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影录》 开宴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延嘉四年初春,朔风交加着小雪,虽有耀日挂空,也未让人感到丝毫暖意。年刚刚过完,恰巧当今女皇柯媞禾的第二个孩子已满周岁,薄薄小雪也遮不住宫中的喜悦,女皇的丰产似乎寓意了朗国皇室终于脱离了动荡。这个由曾经的良义国和月化国结合的帝国命运随着近百年来合江的东流,蓬勃着滚滚向前。遍居京畿叁辅的豪贵之家门口也挂上红灯,今日宫中办小皇子的周岁宴,一顶顶轿子穿过街巷,朝着宫门而去。 驿站前停下的马车毫不起眼,年老的太监收了商人递上的一盒小金饼,掀开帘子搭了一眼。只听见哐啷一声,是小木盒坠地的声响。金饼散落在雪地里,老太监将帘子整个撩开,风卷进车厢,吹乱了年轻男人本就不规整的辫发。他虚了虚眼睛,看向仔仔细细打量他老太监。 “宫花堪红,应表枝头。像……太像了,浑似一个人一样。” 老太监上轿走后,商人便连忙让人准备起来,他用半生不熟的官话呵着:“还不快下来,收拾齐整了。” 又转头恭敬地换上勒迩话:“大汗,那老奴才说了像,看来这次咱们找对了。” 勒迩人同朗国的战争持续了整整两朝,直到太女柯媞禾领兵夺下宣阴,攻入屈?原,设息宁都护府。迫使南勒迩率部投降,从此北勒迩遁入草原,对朗俯首称臣。北勒迩王女此行就是来请封的,勒迩大汗得知太子战死后身体一下子垮掉,拖了几年终于是死了。 “今日皇子周岁宴,将他当贺礼送给皇帝。”她努努嘴,丝毫不放在心上,只是在分配一件货物。 裴雅君在勤政殿找到皇帝,柯媞禾眼窝浅,但有一道高挺鼻梁,乌发泼墨,两片薄唇。她身量不高,今日着一袭紫色玫瑰纹长袍,正在看官员贺表。 “陛下。” “正乐,是你啊。”柯媞禾合上手中的奏折,将它递给裴雅君,“你去看过齐瑶了吗?” “臣已经见过二皇子了,嘴巴像彦思温。” “朕打算将他擢为礼卿,你觉得如何?” “陛下家事,何来问臣?”君臣短暂闲聊后,裴雅君打开奏折,是息宁守将卫舒志的贺表,“他又不打算回来了?这可是他亲侄儿的周岁宴。” “不知道远之同我置气到什么时候。卫博衍入宫又非我逼迫,如今齐瑶出生,我也欲将他封为四卿之一。远之不肯回来,我实难自证清白。”女皇泄气,唯有同旧时友人们谈论才会这样轻松。幼时两位伴读,裴雅君已拜文昌左相,成为自己的朝中臂膀。卫舒志却因兄长入宫一事同女皇产生了矛盾,帅北山军远囤息宁。 她翻翻找找,似乎终于满意了,“实属养心悦目。”裴雅君不用猜也知道女皇夸赞的是西州刺史王花生的贺表,王花生比她们年长五六岁,是女皇的奶姊,不仅才貌俱佳,善文好曲,还写得一手好字,她们同为潜邸旧臣,彼此关系说不上好,终究是不坏的。 “陛下,太后携彬思忠与大皇女入殿了。” 闻此,柯媞禾站起身来:“母后也来了?正乐,我们走吧,孙副将带齐珠回宫了。” 齐珠是女皇登基那年诞下的长女,生父孙逾明是柯媞禾讨伐勒迩时的副将,入宫后被封为九子之一的思忠,封号为彬,宫中不养人,两人一直在外面住着。 年过花甲的太后与年盛力强的女皇久不相见,若不是因小辈摆宴,便是太后的千秋节,她也不会踏出佛堂。她抱着孙子,身边嬷嬷说着吉祥话:“二皇子眉毛和眼睛都像陛下,像您。”她端详着这小人,“宏香,他眼睛像先帝,”说着,太后手在小人眼尾处虚指,“你看,这样长。” “父……父君!”柯齐瑶扭着,冲着站在一旁的彦思温伸出手。 殿内灯火通明,灯笼高高挂着,充满热闹喜庆的祥和氛围,烛光穿透灯笼外罩的红纱,映在卫博衍的脸上,他眼角眉梢都刻上洋洋喜气。 景太后也不强求,将孩子递了过去:“你来吧。”卫博衍便将儿子接了过去,今日齐瑶周岁,卫博衍作为生父,没有参与其他相公们游戏,陈和卿倒想替他分担这甜蜜的烦恼,无奈小儿顽劣,不一会儿陈显荣便气喘吁吁。卫博衍抱着孩子在这里站了一上午,他不觉累。卫氏武家,他自幼习武,练得身形高大挺拔,然而却这般眉目轩朗,远看他气质竟颇儒雅。此刻抱着孩子笑时,很少见到曾经号称勇敢任事的卫小将军的影子。 宏香要捧他,宫里谁不知卫博衍将跻身四卿,“老奴斗胆,二皇子嘴唇含福珠,像彦思温。” 太后一顿,又仔细端详,不知如何哑了嗓子,她撑着宏香的手,不自觉地重复:“像,真像……”觉得失态,便加了一句:“确实是像彦思温。” 女皇来了,不知她听了多少对话,柯媞禾从卫博衍怀里接过齐瑶,抱至太后身前:“母后细细看,阿瑶犹像阿逸。” 好像一滴水激如油中,此话一闭,陈显荣敏感地感觉这小小殿内空气仿若凝滞,安静得落根针都清晰可闻。就是卫博衍一言不发,在柯媞禾身后仍持笑容。 太后别过身去,强忍着没有拂袖而走。景冬逸是女皇和太后之间的刺,插在她们母女的两端,但凡她们想彼此靠近,他便扎进去,提醒她们的痛楚。冥冥之中,这是他的报复。 齐珠在外面疯了一身汗进来,打破了这份尴尬,她一甩手扔了沾满雪泥的雪白狐裘,跑到柯媞禾面前就伸手:“母皇、母皇,让我抱抱皇弟。”皇女生父在后面拄着拐跟着,挥去小侍,自己拾起了女儿的衣服。 席前一番嬉闹,除了太后同女皇母女之间若有若无的尴尬氛围,倒也说得上是融洽。内务府搬来的时令花卉开得越发娇艳,灯笼、烛台等皆映挂着燃着,哄得一片亮堂堂,宴席已开,陆续上了热菜,柯媞禾看着台下群臣,多是七家子弟,自幼相识,许久未见新面孔,兴致缺缺。 裴雅君那桌只见老侯爷和她两人,她正摇着空酒杯,下桌是右相楼心悦,他出身寒门,孤零零地坐着单席。俩人本是同僚,不曾想连一丝交流也无。柯媞禾示下,取两壶佳酿分别赠给两人。又叫回小侍,嘱咐两人务必抛却烦忧,细品杜康才是。 屋外天色昏暗,屋内歌舞渐起,小侍端上来尚热的羊臂臑。柯媞禾看了一眼,连带着金盘一起,赐给麟台少监颖侯蒲令北。老侯太、颖侯诚惶诚恐,连忙起身谢恩:“谢陛下赐食。” 蒲令北谢恩后并未随老侯太一同入座,她敛目跪下,就着小侍端着盘子,一口一口,有些生硬但不失优雅地剥着肉来吃。待到盘中只余骨头,又谢了个恩,磕了个头,这才入座。稍候接过身边婢子递来的帕子净手,又饮下一杯茶解腻。蒲令北不爱吃这个,然天恩浩荡,怎能不从? 酒过叁巡,堂下乐人唱至李延年,且舞且歌:“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柯媞禾微微侧身,扫到端坐的卫博衍。遥想汉武,她不禁发笑,打趣道,“朕也学一句话来问,世上真有如此的绝世佳人么?” 太后虽欣赏乐舞,仍敛容屏气,俨乎其然。卫博衍也是正襟危坐,不改其色。女皇左右相顾,不得回音,也收了玩笑。歌舞已闭,听闻鸿胪寺卿王乐君有事相禀,柯媞禾只觉得长舒了一口气,“后母,请上前来说话。” 尽管王乐君既是女皇的乳母,又是她的师母,也不敢自恃身份,站在殿下恭恭敬敬:“臣禀陛下,北勒迩世女来朝请封,正在宫门外等候,奏请乞宴。” “哦?”柯媞禾也惊奇,自北勒迩太子额尔丹珠被卫博衍斩下马来已过去六年,如今称臣许久的北勒迩才选出下任世女,她正好想见见,吩咐身边的太监,“让她来吧。” “宣北勒迩世女柏丽尕上殿觐见。” -- 相见 ρo⓲ⒸⒸ.Ⓒo㎡ 景如逸被北勒迩王女带上殿来,此刻他与轿子里的年轻男人像又不像,穿上绸缎衣服,连不规整的头发也被梳头丫头压了下去,脱离了奴隶的世界,只看形,浑似大户人家的风流公子。 他捧着献给小殿下的生辰礼走到大殿中央,用不流畅的官话背着贺辞。没有人搭理他……他偷偷向上看去,主位坐着女皇,头戴一顶西王母冠,礼服上绣着石榴和萱草花,裙摆处隐隐有如意云纹,暗色浮动,流光溢彩。太后垂垂老矣,却用一种他看不懂的目光注视着他,皇子生父斜坐在侧边。 他认得他,景如逸认得卫博衍,或许卫小将军自己并不知道自己在战场上杀过多少敌人,但几乎每一个勒迩人都记得他的面容,无不欲生啖其肉,渴饮其血。他们不是没想过杀了他的方式,只是屡屡无法得手,见他如今也在女皇后宫中沉浮,不免有些快意。 景如逸又看向女皇,世人皆知女皇深情,青梅竹马的表哥景冬逸陪同女皇北御勒迩,约定大胜归来便完婚,未曾想景冬逸守节自尽,战死沙场。太女帅哀军西奔,同卫博衍前后夹击,大胜。 回京路上,太女亲送景冬逸的棺柩,为他举办盛大的葬礼,追封为太女驸,据说她在葬礼上哀痛不已,在众人劝阻下,最终服斩衰一年。登基后更是追封其为皇驸,为其亲置椒房,迎进神主,月月祭拜,皇驸的侍寝日更是每每前去,侍其死犹其生。 “抬起头来。”女皇的声音不大,却似钟磬般打在景如逸的耳膜上,他不知为何,不敢抗拒,哪怕已经知道自己的前程必然如此,他开始紧张地羞涩地抬起头。离女皇越近,他越不敢呼吸。她的面容并不精致,也未曾敷上厚妆,鼻梁高挺如宣山。并非青面獠牙,只是寻常模样,那为何这情绪来得迅猛,又是亲近,又是惧怕。 少年微闭着眼睛,女皇愣了一愣,向前探身,似乎要把他看个清楚。惊讶的,了然的,欣慰的,殿内几道目光注视着他。没有波动的目光,来自上首端坐的叁人。只是这无波中,又都各带了些不同的情绪。ρò壹8ⒹⒹ.Ⓒòм(po18dd.com) 女皇点了点头,问道:“如今几岁?” 景如逸斟酌着操用官话:“回禀陛下,还有两月十八。” “你叫什么名字?” “景如逸。” 太后古井无波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她虽紧盯着他,语气却咄咄地问北勒迩王女:“汝是何意?” 王女反倒气定神闲,拱了拱手答道:“臣之兄长曾害陛下伤心,如今臣便赔陛下一个可人,让他随侍陛下,替臣女为陛下尽孝。” “你!”太后不肯松口,气氛一下子剑拔弩张。女皇吩咐内侍,“带他下去先学好官话。”然后看向太后:“母后,瑶儿的抓周已备好,请移步偏殿吧。”北勒迩王女是四两,太后这千斤,被女皇轻轻拨开。 景如逸眼观鼻,鼻观心,只一个劲儿地盯着眼前的金砖,默默地随着内侍向后宫走去。他看连绵不绝的红墙,想起老太监的话,彷若谶言。而这宫苑深深,好似张着血盆巨口,将渺小的他吞噬殆尽,宫花堪红,又怎知他不会是春末落败的蔷薇呢? 这厢夜已深,宫宴也散了,柯齐瑶已经睡过去,卫博衍带着儿子回宫。女皇执意要送太后回宫,太后不肯,“宏香!”太后喊道。女皇跟在轿子后,随着众侍者步行,太后是长辈,但宏香是无论如何也不敢乘轿。她年纪也不小,步履蹒跚地跟着。 “柯未秀,你不要再走了!停下!!”太后忍无可忍,声音里含了一丝怒意,“停下!我不愿见你,想来你也不愿见我。你留着点精力,等我死了,在我棺木前多磕几个头罢!” “母亲!”女皇仓惶,她自出生便被送走,长至叁岁才回到宫中,许是子女相继离世的悲痛难以承受,女皇十岁前,与帝后并不亲近。“母亲……”柯媞禾不敢大声说话,“母亲,我今晚……” “与老身无关,陛下就此停步吧。宏香,上来!” 轿子又起,奴仆抬着它一步一步沿宫灯而去,留柯媞禾一人在原地看着母亲的轿子愈来愈远,愈来愈远……四年前景太后夺权失败,便弃慈宁宫,搬至宫墙西北角的小佛堂。柯媞禾仍记得,她怀着齐珠,那天就是一个这样的晚上。一张大手攥住她的心脏,她成为母亲,于是她也将要失去母亲。 太后轻轻掀开帘子,宏香在一旁默默举起镜子。太后总是如此,景文曼看着镜子照出来的那一个小点,小女儿的身影在明暗的宫灯下若隐若现,她不敢回头,她如何敢回头!她不知道她究竟是否还站在那里,这点影子是否是她的幻想? “宏香,未秀……” “老奴多嘴,陛下性格确实是像您多些。” “她不像我,像阿越……” 先帝毁誉参半,宏香不敢揣测太后的心思,收起镜子不敢多言。 端则宫正殿,柯媞禾坐在床边,盯了外间墙上挂住的双锏好一会儿,“给朕宽衣。” 卫博衍看着她,松了一口气:“臣还以为陛下今晚会去元仪宫。” 柯媞禾敛目:“朕这不是没去吗?” “陛下还是想去的……” “朕想去哪儿,不想去哪儿,又与你何干呢?”柯媞禾看着卫博衍,他的手抚过她的肩颈,粗糙的掌纹蹭到她的肌肤,激起一片鸡皮,“可备了水?”一句废话,卫博衍做事从来熨帖,便是她今日不来,他也会备水。 “先安置罢。”话音还未落,耳后倏忽一阵濡湿感,温热的舌沿着后面刮至胸口,卫博衍一手扶着她的胳膊,另一只手向下去寻女子的赤珠。直至有些漉漉感,继续向后,溯洄源头,两只手指拨开牝户,不向深进,而是停留在一寸深的琴弦处,轻拢慢捻抹复挑,细细地勾人,柯媞禾软在男人的怀抱里。 她推他上床,粗长玉茎一坐到底,两人抱坐着,卫博衍发了兴,柯媞禾好似小舟入海,浪动帆张,手腕都渐渐脱了力。海潮汹涌,一波尽了又起波澜,他好似不会累般,要补上前半个月未曾被召幸的精力。 “停下!卫博衍!”她拍着他的后背,不堪他这般狂乱,却是无济于事。 “卫博衍!”她叫他的名字,怎知他充耳不闻,仍用力撞钟,撞得她从交合处涌上一股苏麻,直冲到头皮。她发了狠咬他,“卫博衍!放开朕!” 男人这才如梦初醒,却是不肯松开紧紧勒着她的胳膊,两团玉乳扁得胀痛,殷红的乳头挂着还没停掉的乳滴。卫博衍扶着她的腰,缓缓退出来,被撑开的穴口滴着精液,恰似牡丹垂露。 “臣僭越了。”卫博衍挺着粗长肉物跪在床边,晶莹的体液包着男人的玉茎,它还一点一点,和故作正经的脸唱着反调。 柯媞禾倚在床边,微酡的脸俯视另一张微酡的脸。“朕欲拟景如逸作良人。” 肉茎一跳,男人却是别过脸去,早褪去喘哑,冷静对答,“臣以为……他为奴子,又是番邦,四品入宫,可否太高了?” 她一脚踩到他的肉物上,又是一跳。卫博衍浅浅倒抽一口气。柯媞禾这才好像出了口气,“你还没正式册封,如今不过二品九子,便是封位不妥,自有和卿来谏。”女皇恶劣,就差把讽刺写在脸上。 卫博衍倒并不在意,他吻上她的小腿,“臣知错……”一拳打在棉花上。 “你到底要什么……你告诉朕,你告诉我,你到底要什么?朕既钟情皇驸,便不会再给你们什么……皇驸之位你已不可得,强留在此处作何呢?”柯媞禾感到一丝无力,从身至心的无力:“卫博衍,你若想出宫去,就去吧……朕让你官复原职,你也知远之至今未袭平夷侯。” 他摇头,“远之未承爵,便一定要我回去吗?您总是为了远之而忽视我么?陛下,臣不要什么,齐瑶已是陛下天恩赐我。” “朕无意远之,你若是怕朕点远之入宫,早说就是了。” “臣知陛下无意远之,臣也知陛下无意皇驸。”他挺直了身,“若非臣亲眼见皇驸扑地,臣不会用军功换一个侍奉陛下的机会。” “那日臣勒马见裴左相捧弓箭请罪,便知是陛下授意,若非授意,也是默许。所有熟悉裴正乐性格的人都清楚。”他继续揭开柯媞禾的创口,“陛下能骗其余众人,骗不过我们身边人。陛下杀他保臣,臣本就怀倾慕之心,如何不能成全自己呢?” 柯媞禾自以为周全,未曾想处处纰漏。她想起裴雅君,是了,正乐从不曾违抗她的命令,最是忠臣,她苦笑,万事万物都有因果,她总是在强求什么。 “再来一次,传水安寝。” 口谕已下,便是金口玉言,驷马难追了。青色帷帐掩了床外琐事,锦衾光滑的好似一场梦,床内被褥皆用冷香熏过,柯媞禾像被卫博衍吞下去了,浑身热腾腾的。小将军和她浑似战场博弈,柯媞禾更多的是被戳穿的恼羞成怒,床塌间也要争个高低,一时西风压了东风,一时东风压过西风,谁也不肯轻放过谁。 -- 皇女 ρo1㈧∁∁.∁o㎡ 下了早朝,柯媞禾乘辇回太宸宫,宫中雪已化了,齐珠在殿前晨诵,两个奴侍推着彬思忠孙逾明在廊下看着。许是晨风凉薄,齐珠打了个喷嚏。孙逾明脱下外衣,遣奴侍为齐珠披上,她擦擦鼻涕,又继续读着。 “玉桢,我私库里有件掐金孔雀毛大氅,赐给彬思忠吧。” 女皇行至门口下辇,母女之间或许真有感应,哪怕只是露出一角的裙摆也被不专心的齐珠发现,她跑过来,“母皇!母皇!!” 孙逾明听到女儿报信般的喊声,也急急回头去寻奴侍,小奴年轻,将拐杖忘在屋里。孙逾明让他快去拿,自己强撑着轮椅站起身,向廊外看来。 柯媞禾牵着齐珠,随手捡起被齐珠扔了的书,走到孙逾明身边。“怎么强撑着,连奴侍都不肯扶?”柯媞禾嗔道,“下次若是如此,坐着便是了。” “哪有陛下站着臣坐着的道理。” “朕听齐珠在诵千字文,可听得懂?” 孙逾明窘迫地摇摇头:“前面臣还能听得懂,后面渐渐听不懂了……” “珠儿虽叁岁了,再过两年开蒙也不迟。”既感慨时光匆匆,又有些为人母的宽容,柯媞禾拢了拢孙逾明的领口,拍拍齐珠的头,“春寒料峭,还是先进殿吧。”ρò壹8ⒹⒹ.Ⓒòм(po18dd.com) 玉桢吩咐奴侍去煮两碗姜汤,殿内,柯媞禾抱着齐珠坐在主位,奴侍扶着孙逾明坐在下首。 “在甘泉宫一切可好?你也好,珠儿也好?” “回陛下,一切都好。先前陛下赐齐珠的小马驹,这次一并带回宫里了,珠儿日日着旋裙,每等早诵完便要骑马。” “小人儿也好马,可是要做大将军?玉桢,让非舟带她去马场跑跑。” “陛下,奴听说清早孟信君和冉玉郎携李、陈、王、柴四位公士去马场赛马了。”非舟入殿,他是女皇身边的大太监,如今已不惑之年。 “可出结果了?” “并未,老奴想等几位相公完了,再带小主子去跑马,可妥当?” “大清早不老实在宫里呆着,也就是如今没有请安。去锦衣卫点几人将他们赶回去,让珠儿跑马。” “珠儿,去喝碗姜汤,然后去跑马。”柯媞禾放下齐珠,对孙逾明说,“不在宫中也是好的,你的性子太直,怕是应付不来他们。” 她走到他身边,“臣……”孙逾明想站起来,无奈女皇在身前不敢用力,怎么撑也撑不起。 “坐着吧。腿发痛过吗?”柯媞禾摸上他的腿股处,“珠儿是皇女。朕忧心你,可吃好?穿好?下人可用心?” “臣……”孙逾明武将出身,此时却哽咽,女皇直起身为他擦泪,他抽泣着抱上女皇的腰,“一切都好,只是……只是臣实在想念陛下。” 柯媞禾从腹部的胭湿还有面前人不住的颤抖感受到这股浓烈的思念,它如同一波洪水滔天而来,将她淹没。她想起昨晚的勒迩少年,孙逾明也只有十八岁罢了。她抚上他的发,“快了,快了,待过几日景和宫引来温泉水,彻底改建完,便能长长久久在朕身边了。”她想起从前,“你护驾有功,朕曾对着你的小腿发誓,绝不负你,可是忘了?” 孙逾明摇摇头,其声闷闷,含糊着说:“陛下一言九鼎……从未负臣。” “这几日住太宸宫东殿,若是觉得无聊,便去寻彦礼卿、陈和卿,其他人的帖子都拒了罢。过几日景和宫完工,若是觉得缺了什么便来找朕。” 右相楼心悦跪在勤政殿前已有一个时辰,终于得了女皇宣见。 他一掀帘子便跪了下去,二十五六的年轻人,看起来精神奕奕,中气十足。先行请罪:“陛下明鉴,臣几载闲居外藩,也曾荐贤推良,非是为自己锦绣前程,又不为结党营私。仰天恩得着紫袍。如今臣欲改荫官,左相便使十几人来弹劾,究竟为何?” “同丛快请起,朕已看了折子。”柯媞禾斟酌着,“改荫非你之罪,亦非裴正乐之罪。只是朕登基不过四年,西州又最是繁华,可是不妥?” “陛下,西州乃裴氏深耕之地,如何不妥?左相承荫,官为五品,此一不妥,后入东宫,未封外官,如今二十四岁即为宰官,此二不妥。臣实不知如何为不妥。”楼心悦顿了顿,“陛下登基四载,如何不妥?先帝建盛二年已诛尽良、月旧支,建盛叁年,皇室旁支也尽数屠戮,如何不妥?臣以先帝果决,才有如今承平。诸家既已没,如何得荫?况如裴氏,以祖荫孙,祖为相,儿已二、叁品,荫孙五品,若世世如此,则裴氏世世为相,荫孙岂能人人如裴相?此为大患。” 未等楼心悦慷慨陈词结束,太监狄柳便来报:“陛下,裴相来了。” 楼心悦好似赶时间般,便急急地说:“臣闻有封疆之官,莅位便更置数官,其上奏疏,文藻兢工,览者每为所眩,曰此人有才,曰此人任事,恐实非也,望陛下明鉴。” “同丛,朕欲准你所请,只是西州实非首试之地。裴相已至,你出去吧。” “臣……告退。”楼心悦拱拱手,退了出去。 裴雅君和楼心悦在廊间擦肩而过,两人平视前方,眼神竟没有一丝交流,楼心悦加急脚步,向前走出好远,才回头看了一眼,神色复杂。裴雅君已进殿,他捉不到一丝影子。 裴雅君进殿,锦衣卫向她一拱手。 “你退下吧,正乐,坐来我身边。”柯媞禾憋着笑,“我说今日同丛如何气急,平时你二人互相斗法乃是常事。原是昨晚宫宴惹了灾,竟是我的错。你二人如何?” 裴雅君脸色变了变,最终叹了一口气:“陛下取笑了,不过一夜风流。” “未曾想裴相如此铁面,下了床便交了折子,可是不满?” “未有不满,不过王花生的折子今日送到罢了。” “是了,花生也是东宫旧人,我以为你瞧不惯她,竟帮她递了折子,原是为了参同丛一本。我以之回他,绕了西州。” “陛下若想做便去做是了。” “不,正乐,我知你恨裴氏,绕西州并非因裴氏祖居,也并非是因它是王花生辖地。西州港口,又有合江入海,地利险要。若是成功便罢,若是失败不堪设想。我想先行试几州,若是成了,便举国更张,若是不成,便琢磨再改。你看如何?” “是臣狭隘,请陛下降罪。”裴雅君撤腿便跪了下去。 柯媞禾赶紧将她扶起来,拉到自己身后,她知道正乐请罪不过托辞,自己想到的她如何想不到。只是她出身西州裴氏,身居高位,又是伴读,总是让人误会徇私。“是我总对不起你,你又何罪之有呢?看折子吧。” 裴雅君总是这样,什么事都排在她自己前面,如此次西州因和她有些私下关系,便总觉得是自己拖累了女皇英名。只要一想起可能会有的弹劾,她便内疚不已。内疚感从来折磨着她,不然昨日便不会饮醉,醒酒后又为醉酒内疚,不然也不会醉后糊涂,将自己置入更尴尬的境地。 博山炉燃着香,飘起的烟云渺渺,笼了书桌后的两人。殿外侍卫交班的声响掩不住两人的谈话,除去最开始的玩笑话,后头又说起政事来。 柯媞禾合上折子:“同丛所言非虚,确有官员,其上奏疏,文藻兢工,览者每为所眩。譬如他自己,今写孝女赋为我,明又要写慈母赋献母后,拳拳之心,实是有才。” “楼相用心良苦,是为笼络陛下、太后,楼相艰难,臣所不能及。” “不过尔尔,论文谁胜王花生?看同丛的文反倒想起我与你,同时读书,招宋先生骂,文采不通,写的都是狗屁,不如卫舒志,让那小子平白得意。” 想起从前孩童时代,两人都带了些笑意,裴雅君也勾起笑,“臣比陛下还不如,宋先生评我作千峰回首悲,合江不东流。为白白浪费纸墨之作。还是孺子不可教也,王花生得了宋老师真传。”她转转手腕,“迁客骚人研究词藻修饰文章,童子小儿斟酌短语填入词句。陛下、我和楼相、诸位同僚下属,求实不求华,求内不求外。” 柯媞禾也放下朱笔:“言之有理啊。”看过洋洋万字奏折简直是对眼睛的折磨,她揉揉眼睛。再看批复:哦。 裴雅君也看来:“陛下批红越来越言简意赅,可谓鞭辟入里。” “可留下来吃饭?”柯媞禾看裴雅君面色有变,浮现得有些懊悔又有些尴尬,“裴家人来烦你?” “非也,”裴雅君很少有这般手足无措的时候,“我倒宁愿裴家人来烦我。” 她不善欺瞒女皇,在柯媞禾直勾勾的眼神下只得全盘托出:“昨夜荒唐,今日早朝,于是答应了楼相下班后约谈。” “哦……哦!”女皇热爱看好戏,她非常理解下属们之间的风流韵事。不过她可不打算干预。 虽说女皇后宫也有十数人,不过感情一事,犹是男女感情一事,柯媞禾从来摸不透头脑,她是皇帝,天子从来顺天命而为之,超脱世外,又如何会因凡间理不清的感情而烦恼呢? 便是亲情、爱情,俱是如此。 -- 风头 五月,宫中也迎来了夏日,裴雅君走在每日都重复的路线上,透过几重宫门,看见齐珠带着齐瑶在玩游戏,姐弟二人你追我赶,欢笑声几乎穿透宫墙。时光飞去匆匆,记忆里同柯媞禾相见也是这般年岁,比她小一岁的太女站在她面前,柯媞禾从她的鞋子向上掠过她头顶颤动的金花树,唯独忽略了她的脸。 “等我回宫,你来给我做伴读。” 非舟早迎了上来,因着她手中的这份折子。政事堂内为此吵翻了天,发也不是,留也不是,压下也不是,一言以蔽之,卫博衍入宫,卫舒志的上表也成了陛下家事。 天淡云轻,殿内有宫女打扇吹来的凉风,女皇坐在窗边软塌上读书,脸上印着窗外栽植的女贞打下来的斑驳树影。 “陛下……”裴雅君恭敬地奉上折子,“息宁都护卫舒志的上表。” “哦?”柯媞禾放下书,想起什么似的说,“前几日远之同彦礼卿闹了矛盾,兄弟二人竟是有一个多月不曾通信了。”她接过折子,也不着急打开,“可知为何?” “微臣不知。”裴雅君倒是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摇摇头。 “我看了他们的信,”女皇打开折子,“卫家昔日部下犯了大错,远之念旧情,将她轻轻放过。写信来报,卫小将军回信一封,将他大骂一通,又去信一封,责令罪将自裁……无怪远之不如小将军,他二人领兵方法完全不……”闲聊戛然而止,裴雅君已知折中内容,早有预料,故而一直浑身紧绷,不敢放松。倏的,柯媞禾将折子摔开去。“未秀!”裴雅君扶好气得猛站起来的女皇,连忙去捡折子。 “玉桢!给朕更衣。” “陛下!” 柯媞禾压上裴雅君的肩膀,轻拍了两下:“今日彦礼卿为孙副将回宫设宴,朕答应齐珠会到场。” “正乐,我无事。你现在拿了折子,去给彦礼卿看一看。” “臣入内宫不便,不如换楼相去?” “正乐,你去。”女皇按住她,裴雅君抬头看着她的眼睛,直视天颜已是冒犯,不过女皇的怒容只一瞬便已敛去,此刻神色自若,柯媞禾回头,“狄柳,领裴相去端则宫,给彦礼卿念一遍折子。” 待柯媞禾随玉桢离开,裴雅君才起身。 “狄柳公公,请先行。” 说是摆宴,场面并不大,女皇为景和宫特引了大澈湖温泉,一条小小的细流被陈和卿设计成曲水流觞,众相公分列两侧,倒是雅致。下午女皇来时,头顶凤穿牡丹冠,梳着灵蛇髻。里着吊带、襦裙,外披一层半透明的纱帔,浑身挂满珠翠。众人纷纷行礼问安,柯媞禾受礼后,走到孙逾明身边。 她接过奴侍递上来的手帕,在孙逾明额头虚虚地擦了一下。“起来吧,坐在这里多热啊。”说着,她使玉桢推上孙逾明的轮椅,走在前面,一齐到亭中坐下。 冉玉郎看着两人的互动,又看了看坐在溪流上首的陈和卿,彦礼卿不在,便是他位分最高,现在被九子压过一头,他怎能不气忿?偏陈显荣微微眯眼笑着,饶有兴趣地小酌,全身心投入作诗中。冉玉郎再看那边帝君互动,复又看向陈和卿,他身无饰物,今日一反常态,穿了宝蓝色绸衣,更显得肤色莹白透亮,虽然他是冲着思恭葛幼清笑,但冉玉郎仍觉得他的笑里含着些嘲讽,气得咬碎一口牙。上首两位信君垂头不语,下首七位士更是不敢往女皇那边偏头,自入宫以来,恐怕他们侍寝次数不超过五根手指头。 一帮废物,冉玉郎想着。大朗十七岁成人,葛思恭还差几月,不必侍寝,应该是这里最轻松的,看起来却惴惴不安。 流水潺潺,莲朵密密,花姿招摇如倩女娈童,翩然瑶骨湘魂,嫣然含素。乐霖宫东殿的英信君看在住一起的面子上碰了碰冉玉郎,提醒他:“莫往陛下那边瞧了,鸳鸯情薄,生成多苦。杨簪袅被贬为勇士不过四个月,莫犯上,惹陛下不快。” “不过被贬一级,便要认命吗?” “执迷不悟,你又争个什么劲头!争过别人,反倒惹陛下不快,便是你想要的结果了?” “陛下独宠彬思忠,此时不争,待几日葛思恭成人,陛下点的勒迩蛮子进宫,就算争也争不到了!”冉玉郎梗着脖子,“若是趁此时让陛下有孕,才是彻底站稳了脚跟。你们糊涂,别来挡我的路。” “你觉得自己能翻了天去?你拿什么争?拿你这张玉面吗?”周康也懒得再说服他,撂下一句,“陈和卿不找你,你别忘了乐霖宫主殿是有人的。他是好人不假,好人可不会一直做好人。” “切,我当是什么。”冉玉郎举起酒杯,立下凌云壮志,“早晚有一天,我也去做一宫主殿。” …… “早晚有一天,我要做一宫主殿。”冉约在得知自己封做四品玉郎入选宫中时这样想到。 女皇登基叁年首次选秀,入宫九人,除出身七侯的陈显荣、葛幼清外,便是他封位最高。头一个侍寝更是让他狠狠出了一把风头。 他怀着满腹自傲被抬到女皇居住的熙天宫,第一道门就将他压垮……宫门幽深巍峨,何等阔气,何等迫人。 进了内殿,迎面的墙上挂有柯媞禾曾经的宝剑与长枪,寒光一闪,映着女皇的眼睛,她单屈一腿,坐在床上看着它们。 “陛下……”冉约颤抖着对女皇行礼。 女皇下床向他走来,每前进一步,冉约的头就不自觉得往下再靠,终于将自己匍匐在地上。 “抬起头来。”女皇站定在他面前。 冉约将头悄悄抬起那么一点,他脖子僵硬,再不能动。柯媞禾蹲下,卡住他的下巴将他的头抬起,他目光朝下,不敢妄动。 “……眼睛、鼻子、嘴……”女皇的目光流连在他的面孔,像看武器一样将他细细地端详,“冉约,你长得很好呐……” ……他初承恩泽,女皇的眼睛一直用怀念的深情注视着他的脸,叫他如坠云中。 “冉玉郎,你长得很好啊……”第二天早上他去乐霖宫主殿请安时,陈显荣看着他也这样说到。 他虽看着他,又像透过他在看女皇。那是比女皇更甚的,炽热得令人心慌的深情目光,焦灼在他的脸上,那是冉约唯一一次感受到陈显荣情绪在波动。 “冉玉郎,冉玉郎?”孟信君一脸担忧,在轻轻唤他,“怎么怔了?喝口温酒压压惊。” “和卿说要点写应制,还是打起精神为好。” 孟垂文是个胆小的人,哪怕他曾是太女东宫思才,也不曾仗着资历攀过什么,也许是攀不上什么吧。 陈和卿的应制最终点了四人,分别是葛思恭、英信君、杨勇士、姜上造。不高不低,不好不坏。 彦礼卿携着齐珠齐瑶姗姗来迟,被女皇罚写了叁首。彬思忠也选不出首魁,最终是皇女将诗篇扬手四散,女皇接过一镖,钉在了姜上造的纸上。 “姜上造,是谁啊?”底下几位公士窃窃私语,因后宫没有皇驸,每日也便没有晨起请安一事,各宫公士又很少交流,导致他们信息很是闭塞。 “姜上造住我们增瑞宫东殿……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进宫的,突然就进来了。”王公士操着文绉绉的官话讲到。 “姜上造,上来领赏吧!”非舟的声音尖细,不同于陛下登基后新入宫的小太监,先帝后宫的太监都是阉了的。 说是有赏,不过是卫博衍给孙逾明准备的一点小彩头,一小盒子珍珠玛瑙并一袋金叶子。柯媞禾见他准备周到,稍稍舒展了一些对他紧皱的眉头。 回宫路上,小奴走在陈和卿轿子边抱怨:“相公,今日又是彦礼卿侍寝。” “陛下体贴彬思忠,别说彦礼卿,就是我,或者日后的谁都越不过彬思忠。别人我不管,你日后教他们不要为难景和宫的人。” “彦礼卿越不过彬思忠,便是要越过我们去了。” “越过又如何?如今宫中只有二卿,今日是他,明日便是我。” “只怕今日是他,明日还是他。明明先帝不是这么说的……” “慎言!”陈和卿微眯的笑眼只为此张开一瞬,复又合上。因着先帝,这双眼睛从前只用来追逐女皇,每处有她出现的地点,每时每刻,不愿错过丝毫她的身影,在此前十几年如一日的枯燥时光里,这双眼睛因她的存在而被点上色彩。终于陈显荣忘记了自己的所在,他闭眼仰头,向后对天,轿子还在徐徐走向宫中,沿途有他清晰的朗朗声色,一字一句飘荡在夏日轻柔的晚风里。 “夫太极之初,混沌未分,万物纷错,与道俱隆……”陛下早已离开旧巢,展翅而飞,太后蜗居小佛堂,先帝和他的一切已是过去,“盖有形必朽,有迹必穷。芒芒元气,谁知其终?名秽我身,位累我躬。窃慕古人之所志,仰老庄之遗风。假灵龟以托喻,宁掉尾于涂中。” -- 玩闹 “春桃初发红,惜色恐侬摘……朱夏花落去,谁复相觅寻。” 柯媞禾出征之前很喜欢御花园,一年四季花香四溢,风景独好。据先帝说,选花培种是两位开国皇帝的共同爱好,宫殿选址于此时,夫妻二人亲自监督营造了整片花园。 她叁岁回宫后最爱和景冬逸在合恩堂附近玩耍。骑射先生教打猎,宫人牵来两匹猎犬,腰肢遒劲,威风凛凛。两个不到大腿高的孩子头一次见,柯媞禾平静地和它们对视着,景冬逸哆哆嗦嗦却站到了前面,两手一展,他说:“小幺,是大犬!你别怕。”狗也很给面子,向前挣着绳索,对着他汪汪地叫。 他有些慌乱,又看向两边的随从,这时倒是逞起威风,色厉内荏:“你们干什么吃的,不知道要保护我们吗!回头都去领罚五十鞭子!” 柯媞禾拉拉他的衣摆,他瞬间偃旗息鼓:“算了算了……还不把狗带走,想让它们咬我们吗!” 宫人也乱了阵脚,接连请罪,说着奴婢不敢。不是说给景冬逸,是说给柯媞禾。 “陛下……陛下?”陈和卿轻轻敲敲棋盘,叫回了柯媞禾,他顺着她发呆的目光看去。合恩堂前站着两人跪着一人,冉玉郎站在英信君身后,显然是在拱火,他看清跪着的人,心里连连叹气。跪着的是新入宫的景如逸,女皇纳了彦礼卿的建议,没封他作四品良人,只封了四品让郎,赐封号若,“后宫齮龁,陛下不便出面,臣去看看。” 柯媞禾没搭理他,仔细端详着棋局,黑棋与白棋交错,自走神后她的棋路就越发混乱,恰如她理不清的思绪。难以分明的感情缠在她脑海里,飘飘乎又想起景冬逸,竟是入定了似的。陈显荣不想自讨没趣,只当这是默许,行着礼缓缓退出厢房。 陈显荣上来就劈头盖脸发作一番,根本没受他俩的礼。他不想再惹事,对着两人笑得也不再春风和煦,换了个人一样:“岁生,送两位回屋,撤牌子,自省一个月。” “相公!”周康似乎是要陈情诉屈,被陈显荣一并强硬地压下,“不愿意就连饭都不要吃。” 一宫主位,叁品不到的人,连升迁贬谪都握在人家手里,见他冷脸,冉玉郎也心有切切,不敢再言,并着英信君,两人悻悻跟着岁生走了。 “若让郎快请起,山桂,送若让郎回宫。” 景如逸还跪着,浑似一根柱子一样不解风情,直挺挺地立在御花园中,好似专来煞陈显荣的风景。 “两位相公要臣跪满两个时辰。” “倒是倔强。”柯媞禾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陈显荣身后,“若是朕要你起来呢?” “臣是跟着陛下的。”端得一个字正腔圆。 他说完一蹿便站了起来,倒是利索。 “哦?那朕要看看你能跟朕到几时?”柯媞禾转身向后走了,景如逸忽略陈显荣,快步追了上去。 “相公,陛下……”山桂急得头不知道放哪儿,两边看着,替主子又急又气。 “无妨,从小便是这样,没有景冬逸又来了景如逸。”陈显荣走回厢房,“习惯就好了,以前不就准备好了吗……” “您总说以前,就不该是这样的!” 陈显荣一粒一粒收着女皇的白棋,“几时了?左右无事,去太后处问安吧。” “太后也不提前事,浑似把您忘了。相公,总是热脸贴冷屁股,咱们还去个什么劲。” “去跟着一同念念佛,去去你的躁性。” “陛下从前还天天去跪,兴许还能碰上,自怀了二皇子后也不再去了。您倒是替陛下尽孝,现在陛下也不念您,太后也不念您,往后咱们日子怎么过啊!” “唉……你啊,人生碌碌,竟论短长……”陈显荣也没了话说,他已不求恩宠,看透富贵,在宫里做什么也不过是打发日子,说没有怨没有恨那是假的,无论读几遍老庄,吟几篇骈赋,学先贤穿麻吃糠。他都做不到击缶而歌,到底还是依葫芦画瓢,形似神不似。聪明反被聪明误,模糊了岁月长短,一开始就跟在身后的人,总是输的一塌糊涂。确是有殷殷期盼,只得同着口中经文,在心里偷偷说与佛听,拿出自己不多的东西,或是透支未来,暗自里允诺着,若是怎样,我就怎样…… 未飞遯泱漭,却自入樊笼,何等可悲? 柯媞禾走了很远的路,出了薄薄一层汗,随侍人一打扇,很快就干了。一路从御花园走到勤政殿,见景如逸仍在身后跟着,他倒是清爽,只面色有些薄红,像飞上了两片小小的红霞。她笑:“后宫诸君到这里就该止步了。” “臣跟着陛下……”景如逸顿了顿,又鼓起勇气,眼睛在太阳光下晶晶亮,直勾勾盯着女皇,“陛下还没幸臣,臣就不是后宫中人!” 真像一只小狗。虽说最开始是找了个他不会说话的由头收进宫来,几月过去……柯媞禾一想,宫中也没人能教他说出这样的话来。 “原是来争宠,葛思恭位九子,合该比你这大夫早侍寝。”她仰头捏了一把他的脸蛋,“祖宗之法,你怨在朕的头上?”说罢自己先咯咯地笑了。 景如逸的腰弯得更深了,好像要把自己折迭一样,尽管将脸压了下去,女皇仍能看到他发红的耳根。嘟囔的话溜出来,还是略带有一丝勒迩语调,也是玩笑话,颠过来倒过去无非是叁个字,倒显得有些憨:“臣不敢……” “无妨,来给朕侍候笔墨也是一样的。” 今天是楼心悦来禀奏,暑热无事,多是些牢骚、鸡毛蒜皮车轱辘话,什么树上结果子了,臣养的花开了,陛下身体还好吗之类的废话。唯有西州送来了好信,政事堂还在议,没有定论。 照例请安,楼心悦却不说话了。柯媞禾正写着大字,没停笔,只问:“热得不想说话?今日你竟成了锯嘴葫芦,还是无事可禀?” “陛下!”楼心悦瞻前顾后,嘴唇蚌一样紧紧闭着,迟迟不肯开嘴。 “无妨,朕让你讲。”柯媞禾落笔,轻轻按上景如逸研墨的手,“这几日朝中无事,这里也没有渔翁。朕准你讲。”左右得不了利去。 女皇随口应了几句,朕恭安、哦,干脆利落,不到写一张大字的时间,就遣他带着批好的折子回去。 楼心悦回到政事堂,一肚子火没处发,往日女皇从不越界,今日竟叫了一个后宫男子听政。他扫了一圈政事堂:“裴相去哪里了?” 同僚不语,只有扇子不停扇动的声音。老狐狸兰韬是盖侯兰俊的嫡弟,此刻捧着茶杯老神在在,“年纪大了,就不想出去活动,也不觉得热,令北,实在不行就去换个纱衣吧。”倒是怡然自得。 “兰内史好意,属下稍后就换。”中书侍郎蒲令北正忙,敷衍过他的茬,看兰韬只喝茶不干活,蒲令北她也气得不行,下笔越快,扇子也摇得飞快,可恨官大一级压死人。 虽俱列七侯,但翁、陈两家是旧良贵族,同旧月贵族蒲、葛二姓并不对付,再后叁家兰、裴、卫,乃是新朝新贵,又看不起前面落魄的几家。不过他们内部再怎么乱,此时也同样看不起出身寒门的楼心悦。 楼心悦有气也没处撒,看着自己这边桌子空着一个,转头叫来随行的文昌左丞游伯敦,“去问李给事中,下班后可有空吃饭?”叁人俱起于微末,又有同乡情谊,自然互相扶持。 游伯敦了然,悄悄问询:“可是有要事相商?” “明日参裴相一本,无故退班!”他倒是大声回答,故意要给所有人听。天气本就燥热,中途走了一人,剩下的那厢二人不停说话、那厢老不死的只会端茶打哈哈,如今这满堂竟只有自己一人在做事,气得蒲令北摔笔站了起来。 “月事浮躁,出汗太多,我去换纱衣。” 兰韬倒不拦着她,点点头准了,待蒲令北出门后,他才慢悠悠地回了楼心悦的威胁:“楼相玩闹了,不去乌台,怎能警示裴相?” 对着景如逸哑口不言的不止楼心悦,守御史大夫葛纶也在殿门前挺跪着,他一时情急,在门口请罪:“陛下赎罪,臣今所述,有关裴相。” 女皇看向景如逸,他无处可去,仍研着墨,安安静静,当一个摆设。 “你在这里等朕吧。” 原是裴相入后宫两个时辰不曾出来,葛纶来状告私通。 “是朕叫她去探望母后。子理,你是她的舅父,怎能不信她?” “臣……”葛纶一时语塞,不好说裴雅君,更不敢在女皇面前提太后。两任御史大夫全因太后而死,一个是太后的人,夺权失败后自尽。一个刚上任便指责女皇囚禁太后,是大不孝,因这番话,朝会上当场杖毙二十余人。实在令人心有余悸。 他喏喏,只得告退。 柯媞禾没有进屋,遣非舟去锦衣卫唤指挥使王蚕豆来。王蚕豆是王花生的弟弟,算是她的奶兄弟,年仅十七,身材高大,肤色黝黑,声若洪钟。她时常想,小时候明明粉雕玉琢的娃娃,是怎么变成了这么大一个小伙子呢? 明亮的太阳照得宫墙刺目,爬墙虎一路攀上琉璃瓦,绿色的枝条竖起来向外探去,柯媞禾想到自己的儿女,不敢再往下想了。 -- 责任 “裴相遇到了陈和卿?”女皇惊诧。 “是,两人打了照面,裴相请安后去了葛思恭宫中,陈和卿去了太后的佛堂。” “朕知道了,后母和师父最近可还好?” “二老云游而去不到月余,来信都好。” “可提到什么见闻?” “说是出城时遇到一老人,手持先皇的令牌四处打探消息,臣已经派千户挨家挨户的去寻了。” 柯媞禾沉吟片刻,没想起父皇能留下什么东西给她。最近新点了几人入政事堂议政,身上的担子骤然轻了许多,她还有些不适。 内侍们搬着梯子在树上粘知了,嗡嗡作响的夏日,柯媞禾深吸一口气,前廿二年的风雨声已经过去,她认不清后宫中人,也不在意后宫中事,更理不清从前过去。知了一声高过一声的叫着,她也不烦恼,折子少了,如今天下太平,她便觉得欢喜。 景如逸在桌边乖巧地站着,鬓角没压下去,还翘着,像只被豢养的小野马。 来了红袖添香的兴致,便忘了规矩,柯媞禾提起粗毫,让景如逸握着她的手。作势要为一幅旧画题诗。 “手上有茧子,可练过武?” 他窘迫,小幅度摇摇头:“未曾……成日做事得的茧。”说着便要抽回自己的手藏起来,许是怕这手冒犯。 “朕教你写字。” 他又摇摇头。 “可是不满,觉得朕做不好先生?” “陛下恕罪,非……非也,臣……臣想学画……”嘴上说着请罪,却还直直站在柯媞禾面前。 “学画……你想画什么?” 柯媞禾并不精画,世间千种万物,独爱画花。也不细画,勾个轮廓,点了色,便成了。本就不是惜花人。 “陛下……”景如逸渴饮着女皇钦赐的甘露,脸上飞起云霞。粗粝的手掌着柯媞禾的大腿。女皇放荡地坐在书桌上,她双手按着景如逸的后脑,发出长长的叹息,“嗯……” “陛下——!”非舟尖细的声音隔着门传了进来。 “算了。”她薅他的头发迫使他起身,离开她失守的桃源,蜜露有低垂到地上,“你舔干净。”这是口谕,景如逸不敢不从。 “收拾收拾站起来继续研墨。”还是作画吧。 尽管一连数日入勤政殿侍君,红袖添香,学诗作画,如影随身,但景如逸仍没有被幸。柯媞禾总是挑起欲念,却又能做冷静的克制,一切旖旎于是戛然而止。 黄昏时分,屋中暗暗,唯有纱窗透出一丝阴翳的霞光,只能照亮广阔画纸上的一小条。宫女鱼贯而入,正要抬手点灯,王蚕豆就是这时来的,他身后残阳烈烈,景如逸抬眼望去,天空像块染血的手帕,灿烂得能刺痛他的眼。 上一次印着这样的背景走进他家里的人,是平夷侯小将军卫博衍,全家一十五口,皆死在他的锏下,包括他刚满周岁的小侄女。 只是因为他家救助了一位溃逃的勒迩将军。 京西之地宝井,旧良国贵族聚居之处,竟发生了灭门惨案。男子因是母亲庶子,不受重视,不事生产,被家中人讽刺,前去寻旧月富商,借下巨债,意图献金买官,未曾想钱收了,等了五年又被退了回来,得不到朝廷委任。因巨债无力偿还,将妻子父亲共十口人杀害。 “不忠不孝!” 女皇震怒,急遣文昌二相并大理寺卿、守御史大夫随锦衣卫前去现场办案。案子并不复杂,裴、楼二相督办,两日便下了结果,男子斩立决,畿县令收监,秋后问斩。至于知府,则是留任察看。 “这个世界很怪,人们是互相瞧不起的。这个案子也一样,他仇恨所有人,可是压迫他的不是他的妻子,不是他的父亲,也不是他的孩子。世上千千万万这样的人,压迫他们的是天。”裴雅君斟酒,“楼相,天之下,老人小孩,穷人富人,男人女人,好人坏人,都没有什么区别。” 楼心悦难以举起酒杯,他怔怔坐着,不能忘怀那人凶狠的目光,刀上滴着,手上流着亲人温热的血,静静坐在尸体身边,等待着衙役。血亲相杀,一家十口因私欲而亡。 手上的血淌进他的梦里,濡湿的、粘稠的血。 “……” “杀人偿命而已,陛下怒斥不忠不孝,斩立决也是要得。他以为杀了家里人是对他们好……天啊,愚不可及……自以为是正义的人愚不可及,不过正因民之如此,我们才能在这里饮酒。”她露着肚皮侧躺在小塌上,一手端着酒杯,一手随乐师打着拍子,“下班后我可不愿再想案牍,还是楼相鞠躬尽瘁。我做周郎,只听曲便是。” “李……” “楼相奇怪,贪官依律法办,杀了便是。你又何故忧愁?既然忧愁又何故邀我来喝酒?我愈发不懂你了,”琵琶声嘈急,错错杂杂,渐渐有铿锵之势,“瞧我,一下班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忘了罪官李氏是楼相的开蒙老师。罪过,罪过。不过这琵琶弹得不错……敢问可否撤去帷帐?” “裴雅君!”楼心悦骂人的话咽进肚子里,微张的嘴巴颤抖两下闭上了,脸上肌肉抽动,几经变幻,终于扯了一张假笑出来,“你说的是。” “滑天下之大稽,堂堂右相!救不出自己姨母!”李维瓶带着财物,等在楼府客厅中。得知楼心悦又是无功而返,终于崩溃了,“表哥,我娘她把钱退回去了啊,她一分钱都没有收啊……” “表哥……怎么办啊……” 血脉相承的姨母,既是自己如母如父的长辈,又是自己的开蒙老师,自己偏偏是主审,此刻也只能是为之奈何。两难之间他也想埋怨,“所有人都没有那么无辜,全是贪念在作祟,不是贪钱就是贪别的。姨母贪得是什么?她无辜吗!世间只有稚子无辜,但是无知。” 说完话,怒气散了,仍要想法子,总不能真把人扔下不管。 “明日我再想想办法,狱中去打点了?” “寻了几个,直说他们也没办法,找王指挥使,门都不让进。” “不过一群走狗家奴!”除了愤怒也说不出什么话了,楼心悦犹豫再叁,人总得有个劲头,不然什么都是白搭,他宽慰表妹,“瓶儿,明日还要再去寻人,你先去睡吧。”说着他向书房走去。树叶沙沙作响,楼心悦消失在黑夜的院落里,月影朦胧,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李维瓶看着表哥走向烛火明灭的书房,租来的相府着实简陋,楼心悦不喜应酬,也是清贫。空荡荡的大屋子,除却几个年老的下人,也未有一个知心人,想她自己,双十年华,未立寸功,房中早已有叁人,甚是荒唐。她想起姨夫姨母去世后借住自家的楼心悦,他是未曾有过任何同龄朋友的神童,从来清隽自傲的年轻人,今天的背影却这样的伟岸、沉重与脆弱。前几日难得一见的欢欣仿佛都是泡影,他又是竹篮打水,最终两手空空。 “表哥……咦?”原来是眼泪不知不觉就洇了一脸,重重地溅在地上,犹如蘸了一滴墨在纸上起笔,也似终于做出了决定。 竟是欲语泪先流。 西州侯府正院,裴雅君跪在堂前,老侯爷冲她发怒,颠来倒去总结成一句话:“你怎么又去见他?” “孙女不知。”她声闷闷,背是挺着,头却低低。 “父亲……”裴长生有意为长女开解,堂前挨训,丢的是一整房的面子。 “逆子,住嘴!滚回你房里去!”老侯爷骂起他来毫无保留,这一宅中众人,只世女得老侯爷几分看重。他被儿子女儿们伤透了心,唯独把这个孙女抓得牢牢的,不论用什么手段。 她是裴家的未来支柱,西州侯满门叁代百十口人,未来都要扛在她的两肩。 裴长生看看女儿,又看看父亲。“唉……”他沉重地叹了口气,自觉没有话语权,神仙斗法,他便是一条越不过龙门的小小鲤鱼,见此地着实无趣,拱拱手,同娇妻一道告退了。 “废物点心!”裴老侯爷犹不解气,将手中的戒鞭冲着他离开的方向摔去。 很大的声响,震了裴雅君一震。她头更往里收了,好似要折断一般。她不忍看祖父的脸。“祖父精神矍铄,孙女倍感宽慰,还望祖父勿为孙女发怒,恐气坏了身子。” “你……你,你……”裴老侯爷撑着椅子站起身来,一手指着裴雅君,一步一步地走向她,“你还在怨我,正乐,你在怨老身……”当年或许真的犯下了错,也早已无法弥补。何况他没有犯错,西州侯不会犯错,当家人也不会犯错。 “孙女……不怨。”她伏跪在祖父身前。十多年来,她谁都不怨,只怨自己。她平白享了这等多的爱意与权力,却什么都做不了。一个连身边的人都无法拯救的人,又谈什么拯救苍生与天下?只是夜半独寝时,望见夜中侯府深深。隔着井然有序的正房大院,他院夜夜笙歌的红烛影里,掩了多少泪水与往事。 “孙女唯愿祖父保重身体,切莫再为不值当的人生气了。宫中还有事,孙女去值班了。”又是一拜,遂站起身来,一抬头,身为祖父的西州侯,面对已同自己一般高的孙女,老泪横流。 祖父这几道泪中,有几分是愧疚与失落呢,有几分是流给她的呢?他可曾后悔与遗憾?裴雅君早就不在乎了。 -- 夜奔 ρo1㈧∁∁.∁o㎡ 快到宵禁时分,裴雅君叫车夫拐了个弯,直奔楼相府。 没有弯弯绕绕,她看着面色不佳的文昌右相,“若想救你姨母,就让我进去。” 楼心悦看着她身后一小队仆人,不受控制地挑了挑眉,“你有办法?” “且有办法,”裴雅君侧身挤进门里,她回头狡黠一笑,“权等几日,比楼相办法要来的好。” 见她轻车熟路地走向书房,楼心悦遂放弃拦门的心思,看着管家带着这一队仆人往里走,一边可惜将尽的月例银子,一边追上裴雅君。 “正乐,这如何说?” “楼相之法,只得减刑,”进了书房,她随手端起桌上一杯茶来,“若用我这法子,便是无罪。” “就是不知道,这几个月的光景,你们是等得,还是等不得?” 那是他刚用过的杯子……楼心悦呆在原地。 “你……”他喃喃,坐在椅子上看裴雅君,“究竟为何要帮我……”这样脆弱的楼心悦,裴雅君只在那天早上见到过,她手跟着心一起抖,茶洒在那本奏折上。ρò壹8ⒹⒹ.Ⓒòм(po18dd.com) “你连这个都不会做的吗?”楼心悦急急站了起来,终于恢复往常在政事堂吆五喝六的样子,寻着抹布轻轻擦拭着水痕,不久前,他姨母的身家性命就凝缩在这几行墨中,但裴雅君来了,裴雅君还是来了。 “我是大小姐,我没干过活。”裴雅君将茶杯往地上一扔,瓷器碎掉有清脆的响声,着实让人快意。 楼心悦理解了夏桀,妺喜裂帛不外如是。他家不如裴家,金银做器,珍瓷做碗,一套街边小摊随手购进的饮茶工具而已,廉价的茶廉价的茶具,并不能叫他感情这样波动。况且他平日最喜白水,若非今日准备挑灯夜战,不会喝茶。 恍惚中不知为何,朝堂上还能为奏章争论的两人,私底下却为一个茶杯争论,真是奇事,又说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合和,缘起时起,缘尽还无。 裴雅君坐到小榻上,一倚,浑身放松。不自觉打开了话匣子:“楼相,相府冷清,定是因为我不在的缘故。” “你自有侯府居住。” “侯府绝非久留之地。”裴雅君顿了顿,南风吹裂了一角寒冰,有什么声音好似流水作响。 耳边传来楼心悦略重的呼吸声,像是在隐忍着什么。 她回过头,看见他眼中复杂又汹涌的情绪。 “啊……”裴雅君促惊,只一瞬间,楼心悦就裹挟着这些情绪,将她禁锢在怀抱里。他们屈在这一角小小的榻上。 “是你偏要留下的。” “我——”她想解释。 “你今天为何对我这么多话呢?”像是对她喋喋不休不能再忍一样,他青涩地覆上她的嘴唇,“正乐,为何不能每天都如此呢?” 牙齿划过嘴角,裴雅君浑身一松,随着他来。她双手抚上楼心悦的后脑勺。 年轻的右相折服在她的裙下。同僚又或是政敌,他们的关系没有那么简单,也没有那么错杂。 他擅长用手指将她搅得天翻地覆,突地放出玉根,沾着她的汁水滑动着,“楼相不愧是神童啊……”裴雅君此刻舒坦极了。 “叫同丛。”说着像一条壮年的蛟,蛟身茁壮,其鳞遇水便化开了许多心事,猛蛟入海,用力前冲,似割似捣。直教人飞天一般地爽快。 “明日休沐。”裴雅君的牙齿细细碾着楼心悦的喉结。喉结一缩一上,十分有趣。 “那我便应邀——直堪折花了。”说罢便发了狠,肉物坚硬,抽出插进,右相一丝不苟的发髻都散开。 “同丛——啊!同丛……”裴雅君衣服挂在身上,随着水滴砸穿石头散在榻上。楼心悦比家中小侍粗鲁、生疏得多,她偏贪恋这种感觉,糜颓的温柔乡不是给她的,是给侯府世女的,不是她,旁人也用得,除了主房,侯府在她眼里就是个骚窝子。身上这人却是她的,裴雅君将楼心悦的胸膛当作她鸣冤的鼓,压着榨她的就是他本人,楼心悦也知,更加狠狠地欺负她。她哼哼唧唧,听着楼心悦咬牙抽气声,抠着他后背的手再一用力,叫得越发淫荡。两个人弯弯绕绕,七拐八拐,各显神通,就是不肯直诉心意。 “你很适合练武嘛。”裴雅君捏着楼心悦的腰,拍拍他的肩背,“虎体猿臂、彪腹狼腰……好苗子啊……” 夏夜轰隆惊雷,一阵急风吹进屋里,吹的烛影摇晃,两人的影子在墙上扭曲着交缠。楼心悦抬身将铁条抵上花窗,未等开口劝她回房,便又被裴雅君拉了下去。 她一身脂粉香汗,上好的衣服料子逶迤在身下,透着一股淡淡的果香,浑身娇艳,哑着嗓子调逗这清高的宰辅:“绛绡缕薄冰肌莹,雪腻酥香。笑语檀郎:今夜纱厨枕簟凉。” 如何忍得这般辛苦,只在心中叹了一句胡闹。却说爱火烧不尽,夏夜春复燃。今夜的堕落是矜持的堕落。皎月跳脏井,出水花芙蓉。 闪电映出蒲令北正小憩的面容,又一道惊雷,震掉了她手中的笔,她舒展一下身体,拾起笔蘸蘸墨又继续写信,仿佛刚刚一切都是幻觉。雨打窗棂的嘈杂声也没能打乱她的思路,天地间都是她的伴奏。呼吸间又翻过一页,不多时便完成了洋洋洒洒的一篇。 吹干墨,夹上压花放入函中,只待明日休沐,遣小厮送到未婚夫手中。未婚夫出身不显,家又逢丧,眼看着婚期越来越远,也唯有不时来往的几封信,聊让两人互通心意。 她皱着眉头看向窗外,这样大的雨,不知小弟如今怎样了。都说儿大不由娘,如今全家还在瞒着母亲,寻常当值的时间,她为公家做事,到了休沐,除了给未婚夫去信,推脱了文会茶局,便只剩去寻蒲楠这一件事情。 大家小公子,违了婚约私奔……婚期一拖再拖,不知能瞒到几时。她索性又写一封信,再言小弟仍放不下发妻,想在庄子上再守丧一年,夫妻情笃,望亲家垂怜。她思忖着,又添上府库里珍宝若干,作延期赔礼。也就是蒲、葛同是旧月世交,不然指不定闹出什么乱子。 自母亲病重,她以世女身份接了族长之位后,才发觉当家不易,当好这个家,她也只能尽力而为了。 “大娘子,兰内史遣人送了信来……”管家在门外轻轻敲着。 “老师又是做什么……”好像是附和她心中所想,窗外又连发数道雷,“也幸是大雨,宵禁不严。” 她将礼单递给管家:“明日去挑了这些,上葛府再赔罪一番吧。” “您又想小公子了……” 她接过管家手里发潮的信封,满是忧虑道:“怎能不想啊……”扯开信封,她还在叨叨,“阿楠自小娇贵,如今也不知他吃得可好,穿得可好,住得可好。” “怎么这么狠心,一走了之,连半点消息都不给递来。” 信,只展开看了一眼就烧了。有些湿的纸并不易燃,她对这些无心,好好办公就是了。“连这小家都当得不尽如人意,更别说奉王事了。”她喃喃道,“改日老师若再提这信,就这样回了。”也不知是叮嘱管家还是自己。 “母亲又宿在太后宫中么?”得了管家肯定的答复,她的眉终于舒展开,“也好。二房那边的事,连着兰家那边的事,都趁着这两天办了吧。” “不用顾忌我,也不必顾忌老师。”一道雷劈得震响,没盖住蒲令北的声音,她说,“该怎样就怎样,务必让他们再无翻身机会。” “每一到雨天,朕就想起阿逸……”柯媞禾这样说着。 景冬逸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她想起他的模样。他们儿时如影随形,每卷书都被两人一起翻阅,每天清晨练武场都传来两人佩剑清脆的相撞声,他不喜欢练武,于是她洋洋得意,跑到母后面前去邀功。要夺回母亲宠爱他的叁年,夺回母亲偏爱他的眼光。他们一起捉过御花园里的蟋蟀,一起挨过上书房讲师的戒尺,一起在母后的寿宴上跳滑稽的舞蹈。 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他的忧郁成了她眼里的颓废,他的温吞成了她眼里的优柔寡断。是她十六岁那年第一次跟着伴读去巡查案子回京之后。 建盛叁十四年,景冬逸终于盼来了回京的太女,他本在元仪宫,怎么也坐不住了,频频看向姑母。皇后正相看男子,说这次回来定要寻上一个贴心人,教太女敦伦人事。也不留他,任他跑去东宫。 “小幺……”他不敢大声喊她,看她还在和裴雅君、卫舒志议事,便熟门熟路地走进内殿。他坐在几个月没有人气的床上,摸着手下泛凉的锦被,想起皇后说的人事敦伦,止不住有些想哭。 柯媞禾一进屋,就瞧到他这幅模样。景冬逸更觉得丢人,待柯媞禾坐上床沿,他便迫不及待地攀上她的肩膀。 “你这是做什么?”柯媞禾正脱鞋,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样,“孤还未洗尘,你闻了孤这身上的灰,怕是得难受好一阵子。” 他确实不对劲,也不嫌弃她身上脏,从后面紧紧拥着她。刚开始还僵硬着,后头就动了,他的手颤颤着抓上柯媞禾正在发育的胸乳,带着些哭腔,“小幺……敦伦人事,我们也做得,你别找别人……”手上也不控制力道,倒是不疼,但是捏得柯媞禾胸口酸酸涨涨,像有什么要冲出来似的。他手下不停,嘴里也不停念叨着,“别找别人……” 不安,脆弱……柯媞禾知道他从来这样,拼凑着他的话也明白了几分。 她对他总归还是放纵,景冬逸一只手向下伸去,隔着裙子覆上太女的女穴,不得要领,抠抠挖挖,弄得柯媞禾麻一阵、痛一阵。上下两手都能显出他笨拙的稚嫩,她握住他的手,他便一动再不敢动,连呼吸都敛了。他微闭着眼睛,睫毛一颤一颤,显出他的慌张。景冬逸想哭死过去,眼角都涌出了两滴泪花。 “不至于此……”柯媞禾轻轻环住他安抚,吻上他的唇,含着他的唇珠,吸吮着。 景冬逸这才睁开眼睛,雾蒙蒙的眼睛。他不得不承认,柯媞禾的确比自己的变化大得多。都说这个年纪的女孩,每一天都会变得与昨天不一样些,更何况还是这么久没见。 柯媞禾脱下两人的衣服,他脑子再也不能转了,只呆呆地看着她,她变漂亮了,也变得冷静成熟起来,她年轻,簇新又锐利,天地间无人能折半分光芒。越是这样,距离继承皇位,成为合格的帝王就越来越近了。他惶恐不安……连阳物顶到穴口都没有发觉。柯媞禾也是初次,话本子也骗人,从小娇大的公子哥儿,连阳物都这样娇嫩细腻,然而就在这片刻走神的功夫,景冬逸毫不犹豫地把自己送进了早已湿滑不堪的欢所。 “唔!”是痛的,柯媞禾转头咬住被子。 景冬逸听到柯媞禾竟啃咬被褥来遏制痛吟,胸中如同被挖去大块,他细细密密的吻砸上太女的全身,柯媞禾不用看也知道,她现在定是从脸颊红到耳尖,甚至连着脖子和胸膛也都泛着热气。此等燥热与天气无关。 景冬逸又流泪了,他流着泪,在柯媞禾身上大口地喘息着。他想日后,对于一个已经板上钉钉要入宫的男人,就算还没成年,位份怕是一辈子都固定了。 “小幺……小幺……小幺……”他无助地低吟着……继续吻她的脸,吻她的眼睛。就算现在两人的身体距离为负,也能感觉到她与自己渐行渐远。 以后,她大概还是会像离开的这段日子里一样,在宽广的世界中不断历练,也会邂逅很多不同的人,拥有一段丰富多彩的人生——那是和后宫男子完全不同的道路。 青梅竹马的感情能维持多久?鲜艳容貌又能维持多久?以色侍人者,色衰而爱弛,何况她又并没有那么爱他。 在可预见的未来,他一定会成为一个唠唠叨叨的后宫怨夫,最惹人厌烦的那种。 悲伤又敏感的景冬逸,在十六岁就已经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 禁锢 ρo1㈧∁∁.∁o㎡ 柯媞禾顶着风雨走到景和宫,孙逾明的腿受不得湿气,她一进门,就看见齐珠在为他轻轻揉着伤处。女儿的小手心是暖的,虽说并不顶事,也能揉开父母心中愁肠。 “父君,父君,”齐珠推推孙逾明,“母皇来了——” 柯媞禾任小侍解下斗篷,她倒是不湿,丫头捧着火盆在她身边一过,她一身便干热热的。热气无形,直烧得孙逾明双眼通红,“陛下……”声线都在颤抖,他还不敢相信,又推了推齐珠,“珠儿……” “噗嗤,”这父女俩的反应,倒逗得柯媞禾一笑,“是朕来了,你歇着别动。” 乌云压境,斗大的水珠倾盆砸下,黑黢黢的窗外雨打风吹,又有雷公震鼓,一片飘摇,屋内一家叁口,却是温馨。母女二人皆寐在孙逾明的怀里,卫博衍赶来的时候就看到这样一幅场景。 他只外披一件油毡斗笠,浑身湿透,连戴笠的头发,都一绺一绺地向下滴水,身上的湿寒仿佛从哪个湖里刚捞出来的。他走得很急,定下便开始微微喘气。这气也喘得矜贵,娘俩都不曾惊醒。 卫博衍示意孙逾明不必下床行礼,正呆着,他怀里倏地钻出一个小脑袋,就要往地下挣扎。他竟是抱着齐瑶来的。小童倒是干净整洁,连头上束发都一丝不乱。举着小胳膊就摇晃着向床榻走去,飞快地爬上去,就开始推着:“皇姐……皇姐……” 这下想不醒也难了。齐珠揉着眼睛坐起身,齐瑶又去推,齐珠想拦他的手无果,只听他嘟囔:“母皇……母皇……”于是柯媞禾也悠悠转醒。ρò壹8ⒹⒹ.Ⓒòм(po18dd.com) 于此处看见卫博衍,她似乎毫不意外,取过手帕教侍女递给他擦水,她问:“可是远之来信了?” 卫博衍摇摇头:“回陛下,未曾。” “那如何冒着风雨走来?”她抚着齐瑶的头,“这样大的雨,还是早些歇着吧。” 卫博衍有些窘迫,孙逾明也很少看见小将军红脸,他支支吾吾:“齐瑶说他想母皇和皇姐,臣便将他抱来了……” “竟是如此么,”柯媞禾将齐瑶抱起在怀里举着,“怎么不听父君的话了?” 齐瑶一笑,又冲齐珠伸手去了。 “陛下,天色晚了,风雨又大,不如请彦礼卿、二皇子留宿……”孙逾明轻轻拉了女皇的衣角。 他规矩越发好了,柯媞禾暗想到。 “将皇女和皇子抱下去一并歇息了吧。” 收拾完毕,叁个人并排躺在床上。孙逾明和柯媞禾都觉得有些怪异,唯卫博衍不为所动,一块玄铁似的,沉沉地压在床边。 孙逾明动了,他抱着枕头说:“臣……” “无妨。”柯媞禾阻止了他想去软榻和奴侍抢位置的冲动,她环抱着他躺下,两人更靠里些。 卫博衍也识趣地转过身去,最近他有些不敢面对女皇,孙逾明想起宫中流言,说是彦礼卿不愿让息宁卫将军领兵袭爵,两人闹得不可开交。女皇偏帮伴读,特遣左相裴雅君入宫,面斥卫博衍,在一众宫侍面前,狠狠下了他的面子。如今后宫中事,又唯陈和卿是瞻了。 思及此处,孙逾明悄悄拉住女皇的手,他是武将出身,卫博衍同他一同入东宫,他沾了小将军的光,却先承了宠,始终觉得自己对不起小将军,是以事事恭让他。 “陛下……礼卿深夜来访,定是有要事……”他去咬女皇的耳朵,悄悄吹着枕头风。 女皇偏偏没有耳根子,不愿意上这体贴的小桥:“朕说无妨。”她低头看孙逾明的眼睛,圆圆的下垂眼像一条无辜的小狗,她怎么也狠不下心来,再说些什么拒绝他的话。 终于妥协。 她推了推卫博衍的后背,动作不算温柔,语气略微有些缓和,“卫文裘,朕答应你,你也答应朕。”,倒是难得,久违的叫了他的字,卫博衍都以为她忘了。 他疾速翻过身来,长臂一伸,一手便揽上柯媞禾的腰,将她圈了过来,不知有心还是无意,将孙逾明彻底忽视,不想女皇正拉着彬思忠的手,帘幕重重,叁人的呼吸交织,一时谁都无言。 “陛下,”为了不让卫博衍听到,孙逾明的声音压得很低,好像这点关心和担忧实在难以启齿,他把这句话说得好像在传递一个不入流的秘密吹进女皇的耳朵里,柯媞禾的心口颤抖着将它接住了,同时因为它的重量凶狠地鼓胀起来,她握紧了他的手。 卫博衍压上了柯媞禾的半边身子。 “陛下……”他朝她颈边吹着气,勾得柯媞禾半边身子都酥麻,上古记载有妖精入世,恐怕是当今礼卿之模样,柯媞禾用单手微微推拒着他的胸脯,卫博衍却偏偏往她的手上撞。 叁人列在床上好似排兵布阵,只是小将军熟读兵法,步步紧逼,他进一步,女皇和她的有疾副将便向后退一步,终于退无可退,忠心耿耿的副将誓守自己的主子,于是柯媞禾暗中一使力,孙逾明就将她抱在怀里,顶着墙坐着。 “陛下到底是偏心,”卫博衍也撑起身来,他一边剥着自己的寝衣,一边故意露出左胸上的伤痕。柯媞禾听不得这些,孙逾明也难以解释自己酸涩的心情。女皇推拒他的手渐渐柔软,指尖轻轻划过他的旧疤,她深情地凝视着小将军的躯体,仿佛那是整个屈?原,卫博衍有赫赫军功在身,她如何也不能辜负。做太女时是这样,现在依然。 卫博衍从第一次得宠便学会了以退为进。他笑后宫众人太迂,不知用兵之道便是处世之道,皆贵在随机应变,凡法无常,怎可偏执一端。 “思忠为何不侍奉陛下?”柯媞禾怀疑自己幻听,但当她抬起头之后,看到卫博衍看起来无比严肃,甚至听得出背后孙逾明升高的心跳,这让她笑起来,新宫殿的一切都这样奢华,身下的软绸被铺让她踩进流沙里,卫博衍挽住了女皇的手,孙逾明扶住了她的腰,确实有那么令人迷醉的一阵子,她默许了他们俩的僭越行为。柯媞禾双手扶上卫博衍的脖颈,他撑在她上方,好彻底将他的女皇从衣料里剥出来。 孙逾明的手从张开的领口里滑了进去,有些茧子的手磨得柯媞禾胸口茱萸挺立,他轻轻刮着周边的乳肉,有奶珠滴下,砸上了卫博衍的手,也砸起了他勃发的欲望。 “思忠,陛下动情否?”明知故问,帐间温度逐渐升高,女皇身上的薰香味逐渐弥漫了周身,热烫的手从柯媞禾小腹滑下去,牵出一道银丝。她一晚上寒冰似的面容破碎,两颊染上绯红,眼波也化了,高高在上的天子,在床笫间也难逃情欲的催软,神情柔媚,另一种慑人魂魄。 是谁的手?她不知道。柯媞禾偏颈与孙逾明交吻,下半身向前探着,思忠腿间那物勃然雄起,膈得柯媞禾不舒服。 卫博衍也加入其中,他摆着头从女皇的侧颈向下舔去,两只大手在玉乳上轻轻打圆。柯媞禾唇舌被孙逾明纠缠,挣脱不得,她喘息加重,小腹也微微颤抖。肉体的快感难以抗拒,她却舍不得推开在身上作乱的小将军。不料越是这样,卫博衍反而越蹬鼻子上脸,趁女皇瘫软在孙逾明怀里,他不想贻误战机,于是提臀便刺。 “唔……” 柯媞禾被两个人禁锢在情欲的网里,难以逃脱。 她被卫博衍死死压在孙逾明的身上,叁个人一同震颤着,她清晰感受到孙逾明的欲望,这个人什么都不说,可是她此刻更通晓他心意。 “唔……”柯媞禾止不住呻吟,孙逾明戏弄地摩擦着她的尾椎,“很好……很好……” “换彬思忠吧。”她发号施令,习惯性地开始做决定,然后偏头咬上孙逾明的耳朵。卫博衍立时更加用力,他俯身在她身上,用双手将她的头掰了过来,然后深深地吻住。两片舌纠缠着,牵出分明的银丝。孙逾明的手还轻轻捋平着她阴唇的褶皱,女皇自幼稳坐马上的双腿,也忍不住抽搐、挺直,然后长长的放松,正如这长长的雨夜。 烛火摇曳,晃着景如逸的眼。他痴坐在桌边,看着大宫女赫达走来走去,她是老王的情人。 “世女问你如今怎样,我回什么?”赫达恨铁不成钢,将绢帛往他跟前扔来。景如逸低头,伸手捋自己不服帖的头发。 赫达走到床头,把女皇赐他的字画都抱起来:“我讲你用功,女皇教你学画学字,得了许多赏赐——!!!” 她不停走动,勒迩话讲起来快,她数落他就如同连发的箭簇,“这些都有什么用,你不如学画符,说不定能压死卫博衍那冤帐!”她将一堆画都砸到他身上,景如逸一缩,这一缩就更引起了她的不满。 她快步走来,掐住他的耳朵。将他拽下凳子,跪在地上。 “真当自己是后宫好相公,来享清福?到今日都没轮上侍寝,我真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她手一松,将匕首甩到他面前,“别讲什么陛下待你好,没了世女,你什么都不是。这事你做得成,便为你家人复仇了。你做不成,也不缺你一个。” 外面传来敲门的声音,空旷无人的熙天宫,就东殿住着他们。赫达也收起冷脸,堆上笑。着小侍开门、收拾屋子,倒是安排得井井有条。 原是非舟接了陛下的口谕,亲自送了个小戏班子来,“陛下见半晌还不停雷,让戏班子来几出戏给相公驱惊。是陛下疼相公的。”他推了赫达的热茶,要赶回景和宫侍驾。 一转脸,景如逸得意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面对赫达的苦脸,他竟敢发笑,他想赫达有一句话说对了,陛下确实待他好。如今天高世女远,王庭里的人再也管不着他了。 在这深深宫墙里,不论什么,好也好,坏也罢,都是皇上给的。 -- 诉情 相府的清晨泛着草木的清香,昨夜刚被雨打风吹过,挂着水珠的竹子愈显翠绿与挺拔。 裴雅君是来求楼心悦帮忙的,她指指西边,又拱拱手,接着比划了个杀头的动作。楼心悦何等玲珑人物,和她心有灵犀一般,略作思考,有一丝退缩。 “裴相,我大概做不了。”他给裴雅君披上衣服,免得她着凉,“我还有姨母和表妹,不是孤臣。”嘴上说着推拒的话,眼神偏偏直勾勾地盯着裴雅君的眼睛,惹得她倒有些心虚。 她一闭眼,咬咬牙,也认了:“一切我来担,你把折子写了递上去就行。” 右相谨慎,还在犹豫:“待我几日再答复你。” “算你能忍!”裴雅君也不逼迫,就要起身穿衣服,“今日陛下邀我游猎,就不多叨扰了。这事儿你且叁思,过几日再说也不迟。”她看了看倚在床头的楼心悦,层层加码,“王蚕豆那里我去打招呼,你们千万记得,一定别出面。” 楼心悦别过脸去,有些赧然:“给你添麻烦了。” 裴雅君色心连恶胆一起,伸出细长胳膊拧了一下他外露的乳头,激得楼心悦浑身一抖。她又拧了两下,看着楼心悦眯住的眼睛,忍不住吻了上去,然后贴近他的耳边低语:“这报酬就够了。” 雨后的风蹭过楼心悦的脸,给他沾了一片羞红。 裴雅君走进猎场,竟见到女皇依偎在那勒迩人怀里。见到她,女皇一笑:“我今日无力,不如改个别的?” 她自是答应。 女皇给景如逸提要求,“正乐英武,肝火奇壮,文射与武射皆难不住她,你可得想个法子,让她今日也吃个瘪。”嘴上这么说着,语气却压不住炫耀,她们相伴十几载,自然知道彼此的本事。 裴雅君只低头笑着,恪守前朝后宫的距离,半点目光也不会上看,省得唐突若让郎。 “臣想不出,”他摇摇头,“可否请葛思恭来想?” 女皇慵在他怀里,转着他的头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葛幼清是深宅大院养成的娇弱小公子,他不擅马术,只好乘着马车,慢慢悠悠便落了景如逸和女皇半程。 自然是没人能拦住裴雅君她百步穿杨的劲头,尤其是今天,她更想表现一番,又夺了魁首。 “快宵禁了,你与幼清同骑,我们看谁能先到宫门。” 景如逸低声问女皇:“陛下,这不合规矩吧。” “无妨,他们是表姐弟,正乐骑术精湛,断不会伤了葛思恭。” “臣不是这个意思。” 景如逸看着裴相和葛思恭,葛幼清很开心,他亲昵地叫着阿姐,裴雅君拉住他伸出来的手,将他带到了马上。葛幼清对她也不设防,乖巧的窝在她的怀里,很是信任与放松。 “朕是不会让你和她同骑的,可是放心了?”女皇示意开始,然后和景如逸说悄悄话,“若是今晚咱们先到,便不下马,直到你宫里去。” 猎场的风在耳边呼啸,也有马蹄溅起泥土,景如逸偏偏只听得到女皇低低的诱惑。她的话如同黑夜里的一点萤火,惹他燃起了希望。 快啊,再快一点。但又想好慢,再慢一点。慢到一个月、一年、一辈子走到宫门。让女皇身上的冷香溢满他剩下的所有时光。回到宫里,女皇就不再是他怀里的女皇,她又成了天下人的女皇,他只是天下人之一。 他本来是屈?原里最脆弱的一株野草,牛也能吃、羊也能嚼、甚至孩童,凭谁动一动手都能将他碾死。是女皇的喜爱将他带到了他从来没想过的高度,尽管没有了根,但他更接近了天。从那里看去,地上的脏东西、丑东西和恼人的东西,都宛如织锦般美丽。 他高高在上,俯视着他能俯视的所有人。后宫相公们再强势又能如何?便是那卫小将军如何神气,也得和他一行,每月两日去元仪宫拜那副牌位。天而苍苍,入了宫,便都是牛羊。 花香袭人,大澈湖算是御花园里消暑的好地方,湖边小雨亭不大,有习习湖风,柯媞禾被景如逸圈在怀里也不觉得热。她攥着他的手,教他拨弦。只是也有小心思,悄悄一使劲,“真笨,又把琴弦勾断了。” “不练了!”景如逸一早上不知断了多少弦,便是这名琴绿绮,也润色不了他烂得残酷的琴技,“平白糟蹋东西。” 柯媞禾不生气,只是将琴谱又给他翻了一页,她眼眸微垂,景如逸从上至下看,只瞧得到她的鼻尖。似乎陛下早先考虑齐全。从桌上又取了一根琴弦,她丝毫不乱,又换着弦,哄他,“这《凤求凰》乃是西汉名曲,本就难奏,弦断几次也正常。” 续上新弦,这废琴摇身一变再度成了名琴,柯媞禾握住景如逸的手,景如逸不领情,他反手包住女皇的手,将她牢牢扣在怀里,唇就往她的脖子上腻歪着:“陛下,您可怜可怜我,我不学了……” “哎,”柯媞禾抵住他这般厮磨抵赖,“再弹一会儿吧……” 亭外艳阳高照,碧波粼粼。柯媞禾看看天色快到正午,从景如逸的怀里站了起来。 “既然如此,先不练琴了,你和狄柳他们一道去御膳房。看看有什么新样式点心,让他们备了。”竟是有将他支走的意思,景如逸以为自己又触怒圣颜,茫然无措,女皇安抚他道,“朕在这里等你,去吧。” 女皇见他们走远,神情一收,显得冷峻傲岸,非舟引着楼心悦小跑赶来,不等楼心悦行礼,柯媞禾就将他请了起来。 “同丛,你做得不错。”她问,“你要不要猜猜,姚晃的密折里说了什么?” 姚晃是延嘉二年的恩科榜眼,并非出身世家,因其素有文才,久慕王花生。辗转多人,这才拜了楼心悦的帖子,请他上折子举荐她去做西州府藩台。 “回皇上的话,臣不知。” 她猛然一拳打上亭柱,惊得楼心悦连着非舟一同跪下。 “怪不得正乐要你弹劾王花生,原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她从怀里掏出折子,摔在楼心悦眼前,“你看看吧。” 风卷起女皇外罩的银红色纱衣,略显轻薄的颜色在她身上仍是庄重的。如同这大朗的山,矗立在此,巍峨高耸。 楼心悦一目十行,姚晃的折子字不多,却是字字珠玑,眼下朝廷正推废除荫官,本绕开了西州,但不知为何王花生竟径自推行了开来。一时打得西州官绅囫囵而去,联名请辞,偏逢此时,王花生却在乡试里夹带了几名考生,均是与裴家相关之人。 “她这是要兴起大狱啊……”说罢她颓然坐下,浅浅勾了几弦,勉强挤出笑脸道,“先帝去世时只说有一件未竟之事,可朕……”又是铮铮琴音,却是一段渔樵问答。 楼心悦心里一跳,陛下密诏他独自前来,是否……他为这步走了太久的棋,如今已有机会近在眼前,怎能不试上一试? “陛下,先发制人,后发便被人所制。臣明日就上折子,只参她贪功冒进。”他继续陈辞,“与其往锅里加水,不如釜底抽薪,臣请旨圣上将废嫡长继承的新政一同推恩。” 女皇虽未受言即喜,神情却显出此言不虚的颇以为然,她扫了一眼跪着的楼心悦,心里觉得他虽是先帝朝的进士,与她情谊不深,倒是个可信之人。有心拷问他,到头嘴里也只是问他:“到时朝政乱局,满朝同年、师长,你如何自处啊?” “臣死且不惧,虽孤力绵薄,定肝脑涂地,只愿为圣上分忧。”他不禁更伏下身子,深深投地,以示为君上分忧之诚。 斯言一出,女皇周身的严肃氛围为之一扫。她没有抬头,却犹如长了第叁只天眼,楼心悦察觉到沉甸甸的赞许目光跟阳光一起热辣辣地凝注在他身上,他一怔,旋即镇静,满朝文武,不是世家出身的,也不过寥寥。议政大员里,更是只他一个,不过他有陛下做靠山,倒也并不十分难做。 许是心境放松,于是骤听拨撩琴曲变为高山流水,女皇适想了一下吩咐,“这事儿正乐不便出面,你同右肃政一起参。” 裴正乐他且放心,可是翁诗……那可是着名的少年老成人物,也是祖荫孙,入朝便是从四品,叁年不到便当上了肃政,康州刺史通侯陈晓珍是她的嫡亲大姨,至于吏部尚书,又是她的小姑,那个混不吝的翁园泐。满朝文武,她竟能扯上一大半的关系。也可见世家子女门生,于朝堂耕耘之深。 “陛下,乐平侯世女怕是不便参与吧……?” “无妨,她有求于朕。你跪安吧。”说罢女皇头也不抬,高山转是流水,耳朵捕到低声喃喃,“如今朕高山仍在,怎知流水是否无情啊……” 便是楼心悦脚步快走出一大段去,发觉琴声晦涩,忽闻水束惊断,他脚下停了,待细细听去。不过听得一阵笑语后,那首着名的凤求凰又振翼高飞,弹琴者定然手生,教导者又偏偏心猿意马。 见四周无人,他也放松一笑,摇摇头慢慢走着,不急不缓,胸有成竹。凤求凰本是司马相如追求卓文君所谱。这首曲子重在一个求字,陛下已将求之不得的美人揽入怀中,剩下所求的无非是能分忧朝政的心腹重臣,忠贞之士,不是他,又能是谁呢?他小扇一打,也大笑着回议政堂值班去了,他倒要看看那儿还能安生几个时辰。 景如逸喂柯媞禾品尝冰饮,西瓜压汁加上冰块,泡了些岭南贡上的应季甜果。 “它叫什么,可取了名字?” “回皇上的话,若让郎称之为红潭中鱼。” “哦?”柯媞禾轻轻咬住了勺子,景如逸举着手不敢再动,然后她略显轻挑,用小舌慢慢把勺子推了出来。 “名字取得好,阿逸,剩下的赏你都喝了。”她站起身,出了亭子站在湖边,“去看看,那船何时来?” 话音儿还没落,小船的头便从巨大湖石的后面露了出来。船桨落水,激起的余波向岸边荡来。 “陛下,等等臣。”景如逸大口喝完了赐饮,生怕离了女皇一刻钟,便再也追不上她,赶忙迈出亭子,站到女皇身边来。 他一来,女皇就有了倚靠,往他身上一软,等着那小舟靠岸,她感叹:“大澈湖的那边就是营秭山,说那山上遍布着数不清的大小温泉,叁岁之前,我同师父他们就在那里住着,那时师母吹笛,师父和着,遍山间都传着悠悠的笛声……”女皇被幼时的氛围感染了,她其实也记不清了,只知道师父宋禅和师母王乐君夫妇二人皆喜好吹笛,时常互相应和,“笛声真是世间最美好的声音,一种声音包含了千万种声音,既无始,又无终……”景如逸半环着女皇,他既不打断女皇的回忆,也不将她从其中唤醒。 女皇拉起景如逸的手,十指相扣,举到眼前细细看着,“朕想起父皇还在时,每年夏冬都会让母后带咱们去行宫……阿逸,真想乘一叶扁舟就此远去,暂寄余生于江海,此世间唯有你,唯有我……”幸得女皇诉如此衷情,景如逸低低应着,他一个最卑贱之人,最无用之人,只想陪在女皇身边,不论是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什么身份。 —— 5s:女皇什么时候和景如逸圆房啊!!!急死我了(;′??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