明都被其胆大妄为给惊呆。 更让他目瞪口呆的是,随着冯煜大喝,天穹蓦地降下一道金光! 阴司暗红厚重的阴云天幕,在这一刻破开了一道裂缝,堂皇威压、肃穆萧杀的煌煌神光,唰地罩在双手高举的冯煜身上! 轰! 恢弘神威爆发,恍如陨石坠落地面,顷刻间掀起狂风呼啸! 自冯煜而起,地面尘埃碎屑呈圆形向四周猛烈扩散!一道道蛛网般的裂缝,从他脚下往各处蔓延!汇聚在冯煜身躯的光芒夺目而弘大,让人竟一时无法透过光看清其中的身影! 泓明道长震撼地屏住了呼吸。 须臾间,光芒散去。 显露出来的是一个金光灿灿的人影,冯煜的模样全然改变,在金光的覆映下,他变化成了身穿金甲、外罩战袍,脸覆鬼面,手持“斩妖剑”的神君面貌! 威严,尊贵,堂皇,恢弘! 那狰狞的鬼面不仅没显出恐怖,反为其平添神秘与凌厉的杀伐之气! “大衍伏魔真君?!” 泓明不由自主地呢喃,心中满是不可思议,居然就这么成功了?那可是“奉神派”修士最核心的神术之一!泓明震撼之下思绪乱飞,已不知到底该将其归为真君神眷,还是对方超凡脱俗的绝世天资了! “斩妖剑”随着冯煜双手高举。 也是在其出鞘之后,他才发觉它的样式竟是唐横刀模样。 神君下凡,体映金光,让冯煜充盈着无穷力量之余,也仿佛肩担泰山那般不堪重负!他几乎是在神术濒临崩溃的边沿,凭借不肯服输的韧劲坚持着自己的动作,每一刻,都不敢耽搁! 而对面的卫存仁,在金光陡然落下时,就已经惊骇欲绝! ——不可能、不可能! ——世间仙佛早已消失殆尽,“请神术”怎么还能起效?! 可那凛凛神威如此恢弘纯正,以卫存仁土地神的身份,更是能轻易分辨出对方的真伪! 那不仅是一尊天界正神,还不是那些“神兵神将”、“四值功曹”、“日夜游神”等末流兵将,而是一位尊贵、强大却又陌生的真君! 他能隐隐地觉察到对方似与星宿相关,可更多的却辨不出来。尤其是当对方一落凡尘,毫不犹豫地高举那柄神剑时,死亡的威胁已让他早已无法保持冷静,只剩下满心的怀疑、慌乱与无法抑制的恐惧! 他拼命地催动刚刚纳入体力的阴力,用以激发“神印”庇护,可却并未因此增添哪怕一丝一毫的安全感! 神锋恢弘的杀伐之气,让他有种置身惨烈疆场之感。更可怕的,一股奇异的威能锁定了他,让他绝望地生出一种无可躲避、无可遁逃的末路之感! “等等!” “你不能这么做!” 卫存仁惊慌失措地尖叫,视为依仗的外壳被打碎之后,显露出来的内在如此卑劣丑陋,可笑到让人有些恶心! 高举的神锋自不会因为这么一句慌乱的吠叫而迟缓。 万分恐惧之下,卫存仁心念急闪,蓦地想起一事,脱口道:“凡人擅杀城隍阴神,乃是触犯天条之举,必遭天谴,小友切莫自误啊!!” 让他没想到,脱口之言居然当真让那神锋一缓。 然后随后从鬼面下传来的一句话,却是让他愣住,只听冯煜戏谑道:“哦,我今便是触犯了,不知谁能惩处我?” 那语气,倒与先前卫存仁张狂之时如出一辙。 卫存仁此时才回想自己脱口说出的内容,怔了一下,是啊,如今仙佛退避,天界凡尘除了眼前这莫名冒出来的星曜真君,哪里还有仙佛踪影? 同时更有明悟升起,原来临到绝境时,自己这践踏生灵尊严、鄙弃仙佛律令,野心勃勃不可一世,实则从来就是色厉内荏的软弱者,心底最深处下意识的依靠仍是自己摒弃的那些? 卫存仁心中忽然浮现悲哀与可笑,那是他最后的一个念头! 神锋,斩落! 铿~! 数十丈的璀璨剑光,恍如从天穹落下! 光芒所过之处,万物皆断! 地面无声地分开幽深的裂隙,一直向后蔓延,庭院后面的那座放置神像的庙宇亦从中裂开,砖石瓦砾簌簌而落。那枚“城隍神印”并未能挡住杀伐凌厉的剑光,并从中破开两半,神光尽失地滚落在地。 至于“神印”后面的卫存仁,他与他那勃勃野心、诸般谋划算计,都在一剑之后瞬息泯灭,魂飞魄散! 天空也裂开了一道缝隙,明亮的天光从阴云之中照耀下来,就像是晦暗黎明之后的光明! 整个天地也随之震动。 如此变故惊醒了泓明道长,他立刻意识到,这是冯煜一剑破开封锁,他们俩人即将从阴司回归人间的征兆! 冯煜没能看到这些。 自一剑挥出之后,他便瞬间失去了意识,周身覆体金光随之消散,而那“大衍伏魔真君”自也无声归去。冯煜如脱力一般,向前方斩开的剑痕扑倒。 泓明道长闪身而至,抓住了他,满脸担忧地迅速查探他所受反噬的情况,目光掠过其苍白面容时,仍不由感慨自语:“道之所在,无惧生死,鬼妖仙神,悖道可杀,难怪能得真君神眷!——嘶,幸好、幸好,还没伤到不可挽回的余地,得先速速觅地救治才行!” 泓明扶着冯煜,正欲纵身而起离开阴司,忽地捕捉到一股微弱的气息波动。 他伸手一招,摄来一物入手,竟是块半掌大小的青石。泓明皱眉沉吟了片刻,喟然叹息,旋即快速打出几道手诀没入青石,将其收起。随后从那越来越明亮的裂缝处跳入。 眼前光芒闪动,景象变换,落地时竟已回到了人间的土地神庙当中。 此时的神庙阴霾尽去,艳阳朗照,滚滚热浪驱尽了阴气,竟是又回到了九月渝都府应有的热辣骄阳之下。 守在此地的蔺虎见到突然出现的泓明惊了一跳,接着目光落到失去意识昏迷的冯煜身上,急忙迎来:“道长,危局可曾解除了么?还有冯道长这是——” “危局已解,邪恶伏诛,内中详情无暇分说!” 泓明肃容道,“且先为贫道寻个僻静处!” 蔺虎立时应允,拱手转身即走:“小人立刻便去!” 【024】 师弟,蔺虎与你有缘 失去意识之后,冯煜的世界如同摁下定格。 那是在获取了自身意识的独立后,也失去“元神真身”无所不在庇护的缘故。就像是精心栽培的植株,从温暖花房搬迁到风雨无阻的天地,在尽情享受阳光雨露之余,自然也无法再受到花房的庇护。 冯煜并不后悔自己的抉择。 可那冒险之举也让他陷入困境,甚至与“元神真身”也无法连接,如同被困在一个无声的黑暗囚牢。 直到一缕缕淡淡的檀香,为他打破了黑暗困境。 熟悉的恢弘威严充溢,在下一刻,冯煜见到了自己,或者说,见到了自己“元神真身”的真貌! 他的模样与冯煜自己为自己塑造的神像一模一样,鬼面,甲胄,战袍,还有腰间“斩妖剑”、手上神印。在威严伫立的真身背后,是一片宁静的夜空,北斗九宸定在夜幕,唯“廉贞”星辰璀璨夺目,隐有呼应。恢弘气势如故,浩荡神威如渊如狱。 冯煜亦是首次在精神世界,窥到完整的面貌。 那种感觉颇为奇怪,像是直视自己,又像是在旁观别人。 冯煜明白这是踏入修真、获取独立权柄带来的变化。在此之前,他也能在精神世界自视,可那是就像落在巍峨神像上的一只蚂蚁,穷尽目力也只能看到连绵不绝的石质天地,无法得见全貌。 忽地心有所感,冯煜看向真身左手托起的神印。 神印四周,有稀薄的金色雾气萦绕。熟悉的淡淡檀香传来,让冯煜立刻明白了那是何物——香火!那些蕴藏了凡俗世人虔诚供奉的香火愿力,既驳杂,又纯粹。 自修行之后,冯煜再观香火愿力,不似雾里看花。 那分明是飘飞萦绕的淡薄金雾, 冯煜凝视其上, 显出清晰分明的质地, 甚至可以一念而动将其量化,数目真切可辨。萦绕在神印上的香火,已超过冯煜在合州积攒的规模, 以方才动念量化的数目而计,用“份”相称, 神印香火计数八十七份。 冯煜去感知, 神印中有信息蕴藏。 那是凝聚神印, 解封权柄之后储存其中。原来在恢弘磅礴的神力之外,得承神位中同样蕴藏无数元会积攒下来的庞杂记忆与信息。冯煜此前无从探知, 也是由于他连见到自己真身全貌都无法做到,自然也不知如何去发掘。 他的担忧同样真实不虚。 若当初没能耐住登神的诱惑,贸然将自身融入其中, 自己那脆弱意识蕴藏的一二十年经历, 顷刻就会被浩瀚记忆稀释到渺无踪迹, 从“冯煜”化身为“廉贞星君”! 冥冥中的警兆与谨慎救了他。当然, 也有可能只是单纯的“傲慢”与“无知”,毕竟, 在执掌无穷神力以前,凡人是无法真正体会到那份伟大的。 神印中蕴含两道信息。 其一,让冯煜探知香火愿力本身, 知其所来,知其所用。香火愿力可以为他凝聚权柄, 解封信息,勾连神力为用, 反哺俗世修行之身,可谓让冯煜深切地明白了香火的重要性。 其二是一道无法辨识的讯息, 乃是凝聚神印权柄后,他便可以获取的知识。只是想要真正读到具体内容,冯煜需要用到香火为引,将那讯息从磅礴记忆里提取而出,使其独立显化。 冯煜感知了一下,显化那道知识讯息需要香火愿力三十余份。 略一思忖他便付诸行动,只见一缕香火从金雾分离,顺着神印没入。紧接着,冯煜心中升起自然而然的明悟,脑海里立时多了门聚敛星辉蕴养神魂的技巧。说是技巧,那是相对于仙神而言。 落到凡俗修士身上,便是一门不折不扣的修行法! 冯煜通悟领会之后,觉得称其为“北辰蕴魂法”恰如其份。 意识世界中并无时间之念。 冯煜停留至此,也不知外界到底过了多久。 再理清了自身之后,他也不免心中担忧,遂寻从此脱出清醒之法。寻着寻着,忽闻人声窸窣、鸡鸣犬吠在侧,冯煜蓦地恍悟,随即睁开眼,从昏迷之中苏醒了过来。 知觉刚一恢复,浑身疲软的虚弱与经脉的疼痛相继涌现,让冯煜不自主地闷哼了一声,好一阵方才适应。 他费力地坐起身。 环顾发现自己在一间布置素净的房屋里,以乡下村民而言,房屋已是富庶之家。屋外有规律的“坎坎”之声传入,似是有人在院里劈柴。先前响在耳边的人声犬吠,现在离得更远,已听不真切了。 床榻边放着一套青布道袍, 冯煜取来为自己穿上。 经此动作, 他倒初步适应了如今的身体状况。起身走到门前, 想要推门而出时, 冯煜感知到了熟悉的禁制气息, 不由会心轻笑,那无疑正是泓明师兄布下用以庇护他的法门。 推开门。 温暖甚至隐隐有些炎热的气浪扑面而来。 冯煜嗅着那股艳阳朗照之后的气息心怀舒畅,接连在阴沉鬼域里呆了好几天,正需要这样的昊日朗照,才能驱除身心上的阴霾! “咦,蔺壮士,怎么是你?” 院中劈柴的魁梧身影,居然是那义烈过人的蔺虎。此时他身穿粗布短衫,头缚方巾,手上提着柄劈柴斧,整个人看来与农家子弟别无二致。 蔺虎听到声音抬头,见冯煜苏醒而起顿时大喜,丢下斧头几步行来,欢喜地道:“冯道长,您醒过来了?太好了!小人这便去请泓明道长!” 冯煜叫住了他,道:“师兄已经知晓,壮士倒不必再跑一趟了。” 泓明师兄在房屋四周布了禁制,冯煜苏醒走出来,他自然会得知。蔺虎虽不知有此缘由,可也没多问,毕竟比起之前亲眼所见犹如神迹般的震撼景象,眼前这都不算什么。 “那就好、那就好!”蔺虎笑着,神情里似乎有些拘束。 冯煜想起他方才的自称,忍不住道:“蔺壮士,你与我们师兄弟也算同历过生死,相互之间何须如此客套?以后我便称你‘蔺兄’,你也直呼我名字即可,你我以朋友相交如何?” “呃~” 蔺虎意外地没有应声,咧嘴笑着的脸上也像有几分为难。 正好此时泓明道长抵达,一见冯煜面上欣喜,爽朗笑着步入院中:“师弟,你总算是醒了!这些天为兄见你伤情好转,人却始终不醒,还为此颇感担忧。如今你醒转过来,便不会有何大碍,继续将养即可!” 冯煜拱手而谢:“有劳师兄费心了!” 又从泓明言语里听出异样,问道:“师兄,不知我昏睡了多久?” 泓明叹道:“自那天你引动真君助力,一举铲除那罪魁祸首的邪神,到今天已过去大半个月了。” “这么久?”冯煜惊讶出声。 再抬头看天,果然那原本咄咄逼人的骄阳,如今也显得温柔和煦了许多。 “可是,”冯煜转向蔺虎,“时间过了这么久,石堰鬼患之祸当早已平息,蔺兄怎么还留在此处呢?” 起先看到蔺虎,冯煜还以为距离他斩灭邪恶土地神卫存仁没过几日。可如今听师兄之言,鬼患尘埃落定都大半个月,蔺虎应当早已离开才是啊? 泓明扶须而笑,道:“师弟既已苏醒,你自与他言说罢。” 蔺虎颔首,随即不容分说大礼而拜,道:“冯道长,您当日凭小人一己之言,夜行百里冒死除魔,如此恩德当受小人一拜!” 他口中说是“一拜”,却接连磕了几个头。 冯煜莫名,忙去扶他,可没用灵符助力,他哪里扶得动? 只见蔺虎面带恳切,拒不肯起,道:“冯道长,其实小人此拜,亦有私心!道长也知小人此行恶了知县,津山的差事早已丢了,小人孑然在世、身如浮萍,原本不知茫然不知所归。” “直至小人跟随两位道长,得见世间真实,方知妖魔鬼怪亦不可惧,深为之震撼,愿乞同往!然小人深知自己粗鄙愚钝,不敢声言求道,唯愿能以仆为侍,跟随道长斩妖除魔足矣,还望道长收留!” 冯煜惊讶万分,没想到蔺虎跟着走了一遭,见识过鬼怪之恶不生畏惧,反是心有所向。 回想蔺虎其人,冯煜也不由心生意动,道:“蔺兄义烈豪迈,品行我也是十分敬佩的,故愿以朋友相交。蔺兄欲求大道,斩妖除魔之心我并不怀疑,不过‘为奴为仆’之言就不必说了,我们修道之人无此先例,倒不如直接入吾玄门——” 说到此处,冯煜转向泓明道长,问道:“不知师兄意下如何?” 蔺虎也紧张地看向泓明道长。 泓明轻捋胡须,敛容肃穆:“你的忠勇义烈,贫道并不怀疑。可有一事贫道需正告于你,若入吾明月山门下,当谨遵门规戒律,敬师重道,不可作奸犯科,你能依得?” 蔺虎立时应允:“小人依得,定不敢冒犯门规戒律!” 泓明又道:“若你悖逆门规,贫道依律处置,你可愿受?” 蔺虎仍自毫不迟疑:“小人愿受,绝无逃避!” 泓明扶须又道:“传你修行法门,经义功课,需你不避寒暑、勤修不辍,你可能做到?” 蔺虎眼中放光,回答得更加干脆:“小人定能做到!” 泓明遂笑,道:“既如此,你起来吧,届时随贫道二人一起回明月山便是。”蔺虎激动叩拜方起,泓明回身转向冯煜,对他道:“师弟,你与蔺虎有缘,他既然想投身玄门,不如就在你之下做个‘记名弟子’吧。” 冯煜与蔺虎熟识,拿他当朋友看待,突然之间身份更易对方成了自己的徒弟,他委实有些不习惯。尤其冯煜自己都还是修道初行者的时候。不过看到蔺虎热切眼神,他又说不出拒绝之言。 “师兄,只是‘记名弟子’?” 泓明微笑道:“等他真正入道,再收入门下不迟。” 冯煜遂点头:“那好吧,蔺兄——呃,蔺虎,就按师兄说得来吧。”蔺虎激动再拜,这回却被泓明挥动袖袍,以无形法力托住了他的动作,道:“拜师之礼暂且寄下,待回了明月山再说。蔺虎,贫道有话与师弟密谈,你先退下吧。” 蔺虎识趣拱手退下,脸上激动分毫不减。 【025】 邪性的五通神 院门也在蔺虎离开时顺手带上。 冯煜伤势未愈,久战立显疲惫,遂在院中寻处位置坐下。阳光照耀,让冯煜眯了眯眼睛,略侧开一个直晒的方向。时间过去了很长,可在他记忆里邪神鬼患之祸似乎就在昨日,那明媚的阳光照耀在身,让他感觉十分舒服。 泓明道长开口说起当日冯煜失去意识昏迷,之后不曾知晓的事情。 “土地神卫存仁确信是已身亡,魂飞魄散,干干净净地一点痕迹也没留下,为兄确认过。”泓明道长说着,取出一件东西摊在冯煜面前,“‘城隍神印’也被你借用真君神力斩为两半,彻底失去威能与权柄,现在成了罕见的炼器材料。” 冯煜目光落到铜印上。 那是一枚两寸见方的印鉴,上雕塑兽头,下为四方印体,篆刻着城隍府神位权柄的古字。如今它从居中处破开两半,切口光滑如镜,切口处隐隐显出紫铜色,已然神位尽失。 正如泓明师兄所言,它已彻底失去“神印”威能,成了罕见的材料。 冯煜微笑着道:“师兄,我也不通什么‘炼器’法门,此物你自行处置便是。” 泓明没有多言,点点头收起那两半铜印,只应了声:“也好。” 相比那枚铜印,冯煜对另外一件事更加感兴趣:“师兄,当日我以‘请神术’借来的一剑,果真攀越到‘金丹’威力了吗?” 泓明道长瞥他一眼,猜中其所想,冷言斥道:“要当真到了‘金丹’层级,你当日就会随着那一剑崩为齑粉、灰飞烟灭了!”他听出了冯煜隐隐的自得,身为师兄,泓明自要警惕他的骄傲自负。 果然, 被泓明怼上一句, 冯煜顿时清醒。 随即又有疑惑:“可当日土地卫存仁夸口, 若无‘金丹期’境界的大能,绝不可能破开神印屏障,以师兄之能, 召来九天雷霆都未能打破,我又是如何做到的呢?” 泓明说道:“那是因为大衍真君的神力等阶, 远在城隍阴神之上!那枚‘神印’的神光, 应对寻常修士术法格外坚韧, 却在真君神力面前形同虚设。你又极为果决的全力以赴,如此方才做到一剑除魔!” 冯煜恍然之余若有所思。 他从泓明的话中, 想到了另外一点:“师兄,真君神力,对于其他的邪神也有如此的压制与破坏效果吗?” 泓明先是误会了他的意图, 皱眉责备道:“以你粗浅的修为, 使一次‘请神术’差点把自己的性命都搭进去, 纵然有真君眷顾, 谁能保证每次你都安然无恙?——唔,等等!” 泓明反应过来, 陡然目中一凛,缓声说道:“师弟之言,是指那‘五通神’?!” 冯煜点头:“堕入魔道的邪神伏诛, 可深藏幕后的罪魁祸首仍然逍遥在外,若不深究, 如何告慰枉死阴魂?” “冯师弟!” 泓明以前所未见的认真之色,叫住冯煜, 让他不由得惊诧。 “怎么了,师兄, 可有不妥么?” 泓明吐出一口浊气,眉头拧成“山”字,语重心长地道:“‘五通神’一事,必须从长计议!那可不是小打小闹便能对付得了的存在!” 冯煜听出异样,惊讶道:“师兄,那‘五通神’莫非来历不凡?” 泓明道长眼中凝色如聚,他颇为犹豫地掂量片刻,叹道:“你想知晓,为兄告诉你也无妨。‘五通神’来历极为神秘,哪怕是吾等修道之士,倒如今也没能弄清楚他到底是一个名为‘五通’的恶神,还是足有‘五个’恶神!” “‘五通神’教派信仰一度十分兴盛,为兄亦是听闻,其在一百多年前几乎遍布整个江南,鼎盛时南方凡俗之中家家供奉‘五通’,其香火萦绕成云、燃火如炬!” “后来不知为何,‘五通神’惹到上界神君,引来神罚天谴后消失无踪。届时正值大乾玄宗皇帝即位,年轻的玄宗皇帝雄才大略,认识到南方‘五通’教派泛滥之祸,遂以人皇之旨宣告‘五通神’为邪神,凡是供奉邪神者皆祸其罪,不得恕。以此重创‘五通教派’传播,渐渐方息。” “可叹玄宗皇帝后人不孝,大约在六十年前,时任皇帝听信谗言,废去玄宗皇帝那道钧旨,使得‘五通神’死灰复燃。那些狡诈之徒吸取百年前的教训, 不再上蹿下跳地惹人厌恶,而是潜入暗中悄悄发展, 仍是以富庶江南信教者最多,川蜀反倒少有听闻。” 泓明感叹万分,接着道:“此次天地异变,仙佛退避,原本就是乱世之相,如今又冒出‘五通神’来!唉,多事之秋啊!” 冯煜听得愈发好奇。 那“五通神”到底是何来历,惹到上界神君居然都还能死灰复燃? “师兄,”冯煜问道,“‘五通神’既然是恶神,为何还有这么多人不畏其名要去信奉呢?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神,奉行怎样的经义呢?” 泓明道长闻言冷哼一声,不屑地道:“‘五通神’哪有什么经义,不过是个‘恶财神’!须知‘善神’与‘恶神’截然不同,善神恪守秩序,对待凡人信奉与否并不在意;‘五通’这般恶神则不同,凡人若惹来‘五通神’恶意,立时会降下神罚,使人破财损家、穷困潦倒。故凡人对其甚为忌惮,哪怕不信也得立上神位,奉上香火。” “至于急功近利、贪婪求财的么,”泓明摇着头,冷笑道,“那‘五通神’倒颇为灵验,无有不允。只是‘五通’好-淫,最喜玩弄女色,凡有所求者必须向其上供自家妻女。然而最终的事实证明,哪怕有此泯灭人性之恶徒,落入‘五通神’手中,结局也多是家破人亡、凄惨收场!” 冯煜听得眉头直皱,忍不住道:“‘五通神’如此邪性,就无人惩处么?” 泓明沉着脸道:“如何惩处?凡是有所求者,上供亦属自情自愿,至于最后下场惨淡,也多是贪心不足又无法承受代价所致!” 许是说起此事心中烦闷,泓明道长在院中走了几步,目光望向院墙之外,颇有几分无奈地叹息道:“大乾承平两百余年,江南更是富贵流金之地,时人皆重财货之利,向往纸醉金迷,哪怕有人亲见过供奉‘五通神’的下场,也难免为利益财货引诱,堕入深渊!” “唔~” 冯煜沉吟,先自理了理泓明师兄的话,随后道,“师兄,‘五通神’暗中蛊惑福德神君窃取城隍阴神的权柄,恐怕不只是败坏人心、满足私欲那般简单,其背后阴谋所图甚远呐!” 泓明眼露赞许,道:“为兄亦是如此以为,故那日阴司决战之后,为兄帮你稳定了伤势,追剿残余鬼怪之后,就往渝都府城隍庙去了一趟。可惜对方非常谨慎,不管是人间城隍庙,还是阴司的城隍大殿,为兄都没能寻到半点线索,甚为遗憾!” “至于对付这‘五通神’,”泓明稍显无奈,“正如为兄方才所说,必须从长计议!‘五通神’教暗中发展这么多年,实力早已有所恢复,再加之‘五通神’搜罗世上妖魔为教中护法,传言单是‘金丹’大妖就有六七个,堪比寻常修真大派,更别说还有一个神秘至极的‘五通神’!” 泓明转身过来,劝道:“单以明月山之力是做不成此事的。必须先调查到‘五通神’阴谋的切实证据,而后广邀同道,聚集各门各派之力,周密筹备后再施雷霆手段,方可将其一举铲除!” 冯煜点点头,皱着眉不再说话。 他知道泓明师兄担心他年少气盛,贸然招惹对方引来危险,且还会打草惊蛇。冯煜理解师兄苦心,自会谨慎起来,只是没想到那卫存仁背后的“五通神”有如此势力,轻易动他不得,故一时有些气闷。 坐了片刻,冯煜慢慢想通。 自己在这里郁闷根本无济于事,既然暂时动不了“五通神”那庞然大物,倒不如先做好眼前之事。譬如提升修为,譬如传播教义,再不济,也得先将自己的伤养好再说罢? 当即平复心绪,站起身来。 “师兄,”冯煜道,“不知石堰村,如今怎么样了?” 泓明见他想通,也松了口气,微笑道:“你想知道,不妨自己去看?” 冯煜往院墙外看了眼,惊讶道:“我们还在村里?” 泓明点头:“此屋是村长顾安居士,为你寻的静养之所。”冯煜一笑:“是他啊。”他还记得那位比寻常村民多了几分油滑智慧的顾安,没想到对方正是石堰村的村长。 “那就出去走走罢。” 遂推门走出院外。 蔺虎守候在不远之处,方才冯煜、泓明谈及的话题事涉隐秘,有些暂不便让他知晓,故没让他参与。见冯煜、泓明出门,他连忙迎来,接着跟随在后。 冯煜静养的那间房屋,位于村坊最里面,屋外就是翠绿竹林,故而看不到熟悉的村坊。从竹林走出来,眼前豁然开朗,熟悉村坊错落有致的屋舍映入眼帘。远处正是平旷河滩田地,正有村民在其中劳作,田地向外则是那碧绿犹如玉带的石堰河,河水清澈,悠然流淌而过。 走到村中。 当初入村时空寂的村坊,如今已充盈着人气。村民遇见冯煜三人,无不恭谨问候。一些顽劣的孩童在村中嬉笑打闹,几条灰毛土狗呜咽有声,追着谁家的公鸡撒欢乱跑。 冯煜注意到,一些房屋前仍俱素缟。 村中不少人在鬼患之中丧命,半月时间并不能抚平悲伤,不过活着的人仍需鼓起勇气继续前行。冯煜便能感受到那般重新归复的活力。如此信步走着,不知不觉过了晒坝,走到那座庙前。 冯煜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一惊,当先走入庙里。 当日破坏的庭院已然重新平整,只是那摔碎的香炉暂无法还原。此时庙内正殿门户洞开,从门中望去,神坛之上供奉着冯煜无比熟悉的神像——大衍伏魔真君! 他顿时恍然,原来后续香火竟是从此而来! 可此地原先供奉着堕入魔道的土地神,师兄是如何对其解释的呢? 冯煜回身看向泓明道长。 泓明道长一眼明白他心中所想,开口道:“为兄隐瞒了真相,卫存仁十恶不赦,可为兄却不想将这份恐惧与仇恨延续下去,遂只道其人功德圆满,已然入轮回投胎转世,得享一世富贵。顾居士欲酬吾等救助之恩,为兄自作主张,使其改土地庙为真君神庙!” 冯煜有些意外。 泓明虽说是“奉神派”修士,可并没有为大衍真君传播教义的职责,为何行此之事? 泓明笑容和煦,道:“师弟,你不说,为兄也知道,世上没有任何事不需代价!——真君对你眷顾如此之厚,你自也要担负传播真君威名之责。唉~,为兄之道,在于出世隐修;师弟你的道,却在于入世历练。放心罢,为兄不会阻你,更会助你一臂!” 冯煜闻言登时心中一热,原来竟是因为自己的缘故? 虽缘由不中,可冯煜因此受益,也心怀触动:“多谢师兄成全!” 泓明捋须而笑,目光也望向那神坛上威武的真君神像:“不过在此之前,你得随为兄回明月山一趟,那入门拜师之礼,你尚未完成呢!” 【026】 横跨两府明月山 渝都府的山道上,悠悠地行着一辆马车。 马车行辕上,驾车的乃是个魁梧壮汉。 其人身高八尺,目蕴精光,虽驾车时颇为悠闲,实则眼中余光一直警惕着四周。若有见识过人者在此,定会一眼看出此人乃是老练的武者,行走江湖的经验也十分丰富。 世道乱象已显,荒山野岭的,某棵树或是某块巨石后面突然蹦出个剪径劫道的贼人实属寻常。 可稍微有点经验,都会慑于壮汉隐而不发的老练气质而放弃。毕竟剪径也多是求财,不是送命。 不过,将马车开到如此荒山野岭也属实罕见。 山道不比其他,若过不去时,那就当真过不去。蜀道之难,大乾上下无人不知。在穿过一片林子,即将转入山脉之中时,前方贴近石崖的小路,分明就是马车无法继续行进的绝地。 壮汉一跃而下,上前查探明白,转回马车前躬身礼请道:“师伯,师父,明月山到了。前方道路险峻,马车走不过去,我们得步行往前了。” “唔,”马车里一个温和声音回道,“算算时辰,也该到了——师弟,我们走罢。” 另一个颇为年轻的声音回道:“师兄请!” 壮汉上前相迎,只见车上下来两人,皆穿道袍。当先一个面相三四十岁左右,气度儒雅随和,未语先笑,让人一见就生出亲近,壮汉口称“师伯”;另一个则十分年轻,面相稚嫩, 身形也颇显瘦削, 不过那双眼睛却格外沉稳, 若与之久视,甚至会生出目蕴辰星的错觉,壮汉愈发恭敬, 竟称其为“师父”! 眼前,正是冯煜、泓明道长与蔺虎三人。 离开石堰村后, 因为冯煜带伤在身, 哪怕有灵符相助也无法凭借脚力行远路。而泓明道长修为未臻“金丹期”, 真元法力根本无法支撑“御物飞行”的消耗,故此干脆为冯煜寻来一驾马车, 也不着急,慢悠悠地往明月山而来。 “蔺虎,一路有劳你驾车, 辛苦啦~” 泓明道长笑意和煦, 出言宽慰了一句。他面相看着年轻, 实则单修行的年月就超过了一甲子, 故而面对蔺虎他并无异样。反倒是冯煜这个正经的“师父”,前后岁数算来不过二十有余, 面对原本的朋友以“师礼”相待,感觉不太自在。 泓明在旁看得好笑,扶须道:“吾辈修行之人, 达者为师,年岁实为算不得什么, 师弟无须挂怀。若当真要计较,不妨试想一两百年之后, 你们这一二十年寿岁的差别还算得什么?” 冯煜稍显赧颜,不过让他这么一说, 也觉得颇为有理。毕竟真活到一两百年之后,他与蔺虎在别人眼中完全属于“同龄之人”了罢? 果真心中释然,自在多了。他与蔺虎有同行之谊,相视之下默契而笑,倒是减缓了不少拘束的气氛。 明月山地处渝都府北方,其山脉走势呈南北向,绵亘百余里,横跨顺安府、渝都府两地。至明月山,四周已是荒野,山脉南端地势平伏,偶尔可见村坊人迹。及至入山,山势顺河流而走,逐渐险峻,自此往山中去几乎再无人烟,唯有莽莽林野,故为隐世修行的玄门子弟看重。 三人用了符,入山而行。 虽山路曲折险峻,有符力之助,冯煜走得倒是十分悠然。 泓明道长出山远游几近年余,回到明月山亦觉舒适自在,行走间,颇具兴致地为两人介绍山势。渝都多山,虽无奇峰怪岩冠绝天下的名胜,可依水相绕、山水相得益彰之奇秀,也不输别处。 如此悠然行了半日,三人已至山中深处。 明月山并非商旅行人通行的要道,故走到此处,山中已全然没有了路径。放眼所见, 莽莽青松、绿植繁茂如盖, 野草灌丛肆意生长,虎啸猿啼,鹰隼瑞鹤生机勃勃, 满目清新,一派自然! 泓明抬手一指,笑道:“前方就是主峰,到此便算到家!” 冯煜顺势望去,心中振奋。 走出莽莽野地,眼前反倒出现修筑完备的石板山路。要在如此人迹不通之地筑路,寻常人不知要耗费凡几。不过对于身负神异术法的修士而言,就没那么麻烦了。 踏上石板路,冯煜立刻觉察到了周遭灵韵的变化。 在步入主峰之前,明月山虽也奇秀瑰丽,可算不得太过出众。然而踏入主峰,明明所见之景未曾变化,可置身其中,顿觉天地间仿佛多了难以言喻的灵性。行走在山道上,渐渐起了薄雾,如轻纱萦绕山腰。 即便是感知力迟钝些的蔺虎,也发觉踏上主峰后,整个人恍似周身通泰,呼吸一口山间清凉气息,也觉得沁透心脾、神清气爽。 冯煜奇道:“师兄,主峰的灵气比别处胜过许多啊!” 泓明道长笑着道:“主峰为明月山地脉节点,吾派祖师据地脉为用,因势利导布置了‘聚灵大阵’,笼盖主峰,故而灵气胜过别处。” 冯煜赞叹道:“若在此修行,定会事半功倍,当真洞灵福地啊!” 泓明捋须爽朗而笑,没有说话,观其面貌显然颇为自豪。 三人且看且行,顺路而上,不多时至半山亭台,亭台外立有丈余高巨石,上书“明月山”三字。继续前行,走过险峻狭窄的山路,前方显出一座庄严山门,门上有匾额,纂字书写“神霄青云观”五字。 山门据险而建,风景绝伦。 其左侧为主峰山壁,陡峭如立,笔直往上十数丈,顶有一株老松伫立,松枝探出岩壁,如臂舒展,恍如迎客。右侧恰是一处深谷,山路边沿,绝壁直落至底,此时谷中雾气未散,汇聚成海,山门仿佛凭空浮在雾海之上,故得“青云”之名。 冯煜、蔺虎两个初来,都为此景致倾心赞叹。 跨过山门,山道向主峰之内转入,两侧皆是岩壁。过了岩壁,眼前豁然开朗,正是主峰里开阔平台,远处台阶上的那座道观宁静自然,掩映在松木翠竹之间,和谐而静谧。 道观门户紧闭。 不过三人刚走到观门前,那紧闭的门户却恰如其分地打开。 门后探出个梳着道髻的脑袋,年纪约莫十四五岁,机灵可爱,滴溜溜的眼珠一转就看到三人中的泓明,连忙从门后出来,恭恭敬敬地行礼而拜:“弟子拜见师父!” 当然不是巧合,只是走上山门后泓明传了讯,那道童方才前来迎接的。 “起来吧,”泓明道长引出冯煜,说道,“来,拜见你冯师叔。” 那道童眼里透着好奇,但举止礼仪分毫不差,稽首道:“弟子拜见冯师叔!”见礼过后,目光不由自主又转向蔺虎,毕竟与师父泓明同来的有三个人呐。 泓明见此好笑,说道:“蔺虎以后会在青云观学法,算是你师弟,稍候执了拜师礼你们再见过吧。”接着转身过来,对冯煜道:“此子‘傅辰’,另有一子‘傅煦’,皆是为兄记名弟子,修行日浅,如今尚无什么成果,师弟以后不妨多提点提点!” 冯煜苦笑,他自己都是个修道新人,如何指点? 见过之后,接着泓明在前,一行人走入观中。 相比合州清风观狭窄的布置,青云观宽敞幽静,其中山石树木、灯台饰物并不繁杂,皆陈列有致,隐约里还似有什么玄机,总之让人看了颇为舒服。冯煜几乎一下便喜欢上这处静修之所。 “傅辰,”走在前面的泓明问道,“为师方才给你们俩都传了讯,怎么不见你师兄?” 道童傅辰老实地道:“师兄在后山打扫,故要慢些,师父勿怪!想来也该到了吧——” 他话还没说完,众人就听得远处一阵急促脚步,伴着“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快速接近。果然,一个年纪与傅辰相仿,不过却生得高大些的道童,手上拖着把竹扫帚急匆匆地奔行过来。 见了泓明立马止步,站也没站稳连忙稽首而拜:“弟、弟子拜见师父!” 泓明见他冒冒失失,连扫帚都忘了放好,面上显出无奈:“为师教导你多少回了,为人处事当沉稳有秩,不慌不忙,你这般着急,手上器物都不及放好,岂非失礼?” 那道童到了这个时候方才惊觉自己手上还抓着扫帚,连忙应声地抛开到一旁:“弟、弟子方才听到师父传讯,一时情急,弟子知错,以后谨遵师父教诲!” 冯煜在旁看得欢乐。 自家师兄这两个弟子,一个聪慧机灵,一个淳朴憨直,倒是可爱有趣。接着泓明引自家弟子拜见了冯煜,引着两人入内,同时为他们介绍青云观。 到此时,冯煜才知整个青云观,算上他与蔺虎竟只有五人! 忍不住问道:“师兄,怎么我们观里就几个人,再没有其他的同门了吗?”之前冯煜还以为能遇上许多同门师长、晚辈呢,结果算上新入门的拢共也才一手之数! 泓明道:“吾‘神霄派’乃是从玄门正宗衍生而出,又分三宗支脉,鄢云北苍山、东海崂山以及吾蜀中明月山。三宗支脉里边,北苍山修内丹,专注修真,人数最盛;崂山二者兼顾,弟子数目次之。而吾明月山走‘奉神派’,近几代传人或是专注修行,或是行走天下斩妖除魔,故而弟子稀少、传承单薄。” 以往做弟子时,泓明没想过那么多。 后来师父殉道离世,他接掌了青云观传承,又经历了这一次的危机,对宗门传承多了许多重视。若是之前,以蔺虎的年纪与资质,哪怕只是“记名弟子”他也做不成的。 介绍完传承,泓明笑道:“为兄也深感本门传承单薄,如今有师弟与蔺虎到来,观里也平添几分人气。” 【027】 青璇 明月山青云观。 短暂休憩之后,冯煜沐浴更衣,在师兄泓明道长与蔺虎、傅辰、傅煦三人见证之下,于青云观祖师祠堂拜祭先师“茂玄道人”,同时完成入门大礼。 茂玄道人乃神霄青云观上一任掌门,也即是泓明的师尊,一位极富盛名且嫉恶如仇的修道之士。三十年前东海恶蛟为祸,茂玄道人应邀而往,不避生死重创恶蛟,自己也受其反噬慷慨殉道。 以如此英雄人物为师,冯煜心悦诚服。 在他之后,蔺虎也随即拜入神霄青云观,成了冯煜名下的记名弟子。完成拜师之礼后,蔺虎颇为激动,那两个道童里,生性活泼的傅辰眼眸发亮,灵动眼珠滴溜乱转,直往蔺虎身上瞅。 泓明是个持身极正之人,讲究“长幼有序”。哪怕平素在观中,师父、师兄都挺爱护傅辰,可仍免不了遭遇“长幼有序”的约束。 身为青云观的小师弟,傅辰好不容易期盼到了新入门的师弟,虽然年纪大了些,可他还是心中振奋,那滴溜溜乱转的眼珠也不知是在寻思着什么。 故此泓明提出让领着蔺虎熟悉观中环境, 傅辰立刻积极应承下差事,与蔺虎出门去了。随后泓明又随便寻个理由打发了傅煦, 走出门的傅煦挠了挠头, 想起自己先前的打扫还没做完, 遂去取回竹扫帚,接着干活儿去了。 冯煜觉察到师兄有事嘱托, 立时正襟危坐。 果然,泓明开口就让他大为震惊:“师弟,为兄三日之后开始闭关, 以期突破修为境界。” 冯煜关切地问道:“师兄,可有把握?” 泓明淡然一笑,道:“若非事出突然,为兄一年之前就该凝聚‘金丹’。云游一年里历事颇多, 为兄心境修行大有裨益,此次闭关突破,若无意外当属水到渠成。” 冯煜大喜,恭喜道:“那我提前向师兄道贺了!” 泓明摆了摆手, 继续道:“此次闭关, 应会在一月至两月之间完成。师弟伤势未愈,平素切记莫要急着修行, 当以舒缓治愈经脉为要。而养伤的空闲里, 为兄会为你准备一些功课。” 冯煜连忙躬身允诺:“师兄放心, 我会认真完成师兄布置的功课,定无懈怠!” 泓明对他这番表态颇为满意, 点头道:“师弟得真君神眷, 单以攻伐威能而计,已不输任何门派‘练气期’弟子。若是将你那绝招也算上, 恐怕‘筑基期’里能接下的也寥寥无几!——可是师弟,你毕竟初涉修真,尚且欠缺了许多的修行基础, 为兄希望你能在这一两月中沉下心来, 好生弥补自己的缺陷!” 冯煜肃然应道:“谨遵师兄教诲!” 泓明停顿一下,神秘地笑了笑:“等为兄闭关出来, 师弟若能通过考较, 为兄就传你本门‘五行符法’与‘五雷术’!” 果然, 听得泓明此言冯煜声音陡然就提高了一个音调, 眼里放光,大声地道:“是,师兄!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哈哈哈~”泓明莞尔失笑,虽未多言,却也让冯煜有种私心看破的赧颜。 然而笑过之后,泓明道长忽然又道:“差点忘了,师弟,在为兄闭关之前,还有一事亟待处置!——你随我来!” “是!” 冯煜跟在泓明之后,从后山转回,到了观中正殿之后,泓明师兄居住的那座庭院之中,一路穿庭过户,直到他平日休憩与读经的静室方止。 他心中充满了好奇。 来的路上也几番寻思,却始终不知到底有何要紧之事尚未处置。 到了静室,冯煜径直相询:“师兄,不知有何要事让你这么着急?” 泓明只道:“别着急。”他将储物法器解开,手诀引动,取出一枚表面光滑质地寻常的青石放在书桌上,又道:“你且看。”随即解开自己打入青石的禁制。 禁制一解,青石立刻显出别样意蕴波动。 冯煜还没来得及仔细看那青石,忽地眼前一晃,竟有道幽蓝灵魂从青石里飘忽而出,站在书桌之前。冯煜吃惊地轻呼一声,凝目看去。 那阴魂乃是一个女子,白衣飘飘端庄淑雅,娉婷窈窕婀娜娟美。本是阴魂之躯,偏偏感觉不到半点阴戾,反而衣袂飘然无风自动,秀发纷飞轻灵若仙!呈现在眼前的仿佛不是聚阴而生、眷念不去的灵魂, 而是澄澈明净的美玉! 冯煜目瞪口呆, 惊得接连退后两步。 他看到了阴魂的脸! 倒不是那阴魂如何狰狞可怖, 相反, 她有一张娟美精致的面容, 如同精心勾勒的描摹美人画卷,天道造化那张脸时分明花了心思。 冯煜的震惊,源自他对这张脸竟并不陌生:“鬼王——?!” 褪去缠绕周身狰狞显化的污秽之后,少女精致的面容辅以轻灵如若虚幻的独特气质,飘然若仙,竟彰显出绝世风采来! 听得冯煜口中称呼,少女目光闪动一瞬,嘴唇微抿,叹声说道:“奴家不过苦海浮沉,侥幸得脱的一缕遗世残魂,焉能当得道长‘鬼王’称呼?” “你、你——” 冯煜止住了未尽之言,因为他从少女清明的目光中看得清楚,对方已然恢复神智,全然不似土地庙中见到的那般暴虐与疯狂,她温和得就像一泓清泉。 “你,如何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少女回想起噩梦般的记忆,清明的眼眸里浮现几分冷意:“浑浑噩噩挣扎求活,侥幸而已。” 泓明忽然开口:“‘鬼王’的手段,可绝非单纯‘侥幸’二字可言。” 少女面向泓明。 泓明叹道:“贫道并非怀疑你,只是你蒙昧浑噩已久,许多事恐怕自己也不知晓。那位卫福德虽说穷凶极恶、狠辣无情,可到底不是真正的修行之士。他以‘炼阴大阵’攫取纯阴之力,却没能提防住你本能驱使下的求生之举,让你不仅通过寄生青石躲过神魂俱灭的下场,还因为他以阵法炼去数百年来积郁在你魂躯里的驳杂阴力,反倒为你奠定仙道根基!” 冯煜惊叹:“仙道根基?” 泓明颔首,眼神有些复杂:“没错。别看她此时气息微弱,仿佛仅能与初诞的阴魂对比。可事实上,‘炼阴大阵’化去她周身秽气、戾气,正好为她扫清前路障碍。只有有一门合适的鬼修法诀匹配,她可轻易练回曾经的修为,并且毫无桎梏地继续精进,可谓前途无量!” 冯煜震撼之余也不由为她高兴,笑着道:“那也算因祸得福了——”然而少女转过来的空灵眼眸一瞥,让他言语顿止:“道长以为,奴家想要这‘福’么?不过是被命运肆意捉弄罢了。” “呃~抱歉!” 冯煜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想安慰,又觉得言语在此时尽显苍白。无奈只好生硬地转变话题,问师兄道:“那么,师兄,我们要留下她么?” 泓明眼中含着深意,目视于他:“师弟,她是因为你才逃脱死劫,到底如何处置,也应当由你来决断。” “我么?”冯煜未曾多想,随意自然地问道,“那么,姑娘你——呃,抱歉,说了这么久,竟然忘了问姑娘你的姓名,实在失礼!我叫冯煜,我师兄名号为‘泓明’,敢问姑娘芳名?” 少女冷淡地看着他:“奴家名‘璇’,姓氏早已忘却,今寄生青石,便以‘青璇’相称即可。” 冯煜念了一遍,点头道:“青璇姑娘,那么请问你是否愿意留在观中呢?” “留在此地?”少女竟未做多想,摇头道,“实非我愿。” “呃?” 冯煜错愕一瞬,往泓明处看去,泓明捻须不语,眉头却无声皱起。他想了想,向师兄问道:“若青璇姑娘留在观中,会以何等形式留下呢,师兄?” 泓明缓缓开口:“神霄派虽有鬼修之法,可从未有过阴魂弟子。若留,当以‘护法神将’身份留下。” “‘护法神将’?”冯煜眉头微挑,他对此都十分陌生。 泓明解释道:“‘护法神将’乃共赢契约,若为宗门护法,当享宗门弟子香火供奉;而本门弟子在外,亦可用‘护法咒言’召唤助臂,宗门护法可应,可不应。总而言之,若做此选择,与本门联系越紧密,获益越大。” “唔~” 冯煜若有所思,目光刚看向少女青璇,她便断然回绝:“不愿!” 冯煜无奈,释然笑道:“那么,青璇姑娘欲入轮回么?若如此,我们也愿意助你一臂之力。” 对此,冯煜相通后也觉得并不奇怪。持续两百余年的折磨,如同一场怎么也醒不过来的噩梦,她不愿再滞留于世间也属理所应当。 孰料少女青璇仍道:“不愿!” 冯煜怔住,问:“那姑娘意欲何为?” 少女青璇目光平静的看着他:“奴家唯愿离开此地!” “唔,原来如此。”冯煜叹了口气,“姑娘看来对我们成见颇深呐。既然姑娘不愿留下,也无需我们相助直入轮回,只想离开的话——那便走罢。” 青璇愣了下,眼中露出怀疑:“你们肯放我离开?”意外之下,连言语也忘了拿捏。 冯煜笑道:“我们与你又不是仇敌,更没想过要强留你在此,姑娘欲去,那自去便是!” 站在旁边捻动胡须的泓明道长,闻言眉头跳了一下,隐约浮现痛心遗憾之色,似乎泛起悔意——糟糕,把最终决断的权力让给师弟,有些冒失了! 【028】 青云观 青璇命运多舛,豆蔻年华即为人所害夭亡,两百余年中为无数恶魂邪念充溢,虽成鬼王魂躯,却连自身神智也几乎无法维持,可谓堕入邪恶之极致,无法自拔。 直到“炼阴大阵”将其一身阴力尽数化去,偏又在最巧合的时段, 她以求生本能遁入青石藏身,而得冯煜适时一剑斩杀邪神,让其从死劫中脱出。 无数苦难让历经至暗的青璇,登时迎来命运的逆转与质变。 她的魂体蜕变为澄澈无垢之躯,彷如蒙尘明珠一遭拂去污秽,显露璀璨夺目的质地!由此, 她若转世轮回,则下一世必定天然身具大气运;若是不如轮回,转为修行,也将道途通畅全无桎梏! 故此眼见青璇驱力托起青石,欲化风而去,泓明不禁脱口道:“等等!” 少女青璇止步转身,面含讥诮。 如今她力量微薄,哪怕是最拙劣的江湖术士,捏张符都能让她吃亏,故而她非常清楚,若是眼前两人不放她走,她是万万走不掉的。 冯煜也惊讶地看向泓明。 泓明面上神情变幻,显出犹豫挣扎的复杂心绪。仙道根基啊,那意味着只要对方不会半途陨落,未来定能铸就道果!试想凡间各门各派,惊才绝艳者不知凡几,可真正能够翻越重重阻碍飞升登仙者有几个? 正是这个缘故,让泓明这心怀正义、嫉恶如仇的道士, 也生出强烈的欲念来!若将其人留在青云观,届时其飞升登仙,本门将获得何等巨大的好处?尤其是在如今劫难已起、仙佛避世的特殊时局之下! “师兄——” 泓明摆摆手,没等冯煜多说,他脸上的神情竟缓缓平复了下来。 他笑了笑,旁人根本无法知晓短短一瞬,他的心中却经历了何等艰难的决断。不过,在最终的抉择之后,一切又顿时变得轻松起来。泓明目光终得平静,说道:“罢了,既是无缘,的确不可强求,你自去罢。——另外贫道赘言一句,以你如今无垢之质,恐会引来觊觎,你好自为之。” 青璇神情舒缓了些,道了声:“道长诫言,奴家谨记,告辞!” 言语方落,幽蓝身影已动,倏地化作清风飘然离去。 倒是利落果决。 泓明道长暗自叹息,虽已释然,可仍觉遗憾。侧身见冯煜云淡风轻,似根本不以为意,想起自己方才内心里的挣扎,他忍不住问:“师弟,你竟分毫不觉得遗憾么?若是方才你能劝她留下,她可凭此得以修行玄门正道,安然度过虚弱时期,未来我们青云观也能获得一位鬼仙的情谊,实属双赢之举——” 冯煜古怪地看了看他:“师兄很想让她留下?——方才她的抗拒如此果决,若我再劝,也不过是‘挟恩图报’,实非我愿,不如随她自去。” 泓明见他面对如此机缘也能淡然处之,不由赞叹,扶须道:“师弟胸襟豁达,为兄也不及也!走罢,此事已决,明日为兄为你安排功课。” 既已释然,泓明也不再多想。 冯煜告辞离开了师兄居处,见天色尚早,遂自行往观中各处游览。 青云观前山,占地最广的是供奉仙神的道观主殿。主殿后面,有座楼阁,用以存放道门典籍与神霄派入门术诀,算是“藏经阁”。阁楼对面正是掌门居处,整个青云观“聚灵”、“护山”的法阵核心,也在此区域之中。 自此深入,往右为青云观弟子居处,往左则是通往后山的路径。 后山僻静隐秘,药田、丹器房、祖师祠堂等地坐落于此。除去这些建筑之外,其余之地多是空闲地,尚未利用,只有少许平坦处修成亭台、演武坪等用地。 冯煜顺着道路往后山闲逛。 路过一处青石板铺就的石坪,竟见到蔺虎与傅辰两个在那玩闹,蔺虎佩刀出鞘,正自演练“百战刀法”,旁边站着的傅辰拍手喝彩,气氛颇为热闹。 冯煜好奇过去问了问。 原来傅辰生性活泼,好不容易观里有了新人,自是对蔺虎十分好奇。在引着蔺虎熟悉环境时,他就忍不住问东问西。蔺虎与他说些趣事儿,愈发引得傅辰感兴趣,两人聊着聊着,就说到不久前石堰村之事。 傅辰虽说入门修行更早,却自修行起再没下山过,故也未曾亲见邪煞鬼怪,对此十分羡慕。蔺虎见他兴致勃勃,投其所好演练了几招刀法,正是方才冯煜见到的情形了。 冯煜没想到他俩一大一小,也能如同忘年之交玩得热闹,不由莞尔。他也没多做打扰,径自往后山去。 等冯煜离开,傅辰眼珠一转,道:“师弟,你刚刚的刀法看起来真有趣,可教我吗?” 蔺虎好奇道:“我们修行学的都是道法异术,普通的刀法你也感兴趣么?” 傅辰“嗨”地一声,装作不怎么在意的模样:“平时咱们的功课大多是‘经义’、‘入定’、‘画符’,枯燥乏味,更厉害的‘驱物驭剑’我现在的修为也不够学啊。” 接着挤眉弄眼:“怎么样,你教我刀法,等你开始做功课的时候,我也教你好不好?” 蔺虎爽朗笑道:“你想学我教你便是,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傅辰顿时欢呼一声,口里道:“太好啦,哈哈~!不行,我得把傅煦也叫上才行,到时候还能一起比武切磋,一较高下!果然山上多几个人,就不会那么无聊,师父早就该这么做了!” 而冯煜到后山时,道童傅煦刚做完打扫。 听说冯煜要游览后山,连忙放好扫帚,主动为冯煜带路。 他们先去看了药田。虽说称呼是“药田”,冯煜觉得她实际上更像人为布置的山水景观,诸般地貌皆有。据傅煦之言,那是为了贴合药材或喜阴或喜热,或喜干燥或喜湿润等等不同习性特地布置。 整座药田占地十余亩,外面布置了阵法,乃是青云观中宝贵财富,放眼望去蔚为壮观,着实让冯煜眼界大开。 离开药田,他们又去看了丹器房。 从与傅煦的闲聊中,冯煜得知泓明师兄原来也是会炼制丹药与法器的。不过相比之下,师兄更擅长炼器。丹药只会炼制“辟谷丹”、“养元丹”、“蕴灵丹”等常用丹药,更高阶的灵丹还差了些火候,成丹率极低,为免浪费珍贵药材后来干脆只炼寻常丹药了。 游览过后山,天色渐暗。 傅煦言说还有晚间功课,冯煜遂与他一齐往前山主殿而去。 到主殿时,发现泓明师兄、傅辰、蔺虎几人都在此处。而那主殿正位神坛上,竟已然奉立起了“大衍伏魔真君”的神像! 神像高逾七尺,拄剑托印,鬼脸覆面,威严肃穆。 冯煜惊讶道:“师兄,这神像是从何处而来?” 泓明道:“神像以‘玄武岩’雕刻而成,‘玄武岩’又名‘地脉灵岩’,细腻坚韧,天然具备灵性,乃是雕刻神像的上佳材质。” 冯煜再看神像,果然颜色白润,质地细腻,雕刻精美纤毫毕现。就神像展现出来的品质而言,他觉得师兄口中的“玄武岩”,与他知晓的那个恐怕不是一回事。 他下意识地跟着师兄言语点头,蓦地反应过来——“师兄,你是说,这神像是刚刚雕刻好的?” 泓明笑着道:“有一门道法,名叫‘观形拟真术’,用于恭请神像最是便捷。以后若有机会,为兄展示于你,或是哪天你自己学会,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奉神派”修行,于供奉仙神当每日燃奉一炷香,哪怕仙神并不在意,可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不可随意弃置。若泓明师兄不在,也当有其弟子代劳。今日是初迎“大衍伏魔真君”至青云观,泓明师兄颇为看重。 不仅观中所有人恭恭敬敬地上了香,还在泓明主持下,一起颂念“北斗九宸神咒”经文数遍,顺带考较了傅辰、傅煦的修行,今日功课方毕。 随后各归居处。 冯煜乃是“师叔辈”,他居住的地方距离傅辰、蔺虎等不远,但更加清幽宁静,是座独门独户的院落。今夜星光璀璨,冯煜联想到数日前获取的那份“星辉蕴魂法”,遂干脆盘坐庭院,打算尝试一番。 此术通过吸纳“星辰辉光”蕴养神魂,并不会涉及到真元法力,正适合眼下受伤的冯煜。 当他遵循术诀法门,缓缓进入修行状态之后,深邃的夜幕里,一颗星辰蓦地闪烁了一下辰光! 霎时间,冯煜如坠美梦,整个人晃悠一下躺倒,神魂醺醺然那般睡了过去。 等他再度睁眼,恰是天地阴阳交泰、昼夜轮转之时。 冯煜霍地坐起身,这才惊觉自己居然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抬头仰望,天空灰蒙蒙的,远方天际隐隐似有明亮的光芒绽放。 ——居然睡了一夜? 冯煜挠头,他记得自己昨夜不是在修行秘术么?细察自身,除了精神不错,冯煜也没觉察异样。难道“星辉蕴魂法”,就是让自己睡觉的法门? 起身活动一下,周身通泰,神清气爽。 不过冯煜也提醒自己,修行这法门,可得选保障自己安全的地方,否则沉睡中遇上危险,稀里糊涂落入绝境,那可就荒谬至极了。 时辰尚早。 冯煜取来铁剑,练了一阵“百战刀”,待红日大盛,他方才收功洗漱,应邀那般前往主殿背后储藏经卷的阁楼。 泓明师兄对冯煜极为看重,为使其基础坚实,布置功课十分用心。整个上午,他除了把冯煜要学习的功课内容罗列清楚,还极为耐心地为他讲解了一遍“神霄派”的一篇核心经义。 正在此时,楼外忽然传来喧闹声。 听那动静,正是泓明师兄两个弟子的吵闹声。泓明不由眉头轻皱,开口道:“傅辰、傅煦,何事在外喧哗?” 两个家伙似快速争了句什么,接着就听傅辰大声喊道:“师父不好啦,咱们青云观里闹鬼了!” 【029】 道法再高,青石撂倒 闹鬼?! 青云观里闹鬼?! 冯煜瞪大眼睛,几乎以为自己听错,顿了一下方才眼神古怪地看向泓明师兄。两个家伙真是胆子大了,如此离奇的谎话也敢说啊,什么样的鬼敢到青云观里边闹事? 哪怕泓明尚未凝聚“金丹”,可山上有护山阵法呀,“金丹”实力的鬼王来此也是自寻死路! 果然泓明师兄第一反应也是怀疑,斥道:“胡说八道!傅煦, 你是师兄,不管好师弟又在胡闹什么?” 谁想傅煦的声音也道:“师父,师弟没有说谎,刚刚我们的确遇见个鬼魂!” “哦?” 泓明知道傅煦的性子,迟疑起来。 正巧冯煜目光转过来, 两师兄弟相视一眼,蓦地想到了一种可能,连忙起身从阁楼出来。泓明边走边道:“休得胡闹,待为师来处置!” 两人走下楼来。 傅辰、傅煦正在楼下,连忙迎过来。冯煜看他二人,傅煦还好,衣着比较周正,只是脸上有块淤青;傅辰却是发髻散乱,鼻青脸肿,左眼微眯、眼圈发黑,尤其额角出一个鼓包,恰好映照阳光反射发亮,十分滑稽。 冯煜见此实在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傅辰顿时委屈不已,叫道:“师父!当真有个穷凶极恶的女鬼潜入山上,她被弟子看破行藏,恼羞成怒地攻击弟子,弟子拼死反抗, 奈何实力不济——” “住嘴!”泓明瞪他一眼,侧向傅煦,“你来说, 到底是怎么回事?” 正在外面练功的蔺虎,也被咋咋呼呼的傅辰吸引过来。 随着傅煦讲述,方才发生之事呈现在众人面前。 彼时,傅煦、傅辰正自专心功课。观中弟子日常功课,大多就在居处不远的静室之中,那里安放着蒲团、矮桌,也有平素抄录的道经,布置倒与书房相似。 而今日的功课,正是绘符颂咒。 前文已有言,符箓绘制最是费神,只需分毫差错就能使前功尽弃。故两人依照符箓笔画绘制,专心如一,分毫不敢大意。直到傅辰绘制完一道符箓的笔画,呼地松了口气,无意识抬头时,猛地见到一个幽蓝魂躯的女鬼,正自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 “鬼啊!” 终究是年少,傅辰见到鬼魂,第一反应竟是骇得惊呼一声! 而他那突如其来的惊呼,也成功让旁边傅煦许久的努力报废——手一哆嗦,笔上朱砂将符箓笔画糊了一团。傅煦气急,恼道:“可恶,你乱叫什么?——呃,有、有鬼?!” 少女鬼魂怫然不悦,兴致败坏,冷淡地撇他们一眼转身欲去。 谁想傅辰惊诧后回过神来,蓦地反应自己是修行道士啊,捉鬼降妖实属本分,该那鬼魂怕自己才是啊! 尤其昨天他刚刚从蔺虎处,听过此次师父、师叔石堰除鬼盛举,陡然心血如潮,满腔义愤那般跃身而起,指着那鬼魂喝道:“呔!兀那女鬼站住,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岂能容你放肆?哇呀呀,且看贫道施法慑符,拿了你这女鬼!” 少女鬼魂目光冷了下来。 傅辰眼神炽热,取了桌上朱砂未干的符箓,一个轻捷纵跃从桌后跳出来,行云流水般掐诀、念咒:“太上伏魔,乾坤借法,八方威神灵宝符命,摄神定魄急急如律令,定!” “师弟——” 没等傅煦着急地阻止,傅辰捏着符,已然踩踏罡步灵敏欺近,唰地一下拍了出去! “哈哈,有我‘定神符’,看你——噶?!”得意洋洋的傅辰话刚出口,就见拍出的那张符轻飘飘地打着卷往下落。 而身后傅煦没说完之言此时方才接踵而至:“——你的符连符印‘敕令’都没盖,哪里会有效果?” 符印是完成“敕令”的最后一步。他俩个才是正统的“奉神修士”,修为刚刚入门,正好使得了寻常“黄级”灵符与粗浅咒法的水准。因为青云观更换了供奉仙神,两人全新的符印昨天晚上功课那会儿,才刚刚供在神坛之前,没到一个月用都不能用。 故没有完成最后一步“敕令”的符,与寻常黄纸无异。 也是傅辰被昨日蔺虎讲的故事所激,只记着师父说灵符可用,却忘了自己刚画的符没完成“敕令”,全然不起作用! 眼看身前的鬼魂双目中“凶光大起”,傅辰吓了一跳,手上下意识变了个咒法印诀,名为“破刹印诀”,手指灵光闪烁就要往鬼魂身上摁过去。他毕竟是正统道门弟子,不似起初的冯煜,除了灵符就没有别的手段。 只可惜他修为低微,那道咒法的具体威能么,大概与使用小刀往人身上戳相差不多。若戳得准,倒也厉害;若不准,那就听天由命了。 少女鬼魂此时当真被激怒了! 傅辰手指还没能摁过去,猛地骤见眼前凭空出现一块青石,唰地破空拍在他手背上! “哎哟!”傅辰吃痛,哪里还捏得住手诀? 赶忙身法一拧退后两步,手上再次尝试变换咒法印诀。只是没想到那女鬼“凶狠无比”,操控着青石追上来,也不多言,径直往他身上猛拍! “嘶!” “啊!!——可恶,哎哟!” 傅煦着急了,赶忙捏个印诀上前欲帮:“师弟小心,哎哟!”他与傅辰一样,没有最方便的灵符在手,咒法只会使一两个。就凭少女鬼魂神出鬼没的手段,哪里是他们手指能戳中的? 任他有一个还是两个,少女鬼魂只挥动青石,猛拍足矣! 其中十次挥击,多半都落在某个惹她厌恶的家伙身上。 眼瞅着印诀打不中鬼,青石拍人老疼,傅辰顾不上驱鬼伏魔的初心了,连忙变换印诀,口中急念:“玄皇正炁,来护我身——”却是一个“护身咒”。 少女鬼魂看得分明,冷笑一声,青石唰地快了几分! “嗷呜!” 傅辰捂着额头,痛呼的声音都变了形,再也没了什么驱鬼雄心:“师兄,这女鬼委实凶恶难当,我们制他不住,的赶紧向请师父求救啊!”两个家伙撞出房屋,被青石撵着,一路鬼哭狼嚎奔向前山主殿。 直到进了殿门,方才逃脱青石的追击,遂成冯煜见到的这般狼狈万分模样。 听完傅煦讲述,冯煜心中已有定数。能在白昼现身,显然不是寻常鬼物;何况能无声无息进入青云观护山阵法,那对方身份已不必赘言。 他取出两张“回春符”,分别拍在两个家伙身上。 灵符无火自燃,激发温润回春灵力,顿时缓解了两人身上的疼痛。两个家伙连忙行礼道谢,刚才他们瞥见师父脸色不虞,怕是有意要让他们受教训。若非冯煜插手,两人皆知有得苦吃。 感受着灵力滋润下疼痛的舒缓,两个家伙忽然觉得,有这么一个师叔能施与照顾,其实也非常不错嘛。于是大生亲近。 冯煜没空理会他们,与泓明四目相对:“师兄,应是那位青璇姑娘,原来她还在山上?” 泓明点点头:“唔。”又以目示意。 冯煜领会,笑着转身,面向前方开阔处,朗声道:“青璇姑娘,既然没走,不妨现身一见?” 众人目光也都随着冯煜,往那空处看去。傅辰、傅煦眼里明显有些忌惮,蔺虎则是满脸好奇。 少女青璇现出身影,清灵气韵如故,分毫没有半点鬼怪的阴鸷气息。 站在人群后边的蔺虎,看清少女面貌时骇然失色,几乎下意识握住手上佩刀——那张脸,他在土地庙被带入幻境时,也曾窥见得清楚!那个噬魂恶鬼,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别紧张,蔺虎!”冯煜忙道,“她与当日的鬼王,已是截然不同!” 青璇嘴唇微抿,向冯煜轻轻点头,随即讥诮地略过两个挨了顿胖揍的家伙,最后停在泓明身上,肃色认真地道:“我要亲自看过契约的完整内容!” 泓明舒心而笑,点头道:“可!且少待。” 遂跃身而起,身如乘风,飘然而去。 不多时,骤听风急,只见泓明轻盈落地,走向阁楼前的空地,袖袍一拂从“乾坤袋”里放出一块一人高的白玉石。冯煜仔细看了看,发现它与主殿神像的材质几乎一致,遂试探着道:“师兄,是‘玄武岩’?” 泓明颔首。 冯煜顿时恍然,它与自己知道的那个“玄武岩”,果然完全不同。 泓明将手放在那“玄武岩”上,而后双眼微阖,身有灵韵顿起,口中吟哦有声。片刻后,泓明退开,那“玄武岩”顿时裂开千万片细小石屑,石屑落地,居然显出与青璇面貌一模一样的石像! 有所不同的是衣着,石像身着道袍,手持拂尘昂扬挺立,作坤道打扮,与青璇自身模样相比多了几分飒然英武之气。 青璇见到石像皱了下眉,张口欲言,可最后竟又止住。想来她是猜到,玄门护法终归需要有所约束。 倒是冯煜一时恍然,轻声道:“师兄,这便是‘观形拟真之术’?” 泓明点点头,他也没想到昨日提及,今日就正好有机会显露。他的注意力多在青璇身上,见她没有驳斥,暗自颔首,又道:“你可自行查阅。” “哼~” 青璇走上前,将手放在石像上。 一应约定皆在其中。 她收手而立,道:“还需再增一条,若我要走时,你们不可阻拦,随时可以离去,且约定自行解除!” 泓明眼睛微眯,扶须沉吟,缓缓道:“可。” 青璇再度将手放上石像,似确定了其中内容,而后神情复杂地召唤出那枚青石。傅煦、傅辰一看到那块青石,顿时神情变化,不自觉地退后一步,满脸忌惮。 此时她无暇理会两个笨蛋,以手摩挲着青石,片刻后,毅然将其掷出! 那青石触及石像,竟瞬间没入其中! 感受到无形之中的一种约束与联系,青璇面上浮现出一瞬的不安与怅然,可随即又隐匿无形,只以若有所思的神情,翻阅着方才识海里自然而然浮现出的一篇玄奥文字。 【030】 得证护法,泓明闭关 “傅煦、傅辰——” “师父,弟子在!” “随为师更换法衣,起坛斋醮,众弟子与吾共迎本门护法神将归位,普告九天!” “是,师父!”傅煦躬身领命,旁边傅辰瞠目结舌,纵然方才所见,已让他隐隐觉察到自己是闯祸了。直到泓明说完此言,傅辰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忍不住脱口道:“师父,那凶恶女鬼要来做‘护法神将’?!” 泓明目色严厉:“胡闹!面对青璇护法焉能如此没大没小?罚你将本门经义抄写十遍,供奉给护法赔礼!”傅辰噤声,苦着脸允诺。泓明这才回身稽首:“小徒顽劣,护法勿怪!他若敢再犯,护法尽可责罚!” 青璇轻轻摇头,示意自己并不在意。 只是注意到傅辰目光偷偷打量时,露出个意味深长的邪异微笑,把他惊得一哆嗦,仿佛周身又隐隐地疼痛起来。 冯煜拍了拍他肩膀,投下同情感慨的目光——你个小机灵鬼,在护法归位的第一天就刷成了反向声望,以后自求多福罢! 不多时,法坛布好,斋醮在身穿华丽法衣的泓明道长主持下开始。 冯煜、蔺虎两人都是首度参与如此正统的道家科仪,学着要求做得一板一眼,颇为认真。而原本是正主的青璇,此时坐在不远处庭院回廊的栏杆上,仿佛置身事外,显得空寂与阴郁的眼眸里浮现出一丝饶有兴致。 她感觉像是在看一场闹剧。 尤其面对的还是有着自己模样的石像,更让她感觉滑稽,将青石放入石像之后,那里成了她的居处。眼前场景,便像是一群人面对着他的居处喧闹,唱唱跳跳地十分好笑。 可渐渐地,青璇觉察到无形中有异样感悟涌上心中。 那是蕴藏着庇护、传承、明证的认同,一种更加紧密的联结,她本来如飘摇在风雨中断线的风筝,此时却又重新系在一处地方,一处让她难能可贵地感觉到些许温暖与安全的地方。 青璇的感悟,实非错觉。 此次泓明道长主持的斋醮法事,原本就是为了她。以简单的话说,即是为本门“护法神将”予以“身份认证”,且普告九天。有了认证,青璇不再是游魂野鬼,地府阴差撞见也不会出手缉捕,同奉三清的玄门子弟也会认可她的身份。 哪怕有朝一日,青璇得道飞升,到了上界,撞见神霄派历代祖师,也会同样被看做是自己人照顾。这便是“护法神将”带来的身份认同,不单单只是传承,更意味着寻到了组织与后台! 只是有些生不逢时,如今仙佛弃世,道门佛门皆是自顾不暇,作为“后台背景”的作用,不再似之前多年那样恢弘浩瀚。 青璇原本的跟脚浮浅,她并不知晓这些约定之外的好处。 她本身最看重的,仍是玄门鬼修传承,以及留在此处带给她修行成长的助益。而泓明道长与青云观,更不会吃亏,他原本就看好对方大道坦途的未来,以及在此之后隐隐代表的气运。 只青璇留在青云观,本身即有益处。随着年久日长,双方在熟悉信任之后,逐渐培养起密切联系,自成双赢之局。 泓明道长燃奉祷文。 随后取出一炷单香,吹口气点燃,插入法坛香炉内。 袅袅青烟薄而不散,冉冉升起。 坐在旁边事不关己模样的青璇,忽地眉头一挑,脸上露出鲜活的惊喜而贪婪的表情。接着她像是有些急不可耐,“吸溜”那般长长地呼入一口气,而后面泛陀红,目蕴沉醉,十分可爱。 随着她那完全没有中断的一口气,香炉中,刚刚插下去的那支香,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燃到了最底下。 泓明见此微显无奈,倒也不奇怪,继续未竟之事。 青璇从沉醉里脱出,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心中愈发满意。方才那是一炷“凝魂香”,由特殊阴属材料制作,专用于凝练神魂,在凡俗中乃是极为罕见的宝物,可用于惊怖之下猝亡,以此香将出窍灵魂归入躯体复生。 对于鬼修而言,则是美味可口的食物,能够助益魂体凝练,也颇为珍贵。 青璇自亡故之后折磨未止,哪里品尝过如此滋味?方才也是不由自主地反应,才显得贪婪了些。 过了一阵,斋醮法事完毕。 青璇需遵从泓明之言,将石像挪移到主殿左侧的偏殿,那里会是青云观以后的“护法神殿”。途径主殿,望见正殿神坛供奉的神像,青璇神情肃然,止步停下先恭敬地拜了一礼。 她记得真君神力恢弘的气息。 若无此力,哪怕她当初能够遁入青石,最终也会被大阵炼化,彻底消亡在世间。起身之后,青璇回身过来,又向冯煜屈身一礼,而后身化清风飞向凭偏殿,眨眼间,偏殿空出的神坛上多了一座栩栩如生的石像。 冯煜看了看那石像,有些感慨地道:“没想到她还是选择留下来了。” 泓明轻轻点头:“如今天机蒙蔽,混乱已显,她留在观中,无论是对她还是青云观,都是明智而有利的选择。”他目中余光微动,瞥见旁边两个弟子,遂道:“你们今日的功课做完了么,还滞留在此虚耗时间?” 傅煦、傅辰立时噤然,应声欲走。 泓明想起一事,叫住他们:“先等等——”又转向另一边,“蔺虎,你来。”蔺虎吃了一惊,忙上前应道:“师伯!”泓明道:“你从未接触过修行,做本门功课之前,还得先学基础。傅煦,蔺虎的基础常理,先由你来传授吧。” 傅煦点头:“是,师父,弟子领命!” 蔺虎也道:“多谢师伯,多谢师兄!” 傅辰忙道:“师父,弟子也可以帮忙!” 泓明盯着他看了眼,见他不似要捣乱的模样,遂点头:“可。”接着又道:“蔺虎,你且先勤学一月,一月之后考较合格,再向你师父请教修行不迟。” 蔺虎自是应声。 泓明这才对冯煜道:“师弟以为如何?”冯煜松了口气,他自己都还有一大堆的入门基础需要恶补,泓明显然也是想到这一点,方才为他拿了主意。等一月之后,冯煜就远远走在蔺虎前面,再传道法也不会耽误。 “师兄考虑周全,正应如此!” 其余的时间,泓明多用在与冯煜答疑解惑之上。 如此又过了一天,一切准备妥当,泓明前往后山开始闭关。 合拢沉重的石门之后,整个青云观的事务就落在了冯煜身上。当然,青云观人少,泓明师兄一闭关,就只剩下四个人一个鬼,平素每个人还有各自的事项、功课要做,遂使观中颇显清静。 而且观里常用丹药充沛,偶尔会用上的粮食也储备充足,平日里只需主持着众人莫要忘了奉神上香即可。 唔,虽说每回领着别人拜自己,他都有种古怪之感。只能安慰自己,兴许以后拜得多了,就会习惯了吧? 而那青璇,更是终日躲在石像里,只有点燃“凝魂香”,她才会现身片刻,一口吞下香火,又会立时回去。观她行色匆匆、忙忙碌碌的模样,近来应也是在专注修行。 理顺本就简单的日常事务后,冯煜也开始沉浸在补全基础的修行之中。 如此日升月落,时间飞逝。 转眼一月过去。 补上基础的冯煜,在《内天罡诀法》理解上精进神速。若非之前经脉伤势未愈,他都可以彻底掌握这门真诀,将神印中的位置留出,以后自行按部就班修行即可。 蔺虎修习十分专心刻苦,一月里也完善了入门基础,冯煜遂传他符法、真诀,每日跟着两个小师兄勤修不辍。一月时间相处下来,观中四人都已熟悉,相互见多了许多亲近。 不过,闭关了一个月的泓明道长,仍未有半点动静传出。 冯煜知道师兄颇有把握,可仍免不了心中担忧。 一日。 傅煦到冯煜居处,敲响院门:“师叔在么?” “傅煦么,进来吧。”冯煜应声出门,“怎么,有何事?” 傅煦笑着道:“师叔,我们今日采了些山珍,搭配前一阵泡制的酸笋做了几道饭菜,一起尝尝吧?” “辟谷丹”维持的是日常消耗,饭菜是口腹之欲,互不影响。只是服下“辟谷丹”,不会有太多用饭的欲望,唯有当丹药药力耗尽,正是享受美食的绝佳时机。 “哦?那还等什么,赶紧走吧!” 如今这时节,正是享用冬笋的好时机。许久没有用饭,嘴里寡淡,正好解馋。观里厨房在弟子居住的那一带,冯煜跟着傅煦到达之时,另外两人早已等候在桌旁。 厮混得熟悉之后,四人也没有那么多的拘束客套。 冯煜招呼着他们赶紧入座。一桌饭菜,山珍鲜美,酸笋可口,就着米饭冯煜饱饱地吃了一回,大为满足。刚用了饭,冯煜又被叫住,这回是傅辰,他拉着冯煜神秘地道:“师叔,你之前要我们做的东西,如今已经做好了,师叔不妨验看验看?” “哦?” 冯煜顿时兴致大起,“走走走,带我去看看!” 山上多竹,上一回采笋做饭时,冯煜就像取些材料,做一把躺椅。不过他自己不大会做,倒是蔺虎、傅辰两个颇感兴趣。做了一回,但没有达到冯煜想要的效果,于是他提出改进意见,同时许下悬赏,承诺他们若能改到自己满意,事后传他们一篇独门秘术。 出于对独门秘术的好奇,傅煦也加入进去。 三个家伙忙了许久,今日正好叫冯煜一并眼看是否满意。 【031】 连月修行,功成而出 没一会儿,冯煜到了三人居处的院子。 院子里稍显凌乱,四周堆放着许多尚未来得及收拾妥当的竹木材料和碎屑,显然为了做到预计的效果,他们这些天进行了多次尝试。 而院子中间,正有一把翠绿躺椅。 观其外形倒是与冯煜想得差不多,两条硬化的弧形竹轨替代椅脚,结构精密而充满美感。冯煜颇为惊喜, 没想到三人动手的能力挺不错啊。 当即走上前,伸手按了按,结构稳固十分坚韧。 冯煜随即坐上去,半仰着晃了一下,果然舒服惬意。若晚上再修行“星辉蕴魂法”,有这么一把躺椅那多是一件美事啊! “哈哈哈~,”冯煜起身来,“做得不错!来,搭把手,帮我一起把它带回去!”那只是一把十分普通的竹木躺椅,几人协力轻松将它抬到冯煜院里放下。 冯煜则转入屋里,很快出来,将一个册子递给做师兄的傅煦。 又神秘地嘱咐道:“此法入夜修行最佳,给你们一个提示——开始修行时,记得寻个舒服的地方!” 傅煦拿到秘术,行了礼与另外两人退出院子。 刚出门,傅辰忍不住挤过来道:“师兄,让我们也看看是什么秘术!” “嗯,一起看吧。” 傅煦把册子展示出来, 傅辰伸着脑袋, 满脸好奇,蔺虎魁梧高大,只站在旁边转过脸就能看到。三人凑在一处,见那册子封面以墨写着“星辉蕴魂法”几个字。 傅辰念了出来,眼中顿时亮起光彩,惊喜道:“真的是我們没见过的秘法,师叔可太好了!快看看里面写的什么——” 是夜。 星月辉映。 冯煜扯条薄毯,悠然坐上躺椅,栉星沐月,引动秘术酣睡一夜。 第二天果然神清气爽、筋骨通泰,也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他总觉得昨晚比之前睡得更加舒爽。 心中不由感慨,那“蕴魂”尚不知是怎么个“蕴”法,可至少睡眠休憩前所未有的好用! 依照往常那般,冯煜做完了今天的功课。 剩下的时间,他也没再继续研读经义,因为自己休养一整月,经脉上的伤损早已痊愈。憋了这么久,冯煜兴致盎然地花费两个时辰,完成今日的“练气”修行。 修士练气, 会损耗自身精元,故此每日修行的时长是固定的,“练气”乃至更进一步的“筑基”,修炼真元法力都是个水磨功夫,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来积累。 其中,服用“养元丹”,可以增益自身精元的恢复与增长,延长修行时间,故此“养元丹”是所有修真之士最常用的丹药。然而很明显,服用丹药助益修行也有极限,若是急功近利,甚至会精元损耗过度,伤到根基。 于此泓明道长闭关前多番嘱咐,冯煜自然也遵循。 《内天罡诀法》练气期有三重境界,分别为“气动、摄思、内照”,对应“初期、中期、圆满”三个阶段。冯煜正处在“气动”境界,需每日勤修不辍,积攒法力,及至“气动”圆满,方又以每日新增之气打磨境界,直至突破极限,进阶为“摄思”。 然后再度循环,积攒法力至“摄思”圆满,再打磨自身,直至“内照”。每一重境界,或多或少都有突破的壁障。通常而言,小境界的壁障勤勉可破,大境界往往不止是量的积累,还得有质的转变才行。 故资质越高,突破壁障越轻松,自然也就修行越快。 在世间修士之中,十年筑基,百年金丹,三百年破丹成婴,属于天资不错且修行勤勉,未遇无法逾越之桎梏的修行衡量标准。低于这个标准为修道天才,高于这个标准则资质平平,抑或是修行受阻。 以此标准衡量,青云观泓明道长实属罕见的修行天才。 若非如此,前任掌门茂玄道人也不会只收他一人为徒,就觉得能维系传承。 冯煜如果只是个修士,显然也得按照时间流程来走。纵然再高的天分,能将“结丹”的时间比泓明道长还缩短二十年,也得耗费四十多年苦修方有成果。 可他不是啊! 背靠恢弘浩瀚的神力,他若还要紧着自身精元修行,似寻常人那般一点点积累法力,未免矫枉过正。从修士法力到星君神力,此中转变没有任何捷径,唯有不断蜕变方成;可若反过来,将神力弱化为法力,实属大材小用。 前提当然是能够驾驭住神力。 所幸冯煜具备的神力原本属于自己,并非攫取掠夺,同时又有仙神属性,可以收集香火为用。香火,正是连通神力与冯煜自身的媒介,正可驾驭神力为用! 为此冯煜久违地神魂内视,再度来到自己的元神真身空间。 凝目往神印看去,香火数目显化,计有六十三份。此前在石堰村时,受村民感恩供奉,香火份数一度达到八十七,后因“星辉蕴魂法”消耗三十五份,结余五十二份。 由此而知,离开石堰之后这整整一个月里,香火数目只增长了十一份。是否意味着在石堰村,仅有十一个人在庙中供奉上香呢? 冯煜沉吟之后,觉得应该并非如此。 要知道在青云观也有一尊神像呢,也即是说石堰村积攒的香火尚不足十一份。冯煜顿时明白,此处显化的数目,恐怕并非一人一次的香火,能被计做一份!其中应该与供奉之人的虔诚程度、供奉的次数,甚至还有别的什么未知因素有关。 深入细究倒也不必,知晓了这一点,冯煜以后降妖除魔,努力扩大信仰影响范围即可。 将神力化作修士的法力,毫无疑问是可耻的奢靡与浪费。 可它能为冯煜节省时间,那就值得一用了。决定之后,冯煜立刻行动,消耗香火为媒介引动极其微弱的一缕神力,缓缓护着在经脉中化作法力—— 哗! 那一瞬,他仿佛听到了潮涌之声! 法力如同浩荡的洪流在冯煜经脉之后奔涌,气势恢宏,只短暂一瞬,立时便将整个经脉充盈丰实,又向着鼓胀疼痛转变。 冯煜骇了一跳,连忙消耗香火,将未能承受的部分神力导出,又运转《内天罡诀法》,使那法力在经脉中运行不辍,持续了三十六个大周天方才平复下来。 首度尝试,终归无法准确拿捏。 冯煜回顾了一下,发现自己承受的法力数量大约占总体的六成,而损耗的香火么——足有十五份!却是最后导出神力,又浪费了些。可等到冯煜内视自身,立刻觉得值了! “气动”圆满,“摄思”在忘! 若非“摄思”有突破桎梏阻挡,法力恐怕还会继续增长! 冯煜按捺住激动,思虑之下,觉得如此正好。《内天罡诀法》重视内修自身,境界增进按部就班,一重境界一重玄关,正适合限制冯煜不可突破过甚,以免根基不牢。 他正好可以一重玄关磨砺打牢基础,然后再迅速略过纯粹的数量积累,专注于质的飞跃。如此一想,《内天罡诀法》的稳健进步,与他正是绝配,不愧是玄门正统真诀,走得就是稳当! 新增的法力,与他同出一源,运转之下别无二致。甚至冯煜细察,由神力化来的法力,似乎比他自行修炼的更加纯粹、凝练,为此他不免有些喟叹。 果然苦修是没有前途的! 还是师兄目光如炬,冯煜的道,不在出世隐修,而在入世历练啊! 随后半月,青云观的修行日常又回归平静。 冯煜每日练气打磨根基,稳固突破,完成功课之余,也会与其他几人交流,并且着手将常用的简单道术学会,又开始钻研掌握更加困难一些的“咒法”。期间,傅煦、傅辰两个向冯煜请教了“星魂蕴魂法”,比起冯煜轻车熟路般掌握,那门秘术在两人手中,就显得十分晦涩难练。 至于蔺虎,仍在入门位置打转。 冯煜不可能长久留在观中,一旦泓明师兄出关,他定是要下山去的。由此看来,他下山时蔺虎肯定连入门也做不到,还得留在山上苦修一段时间了。 是日。 冯煜正与傅辰切磋稍显生疏的“咒法”,并以势压人,仗着修为胜过对方把他欺负得够呛。 忽有一声劲风呼啸,自后山传出! 冯煜瞬间反应过来,叫了声“是师兄”,立刻飞身而出,傅煦、傅辰两个紧随而至。不多时,闭门苦修的蔺虎也惊疑不定地奔行过来。就连常年宅家不出的青璇,也无声无息地浮现出身影。 冯煜若有所觉地回身看了一眼,青璇幽蓝魂躯,如今凝实如真,蕴含的气势更叫他一阵惊讶,隐隐地带给他无形压力。 他心中顿时升起明悟,青璇的实力,恐怕快要恢复到“筑基期”水准了! 想起某个平日咋咋呼呼、满心不服,预谋着掌握了新的“咒法”之后,就去以“请教”的名义“折服”青璇的那个机灵鬼,冯煜便不由自主地为他扼腕叹息——果然,年轻人不要太气盛呐! 且说后山灵气涌动,沛然威压陡然扩散,如巍峨山岳一样的沉重之势压向众人,让他们面上齐齐一白! 所幸那威压来得急,收得也快。 后山冲天而起的灵气,激荡之下四方云雾也为之一清! 随即一阵爽朗长笑回荡,不等冯煜他们欣喜地往后山去,就看到一人脚下云雾汇聚,悠然潇洒,驾云飞空而起,落在众人面前,正是修为突破、气势恢宏的泓明道长出关! 【032】 欲访崂山,初试长空 “恭喜师兄修为进益,更上层楼!” “弟子恭贺师父!” 闭关一月有余,泓明如期望那般顺利突破到“金丹期”,整个人威势愈盛,满面红光。迎着众人恭贺,他也不由心怀大畅,扶须而笑:“大道渺渺,唯将勠力而求索, 吾亦不过是先你们走出一步罢了。何况如今时局动荡,天机混乱难辨,修为增进,倒是多了几分面对变局的把握!” 略感慨了一句,泓明又与几人分别相谈,其中不乏考较近来功课的意味。 所幸冯煜主持观中日常事务,也没放松几人的功课与修行,泓明考较之后,也还满意:“看来你们这些天倒也没有任性荒废,修行真当如此啊,‘慎独’二字需时时牢记在心!” 简单的庆贺之后,青云观又恢复往常的平静。 冯煜也在泓明师兄的指导之下,开始修行更高难度的咒法、符箓、道术等等。私底下,他也寻了个机会,将“星辉蕴魂法”交给泓明,作为本门修为最高之人,此秘术也应当让他掌掌眼,研究研究。 不曾想,泓明师兄修为虽高, 可面对“星辉蕴魂法”时, 也如其他人那般深感晦涩, 修行进展缓慢。不过泓明师兄眼界更高,不似别人一头雾水,能觉察到秘术的精妙玄奥之处,由是深感兴趣。 又过了几日。 冯煜没等到泓明师兄将“星辉蕴魂法”研究出什么奥妙,反倒等来一个消息——两天后,泓明师兄将下山拜访“神霄派”三宗之一的东海崂山灵境,而师兄欲让他同行而往。 “崂山璇玑道长与为兄乃是至交好友,之前为兄受上界仙佛影响,心境失衡,修为大跌,便是璇玑道长关切勉励。为兄离开崂山云游,他也十分记挂。如今为兄无碍,且修为得以突破,也当适时拜访,一则感谢,二则也免去挚友担忧。” 泓明与冯煜说了缘由,目光落在他脸上,又道:“另外, 璇玑道长嫉恶如仇, 慷慨正义, ‘五通神’一事也会借助他们崂山的力量。此行前去,正好一并相商,未来如何应对这混乱时局,为兄也想与之请教。” 冯煜自是应允。 得知冯煜将随行掌门一齐拜访崂山灵境,蔺虎还好,专注于自身修行;傅煦、傅辰两个则是羡慕得紧,胆子大的傅辰按捺不住去问了师父,顿时被泓明道长一顿训斥! “等你们什么时候迈过‘气动’的坎,再来考虑下山之事吧!” 至于宅女青璇,沉浸在修行中无可自拔,哪有心思往别派跑。冯煜观其模样,很有一种实力不恢复全盛,定然不会出关的可怕韧劲! 再说了,护法神将身份不同。 泓明与冯煜是去拜访同道挚友的,可不是去踢馆找麻烦的,且青璇的资质非比寻常,在她实力未到一定境界前,泓明出于保护也不会让其下山。 两天后。 冯煜带上远行物资,穿一身整洁道袍,与师兄在观前空地碰面。 不多时,泓明行来,身后跟着三个送行之人。 “师弟,准备妥当了么?”他问。 冯煜点头回道:“准备妥当了师兄,这就出发么?” 泓明神秘地笑笑,道:“莫急,这回咱们下山,不必使灵符步行。”冯煜立刻意识到什么,眼睛一亮,期待地看向师兄。 只见泓明道长手指微屈,简单结个印诀再摊开,手掌上蓦地多了一个紫金葫芦。那葫芦长一尺五寸三,底部直径六寸七,通体呈现荧光润泽的紫金色,表面纹饰着道家祥云、雷纹等装饰,显眼之处更有“北斗九宸”的星象图,其中“廉贞”之星最为显眼。 冯煜表情一动,他从紫金葫芦上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气息。 遂问:“师兄,这葫芦用的紫金铜,莫非是——” 泓明笑着颔首:“你猜的没错,炼制这抓鬼的‘紫金葫芦’,为兄将半块神印掺入到了炼器材料里,威能不凡,那神印材料在其中起了大用!” 冯煜奇道:“既然有用,师兄怎么只用半块神印?” 泓明没细说,只是道:“另外半块为兄已做他用,你自会知晓。——这次拜访崂山,咱们就坐这个过去!” 冯煜惊呼道:“师兄,是‘御物飞行’?!” “哈哈哈,不错!”泓明朗声而笑,将手中紫金葫芦一抛,“修真求道,朝苍梧而暮北海,天地任逍遥!——师弟,今日倒可体验一番!”随着口中一声“疾”,被他抛飞出去的紫金葫芦迎风见长,须臾间化作房屋大小,悬浮不动,葫芦表面灵光氤氲,仙气逼人,让人叹为观止! 泓明面带笑意,脚下浮起云气缭绕,托举着他飘然而起,落在葫芦上。 “师弟,我们走罢。” 冯煜注意到,前来送行的三个家伙,现在愈发羡慕。他不禁一阵笑,不过想到即将感受“御物飞行”,他也难免心中激荡,应了声“好的,师兄”,而后脚下一踩,纵身跃起,落在葫芦上。 以“御物法”激发威能的紫金葫芦非常壮观,踏足其上一时十分平稳。泓明见他对葫芦格外好奇,恨不得趴上去好好摸摸的模样,让泓明心中升起少有的暗爽,只是他不喜表露,仅仅捋须而笑。 “坐稳了,师弟,我們出发了。” 冯煜连忙盘膝坐下。 泓明手诀一引,紫金葫芦顿时飞起,平稳而又迅疾。只眨眼间,青云观就落到了背后,再过几息,速度愈发凌厉如电,青云观竟很快成了细小一点,整座明月山倒是随之显现出来。 明月山呈南北走向,横亘苍莽大地。 此前身在此山之中,难以窥见真貌。如今随着泓明一道升到高空,明月山的全貌显现,当真如同气势雄浑的巨龙匍匐在地面。那顺着山脉走向而行、又在山脉中段陡然折向东去的河流,此时如同一条莹亮的玉带,在巨龙指爪之间飘动。 渐渐地,明月山也落在了身后。 冯煜居高临下,贪婪地看着那苍莽大地、山川自然的壮丽景象,心怀激荡,久久难以平复! “师弟,”泓明捻动胡须,红光满面,“这天上的景致如何?” 冯煜心绪平复了不少,赞叹道:“山河瑰丽,气象万千,叹为观止啊。”顿了一下,又有些羡慕地道:“也不知我何时能够到此境界,畅快自由地遍览天下风景?” 泓明笑着道:“师弟,你得真君神眷,身负气运,未来只会在为兄之上,又何须气馁呢?” 御物飞行如此神速,可盘坐法宝之上的冯煜,却只感觉到一阵和煦微风。细看之下,发现原来是紫金葫芦上有一道薄薄的灵光遮蔽,方才没有感觉到飞速疾行之下的凛冽罡风。 “那便承师兄吉言了~” 此去东海,跨地数座行省,去地万里,即便有御物飞行,这趟旅途也不会那么快抵达。 泓明等了一阵,注意到冯煜不似最起初那般贪看景致之后,方才走到他身边坐下,道:“你方才不是奇怪,为兄将另外半块神印用在了何处么——喏,给你!” 冯煜连忙接过来,定睛一看,竟是柄三尺青锋。 “师兄,这——” 泓明和煦笑道:“为兄见你喜用长刀,遂循那日‘请神术’下真君神锋模样,为你炼制了这柄法器。你试试看是否趁手!” 冯煜当真感怀万分,也不再推辞,握住刀柄“唰”地拔出,锋刃微黯,隐隐透出紫金色,想来是在那神印之外又添加了别的材料。此刀整体不重,冯煜即便没有额外加持灵符,也能勉强挥使。 如果他能将身体在锻炼得强壮一些,那这柄刀就十分趁手。 更难得的是,它可是一件法器! 乃是天然能够通导法力,以此施展道术的上品宝物! 冯煜依着技巧挥动一下,深邃寒芒过处,竟似有隐隐刀鸣,直让他爱不释手! 见他如此喜爱模样,泓明也心中高兴,顺手又向他递过去一物:“此乃储物法器,吾门中多称它为‘乾坤袋’,你以后要入世历练,有此一物可以为你带来许多便利。” 冯煜看着那模样平平无奇的巴掌大灰布口袋,惊喜之余,也有些迟疑:“师兄,此物当真给我吗?” 泓明失笑:“自是给你的!” 等冯煜既喜又惊地接过去,泓明方道:“它算不得大,不过储物法器在世间颇为罕见。你入世历练时,切记小心谨慎,以免因为邪修妖魔觊觎而引来危险!” 冯煜心有疑惑:“师兄,怎么忽然赐下这么贵重之物?” 泓明嘴角含笑,目光远远地眺望天际云海,似要透过那云雾看到前方。 “师弟已有下山入世之心,对吧?”泓明道,冯煜张了张嘴,却见他摆摆手,笑着道,“无需解释。为兄之前便已说过,师弟之道,不在隐世,不在青云观,而在这世间!你不必说,为兄也能理解,亦会支持!” “等拜访崂山过后,你便下山去吧!” 泓明笑着转过脸庞,“去寻找你的道!去传播真君之名,不可辜负神眷!遵从你的本心去做你想做之事吧,为兄深信你的品行,未来定会给这浑浊之世带来蜕变!” “师兄!”冯煜凝目认真地应诺,“我必定谨记您的教诲!” “嗯~”泓明笑着点头。 时紫金葫芦穿破云海,陡然来到碧空之上! 远处红日浩盛! 灿灿金辉洒落在两人的身上,将他们也侵染成了金光璀璨的模样,一如此时冯煜涌动而炽烈的心绪。 【033】 东海灵境,崂山福地 莱州府,到了! 冯煜遥望,远方海天如一色,碧空与浩瀚沧海融为一副画卷,只有细微颜色浅淡过度,海雾朦胧,孕育出缓缓跃出海面东升旭日,霎时染红海天与云层,成为天地自然的瑰丽奇景! 在如是壮美的画卷里,崂山临海耸峙,高空俯瞰,竟如高明画师着一点黛绿颜色,往卷中轻盈一抹。不仅山水相宜,结合得巧夺天工,亦且彰显出海雾笼罩下,崂山若有若无的神秘超然。 “师兄,我们到了?!” 眼见这恢弘自然景象,冯煜心灵为之洗礼,胸怀大畅。他虽用的是问句,不过语气已然笃定。回看泓明,见他正取来符纸,屈指一引,那符纸如有灵性般自行变作一只纸鹤。 泓明笑着,对纸鹤道:“道兄,泓明来访!”说完,再激发灵性,那纸鹤顿时扇着翅膀从他手中飞起,飞出几尺后竟一瞬消失不见。 冯煜在旁看得分明,那纸鹤并非消失,而是借助泓明师兄赋予的灵力,陡施遁法,故而不见踪影。 “传讯灵鹤”! 那是高阶的驱符技巧,冯煜也能用。不过以他的实力,灵鹤传讯的距离仅能维持在青云观范围内。而且因为学艺不精,灵鹤飞遁时还有可能半途崩解。 泓明对此术自是驾轻就熟,尤其如今修为精进,若他愿意的话,即便是在青云观,也能往崂山传讯,不过是耗费更多、出错几率更大些罢了。当初回青云观时,泓明也是以此术提前传讯两个弟子,方有傅辰时机恰好地开门相迎。 另有,“符纸化鹤”之术,虽言是“驱符”,可实际当归属在道法拟物之中,广义而言又属“撒豆成兵”之下,乃是一门妙用无穷的术法。灵鹤作用也并不局限于传讯,其中奥妙,足以值得冯煜钻研探求! 施了传讯,泓明方才回冯煜先前之言:“不错,这里便是崂山了!” 紫金葫芦自云天降下。 崂山在即。 袅袅雾气之下,崂山峰峦美幻,却难以辨得分明。等两人接近,忽地云雾翻涌,訇然中开,前方原本迷蒙的一片群山,此时云雾消退,显出其中楼阁仙宫、琼楼玉宇,宫观殿阁尽显恢弘。比起清幽宁静的青云观,崂山分明多了几分磅礴与繁荣的气势。 冯煜心中赞叹,什么叫仙宗大派?眼前就是! 紫金葫芦往崂山山门落下。 还在半空,冯煜远远地就见到山门处有位仙风道骨、温和睿智形象的老道长,领着两位卓尔不凡的弟子候在那里。紫金葫芦落地,没等冯煜飞身纵跃,旁边泓明师兄已引来一阵云雾,自两人身下汇聚,托着他俩悠然而起,缓缓而落。 冯煜念头略转了转,明白了师兄的小心思。 在同为“神霄三宗”的崂山面前,师兄显然“嫌弃”冯煜纵跃跳下的动作不够“修仙”,驾云起落,显然有“炫技”的嫌疑。 当然,冯煜也只是心中好笑,也感觉平日里一本正经的师兄多了几分凡人的鲜明色彩。 “哈哈哈哈~” 老道长未语先笑,欢欣热烈那般喜迎上来,“闻知吾友不囿困境,逆流而行终破桎梏,得成金丹,实乃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泓明亦是爽朗而笑,听得老道长恭贺之言,激动自豪之余,也有几分感慨与惭愧:“道兄过誉,泓明愧不敢当啊!”两人说了几句客套的言语,冯煜能感觉出来,自家师兄这是真的高兴。 两人寒暄罢,老道长目光转向泓明身后。 泓明忙让出冯煜,引见道:“璇玑道兄,此乃吾代师收授的师弟冯煜!师弟,快来拜见璇玑道长!”崂山璇玑道长,现任崂山宗掌门,乃是一位“金丹圆满”,站在“破丹成婴”门径跟前的绝世大能,德高望重,在整个道门宗派中也属声名赫赫的前辈。 有泓明之前的介绍,冯煜知晓眼前老道的不凡,立时上前稽首为礼:“福生无量天尊,冯煜拜见璇玑道长!” “嗯~”璇玑道长扶须而视,目光虽平静,却似一眼看透,“好!老道深知泓明的秉性,能得他如此看重,当属因深缘厚,殊为不易啊~”以他的修为,冯煜在他面前藏不住,粗浅的修为与上佳资质算不得惊才绝艳,璇玑心有疑惑,倒也未曾显露。 只是也让出身后两人,谓道:“来,修良、天英,见过你们冯煜师叔。” 璇玑道长与泓明道长由来平辈论交,对泓明十分重视,如今对方更是在逆境之中破除桎梏,凝聚金丹,他初闻时也深为震撼,感慨万千。只如此一来,冯煜分明年轻历浅,在璇玑弟子面前却成了长辈。 两弟子中,一个面憨木讷,一个英武过人,无不修为精深、气势浑厚,皆属一时人杰。然此时随着璇玑之言,竟一齐稽首礼敬:“弟子乔修良、沐天英,拜见冯师叔!” 若是旁人面对此种情境,怕不得面红耳赤、坐立难安,惶惶不敢生受。 可冯煜顿了下,竟欣然抬手,分毫不感觉异样那般道:“两位师侄请起!我入道修行时日尚浅,身无长物,唯亲手绘制灵符少许,以做见面礼,还望勿要嫌弃!” 说着竟当真取出两摞灵符,分别递给两人。 两人之中,面憨木讷的乔修良恭谨接过,口中言谢,举止有礼,分毫未觉异样。倒是那年轻英武的沐天英,隐隐中似有异色,只看着他没去接。方才行礼时,冯煜也注意到乔修良谨遵师命,别无二话,沐天英则有过一瞬皱眉。 到底年轻气盛啊。 此二人乃是璇玑道长座下得意弟子,修为皆在“筑基期”,且均距离“筑基圆满”不远。别说面对冯煜,在泓明尚未突破桎梏前,也不过比他俩略胜一筹。如今要让他们拜一个刚刚“练气”的小子,难怪心有不愿。 可他们却不知! 以冯煜本身修为而言,他的确年轻历浅,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资格。可若算上其隐藏背后的身份,如今两人拜礼口称一声“师叔”,真正高攀的岂是冯煜?冯煜肯拜茂玄、泓明二人,乃是因为他俩一人有师之名分,一人有授业恩情,可当礼拜。 除此之外,放眼天下,孰能当得起以晚辈之礼拜见? 旁人不明就里,如沐天英这般气盛之辈,自感不虞。哪怕是先行开口的璇玑道长,对冯煜坦然受礼也颇感惊异。当然,也只是惊异罢了,觉得眼前这小子别的不论,心性倒是颇为不凡。 璇玑扶须微笑,谓沐天英道:“既是一番心意,不妨接受便是!” 沐天英缓缓点头,上前双手接过灵符,躬身礼道:“天英拜谢冯师叔不吝赐下——嗯?‘奉神灵符’?!”前文有言,符箓灵力内敛,若不亲手执掌,难以分辨符箓的种类。 那沐天英接过灵符,蓦地觉察到手上竟是未曾失效的“奉神灵符”,立时骇然变色,只因他与泓明一般,皆属“奉神派”修真之士!劫起天地,仙佛弃世,奉神一道陡失源泉,世间焉有未曾失效之灵符? 听得徒儿惊呼之言,璇玑同样面上一动,显出惊色,目光立时向泓明望去。 他虽知泓明凝聚金丹修为突破,却不知对方到底如何度过仙佛弃世的困境,如今听得沐天英惊呼,他立刻想到了某种情况,此时目光投去正有相询之意。 泓明自是领会,微微颔首,予以肯定。 璇玑道长目烁凝光,再看冯煜,已蕴藏着深深的探究神情。不过他也最先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朗声笑道:“泓明与冯小友远道而来,天英,不可失礼!两位,虽老道入内吧,崂山可没有让友客滞留山门的道理,快请!” 少顷。 崂山掌门待客居室。 一盏香茗过后,泓明并未就此有所隐瞒,青云观、崂山本就分属同脉,自是知无不言。泓明说完之后,室内璇玑师徒三人不约而同那般屈指掐算,又一瞬间齐齐露出恍悟神情。 “原来是北斗正神、九宸天君,得承神位的‘大衍伏魔真君’么~” 璇玑道长捋须颔首,若有所思,其弟子沐天英难掩喜色,而那乔修良仍如先前面色憨厚如常。时下天机紊乱,凡术算卜辞之术皆无法测算命数,不过似“大衍伏魔真君”得承正神位格之事,却能被推算到。 此前世间修士之所以不知,乃是因为仙佛弃世,谁也没料到还有一位正神留存。他们以测算命数之法推算,当然无法知晓,唯有专门就“大衍伏魔真君”神名测算,才会知晓内情。 “如今仙佛尽避,唯余九宸之中‘廉贞星君’,莫非天命有所指向?”相比神色间颇具振奋的沐天英,璇玑道长所思更深,“然而世遗‘杀星’,委实让人心神难安!” “师父,难道天命所指,乱世‘唯杀’么?”沐天英道。 璇玑神情一变,斥道:“休得胡言!吾辈修真炼道,当法从天地,清静自然,焉能因为妄念陡掀杀机?”沐天英却道:“师父,世间乱象已显,魑魅魍魉充斥于世,如何不杀?所谓杀恶为善,正应星君‘杀伐’,弟子非是认为杀戮也!” 璇玑喟叹,扶须未语。 他方才心中所虑者,正是担忧世人若皆如其弟子所想,岂非沸怨盈天、血煞弥世?然杀星凌日,仙佛弃世,邪秽充盈,谁又能说天命并非如此?无怪乎璇玑忧心忡忡,却又踟蹰无措。 果然,世间浩劫,修士身在劫中,岂是那般轻易能化解的? 璇玑叹了口气,再看冯煜,总算明白了泓明抉择的缘由:“原来小友身负真君神眷,今日得见,方晓泓明道友福缘深厚,亦属神霄三宗之福啊!” 【034】 崂山道士 从“九宸星君”正神存世,对“奉神修士”的诸般影响,到乱世之下,魑魅魍魉频出,诸如“五通神”这般隐秘谋夺权柄、蛊惑世人的邪恶之举,在场之人谈了许多。 乱世劫难之下,有人封闭山门隐修,以期避过劫难。 自也有人心怀正义,不顾身染秽浊入世,即便只有微薄之力,却慷慨激昂明知螳臂当车亦毫无畏怯。 璇玑道长修行数百载,见惯世事,常言“超脱”。可浩劫降临,乱世再起,他这超然世外之人,却无法真正做到冷眼旁观。尤其“五通神”事涉阴司城隍权柄,如今仙佛隐世,放任自流恐成恶疾。 故沉吟之后,璇玑道长决心应泓明之邀,插手“五通神”调查事宜。 待查探清楚那邪性之神的鬼蜮伎俩,崂山不吝仗剑除魔,绝对无法允许对方拖着苦难世人沉沦深渊! 有了璇玑道长明确表态,泓明不由松了口气。崂山在道门之中属于影响深远的大宗派,在整个修真界亦属前列,有其首倡,对付“五通神”无疑更有把握。确定了这一点,泓明只觉手上微凉的茶,也多了几分清香,啜饮悠然。 冯煜虽说明里暗里皆属身份尊贵不凡,可他谨守本分,在师兄与璇玑道长商议要事时多数在听,甚少参言。如此低调谦和,与先前态度颇为迥异,旁人惊讶之余也为其赢来几分认可。 时居室外有脚步靠近,随后“叩叩”地敲响房门。 璇玑知觉敏锐,从气息上已辨出来人,遂道:“是崇德么,近来罢。” 门外之人应了声,随后一人推门而入,冯煜循声看去,来者是个圆脸敦实的道士,不言不笑时颇有威压。此人进门,先自向众人告罪行礼,而后方才走到璇玑身侧,附耳低声言说几句。 璇玑沉吟片刻,笑着开口,未曾言事,先介绍道:“崇德敦厚踏实,但有差遣无不完成得周密稳妥,故平日甚为倚重。”崇德站出来,再度与泓明、冯煜二人见过。 璇玑又道:“前些时日,本门引入一批有心向道的苗子,安置在东山飞鹤观中,平日功课正是由崇德教导。然而俗世子弟见识浅薄,往往不知修行艰行,好逸恶劳,吃不得苦,轻易弃了仙缘,实为可悲可叹。今吾欲在飞鹤观设宴,略施术法点拨,以期警醒启发,泓明以为如何?” 泓明捋须含笑:“道兄有意点化,实属其人机缘,吾亦愿助一臂之力。” 璇玑又看向冯煜,冯煜没料到璇玑道长还有意于他,也笑着道:“璇玑道长不以小子法微道浅,也愿倾力辅佐成事!” “哈哈哈~”璇玑道,“那便就你我三人,今日夜宴飞鹤观!也看看那些记名弟子,到底成不成器!” 教导点化一群记名弟子,冯煜对此没有多想,只是隐约中似乎有过熟悉的既视感,但又转瞬忘在脑后。 及至日近黄昏。 三人同行,从崂山主峰去往东山飞鹤观。 此处僻静清幽,不见凡俗喧嚣,四周皆是巍峨青山,远眺有海,宁静自然,倒的确是个修心养性之地。到了飞鹤观,崇德道人也已回返,为三人布置一桌酒席,安放在大殿之中。 璇玑也未赘言,只邀泓明、冯煜分宾客落座,而后闲话共饮,相与为乐。 冯煜毕竟年轻,遂先取酒壶为两位尊长奉酒。酒壶入手,他面露惊讶,暗地里叫了声“好家伙”,区区斟酒之物,虽不起眼,却竟然是个罕见而珍贵的储物法器! 只是眼前这法器,专用于盛酒。 冯煜不由心中感慨,盛酒都用储物法器,崂山无意间彰显的大派威仪、深厚底蕴,当真让人惊叹啊!斟酒已毕,璇玑举杯邀饮,冯煜应而畅饮,酒入喉,甘香清冽,回味醇厚,倒是颇为难得的精酿美酒! 璇玑道长也不说具体策划,只与冯煜俩个高谈阔论,纵言古今,不多时,天色渐暗。忽闻殿外沸反盈天,喧闹间,一群形貌各异、未启灵觉而身蕴浊气的青年男子闯了进来,吵吵闹闹地见了三人,皆露惊讶。 璇玑道长放下酒杯,也不见有被冒犯之后的不悦,反是笑着道:“你们来得正好,为师与你们引见引见,此二位,乃蜀中渝都府明月山青云观之隐居高士,德誉才显,寻常时候可无缘见到,你们快来行礼!” 那些弟子闻言,连忙乱糟糟地排个队列,各行各礼,此起彼伏,冯煜看得颇为有趣。 待礼毕,璇玑又道:“今日为师得逢故友,遂于此设宴,尔等且侍奔走,不可怠慢贵客!” 众人稀稀落落地应答,都暗中偷眼去看。十几个人,各自分往一人背后侍立,听凭吩咐。泓明道长儒雅俊逸,气度不凡,到他背后的人最多,约有七八个;冯煜年纪轻,虽也颇有气度,可同为年轻人,许多人不自觉便心生羡慕妒忌,不愿为侍,故冯煜身后人最少,仅有三人。 也有几个机灵,飞快站到璇玑道长背后去。 璇玑道长对此不置一词,只与冯煜两个劝酒。 俄尔,天色尽暗,殿内却未点蜡烛。 有几个弟子沉不住气,在暗中议论此事,那璇玑道长饮下杯中酒,如同这才反应过来那般恍然,道:“日暮天昏,待吾借来明月,也好照明视物。” 借来明月? 众弟子闻言,无不欣喜激动,万分期待。 遂见璇玑道长取出一张白纸,持纸挥动,有纸屑跌落,再看,白纸化作圆形。随后抬手抛出,那白纸轻盈而起,挂在墙上,稳稳当当似原本就贴在那里。紧接着白纸中心莹然有光,倏尔渐盛,当真化作明月一般朗照大殿,细末分毫也可辨清! 众人见此,一声轰然,一个个惊诧而又赞叹地望着明月,直欲畅言议论,然见客座高士在前,不敢妄语,憋得难受,只拿一双双眼睛半空交汇,挤眉弄眼地十分滑稽。 冯煜忙借着饮酒,遮掩了一下仪态。 否则他真要被这群颇具喜感的弟子给逗得发笑,那可就当真失礼了——哎,等等!冯煜停杯搁箸,抬头看向墙上那个用白纸裁剪的“明月”,之前心中掠过的熟悉既视感,此时愈发强烈。 明月放光,不算难事。 只一个基础道法“摄光术”,摄来月华灵光,投入白纸即可。凡俗世人不解奥妙,以为当真取来明月悬挂,故而称奇。 然而冯煜惊诧的却是,此情此境,让他不由地想到记忆里的一个故事——崂山道士! 难道,那故事其实并非故事,而是确乎其事,甚至自己都成了故事中的一环?亦或者,此方世界,原本就是聊斋世界? 冯煜不由得有些错愕失态。 泓明注意到了他的异样,遂道:“良辰美景,乐亦无穷,莫如共享其乐。”于是袖袍拂过,桌面整整齐齐地多了十几个酒杯,正好对应在场人数。又将酒壶让出,将酒分赏给众人,并且嘱咐他们可以尽情畅饮。 众弟子上山以来,多是在经历“劳其筋骨”的考验,每日又累又饿,许久未曾饮到美酒,闻此无不大喜过望。眼见那酒壶不大,在场又有十多人,只怕顷刻就要喝光,于是众人吵吵嚷嚷,争执不休,都来抢着喝,生怕迟了酒壶里的酒便要倾尽。 见到眼前这一幕,冯煜确认不疑——此时演绎的,定然便是那“崂山道士”的故事! 那么,人群里也该有个原本的主人公“王生”了? 目光搜寻,果然在人群里见到一个惊疑思索地年轻人,面相柔和,颇具书生气,只冯煜粗略一观,其人身具灵韵,也有急智与慧根。在众人仍自沉溺畅饮美酒时,他已然觉察不对,惊讶于怎么也倒不尽的奇异酒壶,且从方才争执失礼中清醒过来,端着个酒杯在人群外颇为显眼。 泓明也注意到了年轻书生,轻声笑道:“道兄,此子颇具慧根,可称璞玉。” 璇玑摇头,叹道:“怕只怕不堪琢磨。” 少顷。 众弟子都意识到酒壶的神异,且满足畅饮后,也从争抢中清醒,均感失礼,虽璇玑道长含笑未语,不以一言相责,可众人仍感赧颜。连忙将酒壶恭敬奉还,老老实实回原处侍立。 冯煜这才注意到,原来先前在自己身后的,正有那个他颇为关注的王生! 回身之际,却见璇玑、泓明两位目光齐至,含笑以待。冯煜皱了下眉,蓦地反应过来——三人中,他俩各逞术法展示了不凡,如今轮到他了! 冯煜无奈,怎地两位尊长,一个拿基础道法糊弄,一个甚至借花献佛,到了自己却是最麻烦的那一幕?也是冯煜先入为主,自己将自己带入原先的记忆里去,忘了眼下为现实,到底如何展露神异也只是在于他自己的选择。 略作沉吟,冯煜笑道:“承蒙道长借皓月之辉照明,可单只这般喝酒未免无趣,何不邀请月宫仙子献舞一曲?”出于谨慎,冯煜没敢如原本那般指名道姓直呼“嫦娥”,那可是太阴星君麾下大神,即便早已消失,冯煜也不会妄然胡言。 于是取来一根筷子,挥手投入墙壁上绽放光芒的月亮之中。 倏尔见一美人从月亮里出来,初时极小,尚不足一尺,等到落地时已然化作常人大小。只见美人娉婷,身着霓裳,水袖挥舞脚步轻盈,舞一曲翩翩蝶舞,如梦似幻,口中歌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声音空灵婉转,旁人见之闻之,无不痴迷。 不一会儿,美人唱完了歌,身姿旋转着跃上桌来,在众人惊呼声中盈盈一卧,竟重新化作一根筷子。 泓明、璇玑四目相顾,随即大笑。 泓明扶须道:“今日欢饮甚乐,然而到此时也有些不胜酒力,不如咱们先到月宫里再喝一杯践行酒如何?”璇玑点头应允:“如此最好!”遂施法移席进入月宫,众弟子惊呼仰望,只见墙上月宫三人围席而坐,且斟且饮,看时纤毫毕现,如同映在镜子里,众人惊得无以复加。 【035】 纵论古今,插不上话,但大受震撼 纯白“月宫”之中。 冯煜站起身,好奇地环顾四周,先前殿中桌椅皆挪移到此地,所见皆是空寂之白,当真有几分寂寥仙宫的意味。 “我们这是到了何处?”冯煜说笑道,“总不能是当真到了月宫吧?” 璇玑道长哈哈笑道:“凭老道一人之力,便是上界仙宫都去不了,如何挪移你们二位去月宫?此处是‘阵灵空境’,飞鹤观所在有处地脉,正是崂山护山大阵节点,故可借用大阵之力。” 原来是借用了护山大阵的威能!冯煜恍然,难怪对方能轻易挪移连带桌椅在内的三个人。 泓明见到冯煜面上的恍然,既是赞叹,也为冯煜解惑道:“虽说是借了大阵地脉灵力,可能如璇玑道兄这般举重若轻地挪移三人的,世上也没有几个。咱们看着寻常,那是道兄驾轻就熟、修为通玄之故,当于无声之处听惊雷,值得咱们细细体悟啊!” 冯煜一想,果然如此! 方才他也觉察到那股挪移之力,虽说若是强行挣扎,挪移绝不会如此顺利。可单只挪移时的阵法压制,也能顷刻让冯煜束手,反抗不得。果然这些传承悠久的大派底蕴深厚难测,若有居心叵测之辈闹事,只怕阵法一启,对方立时便会无路可逃! 璇玑道长不以为傲,反是叹道:“老道痴长百岁,有此微末成就何足称道?冯小友踏足修行不过月余,一手‘障眼法’就使得如此惟妙惟肖,老道都几乎让他骗了过去,这才是惊才绝艳、年轻有为啊!” 短短一个多月,从初涉修行,到“练气中期”,已是罕见的绝世天赋,再有如此精湛的施法水准,的确让人惊艳。哪怕那是最粗浅的“障眼法”,能以一己之术,同时将十几人拉入幻境,还能不出纰漏,堪称精湛老练,寻常“筑基期”修士也未必能做得如此完美。 故璇玑道长夸赞言语,实非虚妄。 不过冯煜自家人知自家事,在掌握了《内天罡诀法》的修行之后,“灰石神印”空了出来。为使尽快掌握诸般咒法道术,冯煜修行时,都会选择借助“神印”,先自体会一番修成之后的体悟,接着倒推回去修行,自是事半功倍。 而这其间,也不过消耗掉部分香火罢了。比起自身在道法修行的进度而言,消耗香火省下时间,乃是非常明智之举。 若无“神印”与香火助益,冯煜恐怕也与山上两位师侄一般,正自勤勉地攻克“练气”征途呢。 遂谦虚道:“只是区区‘障眼法’,哪里值得道长如此夸赞?若是‘撒豆成兵’,才算有成!” 泓明瞪他一眼,笑骂道:“‘撒豆成兵’乃天罡正术,你小子可不能好高骛远!” 璇玑亦笑:“志存高远,也是好事,吾辈修行求道,本该勇往直前、无所畏惧!若真如外边那几个不成器的家伙,徒慕道法,却畏首畏尾,如何能够得道?” 冯煜闻言心中一动,想起方才那年轻书生,遂问。璇玑道长也没遮掩,点头道:“小友说的是王生罢?不错,众弟子中当以此人天分最高。不过王生出身优渥,就怕他骄纵惯了不能吃苦,反而浪费自身机缘。” 回想方才种种,璇玑道长宁愿欠下人情,也要激发众人向道之心,让冯煜颇为感慨:“道长当真用心良苦~”又闲谈几句,三人再度说起“五通神”之事。璇玑道长说道:“‘五通神’以江南广为传播,其中杭州为最,老道属意让修良去往杭州,探一探局势到底恶化至何种地步!” 泓明听到“杭州”,眼神微凛,正告道:“‘五通神教’暗中发展多年,又聚拢了一批妖邪护法,实力不容小觑,修良师侄此去定要万分小心!” 冯煜在旁听了一阵,忽然道:“道长,先前我观沐师侄对此十分上心,既然探查任务颇具危险,怎么没让他一同前往?” 璇玑道长扶须道:“天英原本也是合适的人选。不过他走的也是‘奉神’修行路子,劫难一起,实力大损,至今没能恢复几成。原本老道欲使其易法重修,不过如今得知尚有星君正神存世,倒也不必前功尽弃。只是他原本供奉的乃是上界‘斗部’正神,如今改弦更张,短时间里断然无法理会其他事情,故而放弃。” 泓明闻弦知雅意,古怪地看向他:“师弟,莫非你想——” 冯煜洒然而笑,点头:“不错,师兄,既然有这路子,何必再让沐师侄浪费那么多时间?” 璇玑道长奇道:“此言何意?” 冯煜立时正襟危坐,神情肃穆认真,道:“实不相瞒,道长,我在真君处有门路——” “嘶~!” 如此几近亵渎之言,让璇玑道长古井无波的心境也轰然波动,正自捻须的手抖了下,不小心拔掉了几根胡须,只此可知其内心之中何等震撼,且以为荒谬!可他目光在泓明与冯煜面上来回看了数遭,两人神态严正,并非说笑模样,他也相信泓明绝非以此正事说笑之人。 “此事,当真?!”璇玑道长试探地道。 冯煜保证道:“绝无虚言。” 还是泓明更加明白璇玑道长此刻的心境,回想当初在石堰村,若非被鬼王逼至绝境,不得不做出抉择,泓明也不会相信如此谬言。可事实胜于雄辩,泓明事后对冯煜已然彻底服气。 璇玑道长未曾见过,自然也如最起初的泓明那般。 他不由颇为理解地劝慰:“道兄大可放心,别的不论,道兄观我,也知此事不假!” 璇玑这才惊诧回头,复杂却又释然那般叹道:“原来是如此‘神眷’!”到了此刻,璇玑才真正的明白泓明提及冯煜时,言必称“神眷”的缘由了。他起先还以为冯煜只是得星君注视,额外受些好处罢了。 没曾想对方不仅自己可得好处,还能以祷文普告,将“眷顾”扩展到别的修士身上?那绝非简单的“神眷”二字所能形容,越是如璇玑这般道行高深之辈,越是能明白其背后的意义! 毕竟,凡间修士穷尽一生求道的终点,也不及高居九天上界,那一尊尊几乎化为天道规则的那些仙神之起点! “道友得神眷如此,不知身负何等使命?”璇玑口中的“小友”,此时升格为“道友”,其内心重视可见一斑,“若需差遣时,崂山愿为真君倾力相助!” “奉神修士”恪守“凡事必有代价”之准则,哪怕冯煜很想大声告诉他们,走自己的门路绝对不需要什么额外的代价,只要肯信奉真君,献出香火,他很乐意借出神力予人为用! 可事实上,他若当真这么说,对方反而会惴惴不安、无法释怀。甚至由此怀疑那存世的唯一正神,背后是否图谋不轨! 于是冯煜只好顺着璇玑的话道:“真君得承神位,却囿于天地剧变,无法主动为人所知。我侥幸受真君神眷,所负使命即是传播真君之名,务使天下广为人知,信徒愈众,则越能参与到此次天地劫难中去!” “原来如此!” 璇玑恍然,颔首感叹:“自仙佛去后,世间魑魅魍魉、邪魔妖怪失了敬畏,沉寂一年之后,如今已按捺不住,开始祸乱世间!北方妖狼谷、南方‘五通神’,东海之外有恶蛟,西方传闻邪魔隐现,诸般禁忌妖邪蠢蠢欲动,老道原本惶恐无措,如今方知尚有上界真君应劫而生,世间万灵之幸也!” 泓明捋须赞道:“道兄明鉴万里,解了我心中疑惑也!然吾闻仙神超脱于外,香火愿力于仙神或有助臂,实际却并非不可或缺,缘何要使吾师弟背负如此使命呢?” 璇玑双眸半睁,缓缓道:“此事,老道或可妄自揣测一二。” 泓明忙道:“还请道兄赐教!” 璇玑道:“其实你方才说得不错,香火愿力对于仙神,并不能增益其人神力境界,只有些无关紧要的辅助之用。不过,那是在仙佛存世的以往,上界格局稳固,仙佛无可争夺,遂于香火不甚看重,听之任之。如今真君欲传神名,使凡人供奉,当归于‘权柄’二字!” 冯煜好奇追问:“何谓‘权柄’?” 璇玑开口,先是一句:“老道妄言,真君勿怪!”随即向天上拱了拱手,方才接着道:“若老道揣测不差,‘大衍伏魔真君’虽得承神位,可却并没有完全掌控自身权柄。故真君高居上界,也无法人间显圣,直接消弭世间之祸。增长权柄的办法,除了以漫长无尽的时光消磨,另有一法,便是争取人间香火!” “竟是如此?”冯煜大受震撼! 泓明捻着胡须,凝眉肃色:“吾闻上古时有神战,动辄天崩地裂,据言所求亦是香火,莫非便是在争这‘权柄’?可后来为何又偃旗息鼓,无论仙佛尽皆相安无事呢?” 璇玑闻得此言,罕见地露出少许同情悯然:“其实,与此相关的内情虽未述诸典籍,各门各派却自有传承。也是当初茂玄师叔慷慨殉道,让你无从得知——你方才说的神战不假,争夺香火权柄亦不假,至于后来偃旗息鼓,自是漫天仙佛各据其位,形成轻易无法撼动的坚固格局,那可以帮助仙佛攫取权柄的香火愿力也就不再至关重要。” “毕竟,纵然你能尽取天下香火,可是你能够挑战漫天仙佛么?试想自仙佛分立,至今无数年月以来,蛊惑苍生攫取香火者无算,孰能撼动九天之上的神位?远的且不说,只近处,不正有一个鲜活的例子么。” 冯煜、泓明相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惊诧,随即不约而同那般脱口道:“——‘五通神’!” 【036】 谋划香火,璇玑指点 大乾皇帝撤去先祖禁令,六十年前,“五通神教”在南方发展昌盛,几至无人不知、无人不供之境地,即便道门、佛门在其面前亦属相形见绌。 试问,时有仙佛高居九天,如何会放任这般邪性恶神在世间肆意传播教义? 更为讽刺的是,“五通神教”最后的破败,并非因为某位仙佛除邪扶正的公心,而是因为“五通神”得罪仙神惹来的私仇! 冯煜拧眉思索,思考着眼前这一切,于他会有何种影响。 璇玑道长也没急着说话,意念一动,桌上酒壶飞来,自行倾着壶身往他身前酒杯里倒上了酒。随后端起酒杯,不紧不慢地地啜饮一杯。到此时,两人已心中接受璇玑道长言说的隐秘。 泓明先开口:“道兄,依你之言,如今天地剧变,仙佛避世,岂不是意味着原先坚不可摧的格局被打破,也便可以通过发展凡间信徒,拢聚香火愿力,从而无限制攫取上界权柄?” “若如此,”冯煜道,“‘五通神’在渝都府谋划的意图就清楚了,他们算一个,可藏在暗中的还不知有多少觊觎空落的权柄,祸乱之源呐!” 璇玑道长放下酒杯,目蕴深邃神采:“死水被打破,注定会激起无数波浪!在此之前,老道看不出乱象平复的希望,如今知晓真君存世,倒是总算在迷雾中窥见一线前路。” 冯煜原本没有想到那么深远。如今被璇玑道长如此一说,顿感重任在肩,压力如山,沉声道:“道长,就这般把希望尽数寄托在我——咳,我所尊崇的‘大衍真君’身上,会否太过孤注一掷?” 见两人投来疑惑目光,冯煜也意识到方才的言语,可不像身具神眷之人该持有的立场,他忙又道:“我的意思是,仙神高居九天,正如道祖教诲,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届时若对方无意终结世间纷乱又当如何?” 他原本想说“不能”,毕竟自己有多少本事,眼前两人都能一眼看穿,要让自己终结这天地剧变之下的混乱,冯煜难免心有惴惴。可他无法据实已告,只好将“不能”更改为“不愿”。 毕竟仙神漠视凡尘,此前“五通神教”祸乱已有定数,冯煜此言也不算虚妄。 本以为此言一出,璇玑、泓明多半会忧心忡忡、心神难定。孰料两人相视之后,竟默契地哈哈大笑,笑声爽朗自如。 冯煜怔住,也不知自己方才的言语好笑在何处。 璇玑道长一捋长须,为他解惑道:“老道原以为道友被真君选中,必会事事维护,没曾想道友心中记挂的还是世间凡尘生灵,可见道友心性淳朴善良,乃正派人士也。” “试想,真君高居九天,凡尘生灵亿万,他不选别人只选道友为神眷者,赋予关乎自身兴衰的使命,可见真君待汝甚为看重。真君青睐淳朴善良之辈,已然侧面彰显真君本性,纵为‘杀星’,也绝不会放任世间动荡不止的。” “尤其是真君应劫而生,注定避不开这场劫难,故此也绝不会漠然旁观。不过——”璇玑道长略顿片刻,“老道愿意选择担负真君之使命,另外一个重要缘由,乃是除此之外,老道实在无法从其他任何人身上,看到其能在百年内平复世间乱象的希望!不入神庭,再如何争取也不过是延长乱世纷争!” 冯煜默然。 他听明白了璇玑道长言语的含义。 世间无论正道巨擘,邪魔妖怪,甚至阴魂恶鬼,哪怕拢聚香火愿力再盛,若无法升入神庭,也触碰不到真正的天道权柄。而他们每推延一日,天下间的动荡与纷争就会多延续一日,那绝非璇玑道长所愿。 “道门三派十二仙宗,皆与崂山交往甚笃,佛门自有供奉吾等且不去管他。只崂山以外的其他宗门,老道愿去信言明‘大衍真君’存世之讯息。即使有仙宗不改供奉,可真君之名却能随之传扬,为天下修士所知。” 璇玑道长雷厉风行,决断之后便出谋划策,“然而修真之士,毕竟占据凡尘生灵中的极少数。要想真君名传万里、香火鼎盛,还得获取凡尘百姓的认可与供奉。其中,若能使真君得到人皇认可,则事半功倍!” 冯煜认真地听,颇为赞同地暗自点头。 璇玑道长所言,除了道门三派与十二仙宗这等修真宗门之外,对于如何在俗世凡尘传播信仰,乃至获取大乾朝廷的认可,冯煜都有过深思熟虑。只是奈何以前实力低微,许多办法只能想想,故此选择按部就班地积攒名望。 如今出门一趟,有了传承、靠山与盟友,最重要是自身实力也大为长进,许多原先预计之事,的确可以提上日程。 想有所获益,还得走出舒适的道观才行。 “不过,”璇玑道长说完,忽然又话锋一转,“大乾皇帝的认可,恐怕很难达成。因为大乾当今的皇帝,乃是一个笃信佛法之人,平日素重僧侣,近些年里凡俗道门颇受打压。以‘大衍真君’玄门的出身,恐怕不会令其信服!” 冯煜惊讶道:“大乾皇帝礼佛?” 泓明奇怪地看着他,反问:“你不知道?” 冯煜顿时尴尬,他侥幸挣脱元神真身的意识融合,自孱弱身躯苏醒以来,一直宅在清风观里施符救人、积攒名气,上哪儿知晓此事? “我只听说大乾当今的皇帝昏聩无能,荒淫无道,不管是寻常贫民,抑或是氏族乡绅,暗地里多是怨言,其他的,倒不曾听说。” “唔,”泓明遂理解地点点头,“比起昏庸无道,他笃信佛法之事的确不起眼。” 冯煜一时无言,连泓明这世外之人都如此认可,大乾当今的“至正皇帝”昏聩无能是何等的深入人心! 随即他又陷入沉思——若失去至正皇帝的助臂,自己又该从何着手呢?还是说,不可轻言放弃,认真筹谋一番与那正得势的佛门争上一争? 此世之中,道门与佛门之间的关系颇为复杂。二者即戒备、竞争、漠视,又相互依存、合作乃至悄无声息地同化。佛道两派真正互不相容的仇视、争斗,从上古神战之后就已经结束。 冯煜欲争,在皇帝先入为主之下,失败的可能最大。 只听璇玑道长又道:“吾闻皇帝有子十一,可承大统者唯三,太子延明悭吝傲慢,性喜奢靡,非为明主;三子齐王精于武事,尤善排兵布阵,掌控着大乾北方戍边军团,其势不小;七子惠王最贤,朝堂内外交口称赞,其人支持者最众。若至正皇帝大行之后,太子无法继位,那么惠王得承大统的可能性最高!” 璇玑目光落在冯煜处:“故冯道友若是无从着手,不妨去京师拜访拜访这位惠王。” 冯煜顿时了然,拉拢不了至正皇帝,就着眼于未来么?倒也是个办法。 泓明露出惊讶神情,问道:“道兄怎么对皇室消息如此灵通?”似他们这般隐世修道之人,人间王朝属实很难吸引到他们的关注。甚至他们能记住北至龙门、南至琼州有那些厉害的妖物,可当今皇帝是谁他们却记不住。 如此大势,以璇玑道长在道门的显赫身份,居然对当朝局势如此了解,自然引得泓明惊讶。 璇玑道长哈哈一笑,道:“也是巧了,老道近日刚好往京师去了一趟。” 泓明露出意外神情,不过以为璇玑道长自有隐秘,故未曾追问。倒是璇玑道长自己说了出来:“自那日你从崂山离开,老道想着天地剧变,定也会引来人间动荡,遂往京师一去。不过老道去了京师,以‘望气术’观大乾气运,却发现大乾龙气虽然臃肿驳杂、透出暮气,可未曾显出王朝末世迹象,大抵还能再传两三朝,延续六七十年光景。” “老道心中好奇,遂往京城里走了一遭,故此打探到许多平日不曾知晓的消息。” 原来如此! 冯煜恍然,随后平复心绪,先自谢过璇玑道长指点之谊。 随后三人又说了一阵话,璇玑道长先送两人回主峰,安顿两人休息。他自己回到飞鹤观,仍自从那“月宫”里出来。他们三人在里边喝了一阵“践行酒”,又商议了许多事,可在外面的弟子看来,不过是刚刚过去片刻,众人嘴里的酒香都尚且浓郁。 璇玑道长一现身,众人连忙行礼。 待抬头起来时,只见墙上明月暗淡,又显出那张白纸原本的模样。殿外传来脚步声,是那崇德掌灯而至,柔和的灯火照亮殿堂,那白纸彻底失去光亮,被璇玑道长随手收入了袖中。 璇玑道长环视众人,扶须道:“今晚饮宴如何?” 众人齐声道:“甚美,十分满足。” 璇玑道长遂笑,谓道:“既然都满足,那便归去歇息吧,莫要耽误了明天的打柴。”众人复行一礼,窃窃私语地相继离去。璇玑注意着人群中,那年轻王生的反应,落入他的眼中。 此子当为璞玉,唯愿其能领会真正的向道之心,而非视其为煊赫笑谈之资历罢。 起身,崇德相送,璇玑道长负手而去。 翌日。 沐天英心怀忐忑地布下法坛,眼见冯煜随手燃了一封祷文,心中愈发没底。 可笑,世间安有向仙神求捷径这般荒谬之事?唉,也不知师父如何就信了此人,自己也是急功近利蒙蔽了心神,否则岂会依了他做出如此荒诞到近乎亵渎之事来?若是—— 哎、哎——?! 沐天英陡然精神一凛,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的双手,那经脉中充盈的力量,弥补了仙佛弃世之后自身修为的缺损,原本阻断的道路再度转为通途! 转头看去,正对上冯煜神秘笑容,沐天英心怀激荡! 真不愧是身负“神眷”的天命之人呐!果然,自己见识太过浅薄,哪里及得上师父远见之明?若非师父执意要求,自己岂非错过了此番机缘? “哈哈哈哈~!”沐天英一跃而起,引动背后仙剑,顿时满场浮光掠影,剑气如织,引得其他观礼子弟震撼连连,口中都呼:“回来了,熟悉的那个沐师兄回来了!” 【037】 播传神道,冯道长再起征程 沐天英乃是一位剑修。 其人也如剑一般,锋芒毕露,同时直来直去没什么心计。 因为修士之中,剑修最善攻伐,再加上“奉神派”修士原本就威压同等修为的其他人,故沐天英自修行有成以来,皆是站在同辈身前之人。久而久之,自然养出一股青年人的傲气。 由此,可知此次仙佛弃世,于他影响何等巨大! 他这柄锋芒毕露的剑,险些都因此折断,璇玑道长一年来始终将其带在左右,想来也有宽慰之意。然而短短一年,虽让沐天英不似最初的沮丧,可仍自有些难以释怀。 冯煜起初对此并不能准确理解,直到最近与师兄有过深谈,再加之到崂山来,见得多了,逐渐领会了“奉神修士”与仙神的关系。简而言之,二者实属互惠互利,修士借用仙神之力修仙求道,平日中供奉、礼敬乃至遵从教义,已是偿还了神力借用之代价。 故此,仙神莫名地消失无踪,将修士辛苦攒下的“家业”弃置不理,哪怕修士还能收拾残局、鼓起余勇卷土再来,修士仍然无法轻易释怀。因为在规则之中,他们付出过代价、勤勉修行方才能够自如运用的些微神力,是要一直到登仙飞升,它才会完成使命回归。 如今半途弃置,前所未有,也难怪天下修士惶惶不安。因为此事深思是会引发深层恐惧的——若上界仙佛尚且会莫名消失,他们这些餐风饮露、勤修不辍,终其一生追求的长生久视,又有何意义呢? 此念一动,怕是会引得道心崩塌。 故而似沐天英这般,一时无法释怀转为“修真”之道,并非心性不够坚毅,而是隐约的道途迷惘,引得他们道心崩乱。此为劫难,璇玑道长深知此事,故将衣钵弟子带在身边,时时劝勉,亦有警惕照料之意。 如今力量归复,沐天英只觉胸中郁郁之气尽去,情不自禁地驱剑演练了一遍剑诀,尽舒胸臆。此也并非其人如此执着于力量,同样有“前路未绝,只是崎岖”的领悟,故而道心渐稳。 璇玑能觉察到这一点,更能觉察到沐天英自得而复失之中隐有领悟的变化,不由心怀大慰,笑意盎然地看着弟子演练剑诀。有了那般发乎内心的力量,哪怕眼下马上再遭遇一次仙佛弃世的剧变,其人也不会再似之前的惶恐。 泓明亦饶有兴致地旁观。 “神霄派”三宗,北苍山、崂山、明月山,传承各有倾向,也有异同。譬如三宗皆有“神霄派”最负盛名的“神霄雷法”、“五雷法”,同样三宗各自差异也颇为明显。 似沐天英这般剑诀,明月山就截然不同。 比起纯粹而一往无前的剑修,明月山的剑诀,则更加倾向于“驭剑”,乃是“驱物”之中的一种,剑法技巧并不擅长。此也是为何傅煦、傅辰两个没有自小便习练剑法,聪慧机敏的傅辰见了蔺虎刀法也十分感兴趣的缘故。 璇玑道长满怀欣慰,泓明师兄旁观佐证,唯冯煜此时忍笑忍得颇为辛苦。孰能想到,眼前英武过人、锋芒如剑的崂山高徒、道门剑修,竟也会有心神失守碎碎念的时候? 更让冯煜惊诧的是,原来在起坛普告、虔诚供奉时,其人未曾中断前的诸般心绪竟也会随着普告祷文一并上呈!方才沐天英从颓丧、自怨自艾,到陡然失而复得后的欢欣振奋,以及对冯煜自己进行腹诽的小心思,尽数随着祷文,为冯煜遍览。 冯煜倒不至于因此愠怒,只觉得此人高冷剑修外表下,竟也直爽实诚得有趣。 他有些明白为何“奉神派”修士,讲究供奉普告之时,应当静心凝神,驱逐杂念,专心为一。原来前人留下的规则,从来都是有道理的啊。 冯煜在操纵元神真身,反馈他人时权限不高。 如今仅能做出“准”与“不准”两个抉择。譬如,他欲将“大衍伏魔真君”恩赐播撒到别人身上,这是无法完成的。只能如沐天英、泓明师兄那般,先向元神真身呈上祷文,而后冯煜做出抉择。 如此,冯煜意识到“灰石神印”的作用。 代表着“权限”的“神印”,如今只是最低层级,已然不够。别的不说,单是世间若有人在普告祷文中予以亵渎,冯煜甚至无法顺着祷文做出惩处,因为他能做的只有“准”与“不准”! 世人畏威怀德,若仙神仅有“恩德”,不足以使人敬畏,那么定然也会影响到信众的传播。 积攒香火,提升权限,凝聚出新的“神印”! 冯煜对此上了心。 “咻~” 闪烁金光的仙剑回返,极具灵性地落入沐天英背后剑鞘之中。随即他飒地掠身而动,扑通一声拜在璇玑道长面前:“师父,弟子不孝,累您劳心费神了!” 璇玑道长呵呵轻笑,目光里带着柔和:“经此一遭,你可曾有所领悟?” 沐天英的剑诀仍是那般凌厉,可唯有那双眼,比以为纯粹的锋锐多了许多深邃:“师父,弟子——” 璇玑道长摆摆手,道:“你有收获即可,无需一定要说给为师听。先起来吧,经此一遭,为师倒也不必时时担忧你过刚易折,有道是百锻成钢,仙道求索从来不是顺风顺水就能做到的啊。” 沐天英恳切顿首:“弟子谨遵师父教诲!” 璇玑道长轻轻拍了拍他臂膀,谓道:“既然你实力恢复,此次便随你师兄一道下山吧。‘五通神’势大,切记凡事深思熟虑,莫要莽撞!” 沐天英应允,随即又来到冯煜跟前。 对于眼前这位修为低微的师叔,沐天英心绪颇为复杂,可若是自行回想,从一开始于对方的轻忽都是出于自己,反倒对方落落大方不计前嫌,单此胸怀气度的确胜过自己许多。 沐天英顿首而拜:“天英,多谢冯师叔成全!” “哈哈哈~”冯煜抬手虚扶,“天英无需如此,我不过是居中稍作引荐,最终还是看你自身!”此人爱憎分明无甚心机的淳朴性子,冯煜还是能够欣赏。不过两人到底无甚熟悉,沐天英再拜之后,便退了开去。 今日沐天英法坛普告,观者甚众。 其中许多都是“奉神派”修士,有了沐天英的榜样,知晓苦修实力能够失而复得,人人都振奋起来。虽说他们知晓自己不可能如沐师兄那般,受明月山的前辈特地关照,可即便是自行完成“奉神”的斋醮仪式,也最多不过一个多月。 那意味着,一个多月之后,他们也能寻回自己的力量! 随后几日,泓明师兄相助崂山,在神殿之中树起了“大衍伏魔真君”的神坛,主殿更名为“九宸殿”。虽说璇玑道长并未寻到九宸中其他星君,但也在殿中设立了相应神坛,只是将“廉贞星君”放在主位。 自璇玑道长亲率门人弟子,于九宸殿礼香供奉,冯煜几乎能清晰地觉察那股冉冉而上的香火! 他的推断并没有错,越是道行精深的个体,礼敬时供奉香火愿力远胜凡俗百姓。单只一次,崂山上下三十余人燃奉的香火愿力竟达到了四十余份,甚至超出了崂山弟子的数目。 其间,冯煜动用“神印”辅助修行消耗部分,算上此次增加,竟一瞬又回到了八十九的数,几乎与从石堰村离开时相当。而且可以预见,等到“大衍真君”的神名在道门三派十二仙宗传播开来,又会有一笔香火进益! 哪怕不如崂山这般虔诚礼敬,凭各宗门弟子的数目,也将会是极为可观的进益。届时若能达到“五百”之数,正可用来凝聚新的“神印”,解封权柄! 于是乎,眼下这一部分香火,冯煜没打算存留。 在修为突破“气动”,达到“摄思”之后,他还没曾消耗香火借用神力,直接使“摄思”积累圆满,如今正好完善。另外,崂山之后,冯煜便不打算立刻返回明月山。 如今修为略有所成,冯煜想亲身游历四方,见一见这个世界真实面貌。 冯煜身具不凡符箓,亦有基础道术、咒法护身,对付寻常的妖物鬼怪已不在话下。只是“神印”如今空着,他可以再选一门尚未掌握之法,载入其间。冯煜深思熟虑之后,决心选择一门难度极高,却适用极广的法诀,当做保护自身的绝招。 法诀名为“先天八阵演绎”,修士掌控之后,可御先天八卦之变,在任何情境下都能寻到妥当的应对措施。此诀通常“练气期”开始修行,要到“筑基中期”左右才能掌控,运用自如的话几乎要“筑基圆满”。 冯煜取巧掌握了此诀,可由于法力低微,也的确如他预计那般只能当做保护自身的绝招。“八阵演绎”消耗不菲,冯煜大概能御使一两次变化,就得耗尽法力。而且为了将此诀载入,冯煜足足耗费了香火愿力五十七份,刚刚充沛的香火池瞬时又干瘪了下来。 至于“请神术”,自石堰村后,此术已被泓明师兄斥为禁术。 若他修为不到“筑基”,局势不到生死存亡,万万不可使用此术! 如是,数日之后,泓明与冯煜向璇玑道长辞行。 离开崂山地界之后,泓明道长将紫金葫芦从云天降落,把冯煜放了下来:“师弟,你当真要自己走回明月山?” 冯煜点头,认真地道:“没错,师兄,我想亲眼看看如今世道是什么模样!” 泓明笑着颔首,道:“如此也好,你虽说修行日短,却已经自保之力,游历四方增长阅历正当其时。不过,师弟,世间险恶不止存乎于妖魔鬼怪之中,你独自游历在外,切记谨慎小心!” 接着取出三道折叠为三角的灵符,道:“这三道符中有为兄留下的法力,危急时你将其激发,应当可保一时无虞。切记若遇强敌,莫要莽撞,你对付不了的敌人,不代表为兄也对付不了,大可直接回明月山来,知道么?” 冯煜心中暖流涌动,洒然笑道:“师兄,我都记下了!” “嗯,”泓明深知“玉不琢不成器”,也不赘言,道一声“自行保重”,遂祭起紫金葫芦,呼地卷起劲风破空而去,眨眼便只剩一点灵光消失在天际! 冯煜独自留在了原地。 “呼~”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久违的洒脱自由充溢心间,让他浑身上下都一阵舒泰。放眼四顾,略分辨了一下方向,冯煜大步投西面而去。 【038】 冬夜山神庙 自崂山而出,顺官道西行。 冯煜以灵符助臂,脚程极快,数日间,过胶河,到了青州府。青州今年年景不好,大片地方干旱少雨,导致入秋粮食减收,及至冬日,许多吃不上饭的百姓纷纷逃难,满目萧然。 在此世生活了半年,冯煜也觉察到大乾国土与记忆里的差别。最明显的,便是各处州府更加广袤,故而大乾人口不少,但出去繁华地带,别处仍是地广人稀,野兽群啸,一派荒蛮。 冯煜一路顺着官道行走,许多时候百十里见不到一处人烟也是常理。 随后过诸城,走出城镇区域之后,他随即进入山中。 彼时山路并不好走,哪怕是官道,许多地方也崎岖难行。若来往的客商多,兴许还有人出钱修理一下山道。可若是旁边有绕行大路,客商通常都不会选择行走山道。 对于商旅而言,行走山道的风险太大。 尤其青州因为干旱,不少地方正闹饥荒,寻不到活路普通人遁入山林成为山匪,实属司空见惯之事。如冯煜这般独身行走的过路人,几乎不可避免会遇上浑身脏污、眼神凶悍的山匪。 若是凶煞盈沸、怨魂缠身的恶匪,冯煜还能毫不犹豫出手惩治,可另外一些没造什么杀孽,仅是活不下去到山里求生路之人,他便有些不知该如何处置。唏嘘之余,也唯有留下部分钱财,能助一个是一个吧。 真正深入山林,山匪反倒减少。 彼处野兽横行,寻常人在此难以生存。或有过往行商,也是聚齐人数一并通过,不会在山里面久留。走出山林,冯煜在路寻到一处废弃的山神庙。眼看天色渐晚,他也不打算连夜赶路,遂往庙中而去。 进山之时,他就从别人哪儿打听到过这座庙。 据说两年前,附近村庄还有人来打理,可自从村里遭灾,人都逃尽,庙自然也荒废下来。冯煜来时,发现庙门已经不见踪影,外面的院墙也坍毁一段。 顺着大门入内,庙的供神主殿还算完好,只是院里生满野草,满目萧瑟。 殿内有人借住过的痕迹,里面散落着好几处灰烬堆,原先的供桌也被人劈砍做了柴禾,只剩下些边角留存。环顾四周,殿内空荡荡的,除了蒙尘且挂着蜘蛛网的神像,其他能被搬走之物都已失去踪影。 冯煜也不挑。 出门在外,能有一处遮风避雨之地,他已知足。 冯煜手脚麻利地在殿内避风处,收出一片整洁空地,随后放下只装了几件衣服,一些干粮食物用作掩护的包袱,提着长刀法器出了门。 顺带一提,此刀自泓明赐下,并未给它起名。冯煜此番孤身独行,需用到它的时候很多,遂为它取名“却邪”,寄予厚望。不过“却邪刀”陪着冯煜一路行来,“邪”是未斩几个,劈柴砍树、伐棘开道的时候用得更多。 有时候冯煜都在想,是否给它改个名叫“却木”,或是“古树天敌”什么的会不会更加贴切? 他在树林里寻到许多干透的树枝,细小的就拢聚一堆。粗壮的、弯曲的乃至沉重的,冯煜便会凝目以待,唰地拔刀斩出,树林里闪过几道冷芒之后,那些不规整的枯树枝也就老实了。 上前检视了一下树枝,断口处平滑无滞涩,落点准确无偏移。 冯煜遂满意地点点头,夸赞自己道:“干得漂亮!”又面露谦虚,道:“惭愧惭愧,还有提升的空间,别骄傲!” 方才他并没有借用灵符之力。 “练气中期”修为对身体的反馈与打磨,让他逐渐从弱不禁风的瘦削中脱出,气血逐渐充盈,使得他近来饭量也为之大增,他对此深表满意。 随即背了“却邪刀”,抱着收集好的干柴跑了几趟,储存好几日要用的木柴。接着架起柴禾堆,而后端坐着变换几个手诀,嗖的指向柴堆,其手指见顿时冒出一缕火焰点燃了干柴。 基础道术里面的“引火诀”,可以算作是“五行道术”与“五行符法”的前置术法,效用不大,也就点个篝火的水准。若想以此对敌,恐怕还不如像青云观傅辰那般,使“破刹印诀”那手指去戳呢。 也不难想到,如“引火诀”这般引动玄妙,实际威能不大的术法还有四个。 生火已毕,冯煜取出个宽一尺三、深五寸左右的铁锅,锅沿有两个耳朵,正可挂在篝火上面烹煮。那是他在莱州府胶县专门寻铁匠打制的,有乾坤袋在身,携带如此一口锅以及些许调味料,占据不了多少地方。 但它却能让冯煜在野外舒心不少。 可以预见这会是漫长的一次旅途,出门在外,总得照顾好自己。 架好锅,使个“引水诀”聚来水汽汇入锅里,而后取出路上收集到的香菇、木耳、竹笋,在身前一一排开。接着抽出一把尺长短刀,握在手中,左手拾起一朵香菇,略定了定神,随即往锅里抛去。 刹那间! 冯煜的眼神瞬时凌厉,手上短刀唰地斩出寒芒,寒芒闪了几闪,短刀收回。那香菇适时落入锅里,在水中一荡,化作均匀的几片。 他皱了皱眉,略微回顾了一下方才的出刀。 随即又拾起下一件食材,故技重施,将其斩落锅中。如是往复,有出刀准确精妙的,他便笑着赞叹;不甚满意的便心中回顾复盘,吸取教训,继续下把刀斩向下一件食材。 当最后一支山笋殒命在锅里,冯煜竟有几分意犹未尽。 不过也只得如此,再往锅里加东西,那就不是山珍汤,而是大杂烩了。顺手在锅里搅了搅,冯煜取出包袱里入山前买的肉饼,摊开放在火边烤热先吃。等他吃了三个肉饼,腹中满足,正好汤也烧开。 冯煜放了少许油脂,洒落调料,复又搅拌几下。感觉火候差不多,遂将铁锅取下,往里面放了些野葱,顿感清香扑鼻。接连吃了几个肉饼,嘴里正自干燥,冯煜忙给自己盛了一碗,吹了吹气,鲜美暖和的山珍汤入腹,顿时疲乏尽消,舒适无比。 他劳心费神地带这些东西,又准备这么久,不就是为了冬日里喝上这么一口么?果然,既是入世,还是应当多品尝人间真味,若终日皆以“辟谷丹”果腹,自己把自己隔绝在凡俗之外? 如是想着,冯煜颇以为然地点头。 就在他美滋滋地喝汤时,庙门之外传来一阵嘈杂声响,听声音,像是为数不少的一群人正自往山神庙来。 不一会儿,声响更近,里边夹杂着呼喝驱赶牲畜的呼哨。 冯煜略听了下,大致猜到来者的身份。 正此时,一个黑面汉从神殿门口探头进来,一眼看到殿内占据一角,点了堆篝火,正自悠然喝汤的冯煜。黑面汉眉头皱了下,没先招呼,而是退回去用口音颇重的声音喊了句:“侯管事,庙里边有个人!” 野外碰到人,不一定就是好事。 尤其那人还是不认识的陌生人,更需提高警惕了。 不多时,一个年纪三四十岁上下的男子走入庙里,此人穿着冬袍,带着皮帽,衣着比先前那黑面汉讲究一些。 他看到冯煜时,眼里明显浮现出惊讶,因为冯煜的面相看起来十分年轻,独自一人出门在外颇具勇气,尤其寒冷冬日里他们都穿着厚袍,对方却只是颇为单薄的青布道袍。 如此种种,显出冯煜不凡。 其实但凡能够一人出门,还保证安然无恙的,没一个简单。 侯管事深知这一点,也不愿得罪对方,遂上前见礼:“某乃济南府惠安商会管事侯殷,行商返程天色已晚,需在此借住一宿,叨扰之处还请道长见谅!” 冯煜惬意地喝着汤,无所谓地摇摇头:“本是废弃庙宇,侯管事自便即可。” 侯管事谢过,回身招呼商队都到庙里边来。 商队人数不少,十几个人涌入庙里,顿时占去右边一大片地方,尤其对方还有牲口,也赶入庙门,却只能留在外面院子里。出门在外,谨慎为上,在商队初步安置妥当后,侯管事又来试探冯煜来历。 他注意到了冯煜放在一旁的刀,不过并未太过在意。 因为即便是他们这些行商出门,同样得带齐器械,哪怕不用来对付人,对付野外虎豹狼虫也是有用。 “请恕某斗胆,敢问道长仙山何处,尊讳为何?” 冯煜知道商队谨慎,他也不是头回遇见行商,这些人善恶参半,皆不是好相与的,他也没什么深交之念,遂道:“我姓冯,从崂山来,去处无定。” 侯管事惊讶道:“崂山?某闻崂山有仙,莫非道长——” 冯煜笑而未答,颇显神秘。 侯管事解嘲自笑,赔了声礼,转身让商队取出一小坛酒,恭谨奉上:“今日打扰道长清静,特此一坛粗酿是为赔罪,还请道长笑纳!” 冯煜收了,却没打算喝。 侯管事也未介意,行礼退去。 随后冯煜与商队各据一方,井水不犯河水,冯煜早已喝完了汤,取了铁锅、木碗转到殿后,避开了商队之人,使“引水诀”把锅碗冲刷干净收起。回到篝火之后,往火堆里添了些柴,也不避喧闹,自顾自地盘膝入暝。 天已然尽黑。 庙里靠着及堆篝火照明。 冯煜本以为今夜就将与这商队一同度过时,忽地殿外院子里传来牲口躁动声响,先前那个黑面汉疾步走入庙中,低声道:“侯管事,外头又有人来了!” 【039】 接二连三的不速之客 商队在院子里安排了人守夜。 大型牲口对于他们而言,乃是非常贵重的财产,侯管事安排之下,在外边守夜的人与在屋里休息的人各占一半,到下半夜方才轮换。 故此外面照料牲口的商队伙计,一直保持着警醒,当远处传出人声之时,立刻就被他们觉察。 不过来人速度很快! 在那黑面汉警觉奔入殿里时,先前还在远处的人声,眨眼已到了近前。山神庙外黑漆漆一片,商队伙计眼力有限看不真切,只觉眼前似是一晃,忽然奔出三道人影,直往庙中而来。 那些商队伙计立时咋呼,喝道:“什么人?!” 有人从车架边上掣出佩刀、齐眉棍等防身武器,紧握在手上戒备;也有机灵的,立时将身旁火把拔下来,嗖地朝着那人影晃动处丢过去。如此即可使对方忌惮,也能让火光照亮,看清来得是什么人。 “放肆!” 哐~! 孰料,那火把惹来对方的愠怒,黑暗里似有刀光闪过,火把尚未落地,在半空就被唰的一声斩断,火焰爆飞,反向商队这边落来。 商队伙计惊了一跳,连忙避开那溅射的火星。 再看时,那三道人影走入火光中,原来竟是三个身穿皂衣的官差! 三人中,躯体雄壮的那个手握佩刀,虎目蕴怒,张口喝骂道:“你们一个个的居然敢向我们出手,要造反嘛?!”听其声音,显然方才正是他出手,一刀斩断了那支火把。 “官爷恕罪,官爷恕罪!” “误会,都是误会,官爷请恕罪啊!” 侯管事刚从殿里出来,正看到自家商队伙计与三个官差对峙的场面,连忙口称“恕罪”,赔着笑作揖不止。 雄壮官差余怒未消,也可能是想借机发作,冷笑道:“你说是误会,那便是误会?洒家看你们一个个持刀掣棒、奸邪鬼祟,怕不是做那劫道剪径勾当?” 侯管事脸色一变:“官爷误会了,我们是正经行商的商队,哪里敢作奸犯科?方才是队里伙计不知事,无意开罪了官爷,我们愿意立马赔罪、立马赔罪——”他只道那官差借机敲诈,也不敢翻脸,打算破财免灾。 没曾想雄关官差身后走出个人,乃是三人中颇具威严的中年,他也没理两方争执,径直往庙中去:“行了,公务在身莫生事端!——兀那掌柜,你也别忙活,径自去吧!” 雄壮官差收了刀,骂了句:“算你们运气好!” 忙跟着威严中年往庙里跑,另外一个官差无甚存在感,只默默跟在后面。三人走入殿内,略眯了下眼,看清环境之后立刻注意到左边靠里面,正自闭目打坐的年轻道人。 冯煜也适时地睁开眼,往这天黑了还在外边赶路的官差看过来。 威严中年皱了下眉头,很明显觉察到冯煜同商队并非一伙儿,由于他们公务的特殊性,见到独身一人的冯煜顿觉可疑。 雄壮官差见此,立马踏前一步,向冯煜喝问道:“兀那牛鼻子,你是何人,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 冯煜嘴角勾起戏谑笑意。 同为官差,这家伙与蔺虎当真一个天一个地,只头一句话,就成功地惹出他心中的厌恶。 “贫道是过路人,自来出来,去往去处去。” 雄壮官差愣了一下,冯煜回答了他的话,可又像没有回答。 顿了一下之后,他反应过来冯煜的话明显是敷衍,怒道:“牛鼻子,洒家问你话呢,你给洒家耍什么机锋,找死么?!” 冯煜失笑摇头,眼里的冷意都随之散去,竟是直接无视了对方,好整以暇那般再度闭目入暝。 从外人而观,冯煜似是露出致命破绽。 若那官差暴起发难,他恐怕连反应都来不及就要伤在那官差刀下。事实自然与此截然相反,冯煜失去了与他说话的兴致,也代表着耐心耗尽,若他真不知死活地出手,冯煜保证,他定会得到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 所幸,官差里并非全是此人那般无知莽撞。 “张勇!”威严中年低喝一声,让那暴怒欲动的官差立时噤若寒蝉,“某方才说‘莫要多生事端’你听不见么?” 躯体雄壮的张勇立时低头:“是,大人,属下知罪!” 威严中年朝冯煜拱了拱手:“职责在身,不可不察,小道长,方才冒犯之处多多包涵!” 这家伙说是致歉,言语却颇为生硬。 不过至少态度无甚差错,故冯煜闻声睁眼,摇了摇头道:“无妨。” 如此轻忽,那张勇心中愤恨愈盛,偏有顶头上司在只得强压火气。倒是威严中年见他这般态度心中顿松,此人应当与他们身负职责无关,不会徒生事端了。环顾殿内,商队人多占据了右边。 威严中年不愿与之太近,故也只能选择左边。 冯煜据内,他们便选定靠外边的位置坐下。 山神庙荒废了两年,靠外的位置木门破损,隐约漏风,在冬日里显然有些难受。张勇数次往冯煜那边瞅,想开口把冯煜的位置夺过来,可见上司无此倾向,刚挨了教训的他也不敢多事。 “三位官爷,”此时侯管事让伙计张罗了些烤热的肉干、一坛酒,送到三人跟前,“些许食物不值几个钱,却是方才冒犯之举的赔礼,还请官爷笑纳!” 正自啃着冷硬干粮的张勇,嗅到酒肉滋味立时表情鲜活,然而旁边传来的一言,让他瞬时泄了气:“不必了!”似是觉得自己言语太过生硬,那威严中年又道:“你若当真有心,便将你们的柴火分我们一些!” 侯管事知道一些官差办事的禁忌,也没多缠,应声离去。 “张勇,你去帮着把柴火取过来!” “哎,是,大人!” 冬日里若没有一堆火,那夜晚可难熬得紧。 自侯管事吩咐人帮着三位官差把火堆升起,分了部分柴火,殿里再度安静下来。 夜,渐深。 大殿里逐渐响起鼾声。 忽地山神庙外卷来一阵恶风,往庙中灌入! 殿内还好,破旧木门关着,风被挡去大半,只那张勇正挨着木门破口,恶风一入,整个人被吹个正着,冷得不由自主那般哆嗦一下。 这还不算! 伴随着恶风到来的,还有股腥臊刺激的气息! 外面的大牲口知觉敏锐,嗅到那股气息立即被骇得魂飞魄散,纷纷从伙计们搭好的篷布下钻出来,“昂嗤昂嗤”地一阵乱叫,四蹄急踏,若不是被缰绳缚住,它们只怕早就夺命而逃了! “驴入的的腌臜东西!” “这般闹腾叫洒家如何睡觉?!若耽误洒家大事,非斩了你们狗头不可!” 原本就被吹了一身冷风,如今又被外边牲口乱糟糟的声音惊醒,张勇怒火上涌,虎目里满是凶光! 然而此时商队却顾不上他。 侯管事连忙招呼伙计把牲口往殿里赶,货物落在外面也顾不上了。山神庙原本就算不得宽敞,居中位置还有座神龛,如今牲口在往里一挤,那气味当真上头! 张勇怒不可遏,大步踱出,探手就往侯管事身上抓去。 “官爷,快噤了声罢!”侯管事脸色煞白,却不是因为张勇之怒,“外边、外边有东西来了啊!” “什么玩意——” 呼——噜~——! 恶风再临! 随着那呼啸的劲风,山神庙外的黑暗里,陡然响起了一声闷雷! 张勇那张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煞白下来,抓住侯管事的手,都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可恶,那、那岂是什么闷雷,分明是一声兽吼! 威严中年脸色同样极为难看,抓着佩刀万分警惕地通过庙门,望向外面深邃的黑暗。商队伙计都被吓了个半死,连敞开的庙门都无人去关闭,所有人在拼命往后边挤,都想离那庙门更远一些,先前叫个不停的牲口,这会儿瑟瑟发抖一点动静都不敢发出。 殿内深处。 盘膝打坐入暝的冯煜,此时也睁开了眼睛。 他眼里浮现出几分无奈——这一个接一个的,还有完没完? 劲吹的风舒缓了些。 只是方才那一阵风吹得太烈,原本外边燃起的几堆篝火,如今被吹得散开,光线愈发暗淡。别说透过火光去看山神庙之外,便是那院子都被黑暗笼罩,肉眼难以看得分明。 威严中年握着刀,步履轻盈地靠近侯管事身边,拔开震撼失神的张勇,以轻微的声音问道:“掌柜的,你觉得外面来的,到底是什么?” 侯管事惊惧与苦色交织在脸上:“怕是,我们怕是遇上‘山君’了!” 威严中年目光一凛,他当然知道“山君”二字代表着什么,能得此尊称,足以意味着那啸傲山林的百兽之王,此时已超脱于世俗力量的极限! “那么,掌柜的,薛某请问——” 薛姓中年官差以目逼视,沉声问道,“当此之时,该如何应对?” 行商走南闯北,时而也会遇上古怪的事情,口口相传之下,这些人往往也具备其他人不知晓的一些隐秘,以及遇上类似的事情如何应对的办法。 侯管事叹道:“山君出行巡视领地,若只是腹饥,则投以食物喂饱,可免一死。”张勇在旁听得此言,急道:“那还等什么,赶紧把那些牲口送出去,喂饱了它才是——” “住嘴!”薛官差轻叱一言,眉目间的冷色将张勇吓了一跳,等他闭了嘴,薛官差方才回转过来,凛声问道:“若不只是腹饥呢?” 侯管事咽了口唾沫,嘴唇哆嗦地道:“那、那定然是要吞食几条人命方才罢休了!” 薛官差神色一沉,默然无言。那张勇更是惊得手足无措,唇干舌燥。 呼噜——! 先前闷雷再度响起之时,众人方才惊觉,那声音居然距离自己如此之近! “唔,既然闹不明白它想做什么。”就在殿内一片死寂声,一个清朗的声音蓦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正是冯煜,“那我出去问问吧。” 【040】 灵智初开的虎山君 从山神庙外“山君”显露的威势,在场众人显然明白,那绝非凡俗中的猛兽,而是真正会噬心食魂的可怕妖物! 当冯煜站出来,众人震撼之余,也几乎料定对方结局。 故此哪怕是薛官差,心中敬意亦是油然而生,以看待慷慨牺牲义士那般目送着他从殿门走出去。 冯煜自也能感觉到身后众人的目光。 不过并未在乎,此时他更感兴趣的,是那携恶风威压而来的“山君”。 踏出殿门,院内情境落入冯煜眼中。 商队的货物散落在一旁,方才牲口们惊恐挣扎,乃至随后驱赶牲口躲入大殿,都将之前整理好的货物撞垮,凌乱地倾倒在原地。篝火被先前劲风一压,此时也火光熹微,十分暗淡。 一阵风迎面吹来,冯煜眯了眯眼睛。 那风中,淡淡妖气携裹,吹在身上颇具刺激,侵蚀的力道像是有牛毛细针在轻轻地扎着皮肤。 忽然,冯煜觉察到一股气息无声接近,面上露出笑意,望院外黑暗里看去:“你不愿就此放弃,那便现身来谈谈?总归好过直接刀锋相向、生死搏命罢?” 霎时风急! 一人高的黑影浮现,纵跃而起显出庞然威赫之躯,而落乘风一般跃入山神庙庭院。凡人很难想象,如此庞然之物竟能举重若轻,落地无声! 哗啦! 那是院墙禁不住力道,被无意间挤垮发出的声响。 躲在大殿里竖起耳朵,企图通过动静来判断外边形势的人注定要落空。山君踏风而至,可殿内却无人知晓,它以魁梧之躯展现出超乎寻常的轻盈,甚至不如那随之而动的风声更引人注意! 夜幕里,微光照耀下。 无声地沉默之中,斑斓猛虎站在了冯煜数丈之外,踏过院墙之后,它便警惕地停在那里。虎目如炬,闪动灵性之光;巨口微张,吞吐的气息无声播散,妖气如缕萦绕周身。自它一现身,山神庙周遭万籁俱寂,只有冰凉的轻风穿梭在庙中。 冯煜亦同样惊叹不已! ——好威武的一只斑斓猛虎! 只四爪按地,俯首威慑,竟也有冯煜一般高!其躯体长过丈,头颅硕大如斗,在场即便是最魁梧的官差张勇,以其阔口也能一口吞下大半,在凡俗之人面前,堪称无法匹敌的梦魇! 不过,此时这位“虎山君”,眼中的戒备与警惕,分毫不比殿内的其他人少! 虎山君颇具灵性的眼眸里闪过疑惑。 它有些不明白,为何眼前这单薄的两脚生灵,能给它带来极度不安的威胁。直觉在警告着它,若是贸然发起进攻,甚至会惹来致命的危险!难以理解的警兆,让它陷入狂躁,虎口微张,隐含威慑之意的低沉咆哮在夜中传开! 久等无果的殿内众人,瞬间头皮发麻,乱做一团! 怎么方才还没有动静,一转眼那虎山君就到了这么近的地方?哪怕是心性最为坚韧的薛官差,此刻也冷汗涔涔,心中揣测那年轻道人怕是已经被害了! 谁曾想,冯煜的声音正好在此时响起—— “别紧张,我邀请你出来谈谈,自然不会主动对你出手的!” 薛官差闻声愣了下,心中惊道:“那道长居然无事?” 冯煜自然无恙。 眼前这被人畏惧的“虎山君”,原来是个灵智初开的妖兽,冯煜愿意耐着性子与它说话,一则见猎心喜,二则却是它周身并无血煞戾气纠缠,显然是个未曾吃过人的老虎。 妖兽成道原本就比人更加艰难。此虎又灵智初开,周身妖力浅薄,在凡人武者面前不可匹敌,可若遇上掌控法力的修士,它只一身肉体凡胎,当然构不成什么威胁。 见虎山君果然没有激进攻击,冯煜笑着点点头,道:“既然就此达成共识,那由我来先问你罢——这座庙宇已处在群山边沿,你平日活动的领地应该不在此处吧?” 虎山君如炬双目闪动一瞬,口中低吟,随即投过来一阵驳杂的精神意识。 冯煜只觉头脑里好似被一阵杂乱的废弃物给笼罩,若运转法诀,固神自守,那些意识瞬间就能驱除。可冯煜要与之交流,就不得不揉着脑袋,忍着难受去读那意识。 而后,冯煜在其中“看到”了一片苍莽山林,地势倒是颇为熟悉。 遂明其意,说道:“你以往的领地,是在背后这群山当中,对么?那你今晚到此,却是为了什么?” 虎山君晃了晃脑袋,四爪按压在地的戒备之势,略微放松了少许。随着它喉咙地发出的一声含糊低吼,又一阵意识来袭。 冯煜奇道:“进食?莫非冬日间,山中野兽不足以让你饱腹,你才从山里出来的?” 虎山君忽地目光一冷,龇牙按爪,发出一声短促的吼声。 冯煜皱眉,沉声道:“山中食物足够,你此行专为人而来?——你想吃人?!”殿内正听着外边冯煜说话的一行人,顿时心如把攥,悬在半空! 那虎山君敏锐地觉察到冯煜气势的变化,亦按爪狂躁欲动,口里一身震吼,恍如平地惊雷,震得人耳膜鼓胀疼痛,连那屋顶瓦片也簌簌地震落许多片,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冯煜原本还想与这老虎谈谈,没想到它从山中出来,竟正是冲着人来的!只听它此刻狂躁震吼,显然决心已定,哪怕冯煜赶走它,最后它仍然会循着人迹去祸害别的无辜者。 莫非当真要将它斩在此处? 隐隐的杀意,让虎山君愈发警惕,它甚至缓缓往后退却。它能觉察到冯煜的危险,可这并不代表它会放弃捕猎其他的“猎物”! 决心出手前,冯煜忍不住多问了一句:“既然有充足的食物,你吃人又是因为什么?” 这一句话颇为突兀,落在其他人的耳中,更会觉得荒谬。哪怕在如此危局之中,也让人感觉错愕——妖兽食人,还需要有缘由么? 或许是不需要,可冯煜面前的却是灵智初开,此前未曾伤人食人的虎妖,为何又会突生欲念,专门从深山之中出来寻人而噬? 冯煜原也以为这个问题不会得到回答,未曾想,那虎山君顿了一下,再度传过来一股意念。冯煜恍然、惊诧,随即沉默思索——妖兽食人,竟是为了吞噬凡人精血,从而凝聚凶戾血煞,增长妖力,以期化身为行走的灾厄! 可这是一条歧路! 一旦踏足,再无回返之机会。然而虎妖并无传承,浑浑噩噩终日,得开灵智已是侥幸,寻不到前行之路的它选择遵从本能,去吞食能让自己变得强大的“猎物”,至于有何后患,它既不知晓,也顾不上。 冯煜望着虎山君那充满灵性,且尚自清澈通明的双眸,莫名不忍,喟叹一声劝道:“你若想真正地不断变强,食人绝不可为,那是断绝你走上正途的急功近利之举!” 虎山君怒吼回应,显然不信。 冯煜好笑,初开灵智的它,尚未沾染不可逆转的恶习,甚至天然对世间万象好奇。当着冯煜这般能威胁它性命之人,也敢直言食人,甚至争辩。 只见冯煜把手上“却邪”抛开,插在数步之外的地面,望着那斑斓猛虎道:“你既不信,那我便与你分说分说,让你知晓食人之祸在何处。过来吧,只要你听我的,我不仅可以与你说明食人之害,还能为你指条明路,让你真正走上修行的正途!” 虎山君硕大眼眸里浮现思索之色。 身后那条如若铁鞭的尾巴,正自无意识地甩出破空之声,彰显此刻它内心之中的挣扎。那是被它视作“猎物”的言语,可它自己又非常警惕,因为它从对方弱小身躯上感受到了致命的危险! 冯煜并不着急,竟盘膝而坐,安静地等待。 若它当真就此退出山神庙,冯煜也无可奈何。然而,天地赋予妖兽最初的灵性,乃是最纯粹而玄妙的恩赐。虎山君可以转身既走,他日另寻机会食人,可那份最初灵性的直觉,让它犹疑不定,仿佛此时一去,它将错失某种干系极大的机缘。 迟疑半晌,虎山君轻吼一声,怀着戒备与警惕,最后竟又回到起先三丈余外的地方站定,张口龇牙,发吼催促。 冯煜笑着道:“别急,我这就与你分说。” “你灵智初开,不识世间好坏,仍以本能趋向行事倒也正常。可你要知晓,上天赐予你这份灵性,最是纯粹玄妙,亦属你他日成道之基。若你遵循本能,吞食人之精血助长妖力,短时间的确可以实力大增,但也正是因此,会断绝你走上正途的机会!” “须知,世人皆有欲望,你率性食人,虽可凝练凶戾血煞,却也会因此沾染人欲,久而久之灵性蒙尘,彻底堕入食人的欲念之中无法自拔,届时别说修行大道,遇上厉害的修士直接取了你性命也属常事!” “你欲求强大,此乃天性使然,无可厚非,可唯有选择正确的道路,才不至于迷失在欲念之中——” 深邃的夜幕之下。 黯淡火光中,身长丈余之虎山君,此时已沉浸在冯煜的言语之中,不自主地靠近几步,蹲在在地,眼中满是思索。冯煜自己都没注意到,以他修士的身份阐述道理,对于虎山君乃是不啻于灵智初开的机缘! 以它的心智,冯煜之言它并不能全然理解。 可冥冥中的直觉,让它为之有所感应,心悦诚服,哪怕听不懂,也安静地听着。 而大殿之内,随着冯煜抑扬顿挫的劝诫之言,弥漫在众人之间的惊恐万状逐渐平息,反是一种面面相觑的错愕涌现。见识浅薄者,都只为似有转机、劫后余生庆幸;如薛官差、侯管事他们,都意识到方才那年轻道人,恐怕十分不凡! 其余不论,单只他能令率性食人的虎妖愿意听其言语,已是了不得的本事! “大人,”张勇又是好奇又是戒惧,听着冯煜在那扯淡,心里跟猫抓似的痒痒,“咱们,要不要过去看看?” “好啊,” 薛官差点头,“不如你出去看看?” 张勇面上一变,忙尴尬赔笑:“大人,小的也就说说,您别当真!” 薛官差冷笑一声,站起身来缓缓吐出一口气息,以平复心绪,随即竟在其他人目瞪口呆之下迈步跨出门去! 【041】 兴起而授,兴尽而去 “大人?” 张勇欲言又止,目瞪口呆之余,又迟疑着是否跟随出去。等了半晌,外边仍是那牛鼻子道士不紧不慢的声音,没听见虎妖暴起发怒的动静,张勇咬了咬牙,一狠心也跟了出去。 官差三人乃是负命同行,薛、张二人都走了出去,最后一个再是迟疑,也不得不随之而去。如是商队众人也畏惧稍减,一个个相互看视,目光之中也有了意动之色。 侯管事皱眉挣扎了片刻,许是觉得如此奇遇难寻,竟最后也鼓起勇气,从那殿内探头出来。 然而放眼一望,又自震骇欲绝! 只见远处,昏暗的夜色之中,陡然两道幽冷光亮熠熠生辉。再自细看,那两道幽冷光亮之后,正是一双骇人虎目,斗大虎头显露出来,竟与半个人相当,阔口利齿将他惊得魂不护体! 原来“虎山君”的真貌是这般模样?简直吓煞人也! 侯管事行商多年,虽也遇过险,可并未真正同这些传言里的可怕妖物照过面。许多见识都是通过各地行商口口相传得知,此时见了真面目,方知传言不虚,甚至更有超出! 他心中的念头十分朴素,别说虎山君腾云乘风的本事,只那一张利齿森然的阔口,一口咬过来,半个人都没了,刀枪棍棒根本无济于事,谁能不惧? 何况别说是他,先前走出殿门的三位官差,此时表现更糟。 他们三个接连奔出闹起动静,引得虎山君余光一瞥,霎时妖兽可怖的威势向三人精神碾压过来,一个个如堕冰窖,骇然色变,再不敢往前多走一步,仍自停留在门口不远。 所幸虎山君也仅是一瞥,它更专注于难得的“闻道”机缘。 随着它目光挪开,碾压在三人精神上的威势顿消,他们这才如释重负地再度呼吸。那薛官差武艺与定力更强,虽觉手足发软但尚能坚持,另外两个则十分丢脸地瘫倒在地! 听到动静,薛官差回头看了眼,脸色颇为难看。 不过他也没说什么,望向仍自不紧不慢“传道授业”的年轻道人。眼前一幕,对他心神冲击如若山崩,心中懊恼自己有眼不识真人!他想靠过去,可每次鼓起内劲欲踏前一步,却总有警兆如芒在背,仿佛一步之后,即会生死相隔! 眼见庞然巨物在冯煜面前如狸猫般乖巧,薛官差内心挣扎反复,面上都涨得通红,让终究囿于内心的警兆,无奈苦笑着放弃。 ——虎啸山林的妖兽啊,自己先前想得太过简单,如今反倒落入进退两难之境! 为不致再度引来虎山君的目光,三个官差一人站立、两人瘫坐,却都不敢闹出动静。 冯煜自然早就感知到了身后的动静,不过并未在意。 眼前这斑斓虎的确很有意思,他能看出,以其初开灵智,自己方才高谈阔论的内容,其实它大半都听不懂。偏此虎虽然不懂,却知冯煜是为它好,也珍惜这极为不易的机缘,老老实实认真地聆听教诲。 即便后面那些被它一度视为猎物的家伙,恼人地闹出动静,它也只是睥睨一眼,无暇理会。 说到此时,冯煜顿了一下,最后道:“故此,真正攀登大道的方法,唯自强修行,而非杀戮与劫掠。只要你能谨守天道赐予的灵性不失,未来只会比你堕入歧路走得更高、更远!” “吼~” 虎山君从按爪警惕,到欣然蹲坐,再到此时心悦诚服,顿首匍匐,其求道之心纯粹诚挚如斯。见冯煜说完,不禁着急地连声低吼,趴在地上往前窜行几步,来到冯煜一丈之内,虎脸上急切神情活灵活现。 “哈哈哈~”冯煜听明它的意图,笑着道,“莫急,我既断你歧路,自也会还你一条坦途!上前来吧,我传你一段吐纳法,足以胜过攫取精血修行多矣!” 面对着能带给它致命危险之人,虎山君心悦诚服后,竟分毫未曾迟疑,匍匐速行眨眼即至,还贴心地将自己斗大脑袋伏下,紧挨在地面。 冯煜竟也不惧虎妖威胁,反是心有感慨。 他将手掌放在了虎山君脑袋上,传过一段清晰的讯息,乃是一篇寻常的吐纳法。可此法对于只能遵从本能欲望行事的虎山君,不啻于新生,从未有过这般体验的它欢喜难耐,若非冯煜当前,它怕是要尽情撒欢。 冯煜失笑,复又正色道:“你肯放弃歧路,故我以此法回赠,至于以后你到底是承载起更多的期待,或者是缘尽于此,便取决于你究竟能践行几分了!” 虎山君抬起头,虎目眨了眨,装作认真聆听,显然并不能深切明白冯煜言语背后的含义。 冯煜叹了声,从地上站起。 “你也出来许久了,再留在此处,徒惹人惊惶,归去罢。” 虎山君心如赤子,虎目之中,居然流露出不舍。冯煜心有触动,面上却不由微沉,皱眉佯作不悦:“怎么,你不愿听从我的话了?” 虎山君喉咙里发出一声柔和的轻吼,亦从地上起来,缓缓往后退却。走到院墙处,仍不舍那般转头回来,似乎想要从冯煜口中听到挽留的话。 然而冯煜却只挥挥手,道:“归去罢。” 虎山君再不停留,复又轻吼一声,随即四肢往地面一按,沉重身躯将地上压出凹陷,而后腾身既起,乘风离去,瞬息中消失在深邃的黑夜里! 片刻之后。 远处山林中传来一声虎啸,万兽震惶,群鸟惊飞! 那声音,却在极短的时间里不住远去! 过了好一阵,其他人才从中回过神来。距离最近的薛官差忙不迭上前行礼,恭谨道:“小人薛仪,方才有眼不识真人,还望道长勿怪!”在他之后,同样见证了冯煜以言慑服妖兽,不仅使妖兽放弃食人,还尊奉有加、甘从教诲的其他人,也立时围簇过来。 侯管事早先就料定冯煜不凡,可最多也只猜测其身怀武艺绝学罢了,谁想能“不凡”到这般地步?此刻连连作揖恭奉,拿自己一行人受恩为由,敬仰感激之辞说个不停。 冯煜暗中叹了口气,剑指一引,插在旁边地里的“却邪刀”,嗖地一下落入掌中。 “诸位,虽是萍水相逢,可助人亦是助己,无需如此!”冯煜微笑道,“且诸位所欲,人力有尽时,我也无法尽偿,唯劝多行善举,则福报自来。” 侯管事、官差薛仪闻此,皆明其意,微显遗憾之情。 未曾想就在此时,旁边一个刺耳声音道:“道长,你这又是劝诫又是传功的,最后还把那吃人虎妖给放了,若它日后为祸一方,却是置无辜者于何地啊?” 薛仪陡然转身,眼睛瞪得凶厉红赤,恨不得一刀把那乱说话的蠢货给劈了! 只因说话的,正是与他同来的张勇! 何等的愚蠢之辈,才会当着如此一个身负神异之人,说出如此刺耳之言?哪怕就是得不到机缘,也不能泄愤地得罪啊! 冯煜目光瞥去,果然眼里多了几分不虞,淡淡地道:“我既行此举,便是愿担责任,以后但有祸福,因果归我,自会处置。也就不劳你多虑了。”闹腾了大半夜,再加上张勇这一言,顿时让冯煜失去在此休憩的心思,又顾众人道:“诸位,缘尽于此,我去也!唯愿诸位恪尽职守,多行善积德,福生无量天尊!” 他最初那装模作样的包裹,先前出门时就以收入乾坤袋中。 故此时略一稽首,激发“神速灵符”之力,转身悠然迈步间,人却瞬息闪至远处,几个眨眼间已从山神庙离去,彻底没入夜幕中了。 “张勇,”薛仪目蕴寒意,“某倒未曾发觉,原来你这般忧国忧民、心系百姓呢——你这狗入的要寻死,也别拉着某,或者某先成全了你?” “大人息怒!”张勇冷汗涔涔。 旁边侯管事等商队一行,早早见机不妙,远远地躲了开去,分毫没有沾染的意愿。张勇也知薛仪动了震怒,心念急转间猛然想起一事,忙道:“洒家故意激那道士,试探他的态度,实是事出有因!方才大人也见了,那道士被洒家一说,立时翻脸离去,显然是不愿同那虎妖扯上太多干系,如此倒正好应了洒家方才的寻思!” 薛仪冷笑:“那你寻思出了什么?” “大人!”张勇道,“洒家想到,如此虎妖稀世罕见,若是能将之转献给王爷,岂非能大获青睐?” 薛仪几乎气笑,骂道:“王爷仁心佛胆,最是体恤爱民,岂会像齐王那般好大喜功、爱这诡秘妖物?再说了,你打算如何将虎妖擒去,凭你么?” 原本是随口想个由头,被薛仪这么一问,张勇顿了一下,反倒豁然开朗,忙道:“大人,王爷自是不会靡费物力、好大喜功。可洒家听闻,王爷心忧国事,损伤己身,正需灵丹妙药调理。若我们能求动‘奇士馆’助臂,还愁不能制伏一个区区虎妖?‘奇士馆’惯会取‘熊胆’、‘虎骨’炼药,若知有此虎妖,想来也定会欣然而往吧,届时追溯不就是大人你我的功劳了么?” 越说,张勇越觉得自己情急之下的念头,居然如神来之笔,颇具前途,自己都为之振奋起来。 薛仪震撼之下,也惊疑不定。 然沉吟之后,仍自呵斥道:“异想天开!张勇,你欲如何,某不想理会,只此次职责你若出了差错,某便先料理了你!”张勇面上涨红,最终只能闷声回了句:“是,洒家知道了。” 然而那起伏不定的胸膛,仍自彰显着其人郁郁不平的心绪。 【042】 失魂症 东方晨光微启。 冯煜此时已走出了山岭,眼见前方人烟渐繁,遂放慢步履。他把收入储物法器的包袱取出重新带上,“却邪”亦背在背后,又翻出柄拂尘持在手里,如此装扮果然多了几分出尘与飘然气度。 随即悠然继续往前。 他的心绪早已在静寂的行路途中平复。似商队侯管事,官差薛仪、张勇之辈,并不足以让冯煜挂怀。正如冯煜自己所言,“萍水相逢”,缘尽则散,自然不会让他上心。 真正让冯煜颇感经历奇妙的,还是那只斑斓虎妖。 他并非没见过妖物,可世间妖怪大多吞吃过人类,灵性迷失后暴虐难抑,一个个身绕煞气怨魂,不是什么好东西。可如虎妖灵智初开,尚存着赤子般澄澈灵性的妖物,他却是头一回撞见。 为此冯煜十分好奇。 也试着与之言语,讲述道理劝诫,原本只是兴起尝试,不曾想那虎妖也极具慧根,只因冯煜之言,便肯压抑自己食人之欲,转而走向修行之道。由此,才有冯煜后面传其吐纳法的举动。 不过未来走向如何,冯煜也无从得知。 修行动辄以年计数,故冯煜想着,若是五年之后,虎妖仍能恪守戒律诺言专于修行,而不去遵从本能之欲走杀戮、劫掠之道的话,他便真正认可对方,把它带回明月山去。 似此纯粹、坚韧、克制且虔心向道之辈,已然值得好生教导,哪怕它是一只虎妖! 如是想着,冯煜的心情也如东升旭日,和煦明媚。 走一阵路,到了一处城镇。 穿过群山之后,这一边百姓受灾情况明显比东面更轻。天刚亮,镇外田地里已有许多人在劳作,城镇内也从夜晚的沉寂中苏醒,街道两边的店铺已逐渐开门营业,忙碌起来。 冯煜寻了家店铺用完早饭,走过城镇,见行人已稀,又激活灵符神速疾行。 约莫走了两个时辰,接近正午时,冯煜路过一处村庄。 在村外不远的道路上,忽地瞥见路上一处异样情境,不由自主地“咦”了声,随即停下脚步。 那是行色匆匆的一男一女,男人拉着女人,时有呵斥地不断疾走,两人许是走了很远,身上衣物都沾染了脏污与尘垢。若只粗眼一看,多会将此二人当做着急赶路的夫妻。 可冯煜目光敏锐,从那“夫妻俩”身上觉察到不谐之处。 那妇人年纪似是三十左右,脸上擦着尘土,让人看不清面貌,可若细察,却能看见对方颔下、耳后显露的少许皮肤,竟颇为白皙细腻,浑然不似乡中终日劳作的贫苦人家出身。 而那男人四十余岁,生得獐头鼠脑、满目奸猾,拉着妇人疾走之余,一双眼睛犹自谨慎地戒备四周,行迹可疑。 冯煜止住“神速符”后再看,妇人面上神情有异,双目空寂失神,口中不时开阖,似呢喃着什么。其人虽也满身尘土,可定睛细看,却见妇人穿着的衣服颇为精细,与那獐头鼠目的男人浑身粗陋衣裳截然不同! “哼!” 冯煜起疑,立时疾步赶上,拦在两人前边:“居士,还请留步!” 那獐头鼠脑的男人被突然冒出的冯煜拦下,惊得哆嗦了一下,接着才反应过来,怒骂道:“你这道人从哪儿蹦出来的?平白无故地吓某一跳!走走走,某有急事赶路,可没空跟你纠缠!” 如今就近又打量几眼,冯煜顿时心中有数,并未让开:“哎,居士何必心急?正有一事,我想向你请教呢!” 獐头鼠目男人似是发急,怒道:“滚开,牛鼻子!某客气跟你说两句话,你还上脸了是吧?再不让路,小心某教训你!” 冯煜一叹,知道遇上不欲讲理的蛮横之辈了。 也没让开,略微想了想,寻到与这类人打交道的方式——只听“锵”的一声轻吟,“却邪”出鞘,颜色略显暗沉的锋刃在天光映照下闪烁寒芒。当冯煜将“却邪”抵在男人身前,他顿时露怯。 “你、你做什么?”男人咽了咽口水,“此处可是柳家庄,某随口喊一声便能引来百十条汉子,你敢在此放肆?!” “啊~” 冯煜冷笑着随口应了声,努了努嘴,道,“那便喊罢,我等着呢。” “好、好!哪儿来的匪徒,好啊!”男人慌了,面上仍故作强硬,可他自个儿却在锋刃遥指下缓缓后退,他显然明白冯煜为何而来,在后退之时松开了那妇人的手臂。 “你等着,牛鼻子!” 退后三五步,男人松了口气,面上显出色厉内荏的狠辣,“你等着啊,某立马喊人来寻你,你等着!”说着说着,猛地转身就跑,方向竟与那村庄截然相反! 冯煜皱着眉,原本没想让那可以的家伙走脱。 可等他注意到眼前妇人的异样,不由颇为意外:“咦,‘失魂症’?——这位夫人、夫人?”冯煜唤了两声,仍不见回应。他伸手在妇人眼前晃了晃,对方双目空寂,浑若未觉,只是口中呢喃着含糊言辞,冯煜凝神听了听,她口中喊的,似是一个叫“庆儿”的名字。 冯煜犯了愁。 眼前妇人唤之不应,冯煜一时无从着手。如此僵了片刻,忽闻远处一阵喧哗,冯煜循声望去,见一行十几个汉子,有穿着规整的仆从,有衣衫单薄的农家子,皆舞刀弄棒,义愤焦躁地从村庄里呼哨而出。 为首汉子往冯煜这边看了眼,顿露喜色:“夫人在那边!” 那群汉子遂又一阵呼哨,哗啦啦朝着这边涌来。 “兀那贼子,光天化日竟做出掳掠良家妇女之恶事,当真狗胆包天!”为首那汉子跑得快,近到跟前连忙把冯煜与那妇人隔开,随即满脸义愤,怒斥一声,“乡亲们,如此恶贼,绝不能放他离开,一起打!” 冯煜叹了口气。 面对不分青红皂白的一群乡民,他犹豫了一下,没有出手,只左手掐诀竖立身前,口中轻吟道:“玄皇正炁,来护我身!” 竟是使出了“护身咒”! 咒法刚启,那汉子手中的棍棒已然重重砸下! 接着后续乡民四面围困,各式棍棒、扁担等物如雨落下,噼里啪啦地一阵乱敲。人群之后,一个书生打扮的中年,在仆人相伴下追到近前,一见那妇人,顿时目蕴激动地迎上去。 冯煜虽然四周被乡民充斥,神念却能感知外边的情形。 他任由众人敲打,出了会儿气,估摸着他们冷静些了,又注意到那中年书生到来,遂开口道:“我说诸位,你们也打够了罢?方才是一场误会,这位夫人可不是我掳掠到此的!” 听到冯煜说话,那为首汉子吃了一惊! 方才棍棒不停,对方没有倒下也就罢了,这么多人接连打了半天,停手一看,对方居然浑身不见一点伤势?! 如此邪门的情境,顿时让为首汉子脊背发寒。 “等等,住、住手!”那汉子叫住众人,乡民也随即觉察异样,纷纷心有余悸地退后数步,“你到底是什么人?” “福生无量天尊!” 冯煜稽首而叹,“我已说了,这是场误会!” 为首那汉子也拿不准,正好中年书生从人群里挤进来,面上不虞:“你这道人说是误会,有何证据?” 冯煜道:“我乃途径此地的行人,方才见到一个獐头鼠目、满脸奸猾之辈拖着那位夫人急走,心生惊疑,遂上前阻拦。那奸猾男子被撞破行径,惶恐不安,已向那边逃窜。我一直等在此处,也是希望有人寻来,并未慌乱脱逃,可为明证。” 乡民中为首那汉子经冯煜一提,也醒悟过来,连说“他的确没跑”。 有人佐证,且又见冯煜气度不凡,不似做那阴私鬼祟恶行之人,中年书生先信三分。又见方才众人鲁莽地围着他打了半天,却不见有半点伤损,遂知多半遇上高人,忙行了一礼,追问道:“不知道长,那狡猾贼人是何模样?” 冯煜描述了一遍。 中年书生还自寻思,旁边其他乡民听到冯煜的话,却立时反应过来,说道:“是赖三那狗贼!” “原来是他!俺方才在村里也看到那狗东西了!” 中年书生自此确信无疑,赖三其人他也有所耳闻,知其是个神憎鬼厌之辈,陡然狗胆包天行此恶事并不意外。遂整理衣装,中年书生重新见礼致谢,口中道:“济南项原拜谢道长义举!若非道长阻那贼人,项某恐在短短两日,接连受那失子丧妻之痛也!方才失礼之处,还请道长见谅,劳烦道长移步,项某愿重金酬礼赔罪!” 冯煜见他眼中蕴满哀伤急切,心下喟叹。 他又不图对方什么酬礼赔罪,摇头谢绝,只问道:“我观令夫人目中空寂、神情呆滞,似是‘失魂之症’,项居士可有应对?” 中年书生项原眼露惊喜,激动之下也没失礼,拱手追问道:“道长既知此症,可能治否?” 冯煜既然提及,显然是有办法的,道:“‘失魂症’多以骤遇鬼邪,或遭大悲大喜之剧变,心悸失神所致。时间久了不好说,不过令夫人应是刚刚犯病,倒是可以治愈。” 【043】 时运多舛的项原 书生项原大喜过望,作揖深拜,满眼泪光恳求:“道长若能救得拙荆痊愈,此恩项某永生铭记,必有厚报!” 时人多含蓄内敛,如项原夫妇俩这般伉俪情深倒是少见。冯煜方才被一行人不分青红皂白地揍了顿,见此倒是散去不虞,点头道:“且取一碗净水来吧。” 刚说完,人群里立时有个青壮后生应道:“俺去吧,俺家近!” 也不等别人说话,手上提着棍棒转身就往村里跑。另一个项原的忠诚仆人也反应过来,忙道:“老爷,我也去!”当即迈开腿,往那青壮后生追过去。不一会儿,两人一块回来,手上用陶土碗端了满满一碗干净水回来。 冯煜接过去,颇为感慨。 那碗里装了大半碗水,来回这么快还能没洒掉多少着实不易,由此也能窥见项原此人颇有人望,即便是寻常乡民也愿为他用心做事。 只是冯煜用不上那么多水,遂倾碗倒去三分之二,道:“有这么多水就够了——”随即手掌一翻,明明方才还是空无一物的手里蓦地多了一张符纸,冯煜将符纸放入碗中,一边晃动陶土碗,一边口中吟诵:“大衍敕令,玄黄聚炁,三阳护魂灵宝固命,急急如律令!魂命永固,疾!” 随着冯煜咒言念诵,那浸入水里的灵符无火而燃。 众人何曾见过如此奇景,低声惊呼之下,又连忙屏息凝神,瞪着眼惊奇地看着那水中燃烧的灵符。 顷刻间,灵符燃尽。 可冯煜晃动陶土碗,碗中之水仍然清澈如初,居然连半点灰烬也没有! 乡民们也是见过道人使符的,如此神异的手法,当真让人啧啧称奇。书生项原同样惊疑,还以为冯煜使了个障眼法,根本没有什么灵符燃烧。可等他接过那碗符水,手上触碰感觉道的煨热,让他又知晓不是错觉! 既然选择相信,项原也不再迟疑,忙让照看妻子项程氏的老仆将妻子搀扶过来,也不介意众目睽睽,亲自服侍项程氏饮下符水。“失魂症”下的项夫人喂水不易,项原却极富耐心,一点一点地喂她。 待符水饮尽,项程氏困意上涌,毫无抵抗那般瘫软欲倒,被项原与那老仆扶住。项原以为有异,急道:“道长,这是怎么回事?” “莫怕,”冯煜道,“让令夫人沉睡一个时辰,醒后自可恢复神志!” 项原面上紧张略缓,正好此时先前那随同取水的仆人,又从村中张罗来一副老旧却整洁干净的轿子。项原遂让老仆扶着项程氏入轿,两个年轻力壮的汉子随即抬轿而行,在那老仆伺候下往村里去。 项原这才有空,诚邀冯煜往村中暂歇。 冯煜知道符水没见效,他留下能让人安心,遂笑着应允。四周乡民见此事暂解,议论纷纷,先前为首那汉子又站出来,颇为义愤地道:“项员外,夫人如今无事,可赖三那贼人还在!他今天敢行如此恶事,断不能饶,俺们这就一并去把他抓回来!” 项原心中感激,却叹道:“那赖三走了许久,早已不知去向,大家如何能寻得到他踪迹?” 汉子道:“俺们回去带几条狗,总要试一试,不然等他跑远,就真的寻不到人了!” 见此冯煜笑着插言,道:“诸位要抓那赖三,我可以为你们指路。”原本他也没打算就这般放过那赖三,如今有人代劳,冯煜也乐得轻松。他又取一张空白符纸,捏着默念几句,法力一运,那黄纸如有灵性地自行折叠,化作一只纸鹤。 随着冯煜一口气吹出,那纸鹤顿时活了过来,扇动翅膀在半空里辨了一下方向,接着便朝着先前赖三离开处飞去。 “你们跟着纸鹤,必能寻到那赖三!” 汉子原是一腔义愤,不肯轻易放过赖三这般恶人,才欲追拿。如今有了冯煜纸鹤领路,顿时大喜振奋,底气十足,他大声点了七八个腿脚快的同乡,一个个兴奋无比地抓着棍棒紧追纸鹤而去。 那纸鹤,正是此前泓明传讯用过的一种“拟物”道法,练到精深处,即是“天罡正法”中的“撒豆成兵”。冯煜初学,以纸鹤传讯还无法做到,不过以纸鹤循气追踪却是足够。 项原再拜,眉宇间哀伤郁郁之气散去过半,诚邀冯煜至村中做客。 冯煜为安其心,没有推辞。 盏茶地寒暄之后,项原悲苦地说起近两日厄运经历,冯煜才知事情始末。 原来项家祖地就在柳家庄,项原取得功名做官后搬离此地,每年却还会回此祭扫。其人感恩念旧,多曾回馈乡梓,故颇受乡民敬重爱戴,项家人丁单薄,项原平日在外做官祖地也是乡民在照料。 前日,项原再度回返祭祖,且带上了夫人项程氏与年幼的三岁独子。以他与项程氏二人年纪,当属老来得子,故十分宠爱。此次回乡大祭,正有昭告祖先后继有人之意。 谁曾想,大祭之后片刻疏忽,幼子竟消失无踪! 项原夫妇与家中仆从,加之村中乡民一齐四下搜寻,仍自无果,当晚项程氏自责伤神过度,剧烈心悸之下患了“失魂症”。项原悲伤难抑,可第二日还得继续寻找幼子,人手不足,遂只留项程氏娘家老仆一人照料。 那老仆服侍项程氏睡下,遂往厨房熬粥,欲待其醒转食用。不曾想片刻时间里,心系爱子的项程氏,在“失魂”之下也离开居处,四下茫然乱走时遇上心怀不轨的赖三。 本来赖三这等人,轻易不敢有大恶之歹念。 可谁让赖三今日欠了巨额赌债,偿还无门,自是铤而走险。真个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项原得知此事几乎肝胆俱裂,追出来时,从村中顽童处得知只言片语的消息,故有一开始群情激奋、不分青红皂白出手之局。 冯煜唏嘘不已。 “道长,您乃世外高人,身具大神通,不知项某能否求您再帮忙一事?”项原眼中的疲倦与期盼,让冯煜不禁一叹。 其实无需项原明言,他也猜到对方所欲,道:“你是想让我帮你寻找令公子么?” 项原恭请,紧张而期待。 冯煜沉吟一瞬,颔首道:“那便取一件令公子平日惯用之物,距离他失踪的时间越近越好!” 项原顿喜,忙告罪入室,不多时取来一块银牌,道:“此乃犬子平日戴着的‘长寿牌’,盖因犬子顽劣,扯断了颈链,故这两日取下方才没有佩戴。不成想就这么一次不戴,竟发生如此——唉,道长,此物可能用否?” 冯煜接过银牌,见牌上沾染着一道浓郁气息,点头道:“可用!” 遂凌空虚抓,摄来一股气息,依照先前那般驱符叠成纸鹤,让纸鹤感知了那道气息,而后施法激活,使其“循气寻踪”而去。 不成想,纸鹤刚刚飞起,异样陡生! 它在寻找方向时,蓦地“扑”一声腾起火焰,顷刻间烧成灰烬! “咦?”冯煜大惊,项原见此亦紧张不已,问道:“道长,这是——” 冯煜朝着摆摆手,示意“稍安勿躁”,随即再度摄来一股气息,故技重施,可那纸鹤仍旧方才腾空,紧接着便“扑”地燃尽! 冯煜面露凝色,颇为惊疑。 他知晓气息过淡时,纸鹤无法寻踪;也知晓道法不精时,纸鹤失效。可如眼前纸鹤方自寻踪,蓦地触发即燃,使冯煜想起一个预兆不详的可能——纸鹤追踪的目标,被人以术法遮掩了行踪,故此纸鹤禁不住反噬自燃而毁! 可如此一来,岂不意味着项原年幼独子失踪之事,竟与修士有关?! 冯煜心中一沉。 项原那年幼独子若是落入寻常匪徒手中,多半拐骗用作换取钱财,轻易不会损伤;可要是落入邪修手中,恐怕处境不妙! 为不使项原徒劳担忧,冯煜按下心绪,没将自己的猜测说给他听,只问他道:“不知近来柳家庄附近,只有令公子一人失踪,还是也有其他人家也有孩童失踪?” 项原这两日都在为年幼独子担忧,哪里知道这事?忙请来村中乡老询问,那乡老连连点头:“有的咧、有的咧!老头儿就听说邻村老黄、袁木匠,上源的胡家,哦还听说县里的祁家......” 那乡老扳着手指一数,居然就他所知,便数出了五家同样遭遇的人家! 项原怒得满面红赤,道:“如此多孩童接连失踪,显然有恶人专门为祸,难道就没报官吗?” 乡老唏嘘道:“胡家、祁家往县里报了官的,其他三家哪里有钱报官?乡里乡亲帮着找了两日,找不到,直当虎狼叼走了,还能咋办嘛?” 送走乡老,项原见冯煜沉吟未语,面上期待之色稍减,叹了口气。他意识到此事恐怕难做,也没强自苦求,只道:“道长,若事不可为,项某也非不识道理、蛮横强求之辈,便、便罢了!” 冯煜没答,只摇摇头,皱眉思索。 久久之后,冯煜问了一句:“你可知附近州府,哪里有知名宫观?” 项原想了片刻,说道:“青州长山似有宫观,再盛则至济南府也。” 冯煜点头,若近来有何邪修作祟,当然是本地势力最为清楚,到济南府,那里有道门知名洞天,可却未必知晓本地消息。适时内堂有仆从惊喜而来,言夫人已经清醒。 项原激动告罪暂离,片刻后携项程氏拜谢,只项程氏刚刚醒转,神困魂需,又悲伤难抑,自去休养。冯煜请辞,言寻找项家年幼独子之事尽力而为,项原深谢,着人引纹银百两酬谢。 冯煜看那白银只笑,未纳。 项原思索片刻,又去取来一块玉石,道:“道长世外之人,项某不该以银钱相侮,此玉乃一古件,非是俗物,道长请纳!”冯煜推辞不过,遂受,往长山而行。 【044】 魇昧造畜之术 冯煜往长山,行路半日。 途中见到一人贩卖牲畜,赶驴三头于路,却手法生疏,强拽驴走。驴倔而不走,此人气急败坏,喝骂呵斥,言语威胁,场面十分滑稽。冯煜颇感好笑,多看了几眼,那人似受刺激,掣鞭猛抽。 驴吃痛乱叫乱跳,愈不肯走。 冯煜失笑,忍不住说了句:“你这人贩卖牲畜,还不知驴性最倔,怎么不以技巧驾驭,反而同驴置气?” 那小贩脾气还燥,怒声回道:“某自家的驴,想怎么抽便怎么抽,与你这道人何干?” 冯煜挑了挑眉,目蕴异色。 实是小贩这暴躁语气,莫名让冯煜想起之前撞见的赖三,听了便怒火直冒。不过只因为几只驴,冯煜也没闲心多理会,摇了摇头自去。 行不多时,见路旁有座酒家,三两行人正自于此歇脚。冯煜嗅到食物香味,一时食指大动,遂往酒家暂歇,叫一壶酒,切两碟卤肉,且斟且酌。 忽闻旁边客人哄笑,有人指向酒家外边,其余人看了亦笑。 冯煜顺其所指,向店外来路看去,原来是先前那赶驴小贩费劲地扯着三只驴,往酒家这边行来。其人赶路粗暴笨拙模样,惹得众人无不取笑,都道“三岁顽童,也比他更会赶驴”。 那小贩对上冯煜一人,恼羞成怒地呵斥,可如今酒家食客都笑,小贩虽恼,却不敢招惹那么多人,只做不知。他将三头驴系在店外马桩上,入店买了些肉食果腹,又与酒家掌柜商量,将驴暂时寄存在此处,复又离开往来处回去。 冯煜再叫了壶酒,掌柜的上酒时,他喊住问起赶驴的小贩。 掌柜的见说,笑道:“那人是南边来的驴贩子,自言姓龚,这两日一直在附近收驴,少时一两头,多时四五头。方才他言驴少,把这三头暂存在此,稍后一并赶回。只因此人不通驴性,多闹笑话,故往来客人皆知。” 时店外拴马桩处,三头驴焦躁不安,其中一头最烈,使劲昂扬脖颈拽那绳索,无果,遂又拿嘴去啃。三头驴一齐鼓噪,喧闹不已。 冯煜奇怪道:“他那驴子平日也是这般聒噪?” 掌柜也觉得异样,摇头道:“昨日也有焦躁的,可不似今天这般烈性,客人稍坐,待某用哨鞭吓它一吓即可!”遂取店内哨鞭而出,口中呵斥,唰地凌空挥舞手中哨鞭,其声噼啪炸响,果然将两只驴惊住。 可第三只驴仍自烈性焦躁,不肯安宁。 掌柜地怕它当真咬坏缰绳,连忙又甩了两下皮鞭,先前两只驴噤若寒蝉,可性烈那只仍是不理,只四蹄乱跳,竭力挣扎欲脱。掌柜无奈,抬手便欲真个抽它两鞭,孰料手刚扬起,却被旁人扯住,回头一看竟是冯煜! “客人,你这是——?” 冯煜止住他动作,凝目往那三只驴身上细看,口中道:“奇怪,掌柜的,你看这驴,是否极具人性?” 掌柜只觉莫名其妙,依言去看,初时不觉,然细观三驴,见其各个眼神灵性,惶恐、不安、焦躁等诸般情绪一一备至,仿佛与人对视,倒把掌柜的吓了一跳。遂干笑一声,随口道:“平日也没注意,不想这牲口也跟人一般也有喜怒哀乐。” “唔~” 冯煜双眼微眯,比掌柜心疑更甚。 可他仔细观察了,也没觉察到异样,既无妖气,也无别的邪异力量波动,只是直觉中生出怀疑。那三只驴似乎当真通人性,冯煜凑近观察,原先安静下来的两只,也立时四足连踏,欲吸引注意,倒像是知晓自己即将被屠宰的命运,而后向冯煜求救那般。 “道长,别靠太近,小心那驴发作踢到你!”掌柜见冯煜走近,忙出声提醒。 冯煜头也不回,道了声“无妨”,又对三只驴道:“且安静些,让我好生看看你们!”那三只驴果然应声安静,即便最烈一只也没向掌柜所想那般伤人,反是往冯煜跟前凑,口中呼噜有声,似是言语。 掌柜在旁看得啧啧称奇。 冯煜以手相抚,一一从三只驴身上探查过去,疑惑更甚,因为他并未觉察出有何异样,只单纯感觉三只驴灵性得紧。 ——莫非是自己多虑了? 冯煜退开一步,沉吟中见三驴口唇干燥,溢出白沫,谓掌柜道:“掌柜的,我看这三只驴唇焦口燥,兴许你喂它们些水,它们便安静了呢?” 没成想掌柜一听立时摇头,道:“道长不知,先前那驴贩走时特地叮嘱,不可给它们喂水。他将驴寄存在此是付了钱的,若违了他意,到时候争吵起来可不好办!” “哦~?!” 冯煜目中精光一闪,怀疑愈盛,“竟有此事?” 掌柜点头,又劝道:“确有其事,道长,您也别在此耽误,自用酒饭去吧。”同时对那三只驴道:“你们若当真有灵性,也别再闹腾,否则鞭子抽在身上,疼的也是你们自个儿~!” “等等,掌柜的,”冯煜拦住他,“给它们喂些水吧,届时那驴贩要追究,我赔他银钱便是!” 掌柜顿感惊奇,怀疑道:“道长,你所言当真?” 冯煜眼中浮现深邃神情,点头确认掌柜之言,道:“你先给它们喂水,随后我会在此等那驴贩回来,说明此事!” 掌柜见此也不再坚持,答应道:“好罢好罢,道长有此善心,某如何能违背?”店里客人先前没在意,此时听到冯煜愿出钱给别人家的驴喂水,都觉得好笑,一个个连饭也不吃,簇拥在门口看热闹。 拴马桩旁边有饮马的水槽。 掌柜便欲上前解了驴绳,让它们去水槽饮水。冯煜却拦住,说那水槽的水不干净,让另取净水来喂。掌柜颇感莫名,心中不禁腹诽,只觉冯煜这道人古怪,难不成真将驴当做人看? 不情不愿地回店里提了半桶干净水来,冯煜也没要他伺候三头驴喝水,自行接过去,抬手化了三张灵符融入水里去。旁人原本嗤笑私语,见冯煜露了手“无中生有”,又凭空燃去符纸的本事,顿时惊讶不已。 掌柜也觉察出异样:“道长——” 冯煜摇头示意别急,掐诀使个咒法,马桩上三头驴的缰绳顿时脱落,奇怪的是,那原本挣扎欲逃的驴,此刻解了缰绳,反而安静下来。 冯煜将水提到三驴面前,道:“别害怕,也别着急,你们都过来,一个个地喝些水。”三只驴果然依言,不挤不闹,依次到那木桶里饮水,那性子最烈的驴还懂得礼让,等其他两个喝完水,自己方才上前。 众人颇感新奇,都觉那驴太通人性。 忽见那三只驴饮完水,四足弯曲往地上一滚,蓦地身躯扭动,顷刻间从灰毛驴变成了三个孩童,其中两个四五岁大,另一个约莫十岁左右,正是那先前挣扎最烈的驴所化! 如此“大变活人”之奇景,让旁观之众立时哗然! 掌柜更是惊得言语失措,惶恐地望着冯煜:“道长,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就从驴变成了人呢?” 两个小的孩子恢复人身,惶恐之下啜泣不止,倒是那大些的孩子双目通红,但还能忍住恐惧,得救之下立时跪拜叩谢。不过冯煜拦住了他,柔声安慰之余,目中深处的冷意却越来越盛。 听见掌柜追问,冯煜叹了口气,让出那大些的孩子:“具体发生了何事,我如何尽知?不妨问问他们自己吧。” 随着那孩子讲述,事情方明。 原来那龚姓恶人根本不是什么“驴贩”,只是因此掩护,方便在各村坊进出。一旦觉察机会,便以香甜糕点为诱,孩童不知事,嘴馋之下吃了糕点,立时即会变人为驴,初时无法自控,遂跟从而去。 即便为人觉察,可村坊各家无人丢失毛驴,驴亦无法开口,自是任其离去。到后来他们能够掌控自身,百般挣扎,却又被皮鞭震慑,不得不从,遂有冯煜他们先前见到的景象。 得闻真相,群情震怒,那掌柜亦是骇得脸色铁青,后怕不已。 “未闻有以人作驴贩卖之恶事,道长,这莫非是妖术吗?” 冯煜同那贩驴恶人撞见过两回,并未从其人身上觉察到法力、妖力的波动,若非其人道行臻至返璞归真,那么就只可能当真为凡人。观其耍弄邪法,诱惑拐走孩童尚如此费劲,故多半乃是后者。 那么“变人为驴”的源头,应当不再那人身上。 冯煜于是对众人道:“诸位稍安勿躁,不管那人到底是人是妖,他做下如此恶事断不能饶!且其人言明还要回来,我们便在此等他,以往被他拐走的孩童还得以他为线索,才能找得回来呢,诸位少时莫要露了破绽!” 众人亲眼见到冯煜救出三个孩童,自是信服,义愤之下连连点头。那掌柜看了眼空荡荡的拴马桩,发愁道:“道长,可眼下驴没了,若那贼人窥见岂不警觉,如何应对?” 有食客搭话道:“此去县城不过二十里,某在城里可借来三只驴,只是来回靡费时间,可能赶不及!” 冯煜笑道:“要骗那恶人上当,哪里需要借来真驴?”遂往店里去,取了三只木筷,道:“掌柜的,借你筷子一用!”而后随手一抛,三只木筷咻地脱手插在拴马桩旁,众人瞪大了眼,随着冯煜颂念高深莫测的咒言,那三只木筷竟在众目睽睽之下膨胀扭曲,眨眼间化作三只毛驴。 众人惊呼连连,细看发现那与先前三个孩童变化的毛驴一模一样,个个扭头甩尾,活灵活现,与真的别无二致!冯煜让三个孩童进店,掌柜的送了些吃食,安抚三人惶恐心绪。 其余人远远地看了一阵木筷变化的毛驴,个个振奋惊讶,想起那“贩驴”恶人之举皆愤慨不已,依言入店,同仇敌忾那般等着龚姓恶徒入瓮! 【045】 魇昧造畜之术(二) 酒家内。 三个孩童吃了些食物,惊魂稍定,冯煜同那掌柜一块安抚着询问了片刻,得知果然都是同县的孩童,只是村坊不同。 问明了消息,未免打草惊蛇,冯煜向掌柜地要了间房,先将三个孩童安置在房间里休息。 走回大堂,冯煜谓掌柜道:“依你方才之言,那恶徒近日里造下众多罪孽,以人为畜掳掠孩童不下二十之数,可谓兹事体大。到时候寻回那些孩童,只凭我们恐也不好安置,依我看,还是得让官府知晓此事!” 那掌柜也反应过来,二十余孩童几乎遍涉县中诸地,只因事发时短,尚未形成风波。若当真被他们揭破此案,自然得报与官府知晓。 掌柜顿时赞同:“道长所言极是,的确应当先报官才是!” 不过掌柜与那姓龚的恶人照过面,也是诱骗其人的关键人物,无法离开。遂与酒家食客相商,食客中也有义士,闻言便欣然应允,舍弃见证捉拿恶人的机会,出门策马径直往县城而去。 由于不知那恶人何时回返,就可食客各归其位,佯作仍自饮酒用饭场景。只是众人心里有事,饮酒用饭不复先前热闹。 冯煜坐在一旁,自斟自饮倒神态自若。 方才见证那“以人为畜”的邪术,当真让他长了见识。他没想到世间还有这般邪异的法门,不仅气息尽敛,让人分毫觉察不到异样,甚至以手触碰都没能识破! 虽说有冯煜插手,往水中化入了符箓灵力才破解表象,可事后冯煜才知,其实哪怕没有灵符助力,单纯让三个孩童饮水,也可解去毛驴变化。若是往水里加少许盐,破解会更加容易。 谁能想到如此精妙周密的伪装,破解之法这般简单?难怪那恶人离开时,会三令五申不许掌柜喂水! 冯煜思索许久,觉得此术颇像凡俗中消失多年的邪法——魇昧之术!此术颇为邪异,有许多种不同的表现形式,尤在北方为盛,许多时候掌握在野心勃勃的邪恶教派手中,用以显露“神通”,蛊惑世人牟利。 而其中“造畜”之术,则是“魇昧之术”里无比邪恶的一种。以人为畜,贩卖四处利以银钱,若不知解法,哪怕送上屠宰案台被害者都无法恢复,当真思之恐极,令人脊背发寒! 此亦是为何酒家中食客,在亲见三个孩童由驴恢复为人之中,尽皆义愤难当,甘愿耽搁自己的事情也要见证恶徒的擒获。试想何人无妻儿老小,若不将此恶徒铲除,人心难安! 且撞见“魇昧造畜之术”为祸以后,冯煜心中猜测,那外地做官、回乡祭祖的项原,其子恐也是如此被害。所以哪怕他有全庄乡民帮助,也没能寻到其子踪迹,毕竟若是中了“魇昧造畜之术”,谁也没法从一头驴身上分辨出项原爱子来啊。 如是等了半个时辰。 酒家里那些食客渐渐焦躁起来,他们桌上酒也饮尽,菜也吃光,后来的客人都走了两拨,可仍不见姓龚的恶人回返。一个个佯作热闹也装不下去,偷眼往冯煜直瞅。 冯煜倒是不急,即便那人不再回来,他也有办法追踪过去。 又等了片刻,酒家外面的路上传来了驴叫声。 原本情绪低糜的一应食客,听到声响立时振奋,有食客座位角度正好能看到大路,低声喊了句:“来了,是那贼人来了!”其他人如梦初醒,连忙装作热闹那般觥筹交错。 果然,那姓龚的没觉察出异样。 又牵了两只驴,大摇大摆走到酒家前边,在拴马桩旁站定,高声喊道:“掌柜的,给某切两斤卤肉包好,某这便赶驴回去了!” “你姓龚,名字叫什么?” 那恶人没等来酒家掌柜回应,倒是身后莫名传来一个声音,把他惊了一跳。回身见是路上遇到过的那个年轻道士,恼怒道:“某姓甚名谁与你这道士何干?滚开,别挡了某的道,否则休怪某不客气!” 此番回返,他不仅又拖了两只驴过来,且背上多了包袱,腰间挂着佩刀。正是因为佩刀在手,其人口气也随之硬了几分。 冯煜眼眸蕴着冷色:“你恐怕是走不了了。” 恶人龚仲阎愣了下,嗤笑一声,正欲笑骂,蓦地感觉周遭气氛不对,抬头发现那些酒家里的食客、掌柜皆站到门口,纷纷以目怒视。他吃了一惊,心中不安,骂了声:“莫名其妙!某才不与你这牛鼻子多言,让开,某要走了!” 他也不再等先前喊的卤肉,伸手便往拴马桩上缰绳解去,孰料一手过去抓了个空,那缰绳径直从他手掌中穿过,如同虚幻。 龚仲阎目瞪口呆,伸手再抓了一把,仍自落空。 可恶,怎么回事?! 冯煜适时开口:“你以人为畜,施邪法蛊惑欺骗懵懂稚童,当真罪大恶极、人神共愤!有道是‘天道好轮回’,你凭什么觉得自己能逃过报应?” “好你个牛鼻子!”龚仲阎“哐”地一声拔出刀,“原来就是你在搞鬼,给某去死!”竟毫不迟疑,狠辣地一刀砍向冯煜要害,后边旁观之众见此惊呼,担忧地瞪大眼睛。 “呵~!” 冯煜目中寒光凛凛,冷笑间“却邪”暗锋唰地斩出! 当空“铿”地绽出金铁火花,旋即寒芒在冯煜掌中转动,“却邪”一绞、一挑,蓦地“铮”一声。龚仲阎尚未反应过来,顿觉手中火辣疼痛,佩刀脱手,唰地飞出插在酒家门框之上! 哗! 酒家里的其他人被吓了一跳,连忙后退! 龚仲阎愣了一瞬,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他没能立时反应,可紧接着他面上陡变,利落地转身夺命奔逃! 唔,原来是这般货色? 冯煜心中遗憾,此人的表现,让他知晓“魇昧造畜之术”,定然与他没有多少关联。真正施术的源头无疑藏身幕后,另有其人! 感叹之余,他也不会放任其逃离。 脚下劲力一运,冯煜闪身追出,几步赶上,抬腿一脚踹在那人正自发力的腿弯。龚仲阎脸上一黑,旋即失去控制地往前扑倒,脸面着地摔得极惨!龚仲阎顾不上疼痛,还欲爬起来再逃,直到森寒迫人的锋刃抵在他脖颈要害,感受到那致命的锐利,方才不敢动弹。 只口中连迭求饶:“道长、道长饶命!小人、小人冤枉啊,小人不过贩卖驴马,委实不知哪里犯下罪孽,惹来道长您的怒火?” 冯煜嘿地笑了声,道:“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掌柜的——”酒家掌柜忙应道:“道长,需要我们做些什么?” 冯煜道:“先取些水来,把两个孩子救下再说。另外,结实的绳索也取一些来,等问明了情况,便直接将他交给官府罢。” “好咧!” 掌柜连忙回去,几个食客也帮忙,不多时端出一盆水,食客也取来麻绳,帮着将那龚仲阎捆得严严实实。随即掌柜的端着水凑近来:“道长,您请——”他并不知道只是水,也能解除两个孩子中的邪法。 不过往水里化张符,给遭此厄运惊魂未定的孩子安魂固神也有好处。遂没有拒绝,往那木盆里化入两张灵符。 这一次,众人站在咫尺之外观冯煜施符,虽说看不明白,却深受震撼。 眼见恶人也抓住,孩童也救下,几个等了许久的食客互相看了看,目光交汇后于无声中达成一致,于是其中一人站出来,满脸堆笑地拱手作揖:“道长!道长您可否这边请,某有一言,欲向道长请教!” 冯煜颔首:“居士但说无妨。” 那人遂道:“道长您乃是世外高人,本不该相扰,只是您也看见,如今世道颇多乱相,吾等寻常百姓若遇上邪魅作祟,根本无力应对!故今次斗胆,欲向道长您请一道符,能保家安宅便足矣!” 冯煜想了想,道:“诸位不知,我在山中修行,并非奉的道门符箓三宗法门,而是供奉继任‘北斗丹元廉贞星君’神位的‘大衍伏魔真君’。诸位若当真有心,不妨请一尊真君神位回去,较之符箓更能镇妖摄邪、安宅保家。” 那人顿了一下,忙又道:“道长,不知该如此请得真君神位?” 冯煜正欲言语,蓦地听得大路另一边有马蹄声飞快接近。那是方才食客中的义士,往县城报官而去的方向,冯煜顿时心中一动,忙叫住端着木盆的掌柜:“掌柜的且慢,应是官府来人了!不妨等官府来人到了之后,再当面救出两个孩童,也能多几分佐证。” 掌柜的一想,的确如此,同官府打交道可没那么简单。 遂把木盆挪开,伸手安抚两只驴道:“你俩莫担心,我们马上就救你们出来,先忍耐一会儿,等官府的大人到了,定不会让你们白受委屈的!” 两头驴晃了晃脑袋,果然安静不少。 马蹄声越来越响,路上已经能看到来人。 渐渐地,马背上骑乘之人也显出身形,人群中,除了那先前报官的义士一同回返,另外还有五人,皆着玄衣,配刀剑,气势雄浑。尤其为首一人面颊瘦长,目若旭日含光,炯炯有神,玄衣以银线绣着华丽纹饰,背后拖着血色披风,整个人好似藏锋利刃,气势迫人! 冯煜对他们并不熟悉,只觉得来者气势不凡,不似寻常官差。 可其他人却在见到马背之人服饰之后,立刻知晓来者身份,一个个再不复先前淡然,成了如同撞见狸猫的老鼠,噤若寒蝉。冯煜疑惑,问道:“掌柜的,你们这是怎么了?” 掌柜的苦笑道:“没想到来的居然是‘玄衣卫’,这下糟糕了!” 【046】 玄衣卫左千锋 玄衣卫? 冯煜闻言惊讶。 莫非是“玄衣铁卫”?冯煜对玄衣卫的了解,大多都是大乾开国之初的旧事,虽说蔺虎乃公门中人,对“玄衣铁卫”到“玄衣卫镇抚司”的转变十分清楚,可冯煜对此无心了解,蔺虎自也不会专门去说。 故此他并不清楚玄衣卫在百官与平民之中威慑。 当然,即便他知晓“玄衣卫”在大乾,与他熟知的明朝锦衣卫相当,也同样不会太过在意。修行者乃方外之人,官府对修行者的约束十分薄弱,更何况冯煜还不是寻常的修行者。 故长刀归鞘,复还背后,冯煜淡然自若地站立等候。 道路上,冷风紧,马蹄疾。 玄衣卫如若一团黑云,随风飘飞,从众人在官道上看见他们,到其策马行至不过短暂片刻。那些玄衣卫也看到道旁酒家,只听一阵马蹄如疾风骤雨欺近,带起风尘扑面,而后唏律律的一阵马嘶,玄衣卫已至! 马未停。 为首瘦脸卫官手掣朴刀,身如鹰隼纵掠飞起,血色披风猎猎,笃地一声落在众人面前。其余玄衣卫也干净利落地勒马翻身,紧随在后的一人还闪身向前,将那卫官放走的马追上去牵住。 冯煜打量那卫官,其人天庭饱满,面颊瘦长,颔下短髯,满脸凛然正气,威势逼人。尤其他翻身落马,倒提朴刀,一双眼睛仿佛雄鹰般锐利,从在场众人身上一一扫视过去,而后目光落在冯煜脸上。 “所以,是你们报的官?”那卫官张口,声如金铁,铿锵有力。 冯煜行道家稽首礼,道:“福生无量天尊!——明月山青云观冯煜,见过大人,敢问大人尊姓大名?” 那卫官分毫没有掩饰目中探究的神情,不过礼数不缺,亦拱手还了一礼,回道:“某乃玄衣卫缇骑百户左千锋,正好到青州公干,方才听闻你们报官,言说离奇,故率人亲至!——等等,你说明月山青云观?可是蜀中绵亘百余里、地跨两州的明月山?某怎么未曾听闻那里有座宫观?!” “呃~” 冯煜闻言一滞,蓦地发现自己竟被他问住了,想了想,据实道,“百户大人不知,青云观乃吾等隐修居处,故甚少为人所知。” 左千锋隶属之玄衣卫,有探查世间消息、监督百官职责,一听冯煜之言,立时双目微凛,斥问道:“某不管你在何处隐居,只问你,可有官府授箓牒文?你穿州过府,从蜀中一路到青州,可有过关路引?” 冯煜一时讷然无言。 他没想到玄衣卫到此,第一件事居然是盘查他的身份! 什么官府“授箓牒文”,他上哪儿去寻?明月山乃修真门派,与大乾朝廷根本就没多少牵连,更别说下山登记于官府,取得官方的承认了。至于说什么“过关路引”,更是无稽之谈! 他冯煜乃是掌门师兄御使“紫金葫芦”,从明月山一路飞到东海崂山去得。要查路引,有本事你当初上天来查啊!这会儿落地了,自己上哪儿去找?何况就算平素他自己独行,通过各大关卡也从未要过什么手续。 因为冯煜要么以“神速疾行”,直接在守关士兵反应不及时,就过去了;又或者自行使个障眼法,大摇大摆地从他们眼皮底下经过,哪里需要“路引”这种麻烦的东西? 左千锋从冯煜迟疑的神情中窥出端倪,冷笑一声:“你既无官府授箓,也无通关路引,某如何能辨你身份,知你所言真假?若你当真拿不出身份明证,也别说报官了,随某走一趟玄衣卫所吧!” “等等!” 冯煜忽地想起一物,道,“我有户籍,不知可否作为自己身份的明证?” 左千锋道:“且取来,某一观便知!” 冯煜装模作样在包袱里掏了下,其实是从储物法器取出一物,递给左千锋。左千锋细细察辨,认出那户籍乃是真实之物,又看了眼户籍所在,皱眉道:“合州县清风观观主——你出家人的身份不假,可为何你方才要说自己是什么‘明月山青云观’出身?” 有户籍为证,虽然没有路引亦是违背律令,可那并不归左千锋管,他也懒得理会。只要能证明此人身份的确为大乾之人,而不是什么莫名其妙、来历不明之辈,他便不会强究根底。 冯煜笑着道:“明月观是师承,清风观是产业,自是有区别的。” 他那户籍,还是当初去合州知县的府上,以灵符折服其人之后,知县后来自行让官差送上门的。当初冯煜自诩出世修道之人,更兼背景跟脚不凡,故没怎么在意。谁想今日还拍上了用场。 左千锋倒也并非迂腐之辈,看过户籍随手归还,目光在那被绳索紧缚的龚仲阎身上一掠而过,沉声道:“你们之前报官所言,可是当真?须知在玄衣卫面前,任何妄言都将付出代价,年轻的冯道长,你可要想清楚了说!” 冯煜自无所谓。 左千锋那平日公门中养成的威势,在冯煜面前并没有什么作用。毕竟,那威势再盛,能比得过崂山璇玑道长,比得过当初石堰村直面神智不清的青璇鬼王?故冯煜云淡风轻,将方才发生之事说了一遍。 如此不卑不亢,倒使左千锋另眼相看。 待冯煜说完,他又震惊不已,目蕴怀疑:“你所说之事,可是当真?” 冯煜一笑,正好显出方才阻拦酒家掌柜的先见之明,指向旁边两只驴道:“百户大人,方才我们正要救回这两个孩童,适逢诸位赶到。也正好,那便让诸位也做个见证,‘魇昧造畜之术’的邪恶定然不可小觑!” 又转身谓酒家掌柜道:“掌柜的,快把两个孩子救回来吧!” 掌柜连忙应声:“是,道长!那左、左大人——?”左千锋摆手:“速去吧!”掌柜再次点头,从地上端起那盆清水,轻柔地照料两只驴饮水。片刻之后,旧景复现,那两只灰色毛驴在饮水之后,蓦地往地上一滚,身躯扭动中,眨眼之间变作了两个六七岁的孩童! 哗~! 玄衣卫五人齐齐惊骇色变! 其他人毕竟已经见过,玄衣卫几人先前只把这当做荒谬胡言,又或是哪个江湖术士玩弄的戏法,谁知竟能当场看到从驴化人的景象! 哪怕是左千锋,也惊得退后一步。 倒不是两个孩童可怕,而是从“驴化人”之中,深入联想到其他影响从而后怕惊悸。譬如——若这两个孩童没被救回来,而是被人当做肉驴贩卖,最终的下场会是如何? 故而,以左千锋身经百战的阅历,此时也有些毛骨悚然。不过他心性坚固,略定了定神,复又目光锐利地向冯煜问道:“你确信此非尔等耍弄的把戏?” 冯煜叹了口气,对这公门之人的怀疑脾性颇为无奈:“两个孩子已经救回来,酒家里还有三个,百户大人若有疑虑,自可亲自询问。”随即一挥手,收回拴马桩前障眼法,那三头活灵活现的毛驴,顿时变回三根插在地里的木筷。 酒家掌柜将先前那三个孩童也带了出来。 左千锋身为玄衣卫,自有询问之法。因为是面对几个孩童,他多了许多耐性,将五人带到旁边,一一问询。片刻之后,左千锋起身时面沉如水,大步走向绳索绑缚的龚仲阎,一言不发骤起一脚,嘭地将其踹飞出去! 那一脚力道极重,龚仲阎人在半空,就已经口喷鲜血,剧痛之下几乎背过气去! “某生平杀过的江洋大盗不计其数,却从未见过你这般以邪法害人、泯灭人性的畜生!”左千锋怒发冲冠,喝声如雷,那震怒模样如同择人欲噬的猛兽,其他与此事无关的旁观者,都被惊得一哆嗦。 “那些被你带走的其他孩童如今在何处,给某从实招来!” 龚仲阎面目扭曲,挣扎着不住咳嗽,嘴里鲜血汩汩,却不发一言。 左千锋怒极反笑:“好,好一条硬骨头的‘汉子’!不愿招来是吧?那某便让你好生试试玄衣卫诏狱的手段!” 只见他笃地一跺脚,那插在旁边的长柄朴刀应声而起,被他一把握住,旋即刀随身走,卷起劲风阵阵,呼啸那般逼近龚仲阎! “等、等等!” 龚仲阎咳出淤血,连忙讨饶,“大人、左大人!小人愿招,大人饶命,小人愿招啊!”此人终归只是个棋子,更是身手寻常的普通人,哪怕做下无可饶恕的罪孽,实际也怕死得紧。 更何况面对的是让人闻风丧胆的玄衣卫,他哪里敢充什么好汉? 刚才也是挨了一脚,一口气没喘上来,无从答话。眼瞅着左千锋的刀都要斩过来,龚仲阎哪里还敢耽搁? 可没曾想,哪怕他愿意招供,左千锋那一刀也没有收回。 那朴刀刀锋,仍自避开要害,精准地落在他身上极为痛苦却又不会致命之处。为平添几分痛苦,他刀斩的速度都刻意放缓,方才割开一条血口! “啊——!” “大人饶命,小人愿意招供,愿意招供了啊!” “嘁!”左千锋不屑地呸了一句,“你既然敢作恶,怎地不继续充好汉?三年前纵横大江的水匪‘浑江龙’落入某手中,他倒是条汉子,生生吃了某三百多刀不肯服软!某原本还想看看你这般恶徒,究竟能受得住几刀呢!” 龚仲阎心胆俱丧,涕泪横流,只顾一连迭地讨饶,口道“饶命、愿招”! 左千锋嗤了声,让酒家掌柜寻个房间,他要当场审问此人。 冯煜连忙叫住了他:“左大人,审讯此人可否让我旁听?大人别误会,非是我想要插手玄衣卫办案,而是此案涉及异术邪法,大人问询恐会有缺漏之处,我可以为大人查漏补缺!” 【047】 夜探虹沂山庄 对龚仲阎的审讯十分顺利。 左千锋出色的刑讯技巧,将龚仲阎所知消息尽数掏出,冯煜被允许在旁,针对其中一些细节予以补充追问。如此一个时辰,外边天光暗下,审讯也就此结束,左千锋欲将龚仲阎转到县城监牢,问冯煜何往。 见识过冯煜之能,他也知晓了对方修士身份。 左千锋武艺超群,放眼江湖没有几个能让他忌惮的人物,可那“变人为驴”的“魇昧造畜之术”,却让他心中发怵。破例让冯煜参与进来,乃是作一层保险。左千锋隶属京师卫所的缇骑百户,到青州来,自是身负任务。 他肯插手邪法祸害孩童之事,也是因为从中嗅到与自身任务有关的线索,可到底也只是线索,左千锋不能因为此案而耽误最终重任。故而借助外力快速处理此案,便是十分明智的选择。 经过审讯,龚仲阎其人与冯煜事先预料的相差不多。 他的确不是“魇昧造畜之术”的源头,甚至对于那“魇昧之术”都一无所知,仅仅是贪婪作祟,被厚利引诱参与其中,甘愿助纣为虐罢了。 冯煜他们最大的收获有二,一是名为“虹沂山庄”的地名,那是龚仲阎得手之后,驱赶受害者最后汇集的目的地;另外一项收获,则是龚仲阎借以施术惑人的邪异食物——寸许大小的焦皮糕饼! 那糕饼看似寻常,却有一股奇异的浓香,使人闻到气味便口舌生津、食指大动。 左千锋也算眼力不凡,然多番细察,却并没有从那糕饼中发现什么异样毒物,不由心疑:“便是此物能将活生生的人,转变为毛驴?” 龚仲阎的包袱中搜出十几块糕饼。 眼前这一块,已被左千锋检视之时切成四块,可他在那糕饼里边也没能发觉什么玄机,那香浓诱人的气味也不曾因此淡化。别说是左千锋,冯煜看了许久,都没能从那糕饼之中窥出玄机,可见那“魇昧之术”,的确有其精妙之处! 不过知晓糕饼有问题,再来探查,自然是有办法。 “大衍敕令、乾坤借法,八方灵宝、驱邪破妄——!”冯煜翻手取出张“驱邪符”,激发威能,往那糕饼一覆,果然立时激得那糕饼腾起一阵邪气,“驱邪符”的灵力瞬息告破,邪气化作黑烟霎时扩散! 那黑烟恶臭无比,一看便不是善类,左千锋立时闪身疾退,生怕沾染到身上。 冯煜也被惊了一跳,不过他有办法应对,左手结一个“乾”字印诀,引动无形之力将那黑烟收束,眨眼间凝成拳头大小的一团。聚集成团的邪力颜色愈发深沉,冯煜细细地感受一番,恍然道:“原来这就是‘魇昧之术’么~,的确有些名堂!” 也正是亲见了冯煜对付邪力的本事,左千锋果断答应冯煜参与此案。 不过冯煜并未与左千锋一道回县衙,他同对方约定今夜寅时在虹沂山庄会面,在此之前,他仍欲往既定的目标——长山而去。 左千锋的玄衣卫,亦如他来时那般呼啸离去。不过这次带上了龚仲阎与五个孩童,龚仲阎会收押砸县衙牢狱,五个孩童则交给知县处置,左千锋与他的玄衣卫需尽快联络青州卫所,组织缇骑人马,以便入夜之后向虹沂山庄发起突袭。 让冯煜没想到的是,先前萍水相逢、欲请保家安宅之“真君神位”供奉的几个食客,仍然留在酒家等候。如今正是已毕,几人再度诚恳拜请,冯煜感叹之下也没让他们失望,亲自为准备好的神位“开光启灵”! 冯煜对这几人感官不差,故颇为慷慨。 那几个神位,只要他们请回去以后虔诚供奉,是可以真正引下星君威能寄存其中的。届时有此神位庇护,寻常妖邪鬼魅根本不敢入宅作祟。单凭此镇妖驱魔之能,那几道神位放在别处,便是千金亦难换取,而冯煜最终却只取了他们一人纹银十两罢了。 长山距离那道旁酒家不远。 冯煜在入夜后子时前后,即抵达了长山宫观。 可让他颇为遗憾的是,此处宫观乃道门在凡俗中的流派,属于大乾朝廷录有正式“授箓牒文”的宫观。其门下弟子内修武艺,可却与修真界并无什么联系,故冯煜现身问询,并没能从他们那里得知与邪修有关的消息。 无奈冯煜只得离开长山,往沂水边的“虹沂山庄”而去。 是夜。 丑时之末,冯煜就在虹沂山庄同左千锋的玄衣卫汇合。 虹沂山庄并不出奇,地处沂县以东的山腰,据地十数亩,乃当地一户豪门所有。到了沂县,就可轻易寻到山庄所在。由于时间紧迫,且兵贵神速,左千锋只来得及召集玄衣缇骑五十余人。 若是对付寻常的匪盗,五十余精锐玄衣缇骑,再加上左千锋自己,已然绰绰有余。可今次对付的却不是寻常之人,左千锋也不敢言能一帆风顺。只是他们抓了龚仲阎,若不立时行动,一旦事发必会打草惊蛇、横生事端。 此次突袭也是不得不为之。 时辰逼近寅时。 左千锋欲以往常那般安排人手,散开来包围虹沂山庄。然而冯煜在探查之后阻止了他,凝色道:“山庄四周布下了邪法禁制,你们若是贸然乱闯,定会损失惨重,不如聚集所有人手,待我解除正门禁制之后一齐突入为上!” 左千锋皱眉想了想,道:“某与道长同去。” 冯煜明白他的警惕,笑着道:“有左大人策应也好,那便同去。” 左千锋迅速传下命令,旋即与冯煜一起,悄然接近虹沂山庄大门。与左千锋以往对付的江湖门派不同,虹沂山庄并未设下哨位,两人直接来到大门跟前,也没寻到警戒的守卫。 冯煜站在门口仔细打量了片刻。 那左千锋倒提朴刀,神情戒备地问道:“冯道长,怎么不进去?” 冯煜若有所思地点头:“那便进吧。”随即走上前去,仿如归家一般熟络地推开大门,往里而行。左千锋愣了下,他原本之意,乃是从大门旁边的围墙翻越而入,哪里想到冯煜会径直上前推门。 更让他无言以对的是,对方居然就这么轻易地推开了门! 难不成虹沂山庄那些贼人如此心大,夜晚不放岗哨,连门都不锁的么?左千锋提高警惕,见冯煜钻进大门,也连忙跟了上去。 且说冯煜,踏入大门之后,他毫不犹豫地往旁边暗处藏入。 等了片刻,脚步声起,左千锋从门外转进。 然而不等左千锋彻底显露身形,暗处的冯煜骤然发难,竟是以“破刹印诀”在手指间凝起光亮,迅雷不及掩耳那般一指点中左千锋探出身来的胸口要害! “你——” 左千锋满面错愕,全然没有料到此遭! 只是等冯煜无声地抽回手,那“左千锋”整个人蓦地扭曲,仿若抽去全身骸骨一般瘫软倒下,化作如同稀泥一般的诡异之物留在原地。 “唔,果然!” 冯煜眸光闪动,对此眼中并无意外。他以手托着下颌,沉吟里回想片刻,恍然道:“是从踏足虹沂山庄十丈之内,就已经开始了么?哎,左大人,那你得自己警醒些了,真要出事我现在可救不了你!” 他没什么诚意那般啧啧两声,复又在那堆稀泥面前蹲下。 那堆泥土中充溢着晦暗的气息,不过其中的邪力已被冯煜方才一指破去,如今它们只是单纯沾染了阴暗邪力气息的稀泥。毫无疑问,方才的“左千锋”乃是“魇昧之术”的造物! 先前通过那邪异糕饼,冯煜就觉察到“魇昧之术”在“拟真”、“欺骗”一道十分精妙,若非他早有防备,恐怕还不能觉察眼前这“左大人”的真相。 冯煜也不禁赞叹:“虽说实力差劲,可这以假乱真的本事当真不凡!”对方既然出招,显然早已觉察到他们的到来,故冯煜也不再遮掩,径直起身开始破除山庄大门处的禁制。 那些禁制能够引动旁人心念,制造幻境,配合那稀泥生成且真假难辨的诡异造物,足可应付大多数来犯之敌。不过在冯煜看穿之后,仅有幻境功能的禁制便无甚大用,很快被冯煜寻到关键,一一破解。 刚破解掉禁制,冯煜立时听到不远处一阵激烈打斗。 左千锋朴刀卷动寒芒,正与一人斗得十分激烈,而冯煜的出现让他惊了一跳,挡开眼前攻击退后一观,又自愣住。 原来与他激斗的,正是另一个“冯煜”! “左大人,”冯煜笑着打招呼,目光在他身上一看,顿时发现他胸膛上衣襟裂开一道口子,显然方才吃了些亏,幸亏他足够警惕,没有因此丢掉性命。 左千锋目光一凛:“可恶,这是怎么回事?!” 冯煜叹道:“很明显,你面前那是敌人‘魇昧之术’的造物。左大人,方才我欲先解除大门口的禁制,并非另有所图。” 左千锋冷哼一声,没有答话。 他作为公门之人,以往见过的奸邪之徒无数,早已养成警惕怀疑的性子,故方才不欲使冯煜单独前来,本就有监视之意。也是冯煜大度,没与他计较,旁观左千锋使了几招玄衣卫的“百战刀”。瞅准机会,蓦地射出两道灵符,那诡异造物中了灵符后身形凝滞,下一瞬便被左千锋运刀而起斩落头颅,顷刻间瘫软成一滩稀泥! 看着地上气息晦暗的稀泥,左千锋忌惮地退后几步,心中戒备满怀——这些神秘修士的术法当真邪性,没想到同自己打了半天的,居然是这么个玩意儿! 【048】 青灯之下冥行者 一盏灯,自山庄里升了起来。 原本死寂沉沉的山庄,如同沉睡之中惊醒一般喧闹,短暂时间里亮起一根根火把,火光跳跃,影影绰绰的人群从山庄里潮涌而出! 左千锋瘦削面颊紧绷,双眼灵活四顾,抬手往上甩出一道刺耳响箭,那是召集玄衣卫进攻的讯号。 山庄内,一道魁梧身影飞跃而起,往大门这边疾驰而来。 那人轻功颇为不俗,人在半空,已扯开喉咙喝道:“何方鼠辈,胆敢擅闯虹沂山庄?!”其人气息悠长,呼喝如雷,将那鼓噪的人群嘈杂声响都压制下去。 左千锋哪有心思理会他,只双手紧握刀柄,刃口朝下。 在那魁梧身形往他所在轰然压过来时,蓦地刀光一闪,往上挑划,快得好似黑夜里陡然亮起的一道闪电! 来人感受到那刀光的致命性,惊得低呼了一声。 不过此人也颇为不凡,由于身在半空,躲避不及他也分毫不惧。手中沉重的鬼头刀呼地掣起一阵劲风,双手高举,内力勃发,以“力劈华山”之势对准那道刀芒斩落下去! 铿——!! 刀锋交击,火星四溅! 半空里响起那刺耳的碰撞声音,让旁人只觉好似心脏挨了沉重一拳,耳中鼓膜震伤,捂着脑袋“啊”地惨叫一片! 左千锋退后一步站稳,手掌在方才的震动下一阵灼热。 那魁梧来人半空里身无据力,只得飞身而退掠出三五丈方才落地站住脚,摇曳的火光下,映照出来的粗豪面孔上满是凝色。 “呵~,某道是谁,原来是黄河帮毕万庆毕帮主!”左千锋朴刀在身前转了半圈,“怎么,毕帮主不在黄河上讨生活,跑青州这穷山僻壤来窝着?” 数年之前销声匿迹的毕万庆,于左千锋而言十足是一个劲敌! 尤其方才交手一击,他明明占据先发优势,居然没能占得便宜,只此便知毕万庆盛名之下颇具手段。不过经历了方才诡异一幕,此时面对毕万庆这般劲敌,左千锋反而感觉心中大定。 许是他已觉察到,修士的诡异手段,远比江湖人可怕。重回自己熟悉的领域,左千锋明显更加得心应手。 毕万庆鬼头刀一甩,呼地卷起阵风。 他那双眼睛凶光大现,嘴角勾起个冰冷笑意:“京师卫所玄衣卫百户左千锋,某亦久闻你的名号!在诸多朝廷的鹰犬之中,你算是有本事的一个,可惜了,啧啧!谁让你时运不济,撞到虹沂山庄来,明年今天就会是你的祭日了!” “大言不惭!” 左千锋怒喝一声,手中朴刀灵活无比地划破夜空,一瞬掠过两人之间的间隔,仿若苍穹之上雄鹰捕猎,左千锋跃身而起,一刀劈落! 适时,玄衣卫尽数攻入山庄。 两方人马汇聚,霎时在一道道跃动的火把光影之下,展开致命而残酷的搏杀! 而冯煜,早已顺着感知里的那股隐晦气息,悄然往山庄深处潜入。 今夜暮色甚重,月光黯淡。 整个山庄没有灯火,笼罩在厚重的黑暗之下。 山庄各处布置并不出奇,也无繁华奢靡的亭台楼阁,可那目光难以看透的黑暗里,却似隐藏着一双双冷漠的眼睛,在暗中注视着外界。若细细去感知,那些暗处还似会有莫名的响动,引得人心发怵,欲要探究分明。 可事实上,那只是引动心绪的错觉。 冯煜在最初感知过后,就看破了对方的手段,一路疾行深入,他便根本没理会那些似有异样的山庄各处。“魇昧之术”最善拨动人心、欺瞒感知、以假乱真,冯煜算是再度体会了一次。 一直走,一直走! 外边喧闹而激烈的打斗声响,竟已传不到这边。 随后,冯煜在一处偏僻的院坝站定,“却邪”握在手中,似是觉察到什么,笑着道:“你那‘魇昧之术’,我已经看破了,怎么,还不肯出来?” “嘿嘿~” “小道士,你当真觉得自己能看破?” 院坝的另一方,传出个古怪嘶哑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刻意拧着喉咙,又像是喉咙受了伤,未能痊愈恢复而产生的怪异声响。 “那么,不知你打算如何看某呢?” 冯煜左前方,笼着黑色长袍、头发披散,面上似涂了层蜡而显得诡异光滑的邪修,在他面前显出身影。他望着冯煜发笑,脸庞却像是有些僵硬,使得嘴角的扯动颇为怪异,那笑容也更显瘆人。 “以及,如何看待某呢?” 右前方,又一道一模一样的人影走出,瘆人地笑着。 “还有某——” “某在此处!” “别忘了某呢!” 短短一瞬,冯煜身前的院坝上,不断走出一个又一个人影,皆是一般模样,一般穿着。在一阵嘈杂而此起彼伏的言语之后,那十余个人影忽地默契一停,接着异口同声地道:“小道士,你说看破某的‘魇昧之术’,那么在你面前的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说完,十余个人齐齐抽动僵硬的嘴角,露出那瘆人笑意。 冯煜明知对方欲以此挑动他的心绪,也不由得一阵皱眉,心烦气躁之下,他也不欲与之多言,冷声道:“我也懒得理会你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只要尽数斩破,真假自辨!” “狂妄!” “无知!” “荒谬——” 似是被激怒,那一个个人影再度七嘴八舌地呵斥。可冯煜已经知晓对方正是以这种方式,暗中施展“魇昧之术”的诡异能力,他哪里还会与他多言! 当即探手入怀,取出厚厚一叠符箓,唰地在手中展开呈半圆,口里念动咒文:“神霄上法驱邪魅,玄符宝箓护万疆,划为飞电来照物,乍作流星并上空——”那一道道灵符悬浮身前,灵光熠熠。 冯煜若只是使符,激活灵符为用,自然无需咒言。不过此时他用的却是“神霄派”的驱符手法,那些灵符随着冯煜手诀一引,登时迅如流星,把十余道人影尽数笼罩其中,雨打芭蕉那般噼里啪啦凶猛射去! 黑衣邪修显然也被冯煜豪横地符箓用法惊住! 那一道道灵符,如同凡俗军阵中箭雨覆盖,纵然邪修操纵着一个个或真或假的造物躲避、反抗,但更多的却是中了招! 片刻后烟尘散去。 冯煜吐出一口气息平复法力,凝目望向对面,十余道人影只余三道完好站立,另有四五个在地上挣扎,除此之外,其他人影尽数被灵符击破,化作一滩滩气息晦暗的稀泥! “有意思~” 黑衣邪修藏起忌惮,似毫不在意那般怪笑道,“你这灵符用得不错,寻常修士可没有这般威能——嘿~,只不知,似方才那般耗费,你身上的灵符能支撑几次?!” 冯煜神念往储物法器一探,几乎塞满“乾坤袋”大半空间的灵符,让他大感安心。于是淡漠地瞥了眼对手,道:“此事,就不劳你操心,解决掉你这邪修终归是不会有什么问题!” 探手入怀,又取了一叠在手上。 黑衣邪修瞳孔收缩,忽然开口:“且住,小道士!某有一言,不妨听听如何?”未证明自己并非以此拖延,邪修暗地里使了个术诀,那些被破掉法力的稀泥又在无形之力灌注下重新站起。 “你手中用的灵符,乃是‘奉神灵符’,某未曾猜错吧?” 眼见对方不动声色地将人数复原,冯煜也吃了一惊。他虽然不在意灵符损耗,可自己施展“神霄符法”却是要消耗法力的,皱眉沉吟片刻,说道:“你觉得我与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冯煜没回答他的话,可黑衣邪修也从默认态度里知晓答案。 “呵呵呵~”他难听地笑了几声,“一年之前,天地剧变,九天仙佛尽皆弃世而去,世间‘奉神’修士无不堕入末路!那些名门大派还罢,有深厚的传承底蕴他们并不担忧未来道路,可我们这些散修之士,就得另寻出路。啧啧,很显然,你也是其中幸运的一个!” 冯煜挑了挑眉。 直觉中,黑衣邪修似乎误会了什么,不过他话里的未尽之言却让冯煜十分在意,遂故作不知,道:“我并不知道你想说什么。” 黑衣邪修发出嗤地一声嘲弄! “得了吧,小道士!”冯煜的反应,叫黑衣邪修越发笃定自己的判断,“你我既然都能重新寻回力量,自然是做出了同样的抉择!没错,九天之上的仙佛弃世无踪,可那又何妨?人世间能够给予我们力量的,又岂止那些九天之上的仙佛?!” 黑衣邪修摇了摇头,语气显得激奋:“仙佛弃世说是劫难,却也是无数元会难得一遇的机缘!那如同一潭死水的仙界从此打破均衡,无数权柄从遥不可及到如今唾手可得,那,正是万年不遇的剧变真谛——只要你加入我们!你和你背后的那一位,都可以加入我们,我们共襄盛举,你可以借此登临大道,而你背后侍奉那一位,也可真正封神登仙!” 冯煜闻此,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你是什么人?!”话刚出口,他生怕突兀惹来怀疑,遂顺着他的话补充一句,“你想让我加入你们做什么?” 黑衣邪修失笑,否定道:“不,不,实话与你说了吧,小道士。真正值得看重的,是你背后那一位!唯有祂那样的大能,方可获得攫取权柄的资格!而你和我,不过是为祂们虔诚奉行罢了。” 冯煜心中一突,沉声道:“你是说,‘五通神’么?!” 让他没想到的是,黑衣邪修一听“五通神”之名竟连连摇头,斥道:“别提那个混乱而愚蠢的教派,我们与他们截然不同!” 冯煜冷笑嘲讽道:“‘五通神教’在世金丹连那修真大派也比不上,不知阁下有何依凭,能说出如此狂妄之言?” 黑衣邪修一滞,显然是知晓“五通神教”底细的。 然而只略停顿一下,他再次开口,语气中充满严肃与认真:“倒并非是某狂妄无知,‘五通神教’看似繁荣昌盛、不可一世,实则烈火烹油,走在一条注定无果的歧路之上;而我们,却是走在堂皇大道之上!” “不过,这条道路仍然充满荆棘险阻,唯有天下志同道合者齐心协力,方能跨越阻碍,抓住这万年不遇的机缘!”黑衣邪修目光凝视在冯煜脸上,“把消息带给你背后那一位,小道士,此事并非由你便能做主!” 冯煜眉头皱如刀刻,他意识到黑衣邪修竟并不是在胡言乱语,而是当真涉足于一个深藏幕后的布局之中。他抑制着心中震撼,做出意动神态,问道:“那么,我可以知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么?” “哈哈哈~,当然!”黑衣邪修那十几道人影,蓦地齐齐显出狂热,双手摊开在身躯两侧,昂首而望,一盏散发青色幽光的莲花灯盏浮现夜幕,晃晃悠悠地凭虚挂在半空,“某乃位尊‘七品‘十果’’之康龙,吾等便是‘青灯’之下冥行者!” 冯煜惊呼道:“‘青灯教’?!” 黑衣邪修面显傲然:“不错,你也曾听过吾等之名?” 【049】 冯道长初试魇昧之术 冯煜从眼前之人口中可以得出,“青灯教”所图甚大! 其教内寻常弟子还罢,虽说接触到的“魇昧之术”诡谲百出,可并非无法应对,真正让他在意且警惕的,是他言语里透露出来的讯息——“青灯教”的背后,藏着有资格争夺天道权柄的可怕人物! 而且这些人与“五通神教”不同,他们隐藏更深,走的也是另外的路子。 若非从冯煜身上觉察到“奉神修行”的痕迹,想要以此争取他背后“那一位”的加入,恐怕眼前这“康龙”根本不会与他多言! 青灯之下冥行者! 冯煜摒弃心绪之中的震撼于杂念,他此时也顾不上那么多,也没忘记此行的真正目的。心念转换之下,他面上从先前的惊诧恢复平静,略带嘲弄地回道:“现在不是听闻了么?” 黑衣邪修康龙僵硬的面容微沉,旋即失笑那般摇了摇头。 “某与你说那么多也无益,只谨记将吾教善意传递给那一位即可。”康龙大度地道,“至于你今日上门冒犯之事,某也无心计较,你自去罢。” 冯煜嗤地发笑,目光分毫没有退让:“喂,你似乎是弄错了一件事!——今日我寻到虹沂山庄,可是专门为你而来!” 康龙露出惊讶表情,奇道:“莫非某方才没有与你分说明白,怎么你还要强自与某作对?” 冯煜神情一沉,愠怒道:“你以邪法祸害无辜,现在倒反问起我来了?难不成你以为掌控些许修为法力,便可肆无忌惮地为所欲为?!” 康龙皱起眉头,脸上惊疑愈盛,难以置信地质问道:“你是因为那些受术的凡人方才与某为敌?真是岂有此理!”面对万年难逢之机遇,吾辈散修之士不该竭尽全力去争取么,怎么反倒因为蝼蚁般的些许小事翻脸,而不顾大局? 在康龙眼中,好比两人刚刚议定了共创千秋伟业的盛举,结果转头回来,冯煜却因为康龙走路时先迈出左脚为理由发难,不依不饶要与他拼命为敌! 此举岂非滑稽,而又荒谬到难以置信?某种程度而言,康龙更愿意将其视作一种充满恶意的挑衅! 他委实无言至极,忍不住道:“吾青灯教众着眼恢弘伟业,哪有心思为难几个凡俗蝼蚁?某此次不过与那‘邪丹师’置换丹药,为他做了些‘魇昧之术’的造物罢了,你要寻仇,罪魁祸首也当为邪丹师才是!” 冯煜并不相饶:“与屠夫递刀,其罪何异?” 但听“咻”的一声锐响,灵符破空打中那说话之人,灵力爆发之下那道人影顷刻间化作稀泥! “某让你几分,当真长脸了?!”那稀泥旁边另一个人勃然大怒地开口,“也罢,今日某非要好好儿教训你不可!” 言语落,十余道真假难辨的身影,在瞬时间一起有了动作! 不过他们或是往旁边绕来包围,或是直接前冲袭杀,有掩护,有猛攻,各自动作皆不相同,单以肉眼来看,根本无法辨出虚实。 所幸冯煜知晓此人难缠,也没想过分出真身,直接把他们所有人纳入攻击范围之内! 嗖嗖嗖! 灵符如箭,携带沛然灵力闪逝而去! 只见! 场上人影幢幢,四散而动。冯煜身前有五道人影速度极快,奔袭而来!他那射出的灵符,正是以这五道人影为目标! 灵符瞬息即至! 康龙分心多用,操纵五道人影接连闪避。不过由于距离近,闪避空间极小,五人之中只有两个真正躲过,其余三个都被灵符命中,在半空即崩解成一滩稀泥,“哗啦”一下掉落。 不过,有这两道人影欺近,对冯煜而言也威胁极强! 他感知到那两人身躯里蓦地法力涌动,陡见其人手臂诡异拉长,登时化作四根泥土色的尖锐长矛,“嗖嗖嗖”直刺要害! 长矛破空,划出尖锐气鸣! 只听那声音,也知其力道足以贯穿人的身躯! 冯煜一惊,“却邪”龙吟出鞘,以法力运转旋身使出“百战刀”的“回风破月”,连绵刀势与泥土色尖锐长矛碰撞,“铿铿铿”连声疾响。那长矛的力道超乎寻常,冯煜以“回风破月”前半招挡下了长矛,自己也被巨力推得连退数步,后半招反击自是使不出来。 “嘿嘿~” 康龙怪笑了声,有那两个魇昧造物拼死接近,冯煜劣势已显,不由心中得意。故此催动他那奇异法器,将先前被打散的几滩稀泥,再度凝聚成新的造物,向冯煜袭杀过来! 而其余绕开四散、为数更多的人,影影幢幢之下,已从旁聚拢包围。 冯煜陷入危局! 铿、铿!! 再度挡开身前两个诡异人影的袭杀,冯煜趁势反手一刀,削去人影首级,将其斩还为稀泥。果如康龙预计那般,冯煜解决了迫在眉睫的危险,却陷入更大范围的绝境! 七八个魇昧造物,从四周杀至! 背后两个距离最远,没急着往前凑,而是蓦地张口吐出一股漆黑之气,气带恶臭,滚滚席卷而来! 冯煜眉头皱如刀刻,心中被那气味搅得一阵一阵犯恶心——可恶,那味道对方是怎么弄出来的?简直像是臭鸡蛋与五谷轮回之物,在淤泥里发酵一百次的恶臭一般浓郁! 偏他此时无处可躲! 左边、右边、身前,那些邪恶造物有的衍化刀斧,有的衍化戈矛,也有的衍化出坚韧灵活的绳索,将冯煜闪避空间尽数封闭,一齐袭杀而来! 那些攻势有虚有实,单凭“百战刀”根本无法尽数防御。 冯煜额上惊出冷汗,竟是还刀归鞘,左右手连连挥使,一把一把的灵符接连抛飞,眨眼间在身侧四方散出百十道灵符! 黄纸飘飞,灵光绽放! 好似无数翩跹黄蝶飞舞,飘飞之间,竟以绝对数量将冯煜的身影都遮掩在其中! 康龙瞠目呆滞,不由自主地咽下一口唾沫。 居然一口气洒出如此多的灵符?真是、真是岂有此理! 轰~! 百余道灵符一齐爆开的声势,瞬间席卷四方,那沛然灵力彻底压制了“魇昧之术”的诡异法力。猛烈的“驱邪”之力,形成以冯煜为中心的圆形,而后呼啸着涌向四方! 那些魇昧造物被此纯粹灵力笼罩,顷刻间湮灭泥土里蕴藏的力量,一个个人影齐刷刷地定住,下一瞬无声地瘫软。 甚至连落在地上的稀泥,也被灵力卷动,彻底向四周洒落,再难利用! “呼、呼——” 冯煜拄而立,大口喘息。 瞬间驱动如此多的灵符护卫自身,别的还好,只是法力消耗委实不轻! “好,好得很呐!”康龙怒得语气哆嗦,他再无什么顾忌的想法,熄灭了“教训”的心思,心中升起了冷冽的杀意! 场中剩余的六七个人影,蓦地倒下大半,仅余一人站在冯煜前方数丈之外。 那个人面上僵硬的蜡黄伪装散去,显出康龙略微偏黑的真实面貌。其人五官分明,鼻梁挺括,面相在四十余岁上下,单只看脸,倒不像穷凶极恶之辈。唯那一双眼略往深陷,显出几分冷傲的阴鸷。 在他手中,握着一件盅形法器,颜色青灰,闪烁晦涩的魇昧灵韵。 随着康龙祭起法器,扑倒在地的那几个造物,化身稀泥流动汇聚,眨眼间凝成两只异兽。左边四蹄猪身,浑身披甲,却生着厚重骨甲包裹的牛头;右边两足四手,形如巨猿,脑袋却是一个闪烁幽光的蛇首。 两只异兽一左一右,奔向冯煜,并且康龙将严密地护在背后。 低沉的咒言从那康龙口中吟哦出声,霎时搅动周遭天地灵气,聚起一股沛然的威压! 那股威严让冯煜警兆大作,心生不安。 连忙掣出数道灵符,嗖地打向左面的四蹄披甲牛怪。牛怪不似先前的人型造物那样脆弱,它张口“哞”地低吼,吐出道凝实的玄光,将灵符抵消大半。不过冯煜毕竟符多,仍有两道落在牛怪身上。 在法力加持下,灵符锋锐如刀,那牛怪一条腿被灵符切开,后背鳞甲被破开窟窿,单并没有像先前造物那样溃散,只是受创不轻,却仍能凭着余力继续向冯煜靠拢! 蛇首怪猿则在牛怪受击之时,躯体一跃向冯煜扑来! 其躯巍峨丈余,一扑势如奔雷,掣风卷浪,直接覆盖住冯煜所在位置!冯煜使咒法应对,惊险地遁开原地。那蛇首怪猿沉重之躯轰然落地,地面登时被踏出深坑,距离扩散,让遁出一段距离的冯煜也无法幸免,身形踉跄了一下。 蛇首怪猿再度追出,四臂连绵攻出,重拳破空有声! 冯煜倒也处变未惊,“却邪”使开章法,激烈交手。纠缠几招之后,冯煜摸清了两只魇昧造物而成的异兽实力,对付它们并不困难,可他却不能被其拖住身,否则康龙术法一成,处境危矣! 当是时! 冯煜冒险欺近,以自身承受蛇首怪猿一击,争取到绝佳机会,一式“暗夜藏锋”,陡然转换攻击目标,把欲从背后偷袭的牛怪一刀枭首! 蛇首怪猿急忙攻来,冯煜也未退让,轻喝一声双手持刃,以一步一杀、有进无退的杀伐气势使出“破血十式”,斩出的道道刀光硬生生劈断了蛇首怪猿四条手臂,再自利落地一刀断头! “嘁,小道士!” “能破掉某的‘魇昧暗卫’算不得什么,有本事,那就破掉某的‘魇昧鬼域’!啧啧啧~,某倒要看看,你这小道士还能拿出多少灵符来破某秘法!” 糟了! 冯煜心中一惊,还是慢了一步,叫他把术法完成了! 【050】 嚯,好个‘先天八阵演绎’! 飒! 冷风骤起! 四下里光线蓦地暗沉,冯煜见不到火光,明月星辉也尽数被遮掩。康龙随着术法一成,自身也隐匿在后,肆意操纵挥洒“魇昧之术”的玄奥。 场中唯一可见的,竟是那盏悬在半空的灯。 那灯悠然却又邪异地飘动,洒落青蒙蒙的光芒。 嗖~! 在冯煜身侧数尺距离,蓦地腾起道黑影凌厉袭来! 他本就凝神以待,单凭一只鬼影袭杀,自是伤不到冯煜。他侧身避开,同时手上“却邪”一转,暗沉的刀锋内蕴纯粹的灵力,化作斩破妖邪的寒芒从鬼影之躯上划过。 鬼影嘶声惨叫,呼地一下溃散,融入黑暗之中。 冯煜自不会选择坐以待毙,身形一纵,便欲往那范围之外飞掠。不成想,康龙的秘术并非局限于某一个区域,其着落点乃是在冯煜身上。冯煜动,鬼影仍自随行。 且离开了空旷的平地,那些鬼影能从亭台、立柱、屋檐、山石等等诸般刁钻的角度来袭,反是让冯煜疲于应对。 于是他再度停步一处庭院。 到此时,四周来袭的幢幢鬼影已有十数个之多。 冯煜以周密严谨的刀法,将自己护在其中,可他知晓这只是权宜之计。若不能破开那康龙的术法,自己必败无疑! 藏身暗处的康龙显然也明白这一点,胜券在握的他,一面操纵鬼影发动突兀的袭杀,一面出言嗤笑嘲弄,引动冯煜心绪:“小道士,怎么不用你的灵符了?” 冯煜皱了下眉。 灵符他自是不缺,可施符的法力若耗费太多就会陷入困境。与修士斗法,终归与当日在石堰村遇见鬼怪截然不同。尤其那些鬼影受了康龙操纵,配合掩护、佯装诱敌、或是强势袭杀,诸般手段频出,硬是以一道道算不得强盛的鬼影,让冯煜陷入危险频出的境地! 以灵符破开困境,倒也是一时合理的应对。 故冯煜“呵”地一声,回应他道:“既然你想见识,我便成全你!——玄符宝箓、驱鬼除邪急急如律令!” 康龙在冯煜回话时,立刻警惕地操纵鬼影闪避。 孰料冯煜可没有那般愚钝,在他开口回应时,手上诀法早已完成,康龙听到说话再闪明显迟了一步。顿时让康龙忍不住心中暗骂一句“狡猾的小子”! 他原本打着消耗冯煜法力与灵符的心思。 没成想冯煜小小的一次算计,让他鬼影在道道破空的灵符之下损失颇大!那些鬼影,可都需要他以法力操纵法器来维持,一旦破去,法力自是白白损耗! 咄咄咄! 落在空处的灵符迅疾遁去,径直插入坚实的地面。 而其他被灵符斩中的鬼影,无不嚎叫着崩散,一把灵符洒落,密密麻麻的鬼影顿时稀疏大半。康龙又气又妒,更有着一种“自己以为珍贵之物被人弃如敝履”后,心中极度不平衡的气恼! “某还不信你那灵符可以无穷无尽!” “喝——!!” 呼~ 康龙竭力运转法力,经脉中雄浑力量涌动时,在他身外都形成了一阵沉重的威压,激起地面尘土飞扬,向外扩散出去! 在他全力催动法诀之下,他手中那法器“魇土盅”青幽幽的灵光不住闪烁,法力激荡而出,只见场中,那些被冯煜清理一空鬼影,竟在眨眼之间又立时补充,甚至数目犹胜先前! “啧啧啧~” 看着冯煜顷刻间陷入狼狈的招架,康龙心中浮动着窃喜。 他已不想再考虑什么“背后大能”的顾忌,大不了事后向其赔罪,改换门庭侍奉其麾下也未必不可——冯煜那般豪奢地乱扔灵符,康龙可是嫉妒得紧,若自己转到如此慷慨的“神明”门下,他一百个乐意! 然而这一次,冯煜并没有如他预计那般再施灵符。 符箓虽强,可他无法向泓明师兄那般御使高明的“神霄符法”,不能真正发挥自己符箓数量的优势,那么再继续驱符,就陷入到与邪修拼消耗的境地。 他自己在局中,而邪修在局外,拼消耗显然自己吃亏。 冯煜需要能一句破局的强力手段,那么也就没有其他的选择了!——倾尽最后的法力,御使“先天八阵演绎”,一举决出胜负! 唰! 两把灵符抛出! 这一次,他并没有消耗法力驱使灵符,只是单纯以力抛动,而后念动激活。那些灵符中类别各异,品阶高低不同,虽完全比不得“驱符”之下的威能,可同时激活,也足可为其争取到施术的时间! “啊——!!” 康龙瞳孔红赤,见到冯煜如此浪费灵符,简直嫉妒到心底发狂! 他觉察到冯煜争取时间的意图,可却无力阻止,驱动鬼影强行突破那些灵符的范围,简直是白白浪费自己的法力! 如此一来,心中的妒忌不免愈发浩盛! 可恶,这家伙难道打算把他存了一辈子的灵符全都消耗在此吧?康龙恶狠狠地想着,最好这亵渎之举被那位大能觉察,直接收回其神力赐予才好呢! 冯煜可顾不上他! 趁着灵符爆发出的阵阵威能,冯煜以收起“却邪”,双手变换“十二印诀”,踏罡步,踩住方位,朗声颂道:“乾为天,遵启先天阴阳炁,力压百辰洞冥薙——玄磁咒启!” 霎时间! 原本无形无质、无可触碰的连接天地万象之力,忽然变得真实而只手可及!那绝非冯煜的错觉,他像是面对一个承载万钧的灵巧机关,只伸手往机关拉杆上轻轻一拨,其上担负的万钧重压立刻坠下! 现实之中,也正是如此! 冯煜法诀一引,果然拨动神秘的天地“玄磁”! 猛然间,自冯煜之外,其余十数丈的区域以内,蓦地被一阵无可悖逆的重压按下!不管是鬼影,抑或是山庄庭院里的山石、花草,乃至正好在区域内的一部分建筑,整齐如一地被那力道往地上摁去! 轰! 地陷两尺! 草木山石,数目众多的幢幢鬼影,以及冯煜身后那间房屋的一部分,都被齐刷刷地压在地面,呈现在冯煜四周的是一个标准的圆形凹陷! “啊呀——!” 在这其中还有一声惊呼! 那以“魇昧之术”藏身四周的康龙,未曾想冯煜竟会使出如此强大的秘法,故而猝不及防之下,被那无差别的重压碾下,显出了身形来! “乾天之阵”的“玄磁咒”威能几近无法豁免,可它内里的力量极为玄妙,冯煜以此术压服四方,却并没能真正伤到邪修康龙。甚至连那个体并不强横的鬼影,也只是摁在地面,没能消灭。 “呼~!” 冯煜吐出一口气息,面上有汗水涔涔而落。 发动“玄磁咒”,让他体内的法力瞬间耗去大部。可只是此法,并不能解去危局,冯煜随手往嘴里塞了两枚“蕴灵丹”回复法力,而后印诀再变,继续颂念道:“离为火,三千炎灵聚神峰,昭昭灵灵炼苍穹——烈火咒启!” 轰! 黑夜里,蓦地燃起滔天火焰,向着冯煜四周席卷过去! 灼热的气浪,卷起一阵热风,呼啸着向四处扩散! 如鬼影这些邪物,在那“先天八阵演绎”的“烈火咒”下,连瞬息都没能坚持,沾染到火焰的瞬间便被焚烧殆尽! “蠢货!” “某到底与你什么仇什么怨,值得你拼尽性命也要铲除某?可恶,果然不该同你们这些顽固的榆木脑袋打交道,某不过是来置换些丹药,碍着谁了啊?!” 康龙悲愤地呐喊! 眼见烈火来袭,终是不得不以性命为上,他“噗”地吐了口血,神色瞬间萎靡的之余,自身也化作血色遁光,从那“玄磁咒”碾压之下遁出,又片刻不停地施展“魇昧之术”藏身,夺命奔逃! 哪怕他已经看到火焰中的冯煜无力跌坐,分明法力耗尽,也不愿回头。 使出禁术逃命的康龙,损伤可比冯煜耗尽法力严重多了! “小子,算你狠!” “某现在告诉你一个消息,你可要千万记好——‘邪丹师’名为吴海濡,某那造物换给他,如何使用却是他的事儿!论起来,他才是罪魁祸首,所谓‘除恶务尽’,别让某瞧不起你,小子!!” “噗、咳咳——” 冯煜那“烈火咒”只存续了短暂几息,法力耗尽之后,术法就立时散去。久违的脱力感再度来袭,不过修为有所进步的他,今日终归没再如石堰村里那般昏迷。 “蕴灵丹”的药力化开,缓缓流转的温和力量也在滋养着经脉。 冯煜身上有股火焰炙烤过的焦糊味,用于防护的符箓灵力也在方才那一瞬,被烈火给消耗。在他身前,四周的地面有许多处泥土晶华的痕迹,凡是能燃烧之物都被点燃,此刻火光跃跃,照亮着这座庭院。 不多时,他身上被蒸干的汗水,再度流淌而出。 冯煜抹了把脸上汗水,“嘿”地笑了声——不愧是被自己倚作绝招的道法,威能果然强得让人心里舒畅! 可惜自身法力低微,若能自如运用的话,八阵来回转换,相同境界天下有多少人能够抵挡?他是不知,“先天八阵演绎”哪怕在金丹大能的手中,同样是堪称绝学的手段! 无他,此术演绎先天八阵,适用一应场合,且威能不弱。若不是此法修行难度极高,寻常修士没有那般毅力的话,恐怕每个修士都愿意学这么一手。 “邪丹师吴海濡?” 康龙的话,冯煜当然也听到了,他知晓对方祸水东引的心思,可既然知晓其人,冯煜自不会视若无睹。只可惜今日没能留下康龙,此人术法太善于藏影匿形,若他躲着不出现,冯煜根本不知如何能寻到对方。 ——青灯教! ——或许应当传讯师兄问一问。他想着。 【051】 越是清醒之人承受越多 沉吟之中。 冯煜忽地听见有喧闹声响接近。 他抬头循声望去,只见星星点点的火光,从山庄外往他所在快速行来。不多时,倒拖朴刀、浑身煞气的左千锋,在两个玄衣卫随侍之下大步行来,后边是向当地官府征调用于羁押犯人的官差。 左千锋三人见到冯煜,都吃了一惊。 只见冯煜所在之处,仿似被可怕的烈焰灼烧过,空气里充斥着淡淡焦糊的气味。即便现在,庄园里的树木与那坍毁部分的房屋仍在燃烧。地上一个覆盖数十丈,规整无比的圆形下陷也十分可疑,那显然不是寻常手段能够留下的。 左千锋心中暗怒不由自主地散去。 方才不见冯煜人影,经历一场苦战之后,左千锋还以为那家伙畏怯躲避。如今亲眼见了现场,他顿时知晓是自己想差了。原以为黄河帮毕万庆那老鬼就已是劲敌,没曾想山庄深处还有这么一场不为人知的凶险恶斗! 观那现场造成破坏,左千锋心中发怵,思忖着以自己的武艺能否应付得过来。 冯煜缓了一阵,法力恢复少许,顿时没了先前的难受。 他起身往左千锋而来,刚刚经历血战的左大人浑身煞气,左臂胳膊缠着白布绷带,表面渗出一团鲜血。冯煜了然,定是那黄河帮帮主不好对付,不过终究还是左千锋更胜一筹。 冯煜也没多言,只含笑问了句:“左大人,外边的事情都处置妥当了?” 左千锋瞥他一眼,藏起目中忌惮,故作轻松地道:“几个跳梁小丑,算得了什么?倒是冯道长,你这闹出如此动静,不知现在贼人如何?” 冯煜喟叹一声,倒未曾遮掩:“那贼人自言是‘青灯教’的邪派修士,名叫‘康龙’,‘魇昧之术’也当真厉害。我与之战到力竭,最后却被他不及损耗使禁术遁走逃了。” “逃了?!”左千锋登时面现不虞,“冯道长,你可知那邪修乃此案关键人物,放走了他案情中断,若由此耽误侦破造成更多人受害,你当得起这罪责么?!” 冯煜眉头一挑,如此无端的指责,顿时让他目光冷漠几分,只是脸上仍笑着,淡淡地道:“怎么,左大人还要治我的罪?可大人是否忘了,冯煜并非你公门下属呢!——至于说耽误案情,大人倒不必担忧。那‘魇昧造畜’的糕饼邪物出自邪修康龙,可他只是‘捉刀人’,罪孽深重,但并不能因此抛开真正的罪魁祸首!” 左千锋神情一动,忙问:“冯道长知晓那‘罪魁祸首’为何人?” 以他玄衣卫百户公务繁忙的身份,亲自处理平头百姓家中孩童被诱拐之案情,属实有些突兀。他肯来,正是接到确切消息,目标直指此案隐藏背后的“罪魁祸首”! 那人,才是左千锋的目标! “我的确知晓。”冯煜点点头,可说到这里,他忽然话锋一转,关心起别的事道,“对了,左大人。不知你们玄衣卫拿下那些匪徒罪犯之后,可曾寻到此案里被诱拐的孩童?” 左千锋当然知道冯煜有意吊着他。 虽心中不虞,可此时有求于人,也只能按捺脾性,深深地看他一眼后回答道:“某拿下黄河帮毕万庆之后,在山庄前边寻到一处庭院,里面正是关押着此案从各地汇聚而来的孩童。某已知会过沂县县尊,他们会负责安置并送还归家——怎么,冯道长有所指教?” 冯煜哈哈一笑,也不在意他的语气:“指教谈不上。只是有位故人也被牵连在案中,我想确定他家孩童是否一并被救了回来。” 左千锋“嗯”了声,侧开身来,伸手引道:“那就请吧,冯道长,时间紧迫可容不得耽搁呢!” 冯煜笑了笑,随同玄衣卫前往安置孩童的那个庭院。 虹沂山庄现在到处都是影影绰绰之人,玄衣卫承担了最危险的攻伐任务之后,剩余的琐屑杂务,则是交付给了沂县官府。官差们高举火把,驻守山庄各处,担负起羁押、搜查、看守之责。 面对冯煜随左千锋同来,把守庭院的官差连忙躬身行礼。 随后冯煜见到了那些孩童,经历了一番危险旅途的他们,此时都如受到惊吓的兔子,一个个恐惧不安,有的甚至吓得呈现呆滞,望之心中不忍。唯独让冯煜满意的是,玄衣卫救出他们并未弃之不顾,也不知从何处寻来几个老嬷嬷,有她们在孩童们得到了更妥帖的照料。 很顺利地,冯煜寻到了项原家年幼的独子。 三岁的小家伙,出乎意料是个胆儿大的主,经历了这么一番生死危机居然还能好奇地打量冯煜,也不知害怕。冯煜柔声安慰了他几句,告诉他过不了多久就能回到父母身边。 受了项原一枚古玉,冯煜也忠于任事。 此时天还没亮,惊魂未定的孩童们需要休息,冯煜也便没有多加打扰,只在离开时往孩童们休息的房屋上打入一道灵符。那道符能孩童们今夜睡个好觉,明天起来时心神也能获得安宁,不至因此落下什么后遗症。 少顷。 山庄僻静处。 玄衣卫驻守在附近,留给冯煜与左千锋两人一处安静的谈话之地。 左千锋开门见山,直言询问,冯煜也没云山雾绕,直接问道:“左大人,不知你是否听过一个被称作‘邪丹师’,名为‘吴海濡’之人?” “嗯?!” 左千锋瞳孔一缩,似有些怀疑自己听差了,追问道:“你说此案罪魁祸首,乃是‘妙手——’唔,某是说‘邪丹师’吴海濡?” 冯煜捕捉到他神情的异样,目光逼视过去:“左大人知道此人?” “啊?呃~” 左千锋侧开身,避过冯煜的目光,此时他的心中宛如暴风天的海面,掀起惊涛骇浪无法止息!——怎么会是他?!还有“邪丹师”又是怎么回事?王爷让自己追查此人,可以此人背后的那一位,自己怎么可能查得下去?! 蓦地,他心中闪过灵光! 难道最终的目的,正是要通过吴海濡其人,去影响到背后的那一位?! 左千锋额头伸出冷汗,临出京师之时,自己会被百般叮嘱,着令务必要将此案办成证据确凿的铁案!之前他还以为自己的目标,乃是此案背后操纵之人。可当他知晓那人居然是有着“妙手丹医”之称的吴海濡,左千锋在玄衣卫培养出来的敏锐直觉,立刻让他觉察到隐藏的暗流! 只是,他还有些不太理解的是,以吴海濡大师在京师的名望,着人掳掠这么多的平民孩童有何作用呢? 左千锋在玄衣卫见过许多人性之暗,不过他终究不是修行之人,不明白一个肆无忌惮地修士为恶,可以做到何等程度。故沉吟之下,左千锋向冯煜问出了自己的疑惑:“冯道长,你可知他们掳掠这些孩童为的是什么?据某所知,那一位颇具富贵,奴婢仆从由来不缺,犯不着做此恶事吧?” 冯煜双眼微眯,打量着神色怪异的左千锋:“看来左大人对‘吴海濡’此人甚为熟悉啊。呵~,左大人,到了这般时候,你还要故作含糊么,先前‘魇昧之术’的‘以人为畜’,莫非还不能予你启发?又或者说,‘邪丹师’的称号,也不能让你确信其心之恶?!” 以左千锋的武艺,居然在听了冯煜此言之后,忍不住战栗地打了个哆嗦! 邪丹师、邪丹师! 左千锋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他方才下意识地言语,未尝没有糊弄、维护之意,他恐怕并不想让冯煜插手其中。可冯煜一句话的提醒,让左千锋猛地想到了“妙手丹医”在京师最负盛名的杰作——“赤玉丹”! 据传,那“赤玉丹”乃是固本培元、蕴精养血的灵丹妙药,服之不仅龙精虎猛,更能延年益寿。其丹价比黄金,珍贵万分,前几年偶尔还有一两粒能在豪门之中流传,可自从那位风评不怎么好,可权势无双的当朝太子注意到此丹之后,市面便再也没有灵丹外流的消息。 “不、不,怎么可能!!” 左千锋猛地探手一抓,拽住冯煜的衣襟,“冯道长,你可知你若是妖言惑众,该当何罪么?!” 玄衣卫乃大乾忠贞侍卫,两百余年出了许多披肝沥胆的忠臣。左千锋一身荣华皆出于玄衣卫,自然也秉承其中荣耀,以效忠大乾为荣。可冯煜方才所言若属实,那会意味着什么? 那位,那位可是当朝太子,未来大乾的掌舵之人呐!可他那做的的是什么事儿?!宠溺妖人,放任其祸害百姓便罢了,居然还信服其人妖言,常年享用“赤玉丹”!如此荒谬之举,他到底是皇族贵胄,还是吃人的妖魔?! 左千锋乃京师玄衣卫百户,本就掌握许多机密。潜意识里,他不愿相信这一点,可自己知晓的机密与冯煜之言印证,分明指向一个他不愿相信的方向!心神失措之下,左千锋遂做出冒失举动,想从冯煜口中听到不一样的回答! 冯煜皱了下眉,法力一震,脱身即出。 观其复杂神情,冯煜理了理衣襟,没与他计较,倒有些好奇:“你似乎想到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呐,左大人,能与我说说么?至于是真是假,我们继续追查下去不就清楚了么。” 越是忠贞之人,得知真相以后越是痛苦难受。 左千锋原本没想过在三位皇子之间有何倾斜,毕竟玄衣卫地位特殊,他们效忠的第一目标,永远是大乾当今圣上!不管是贤明的皇子也好,注定继承大统的太子也罢,在尘埃落定之前都与玄衣卫无关。 可此时,左千锋动摇了。 不——! 左千锋双手握拳,指甲几乎陷入肉里,他强自让自己冷静下来。超出自己权限之事,不该过多深究,左千锋如此想着,眼下最紧要的,还是将这一桩案情办好! 以邪法害人、泯灭人性的罪魁祸首,无论如何不能放过! 可左千锋忍不住又想,自己如此准确地获取与吴海濡相关的要害线索,也是出于巧合吗?他回顾了一下,发现即便没有冯煜的横加干涉,自己顺着青州孩童连续失踪的案子追查,或许也能查到吴海濡身上! 何况有人多番叮嘱授意,恩准且要求他务必往下追查! 难道此事与王爷——等等,不能再往下想了! 左千锋“啪”地甩了自己一个耳光,力道十足,眨眼间他脸面上就浮现出显眼的红印。他那如同脱缰野马的思绪,也立时在此中断,回过神时,抬眼便对上冯煜古怪看他的眼神。 他皱了皱眉,脸颊的疼痛让他冷静下来。 他寻思着,自己需要继续追查吴海濡的罪证,可不管如何,眼前这人必须得打发掉,事关皇家隐秘,绝不能泄露出去!左千锋心念定下,目光坚决。 【052】 奇士府 冯煜将左千锋前后神情的变化,都看在眼里。 故而当他说出客套又冷淡的推脱之言,并且正告冯煜务必不可再插手此事以后,冯煜居然并未觉得太过奇怪,只认真地看着他问了句:“左大人,你这莫非是要卸磨杀驴?” 左千锋目光凛然,分毫不退地道:“冯道长,查案、办案乃玄衣卫分内之事,您一个方外之人,何必一定要插足其中呢?害人的邪法已被破除,掳掠的孩童也尽数救出,听某一句,冯道长,回明月山去罢。” 冯煜失笑摇头,笑得颇有几分讥讽:“敢情左大人还是在为冯某着想?” 左千锋正色道:“某此言的确发自肺腑,正是为道长您着想!”痴迷武道,又常年与江湖各路人马打交道,左千锋除了忠君报国,也有一番收敛于内的豪迈侠气。 他厌恶那些以自身妖术祸害无辜的修士,却对冯煜这般正义凛然的方外之人颇具好感。虽说打发冯煜离开另有缘由,可那规劝之言也并非没有道理。 冯煜显然也感受到左千锋的认真。 只是,事情没能水落石出,就要冯煜半途而废,岂是他为人之道?左千锋关于“吴海濡”没有多说,可单凭他的反应,冯煜也能猜出许多内容。眼见左千锋似有为难,冯煜熟思片刻,也点了点头。 反正就此离去,虽说少了官府渠道,可冯煜也能自行查探,耽误不了什么。故他忽地一笑,释然那般回道:“也罢,那便就此告辞,左大人,有缘再会了!” 方自法力运转,纵身跃上房屋,左千锋忽然开口叫住他。 “某知道长身具玄通,超然物外,非是寻常凡俗之辈能够企及。可某仍要劝诫道长一句,吴海濡其人牵连甚大,道长若执意插手恐会惹来祸患。哪怕凡俗武学奈何不了道长,还有‘奇士府’!言尽于此,望道长好生思量!” 屋顶上的冯煜露出意外表情。 就左千锋之言,他快速思忖一遍,忽地笑道:“多谢相告,我知道了!”说完,没再停留,径直飞身没入夜色之中。 左千锋沉默,暗自叹了一声。 他自是看得出来,冯煜对他的劝诫忠告,浑然不以为意!他预料到了这一点,可他不会不说;正如他知晓冯煜定然也预料到了此行危险,可对方同样不会不去做一样! 某种程度而言,两人脾性竟也有相类之处。 左千锋自嘲地笑了笑,觉得身陷争权夺利之中的自己,哪里能与那洒脱的方外之人相比?待回想起眼下局势,左千锋心中沉重,连嘲弄的笑也笑不出来了。 今夜的月光很暗淡。 群星隐匿在云层之下,夜幕上一轮玉盘竟显得分外孤寂。 —— 且将话分两头。 那与冯煜曾在废弃山神庙有过碰面,以薛仪为首的三个官差,至青州公干结束,立时领了回命,到海边泛舟北上,至顺天府北塘登岸,换乘快马昼夜疾驰,于三日后抵达京师。 交付任务之后,此行不仅准时,且分毫没有出现差错。 薛仪因此赢来“谨慎周密、用心任事”的称赞,得赏遣至通州履任,官升县尉,堪称恩宠一身、春风得意。 然而这一切,都与通往的另外两个人毫无关联。 那个连姓名也不配拥有的官差想得很开,知晓反正自此之后,自己不必再出现,故分毫不曾在意,安心过自己的小日子。就眼下这乱象渐生的局势,谁说安生些不好呢?至少他不必担心自己被折腾,或是莫名引来厌恶而丢了性命。 他能这么想,不代表张勇也能接受! 明明三个一起风尘仆仆、受惊受累地完成此次任务,可最终的奖赏竟与他们两个毫无关系,单只十两车马费就打发了回去!愤懑之下,张勇化悲愤为食欲,短短两天,十两银子吃喝干净。 眼见生活又要回复以往那死寂一般的平淡,张勇就满心不乐意。 尤其这两天的肆意花销,也助长了他郁郁不平的心绪,焦躁难耐之间,他蓦地回想起那夜在破旧山神庙的遭遇。想起那奇异的道人,威武可怕的虎山君,张勇横竖睡不着觉。 那个因为薛仪打压、以及后来昼夜兼程地艰苦旅途,而半途放弃的想法,又慢慢涌入脑海。念头一起,张勇便压抑不住了。他想着,反正赏赐的银两也消耗干净了,俸禄还有一阵日子,莫如就那这个消息去“奇士府”一试。 若能得到“奇士府”某位大人的赏识,别的不敢多求,银两总能赐下一些吧? 至于此举会否有什么祸患,张勇想不到那么远。 反正他只是出卖个消息,能有什么祸患?大不了“奇士府”的大人不感兴趣,也不过是被赶出门去,还能让他去那片山野捉拿虎妖不成? 心绪高涨的张勇,硬是一夜没能睡好。 第二日早早起床,收拾利索穿着官差皂服便往奇士府而去。 奇士府在京城以东,虽不在最繁华地带,但能于寸土寸金的京城占据三百余亩的地盘,已然可以从侧面彰显出“奇士府”的地位。哪怕当今圣上最为青睐的圣僧“行德法师”,在京城修建的“大光明寺”,占地面积上也逊色几分。 当然,“奇士府”与“大光明寺”也有不同。 后者只是当朝圣上眷属的产物,而“奇士府”,最早甚至能追溯到大乾建国之初。它早已彻底与大乾融为一体,历代皇帝有倚重的,有忽略的,可都遵循一道底线——那便是“奇士府”不可撤销,不可开罪! 张勇自是不知道那么多隐秘的。 于他这般小人物而言,近些年甚少显露人前的“奇士府”,某种程度声名还比不上圣眷正隆的“大光明寺”。殊不知每一代“奇士府”更迭,里面从来没有缺少过佛门中人,仅此,就可分出高下。 当然,不管他知与不知,张勇都深刻地明白,“奇士府”乃是自己万万不可开罪的庞然大物。 张勇骑马往“奇士府”去的。 在距离目的地所在数里之外,他便立时下马,恭谨地步行前往。不多时,张勇远远地望见了“奇士府”的大门,巍峨高大的门楼威严肃穆,并不华丽,却能让人心生敬畏。 便是大门外宽敞的街道,也很少有人走上前去。 张勇没在那里停留,他极有自知之明地绕向“奇士府”后门,而且是府中仆役每日进出的那道门。他在门外站了好一阵,总算鼓起勇气上前,向守在门户边的门房说明来意。 “求见‘奇士府’的大人?” 那门房鼻孔几乎望到天上去,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张勇一遭,嗤地挥手,“就你还想求见府上的大人?得了吧,赶紧走,否则别怪我唤府上的护院赶你走!” 若是寻常人,此时就止了投机取巧的心思。 可张勇是个糙汉,被门房如此小视,他反倒激起脾性,仍敢上前争执。也是他运气好,争执之时路上经过一辆马车,马车里的贵人正好听见张勇嚷嚷的那一句关键言语,惊讶之下,遂让车夫停下,着令唤过张勇询问。 问了一句,张勇说出争执缘由,道是自己不久前撞见过一只虎妖,极富灵性,也不吃人,故此想汇报于“奇士府”知晓。 马车上的贵人起了兴致,遂让门房领他入府,稍后召见。 目送马车驶去,趾高气扬的门房顿时换了副脸面,言笑晏晏、热切亲近地领他进入了“奇士府”。张勇心中得意,不过比起得意,他现在更加在意方才那个人的身份。 询问之下,门房在掩饰不住的鄙夷眼神里,给他介绍,张勇方知原来自己运气这般好,遇上了“奇士府”的一位大人物! “奇士府”内多是凡俗罕见的奇人异士,他们深居简出,并不为人所知。但其中也有两个人为京城豪门贵胄熟知,甚至由于其人声名太盛,便是寻常百姓也多有耳闻,只是流传得多了,传言中难免失真。 那两人一个是“妙手丹医”吴海濡,一个是“圣手灵医”辛继平,皆是丹道大师,岐黄圣手,两人风格不同,吴海濡用药施丹喜行险,辛继平则更趋向稳健。故两人中,又以见效快的吴海濡名声最大。 张勇方才遇上的,正是“圣手灵医”辛继平! 京城豪门贵胄尊奉这两人,因为生老病死之间,总免不了会有求上门的一日,故而平日里便悉心交好,广传其名,才使得张勇这般小人物,听到门房提及也能瞬时恍然。 “居然是辛神医!”张勇顿时振奋。 比起其他那些素未谋面、神秘莫测的“奇士”,张勇显然更倾向于听过其名的辛继平。在门房引导之下,张勇老老实实穿庭过院,到了一处地方就与那门房一齐被拦下。 门房赔笑禀报之后,那神情肃穆的护院瞥了张勇一眼,挥退门房,领着张勇复往前行。 不多时,到了一处颇为雅致的厅堂。 护院嘱其在此等候,也侍立在旁。张勇就这般坐立难安地等了许久,终于见到一位童子装扮的仆从前来传唤。护院告退,张勇又随着童子走了几近回廊庭院,终于再次见到了辛继平。 张勇连忙上前拜见。 辛继平则没有多少心思与他赘言,径直问道:“把你当日遇上妖虎的经历,事无巨细尽数说来。” 张勇连忙应允,在来之前,他早就拟定好了言辞。只是不知出于何种目的,他把其中遇见冯煜的内容更易,道是妖虎欲作恶,被未见模样的神秘人呵斥,畏惧退去。 辛继平不疑有他。 或者说,从没想过如张勇这蝼蚁般卑微之人,胆敢在他面前捏造言语。故听闻之后兴致大起,嘴角有抑制不住的笑意:“一只野生的妖虎,呵,来得倒正是时候,有了这么一味药,老夫也不必在别处费神了!” 【053】 冯煜北行过青县 张勇恭谨地侍立在旁。 接下来之事,像是已然与他无关。 辛继平着令仆从去请来两位奇士府熟识之人,奉上香茗。那两人外貌颇具特色,全然符合“奇士”中的那个“奇”字。 其中一个头大如垒,秃了半截顶,只脑后栓着把头发,鼻子圆而突,眼睛鼓胀,整个人颇具喜感,不过此人似是知晓自己相貌缺陷,故随时显露人前皆是一副皱眉瞪眼地严肃模样。 另一个与他截然相反,长得颇为秀气白净,头发柔顺披散,穿着花花绿绿的衣裳,乍一看倒像个艳丽的女子,气质颇为阴柔,只有眼里内蕴的精光显出此人不凡。 显然,他们也是修士。 秃头板脸的修士叫做司空鉴,衣裳穿得整洁考究,只是胸口挂着个布袋,让他看起来很是不伦不类。阴柔修士名唤卫湛,到了辛继平处也无心品那香茗,反倒是对自己的白皙手掌更感兴趣。 司空鉴坐不住,喝了几口茶,便问道:“辛先生寻我俩来,不知有何要事?” 辛继平道:“我刚刚得到一只妖虎的消息,就在青州,想请两位出手一次,帮我把它带回来。” “妖虎?是为了七皇子那份丹方罢。”司空鉴顿时明了,“那妖虎什么修为?” 辛继平道:“是只灵智初开的妖虎。” 气度阴柔的卫湛抬起头来,开口问道:“灵智初开的虎妖,怕是连妖力都没凝聚多少。你取它的虎骨炼药,就不怕药力不够?” 辛继平一笑,回道:“正是如此才刚刚好!若妖力侵入虎骨,那炼制的丹药寻常人怕是受不住药力。” 卫湛眉头一挑,轻笑一声,竟颇有几分妩媚之感:“唔,那倒是可以走一趟。” 司空鉴插言道:“别忙,你这家伙!”又转向辛继平,道:“那么,你打算出什么价格让我们走这一趟呢,辛先生?” 辛继平端着茶盏,嘴角挂着笑意:“我以为,我们是站在一方的呢。那丹方,想来你们也清楚,七皇子对其十分看重,若是成功炼制出来,他定会不吝奖赏的。” 司空鉴嗤地咧了咧嘴,卫湛也皱起了眉头。 “你在说笑么,辛丹师!”司空鉴那双颇为突出的眼睛半睁,仍自十分醒目,可其中的眼神却有了危险的质疑,“七皇子纵然能赏黄金万两,于我等又有何益?既然要我们帮你做事,就得拿出诚意来!” 奇士府中,并无什么权责高低之分。各个奇士之间也从来没有什么强制的约束,想要驱使别人做事,自然得付出相应的代价。对于司空鉴、卫湛这般修士,寻常金银财宝并没有那么重要! 他们愿意受邀而来,当然也有自己的目的。 卫湛便径直开口:“辛丹师,一瓶‘养元丹’,一瓶‘蕴灵丹’,我便为你走这一趟,保管万无一失!” 司空鉴闻言目光一亮,立时跟着道:“不错不错,有这代价完全可以走这一回!” 辛继平失笑,不慌不忙地饮了口茶,随手把茶盏放在身旁矮几上,这才摇头回道:“不行,要价太高了!那只是一头初开灵智的妖虎罢了,你们这般价钱,我还不如让那一位帮帮忙,不是更加妥当?” 他没明说,可司空鉴、卫湛都知晓对方说的是谁。 奇士府毕竟是朝廷笼络修士的地方,多年以来,也有真正有本事的修士愿意留在此处,为大乾提供庇护。如今奇士府修为最高的那位,甚至已经触及到了“金丹”的门槛。哪怕放在修真各派,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尤其一旦有所突破,更将成为一派底蕴! 如此人物,留在奇士府可谓大乾气运恢弘。 不过,司空鉴两个也知晓,若那位当真突破到“金丹期”,怕也不会再留在奇士府。为求大道,对方多半会离开这处浅滩。在以往也不是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无论如何,事实也的确如辛继平所言,若他当真拿这个价钱去请那位,那就真是手到擒来了。两人显然也知这一点,相视尴尬一笑,还是卫湛道:“那你出个价吧,终归要你情我愿。” 辛继平捋着胡须沉吟片刻,道:“十枚‘养元丹’,十枚‘蕴灵丹’!你们若不愿的话,我也就只要再去求别的人了。” 司空鉴、卫湛相视一眼,有些迟疑。 “辛先生,是一人十枚,还是一共十枚?”司空鉴不介意枉做小人,有些事儿还是说清楚的好,免得引出争执。 辛继平也明白两人的顾忌,笑了笑:“便一人十枚罢。” 此言一出,司空鉴、卫湛两人一齐松了口气。司空鉴立时回道:“好,那便一言为定!”对于他们这般散修而言,修行资源是非常珍贵之物,既然谈好,那便需尽快将其掌握在手中为妙。 他们愿意放弃修士超然身份,加入到大乾奇士府,目的不也为了争取修行资源么?两人也不欲再留,起身拱了拱手欲去。辛继平忽然想起什么那般,叫住两人道:“莫急,你们把此人带上,他曾亲见过那只妖虎,或许能让你们节省些搜寻的力气。” 司空鉴、卫湛循着辛继平所指看去。 直到此时,两人似方才注意到这个侍立一旁的皂服小吏。张勇见几位威势不凡的“奇士”老爷目光一齐汇聚,顿觉压力如山,待回想起辛继平所言,冷汗噌地冒出,哆哆嗦嗦道:“大、大人,小人、小人也要去么?” 辛继平目光淡漠地瞥过来,虽是在看他,可眼神里仿佛根本没有这么一个人。 他也没说话,张勇自己便耐受不住,哈哈地干笑一声:“小人的意思是,能为大人效劳,实乃小人之荣幸,定不敢辜负大人您的期望!” 司空鉴皱起眉头,眼睛越发显得鼓胀:“就这么个累赘,带着不是耽误事儿嘛?” 卫湛却有不同意见,嘴角挂起意味深长的笑意:“带着呗,总会有用的。” “哼,”司空鉴不屑地哼了声,倒没有在反对,只转身便走。 卫湛目光深邃,面上笑意吟吟:“走吧,这位、唔,该怎么称呼?”张勇连忙抱拳回礼:“大人,小人张勇,在京师衙门里当差!”卫湛不以为意地点点头,道:“张捕头么,跟我来吧。从这儿往青州还有不少路要走呢,咱们争取七天之内办成此事!” 张勇连忙答应,向辛继平行礼之后,跟着卫湛往外走。 只是心中苦涩难耐,七天时间,单是从青州到京师一个往返来回都做不到,也不知两位“奇士”老爷有何妙法。可不管如何,张勇心中估计,对于他而言那都将是一次艰苦辛劳的旅程! —— 都言“计划不如变化”,冯煜这会儿深明此理! 原本计划中,他欲从崂山而起,游历世间回到蜀中。先自以“清风观”为始,在蜀中增长名望、拓展传教,待有了一定名声之后,方才按部就班地接触大乾朝堂,而后考虑如何借用朝堂之力,将“大衍伏魔真君”的名号推向天下。 谁想刚走到青州,冯煜便引邪修之故,引得他不得不往京师而去。 从虹沂山庄离开之后,他先到达济南,随后没有花费多少精力,就查到了“吴海濡”的身份来历。于是乎,一个在大乾具备特殊地位的机构闯入他的视野——大乾奇士府! 也正是探查到“奇士府”的存在,让冯煜坚定了往京师一行的决心! “妙手丹医”吴海濡,哼!一个在邪修口中,都被称作“邪丹师”的存在,居然堂而皇之地留在“奇士府”,并且身负“妙手”美誉。冯煜不得不考虑,那“奇士府”到底是个什么存在! 究竟是群英荟萃呢,还是藏污纳垢! 那将直接影响到冯煜对大乾的预估与期待,影响到他对未来的规划。与此同时,冯煜可以趁此机会,亲眼往京师去看一看,究竟璇玑道长所言的大乾三位后继之人是何成色。 冯煜打算从济南府北行到河间府,再从河间府往顺天府去。 此方世界山河广袤,他预计用十一二天的时间抵达京师。当然,如此耗时,显然是冯煜并未全速行进。一来青州孩童被救出,没了迫在眉睫的紧急事务;二来他也想等那案件发酵,看看左千锋会如何禀报,朝廷又会是如何应对。 总之,不管最终局势如何,只要冯煜查证到吴海濡所施恶行无误,自不会放过他,哪怕因此得罪其人背后的权贵,为朝廷所厌也无所畏惧。虽说传播教义、纳取香火能让冯煜在修行之路上疾驰,可是非善恶、正邪对错关乎他自己的道,容不得虚以委蛇! 如是一路北行,数日后,冯煜到了青县附近。 此县东面正是渤海,水汽充沛,土地盐碱却颇为严峻。 冯煜一路上看到许多荒滩野地,除了少许灌丛、野草,竟是连高大的树木也极少。冬日里,青县附近海风极盛,天气严寒。接连刮了几日的寒风刚刚停歇,天上飘飘扬扬,竟是下起了大雪。 不过半日时间,放目所望,苍莽大地便逐渐笼上一层白雪。 雪还不算厚,但已让道路泥泞。 冯煜遇见一个商队,车架陷入到泥坑里,怎么驱赶牲畜也拉不出来。他站在旁边看了会儿,趁对方不注意拍出一道符,随即上前抓住车辕,轻松自如地将那车架从泥坑里拔了出来。 如此盛举,直将商队一行人看得瞠目结舌。 冯煜也不在意商队管事的致谢,点头回应了一下,随即便往前方山岭而去。不成想刚走出几步,商队管事连忙赶上,阻拦他道:“小道长,吾观你去向,莫非是想往梅花岭去?哎呀,那儿现在可去不得啊!” 【054】 梅花岭上鬼魅行 从青县往北,翻过一片山岭,即至子牙河。 此河的北岸,即是顺天府最南端。 冯煜问过路,知晓这已是到达顺天府最快的道路。等过了子牙河,再行两县之地,就可顺着泸水乘船北往,一路抵达京城所在。如这般南北连通的大路,通常不会遇上什么妖邪鬼怪。 故冯煜听得管事之言,不仅没畏怯,反是眼睛一亮,问道:“哦,这位管事,为何就不能走梅花岭了呢?” 那管事左右看了下,仿似生怕被什么不可言说之物听见了那般:“那梅花岭上,近来正闹鬼呢!” 冯煜兴致陡起,问道:“怎么个闹鬼法?” 管事见冯煜问得荒谬,皱起了眉,还道他不相信自己言语,争道:“小道长,吾可不是胡言,据吾所知,近几天里已有好些人不明就里闯进梅花岭,俱都消失无踪,尸骨无存呐!临近村镇里的百姓一块凑了些银钱,请了法师入山,也没能降服那鬼怪,只那法师有个弟子逃出,方才传出这些消息,你可不能不信!” 寻常法师降服不了,首先便排除最下级的枉死阴魂。 且能接连害了这么多人,至少也是个凶狠的厉鬼!不过那鬼物对付得了法师,可却让法师的弟子逃出,显然上限不高。应付这种层次的鬼物,冯煜自觉绰绰有余,当然不会避开。 “管事谆谆肺腑之言,我当然是相信的。”冯煜笑着安抚,“可你也见到我的身份,驱鬼伏魔真是分内职责,焉能退避?” 管事劝道:“你年纪轻轻的,能学到什么有用的本事?小道长,听吾一句劝,莫要逞勇好强,从东边静县绕路过去罢!” 冯煜无奈又感慨。 只好执意要去,那管事见当真劝服不得,也毫无办法。 离开时冯煜对他道:“待我平息梅花岭鬼患,会在子牙河北岸的城县留下消息。你们若绕行过了梅花岭,可去城县打听,有消息的话,那便说明鬼患已平,回来就可以再走梅花岭了。” 说完此言,冯煜大步往山岭而去。 梅花岭乃属山地,此处土壤受盐碱祸害较低,故植被比平旷荒野更加繁茂。不过冬日大雪之下,山中除了少许松、柏一类树木之外,其余林木枝黄叶落,颇为萧索。又在大雪之下,那些光秃秃的枝丫笼上雪屑,白茫茫一片颇为清冷。 起初山上未见梅花。 甚至别说梅花,梅树也没见到一棵。 一直到一日将尽,冯煜彻底深入山岭之中,渐渐地,在那清冷的寒风里嗅到一股暗香,放眼四顾,这才寻到雪地里不起眼的几株梅树。 越往后,梅树越多。 渐渐地大雪也遮掩不住梅花凌霜傲雪的风姿,若有饱读诗书的书生在此,眼见这苍莽大地、雪花飞舞,凛冬腊梅灿然绽放,少不得要吟诵几句诗篇抒怀。 冯煜能读书识字,可让他吟诗作对,那就太过为难他了。 不过眼见梅林成海、花香馥郁,冯煜看得赞叹时,也不禁背诵一句“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煞有介事地品味一阵,也算附庸风雅了。 天色渐暗。 冯煜复往前行,在大路边上忽地见到一条小路。那小路虽覆盖上雪屑,可就显露的痕迹,也能看出那条小路人迹繁多。他心念微动,顺着小路往前,走了约莫半刻钟,前方豁然有处避风遮雪的山洞。 略一寻思,顿时明了。 以行人、客商的脚程,自青县出发一口气翻过梅花岭有些够呛。故此寻到这山洞,用作往来疲乏时候暂歇之地。也是近来梅花岭上闹鬼闹得厉害,但凡消息灵通些的,都不再往岭上来。 故此那山洞一片冷清。 冯煜走进洞中,除了遍地人迹之外,竟还能寻到垒砌好的简易灶台、火塘,最里面竟还储存了许多干燥的木柴。冯煜轻松地点起火,火焰驱散了只身在外的冷清与孤寂。 如此寒冬,若能炖上一锅热汤,当属美事。 遗憾的是梅花岭上大雪纷飞,冯煜一路行来,没采到什么合用的山珍。他翻了翻自己的储物法器,用以伪装的包袱随手丢开一旁,无奈地发现他别说炖汤了,便是食物也只剩两块冷硬的干粮,酒倒是还剩了半坛。 莫非今晚得冷酒佐干粮? 眼瞅着外边天还没黑尽,冯煜寻思那岭上的鬼怪或许还没出门,便提着“却邪”出了山洞,借着最后微弱的天光在梅林中寻了半晌,终于寻到只灰毛野兔。面对冯煜热情相邀,野兔双脚一蹬,应下共赴寒夜晚餐之约,遂回到山洞。 略去清理、烹饪等琐屑之事,约莫一个时辰之后,冯煜在冬夜收获一只椒香美味的烤兔。顺带着温了下半坛酒,冯煜得享一顿美餐,当真舒服而又满足。 只是,当冯煜将最后一口酒饮尽。 山洞之外,黑沉沉的一片,除了那呼呼的风声卷动雪屑纷飞以外,并没能见到其他什么异样。 冯煜皱了皱眉,心中暗道:怎么还没来? 他拨弄着火塘里的木柴,如是百无聊赖地等到子时前后,仍不见有半点动静。冯煜起身往山洞外望了一圈,目光所及,也没有发现什么邪异的气息。 他有些怀疑,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道袍,忖道:莫非是这身袍子吓住了对方? 想了想,起身取来那个包袱。 包袱里面装着一身寻常的灰布衣袍,冯煜取来换了。又寻思着,传言之中,书生一类最是吸引鬼魅,要不自己扮做书生,掏本书出来装模作样一番? 只是他在储物法器里翻了翻,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寻常书生学的那些“四书五经”。《道德真经》倒有一部,可他若是颂念这部经文,以他的身份跟脚哪怕不用法力,也几乎能与高僧大德颂念的伏魔经文相当! 恢弘大道真言之下,怕是什么魑魅魍魉都给吓跑了。 冯煜只好把封面翻过去,经文卷成一束,学着寻常书生背诵经义那般,一手执书,一手背负身后,来回踱步中摇头晃脑地念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 又折腾了半晌,仍没见动静。 冯煜顿时无奈,只好收起道书,添加了些柴火,“嗖”地打出几道符,尽数没入山洞岩壁里边以做预警。而他自己则寻了个暖和舒适的位置,把包袱往脑后一垫,自行睡起觉来。 山洞外,寒风猎猎,雪花飞舞。 一切冷清如昔。 等到下半夜,不知不觉中寒风渐止,下了许久的雪也随之停歇。 冬夜一时显得格外安静。 仿佛远处积雪压断枯枝的声音,都能在很远的地方听到。 如此静寂之下,忽地有一阵怪风,从洞外吹到了山洞之内。 冯煜几乎瞬时间便睁开了双眼,嘴角露出一个释然笑意:等了大半夜,终于来了么? 他悄悄运转法力,将那几道警戒灵符毁去,复又闭目假暝。 顿了片刻,一股晦涩隐秘的波动,悄然拂过山洞。紧接着,静寂的山野忽然响起一阵喜庆的唢呐声,嘈杂而含糊的说话声、脚步声由远及近,到了近处,那声音越发明显。 忽有雾气涌动,一支身穿喜袍的迎亲队伍从中现身。那队伍里人数颇多,有举牌的,有吹、敲乐器的,有抬着红礼与花轿的,满满当当一二十人,吹吹打打行来,十分热闹。 通常,山野里如此突兀的一支迎亲队伍,仍谁见了都会心生警惕。 不过冯煜是懂行的,他觉察到早在迎亲队伍出现以前,那鬼魅就已经开始出招了。如果是寻常商旅,这会儿被唢呐、锣鼓的声音惊醒,他们也不会感觉奇怪,而是如同平常见到迎亲队伍那般反应。 冯煜心中感叹不已! 果然不愧是外边野蛮生长的鬼魅,花招就是多,不似石堰村中被那邪恶土地催生出来的速成品,只知一味地蛮横袭杀,根本不懂得运用自己身为鬼魅的优势。 想起之前梅花岭下商队管事所言,冯煜眼珠转了转,无声地笑了下:好罢,等了大半夜,你想玩儿,道爷便看你究竟能玩出什么花样儿! 当即“嗯~”地一声,如梦初醒那般伸了伸懒腰,捂着嘴打了个呵欠。 此时迎亲队伍接近,冯煜恍如刚刚觉察,惊讶地起身,循着声音走到山洞之外。远处,雾气淡了些,迎亲队伍由远而近,速度颇快。那鬼魅许是以为冯煜早已中了招,故遮掩得十分粗糙。 一群人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在山间道路上竟走的比马车还快!若只是这般倒也罢了,那一二十个举牌、抬轿、吹打乐器的迎亲成员,居然行走间连脚都没落过地! 冯煜叹了口气。 努力克制自己的目光,不去看那些人的脚底下。 可当他把注意力放在迎亲队伍成员身上,立时又瞧出了破绽。那一个个成员面目僵硬,表情滞讷,脸上涂着极不协调的红色、白色颜料,身躯棱角分明,冯煜只一眼就看出对方纸人的身份! 他顿时心中一凛! 明白了自己眼下面临的最大难题,居然是如何表情自如地装作什么也没看穿,否则这出戏就要演不下去啦! 迎亲队伍在冯煜面前停下,一个管家模样的纸人朝他走来。 冯煜连忙做书生模样,揖礼相询:“敢问客从何来?” 那管家发出爽朗笑声,配合他那僵硬的脸,差点让冯煜没忍住笑出来:“我家小姐乃梅县人士,欲往青县而去,今日正是我家小姐与青县张相公大喜之日!能在此遇上先生也是缘分,些许礼物沾沾喜气,先生莫要嫌弃!” 那纸人管家取出红纸包裹的“喜礼”,径直往冯煜手中塞过来。 冯煜眉头一跳。 那红纸之下,包裹之物的阴气简直浓郁到化不开,什么“沾沾喜气”,寻常人真要接了这“喜礼”,怕是得把自己魂儿都赔上! 哪怕以冯煜角度来看,那玩意儿也邪异、恶心得紧! 可自己搭起的戏台子,就这么掀翻了,先前的努力不就浪费了吗?还不如直接见面就开打呢!当即咬了咬牙,忍住恶心收下“喜礼”,立时便往怀里一揣,那“猴急”的模样让管家纸人的脸上都露出僵硬的欢喜之色。 殊不知,冯煜怀中别的不多,灵符倒是有厚厚一摞。 那玩意儿想影响到冯煜,简直痴人说梦了! 见冯煜接了“喜礼”,纸人管家只以为对方中招已深,越是不加掩饰,刚才还说“今日是大喜之日”,转个眼立马换了话说道:“哎呀,没想到雪下得这么大,前方道路难行,今日怕是赶不到青县了。不如就在此歇上半日,等雪停了再走,先生,不会打扰到你吧?” 冯煜服气,果然这“鬼话”,是张口就来啊! 【055】 刀斩邪魅,又闻隐秘 偏偏冯煜此时扮演者被迷惑的受害者,哪怕他说的尽是鬼话,也只能佯作不知,没有揭穿。 甚至颇有些超常发挥,目中浮现出迷惑之色,旋即恍然那般点头:“啊,当然不会,你们请!” 纸人管家瘆人地笑着,招呼“人群”入内。 火塘里那堆燃了半夜,原本就只剩些微火苗的篝火,在“人群”入内之时,蓦地起了一阵风,生生将其压制熄灭,通红的火炭都瞬间黯淡下去。 冯煜只做未见。 他站在洞穴入口的侧面,目送着一个个纸人往山洞里面走去。 举牌的之人,敲锣打鼓的纸人,奉抬嫁妆行礼的纸人,然后是那顶鲜艳的大红花轿。那花轿与平常所见迥异,在如此天寒地冻的夜晚,花轿四面无墙,仅是挂着些轻纱幔帐缀在上面。 放眼一望,轿中端坐的新娘映入眼中。其人嫁衣华丽鲜艳,头盖并没能完全遮住脸,光洁的下巴显露在外,红唇微抿,琼鼻如玉,盖头晃动间引人入胜,直欲探究那半遮半掩下的真实面貌。 原本黯淡下去的篝火,也蓦地呼一声燃起。 火光跃动,将山洞映照出暖红的色泽。 而在那暖红色泽的的映衬之下,花轿里的新娘也似镀上了一层华丽的火焰外衣,光洁白皙的肌肤,瞬时有了暖色,当真媚态天成! 冯煜在心底感慨,直叹这女鬼“太会了”!她几乎无需运用什么玄奥的邪异之术,单只构建出这般擦身而过的惊鸿一瞥,寻常人连魂儿都要被勾过去,而后彻底沉溺在欲念之下,哪怕沦为鬼魅口中之食也无法醒转! 他觉得自己应当适时露出些痴迷神态。 若是那女鬼的障眼法造诣在深厚一些,不被冯煜轻易看穿的话,或许他能够伪装得更加真实一些。 可惜这女鬼道行有限,硬是没觉察到冯煜修士的身份。 否则她定然不会这般白费力气,当然,更多的可能,是在见到冯煜瞬间便会遁逃而走。 “先生,外面风大,何不进来?” 女鬼开口,魅惑声音中带着淡淡邪异法力的味道。 冯煜暗自撇了撇嘴,心中道:好家伙,这都开始不装了是吧?他默念着“演员的自我修养”一类胡言乱语,口里“哦~”地应了声,浑浑噩噩那般往山洞里去。 女鬼在心中窃喜,以往遇见的那些行人客商,大多警觉极高。哪怕她以法力魅惑对方,觉察到危险之后他们仍然会挣扎。尤其昨日遇见的一个过路人,身上居然带着佛门的开光灵器! 她吸人阳气时,一个不小心被那佛像玉坠重伤,导致她几天努力吸取阳气的修行成果一遭尽丧,气得她差点心神失守堕为“怨灵”!愤怒难平之下,她将那该死的家伙魂魄攫出,扔到大王的“断魂炉”中,生生折磨到魂飞魄散方才罢休! 也正是这么一耽搁,让她没能第一时间注意到梅花岭上的冯煜。 此时见冯煜傻乎乎的“入瓮”,连一点警惕性也没有,女鬼不由松了口气,心中暗自道:果然还是要这些书生最是好骗,随随便便使个障眼法,就能将人迷得神魂颠倒,乖乖成为她的口粮! 冯煜走到那顶艳红花轿前停下。 女鬼再次开口,声音中蕴藏的邪异法力明显比先前更盛几分:“先生,寒夜漫漫,山洞冷寂,何不到榻上稍坐?也好避避严寒。” 冯煜干脆利落地应下:“好啊。”遂低着头,几步走上那花轿。 感觉脚下触感有异,冯煜定睛一看,原来脚下的花轿亦是用纸糊成!蓦地,一股阴邪的气息不断接近,正是那女鬼起身,口中缓缓吹出邪气,一边似梦呓那般安抚:“过来些,到我这里来,先生,快过来吧!不会有事的,你不会感觉到分毫痛苦的~” 那邪气越来越浓郁! 冯煜心往下沉,他原本还抱着一线希望,以为女鬼掳掠过往行人客商,未必就立刻杀掉了对方。若是裹走囚禁的话,女鬼故技重施,他兴许还能跟着过去救回那些时运不济的家伙。 可眼下。 那女鬼在冯煜踏上纸花轿之后,甚至连片刻敷衍也没有,径直以邪力控制住他,便欲立时吸走他的阳气夺命! 那么其他失踪之人,多半也是同样的下场了。 冯煜叹了口气。 蓦地取指成爪,向前一探,一把扣住了那女鬼伸向冯煜的手臂! 女鬼满心窃喜之下,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愣在当场,冯煜抬起头来,一人一鬼四目相对,只见冯煜眼眸清明澄净、蕴光如星,哪里有半点被迷惑控制的模样? 冯煜的手中,扣着一张灵符。 那女鬼被抓住的瞬间,周遭以她法力构建的障眼法瞬时告破。本就粗糙的障眼法,此时破开之后,显出纸人、纸花轿的真容,身披华丽嫁衣、艳媚无双的女鬼,也显出其真正模样。 煞白如纸的皮肤,猩红的双目,口、眼、鼻、耳七窍之中,皆有鲜血流淌最后干涸凝固的暗沉痕迹,那是她死亡时的最后面貌。丝丝缕缕的黑气,萦绕在她周身,唯有害过无辜性命,才有这般怨气缠身的景象。 一缕,代表着一个人。 显然,眼前这是一只害人无数的恶鬼! “可恶,你是修士?!” 女鬼瞬时反应过来,鬼躯一淡,便欲化身烟雾遁走。孰料冯煜用灵符扣住了她,女鬼连续两次遁走失败,那双鬼目登时红赤如血,张口便是一阵刺入灵魂的鬼嚎之音! 呖~! 山洞卷起一阵剧烈的阴风! 首当其冲的冯煜“啊”地惨叫一声,左手再也抓不住,连忙御符自守。那女鬼见状,连忙驱动周遭纸人向冯煜扑过来,为她争取短暂的时机,随即再度身化烟雾,施展遁术! 自以为得承的猎物,居然会是一个身具神通的修士! 那女鬼虽一时间分不出到底是怎么回事,可先自遁走最为妥当。谁想她化身的烟雾,正欲消散,却蓦地被一道灵光摄住! 烟雾剧烈挣扎,也没能撞开那灵光的束缚。 她化为原形回视,只见冯煜一手按着额头,痛苦未消,另一手则驱动着一枚锃光瓦亮的古镜法器——那是专克阴魂的“玄光镜”!当初泓明道长在石堰村送给冯煜,最后没能寻到时机使用,此时倒帮了大忙! 至于女鬼驱动的纸人,如今都化作片片纸屑散落四周。 “抱歉,你今天恐怕走不了了!” 冯煜吐出口气,灵符温和之力化散,顿时缓解了脑海里的难受,接着目光微沉,肃然问道,“虽说我基本已经可以确信结果,但还是再多问一句——那些经过梅花岭的行人客商,如今都在何处?!” “可恶的修士!” “你竟胆敢对我出手?”女鬼挣不脱束缚,震怒之下,缠绕周身的怨气越发浓郁,渐渐形成厚实的黑烟笼罩魂躯,“你问那些蠢货的去处,告诉你罢,他们早就被我吞噬殆尽,神魂俱灭!立时放开我,修士,否则——” 冯煜没心情听她说完,单是知晓那些人最终的下场,他便已按捺不住杀意:“既如此,那也不会错了,为你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罢!” 铮——!! “却邪”出鞘! 冯煜将法力灌注至“却邪”之中,那以半块神印之铜铸造的暗色锋刃,立时绽放出锋锐无比的诛邪纯力,幽光如墨,凝若实质,刀锋上摄人心魄的致命危险让那喋喋不休的女鬼霎时色变! “不!!” “我乃是‘登仙会’‘独角鬼王’麾下鬼仆,你不能、啊——!!!” 卟嗤—— 轻微一声响,刀光斩出,无尽诛邪纯力化作的神锋毫无迟滞那般破除阻碍。其势余力不止,斩破女鬼之后,连同那纸花轿一齐斩断,最后的刀光更是没入山洞岩壁,留下一条深深的刀痕! 而那女鬼,则如同被戳破的球,嗤地漏气散尽。 “咦,不好!!” 就在冯煜放松的瞬间,那原本应该气尽魂丧的女鬼,蓦地如褪去蝉蜕那般剥落一层外皮,外皮落地,化作一个奇异的“仙”字印记,却是个破开两半的印记,没几时便散去。 而那女鬼本源大损,却在莫名的一道无形之力牵引下,化雾遁逃! 冯煜急切间一式“风啸云卷”覆压过去,可锐利的刀光尽数落在了空处,那女鬼居然就这般逃遁而去! 持刀而立的冯煜惊疑不定,寒夜的一阵风,吹动他的衣襟。 方才那个印记是怎么回事?居然有如此神效,能替那女鬼一死,生生逆转了结局?他思绪急转,立时想到女鬼临死时没说完的威胁之辞——“登仙会”,便是那个“仙”字么? 五通神教,青灯教,登仙会—— 冯煜按着隐隐作痛的脑袋,心乱如麻:怎么这些不为人知的邪恶教派一个接一个的往外冒,该说果然不愧是天地大劫么,什么妖魔鬼怪都出来了! 一瞬的懊恼与沮丧过后,冯煜定下心神。 不行,绝不能让那女鬼就这么逃脱!还有她的来历,那什么“登仙会”、“独角鬼王”!若让他寻到线索,定要将他们铲除干净!且那女鬼透露出的“鬼王”二字让冯煜提高警惕,随时做好一怒摇人的觉悟! 正如离开时泓明师兄所言。 他的道,与寻常修士不同,隐世潜修非为正理。故此冯煜分毫无惧闹事,某种角度而言,他能闹出越大的动静越好,能使“大衍伏魔真君”的名号广传天下,那么他距离登临大道便会更进一步! 冯煜取出灵符,叠了一个纸鹤。 那纸鹤噙住女鬼的一丝阴戾气息,分辨过后往一处飞去,冯煜以储物法器瞬间收起自己的东西,缀在纸鹤之后极速奔行过去。 【056】 束手无策?摇人摇人! 青州。 山神庙。 张勇倚靠着墙,瘫坐喘气,佩刀丢在旁边连去捡拾的心思也没有。未成想他们当真在两三日的时间里,就从京城一路疾驰,赶到了青州,于张勇而言当真大开眼界,宛如奇迹。 可这奇迹,却是以透支他自身精力方才做到,那就不怎么美妙了。 趁着司空鉴与卫湛两个在山神庙四下查探,张勇看不懂什么“气啊、势啊”之类,方才能够得闲,不管不顾那般席地而坐。 也不知他们使的到底是什么法门,张勇感觉自己比苦战数日不休还要劳累。整个人仿佛成了空荡荡的套子,连动一下手指,都觉得无比疲倦。 他已隐隐地有些后悔了。 辛继平神医令他来此,道的是“指引寻路”的缘由。可张勇到了山神庙,方才发觉奇士府高人行事自有章法,哪里需要他在旁边置喙?可若不需寻路,那对方执意带着他,又有何目的呢? 张勇心中没底,偏偏手足酸软,纵然放他离开也走不了! 卫湛此时正在山神庙四下忙碌。 他手里托着一个奇异的瓷瓶,一面搜索,一面努着鼻头四下轻嗅,待觉察到什么,就以手虚抓,然后掷入瓶中。 司空鉴也在山神庙外各处探查,不过他看的却是那些虎山君曾经留下的痕迹。 自虎山君初现,到如今已过去了一段时日,它留下的痕迹还在,气息却十分淡薄。尤其山神庙后续也有其他行人商旅到此歇脚,留下的杂乱气息对搜索影响颇大。 卫湛查探完庭院内,便循着无形中的气息,往庙外而去。 司空鉴自没有跟着,只不经意那般往张勇瞥了一眼,正巧张勇心惊不安,也在看两位神秘强大、却似并不友好的奇士大人。两人四目相对,张勇连忙讨好地笑着,司空鉴嗤了一声,没有理会。 只是他眼中的冷漠,让张勇心底发慌。 不多时,卫湛回来。 在荒山野岭里转了一圈,也没能让他粘上尘埃,仍是那般阴柔、鲜艳而又奇异。他托着瓷瓶,脚步轻移款款而行,到司空鉴身边停下:“我的事儿已经做完了,接下来看你了。” 司空鉴从身前口袋里掏出一个尺许见方的八卦罗盘,已手掌端着平放在身前,道:“能从你收集到的那些气息里,分辨出那只妖虎的实力么?” 卫湛眼睛往上翻了下,道:“我绕着山神庙跑了几里地,也只搜罗到这么一团气,随便浪费了,接下来你自己去找么?” 司空鉴点点头,没再说话。 卫湛屈指一引,从瓷瓶中引出一缕不起眼的灰白之气,渐渐汇聚,结成一团,随即以法力携裹丢给了司空鉴。 司空鉴接过去,随手抛向罗盘。 那团灰白之气瞬时在罗盘上撞破,流淌而出的气息却并没有就此消散,而是如有所引那般尽数汇入中心的铜勺上。铜勺受那一激,嗡地旋转起来。司空鉴显眼的双目瞪大,一手端稳罗盘,一手屈指连动,口中念念有词。 随着法力注入,铜勺旋转的速度逐渐减缓。 慢慢地,那勺柄开始向着一个不大的区域来回转动,指向山神庙后方的莽莽群山。 司空鉴吐出一口气,眼中多了些喜色:“寻到了,我们走罢!” “哎,”卫湛叫住他,回头往张勇看过去,“你忘了还有个人呢。”司空鉴皱眉:“带上他的话,我们未必施展得开呢。”卫湛嗤地笑道:“谁说要你我照看着他了?” 司空鉴鼓胀的双目显露神采,似恍然一般点头,怪笑道:“啊~,倒是我相差了。若如此,我有个办法,指不定能起到出乎意料的效用!” 面对两人含笑而至,张勇心中发瘆,连忙捡起旁边的佩刀,应是凭着莫大毅力站起身来。 “两位大人,不知可还有小人效劳之处?” “嘿~!”司空鉴道,“你说对了,我们还正有需要你帮忙的地方!” 张勇心中泛起苦涩,面上却不敢有异,干笑着道:“不知小人能做些什么?——咳,非是小人推脱,实是小人肉体凡胎,比不得两位大人超凡脱俗。这两日跨地千里,小人早已疲乏脱力,恐怕短时间里难以再为两位大人效劳。” “无妨!” 欺近耳畔的一个声音,让张勇惊了一跳! 他甚至没有注意到卫湛是何时来到了他的身后,故此当卫湛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时,张勇都未能反应过来。——当然,即便他一开始便觉察到了卫湛的动作,他也避不开。 随着那一掌落下。 张勇顿觉热力在身躯之中涌动,原本空荡荡的躯体,此时竟又有力量在复苏。可不知怎地,力量越是复苏,张勇越是戒惧,他感觉自己仿佛成了篝火里的柴禾,那些力量正是燃烧他自己,方才生成的火焰! 若火焰愈盛,柴禾何存? 张勇口舌干燥,一颗心如同失却温度那般直往下沉。 卫湛不悦地看着张勇,又一巴掌拍过去,不过这次只是提醒:“还愣着做什么?现在有力气了吧,赶紧随我们入山!” 张勇笑得比哭还难看:“哎,大人,这就走、这就走!” 他确乎是后悔了。 倒不是后悔自己以虎山君的消息换取银钱赏赐,只是后悔没能认清自己,贸然去接触以往只在流传当中的奇士府!人为豺刀俎,己为鱼肉,任凭鱼肉如何卖力,刀俎也不会正视鱼肉,遑论火中取栗、欲谋利益了。 —— 诸君,且随某将视角延展,回到梅花岭上。 却说冯煜见女鬼身显奇异“仙”字,若去蝉蜕,以此替死,争得一线生机。随即在冯煜不察之下遁走,为免遗祸,冯煜无暇他顾,只立时施展纸鹤追踪,在雪夜里急追而去。 可那女鬼终究与凡俗武者、修士、妖兽等不同,她没有实体。 一旦遁法施展,其速无需快绝,单只无实体那般穿山越林,冯煜追踪起来便颇为困难,障碍重重。再者女鬼也被冯煜方才一刀斩入重伤,知晓对方杀意已决,若是被其追上,再无生路! 故此在求生欲念支撑之下,女鬼使出浑身解数夺命奔逃,竟生生从冯煜手里求得了一条生路。 是夜。 寒风凛凛。 冯煜伸手接住纸鹤,其灵力未尽,可却寻不到那女鬼的踪影。站在陌生的山野中,冯煜凝眉而立,知晓对方已脱离掌控,有人暗中为其遮掩了踪迹。且最大的可能,是那女鬼已在接引之下,遁入了“阴司”! 通常阴魂之属,不会贸然闯入阴司。 因为阴司有各地城隍阴神、山川河海之神镇守,阴魂贸然入内,多是被驱逐、擒获甚至打杀,阴魂恶鬼避之不及。 由于阴司处在人间与地府的中间地带,血肉生灵进入不易,阴魂却能较为容易地遁入其中。故世间剧变,仙佛弃世,曾经被阴魂之属畏惧的城隍阴神也崩塌,阴司逐渐被邪异之物占据,成了藏污纳垢、遁逃避难的绝佳之地。 冯煜在石堰村,曾机缘巧合地去过一次。 那是邪神土地心存歹念,欲以阴司特殊环境控制冯煜与泓明二人,不使消息外泄。虽说最后他们成功回归现世,可要让冯煜打破两界隔绝,独自前往阴司追踪,以他如今的修为还无法做到。 到这般境地,他已然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寄希望于来自师门的助力了。 注意一定,冯煜也没在迟疑,他取出了一支特殊的香,正是那颇为珍贵的“凝魂香”。嗅到此香珍稀材料的气味,冯煜思绪发散,自语道:“也不知她如今恢复得怎么样了,唔,不管如何,帮忙追踪一下女鬼应该能做到罢?” 冯煜并不担心女鬼一直躲藏在阴司。 因为只要有人牵引,他是能够较为轻易地打破阻隔,追杀到阴司中去的。只要尽快回转,自身便不会被阴司独特的属性沾染。 理了理心绪,冯煜手指在香头搓了搓,“凝魂香”燃起缕缕青烟。 他也随即运转法力,开始施展一门颇为神异的道法,其名“神霄护法诏临”。乃是神霄派弟子,付出香火、法力为代价,于危难间召唤本门护法解难的神奇法术。 冯煜学会此法之后,还从未施展过。 此时他也心有忐忑,不知术法是否能成。 随即,清朗吟诵咒法之音,在寒夜中响彻,但闻冯煜颂曰:“太上老君,与我神方。上呼玉女,收慑不详。今有神霄弟子煜,欲为天地除万殃,遵启太上昭日月,呼我护法请鬼王——急急如律令!” “神霄弟子冯煜,恭请青云观护法神将青璇莅临!神霄弟子冯煜,恭请青云观护法神将青璇莅临——” 念完咒文,接着便是一声连一声的呼唤。 方此时,忽地起了一阵阴风。 不过那阴风,与寻常鬼怪触之冰寒不同,竟只是扑面感觉凉爽,没有那股侵入魂灵的邪恶冰凉。 异象一起,冯煜登时大喜,连忙提高了自己的声音:“神霄弟子冯煜,恭请青云观护法——” 阴风大作! 蓦地一个声音带着些不耐烦的语气,呵斥道:“好啦好啦,别叫了,我已经到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冯煜忽地觉察到什么,低头一看,手中“凝魂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下燃去,只一息之中,香便尽数燃掉,却偏偏没有一丝一毫的烟火逸散。 冯煜哈哈一笑,抛却手中剩下的香柄,环顾四周道:“青璇护法,你来了?” 【057】 青璇的术 冬夜轻风。 伊人如玉,乘风而来。 青璇白衣胜雪,仿佛一瞬跨越万水千山,凭空浮现,复又衣襟带风,缓缓地落在冯煜身前。许久未见,青璇身上明显多出许多变化,最直观的,是冯煜发现自己竟无法窥透她的道行修为。 他先上前稽首行了一礼。 师门护法在“神霄护法诏临”面前拥有绝对的自主权。即是说,若青璇自己不愿意应召,冯煜是没办法让她强行来此相助的。故冯煜那一礼,算是谢过她愿意前来相助。 “冯煜见过青璇护法!”他起身来,又自打量了青璇两眼,忍不住道,“许久不见,护法似乎变化不小啊。” 青璇抿唇笑了笑。 她的神情仍自偏向冷淡,可眉眼之间的生气与活力,却远非当初在明月山那般沉默、孤寂,乃至弥散着深沉浓烈的死气。说起来很难以置信,可冯煜的确在她的身上,感受到了几分重生的鲜活。 “道长与我有救命恩德,无需这般客套,请直接唤我名字吧。”她笑着说。 冯煜点点头:“青璇姑娘!” 青璇欣然应答,又道:“至于道长所言的‘变化’,唔,想来是有的。青璇孤寂苦难多年,身如浮萍,如今总算在明月山寻到归处,自是安心踏实了许多。” 她未曾尽言。 其实青璇以鬼躯能在短时间里有这般明显的气质变化,青云观那几个弟子出力甚多,尤其某个头铁的傅辰更是居功至伟。 每日里,青璇除了专心修行,便是听听三弟子中的某一个颂念道经。和着抑扬顿挫的读经声美美地睡一觉,然后在“凝魂香”馥郁诱人的气味里苏醒,饱餐一顿。 若今日傅辰学会什么新的手段,抑或是想到什么新的招法,觉得自己又行了。 那么青璇就可以再多寻些乐子。她从未告诉过傅辰,自从泓明回山,为她开炉炼了许多“玄阴丹”之后,她在道门鬼修秘术的支持下,修为恢复一日千里。她毕竟是重走修行路,在“玄阴丹”服完之后的第五天,她便已经不声不响地重回“鬼王”境界。 当然,她恢复的只是法力。道门正宗鬼修法诀“玉魂九炼”,她还欠缺许多的火候,真实战力或许逼近“金丹”,可终归还是差了些底蕴。 故此,以傅辰的道行,任凭他如何殚精竭虑,短时间里都别想能胜过青璇。 哪怕侥幸赢上一招半式也做不到! 如此现实之下,青璇当然乐得傅辰百折不挠,时不时给她带来些“乐子”。且青璇也知道不能竭泽而渔,每回都隐藏着自己的真实修为,陪着他先自耍闹一阵,等他把自己精心准备的花样展示过后,这才不紧不慢掣起青石敲他个满头包! 冯煜在外游历,并不知晓青云观的热闹。 有傅辰这么个活宝百折不挠地“挑战”青璇,陪她耍闹,久而久之,她身上那郁郁的冷漠死气自是渐渐散去,属于少女的心性逐渐复苏,气质自也改变。 回到当下。 青璇答了一句之后,也没忘自己是为何而来,遂问:“道长唤我至此,不知有何要事?” 冯煜以简练的言语说了女鬼之事,希望能请她帮忙搜索踪迹。 那纸鹤中,尚有女鬼留存的气息。 青璇感知了一下,道:“我去阴司看看。”说完一转身,消失不见。冯煜在原地等了片刻,青璇又从方才的位置回返,面向着他傲然一笑:“道长,我已经抓住她的尾巴了,你随我来吧!” 闻言冯煜顿时心中一松,问道:“我们从阴司追过去么?” 青璇飘然而动,在前方引路,冯煜施符,以神速疾行赶上。她回道:“阴司毕竟不是活人该呆的地方,停留过久有害无益,我们先从外边追吧。等到了地头,再进入阴司不迟。” 两人一个施符,一个原本即是鬼躯,亦且法力高深。 如是疾行之下,当真身如幻影,行如鬼魅,挚风掣电那般神速,朝着目标追过去。双目所见,周遭景象皆飞速后退,前方树木、山石则极速接近。若非冯煜步入修行,神思敏捷,恐怕早就避不开那些飞速抵近的障碍而撞了上去! 行了一阵,冯煜逐渐觉察到一个问题。 因为他自身能发挥出“神速符”的全部威能,故起初他并未竭力奔行,而是留有余地。没曾想,青璇只飘然飞行,悠哉悠哉,似并未出什么力,就轻易保持在前方引路的距离。 见她如此轻松,冯煜又提升了一些速度,可哪怕他最后全力以赴,青璇竟仍然是那般悠闲到如同散步的惬然之态,分毫没有紧迫,也分毫未曾被拉进距离。 冯煜心中惊异,想起初时自己看不透青璇的修为,不由好奇:如今的她,到底恢复多少实力了? 如此追了半炷香的时间。 前方引路的青璇忽然止步。 冯煜也连忙从“神速”之中脱出,放眼四顾,发现自己来处山中的一处断崖。那断崖不高,约莫两三丈,可以清楚地望见崖下幽深的水潭。他没有在附近感知到鬼物的阴邪之气,故欲从方才的好奇心,打算问一句心中疑惑。 可青璇的一句话却叫冯煜熄了心思:“我们到了!” 冯煜立即领会,肃声道:“阴司?” 青璇点了点头,素指抬向那水潭:“就在底下!道长——”冯煜闻此忽然道:“青璇姑娘,既然咱们以朋友论处,我看你也别叫我‘道长’,直接唤名字罢!” 青璇微微一笑,旋即平复,道:“冯煜,做好准备,我要带你入阴司去了!” 冯煜应道:“你尽管放手施为!” 青璇长袖一卷,冯煜顿觉磅礴威压来袭,吃了一惊,只听青璇又嘱咐了一句“莫要抵抗”,而后一阵熟悉的天旋地转袭来。等冯煜再度站稳,天地已是截然不同。 原本漆黑的夜幕,此时变作暗红奇异的天空。 周遭的光线,也充斥着一种让生人并不怎么舒服的红光渲染。 他们落脚处,是在一个山谷口。 冯煜往四周看了看,山谷外正是先前那道断崖。可阴司中的断崖之下,却没有那个水潭,而是成了一片宽敞的谷地。且那山谷之中,还存在着一片规整的建筑,建筑陈列有致,形成一片只存在于阴司的庄园。 庄园入口处,有两个鬼物把守。 一个头大如斗,另一个冯煜还没注意看,蓦地觉察身边掠起一道迅影。却是青璇眨眼之间闪到两只鬼物身旁,而后素手遁出两道青玉雷光,它们连一点声响也没发出就被青玉雷霆击碎,魂飞魄散! 嚯?! 冯煜震惊当场,没料到青璇如此杀伐果决!他都还没辨清楚处境呢,对方已然出手将那门口两个鬼物击杀! 方才那青玉雷电,虽是匆匆一瞥,可也觉察到其威能不凡!青璇能以鬼躯御使“雷霆”,哪怕只是形似的青玉雷,也极其罕见,莫非便是鬼修法诀之故? “冯煜!” “我们还有半炷香时间,速战速决!” 嗯?! 没等冯煜回应,前方青璇一反先前温文尔雅模样,飒地长身飞起,势如雄鹰展翅扑入庄园内。如此高调行止,自是瞬间引动庄园鬼物,仿似热锅淋入凉水那般轰地一下沸腾! “什么人?!” “不好,是入侵者,速速拿下她!” “快、快去禀报大王!” 影影绰绰的鬼物乍见青璇,反应不一。不过短暂的喧闹过后,除去往庄内禀报首领的少数几个,其余鬼怪立时嘶吼鬼嚎,齐齐向着青璇包围过来! 咻咻咻! 就在鬼物们注意力被青璇吸引时,蓦地一阵锐气破空的轻响,从庄园门口处袭来,正是冯煜随后即至。一道道灵力沛然的符箓电射而去,凡是被命中的鬼怪,皆如戳破表皮的球一般魂散而亡! 鬼怪们慌乱了片刻,立时分出许多数量,转而朝着冯煜攻来! 冯煜再度出手,各持一把灵符,以驱符之术打出,霎时符落如雨,连绵不绝地向着鬼物群轰过去。那些鬼怪哪里见过这般豪横场景,当即鬼哭狼嚎,慌忙应对。 不过也正是它们有了准备,冯煜一招驱符过后,鬼怪们伤得多,直接殒命的少。一个个受了伤的鬼怪被激起凶性,鬼气连成一片,顿时阴风猎猎,吹动冯煜衣襟翻飞。 眼前这些鬼怪,每一个都怨气缠身,显然死不足惜! 冯煜也没打算跟他们客气,不过接连两次施符,法力损耗不少,他取出一枚“蕴灵丹”服下,由着它慢慢恢复法力。放眼过去,满目所见皆是鬼怪,冯煜预计接下来将是一场压力颇大的苦战! 而此时,青璇也出手了! 她那双清明的眼眸中,此时仿佛闪烁着雷霆。 青璇神态威严,目蕴霹雳,屈指间,青玉颜色的细微电弧在其上跃动,随即檀口微启,低喝了一声:“青玉雷.诛邪破妄!” 霎时! 青玉雷电“嗤啦”一下弹出,若有灵性那般在鬼怪身上逐一跳跃!那是阴魂鬼物最为惧怕的雷霆,如今被其击中魂躯,在场的鬼怪连挨一下也撑不住! 故此! 冯煜面前出现震撼一幕,但见青玉颜色的雷光,在眨眼之间跃动全场,大多数鬼物避无可避,竟皆在这一瞬之下,齐齐魂躯溃散,化作缕缕烟灰洒落。 风一吹,消失不见! 前一瞬还影影绰绰、鬼物塞途的谷地庄园,此时竟只剩下少许幸运的鬼怪,被惊得魂胆俱丧那般夺命而逃! 嘶~ 冯煜惊得倒吸冷气! 神霄派果然不愧是玩雷的行家,连鬼修的“青玉雷”,居然都有如此可怕的威能! 【058】 联手纵横,鬼哭狼嚎 值此之际,谷地庄园深处接到消息,急忙赶出的鬼物首领堪堪抵达。 青璇施展的“青玉雷-诛邪破妄”,此刻雷鸣未止,空气里那股雷电划破之后的气味也弥散四周,清晰可闻。便是那满场鬼魂湮灭,触目惊心纷纷扬扬洒落的灰烬,也未曾尽消。 鬼物首领与他背后一行形貌各异的鬼怪,此刻都惊骇地止步原地,目光忌惮地汇聚到空地上神情淡然的女子身上。 他们俱是鬼物,倒也能认出对方阴魂属性。 可青璇身上那种,与他们阴戾、邪恶、煞气充盈的晦暗气质,而截然相反的清明、澄净,乃至几分超然若仙的气息,委实让他们无法理解。 昔年他们也并非未曾见过城隍府阴神。 哪怕身具功德的阴神,竟似也不如眼前女子澄澈无垢、不染尘埃。 鬼物首领戒备地打量青璇,冯煜反倒被忽略。不过他也正好趁此时机掂量这新来的一群鬼物。比起先前那些鬼怪,眼前这几个数量不多,气势却浑厚凶煞得多。 尤其那鬼物首领脖子上顶着个怪物脑袋,尖吻兽瞳,利齿横生,不似人形。那阴沉的法力极具威胁,寻常的“厉鬼”完全无法相比,可要说“鬼王”他又差了几分底蕴。 到了此时,冯煜不得不承认,自己从那位江湖术士处得来的“鬼物分级之法”存在不少缺陷。偏他在明月山时,沉浸于弥补自己修行的基础,倒忘了多向师兄请教这些常识。 回到眼下。 那狰狞兽头的鬼物首领出于忌惮,开口瓮声瓮气地先自喝问:“尔乃何人,缘何要擅闯吾等庄园,难道你不知此处是‘独角大王’的领地吗?!” 青璇无暇与他多言。 先前冯煜本是追踪一个邪恶女鬼而来,谁想一头闯入鬼窝,眼见四周皆是怨气缠身的恶鬼,要通通铲除可谓“时间紧、任务重”,如何容得赘言耽搁? 冯煜记着之前女鬼透露的隐秘,忍不住问了句:“你是何人?” 兽头首领并没怎么在意区区一个“练气士”,此时见他越过青璇开口,还道得了授意,遂沉声回道:“某乃‘独角鬼王’麾下‘鳄齿鬼将’,尔等擅闯吾等驻地,还敢——啊!” 嗤啦! 就在那自称“鳄齿鬼将”的鬼物首领自报身份时,青璇指间凝起的一道雷光,骤然爆闪而去。鳄齿鬼将猝不及防,挨了一下狠的,也亏得他法力浑厚,危急关头又下意识地躲避了一下,方才只是受创。 雷霆正是阴魂克星,哪怕“青玉雷”属于“阴雷”,其天然对鬼魂的克制分毫不减。 鳄齿鬼将挨那一击,魂躯都淡薄了几分,当真气得鬼火直冒:“你个臭女人,居然故意让人骗某说话偷袭,真是不讲武德——呔!还想偷袭?哼,某早就防着你呢!” “离为火!” “三千炎灵聚神峰,昭昭灵灵炼苍穹——烈火咒启!” 青璇出手,直接打破短暂的对峙。 眼看问不成消息,冯煜果断施展绝招,踩踏罡步定住方位,而后召来一道烈焰,熊熊如龙,呼啸着往那鳄齿鬼将以及其身后鬼怪扑去! 火焰阳刚炽烈,同样是克制鬼魂的利器。 “先天八阵演绎”引动的更是纯粹的天地离火,阴魂鬼怪沾之既燃,实力不足者几乎无法应对! 正自抖擞精神同青璇激斗,欲以挽回场面的鳄齿鬼将也受了波及,他身后那条藏在滚滚黑气里的尾巴被火焰点燃。纯阳炎力灼烧的痛苦让他禁不住怪嚎一声,连忙运气阴邪法力扑灭身后的火焰。 可这瞬间的分神,立时让他在青璇面前露出破绽! “嗤啦”一声雷鸣,鳄齿鬼将刚刚止住的怪嚎,瞬时变作更为惨烈的痛呼,浑厚凝实的鬼躯被雷光电得洒落一阵阵黑漆漆的灰烬! “可恶!” “竟敢如此折辱,某与你们拼啦!” 那鳄齿鬼将张开阔口,仰头呼地一下吸入大量阴气,他的鬼躯更如吹气那般瞬息膨胀到三丈之高,腹鼓如球,阴邪的法力催动到极致,逸散的威能在四周卷起阵阵呼啸的阴风! 冯煜心中一凛,暗道:这鬼物要拼命了! 下一瞬! 鳄齿鬼将俯身张口,吐出滚滚如潮的阴火,瞬息向青璇、冯煜所在覆压过来!那阴火十分厉害,谷地庄园的诸般布置,在接触到阴火之后立时阴燃,在无声无息之间颓朽败坏! 它能以鬼魂之躯作为燃料,对于生人更是剧毒无比! 青璇如风拂动,轻捷飘逸地掠身而去,口中不忘疾声告诫:“冯煜小心,那阴火你万万沾染不得!” 冯煜自也感受到阴火的邪异,连忙再施法诀,疾喝道:“巽为风,风雷为用,遁走!”霎时一股奇异风力裹覆,冯煜意念一动,接着便被那股力道挪移,生生一开数十丈,到了庄园的另一侧边。 阴火如潮,从庄园中奔流而过,无声无息间留下一道显然的颓败腐朽的痕迹。 即便那庄园大门,也在阴火过后哗啦一下坍毁倒塌,成了一堆废墟! 冯煜惊了一跳,那鳄齿鬼将的临死反扑当真可怕,连忙提高警戒应对后续攻势,生怕自己疏忽之下遭了鳄齿鬼将反扑的暗算!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当那阴火奔流过后,自己并没迎来更加猛烈的反扑,倒是正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极速缩小,随即果断利落而又脚下生风一般夺命奔逃! 冯煜愣了一瞬,旋即哭笑不得。 敢情那鳄齿鬼将知晓自己对付不了这一人一鬼,早打定主意逃命,方才悲愤欲绝的拼命之态原来只是用以威慑,从而争取逃命的机会,好个狡诈的鬼物! 至于其他的鬼,鳄齿鬼将哪里还顾得上哟! 青璇俏面生寒。 御使一道青玉雷解决掉那几个在火焰中挣扎的鬼怪,飞身便往鳄齿鬼将遁逃处追去。刚才她也被对方意欲拼命之态给糊弄了,否则她若出手,那鬼将绝不可能这般轻易逃脱! 逃命中的鳄齿鬼将觉察到背后响动,回头一看亡魂大冒! 屡受创伤又耗费了大量法力的他,现在可挡不住那“穷凶极恶”的一人一鬼,见他们瞬息追来,顿时抑制不住恐惧地失声大喊:“救命,大王救命呐!那可耻的入侵者不讲武德、以多欺少,您忠诚勇武的属下苦战不敌,马上就要全军覆没,快救救属下吧、大王!” 冯煜颇为惊异,那谷地庄园出乎预料地宽敞。 他与青璇一前一后追击那鳄齿鬼将,掠过一座座沉寂的建筑,飞了一阵居然都没能抵挡尽头。 当是时,鳄齿鬼将扯着嗓子乱喊,声音传出老远。 就在冯煜担忧时,果然一股如同山岳的威压降下,让他顿觉周身一沉,气息凝滞。同时一个浑厚声音呵斥道:“聒噪,区区两个侵入者都处置不了,不知道本座正自忙正事么?真是废物!” 鳄齿鬼将被骂,不仅不惧,反是一喜,口中语气谄媚地道:“嘿嘿嘿,大王,您来了啊?唉,非是小的无用,那两个家伙他们不讲武德啊——” “滚开!” 忽地一道黑气卷走鳄齿鬼将,“回去看好那囚犯!若再出差错,本座定要拧下你的脑袋,再把它塞入‘炼魂炉’煅烧殆尽!” “哎,大王放心,小的这就去!” 青璇止步,凝眉看向前方。 “等等,他来了!” 冯煜站定,顺着青璇目光望去。只见前方数道显眼的黑气,灵活得如同几只黑蟒,游动汇聚,在半空聚成一道旋风龙卷,落在地面。 黑气尽,显出一个魁梧身影。 其人现身瞬间,冯煜便有头脑肿胀、呼吸凝滞的异样反应,那鬼物气势之盛,居然还在当初直面石堰村的青璇鬼王之上! “冯煜!” 青璇凝声道,“时间不多了,这只鬼王不好对付,你再点一根香!” “神霄护法诏临”召来护法神将援助,其存续的时间施法者修为、付出的代价以及护法神将本身的意愿有关。如今冯煜施展此法,青璇倾力相助,也只能存续一炷香的时间。 故此方才青璇屡屡提及“时间紧迫”! 可眼下这鬼王一现,青璇立时知晓再怎么急迫,也不可能速胜此獠,故立时让冯煜施法补救。 冯煜再度捻燃了一炷“凝魂香”。 旁边青璇深吸一口气,那一炷香顿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燃去。不过这次并没能燃到底,只在半途就自行熄灭。冯煜惊讶地往她看去,正看到青璇以手掩口,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嗝! 随即,青璇白皙的两腮晕染陀红,眼里闪过羞恼。 冯煜不明就里,低声问了句:“青璇,你没事吧?” 青璇怒瞪一眼,斥道:“我没事!——只是吃不下了!” 冯煜恍然,原来是吃撑了啊!他在清风观时,见青璇每天一炷香却意犹未尽、馋得不行,还以为她多能吃呢,没成想一炷半香就撑了。 其实冯煜不知,青璇此刻也倍感疑惑。 以往傅辰、傅煦两个奉香之时,别说一炷了,便是十炷八炷她也能一口吞,不在话下。谁想今次冯煜奉香,只一炷半,就让她达到前所未有的饱腹感。 她隐约里感觉到自己大受裨益。 可单只半炷香的时间,自己怎么对付得了眼前的鬼王?! 【059】 青玉雷光战鬼王(加更) 出现在两人面前的,正是“独角鬼王”! 其人躯体魁梧,浑似一堵坚实城壁立在那处,巍峨坚韧。强劲四肢如柱,臂膀显露在外,肌肉虬结,积蕴着无穷伟力。他脑袋上生着独角,正对应其名号来历,一双眼充盈着磅礴煞气却没有鬼魂的暗红,而是蕴藏着惊人的野性。 独角鬼王原来是具妖魂! 他脚下双足并非脚掌,而是裂开两半的铁蹄,其人生前,应是一只颇为罕见的犀牛妖兽。以妖魂根底走上鬼王层级,难怪他此时显露出来的气势,甚至比青璇尚且沉重几分! 阴司特有的暗红光晕下,独角鬼王双眸冰冷,面上纤毫毕现。 冯煜观其躯体,分毫觉察不到属于鬼魂的轻飘与空虚,反而觉得独角鬼王与现世活人无异,周身力量充盈,独具一种迫人的厚重! 独角鬼王的目光,先是锁定在青璇身上。 她乃道门鬼修,对自身力量、气势的掌控胜过寻常鬼怪。不过独角鬼王仍能从其含而不发的威势里,感知到对方的真实力量。那是一个与他相同境界的“鬼王”,或许气势稍逊,可对方带给他的威胁感,同样让他如芒在背! 不过,独角鬼王的眼力,终归是超过鳄齿鬼将。 他窥出青璇身上的异样,继而觉察到对方与那不起眼的人族“练气士”的联系,硕大兽瞳闪过凝光,旋即不屑那般呼哧一声:“阁下堂堂鬼王之尊,缘何甘受如此折辱,被这么个小小的人族修士驱使?!” 青璇目光一凝,杀气微露。 然而瞧出端倪的独角鬼王,此时已转向冯煜:“小道长莫非是‘青灯教’派过来的?” 冯煜眼睛微眯,故作冷笑道:“是又如何?!” 独角鬼王脸色一沉,声音沉郁地道:“呵~,来得倒是挺快,可惜就你们两个,欲把人救走却是妄想!”冯煜表情变化了一下,瞬间被独角鬼王捕捉,其人眼中掠过沉思,猛地怒火炽盛,怒吼道:“不对!你不是‘青灯教’之人——你这鼠辈胆敢捉弄本座?受死——” 那一声喝,四方震动! 其身后庄园建筑的房屋,都被震得簌簌洒落尘埃。 可没等他动手,青璇已抢先完成一个威能极盛的道术:“青玉雷-暗光三星!” 青璇虽为鬼王,可她经历与别个不同,几乎没有外界行走的经历。而她所受苦楚,更让她深刻体会到“成王败寇”的滋味,故此在她的眼中,从来没有什么“强者的包袱”。 只要能赢,她并不在乎过程,更会竭力去争取胜利。 起先无意中与冯煜的一次“配合”,让她尝到甜头。故一见那鬼王又与冯煜交谈,青璇毫无迟疑便在暗中积蓄起法力。等独角鬼王暴怒而起,注意力全被冯煜吸引过去时,青璇指掌间三枚凝缩到极致的暗色雷球已然抛了出去! 那三颗雷球颇为隐秘。 其中两个一左一右,呈弧线形绕到鬼王身侧,居中一颗则径直朝着对方袭去。三颗雷球快慢不一、方向不同,可却是同一时间袭到独角鬼王身前! “嗯?!” 等独角鬼王觉察,留给他转圜的时间几乎只剩一瞬,堂堂鬼王脸上竟被逼出了悲愤之色,“卑鄙的偷袭——” 嘣!! 三颗雷球内蕴之力相互激发,轰然爆开的威势超乎想象,暗青色的雷霆从两指大小瞬间膨胀到丈余高,三颗雷球交织的暗青雷光之网,将独角鬼王整个人与他所在的那片土地一齐笼罩! 很难想象雷霆能有如此剧烈的爆炸声响。 当然,最让冯煜没想到的还是青璇出手的果决! 他往青璇看去,三颗雷球过后,她毫无迟疑趁势奔袭而去,白衣猎猎,秀发飞舞,红唇微抿,眼眸里闪烁着摄人神魄的雷光,满脸肃杀! 眼见青璇飒然风采,冯煜也不禁胸襟煨热,战意高昂。 别人帮忙都如此拼尽全力,自己如何能退避?当即法力奔涌,在此推演“先天八阵”,踏住方位瞬时激活一阵:“巽为风,无痕无相八面风,非空非止万象容——疾风咒启!” 冯煜手一指,无形之力划过长空,瞬间落在青璇的身上。 受那“疾风”加持,原本迅疾飞掠的青璇,蓦地一下快到极致,竟从冯煜眼中消失! 也正是此时,雷光尚未散尽,那独角鬼王怒吼一声,凶猛地发起一式轰击! 浓烈的阴邪法力,形成一股阴冷的气旋,甚至将那炽烈的雷霆压制过去! 原来这家伙受创之下,觉察到青璇的极速接近,他震怒之下欲以牙还牙,忍着雷霆肆虐聚起法力,轰地袭杀而出! 若青璇仍以方才之势逼近,这一招必然会让她手忙脚乱。 可偏偏此时冯煜一道“疾风咒”加持,青璇速度陡增,“嗖”地一下掠去无踪,那独角鬼王狞笑着冲出雷光,却眼睁睁看着自己沛然法力聚起的一击轰在了空处! 挡在独角鬼王攻势前方的山石、回廊,在那一击之下轰然碎裂! 浩荡法力,在其身前的地面,犁出一道幽深的沟壑! 只是余波就有如此威势,可独角鬼王半点也高兴不起来,面上阴沉得几乎滴出水来——因为落空了!刚才是怎么回事,她竟能提前觉察到吗?然目中余光一瞥,冯煜正往回收手,独角鬼王顿时恍悟。 区区一个“练气士”,居然还有如此手段?! 嗖! 破空声响起,独角鬼王立时觉察到身后青璇来袭! 相比青璇带给他的压力与威胁,那烦人的虫豸只得先往后放。只见青璇此时快得如同白色的闪电,欺身而近,抬手一掌拍出—— 掌心雷! 独角鬼王粗壮双臂被一掌印中,雷光肆意,再度让他痛嚎一声。不过他的反击同样迅猛,那沉重的铁蹄猛地往地面一踏,霎时土地开裂,独角鬼王掀起土石,以法力爆破为无数细块,他借助土石之力,附带自身法力轰然而出,形成覆压前方十数丈的无差别袭击! 青璇的极速优势立时受到限制。 若往强行往前,倒正应那独角鬼王下怀,他可不惧正面对抗,思忖一瞬青璇选择避开锋芒,退出那片区域。而这,同样在独角鬼王的预计之下! 从妖兽到妖魂鬼王,他经历的生死搏杀不在少数,自有丰富经验应对诸般局面。青璇一退,他那魁梧之躯立刻如同片片开裂的水桶,汩汩法力瞬间倾泻如流,却是一招未歇,另一招又已运转。 那些法力在独角鬼王操纵下,形成一道道凌厉的阴风龙卷,交错汇聚,将他整个鬼连通周遭数十丈全都笼罩在内! 庄园里那些房屋布置,撞上阴风龙卷瞬时摧毁,碎屑卷入风中,也成为其中一部分。平整的地面也摧残得坑坑洼洼,地面因此下陷数尺不止。 而耗费这些法力,彻底把青璇逼出了范围。 她若再想攻进去,便不得不直面那道道龙卷,陷入与独角鬼王比拼法力的地步! 青璇面沉如水。 独角鬼王抓住了她的软肋——时间! 当他不再妄想着以居高临下的碾压之势,取得这场斗法的胜利之后,他自是毫不犹豫选择向对方致命的弱点攻去。 被青璇三颗暗雷袭击,又挨了一记“掌心雷”,独角鬼王再是傲慢也得认同对方的实力。毕竟魂躯上那裂开的道道伤口,以及难以忍耐的痛楚做不得假。 此时他对鳄齿鬼将之前的辩驳感同身受! 有这般强横的神通,居然还一点强者的风度都没有,专门让那练气士激怒自己吸引注意,好趁势偷袭,真是、岂有此理! 既然他们做得,自己如何做不得? 独角鬼王早就看穿两人的联系,那修为最低的练气士才是关键,眼前这凶恶的女人停留的时间有限,只要挨过眼前这一阵,待那女人离开,留下这练气士岂非任由自己拿捏? 青璇没有犹豫。 时间也由不得她迟疑。 那龙卷方起,她便立时决断,径直闯入进去!独角鬼王似是并不意外,快意狞笑地驱动龙卷,形成一片封锁,彻底将其困住。青璇身如电闪,青玉光泽笼覆周身,犹如冲锋陷阵的大将,在那龙卷之中数度冲杀! 独角鬼王手段频出,硬是一次又一次地抵住了青璇。 局面终陷入僵持。 瞥见青璇愈发紧皱的眉头,独角鬼王忍不住咧嘴笑得极为畅快。 就在此时,被他忽略不计的冯煜,再度刷新他对“练气士”的认知! “乾为天,” “遵启先天阴阳炁,力压百辰洞冥薙——玄磁咒启!” 数度催动“先天八阵演绎”,冯煜的法力消耗剧烈。不过眼见局势陷入僵持,他深知自己绝不能坐视,因为他比独角鬼王更清楚,一旦青璇回返自己将面对何种绝地。 故瞧准机会,冯煜毫不犹豫倾力而出,演绎“玄磁咒”用以辅佐青璇攻杀。 龙卷阵中的独角鬼王面色骤变! 他蓦地觉察自己所在的一方天地,仿似于此刻开始排斥他,没等他有所反应,无处不在的奇异之力挤压而至,生生按着他的魂躯往地面压去! “可恶!” “区区、一个练气士,焉能让本座屈服?” “呃——啊——!!” 独角鬼王周身法力勃发,声嘶如雷,怒吼阵阵,竭力抵抗那无形力道的压制!可那奇异之力实在太过诡异,他那磅礴的法力仿佛失去了作用,独角鬼王笔挺的脊背硬是被压着一点一点往地面按去! 然而冯煜终归法力弱了些。 他只能将独角鬼王压制到半跪而下,接着就法力耗尽,呼地一声瘫坐在地,赶忙再度吞服丹药恢复自身,浑身又一次泛起法力耗尽的难受感。 “先天八阵演绎”不愧是道门绝学,历数下来全是优点。 唯一的遗憾便是自己法力浅薄,无法真正驾驭这门玄奥神通。 “哈哈哈!” 感受到那诡异力量的溃散,独角鬼王忍不住大笑,可他的笑立马凝固在脸上,因为身披青玉雷光的青璇已然从龙卷风中冲杀而至! “该死!” “以多欺少,算什么英雄?!” 如此言语当然动摇不了青璇,独角鬼王自也知道,何况先前对“区区练气士”浑不在意的,不也正是他自己么? 青璇绝美面容上的眼神,肃杀如冰。 她袭至独角鬼王跟前,樱唇轻启:“青玉雷-破!” 独角鬼王面露惊色,可谁想,当那雷光乍现时,他大脸之上竟露出个得意的笑来:“嘿嘿嘿,蠢女人,你上当啦!”青璇见此心中一慌,手上雷光再进一分,然而雷光穿过独角鬼王魂躯,他竟轰地爆开,化作无数道四散阴气! 那竟是一个假身? 怎么可能?! 青璇瞬间凝神戒备,预防对方偷袭,可下一刻,她似想到什么那般往冯煜处看去。以假身骗过青璇的独角鬼王,果然在那边现身,狞笑着聚起法力,朝着冯煜凶猛地扑了上去! “可恶的虫豸,本座今次便让你魂飞魄散!” 以他那浑厚法力,冯煜若中,必然躯体破碎、魂消魄灭,绝无幸免! 糟了,仇恨吸引太过了么?! 冯煜顾不得其他,储物法器里的灵符一叠一叠地抛飞激活,瞬间形成落叶飞舞般的密集符网,可惜他并不能使出“符阵”,否则他独自一人也能凭借数目众多的灵符,同那鬼王好生过上几招! 能挡住么? 冯煜心中担忧、焦急又有些不切实际地期待那般看着前方。 【060】 青玉雷光战鬼王(二) 冯煜的期望,终是落了空! 他那些灵符尽是凭力抛出,激活灵符本身威能,可相互之间没有连接,存在许多的破绽。以独角鬼王之老练,自是能从中寻到切入口,并且凭借浑厚法力强自突破而进! 感知里! 独角鬼王阴寒邪异的法力气息,磅礴如潮,几乎很快碾碎了阻拦在前的灵符。 眼见阴寒气息逼近,冯煜再无侥幸。 心下一狠,罢了罢了!今天道爷豁出去,非斩了你不可! 就在他意欲施展“请神术”,以神降之法引来“大衍伏魔真君”下凡,一刀把那独角鬼王给劈了时,忽然手上一紧,从旁伸过来略显微凉的手掌按住了他—— “别担心,交给我。” 白衣无暇,如璧胜雪,站在了他的身前。 青璇亲见过冯煜的“请神术”,后来自是从青云观知晓了它的代价。身在异地又独身一人,若使出这一招,后路断绝之下谁也不知道会遇上什么事。故而青璇阻止了他。 丈许之外,独角鬼王狞笑面容已清晰可辨。 他的右手凝聚着深邃、晦暗的光亮,那尖端的气息十分奇异,隐约里似有几分独角鬼王额上尖角的意蕴——那是对方自生前带入妖魂的独特能力,危险而致命! 从交手到现在,独角鬼王与青璇倾力相攻,却并未真正意义上正面碰撞。 独角鬼王使出浑身解数,他觉得眼下正是难得的取胜之机! 扑面而来的劲风,撩起青璇额前青丝,将她莹白如玉的脸庞全都显露了出来。咫尺距离之间,独角鬼王面貌狰狞,鬼气森森;青璇精致如玉,眼神肃杀。她能清晰地感知到独角鬼王昂扬的杀意,以及淡淡戏谑的嘲讽! 他的杀意,并非针对青璇自己。 而是越过了她,指向其背后的冯煜! 独角鬼王很清楚,自己一击杀不了青璇;同样,青璇一击也杀不了他!因此他那戏谑表露得十分清楚——你背后之人,你保不住! 在那一瞬之间,青璇莫名被那戏谑激怒! 断冰切玉的轻叱,从她口中喝出:“冯煜由我守护,尔能伤他?!——青玉雷-回天光!” 碧青颜色的活跃雷光,此时汇聚在她掌中,却如一泓秋水般澄净安宁。 而那份澄净安宁中,却蕴藏着远胜嘈杂炽烈雷光的威能与杀意! 两式神通在半空交汇! 那一瞬间,冯煜仿佛感觉周遭万象静滞了片刻,像是过了许久,又像是比一瞬更短。当那两式神通汇聚,碰撞,激发,而后剧烈反应时,冯煜根本没能看清场中到底是何情形,只听得一声震耳欲聋的轰响! 随即,他便在无可抗拒的力量波及之下,整个人狼狈不堪地抛飞出去! 如同一颗蕴敛巨力的石块,轰地一声砸入了他后面十数丈内的房屋。若非冯煜一直给自己挂着“守神”、“神力”、“金刚”等诸多灵符护身,单只方才那一砸,他就得重伤当场! 不过有了灵符护身,他被砸入房屋之后,倒只是显得狼狈,没有受什么伤。 方才独角鬼王那可怕异术,让他生出直面死亡的恐惧感,冯煜心中担忧青璇,连忙起身欲往外行。只是他法力耗尽,全凭符箓力量支撑,刚刚站起欲行,又被随即刮来的劲风吹倒,再度撞了回去! 好不容易等到席卷的劲风稍止,冯煜连忙奔行而出。 所幸,他首先见到的,正是青璇白衣如故,傲然立在眼前! “青璇——,你、你没事吧?”冯煜心中早已后悔。 在知晓此处乃鬼王领地后,他便应当立时离开,等召集了人手,再将这些鬼物一网打尽不迟!哪怕再激进一些,灭掉许多鬼怪之后,他也仍有机会从容退去,不该让自己的朋友陷入险境! “我没事。” 她不动声色地驱动青玉雷光,将左腹部那片焦黑遮掩。 冯煜闻言略舒了一口气,回顾了一下时间,沉声道:“这独角鬼王如此厉害,要对付他不必急于一时。我们先自离开此地,从长计议吧!” 青璇与独角鬼王方才一击,将周遭环境尽数破坏。 冯煜看着四周一片狼藉,心中感慨不已。难怪此前泓明师兄曾言,鬼怪修为达到“鬼王”层级,已是极难对付,许多厉害的“鬼王”甚至能与“金丹大能”交手,果然不是虚言! 青璇方才受力,飞身退后十余步,地面便留下深深的凹陷。 而那独角鬼王,更是重新回到起先龙卷风肆虐的区域,刚刚走过的路算是白走了。 “哈哈哈哈哈哈——” 就在冯煜心生去意之际,独角鬼王蓦地发出一阵张狂大笑。他半跪的身躯直起来,冯煜这才在他胸口位置看见一处孔洞,直透而过,狰狞瘆人。孔洞创口处青玉色的雷弧闪烁,让独角鬼王无法复原躯体。 冯煜惊讶,没想到他竟受创至此! 那独角鬼王委实该庆幸自己乃是鬼体魂躯,身上并没有真正意义的要害,否则单其胸口的伤势就足以致命! 独角鬼王狂笑让冯煜心生警觉:“想走?呵呵呵~,兀那道士,你们可走不了!本座也不管你们是何人派来,今日之耻,本座必要十倍百倍奉还。不将你挫骨扬灰安能消吾心头之恨?” 那狂笑之言让冯煜皱起眉,但也并未因此慌乱,语气冷静地道:“青璇,我们先离开此处。不必担心,我自会有办法与之周旋!” 然而青璇并没有听他的。 “区区一个鬼王,何须那么麻烦!” 她轻叱一声,蓦地回头过来,严肃认真地盯着他:“冯煜,以后每隔旬日,你必须为我奉上一炷香,否则有事时别怪我不理会你的咒法!” “啊?”冯煜愣了下,不明她此时说起是何意,但很是很快反应过来,应允道,“当然可以!其实今日得你之助——” 不过青璇无暇听他多言。 只说了这么一句,立时转身过来,飒然迈步前行,气势如虹。 觉察到青璇身上腾起的战意与气势,独角鬼王面上一沉。 他虽不怕青璇,可若对方拼死而攻,自己却也要平白损耗,想起自己身上的伤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这女人到底犯什么毛病?非得为这么个练气修士,就与本座生死相拼?好好好——本座倒要看看,你还能护这道士几时!” 法力一涌,独角鬼王忍着痛楚,将那青玉雷弧湮灭。 随即魂躯扭动,胸膛上被破开的豁口顿时愈合。 有风骤起! 青璇肃杀双目凝注在独角鬼王身上。 “我与你走的路,终归是不一样的。而且——”她的言语随风而动,气势陡然一变,“你也未免高估了自己的本事!” 青璇飞身而动,蓦地周身金光大作,只眨眼间魂躯之上覆映熠熠光华,整个人变换了模样——却是头戴凤翅紫金冠,身覆山文字金甲,外罩华丽战袍,身后大麾艳红如血、猎猎飞舞,左手倒拖一柄样式精练的单刃直刀,狰狞鬼面覆盖了半张脸,整个人恍如战场下来的战将,英武飒爽、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那是、香火? 冯煜一眼认了出来。 “香火金甲?等等,你是‘阴神’?怎么可能!”独角鬼王显然也认了出来! 而冯煜比他认出的东西更多,心里不由泛起古怪感觉,暗自嘀咕:是错觉么,怎么感觉她那身甲,与供上神坛的“大衍伏魔真君”这般相似? “可恶,给本座去死——!” 独角鬼王认出来,却也不及有别的办法应对,只能聚起毕身之力,轰然想青璇猛攻过来! 青璇目中神色清明宁静,分毫没有在意那并不逊色于先前鬼王一击的威胁,消耗一应香火凝出这身战甲,足以为她抵挡这一次术法。 而她也只需要这一瞬的机会足矣! 阴邪法力形成的黑暗之潮,瞬间将青璇淹没,可只一息不到,身覆金光的青璇便从黑潮中冲出,受那一击,让她周身金光黯淡。不过争取的那瞬息机会却已到来,青璇眸中青光跃动,轻喝道:“青玉雷-诛邪破妄!” 倒拖直刀高举,锋刃之上玉雷烁烁,华光耀目,直欲往独角鬼王身上斩去! 那独角鬼王被破去法术,似是惊骇无措,躲避无门,眼睁睁看着刀锋落下。 没曾想,青璇的刀,在即将斩落时顿了一下,她略皱了皱眉,蓦地刀锋一转,往那独角鬼王身后一个空荡的位置斩去! “啊——!!” 空无一物之处,竟传来声凄厉惨叫。 半空中画面扭曲,却是一物显出真貌,应那刀斩而落,乃是一条齐肩斩断的臂膀!它明明是魂魄虚构,跌落地面却仿如实物般抽搐一下,断口屡屡黑气逸散,像是流淌的鲜血。 而先前惊骇失措那“独角鬼王”,此时维系不住,“啵”地一声破碎。 冯煜急奔上前,青璇身上覆映的金甲适时散去。 “那独角鬼王——” “逃了。”青璇道,“不过有这条臂膀,至少断去他二十年道行,短时间里你无需担心他的威胁了。” 冯煜松了口气,感激道:“青璇,方才多谢你了——” “无妨,记着你先前答应之事便是!”青璇应了句,随手衣袖一挥,卷起那条臂膀,“此物于你无用,我便取走了。今次时间所剩无几,你在此少待,等我处置了手尾立时送你归去!” 没等冯煜再说,她身形一闪,掠入庄园之中。 随即庄中各处响起一阵轻微雷鸣与鬼怪戛然而止的嘶嚎,只片刻时间,庄园肃然一空,漏网之鱼尽皆伏诛。 不多时。 人间。 天光初放,雪后暖阳洒落些许柔光,落在那往未曾结冻的水潭上。 哗啦一声,水潭宁静被打破。 两颗脑袋从那水面冒了出来。 【061】 明月山,狐女 明月山。 青云观。 今日雾大,明月山再现雾海浩荡奇观。 观中仅有的三个弟子早早起床,收拾妥当各行早课。每日皆有轮值,今天正好是傅煦。他起床之后,到正殿清理一通,旋即挨个地上了晨香。做完这些,傅煦回到主殿,选个蒲团坐下,“剥剥剥”地敲响木鱼,颂念道经。 经文算不得冗长,没过多久,傅煦念完三遍起身。 没成想正撞见师父泓明站在自己身后,赶忙行礼:“师父!” 泓明面上无异,问他道:“今日早课,可有什么异样?” 傅煦认真地回想了一遍,摇头回道:“回师父,没有什么异样,一切都正常。”泓明“嗯”地应了声,捋须自立,也没多言,挥挥手让他自去练功。等傅煦离开,泓明这才走向主殿旁边的护法殿。 殿中神坛,正立着那尊青璇石像。 石像前,有个精致香炉。 炉中插着一炷香,乃是材料颇为珍贵的“凝魂香”。然而今次不同以往,炉中那炷香虽有火光,却燃得极慢。若在往常,它刚被点燃,恐怕几息之间就要被馋嘴的家伙吃尽,今日怎么转了性子? 没等多久,石像中一道灵光跃出,落地化作青璇模样。 泓明稽首礼拜:“青璇护法!”青璇亦回礼,道:“泓明掌门!” 礼罢,泓明目光略一打量,顿时心中有数,问道:“昨夜,可是我那师弟用了‘神霄护法诏临’,请动护法出手了?” 青璇自无遮掩,点了点头,遂将昨夜之事简述一遍。泓明听得目瞪口呆,他虽从昨夜的法力波动,觉察到有人召唤了本门护法助力,时间在一炷半香左右。可他怎么也没料到两人竟在这短暂时间里,往一处鬼王巢穴杀了个来回! “青璇护法,” 泓明捻着胡须,缓缓地道,“你们这番举动,未免有些冒失了吧?” 他是青云观掌门,可掌门与观中护法乃共存平等,属平辈之交。哪怕他觉得有些荒谬与胆大妄为,却也不能以居高临下的长辈口吻责备,唯有似朋友那般从旁劝诫。 青璇听得进泓明之言,沉吟片刻,点头道:“的确有些冒失了!” 泓明松了口气,心中暗道:虽然冒失了些,好歹能听得进劝。 不想青璇又道:“也是我法力恢复时间较短,道术修行没到精深处,故此冒险了些。接下来这些天我得好生闭关一阵,等修为稳固、道法也再纯熟些,有了‘金丹’战力的话,再遇上这般事情便稳妥了!” 泓明嘴角微微抽了下,满心无奈:自己要说的是这个事儿吗? 不过想了想,倒也未必没有道理。若青璇护法修为再进一步,以其劫难过后新生的天眷之姿,再辅以神霄派“青玉雷法”,那战力恐怕当真会直逼自己这青云观主! 届时有这么一位厉害的护法照看,寻常鬼王哪里还算得上威胁?自也不再是冒失之举。 “唔,”泓明皱着眉沉吟了片刻,开口道,“今次有劳护法出手相助了,少顷贫道再为青璇护法开炉炼制些‘玄阴丹’,以供平日修行消耗。” 青璇眉开眼笑:“谢过掌门!” 泓明似想起什么,又问道:“护法先前说,亲见我那师弟用了‘先天八阵演绎’?” 青璇点头:“没错。” 泓明似有些不相信:“会不会是看错了?” 青璇不开心地瞥他一眼,道:“不会错的!那的确是‘先天八阵演绎’!若不是冯煜法力薄弱了些,单他独自一人,也能同那鬼王过上几招。哎、要我说,掌门不如多给冯煜炼些丹药,如果能让他突破到‘筑基期’,再遇上那般敌人,有‘先天八阵’助臂,即便不敌也能自保!” 泓明一时无言以对,捻须摇头:“护法莫忘了,他自修行起,到如今尚不足一年!哪怕得神眷顾,修为增长过快也非好事,此事再议吧。” 青璇眨了眨眼,没再多言。 修为提升快慢问题,在她面前委实没个确切概念。毕竟不久之前,她自己也是修为跌到极弱,连傅辰那般修道新人都能同她过几手,如今不也很快回到原先的实力了么? 不过泓明是掌门,又是那家伙的师兄,他这么决定自有道理,青璇于是略过此事,又道:“对了,另有一事,冯煜让我带个消息给你。”接着她将“登仙会”、“青灯教”之事告诉给泓明。 泓明听完露出异色。 “青灯教”他是知晓的,甚至清楚背后是那些人做主。让他感到意外的是冯煜似乎同对方产生了某种误解,至于“登仙会”则不然。 “‘登仙会’——”泓明眼露深思,“贫道听到这个名字。据传此教以三大派系组成,其背后各有一个极难对付的老怪物,师弟怎么惹上这些人了?而且,他不是该往蜀中回返么,如今怎么倒往京师去?” 青璇随口回道:“许是遇上什么事情了吧。” 泓明沉吟片刻,道:“不行,事涉‘登仙会’、‘青灯教’两派势力,贫道有些放心不下,还是往京师走一趟罢!” “青璇护法,贫道先行告辞,这便去准备材料开炉炼丹!” 青璇行礼恭送:“有劳掌门!” 目送泓明远去,青璇偏了偏头,脑海里回想起不久前情形,不知为何心中浮动情绪,口中轻轻地“哼~”了一声。 —— 荒山雪地。 背风处的一块巨石之下。 雪后初晴,气候颇为严寒,那巨石下的一堆篝火有气无力地燃烧着。 冯煜靠在巨石旁那棵枯树树干上,审视那般盯着自己眼前这女子。女子样貌清丽脱俗,且有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仙灵气质,最奇异的是,在那股仙灵气质中,另有淡淡的媚态完美地与之结合。 此人自不会是青璇。 她在将冯煜带出阴司之后,就立时回返。 眼前这人,也是青璇扫荡漏网之鱼时,从鬼王庄园地牢里救出来的。青璇觉察到她并非鬼物,亦未曾身然血煞怨气,犹豫了一下,遂未曾将其击杀,而是带出来让冯煜自行处置。 冯煜也是到这时候才回想起,最初那独角鬼王曾误会他是“青灯教”派遣之人,更曾提及“营救”之事。以此而观,显然这女子即是独角鬼王所言的“俘虏”,那么毫无疑问,其人也是“青灯教”之人! 想起操纵“魇昧之术”的邪修康龙,冯煜顿时对眼前之人挺高警觉。 不,更准确地说,眼前这并非是人,而是一位狐女! 她肩上围绕的那圈雪白毛绒坎肩,正是她自己以法力幻化,白绒映衬之下,让她的面容显得越发白嫩出众,与青璇相比,即是多了几分鲜活生灵才有的红润康健。 “你是‘青灯教’之人?” 冯煜生冷地问道。 忽有一阵冷风拂过,地上篝火又暗灭了几分。 不过两人皆非寻常,冯煜自也没心思弄那堆火。 “嗯~”她的声音,也如她人一般,清冷着带着几分疏离,“此番多谢道长相救了。” 冯煜抬手止住,道:“哎,别急着谢!救你出来是考虑到你出现在独角鬼王地牢,或许会是无辜受害者,可如今看来却是未必!”没想到自己与青璇费心救出来的,竟是“青灯教”的邪修,冯煜不由心绪复杂。 “卿本佳人,奈何为恶?” 狐女皱起了眉头,清明双眸疑惑地看着冯煜:“不知道长师承何门,为何对小女子如此偏见?按理道长既与‘登仙会’为敌,不该如此敌视我教才对。” 冯煜眉头一挑,戏谑道:“你这话说得有趣,怎么我与‘登仙会’为敌,就得与你们‘青灯教’同为一丘之貉?” 狐女隐约觉察到了什么,淡淡道:“道长似乎存在什么误会。” “误会?!”冯煜嗤笑,“你们‘青灯教’为邪修教派,你即是与其同出一脉,把你看做邪修有何不妥?” 狐女瞠目,那是她一直以来首度露出如此动容之色:“道长何出此言?吾‘青灯教’以青色莲灯为号,也名‘青莲教’,始奉道统,遵循天规,虽不似许多大宏愿者为天下众生请命,却也克己遵规。而‘青莲’之名,更是代表吾教弟子尊奉‘太清道德天尊’之教诲,吾等再是不孝,如何敢以天尊之名行邪堕恶?” 说到此处,狐女有些气恼,正视冯煜道:“我看道长还是收回此言,切莫积下口业为好。” “呵~” 冯煜仿佛听到天大笑话,斥道,“你休要巧言令色,莫非我亲见你们‘青灯教’弟子危害无辜,以邪法掳掠孩童,谋命取血炼丹也是虚妄?!” 狐女吃了一惊。 她皱眉低头沉吟,明白为何冯煜会有如此误会。可她回想了一下,教派中似乎并没有如此胆大妄为之人呐? 遂问:“不知道长所言何人?若真有吾教弟子胆敢如此作恶,败坏吾教名声,不需道长多言,我们自己也会清理门户!” 冯煜冷冷地看着她,仍以为对方在演戏,质问道:“那不知‘康龙’此人,是否为贵教弟子?” “康龙?!”狐女眼露异色,且有一瞬恍然,“原来是他?” 冯煜注意着她神情的变化:“如何?” 狐女叹了口气,回道:“康龙此人,的确是吾教弟子,不过他这人有些特别,与教中各派皆不相同。由于他求道甚切,素好弄险,平日行事游走在正邪之间,故我们与他来往不多。——不知康龙近来做了何事,让道长如此愠怒?” 冯煜还以为对方会有什么诡辩,没曾想直接承认了对方的身份。 见问,冯煜也没遮掩,他倒想看看对方如何解释以“魇昧造物”害人一事。遂将自己经历迅速道出,而后等她回答。 狐女听完,又叹了口气,道:“道长所言,的确像是康龙能做出的举动。不过道长不知其人,此事恐怕另有内情,因为康龙利己,不会轻易让自己背负如此因果!道长可否说得再详细些?” 冯煜眸中闪过异色。 他方才所言的确以康龙为主,隐去部分细则,没曾想被这狐女一口道破。不过冯煜并不认为此事另有罪魁祸首,那康龙便能置身事外,遂开口,将方才隐去部分细则道出,冷笑欲看其如何再做狡辩! 【062】 狐女言说的消息 “原来如此。” 得知始末的狐女并未急着分辨,而是自行回顾一遍,捋清了思路,方自叹了口气,清明目中竟浮现起淡淡的悲悯之色。 “‘邪丹师’吴海濡之名,我亦知晓,而他在京城,还有一个名号叫做‘妙手丹医’。其人在丹道之上颇有造诣,与凡俗、修真界皆有来往,不过吴海濡人缘并不好。许多人有求于他,也有许多人厌恶其所作为,便在于他行事全无顾忌,屡屡做出骇人听闻的举动。” “其人最擅长‘对症下药’,即是针对个体炼制对应的专属丹药。此人前两年拿出的‘赤玉丹’颇有名气,于生精养元、丰血益气一道别具特效,故极受京城权贵追捧。” “他此番花费这么大的力气,专门跑到青州设立据点、掳掠孩童,若小女子所料不差,吴海濡正是研制出独属某一个人的特殊丹药,掳掠孩童正是为了采血以邪法炼丹。” “而且,那些孩童定然也并非胡乱搜罗,他们必定具备某个共同特点,与那幕后之人贴合对应,方才被盯上受难。若不是如此,以吴海濡与其背后之人的权势,掳掠孩童犯不着这般繁琐,还用上了康龙的‘魇昧造物’做遮掩!” 冯煜忍不住道:“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岂是遮掩就能遮掩得住的?” 狐女目光从他面上看过,摇头道:“不,我认为,他们要遮掩的并非是案情。而是想以此不起眼的方式,让人无法将其联系到一块,从而通过那些孩童的共同之处推测到背后之人——他们掩护的是那位用丹的权贵!” “岂有此理!” 冯煜难抑愠怒,脱口斥言了一声。 狐女之言,倒是把青州“魇昧造畜”掳掠孩童一案说得透彻。他虽不敢断定,可其实心中已信了七八成,毕竟讲清楚这件事,与为康龙开脱并无干系。 他走了两步,俯身将收集的干柴禾放上篝火堆。 那逐渐暗下去的篝火堆得了助力,渐渐地又燃了起来。 冯煜借此时机平复了心绪,重新冷静下来:“那么关于‘康龙’,你还有何话说?” 狐女摇摇头,叹道:“康龙在此之中到底扮演何种角色,我亦无法尽知。不过大抵推演出事情起末之后,以康龙的述求,倒可以推测出避开直接因果的办法。” “哦?”冯煜惊讶,“那康龙参与到这般害人性命的恶行之中,还能有法脱去因果?” “自然是有的。”狐女信手撩过一缕散开的发丝,归复耳后,继续道,“人族修士修行对丹药依赖颇大,康龙寻上吴海濡,不外乎欲从其获取修炼用丹。若直接以‘魇昧造物’交易,吴海濡再以‘魇昧造物’为恶,康龙亦会有间接因果。可若他那‘魇昧造物’并非通过交换落到吴海濡手中的呢?” 冯煜蓦地想起一个可能:“你是说,通过别的人转手?” 狐女点头:“不错。若通过别的人转手一回,那些间接的因果联系就会被转嫁。说到底,‘魇昧造物’只有变化之能,并不会直接伤人性命,康龙只要避过一层,不受那因果带来的怨气缠身便足够了。” 冯煜心中惊怵,追问道:“那他出现在虹沂山庄,与我交手相阻又如何算?” 狐女看着他:“道长还不明白么。只要他未曾直接沾染此事,他出现在何处,又与何人交手,与此并无什么关碍。” 此时冯煜也回想起来,那康龙当时,最初的确没有太过强烈的斗法意念,反是在试探冯煜来历,并且想要邀请他与他“背后那位”一并加入到“青灯教”来。 可越是知晓详情,他愈发不能接受! 那康龙明明参与其中,却能不受牵连,冯煜意不能平! “此乃欺天之举,他就不怕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狐女喟叹,幽幽地道:“故我才言,康龙其人善喜弄险,行事诡谲偏激,让人无法亲近。——尤其如今天地剧变,仙佛弃世,失了执掌天道审判之仙神,天、亦可欺也!” 冯煜冷哼一声,斥道:“若真如你所言,岂非更不能遮掩康龙的罪孽么?” 狐女轻轻地笑了一下,道:“因此小女子从始至终,并未为他遮掩与辩驳过,不是么?何况小女子也只是推测——但不管如何,此事终归要禀报到教中去,具体如何处置便不是我能置喙了。” 冯煜盯着她,毫不掩饰眼中的怀疑:“你们‘青灯教’容忍弟子如此肆意妄为,也能称作‘始奉道统、遵循天规’?” 狐女凝眉,认真地道:“道长,康龙无法代表吾教!至于他能留在教中,乃是因为‘魇昧之术’颇为特殊,如今仅有他一人得其传承,为传承计,方能相容。而且在此之前,康龙也未敢真正逾越教规!” 关于其言,冯煜信了大概六成。 反正不管康龙如何,他也没打算轻易放过他。 狐女方才之言,也只是根据冯煜讲述的始末,帮他理清了来龙去脉。其人对此事的讲述,冯煜认为可信度颇高,毕竟许多细枝末节他仍能继续追查。反是狐女自己和那“青灯教”,冯煜未曾放松警惕。 只能说康龙为他留下先入为主的印象太过深刻。 “那么,说一说你吧,姑娘。”冯煜沉默了一阵,略过方才对“青灯教”的辩驳,“你是何人,又怎么会落到那‘独角鬼王’的手中?” 狐女回道:“小女子姓氏为‘辛’,为城隍府‘郡君’效命,因为在郡君麾下位列‘十四’,故有名——” “‘辛十四娘’?”冯煜只觉满心怪异,却又不由自主那般脱口而出。 这回轮到狐女惊诧:“道长亦知小女子微薄贱名?” 冯煜讷然无言,觉得颇为荒谬。 她居然是辛十四娘?呵,怎么感觉画风不对,其人跟自己曾经读到的故事所述差异很大呐!而且,那‘城隍府’、‘郡君’又是怎么回事?天地剧变、仙佛弃世之后,城隍府不早就名存实亡了么? “好好的你不在广平府,怎么跑到河间府的荒山野地,还落入鬼王地牢?” 辛十四娘神色中有些沉郁:“此事请恕小女子无法奉告!道长若欲知晓详情,不妨前往拜访‘郡君’,此事只可由‘郡君’选择告知,纵然道长与我有恩,小女子亦无法越矩。” “那么不妨说说这位‘郡君’?” 辛十四娘惊讶地抬头看他:“道长不知?” 冯煜神色不变,淡淡地道:“我应该知晓?” 辛十四娘恢复平静,可心中的惊疑愈盛。他既然知晓自己,还能一口道出“广平府”的籍贯,却居然不知“郡君”?委实古怪。 不过此事并无什么隐秘,辛十四娘从头到尾,说的也都是“无不可言”之事。故略作措辞,她便将“郡君”以及“城隍府”之事道出,却又是颇多曲折的故事,听得冯煜啧啧称奇。 原来,“郡君”娘家姓薛,夫家姓冯,人多称“冯夫人”,倒与冯煜是本家。其人生前家世显赫,她的弟弟更曾官至当朝尚书,故冯夫人衣食无忧,尽享一世荣华。 不过其夫早丧,冯夫人为一家之主,恪守道德,持家甚严,亦且终生行善积德,助人无数,深受广平父老称颂。冯夫人高寿七十过世,因其福德丰沛,得以通过“考城隍”,转入阴司“城隍府”应职。 孰料冯夫人跟随阴司差役到了广平府,却知广平府城隍仍在任上,并未功德圆满转世投胎。遂报至都城隍,都城隍遣人至地府一查,发现竟出现差错——冯夫人阳寿当至八十耄耋,七十而逝早了十年! 偏生此时人世中冯夫人法事已毕,广平受恩百姓哭送,已将其尸骸入葬。细察发现棺材里的尸身早已开始腐朽,若要起死回生代价极大,偏生地府、阴司遍查也不知哪里出了纰漏导致冯夫人提前过世。 冯夫人倒是豁达,她一生活了七十年,享尽荣华,儿女晚辈齐全,早已心无挂碍。都城隍见此深愧,遂亲自传法,以弥补其十年阳寿之缺,又嘱广平城隍教导其执掌一府城隍事宜。 如此持续了九年,直至天地剧变,城隍府司掌权责的主要阴神一朝消失。眼见时局动荡,人心难安,冯夫人遂毅然站出来接掌“广平城隍”之职,号令一府鬼狐莫敢不从,皆尊其为“郡君”! “如此说来,广平府如今城隍仍在,四境俱安么?”冯煜赞叹,同时心中也隐隐感觉异样,“那倒是一个值得高兴的好消息。” 辛十四娘似是犹豫了一下,不过想到这个消息只要对方去了广平,稍一打听自会知晓,故开口道:“其实不止广平,大名、顺德、真定、保定四府城隍司,自其城隍爷消失之后,如今也尽归郡君统率之下,直到——” 冯煜神情一动,顺着她没说的话补充道:“直到河间府遇上了‘独角鬼王’这般反对者,是么?” 辛十四娘抿了抿唇,仍是那句话:“道长欲知详情,可往拜访郡君!” 冯煜失笑,知晓此事多半涉及隐秘,她不肯再言。倒是个谨慎持重的狐狸! “罢了,我也不强迫你说,至于拜访么,定然会去的。”顿了一下,他又道,“那么,现在说一说‘登仙会’吧,对于这群家伙,我现在也好奇得很呢!” 【063】 狐女言说的消息(二) “登仙会”与“青灯教”虽属敌对,可二者截然不同。 因为“青灯教”有奉行的理念、章程,相互之间联系更加紧密,虽说其中也分了好些不同的派系,可更倾向于一个教派。 “登仙会”则不然,其内只是松散的势力联盟。 也正是因此,“登仙会”相关消息流传不多,“青灯教”也是与其相互敌对,故此才颇为清楚其中的隐秘。方才谈“青灯教”,狐女辛十四娘还多有顾忌,许多消息不便透露于外人。 可转到“登仙会”,她却是知无不言。 大有一种恨不得将其老底揭开,显露在天下人面前那般。 据她所知,“登仙会”主要由三大势力组成。其中一派首领为“螭魔君”,盘踞在北原冻海,狐女与之交集甚少,故所知不多。有人言“螭魔君”乃是一条蛟龙,也有传言说他只是通神的一条蟒龙,麾下妖兵数目不多,但无一例外都是极其强横的大妖。 辛十四娘言道,与“螭魔君”一派距离现在时间最近的一个消息,竟是神霄派玄门高人茂玄道长“东海斩蛟”! 冯煜万分意外,没想到听她言说传闻,还能与自己扯上关联。 敢情许多年以前,自己那位便宜师父“茂玄道人”,就已经同“登仙会”交过手了啊?即是如此,那他也无需考虑立场,果断站到登仙会对立面就是了。 只是师兄泓明在谈及先师“茂玄道人”时,却没有提过“登仙会”,莫非师兄也不知“螭魔君”组建“登仙会”一事? “螭魔君”之外的第二派系最为神秘,辛十四娘也仅知对方乃是一尊大妖,麾下妖将妖兵无数,真实身份却一直不为人知,甚至加入其麾下的妖物自己都不甚清楚。 至于那第三派系,也正是如今“青灯教”,或者说那位“郡君”最大的仇敌,乃是地府“枉死城”如今的掌控者,无数恶魂怨灵恐惧的来源,麾下阴兵鬼将数不胜数,贪婪残暴、恶名能止鬼哭,逼得地府仙宗退守“奈何桥”与“六道轮回”的“黑山妖王”! 冯煜听到此处,表情精彩至极,脱口道:“你是说‘黑山老妖’?!” 辛十四娘眼眸里闪过异色,道:“公子也知晓他?” 冯煜心绪复杂地点点头,思忖着缓缓开口:“传言,他乃是地府一座黑山修炼万年成道,法力深不可测,更有无数阴兵鬼将为其效力——他居然也是‘登仙会’的一派势力?” 辛十四娘神色凝重:“不错,正是他!” 冯煜不禁赞叹,颇有些佩服起来:“你们敢与那般厉害的邪物为敌,真是让人敬佩!” 辛十四娘道:“非是我们与他为敌,而是他野心勃勃,意欲将手伸到阴司城隍府来!阴司城隍与人间现世联系紧密,若落入到黑山老妖手里,则浩劫至已,郡君心怀苍生,如何能坐视黑山老妖肆虐?” 顿了下,她又道出一个冯煜不知的隐秘。 “至于黑山老妖,他虽凶威盖世,可短时间里怕也无暇亲身为恶。因为这一次天地剧变,除了消失无踪的仙佛,他们是遭受影响最大的人!” 他们? 冯煜琢磨着这个词,很快领悟过来。 “青灯教”知晓得如此清楚,莫非他们教内也有实力相当之人,正自陷入同样的困境?是了,定是如此! 脑海里划过的灵光,让冯煜瞬间想到更多。当日虹沂山庄,康龙曾也有过莫名其妙的言论,屡次提及冯煜“背后之人”,如今看来,对应的不正是那些没有随同仙佛消失,却也同样在剧变中遭受影响的隐世大能? “青灯教”中竟有如此底蕴,难怪能与“登仙会”对抗! 某一瞬,冯煜都不禁为此头疼,他感觉自己宗门背后的底蕴似乎都不及眼前两大组织! 可转念一想,冯煜又知道自己多虑了。 且不提那“十二仙宗”,单只道门正统三派,内中底蕴定也不会比两大组织来得薄弱。不过,三派隐修大能想来也遇上与两大组织那般同样的困境,否则也不至于剧变混乱持续了一年多,他们却没有分毫应对。 恐怕此时三派都为自家老祖的遭遇殚精竭虑吧。 至此,冯煜顿觉天下大势,在他心中有了清晰的脉络。虽说其中许多消息自己还需与师兄求证,可他估计,狐女所言可信度能有八成,不由心中生出感谢的情绪来。 当然,与天下大势的相关讯息,明月山也有自己的视角。 泓明未与冯煜谈及,乃是没料到冯煜能在这么短的时机里,都涉足到如此大势之中来。依照泓明的预计,冯煜以“练气士”修为游历,最多几月便会从东海返回蜀中。届时有的是时间教导并且普及那些天下大势,等冯煜修为再提升一些,最好在他那清风观静修几年,突破到“筑基期”后再行涉足不迟。 只能说计划不如变化快,如今便连泓明也坐不住了。 接受了这么多隐秘的冯煜,不禁大受震撼那般呼出一口气。 地面的篝火柴禾燃尽,渐渐腾起青烟,他也无暇理会。 “辛姑娘,请恕我冒昧,不知姑娘为何愿意解答这些疑惑呢?”冯煜问道,“在这之中,恐怕有许多都是不为人知的隐秘吧?” 辛十四娘唇角含笑,如同清新淡雅的幽兰绽放。 “道长虽然初时对吾教有所偏见,可也是事出有因。何况道长从鬼穴地牢将小女子救出生天,恩德深重,自当有所回报。至于那些隐秘——小女子不敢相瞒,实乃‘登仙会’与吾教已结死仇,小女子宁愿天下人皆知那些邪恶之徒的真面目,引来更多正义之士共襄盛举呢!” “唔~” 冯煜可没敢随便应她这话,他虽已倾向狐女所言,但终究还得印证一下真伪。于是随口岔开话题道:“姑娘如今已脱险,不知接下来有何打算?” 辛十四娘清澈双眸眨了眨:“道长肯放我走了?” 冯煜道:“姑娘何出此言,你要走自是随时可以走的。” 辛十四娘笑而未语。 等了片刻,她叹道:“可是鬼王布下的禁制尚未解开,我恐怕无力独自回返,能否恳请道长施以援手?” “姑娘欲回广平府?” 辛十四娘点头。 冯煜想了想,道:“那我便帮你一回。” 辛十四娘暗中松了口气,她的知觉十分敏锐,知晓冯煜此时并未完全信她。若他不欲再有牵扯,放任自流的话,以自己此刻法力被封禁的情形,遇上个凡俗武者都得遭殃! 为打消冯煜顾虑,辛十四娘连忙又补充一句:“不敢耽误道长太多时间,只数日后,小女子挣脱禁制便有自保之力!” 冯煜点头。 辛十四娘认真地道:“道长恩德,十四娘必有厚报!” 冯煜哈哈笑了声,道:“走罢。刚拆了独角鬼王的老窝,为免意外,还是先离开此处为上。” 如此两人结伴,走了几日。 一个年轻的道士,一个绝美而清丽脱俗的女子,一路行来倒也引得许多人瞩目。不过人多时还好,人少的时候,那些阅历丰富的行商、游侠,面对他们这颇显异样的组合都离得远远的。 荒山野地。 那些超出寻常认知的诡异组合,往往伴随着麻烦与危险;在这其中,女人,尤其越是美貌的女人,在野外越是预兆着危险!也只有那些不谙世事、怀揣妄想的书生,才会最容易经受不住诱惑。 —— 青州。 虎穴之外,张勇几乎连呼吸都不敢有,一点一点地向那入口逼近。 远处。 不为他所知的某个地方,两双锐利的眼睛正锁定此处。看着张勇磨磨蹭蹭的动作,司空鉴大为不满:“粗鄙的蠢货!——如此不识相,方才就该多给他些教训!” 卫湛倒很有耐性。 只噙着奇异地轻笑:“别急,有他帮忙,能给咱们省下很多事呢,耐心些。” 少顷! 山野间怪风大作! 虎穴中猛地跳出一道魁梧身躯,如同斑斓的流光一样飞射而出! 卫湛的神识早就锁定在那边,气息一变,他立时眼目放光,喝道:“就是现在,动手!” 两人各持法器,御使道道灵光璀璨的术法,朝着那斑斓魁梧身影缠绕过去。虎山君觉察到了致命的危机,自不甘就此束手就擒,然而奋力搏杀,终也抵不过那两个人族修士的神通法器。 没过多久,便中招受擒。 卫湛用一道炼制过的绳索,将虎山君周身密密麻麻地缠缚,几乎不漏一点空隙。那虎山君除了呼吸之外,竟是连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哈哈哈!”司空鉴握了握拳,“‘养元丹’到手!” “别高兴得太早!”卫湛泼冷水地道,“没运回京城,就算不得完成!”不过他话时如此说,面上神情却仍显出高兴。这一次往青州来,他们几乎没废什么劲儿就完成了任务,“养元丹”在修士中十分寻常,可其消耗极大,再大的量他们也不会嫌多的。 两人使了术法,托起那斑斓猛虎,往山林外而去。 而那先前被下了咒术,用作激怒和引诱虎山君的诱饵,他在虎山君冲出虎穴的瞬间,即被一爪拍飞。至于现在下场如何,谁在乎呢? 不过,这场从京城开始的身心折磨,如今迎来完结,或许也算可喜可贺。 【064】 广平府来人 入夜。 小镇客栈。 冯煜盘膝床榻,浅层入暝,修行功法。 忽地一阵隐晦的法力波动浮现,外面传出轻微的响动,让他皱起了眉。他觉察出了什么,可正是如此冯煜对其此刻的举动颇为不悦,沉声道:“要闹外边去闹,别在此惊扰旁人!” 客栈里。 陡然传出个陌生而妩媚的轻笑声音。 旋即,冯煜的感知中,那股气息淡去,他从床榻起身,推门而出。对方果真已从客栈退走,只是方才那道法诀,让整个客栈之人都陷入深沉的睡眠。 隔壁房间是那狐女居处,随着方才响动,里面也空了出来。 冯煜左手提刀,循着气息从客栈疾步追了上去。 不多时,他便追出小镇,到了外边空旷的山林里。林中忽起一阵阴风,那类似的情形他已见过多次,循息望去,只见前方树后缓步踱出一人。 此人生得面相极为凶恶,浑身杀气,身穿凡俗市井的粗布短衫,腰上系着染血围裙,右手握一把暗沉沉的尺长尖刀,浑圆双目凝注在冯煜身上。 那是一道恶形恶相的阴魂! 呼! 阴风劲吹,粗壮身躯的恶魂仿佛被风吹散,瞬时消失在原地。 冯煜眼中精光陡现,“唰”地一下“却邪”出鞘,刀锋随其旋身而动,精准地将从旁袭来的那无声一刀挡住! 恶魂眼里闪过并不明显的喜色,似被激起兴致,突袭无功也不退转,那把尺长尖刀在他手掌之间灵活转动,锋刃反射冷光,以极其轻微的破空之音接连斩出数道凌厉而致命的攻击! 刀锋,指向冯煜的咽喉、心脏、腰腹等几处要害位置! 那恶魂的刀无比锋锐,在阴沉法力加持下,更有着隐秘、迅疾、腐蚀等法力效果,若中,无论何处皆是不死亦伤! 冯煜回锋数刀,一一化解掉那恶魂的攻势。 毕竟他曾借助“灰石神印”,耗费香火之力专门锻炼过这门初掌的刀法。他对其掌控程度极高,又以法力运转,将此刀法推到非同寻常的地步。 化解那几式杀招,在其预计之内。 不过那恶魂颇为不凡,刀势被封,他顺势锋刃下转,竟极其大胆地欺近身前,尖刀与冯煜的“却邪”擦出刺耳的铮鸣,分别从手腕、肘关节、肩关节一路往上,最危险的一刀扎向冯煜脖颈,那阴寒的刀刃几乎贴身而过,皮肤都因此激起一阵细小疙瘩! 冯煜只得收势而退,猛喝一声双手抓刀,“黄沙百战”卷起道道刺目亮光,方才将那恶魂迅疾而致命的攻势打断! 一寸短、一寸险,可一旦让其把握住了出手时机,当真步步危险、刀刀致命! 不过,攻势节奏一旦打乱,冯煜有了防备,对方再想占据优势已经失去了先机。恶魂似也知晓这一点,被刀芒逼退之后,他身上杀意顿时敛去,恶形恶相的那张脸对着冯煜笑了一下。 或许他是想表达善意。 可冯煜却被他那笑惊得紧了紧手中“却邪”,还道对方“狞笑”欲攻! “呵呵~,” “我也试试——!” 是先前客栈里出现过的那个声音!冯煜记着她的气息,忽地听闻身后破空之声来袭,回身立见一道色彩艳丽的影子袭来,“唰唰”两声,在半空划拉出数尺长交错的爪影! 嗤啦——! 冯煜并未惊忙。 那爪影落下,却被光华灿灿的一道金甲虚影挡住。那妖力充沛的爪影十分凌厉,一阵刮扯金属薄片的刺耳声音之后,金甲虚影被撕裂开来。可那爪影的威能也由此被耗去大半,造不成什么威胁。 受这灵符一挡,袭杀顿止。 那道色彩艳丽的身影也显出具体模样,两人交手一击,距离不过数尺,馥郁不散、浓烈勾人的气息已可清晰嗅到。 又是一个狐女! 与辛十四娘的清冷淡雅、出尘超然相反,眼前这狐女妩媚、妖娆,面容精致如画,唇齿摄魂夺魄,最是那一双眼眸仿佛一汪深潭,流转之间动人心弦,直欲让人沉醉其中不愿复醒! 倒是与奇闻怪谈里,众人熟知的魅惑众生之狐妖如出一辙。 若有旁人见了她,定会赞叹传言不虚! 冯煜与那狐女四目相对,狐女面若桃花,嫣然一笑,恰似春风过幽谷、遍地百花开,无形无影的魅惑之意拨动心弦。她呵气如兰,红唇微启,吐出一阵犹如粉霞的迷醉气息播撒开来。 “大衍敕令、玄黄聚炁,八方威神、灵宝符命,急急如律令!” 四道灵符浮现而出,在法力驱使下,如同四道刀光攒刺而去! 那粉霞状迷醉气息瞬间告破,狐女惊得“呀”地一声,旋身急转,半空里“嘭”地爆开一阵烟气。四道灵符落空,“咻”地没入黑暗里去了,那狐女秘法遁走,气鼓鼓地从另一边显出身来。 “你这道士!” “不过是切磋一下嘛,居然对人家下此狠手?可恶!” 冯煜平静地看着他,失笑道:“承让~!你方才那一口气,我也不敢沾染!”那玩意儿看似无害,却是狐族秘术,中招未必会死,可一定会颜面大失。至于说“狠手”,若她见过冯煜平日施符的“惯例”,想来就不会觉得那算什么狠手了。 狐女顿时自得,骄傲地“哼”了声!眼波一转,又兴致勃勃地道:“你要是不服,咱们再来打过——!” “十二!” 白衣清冷的辛十四娘从林中奔出:“道长救过我的命,不要失礼!” 狐女不以为意地“嘿”了声,撇嘴道:“十四,他救的是你,又不是我!再说了,只是切磋罢了,人家道长都还没说什么,你这般急着维护作甚?” 正说着,她那水灵的眼珠滴溜一转,“哦~”地拉长了声音,取笑道:“我知道了!定是你这丫头出门一趟野了心思,看上人家了吧?不然这么着急——” “十二!” 辛十四娘素来平和的心境,都让她气得红了脸,沉声责备道,“出门在外不似在府中,谨言慎行你都忘了?——道长是正派之人,不可胡言乱语!” 那狐女也知有些失言,不过却不肯服气。 尤其是被辛十四娘如此直白的斥责,她更是“哼”地撇嘴,嚷嚷道:“嘁,怎么我就不正经啦?瞧你那没大没小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是姐姐呢!——老朱,你评评理?!” 被喊作“老朱”的,正是那面相凶恶的阴魂。 见狐女侧身过来征求自己的意见,他也不说话,只咧嘴“凶恶”地“狞笑”一声,反倒让那狐女一直气讷无言。 而另一边,辛十四娘走上前,严肃认真地行礼:“家姊言语无状,冒犯之处还请道长见谅!” 冯煜笑了笑,回答说自己没有在意。 辛十四娘遂与冯煜介绍:“她是家姊胡媚,行十二,旁边那是郡君倚重的臂膀朱厌,皆为教中同道。朱大哥,十二,冯道长乃玄门神霄派传人,此次我能脱困,全奈冯道长与其师门一位前辈相救!” 胡媚心性不定、阅历不深,又因天赋之故,时常显得有些轻佻。不过她再是见识浅薄,也听过“神霄派”的大名,深知那群玩雷的道士都是狠人,据说当年在东海肆虐的恶蛟都陨落在“神霄派”手上,她一狐妖哪敢造次? 遂客客气气地见了礼。 旁边那恶形恶相的朱厌也走上前,咧嘴笑着拱手:“见过道长!” 冯煜登时吃了一惊! 那朱厌形象外貌生得如同屠夫,浑身煞气,凶恶非常,孰料一开口,声音清润温和,倒像是一个温文尔雅的书生。那极致的反差给他带来剧烈的割裂感,差点因此失礼。 确认他们都是“青灯教”之人,冯煜也未拖沓,只最后问了她一句:“你确信要与他们一道回返?” 辛十四娘身体内的禁制尚未完全解开。 她能够御使的法力不足以自保,故冯煜多问了一句。辛十四娘聪慧过人,也听出他言下之意,不由暗中慨然:“道长,既然十四娘教中同道已至,不敢再耽误道长行程!道长恩情十四娘铭记于心,唯在广平恭候道长大驾!” 冯煜一笑,稽首道:“既如此,我便告辞,他日再会!” 言罢运转法力,遁身而去,转瞬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如此果决干脆,倒让那狐女胡媚惊愕在那儿,水灵的眼睛落在辛十四娘身上,来来回回只顾打量。辛十四娘细眉蹙起,似有几分无奈那般道:“怎么了?” “哎~” 胡媚“啧啧”地道,“十四你没有什么变化呀,难道他看不出我妹妹的美貌么,居然一刻都没曾多留?” 辛十四娘鼓起面颊,瞪着她:“又来作怪!” 转身便走。 胡媚连忙追上去:“喂,十四!说说呗,他怎么把你从独角鬼王手中救下来的?唉~,你不知道,当日你留下断后被擒,可把我急得够呛!我以为你死定了,哭了好几天呢,不信你看,眼睛都还肿着呢!” 辛十四娘回想起当日危急之境,仍自心有余悸。 “唉,莫说是你,我当时也以为再无幸免!本欲自断经脉,却不想被那鬼王封了法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当真万念俱灰!至于冯道长,大抵是巧合吧,而且他那位神霄派的前辈出力甚大,可惜无缘拜谢。” “对了,我们截取的消息可曾传了回去?!” 一直未曾说话的朱厌开口:“十四娘不必担忧,消息郡君已然尽知,我们绝不会放任那些邪恶之辈阴谋得逞!” 闻此,辛十四娘方才松了口气,与两人一并往广平回返。 【065】 大衍真君与波澜 明月山。 青云观山门之前。 傅煦、傅辰、蔺虎三人恭谨侍立,聆听嘱托教导。不多时,泓明道人嘱咐完毕,随手一抛祭起法宝“紫金葫芦”,御物飞空而起。 三人连忙齐身行礼:“恭送掌门!” 片刻后,天际唯余云雾浩渺。 傅辰一蹦而起:“耶哈~!师父一走,青云观就是我们的天下啦!”傅煦连忙抓住他,道:“师弟,师父刚刚才嘱咐我们不可懈怠,你可不能偷懒,否则通不过考较定会挨罚的!” 傅辰挠头,嘿嘿笑道:“放心吧,师兄,每日功课我何时懈怠过?只是师父不在山上,总归感觉轻松自在些~!” 傅煦想了想,又道:“也不能胡闹!” 傅辰拍着胸口保证道:“放心师兄,难道你还不了解我么?不会闹出什么乱子的!”傅煦看着一溜烟跑回道观的傅辰,咕嚷道:“就是清楚了解,才担心害怕的啊~。” 他似模似样地叹了口气,转向旁边蔺虎:“师弟近来修行如何,可有什么滞涩难解之处么?” 蔺虎笑着道:“疑惑倒暂时没有,只是我资质愚钝,进展不快,还得耗费些时间才能有所成绩。”傅煦点点头,勉励道:“师弟不必担心。若你当真没有天赋,师父也不会让你上山来,白白浪费时间的。只是你修道晚,注定要多吃些苦头——” 这一大一小的两个说这话,从山门转入,往观里行去,倒是颇为和谐。 少顷。 做完今日功课的三人,各自回归居处,潜心练功。 不过没多久,傅辰悄悄溜出,机灵警惕地离开弟子居,到了青云观主殿。他在主殿取了炷香,往旁边护法殿走去,到了门口,傅辰正理衣襟,方才如同骄傲的大白鹅那般昂扬着脑袋,迈步走入其间。 燃香,奉上香炉。 傅辰结道印颔首,旋即颇有几分傲然地朗声道:“弟子傅辰,学有所得,特此而来请护法师叔不吝赐教!” 神坛之上,以外形而观似是仅有一尊石像。 因为阴魂之体与人不同,故此那石像之中实则内有乾坤。青璇在石像里塑造了一处庭院,那是承载了她记忆里最美好时光的一片天地,在这里,她能够得到慰藉与安宁。 上好檀香奉启,则如敲响青璇院门。 正自沉浸修行中的青璇嗅到檀香味,轻吸一口,那香顿时燃去半截。借着傅辰的声音随同那檀香传了进来,青璇听闻,面露古怪之色。 石像之外。 傅辰请了一次,但听“嗖”的声响,青璇现身而出。 傅辰立时神情微凛,满脸认真:“上回是我大意了,以至防守出现纰漏!可这次不会了,”他似宣告那般,一本正经地道:“这次,我会赢!我要把之前输掉的荣耀全都拿回来!——请赐教!” 青璇虚着眼,上上下下打量他一遭,“呵”了声:“你觉得自己又行了是吧?” —— 自天地剧变,邪炁秽散,仙佛弃世以来。 修真界逐步走向未知的混乱,而如“十二仙宗”这般修行宗门,则步入沉寂的死水之中。仙宗传承无数年,经历过的天地大劫已非首次。可自“封神”以后,无论面对何种劫难,他们均有直系仙佛、师门长辈为引导。 可这次却截然不同。 面对前所未有的劫难、机遇,他们必须做出独属自己的决断! 故各宗派沉寂年余之后,终于在神霄派崂山璇玑道人的一封昭告信下,激起了死水中的涟漪。霎时间,几乎所有修真宗派都知晓了那个“隐秘”——传言仙佛弃世,可实则上界仍有一尊星君正神在位! 此事极易验证。 即便浩劫一起,天机蒙尘,卜辞测算之术无不失之精准。可验证星君正神是否在位却极为容易,只要“北斗”尚存,九宸仍自光耀世间,那么修士皆可推算其真假。 机灵者对照“诸神谱”,再度一一验证是否有所遗漏。消息灵通的佛门,亦是立即召集门人,一一验看西天诸佛去向。后来几经验证,果然只有那一尊星君正神犹自存位。 顿时,无数人为之深思、推算,今余“北斗廉贞星君”存世,到底预兆着什么?天地浩劫的起始、终止,是否会与此有关?他们能否通过深研此事,寻得对自己、对宗门有利的因素? 波澜已起! 然而面对着世间最后一尊正神,各门各派,乃至各宗门内的每一个修士,尽皆反应不一。 有谨慎者,以为时局未显,仍当谨慎,遂隐世旁观;有阴谋者,疑心存祸,不欲取信,遂警戒之;也有部分果决之辈,在整整一年的沉寂之后,决心拥抱命运,将未来掌控在自己的手上,唯有足够的力量方能应对变局,遂投星君麾下,奉神为用! 璇玑道长当日建议,对于冯煜来说的确是金玉良言。 当修士们做出决断之后,各自静心清神,设坛奉诏,礼请星君,月余即有反馈到了冯煜之处。彼时冯煜正自山林中赶路,他往师兄泓明处传去的讯息,如今尚未得到回应,故打算先往京城而去。 没成想,半道中蓦地觉察异样。 他停下来,选了个僻静之地心神沉入一探,惊愕当场——那元神真身处蓦地有一封封奉神普告祷文递来,数目众多,且不时有新增递入。 冯煜惊诧过后,随意点开祷文查视。 神念所及,冥冥中他的目光仿佛穿透千古,跨越无尽障碍,落到那普告奉神的修士所在。不查则已,一查还真让冯煜大吃一惊——那修士居然来自于地府幽冥?! 不过随即他又反应过来。 当初在崂山,璇玑道长为他建言,提到过道门三派、十二仙宗,其中正有两派极为特殊。据说两宗自天地异变起,就深入阴冥,联合地府残存力量,统率十万军魂阴兵,镇守住了“奈何桥”、“六道轮回”两处至关重要之地,保住了三界轮回秩序不受干扰。 只此一事,随后的浩劫中他们即便不做任何参与,劫难过后亦堪称功德无量! 也是镇守冥狱的重任极其特殊,寻常宗门根本无从插手,否则天下不知有多少愿意如那两宗一般,以镇守要地避过劫难,事后还有无量功德呢。 可事实当真那般简单么? 自是不尽然! 否则安守地府的仙宗修士,缘何会验证星君正神存位过后,立时设坛奉迎,增强自身?那正是魑魅魍魉觊觎,纷争之下压力如山,方才不得不寻求一切可能力量的结果啊! 冯煜当然无法知晓这般详尽。 不过那修士奉神的普告祷文也说得分明,冯煜一察,见是剧变之后担负重责的义士,那还犹豫什么?应允! 霎时间! 地府幽冥,那方才设下神坛不过数日的修士,立时觉察自己与九天之上的星辰有了联系,恢弘神力气息弥散,将地府那幽冷的冥气吹得四下扩散。那修士眸光一闪,坚毅面容微显喜色,感受着身躯里充盈的力量,诸般疑虑尽消! ——果然,吾就知上天绝不会放任三界堕入毁灭! ——真君在上,吾在此起誓,务必谨守轮回,绝不使邪魔沾染半点! “大衍伏魔真君”可是“北斗杀星”! 杀星凌日,魑魅魍魉何惧?尽诛而已! 普告祷文太多,冯煜应了那地府义士的奉迎之后,随后即关闭,自也不曾知晓随后之事。 再看第二个,仙宗弟子恳请奉神已恢复实力。他分辨了一下那弟子的气息,并未邪煞、怨气缠绕,反有几分淡薄的功德、正气,故也不再考虑,直接点了“应允”。 第三个为玄门高道,降妖除魔、嫉恶如仇,应允! 第四个为散修,虔心修行未沾染什么因果,故不可言善,亦不可言恶,祷文中许愿虔诚供奉,应允! 第五个——应允! 第六个——应,哎?等等!哪儿来得邪修,居然也敢起坛奉神?当真不怕降下神罚,一道雷直接劈了丫的?!真是狗胆包天了! 遗憾的是,冯煜的权限不足,能做的事情极为有限。 在元神真身方面,更是唯有选择“允”与“不允”两个选择,别说降下神罚,便是对青睐者予以奖赏也做不到。眼见一个煞气盈身、罪孽滔天的家伙,在自己眼前蹦跶,居然无法惩处,委实有些憋得厉害! 冯煜气恼一阵,正欲斥以“不允”。 可忽然间,他脑海划过灵光,想到一种可能!——九宸星君皆是上界正神,妖魔鬼怪避之不及,岂会有人胆敢行那欺神之举?事实却是,眼前的确多出一个如此不惧死之人! 冯煜探查了一下,发觉那修士罪孽深重,但实力极其寻常。 顿时恍然,心中一阵凝重——所以,那是试探?! 试探什么?自是试探唯一存世的这尊星君正神,到底有几分成色! “呵~,有意思。”冯煜冷笑着,将那封普告祷文放置于旁,既无应允,也无不允,暂且搁置。 他继续处置那些普告祷文。 只是不复先前的振奋,心中生出无形的紧迫感。权限受限,冯煜别无他法,只能凭自己一封祷文一封祷文那般处理过去。 所幸随着祷文的处置,元神真身托举的香火之力,也在不断增长。 冯煜早就想好了这一批香火的用处,他欲收集到“五百”之数,然后凝聚新的神印。他推测,当新的“神印”凝聚,便可以获取更多的权限,或许那时就能有更加便捷、效率地处置这些普告祷文。 指不定,到时就有惩处这些胆大妄为的邪魔之法呢? 数日之后,得知消息并且果断做出选择的那些修士,冯煜已一一处置完毕。后续增长放缓,他也不必急在一时了。除此之外,另有十一封明显带着恶意的普告祷文,冯煜无奈地选择搁置。 从忙碌中退出,冯煜也没离开自己隐蔽之地。 他取出符箓,又布下几个预警禁制,再度回返。只几日间,冯煜累聚的香火达到预期,他欲一鼓作气,直接将那“神印”凝聚出来! 【066】 聚神印,筑道基 洞窟中。 冯煜盘膝端坐,五心朝天,“灰石神印”托在两掌交叠之上。 他按照前次的经历,缓缓将储存的香火引出,汇聚在神印之上。那枚灰扑扑如同石头的神印,在香火侵染之下,逐渐泛起淡淡的金属色,一抹微泛紫意的黄铜只光,从神印上一点一点绽放。 冯煜未能觉察到这些。 他此刻处在一种更加玄妙的境地。 浩瀚无垠的深邃长夜,璀璨九宸的星光,玄妙幽深的星辰律动。冯煜的意识飞临夜幕,直面那九颗北斗星辰,陷入奇异的空明顿悟之境。无识无想,无妄无念,似遍览星河思虑万象,又似空寂入暝静滞虚灵。 什么时候那天象发生了变化,他也不知。 只知自己似从某种玄妙脱出,眼前便仅剩北斗第五玉衡星,即是他自己神位对应的那一颗大星。他静静地看着玉衡,玉衡也似静静地凝望着他。 此时此刻。 在他所未知的外界,一点点形成辉光,从他骨骼之中浮现。它们纯粹、澄净,而又璀璨夺目,仿佛侵蚀一般,缓缓地将他那身薄弱的身躯骨骼侵染,淬炼,一点一点凝实。 《内天罡诀法》无其操纵,也自行运转。 星辰辉光乃是极其特别,且又珍贵无比的源力,《内天罡诀法》将那淬炼身躯骨骼的逸散星辉聚敛,炼化,容纳入经脉法力之中。冯煜的法力顿时染上星辰辉光,渐渐融合,化作磅礴浑厚的量,在经脉之中奔涌! 阻碍法力增长的最后一道练气关窍“内照”,在星辉淬炼之下,很快迈过。 冯煜经脉中的法力逐渐凝实,压缩,汇聚,而后开始运转周天! 时有香火浸透神印,神印从“灰石”模样,转变为一枚深邃金属光泽的铜印。仍是原先的模样,却已有了恢弘厚重质感,凡是身具“灵觉”之人,观之皆能感受到它的威严与不凡! 神印一成,异象陡消。 冯煜处在玄妙境地的意识,方才见到一道挺拔人影,蓦地视角一转,睁眼之下又回到了那处僻静却简陋的洞窟处所。 他还没完全从那玄妙的境界里恢复,蓦地陡觉一阵磅礴灵气轰然覆压而来! 那些磅礴的天地灵气,并未受到洞窟岩壁的阻碍,仿佛一阵狂风,从冯煜的头顶而入,毫无阻滞地贯通周身,透体而过!纯粹而澄净的灵气,如同一柄一柄的细小铁锤,穿透冯煜的身躯,拂过每一寸血肉、经脉、骨髓,并且在不断的浸透之下,将其锻炼得愈发坚实! 冯煜委实有些手忙脚乱。 不过很快,他觉察自己身躯里的异样变化,惊异、又万分欣喜地醒悟到那发生的是何事——灵气灌体、法力凝实,是为仙基永固,那竟是“筑基”成功引得天地灵气加身的异象! 自己方才凝聚“神印”,怎么转眼便开始“筑基”了? “练气”的“内照”关窍呢? 是因为方才那玄妙的观想参悟之故么? 冯煜无暇多想,忙运转功法,引导天地灵气铸就坚实根基。“筑基”乃是对自身耗费极大的一次突破,寻常修士都会配备“筑基丹”,以免自身底蕴不足,突破时消耗过盛,导致根基受损,仙途无望。 他初时还有些担忧。 不过很快觉察自己身躯里另有一股力量滋养气血,其形呈淡淡银白色,让冯煜很有种亲切之感。神念一扫,顿时恍然,原来竟是自己先前观想北斗九宸,无意间引导下来的璀璨星辉! 有星辉滋养,灵气淬炼则完全无虞底蕴不足。 少时。 灵气渐消,冯煜躯体已然完全摆脱最初的羸弱,四肢百骸充盈着力量,气血丰沛,经脉稳固,只是流淌的法力因为凝实压缩之故,仅余潺潺流量淌过。其量虽少,可“筑基”之后,法力质量却远胜此前! 做个比方。 “练气期”时,法力汇聚如同云雾;到了“筑基期”,则法力汇聚成了细流。云雾再怎么浓厚,终也是比不过流水的凝实与厚重!其间差距,当以数倍区分。便是在各大宗门,“筑基期”也已是门内足以依靠的中流砥柱! 简陋洞窟里,异象尽去,归复平静。 冯煜睁开眼,眸中无意识掠显神光,只是眼中仍有些喜出望外的恍惚。居然这就“筑基”成功了?呼,比之前的预计快了太多,以至他竟也稍有措手不及。 不过随之而来的,便是压抑不住的欢喜! 筑基成功,对他而言意味着太多的事情!有此境界,意味着他可以将原先的灵符,推衍到威能更强的层级;也意味着他能谋求品阶更高全新灵符,可以开始修行“五行符法”! 不止是符箓! 筑基之后,他除却常用的道术、咒法,也可以开始修行“神霄派”正统传承的“五雷咒法”、“神霄御雷术”等等,亲见过泓明师兄的“御雷术”与青璇的“青玉雷”,冯煜对此向往已久,可谓垂涎欲滴、万分渴求! 且法力质量增长,意味着冯煜能更加轻松地驾驭道法,驱符使术也不必似“练气”时那般拮据,“先天八阵演绎”定也不再只能推演一两阵就法力告罄!更甚者,那被师兄定为“非生死存亡不可擅用”的禁法“请神术”,也能从“禁法”挪窝,移步到“绝招”备用! 冯煜眼神炽热,激切无限! 有实力傍身,前方路途可就大不一样了! 而以上所述,尚且仅是受益于修为精进、境界提升,冯煜成功凝出新的“神印”,权柄增长,又有诸般好处。 他将神印托在眼前细察。 神印呈金属铜质地,色泽中微带紫意,与冯煜在石堰村见过的那枚土地神印有些相类。在感知之中,它与“灰石印”最大的区别,便是身具浑厚、恢弘的一股威压。 略作沉吟,他称其为“紫铜神印”。 冯煜估摸着,未来再升权柄,神印大抵又会再转换一种材质,他觉得以材质相名倒也好区分。随即心念投入,神印反馈,冯煜顿时心中生出恍悟,知晓了自己此次凝聚神印的新增权限。 他在心中整理了一下,罗列出变化最大的三项。 其一,神印更新,除却“先天八阵演绎”之外,他竟又能再度载入一门神通,神通难易品阶仍与消耗香火的多寡有关;其二,“星辉蕴魂法”之后,又有与玉衡星辰有关的秘术,可惜冯煜前者修行进度不足,竟无法辨查与学习; 至于其三,也是冯煜以为此次获得权益最盛的一点——当他手持“神印”,可以驱动大衍伏魔真君的一缕神力! 只是刚刚获得这份权限,他尚不能清楚地弄明白那缕“神力”如何使用。直接用作施法,冯煜还没那么鲁莽,自己那“筑基”的小身板,可受不得那份沉重的“恩赐”! 或许以后花时间多研究研究,就能弄明白如何使用最为妥当——哎,等等! 正自为“手握宝藏却无法使用”而遗憾的冯煜,蓦地心中划过一道灵光——无法消受的沉重“恩赐”,那自己是否可以——! 想到此处,他说做就做! 自己有“神印”庇护,尚且无法承受这份“恩赐”,那么别人呢?冯煜心神沉入元神真身所在,目光落在那十一封普告祷文上,眼中浮现冷意! 冯煜以神印摄来丝线般一缕神力,而后心念浮动,将那十一封祷文一一点下“应允”,与其背后之人连接。随即,他顺着那连接,为每一个“诚挚”奉迎的修士赐下一缕“神力”恩荣! 以那十一个修士的寻常道行,承载那份无上“恩赐”,只会生生将他们耗得气血枯竭败亡。别说是他们,就是如今世间修为最高者,面对大衍真君的神力也无计可施! 而一旦炼化不了那缕神力,它就会从“无上恩赐”化作“噬命剧毒”,一点一点耗尽对方供养的气血,最后枯竭败亡!面对无上神力却无法使用,最终被其拖累而亡,正如贪财者负金渡河,却生生被财宝连累至死,也算是对那些心怀鬼蜮之辈的一次惩处了! 冯煜在那处洞窟多停留了两日。 一则熟悉自身增长的实力,其二也借此时机,以香火转化法力,直接将“筑基”的第一关窍“周天”充盈圆满,走到了第二关窍的“归壶”面前。“筑基期”的关窍可比“练气期”坚固了数倍,想迈过“归壶”、“玄关”两道关窍,哪怕冯煜背靠大衍真君,也不是一件易事。 也正是由于香火消耗颇多,冯煜再想如“先天八阵演绎”那般,往神印上载入一门高阶神通却是做不到了。思索之后,冯煜将泓明师兄传给他的“五行符法”载入进去,那原本就是他需要修行的法门,如今修为增进,学习起来会更加容易,故此香火消耗倒是恰好。 法力充沛之后,冯煜驱符将更加得心应手。 他自不会放弃自己符箓的优势。待以后将灵符更新,再加入高阶的“五行灵符”,有一乾坤袋的灵符做后盾,冯煜行走江湖、游历四方,也能多出几分底气。总不好一遇上事就去求护法救命吧? 冯煜如是想着,走出了那处隐秘洞窟。 多日不曾见得天光。 如今置身冬日微暖的太阳之下,冯煜见那北国雪景,也觉得分外亲切。随后启程,一路迤逦而行,又数日,官道上,冯煜信步往前,追上一支马车队伍。刚好走过了那马车,忽然车帘掀开,一人自马车跃下,激动呼道:“恩公留步,恩公留步!” 【067】 京城里的波云诡谲 冯煜看着来人,颇感惊讶。 他没想到居然在距离京城不远之处,遇上了青州有过一面之缘的项原。 只见项原满脸激动,不待那马车停稳便一跃而下,几步奔近,长身作揖:“恩公,没想到会在此处遇见您!若非有您相助,项某早已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此前欲寻恩公拜谢,左大人却言恩公早已离去,如今遇上可谓天意!还请恩公在上,受项某一拜!” 冯煜扶住了他。 听他提到“左大人”,遂问:“令公子可是安然回返了?” 项原连连点头,道:“左大人破获黄河帮毕万庆掳掠幼童一案,犬子也顺利归来。正是从左大人出得知真相,方才知晓恩公盛举,一直铭感于心!”言说之间,马车上又下来一个抱着孩童的妇人,正是项原之妻。 项夫人也受过冯煜恩情,抱着孩子便上前见礼。 冯煜颇感无奈,劝慰道:“如此天寒地冻,别让孩子受了凉!两位的谢意我已尽知,不必再如此客套,快回马车上去吧!” 项原也担心项夫人与他那幼子的身体,遂让他们先行回到马车,他自己在雪地里与冯煜说话。冯煜也通过与他交谈,知晓左千锋在他走后,联络沂县县衙将收尾琐事做得颇为妥当。 那些被掳掠的孩童,已尽数安然归家。 左千锋押着以黄河帮毕万庆为首的罪犯北返京城,算一算时间,竟比冯煜还先到了京城。项原得知冯煜亦往京城,不由分说,热情相邀同往。 此地距离京城已不过一两日的路程,他并不需要急于一时,冯煜想了想答应下来,放缓些速度从旁领略一下大乾京师的繁荣倒也无妨。 他拒绝了项原让出马车的提议,只要了匹马,与那些随行仆从一般慢慢悠悠地往京城而去。 虽说天下各地乱象已显,百姓生存维艰。可在顺天府,仍有繁荣景象。只那官道,比之青州就宽敞平坦得多。哪怕冬日下雪,雪霁之后官府便会组织人手,将官道疏通,来往行人客商皆不会因为道路耽搁行程。 项原对冯煜感激万分,一路之上毕恭毕敬,热情招待。 一日过后,他们步入京城范围。 午时冯煜与他们在京城外的县镇用饭。虽是城外郊县,可那街道、商铺繁华兴盛的程度却能与别处的城市相比。用饭过后,冯煜骑着马,随行队伍又赶了一个时辰的路,前方豁然一座巍峨城池映入眼帘! 大乾京城! 那城楼高耸伫立,恢弘大气,单只城墙就有十丈之数,城楼更显壮观!远远望去,京城便如威严的巨兽,匍匐在苍莽大地之上。四方官道宽阔平坦,形成京城的数条脉络,哪怕是冬日,官道往来商旅亦是络绎不绝! 冯煜勒马而立。 他的双目之中闪烁清光,正以道门“望气之术”观那京城气象。 但见恢弘皇城上空,磅礴气运汇聚,形成如同山岳般巍峨龙形盘踞在苍穹之下。那龙形躯体稍显浑浊,龙首之上也似浮显暮气,可整个龙躯却仍自厚重威武,磅礴壮丽,果如当初璇玑道长所言,大乾之气数,尚未走到末路。 若如此,那么璇玑道长的提议的确堪为良策。 要是能够取得大乾官府的信任,拓展大衍伏魔真君的信众将会更加容易,届时他便能在较短的时间里,聚起更为强大的力量,以应对那逐渐动荡的世间乱象。当然,这其中也得有个前提,便是所选之人堪称贤明,能真正做个励精图治的中兴之主,否则冯煜可不愿助纣为虐。 项原在京城户部做京官。 官职不大不小,也有座府邸。冯煜原本打算到了京城,便与他告辞,项原盛情难却,邀他小住两日不迟。如是一同入城,没走多远,只见前方围聚着一群人,人群里面的墙上贴着布告,布告下方还有官差把守。 围观众人读了那布告文书,一个个尽显动容,议论纷纷。 冯煜坐在马背上,目力又远,自是一眼看见布告内容,粗略浏览完毕,不由惊讶地“咦”了一声。项原也骑着马,他却看不了那么远,只知道一群人簇拥着议论什么,遂笑道:“那么多人挤在一处,也不知布告上说了些什么。” 冯煜看了他一眼,道:“是当今皇帝降旨申饬太子的文书布告。” “啊?”项原愣住,接着神情剧变,“皇上降旨申饬太子殿下?怎会如此!道长还请少待,此事关系重大,我得知晓内中详情!” 他正欲翻身下马,冯煜却拉住他。 “布告之下人潮如织,你哪里挤得进去?还是我直接读给你听罢。” 项原望了眼挤得严严实实的人群,醒悟过后苦笑揖手:“那便有劳道长了!”冯煜摇了摇头,示意无妨,接着便凭借过人目力,远远地将那布告一字不漏地读完。 项原的表情变化剧烈。 尤其是在听到诸如“暴虐”、“不贤”、“寡恩悭吝”这类言辞之后,更是面沉如水,眼里担忧溢于言表!试问,被今上冠以如此评价之人,能担负得起继承大统的职责么? 何况那不仅只是藏在深宫里的批评,而是直接降旨申饬,公布给了天下人知晓!当今圣上的意图自也显露无疑,那太子之位,怕是在近期要出现风波了。自古以来,凡是涉及废立者,皆会形成不可忽视的风暴。 项原在京城做官,似此权力漩涡,如何能避得开? 他几乎是强打精神,在随后招待着冯煜往自己府上而去。当他把冯煜住处安排妥当之后,连晚宴也顾不上,便先自告罪,离府前往拜访熟稔同僚,以探听近来京师发生的大事。 有意思的是,冯煜本以为今晚就这般过去。 没成想,夜幕方临,项原回府之后竟吩咐仆从布置了宴席,邀请冯煜共饮。可入宴之后,项原却只是一味饮酒,沉默寡言,显出从未有过的失态。 冯煜何等敏锐,他一眼看出项原出门归来之后,便一直处在心神失守之境,想是探听到某种出乎预料的消息,以至于备受刺激。结交一场,冯煜不忍见他这般颓丧,挥手让候在一旁的仆从给项原倒来一杯白水。 随即往水中化了张“宁神符”,在其倾杯余饮时拦下了他,道:“再喝就伤及自身了,喝我这个罢。” 随手把那杯符水推过去。 项原也没多想,满心苦闷的他取过那符水,仰头一饮而尽。 不多时,符水灵力扩散,项原那失守不宁的心神,也在一杯水后逐渐平复。理智回归,虽仍受那消息刺激,可心绪却冷静下来,也立时意识到自己方才的举止何等失礼。 醒悟之余连连赔罪,冯煜没受,只问他道:“到底发生了何事,叫你如此心神难安?” 项原摇着头,嘴角扯出难看的笑容,那份苦涩溢于言表。 “道长乃方位之人,原本不该以项某自家俗事相扰,实是骤闻此事,项某心中迷惘,以至失态!”项原叹了口气,“项某方才寻到同僚,问清了圣上下旨申饬的始末,原来正是与左大人在青州办的那件案子有关!项某委实不曾料到,那黄河帮毕万庆一众匪徒的背后,指使者居然会与太子殿下有关!” “太子?!” 冯煜错愕,皱着眉道:“那不知这其中,可有涉及到一个名为‘吴海濡’之人?” 项原愣了下,问道:“道长说的的‘妙手丹医’吴海濡、吴大人么?” 冯煜颔首,项原却摇头道:“这倒未曾听闻。” “呵~”冯煜笑了声,暂未追问,只想到他方才痛心疾首的模样,不由问他,“项大人在此之前,可是站在太子一方的?” 项原沉默片刻,缓缓点头。 冯煜好奇道:“我虽是隐世之人,可也听过齐王延庆文武双全、惠王延泰贤明有德,唯独当今太子奢靡悭吝、傲慢无道,如今出现申饬之事也足为明证。怎么项大人此前会选择支持太子呢?” 项原苦笑一声,面上罕见地露出羞愧神态。 顿了片刻,他方才长叹一声,道:“道长乃是隐世修行之人,涉足俗世不深,故不知官场算计。若要项某平心而论,圣上三位呼声最盛的继承人,太子、齐王、惠王,其心性、品德、能力未必有多大的差别。便是贤名最盛的惠王,与太子相比也并不能胜出几分。之所以出现当下风评如此巨大的差异,乃是当初太子做了一事,无意中恶了士林豪门,彻底失去了他们的支持罢了。” “那齐王、惠王的名声,别人不知还罢,项某身在京城,处在官场漩涡之中,还能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么?都只是站在他们背后之人,相互争执、宣扬的成果而已!” “哦~?” 冯煜惊讶非常,璇玑道长探听到的消息,居然有如此内情? 随即他又颇为疑惑地道:“既然你知晓这其中争权夺利的隐情,怎么突然改换立场,厌恶起那位太子殿下了呢?说不定此次仍是别人的阴谋,而太子只是被算计的呢?” 项原顿时面色沉郁,涩声道:“起初项某也以为如此。可探听之后,才知青州一案人证物证俱在,大理寺负责受理此案,铁证如山之下,那太子已当堂俯首认罪!大理寺为皇家尊严做了遮掩,才有‘御下不明’的判词!” “嗯——” 冯煜蓦地感觉有些头疼。 争权夺利可不是他愿掺和之事,如果事情真相果如项原所言,岂不是意味着三个继承人里边俱是一丘之貉?要让他参与到其中去的话,冯煜更宁愿直接舍弃这条道路,大不了学那佛门“降龙罗汉”下界的“济公和尚”一般,游历四方,荡尽不平事来得痛快呢! 当然,兼听则明、偏听则暗。 事实到底如何,还得他自己去求证一番。 故冯煜岔开话题,随口问道:“对了,你可知那位左千锋左大人,现今如何了?” 【068】 戏法 左千户! 信步走在京城街道上,冯煜仍自思索着“左千户”代表的意义。 今日一早,他拜别了项原,并将曾经项原作为谢礼的古玉交还。当然,冯煜将那块玉做了些改变。玉性本通灵,古玉更是别具灵性,用作赋予特殊威能的材料颇为好用。 他以“观形拟真术”为古玉塑造为“大衍伏魔真君”的形象。那原本是冥想类型的术法,冯煜实力跟上,即可轻松驾驭。他为神像亲手启灵,启灵之后,那神像即可承载微弱神力,供奉起来做个“安宅护家、驱邪避妖”的“守护神”绰绰有余。 如此也算谢过项原近几日的款待。 离开项原府邸,冯煜在京城里四下打探,却未曾探听到那个与“左千户”关联的可怕妖物——“普度慈航”!他不由思索,是到底不存在,还是尚未现世? 就冯煜记忆中那妖物闹出的动静而观,“普渡慈航”绝对是足以祸乱人间的可怖大妖!想了片刻没有头绪,冯煜不由将自己所知的几个势力,往那“普渡慈航”身上类比。 蓦地,冯煜想起此前辛十四娘与他谈到的“登仙会”。 “登仙会”中,黑山老妖困居地府,螭魔君远居北海冰原,而另外一个与之并列的妖族大能却不为人知。冯煜估摸着,要闹出原本记忆中的那种动静,操纵朝堂,窃取王朝气运,怎么着也得有前两位那般滔天魔威才行吧? 如此一想,那个“不为人知”的妖族大能显然十分可疑! 只是如今对方隐匿未出,连“登仙会”的死敌“青灯教”尚未探出那第三神秘妖王的底细,冯煜自己更是无从着手了。 走出京官居处的坊间,冯煜往京城东市而去。 到了东市,霎时可见人潮如涌,密密麻麻的脑袋映入眼帘。小贩、商旅、行人、食客,乃至各种穿着异类的域外人,满满当当地捱在街上挪动;吆喝声、讨价声、吵嚷声,以及各种被其他嘈杂声响干扰、而不得不提高嗓音的喊话声,声声交错,把东市充盈成一锅沸水,咕噜咕噜的没个休止。 走入鼎沸的人潮中,浓郁而杂乱的诸般气息扑面涌来,熟食的香味、人潮拥挤的汗味、骡马的刺激气味融在一处,成了人世间最为真实的气息。 冯煜虽说“入世、入世”,此遭深入集市,可算真切地体会了一次人间的真实。他没有用什么术法,皱着眉走了一段路,这才慢慢习惯。等他在转过几处街角,在一个街边小贩处买了两个烧饼,边走边吃一阵,就再也没觉得有何异样了。 东市上身穿道袍算不得显眼,但也为数不多。相比较而言,作行脚僧、头陀僧打扮的佛门中人,数目远远胜过道士。 冯煜路上遇见过好几波佛门子弟。 他们有的身穿锦袍僧衣睥睨而过,有的灰袍麻鞋慈悲坚毅,双方照面,也能各自施礼。反倒是冯煜遇上的那些道门弟子,似乎对他啃着烧饼满脸好奇的“乡下人”表现颇有不满,撞见也只是瞥一眼,即相互错身而过。 京城重地,玄衣卫与城防禁卫的守备十分森严。 故此冯煜没能遇上多少掣刀带剑的游侠,不过身具武艺的江湖人却屡见不鲜。修士则大多不喜置身俗世嘈杂之中,是以冯煜在东市转了一圈,没有撞见修行者,哪怕是最初阶的“练气士”也没遇上。 正闲逛时,忽闻前方一阵锣响,两个行走江湖打扮的汉子放声吆喝,顷刻里聚拢了四周一大票人。在他俩身后,是一个看起来十一二岁的精瘦少年。冯煜凑过去一听,原来是江湖卖艺的杂耍人。 不过他们的杂耍颇有意思,名唤“登天梯”! 京城毕竟是大乾首府,来此地卖艺,若只是“胸口碎大石”、“口吐烈火”这样寻常的手段,百姓视不稀看的,太过常见。听那杂耍人说出个未曾听过的“登天梯”,众人顿时来了兴致。 两个汉子中,嘴皮活泛的那个敲着锣,几句话解释清楚了自己表演的“登天梯”为何物。原来他们会撑起一根光华的木杆,施法让木杆直入云霄,随即再派那名为“猴子”的少年登杆而上,直入云霄攥下一团云到人间来,方可算作表演完成! 众人一听,无不振奋起哄,都让赶紧表演。 那汉子也不推诿,敲着锣吆喝一声“有钱捧个钱场、有人捧个人场”,旋即把位置给让了出来。之前没怎么说话那汉子,此时抱拳行个团团揖,旋即吐气开声,将街边倒在地面的一根粗壮木杆竖起。 众人惊讶,那木杆长逾七八丈,重逾千斤,独自一人竖立起来可是件极难之事!单只一点,也可堪见那汉子武艺超群!那汉子不仅竖起长杆,还奋力将其挪到场地中间,驱力一砸,轰隆一声扎入泥土,如此长杆居然稳稳地立在那儿! 旁观一众感觉到脚下晃动,方知那木杆之沉,纷纷呼声喝彩。 冯煜在旁也看得起劲。 不过也有人找茬,喊道:“兀那汉子,你说要上天采云,就你这几丈高的木杆,哪里能上得了天去?”被移木立杆震惊的其他人,也随即反应过来,纷纷出言嚷嚷。 先前敲锣的汉子,不知何时在身外披了件灰袍,样式与道家做法的法袍近似,不过却是素色。冯煜眼力敏锐,瞧见那汉子袖口内衽一个不起眼的印记,不由惊讶地动了动眉,猜出了眼前三人的来历。 那汉子袖口的印记,是朵白线绣成的莲花。 眼前三人正是“白莲教”的教徒,冯煜记得“聊斋”之中,这群人以神秘且会些奇异法术而被人传颂。他们的名声大多在俗世里传播,虽也会些术法,可与修真世界,同样以莲花为标志的“青莲教”,也即是“青灯教”,势力与影响可就相差太远了。 也正是看破三人的身份,冯煜一瞬联想到了对方“登天梯”的实现方式,顿时感觉少了无数乐趣,再不似最起初的期待。 果不其然,那汉子站出来,笑嘻嘻地应众人疑问,道:“诸位觉得木杆够不着天上的云么?” 众人都说“是”。 那汉子点头:“我也觉得够不着!不过没关系,既然够不着,那就让它在网上长就是了!”他从旁边摊位上好言借来一壶热水,似模似样地往那木杆扎入地面之处浇去,滚水落地,烟气腾腾,旁人都笑他胡来。 谁想就在浇水过后,那木杆忽生异变,迎风而长,果真往那云中伸去! 那汉子见众人惊得目瞪口呆,遂笑道:“如今可能及天上云彩?” 在木杆最上端,哪怕是眼力最好之人来看,也感觉细的如同发丝。木杆伸出这么长,怕不是当真能够触及到云层?旁人又道:“既然已能碰到云,何不采些下来以作明证?” 汉子笑应道:“正该如此!” 复又让开位置,那少年遂出,在场中灵活地翻了一阵跟头,算是活动身体。片刻后,他一声呼哨,如同猿猴般灵巧轻捷,跃上木杆“噔噔噔”直往上爬,眨眼间就细小得如同蚂蚁! 在此之人,皆如脖颈被系了线往上提那般,齐刷刷地仰头直往天上看。 如此等了一阵,众人都有些怀疑那少年还能不能回来时,却见上方木杆又浮现一只蚂蚁大小的人影,倏尔而近,化作常人大小,正是那灵巧轻捷少年,他的腰上比先前多了个布口袋。 一落地,周围众人围过来,都道:“采下的云何在?” 少年摘下腰间鼓鼓囊囊,却又轻飘飘的布口袋,拿在手里扬了扬:“就在里面!”旁人立道:“那还不打开让我们看看你采下的云是何模样?”少年依言解开布口袋的封口,霎时白气弥漫,丝丝缕缕,顷刻间扩散满街。 然白雾未止,又见道道金灿霞光,融在那白气里扩散出来,耀得众人眼目烁光,惊呼连连。 那少年笑道:“方才往上多走了些,倒正好赶上朝霞未退,遂采了些霞光回来!” 众人赞叹之余,齐声喝彩,站在人群前面的几个锦服贵公子,更是嬉笑着拍手,口里喊着“看赏”! 冯煜看了场戏法,为此还打赏出去几钱银两。 虽说这些人手段不值一提,倒也可堪一笑。或许在他们的眼中,皇室耗费巨资养着的“奇士府”,也是近似的存在吧?可唯有真正涉足其中,才知二者差异几如天地间隔之遥! 笑过之后,冯煜离开了那处热闹的杂耍地。 他打算入夜之后,去探一探那神秘“奇士府”的真容,毕竟冯煜此行京城,缘由正是始于那位“邪丹师”!不管朝廷如何判决,冯煜都得自己亲眼去看一回。 离开杂耍地的冯煜,自也不会知晓。 就在他走之后,杂耍里的两个汉子凑到一处,立杆的那个凝色沉沉:“他走了么?” 另一个汉子道:“应是走了。” 立杆的汉子吐出口气:“走了就好!” 先那汉子瞪眼相视,颇为不虞:“你传的讯息有误,差点出了大事!要是被他觉察,你我如何脱身?!” 立杆那汉子唏嘘道:“谁能想到只是相隔半月不到,他竟如换了个人一般?他的身上定然藏着秘密!或许——”先拿汉子斥道:“不怕死你自去便是,只需莫要牵连其他!至于秘密,哼,那些传承多年的宗门哪个没有秘密?” “走罢,先传讯回去!” “哎,我问你个事儿,据说你们之中有人被‘神霄派’端了老巢,使了‘燃魂禁术’才逃得一条性命,隐秘消息也是这般被泄露出去的——此事是不是真的啊?” “哼,此事真假,你可直接问那位阁下!” “嘿嘿嘿,那算了,我可干不敢!——这么说是真的咯?” 【069】 夜入奇士府 嗒嗒嗒~! 急促而密集的马蹄声,打破入夜后京城的沉寂。 冯煜早在感知到那些飞驰而过的玄衣卫,便已避让进了旁边房屋的阴影里。 夜晚,是如此的深邃、悠远,而又令人着迷。无数人痴迷于将自己置身在夜色中,那能够吞噬一切光影的黑暗给人以奇妙的安宁。 冯煜是听过这般奇怪谬论的,不过他青睐夜晚的宁静,源自于天穹上烁烁闪耀的星辰。许是修为增进,神印带来的权柄增加,如今再沐浴星光,他隐约间已能感觉到某种奇异的呼应。 呼~ 一阵微不可闻的衣襟破空声,从远处掠过。 冯煜浮现出好笑的神情。 黑夜里的京城,与白日所见的确大不一样。 飞贼、官差、野心家,禁卫、妖物、修行者!那些白昼天光下,冯煜未曾遇见的人,此时都在深邃夜幕的掩映下活跃起来。那些时隐时现、或有或无的一点点动静,无不彰显着整座城市在黑暗里的生气。 冯煜避开路过的玄衣卫后,正欲再行,忽地觉察到一阵波动,忙又止步。 却见黑暗里凭空出现一道遁光,瞬息来到他跟前。 冯煜摊开手,那遁光霎时落下,显出原形竟是一只纸鹤——传讯灵符!师兄回复的讯息到了?倒也来得巧,遂并指往纸鹤虚点,运转独门手法解开那纸鹤上的禁制。 若手法不对,纸鹤便会立时焚毁。故此“传讯灵符”传递讯息,通常十分可靠。 禁制一解,那纸鹤自行展开,还原为一张灵符。 符上灵韵跃动,一道蕴含着泓明回讯的意念飞出,没入冯煜前额。那道灵光之后,黄纸符灵韵顿失,自行无火而燃,顷刻殆尽。而冯煜也顺利取得泓明师兄传来的消息,凝眉沉思了片刻。 泓明道长传来的讯息主要包括两个内容,其一正是与那“青灯教”相关,简述过“青灯教”的隐秘之后,言说广平府继任城隍“冯郡君”基本上是可信的;其二,泓明让他切记不可贸然掺和到“青灯教”与“登仙会”的争端中去,并且告诉他自己下山的消息。 泓明师兄已经下山了? 冯煜得知此事,心中顿松了口气。毕竟他对京城波云诡谲的局势深感棘手,有师兄在此,至少能为他理清诸多势力的纠葛,明白孰人可信,孰人为敌。 不过那些因素,并不会影响到他今晚之行。 故冯煜放开感知,查探四周之后,再度跃身而起,亦如其他夜行同道一般融入进黑暗之中。 奇士府所在区域比较偏僻。 尤其正门外的街道宽敞、空阔,贸然踏足其中,不管是白昼还是夜晚,都会十分醒目。冯煜早已听过“奇士府”之名,并未有任何轻忽之心,故也没有立时过去,而是在远处静静地看了一阵。 夜晚的奇士府,如同端坐入暝的武士。 它虽陷入沉寂,可那浑厚而摄人的威严并未因此稍减。 作为庇护大乾多年的古老机构,“奇士府”外面有许多的禁制。不过真正带给冯煜压力的,只有一个用于警戒的法阵,沉思一阵,那警戒的法阵他也有了办法应对。 “艮为山,兑为泽——” “艮兑融通,两阵连气,山泽相隐——” 冯煜双手结印,法力运转间,山、泽两阵推衍转换,渐成相生共存之异境。山势浑厚,泽相变换,二者皆为八阵守势,一经推衍,冯煜周身气势立转。先是浑厚如若山石,接着那气势收敛,彻底隐没。 他仍站在那里,可整个人却如同化身山石,彻底融入环境。 此时若是寻常人,哪怕走到冯煜面前,也不能觉察到他。他运用“先天八阵”的独特关联,把自己“隐没”在了原地。 想发现他有两个办法。 一是通晓八阵变化,踩准方位,找到与他所踏“山泽”相克的位置,自然会觉察异样。其二么,当然是修为远胜冯煜,自可凭借境界压制,强行破开他定下的八阵方位,那时他也就演绎不下去了。 八阵一起,冯煜手上印诀不动,迈步往前。 他竟就这般淡然自若地往“奇士府”正门行去,偏偏即便如此醒目,驻守奇士府大门的军士却并未发觉异样。奇士府的前庭多用于接待,侧庭乃是为一众奇士府修士提供服侍的仆从,故这两个区域有人把守。 冯煜进入奇士府后,花了些时间,破解了警戒法阵。 随后朝着奇士府深处要地行去。 到了深处,冯煜方才赞叹地发现,那竟是绵延的一片园林建筑群,哪里有半点寻常府邸庭院的小家子气?每一座园林皆是独一无二,或雅致,或繁华,或是遵从其主意愿修建成特殊形制。 冯煜甚至在里面寻到了寺庙与宫观! 大乾朝廷为招揽可以为自己所用的修士,当真下了血本,须知奇士府占据的地方可是在寸土寸金的京城!从大乾建国至今,两百余年的时间,历经多朝皇帝,居然都没有半点削减奇士府的规格,倒也让冯煜感慨赞叹。 当初设立“奇士府”的大乾太祖,的确堪称明见万里,遗憾的是修士不比寻常。他们多是以追求“大道”为毕生夙愿,拥有这般目标的也多是心志坚毅之辈,对俗世繁华并不那么看重。那些心志不坚者也难有成就,即便是“奇士府”,同样不需要那般得过且过的无用之人。 也正是有此准则,奇士府内的修士或许修为不高,手段与本事却胜过寻常野修。放眼望去,黑夜里那一幢幢园林建筑,都被布下了各自专精的独特禁制。奇士府好进,眼前这独立的每一个园林,反而比外界防护更加严密! 冯煜就近细细地察看了一处园林。 呵~,果然!哪怕是他全力破解那园林外面的禁制,一个晚上的时间也不够用!除非他愿意闹出动静,破解的同时辅以术诀强攻,或许能加快进程。 “倒也挺符合散修们‘各人自扫门前雪’的特征!”冯煜不禁摇头失笑。 吴海濡有“妙手丹医”之称,他在京城过的也并非隐居生活。故冯煜要寻到他的独有气息不算难,只是稍微麻烦了些。到了此处,当然得让纸鹤循着气息分辨吴海濡的居所。 不过,考虑到此处修士众多,冯煜也没将纸鹤放出。 而是把它握在手中,根据纸鹤欲往的方向,自行寻路而去。 如此穿庭过院,走了片刻。 忽然,黑夜里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友,寒夜何以无眠,有如此兴致闲游?” 冯煜惊了一跳,手上“却邪”差点瞬时出鞘! 不过好在他瞬间反应过来,自己手上印诀未散,仍在八阵掩护之中,岂是轻易便能被人觉察的?他连忙循着声音看去,待看得清楚,立马脸黑了下来。 那是一处干枯残荷遍布、满目萧索的荷塘。 荷塘边,一块假山石上,有个白须白眉的老僧穿着单薄破旧的僧衣,正自端坐在那里。也不知他到底坐了多久,身上挂着淡淡的薄霜。老僧方才许是在寂灭之中修行,又正好身掩黑暗,冯煜直到走近都未曾发觉对方! ——可恶,有毛病啊,大冬天的晚上不睡觉,坐水塘边发呆? 然而无语过后,冯煜也反应过来,那老僧应是正好在此参悟修行。因为心神空寂,故能与天地万象呼应相融,冯煜踏入这片天地,自然引起了气息波动,故而为其觉察。 不过,冯煜确信,那老僧并没有看穿他的八阵推演! 事实也的确如此。 老僧皱眉等了片刻,黑夜之中空寂如初,那位引得些微天地气息变化之人并未现身出来。 “罢了!”老僧叹了口气,“道友不欲现身,也是贫僧无缘,告辞!” 他竟从山石上起身下来,往回便走,不多时推开那园林群中特立独行的寺庙院门进去。直到“嘎吱”的关门声传回,冯煜才反应过来——那老僧居然就这么跑了? 冯煜颇觉古怪地摸了摸下巴,倒是挺识相且从心呐。 老僧方才处在参悟的空寂中,方能觉察些微异样。等从修行中脱出,却始终窥不透对方的法门,如此两人道行高下立判。知晓自己斗不过对方,老僧果断匿了,反让冯煜震惊半晌。 顿了片刻,他继续前行。 有了方才的教训,冯煜提高了警惕。 寺庙院门之后,老僧倚在门上,凝神细致地等了许久,他竟连对方是否离开都没能觉察!来者修为,竟如此之高? “多事之秋啊!”老僧摇头喟叹。 另一边,冯煜复行一阵,跟着纸鹤引领来到一处药园。药园占地颇广,里面种植了许多凡俗中珍贵无比的草药,站在园外都能嗅到那股药草的气息。 ——这便是吴海濡的居处? 冯煜凝目而视,药园外边布置了许多的禁制,在他一路行来见过的园林中,以眼前这座药园禁制数目最多。可细细地看了一阵之后,他忍不住露出戏谑的笑意。 那药园禁制多则多矣,可惜类别不已、强弱不等,似乎完全出自不同人手笔,且缺乏高人为其统筹梳理,那些禁制不仅没能相得益彰,反而留下不少的破绽! 如是而观,吴海濡或许精通丹道,修为却有些不够看。 而且,若冯煜没猜错,他平日的人缘怕也不怎么好!如此大的防护破绽,居然也没有人提醒他,为他梳理的么? “如此倒省事了!” 耗费了一个多时辰,冯煜进入了药园。 能如此顺利,除了那些破绽,更有他一直维系“先天八阵”之故。一些禁制甚至不能将冯煜,与寻常山石区别出来,自也发挥不出应有的警戒作用。 一入药园,冯煜感知到十几道不同的生人气息。 他以纸鹤确认了下,吴海濡的确在园内。于是他放了心,也不急着去寻他,而是先在园中各处逛了起来,他想亲眼看看吴海濡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070】 邪丹师 冯煜不通丹道。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分辨一位丹师的手段,再者,有自家师兄做参照,他更能明白眼前吴海濡的厉害。 能被冠以“妙手”之名,吴海濡在丹道的造诣的确超乎寻常。 自家师兄与之相比,无疑差了几个层级。须知泓明身负道门正统传承,丹道水准却只是寻常,炼制些平日消耗的丹药尚可,更高阶的灵丹就得求教到别的丹师手上。 吴海濡没有显赫传承,却能做到这一步,无愧其“妙手”之名。可同样也是因此,缺乏正统传承的他,急功近利地走上了邪路,“邪丹师”的名号足可见证其他人对他的认可与忌惮! 在他的身上,仿佛并不存在任何底线与敬畏。 世间万象,凡能有益于其成丹者,他皆能运用,皆敢于运用!人,鬼,妖,邪,凡此种种,在吴海濡眼中似乎也只是性质各异的药材! 他是如此的惊才绝艳,如此的傲慢、冷漠,而又充满着危险! 冯煜亲见过吴海濡的药园之后,方知为何左千锋的调查、大理寺的判案,都未曾与他有过半点牵连。当一个人拥有如同太阳般耀眼的能力,且那能力还正好为众人所用,似乎便能以耀眼的光驱散掉那些阴影与晦暗。 可惜,冯煜不是其他人,他的目光不会只凝注在吴海濡耀眼的光芒上。 他再是如何惊才绝艳,冯煜也不会忽略对方犯下的恶行。 而药园中那些存活的“药人”,则为其坚定了决心!——他明白吴海濡能在“奇士府”如此惬意的缘由,因为有许多的人需要他。吴海濡往禁忌中迈出的步伐,是另一个与之齐名的丹师无法替代的。 冯煜知晓并且理解其他的修士,可这并不代表他能够接受且放任! 某个瞬间,冯煜也曾思索,若自己也有需要把攥在吴海濡手上,自己还能维系这般义正言辞的果决么? 关于这个问题,冯煜没来得及思索出答案。 因为房间里,觉察到异样的吴海濡已从床榻坐起。 黑暗里看不分明,可他那双幽深的眼眸却牢牢地锁定在冯煜身上! 在那短暂的瞬息之间,吴海濡心中闪过许多念头与情绪,诧异,惊惧,疑惑,乃至到某一刻的愤怒! 他惊异于眼前这年轻的道人,居然能无声无息地抵达他的面前!那“奇士府”的侍卫,一个个自命不凡的修士,乃至自己药园外边的重重禁制,莫非都是虚妄不成?! 那道人不发一言,可却足以让吴海濡瞬间惊惧,他的出现就已是最有力的威胁!吴海濡并非没有被人暗中拜访过,但像眼前这位直接悄然来到眼前的还是第一个。 不过很快,吴海濡又冷静下来。 对方若是为了取他性命而来,那么以对方的手段,自己根本连醒过来的机会都没有。他记得自己也未曾与道门结过生死仇怨。既然对方没有出手杀了他,那么无疑是想借助于他的能力了。 吴海濡对自己的丹道造诣,还是颇有几分自信的。 当即按下心中诸般情绪,脸上未曾显露半点不满,施施然自床榻起身、穿衣,仿佛面对老友那般心平气和地道:“道友深夜来访,不知有何贵干?吴某方才酣睡不醒,怠慢之处多多见谅啊~。” 冯煜打量着吴海濡,也未出言喝止他的动作。 见问,亦语气淡漠地回道:“我今专门为你而来!” 吴海濡轻笑出声,似乎颇为爽朗:“道友若为吴某而来,何须这么麻烦?只让人递句话来,吴某焉会不从?” 冯煜笑了笑,道:“也算不得有多麻烦。” 吴海濡笑声一滞,他从冯煜的言语里听出了戏谑的味道,那让他感觉有些不妙。顿了一下,吴海濡正好也披上了衣衫,黑暗里目光灼灼地看向坐在房间桌旁的道人:“不知道友究竟需要吴某如何效劳?只凭道友不辞辛苦深夜来见的诚意,吴某或有能为,定然倾力相助!” 冯煜没回答他这句问话。 吴海濡竭力保持冷静,并且想夺回主动权的做法,让他颇为感慨。此人临危不乱的心性,倒是足堪称道,难怪能有如此丹道造诣。 “我很好奇,”冯煜忽然开口,反问于他,“以阁下秉承之道,所作所为竟未沾染多少邪煞戾气,却是为何?” 吴海濡皱了下眉。 他内心之中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镇定,冯煜的每一个回应,他都在推演着其行背后的意义,以便探出此人真正的目的。 可惜,暂无头绪! 最糟糕的是,观其不慌不忙之态,不像是有求于他,这就让他心中难安了。 冯煜此问,触及吴海濡自身隐秘。若在往常,他是决计不予理会的,可今时,此情此境之下,他对冯煜琢磨不透,倒不敢贸然开罪。何况此事虽然隐秘,但也并非不可言之事。 “吴某浸淫丹道多年,施丹无数,故也结交了许多颇具手段的友人。”吴海濡缓缓地道,“在这之中,吴某机缘求教一位大德高僧,从他那里得传一篇经文,时时颂念修行,可化解自身戾气。” 冯煜凝眉,颔首应道:“佛门秘法明心见性,虔诚修行确有奇效。——可据我所知,单是佛门秘法当做不到如此地步吧?” 吴海濡赞叹一声,道:“道长慧眼如炬!” 他见冯煜暂未发难,遂转身来,走向床榻旁的那盏灯,站着等了片刻,见冯煜没有出言呵斥,这才揭开灯罩,取来火石点起了灯。 橙黄的火光跃动,驱散了房间里的黑暗。 同时,也让吴海濡心中多了几分底气。他将灯罩放回去,不住跃动的灯火也稳固了许多。回转身来,端坐桌前的道人面貌彻底显现在他眼前。虽说修行之人多有驻颜术,可终归不是“返老还童”。 再加上吴海濡精通医理丹道,只一眼,他便看出眼前的道人确是当真年少,最多不过弱冠上下! 如此年轻却有这般道行,吴海濡对其身份背景,不由又多了几分忌惮。 “吴某既然能与佛门大能相交,自也能与道门高士交好。在佛门修心秘法之外,吴某也曾求得过道门秘术,故能极好地炼化那阴煞之气。” 冯煜暗中叹了声,道:“原来如此。” 难怪他见吴海濡时,竟没从他身上觉察到浓郁的邪煞戾气,以其行事风格,当无可避免会沾染才是。没曾想竟是他充分发挥自己的独特作用,换取了道、佛两派的秘法,生生将自己的邪煞戾气消弭,并且不受其影响。 不过,他做了那么多事,岂能不沾因果? 故吴海濡此人,那张早先普通无比的面貌,多年之后已沾染了无法言说的邪气。哪怕他不言不语,收敛一应气息,面貌上仍盘踞着让人见而发怵的邪性! 吴海濡走到桌案的另一边。 桌上放着壶茶,到此时自是早已冰冷。 吴海濡也不介意,摆开茶杯到了半杯,望着冯煜:“道长可要饮茶?——抱歉,夜深人静,吴某也仅此凉茶一杯招待。” 冯煜摇头。 他可没那么大的心,敢随便饮用一个造诣极高的丹师之茶。 吴海濡笑了笑,似是自嘲,仰头饮下半杯。冬夜冷茶入腹,绝对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可吴海濡却似品鉴香茗,满足地叹了口气。 心中那底气也愈发浩盛。 “说了这么多,尚不知道长今夜拜访,到底所为何事?”吴海濡有了些底气,说话也没那么拐弯抹角。 冯煜瞥了他一眼,问他道:“黄河帮毕万庆,青州虹沂山庄之事,你可知晓?” 吴海濡露出惊讶的表情。 方才冯煜的表现,已让他怀疑冯煜并非为他本身丹道造诣而来,可也没想到对方会问及此事。抬眼看见冯煜灼灼神情,吴海濡知晓对方对自己的回答十分认真,这让他也不敢随口妄言。 想了想,便道:“青州之事与吴某干系不大——那本是朝堂士林鼓动惠王布的一个局,一是为太子抹上不容推卸的罪孽,二是由此出发,撬动当今皇上的情绪,彻底厌恶太子,以便为惠王继承大统铺路。” 冯煜心中一惊,他原本只是想问吴海濡操纵毕万庆一众掳掠孩童之事,孰料听到这么一个隐秘? 对于朝堂诸王相争之事,冯煜心有厌恶,如今听了这些腌臜隐秘愈发反感。 可这并非他想询问的消息。 遂又盯着他问道:“我只想知晓,阁下在这其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我?”吴海濡有些莫名,他以为冯煜是为太子、惠王而来,犹豫之后还是据实已告,谁想对方似乎并不满意,“吴某担任的不过是小角色。道长既问,吴某也不相瞒——不错,惠王的确以重利许诺于我,吴某也应承惠王,专门为太子研制了一枚‘血玉丹’,作为士林攻讦太子的实证。皇上也是因此‘事实’被激怒,只是大理寺审理时避过了此遭,罪罚却分毫没减。” 说完,吴海濡眼含深意地看向冯煜:“道长莫非是为太子而来?” 冯煜一时无言。 也是两人认知差异极大,方才造成这般误会。 吴海濡见冯煜深夜闯过诸多禁制,冒死前来,自是所图甚大。故冯煜一问,吴海濡发现时机尚未成熟,沉吟过后据实已告,将那背后的博弈与阴谋尽数道出,对于自己所为,也只当做“微不足道”的举动。 他哪里会想到,冯煜此来,正是因为其在青州那“微不足道”的举动! 【071】 尔之变诈几何哉 “我与太子并未关联。” “吴丹师,我正是为你而来!” 吴海濡惊得起身。 他与冯煜四目而对,在冯煜的眼中,他分明看到了严肃的认真。吴海濡猛地醒悟过来,眼前这人,居然当真只是为青州毕万庆他们所做之事而来!他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冯煜,缓缓往后退开。 “毕万庆那群蠢货,冒犯到道长身上了?” “若如此,吴某愿为此赔罪,道长不解气的话毕万庆也可亲自交给道长!” 吴海濡满脸诚恳,同时心中掠过疑虑——怎么还未有反应? “吴某方才所言句句属实,故此道长也该知晓那绝非出自吴某授意!” 冯煜叹了口气:“我既是为朋友,也为无辜之人而来。吴丹师,在你挥霍自身天赋,肆无忌惮的玩弄无辜生命时,就没有半点忌惮与敬畏么?” 吴海濡面目阴沉。 他根本没回答冯煜质问,冯煜的反应,已让他意识到今日处境的棘手! 吴海濡盯着冯煜,仍在道:“这位道长,某早已言明青州乃是一个局,那个局方自布下就被玄衣卫破解!某或许行事出挑了些,可毕竟青州之事未曾真正发生,道长当真要揪着这一点不放么?” 冯煜失笑,眼中的冷意却愈发浩盛。 “你说此言,是把我看作愚昧无知肆意糊弄么?” “你那些‘血玉丹’从何而来,需要我提醒于你?还是说你当我不知‘取血炼丹’时,那‘精血’如何取出来的?!” 邪法榨取凡人“精血”为用,多是从“骨髓”、“心血”而出。此二者,无一不会直接伤及凡人性命。原本就生命脆弱的孩童,面对如此邪法自是绝无幸免!吴海濡练成的那枚抵定太子“罪孽”的“血玉丹”,已足够说明许多东西! 受冯煜喝问,吴海濡脸色铁青。 最近年余,天地剧变以来,他行事尺度明显愈发张狂,“邪丹师”的名号在修士之中也越来越具备分量。如“青灯教”康龙,竟也会与他有所联系便是明证。 他原以为天下一乱,那些义正言辞的卫道士再也无暇顾及到他。 即便不小心撞上,以自己经营的“人脉”,也足够转圜。谁曾想居然会有人因为“取血炼丹”这般微末小事,生生突破奇士府防御,突破药园的禁制,甘冒奇险来到他面前! 探明了态度,吴海濡再无侥幸之心。 他知晓自己绝对不能落入到这类人的手中,他们那迂腐、顽固且不知变通的榆木脑袋,会生生将他连累死! “既如此,抱歉了道长,我原以为能与你好好谈谈的!” “哪怕为此付出一炉‘地品’灵丹也并未不可,单以道长能深夜至此的本事,就能值一炉灵丹!可惜——” 吴海濡边说边退,手上摸到一物,终是心中微松,把握大增——“可惜道长眼力寻常,不能识得时务!” 他那些小动作,冯煜自是早就看在眼中。 忍不住好笑道:“到了这般时候,你也没有过半点悔意么?还是说,你觉得自己完全能拿捏住我?——凭那盏灯,还是凭你现在取在手上之物?” 吴海濡瞳孔一阵收缩! 他早就觉察了?! 那盏灯自不是寻常物,点燃之后便有无形无质的毒烟逸散,解药正是那桌上放冷的茶! “不可能,你没有中毒?!” 冯煜从座位上站起来:“既然知晓阁下‘邪丹师’之名,我岂会没有提防?”有“丹医”之称的吴海濡,无疑精善药理,冯煜踏入房间之前就提防着对方施毒,他在身上拍了不下十道灵符,这才显露气息将其惊醒。 当吴海濡点灯,冯煜便心生警惕。 而那毒烟来袭,触动冯煜身上灵符时,更让他真切地感受到吴海濡其人。明辨清楚之后,冯煜再出手,自是毫无迟疑! 只见他印诀一转,翻手将三张灵符夹在手指之间。 旋即手腕抖开,法力迸发,三道灵符如同飞刀“咻”地射出! 此时他用的那三道灵符,与之前的“驱邪”、“破妄”并不相同。那些符箓对付妖邪鬼魅的时候威能倍增,同样,以它们对付修士,少了天然的克制作用之后,顿时不足为用。 但见三符破空! 其一耀黄,如金锋锐;另一墨绿,如木沉沉;其三艳红,如火灼灼! 那正是冯煜修为突破之后,新近绘制出来的“五行符”,对应的正是“锐金符”、“橼木符”与“焱火符”! 吴海濡丹道造诣极高,可术法修为就十分平常。 明明他取得法器,欲抢占机会先自出手,结果反是冯煜的灵符先一步飞遁而至。“锐金符”绽放一道锋锐金芒,如同刀刃斩向吴海濡,吴海濡根本没能反应过来! 不过此人攫取的保命手段不凡,在他本人未曾反应过来时,腰间灵韵浮动,一道屏障撑起,挡住了那道金芒! 而后“焱火符”爆裂,火焰熊熊! 吴海濡眼里被映照出惊恐神色,仍是未能及时反应,胸口正有一物飞出,须臾而涨,化作一块灵光熠熠的盾牌,将他整个人遮掩在后。不过那盾牌法器被火焰一烧,顿时挡不住最后一道符,盾牌“咔嚓”应声而碎,灵符破入,躲避不及的吴海濡中招,“啊”地惨呼出声! 直到此时,他悄悄取在手里的东西,方才驱使出来。 那是一件法器! 冯煜先前就注意到了,自也早有防备,即便身覆灵符,也未曾托大,以法力推演“八阵”,使“艮山守势”,气如山岳,巍峨肃穆,应对那打过来的法器! 然而法器展开,冯煜却吃了一惊。 那居然不是攻击性法器,而是一件囚困为主的玉印!吴海濡法力驱动下,玉印投下四面玄光,将冯煜困在原地。他惊讶地打出两道“五行符”,此符哪怕最低阶也有“玄灵级”,堪比最初的“诛邪符”。 然而两道灵符撞上玄光铿然有声,却没能破开那四面玄光。 哗啦! 吴海濡忍着疼痛,撞开房间木窗落入楼外。 抬头看见房间里玄光熠熠,那年轻道人一时没能脱困,这才松了口气。连忙检视自身,只见先前那道术法正落在他左肩,符箓墨绿光晕流转,竟如同一枚刀片插在肉中! “可恶!” 吴海濡咬牙运转法力,先自压住那道灵符,接着方才拔除。灵符虽除,可伤处墨绿盈盈,正是灵力化作的木毒! 也亏得吴海濡乃丹师,服下一颗丹药,又碾碎一颗丹丸洒落伤处,灵符造成的伤损这才渐渐止息。 嗤~ 额头冒汗的吴海濡听到那腐蚀的声音蓦地惊醒,连忙飞身退开一段距离,抬头望去,他自己那栋平日起居的小楼,此刻正笼罩在一阵阵不知从何升腾而起的滚滚烟气中! 夜色深沉。 故而难以分辨,那其实是一阵阵紫绿色的毒烟。毒烟乃“邪丹师”耗费心血炼制,别说寻常人,就算是修士的法力护体神通都能腐蚀,乃是歹毒至极的邪恶法门! 吴海濡忍着痛发出一阵畅快的狞笑。 他并没有想过凭一件法器就能困住对方,药园那么多的禁制都做不到,区区一件法器能做到?可是,他也不需要一直困住对方,只迟滞片刻,待那“腐尸毒”发挥效力,自能置其于死地! 吴海濡很想留在此地,去听那道人临死前的惨嚎。 可他冷酷理性占据上风,只瞥了几眼,见那毒烟升腾,如同火焰一般将整栋小楼都笼罩之后,按捺住心中欲望转头即走。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定会惹来奇士府其他人的关注。 寻常奇士还好,他们或是孤僻自处不喜多管闲事,或是原本就与他有些点头交情,唯独奇士府的那一位,吴海濡不想招惹。最主要的是,他担心招惹到对方注意,会波及惠王与太子的争端。 在事实的真相中,吴海濡当然不会如他先前所言那样“无辜”。 其人在这件事中,分明也扮演着重要的角色。 孰料,就在他转身之际,身后猛地传来一阵恢弘的法力波动!吴海濡脸色一变,颇为明智地没有回头,立时往药园之外奔行。一边跑,他也再不维持先前心中的顾虑,高声喊道:“有刺客,有刺客潜入!诸位道友,快快助某一臂,定有厚报!” 与吴海濡比邻的园林中,立时有几道人影腾起,疾速而来。 听到吴海濡高呼,一个修士更是心神振奋,朗声笑道:“何方鼠辈敢在奇士府撒野?——吾丹师莫慌,某来也!” “三千炎灵聚神峰,昭昭灵灵炼苍穹!” 轰! 黑夜里! 陡然升腾而起的火柱,竟在眨眼间将那栋小楼吞没! 几个驰援过来的奇士府修士,立刻循息望去,知晓了敌人所在。可陡见那滔滔烈火咒法,一个个相互对望,惊疑不定,脚下步履下意识地放慢几分。 然法力波动未止! “神霄上法驱邪魅,玄符宝箓护万疆!” “划为飞电来照物,乍作流星并上空——龙符之阵,启!” 奇士府修士听得一阵扑哧轻响,连绵密集,仿如百鸟千鸟齐齐扇动翅膀,嘈杂猎猎,让人惊骇。接着“轰隆”一声巨响,吴海濡常居小楼被一眼难以计数的灵光,汇聚成一道长龙穿透而出! 修士们定睛细看,这才分辨出那长龙为何物——竟是一道道激发威能的符箓! 放眼看去,那灵符组成的长龙直有两三丈长,其间符箓之数何止千百?! 霎时间,几个修士视线交错,果断做出抉择,竟是不约而同那般扭头便跑,方才如何急奔过来的,此时就以更快的速度遁走! 能一口气豪使如此多灵符之人,会是简单货色? 反正他们几个有自知之明,惹不起、惹不起!哪怕先前朗声长笑、豪气干云那位,此刻也瞬间没了踪影。 开玩笑,吴海濡重酬虽好,可也得有命拿不是! 【072】 奇士府龙都统 奇士府众人虽为同僚,可相互间的关系亲疏不定。 从那一处处各扫门前雪的园林禁制即是明证,故此听得有人闹事,奇士府修士先是一喜,又得吴海濡承诺,自然乐得出份力卖他个人情。可等到亲见那符箓长龙的威势,几个跑得快的修士立刻醒悟过来! 能如此豪横地御使灵符,来者显然不凡,指不定有何等雄厚的身份背景! 再者说了,单指对方表现出来的实力,自己也对付不了。故此极为识趣地一言不发,扭头遁走。 吴海濡同样深知自己那些“同僚”的秉性,当身后熊熊烈焰腾空,映照得黑夜明亮通彻之后,他立刻料到近处几个声称“相助”的家伙靠不住。 待灵符长龙携恢弘威能席卷,顷刻逼近时,吴海濡连头也没回,立刻埋头即拜:“饶命、道长!某与朝堂纠葛极深,道长若杀我,必定会被奇士府追究!饶我一命,我愿以重宝赎罪!” 然而他身后那冷冽的杀意,却没有分毫减缓的意思! 吴海濡在这寒冷的冬夜,硬是被惊惧吓出涔涔冷汗,他方才已用出了致命的手段,此时单只言语求饶显然不足以消弭祸患。 可他又能怎么办!他是丹师,比不得其他修士那般术法精深。能将一栋楼都腐蚀殆尽的“腐尸毒”都奈何不了此人,他凭什么能从对方手下挣命? 可恶! 堂堂奇士府,府上奇人异士足有数十,却被人轻易潜入不说,如今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了,居然还没有一个有分量之人赶到? 吴海濡是个聪明人。 他知道当使出“腐尸毒”,就已然绝了后路,如今没能奈何得了对方,那么自己的性命就只在顷刻之间!每一个瞬息在此时,都变得无比漫长而又难以忍耐,他不得不摒弃一切犹豫,拼命以言语来迟缓冯煜的动作! “道长,你不能杀我!” “我为惠王效命,道长若杀了我,定会惹来惠王敌视,甚至会引得惠王对道门衍生恶感,得不偿失啊!” “等等、等等!‘登仙会’,道长可知‘登仙会’?!” “吾会之中高手无数,甚至更有‘化婴’老祖坐镇,道长杀我破坏了吾会多年的谋划,届时别说是道长你自己,便是你背后的宗门也会有难——” 冯煜冷冽的杀意,的确在此之时顿了一下。 那吴海濡心中一喜,连忙再度吐露出许多“登仙会”的隐秘。死亡威逼之下,他根本无暇顾及太多,只想能以此迟滞冯煜出手便可——夜幕里,吴海濡已经感知到那个熟悉而强大的气息在逼近! 可惜,吴海濡这一回却是预料错了。 冯煜站到他的面前,眼中闪动异色:“你成功的,又给了我一个杀你的理由。”那道急速接近的气息,可不止是他有所觉察! 言罢,出手! 那吴海濡不出所料地绝命反击,冯煜侧身闪退,“却邪”出鞘,“铿”地一声响荡开那袭来的法器,于此同时,一道“锐金符”破空射出! 吴海濡转身奔逃的动作,刚刚做出一半,便浑身一震,定在原地。 凝聚着丰沛“金行”法力的灵符,破开了他的法力防御,从其额头正中嵌入。符纸上侵染鲜血,熠熠金光并未立时散尽,显出异样的震撼之感! 冯煜无需上前确认,也知吴海濡结局。 他抬头四顾,药园里那栋小楼仍自燃烧,在黑夜中分外惹眼。 一道道气息自奇士府各处浮现,朝着此地汇聚,方才兔起鹘落的交手早已惊动了整个奇士府,冯煜纵身一跃,施展身法从一处气势薄弱处掠去。 冯煜刚走,几道人影出现在吴海濡毙命之地。 “他死了么?”有人道。 “死了,死得透透的!”答话的正是先前那气度“豪迈”的修士,此时的他,眼里浮动贪婪,“你们说,吴海濡的临死之前,会带些什么东西在身?” “呵~,”先前那人觉察出他的意图,冷笑道,“不管如何,‘邪丹师’的尸首我是绝对不愿去碰的!” 那修士贪欲不减,往前走了两步:“可你们也不得不承认,吴海濡有许多让人心动之物,对吧?嘿嘿,别的不说,只这件法器也——” 他话没说完,陡然一道危险而深沉的气势覆压而至。 那是众人无比熟悉且敬畏的气息,就像是一柄出鞘的锋刃抵在咽喉,让人立时不敢妄动! “大人!” “见过大人!” 几人连忙行礼。那正欲走向吴海濡的修士,也毫不迟疑地转身过来,抱拳躬身:“见过都统大人!” 他们本是修士,求大道、求自在。 只是此刻他们身处“奇士府”,自当遵循奇士府的规则。来人是个提着剑,头发披散、胡须凌乱的邋遢男子。他往地上失去生息的吴海濡看了眼,目光挪动,落在那方才展露贪欲的休斯身上。 邋遢男子并未做任何异举。 单只平平无奇地看了他一眼,那修士便感觉自己的心中好似被沉重的石碾压过,呼吸也随之变得困难。所幸,邋遢男子并无为难他的意思,或者说,他根本不值得为难。 “看住此处!” “待某回转,若有差错唯你是问。” 那修士咧嘴,感受着四周越来越多的人,硬着头皮欲要推脱,谁想方一抬头,对方却不见了踪影! “呵~” “让你贪心,如今惹上事了罢?” 方才同来的几个修士,见状不禁发笑。 黑夜里一道道气息显出身影,那贪婪修士放目四顾,来人有熟悉的、有陌生的,甚至平日难得一见的潜修之士,竟也在今夜出现于此。显然,他们都被先前的响动惊扰,特来探查。 贪婪修士此时一点也不想理会吴海濡之事,可想到方才那人,他不得不站出来。 “诸位!” “龙大人追击那刺杀吴丹师的恶徒去了,特命我在此驻守,还请诸位看在龙大人的面子上,切莫贸然进到药园中去!否则,可就不是拂我一人脸面的问题了!” 同来那几人都暗自窃笑,倒也没有捣乱。 众修士里,几个气势雄浑者闻言,问他到:“龙大人往哪边去的?” 贪婪修士忙指了方向,顿时修士中不少对此感兴趣之人,法诀一运朝着他所指方向追赶而去。剩余的人见到地上吴海濡的尸首,或惊诧,或默然,或冷笑,神情不一。 此时一个文士模样的男子走出,那修士连忙上前见礼:“辛道友!” 那是“圣手灵医”辛继平,他在贪婪修士脸上看了看,笑道:“怎么你今日不去药园占便宜,反倒在此驻守?”那修士尴尬一笑,也不敢反驳,只拱手讨饶:“道友莫要说笑!” 辛继平笑了笑,也没由此赘言,道:“我只看看吴海濡,总可以罢?” 那修士连忙让开:“当然、当然,您请!” 辛继平走上几步,目光凝注在吴海濡额头那道灵符上,眉头渐渐皱起,手捋胡须默然无言。半晌,方才有几分感慨地道:“我早就说过,似你这般肆无忌惮,终究要引来祸患的,如今却是应验了~” 且说另一边。 冯煜推演“山泽相隐”,两阵道法助益,让他顺利地从奇士府遁走。 先前那道强横的气息,也在他离开奇士府之后消失。 只不知为何,那种萦绕心头的压抑感,并未因他离开奇士府而消弭。冯煜颇感疑惑,想了想,往京城外面行去。等到出了城,那中感觉有所减弱,可仍然似有似无地锁定在他身上。 走了一阵,他干脆散去“山泽”两阵道法,等在城外的荒林中。 不多时,一道威武挺拔的身影沐风行来。 冷风卷动雪屑抛洒,形成薄薄的一层雾霰,迷蒙而虚幻。 那提剑的邋遢男子站到了冯煜身前,深邃的夜色,让他的面孔变得颇为模糊。冯煜虽有灵符加持,可视觉也会因此变作黑白灰的颜色,所幸,修士观人,许多时候并非只是观其面貌。 气息比面容更能真切地表达。 在冯煜的感知中,眼前邋遢男子如同一团浓缩、积聚而炽烈的火焰,蕴藏着亟待爆发的沛然力量! 他的外貌看起来邋遢,可气度却像豪迈义烈、慷慨悲歌的游侠。 他的眼睛锁定在冯煜身上,此时,方才那种萦绕不散的感觉在他的注视之下达到顶峰。 “你也是太子的人马?” 他开口第一句话,就让冯煜愣了下。 此人嗓音粗豪,与他面貌极为相称。 冯煜噙笑,开口说道:“你这个‘也’字颇具意味呐。——不过你说错了,我与太子并无干系。” 他面露疑惑,人已经杀了,事儿已经办了,对方应不至于此说谎。可既然不是太子的人马,缘何冒险潜入奇士府杀人? 他想不明白,也不欲多想,那不是他该理会的事儿。 故沉默片刻,他叹道:“你不该杀了吴海濡!” 冯煜嗤笑,冷眼道:“怎么,你觉得他不该杀?” 他摇头,认真地对冯煜道:“至少,你不该在奇士府杀他!” 冯煜听懂了他的意思,无奈地摊了摊手,道:“或许你不相信,其实我今夜没想过一定要杀了他。可他成功地激起我的杀意,几次三番!既然他自己取死,我也就成全了他。” 他似想了想,居然点头道:“那的确是吴海濡会做的事!” 冯煜笑了,道:“这么说你我还是‘英雄所见略同’了?” 他摇了摇头:“我不是‘英雄’,你是?” 冯煜眉头一挑:“我也不想背负其名,倒是喜欢遵从内心所指行事。” 他叹了口气,眼里居然有几分羡慕:“吾辈修士,合当追求大自在!”冯煜笑着道:“那你还要遵从‘奇士府’的约束,与我交手么?” 他肃声道:“受其恩,也应当忠其事!职责所在,某必不会留手,道友小心了!” 冯煜忽然觉得此人颇有意思,遂问:“尚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他身上战意升腾,如同逝去蒙尘的剑:“‘暮山派’龙九霄,现为‘奇士府’都统,请指教!” 【073】 刀起惊雷,剑落霜云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里交汇,好似一瞬间碰撞出火星! 无形的气势,从冯煜与龙九霄身上腾起,而后在中途交锋。两人身前居中之地,气势争锋,陡然激起一阵劲风,分别朝着各自所在倒吹回去! 劲风猎猎! 吹动冯煜衣襟翻飞,凝神以待;吹动龙九霄披散长发飘动,战意高昂。 几片枯叶受那风吹不住,从枝干脱落,飘然而下。其中一片机缘巧合,正自落在两人气势交锋的位置,翩跹枯叶登时如遭雷亟,无声地崩散成了粉末! 霎时间,两人福至心灵,且不约而同那般动了! 哐啷~! “却邪刀”出鞘,声若龙吟,杀气腾腾! 冯煜脚下急踏,迈步惊雷,双手握着“却邪刀”按刃拖行,以一人奔出千军万马的血杀气势,沛然杀意充盈在刀锋之间,向那龙九霄斩落! 铿~! 龙九霄硬接了一记,脚下松劲,连退数步。 他是何时拔出的剑,无从得知,因为冯煜并没听见对方拔剑出鞘的声音。那无疑是个危险的讯号,不过冯煜并未变招。“破血十式”招招气势相连,步步杀机,逐次递增。 此时他若变招,方才那一刀斩落的优势,可就亲手抛弃了! 思绪急转间,冯煜跨步而近,方才斩落下来的刀锋,在双手持握下陡然一转,而后拧身撩刀。“却邪”以一个极其危险的角度上撩,浓烈的杀气融入刀光,咻地破空而上! 龙九霄手上的剑挽动轻灵剑花,剑光霍霍连绵,将那道刀锋的锐气削减。可冯煜今时不同往日,沛然而精纯的法力超越寻常修士,那一刀,龙九霄的连绵剑势未能尽数削去,只得紧急避闪。 嗤~! 锋锐气劲自下而上。 几乎是贴着龙九霄的身躯擦过! 随着锐气掠过,龙九霄一片衣襟与额前飘飞的头发,无声地断裂开去。他此次行险,明显让自己落入更加不利的处境,因为冯煜接下来的刀势,比先前更猛,更凶,更加杀气腾腾! 第三刀! 第四刀! 第五刀! 刀气纵横! 咔嚓一声响,龙九霄身侧的一棵两臂粗大树,不幸地被刀气划过,登时自平滑裂口处无力倾倒。 “哈哈哈哈~” 没曾想,陷入劣势的龙九霄,此时反倒酣畅大笑。 他确实是在笑,冯煜给他的“惊喜”,让他本就高昂的战意,瞬间抵达鼎盛! “真是没想到,阁下居然在‘百战刀’上有如此造诣!——来,你也接我一招——剑五,江河奔流!” 冯煜吃了一惊。 他的刀势凶狠,可这并不会影响到他本人的思绪。 他猜过龙九霄的应对,唯独没猜中对方会在自己刀势极盛时,强行以更加凌厉的剑招来打破! 那并非不可行,只是殊为不智。 修士斗法,除非实力差距颇大,否则旗鼓相当的对手交锋,甚少有一招半式抵定胜局的。双方通常在试探、拉扯、消耗之中,不断摸清楚对方的底细,并且消耗掉对手的法力,从而一步步走向胜利。 方才龙九霄的应对,好比开场以“车马炮”,兑掉了冯煜尚未过河的卒子。就旁人而观,他此举可谓亏到姥姥家了,除非——冯煜凛目,他欲要用出某种抵定胜局的杀招?! 奔流般浩盛的剑势,强行将冯煜不断拔高的招法破去。 可冯煜只是收招,龙九霄却得承受巨量法力损耗、强行破招的余力反震。冯煜呼出一口气,心中立断——不管他有何打算,自己占据的优势不能不利用! 浑厚惨烈的刀意扩散,暗沉刀锋,在冯煜周身以外密布! 那呼啸的斩空之音,恍如背水一战军士的决绝呼喝!那是——黄沙百战! 冯煜竟是直接用出了“百战刀法”的绝学! 先前积攒的优势,让他这一招,仍旧占据了片刻的先机!刀锋卷动的呼啸之风,甚至已然吹动了龙九霄满头长发胡乱飞舞——可他,没有退却! 眼中炽烈的战意,足以融化北极冰原的玄冰! “剑九——” “刃出伏流,一泻汪洋!” 若在此之前,有人对冯煜说仅凭挥剑的反光,能驱散夜晚黑暗的话,他定要啐他一脸——胡说八道,岂有那样的人?! 可现在,冯煜服了! 要真有那么一个人,他定然满心悔悟地抓着他,再狠狠地加一个耳光——丫的咋不早说?! 有的人习剑,因为钟情于剑;有的人习剑,却是因为只能习剑。 若二者为一,那么表现出来的,正是眼前这龙九霄了! 时有剑气如潮,浩浩荡荡! 冯煜正如阻挡在浩荡潮流面前的建筑,或能伫立一时,可终归会覆灭在那洪流之下。事实也正是如此,冯煜的“却邪”在他手中已挥舞到极限,可龙九霄的剑,却超越了极限! 他没能抵挡得了! 冯煜不得不叹息承认,自己的刀,还是比不过他那钟情而又别无抉择的剑! “巽为风,遁走!” 下一瞬,滔滔剑涌之潮,淹没了冯煜先前所在。 剑光过后,那一片山林狼藉万分,挡在剑势前方的山石、树木,竟被沛然威能剿碎,就连地面也被犁开一道凌乱的沟壑! 若冯煜身处其间,那么此时他已然如那些山石、树木一般了。 可冯煜毕竟不止是精通刀诀,故此他能够逃脱那浩荡的剑势,龙九霄对此并不意外。他可还清楚地记得,吴海濡额头上插着的,是一枚法力未散的“锐金灵符”! 龙九霄抬起手,长剑遥指冯煜。 他很振奋,因为方才那一招他赢了!可同样,他心底也有些遗憾,因为冯煜“技止于此”,他的刀诀,达不到磨砺自己剑道的程度! “阁下这套刀诀,超过世间九成九的‘玄衣卫’!” 龙九霄赞了一句,旋即叹息道:“可惜,你精通的却只是‘百战刀’!‘百战刀’于凡俗禁卫足可御用一生,放诸你我之间,它却终有极限。” 冯煜也有些遗憾。 眼前这人,是他修行至今遇上的第一个可堪过招的剑道高手——崂山沐天英同样惊才绝艳,可那时冯煜在他面前,怕是走不了一招。 难得遇上龙九霄,可冯煜却囿于刀诀极限,无法酣畅一战,委实遗憾。 “是啊,” “早知今日,我该好好练一套厉害些的刀诀才对!” 龙九霄深以为然,道:“尚不知道长师承?” 冯煜笑着道:“我乃是‘神霄派’青云观弟子冯煜,龙兄有礼了!” 龙九霄目光一凛,道:“原来是‘神霄派’传人,如此而言,方才道长展露的刀诀,只是最不擅长的一部分么?” 冯煜窥出龙九霄隐隐的不满,无奈道:“我以‘却邪’作为法器,自是甚爱之。因为某些缘故,是以没能将刀诀的短板弥补罢了。” 龙九霄目光在他脸上看了片刻,点点头:“原是不巧,无可奈何。” 冯煜想起一事,忽然动问:“对了,我心中有个疑惑,不知龙兄能否告知——我那藏影匿形的法门,是如何被看破的?当然,若是不便说的话——” 龙九霄摆摆手,淡淡地道:“没什么不好说的,因为我根本就没有看破过!” 冯煜惊讶地睁了睁眼,短暂的疑惑过后,他随即反应过来——原来如此,是直觉么?此前在奇士府遇见的那位老僧,也曾觉察到了他在藏影匿形之下的异动,而龙九霄则是比他更胜一筹。 如果当时他冷静且耐心的应对,龙九霄恐怕无法真正地锁定他之所在。 当然,更好的解决办法,还是他在“先天八阵”的参悟上更进一步,自可完全避开龙九霄直觉的预判。 失笑那般摇了摇头,冯煜道:“多谢龙兄解惑了!” 龙九霄看着他:“那么,你做好准备了么?” 冯煜认清了自己与龙九霄的差距,不会再以“百战刀”自讨苦吃,遂还刀入鞘,左手竖立身前,掐着一个印诀,认真地对他道:“龙兄,小心了!” “哈哈哈~” “参悟自然,法用万象——修真法诀之盛,由来以道门为尊,龙兄心向往之久矣,还请不吝赐教!” “剑三,剑惊鸿!” 嗖! 龙九霄身法如电,瞬息即至! 他的修为比冯煜更高,可道门神通,尤其是正统道法传承威能极大,龙九霄可不会有分毫的小觑! 故此一剑惊鸿,正是为了抢占先机,打乱冯煜从容施法的节奏。 只是,龙九霄认知中的道法术士,与冯煜颇有差别。 在龙九霄剑光闪遁的短暂时间,冯煜已然用罡步踏住方位——龙九霄在北,先天八阵中,北方为“坤”,故“地势坤,厚德千载生万象,元坤百玄定十方——土岩龙!” 法力运转间,龙九霄前方土地陡然开裂! 一道土石捏合,粗糙魁梧,却隐约能辨出头角的土石岩龙裂地而起,携磅礴威势撞向龙九霄! 龙九霄感受着那岩龙厚重威压,心中赞叹道法之玄妙,不过手上动作却分毫不慢——剑惊鸿的凌厉锐气,斩落在岩龙身躯!不过他那土石构建的躯体甚为庞大,哪怕被斩去部分,仍然威势不凡! 龙九霄不得不再出一剑,破开岩龙,斩断内里的法力连结,将其彻底还原为一堆无用的土石,哗啦啦地跌落于地。 只是当他越过岩龙,冯煜却已然避让道另一处。 有方才争取的时间,他双手如化虚影,印诀顷刻即成。如今方位已转,龙九霄在西,“先天八阵”中“西为坎,坎曰水,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故水行阵变化万千,形式各异。 冯煜此时选择的术诀,乃是并为消耗太多法力的一种,名为“水藏针”! 哗啦! 如同一蓬雨水扑面,可它们却并非由上而下,而是由冯煜洒向龙九霄! 那滴滴水珠,并不能对其造成什么损伤,可当冯煜法力一涌,万千水珠里的其中一部分,蓦地寒气大盛,化作一枚枚晶莹剔透的冰针,那么其中威胁自是提升到极致! 龙九霄骇然一惊! 此道术法,比起方才全然为争取时间的“土岩龙”,威胁成倍增长! 剑六,霜花冰霰! 龙九霄的剑,挥舞出的剑光形成白茫茫的一朵花,棱角分明,如同冰雪绽放的霜花。密集的剑光,霎时与那冰针交击,磕出一片清脆、致命却又别具美感的异样篇章! 【074】 神通斗法,忽生变故 龙九霄破开“水藏针”法术。 一枚枚冰针皆在剑光精准的挥击下,跌落在四下的地面。承受龙九霄剑光攻击,冰针却并未崩散,只此可见那术法蕴藏的威能,冯煜演绎这一式变化,可谓用足了法力! 龙九霄锐目如电,鹰视环顾,竟发觉冯煜身影消失。 他的剑意仍锁定在冯煜身上,可此时只能觉察到对方仍在附近,却并不能准确地断定其藏匿所在! 又是那奇异的道法! 在见识过对方精湛的施法手段后,龙九霄可不想尝试,放任让对方彻底占据施法先机会何等可怕!他想也未想,在瞬时间做出了最适合他自己的抉择——将一切交托给直觉! 那将是无比冒险的举动。 可龙九霄就这般做了! 反正让他认真分辨,他也辨别不出来,还不如直接交托给直觉掌控! 身动,浮光掠影,剑逝惊鸿。 龙九霄极为随性地掠向一方,长剑横扫,前方一大片的林木在雪亮剑光之下齐刷刷地断裂!不过他却没有片刻迟滞,立时再度闪身,遵从直觉往另一处飞掠,故技重施再斩一剑! 方才那一剑,出手时他就觉察会落空。 故毫不犹豫地闪身转换,第二剑亦如是。龙九霄神情仍未有半点变化,再度掠身而去,这一次,他甚至不必出剑,也生出落空的直觉。 他遵从直觉,第四次转换位置,斩出第三剑! “剑惊鸿”之下,龙九霄的速度快得惊人。场中但见其人身影飞纵,几乎瞬息之间掠向四处方位,斩完两剑。第三剑一出,前方林木灌丛仍如先前,从一个相同的高度齐刷刷地截断。 也正是这一剑,引动了周遭天地灵气的异样波动。 龙九霄髯须乱糟糟的脸上,此时露出一丝笑意。他毫不迟疑,运转沛然法力驱动剑诀,使一式“剑一,断钢斩”,道道剑光横扫,将那一片区域尽数笼罩在自己的剑光之下! 他并未准确的捕捉到冯煜的方位。 可他深信自己的直觉! 那一式“断钢斩”,用得好似十成把握捕捉到冯煜所在那般! 掐这印诀的冯煜叹了声。 龙九霄那一式剑招,终归偏了许多。 可正由于此人深信直觉的全力以赴,熠熠剑光余力覆压之下,也足以当冯煜放弃正自酝酿的术法。他连施手段,正是想争取到一次演绎大威能法诀的机会,他甚至精准地踏中东北方向的“震位”,可没想到最后仍旧被对方给破除! 难怪以施术驭法为主的修士,往往将“剑修”之辈引为宿敌。 冯煜认为,除去“剑修”之辈攻伐凌厉,迅疾如电,最能克制修士施术驭法之外,恐怕也有这些家伙的直觉精准到让人骇然的地步! 当然,遵从直觉的战斗利弊相生。 此时龙九霄能以“直觉”将冯煜的术法打断,同样也可能会在下一瞬因为“直觉”的诱导,从而堕入万劫不复的败亡深渊。 冯煜现出身来。 既然术法已被打断,没想要强自接下那招剑法,退开闪避是最为恰当的选择。 而这,又让气势如虹的龙九霄占据了先机,长笑那般回身一剑,劈开冯煜以“坤地之势”,招来的根根“铁牙棘”丛林,逼近到冯煜的身前。 那柄在法力加持下,发出的明亮灵光遮掩住起本身的长剑,剑锋一展,指在了冯煜身前。 龙九霄这一次发挥出自己修为境界的优势。 他在冯煜尚未以“铁牙棘”布下牢固防御时,一剑斩破冯煜的守势,终归逼得对方不及施术,被剑锋制住。正待他振奋满怀,傲然欲言时,却见那冯煜咧嘴一笑,神情稍显僵硬地偏了偏头,摊开手,两叠灵符飞御而起—— 龙九霄面色一变,铮地一剑划去。 那“冯煜”人头抛飞,法力被破,显露出来的居然是个泥土塑就的傀儡身! 龙九霄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可同时心中惊异:到底是什么时候?方才布下木系荆棘的时候吗,居然会这么快?! “巽为风!” “无痕无相八面风,非空非止万象容——八面风戈!” 不远处,冯煜轻颂咒言,天地间骤然一肃,寒风八面吹拂,一道道森然风戈模样的利刃,从那风中浮现,斩向龙九霄! 他有意遗憾地往那泥塑傀儡看了眼。 傀儡虽是“坤土”泥塑,可他手上的灵符却不假。对于龙九霄的果决,冯煜也只能心感遗憾。 两人此时,几乎又回到了均势。 龙九霄剑诀凌厉,修为境界更高,可同样冯煜亦是不凡,“先天八阵演绎”妙用万方。当法力足以为继时,那八阵道法的组合威能当真超乎寻常,龙九霄数度寻机制敌,却都没能做到。 斗到此时,两人也颇有些惺惺相惜。 龙九霄许久未曾有过这般酣畅淋漓的战过,冯煜同样心怀激荡,颇为沉浸那龙九霄带来的压力与磨砺之中。 两人无言中形成了默契,愿意就这般倾力而付,一直战到榨尽最后一丝法力! 只可惜,世事往往不尽人意。 就在两人享受着这一次斗法时,四周忽地浮现几道隐秘气息,骤起发难,一件件威能不俗的法器闪烁各式灵光,轰然朝冯煜背后袭击而来! 龙九霄登时愠怒,如同进食受到惊扰的雄狮! 那几个暗施偷袭的修士倒是机灵,法器轰出,这才连忙补了一句:“龙都统,我们来助你拿下这刺杀吴丹师的贼人!” 龙九霄皱眉,欲出声叱骂。 不想此时蓦地觉察到冯煜身上气息有异。交手这许久以来,他们对各自的手段已颇为熟悉,立时知晓那是怎么回事。 他并不想知会那几个干扰他兴致的修士。 可想到自己的职责,龙九霄只得闷声闷气地说了句:“你们退下,某无需你们相助。” 几个修士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开口: “都统大人身份尊贵,区区贼人何须劳动都统大驾?” “尽可交给我们便是!” “此人胆敢深夜擅闯奇士府,当真没把我们放在眼里,若不将其擒下,岂非让世间之人皆小视我们奇士府?” “都统放心,我们出手乃是拳拳盛意,绝不会以此逾越贪功!” 他几个分明是先前见了冯煜与龙九霄相斗,颇有些旗鼓相当,遂起贪念,欲以暗袭拿下冯煜,从其身上谋夺些好处。故你一言我一语,倒是把自己伪饰成忠肝义胆的奇士,偏偏出手占据了“擒贼”的道理,足以让龙九霄无话可说。 见此,龙九霄哼了一声,轻声道:“那随你们罢,反正我提醒过了。” 他的剑随即一收,也没再往自己发觉的方位递出剑招。 当是时! 几个修士的法器,已然向冯煜落下! 冯煜猝不及防,只能驱动几张灵符,为自己布下防护。可那灵符单薄的光芒,完全被一件件法器碾压,顷刻告破,并在数道法器性质各异的威能下轰地一声爆开! “哎呀,糟了!” 几个修士大惊失色,连忙从各处现身,奔向冯煜方才的位置。一面迅速纵掠,几人不忘相互埋怨:“你们怎么搞的,一个个下手这么狠,要是把东西都打坏了,我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闭嘴吧,蠢货!刚才那个下手最狠,你当某未曾看见?!” “别吵!真正的宝物,可不会那么轻易就被毁去——” “那可不一定,刚才我们四五个人一块全力出手,即便是‘筑基圆满’的高手也吃不消,何况是他?法器若无他操持,被毁伤也是有可能的。” 落地现身,几个人围城一团。 在他们面前,正是方才众人合力轰出的一个深坑。 然而几人凝目细顾,深坑周遭狼藉一片,可却未曾见到那修士留下的什么痕迹,只有几块颇为可以的泥块,上面有尚未散尽的陌生法力。 有个修士颇为憨蠢,见状顿足道:“可恶,刚才用力太狠,都把人轰成渣了!” 旁人却不会似他那么愚钝,猛地反应过来:“不好!他没有中招!” 此时,冯煜运行法力的波动,让他从另一边显出身来。 他在众人北面。 而一众修士,正好处在冯煜的南边,被其踏住标准的“南方离火”方位,法力倾泻,浩荡威能波动登时让那几个修士惊出身冷汗—— “离为火,” “三千炎灵聚神峰,昭昭灵灵炼苍穹——龙炎咒启!” 呼~! 燥烈灼灼的火龙,驱散掉冬夜的寒冷。 空气里陡然充盈着一股夏日才有的焦灼与干燥,火龙如怒,烈烈燃烧的轰响如同低沉威严的龙吟,带着摄人心魄的威势将几个修士一齐笼罩在其中! “嘶,怎么可能?!好强横的火焰术法!” “联手,不然谁都要死!——腾尉,用你的‘戊土方尊’抵挡,我们来助你!” “啊,等等、什么?为什么是我——” “别废话,没时间了!” 法力汇聚。 那被众人“寄予厚望”的腾尉顿时感觉自己流转细流的经脉,蓦地涌入数道沛然法力,形成滚滚洪流,将他经脉胀痛得几欲破裂! 腾尉骂了一声,无可奈何地祭起一尊土黄色的小鼎。 鼎在法力灌注之下,瞬息而长,顷刻间变作一尊数丈见方的大鼎,轰地一声镇压在几个修士头上。土黄色光芒厚重、纯粹、凝实,带给人无限的安全感。几个躲在鼎下的修士齐齐松了口气,唯有那腾尉,当龙形火焰覆压而下,可怖的炎力袭来,痛楚难当的他惨烈地嘶嚎一声—— “啊~!” “痛死我啦——!!!” 【075】 遗憾而止的交手,寂寥怅然的青年 “不行,我忍受不住了,换人!” “腾兄,再坚持坚持!” “别担心,我们回倾力相助——” “狗屁!再不换,我就直接撤去‘戊土方尊’,要死一起死!” 火焰里嘈杂而胡乱的呼喊,让站在一旁的龙九霄只觉脑袋神经直跳,大为沉郁。当即踏前一步,拔剑而出,斩出一道剑光逼迫得远处的冯煜收了手。 铿~! 剑光斩在升起的一道岩柱上。 冯煜转过头来,目光与之相视,随即明悟那般点点头,叹道:“如此看来,你我今日的交手,要就此告一段落了,他日再会罢——” “等等,”龙九霄眼神坚持,“你还不能走。” 冯煜奇怪地看他:“你想留下我?——可你知道,我已经有了应对之法。” 他未说明,不过有他们方才的交手,龙九霄自然知晓他说的是摆脱自己意念锁定的办法。不过,他紧了紧手中的剑,慨然道:“终归要试试!” 冯煜洒然一笑:“那就试试罢。” 刚从烈火里挣脱的几个修士,抬头就见到冯煜手掐印诀,蓦地往地上扑倒。下一瞬,地面隆起五团泥土,无形中仿似有巨手揉捏,那泥土飞快成型,化作冯煜的模样。几个修士相顾而视,瞠目结舌,在他们的感知中那五个泥土衍化的“冯煜”,居然连气息都一模一样! 噌! 五道身影掠起,分别往一个方向遁走而去。 龙九霄想也不想,提剑便往其中一个疾追,那几个修士见此也未迟疑,紧跟在龙九霄之后。持有法器“戊土方尊”的腾尉经脉受损,身躯受创,可他见此,竟咬了咬牙,心一狠也跟了上去。 几人缀在前方冯煜身后,于寒夜疾驰。 如此追了一阵,原本速度飞快的冯煜忽地力有不继,降了下来。龙九霄眉头一拧,运转剑诀顷刻拉进,欺身之下一剑递出——不出所料,那个“冯煜”分明是假的! 依靠直觉行事的龙九霄,如今却是出了差错。 看着眼前显化出泥土真相的假身,几个心有不忿的修士脸色难看。损失颇大的腾尉忍不住问道:“都统阁下,这——” 龙九霄也未看他,平静地陈述道:“这是假身。” 腾尉被他那淡然语气闹得火大:“阁下,恕我直言——” 可惜,龙九霄也没有听他“直言”的意思,只身影一动,往他记下的另一个方向追去。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心放弃,可也有不甘。那道人身上的资源,对于他们而言不啻于一场机缘,终是不愿轻易放弃,遂也跟着龙九霄而去。 复又追了一阵,龙九霄看到了前方那道人影。 他没有半点欣喜,只再度几步赶上,一剑斩破那假身的幻象。此时其他几个修士也醒悟过来,按照冯煜的速度,若是真身,他们错失良机之下已追踪不上,能被追上的,都只会是速度下降的假身! 修士们恼羞成怒,喝骂连连。 未曾见,龙九霄邋遢面容上,却浮现出饶有兴致的笑意。 他果然破了自己“意念锁定”之法! 竟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生生骗过一个剑修的锁定与直觉,当真惊才绝艳! “还有三个,我们要追么?”有人道。 “嘁,连出两次错,我们早就错过最佳追踪的时机了,能被咱们追上的都是假身,有何意义?”有人心生愤懑,如此说道。 倒是其中一个思索良久,试探地道:“你们说,那道人会不会还留在原地?” 众修士皆惊,道:“嘶,也不是没有可能啊!”可龙九霄却道:“不,他已经离开了。”修士奇道:“大人何出此言?” 龙九霄淡淡地道:“直觉。” 几个修士面面相觑,欲言又止——您方才的“直觉”,可是接连两次出错呢! 先前思索那人又道:“那他或许是往京城去了。” “不可能,那道人犯下如此要案,岂会再回京城?何况方才我也看得分明,那道人分化五道身影,没有一个是往京城回去的——”说着说着,他蓦地反应过来——等等,“五道身影无一道往京城去”,会不会是个欲盖弥彰的“障眼法”?! 龙九霄眼中神采一亮,跃身便往京城回返。 片刻后,他站在京城巍峨城楼之前,仍处在宵禁中的京城,如同沉睡的巨兽,气韵厚重而又肃穆威严。 龙九霄眼含异色,脸上神色淡漠,旁人无法窥伺到他此刻的心绪。不过以己度人,他们以为龙九霄心情怕是未必多好,都没谁赶着上去惹他心烦。 “回罢。” 龙九霄忽地道,“回去传令玄衣卫,悬赏通缉刺杀丹师吴海濡的刺客冯煜,必要时可大索全城,务必不可使其逍遥法外!” 众修士相视一惊,有人道:“阁下认为那贼人果然回了京城?” 龙九霄只发出声嗤响,似是不屑回应。 修士又道:“可是阁下您与我们一齐出手尚未拿下那贼人,玄衣卫只是武道精锐,如何能应付得来?” 旁人忙拉他一下,笑着道:“大人有令,你我但行即是,何必多言?” 龙九霄咧嘴大笑,回身看着几人,似作沉吟般顿了片刻,开口道:“今日你们几位随某一道追踪刺客,当有功劳,且计‘三等’,回府自去领‘养元丹’一瓶作为酬劳。” 修士里有的喜形于色,有的淡然自如,但都承他的意,拱手回道:“多谢大人赏赐!” 翌日。 奇士府昨夜发生之事,很快随着玄衣卫启用而传遍京城。 百姓对此感受不深,只觉得敢与“奇士府”作对,刺杀“妙手丹医”,定然是个穷凶极恶之辈! 又听得此人逃脱,似仍潜在京城,顿时又有些惴惴不安。仿佛那人不知什么时候就会从某个阴暗处跳出来,掣刀大杀四方一般。 与寻常百姓不同,此事在京城权贵,乃至修士之间,确乎掀起惊涛骇浪! 那些心怀鬼蜮的蠢蠢欲动之辈,皆受吴海濡受刺震骇,一个个惊疑不定地探听着各方消息。 恢宏宫殿一处亭台。 精致小炉火炭蕴燃,热力升腾,煮沸着甘洌山泉。桌案旁的香炉飘散缕缕檀香,静心安神。 一位身具贵气,穿着却无甚豪奢、颇为素净的青年男子,颇有几分百无聊奈地品茗。 在他旁边,一个修士装扮的中年人肃声讲诉着京师的消息。 青年面上带着些微倦意,等旁人说完,他也不急着回应,只是感慨且带着几分戏谑地道:“吴海濡死了啊~,呵呵,有趣。” 他将碳上沸水取下,洗茶净茶之后冲泡好,分成两杯,一杯放在中年修士面前,一杯自取,缓缓地尝了口。 “他们说,那是你的人——”中年好奇地看着他。 青年哈哈发笑,道:“某若有此助臂,他们要坐卧难安了吧?然而很遗憾——他与某并无干系。” 随即抬头起来:“对此,你不是也了然于心么?” 中年修士点头,叹道:“不错!只是忍不住生出些奢望罢了。” 又坐了一阵,中年修士匆匆离去。 青年自斟自饮,神色间愈发寂寥怅然。 ——自诩超然物外的你,也禁不住世间繁华诱惑,匆匆投了别处么? ——刚出现些掌控之外的事情,你便忍不住匆匆而来? 青年失笑。 不过,他也生出几分好奇。 那个能让龙九霄亲自出马仍自吃瘪,在戒备森严的奇士府来去自如的神秘之人,到底是谁呢? 也不知对方在这个时间,毅然斩杀吴海濡目的何在? 此时。 被无数人谈论、惦记的冯煜,正在一家豪奢酒楼享用美食。观他悠然自得、且斟且酌的模样,分毫没有旁人以为的惶惶不可终日。 玄衣卫在凡俗百姓、官员,乃至江湖人面前声威赫赫,可要以此对付修士,尤其是修为精深、道法卓绝者,自是力有不逮。 龙九霄知道这点。 他将消息传达于玄衣卫,原本也没想过对方能奈何得了冯煜。 那不过是心照不宣的应付罢了。 面对那些玄衣卫,冯煜甚至无需避让,只略施障眼法,不是武道修行精深者根本觉察不到异样。当然,为免麻烦,他选择在此处豪奢酒楼落脚。京城里这样的酒楼,往往背景深厚,哪怕玄衣卫行事无忌,也不会屡次三番地前来叨扰。 酒楼窗前。 冯煜端着杯佳酿,目光从窗户透出,望着外面略微出神。 吴海濡一死,“取血炼丹”的源头截断,此事便算终了。京城的波云诡谲,他并不想参与进去,此前得了师兄传讯,冯煜对“青灯教”有所改观,唯有那康龙仍让他无法释怀。若就此离开京城,此前预计的办法便须作罢。 想了想,倒也释然。 反正他本就不欲插手几个皇子的争权夺利。与其在京城浪费时间,倒不如去拜访一下广平府那位郡君“冯夫人”。若是合意,不妨与他们联手对付“登仙会”那些妖魔鬼怪,也是正道。 只不知,崂山那两位“大师侄”,去南方探查“五通神”的事宜,如今进展若何。 想着想着,轻啜一口佳酿。 倒也不着急,事情一件一件地做,在修士中树立起名望之后,再传“大衍真君”之名也会事半功倍。 正此时,酒楼下传来喧哗。 不管是酒楼掌柜、管事、伙计,抑或在此用餐的其他食客,不约而同那般激动地往门口处簇拥相迎。冯煜心中一动,略生几分好奇:这是来了什么贵客,竟叫众人齐齐相迎? 遂神念集中,探查过去。 见来者原是一个文士模样的修士,法力寻常散修面前颇为不弱,当然冯煜此时看来差了些底蕴。众人相迎,皆是满心欢喜恭敬,以上前见礼为荣,口中都尊称其为“辛神医”。 冯煜心念微动,想起一个人来——与吴海濡并称的“圣手灵医”辛继平! 来的是他? 正惊讶时,忽地一缕淡淡妖气从辛继平袖口某物散发,冯煜嗅到那股气息,陡然神色一变! 【076】 行踪鬼祟的辛神医 那道气息! 冯煜端在手上的酒杯顿住,眉头深皱。 他确信自己不会分辨出错,那道气息,定然正是那夜山神庙,与自己遭遇后得他传法,遵从教诲的那只虎山君! 此人身上,怎会沾染到它的气息? 冯煜心中浮现出不太好的预感。 以那虎山君初开灵智的实力,想要跨越州府同眼前这前呼后拥之人产生联系,显然做不到。若非如此,那就只能是另一个预感不妙的可能了——冯煜心道:所以,那头老虎是落在了他的手里? 若单纯是只虎妖,冯煜当然不会在意。 说不得,遇上那些率性食人、沾染孽障的妖物,冯煜还会毫不犹豫将其铲除。 可山神庙遇见的虎妖却不同。 彼时它灵智初开,按捺不住兽***遵从本能去吞噬凡人增益法力。是冯煜现身劝阻了它,并且教导它往真正的修真大道上走,还传下一篇道家的吐纳法。从某个角度而言,虎山君于他,已有香火之情。 两人之间由此产生因果。 虎山君若得其传授教诲,后仍执迷不悟,再犯杀孽,冯煜必也将会承担这份因果,并且担负处置之责;同样,若虎山君因为遵从教诲,放弃食人生孽,转修大道,却因此殒身丢命,未免太过荒诞! 想到辛继平此人的专长,冯煜不由一阵心忧。 要是应了自己的预感,那虎山君落到对方手中,并且被榨取精粹炼成了丹药,自己又该如何应对? 想到此处,冯煜再无法安坐,注意力早已从眼前珍馐美事挪开,凝聚在那辛继平的身上。 不曾想辛继平极为敏锐,似有觉察。冯煜连忙收起神念探知,心生无奈:没想到此人如此警惕,浑身上下的法器防备更是做到极致,犹如浑身带此的豪猪无从下手。 他只得将神念转向辛继平身边之人,从旁探查。 “辛神医?”旁人注意到辛继平异样,小声地唤了句。 辛继平皱起的眉头散去,淡淡笑着摇头:“无妨,许是错觉罢。”他方才隐约觉察有人在暗中窥伺,可他一身本事也在岐黄丹道之上,斗法防备都非他所长。在此之前,辛继平身处奇士府还不觉得有什么。 可昨夜有了吴海濡前车之鉴,想到自己今日欲往,也不由慎重警惕起来。 不多时,辛继平上了阁楼。 那是酒楼转为招待贵客设立,内中请来高人做过布置,在辛继平走入其中以后,冯煜的神念也被隔绝在外。 如此一来,监视愈发棘手。 凝思片刻,冯煜也只得按下心绪,静静地等候。 时间流逝。 冯煜桌上的菜撤下,又重新换了一桌,酒酿再温,滋味却无暇品鉴。 阁楼之上,仍自紧闭,唯有仆从添酒、上菜时,冯煜的神念可以探入其间,感知到的是热闹欢腾的饮宴场面。宴饮主人有求于辛继平,各方宾客曲意逢迎,自是一派和谐欢欣。 冯煜有些疑惑,那辛继平,当真只是到此饮乐? 一个时辰过去,冯煜仍等在原处,阁楼欢闹如故,陪侍的歌姬都换了一批,众人热情不减。冯煜耐着性子,心中却不由调低了对辛继平的看法。 他收回神念。 无意识地让神念在酒楼四下扫过,蓦地,他神情凝滞在脸上——方才一瞬,冯煜神念从酒楼后院扫过,忽然从一个酒楼随侍的身上感知到熟悉的气息。那气息属于虎山君,淡而未散,先前只在辛继平身上出现过! 那道气息,怎会转到这侍从身上? 冯煜双目微眯,内中神莹流转:还是说,眼前这人根本就不是什么随侍?! 他立时将全部注意力转到此人身上,未免打草惊蛇,也不敢直接以神念查探,只遥遥地探视。那随侍似是刚从阁楼下来,可他并未往酒楼后堂去,反倒在楼中一个极不起眼的长随引导下,快步往后门而去。 “呵~,金蝉脱壳?” 冯煜嘴角浮现出笑意。 他不认为对方是在躲避自己,毕竟在此之前,冯煜都没想过会遇上他。撇开这个缘由,那即是说,自己机缘巧合撞上此事? 片刻之后。 酒楼跑堂小二有所觉察时,发现临窗的那位客人已然离去。 他惊讶地小跑过来,只见桌上放置了一锭闪亮的银两,观其价值足以支付一顿饭钱,顿时松了口气。也没多想,只把银两取了到掌柜处了账,随后收拾干净桌椅。 而冯煜,则早在旁人下意识忽略下,往那离开酒楼的随侍追了过去。 走了一阵,冯煜彻底确信那人正是辛继平! 他虽做了伪饰,可自身举手投足的文士气度,却不是一个伺候人的侍从可以拥有。何况,辛继平离开酒楼之后,没多久便走入小巷,藏身进一处寻常的院落。他在那院子里又换了身行头,扮做客商模样,从另一边搭乘马车出行。 这一次,冯煜跟着那驾马车走了许久。 从豪华酒楼林立的城东,一直走到权贵聚集的区域,而后从不起眼的侧门进入了一处挂着“陈宅”的府邸。 冯煜远远地缀着。 那辛继平进入陈宅,立刻有人迎接。虽是距离颇远,可冯煜仍然听到诸如“怠慢神医”、“愿效犬马”之类的言辞,进一步让他确信了对方的身份。 随后陈宅陷入平静。 辛继平藏身在院中,也无任何异动,一直等到晚上。 是夜。 寒风劲吹,雪花飘飘。 厚重的层云遮掩了星辰明月,夜晚陷入伸手难辨五指的黑暗。 在这般寒夜里,陈宅侧门洞开,两架马车驶出,分别往相反的两个方向而去。冯煜一直关注的辛继平,此时乘着马车,往城南而去。那边是远离京城权贵居住区域的方向。 长街空寂。 黑夜深邃。 马车驶过,轱辘转动碾碎冰屑的声响,在黑夜里颇为明显。 所幸今夜风雪齐备,呼啸劲吹的寒风,遮掩了马车行进的声响。 可寒夜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它为马车提供掩护,自也会为其他一些夜行之人,提供潜藏匿影的环境。辛继平对自身防备周密,不过他所乘那驾马车却是寻常。 暗中阴风吹过,驾车的忠仆连半点反应也没能做出,就无声无息地失去了性命。 霎时双马受惊,长嘶发足狂奔! 然未能跑出多远,无形的阴力束缚了它们的蹄足,让其立时止步。惯性之下,马匹顿时往前扑倒,身后拖着的马车自也随之倾覆。 马车内。 觉察到异变的辛继平瞬间决断,轰地一声从那马车里撞出来,凝目四顾。只见漆黑的暗处,浮现出几道阴森可怖的鬼影。 辛继平眉头一皱,斥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无缘无故为何对某出手?!” 他藏在袖间的手,已握住法器,蓄势待发。 鬼影狰狞,似在分辨,细碎而诡异的呢喃让人毛骨悚然。许是辛继平伪饰甚严,鬼影嗅了几遍,都没能窥破,陡然厉声哭嚎般嘶吼:“不是~辛继平,杀了他——!” 辛继平暗中掠过复杂心绪。 那鬼魅之言,证明了自己伪饰的成功,身份并未暴露;可不成想对方如此心狠手辣,“确信”不是自己要寻的目标,立刻痛下杀手! 几道鬼影得令,立时鬼嚎扑杀,狠辣无情! “京师重地、天子脚下,你们这些魑魅魍魉也敢张狂?”辛继平呵斥一声,藏在袖中的一件法器祭出,撞在扑杀而来的鬼魅身上。那鬼魅气势凶厉,可终归挡不住法器之威,一击之下立时重创,整个魂躯都被打得鬼气四散! 可鬼物不止那一个! 辛继平能一击创伤眼前这个鬼魅,却没能防御住其他几个,道道鬼影纵横,凌厉而蕴含邪祟阴戾法力的攻击,连绵落在他身躯上。他有法器护身,一时没有伤到自己,可法力的消耗却如流水般逝去。 “可恶,鬼魅受死!” “唳——!” 又一个鬼物受创! 辛继平奋起余力,从袖中取出一个消耗性法器,轰然激发。那法器似是佛门之物,一经激发,顿有灿灿佛光与威严诵经声音传开。几个围绕在辛继平四周猛攻的鬼魅,如同滚油兜头泼洒,魂躯止不住地“嗤”然冒烟,惨嚎地躲避开去! 不善斗法的他,能一举重创群鬼,忍不住心中大畅。 “哼,现在知道某的厉害了吧?” 可惜,他短暂的胜利没能享受多久,那先前喝令的一个鬼物,实力超过寻常鬼怪,此时无声地逼近,蓦地运起阴力轰然抓在辛继平身上! 辛继平猝不及防,整个人直接被巨力掀飞,从长街翻滚而过,嘭地撞在一户人家的砖石墙壁上。 沉重的力道,甚至在那墙上撞出个明显的凹陷! “可恶——!” 辛继平甩了甩脑袋。方才一击,他被震得脑袋发晕,不过自身防御未破,倒也未曾受伤,只是看起来格外狼狈。 听得阴风大作,极具威胁的袭杀又至,辛继平来不及多想,连忙祭出法器,朝着他感知到的那阵袭杀气息投去! 未曾想,鬼魅此举不过诱敌。 辛继平的法器穿破鬼雾,后面却无真身,只落在空处。那鬼魅借此时机,嚯然抢近,一声“摄魂音”震得辛继平头晕目眩,接着鬼爪猛撕,在其护身法器撑起的屏障上抓出刺耳的声音。 “啊啊——!某与你拼了!” 生死之间,辛继平顾不上其他,摸出两枚价值不菲的灵丹,以法力激发爆裂,化作澎湃灵力席卷!如此用丹之法,与冯煜施符有异曲同工之妙,旁人看来都会心疼得无法呼吸,大言“暴殄天物”! 便是辛继平,也心中痛惜。 可生死之下,哪有那么多的选择? 他若术法的修为再高些,岂会被区区一个“鬼将”逼到如此程度?当然,假设是没有意义的。若他真有术法修行的天赋,恐怕丹道岐黄也不会有如此造诣,一得一失早有定数。 且说鬼将受那灵丹沛然灵力所伤,连忙身影虚化躲开,浮现在数丈之外。 感受着魂躯沾染到的丹药灵力,那如同附骨之疽的灼热腐蚀,使得他那不太灵光的意识,也辨认出了眼前伪饰之下的身份—— “你、就是、辛继平!” “你不该、出现在此,违背命令,你背叛了尊上?!” 上架规划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rourouwu.com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077】 夜谋密会(求订阅) 辛继平脸上一黑! 没曾想遮掩了半天,限于自己术法的糟糕水准,终归还是将自己的身份暴露了!到了此刻,辛继平也再无退缩余地,眼前这些鬼物若是放跑,必将惹来杀身之祸! 当是时! 他毅然取出一尊药炉。此炉乃是辛继平炼制高品丹药时,用以处理许多寻常手段难以应付的药材之用。似珍稀的天材地宝、罕见的药石、异兽妖兽的骨骼, 诸如此类坚硬的药材,都能被药炉炼化! 药炉对于辛继平无比重要。 他在药炉上耗费了许多珍惜材料,多年炼制以来,药炉已从寻常法器升格,达到了“灵器”层级。若非药炉性质特殊,又专为炼药而制, 寻常人根本发挥不出它的作用的话,以“灵器”的稀罕,辛继平恐怕早就引来邪修觊觎。 即便如此, 一尊“灵器”药炉,对付眼前这些鬼怪绰绰有余! 当那药炉一出,鬼将愈发肯定辛继平的身份!却不知,此物暴露,正意味着辛继平豁出一切也要铲除他们的决心! 没等一众鬼物反应,辛继平念动启御咒文,沉寂的药炉瞬时活了过来。 氤氲的灵光在药炉周身流转,灵器的威压瞬时浮现,鬼将陡觉危机,却见辛继平已将药炉抛出。深绿盎然的药炉悬空凝滞,炉盖揭开,蓦地产生一道沛然难挡的吸力,瞬时将鬼将与其一众鬼卒笼罩! 那鬼将怒吼一声,旋即与那一众鬼卒化作道道黑烟,尽数被拘入到药炉里去了。 辛继平伸手招回法器,被拘入其中的鬼物剧烈挣扎,搅得药炉也不住抖动。 他连忙往上边打入数道禁制,堪堪稳住了药炉。 不善争斗的辛继平, 抹了一把面上汗水,大冬天的,他硬是被几个鬼魅折腾出一身汗。那感觉比他守着药炉三天三夜还劳心费神! 感受到手中药炉隐隐的颤动,辛继平心道:如今拘了鬼将,已是打破底线,若被觉察断无转圜!须得尽快办完正事,回府把这些家伙尽数炼化了才是! 遂谨慎环顾,冬夜寂寂,长街空冷。 他与鬼物斗这一场闹出许多动静,居然未曾惊来守备禁卫?不过转念一想,许是那些鬼物出手前,就已经有过周全的处置,如今倒方便了他自己。 辛继平为人周密谨慎。 他藏身暗处,静静地等了一阵。 直到雪屑飘飞落下,将那先前争斗的痕迹逐渐掩盖,他才确信再无别的人追踪,无形里松了口气。随即分辨了一下方向,独自一人继续前行。 暗中的冯煜颇为好奇。 方才的争斗,已让他真切地看到辛继平术法的乏力。相较之下,他比起“邪丹师”的手段也大有不如。如此一个专精丹道的医师, 遭遇袭杀也不改其目的,到底所为何事呢? 冯煜缀在其后,谜底很快揭晓。 那是一座城南的府邸,不比城东权贵庄园豪奢,但仍是一处宽敞雅致的所在。辛继平刚到府邸门外,严闭的大门立时打开一道缝,剽悍精干气质的守卫上下打量他一遭,伸手将他拉入门内,复又探头四下环顾,见未有异样,这才快速将门闭合。 “你来迟了。” 那守卫装扮的人开口道。 辛继平自是认得眼前之人,也未瞒他,叹道:“我半途遇上了袭杀,耽误了一阵。” 那守卫闻言神情顿时一沉,目蕴怀疑:“你被人发现了?——你背叛了殿下?!”言语间,他的手甚至放到了腰间佩剑。 不过辛继平并未在意,摇头道:“若真有什么意外,眼下岂会这么安静?何况我只是来送还一件东西,做完此事,别的与我再无干系!” 那守卫淡淡地哼了声,眯着眼看了一遭,方才道:“随我来吧。” 辛继平跟随守卫往前,穿庭过院,不多时到了深处一处厅堂。此时夜深,客厅中仍亮着灯火,辛继平迈步踏入,顿时感觉到地龙暖气扑面而来,让他不由自主地呼出一股白汽。 厅堂内。 主位之上靠坐着位身具贵气的青年,正自借着烛火执卷夜读。听到响动的他抬起头来,一见辛继平与守卫同来,顿时喜出望外,起身相迎。守卫行礼拜过之后,自去外面警戒。 “辛先生!”青年执手,恳切叹道,“如此寒夜劳先生奔波,吾心有愧!” 辛继平慨然道:“殿下无须如此介怀!昔年继平得承明王恩德,方有今日成就。殿下乃明王青睐之人,此物交还给殿下,也算物归原主!” 说着,他便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盒。 那锦盒尺许见方,寻常衣襟是放不下的,想来辛继平也有自己的储物法器。被称作“殿下”的青年接过锦盒,手掌轻抚而过,面露追忆。此物来历不凡,乃是一枚用于开启秘境的钥匙。 谷汲 青年不由赞叹先祖思虑之深远! 仙佛剧变之后,他的处境日盛一日的艰难,若此物在他手中,定然是无法保住的。他原本以为开启秘境的钥匙无处可寻,没想到它居然会在辛继平手中,更没想到的是,时局于他如此艰难,可辛继平仍未选择悖逆承诺,而是仍将此物交给了他! “辛先生此恩,吾何以为报?”青年感慨万千。 辛继平却摆手,苦笑道:“殿下,请恕某直言——自仙佛隐踪以来,诸位贵人的争斗逐步掺杂的势力,早已超出某这般寻常修士力之所及!实不相瞒,某虽愿谨守本心,可此物在某之处,早已如烫手山芋。殿下接掌,实也是为某解脱困境。翌日若有不测,还望殿下恕某旁观冷眼之过!” 青年沉默。 片刻方才喟叹:“妖邪盈世、佛道相争,偏偏朝堂诸公沉湎争权夺利,看不到时局的变化。吾昔年义愤之举,又失了士人之心,若非明王照拂,早已人走茶凉。如此大势,岂是凭谁一己之力便能逆转的?” 辛继平交换锦盒之后,整个人倒似得偿所愿,心神放松。 见青年神色颓丧,想了想,劝言道:“殿下也不必太过忧心,如今乾坤未定,一切尚未——” 青年叹了口气,摆摆手道:“辛先生或许不知,关于废立之事宫中早已有消息传出。先生今日前来,倒正好给了吾一处退步存身之地,实乃恩重如山!” 辛继平虽颇多感慨,可在大势之下,他区区一个丹师,能做的也极为有限。何况他承恩自明王,与眼前这位有些关系,但未曾到舍命相陪的地步,为求自保,他恐怕还得与之保持距离。 由是之下,再做停留也是无益。 想及此处,辛继平遂出言请辞。青年自是洞察其心,点了点头,道:“先生欲去,吾自不可强留。不过在此之前,或许尚需与一位客人会面,待见过之后再走不迟。” 辛继平皱眉:“殿下的客人,某恐无缘得见。” 青年笑着道:“那位客人却是与先生一并前来的,而且,若非他主动显露行藏,你我恐怕也无法知晓。” 辛继平陡然一变:“什么?” 与此同时,外面传来守卫的惊呼:“什么人?!”随即便是利刃出鞘的声响,直到厅堂内青年的声音传出,轻喝道:“凌峰,莫要失礼,请客人进来吧。”等了片刻,厅堂大门打开。 随着一阵冷风,冯煜在那守卫虎视眈眈目光之下,走入堂中。 守卫凌峰掌中持剑,并未退去。 那青年也没有将其斥退的意思,只是面带浅笑,目蕴凝色地打量着冯煜。倒是那辛继平,目光在冯煜面上看了两眼,脱口惊呼道:“你是昨夜杀了吴海濡的那个道人?!” 青年原以为来者不善,孰料听辛继平此言,眼前这人居然是无意间帮他缓解了紧迫局势的那个神秘之人?想着昨日听来的消息,眼前这位竟有与奇士府龙九霄分庭抗礼之能,倒是让人惊奇。 心念至此,青年先自拱手,问道:“尚不知道长仙居何处、师承何门?” 龙九霄匿去了冯煜的名姓来历,其他见过冯煜的,也只知此人身具道门传承,具体消息却不甚明了,故青年有此一问。 冯煜也打量着那颇具贵气的青年,略一稽首:“神霄派冯煜,敢问阁下是——?” 青年犹豫了一瞬,终是脊背挺拔,缓缓开口:“吾名‘延庆’。” 冯煜凛然,惊异追问道:“阁下便是‘延庆太子’?” 青年喟叹,点点头:“是我。” 冯煜吃惊之余好奇更甚,京城关于这位太子的传言可是数不胜数,但无一例外,那些言语中多为贬斥。不过就眼前这人显露的气度,让冯煜意识到那些传言果然不是那么纯粹而简单的。 顿了片刻,冯煜笑着道:“竟能得见太子,实属荣幸!” 延庆太子双目深邃,定定地看着冯煜,也笑着道:“只不知道长今日来访,所为何事?” 冯煜觉察到他与旁边那守卫的戒备,于是道:“阁下可能误会了,再此之前我并未想过会遇见阁下。其实,我此次专为辛神医而来的。” 辛继平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握住袖中法器:“为某而来?辛某可不觉得与道长有什么话要说的!” 冯煜却目视于他,认真地道:“是么?敢问辛神医,近来可曾往青州捕获过一只灵智初开的虎妖?” 辛继平惊讶愈盛,可随即也有了几分相信。 “道长是为那虎妖而来?” 冯煜点头:“不错!”遂将当晚遭遇虎山君之事简略道出,“那虎妖灵智初开,却颇具慧根,承了指点也愿转修大道,若它在辛神医手中,还望神医能网开一面放它归去,冯某愿意为之付出代价。” 辛继平脸色涨红,心头一阵发慌。 那可恶的皂衣小吏,居然敢欺瞒于他?若无今日之事,自己把那虎妖取骨炼了,他日这道人寻上门来,岂非又是一场吴海濡那般的祸事?懊恼之余,也有几分庆幸,见这道人愿意讲理,他哪里还会不肯? 【078】 雍王陵之谋(求订阅) 片刻之后。 眼见冯煜与辛继平二人,在短暂的言谈下达成一致,皆未再生异样欲就此离去。至此,延庆太子方才惊异地信了冯煜之言,心中不免浮现出几分荒诞。 想他身份尊贵,无论得势、失势,在别人面前皆属举足轻重的分量, 何曾被如此忽视过? 当然,延庆太子尚不至于因为这个,就失智犯蠢,惹人厌烦。他只是因此想到了一个可能,遂在冯煜踏出门时开口叫住:“道长,还请留步!” 此时辛继平已然告辞离去。 冯煜闻言止步, 转过身来,淡淡地道:“今日多有打扰,阁下见谅!若是事涉皇室隐秘,恐怕并非我这方外之人能插手其间的。” 延庆顿了下,随即平静地笑着道:“大势抵定,螳臂当车之举吾亦不为。此番叫住道长,乃另有要事,还请道长不吝同往。” 冯煜心中怀疑,目光探究那般直欲将其看透,可延庆笑意盈盈,分毫未露怯意。 “可我并不觉得,能与阁下有何要事商议。”冯煜毫不客气地道。 延庆也未在意他不客气的语气,只是道:“哦?那不知,道长对妖魔鬼怪预谋夺取城隍司神位权柄之事,是否也毫无兴致呢?——若当真如此,倒的确是吾唐突了,这便礼送道长离去。” 冯煜目敛神光,肃然凝视着他:“阁下此言何解?” 延庆成功引起冯煜的注意,可他并无什么得意之色,相反,方才之言也让他思绪纷飞, 想了许多:“道长可知‘登仙会’那些鬼魅?” 冯煜不动声色,回道:“有所耳闻。” “‘登仙会’,‘青灯教’,‘白马寺’,吾那几位‘雄才大略’的兄弟!”延庆言语冷硬,一一历数,“当然还有吾这挡了不知多少人的道、立如箭靶的大乾太子!呵~,京城能有如此暗流涌动、波云诡谲的局势,吾等功不可没啊!” 顿了一下,延庆苦笑摇头,接着道:“凡俗朝堂的紊乱,确是始于吾,而隐修高士与‘登仙会’一众鬼魅的争端,则是始于对城隍司权柄的争夺!——道长若欲知晓内中详情,吾可尽言,吾欲与道长商议的,也正与此相关。” 冯煜没急着回应。 比起此事, 他更加好奇眼前这位当朝太子, 怎会对“青灯教”、“登仙会”的隐秘争端如此熟稔? 延庆看出了冯煜的怀疑, 反倒皱了皱眉:“道长怀疑吾所言虚实?——不知道长可记得上一任‘福灵明王’为谁?” 经他一提,冯煜回想片刻,顿有所悟! 福灵明王,天下都城隍! 大乾立国后的都城隍,正是那位开国太祖的兄弟雍王,自开国之前就一直率领士卒镇守北疆,抵御蛮族,一生庇护边疆百姓无数,至死方休。 边疆百姓无不感其恩德,至今仍然铭感五内,世代香火不绝。 当初大乾立国,太祖奉天普告,请敕雍王为“天下都城隍”,尊为“福灵明王”,镇守大乾阴司安宁。 上天考其品德,悯其功绩,降下神谕敕令,册封雍王接任“天下都城隍”之神位。 若以此观,那位“福灵明王”,岂非正是眼前这位的先祖? 而冯煜想得更多。 其敏捷的思绪,让他瞬间将此与延庆先前之言联系,陡然推测出引发正邪修士的源头—— “莫非‘青灯教’与‘登仙会’所争,正是‘天下都城隍’之神位?!” 冯煜声音沉肃,满脸惊诧、凝重。 延庆太子掠过几分惊色,叹道:“道长当真心思敏捷,不需吾赘言,也能猜到端倪!实不相瞒,明王先祖在时,曾指导吾涉足修行,多有关照,故吾得以知晓许多隐秘内情。” 冯煜多了几分恍然。 难怪了!就他所知,眼前这位一度得罪整个大乾官场,惹得仕林排斥。若以常理而计,哪怕他尊为太子,也多是难保其位。 可对方却偏偏稳如磐石地在太子尊位一直坐到了今日,敢情背后有人呐! 以“福灵明王”之尊,不必他亲自出言相保,旁人也不敢轻言废立之事。直至如今时局逆变,延庆失了最大的倚仗,立刻引得众人发难,遂成朝堂动荡之局。 偏偏祸不单行! 朝堂之外,正邪两道对于阴司权柄的争端,也隐隐要波及于他。延庆无可奈何,唯有急思退路。 正好此时,冯煜这独立于外之人,闯入了他的视野。 “道长,莫如入内详谈?” 延庆再请,冯煜便也不再推诿,回礼应允:“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谷饰 他也想知晓更多两派相争的内情细节。 延庆太子相邀入坐,温酒焚香,款款而谈。不多时,“青灯教”与“登仙会”对“天下都城隍”神位的争斗,在冯煜面前清晰呈现。冯煜不由地想到那狐女辛十四娘,难怪此前相询,她言语多有推诿。 兴许在如此紧要事务上,她根本无从做主,除非冯煜亲自面见郡君冯夫人。否则确认不了冯煜的立场与身份,她不会说出一星半点的消息。 浩劫剧变中,城隍府正神消失,神印却留存了下来。且由于每一府城隍平日各自的习性,城隍消失之后,旁人获取神印的难度也各有差异。 如郡君冯夫人,她能自如出入城隍府。在广平城隍消失之后,她便能第一时间掌控神印,取得“城隍”神职,而城隍的权柄,让她在随后掌控相邻诸府时占据了绝对的先机。 只是这份先机,在京师都城隍府面前失去效力。 因为整座都城隍,皆笼罩在厚实的神力壁障之内,凡间修士,不成正果,没有谁能强行攻破那神力布下的壁障! 起初冯夫人亲身探查过后,将都城隍府暂且放置一旁。 孰料没过多久,京城竟有消息传出,那“登仙会”不知从何处探得隐秘,竟掌握了一种能够破开神力禁制的邪法! “天下都城隍”乃世间城隍之首,统率凡间阴神,可谓阴司无冕之王,号令所至,无有不从!有鉴于此,冯夫人虽不知那消息真假,却分毫不敢放任,只得更易既定谋划,将自身势力再度转回京师,同“登仙会”斗在了一处。 无论如何,“天下都城隍”的权柄绝不能落入“登仙会”那些邪魅手中! 当初辛十四娘失手被擒,也是基于探查任务的半途。 冯煜听到此处,心中忧虑,问道:“那些‘登仙会’的邪魔,当真知晓了破开神力禁制的办法?” 他原是出于担忧,随口一问,没成想延庆竟还当真知晓此事。 “不错,他们的确寻到了办法打破禁制。”延庆怅然叹息。 冯煜凝视着他,试探道:“阁下也知晓?” 延庆顿了顿,仰头饮下一杯温酒:“是‘人皇之血’!——那些妖邪,它们攻破了人皇祖陵,从中取得了‘人皇之血’!有了此物,再驱使一批人族叛逆予以亵渎,即可产生天地恸哭的禁忌之力,那般力量,对付凡间阴神的神力具有奇效!” 冯煜握着酒杯沉吟,半晌方道:“那么,阁下是想让我参与阻止妖邪破除禁制之举?虽说我并不介意对付他们,可阁下如此高看,倒让我熟思不解。” 延庆摇头,以生死相托那般诚恳的目光凝注在他身上:“北山皇陵中,有一座‘雍王陵’,那是先祖雍王安息之处。先祖执掌都城隍以后,便在陵寝开创了一处秘境,以此作为闲暇逸居的别苑。吾往日得先祖眷顾,即是在此学习。——道长,吾正是需要你护送同往‘雍王陵秘境’,从中取一件东西,可使邪魔阴谋落空!” 冯煜没想到还有此隐秘,难怪他会提及天下都城隍生前的身份。 不过若有一物能使邪魔谋夺“都城隍”神位之谋落空,冯煜也愿施为,遂动问:“不知阁下说的是何物,能有此威能?” 延庆道:“先祖有一枚私印,可掌控都城隍府内部诸般禁制。它虽不能直接破开神力屏障,却可以让吾等在进入都城隍府后,占据绝对的优势!” “私印?”冯煜惊异。 “不错,其名‘雍王印’,乃是先祖登神之后,铸就的一枚‘玄器’,威能仅次于上界‘仙器’。虽说主要功用在于掌控都城隍府,可其自身的威能亦是天下罕见。此物颇具名气,世间隐修宗派对此皆有所知。” 冯煜疑惑更甚:“那么‘登仙会’的邪魔——难道不知此印存在?” 延庆笑着,颇为自傲地道:“他们自也知晓。可‘雍王陵秘境’却是个极少人知的秘密,‘登仙会’之人虽然知晓‘雍王印’的存在,却以为它也在都城隍府中,自不会提防。” 冯煜颇为心动地点头:“若如此,的确应当将‘雍王印’取在手!” 不过,他又颇为怀疑地转向延庆:“只是还有一事未解——冯某与阁下素未谋面,如今更连‘萍水相逢’也称不上,乃是冯某不告自来,阁下缘何对我如此信任,将这般生死攸关的事情相托付呢?” 延庆神秘地笑了笑,斟一杯温酒浅尝。 随即不慌不忙地道:“之前未辨出道长,吾还不敢确认。既知道长身份,此前道长为青州无辜孩童甘冒奇险、义愤而杀吴海濡,今又愿为未曾伤人的虎妖屈尊求情,只此两件可以堪见道长为人品性。” “你怎会知青州之事——” “唔,是了!”冯煜反应过来,“左百户——,哦不,如今当称其为‘左千户’!所以,是他?” 延庆并未否认,只是道:“‘奇士府’设立百载,未闻有胆敢潜入刺杀奇士者,吾自然心向往之,故多打探了一番。——道长,事到如今,吾所处境地抉择不多,吾愿信汝!不知道长意下如何?” 冯煜凝思片刻,洒然笑道:“如此盛举,当共襄举之,是我的荣幸也!” “哈哈哈!”延庆举杯,“道长果为义士,请满饮此杯!” “请!” 两人酒杯半空碰触,四目相视,会心一笑。 且颇有些不经意的意味深长。 【079】 同往 京师帝都所在。 其另一面,亦与别处不同。龙脉恢宏之气,将京城与它另一面的阴司,紧密连接成一体。 故从阴司而观,京城并不存在。 取而代之是一座气势磅礴的都城隍府。不过它如今被神力屏障笼罩,熠熠金光之后,可以窥见城隍府的楼阁。 不过, 能进入阴司的妖邪鬼魅,大多并不敢在如此威严、震肃的神光面前现身。 距离都城隍府十里之外,京郊位置对应的山上,近来拔地而起一座庄园。 执掌数府城隍的冯郡君,在此设立行宫。与另一方“登仙会”黑山妖王麾下鬼魅遥遥对峙。 “魑魂”、“澧鬼”、“猖妖”、“诳魅”四大鬼帅,统领麾下鬼族, 汇聚成满天阴厉鬼气, 遮天蔽***得冯郡君亦无法轻易拿下。 多番争斗之后,损失不小的两方暂且进入对峙。有名有号的鬼帅,在境界上虽仍与鬼王等同,可其间的差距甚远,四大鬼帅更远非“独角鬼王”一类可以比拟! 冯郡君凭借自身一方势力,力抗四方鬼帅不堕声威,已然堪见其能。 来自都城隍的指导,让她从寻常阴神中脱颖而出。也正是这份香火情,让冯郡君愈发不可坐视都城隍神位落入妖邪鬼魅之手! “朱厌?” 堂中,端坐上位、珠钗华冠冯郡君,面如满月,目蕴威严,口含天宪般肃穆。 堂下,浑身凶煞如同凡俗屠夫的朱厌应声出列:“郡君!” “方才邪魔异动,所谓何事?” “回郡君,那是邪魔与不明身份之修士斗法,观其去向,似往皇家陵园而去。”朱厌魁梧凶恶的身躯之下,仍是那温润平和的声音。若是寻常人听到, 很难将其与他的外貌联系到一块儿。不过能在此处的,就没有一个寻常人,更不会计较一个鬼修的声音若何。 “皇家陵园?”冯郡君皱了皱眉。 转为阴神之后,高寿七十有余的她,魂躯面容返老还童,回复四十余岁模样。在含而不露的城隍神力映衬下,显得极富上位者的威严气势。 冯郡君非常敏锐。 略一思忖,立时联想到了都城隍生前的出身——大乾雍王! “莫非他们往‘雍王陵’而去的?”冯郡君凝眉轻道。 “‘雍王陵’?”朱厌粗豪面容显出思索,“某听闻,‘雍王陵’曾有一处‘雍王秘境’,乃是明王阁下昔年创造,但却十分隐蔽,不为人知。” 冯郡君想起一人,摇头道:“不,有一个人或许知晓!”朱厌隶属城隍府左膀右臂,受郡君看重,引为心腹,故也知晓许多隐秘。略作沉吟便反应过来, 他道:“郡君所说, 可指的是当朝延庆太子?” 冯郡君颔首:“是他。” 朱厌亦越想越觉得有可能,道:“昔年延庆太子闹出那么大的乱子,引得众怨盈朝,若非他得到明王阁下庇护,恐怕早就失了尊位,能否保得性命也未可知!——要说有谁能知晓‘雍王秘境’所在,他的确是一个极有可能的人选。” 冯郡君对其言语颇为赞同,自己也在心中思虑:若他真是往“雍王秘境”而去,目的是什么呢?为了躲避朝堂漩涡,还是他的身上藏着某个旁人不知的秘密? 不管如何,事涉都城隍,冯郡君也不由心动。 “朱厌!”心念一定,冯郡君语态坚决。 “在!” “你率领人追上前去相助,设法赢得延庆太子的信任,若当真是‘雍王陵秘境’,则护送同往,若不是,你自伺机回返。切记莫要闹出太大动静,那些邪魔等不了多久便会对城隍府出手,你也别耽误太久。” “是!属下领命!” 皇陵的途中。 冯煜、延庆与他那侍卫凌峰,三人一并易服藏身,警惕且极速地向目的地赶去。延庆的预感非常准确,在那一队作为诱饵的人马出城不远,“登仙会”的鬼物即伏杀而出。哪怕“四大鬼帅”并未在意他,另外一些暗中窥伺他动向之人,也很乐意让他“意外”地殒命在妖邪鬼魅的手上。 值得欣慰的是,延庆太子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俗之人。 他虽说本领低微,可到底也有过修行。 冯煜灵符的助臂之下,三人步履如飞,轻易躲开了隐藏在京城外面的敌人。眼见周遭景象如飞后退,延庆太子闲庭信步之下,倒也不慌张,甚至忍不住放声而笑。 护卫在侧的凌峰吃了一惊,道:“殿下何故发笑?” 谷椌 延庆悠然自得:“吾笑那暗中筹谋之敌,各个缺谋少智!还以为能有何高招阴谋,没曾想只是虚晃一招的‘金蝉脱壳’,便让他们落入瓮中!” “喂,你们——” 冯煜阻止不及,两个家伙自顾自地给插了不详之旗! 延庆侧过脸来,见冯煜不虞,笑着道:“怎么,道长另有异议?” 冯煜没好气地“呵”了声,“异议又有什么用?先前或许还好,如今让你这么一说,前路定然不好走了!” 延庆眉头一抬,摇头道:“道长未免太过高看他们,若是吾作谋划,只需在此——” 他话未落音,前方道旁野地中,蓦地阴风席卷,一队戾气滔天、凶神恶煞的鬼物伏杀出来! 前一刻还神情淡然自得的延庆,见此顿时一慌,忙不迭转身即喊:“不好,他们追来了,快护驾!” “邪魔鬼祟,休伤吾主!”侍卫凌峰怒叱一声,手在剑刃上一抹,以鲜血激活方才冯煜给他的灵符,霎时氤氲灵力覆盖剑身,使其霍得了以武者之身攻伐鬼魅的能力! 也是个忠勇无畏者,面对那些煞气盈天的鬼魅,竟分毫不惧地迎战而上! 两个以为能占便宜的鬼物,登时被迎面而来的剑光斩中,灵力迸发,鬼物魂躯应声而断,霎时黑气如涌,丢了命去。 只是如此一来,他与延庆从“神速疾行”中脱出,速度一缓,立刻便落入鬼魅的伏杀包围! 冯煜喟然叹息:因果律般的能力,果然不可轻忽啊! 他还等着延庆太子带他入“雍王陵秘境”呢,当然不能看着两人就这么被鬼怪湮没。当即连踩罡步,踏住方位,口中疾喝:“坤为地,地主生,厚德载物万象生——铁牙棘!” 腾腾腾—— 地面嚯地裂开,道道地脉灵力化作两指粗细、棘刺横生的木系荆棘,呼地破空而起,朝着前方的鬼物席卷过去! 那些鬼物多是阴魂之躯,寻常手段触碰不到,可它们却在“铁牙棘”面前避无可避。哪怕部分鬼怪感知到“铁牙棘”的危险,欲身化烟气而遁,却仍被荆棘漫卷着扯了出来,随即在荆棘收束之下,被木灵之力勒得痛苦嘶嚎! 延庆呼地出了口气,脸上扯出个笑意:“哈、哈,吾就知道长可靠,值得信赖啊~!” 冯煜那有空同他说笑,沉声道:“需得立刻摆脱他们,否则动静一大,你我就走不了了!”见不远处凌峰陷入苦战,如此忠勇之辈,冯煜也不想对方就此殒命。遂“却邪”一转,刀芒斩开眼前之敌,取出灵符夹在指缝间。 神霄符法——星落如雨! 唰! 符去如电,道道灵符划过流光,瞬息间命中凌峰周遭鬼怪,为他解了围。 “带上你主子先走,不然就脱不得身了!”冯煜喝道。 那凌峰环顾,果见影影幢幢,鬼物众多,一旦久留必然危险!当即回身侧转,依言护着延庆欲往前突围。冯煜施展道法,与一众鬼怪相斗,从旁策应。还没真正突围出去,忽地场中异变再生,却是一声呼喝,外边浮现数道强横气息朝着鬼物们袭杀而去! 来者有三人。 为首一个凶神恶煞的壮汉,手中握着剔骨尖刀,出没隐秘迅疾,出刀直指要害。只顷刻间,就有好些鬼怪猝不及防,被那壮汉一刀一个尽数捅杀,魂躯破散的阴气被其一口吸入腹中,当真神憎鬼惧、骇人不已! 另外两道身影,一者着白衣,清丽冷淡;一者着粉衣,妩媚惑人。虽是女子身,两人的法力却颇为不弱,默契配合之下势如破竹,鬼怪皆难以阻挡。 原本不想同那些鬼怪耗费法力的冯煜,见到故人再临,心中惊诧。旁边延庆太子眼底闪过凝色,旋即面上作大喜模样,惊讶问道:“道长,这三位义士是——”他从冯煜表情之中窥出端倪。 冯煜回道:“‘青灯教’的故人,曾经有过一面之缘。——阁下少待,我先助他们杀散鬼物再说!” 四人合力,顷刻间鬼怪落花流水。 冯煜取出“玄光镜”,一个“定”字,将那率领鬼怪的“鬼将”困住。旁边凶恶壮汉模样的朱厌手起刀落,斩下鬼将的头颅,接着一口悠长气息将那鬼将的阴气尽数吞下,目光不经意那般打量了一下冯煜手中的法器。 “几位,又见面了,真是巧呐。”冯煜微眯着眼,笑呵呵地同三人打招呼。 朱厌提着刀,温和地“狞笑”着点头。 辛十四娘冷清面容上倒有几分喜色,上前见礼:“冯道长!”那顾盼生媚的狐女则仍自一副媚态横生之相,笑意盈盈:“哟,道长,没想到这么快就再见面了,还真是缘分呐。” 不过三人与冯煜只是简单打了个招呼。 旋即朱厌为首,领着两个狐女向延庆行礼:“太子殿下!” 延庆显出几分惊疑:“几位是——?” 【080】 秘境 朱厌和煦“狞笑”,以温文尔雅的声音回道:“殿下,吾等三人乃广平冯郡君麾下随侍,冯郡君原是薛尚书家姊,如今执掌四府城隍,与殿下亦属同道。殿下无须担忧,我们并非敌人。” 延庆太子眼珠转了转, 却没立时回应,而是颇为重视那般认真地对身旁冯煜道:“道长以为如何?” 冯煜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随即笑着道:“殿下,冯郡君乃城隍正神,其麾下随侍既是奉命前来,倒也可堪一用。” 延庆见说顿时信服, 点头道:“既是如此, 三位便虽吾同往罢。——昔年吾得先祖雍王看重, 也曾见过阴司诸般神异。如今与城隍府吏员重逢,当真倍感亲切啊~” 一行人跟随在延庆之后,再度启程。 对于朱厌三人的到来,冯煜虽然诧异,倒也有所预计。只是心中好奇,他们对于“雍王陵秘境”到底知道多少呢? 延庆的心思很好猜,此人心思繁复,洞见敏锐。他与朱厌不过见面时各自问候一句,延庆就已然从中窥见双方算不得亲密的关系。引入冯煜相助之后,他也不介意再多几个人。要说此人没什么算计,冯煜是万万不会相信的。 到底是一国储君,虽然落魄,底蕴犹存。冯煜都有些摸不透其人到底是何心性,只能隐隐提高警戒。 皇陵在京郊数十里外的离山。 解决了沿路阻滞之后,众人前行速度陡增。也不知那些鬼魅是否放弃了,随后的路程倒是一路畅通,不多时,巍峨离山出现在众人面前。皇陵外常年驻守着一支禁卫军, 为避免麻烦,冯煜使了个“障眼法”,护着延庆与他的侍卫安然越过禁卫的守备区域,进入到皇陵之中。 朱厌三人当然无需冯煜费事。 他们本就不是凡人,各显神通跟随而入,分毫未曾落后。 大乾雍王乃是开国之初的贤王,陵寝位于离山深处。在延庆的引领之下,他们七绕八拐地复行一阵,至一处幽静山谷。雍王以镇守边疆的武事闻名,可他本人却最好文雅,当初大乾太祖为其修建陵寝,他一眼便选中此处。 幽谷空灵静谧,松竹苍翠,使这山谷在冬日仍有满目清新的景致。 在这幽静自然中,一座陵寝嵌于其间。雍王用于后人拜祭的陵寝不算豪奢,只占地数十丈见方的一片区域,居中之处,一座石碑耸峙,上面铭刻着雍王的生平。石碑后方,筑有一台,台上以青石雕塑跃马扬鞭的雍王石像。 延庆站在石碑前, 眼中掠过一丝隐怒。 他注意到石碑、石像上蒙了层灰黑的尘土,守陵的太监平日在做什么,居然敢如此怠慢? 雍王陵不仅在离山深处,与历代大乾皇帝的陵寝也有一段距离。若非特例,此处恐怕多年都难得迎来一位皇室成员的拜祭。毕竟,知晓雍王受大乾太祖敕封“都城隍”的不少,可真正见证过“阴司城隍”的却不多。仙凡两隔,也是当朝延庆太子那些对立者,屡除不得受到警示,方才知晓有这么一位让人忌惮的大能站在其背后。 延庆得势之时,多曾照料此地。可随着他的处境堕入危局,原本奉承他的各路权贵纷纷对其敬而远之,自也引得雍王陵再度落寞。 延庆心怒守陵太监的怠慢,可他思及自己,也不由羞愧难当。 ——自时局异变之后,自己有多久未曾来过此地了? “凌峰,呈香来!” 延庆抑下复杂心绪,从凌峰处接过一炷香,躬身礼拜呈上。 朱厌三人面对眼前这位,哪怕对方已消失不见,也分毫不敢怠慢,老老实实从旁行礼。冯煜想到雍王驻守边疆,护持边境百姓得享安宁的功绩,也不由低头稽首,口诵一声“福生无量天尊”! 礼香过后,延庆目光恢复清明。 转身过来,已是笑意盈盈:“若非诸位相助,吾可到不了此处!如今吾身在危局,唯此一条转圜退路,诸位助吾至此,即是救吾性命也!” 他先是感慨那般,情真意切地叹息几句。 随即话锋一转,笑得颇为深邃地道:“让诸位久等了!不错,流传中的‘雍王陵秘境’的确存在,而且就在此地!——吾听闻,那位‘青灯教’的冯郡君,正与邪魔争夺城隍司权柄。以正压邪,如此义举吾深服之,恰好吾知秘境中有一物,曰‘雍王印’,乃先祖炼制的‘玄器’,可掌控都城隍府诸般禁制。若能取得此物,吾想应当可以助力诸位行正义之举罢?” 朱厌目中“凶光”一闪,回身与两位狐女目光交汇,皆窥见其中的惊异与坚定。 “殿下此言当真?”最无耐性的胡媚忍不住娇声问道。 延庆哈哈笑着,指向冯煜:“道长亦知此事!再说了,几位倾力助吾,吾岂能以言相欺?最后若揭破时,反倒坏了吾等相交的情谊。” 辛十四娘警觉地看了看延庆太子,又看了眼身边同伴,欲言又止。 朱厌咧嘴一笑,面向冯煜:“原来道长是为那‘雍王印’而来?” 冯煜淡淡地笑着道:“我是碰巧遇上太子殿下,得他提醒,方知此处有这般奇物。若能取到手,自可为阻止邪魔窃据正神权柄平添几分助臂,不可不来啊~” “诸位莫要因此起争执,”延庆连忙劝说,面上神色一正,“若因吾方才之言,反引起几位相互生隙,岂非吾之过也?何况秘境未启,不曾见得‘雍王印’真身,一切尚未定数也!” 谷笑 冯煜目光在他面上定了片刻,呵呵而笑。 朱厌挠了挠头,亦作“凶狠”憨笑,唯那心性不深的胡媚露出几分凝色。 此时,延庆寻到机关处,着令身旁侍卫上前开启机关。 冯煜听得沉沉地一阵闷响,那策马扬鞭的石像后方,蓦地裂开一处石阶。石阶蒙尘,通向黑暗的石室。侍卫凌峰点燃一支火把,小心地往前探了探路,旋即快步回返,向其主缓缓点头。延庆遂笑,招手先行:“诸位,且随吾来罢。” 走下台阶。 几人行了一段路,抵达一处石室。 石室宽敞空寂,两旁的灯盏已被先前探路的侍卫点燃。 道路至此而止,石室再无别的通道继续往前。 延庆太子上前,走到来时通道正对的那面墙下,只见他手上一摊,蓦地多了只锦盒,冯煜对此颇为熟悉,知道对方手中也有一件储物法器。延庆将那锦盒打开,从中取出一件仅有半块的青铜令符。 冯煜不晓军伍,一时没认出那是什么。 朱厌凝目其上,立刻辨认出青铜令符的原身,轻呼道:“‘虎符’!” 延庆笑着回道:“好见识,此物正是先祖行军所用的半块虎符!”他将青铜虎符握在手里,向墙壁伸出,原本平平无奇的石壁,如有觉察那般蓦地绽放灵光,虚空点亮一处繁复玄奥的阵纹。阵纹与虎符共鸣,使那青铜材质也透出神秘灵光。 他松开手。 那青铜虎符悬浮半空,随着灵光愈盛,它竟在无形力量的牵引之下,飞向玄奥阵纹,并且瞬息融入其间。 霎时里! 阵纹威势大作,灵光浩盛,如同水波那般一阵一阵地向外扩散威压。那璀璨的光芒,让整间石室如同出现一轮太阳,坚实的地面微微抖动,冯煜也不由心惊地侧过脸去,不敢直视那刺目的光芒! 轰! 汇聚到极致的威能陡然爆发,形成恢弘气浪席卷四方! 两处点燃的灯盏,在一瞬之间熄灭。石室中唯一可见的只有那绽放璀璨光芒的阵纹所在!不多时,气浪稍歇,方才夺目的灵光也随即减弱,而阵纹之处,一道极富灵韵的漩涡出现在半空。 冯煜目光落在那漩涡上,一望之下,登时心神震撼! 那是如同星河般璀璨的涡流,法力显出群星汇聚的洪流模样,围绕着中心一处虚空,似急似缓,以某种神秘而独特的韵律旋转着。 “哈哈哈,”延庆忽然回身笑道:“诸位,欢迎来到‘雍王秘境’!” 说完此言,他根本没理会任何人,转身一跃,撞入那神秘漩涡,接着整个人如同被扭曲那般“嗖”地没入到漩涡里去了。“殿下!”侍卫凌峰吃了一惊,也毫无迟疑,一跃而上。 冯煜此时根本来不及多想,正欲纵身追去,蓦地觉察石室外的入口处卷起一阵凶戾阴风,竟是一个煞气如涌、威势如山的可怕鬼物,“呼”地卷起一股邪力,将冯煜、朱厌三人尽数撞开,放声狂笑着冲向那道漩涡! 在他卷起的阴风之中,一张张扭曲的人脸触目惊心! 冯煜骤然受那一击,顿觉胸膛沉郁、经脉滞涩,深吸了好几口气方才舒缓过来。 ——此獠之威,比当日撞见的“独角鬼王”更胜几分! ——难怪后续路程一直畅通,这鬼物竟是悄悄跟踪在后? “不好!” “秘境入口要关闭了,赶快走!” 朱厌一声惊呼,将冯煜惊醒。 他抬头一看,果然见到那秘境入口的漩涡流转之间显出凝滞,隐约似有闪动不稳之兆。冯煜心念急转间立时做出决断,脚下一跺,立时身法如电跃入漩涡。 他以为会有某种难受的晕眩。 不曾想,身入漩涡之后,他什么异样感觉也未曾觉察,只是有过片刻恍惚,下一瞬,眼前场景骤然转变,从幽暗的石室变作一处鸟语花香的锦绣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