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命师》
第1章 策师秘录1
在一处绝对隐秘的地方,有一间不为人知的石头密室,密室里没有灯火,靠着一颗嵌在石壁上的夜明珠照明。室内很宽敞,摆放着石头雕刻而成的桌椅书柜,在那嵌着夜明珠的石壁上铁画银钩的刻着四个字——“一念之间”。
这四个字就是这间密室的名字。
这间密室很奇怪,因为这密室四周除了摆放着石头雕刻而成的日常用具之外,还有两具石柜,一具石柜摆放着九层密封的卷轴,另一具石柜摆了九层形状各异大小不同的药瓶。但这并不是最奇怪的,最令人觉得异样的是密室的四周石壁上挂着数十颗人头。
人头虽然不是真的人头,也是由石头雕刻而成,但每一颗人头的脸上都贴着没有五官的面具,在这幽秘的空间里显得无比诡异。
一张石头书桌上,摆放着文房四宝以及卷宗秘轴,石桌的另一头,放着一个一尺高的石头人像,人像没有面孔双手高举,手中高捧着一口剑。这口剑约摸有四尺多长,比普通的剑要更狭长。剑身呈暗赤色,在夜明珠的映照之下散发出幽红的诡异气息。细长的剑身之间并不光滑平整,隐有十数段拼接串连的印痕相交。
密室里没有通风的窗口,但有一条不知源头的细小溪水缓缓流入室内,在密室中间形成一个小水池。那水池地质特殊,溪水汇入池中后便形成了热气蒸腾的天然温泉,在夜明珠璀璨的光华中如云似雾,显出一片神秘景象。
温泉水池约摸四尺见方,却在池边竖立着三面从波斯而来的水晶镜子,其中两面镜子前各自放着一颗石雕人头,那两颗人头脸上也贴着两张面具。
与室内其他面具不同,这两张面具不但做工精致逼真,而且都有眉眼鼻口,肤色纹理甚至连脸上的毛孔都与真人的脸皮无异,并且各具形象样貌。这两张面具贴在那石刻人头上,简直就是两个活人的头脸。
如今那温泉水池里,正泡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男人。他下半身泡在热气腾腾的水中,只露出筋肉结实的胸膛肩臂,可是那裸露的半幅身体,却布满着纵横交错触目惊心的条条伤疤。而那胸膛上的条条伤疤之间,另有一道细小却疤痕极深的半圆形印记尤为显目。
这个男人的脸被他用一块布巾蒙住,他一动不动,仿佛正在享受着那池水中的温暖。
安静,绝对的安静,安静得连池水中的男人蒙着脸也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还有那缓缓的流水声传进他的耳朵里,竟然有如同站在奔腾的黄河岸边一般。
这是一个孤独寂寞的空间,而他也是一个孤独寂寞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揭开头上的布巾,露出一张没有表情冷漠沉稳的脸,眉眼之间散发出一种锋芒毕露的绝对睿智还有冷静的气息,冷冽的目光中隐含着他深沉如海的莫测城府。
水声轻响,那人从池中站起,赤裸的身体挺拔结实。他慢步走到那石桌前,冷冽的双眼盯在那口诡异的长剑上。
许久之后,他原本清澈冷冽的目光忽然变得炽烈起来,他用低沉的声音低吼着。
“一念之间。半尺红尘。一念之间万千念,红尘万丈岂半尺?一念红尘,红尘一念,半尺之间,我为何人?何人为我?”他的喉咙中仿佛有压抑的凶兽急欲脱困而出,同时脸色也变得阴沉肃杀,他厉声喝道:“我为何人?何人为我?”
低沉狠厉的声音在密室内来回回荡,却无人回应。
男人忽然咬牙抬头,双目精光大盛,他浑身骨节爆发出一阵啪啪暴响,随即体内气息鼓涨翻滚直要破体而出。随着他一声痛苦的厉啸,周身三十六处穴道狂烈的劲气喷涌,三十六根细长的银针随之被逼出,被强悍的劲气震得四散飞出,尽数钉进了石壁之内。
“呼……呼……”
男人低沉的呼吸着,痛苦的神色略减,他缓缓张开双手,吐气开声之间,平地起风云,凭空卷狂风!
整间密室内顿时狂烈的气机鼓荡翻滚,呼啸如龙吟虎啸。
男人神色渐转平和,赤裸的躯体内激烈翻涌的气息也渐渐平复,仿佛释放出了体内被困已久的洪荒之力。而困住那无比强悍力量的东西,就是那三十六根银针。
密室内罡风卷荡呼啸,掀开石桌上一卷卷轴,明珠光华之下,徐徐展开一行行字迹。
卷轴旁边,一支狼毫墨迹未干。
这卷轴里记录的,是一个人不愿忘记却又不愿面对的一段过去……
江湖是什么?
曾经有人说过,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恩怨,有恩怨的地方就有江湖。
在江湖这个充满了血腥和算计的泥潭中生存的人,都难免会遇到一件事,那就是麻烦。
这世上只要还有人,那就一定会有麻烦,各种各样的麻烦。而江湖上最常见的麻烦,往往都是要命的。
这个江湖没有那么多的公义道理可言,在那种要命的麻烦中,最直接的法则就是你死我活。
如果你自己没有能力亲自去解决这些要命的麻烦,你恰好又能出得起足够的代价的话,就可以让人替你去解决,而你又可以处于一种相对安全的位置。
于是替人解决麻烦就成了人们极具需求的一种职业,通常这种职业一般都被人称为杀手。
杀手无疑是江湖上最没有地位最令人痛恨的一个职业,可是不可否认的是,有需求就有其存在的价值。
江湖上专门为别人解决麻烦的人有很多很多,可是都不及某一个人的存在。
这个人自称“公子羽”。
没有多少人会相信“公子羽”是一个真实的名字,但也无人知晓这个人的真实姓名,也不知道这个人的背景身份,他的一切都是一个谜。人们提及此人时,往往只能用江湖中人替他取的一个名号。
策命师。
策命师就是如今江湖上最让人恐惧的人。
没有人知道策命师有多高的武功,不知道他来自哪里,也几乎没人能够知晓他在江湖上的行迹。江湖中人只知道他收钱替人解决麻烦,只要你出得起足够多的价格,无论多麻烦的麻烦,只要策命师接了这单买卖,他都能为你解决,而且绝不失手。
策命师的名字出现在江湖上不过数年时间,可是已经有许多黑白两道以及朝廷命官都相继死在他经手的杀人买卖中,如今江湖道上提及此人,无不谈虎色变,没有人能预料到自己是否会在什么时候就成了这个人的下一个目标。
这实在是一件令人相当头疼的事。
因为不知,所以恐惧,于是策命师就成了这样一个令人可怕恐惧的存在。
江湖上的这些传言,其实有很多都是经过渲染的,虽然不差真实性,但总会有夸大其词的地方。你对没见过没经历过的故事会抱有多大的肯定性呢?可是这个故事里,至少有一件事是真的,那就是策命师。
策命师代表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我。
正如那些江湖传言一样,我是个专门替别人解决麻烦的人。不同的麻烦有不同的解决方式,当然代价也自然不同。其实我并不喜欢江湖上给我取的“策命师”这个名号,这个名号仿佛是说我只会替人杀人一样,只替人解决要命的麻烦。这就有些片面了,因为我并不认为我只是一个杀手。我从接手生意到现在,杀人只是生意的一种,其他的麻烦生意我也同样接。但是江湖上的人,往往只记得住他们印象深刻的事,没有噱头的故事,谁又会去在意呢。
相对于“策命师”这个名号,其实我更喜欢“中间人”这个词。虽然我的职业是替人解决麻烦,可是这并不代表我是一个职业的杀手,这是有很大区别的。职业杀手只会收钱替人杀人,可是我不同,我不是一个喜欢杀人的人,尽管也有许多的杀手也同样不是因为喜欢杀人而去做杀手。我也接那种杀人的买卖,但是通常我不会自己出手,能够不用自己出手就把生意完成,这显然是最明智的选择。有需要解决麻烦的人找到我,那自然我也可以找到需要找活干的人,因为他们都是有需求的人,而我就能够利用这些人的需求,来满足我自己的需求,前提就是每次买卖必须做到万无一失,所以我只接我有十足把握完成的生意。相对于丰厚的报酬,我更喜欢那种掌控全局的感觉,就如同掌控一局棋局,完成一场游戏一样。
一个人要杀另一个人,那这中间就一定有很多的理由和原因,而我最喜欢的就是去解密这些秘密,毕竟在我看来,了解并掌控人性才是世上最有趣的游戏。
不错,我便是喜欢游戏,越有难度的游戏,就越有挑战的趣味。
因为这一场人生,这一个江湖,何处不都是游戏?
所以我认为,“中间人”才更符合我的职业性。可是江湖上更多的人只知道策命师的存在,这已经成了我的一种标志,一个特定的符号。这不是一件好事,因为这个名字所带来的不只有别人对策命师的恐惧,与买卖得到的利益相对的,就是无处不在的危险,因为江湖最基本的法则就是今天你能够杀一个人,那明天或许你就会被人杀掉。要如何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我的身上,就是我踏入江湖时第一重视的事情。所以这也是为何我不轻易自己动手完成与杀人有关的买卖的原因。
在江湖道上混饭吃的人,言行举止,穿着打扮,?甚至于吃饭的习惯都会给人留下致命的破绽。你想要很好的生存下去,就必须规避这些潜在的破绽。作为一个游戏的操控者,我最擅长和最重视的一件事就是能够很好的把自己保护好,让我无论在任何情形下都能处于一个绝对隐秘和安全的位置,所有一切对自己不利的因素都必须提前把它们清除,而这个过程也正是游戏的魅力所在。
我之所以不喜欢策命师这个名字,不是因为别人把我在正与邪之间作了区别,而是他们对我的了解实在太肤浅,我并不是只有杀人的本事。在那些名门正派的眼里,我就是邪道,因为我做的事见不得光,扰乱了江湖的秩序,所以有很多自命侠义之士的人在不停的追查我的行踪,想要将我置于死地。我不在乎所谓的正邪,这江湖上有真正的正和邪吗?何为正?何是邪?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这世上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标杆。那些正派中人之所以急切的想要找到我,无非就是要向世人表明,他们才是正确的。
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有一些正派中的厉害人物成了别人麻烦中的对象,而我接了这些麻烦的生意,所以他们都死了。他们的门人亲朋找不到直接的报复对象,所以策命师就成了他们的目标。
做我这一行最基本的就是诚信守密,不能泄露委托人的丝毫信息。
我有一个习惯,就是对所有的事都会抱着怀疑的态度,包括生意。要想很好的进行一个游戏,就必须对此进行十分周密的了解,我会十分详细的了解找我解决麻烦的人是因为何种原因来找我,这也是避免会对自己不利的重要手段。特别是要取人性命的生意,我会遵照自己的原则,不能滥杀无辜。尽管这并不能改变别人对我的看法,但是我自己必须要有一个准确的尺度。一个人只有对自己有苛刻的要求,才能让自己时刻保持清醒,不会迷失。
在让那些正派中人死去的生意中,我了解得很清楚,他们都有该死的原因,只是他们被正派两个字的光明外衣包裹得太严实了,没有人会相信他们面具后的本来面目是何等的丑陋肮脏。
有些人觉得我替他们解决了麻烦,是他们的救星。可是我从不在意,我根本就没觉得是在做一件好事,我依然会收取相应的报酬,因为无论什么事情,都会有它的代价。而我只是享受一种游戏的快感而已。
所以正派中人把我归类于“邪”,我不屑置辩,也有人暗地里将我当作“正”,我亦是当作一个笑话。
这个江湖,无非就是人与人之间利益的冲突,恩怨情仇的矛盾,欺压之下的反抗,这是江湖最根本的起源,也是无数人流血丧命的缘由。
武林只有刀光剑影,而江湖更多的是人情世故、尔虞我诈以及阴谋算计,像满是污秽的泥潭,深不见底,一不小心就会要人的命。
做一个正派的江湖人,实在太累。我看到的这个江湖,不是说书人故事里的江湖,故事里的江湖总是侠客风流,佳人浪漫。那是一种美好的想象,可是现实却不同,很多初入江湖的人都想做名动天下的大侠,但是最后都犹如石头进大海一样消失得连泡沫都没有一个。在这个残酷的江湖中,当大侠是一件在我看来很累又吃力不讨好的事。做大侠会得罪很多人,时刻都要提防被人报复暗算,且光有一身武功是不行的,一个人如果没有强大的势力作后盾,没有厉害的亲朋好友扶持,就凭一柄剑一口刀就想扬名立万简直就是幻想。并且更残酷的是,有时候暗算你的就是你平时最好的朋友。我看到过路见不平一怒拔剑的侠少被仇家杀死后尸体丢在阴沟里几天几夜无人问津的情景,也看到过成名的大侠被人打杀得跪在地上一边吃狗屎一边哭着叫饶命。
所以,大侠这两个字,是要人命的称呼,并且束缚太多,并不适合我。
我时常想起我师父经常说的一句话,在这个江湖上,只有活下去的人,才有资格说话。
我还活着。
我是谁?策命师?
不是。策命师只是别人对我这个职业的称呼,那我的真实名字叫什么呢?
因为职业的关系,我有许多种身份,准确的说我可以变成我想要的任何身份,这些身份能让我在买卖的游戏中有太多的便利,于是自然就会有不同的名字。名字太多了,我自己都差不多要忘了我的真名。因为有些时候,你想要成为另一个人时,就必须让自己真的成为那样的人,必须忘掉本来的一切,这样就可以毫无破绽。所以我经常喜欢用的一个身份,我取名为“公子羽”。
我是一个男人,姓萧,名易。从我能记事开始,我就跟随着我那只是普通百姓的爹娘四处流浪,因为那个时候到处都在打仗,又有饥荒,每天都能看到很多人死去,没有人能确定自己明天还能不能活着。我的爹娘总是告诉我,不管以后能活多久,都一定要记住自己是谁。所以这个名字也是真正属于我唯一能拥有的存在。我七岁的时候,一帮乱兵冲进了我和爹娘躲避的村子,他们到处杀人,爹为了保护我和娘死在了那帮乱兵的刀枪之下。而我娘为了让我活命,不惜用自己为条件,求他们不要杀我。一个脸颊上有一道伤疤的人是那帮畜生乱兵的头目,他趁机将我娘拖进了房子,我颤抖着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没过多久,房子里面发出一声怒吼,接着我娘就从窗户里飞了出来,摔在我的面前。她嘴巴上沾着血,还赤裸着身体。我害怕极了,甚至还被吓得尿了裤子。
娘用羞愧和绝望的眼睛看着我,想要伸手抓住我。但却被怒骂着跳出来的头目一脚踏住了,头目的脖子破了一个洞,正往外流着鲜血。我听到他暴怒着吼道:“他妈的臭娘们,你居然敢咬老子!老子要你的命!”我看到他手中的刀刺入娘的身体,娘大叫一声,鲜血在她的身上溅开,她惊恐的眼神渐渐涣散,她死了。
那一刻,我的脑袋好像在一瞬间炸了——愤怒,悲伤和恐惧以及其他我说不出来的激烈情绪把我淹没了,我像一滩烂泥一样的瘫倒在地。我想那个时候遇到的刺激,并不是我那个年纪能够承受得住的。
我以为我马上也要死掉了。可是那个头目并没有杀我,他狰狞着的面孔像一只野猪,捂着伤口一脚一脚的踢我,我就像一只狗一样在地上滚来滚去。他大喊着,“小杂种,我现在不会杀你,因为我要你做我的狗,然后再慢慢的弄死你!”
“他们都叫我老刀把子。”头目继续一脚一脚踢我,冷笑道:“你给老子好好记住这个名字!因为接下来你活着的每一天,我的名字都将是你的噩梦!”
我感觉我浑身的骨头都已经断了,我哭叫着,但是没人可怜我,我听到的只是他们疯狂的笑声。
那以后,这一群已经丧失良知的人的确成了我的噩梦。他们用绳子套住我的脖子像狗一样牵着到处继续抢掠杀人。我活着的唯一用处就是在他们休息的时候被他们毒打折磨,开始的时候我每天都活在无尽的恐惧和痛苦中,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玩腻了就把我杀了。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发现他们没有目的到处杀人也是为了活着,随着他们流荡的时间越长,他们的人数也在一次一次的烧杀抢掠中不断减少,剩下的人慢慢开始有了恐惧。可是对我的折磨依然乐此不疲,我感觉成了他们发泄恐惧的工具。
于是我开始慢慢让自己适应这样的折磨,我逼自己不要再害怕,他们也是人,并不是真正的魔鬼。因为他们也会害怕。我要继续跟着他们,寻找一个机会。
一个报仇的机会。
我才七岁,又小又弱,而我的敌人都是军人出身,并且杀人不眨眼。正常情况下,我连他们当中最瘦弱的人都打不过,更别提要杀死他们了。而他们要杀我却易如反掌,简直就跟捏死一只蚂蚁般的简单。所以我首先需要忍耐,需要一个计划,一个机会,我只要杀死一个人就行,就是杀死我娘的那个老刀把子。
时间再往后,他们似乎对我放弃了戒心,除了每天继续毒打我之外,还要我做他们的苦力,背东西,做吃的。还会让我在他们洗劫的地方找值钱的东西。有一次,我在一个他们洗劫过的地方找到了一把小刀。
那不过只是一把普通的用来削水果的小刀,可是我欣喜若狂,这把小刀让我对报仇的心更坚定了,因为我毕竟也拥有了武器。
大约过了半年的时间,到了寒冬下雪的季节了。这半年来我跟着他们辗转了许多地方,我每天都在暗中细细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他们依然像流匪一样随处肆意抢杀,可是伤病和那种对明天没有期望的恐惧感让他们的人又继续的减少。而在这种天寒地冻的恶劣条件下这些剩下的乱兵已经七八天没有遇到村子和人,抢来的粮食也基本吃完,大家又冷又饿,我也一样。这种情形下,他们暂时忘了要折磨我的事,估计也是想要留点力气。毕竟这半年来在非人的折磨下我居然还能活着,对他们来说也算是一件奇事。
他们对我的戒心越小,我的机会就越大。
而在某一个傍晚里,他们终于找到了一处人家。那是一个大户人家,有很多的房子,还有三四个护院看守。乱兵们饥饿难耐,看到有了生存的希望更加凶残毕露,他们开始对这户人家发起攻掠,虽然没有任何章法可言,但是依然凭着那股狠厉的血勇拼下了这户富有的人家。他们杀死了护院和所有的男人,然后留下的女眷被他们轮番奸污,他们就像牲口一样疯狂的发泄着兽欲。我没有见过地狱是什么样子,但是我在那一刻知道,这里就是地狱。
第2章 策师秘录2
听着那些女人凄厉的嚎叫声,我感觉我的心也在颤抖,娘亲惨死的情形又一次在我的脑海里炸开。我愤怒却又害怕,那个时候的我,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的没用,如此的弱小无力。
我躲在角落,不敢去看那些悲惨的画面。一个乱兵发现了我,一脚把我踢开,嘴里嘲笑道:“小杂种,你还敢在这里大饱眼福?赶紧去给老子们找肉吃找酒喝!”
我赶紧跑了出去。外面的风雪像刀子般扑在我瘦弱的身体上,冷得生疼。我开始在那些房间里搜寻,可是房间太多了,我竟然迷了路分不清方向,在经过一处偏僻的院子时,一失足跌入了一个地下室。
我被摔跌得眼冒金星,地下室里一片昏暗,我不敢乱动,直到鼻子里闻到了酒的味道后,才渐渐能看清原来这是一个藏酒的酒窖。
这里放着很多的酒。
我缓和了一会疼痛的身体,开始去搬酒。
我刚把一坛酒抱起,就看到面前的阴影中有人扑了出来,我吓了一跳,本能的向后一退,那人一下将我扑到在地,慌乱中我看到一把匕首已经向我脖子刺来。
我心胆俱裂,奋力挣扎,幸运的是那人的力气不大,锋利的刀口没有刺中我的要命处,但也把脖子划开了一道伤口,鲜血直流火辣辣的疼。
危急中我豁出命了的开始反抗,我死命的抓住那人的握刀的手,两人在地上翻滚扭作一团。扭打中我发现那人居然也是一个与我差不多大的小孩,就听他一边和我撕扯一边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叫道:“坏人,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原来这个小孩把我当成了外面那些杀人凶手了。
我一时不能开口,只能继续和他扭打。很快我两个都精疲力尽,汗水湿透了衣服。或许是我的力气要比他大一点,后来他被我压住了身体,我夺过他的刀丢远,并反手拿出了藏在身上的那把小刀,刀口比在了他的脖子上。
他顿时就安静了。
我气喘吁吁的对他低声说道:“停下!我不是坏人!”
那个孩子睁大着眼睛怒视我,咬着牙齿恶狠狠的说道:“你就是坏人!不是坏人你为什么要来杀我?”
他又开始挣扎起来。
我奋力将他压住,急道:“你别喊了,在喊我就真的杀了你!”
这句话很有用,他立刻就不再动了。
“我不信你,你就是坏人。”小孩身体虽然不动,但是嘴巴依然恶狠狠。
我已经没了力气,可是又不能真的杀了他,因为我确实下不去手。所以我决定堵一把。
我慢慢的收回小刀,对他说:“只要你停手,我就放了你。”
小孩似乎不敢相信,我感觉得到他的犹豫,但是他确实没有再动再叫了。
我松了口气,慢慢的起身离开他,但是我还是将我的小刀握得紧紧的。和外面那些杀人不眨眼的人待得久了,自然就学会了不能放松警惕和轻易相信别人。
昏暗的酒窖里出现了短暂的宁静,只有两个弱小的孩子沉重的呼吸声。
我仔细听了听,发现外面没有异样。那个孩子也已经爬起来靠在了墙边,我感觉到他正死死的盯着我看。
酒窖里光线十分昏暗,我几乎不能看清他的相貌,但奇怪的是我居然能很明显的看到他那一双眼睛。那两只眼睛很亮很亮,就如同夜空中的两颗星星,隐隐带着刺眼的星芒。
我不由得多看了几眼他的眼睛,那眼眸里的星芒仿佛有一种奇特的魔力,我看在自己的眼里,那目光就好像瞬间刺进了我心里,一下子像针刺一样的疼痛起来。
我顿时背心一冷,赶紧移开了目光。
我没有时间去想更多,对他说:“你是谁?”
那小孩对我依然十分戒备,他用极度厌恶的口气回答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我不想和他多纠缠,道:“那你知道怎么逃出去吗?”
小孩一听,眼里的星芒闪了几闪,他似乎不相信我的话。“你要放我走?”
我点头,道:“我也是被他们抓来的。如果你知道怎么逃出去,就赶紧跑还来得及。”
小孩警惕的神情有了些放松,他低声道:“这是我的家,我当然知道怎么逃。”他顿了一顿,问我:“你说你不是那些强盗,那你有看到我爹娘吗?”
我心里一沉。原来他竟是这户人家的孩子,估计是被家人在慌乱中藏在了这地下室里。我不知道他的爹娘是谁,但是如今这户人家几乎已经被灭门,那他的爹娘估计也已经被杀了。
我摇头,低声道:“我不知道你爹娘是谁,但是外面的人都已经被他们杀光了……你的爹娘,应该也活不成了……”
听到这话,我以为他会被吓坏。可出乎意料的是他居然没有很激动,只是咬着嘴唇,那一对奇特的眼睛里渐渐充满了泪水。
他的嘴唇被牙齿咬出了血水。可是他没有哭出声。
我心里十分震惊,这个孩子似乎有些与众不同。他有着同龄人包括我在内都没有的坚强和镇定。
“你真的肯放我走?”片刻的沉默之后,他开口问我。
为了让他立刻离开,我捡起地上那把匕首扔在他脚下,说道:“我放你走,你能不能活着逃出去,就看你自己的命了。”
他立刻捡起匕首紧握在手里,眼里闪着狐疑的光看了我几眼,然后他快步跑到酒窖的门口。
他回头来看我,问:“你为什么不逃?”
看着门口,我的心也在不停的纠结犹豫要不要和他一起逃命。想起那些杀人狂的模样,我内心的懦弱衍生的害怕恐惧开始蔓延我的全身。但娘亲死去的画面就像钉子一般定在了我的脑子里,我努力不让害怕的泪水流出来,我不能走!如果现在走了,那我之前所受的非人的屈辱都将永远成为内心的恐惧,爹娘的血仇也不能报了。
我要报仇!尽管这件事对于一个只有七岁的孩子来说是多么的不可置信,但这是我唯一能为死去的爹娘所做的事了。
于是我用力擦去眼里的泪水,摇头对他说,“我不走,我还有事要做。”
他用惊异的目光看着我,然后他不再说话,转身跑了出去。
我看着他离开,心里突然有一种失落却又庆幸的感觉。失落是这半年来第一次我能和一个人说这么多话,时间却这么短暂。庆幸的是他走了,至少有一个选择活下去的机会。而我,没有选择,因为我没有退路。
我抱着一坛酒开始找回去的路,这个时候外面竟然风雪大作,仿佛是上天也愤怒这里发生的惨事。我在这座庄院里迷迷糊糊的转了许久才看到进来时的那个前院,却在转角处脚下被绊倒,还好酒坛没有摔破。我仔细一看,发现绊倒我的竟然是一颗血肉模糊的人头,我心里顿时一阵恶心,忍不住开始呕吐起来。
我踉踉跄跄的爬起来往外走,前面院内的那些女人的嚎叫声已经停止。我躲在后面的角落,听到有人正在说话。
“没想到这个地方还挺肥的,这一趟算是没白跑。这里的银子够花半年了吧?”
“肥是肥,可也是硬点子,你们算一算,我们还有多少人?”
我听得出这个声音正是老刀把子的话音。
“嗯,来的时候十一个人,现在已经死了三个,窦竹竿脑壳被砍掉了半边,还没断气。”
这个人的声音很冰冷。
“那你们谁去帮他一把好了,免得他活受罪。”
老刀把子的语气同样冰冷没有一丝感情。
我立刻听到有人发出一声惨叫。我不由好奇的探出头去偷看,就见一个人的刀刚从另一个被砍掉半边脑袋的伤者心口拔出,喷起一股鲜血。
“窦竹竿,你可别怨我,大家都是朝不保夕的人,到了下边,记得是我送你一程,免了你的活罪。”
我看得心里一惊,这些人也曾是伙伴,如今对自己人下起手来也依然如此的干脆利落,毫无一丝人性。
“那个小杂种,怎么现在还没回来?”老刀把子总算想起我了,大声喝骂。
我只有硬着头皮走了出去,把酒放下。
旁边有人抬手就给了我一耳光,我只听到我的脸啪一声响,然后整个脑袋立刻嗡嗡作响,眼前金星乱冒,一跟头摔倒。
“他妈的,找点吃的还这么磨叽,你干脆去死好了!”打我的人冷笑着骂道。
我被打得眼前一片模糊,感觉过了很久才恢复神智。我的鼻子里流出了血,我抚着半边火辣辣疼痛的脸,看到不远处角落里被脱得一丝不挂浑身是血的那些女人,此刻她们已经死去多时,她们的尸体像是被宰杀了的猪一样堆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我的胃又一次剧烈的扭曲,又开始忍不住呕吐,却什么也吐不出来了。
那些杀人者看到后,开始大声笑了起来。
我看到他们剩下的这些人身上都有伤口,尤其是老刀把子,一条大腿被砍了很长一条血口,正在不停的流着血,他也痛得龇牙咧嘴。现在他们虽然在笑,可是我能感觉到他们已经很疲惫了。
一个乱兵提了酒坛递给了老刀把子,他喝了几口后,突然一口酒喷在了伤口上,痛得他大叫一声,咬着牙直呼冷气。
那个乱兵立刻给他递上了火折子,老刀把子咬着牙道:“他妈的,打仗的时候只看到别人这么做,没想到现在该老子受这个罪了!”说完他将冒着火苗的火折子戳在了沾满了酒的伤口处,他的大腿上顿时冒起一股火焰,将整条伤口都燃烧起来了。
空气中顿时有一股焦臭的味道,加上那大腿上的火焰,当真触目惊心。
“够了够了!你他娘的要烧死老子?”老刀把子见手下不动,立刻骂了起来。
那手下赶紧用一件衣服按在他的伤口上,只痛得那头目面目狰狞,额头冷汗直流。
其余人看到这情景,都不由又笑起来。有一个还开玩笑道:“老大,你这个火酒烤人肉的味道闻着还挺香,你要不要切一块尝尝?”
老刀把子扭曲着脸皮,冷声道:“等你哪天要死了,老子一定用你的头来尝尝味道。”
那人立刻闭嘴。
我看得目瞪口呆,在心里想,原来这酒可以像柴火一样燃烧!
老刀把子好像丢了半条命,瘫软着身体靠坐在地,说道:“有伤的赶紧包扎,还能走路的赶紧找东西填肚子。今晚大家就先在这里歇一晚,等明天雪停了再走。”
那打我耳光的家伙一把将我揪起来,“小杂种,赶紧去找更多的酒来,要赶快,慢一点就打死你。”
我不敢说话,只有出去搬酒。
我转出院子,就隐约听到那人说道:“老大,那小杂种你还打算留多久?今晚这一票我们也够本了,带着他可是个累赘,没有再留着他的必要了吧?”
我听得背心一凉,浑身开始不自主的颤抖。
“那个小子,还真是能挺呢,命也够硬。”就听老刀把子冰冷的声音说道:“就让他再活一夜,明天一早就让他和这些人做个陪葬吧……”
突然间风雪急劲,我的耳朵里再听不到其他声音了。
他们要对我动手了,我明天一早就要死了。
我浑身发颤,一种巨大的恐惧感从心底深处蔓延开来,?让我全身都冰冷了。
我心里再次冒出了逃跑的念头,而且这个念头愈来愈无比的强烈,使弱小的我脑海里一片空白,对死亡的恐惧就如同掉入了深海中,几乎令我喘不过气来。
我害怕得流出了眼泪。可是我不敢哭出声。
我曾一度不由自主的移动脚步想往外逃,可是当我看见外面的黑夜和无比寒冷的风雪时,我又犹豫了。因为那时的我就算真的能逃出去,在那样的恶劣气候下我并不确定我能成功的活到天亮。
黑夜,暴风雪,没有方向,没有食物,没有足够的衣服御寒,就算逃了出去,等待我的只怕也同样是死。
逃也是死,不逃也是死,既然结果都一样,那我为什么不做点什么?就像刚开始自己暗自下了决心要做的那样。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已经深刻的感受到一个没有力量的人在面对生死时是如何的绝望无助。你太弱小,就只有被别人当做可以随手捏死的臭虫,被人视作案板上的肉任人宰割,而你对此毫无办法,只有等死。
但是凭什么我自己的命要让别人去决定是生是死?就因为他们是大人吗?还是因为他们有力量可以拿刀杀人?而我就应该被他们宰杀?
从那时候起我就决定,如果我可以活过那个夜晚,我就再不会让别人操控我的生命,绝不!
我开始让自己冷静下来,慢慢往酒窖那里走,一边仔细想想我能够做些什么。我太小,又瘦弱,浑身都有被折磨留下的伤痛,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成功的杀死外面那些人中的任何一个的,这一点我十分的清楚。
我又回到了那个昏暗的地下酒窖,我站在那些酒坛前,根本想不出一点办法。我身上唯一的武器就是那把小刀,可是这把刀子在我手里根本不能有什么作用。
可是唯一能带给我一点安全感的也只有这把刀子了。
我把刀子紧紧的握在手里,眼泪又开始不受控制的流出来。
我太没用了,太弱了,或许我就该命止于此了。
这个时候,我闻到了一股味道,酒味。
这里有很多很多的酒。
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酒可以变成火!
如果这么多的酒被倒在一起被点燃,那一定会变成一片火海吧?
我绝望的内心开始沸腾,我不确定这个想法到底能不能行,但是总算也是一种办法。
人生在世,很多事都是需要赌运气的,所以我决定再赌一把。
第3章 策师秘录3
于是我把刀子藏在身上,开始往外搬酒。
我不能搬得太快,也不能立刻把所有的酒都搬到外面。当我把几坛酒搬到外面时,那些人已经聚集到了院子的一间花厅里,他们找到了一些肉和其他食物,正在那里烤火吃着。
看到有酒来,他们似乎很开心,开始大吃大喝起来。我就蜷缩在远处看着。
很快他们就喝光了酒,便又让我去搬,这一次我熟悉了路线,又去搬了五六坛酒回来。老刀把子喝得十分尽兴,一边喝一边叫道:“这有钱人家的酒就是不赖,够劲!”
“不光酒够劲,女人也够劲吧!可惜太少了,应该先留着玩够了再杀。”其余人开始附和。
“哼哼,几个娘们算什么,有了这些钱,还怕找不到更有劲的女人吗?”老刀把子冷笑着,突然将目光看向我。
我看到他那冷森森的目光心里就一紧,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有赶紧低下头,心脏开始突突乱跳起来。
他扔给我一块肉,说道:“小杂种,看在你卖力的份上,赏你吃一顿好的。吃饱了,明天一早好上路。”
其余人一听,开始肆意的大笑起来。
他们并不知道我已经偷听到了他们的计划,但是我听到这句话,心里又开始抽搐起来。
我不说话,默默的啃着那块肉。
吃了东西有了力气才能做事。
这一夜他们喝了很多的酒,这中间我又出去搬了五六坛酒,都被喝光了。直到深夜他们才停止,但是都已经喝得烂醉,有几个人已经醉得就地睡了。按照惯例,他们临睡前用绳子绑住我。但是这一次他们似乎对我已经没有了戒心,只是随便的捆住了我的手。
我内心欣喜若狂,因为我已经提前把那把刀子拿出来藏好了。
我就缩在角落里安静的等着他们都睡熟,渐渐的除了他们的鼾声,整个花厅里就只剩下那堆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了。
而外面的风雪却依然很急很冷。
我不敢大意,又等了将近一个多时辰,确定他们已经睡得很死了,才慢慢的移动自己的身体,离开花厅,找到了刀子。
他们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就是让我有机会拿起刀子,割开了绑住我双手的并不牢固的绳子。
所以后来我成年后依然深刻的告诫自己,要想让自己活得长,就一定不能犯错,哪怕是一些毫不起眼的小错。
在某些时候,细节是能够决定生死的。
我开始极度小心的摸黑前往酒窖搬酒,这个过程很危险,我不能发出一点声音,并且要用极少的时间搬尽量多的酒。这个时候我不能想其他事,不允许出意外,因为一旦犯错,我的孤注一掷就功亏于溃。
我也记不清往返酒窖多少次,尽管深夜寒冷无比,可我全身却已经被汗水湿透。直到酒窖里的酒已经几乎被搬完,我才停下来踹口气。
酒已经搬到,接下来就是把酒倒出来。这是最不能失手最要命的环节。还好他们喝下的酒当真后劲很足,一个个睡得和死猪没什么区别。我开始从外往里倒酒,所有我能够着的地方都被我倒上烈酒,直到那些就被倒光。
这个过程中,我的紧张程度到达了极点,一颗心子几乎都堵到了喉咙。
这个暴风雪的深夜,被灭门的庄院里,开始弥漫着浓烈的酒味。
我鼻子里充满了那些浓烈的酒味,脑袋里开始有些沉重,我不能再等了,此时此刻,就差一把火了。
这个花厅里,有火。
于是,那些酒开始燃烧起来。
那些酒沾到了火星,就变成了一股火焰,开始犹如流水一样迅速的蔓延起来,花厅里那些所有能燃烧的东西都被点燃,火光由暗转明,浓烟腾腾冒起。
转眼之间,整个院子都已经被烈火包围,加上风雪更添火势,我眼睛能看到的就只有熊熊的火焰。
深夜寒冬,这个庄院顿成火海。
我没有逃,因为我知道已经无路可逃。这一刻,我竟然无比的冷静,我躲在阴暗处,一动不动的看着花厅里的动静。
果然,那些熟睡的人很快被刺鼻的浓烟味惊醒,他们本来就已经醉了,惊醒之下一时不知出了何事。有些人身上已经着了火,顿时惊叫着满地乱滚。
“他妈的,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起火啊?”
我看到那被惊醒的老刀把子在惊恐的叫骂。但是没人有空回答他,因为那些人同样迷茫不知所措。
他们想要冲出门,但是火势实在太大,整个院子已经是一片毫无生机的火海,根本就没有冲出去的机会。
他们六七个人犹如困兽一般的开始咆哮怒骂,那身上着了火的人更是哭爹喊娘的惨叫,火势越烧越大,其余人此刻只顾自己要逃,哪里还有人上去搭救,片刻之间就倒地翻滚,渐渐没有了动静。
有人大叫着冲出了门口,但是瞬间就被火舌吞没,成了一个火人。
很快这里又多了一具燃烧的焦碳尸体。
那一刻,他们终于也体会到了绝望恐惧的滋味。
我浑身汗水湿透,炙烈的火焰几乎让我快要窒息了。
可是我心里很痛快,我的计划已经成功了。
不,还没有完全成功。
因为老刀把子还活着。
我要亲手杀了他。
老刀把子一条腿几乎废了,已经行动极不方便。剩下的人此刻各自拼命的扑火想要逃出火海,所以尽管他大声喝骂也没有人去管他。他几次想要踉跄着冲出去,都被烈火逼退回来。直急得他脸皮扭曲,当真是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我眼看着火势愈加变大,花厅里的房梁开始倒塌,直接将两个人压倒在地,火焰顿时将他们两个吞没,凄厉的惨叫声传出,空气中人肉的焦臭味和浓烟味掺和在一起冲进我的嘴鼻里,让我几乎晕死过去。
我知道我也活不成了,我也会和他们一样会被烧成焦碳,化成灰烬。
可是这样的情形下,我竟然没有了恐惧,只有复仇的快感。
虽然都是同归于尽的结局,但是不同的是这是我亲手操控的结局。
我很满意。
如果能再亲手结果了那个杀了我娘亲的头目,这个结局就更完美了。
我握着刀子,随时准备冲出去拼命。
这个时候,眼见火海的包围圈越来越小,房子也开始坍塌,老刀把子突然抓住一个人,拼命的顶着那人往外面冲。那人大惊失色,知道这是老刀把子狗急跳墙想要用他的身体为掩护从火海中冲出去。生死之间,那人自然拼命反抗,两人竟然扭打在地。
老刀把子虽然伤了一条腿,但是作为他们曾经的领头人,身手自然要比那些手下高出许多,且又是逼命之际,他竟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掐住那人的脖子并死死的摁在身下。
那人动弹不得,一双手在老刀把子头脸上乱抓乱打。并凄厉的叫喊:“你们快杀了他,不然他也会杀了你们的……”
剩下那两人惊慌失措,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那人气息渐弱,还在拼命叫喊:“你们都活不了……活不了……”
老刀把子满脸是血,一对眼睛瞪得铜铃大,狰狞得犹如魔鬼。那人话没说完,就被他一把扭断了脖子。
但同时,他背上也被人砍了一刀,竟是那两人已经临阵倒戈,向他痛下杀手。
那一刀劈在头目的背上,立刻被砍出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只痛得他惨叫一声,翻身滚出。
那两人见一刀没有将人杀死,都吃了一惊。老刀把子惊怒交加,未曾想平日的手下竟然在要命时刻背叛他,只恨得抓起一把长刀,喝道:“该死的!要死就一起死吧!”挥刀朝那两人杀去。
那两人平时都受他的驱使,不敢对他有任丝毫的不敬。此刻却在生死关头背叛,心头都是惊恐无比。无奈现在已经骑虎难下,唯有拼死一搏。
三人顿时挥刀对杀,老刀把子怒气冲天,挥刀宛如疯魔一般,那两人竟被逼得节节败退,一照面的时机,便一刀将一人连刀带脖子都砍断了,顿时血雨飞溅而出。
剩下那人吓破了胆,大叫一声转身欲逃,却被老刀把子一刀劈中肩膀倒地。
但是老刀把子的刀同时也断作两截。
他并不在意,依然握着断刀扑向倒地的那人。
那人肝胆俱裂,绝命之际只得挺刀一刺,竟一刀刺进了老刀把子的肚子里。
可是老刀把子的断刀也砍断了他的脖子,一声嚎叫只叫出半声就卡在了喉咙里。
老刀把子的肚子血流如注,加上腿伤不便,见人都已经死光,愤怒激烈的情绪一散,顿时大口喘气萎靡瘫软在地。眼看自己身陷火海,逃生已是无望,他那一张满是血污的脸也露出了绝望的神情,他开始大声呼叫,居然还流出了眼泪。
那一瞬间,他仿佛已经精疲力尽,再提不起一点力气了。
原来不管一个人有多么强大,当自己亲身面临死亡之时,多数人内心都会这样绝望崩溃。
而当时在我看来,这就是他们应得的报应!
我知道亲手报仇的时机已经来到,我已经没有退路了。于是我用尽我所有的气力冲了出去,手里的刀子毫不犹豫的朝老刀把子刺去。
老刀把子怎么也没想到,在他最虚弱的时候,对他发起最致命的一击的竟然会是一个只有七岁的孩子!
他此刻重伤在身精神已经完全处于迷乱崩溃状态,所以丝毫没有防备我的突然袭击。所以当我这一刀全力刺进他的胸膛时,我看到他的眼睛瞬间瞪开,神情就像见了鬼一样。
他用充满了不可置信的眼神盯着我,张大了嘴巴,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一刀刺中,那温热的鲜血溅了我一脸。原本紧张到临界的精神顿时一垮,握刀的双手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
虽然我用尽全力刺中了老刀把子,可是毕竟年纪太小力量太弱,这一刀只是伤了他,却没有立即将他杀死。老刀把子惊恐之间一把掐住了我的喉咙,怒瞪双目,咬牙切齿的叫道:“原来是你这个小杂种!老子当真是小看你了,说,是不是你放的火?”
他那双大手就如同一把铁钳,掐的我几乎晕厥。我知道这一下我死定了,可是心里竟然没有一丝害怕,我不再挣扎,而是用仅有的气力拔出他胸膛里的刀子,一刀一刀继续胡乱的向他胸膛里扎刺。
老刀把子胸膛上顿时喷溅出更多的鲜血。
可是他还没死,而我也气空力尽了,一双手再也抬不起来。
“小杂种!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算计老子!老子一定要将你碎尸万段啊!”老刀把子疯狂的嘶吼着,瞪着血红的眼睛,我感觉他的双手力道突然加重,我双眼暴突,已经不能呼吸,脑袋里顿时一片麻木空白。
我知道我马上要死了。
就在我窒息的那一刻,我仿佛看到老刀把子的脸上突然炸开了一朵鲜艳的花,血色喷溅的花。
然后就是一声巨大的惊呼惨叫。
我喉咙上的双手同时松开,我倒了下去,抱着脖子疯狂的呼吸。
我的喉骨几乎被老刀把子捏碎。
我吸着带着浓烟的空气,总算活了过来,却呛得我几乎把肺都要咳出来了。
而老刀把子此刻惨叫着倒在地上,他用双手捂住了脸,我看到他的左眼位置竟然插了一把匕首!
而那把匕首现在还被人握在手里紧紧不放!我无比的惊恐,瞪大眼睛仔细看,发现握住匕首的人竟然是一个孩子。
我顿时更是惊讶得张大了嘴,那个孩子,不就是我已经放走的那个吗?
火光中我看清了他那张稚气清秀的脸,他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惊惧,只有果决与刚毅!
他双手握住匕首,两只脚同时紧紧夹住了老刀把子的脖子。后者剧痛难当,一时又摆脱不了那个孩子,只有在地上来回打滚嚎叫。
那孩子竟然没有逃,而是躲在暗处等待着机会,并一刀刺瞎了仇人的眼睛!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冷静的头脑以及隐忍?我一时呆住了。
此刻花厅中大部分已经被烈火吞噬,还在不断的掉着残垣断壁,能行动的地方已经越来越小。任凭老刀把子如何疯狂的翻滚,但是那个孩子就像粘在他身上一样纹丝不动,尽管他们身上已经沾了火,衣服开始燃烧,也同样没有松开的意思。
“小杂种,狗杂碎的,老子要杀了你们啊!”老刀把子还在不停的嚎叫咒骂,翻滚之间他浑身就如同一个血人,却犹在垂死挣扎。
我一时呆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猛然间看到那孩子的眼死死的盯住了我,我感觉那眼神仿佛是一根冰冷的锥子,突然就刺进了我心里,使我精神一阵激灵。
我猛然回过神来,然后抓住刀子扑向了他们。
这用尽我所有余力的一刀刺进了老刀把子的腰肋,他又是一声大叫,本能的伸手抓我。他一松手,那孩子就立刻拔了匕首,然后再准确的插入了他的咽喉。
老刀把子双脚乱蹬,喉咙处不断的冒出鲜血,他的一只独眼惊恐而绝望的望着那个孩子,然后身体渐渐不动了。
他终于死了。
那孩子从尸首上爬下来,坐在一边开始大口呼气,同时拍灭了衣服上的火。
我也瘫坐在一边拼命呼吸,一边看着他。
两个孩子沉默着,却在无语中相视一笑。
可是笑了之后,就开始流泪,因为我们都意识到,我们也活不了,马上就要葬身火海了。
就算是刚刚合力杀了一个该死的恶人,但是毕竟也只是两个孩子而已。
“你怕不怕死?”那孩子流着泪问我。
我心乱如麻,摇头又点头,答道:“我以前很怕,但是后来又不怕……可是现在马上要被火烧死,又好像开始怕了……”我一边说着,眼泪就不争气的往外掉。
那孩子抱着头缩在那,望着身边的腾腾烈火,眼睛里流露出害怕的神色。但是他却咬着牙说:“我……我不怕,这里是我的家,我的爹娘都在这里的……呜呜呜……”
“你为什么没有走?”我问他。
那孩子眼神就突然变得很坚决。说道:“我本来已经跑了出去的,但是我想到你说我的爹娘已经被他们害死了,我就不想逃了,我要给他们报仇!所以我又悄悄回来躲着,没想到你不走,也是为了要烧死他们……”
我心里一颤,没想到他竟然会有这么大的勇气和决心返回来,就是为了给父母报仇。
我们的目的竟然是同样的。
我不由看着这已经几乎完全被烧毁的房子,心里一酸,低头说道:“对不起,我烧了你家的房子。可是我也是要为爹娘报仇的。”
那孩子鼻子抽泣着,摇了摇头,说道:“没关系,如果不是你放的火,我也不可能为爹娘报仇。”他突然望向我,接道:“我们就要死在一块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沈默。”他对我说出了他的名字。
我绝望的心头开始有了一点温暖,我努力笑了一笑,对他说出了我的名字,“我叫萧易。”
这仿佛是两个孩子最后的诀别。
随着不断蔓延的火势,我们两人的呼吸已经逐渐困难,神智已经变得模糊。可是我心里却有一点欣慰,因为在临死之时,还有一个不是敌人的人作伴相陪。
我们,如果还有时间,我会把他当成朋友。
可是我们没有时间了,死亡就要降临。
迷糊中,我感觉他在向我靠近,然后抓住了我的手,我感觉到他的手在颤抖,然后我们两个人紧紧的抱在了一起。
这世上,或许没有人不恐惧死亡吧?
【那年寒冬深夜大雪之中,一处被烈火焚烧的庄院里,有一个人风雪不沾衣火焰不近身的闲庭信步而来,他看着那庄院里的熊熊烈火摇头叹息。
他游走在火焰之中,浓烟火焰在他身旁就如同遇到狂风一样倒卷躲开。当他看到火海中两个紧紧相拥昏厥的孩子时,眼睛突然就亮了。
于是那个人一手提着一个孩子,依然闲庭信步的从火海中踏雪御风而出。】
第4章 策师秘录4
我对师父的第一印象是他好像是一个神仙。
因为在那场我认为已经必死的大火之中,在我神智昏厥之前的那一刻,我模糊的看到他的身影从火海中悠然而来,那些可以毁灭一切的火焰在他身边仿佛遇到了看不见的某种阻碍而纷纷往外面呼啸着卷开,风雪也好像在躲避着他的身体不敢沾他的衣服。我极度震惊,以为这是临死前的幻觉,因为这种事情绝对不可能发生在肉体凡胎的凡人身上
我迷糊中看到他轻飘飘的来到我的眼前,他弯下腰,仿佛在仔细的观察着我们两个孩子。
他的一双眼睛很亮。
我看到他好像在笑。
然后我就不省人事了。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脑子里重新有了意识的时候我一度以为我已经死了。
但是我没有看到浓烟和火焰,我试着呼吸,胸腔里还很难受,脑袋也仍然很晕。可是我呼吸的空气却很新鲜。
我感觉身体很痛很疲惫,这让我很惊讶,这证明我还活着。
我开始观察我所处的地方,原来是一个破旧的山神庙。
此时应该正是黎明,破庙那残旧的窗户外面已经依稀有了亮光,不时还有冷风从窗口灌入吹在我的身上,让我不由打了个冷颤。
我很惊讶和不解,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被烧死在那场大火中。
我身边有人突然发出一声哼叫,我心头一紧,急忙转头去看,看到了一个孩子。
不久前的那些记忆瞬间在脑海里转动,原来那个叫沈默的孩子也同样没有死。
我心头很高兴。我抓住他的手,说道:“我们没有死,我们还活着呢。”
沈默的神情也同样迷茫,他与我一样不知发生了什么。他看着我,突然开始呕吐。
他和我一样,在经历过生死后身体都很虚弱。
“两个时辰,倒也醒得挺快嘛。”
破庙里突然有另外的人说话,我们都吃了一惊。
我顺着声音看去,发现在不远的角落处有一堆火,火堆只有零星的火光,所以我醒来时竟然没有发现。而那火堆旁,仿佛坐了一个人。
如果不是因为发出了声音,我绝对不会想到那会是一个人。因为那个人已经完全与这破庙的环境融为了一体,乍一看只会以为是一团模糊的阴影。
那个人是谁?难道就是这个人把我们从火海中救出来的?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个庄院里?又为什么会救我们?
这些问题在我的心里冒出来,但是我并没有问,因为那时我完全是懵的。
就见那个人影慢慢站起,身形看上去很高大,穿了一身同样很宽松的衣服,等他向我们走得近些后我又发现这个人有一头很长且灰白的头发。
这是一个男人,长着一张瘦削的脸,年纪似乎在四十岁上下。
他向我们走近时,我们两个都很紧张,呼吸都不由有些急促了。
因为他的身上仿佛透出一种无形的压迫力。
这个人来到我们面前蹲下,打量了一会我们后拿出一个葫芦,说道:“刚热过的酒,我在里面加了点东西,你们敢不敢喝?”
他的声音里有着一种久经沧桑的味道。
他把葫芦递到我们面前,仿佛面带着笑容。
我和沈默面面相窥,一时都不敢贸然伸手去拿。
“大火都不怕,还怕喝一口酒?”这个男人笑了笑,“年纪不大,警惕之心却这么重,不错不错。”
原来我在火海中昏厥前看到的人当真是他!
他见我们都不说话,似乎觉得气氛有些尴尬,于是他干脆一屁股坐下来,摇了摇手里的葫芦,道:“我知道你们两个心里有许多问题,那我就告诉你们答案。第一,我很明显是一个大人,不是坏人,但是我也不认为我是一个好人。第二,我是听说这半年来有一伙人到处在杀人放火,正好我又很闲所以一路追踪他们看有没有好玩的事做。第三,我刚好来到这个地方看到有房子着火所以就进去看了看,顺便就把你们两个小屁孩带了出来。第四,你们两个受了伤需要调养,我这酒里有治伤的药,喝了对你们的身体有好处。”
他一口气说出了我们两个心里疑问的答案。然后再次把葫芦递到我们面前,问:“要喝吗?”
我还在犹豫中,身旁的沈默已经拿过了葫芦,并且很快的喝了一口酒。
他喝得很急,然后就开始剧烈的咳嗽起来,他一边咳一边紧紧的盯着那个人。
那人看着沈默的眼睛,突然笑了起来,他的一双眼睛随着笑声闪着亮光,就听他好像很高兴又很激动的说道:“好一对眼睛,看来这一趟没有白跑。”他伸手捏着沈默的脸,接道:“你这小孩身上有如此异禀的天赋,确实不该那样死在火里。我救你一命,看来这也是造化。”
沈默被他那么随意的抚摸着脸庞,竟然没有躲避。
我却看出那人看沈默的神情,就如同发现了一个无价的宝贝一样。
“有没有人告诉你,你的眼睛很特别?”那人看着沈默,问他。
沈默眼珠子转了转,然后答道:“没有。可是我娘曾经告诉我,不能随便盯着别人看,那很不礼貌。”
那人一听,又再次发出一串笑声,然后说道:“万中无一的鬼瞳之眼,当然是不能随便盯着人看的,因为那不是没有礼貌,而是很危险。”
沈默听得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那人轻轻拍了拍沈默的肩膀,说道:“你还小,遇到的人都是些凡夫俗子,当然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很正常。”
然后他转向我,似乎皱了皱眉,问我:“你为什么不喝酒呢?”
我犹豫了一下,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但是那人还在看着我,等着我回答。
我只有硬着头皮说道:“我怕有毒。”
那人听得一愣。
但这确实是我内心真实的想法,我也想过其他理由,可是我清楚,那个人一定能看出我有没有说谎。
那人愣了一下,然后说道:“你很诚实,但是心也很重。”他拿过葫芦,又道:“我一向不喜欢勉强别人,你可以选择。”
这一次我没有犹豫,伸手从他手里拿过葫芦,喝了一口酒。酒很辣,但是喝进了肚子里,我开始感觉身上有了温暖。
但是没过多久,我就感觉肚子里开始一阵一阵的绞痛,痛楚越来越强烈,身体不受控制的痉挛,四肢百骸里好像有东西涌进我的肚子,然后冲向我的喉咙。
我惊恐无比,捂着肚子倒在地上。我看到沈默也发生了同样情况,痛楚让他像一只虾米般的在地上翻滚起来。
那酒里有毒!我心里一阵绝望,不能理解为什么会这样。
那种恶心而诡异的痛楚让我猛的呕出了一大口血水,沈默亦是紧接着口呕朱红。
我以为我们马上就要死去了。
我们痛苦的哀嚎着。
我听到那人的声音在我耳边轻飘飘的响起:“你的判断很正确,我这酒里的确有毒。”
我已经肝胆俱裂。
绝望中我感觉身体一轻,竟然坐了起来。原来是那人把我们两个一手一个的提起来按坐在地,然后看到他
把手掌分别按在我们胸前轻轻一拍。
我顿时感到有一股热流从胸膛涌进了身体里,并快速游走全身,最后聚集在我的腹部,肚子里犹如燃起了一堆火,竟让我浑身说不出的舒畅。
我顿时无比讶异,看向沈默,发现他也同样面色红润,精神与先时完全不同了。
我两个再次相望无言,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惊讶不解。
然后我们同时看向那个男人。
那人依然盘坐在我们面前,他悠闲的喝了一口酒,对方才的举动仿佛完全没在意。
“你……对我们做了什么?”沈默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那人肩膀一耸,淡淡说道:“不过就是给你一点普通的内家真气而已,刚好可以救你们的小命。”
我一听,心中更加忐忑不解,脱口道:“那你为什么又要给我们下毒?”
“因为如果你们没有吐出体内的淤气,你们的身体以后将会留下很严重的后患。”那人摇晃着酒葫芦,微笑道:“我这酒里的东西,既可杀人,也可救命。是生是死,就看我的心情罢了。”
我和沈默闻言,俱都不由得胆战心惊,眼前这个男人的行为当真是无可捉摸,心思极为可怕难测。
看到我们面露恐惧之色,那人悠然笑道:“我已经说过了,我不是个坏人,可是也不算好人。不过你们也别怕,我既然救了你们,就不会害你们。刚才的事,也算是给你们一点教训:不管在任何时候,都不能轻易相信一个人,一点点错误的选择,很可能就会要你们的命。”
我们两个都内心一沉,才从火海中逃出来几个时辰,便又经历了一番生死,这其中的滋味感受真是无法用言语诉说。
我们已经不敢轻易说话了。
那人望着我们,说道:“既然是我救了你们,那现在轮到我问了,你们可愿意回答我的问题?”
他的眼神里像是藏了锋利的刀子。
我们只有点头。
“很好,那我开始问了。”那人道:“我们能遇见就是缘分,可以告诉我你们的名字吗?”
短暂的沉默以后,我和沈默相继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我叫沈默。”
“我叫萧易。”
那人仿佛眉毛一扬,说道:“名字还挺不错的嘛。那你们告诉我,为什么你们会差点被烧死在那里的?”
他的目光在我们脸上来回的转动着。
我低着头不敢去和他的目光对视,只有如实告知:“那帮人是杀我爹娘的仇人,他们把我抓起来,所以我才会在那里。”
那人显然知道我说的并不全面,但也没有立刻追问,他转向沈默,“那么你呢?莫非和他一样?”
沈默没有犹豫,答道:“是的,那些人突然闯进我家,把我家里的所有人都杀光了,我留在那里,就是为了要报仇的。”
那人一听,眼光闪了一闪,问道:“如此说来,那场大火烧的就是你家了。那些人也是你们弄死的?”
沈默没有立刻回答,他看了看我。
那人看着我,嘴角扬了扬,道:“是你?”
对这件事情,我没有隐瞒的必要,因为那本来就是我的目的。于是我抬头说道:“火是我放的。因为凭我根本就不能杀死他们任何一个,所以我才放火烧了房子,我们两个趁乱才把那个老刀把子杀死。”
对于老刀把子是谁,那人根本就不在乎。他只是眯着眼睛说道:“你们小小年纪就敢放火杀人,这胆子可不是一般的大呢。你们难道就不怕死?”
“我不怕。我的家人都在那里,他们不能就那样白死,我如果不报仇,就不配做沈家的子孙!”沈默眼里那种刺眼的光芒再次亮起,他回答得极为果断干脆。
我看到那人的眼里竟然有细微的赞赏神色。
我没有立刻回答,想起当时的情形,其实我心里是很害怕的,我之所以没有放弃,是因为我没有了退路。
可是现在我又不想说出那时的真实感受,心里好像有一种倘若说了实话就会被人看不起的感觉。
这仿佛是一种廉价的自尊在作祟。
那人竟然没有追问我。他反而问了另一个问题:“告诉我,杀人是一种什么感觉?”
他先看向沈默。沈默想了想,答道:“很害怕,但是很痛快,因为我毕竟亲手杀了我家的仇人。”
那人笑了一笑,又看向我。我只得回答道:“想吐。”
我发誓我说的是真话。
那人抬头呼出一口气,喃喃自语道:“那些人滥杀无辜的确该死。而且是死在你们两个年纪虽小却有如此胆量谋略的孩子手上,却也算不得冤。”
他突然长叹一声,接道:“想我鬼王元武宗身为鬼隐一脉之主,一百多年来历尽多少世事无常,阅尽多少生死沧桑,竟然让我在这里遇见你们,看来的确是求之不可得,得之全无意,此话果不欺我,诚天意也!”
我与沈默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是我却在心里纳闷,这人看上去也不过中年年纪,为何却又说过了一百多年?
如果说他已经年过百岁,那我是打死也不会相信的。
可是我马上就发现我的确是错了。因为那人说了一句话。
“你们看不看得出,我已经快一百三十岁了?”
此话一出,我和沈默差点惊掉了下巴,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这是不可能的事,因为那个人的相貌身形,除了略为显目的一头灰白头发之外,实在和百多岁高龄的人没有任何相关联的特征。
我们都不知该怎么回答,因为答案显而易见。
那人苦笑一声摊了摊手,说道:“我知道你们不信,因为很多人都不信。不过这没关系,这不是重点。”
他顿了顿,神情语气都开始变得很凝重,说道:“在差不多一百年来的时间里,我一直在寻找两个与众不同极为特别的人来继承我鬼隐一脉的香火,可是无论我遇见多少人走过多少地方,一直都没有遇到合适的人选。今夜能遇到你们两个,也算是我们的缘分和运气,我能看到你们身上有和别人不同的东西,这也是我在一直寻找的。”
这个时候我们才总算明白他的意思了。
“所以,我现在给你们两个个选择。”他看着我们,说道:“一,你们从今日起拜我元武宗为师,成为我鬼隐一脉的弟子。二,天亮以后我们分道扬镳,你们的生死不关我事,你们也就当从没见过我。”
我与沈默闻言,都不免心头急颤,一时难以决定。
对我来说,我能捡回一条命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可是对今天过后的日子却没有一丝乐观,我并不确定离开这个破庙后我还可以活多久。这半年来噩梦般的遭遇经历让我感觉到外面就是一个吃人的世界,我并没有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的能力。
现在看起来那个自称已经一百多岁的男人给出的选择似乎最合适也最现实,他拥有的本事已经强到超出我的想象,倘若有他的庇护,我就不用时刻担心自己的性命。
可是我才认识这个男人还没超出半个时辰,就要我把以后一生的命运交托到他的手上,这无疑是最不可思议的选择。因为对我来说,这个男人的一切目前还是一个谜。
我如何能把自己的性命随便的交托于一个毫无了解的人手上?
但是我立刻又想到,他对我是陌生,但是我们对他来说又何曾不是陌生?那么是什么原因能让他想到要让两个初初相识的孩子拜他为师呢?
他是不是在赌?一次关乎他毕生寻找目标的赌注?
我不久前也赌过,现在来看我是赌对了的。那为何不再赌一次?
我想到这心里没来由的一阵悲戚,或许只有走投无路的人才会选择赌吧。
很多年后我回想起那两次孤注一掷的赌博,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更不知道是对还是错了。
这种心理的纠缠虽然时间并不长,可是我却觉得过了好久好久。
我已经做好了决定。
但是我并不知道沈默是怎么想的。我悄悄看了看他,发现他低着头,似乎在做作与我同样的纠结犹豫。
却在这时,那个男人的声音再次响起,“在你们说出决定之前我必须说明一件事,那就是我需要的是你们两个,所以你们两个必须作出相同的选择。”他顿了一顿,接着说道:“命运掌握在你们自己手中,可是我的耐性不算好,你们的时间并不多。”
我心里顿时一震,沈默一听亦是同样惊异的抬起头,一对眼睛闪着迷茫的光。
那人环抱着双手,饶有趣味的看着我们,等着答案。
我从没有像当时那样清楚的感受到时间流逝的速度竟然会那么快。
我不能再等,我必须先说出我的决定,所以我开口说道:“我选第一个。”
我一说出口,就突然感觉面前多了一条路,一条我看不清的路。
同时心也在剧烈的跳动,因为我不知道沈默会怎么说。
“哦——。”那人淡淡的应了一声,音调拉得很长,似乎很意外又好像这个答案他早就明了。然后他看向沈默,问道:“那么,你呢?”
我也偏过头看向沈默。
就见他沉默着,破庙里突然出现了极为沉重的安静。
只有外面的冷风呼呼吹着破窗的声音。
这一个决定,关乎着两个人未来的生死命运,也关系着一个陌生人百年来的希望。
我很是焦急,可是我也知道,我没有任何理由去逼迫另一个刚认识不久的人去做与我相同的决定。
那个人好像也没有似他说的那样耐性差,他在安静的等。
这一刻的等待,实在是一种痛苦的煎熬。
突然,沈默抬起了头,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着我说道:“萧易,如果没有你,我根本报不了我的家仇,你对我有恩。我爹很早就告诉过我,男子汉一定要有恩必报。”顿了一顿,他的语气神情忽然变得十分的平静,接道:“所以我也选第一个。”
我浑身一震,心头莫名的翻起层层波澜。
他的意思,是因为我才与我作了相同的选择?
那个男人闻言,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可是我并没有看到这笑意里有任何高兴的意思。
既然他说寻找了快一百年才找到我们两个符合他条件的人选,那为何会没有一点高兴的样子?
又或许这本来就是他意料之中的答案?
“我相信你们的选择都是经过考虑过的,尽管你们还是孩子。”那人悠然说道:“通常这种情况,一般人都会选择第二个,因为我们都还不了解对方,所以根本不能确定做完选择后有什么后果。对于不确定后果的选择,那么选自己可以把握的路是最安全的。但你们却选了相反的,这或许证明你们都有去挑战未知的勇气,可是我更愿意相信,这是你们的赌注。”
“我很欣赏你们这种勇气。”他继续说道:“可是你们现在应该清楚一件事,既然做了选择,就没有后悔的机会,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我心头开始忐忑起来,不知道未来会是怎样的一种情况。
那人始终盯着我们,我与沈默对望一眼,然后一起点头。
“很好。”那人点头,眼神里露出几分赞许之色。然后郑重接道:“从现在起,你二人便是我鬼隐门第三十四代弟子,接引者乃鬼隐门第三十三代鬼王,元武宗。”
第5章 策师秘录5
“元武宗。”他指了指自己,道:“就是我。”
我与沈默望着他,俱都心头交集着复杂的感觉,一时呆住不知该做什么。
“跪下。”那人还是保持着盘坐的姿势,但是浑身的气势却与先前决然不同,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强烈的凛然之气,眉眼间冷肃之色令人望而生畏。
他的声音并不大,可是我与沈默听在耳里,心头都突然一炸,不由自主的一齐跪下。
我以为接下来就是要磕头拜师了。
可是那人却说道:“我元武宗收徒,不要那些繁文缛节,如今你们向我跪了,那你们就是我今生唯一的两个徒儿。以后有时间回到鬼隐门宗,再让你们拜见师门先祖。”
就见他突然从左手上取下一枚形状奇特的指环,也没看清他用了什么手法,竟将那枚指环分成了两半。
他一手拿住一半指环,神色郑重对我二人道:“脱衣服。”
我与沈默听得一愣,不明白要脱衣服做什么。
可是看到他那凛然的眼神,我们只得照做脱了上衣。
冷风吹在我们瘦弱的身上寒冷刺骨,我不由得瑟瑟发抖。
那人突然伸手,将两半指环分别按在了我们的胸膛上。
指环一沾上我的胸膛,皮肤顿时就感觉犹如被烙铁烫了一般,剧烈的灼烧感痛得我大叫一声,同时鼻子里闻到了皮肉的焦臭味。
沈默也是同样,他的额头上瞬间冒出了冷汗。他却没有叫出声,一直紧咬着牙。
片刻后,那人收回了手,我们不由低头去看,发现各自的胸膛上已经分别被烫上了半枚指环的印记。
那指环明明才从那人的手上取下,为什么会有这么高的温度,竟然能在我们身上留下被烫出的烙印?
我心头剧烈震动,一度以为他会使用妖法。
“这是我鬼隐一脉代代相传的宗门标志,名为鬼隐戒玺,每个鬼隐门的弟子都必须在身上留下印记,这是入门的规矩。”那人忽然扒开了自己的衣襟,说道:“我也不例外。”
我们抬头看去,隐隐看到他那依然肌肉饱满的胸膛上留着一个与我们身上相同的印记。
他合上衣襟,再次将那两半指环伸到我们面前,说道:“各自收下这半枚指环好生保管,万万不可丢失,否则以叛师之罪论处。”
我与沈默顾不得胸膛上的痛楚,小心而谨慎的伸手去接,以为那指环还很烫,不想接到手中并无灼烧之感,一切正常无异。这让我二人心头更是惊奇不已。
师父恢复了开始的淡然神态,对我们的惊讶他早已看透,说道:“我刚才所用的不是妖术,而是鬼隐秘传的内功法门,名为无相驭虚。天地之气,生息不止,包容万象。浩然动静,无相无常,有虚无尽。你们如今听了也不明白,以后我会慢慢教你们。”他喝了口酒,续道:“如今你二人已经成为我的弟子,我虽不屑那些礼俗,但你二人也得有个辈分之分。”
我隐约猜到这话的意思,我与沈默,总得区分出谁是师兄,谁是师弟。
可是我不知道师父会用什么方法来分别。
师父沉吟片刻,而后说道:“我问一个问题,你二人必须根据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立刻回答,不可考虑。”
我与沈默只有点头。
“那就告诉我,你们那场大火中为什么没有选择逃命?”师父的语气依然淡淡的。
“沈默,你先回答。”师父对沈默说道。
沈默没有犹豫,立刻答道:“我要报仇。”
师父微微点了点头,转向我,问:“你呢?”
我心底最隐秘的答案瞬间跳了出来:“因为我想要活下去。”
我心底最清楚只有能活下去,才能达到我报仇的目的。
师父的眼神内敛而锐利,他在我脸上盯了良久,才缓缓说道:“很好,那么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沈默的师兄了。”
我当时听得脑袋一懵,不明白师父这个决定的理由是什么。
我下意识的去看沈默的反应,发现他的神情似乎并没有明显的波动。
我很想问为什么,但是话刚到喉头,我便又犹豫了。
师父望着沈默,说道:“沈默,你怎么不问为何你不是师兄呢?”
我心里一动,这也是我想问的。
沈默的表情还是很平静,他轻轻答道:“师父作主,徒儿自当遵从。”
“我看得出来,你虽然不在乎这个名分,但你还是想要知道原因。”师父看着他缓缓说道:“你的性格太直接,有明确的目的是正确的,但并非适合所有的事。刚则易折,你应该试着去学习如何运用迂回的方式去做事。这样你会避免许多不必要的伤害。”
我不知道沈默有没有听懂,但是我知道我并没有理解。
因为这些话,如何是一个只有七岁的孩子能完全明白的?
“一个问题的答案,往往是不需要刻意思考之后的回答才最真实。而这些答案往往能反映出一个人最真的一面。”师父将目光转向我,说道:“萧易,你的答案告诉我你的心思很重,善于很好的伪装自己的真实。换句话说,今后长大了的你或许会更甚于工于心计,这并不是一件坏事,关键在于你如何去运用。你比沈默更有大局的眼光,所以我立你为师兄,便是希望未来你二人相处,要相互吸取彼此性格的长处来弥补自己缺少的部分。更要做到一个师兄的责任,因为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你们都将一起见证对方的成长。”
我很多年后才明白,师父让我做师兄的原因,其实是因为我比沈默有更直接的欲望,只是我比他更善于掩饰和计划,而师父也正需要我身上的这些东西。
而沈默,他更向往自我,他不喜欢复杂,有时我很羡慕他,因为他比我要活得更纯粹。
我记得那天晚上是冬月十七,我们两个孩子身上多了一个印记,成为了一个在江湖上鲜为人知的门派的传人。 我记得那时沈默最后还问了师父一个问题。
“师父,鬼隐戒玺既然是一人一半,那为什么刚才在你手上的时候是完整的一只呢?”
师父听了以后久久没有说话,他负着双手抬头望向破庙的门外,眼神仿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因为只有真正的鬼隐之主——鬼王,才能拥有完整的鬼隐戒玺。”师父好像轻轻叹息一声,他低头望着面前的两个孩子,说道:“你们两个人之中,以后也会有一个人成为鬼王,继承鬼隐一脉数百年的香火,到那个时候,鬼隐戒玺就会合二为一,成为一代鬼王的标志。”
“但现在你们不需要去想那么多,如今你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学会如何在这个江湖上生存下去。”师父语重心长的对我们说:“你们要记住在这个江湖上,只有活着的人才有资格说话。”
这句话也成为后来师父对我们说的最多的一句话。
“我不能保证你们最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不过你们现在跟着我至少会很有趣,也可以学到如何比其他人活得更长一点的本事。”
我看到师父走到破庙的门口,他抬首望着黎明前的天空,一头灰发飞舞,满袖生风。
当时我并不知道,很多年后,我会因为不希望鬼隐戒玺合二为一而离开鬼隐门,离开师弟,更不会知道我会成为江湖上谈之色变的“策命师”。
我选择离开,是因为我不想、甚至是不敢面对一个人,一件事。
我不想再见的人是沈默,至于那件事,我不想再提。
有很多人心里都会有这样的问题,一些人不想再见一些事不想再提,或许是因为没有勇气面对,也或许是如果一旦回头就再也没有退路,所以我宁愿选择逃避。
从那个破庙开始,我与沈默有了师门,有了师父。
后来我才知道,我的师门几乎在江湖上没有多少人知道,我甚至怀疑根本就没人听说过“鬼隐”这个名字。
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鬼隐一脉会如此的人丁单薄,到了师父这一代,就只有我和沈默两个弟子了。我曾问过师父,可是师父好像并不想告诉我答案,每次都只是独自叹息。
这个问题好像已经成为师父心头的一根刺,一旦提及就会很痛。
于是我也就不再问。可是我知道,这其中一定有原因。
我长大成人以后才渐渐知道,鬼隐门只是在我这一代的江湖上没有人知晓它的存在,可是早在一百多年前,鬼隐这个名字不但名动天下,更曾带给江湖一场前所未有的血雨腥风,无数人为此仇恨这个名字,鬼隐一脉为此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不得不退出江湖。而人们也从此不再提及那些血的往事和那个如同噩梦一般的名字。
有些痛苦,只有逼迫着才能让人忘记。
而我的师父,一代鬼王元武宗,更不曾在行走江湖的时候主动表明过自己的身份。
于是鬼隐这个名字,已经快有一百年没有人在江湖上提起过了。
没有人提及,却并不代表没有存在过,就算世上之人刻意不去记载和回忆,却依然掩盖不了鬼隐曾经的极盛之名。
后来我随着师父回到了曾经的鬼隐宗门之地,那是一个远离中原的隐秘所在,一个深藏于无尽雪山之中的地方,当我第一次踏入那个地方时,我一度以为进入了梦幻之地。
因为那个地方,在当时的我看来,根本就是一个不合常理的存在。外面是看不到尽头的连绵雪山,可是在纵横交错的山谷掩盖之间,却是一个温暖如春百花齐放的神奇所在。
这个被师父称为“尘外境”的地方,有阳光,有飞禽走兽,有溪流百花,不论山外季节如何变换,这里始终都如春天一般,虽不过一山之隔,却是恍若世外。
那里便是鬼隐门的宗门圣地。我从后来的记载中得知这个地方到如今已有将近三百年的历史。在这个别有洞天的山谷中,收藏了无数的金银宝物,以及那些江湖中人梦寐以求的神兵利器和秘籍典籍,说这里就是一个宝库也毫不为过,这些无法估计其价值的存在,便是鬼隐历代门徒用数百年的时间收罗而得。
我记得那是我与沈默第一次来到师门所在之地,那年我们十七岁。
我们之所以来到尘外境,是师父说该让我们来拜见师门先祖以及那些曾经的同门前辈的时候了。另外还有一个原因是师父说他要送给我们一件东西,作为师传之礼。
那是两件兵器,一刀一扇。
那口刀长约二尺八寸,样式古朴修长,却隐带冷冽杀气,名为“七杀”。
那柄扇子呈暗赤色,由十三根锋利异常的精铁扇骨锻造而成,名为“半尺红尘”。
据师父所说,这一刀一扇并非鬼隐师门兵刃,而是他江湖之外的一个朋友相赠之物。刀剑的材质都是取自极北冰山之底的精铁所成,乃为当世罕见的绝世神兵。
师父让我与沈默自己选择其中一件兵器。
在我心里最为看重的兵器,是那年在火海中手刃血仇的那把普通小刀,可惜当时已经遗落在火场内,成为了我心里的一个遗憾。
虽然我那些年来对很多兵器都很了解并且异常熟练,但当时我对于兵器并没有特别的要求,甚至于我并不习惯用某一种兵器。但既是师父相赠之物,我是没有推辞的理由的,所谓长者赐不可辞。于是我一眼便看上了那柄精铁折扇,外行人看来那只是一柄形状特异的扇子,但我知道那却是一种极为奇特厉害的奇门兵刃。可我身为师兄,必须要将优先选择的权利让与师弟。
沈默似乎没有犹豫的便选择了那口刀。
我知道他的选择是出于他内心真正想要的。因为他的性格就如同那口刀,杀气毕露简单直接,纯粹锐利,二者相得益彰。
于是我理所当然的成为了那柄半尺红尘的主人。
多年以后,那口七杀刀与配刀的人在江湖上引出了一场被人争相传说的故事,并被世人称之为“鬼眼妖刀”。
而我却一直没能明白,那柄折扇,为何会叫做“半尺红尘”?
半尺之间,何谓红尘?
那一次我们在尘外境停留了大约一年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我有了更深一步的了解师门过往的机会。
那些供奉着鬼隐先祖和同门前辈的牌位告诉我,鬼隐曾经也是高人云集的宗门。我曾翻阅过师门典籍,从那些不算完整的记载中得知在师父元武宗那一代里,鬼隐依然还有鼎盛的势力,师门子弟也没有我与沈默这样简单的一师二传的规矩。换句话说,就是鬼隐门只收两名弟子的规矩,只发生在师父元武宗这一代。
这中间为何会发生这样的改变,我没有找到任何的记录。
这中间,一定有师父还不想让我们知晓的内情。
在第一次回到尘外境前十年的时间里,师父是一直带着我与沈默在江湖上流浪度过的。
记得师父第一次带我们走出那个破庙时说过一句话,他说:“你们跟着我,可是要做好吃苦的准备的。你们第一件需要学习的事情就是要如何活下去。”
师父一开始并没有传授在我们看来他身上那些近乎于神奇的武功。他首先教我们的是该怎样利用一切手段让自己生存下去。那些漫长的岁月里,我与沈默做过乞丐,当过苦力,偷过东西,所有最艰苦的生存方式我们都学过做过,而师父居然也会陪着我们一起做那些事情。这让我很惊讶,在我看来,师父本身就已经是一个宝藏般的存在,他身上有太多我们不了解的东西,他拥有着我们无法理解的神奇本领,如果他想要让自己过得舒服,那简直是再轻易不过的事。
而最让我不理能理解的是,师父拥有着那一身神鬼莫测的本领,每天却把自己弄得像一个最不惹人注意的江湖流浪者一样,在一些最艰苦的时候,他就如同一个老乞丐带着两个小乞丐一样落魄。
而就是这个自称已经快一百三十岁的落魄中年人,曾在太湖上以一根竹竿挑起了即将沉水的画舫,也曾在华山脚下的深夜中一指破空击杀悍匪二十余人。诸如此类之事在那十年里数不胜数,可是他却总是说自己不是好人,也不算是坏人,这些事根本不值一提。而世人对他的存在也根本毫无根据可循,我们就像是没有影子的幽灵游荡在江湖之中。
师父似乎是在刻意的掩藏自己。许多年后我好像才明白,那时我以为浪迹江湖的落魄日子是一种磨难,在他眼里却不过只是游戏红尘的闲暇而已。
那十年之间,师父带着我们几乎走遍了中原的每一个地方。那段岁月里,师父并没有明确的目标方向,只是顺着眼前的方向前行。他教会我们如何生存,同时也传授我们在江湖上生存的本领。
不论是江湖上还是武林中,最基本的生存本领就是武功。
他传授我们武功的方法也很特别。他并不只是单独传授某一种武功,在师父的眼里根本不存在正统和邪门外道的观念,只要有用,他就会教——各种兵刃暗器、轻功以及拳掌外加医治之术,甚至还有用毒以及偷袭暗算之道。这些种类繁多的武学之中,自然还有鬼隐秘传“无相驭虚”的内功心法,师父说过,世上一切高深的武功招式都必须要有深厚的内家真气催动才能发挥出最大的威力,而无相驭虚就是这世上最深奥的武学。
师父曾在无意中透露过他之所以能活这么久,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修炼了无相驭虚的缘故。
而他的脑子仿佛就是一个用之不尽取之不竭的武功秘籍宝库,他见过的听过的任何武功只要由他使出,就能达到随心所欲的超凡境界。
在如此繁杂的武学种类之中,自然也会有自己偏爱的一种。我最心仪的其实不是武功,而是一种易容之法,那是一种可以任意改变自己形态相貌的神奇异术,令我十分痴迷,所以我花了很多的时间精力去刻苦钻研。
而后来我另外在无意之间,竟然知道了那柄扇子竟然还有另外的变化和用途。
那柄扇子并非只是一柄扇子,可以经过扇子本身复杂奇怪的构造,用特殊的方法将十三根精铁扇骨拆分连接而成,转化为一口长剑!
我感到异常兴奋,出于对这件奇门兵刃的好奇,我暗中开始修练剑法。而因为兵器的特殊性,所以我练的剑法就别具一格,大为与众不同。
而沈默最喜欢也最擅长的却是练刀。我曾经问过他为何只偏爱刀,他也只是很平静简单的回答说,因为刀最直接。
我与沈默朝夕相处很多年,也曾在暗中与他较劲,在我看来,做师兄的武功一定要能比师弟高才符合身份。可是我发现我这个师弟对这样的竞争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他很专注,可是对任何事情好像又不是很在意,多年的相处中我知道他是一个极重情义的人,却又偏偏不善于心计。
他有着极强的适应能力,在任何环境中都能让自己过得很自在,这应该是得益于他心中没有过多的欲望。我还记得他和我说过的一句话,让我对他的个性有了新的认识。
他说:“人为什么不能每天都活得快乐一点?人生不长,如果每天都把自己困在一个盒子里,那岂不是白白浪费了这难得的生命?你别看师父一百多岁了,但是我能看出他活得没那么舒服,这实在是一件很难过的事。”
他还对我说:“师兄,你平时应该放松一些多笑一笑,不然小心以后脸要变成石头。”
我听了以后,哑口无言。
他是一个崇尚乐观的人,不习惯把心事藏在心里。
这种性格与我极不相合。我并不是说我不在乎情感,我只是能把心中的情感很好的控制住,因为我知道在江湖中,情感这种没有实质的东西往往才是最危险的存在。
每年的冬月十七那天,平时乐观的沈默都会变得很沉默,我知道这一天对于他和我意味着什么,那个血腥的夜晚,从不曾在我们心中淡去。
第6章 策师秘录6
师父最擅长发掘我们身上最特殊的存在,比如沈默的那两只眼睛。
那是被师父称为万中无一的“鬼瞳”之眼,在被师父以秘门之法相传后更为神异,后来我已经不能随便与沈默眼神对视,因为那两只眼睛在他以秘法驱使之后竟能隔空控制别人的神智,这使我异常震惊和警惕,以及心中暗藏的忌惮。
当我开始相信师父真的已经有一百多岁时,我便明白在那一百多年漫长的岁月里,他的经历见识,所学所行都成为了一种简直无法用价值去衡量的独特存在。
后来我知道,师父传授给我们的东西,同样也是无法用价值去衡量的,那些边走边学边看边做的过程,不但是经历,更是教我们如何能在残酷的江湖中活下去的经验。
言传身教,更善于行。
师父时常告诫我们说,“武功之本在于身体,有了一个强大的身体,才能运用高深的武功。而行走江湖重要的不光是武功,还需要敏锐的判断、老道的经验,以及善变的心计和果决的手段。”
师父传授武功的方法奇异独特,我们学习的效果自然是事半功倍的。那十年的江湖岁月让我与沈默以异于常人的惊人速度成长着,师父虽然不明着夸赞,可是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得出,他很欣慰。
他似乎越来越强烈的感觉到,这两个孩子,他真的找对了。
但我与师父相处的时间越久,便越来越明显的感觉到他这么多年看似漫无目的的四处游历,其实是在寻找其他更为重要的东西或者某一个人。
师父心中藏着太多的秘密。
而我也明白,有些事情,我暂时还不可以知道。
在我十七岁前,我的脚步便已经随着师父踏遍了整个中原,我曾一度引以为豪,自以为已经拥有了不错的阅历和眼界。
但是后来师父却告诉我,这一百多年来,整个中土之地他已经不知道走遍多少回了。他还告诉我们,山外有山国外有国,这个世界还有太多我们不曾见过的存在。
于是在尘外境一年之后,师父带着我们开始了第二次游历之旅。
这一次出行,便是整整八年的时间。
这八年时间中,我们的足迹已经越过了中土,去过许多中土之外的地方和国度,其范围之广我也无法计算。
最近的地方是我们坐船去过扶桑,去过高丽以及大食。其中还有许多离中土更远名字更怪的国度,那些国度里的人无论容貌语言还是生活习惯都是我从未想过和见过的,他们甚至连头发都还有其他颜色,这令我真正的大开眼界,心中暗自叹服。最令我印象深刻的还是在遥远的西方,那里的人们对一种十字标记的教派十分信仰,他们把这个教派的创始者当作了救世主,无人不虔诚敬仰。这令我不由得想起中土之国的佛道两门,这两种教门虽然也十分兴盛,但与那个十字教派相比,信徒的虔诚程度却有着极大的差别。
那八年的游历是与在中原的经历完全不同的,过程充满了别开生面的新奇与刺激,让我不得不感叹这个世界之大,由衷认识到之前所知所晓是何等的浅薄。自此我更相信在我们走过的地方的更远处,依然存在着另外的世界。
而我们的师父,在这些年的游历中却显得游刃有余,他对一些番外之国的习俗语言竟然也很有了解,这又令我对他更是佩服。那八年的游历中,我与沈默不但增强了见识,也学习到了许多不同的东西,比如学会了扶桑以及大食的语言,还有异于中原的医道之法等等。
记得那年返回时,路经一处高得直至云霄的大雪山,师父突然告知我们他有事需要独自去办,让我与沈默先返回尘外境等他。我与沈默虽然心中狐疑却不敢有违师命,便只得先回。
我二人回到尘外境以后大约过了三个月的时间才等到师父回来。但令我们大为震惊的是师父竟然是重伤而返的。
师父回来时身体虽然没有损伤,但是精神已经极度虚弱,早已失去了以前从容不凡之神态,那时的他完全成为了一个苟延残喘的高龄老人,还不时的呕血,我与沈默都知道,他受了极为严重的内伤。
我与沈默都震惊万分,又同时极度不解——这世上还有能令师父如此重伤的存在吗?那到底又是什么样的事什么样的人?
我与沈默一时不知所措,我们与师父朝夕相处这么多年,一起走过万水千山,却在这时深刻的感受到我们对他的了解实在太少太少了。
一代鬼王元武宗,他所有的一切自始至终都好像是一个谜,一个让我之后许多年都一直在破解的谜。
而我们已经明显的感觉到重伤的师父已经时间不多了,他的生命就宛如沙漏里的沙子,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的流逝着。
我们都很悲伤,却偏偏又无计可施。
连师父都没有办法对付的事情,我们两个人又能怎么办?
而师父,显然也不想再浪费他的时间,他只是简单的休息了几个时辰,便将我与沈默叫到他的床前。我知道这应该是他最后的嘱咐了。
师父缓缓的坐起身,他靠在床头,看着他的两个徒弟。
他的眼神很平静,没有任何的情绪波动。
我与沈默都没有说话。只静静的站在他面前,听他要说的话。
师父的语气很轻,仿佛这已经是他最后的气力了。
“我的两个徒儿,这是为师最后与你们相见的时间了。我知道你们一直都对我有很多的问题,也很想知道为师如今的情况是怎么一回事。可是这些都不重要了,因为这是属于我的宿命,我等这一天已经快一百年了,我早已经做好了准备,我曾经常对你们说,一个人所做的每一个选择都会有相应的代价,而今日我这般结果,也正是我付出的代价。所以你们也不必为我伤心,反而应该为我感到高兴,因为这漫长煎熬的一生,我终于能得到解脱了。”
我心里突然有一种想哭想流泪的感觉,我好像忽然能感受到师父的感受一样。
一百三十多年的漫长岁月,是很多普通人都想要的长寿,可是原来在师父身上,这种长寿却是一种痛苦的煎熬。
师父轻声叹息着,继续说道:“我元武宗今时所受的果,乃是当初我所选择的因。你们也不要太执着的想要知道这其中的缘由,那毕竟是我那一代的事。我之所以一直没有告诉你们,就是不想让你们卷进那些恩怨中去。前因种种,无论对错,都与你们两个无关,所有的一切都该以我而终结。”
“为师能遇到你们两个,算得上是我的幸运。但是我却不知道你们为此进入了鬼隐,这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回想那百年之前,鬼隐一脉也曾名动天下,势力如日中天遍布中土之境。可叹最后还是没有过得了人心难测这一关,继而引发同门相残的悲剧,导致鬼隐几乎遭到灭顶之灾,从此鬼隐一蹶不振,百年来不曾再现人世。”
我与沈默闻言俱都忍不住神情一震。我又不由想起了谷内那个满是牌位的地方,那些牌位上的名字代表了鬼隐曾经的辉煌,或许也见证了师父口中所说的同门悲剧。
师父摇头叹息,语气极为虚弱,说道:“我知晓你们心中一直都很奇怪,为何为师只收你们二人为弟子?这个中缘由,实为百年前那场同门浩劫对我造成了极深的感触与影响。这个江湖上,不管一个宗门的势力再强盛,倘若人人都控制不了自己的欲望,最后都免不了会走向极端的结局。所以我这么多年来一直不曾以鬼王的身份现世,也没有继续振兴鬼隐门楣,因为我已经找不到继续下去的意义。”
“那一场悲剧,是我刚成为鬼隐之主时发生的,如今回想,倘若当年不是我血气方刚,或许会做不一样的选择,那样也许就会避免那场悲剧的发生。可就算我武道通神,身怀经天纬地之才又如何,看尽了江湖百年沧桑又怎样?始终都改变不了已经发生了的事。所以后来我开始动摇了信心,我开始寻找鬼隐和我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可惜这百年来,我还是超脱不了自己,找不到一个可以说服自己的理由。人生最可悲的事,或许就是直到生命终结的那一刻,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的是什么吧。”
“我曾想过要复兴鬼隐曾经的辉煌,可因为我不知道鬼隐存在于世的意义是什么,所以我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不过鬼隐到我这一代已经历经了数百年,我不能让它的名字在我这里从此消失,于是我才下定决心最多只收两个弟子,以此继承鬼隐香火,这世上只要还有鬼隐门徒存在,那鬼隐一脉便不算断送在我的手上。而你们也更有机会把鬼隐之名一代一代的传下去,同时也保全了我不是毁灭鬼隐宗门罪人的愿望。”
师父说到这,看我们的眼神里出现了无奈与愧疚。
“我厌倦了江湖,厌倦了漫长的岁月,做不到心随自然,更没有做到一个宗门之主的责任,那都是因我自身私心所致,这也是为何我一直参悟不透的根源,这些自私和欲望正是心魔存在的源头。我选择了你们两个,就是我这一生最后的赌注,我对你们只有一个要求,就是把鬼隐之名传下去,其他那些我自己都没有找到答案的事,我不会强加到你们身上让你们替我去完成。”
师父停顿了一会,他的眼睛上抬望着虚空,仿佛神思已经出窍。良久之后他才微微回神,接着说道:“你二人既为我的徒弟,在我临死前还有两三件事情需要交代。如今鬼隐一脉,真正的门人便只剩我们三人。可这并不代表世上已经彻底没有其他鬼隐之人的存在。那些人曾是引发那场同门血案的罪人,已经被逐出鬼隐门墙,虽然人数不多,可如今我也不清楚他们到底还剩几个人活着。我要提醒你们将来一定要小心一个人,这个人是我的师弟,也是我这百年来都在寻找的宿命,他的名字叫梅饮寒。”
说到“梅饮寒”这个名字时,我察觉到师父苍白的脸突然多了我从不曾见过的凝重之色,很明显这个人对师父而言有着非同一般的影响。
师父很严肃的对我们继续说道:“梅饮寒百年前曾是鬼隐门徒中天赋最高心机最深的人,如果不是他有着莫大的野心和欲望,鬼隐也不会走到几乎毁灭的境地。我不想瞒你们,我带着你们浪迹江湖这么多年,就是为了寻找他。我如今这样的结果,也是拜他所赐。”
我听得心头一沉,师父这些年果然是在找一个人,而这个人在三个月前已经被师父找到,而且被他重伤至此。
如果按照师父所言,那这个名叫梅饮寒的人,年纪只怕也与师父不相上下了。
我没来由的突然感到背心一凉。
这世上能将鬼王元武宗重伤垂危的人,到底会是一种怎样可怕强悍的存在?
“梅饮寒是为师一生的宿命之敌,我也曾对他有很多亏欠,这漫长的岁月里我天涯海角的寻找他的下落,就是想要与他做个了断,把欠他的都还了。所以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是我心甘情愿,我不想再背负着心里的愧疚乏味的活着。”师父摇头叹息,语气萧索。
元武宗与梅饮寒之间,到底存在着怎样的恩怨,竟让一代鬼王要以命相还?
师父的脸色越发苍白,他体内的伤势正在渐渐夺去他最后的生机。他突然苦笑起来,然后又露出终于释怀的神情,说道:“我与他的恩怨,总算可以结束了。我要告诫你们的是,梅饮寒是一个非常危险而可怕的人,以你们两人目前的武道修为,就算联手也不会是他的对手。所以我不要你们为我去找他报仇,今后倘若不幸遇到他,也一定要尽量避开,以他的个性,若得知你们是我的传人,我不确定他会对你们做出什么事。我想你们都能明白我说过的一句话:只有活着的人才有机会成为最后的赢家。”
我与沈默都没有说话,只是郑重的点头。
“很好,我知道你们一定能记住。所以这是第一件事。”
师父微微点头,接道:“一百多年前,我曾远游北荒,无意间来到一个不属于中土之境的地方,那里居住着一群崇尚武力的人,他们自称天罗族。我遇到一个人,他虽然不是天罗族人,却是天罗族之王,身负近神修为,我们不打不相识,最后成了好友。可惜他执着于过去的记忆,并不曾在江湖上出现过,所以天下间几乎没有关于他存在的记载,否则以他之能为,定然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存在。而你们身上的七杀刀与半尺红尘,便是由他所赠。”
我听得心头颤动,我从没想过这世上竟然还存在过“近神”修为的人!而从师父叙述的语气神态看来,他对这个好友极为推崇尊敬。
我又不由得暗中感叹师父这一生的神奇际遇,的确已经能够称为传奇了。
而我同时有一些兴奋,因为我身上竟然还有师父口中的近神之人的东西,那把折扇!
“他因为已经失去了出现在天罗族之前的记忆,所以他忘记了自己本来的名字和以前所有的一切。他出现在天罗族时,便以绝对毁灭的力量成为了能主宰一切的神,他就是天罗族的天。直到他遇到了一个名叫念海棠的女人,才让他觉得生存有了意义,于是他给自己取名为天不孤。我龙枭一生最意外也最幸运的事,便是能遇见他们两个人。”师父的神思陷入了回忆之中,仿佛那段百年前的时光还犹在眼前。
一声长叹,师父苦笑道:“可惜后来天不孤被部下暗算背叛,海棠因此丧命。在他的雷霆之怒下,天罗族变成了烈火与鲜血的修罗地狱,无数的天罗族民因此成了念海棠的陪葬,天罗一族几乎在一夜之间覆灭。那是我见过最痛心的愤怒和最绝望的杀戮,可我却无能为力。最后天不孤心灰意冷,以机关结界把自己和念海棠封在了极北之地的镜湖宫内,从此与世隔绝,不知生死。”
我听得心里颇为不解,一个修为近神之人,为何会为了一个女人放弃了自己的一切?那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情感?
“在那场天罗族的叛乱之中,天不孤以一人之力几乎毁灭了整个天罗族,但叛乱的始作俑者却在混乱中盗走了天不孤的半部亲著秘录《天罗武经》,并逃出生天不知所踪。而天不孤在进入镜湖宫前,曾亲口告诉我,他之前随身的几样宝物也离奇消失,那几样东西关系到镜湖宫的位置和开启之法,他不愿他与海棠最后的安静之地被人打扰,所以托我今后若是知晓那几样东西的下落,一定要将之毁去。”
“那几样东西,一为那被盗走仅余半部的《天罗武经》残卷,二为一口名叫众神之默的剑,三是两只出自上古时期的神蛊,一名太岁,一唤玄穹。”师父说话已经开始很费气力,并且身体在逐渐颤抖。他心知自己大限已经逼近,于是开始加快了说话的速度。“天不孤是我这一生仅有的朋友,他的嘱托我一定要完成。因为那些下落不明的东西也是造成鬼隐同门相残的主要原因,无奈时间辗转百多年,我却没有打探到任何消息。如今我大限已至,便只能将这个任务交给你们去做了。”
师父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嘴里涌出了大量淤血,胸口剧烈的起伏着,他咬着牙,忍受着非常人所能忍受的痛苦。
我和沈默都忍不住流出了眼泪,一起跪倒在他的身前。
师父长吸了一口气,然后突然一把抓住我们两个的手,就听他正声说道:“还有最后一件事,你们都还记得当年我们在破庙的情形吧?那个时候我就说过,你二人将来会有一个人将鬼隐戒玺合二为一成为真正的鬼王,也就是正统的鬼隐继承者,可是你们还不知道,要如何才能成为真正的鬼王。”
“我现在就告诉你们,要如何才能将鬼隐戒玺合二为一。”师父神情突然变得很悲伤很无奈也很痛苦,就听他喃喃说道:“那就是要你们打破自己的宿命,而你们的宿命,就是你们彼此……”
后来师父说的那一段话,便成为我离开尘外境的原因。而我更在日后无数个深夜的梦中被那一段话惊醒。
我记得当时师父说完那段话后,我看到沈默的脸色就突然变得没有了血色。而我,更是感到犹如晴天霹雳。
而就在我与沈默情绪混乱之时,师父突然深吸一口气,双眼中猛然神光骤现,长发衣衫无风鼓荡。然后我便感到被握住的手脉门一热,一股澎湃浩瀚的真气自师父手上传出,沿着脉门一路在体内的奇经八脉内翻转游走,最后聚于丹田,其势犹如百丈浪潮奔腾,无休无止,汹涌澎湃。
我不由得大惊失色,不知道师父对我们做了什么。
片刻之后,师父松了手,他眼中光芒迅速的暗淡,整个人突然就瘫软了,仿佛浑身的骨头都在一瞬间被拆掉了一样。
而他的脸色,却猛然间容光焕发。
他已然气尽力空,回光返照了。
师父笑了,笑得很释怀,我从没见过他笑得如此自然。就听他说道:“我收你二人为徒,却从没有真正给过你们什么东西,离别在即,我这一百多年的修为,就当作是为师最后送你们的一点心意吧,能继承多少就是你们的造化了。我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我与沈默都无比震惊,原来刚才师父已经将一生的功力都分别传给了我们。
“我死之后,不要将我与同门先辈们葬在一起,我没有那个资格。”师父微笑着,说道:“我生平最爱自由,也自由自在的活了一百多年,可是只有我知道,我的心从来都不曾自由过,这实在是一件令我很悲哀的事。所以我要你们将我火化,然后随风而去,再别让我困在黑暗中了。”
师父的眼神渐渐暗淡,他缓缓的低下了头,说了他人生中最后一句话。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宿命,你们或许不能去改变,可是却有更对的选择,而选择的机会,就在你们自己手上。”
一代鬼王元武宗,死于鬼隐宗门圣地尘外境。
遵照师父临终遗言,我与沈默将他的遗体火化,并把骨灰抛撒于尘外境之外的雪山中。看着那些随风消散的骨灰,我仿佛看到师父的身影,那么自由那么轻盈的飘远消失。
那应该就是彻底的解脱罢。
三天之后,我毅然离开了那个山谷,离开了鬼隐门,离开了沈默。
那个与我相处了二十几年的师弟,我宁愿一生都不要再见到他。
对于那些超出我接受范围的事情,如果我没有选择拒绝的权利,那我就选择逃避。
我相信,只要我愿意,师父最后交代的事情,我可以让它永远不会发生。
第7章 策师秘录7
人最难改变的是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有很多,比如爱好,比如性情,还有命运等等。可是在我身上,我发现最难改变的是习惯。
特别是已经习惯了快二十多年的习惯。
我习惯了和师父师弟一起的日子,习惯了与他们度过的每一天,以及每一天做的事,那些习惯在我的身体里已经形成了一种特定的自然反应,当我突然离开了这种习惯之后,就发现已经很难改掉这些习惯了。
我觉得这种情况很不好,特别是我已经离开之前熟悉的生活的时候,这种感觉就突然很强烈的体现出来了。
师父已经死了,他留下了很多我都还没有机会了解的秘密,留下了一件我让我怎样都无法去完成的事情,所以我就离开了。
我离开尘外境的时候,没有和沈默打招呼,我想在那个时候,我们还是不要再见为好。甚至以后都别再见了。
师父要让我们两个去做的那最后一件事,对我与沈默来说是最残忍的要求,我很多年都未曾明白师父为何一定要作出那个决定。
难道要得到,就一定需要先失去吗?
这让我很不解。
于是我就再也不去想,我突然觉得尘外境是一个很恐怖的地方,我一刻也呆不了,那个温暖如春的地方,竟让我从心底冒出寒意。
所以我走得远远的。
我一个人离开了尘外境,开始踏上了属于我自己选择的道路。
可是我却失去了方向,因为我没有明确的目标。准确地说,我不知道该去哪里,去做些什么。
在那段漫无目的的时间里,我感受到了师父临终前所说的那种“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的感觉,我不知道我存在的意义,我的心里很空,我这么多年学过看过那么多的东西,却不知道到底该用来做什么,我迷茫了。
我就那样毫无意义的走了很长时间,我不去关心我走到了哪里,也不关心沿途到听到的看到的,那样的日子我就好像是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人在江湖上任意的飘荡。
直到有一天,我路过一个偏僻的地方小镇,那一天似乎是那个地方的某种节日,那些人无论年轻老幼,都在脸上戴了各种不同的面具,他们唱歌跳舞,表达着欢乐的情绪。我坐在一个小酒馆里,静静的看着他们用不同的面具饰演着不同的角色。
我就那样坐着,很久之后,一个念头突然从我心里闪了出来。
面具戴在人的脸上,别人就不知道你是谁了。没有别人熟悉的相貌,没有别人知道的名字,甚至可以连是男是女都看不出来,这似乎是一个能很好掩饰自己本来身份的好方法。
我决定要从迷茫中走出来,于是我开始安静仔细的理清当下面临的情况。
首先,我给自己迷茫的原因找了一个理由,那就是我的身份。鬼隐弟子的身份让我失去了自我。
这是我唯一能说服自己的理由,因为我清楚,很多理由都是可以创造的。
如果我不想再这样继续毫无意义的活着,那就必须有一个新的自己,去选择与鬼隐门徒完全不同的道路。
而最让我迷惑的事情,就是身为鬼隐门徒,到底该去做什么事?
所以我决定暂时不让这个身份继续困扰着我。
但这就有一个问题:鬼隐一脉虽然已经在江湖上消失了一百年,可是并不代表已经完全被人遗忘,且不论百年前江湖中人对鬼隐的仇恨,就是百年前那些已经被逐出鬼隐的人,我与他们虽然暂时毫无关联,可是师父的死已经明确告诉我,鬼隐门徒依然存在着许多未知的危险。师父一直在寻找的梅饮寒,就是一个巨大的危险信号。
师父用漫长的时间寻找梅饮寒,最后果然找到了。在我的猜测里,师父与梅饮寒曾经交过手,师父在我不知原因的愧疚下故意留手最后被梅饮寒重伤致死。虽然师父是以命换取自己的心安,但他一定清楚梅饮寒绝不会就此对鬼隐罢手,否则他也不会在临死前那么郑重的告诫我与师弟要提防梅饮寒。我虽明白我对师父的了解很有限,可是在武道上,我很清楚师父的修为,纵然是他有意留手,但这世上能将他重伤致死的人绝无仅有!所以梅饮寒这个人绝对是一个异常可怕的存在!
而师父临死前曾说过,以我与沈默目前的武道修为,就是联手也敌不过梅饮寒。而如今梅饮寒已经现世,虽不知道他到底身在何处,但若他真有心继续针对鬼隐,那他将来总有一天会找到我,以及沈默。
梅饮寒!这个人我虽然还没有见过,可是如今他的名字已经像一根刺一样时刻扎在我的背上,让我不时的感到可怕的危险随时都围绕着我。
所以,要想规避这种危险发生的可能,我必须要彻底掩去我的本来身份,创造出一个新的自己,一个没有任何人知道的新角色。
而我,或许会以这个新身份,找到可以属于我的新生活以及自己存在的意义。
对于改变自己相貌特征的手段,最直接的就是易容。而这些年来的修习中,我最擅长也最得意的无疑便是易容之术了。
在我的理解中,易容一道分为三个层级,一为移形,二为换神,三为无我。简单来讲,第一层就是最基本的易容术,利用简单的妆容和衣着将自己伪装成另外一个人,这也是难度最低的。第二层换神,是利用人皮和其他秘制的特殊面具,加上神态语气以及日常动作的辅助变化成某一个人,这种难度较大,也最不易被人察觉。而最后的无我,则是难度最大的,是前面两种层次的综合,难度在于不但要善于外在的掩饰,更要从内心忘掉本来的自己,将自己彻底变成伪装的对象。
而这三种层次的难度,对我来说已经太容易不过了,因为这将近二十年的经历修习,我练习得最多的就是易容之法了,我还能用特殊的功法改变自己身体的形态。记得有一次我易容成一个六十多岁的流浪老妇人,跟着师父和师弟三天时间都未曾被发现。于是对于我在易容术上的造诣,师父也曾赞誉“更胜脱胎换骨”。
我不清楚我的武功到底有多好,但是对于易容一道,我有着绝对的自信。
江湖上有许多易容的人,他们用得最多的就是人 皮面具。可是我认为那太恶心了,试想一下,一张从别人身上剥下来的脸皮贴在自己的脸上,那种感觉会让你感到很舒服吗?所以我曾尝试过用其他很多方法去造出能替代人皮的面具,最后成功了。
于是我在那个小镇上,用最普通的衣物和特殊的方法,让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
我看着铜镜里那个脸色有些苍白身形瘦削的我时,长长的吐了一口气。
我很满意,因为铜镜里的那个“我”,已经与本来的我是完全不同的神态样貌和身形,那就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这世上,绝没有人会认识铜镜里的那个“我”。因为那是一个完全崭新的“生命”。
鬼隐一脉最后的两个门徒之一,萧易,从此在那个小镇里消失。
【番外篇到此暂时结束,有关策命师的详细起源,将在以后逐渐以正章故事写出】
第1章 半个杀手
路小飞端着一个“金盆”,盆里盛着大半盆清水。
“金盆”并非真的金子做成的盆,不过就是一个纯铜打造的洗脸盆而已。
这个盆之所以会被叫成金盆,是因为这里马上要举行一项仪式,这项仪式在江湖上有个说法,称作“金盆洗手”。出于人们对这个仪式的重要性和尊重,这个铜做的盆才会被称为“金盆”。
“金盆洗手”这项仪式,通俗的说法就是一个人在决定从某一个行当中抽身退出后,邀请亲朋好友相聚一堂,以清水净手,将这个决定告知别人的一种行为。这种事情出现较多的是在有江湖背景的人身上,而且这个人一定在江湖道上有足够的地位和身份。金盆洗手之后,从此不问江湖,前尘恩怨,俱付烟消。
而马上将会进行金盆洗手的主角,就是一个在江湖上很有声名的人——常州铁剑大侠李远松。
在江湖武林道上,说起常州铁剑李远松,很少有人不会竖起大拇指道一声“好”。据说李远松师出青城山崇真剑派,凭一口铁剑闯荡江湖数十载,他剑法精妙,生平甚多急公好义行侠仗义之举,因他家住常州,故被人尊称为“常州铁剑大侠”,在中原江湖道上名声响亮。
李远松最近一次行走江湖是三个月前,他与好友霍震东联手铲除了为祸江湖多年的“花盗”花无忌。花无忌不但生性渔色以采花为乐;而且又轻功超绝来去无踪,时常出入富贵人家盗取财宝,数年来祸害无辜女子上百人,盗取钱财宝物不计其数,让人闻名色变。这些年来他在江湖上臭名远扬,武林中一众正道中人曾多次对他进行抓捕,可花无忌凭借着他那一身超绝的轻功,硬是没能让人将他捉拿。不曾想三个月前竟被铁剑李远松与霍震东联手击杀,江湖中人无不拍手称快。
就在李远松再度扬名江湖之时,这位铁剑大侠却在半月前发出一个消息:他要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了。
这个消息一经传出,无数人都为之惊异,都说李远松如今不过四十几岁的年纪,正值精力充沛且侠名正盛的时候,乃是武林正道的榜样,这个时候选择退出江湖归于平凡,实在是正道武林的一大损失,令人不禁感慨唏嘘。也有人在叹息之后说,李远松是一个聪明人,懂得如何进退,毕竟在江湖上闯荡的人,没有人能保证自己永远都是赢家,与其提心吊胆的过日子,倒不如急流勇退,保着一世清名也算功德圆满。
而今日,三月初八这天,就是铁剑李远松金盆洗手的好日子。
李远松金盆洗手的地方,就是在他的家中。
他的家虽不算富豪,但常州人都知道李远松有一个很会做生意赚钱的夫人,所以他的家境也算殷实。他父母已故,膝下无子,家中仆从十数人,人们都私下里说铁剑大侠现在封剑退隐,就能安心顾家生儿育女,这日子倒也清净安逸。
此刻李宅大院之内人声鼎沸闹热非常,人数没有一百也有八十。院中早已摆下了十几桌酒菜招待,这些人中有李远松的好友亲朋,也有曾经的江湖故人,都在这一天赶来见证观礼。
路小飞端着那盆清水,安静的站在李宅内堂门边,只等着时辰一到,他就端着“金盆”出去,让那位铁剑大侠完成退隐仪式。
李宅非常闹热,人们在宅子里进进出出,但都没有人会在意一个端着盆的普通下人。
因为那不过就是一个低贱的下人,根本没有任何值得别人注意的地方。
这个下人当然就是路小飞。他是在半个月前被雇到李家当下人的。因为在李远松决定退出江湖的消息传出后,他的夫人担心那一天会很忙碌,家中人手不够,于是建议再找两个人来家中帮忙做事。对于家中之事,多年来一向都是李远松那位十分能干的夫人在主持,他一向都对这个心细如发的夫人很放心,所以就应允了,毕竟以他的家境,再雇几个下人根本就是不值一提的小事而已。
所以,路小飞很“巧”又很顺理成章的成了李家的下人。
在李宅,路小飞有一个很普通的名字,叫做阿五,而且还是一个瘸了一条腿的阿五。
可是没人知道在此之前,路小飞其实并不是一个下人,他也没有瘸腿,他有另外一个身份和职业,那就是——杀手。
杀手,一种古老而又被人憎恨的职业,他们存在于黑暗中,收取报酬替人杀人,不问缘由,拿命换钱见不得光。古往今来就是最低下的职业,却也是最让人恐惧的职业。
这个职业与世上其他行业一样,源生于人们的需求,特别是江湖上。有人曾说过,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而江湖上最不缺少的就是麻烦,各种各样的麻烦,而有些麻烦是要命的,这种要命的麻烦历史上有很多例子,所以“杀手”“刺客”这种职业才会存在,并且将来也不会消失。
人生于世,没有谁能一直过得顺风顺水,总会遇到一些或大或小的麻烦。在江湖上,如果有些麻烦是你自己无法去解决的,只要你出得起足够多的价钱,就可以找人替你去解决,这是最简单最有效的方法。有麻烦就会出现解决麻烦的人,这种人就是这种需求下衍生出来的存在,虽然只能存在于黑暗里,但存在即合理,他们也是属于这个江湖的一部分。
杀手这个名字一向与死亡紧密相连,是故让人觉得可怕。可是这个职业并不光彩也不威风,而且本身也是世上最危险的职业。江湖上杀手有很多,可是每一年死去的杀手也很多,但没有谁会去在意杀手的死活,对于那些雇主而言,他们所雇的杀手能不能成功的完成任务才是最重要的。所以杀手的价格都不同,这取决于杀手的个人能力和在杀手行当中的业绩表现以及目标的难度而定。
一个厉害的杀手,不光要具备高深的武功修为,还要有头脑,有智慧,要有适应任何环境的忍耐力,有一必杀的果断,最重要的是,不能有任何个人感情。一个杀手如果失手一次,那他就永远的失去了这个饭碗。
但并非每一个杀手都是因为喜欢杀人才去做杀手。路小飞就是这样,他虽然是杀手,可是他其实并不喜欢杀人。
一个不喜欢杀人的人,又为何会去做杀手?
可是现在他出现在李宅,就是为了杀人。
他要杀谁?
路小飞要暗杀的人就是常州铁剑。
李远松是江湖大侠,数十年来受人尊敬,为何会有人要请杀手杀他?
按照常理这也并不难理解。江湖闯荡的人,特别是像李远松这样的大侠,生平行侠仗义,自然会得罪很多人,那些人憎恨他,与他有仇怨,明面上又斗不过他,所以就只有出阴招。但既然是有人要买他的性命,那这中间的仇怨可就非同一般了。
那到底是谁要常州铁剑李远松的命?
这些问题,路小飞一点也不关心。因为他是杀手,只管杀人,其他的事一概不问,因为这也是杀手最基本的原则。
路小飞现在最关心的问题是,能不能顺利的杀掉李远松完成任务。他心里很清楚,这趟活并不容易,毕竟目标可是以剑法名扬江湖数十年的铁剑大侠。
李远松师出青城山崇真剑派,崇真剑派是江湖上除中原出云山剑宗外第二大剑派,这门派本源虽是道门,但却以剑技名扬天下,在西南武林中势力雄厚,弟子遍布江湖,声威如日中天。现任剑派之主吕怀尘有“道剑开阳问玄真,青云扶摇九重天”的超绝之称,江湖传说他道剑双修,修为已至天人合一之境,那可是武林中名号响当当的神仙一般的人物。
而李远松就是崇真剑派门下的俗家记名弟子。他虽然十七岁才进入崇真剑派学剑,可是天赋颇高,他的传剑之师乃崇真掌教吕怀尘的首座大弟子齐华阳。说起齐华阳,武林中人谁人不尊称一声“华阳真人”?他十几岁入崇真,拜入吕怀尘门下,他剑道天赋超凡,三十几岁便已名扬天下,是公认的冠绝天下道门的第二高人,声名更是直追其师吕怀尘。李远松在齐华阳门下学剑十年,下山后凭一口铁剑开始游侠江湖,闯出了“常州铁剑”的盛名,他对敌无数鲜有败绩,死在他剑下的奸宄之人也不少。
所以,要杀李远松,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但杀手可不会光明正大的与目标对决,杀手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不择手段完成任务。
路小飞在杀手界并不是一个出名的杀手,他也不是一个喜欢随便杀人的杀手,但他今天既然站在了这里,他就一定要完成任务——杀死李远松。
凭武功硬斗,路小飞有自知之明,他不是李远松的对手。并且今天到场的观礼者大多数都是江湖道上的人,不少人在武林中也是有头有脸的佼佼者,他们都是李远松的亲朋好友,其中与李远松一起捕杀花无忌的霍震东今日也在。所以说要在李远松的家中将他杀死,这个难度可想而知。可是路小飞并不害怕或者畏惧,否则他也不会接手这个任务。
“杀人,有时候很困难,可是有时候也很简单。关键就是要看怎么去杀而已。”
路小飞心里将这句话牢牢的记在了心里,同时会在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的模样来,这句话就是那个人曾对他说的。
那个“他”,就是路小飞的中间人。
所以,这次任务,也是“他”交给路小飞的。
如今路小飞已经部署好了一切,只等时间。
他提前半个月潜入李家,就是为了部署这次暗杀的计划,如今时机已经到了。
路小飞虽然不是一个出名的杀手,但是作为一个杀手最基本的冷静,隐忍,以及忍耐性,他都具备,所以他是一个很合格的杀手。
路小飞安静的站在角落,端着铜盆的双手一动也不曾动过。
他眼睛虽然低垂着,但是注意力一直都不曾离开过那正在院中与人热情交谈的李远松,那个虽然已经年近五十但一直都保养得很好的男人。
李远松身形高瘦,举止文雅仪表不凡,下巴留着短须,穿一身朴素的青衫,的确有谦谦君子的风范。此刻他正与别人谈笑正欢。而站在他旁边的一位体型魁梧的中年人,长着一张棱角分明的国字脸,两道粗眉如刀,双目炯炯有神,正是李远松的好友霍震东。
他的一双手掌比普通人的手掌要宽厚一倍多,十指关节突出,手背上更是布满厚厚的老茧。
霍震东在江湖上以他祖传“奔雷拳”扬名,一对拳头的功力十分精湛,有开碑裂石之威,其人性格爽朗耿直,生平最好打抱不平,在江湖上也颇有侠名。
曾令江湖中人闻名头痛的“花盗”花无忌,就是李远松与霍震东联手铲除。
今天是李远松金盆洗手退出江湖的大日子,作为与他交情最深的朋友,霍震东自然是要在场的。
路小飞冷眼旁观,心中对这院中的情况已经了若指掌。今天当场的人不算少,基本都是江湖中人,可若要论及武功修为,这些人中虽不乏好手,但仍要以李霍二人为高。路小飞的心神依旧在李远松身上,后者的一举一动都不曾逃过他的注意。
随着李远松不断的在院中来回走动与人招呼谈笑,路小飞双目余光也随之移动。忽然,他心神微微一动,忍不住抬头。
因为他注意到了一个人。
一个看年纪不过才二十几岁的年轻男子。
那个人先前似乎并未出现在这院中,因为从一开始路小飞就没有看到过那个人。
路小飞是一个谨慎的杀手,对于未知的人事他都得小心评估。作为一个杀手,如果不能准确的掌握自身所处环境的变化并立即做出相应的应对措施的话,那可是一个致命的失误。
一些细微的问题,往往会引起致命的后果。
所以路小飞不由暗暗将那个“突然”出现的人仔细观察了起来。
那个人并不在院中人群闹热处,而是一个人在一处院角里,此刻他正倚靠在一根院柱上,一手提着一只茶壶,一手端着一个茶杯,正自斟自饮。他双目四处飘荡不知在看些什么,竟对眼前那些美酒佳肴视而不见。
路小飞心里一动,这个人引起了他的注意。
自斟自饮喝茶的年轻人穿着一袭宽大的灰白色道袍样式的衣服,头顶用两条与衣同色的及腰飘带挽了一个道髻,背后背着一口暗赤色的剑匣。
这人虽是男儿,可那相貌却是生得异常的俊秀,说是“男生女相”也不为过,尤其那一对细长的眉,好似剑锋,却有蓬勃英气隐酝其中将发未发,那额心更有一道暗金色印记若隐若现,配以那一身衣装,竟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潇散出尘之感。
路小飞见过很多人,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许多漂亮的女人,可是此刻院中独处的那个道士,竟然有一张许多女人都不及的长相。
路小飞的心渐渐沉了下来。
因为他曾一直刻意去注意的一件事,终于出现了。
那个长相可以用“俊美”形容的年轻人,看上去似乎是一个道门中人。
如今,能够出现在李远松家中的道门中人,就只有一个地方,那就是青城崇真一派。
在看到那个年轻的道士之前,路小飞心里就暗自狐疑,李远松师出崇真剑派,这些年来也闯出了名号,并且声名远扬,可以说也为崇真派挣了脸面。如今师门弟子要退出江湖,崇真剑派竟然没有派人前来观礼,这多少有些不合常理。
但是现在,那个年轻的道士突然出现,让路小飞的心顿时沉了下来。
因为他能清楚的感觉到,那个道士不光是长得好看,而且武功修为更是不可小觑,青城崇真派不光是剑技超凡,他们的历传内家功夫“开阳心法”更是武林绝学,那年轻道士额心浮现的那道暗金色印记,显然便是内功已有大成的迹象。
倘若他真是崇真之人,那今日的暗杀任务,可就多了一些不可估算的变故了。
可是箭在弦上,已是不得不发了。
路小飞收回心神,注意力重新回到了李远松身上。对于那个道士,眼下只能静观其变。
李远松也发现了那个年轻的道士。
他眉头皱了一皱,然后朝那道士走了过去。
他身边的人自然也将目光顺着他移去,所以现在院中很多人也都看到了那个年轻好看的道士。
他们都不由得在心里暗自嘀咕:怎么会有一个男子会生得如此俊秀?
那道士看着李远松走近,微微一笑。
李远松上下仔细的打量着道士,他显然对道士的衣着并不陌生,但同时他对道士却很陌生。于是他抱拳,很礼貌地对道士说道:“敢问这位道长光临寒舍,我们可曾相识?”
年轻道士微笑摇头,他依旧是倚靠在柱子上,手中茶壶茶杯也不放下,回答道:“李大侠名震江湖,我自然是早就听闻过的。可是我们并不相识。”
他人长得英气俊秀,声音竟也是清脆悦耳。
李远松目光在道士背后的剑匣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再次抱拳道:“那请教道长在何处清修,道号如何称呼呢?”
小道士这时才站直了身子,顺便也放下了茶壶杯子,然后摆了摆手,笑道:“李大侠不必多礼。小道今日来此,是奉师门之命,特意来为李大侠祝贺的。”
“啊!”
李远松闻言,神情一动,立刻上前一步,神色谨慎地说道:“如此说来,道长可是从青城山而来?”
小道士依然面带微笑,道:“青城崇真叶素真,见过李大侠。”
第2章 一个道士
此话一出,在场大多数人都忍不住低声惊呼了一声。
“叶素真?”李远松更是神情大变,却是又惊又喜。他连忙道:“你就是叶素真?吕掌教的关门弟子叶素真?”
路小飞虽然站得很远,可是他耳力敏锐,“叶素真”三个字从那个年轻道士嘴里吐出来时,他听在耳朵里,却在心里炸开了一声惊雷。
道士面对李远松的惊异之色并不意外,他说道:“我就是叶素真,也的确是吕掌教最后一名弟子。”
李远松闻言,神情再变,只见他立刻躬身施礼,正色说道:“崇真门下俗家弟子李远松,见过师叔!”
院中众人见此,无不震惊于色。
名动江湖的常州铁剑,竟然会叫一个只有二十几岁的小道士为“师叔”?!
却见叶素真轻步上前,伸手扶住了李远松,说道:“李大侠多礼了。辈分之称不过是师门规矩而已,如今我又不是在青城山,李大侠大不必如此拘礼。若论江湖规矩,我不过就是一个后生晚辈罢了。”
李远松肃然正色道:“李某一身艺业出自崇真,如今虽然离开师门多年,可却从不曾有一日忘记自己乃是崇真剑派的弟子。崇真齐真人是我授业恩师,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吕掌教更是我毕生尊崇的师尊。作为吕掌教的关门弟子,那便是我李远松的师叔,这份礼数,李远松是万万不可不遵的。”
院中众人虽惊讶于叶素真的来历,可是心中大多都清楚:李远松是崇真齐华阳的记名弟子,崇真掌教吕怀尘是齐华阳的师父,而叶素真虽然年纪轻轻,可是身为掌教真人的关门弟子,他在崇真的辈分就极高,按照崇真剑派的规矩,叶素真与齐华阳同辈,所以李远松确实应该叫他一声师叔。
却见叶素真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口说道:“其实不瞒李大侠,我是最不喜欢那些繁文缛节的,在青城山的时候,他们整天见着我就是师叔小师叔的叫,叫得我好像硬生生老了几十岁一样,让人心里别扭。这次下山,难得自由清静几日。再说李大侠如今侠名远扬,就是齐师兄最近也时常提起,我心中也很是钦佩。况且这里与青城山相隔千里,所以李大侠就不必拘礼了。”
李远松却还是一脸肃然,恭敬的说道:“师叔虽然年纪轻轻,可是心性却如此豁达清远,果然少年英杰不同凡响,难怪吕掌教会将你收为关门弟子。师叔今日驾临寒舍,李某心潮激动,只是没及时相迎,还望师叔海涵。李某虽离开崇真多年,可是却始终谨记尊师重道之理,李大侠三个字,师叔切不可再叫,否则我心难安啊。”
这一番话,恭敬中带着客套,让叶素真不由得露出一丝苦笑。他无奈的耸了耸肩,微微一叹,道:“之前就时常听齐师兄说,李大侠在崇真的时候,除了剑道天赋很高之外,就是最重礼数,凡事都不肯逾规越矩半步。今日一见,果然如此。既然李大侠坚持,那我就只有妄称你一声‘师侄’了。”
李远松躬身道:“师叔理当如此。”
叶素真淡然一笑,摊手道:“我就和你差远了,在青城山,他们都经常摇头说我是最没规矩的人,连师兄也经常说我根本不是一个做别人师长辈的料。如今见师侄还能谨守初心,的确让我好生佩服。”
“师叔言重了,李某好生汗颜。”李远松顿了顿,续道:“敢问师叔,齐真人可还安好?李某自离开崇真之后,一直受俗事所困,二十年来都不曾再去拜会师门,实在心中惭愧。”
说完之后,他重重的长叹一声。
叶素真却并不在意,说道:“齐师兄这些年修身养性,一切都很安好。我下山之前,师父已经将掌教之位传与师兄,如今他已经是崇真剑派新任掌教了。”
此言一出,院中众多江湖中人都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崇真派这些年已经很少有人在江湖上抛头露面,所以许多内幕消息外界也不得而知,如今崇真掌教已经易主的这个消息从叶素真口中说出,那自然是不假了。
不过据说吕怀尘虽然已经年近古稀之年,但是道剑修为超绝,身体精神更堪比壮年,在他执掌崇真四十年的时间里,让崇真派名动天下,如今更与武林黑白两大派之“春秋阁”和“剑宗”并驾齐驱,隐有中原江湖三足鼎立之势。如今却悄然将掌教之位传与首座大弟子齐华阳,这其中的缘由自然不是外人所能得知,但这个消息也足以令江湖震动了。
李远松听到这句话,也是不由神色一变,道:“原来齐真人已经是新的崇真掌教了,李某虽然久走江湖,竟然现在才得知这个消息,真是惭愧。如此重大之事,理该是我前往青城祝贺。不曾想竟然会让师叔来常州与我道贺,李某当真惶恐不安。”
叶素真摇头道:“李大侠……呃……师侄言重了,这件事如今江湖上所知的人也是极少,也是因为师父和师兄不想太过麻烦,所以故不曾与外界声张,这个可怪不得师侄的。”他生来随性,“师侄”二字从他嘴里说出当真很是别扭。但看李远松那般坚持,叶素真也只有尊重了。他接道:“师侄要退出江湖的消息传到崇真,师兄也颇感意外,不过他也说师侄二十多年在江湖上以崇真剑技侠名远扬,也算是不曾忘记曾经拜师修剑的初心。如今更是选择急流勇退,这份觉悟更非寻常,所以才派我前来道喜观礼,也不枉师兄与你师徒一场。”叶素真一边说,一边从身上取出一个尺许长短精致的幽黑木盒,递到李远松面前,说道:“这盒子里有十二颗崇真精炼的上品丹药,是师兄亲手挑选,作为给师侄的道贺之礼。”
李远松神色诚惶诚恐,再度躬身颤声道:“如此重礼,李某愧不敢受……”
叶素真微笑道:“长者相赐不可推辞,师侄请收下吧。”
院中众人都暗自羡慕不已,崇真派数十年来虽以剑技为世人所知,但它本源却是出自道家,所以门下弟子习剑修道之余自然会炼丹制药。那盒子里的丹药就算没有传说中可以令人起死回生的功效,但至少也是有能让习武之人提升自身修为的灵丹妙药。这样的丹药价值非同一般,可不是普通人可以随便得到的东西。
崇真派能派叶素真带着如此厚重之礼前来李家,显然是已经十分认可李远松这个曾经的记名弟子了。
李远松面色惶恐中又带着惊喜,他是一个很聪明的人,知道有些话是需要适可而止的,现在倘若一味的客套拒绝,只怕会让别人觉得有虚伪做作之嫌。所以当叶素真说出那句话后,他就不再推却,依旧是恭敬的上前一步,弯腰谨慎的双手接过那盒子,然后大声说道:“青城崇真俗家弟子李远松,叩谢师恩!”言罢竟是双眼泪光闪动,显然内心激动非常。
叶素真依旧一脸淡淡的微笑。
院中众人都不由发出一阵欢呼。在他们眼中,李远松此刻算是大大的挣足了面子,就算马上就要退出江湖了,也会有机会再次名扬武林。
李远松身边的霍震东也是一脸兴奋,他拍了拍前者肩膀,说道:“李兄,叶小真人不辞辛苦千里而来,想必崇真剑派的各位前辈对你也是十分认可厚爱。李兄这么多年行走江湖,抱打不平行侠仗义,德行无愧于‘大侠’二字。所以才会深受大家尊崇。霍某有幸与你相交多年,也算此生无憾了。”他虽然年纪比李远松小几岁,但与崇真却无关系,为了以示尊敬,所以才称叶素真为“叶小真人”。
李远松心里尽管也甚为欢喜,但面上却不显露出来。他摇头说道:“霍兄弟言重了。李某行走江湖多年,是先得于师门的教导,后受益于诸位同道的扶持帮衬,所以才有如今的全身而退。不论是师门的传教之恩,还是大家的相护之情,远松都将铭感五内,永不相忘。”
霍震东笑道:“今日在场众位都是李兄的亲朋好友,自然是无需客套的。”他望向叶素真,含笑道:“青城崇真之名我等早已如雷贯耳,吕老真人更是武林传奇,可惜我等凡夫俗子无缘得见真容,实乃生平憾事。不过今日我等竟能见到被誉为崇真百年不遇的道门天才剑修叶素真叶小真人,也算不虚此行了。”说完双手抱拳,朝叶素真躬身行礼。
叶素真的眼睛在霍震东的双手上停了一停,随即拱手回礼道:“若是猜的不错,这位便是霍震东霍大侠了吧?小道不过就是一个初次下山的后生晚辈,岂敢当得霍大侠如此赞誉?霍大侠礼重了!”
霍震东脸上闪过一抹讶异之色,连忙道:“叶小真人初出青城山,竟然认得霍某?”
那叶素真洒然一笑,道:“小道虽不曾游走江湖,但在青城山也时常翻阅江湖典故轶事,听得各位师兄师弟论及江湖中的人事。至于霍大侠小道今日也是初见,可是霍大侠的奔雷拳名震武林,小道只看霍大侠一双手,便可猜到七八分了。再有便是江湖中都知道霍大侠是李师侄的至交好友,时常结伴游侠江湖,今日李师侄要退出江湖,这样的大事,想来霍大侠自然不会缺席。故此小道才斗胆妄称霍大侠名讳,所幸没有闹出笑话,还望霍大侠不要见怪才好。”
霍震东心中一动,暗想这年轻道士好犀利的眼神!只从观察对方的形象特征就能马上凭着听闻过的一些内容便可立即确认对方的大概身份,这种老道细腻的心思却出自一个不过年仅二十几岁的年轻人,看来这个不曾行走江湖却早已名传江湖的叶素真果然有些来头。
三年前,崇真掌教吕怀尘七十大寿,武林中与崇真剑派有往来的各大门派掌门人都前往青城山祝寿,之后便从那些一派之主的人口中传出一个消息,说是见到了一个吕掌教的关门弟子,此人天赋异禀堪称惊才绝艳,年纪轻轻便已有吕怀尘七八分真传,其修为更有超过吕怀尘首座大弟子齐华阳的势头,堪称天下道门百年难遇的一代奇才。这个消息一经传说,江湖中人无不对此人心生好奇,可惜崇真剑派掌教的那个关门弟子尚未踏出过青城山一步,所以人们只能想象猜测,却无人得识真容。
那个吕怀尘的关门弟子,名叫叶素真。江湖上给他取了一个称呼——崇真之惊叹!
霍震东便不由正色的打量着眼前这个容貌俊秀至极的年轻道士,再次拱手道:“叶小真人言重了。小真人虽不曾游历江湖,但却心思巧灵见识超人,果然不愧为吕真人的关门弟子,也难怪会被人称为崇真剑派百年难遇的天才了。”
他这话说得极为恭谨客气,旁人虽不觉得有异,可是那叶素真本就生性随性,向来不喜逢迎客套,所以听到这番话,心里难免有些颇不自在。
可是就算如何不喜这些逢迎的场合,但那些该有的礼数还是得有,叶素真自然也懂得不能失礼于人的道理。于是他连忙摆手,苦笑道:“霍大侠切莫再打趣小道了。我不过就是青城山一个小道士罢了。至于那些江湖传言大都夸大其词,都是江湖同道抬举崇真剑派和家师的客气话,哪里能当真?那些话我听过,连我自己都觉得很是尴尬和匪夷所思。”他一面颇为尴尬的苦笑,一面习惯性的伸手敲了敲自己的额头。
众人之前也曾听闻那个江湖传言,只是今日见到真人,虽然惊艳于叶素真的不凡皮相,可是到底身怀多少修为,却是未能看出深浅来。不过看到叶素真性格随性率真,竟被他这番话说得引起一片笑声来。
霍震东也是哈哈笑道:“叶小真人太谦虚了。所谓高人门下无虚士,吕老真人何等神仙,他既然能收你为最后一名弟子,那肯定有着独特的眼光,假以时日,叶小真人必会名动天下,造福门楣。”
叶素真似乎并无继续客套下去的意思,他略一拱手,道:“多谢霍大侠赞许。”再而转向李远松,道:“眼下时辰将至,李师侄可不能错过良辰吉时,还请快些过去准备吧。”
李远松连忙道:“那便请师叔前往中堂上座,好让远松敬以后辈之礼。”说完深深一躬。
叶素真神色一变,双手急摇,忙道:“李大侠不必如此。我遵循师门才叫你师侄,是敬你遵师重礼之道。倘若抛下这些门规辈分,我还得叫你一声前辈。况且我这个人一向不喜欢繁杂俗礼的麻烦,所以还望师侄不要为难,我就在这里喝两杯茶挺好。”
李远松眉头一皱,急道:“这如何使得?师叔在此,却不能敬以上座之礼,若是不知内情的外人得知,岂不是要骂我李远松不懂礼数规矩乱了辈分?”
叶素真心意已决,道:“师侄切莫多心,是我叶素真不能受此大礼,与师侄无关,在场各位都是见证。”他上前一步,俊逸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尴尬之色,接着对李远松说道:“不瞒师侄,我在青城山委实受够那些繁文缛节,好不容易下山可以自在一回,还望师侄通融通融。”
李远松见他态度坚决,自然也不好再过强求,此刻见叶素真搬出了台阶,他也顺意而为。于是他轻声一叹,道:“既然师叔坚持,远松只有遵从了。不过远松有一事相求,还望师叔应承。”说完又是躬身一礼。
叶素真抬手将他扶起,只得硬着头皮道:“师侄请说,力所能及,我定不推辞。”
李远松大喜,道:“待今日事了,师叔一定要在寒舍多住几日,好让远松一尽地主之谊。”
叶素真淡然笑道:“多住几天倒是不敢叨扰,不过待你此间事了,师兄尚有几句话要我代为转达。”
“啊?”李远松神情之间有几分惊讶,不过马上恢复欢喜之色,道:“这也很好。那师叔就先请稍等,请恕远松失陪了。”言罢深深一躬。
叶素真连忙道:“师侄自去便是。”
李远松便自行离开往内堂而去。院中包括霍震东在内的众人大半心思虽还留在叶素真身上,但今日的主角毕竟仍是李远松,于是也随着李远松往内堂聚拢,叶素真面前顿时空了下来,年轻的道士不由得长吐一口气,神情也轻松不少。
叶素真随便就在身旁找了根凳子坐下,然后给自己倒了杯茶,然后将目光投向院中人群热闹处。
第3章 金盆洗命
时已正午。初春三月的阳光微微也有了些温暖。
李远松金盆洗手的时辰就是选在今日的正午时分。
路小飞还是站在那里没有动过,可是他的神经却在见到那个年轻的道士以后异常绷紧起来。对于这次暗杀任务他早已做好了部署计划,可是那个小道士的突然出现就成了这次计划以外最大的意外变故。
对于从来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青城山叶素真,路小飞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压力。尽管那个年轻道士从未在江湖上有过任何出名的行举,但他既能成为使武林各大门派掌门都为之惊叹赞许的人,试问谁敢掉以轻心?
李远松与崇真剑派的渊源很深,他如果突然死在了叶素真眼前,年轻的道士岂会善罢甘休?
但任务就是任务,路小飞已无退路。
李远松的娘子姓陈,名兰芝。她年约三十,正是成熟风韵的年纪,她头脑精明又很能干,在常州也颇有名声。此刻陈兰芝正迈着轻盈的步伐走出了内堂,一路不停微笑着与众人打着招呼,作为常州铁剑的贤内助,这个女人为人处事都非常得体。
她虽然衣着相对朴素,也未浓妆艳抹,但落落大方中却自然流露出成熟女人特有的妩媚风韵,人群中有不少人都在心里暗叹李远松艳福不浅,竟能娶得这等女子为妻。
眼看时辰将至,院中众人大都落座,静等主角登场。
陈兰芝来到李远松面前,含笑说道:“相公,时辰到了。”
李远松轻轻握住女人柔软的手,微笑轻声道:“夫人,这些年为夫经常游走江湖,不曾与你朝夕相对,让你受了不少委屈。而你为了不让我有后顾之忧,费心劳神的操持着这个家,如今才不至家徒四壁,为夫实在感激也心中有愧。不过今日过后,我一定与你长伴左右,以弥补我对你的亏欠。”他言辞真诚,话语间神色亦是一片愧疚。
陈兰芝与他四目相对,艳若桃花的脸上依旧笑意盈盈,她也反手握住李远松的手,说道:“兰芝自与相公相识之日起,便知晓仗剑江湖快意恩仇一直是你的梦想,所以这些年也从未阻止你闯荡江湖,只有在心里默默祈祷你事事平安就好,所幸上天垂怜,直至今日相公总算完好无缺,我便心满意足了。至于其他,你我本为同命相连,我自当力所能及为你分劳,相公又何必与我客气呢?”她一番话说得软言细语,眉眼之间柔情无限,当真羡煞旁人。
李远松轻声一叹,只轻轻对女人说道:“夫人待我之心,我自会铭记于心。”神色间满是对女人的怜爱之意。
与他二人最近的霍震东这时抚掌笑道:“李兄能娶得如嫂子这般通情达理又精明能干的女子为妻,当真是几世修来的好福气。小弟虽感慨李兄的急流勇退,可今日看到你们如此恩爱,心里也为你感到高兴得很。”
陈兰芝一双美目转向霍震东,盈盈一笑,说道:“这些年我相公在外闯荡,幸有霍大哥等诸位的帮衬,小女子万分感激,稍后定要敬霍大哥一杯酒,聊表谢意才好。”
霍震东哈哈笑道:“嫂夫人客气了,我与李兄江湖相交,彼此意气相投视为知己,江湖上的事霍某自当义不容辞全力相助。只是今日以后,李兄就全靠嫂夫人照顾了。”
陈兰芝自然明白霍震东话里有打趣之意,便接道:“霍大哥有令,兰芝自当遵从,不敢有违。”说完看了一眼李远松,眼里水波流转。
李远松也陪笑道:“霍老弟且放心,今后远松虽不能与你再仗剑江湖,但李家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霍震东莞尔一笑,道:“小弟的脸皮比手上的老茧都要厚,所以李兄放心,今后少不了要来此叨扰几杯酒喝。”
院中众人都不由附声而笑,气氛一片热闹融洽。
霍震东瞧瞧天色,道:“李兄,我们闲话且将容后,切莫误了你的良辰吉时。”
陈兰芝也附和道:“相公,我们这便开始吧。”
李远松含笑点头。
陈兰芝便立即吩咐家丁开始准备金盆洗手仪式。不消片刻,家丁便在内堂大门外布置好了案台。按照规矩,金盆洗手之前要先祭拜天地和自家先人。于是祭拜所需的生果酒食香烛等也一应俱全的被家丁布置在了案台上。
案台一侧摆着一口三尺长的黑鞘长剑,那便是李远松仗以成名的铁剑了。
一名家丁捧着三柱香走到案台前放下,随后路小飞也跟着走出内堂,将手中那盛满清水的铜盆也放在了案台上,之后路小飞也立即随之退下站得远远的,静静等待。
一切准备妥当,院中这时也都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在了李远松身上。
闯荡江湖二十余年的常州铁剑李远松,今日便要退隐江湖。
李远松暗自长舒了一口气,然后走到了案台前。离他最近的陈兰芝与霍震东都自觉的向后退了几步。
李远松神情恭谨的从案台上取了那三柱香,然后自有家丁上前为他点燃。
那三柱香在李远松手中很快的就飘出了青烟,空气中散发出了淡淡的香味。
站在远处的路小飞看着那三柱香,心头顿时紧了一紧。
李远松手持香火,在案台前双膝跪地向天地作叩拜之礼,而后转身再对着内堂跪拜,向李家先人行礼。
而后李远松站起身来,将香火插进了香炉中。家丁随即将案台上的三只酒杯倒满了酒,李远松神色肃穆,恭恭敬敬地一一将酒杯举过头,随后将酒洒在地上,以作诰祭。
大礼完毕,李远松神色略为放松,他转身,然后面对着满院子的同道好友。
李远松深吸一口气,望着院中众人那些熟悉的面孔,他不禁想起这些年的江湖岁月,有过快意恩仇豁命拼杀,也有月夜举杯痛饮的豪爽,但所谓江湖,终究不过就是刀口舔血的日子,可也是他李远松为之骄傲辉煌的过去。这么多年,他已经离不开江湖了,因为他就是一个江湖人。如今他只要将拿剑的手放入面前那盆水中,再与这些人喝一杯告别酒,他就再与江湖没有牵连,连同少年时的江湖梦想,都将在那盆清水中消散。李远松思绪漂浮之间心生感触,内心五味杂陈,竟是沉默了良久。
院中众人都理解这位成名大侠此刻复杂的心情,一时间也都静默下来,
片刻后,李远松轻声长叹,他望着众人道:“今日承蒙各位江湖同道好友不弃相聚于此,李某万分感激。李某二十几岁自青城崇真剑派带剑下山闯荡江湖,至今已有二十余载。这二十几年来,李某历经诸多江湖恩怨,也曾数次血溅五步险乎丧命。但锄强扶弱匡护道义乃我辈江湖武人的本分,这些年李某结交了许多如今日在场诸位这般的同道好友,也同样惹上了不少的仇家,但李某行走江湖所做之事从来都问心无愧,所以李某从未退缩后悔。然承蒙江湖朋友的抬爱,李某虽略有薄名,可我仔细想来却受之有愧,除了凭着一口铁剑做些力所能及义不容辞的事以外,实在没有做过其他惊天动地可以为之骄傲的事迹。所幸这么多年有各位同道的鼎力护持,才有今日李远松全身而退的机会,这份情义,我李远松定当毕生不忘。”
他说话之间真情流露,想到自己半生都在江湖漂泊,无数过去此时都一一在脑海中闪现而过,但那些难忘的经历马上就要成为过去,李远松神情便不由露出了些许萧索。
人群中有人开口道:“李大侠这二十多年以一口铁剑纵横江湖,救人危难除暴安良,从未以自身利益安危为重,委实乃我辈武林中人之楷模,端的称得上大侠之名。近日来更将恶名昭彰为害江湖的花盗花无忌铲除,正是如日中天之时,却在这个时候选择急流勇退,实在是江湖一大损失,不禁让我等众人感慨万千。”那是说完,院中众人也不由跟着轻声叹息附和,惋惜之意溢于言表。
李远松见此,心下颇感激动。他轻轻摇头道:“花无忌多年危害江湖,本就人人得而诛之。李某既然身在江湖,为民除害便是本份不值一提。况且此事更有霍震东霍兄弟的拼力相助,并非我一人之功。”
一旁的霍震东闻言接道:“若非李兄你早有计划决断,否则以那花无忌的奸诈狡猾,要想除掉他也是极难。所以此事头功定然非你莫属,我不过只是从旁协助而已。”
李远松叹道:“如今花盗已除,李某便也算多了一些慰藉。这些年来我虽无愧于心,可也时常如履薄冰,近年来更感力不从心,铲除花无忌一战更让我感到了疲惫。仗剑江湖虽是我毕生所追求,可见多了太多恩怨情仇,让我明白除了江湖以外,我余下的人生还有其它更为重要的事情,所以细思良久,才决定于今日金盆洗手封剑归隐退出江湖。今日之后,李某只求长伴爱妻平静度日,再不过问江湖是非。”
李远松环顾院中众人,神情颇为凝重。他上前一步,取下那口铁剑握在手中,他手指轻轻抚过剑鞘,眼里充满了不舍。这口剑与他相伴多年,在那些充满了杀戮和血腥的江湖岁月里,这口铁剑就是他最忠实的朋友和倚靠,如今就要将它永远尘封,李远松心中隐隐一痛,就如同与一个以命相交的朋友永别一样。
李远松双手捧剑面对众人,正色说道:“现在,我李远松便正式传告江湖:金盆洗手封剑归隐,江湖前尘恩怨,就此俱付烟消。还望今日在场诸位同道,俱为见证!”言罢便朝众人深深一躬。
随即便有家丁捧着一方长形木盒上前。那盒子长度与铁剑相同,有盖带锁,显然就是要将铁剑封在那木盒中。
果然,就见李远松略一迟疑,显然是心中恋恋不舍。但他马上调整神情,郑重地将那口陪伴多年的铁剑放进了木盒中,最后亲自盖上了盖子,同时将锁锁上。
随后那家丁恭谨地捧着盒子退了出去。
铁剑既封,李远松再不耽搁,他卷起双袖,将双手放入了案台上铜盆内的清水中。他洗手的动作与平时梳洗时并无不同,可内心的感触却是一言难尽。
洗手不过就是一种形式,所以李远松很快就抽出了双手,随后拿起布巾净手。这些事情做完,就意味着今天金盆洗手的仪式便正式完成,“常州铁剑”便永远成为了过去。
院中众人都将目光集中在李远松身上,一直等着他完成洗手仪式,大家都沉默着,谁也没有说话,以表尊重。
而远处的路小飞亲眼看到李远松洗完手后,紧绷的心略略松了一松。
随后,李远松亲自倒满了一杯酒,对众人说道:“今日各位不辞辛劳来此相聚,足令寒舍生辉。李某有幸与各位相识于江湖,今日也与大家相别于江湖,也总算有始有终。还是那句话,各位同道曾经的相护之情,李某毕生不忘。只是今日之后,我与各位再不能江湖同行,还望各自珍重,青山萍水,有缘再见。”
他语气忽然一噎,显是内心颇为激动。随后他强作笑容,举起酒杯接道:“寒舍简陋,招待不周,各位切勿见笑。请大家与我共饮此杯,以谢江湖之情。”
院中早有家丁在酒桌上倒了酒,李远松此话即出,院中众人便各自就近取了酒杯。
那离人群颇远的年轻道士,却依旧拿着一杯茶。
这时有人开口说道:“李大侠为江湖付出甚多,武林同道都不会忘记,这一杯酒,也是我们大家敬李大侠的。今日以后,李大侠虽远离江湖,但我们还想喝您孩子的满月酒呢。”这话说完,院中顿时爆出一阵笑声,却也把先时沉默的气氛冲散了。
李远松闻言,脸上便不由微微一红。他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陈兰芝,后者脸色羞涩,已经低下了头。
李远松口中干咳了两声化解尴尬,随后大笑道:“李某也想早些完成这个心愿,到时自然不会忘记邀请大家前来相聚。”顿了一顿,再次举杯道:“这杯酒,李某就先干为敬了。”
他正要将那杯酒一饮而尽,那旁边的霍震东却突然上前说道:“李兄且慢!”
李远松颇感意外,顿时放下酒杯,问道:“霍老弟,你有话说吗?”
霍震东神情却一片凝重,看了一眼那杯中的酒,说道:“李兄请慢喝酒,小弟正有话说。”
院中众人也都顿时静了一静,目光望向霍震东。
李远松微笑道:“霍老弟有话直说便是。”
霍震东望了望院中众人,然后提高了声音,说道:“李兄,这些年你在江湖上闯荡,行侠仗义为世人所知,但也结下了不少的仇家。今日你封剑退隐的消息早已传遍江湖,如今这里高朋满座,都是彼此熟悉的人,这点并无可疑之处。但小弟觉得为了安全起见,还是要小心谨慎,只怕有那些江湖宵小之辈,趁机来找你晦气。”
此言一出,众人虽觉得霍震东言语中有些生硬,但细想之下也觉得很有道理,便无人出言反驳他。
李远松闻言,脸色虽未见异常,但双眉却还是不由微微一皱。他双眼环顾院中,开口道:“霍老弟,今天在场的都是我的故交亲朋,并无其他陌生人来此。我李远松半生坦荡无愧无悔,何惧那些牛鬼蛇神?若真有人借机前来寻衅滋事,李某一人接下便是。”
霍震东道:“若是光明正大,李兄自然能够应付。就只怕那些阴险下作的手段,让人防不胜防。”他说话间便随手取出一根银针,接道:“所以请李兄恕我自作主张,要亲自试试这杯酒了。”
李远松愣了一下,随即笑道:“霍老弟,难得你今日如此心思细腻,又这般为我作想,李某岂会怪罪于你?”说罢便将那杯酒端着,送到霍震东面前。
霍震东见李远松如此果断,神色略有踌躇。但他看到李远松的眼中充满了信任的神色时,便不再多言,伸手将银针放入了酒中。
银针试毒,本就是江湖上惯用的一种手段。
所有人都望着霍震东。
不多时,霍震东取出银针,众人仔细一看,顿时放松了神情。
那根银针并没有任何变化,那杯酒没有问题。
霍震东神色也随之缓和,李远松看着眼前这个生平好友,开口一笑,道:“霍老弟,这下你大可放心了吧?”
霍震东仿佛如释重负,笑着说道:“李兄,你我江湖相识二十余载,彼此视为生平知己,情谊早已不是一般朋友所能及。今日你封剑退隐,我心中虽不舍,但总归是为你高兴的。以后我与李兄走的就不是同一条路了,所以在这最后相伴的时间里,我不希望李兄出任何的意外,这一点还望李兄理解。”
李远松大笑着拍了拍霍震东的肩膀,道:“你我之间的情谊早已超越生死,其他自然无需多说。且待我们共饮此杯以后,再与你大醉一场。”
“小弟自当奉陪。”霍震东也随手拿起一杯酒,笑道。
那陈兰芝看着他两人惺惺相惜,便不由开口道:“看你二人如此情深义重,倒是让我在这里喝了满口的醋呢。”说完忍不住掩口笑出声来。
霍震东道:“嫂子且放心,以后你便是赶李兄走,他也走不了啦。”
李远松脸色又一阵发红,只得陪笑不语。
霍震东这才转身,对众人道:“各位,我们便一起举杯,恭贺李大侠功成身退,来日开花结果,儿孙满堂!”
李远松举杯向众人道:“多谢各位,干!”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院中众人也随之同饮。
年轻的道士嘴角带着一丝微笑,他不喝酒,只慢慢地喝了一口茶。
他在心中暗想:这李远松有如此交游,又深得人心,看来果然名不虚传。
李远松这时拉着霍震东道:“霍老弟,今日你我可得尽兴,谁也不许先吐。”
霍震东笑道:“我武功虽不及你,但论酒量,我可从来不含糊呢。”
李远松再倒了一杯酒,道:“且让我先与大家喝几杯,然后再与你一决高下。”
“如此甚好。”霍震东含笑点头。
陈兰芝便吩咐家丁开始给客人上菜倒酒,李家院子内一片闹热景象。
远处的路小飞看着李远松的身影,心跳开始加速。
李远松与霍震东相伴,这时已经陪着客人喝了第四杯酒。
然后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立刻顿足道:“真是该死,我竟然把师叔给忘了,真是大不敬。”他立刻再将酒杯倒满,就向年轻道士走去。
年轻的道士一看,心头一叹,暗自说了一声,又来了。
可是他看到李远松刚走出不过几步,就突然顿住了身体,仿佛突然间僵硬了一般,脸色随之陡变。
随后,李远松满脸露出痛苦之色,手中酒杯也落地而碎。就见他猛地伸手掐住自己的喉咙,嘴里痛苦的吼了一声。
他的声音变得沉闷,随即猛然双目瞳孔收缩,口鼻耳眼同时渗出了血水。
乌黑色的血!
变故骤生,众人都惊呆了眼,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初次下山游历的年轻道士神色大变,突如其来的巨大震惊让他顿时愣在当场。
霍震东大惊失色,他抓住李远松的手,急声道:“李兄,你这是怎么了?”
李远松的脸皮这时已经变得和他脸上的血一样乌黑,他惊恐又痛苦万分,他忽然伸出一只手,颤巍巍的指向了霍震东,张大了嘴巴,说道:“你……”
可是他就只说出这一个字,就猛然喷出一口乌血,那血水喷了霍震东一头一脸,竟将“奔雷拳”霍震东惊在当场。
李远松已经一头栽倒在地,五官扭曲变形,眼里已经没有光彩,竟是命丧当场!
那陈兰芝如遭雷击,她手足无措,只吓得魂飞魄散惊声大叫。
霍震东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他低头看着李远松,满脸不可置信的神色。
他刚想开口说话,却突然觉得双眼一黑,一阵剧烈的痛楚猛然间从他的丹田处爆发,然后无法形容的痛楚顺着周身血脉乱窜,他的奇经八脉顿时仿佛炸裂了一般。
众人正惊恐万分时,就看到霍震东惨叫一声,他张大嘴巴双眼暴突,疯狂的用双手撕抓着自己的胸膛,直将胸膛连着衣服抓得碎裂皮肉翻卷,仿佛他的胸膛里有什么东西在撕咬着他的心脏一般。
但不过转眼间,霍震东就猛然顿住动作,整个人就直挺挺的倒在地上,同样乌黑色的血迹自他的口鼻中渗出,脸上布满着无比恐怖的神情,他想要开口说什么,但是一句话也没能说出口就断了气。
不过片刻之间,名动江湖的“常州铁剑”李远松、“奔雷拳”霍震东竟然同时毙命!
院中众人被这始料未及的恐怖变故震惊得个个面色如纸,尽管他们都是江湖中人,可是这变故实在发生得太过离奇诡异,谁都没有料到,也没有谁能料到。
“啊……有毒……”
人群里不知是谁突然惊叫着冒出一句话,众人顿时再度色变乱作一团,因为他们都喝了酒。
但是他们没有时间去细想,毒来自哪里?因为李远松的酒里并没有被测出有毒。
正在众人大乱之时,院中再出意外,忽然就听“嘭”一声巨响,那案台上的香炉猛然炸开,那香炉本就较大,里面装满了细沙香灰,顿时香炉碎片与香灰四处飞溅,大半个院子都在灰蒙蒙的香灰笼罩之下,众人眼前一片灰暗,顿时难辨方向。
众人如同惊弓之鸟,一时惊叫着四散躲避,唯恐再次遇到袭击。
就在此时,一条人影蓦地拔空而起,如同飞鹰凌空,身影快疾却又姿态飘逸的向李家宅院的屋顶落去。
第4章 羊杂豆皮
没有人会想到,一场金盆洗手,竟然会让李远松丢掉了性命,现在他算是彻底的退出江湖了。
连同他一起猝然死去的,还有一个霍震东。不曾想生前他二人情同手足,最后竟也在同一天死去。
可是霍震东为何也会突然暴毙?
这也是路小飞如今心头最想知道真相的问题。所以当他看到李远松死去后霍震东也同时暴毙时,他不由也愣了一愣惊了一惊。
因为今天他的目标只有李远松一个人。
可是他立刻警觉,并且当机立断的撤退。
路小飞在哪里?
就在李家大院香炉炸开,众人惊恐万分中无暇他顾之际,路小飞趁机潜入内堂,再从内堂后墙翻墙而出。
香炉爆炸引起众人慌乱,就是路小飞撤退的掩护,自然也是他做的手脚了。
这半个月的时间里,路小飞早已对李家周围的地势环境了若指掌,这最后撤退的路线也是早有计划的,所以他退得很从容干脆。
一个厉害的杀手,就是要懂得在一击必杀之后安全的退走,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杀人是杀手的目的和任务,如何去杀一个人是需要手段和方法的,而这些手段和方法却有千百种。在“那个人”的理念里,一个顶级的杀手,杀一个人有时候并不需要自己凭着武功亲自动手。所以路小飞这次暗杀就不需要他亲自动手,他只是按照部署计划好一切,就只等结果。而他之所以还留在李家院子,就是要亲眼确认结果的发生。
如今他已经确认任务完成,所以他立即撤退。尽管他心头有一个极大的疑问。
李家后面是一片民房,高低起伏交错纵横的巷道远远望去如同一座迷宫,是隐藏形迹最好的所在。路小飞现在腿也不瘸了,他一个纵身跃出院墙,身形就扑入了一条深巷中。
可是他并没有顺着巷道直行,而是顺着巷道房墙不停地翻飞腾挪着身形移动,这样一来速度就稍微有些慢了一慢。
就在这时,李家院子中拔空而起的那条人影,如同苍鹰般落到了房顶上,正是那年轻的道士叶素真。
年轻道士居高临下,双目如电般四处环顾,顿时就发现了巷道中的路小飞。
叶素真双眉一皱,心念一动之间整个人再度拔空掠起,直向路小飞飞扑而去。灰白色的身影竟是快若飞星追月,一晃而至。
“站住!”
路小飞身后响起一声冷喝。他心头一震,回头一看,就见当空三月暖阳下一道快若疾电的身影已经飞掠而至。
路小飞心头一沉!心中顾虑之人果然已经循迹追来。虽只是仓促一瞥,但他心中已经知道来人的身手是何等高绝不凡了。
路小飞心头虽惊,但毕竟已有心理准备。他并不搭话,见那人影与他相隔已不过丈许距离时,双足一点地,整个人如同飞鸟般向后弹纵而去。同时双手一挥,两团黑影从他手中飞出,直向追来之人飞射而去。
那年轻道士一心要留下这个身份有疑的人,所以身形疾快无比,当真可谓苍鹰捕兔一般。可是当看到那两团黑影快如流星向自己袭来时,他竟然能立刻顿住身势,一个潇洒至极的凌空转身,双足脚尖在一处房顶上一点便立住身子,同时右手疾出,一记剑指虚空遥遥点出。这一连串的反应当真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
空气中顿时发出“嘶嘶”两声锐啸,两道剑气破空飞出,瞬间便击中两团黑影。空中两声爆响,两团黑影被剑气击碎,顿时炸开两团黑雾,挡住了年轻道士的视线。
那两团黑影原来是两颗铁丸,内里装了火药,一碰即炸颇具威力,即可作伤人的暗器,也可以用来掩护撤退。
但叶素真双袖飞舞,隐带呼啸的疾风随袖翻腾,将那些碎铁片尽数扫散,眨眼间便破雾而出,身形竟是没有受到丝毫影响,依然向路小飞扑去。
这时的路小飞已经尽展身形,转眼已退出三丈。
势若疾风的年轻道士却猛然身形一顿,整个人连续两个腾空翻转后,便直直的站在了巷道中,他的一双俊目寒光闪动,盯住了眼前这条巷道。
仿佛这条巷道内突然有什么东西阻止了年轻道士追击的身势。
眼看路小飞就要消失在巷道尽头,叶素真神情便隐隐一怒。他目中冷光一现,额心那道暗金色印记就蓦然深了几分,就见他右手一抬,一掌拍在背后的剑匣上,同时吐气开声,沉声喝道:“朋友留步!”
随着他的冷喝之声,那剑匣匣口弹开,匣中便飞出一口长剑。叶素真手引剑诀,虚空指向远处的路小飞。
“太一,去!”
随着年轻道士再度开口,那口长剑在剑诀运转牵引之下在阳光下化作一道惊虹冷芒,犹如一道破空疾电,“咻”地一声向路小飞射而去。
在叶素真突然停下的那一刻,路小飞本已退至巷道转弯处,两人相距已有七八丈远。但那口飞剑实在太快,路小飞耳中刚响起道士的声音,便感到身后一冷,随即破风锐啸再至!
路小飞心头骇然,急忙回身。他眼前顿时一片森冷,剑锋寒芒电射而来。
路小飞惊得魂飞魄散,拼尽全力双手急转,手法如封似闭护在身前,欲要挡住那惊天一剑。
而他的双手,赫然多了一副黑色的手套。
就听空气中发出“铮”地一声,那口飞剑刺到路小飞胸前双掌之间便顿了一顿,仿佛剑锋被一张无形的网夹住。但剑势余威不减,那剑尖寒芒倏吐,一丝剑气刺进胸膛,登时血肉绽开,将路小飞震得口呕朱红连退七八步,脚跟撞到身后的墙壁方才停住。
路小飞双手并未抓住剑锋,只是双手十指向外箕张,紧绷得鲜血直冒出手套。原来他的双手之间竟有一根细若发丝的银丝,被他双掌十指拉扯着犹如一张蛛网,将飞剑牢牢锁住,所以才会发出犹如金铁交鸣的声音。而那银丝想必异常坚韧锋利,在路小飞极力控制之下竟割开了他的手套,以致双手鲜血直流。但那剑上所蕴藏的巨大力量依然将他双臂震得剧痛,而那丝剑气却随着他自身真气的游走而窜入内腑,顿时浑身经脉如遭火焚一般炙热。
路小飞心头惊骇无比,他没想到这个年纪轻轻的道士,竟然会有如此超凡的武功修为,更练成了武林中神话一般存在的御剑之法!他更不知道的是,年轻道士只是想将他留下,所以出手并非全力,否则这一剑之威,路小飞是万万接不下的。
二人交手不过在数息之间,路小飞拼力一挡便已负伤!他胆寒之下岂敢恋战,双手挥舞,掌指间银丝与剑锋之间铮然之声再响,便将那口飞剑击得一偏,随即聚起余力纵身而起,犹如兔起鹘落,狼狈落入另外一条巷道中遁去。
而那年轻道士此刻依然站在原地一动未动,目送着路小飞消失了踪迹。他虽心有不甘,却也没有急躁,就见他手上剑诀再引,那口飞剑如有灵性般倒转飞回,一道流光落在叶素真手上。
剑长三尺,剑相浑然天成却又雍容华丽,剑锋冷芒流转如一泓秋水,正是崇真镇派名剑——太一。
据说数十年前,吕怀尘找到天下第一铸剑师太息公求剑,太息公为他亲手铸成了三口宝剑,一口名曰“晒衣竿”,为崇真前任掌教吕怀尘早年佩剑,一口名为“净业”,吕怀尘传与大弟子齐华阳,第三口剑便是“太一”,即为道家“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之寓意。据传此剑不但能断石分金削铁如泥,更有剑灵蕴藏,有风华绝代之神威,所以被吕怀尘奉为崇真的镇派之兵,非凡俗弟子能可匹配,所以数十年来这口剑从未传与门下弟子,江湖中人只闻其名而未见其容。而如今叶素真竟能佩此神剑,足可证明吕怀尘对他是何等的看重了。
而说起崇真三口名剑,最有意思的就是吕怀尘的佩剑“晒衣竿”了。这个名字初一听,无论如何也与一口剑搭不上关系的。据说这口剑之所以会叫这个奇怪的名字,来源于当年剑成之后,吕怀尘前去取剑,不想半路遇到暴雨,自己被淋成了落汤鸡。他见太息公的铸剑炉旁有一口黑沉沉的看上去像是残次品的废剑,于是就将之取来当作了晒衣服的杆子。太息公见后啼笑皆非,便说这就是他吕怀尘的剑了,让他给剑取一个名字。吕怀尘知道真相后却并未失望,说道:“道法天地,一眼即缘。今日我用它晒衣,那不如便顺意而为,就叫晒衣竿罢。”于是这段故事传出江湖,被武林中人引为轶事。
却说叶素真手持太一,俊秀的脸庞已有凝重之色。他目光紧盯着眼前,好像发现了什么。
随即,就见他忽然撩起衣摆随手一扬,那片衣衫便忽然无声的在身前被切成了两段,年轻道士眉头一皱,低声自语道:“好厉害的陷阱!”
就在阳光之下,巷道之间,叶素真所站之处的周围竟隐隐有一丝丝的银光晃动。若不凝神细看,根本不会发现这条巷道已经布满了一根根细若发丝的银丝,这些肉眼难见的银丝纵横交错犹如一张巨大的蛛网,而叶素真就站在蛛网中间。
而这些细若头发的银丝,竟是锋利异常,若非叶素真早有察觉及时停住身形,否则在毫无所察的情况下贸然闯进这个陷阱中,只怕顿时就要被分尸当场。
好一个厉害的陷阱!叶素真不由得暗自背心一凉。难怪那人会在巷道中用古怪的身法撤退,原来就是在那时趁机布下了一个掩护的屏障陷阱。这份冷静的应变心思,当真令人细思极恐,非常人莫及。
“那人既然有如此精心的计划布置,那定然与李远松暴毙一事脱不了干系。”叶素真吐了一口气,手腕运转中太一剑芒流转吞吐,向周边那片银丝蛛网劈扫出去。一阵金刃相击之声接连响起,那片银丝所布的陷阱顿时被斩断。
“这银丝不但锋利,而且极为坚韧,难怪那人能戴着手套接我一剑。这银丝如此厉害,不知出自何处?”叶素真小心翼翼地蹲下去拾起一根断丝仔细观察,却不知答案。终究是自己初入江湖,太多复杂奇怪的事情都太陌生了。
叶素真回剑归匣,将那断银丝收好。想起李家院子里还有两具尸体,他就不由双眉一皱。
一场原本闹热的退隐仪式,却突然成了丧命之灾,这始料未及的变故,是谁都没有想到过的。而他叶素真才一步踏入江湖,便遇到了这离奇诡异的事,看来这个江湖,果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平静。
年轻道士轻叹口气,习惯性的敲了敲脑门,“师父啊,您知道我向来就不喜欢沾染是非,却不曾想才一下山就在是非中。这一趟江湖之行,到底是对还是错?”
李远松曾是崇真剑派的弟子,如今就惨死在叶素真眼前,不论于情于理,他都不可能袖手旁观。可是李远松与霍震东死得如此离奇,而那个形迹可疑的人又非等闲之辈,种种迹象表明,这一场死亡变故并不简单。
“真是头疼啊。”年轻道士再次叹了口气,他抬头望了望当空的太阳,却觉得忽然有些冷了。
三日后,东临小城,酉时。
东临城是一个位于距离常州百里之外的小地方。地方虽小但却地处交通要道,是以八方人流聚集来往,颇为繁荣。
时值初夜酉时,东临城内已是灯火辉煌,人流如织,正是夜市开始之际,是以热闹非常。在城东一处较为僻静的街头转角处,有一个老人摆了一个摊位卖羊杂汤,尽管是小本经营,但老人已经在这里摆摊了十几年,总还是有人来经常光顾他的生意。虽说不能靠这点买卖挣一个大富大贵,但挣些散碎银两聊以度日,也算不错。
老头子姓陈,约摸着也有六十出头的年纪了,他张罗着这个羊杂汤小摊子已经十多年了,虽然没有铺面,也没有好的地段,可是他手艺却很好,由他做出来的羊杂汤味道地道鲜美异于别处。所以在此地附近小吃这一行里,老陈头也算是一个有名气的人。
羊杂汤摊子虽然地处偏僻,可是这个地方却还算干净平坦。竹竿为柱,茅草为顶,架起一个简单的棚子,一个不算大的火炉子,一口大锅,三张小桌,就是老陈头做生意的家当了。正是华灯初上的时辰,老陈头挂起了两个灯笼,然后坐在火炉子旁边,拿起一个小茶壶喝起茶来。
时辰尚早,这个街头转角处过往的人并不太多,老陈头的生意也就颇为冷清,现在也就只有一个客人。
那是一个年轻公子模样的客人。老陈头嘴里呡着茶水,眯着一双干沽的眼睛朝那客人望去——看上去还未到三十岁的年纪,飘带束发,穿了一袭黑衣白襟的宽袍,虽不华丽,但是眼尖人一看就知道那一身衣裳布料质地却是上等。生得眉目清秀,相貌倒也算俊朗,只是脸上少了些血色,在三月初春的冷夜里便显得有些苍白消瘦,初一看,却有些读书人的斯文气。老陈头一大把年纪了,见过很多的人,所谓阅人无数,所以他从那年轻人斯文的外表中还看出了几分从容淡定的气度来。
年轻公子正低头喝着羊杂汤,想是这羊杂汤味道的确鲜美,他一边喝一边挑动着两道剑眉,还不时地咂巴着嘴,似乎回味无穷。
老陈头放下茶壶,起身走到火炉旁,朝炉子里加了两块干柴,不多时火候大盛,那口锅里也翻腾起来,腾腾冒出热气。老头子揭开锅盖,顿时一股浓烈的香气随风飘出,令人闻之口馋。
老陈头熟练的用一把长勺在锅里翻搅,以此来掌握着羊肉与羊杂碎是否入味。他翻了片刻,微微皱眉,想必是火候还不够,他又重新盖上了锅盖。
“这羊杂汤当真味道不错。老掌柜,再给我来一碗吧。”唯一的年轻客人开了口,面前的碗已经空了,他笑意吟吟的望着老陈头,显然意犹未尽。
“好嘞,这就来。”老陈头赶忙应声,麻利的揭开锅盖,重新舀了一碗羊杂汤。他见年轻人态度温和,所以对他颇有好感,于是在汤里就多加了几块羊肉。
老陈头将肉汤放在年轻人面前,客气地说道:“公子,这天还有些冷,多喝两碗汤,能祛寒。”
年轻公子微微一笑,略一点头,道:“老掌柜,你这手艺还真不赖,这羊汤与别处的味道可不一样呢。”
老陈头受人夸赞,心里不由就有几分高兴。他搓了搓手,道:“小老儿这就是小本买卖,哪里当得起掌柜的名头。说起手艺,就更是拿不上台面的了,不过就是些粗浅的营生罢了。”
年轻公子洒然一笑,道:“老掌柜谦虚了。在下可不是说客套话,记得一年前……嗯,应该是一年前吧,我第一次来到东临城的时候,就喝过你的羊杂汤,一直心念难忘。所以这次旧地重游,就特意一定要再喝一次。这味道果然没变,还是让人怀念。”
老陈头闻言,不由得就仔细看了看那年轻公子,可是脑海里对他却始终没有印象。他就搓了搓手,略有些尴尬地说道:“请恕老头子眼拙,这记性也不太好,委实记不清公子一年前来过的事了。我听公子的口音并非本地人,却不知公子这次来东临城是有事还是路过呢?”
“我从南方来的。”那公子很和气,并不在意老头子的唐突,道:“我是个闲不住的人,就喜欢到处走走看看。这次路过东临,顺便见一个老朋友。”他似乎喜欢与人交谈,所以言语间很随意,一副没有心机的样子。
老陈头见这年轻人丝毫没有架子也很友善,于是话就多了起来,他说道:“看公子模样也不是普通人家的出身吧?这年头世道可不算太平,一个人出门在外可得多个心眼小心为好。”他见年轻人一派斯文身体瘦削,所以好心提醒。
年轻人微微一笑,一对漆黑的眼珠子转了一转,道:“老掌柜有心了。据说这东临城一向民风淳朴热闹太平,南来北往的人也挺多,没听说出过什么事。”
“这年头,哪里有什么太平的地方?”老陈头摇头道:“我们这东临城只是个小地方,大风大浪卷不到这块地来,所以看着倒算安宁。可是别处就不同了。我听说临近的常州,最近可就出了一件大事,挺吓人的呢。”老头子难得在生意清淡的时候有人和他说话,于是不经意间就多说了几句。
“常州?”年轻人微微一挑长眉,喝了一口汤,随口道:“在下还正准备去常州游历一番呢,却不知那里出了何事?”
老陈头道:“我也是昨天从几个路过此地的江湖中人那里听来的。听他们说常州前几天死了两个人,那可不是一般人,乃是赫赫有名的常州铁剑大侠李远松和他的至交好友霍震东。这两个人的名字老头子也听到过,都是江湖上有名的侠客,武功高强得很呢。据说当天正是李大侠金盆洗手退隐江湖的日子,可不知怎么回事,李大侠与霍震东便先后突然暴毙,现场也没有抓到可疑的人,情况十分的古怪。这件可怕的怪事可算是常州近几年来最引人轰动的大事了。”
老陈头说完,却发现那年轻公子的神色却没多少变化,他心里就不由略感意外。年轻人这时微微抬眼,颇感失望地说道:“真是可惜,曾听说常州人情风物值得一瞧,如今却成了是非之地,看来是在下暂时没有这个运气了。”
“是啊是啊,是非之地不可轻入。”老陈头点头道:“听说现在常州有许多江湖强人,他们有些是李大侠生前的同道朋友,想要找到凶手替铁剑大侠报仇,还有一些人是去看闹热的。听那几个江湖客人说这两天常州因误会而引起的争斗伤人之事已经有好几回了,情况很是复杂。就连一些过往的商旅如今都是绕道而行呢。”
年轻人轻轻哦了一声,道:“如此混乱又复杂的情形,只怕一些江湖中人一时半会也查不出什么缘由来吧?”
老陈头摇头道:“这个我就不得而知了,这种江湖上的事,哪里是我们这种老百姓能了解的呢。”
老陈头对那年轻人颇有好感,于是又说道:“公子如果喜欢游山玩水,绕过常州也还有许多好去处。不过恕小老儿多句嘴,公子虽然不像是江湖中人,可是经常出门在外,为何不多带几个随从呢?至少也可以保护好自己的安全嘛。”他见过许多富家子弟打着出门游历的名头到处游玩,而那些人随时都是带着保镖的。
却见年轻人爽朗一笑,道:“老掌柜,你我活在这个世上,何处不是江湖呢?刀枪剑戟是江湖,柴米油盐也是江湖啊。你说我们离江湖很远,其实不然,从你老这个摊子望出去,满眼都是江湖,曾经有人说过,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你我都在江湖中。”
他悠悠说完,端起碗轻轻喝了一口汤,入口微烫,齿下留香。
老陈头听到这番话,感觉心里嘎登跳了一下,他好像听明白了,又觉得不是很明白,于是他呵呵笑道:“公子这话,好像有些道理。你们读过书的人,说的话都教人有些似懂非懂的。”他轻轻一叹,“公子你慢用,我就不多说了。”拿着碗退去。
年轻公子也不再多说,继续享受起那碗羊杂汤。
老陈头闲了下来,一边喝着茶,一边无聊的四处张望。
这条街巷地处偏僻,所以往来行人并不太多,在这初夜灯火中就显得有些冷清了。老陈头目光游走,看到斜对面的墙角处坐了一个人。老陈头虽然有些老眼昏花,可还是能依稀看清那是一个衣着有些破旧的老头,一头灰白的头发随意的披散着,他低垂着双眼,怀里抱着一支胡琴,看上去无精打采。
那个老者像是一个流浪的卖艺人,可是他却并没有拉琴,夜风寒冷,他就不时的搓着手。过往的行人多半都以为他是卖艺乞讨,可是面前又无装铜板的饭碗,于是都觉稀奇,都难免朝他多看几眼。但那老者却并不在意,旁若无人的枯坐着,谁也不知道他是在等人还是怎么的。
老陈头撇了撇嘴,他并不关心那个老者是干什么的,他见过很多稀奇古怪的人和事,和那些比起来,那个抱琴的老头就没有什么特别奇怪了。他的目光转到正在喝汤的年轻公子身后约摸着五六十步远的地方,那是一座酒楼。
那酒楼名叫聚仙楼,算是东临城一处有名的酒楼了,平日里生意很是红火,现在不过初夜酉时的掌灯时分,那有三层楼的酒楼就已经几乎客满了。
老陈头已经不止一次的曾在心里暗自想过:要是哪一天他羊杂汤的生意有那聚仙楼一半好的话,他估计做梦都会笑醒。他也曾想过哪天自己去那酒楼里喝一杯酒。不过他也只是想想,这世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那些腰包里鼓涨的人肯定都是去大酒楼吃喝玩乐,有钱人来这犄角旮旯喝羊杂汤,岂不是自掉身份?
老陈头暗暗叹了一声,目光掠过聚仙楼的顶层,他迷迷糊糊的看到面朝他这一方的那处靠窗位置,有一个人正在独自喝酒。
距离有点远,加上灯光昏暗,老陈头没看清那人的长相,只望见一个黑色的人影。那楼上人声嘲杂,不少酒客在楼上来回走动,可是那个人影就那么独自坐着,仿佛外界的喧闹动静与他毫无关系,隐隐有一种孤独的傲然。老陈盯着看了几眼,就觉得眼睛发酸,正要收回眼神,却忽然发现那个人影刚好也转过头,居高临下有意无意的朝下面看了一眼。
那一瞬间,老陈头好像看到那人的一对眼睛里仿佛亮了一亮,那光亮就犹如两道冰箭般飚射下来。
两人相隔五六十步远,这般隔空相视,老陈头目光与那楼上之人视线相接,仿佛被那两道冰箭直透心底,内心就蓦地一寒。他愣了一下,心里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然后摇了摇头,揉着眼睛不再去看了。
这个时候,从街角处走来一个挑着担子的男人,他头上戴着一顶草帽,边走边开口吆喝:“豆皮……又焦又脆的豆皮咯……”声音并不洪亮,还夹着沙哑。原来是一个走街串巷卖豆皮小吃的卖货郎。
卖货郎缓步走来,路过羊杂汤摊子前时,脚步顿了一顿。
正在喝汤的年轻公子抬起了眼睛望向那卖货郎,开口道:“买豆皮。”
那卖货郎转过头,看到了年轻公子,然后他就挑着担子走了过来。
第5章 公子名羽
老陈头看到那卖货郎走到年轻人面前,卸下担子,然后蹲下身子去取豆皮。老陈头也没在意,无论是谁在喝羊杂汤的时候突然想要吃豆皮小吃,那都是很正常的事。所以他就继续喝着茶鼓捣着大锅里的肉汤。
卖货郎半蹲着身体,揭开一只竹筐的盖子,然后他略微抬头,宽大的草帽下露出半张有些蜡黄的脸和苍白的嘴唇,他用有些沙哑的声音问:“公子要几张豆皮?”
年轻公子放下汤碗,他看了卖货郎片刻,忽然好像轻轻一声叹息,“来三张吧。都说事不过三,过三不续。想必吃了这三张豆皮,以后想吃就再吃不到了罢?”
他的语气中仿佛带着些许复杂,就如同和一个久违的熟人说话一样。
那卖货郎闻言,双手随之顿了一顿,然后他就将两个竹筐的盖子都打开来。一个竹筐里有一个小炉子,里面有木炭燃着。一个竹筐里装着切放整齐的豆皮,几个小竹筒里分别装着萝卜丝和白菜片以及其他佐料。
“你若喜欢吃,这三张豆皮,算我请你的。”卖货郎没有抬头,嘴里却低声说道。他的语气居然也和那年轻公子一样,好像两人并不是初次见面一般。
卖货郎麻利地将小火炉盖上一面薄铁片,然后取出一张豆皮放在上面烤着,随后在豆皮中放入竹筒里的配菜佐料,如此反复煎烤片刻,豆皮便香味飘散。他再将豆皮用筷子来回翻折,以油纸相裹,最后送到年轻公子面前。
“公子请用。”卖货郎抬起了头,看着那年轻人。
年轻人望着那张脸,微微皱眉,他伸手接过豆皮,放入口中咬了一口,香脆的豆皮在唇齿间发出微微脆响。
“果然香脆,味道很好。”年轻人忍不住夸赞了一句。随后他却微微摇头,看着卖货郎,“路小飞,虽然你做的豆皮很好吃,可我还是觉得有些可惜了,因为你这双手如果能用心去做点其他,应该会比卖豆皮要好很多。”
这个卖货郎正是路小飞,杀了常州铁剑李远松的杀手路小飞。
路小飞的脸色很不好,两片嘴唇像没有血色。他继续翻烤着第二张豆皮,随口答道:“在认识你之前,我本来就是一个卖豆皮的人而已。”
“可是除了我之外,没有人能想得到,在东临城卖豆皮的路小飞,还有一双能取人性命的手。”年轻人嘴里咀嚼着豆皮,一面细声说,“因为我闻到了豆皮里的血腥味了。”
确实没有其他人能猜到,杀手路小飞有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职业——卖豆皮。
路小飞道:“明天开始,这豆皮里便只有豆皮味了。”
年轻人将嘴里的豆皮吞下肚子,道:“在那一行里,你虽然只能算一个二流中等的水平,可是毕竟还算合格。你与我签下了三次生意的血契,如今都已经完成了。”
“所以,卖豆皮的路小飞很快就只能是卖豆皮的路小飞了。”路小飞手脚麻利地将第二张豆皮放在了年轻人面前。
“这三次生意,你都完成得很不错。”年轻人拿起豆皮,却没入口,“你真的已经不再考虑续约了?”
路小飞道:“事不过三,这就是我的原则,一开始我就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他忽然捂着胸口剧烈的喘息起来,蜡黄的脸色立刻更黄了。
“看来这次你受伤不轻。”年轻公子望着神情很痛苦的路小飞,双眉轻轻一紧。
“青城崇真的开阳剑气,确实非同一般。”路小飞好不容易才缓过痛苦,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脸色略微缓和下来。
“崇真剑派?”年轻人眉峰一扬,问道:“来的是谁?”
“叶素真。”路小飞提起这个名字,心底依然忍不住一阵激灵,“就是那个号称道门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崇真之惊叹——叶素真。”
“哦?——叶素真么?”年轻人那个“哦”字在嘴里拖得很慢,“叶素真”三个字念出口时,他那双深沉如海的眼眸里就忽然闪过一道冷光,随后他的目光在路小飞身上游动,“看来江湖传言不差,那个叶素真果然有些来头。你能从他眼下退走,算是你命大了。不过他留在你体内的那道剑气,可是相当的麻烦呢。”
“哼哼!”路小飞冷冷一笑,道:“没想到你竟然能看出来我身上的伤。这倒让我有些意外得很。”
年轻人咬了一口豆皮,再喝了一口羊杂汤,“我虽然只是一个中间人,不喜欢动刀动剑,但并不代表我看不懂武功和你的伤。”
“确实是很厉害的人啊。”路小飞心有余悸,冷冷道:“御剑之道,武林中除了他师傅那一代的那些个老怪物之外,如今天下能将剑道练至如此境界的,能有几人?”
“御剑之道?”年轻人闻言,神色间有掩饰不住的诧异震惊,然后他沉下了脸色,对路小飞道:“如此看来,你不但命很大,运气也相当好。”
“在你的情报里,没有提到叶素真会出现。”路小飞虽然在翻烤着第三张豆皮,可是语气却很冰冷,“而且你给我的任务,只有李远松一个人,并不包括霍震东在内!”
他们的对话很随意却又很隐秘,隔在远处的老陈头只以为两人在普通交谈,至于谈话内容,他耳朵有点不大好使,一个字也没听到,他也没想过要去注意听。
年轻人显然能清楚路小飞的话中责问的意思,他低沉着声音道:“叶素真确实是在我的情报之外,这算是我的失误。至于霍震东,其实也是这次的目标任务之一,只不过我没有让你直接了解,你也算是半个执行人。至于报酬,我会另外加价给你。”
路小飞忽然停住了手,他冷冷的看着眼前这个相貌斯文,其实深沉如深渊的年轻人,问道:“既然都是同样的目标,为何却只给我一个任务的部署?难道你就不怕我失手?”
“就是因为怕你失手,所以才只给你一个目标的任务。”年轻人不在意路小飞刀锋一般冷利的目光,“因为我说过,你属于二流中等的水平,想要做到超过这个水平的任务,就只有让你不知。不知才会让你放松,才会不惧,才会冷静,自然也会有超出预期的结果。”
路小飞只觉得背心冒出一阵寒意,他再次说出心中的疑问:“盆里的水,点燃的香,杯里的酒,分开的时候没有任何问题,可是三者合一的话,水和香以及酒里的东西就会发生让人中毒而死的意外,这是我清楚的。但是霍震东没有碰那盆水,所以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路小飞简短的一句话,便道出了近日震动江湖的铁剑大侠李远松暴毙一事的缘由。
“你很想知道吗?”年轻人眯了眯眼睛,似笑非笑地望着路小飞,他眼神里隐隐有着诡异的光。
路小飞点头,他态度很坚决,“我非常想知道,凡是经过我的事情,我都必须弄清楚,这也是我的原则,不然我会几天几夜都睡不着觉。”
“你这个习惯不是很好。”年轻人轻轻摇头,道:“有时候一个人知道得太多,并不是一件好事。不过看在我们也算合作愉快的份上,我就告诉你。”他顿了顿,接着说道:“霍震东虽然相貌粗旷,实则心思细腻,不轻信于人。又以奔雷拳扬名江湖,他修炼的是一门至刚至烈的内功,这种内功虽然霸道,可是却有一个不为人知的隐秘。那就是他每次练功以后,都会阳气爆涨,导致经脉逆行。所以霍震东每次练功后都会与女子亲热,以泄体内的烈邪之气。”
路小飞仔细听着年轻人的下文。
年轻公子露出一个颇为玩味的笑意,伸出两根手指,作了一个夹住的动作,不过手指间留了一丝极细的缝隙。接道:“于是便有人在霍震东近日相陪的女子身体的隐秘部位里留下了这么小一只小虫子,那虫子小得很,几乎肉眼难见。那虫子会在霍震东与女子亲热的时候转移到他的身体里。这虫子很奇怪,就算留在人身体里,也不会让人轻易察觉,只要不与加了某种东西的酒相合,就不会有事。”
他说完,嘴角微微一扬,有些邪魅的笑了一笑。
路小飞只听得毛骨悚然,他蜡黄的脸色变了一变,道:“然后刚好那天,霍震东就喝了那样的一杯酒。”
“不错,这其实就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年轻人依然面带微笑地对他说,“你应该记得,我曾和你说过,杀一个人,有时候要靠的是有效的方法。”
“那虫子,莫非就是蛊?”路小飞声音有这颤抖。
年轻公子笑而不语,仿佛默认了。
路小飞眼神变了,他看着年轻人,就好像看到了恐惧一样。因为他知道,眼前的人口中说的“简单”的事,其实一点也不简单。
“你虽然不亲手杀人,可是你的手段却比亲手杀人要更可怕。”路小飞由心里感到了恐惧。
年轻人将第二张豆皮吞下了肚子,淡淡道:“你这话我并不赞同可是也不反对。我只是一个替人解决麻烦的人,我并不是很喜欢自己也惹上麻烦,所以就难免会多动点脑筋,就会比别人更特别一些罢了。”
路小飞将第三张豆皮送到他面前,道:“替人解决麻烦的人,难道真会害怕自己也惹上麻烦吗?”
“我不是害怕麻烦,只是觉得如果连解决麻烦的人本身都有麻烦,那这个生意岂不是会大打折扣?”年轻人依旧一脸淡然。
路小飞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然后他就从身上取出一片羽毛。
那是一片银白色的羽毛,三四寸长短,但是细看之下,才会看出那其实并不是一片真正的羽毛,而是一片通体用银片打造的羽毛。这片羽毛做工精细,几乎和真的羽毛毫无二致。
路小飞将这片银色羽毛放在了年轻人面前,正色道:“这是最后一片银羽令,物归原主。”
年轻人望着眼前桌子上的羽毛,沉默了一会,随后他也从怀里取出一件物事,放在了桌上。
“有来便有去,路小飞,从此你我便两清了。”年轻人淡淡说道。
路小飞看着桌子上那件东西,眼神突然绽放出了光彩,那是一种温暖的光彩。
那是一个小盒子,很普通的一个盒子。路小飞将双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才小心翼翼的将盒子拿在手中,他轻轻打开盒子,看见盒子里装了一对金耳环。
虽然是纯金打造的一对女子耳环,但是分量却很轻,样式也并不如何特别。可是路小飞看见这对耳环,就如同看到了一生挚爱一般。
“三年了,我终于把你赎回来了。”路小飞轻声自语,他蜡黄的脸上布满了激动的神色,眼睛里满是温柔。
“三年前,你用这对普通的耳环与我签订血契之时,便说这就是你生命中最为贵重的东西,初时我还以为你在骗我,如今看来,这对耳环的确对你很重要。”年轻人话音很轻,却带着几分感叹。
路小飞小心地把盒子收好,道:“这世上,每个人生命中视为最珍贵的东西都不相同,因为他们的故事不一样。”
“我喜欢听故事。”年轻人忽然说道。
“我这一段故事已经结束了。”路小飞道:“我虽然不喜欢做杀手,也不喜欢杀人。更不喜欢你。可是却不得不承认你帮了我,所以今天这三张豆皮,我请你。”
年轻人将第三张豆皮吃了一半,就放下了。他又从身上取出一个信封,放在桌上,道:“这个信封里,有两张汇通银号的银票,共计十五万两银子。十万两是李远松那一单的,另外五万两是霍震东的。这就是你最后一次任务的报酬。”
路小飞看了看年轻公子后,将信封拿起收好。
年轻公子也拿起了那片羽毛在手里轻轻把玩着。
路小飞开始收拾他的豆皮担子,要准备离开了。
“看在你请我吃了豆皮的份上,”年轻公子道:“我还有几句话对你说,你想不想听?”
路小飞沉默片刻,然后说道:“你说,我听。”
“我要说的是一个建议,关于你身上的伤。”年轻公子望着路小飞的脸,“如今那道剑气,已经快攻入你的心脉了吧?”
“是又如何?”路小飞语气很平淡。
年轻公子慢声悠然道:“崇真剑派的内功心法至阳至烈又极阴极柔,正所谓孤阴不生,独阳不长,阴阳合一,万象乃形。名传江湖的开阳心法便是糅合了阴阳之力,所以这一门内家功夫极其厉害,想必叶素真留在你身体内的剑气便是由此而来。这剑气异常狠辣,一直在摧残着你的奇经八脉,所以你如今才会忍受着内腑炎炙酷冷交相噬体的痛苦。而你本身的功体修为不够抵御,所以时间一久,你必有性命之忧。”
路小飞蜡黄的脸色微微一沉,他冷声道:“没想到你对崇真剑派的武功竟有如此了解,我虽从未见过你用过武功,可是如今看来,你当真属于深藏不露。”
“做我这一行,武功只是其次,情报消息才是最重要的。”年轻公子摇头道:“这并非重点。我想要说的是你。”
“我自己的伤,我很清楚。凭我的修为,我的确抵御不了。”路小飞淡淡道:“你若是觉得是因为你情报的失误才导致我受伤的,从而觉得对我有所愧疚的话,你大可不必。因为我从三年前与你签下契约之时起便已经有了足够的觉悟,就算最后我会死,我也不会怪任何人,因为我早就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所有的决定,都会付出相应的代价。”
“你拿回这枚银羽令,我可以想办法救你一命。”年轻公子正色道:“一条命换一次生意,这是很公平的交易。”
路小飞闻言,竟然丝毫不为所动,他淡然笑了一笑,“多谢你的建议,不过我觉得我并不需要这么一个交易。”
“哦?莫非你对你的性命也一点不在乎?”
“没有人不会在乎自己的生命。”路小飞轻轻叹气,“可是我不能再接受这样的契约了,我不适合。这三年时间里,我每天晚上都睡不好,一睡着就会做噩梦,因为我的双手沾满了血腥。这样的日子太不踏实了。我只想好好平静的过日子,至于能过多久,我并不在乎。”
年轻公子盯着他看了许久,眼神里有着不可置信的疑问,“认识你这么久,倒没看出来你竟然会有如此觉悟。我倒是有疑问,难道你费了三年时间来赚钱,就只为了能短暂安静的活一阵子?”他语气一顿,想了片刻,又道:“抑或是说,是因为那对耳环?”
“这是我的事,我不想与你说太多。”路小飞重新挑上担子,然后他犹豫了片刻,终于说道:“你既然能看出我受的伤会要我的命,难道就看不出,我本来就没有多少时间了吗?”
年轻公子闻言,眼神猛然一凛,他双眼里冷芒如剑般盯住路小飞,忽然恍然道:“原来如此!难怪这一年来,你从不接手简单的生意,便是为了要赚一单大的!”
随后他便重重一叹,道:“我明白了,你可以走了。”
路小飞朝他看了一眼,不再说话,转身向街角离去。年轻公子望着他疲惫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外时,才自言自语的低声说道:“如果你真的只是一个卖豆皮的,应该也算不坏吧?可惜了。”他喝了一口汤,才发现汤有些凉了,“你虽然不喜欢我,可我却没那么讨厌你呢。”
年轻公子手指轻轻一用力,将那片纯银打造的羽毛揉成了一团,再张开手指时,羽毛已经变成了一张普通的银片。
他将银片放在桌上,朝老陈头笑道:“老掌柜,结账了。”
老陈头走过来,看到银叶子,忙道:“有余了,有余了。”
年轻公子摇了摇头,道:“不用找了。”
老陈头心头一喜,礼貌性地说道:“公子要走了吗”
年轻人眼睛望向另一处街头,道:“是啊,该走喽。”
他话音刚落,就听到那边街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转眼之间,一辆黑色的马车便疾驰而来,在这冷清的街角处骤然停了下来,顿时惹得几个路人慌忙躲避。
马是高大的骏马,马车也是上等精致的马车。
马车上有两个人,一个驾车的车夫,还有一个身穿黑衫相貌阴沉的中年汉子。
那黑衫汉子下了车,径直向羊杂汤摊走来,走到那年轻公子面前。
老陈头见这汉子相貌阴沉目露寒光,顿时心头一沉。
但是却见那年轻公子神色依旧平淡如水,似乎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就见那汉子看着年轻公子,道:“敢问阁下,是不是公子羽?”
“不错,我就是公子羽。”年轻人淡然答道:“你也可以叫我羽公子。”
“很好。”那汉子说话简单直接,话音也仿佛没有温度,“我家主人有请,羽公子请上车。”
“那便有劳了。”公子羽微笑着起身,向那辆马车走去。
那汉子紧跟其后,见公子羽上了马车,他便也坐在了车夫旁边,一挥手,“走!”
马车又疾驰而去,当真来去如风。
老陈头恍神了片刻,回过神来时,却发现人与车都已离去。
他正在心里嘀咕着奇怪,偶然一转眼,发现那不远处的抱琴老头也不知何时没了人影。
倘若老陈头再往聚贤楼那里看,会发现那个孤独的人影也同时消失。
第6章 寒夜幽居
黑色的马车,在黑夜里兜转疾驰着,约摸着过了大半个时辰,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到了,公子请下车。”依旧是冷冰冰简单的话。
车帘掀开,公子羽悠然地下了车,他四处望了一眼,发现马车停在一处略显老旧的宅院的大门外,而这处老宅地处一座小山脚下,四周遍布乱石草木,环境甚为偏僻冷清,一看便是离东临城较远了。
这所老宅围墙高耸,从外面看不到里面的情形。大门上挂了两只昏暗的灯笼,经冷风一吹便左右摇摆,莫名地有一种古怪的感觉。
“公子请随我来。”黑衫汉子面无表情,他好像不喜欢多说话,随即便向大门走去。
公子羽也不说话,只是跟着黑衫汉子走。他似乎对今夜突如其来的邀请并不感到意外,反而有一种意料之中的从容淡定。
黑衫汉子轻轻叩门,不多时大门打开,公子羽就看到开门的人是一个只有十六七岁的少女,模样长得甚是清秀水灵。黑衫汉子对少女一点头,道:“主人请的贵客已到。”说完侧身一退,看了一眼公子羽。
公子羽看着那少女微微一笑,道:“打扰了。”
那少女上下打量了一下公子羽,亦是很有礼貌的回了一个浅浅微笑,用清脆稚嫩的声音道:“公子请随小婢来。”说完转身便向里面走去。
公子羽道了一声有劳了,便紧随着少女脚步向内院走去。而那黑衫汉子却依然站在原地未动。
别看这宅院从外面看颇为老旧,但内里却是灯光通明,环境面积竟另有不同。公子羽边走边四处观望,见这宅院庭院幽深,四处布置精致,曲廊水榭阁楼廊亭无一不缺,显然是一处豪宅景象。
如此偏僻冷清之地,竟有这样一处表里不一的宅院,再加上这偌大的一处宅院里竟然并没有多少人,更加显得有些离奇。若是普通人定然会心生诧异觉得古怪。但公子羽却依旧面不改色,内心丝毫不为之所动。
如若不是见多识广,便不会有如此从容淡定的心性,连公子羽自己都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事能使他动容。
那少女带着公子羽沿着曲折的廊道穿过了数重院门,来到了最里面的一处亭子边停住,她朝公子羽微笑道:“公子请在此稍候,我家主人马上就来了。”言罢略一躬身,施施然退了下去,从一处廊角拐弯处消失了身影。
公子羽也不说话,他再次四处看了看,发现此处十分宽敞,亭内明灯敞亮,有一张石桌,配了两只石凳。亭子四周假山草木环绕,看起来很是舒适安静。
可是这样的安静未免有些太过诡异,这么豪华宽敞的一处所在,除了院外的马夫和黑衫汉子,再加上刚才那个妙龄少女就再无其他人出现,倘若是一般人,见到如此情形定然会以为误入鬼宅。
可是公子羽却轻松自然地走到亭子内坐下,好整以暇的等待着那位“主人”的出现。
他对所有的事情仿佛都已经成竹在胸,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贵客光临,有失远迎了,还请阁下恕罪则个。”
随着忽然传来的声音,公子羽循声望去,就见这院子里出现了四个人。
一男三女。
男人身形高挑修长,一袭白袍,脖子上围了一条纯白色的狐尾围脖,手上戴着两只狐皮手套,看上去玉树临风。只可惜他脸上戴了半张面具,看不见他本来面目是何等模样。但从仅剩的半张脸孔轮廓来看,他绝对是一个能让无数女人都为之心动的美男子。
他戴的面具也颇奇怪,上面画着一朵奇怪鲜红的花。
稍有见识的人都应该能认识那种花,那花有一个很特别的名字,叫做曼陀罗。
曼陀罗,又名彼岸花,传说那是开自地狱的花朵。
而那三个女人,其中一个便是先前引路的那位少女,此刻她低垂着头走在最后,手中端着托盘,上面有一只玉色的酒壶和两只酒杯。
另外两个女子则比那少女年纪稍大,但都是身材阿娜多姿,相貌妩媚妖娆,尤其那半裸的胸脯更是风光动人心魄。而两人雪白的胸脯上,分别各纹了一朵红色的彼岸花。
那两个女子步伐轻盈身段摇摆,行走之间两人雪白的胸脯便上下波动,一时鲜红与雪白交相颤抖,不禁令人有想入非非之感。
公子羽起身,他看着那面具男人,微微颔首,道:“仇公子,又见面了。”
那面具男人仇公子径直走进亭子,半露的嘴角微微上扬,他礼貌地回道:“羽公子,别来无恙,请坐。”言罢伸手示意。
公子羽也不客气,重新落座。
却见一个女子拿出一方绒巾铺在石凳上,那仇公子方才坐下。后面那个捧酒少女便轻步上前,将那酒壶和酒杯摆上,然后乖巧地退在一边。
那两个媚态毕现的女子也退后一步,分别站在仇公子的身后。她二人虽没开口,但四只勾魂夺魄的美目波光闪闪地在公子羽身上游走。
豪宅美女,幽院美酒,这个仇公子是一个很懂得享受生活的人。
“这等时间将羽公子请来,阁下不会觉得唐突吧?”仇公子面具后的眼睛里闪着笑意。
公子羽淡然道:“虽说无利不起早,但对我来说,有利的事,任何时候都不会嫌晚。”
仇公子呵呵一笑,“看来那个养鸽子的老头推荐的人果然有些特别。阁下也的确有让我印象深刻的本事。”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个道理很简单。”公子羽言语间没有任何神情波动,“我的本事就是替别人解决麻烦,只要能让雇主满意,那我就算成功了。只是不知道仇公子对这次的交易也是否同样满意?”
仇公子半边嘴角一扬,“你觉得呢?”
公子羽面带着微笑,“仇公子既然选择在东临与我见面,那么就已经早已得知了结果,既然结果已定,在下倒想不出其他有你不满意的地方。”
“看样子你是一个很直接的人。”仇公子盯着眼前这个模样有些斯文的人,那眼神仿佛要将他看个通透一般,“说实话,你做事的效率令我很意外却也很佩服,与你做生意,我确实很满意。”
公子羽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他并不介意对方眼神里的犀利,说道:“我不是很喜欢拐弯抹角,既然仇公子对这次交易很满意,那么不知道你是否也能令我满意呢?”
“公平的交易,自然是要双方都满意才是最完美的结果。”仇公子道:“既然你已经做到了我要的结果,那么该你得到的自然也不会少。”他从衣袖里取出一叠银票放在桌上,道:“这是剩下的三十万两余款,加上定金二十万两,总计五十万两银子,一个子都不少。”
公子羽伸手将银票取过,只是用手指在那叠银票上轻轻一拂,然后就随身收好。
仇公子眯着眼睛,似笑非笑的道:“阁下可清点清楚了,走出这个宅子,这银子多与少我都是不认账的。”
公子羽淡然道:“我是个生意人,生意人最大的优点就是对银子很敏感,我不用一张张地数也可以知道数目。还有就是如果真少了,不管你认不认账,我都能如数要回来。”
他语气虽然平淡,可是表达的意思却很肯定。就见仇公子略微一怔,随后便笑了起来,“阁下一向都是如此自信吗?”
他笑声里隐隐透着几分阴冷。
公子羽道:“这不是自信,是做我这一行最基本的规矩。真要说是自信,那只能说在下还有保住这个规矩的自信。”
“看来阁下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中间人。”仇公子双手抱胸,道:“不过说起来,阁下做买卖的价格可真不便宜呢。”
公子羽耸了耸肩膀,道:“我做这一行的价格从来就没有便宜过。不过仇公子你已经看到了,就算人不识货,银子也是最识货的,你说是吗?”
仇公子微微点头道:“这话倒是有理。”
“依在下看来,五十万两银子买了李远松和霍震东两个一流武林高手的性命,无论怎么算都是有赚不赔的交易。”公子羽语气很平静。
仇公子忽然发出一阵笑声,他笑得很肆意痛快,并且笑得有些咬牙切齿。公子羽双眉微挑,却没说话。
良久以后,仇公子才停了笑声,他盯着公子羽,道:“虽然你的价格并不便宜,可是如果能让那两个人死,就算再多十万两银子,我也不会皱一下眉头的。”
公子羽依然没有说话。
“阁下做到了,而且确实做得很漂亮,所以我非常满意。”仇公子拿起酒壶亲自将两只酒杯里倒满了酒,然后举杯对公子羽说道:“我现在非常的开心,为了这次满意的生意,不知阁下能否陪我喝一杯?”
公子羽却摇头道:“我一向不喜欢喝酒。”
“哦?”仇公子饶有趣味地微笑着,“阁下是不喜欢喝酒,还是不敢随便喝酒?”
公子羽面色一正,随即也似笑非笑地道:“莫非仇公子以为我是一个没有胆量的人么?”
仇公子把玩着手里的玉色酒杯,里面的酒就在杯口边上下左右轻荡着,散发出一阵阵独特的酒香气味,显然是一壶极好的佳酿。“听养鸽子的老头说,公子羽是这几年江湖上最出类拔萃的中间人,也是最成功的中间人,凡事经过他的生意,无论多么有难度都不曾失手过,尤其是杀人的买卖。”仇公子望着眼前的男人,道:“所以我才听说在那一行里,有人悄悄给公子羽取了个称呼,叫做策命师。以此看来,公子羽绝对不是一个没有胆量的人。”
“策命师?”公子羽呵呵一笑,道:“在下只是一个收钱替人解决麻烦的生意人,并非只会替人杀人,因为杀人只是生意的一种,所以这个称呼并不确切,而且在下也从没在意。”
仇公子笑道:“如果是这样,那阁下并不算一个合格的生意人。因为生意人都懂得往来应酬,为了一桩好的买卖,难免都会陪人喝几杯酒的,这也算是尊重。”他收敛笑容,又说道:“所谓客随主便,这杯酒,就当我敬阁下好了。”
公子羽没有再推辞,他拿起酒杯,对仇公子说道:“看来仇公子是一个不喜欢被别人拒绝的人。”他举起酒杯,“只此一杯。”
仇公子笑道:“我虽然不喜欢被别人拒绝,却也没有强人所难的习惯。”举杯与公子羽一碰,两人便一饮而尽。
仇公子放下酒杯,半边脸孔再展笑容,只是这笑容与他半边面具上的彼岸花相映衬,难免就有些说不出的古怪感觉。就听他开口道:“阁下觉得我身后这两个女人如何?”
公子羽闻言,便看了几眼那两个姿态妖娆的女人,说道:“花容月貌,妩媚妖娆,可以算得上人间尤物的姿色了。”
仇公子便略一偏头,那两个女人便施施然走到了公子羽身旁,脸上都露蚀人心神的妖魅笑容。
仇公子道:“这两个女人天生媚骨,有让男人如登仙界的本事,个中滋味难以言说。她们跟着我很久了,我非常喜欢。这次阁下帮我完成了这桩生意,我是很高兴的。为了表示我的诚意,除了银子,只要阁下喜欢,我就把她们两个送给你共度春宵一晚,保证能让你另开眼界,欲罢不能。”
那两个女人闻言,都各自靠在了公子羽身上,玉容酥胸紧紧相贴,十只葱葱玉手开始在他身上轻抚挑逗,极尽旖旎温柔。公子羽鼻孔里钻进了两女身上飘出来的芬芳气息,又觉得脸耳间女人气息如兰,口中轻哼细吟。这等极尽风情的诱惑场面,实在非常人能可抵挡拒绝。
两个女人媚态毕现,她们非常懂男人,所以知道如何令男人快乐,确实有着令男人为之痴迷疯狂的独特本事。仇公子冷眼旁观,眼神里忽明忽暗。
可是公子羽显然有些不给面子,他双手轻轻一抬,便将两个女人的动作打断,二女神色微变,只得望着仇公子。
仇公子明显有了几分意外,他看着公子羽道:“怎么?莫非阁下对她们不满意?”
公子羽摇头道:“她们很好。如果能和她们共度一夜,相信许多男人都会觉得此生无憾。”
“既然如此,那阁下莫非是不喜欢女人?”仇公子上下打量着公子羽,眼神玩味。
“这世上,很少有男人不喜欢女人,特别是像她们这样的女人,简直令人垂涎。”公子羽道:“在下也是男人,一个身体很健全的男人,所以也会喜欢女人。不过,在下对她们没有兴趣。”
“阁下的确是一个很奇怪的人。”仇公子有些意外之色,“阁下既然也喜欢女人,又为何会如此忍心拒绝这样的人间绝色呢?”
公子羽一边整理着自己的衣服,一边说道:“在下有一个怪癖,就是只做自己感兴趣的事,包括生意也一样。如果有一桩生意我没兴趣,那就算报酬是一百一千万两黄金,我也丝毫不会动心。”
仇公子觉得很不可思议,这世上竟然还有如此奇怪的人和如此奇怪的性格,的确能算得上怪癖了。
“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强求了。”仇公子摊了摊手,笑道:“我说过,我不是一个喜欢强人所难的人。”然后他对两个女人笑道:“你们过来吧,别人对你们没兴趣呢。”
两个女人一见他笑,就忽然变了脸色,却是不敢开口,只能默默地走了回来。
仇公子含笑看着她们走近身前,忽然抬手就是两巴掌自下而上的扇了出去。
他一直坐在凳子上,那两个女人站在他面前,二人本来就身材高挑,按常理这两巴掌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扇到她们的。可是就听啪啪两声脆响,二女玉润凝脂一般的俏脸上就凭空各自多了一五根淡淡的手指印。
隔空掌力随心所欲,看来这玉树临风的仇公子还身怀不俗的武功修为。
公子羽心里心里微动,虽然也有些惊异仇公子的忽然变脸,但却始终一派从容淡定。
那二女脸上吃痛非小,惊吓得扑通一声跪倒,齐声哀叫道:“奴婢知罪,公子息怒!”
“没用的东西,平日里你们两个只在我眼前吹嘘如何本事了得,怎地如今也会被人正眼也不瞧一眼?”仇公子语气凌厉,但是半面脸色却也不改淡然,他拍了拍戴着狐皮手套的手,随后看也不看跪倒的二女,冷声道:“还敢如此,是嫌还不够丢人么?”
那二女闻言各自娇躯一颤,慌忙起身低头退到仇公子身后,大气也不敢再出了。
仇公子看着公子羽,笑道:“失礼了,阁下不要见怪。”
公子羽也笑道:“仇公子如此手段,可就有不会怜香惜玉之嫌了。”随后笑容淡去,望着仇公子道:“我们是不是应该说正题了?”
仇公子也正色道:“在谈正题之前,我有一个问题,希望阁下能解我迷惑。”
公子羽顿了一顿,点头道:“仇公子请说。”
“我的问题就是我很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叫公子羽?”仇公子说道:“我的直觉告诉我,公子羽并非你的真实名字,那你到底是谁?”
公子羽晒然微笑:“名字只是一个人生存于世的称呼,对我来说并不是很重要。不知仇公子为何会对我的名字感兴趣?”
“既然阁下想要从我这里得到其他的收获,那我自然也需要对你有多一点的了解。”
“既是如此,我坦言相告也无不可。”公子羽说道:“我是一个没有方向的人,就如同一片羽毛,居无定所,随风而动随遇而安,所以我给自己取了一个名字,叫做羽,因为这是最适合我的名字。江湖上的朋友客气,他们叫我一声公子,‘公子羽’这个名字也由此而来,也有人叫我羽公子,这都是称呼,没有什么特别。我虽然并不是什么公子,但是觉得这个名字还不错,所以我就成了公子羽。”
他侃侃而谈,眼神很清澈。
仇公子一直在盯着公子羽,想要从他的话语神情间看出一些东西,但是他却什么也没看到。他依旧有些不信,所以他说道:“阁下虽然说得很好,可我还是不相信,你难道没有本来的名字?”
“我姓张,家里排行第三,所以我的真名就叫张三。”公子羽笑道:“仇公子可信?”
仇公子嘴角抽动了一下,他当然不信。
公子羽继续说道:“我也可以说我姓陈,姓周,百家姓里随便说一个姓都可以。但是这并不代表什么,就如同仇公子,你也不一定就姓仇吧?”
“哦?你为何会认为我不姓仇?”仇公子有些诧异。
“因为我叫你仇公子的时候,那个仇字让我感觉到了真正的恨意。”公子羽的眼神有一霎那间的锐利闪过,他身体略微前倾,看着仇公子道:“我甚至有些怀疑,你要杀李远松和霍震东,就是因为这个仇字。”
仇公子闻言,面具后的眼神就陡然一冷,他嘿嘿笑了两声,道:“阁下不但很会做生意,也很会观察入微,甚是了得。”他轻声一叹,“看来,我们已经进入正题了。”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慢慢喝进肚子里,道:“阁下请说吧。
第7章 花容鬼面
公子羽道:“在你找到我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与我做买卖的代价,我与你说过我做生意除了收银子外,还喜欢听故事,所以接下来的话,我希望仇公子能说出一个好的故事。”
“真是一个奇怪的癖好。”仇公子摇头道:“阁下对每一桩生意都会同样吗?”
“这个因人而异,因为不是每一个人的故事都能吸引我。”公子羽道:“那些能令我感到好奇的生意,我一定会亲自弄清楚。就比如,仇公子为什么要花银子买李远松和霍震东两个人的命。”
仇公子轻轻吐了一口气,却是答非所问地缓缓开口道:“阁下似乎对别人的隐秘非常感兴趣。”
“这就是别人找我解决麻烦的条件之一。”公子羽说,“仇公子不是也已经答应了这个条件?”
“据我所知,在阁下所从事的这个行当里,不泄露雇主的身份,不过问买卖的缘由,这才是最基本的规矩吧?”仇公子紧紧盯着公子羽的脸。
“不错,仇公子说得很正确,特别是有关人命买卖的生意里,那确实是最基本的规矩和原则。”公子羽道:“可在下却与别人不同。我有自己的原则。杀人买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银子固然重要,可要将银子赚得清楚明白更重要。所以在下的原则是杀人要杀得明白。倘若糊涂的生意做得太多,我怕有一天我也会沾上糊涂的麻烦。”
“看来阁下不但心细,更是谨慎。”仇公子不由发出一声赞叹,“像阁下这么特别的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仇公子难道不就是因为在下的特别才与我达成了交易吗?”公子羽神情毫无波澜。
“有趣。”仇公子呵呵笑道:“可是我相信,在阁下决定接手这桩买卖以后,想必一定也对那两个人有了相当的了解了吧?”
公子羽没有犹豫地点了点头,说道:“知己知彼方能稳操胜算,在下想要保住招牌,那必然会有所准备。”
“如此,那阁下认为那两个人,该不该死?”仇公子声音有些寒意。
公子羽淡然笑道:“如果只是作为一个局外人,除了生意,在下一向都没有随便去置评别人的兴趣。可是作为一桩生意,那他们就有该死的理由。”
他顿了一顿,又说道:“而这个理由,就是仇公子要他们死的理由。”
“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阁下接手这桩生意,并不是站在那所谓道义的立场上呢?”仇公子眼神忽然变得锐利起来。
公子羽摇头:“在下是做生意,不是做大侠。而且这次我替人杀的,不就是两个名震江湖的大侠吗?”
“好一个大侠!”仇公子一拍大腿,满脸的嘲讽之色,说道:“那我很想知道,阁下对这两个大侠到底有多少了解?”
公子羽意味深长的答道:“这算是我们相互交换秘密的前提吗?”
“然也!”仇公子点头道:“我已经很久没有和别人说过这么多话了,特别是和阁下交谈,让我觉得十分有趣。”
“其实李霍二人的那些事,对在下来说也不算秘密。因为只要能查出真相的,都不算秘密。”公子羽一只手放在石桌上,五指轻轻敲击桌面,说道:“李远松和霍震东两个人,表面上是武林大侠,可是背地里却很不干净。李远松虽家住常州,可是在其他不同的地方,却分别有十七处豪宅,他每年都会在汇通钱庄入账白银至少三十万两。虽然他老婆会做生意,但比起那些银子,那个女人的收入不过只是九牛一毛而已。”
仇公子笑道:“没想到一向以淡泊名利为人,行侠仗义处世的铁剑大侠,居然会是这么有钱的人。这事要是对别人说,一定不会有人相信。”
公子羽却道:“别人或许不信,可是仇公子想必早就知道了吧?”
仇公子呵呵一笑,并不作答,却也不否认。
“奔雷拳霍震东,和李远松相差无几,除了来历不明的巨额财产外,他比李远松还多了一件事,那就是他非常喜欢女人,在他那些隐秘的住宅里,都养着许多不同的女人。”
仇公子依然笑道:“霍震东不但喜欢女人,他更喜欢杀女人。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在与女人云雨之时将女人活活掐死,或者用他最擅长的奔雷拳一拳一拳的锤死。”
他说出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事的时候,眼里好像有炽热的光一现而逝。
公子羽虽然捕捉到了那一瞬间的变化,但还是面不改色。他说道:“如此说来,仇公子对他们两个人,显然要比在下了解得更详细。”
仇公子深吸一口气,道:“他二人这些秘密,除了他们自己,几乎不会有任何人能够得知。阁下却能在短短时日内就了若指掌,策命师之名,果然名不虚传。”他顿了顿,又道:“不知阁下此刻有没有体会到为江湖除害做一个大侠的正义感?”
公子羽失笑道:“我从来都没想过会去做大侠,如果大侠那么容易当,那李远松和霍震东就不会成为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了。毕竟当大侠也是要吃饭的。”
“果然精辟!”仇公子抚掌而笑,“所以在阁下看来,无论大侠还是杀手或许没有本质的区别,都是为了吃饱饭而已。”
“凡事有道,各有不同罢了。”
仇公子看着公子羽,接道:“那么,阁下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隐秘的故事呢?”
“那自然是关于仇公子的故事了。”公子羽说道:“如今在下最感兴趣的,就是仇公子你了。”
仇公子伸手摸了摸脸上的面具,他的半边脸色变得有些古怪阴冷,他说道:“如果阁下真想听我的秘密,只怕你会后悔。”
公子羽当然感觉到了对方语气里的警告意味,可是他却并不在意,依旧带着平静的神色,说道:“仇公子已经说过,在下并不是一个胆小的人。”
仇公子忽然大笑道:“没错,如果公子羽是一个胆小的人,那现在也不会坐在我面前了。阁下虽然知晓了很多人的秘密,但我相信你一定也是一个能替别人保守秘密的人。”
公子羽笑而不语。
仇公子也不再闲话,直接开门见山,道:“就如阁下所说,我对李远松和霍震东很了解,我了解他们的原因是因为我们本来就是一条船上的人。”
“哦?”公子羽脸上有意外之色,道:“既然如此,仇公子为何又要杀他们?”
仇公子抚摸着脸上面具冷笑道:“因为一个仇字。阁下也说对了,我之所以要他们死,就是因为我和他们有仇。”
“既然这样,那仇公子果然也并非真的就是仇公子了。”公子羽望着他的脸,道:“那你又是谁呢?”
仇公子意味深长的一笑,道:“阁下不是已经说过了吗?人名不过是一个代号而已,或许没那么重要。况且凭阁下的智慧,相信你在听过我的秘密之后,很快你就能猜到我的身份。”
公子羽神色多了几分凝重,此刻他内心里正在飞快的整理着思绪,意图能从对方有意无意的话意中找到最接近的答案。
然后他说道:“那依在下的推测,你们之间的仇恨,一定不是普通的恩怨了吧?”
这句话并没有更深的试探意思,只是为了让对方能接着说下去。
仇公子冷冷说道:“对于一个已经死过一次的人来说,那的确是一种只能以死亡来消除的仇恨。”
公子羽闻言,心里诸多疑问顿时有了几分明朗,对于眼前这个神秘的面具人,他差不多已经能够确定对方那隐藏的身份了。
但是他还需要进一步的确认,所以对方接下来的故事就格外重要。于是他正色道说道:“如此说来,仇公子与他们二人之间的故事,一定是非常精彩的。”
“我既然答应了阁下的条件,那现在自然会让你满意。”仇公子冷笑一声,“现在我就让你知道,我为何会如此恨他们。”
仇公子说完,嘴角依旧带着冷笑,然后便慢慢取下了脸上的面具,露出了他的脸,一张没有任何遮挡的脸。
当公子羽看到绣着彼岸花面具后面的那张脸时,就算是性情深沉如海的他也忍不住心里突然泛起一阵抽搐。
半张面具后的脸,准确来说那已经不算是人的脸了。那半面脸没有光滑的皮肤,只剩下焦黑见骨的血肉扭曲交缠,简直就如同半张骷髅一般,与另外半张俊美的脸形成了无法用言语描述的惊悚而恶烈的对比。
公子羽目睹于此,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在公子羽十分诧异的神情之中,仇公子一把扯开了胸前的衣襟,就见那原本应该很是宽厚的胸膛上同样一片焦黑凹陷,并且焦黑中白骨隐现带着暗红,那正是皮肉萎缩翻卷的颜色。
他那半张脸连同整个胸膛,仿佛曾经被烈火焚烧过一样恐怖。
如果真是如此,那该是怎样一种难以描述的痛苦?
就连仇公子身后那三个女子,此刻眼里都不由得闪过一抹恐惧之色,却是噤若寒蝉。
公子羽的心不由一沉。
仇公子看着他,再度呵呵一笑。只是如今他的笑容连着那张犹如人鬼同体的脸时,竟有一种说出的诡异。他一边冷笑着,一边重新戴上彼岸花面具,又合上了衣服。
片刻之后,他又恢复了那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模样了。
公子羽微微动容,却还是没说话。
仇公子再次喝了慢条斯理的饮下一杯酒,然后看着公子羽道:“阁下见到我的真实模样以后,不知感觉如何?”
公子羽默然片刻,才答道:“在下觉得,仇公子一定很痛苦。”
“不错,我的确很痛苦。”仇公子眼里冷光暴闪,炽烈的恨意布满着半张脸庞,“我如果死了,那这些都不算什么,可是如今我却还活着,所以这才是最让我痛苦的事!”
他说得一点没错,无论是谁,如果生着一副貌比潘安的模样,最后再遇到这种毁容伤身的事,那无疑是一件痛苦得不能再痛苦的事了。
“而我之所以会有如今的模样,都是拜李远松和霍震东两人所赐!”仇公子咬牙切齿的说道:“你说,他们该不该死?”
公子羽沉吟道:“换作是在下的话,我也一定会找他们报仇的。”
“可惜就算如今他二人已经死了,但我依然很痛苦。”仇公子语气里带着痛苦,他抚摸着那彼岸花面具,手背因用力而青筋毕露,他恨声道:“因为他二人的命,换不回我的脸!一想到从此我永远只能戴着面具活着,我就恨不得连自己也杀了!”他的声音低沉,仿佛喉咙里有一头凶兽在咆哮。
“如此深仇大恨,那仇公子为何不亲自去找他们报仇?如果能亲手杀死他们,岂不是更为痛快?”公子羽心里冷静下来,问道。
仇公子吐了口气,冷声道:“我当然想过要亲自了结他们的性命。可他们两个是武林大侠,身边少不了那些所谓的正派帮手。况且凭我的能力,我根本杀不了他们。”他语气里带着不甘的愤怒。
“所以你才会想到暗杀,而且一定要在他们最得意最风光的时候让他们死。”公子羽说道:“于是你找到了闻风山庄,找到了养鸽子的老头,最后找到了我。”
“没错。我要让他们两个人死,一定要死在他所有的亲朋好友面前,而且要死得非常难看。”仇公子喉咙里发出低沉的笑声,然后他望着公子羽,接道:“而如今江湖上最全最可靠的情报,都是来源于闻风山庄。据说江湖上的人命买卖,最顶尖的杀手大都出自‘红楼’,而最顶尖的中间人,则是出自闻风山庄。那个养鸽子的老头亲自推荐的人,想必一定不会差。当然从如今的结果来看,他虽然要价昂贵,却也值得高价。”
公子羽道听到“红楼”和闻闻风山庄时,一直波澜不惊的神色首现几分凝重。
“红楼”是如今江湖上一个最严密的杀手组织,他们网络了江湖中大部分最顶尖的杀手,并且将他们标榜排名,取名为“黑榜”。红楼是最纯粹的杀人组织,只要你出得起足够多的银子,无论皇亲国戚还是江湖高手他们都可以杀,不管多难杀的人他们都能杀。其中名列黑榜之上的杀手更为可怕,一旦有人被黑榜之上的杀手盯上,那便如同附骨之疽,无论他是谁,都将遭到永无休止的追杀,不死不休。所以至今江湖上流传着一句话,叫做:“红楼黑榜,阎王难管。”
而闻风山庄,则是一个专门买卖江湖各类情报的所在。闻风山庄只做出售消息一种买卖,他们有江湖上最全面的消息情报网,如果有人想知道另一个人的情况,同样只要出得起价钱,闻风山庄就能将目标每天早上何时起床,早饭后喝了什么茶,何时午睡何时如厕,晚饭吃了几碗饭,半夜起了几次夜等等一切相关的情报准确收集到,就算要知道这个人二十年前的一些事情,他们也能有办法找到线索。闻风山庄的主人是一个养了很多鸽子的老人,他姓葛,所以人称鸽老。据说每天早上鸽老放出的鸽子能遮住闻风山庄的半个天空。而那些鸽子会在每天傍晚飞回,它们同时带回来当天江湖上所发生的所有大小事情的情报。
闻风山庄的眼线遍布江湖,那些人都是鸽老养的“鸽子”。所以闻风山庄卖的情报消息都很贵,并且不是谁都可以随便走进闻风山庄的。公子羽就记得他说过一句话,“你知道我这里的情报为什么比较贵吗?因为要养活这么多的鸽子,实在是一件很费银子的事。”
而仇公子为了报仇,就找到了鸽老,在他那里买到了一个人的情报,那个人就是公子羽。他需要一个能将他的复仇计划完美策划并且实施的人,而显然,鸽老给他推荐的人就是公子羽。
因为公子羽是如今江湖上最有口碑的中间人,也是一个很奇怪有特别的中间人。
公子羽沉吟道:“闻风山庄的鸽老一向不轻易见人,可仇公子不但能亲自见到他,而且还得到了他的亲自推荐,看来仇公子在江湖上也一定不是普通人。而且你对自己要做的事也相当费心思了。”仇公子淡然说道:“其实我与阁下一样,当决定要做某一件事的时候,我一向也是很谨慎的。至于我的身份,我猜阁下如今心里已经有一定的答案了。”公子羽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的道:“在下的确有几分确定,但在没有最后确认之前,我会保留自己心中的答案。”他忽然轻轻一叹,续道:“仇公子说自己一向也很谨慎,可是在下如今所见所闻,却觉得仇公子还不够谨慎。”
仇公子眯着一只眼睛,饶有兴趣地道:“哦?何以见得呢?”
“如果仇公子是一个足够谨慎的人,那么现在你肯定不会是如今的模样了。”公子羽丝毫不避讳言语中对那人的刺痛之意,接着说道:“所以在下猜测,你之所以会栽在李远松二人手里,一定是中了他们的圈套了吧?”
仇公子闻言忽然双手猛然握拳,十根手指顿时发出噼里啪啦的暴响,公子羽的话显然已经触及到了他心里最痛苦的回忆,就如同逆鳞一般。
他眼神一片冰冷。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非常的讨厌。
公子羽却再开口道:“究竟是什么样的恩怨,才会让两个江湖大侠对仇公子做出如此可怕的事情?”
“既然阁下这么好奇,那我就说给你听。”
仇公子长呼一口气,迫使自己平复激动的心情,然后以平静的语气开始讲述他的故事:“两年前,我在江南办事的时候,不巧被李远松和霍震东两人碰见。说实话,李远松的剑法十分狠辣高强,我以一敌二失手被擒,他两人本欲取我性命,我绝望之际只有赌一把,便对他两人说如果他们能放过我这一次,我会给他们一笔巨额的金银作为回报。我当时也是无计可施的孤注一掷,本以为他两个成名大侠定然不会答应。哪曾想他两人犹豫一会之后竟然应允了。只是除了金银之外,他们还有一个条件,就是必须与我合作,以后不论他们需要我做什么事都必须答应,否则就会立刻杀了我。”他喃喃而语,语气中充满着不甘的屈辱,就听他狠狠说道:“为了活命,我只有一口答应。哪知那霍震东却取出一颗药丸逼我服下,那是一颗毒药,必须每三个月服一次解药,否则就会蚀骨断肠而死。我不曾想他二人身为武林大侠,竟会用如此歹毒卑劣的手段使我屈服。可当时我受制于人无法反抗,只有忍气吞声的吃了毒药。想起当时的情形,当真是我此生最屈辱的时候,每每想起,我都忍不住想将他二人碎尸万段!”
公子羽面不改色,静静地听着。
“自那之后,他两人便不定时的找到我,传递给我一些信息,让我替他们盗取财宝,掳劫别人的妻女,他二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不知做下了多少杀人放火的勾当,所以他们每年才会有巨额的银子入账。可是没人会知道这些事情居然是两个正道大侠的所为。因为他们们隐藏得几乎天衣无缝,又是出名的正人君子,所以从无人怀疑过他们。”仇公子说起过去不堪回首的往事,尽管故事里的那两个人如今已经命丧黄泉,但他依然无比仇恨他们。
仇公子继续说道:“过了一年多的时间,他二人见我很是听话,也就对我少了一些警惕,于是有时候他们会邀请我参加他两人的密会,所以霍震东有杀女人的嗜好便是我亲眼所见。后来在一次密会中,我佯装醉酒,从他二人的交谈中得知他们加入了一个秘密的组织,那个组织的名字叫做‘圣传’。他们这些年暗中收敛钱财,就是为了那个神秘的组织……”
“圣传?”公子羽听到这两个,忍不住忽然开口打断了仇公子的话。
“不错,就是圣传。”仇公子冷冷一笑,说道:“以阁下的见识,想必也一定曾经听说过这个名字吧?”
“魔教!”
公子羽嘴唇间缓缓吐出两个字来。
第8章 无忌有缺
“阁下果然见多识广,竟连这个已经沉寂江湖多年的名字都能知道。”仇公子轻轻鼓掌称赞。
公子羽双眉微挑,说道“魔教圣传,二十多年前曾与中原武林展开一场血腥争斗,虽然最后魔教败退,从此再不曾踏足中原,但中原武林也为此死伤无数高手,从此元气大伤声势衰落,至今未曾恢复。”
二十多年前的中原武林,可谓是群星闪耀,无数英杰豪侠共同创出了一个相对和平的江湖鼎盛时代。但与圣传那一场骇世之战,中原武道几乎倾尽全部势力,双方两败俱伤,中原武道势力除了几个根基牢固的名门大派之外,其他门派皆一蹶不振,从此中原武道进入到一个衰败不振没有秩序充满黑暗血腥的时段,直到如今未有起色。
当年魔教败退时亦是几乎全军覆没,世人都以为圣传再也无力兴风作浪。此刻听到仇公子忽然提及那个曾经令中原武林为之惊颤的名字时,公子羽心里也忍不住大为震动。
难道魔教死灰复燃了?
“中原武林像李远松那样的败类实在太多了,倘若那样的人都能振兴江湖,那岂不是天大的笑话?”仇公子一阵冷笑,他那只剩半张英俊的脸庞上布满了讥讽的神情。
公子羽默然不语。因为他知道仇公子所言不假。虽然他也是江湖中人,但他从来只以自身生存和如何获取利益为目的。或许是因为他自小背负的经历与不可言说的过往,公子羽早已看透这个江湖的本质,所以他一向对所谓的武林侠义和江湖兴衰并无多大感觉。
而正是因为他对所有事情都历来保持着一个局外人的态度,所以他才能以最冷静的思维去做出最正确的判断,目的就是尽量不使自己陷入被动,而这也是公子羽如今能够在这混乱的江湖立足的本钱。在他的理念里,要想在江湖立足生存,不但需要高强的武功自保,更需要超群的智慧和绝对冷静的思维。
公子羽对自己的智慧一向都很有自信,从他在中间人这个行业里能有如今的声誉就已经足够说明这一点。至于武功,从公子羽的名字开始在江湖上被人知晓开始,就从无人见过他与任何人动过手,所以他到底会不会武功,武功有多高,至今就是一个谜。
公子羽沉默片刻后再次对仇公子说道:“仇公子虽然并非正道中人,但在下却感觉得出,你对李远松二人的所作所为也相当不齿。”
仇公子冷笑一声,不屑地道:“我虽然从不关心谁是正谁是邪,但我最恨的就是伪君子。所以李远松那等人我根本不想与他们相提并论。”
“然后呢?”公子羽将双方的对话重新拉回正题,“后来你们为何会发生变故?”
仇公子继续说道:“关于李霍二人为何会为魔教做事,我根本就不关心。我所关心的是如何能让自己尽快摆脱他们的控制。直到三个月前,他两人让我前往洗剑堂盗取一个盒子。我很是纳闷,那洗剑堂不过是江湖上的三流门派,在武林中没有什么实力,也不知道那个盒子里是何宝贵的东西,竟会令李远松二人如此看重。我也没有多问,随后也顺利地将那盒子拿到了手……”
仇公子话说得有点长,他停了片刻,饮了一杯酒润喉。
“在下猜测,仇公子肯定暗中打开过那盒子了吧?”公子羽随口问道,“不知盒子里到底是什么宝贝?”
“宝贝?我当时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我才暗中打开了盒子,可是却让我大失所望。”仇公子哼了一声,接道:“那盒子里只有一本破旧的书,封面上写了四个字,叫做……”他对那本书应该并未重视,所以连书名也没怎么记在心上,想了想才继续说道:“那本书叫‘侠道追溯’,一个酸不拉几的名字。我初时以为也许是什么厉害的武功秘籍,可翻来一看,那就是一本记事录而已。我随便看了几页,里面记载的内容无非就是一些曾经的江湖名人轶事而已。”他不屑地摇摇头,冷笑道:“那些所谓的正道中人当真自命不凡,随时都不忘夸赞自己的侠义之事,不但要四处口口相传,更要记录在册,当真虚伪得令人作呕。”
“侠道追溯?”公子羽没有在意仇公子的厌恶表情,将这四个字轻轻重复了一次,同时飞快地思索着,却对这本书毫无印象。
这好像也并不奇怪,武林中人一向只对武功秘籍之类的书籍感兴趣,像“侠道追溯”这种名字很好听但内容毫无价值的书籍谁也不会去深入了解,所以自然不曾被人所知。但公子羽是一个很谨慎的人,于是暗中将侠道追溯记在了心里,因为他知道,既然李远松二人会花心思让仇公子盗取这本书,那这本书定然不会只是一本记事录那么简单。
“一本毫无价值的书,李远松为何会这么重视呢?”公子羽问道:“莫非这本书里还藏着什么秘密?”
他这话显然就是在套仇公子的话,因为他不是很相信仇公子已经说了实话。
仇公子冷哼一声,他显然看穿了公子羽话中的意图,道:“我也曾这么想过,于是在回去的路上又仔细翻看了一次,确实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那书里最后记载的是洗剑堂当年也曾参与过与魔教血战的经历,才知道原来洗剑堂当年满门精锐连同堂主几乎全部战死,所以才导致后来势力衰落不振。如果不是如今洗剑堂主牧苍梧竭力支撑,这个门派只怕早已从江湖除名了。”他又嘿嘿冷笑两声,嘲讽道:“我后来才发现,这本书应该就是牧苍梧自己写的,目的就是为了显摆洗剑堂当年是如何的伟大光荣罢了。当真沽名钓誉,厚颜无耻。”
“后来又如何呢?”公子羽心中将仇公子的叙述一字不差的记住,同时问道。
“我没有查出那本书的秘密,于是也不再浪费时间深究。只是想到李远松两人如此费尽心思要这本书,一定也有我不知晓的秘密。”仇公子说道:“于是我便决定再赌一次。在和他们密会的时候,我就以书相挟,要他们给我解毒,否则我便与书玉石俱焚。这一招果然有用,那两个杂碎一看我已经豁出去了,当真被吓住了,他们慌忙好言相对,说一切好商量。我见此情形,心中更确认了那本书对他们的重要性,所以就有恃无恐了。我要求他们一次性给我体内的毒彻底解除。他二人不加思索当场答应。只说解药并不曾带在身上,要我随他们去一个隐秘的所在换取解药。我见威胁见效,又心急解毒,也没有过多考虑便答应了。”
“入夜以后,我随他二人来到一处偏远的房子,那地方应该就是他二人平时的密会之所。霍震东从房间里取出两颗解药,我怕有诈,便让霍震东先服下一颗,霍震东照做后并无异常,我也就先服一颗。不久后我运转真气查探体内状况,确认已经解毒。霍震东又让我服另外一颗,说最后这颗才能彻底清除体内的余毒。我见他二人心思全在那本书上,并无其他异常,所以就吞服了那颗药。”仇公子说到此处,脸色瞬间变得阴冷无比,眼中仇恨之意如同熊熊烈火般腾腾冒出。他咬牙切齿地说道:“哪知那正是他两个狗杂碎的诡计,最后那颗并非解药,而是化功丸。那化功丸虽不会使人丧命,但却能让中毒的人真气无法聚集,他们知晓我轻功厉害,所以才用化功丸让我无法施展轻功。当我将那本书还给李远松后,李远松两人便向我猝然出手,我虽早有准备,但不过几个回合,我便真气不继被霍震东一拳击倒。我见中计逃跑无望,便要与他们以命搏命。哪知那两个杂碎竟然事先在房内埋下了火油,他们点燃火油后趁机退走,而我被围困在烈火中无法逃出,只有眼睁睁看着整间房子在眼前化成灰烬。”
说到此处,仇公子伸手摸着彼岸花面具,痛苦而阴冷地对公子羽说道:“听到这里,阁下就应该明白为何我会变成如今这半人半鬼的模样了吧?”
公子羽心里极为震动,他确实能够感觉到那是怎样的一种绝望痛苦。他脸皮抽动了一下,却答非所问的说道:“可是你还是活下来了。”
仇公子又是一阵近乎癫狂的大笑,但笑声却似鬼哭:“没错,我活下来了。如果不是那房子里有茅坑,我如今定然已经变成灰烬了。”
公子羽嘴角再次忍不住悸动了一下。
想必是仇公子在那烈火滔天的情形之下,拖着几乎无法动弹的身躯爬进了满是粪水的茅坑里,才得以躲过被活活烧死的死劫!
那是一种非常人能可忍受的屈辱和仇恨。
仇公子身后那两个女人默默听到此处,都忍不住花容失色,二人喉咙一阵翻动,显然正努力克制着呕吐的感觉。
仇公子忽然一把拉过其中一个女人,将他横抱在怀里,伸手在那纹着彼岸花的饱满酥胸上用力揉捏,他诡异地笑着对公子羽道:“阁下可知我为何会戴着这彼岸花的面具?又为何会在她们身上也纹着同样的花?”他不等对方答话,就自顾说道:“因为我要时刻提醒着自己,我是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人!”
那个女人在他怀里任由他近乎蹂躏般的动作,却一动不敢动。
公子羽冷眼而视,淡然说道:“就算李远松二人如何精明,他们也一定不会猜到平时洁身精致的仇公子会躲在粪坑里。”
“这世上只怕没有多少人有机会可以尝到喝进满肚子屎尿是什么滋味的。”那个不远处的少女此刻忍不住悄悄转过了头,差一点就呕了出来。仇公子眼里闪着怨毒的光芒,他挥手推开女人,冷冷说道:“李远松二人一向自大,自以为设计得天衣无缝。在那样的大火中就算是一块铁也将被烧化的,区区一个人,自然无法逃出生天!却不知人算不如天算,老天留我一命,就是要向他们复仇的。”
“那你最后又是如何躲过他们的查探呢?”公子羽问着最关键的一个问题。
仇公子冷哼道:“当时火势滔天,他二人笃定我不可能活着,所以并没有立刻进入火场查看,再说他们当时也无法进入烈火中。想必是他们急于查看那本书,所以当火势渐弱,我从火堆中拖着半条命爬出来时,现场竟然并没有李远松二人的影子。”他说完后便缓缓取下双手狐皮手套,对公子羽道:“说起来我还应该好好感谢这一双手,如果没有这双手,我也是无法爬出那场大火的。”
那双手同样也已经根本不能算是一双手,萎缩干瘪的手掌上早已没有了皮肤血肉,只剩下十根枯骨一般的手指。
公子羽心里暗自一叹,看此情形,眼前的仇公子只怕全身上下都早已被那场大火烧得皮肉尽毁,再不复曾经的风流倜傥了。而他生平最在乎自己的身形容貌,如今落得这般凄惨下场,心性思想定然大为改观,但他又生来自傲,不会轻易让别人知晓自己如今的模样,所以无时无刻不刻意掩饰。不知情的人看到如今的他,依然会以为他是一个翩翩佳公子。
仇公子用一只焦黑干枯的手抚摸着另一个焦黑干枯的手,喃喃道:“只可惜我没有亲眼看到他们两个人死去的模样,虽然大仇得报,心中总还是有些遗憾的。不过李远松也有遗憾的事,他到死都不知道,他家里那个漂亮贤惠的女人味道相当不错呢。”他说到这,又发出一阵诡异的笑声,半张脸满是得意之色。
公子羽心中一动,顿时明白了他的话中之意,于是试探地说道:“没想到你遭此大劫,却依然还有女人抵挡不住你的魅力,仇公子果然非同一般。”
仇公子闻言,神情闪过一丝古怪,公子羽的话似乎刺痛到了他。然后他阴沉沉地说道:“我喜欢女人,所以很懂女人,我知道她们想要的是什么。像我如今这般模样,哪个女人还愿与我亲近?就算是我身边这几个,就算她们嘴巴不说,其实心里早就很厌恶我了。只是她们还不能离开我而已。至于那个陈兰芝,我却是在半年前与她好了两回。”他说到此处,仿佛回忆起了某些难忘的情景,嘴角展开一摸意味深长的笑意,“当时我为了暗中报复李远松对我的控制,趁他时常在外的空当潜入了他家,我本打算杀了那个女人的,结果没想到那女人还真不赖,我便没了杀她之意,就趁机耍些手段将她纳为了床第之客。呵呵,那个女人遇到我当真犹如久旱逢甘霖,一发不可收拾,确实有另外不同的滋味。从她口中我才得知,李远松在外面虽然是名震江湖的剑客,可是回到家里后,床榻之上的剑法却差劲得很,简直不算一个男人。”
“哎,当真可惜,李远松没能从我口中亲耳听到这件事,否则他应该会立刻气得从棺材里跳出来吧?”仇公子开始大笑,笑得捂着了肚子,笑得充满了快意。
公子羽等他笑完,才缓缓开口说道:“仇公子的故事确实非常精彩,看来这桩生意很值得。”
仇公子也收敛神色,说道:“如今我们的交易算是已经结清了,不知阁下可还满意?”
“仇公子……哦,不,此刻在下应该怎么称呼你呢?”公子羽看着仇公子,“你大仇已报,所以那个仇字,如今便没有意义了。”
仇公子也望着他,两人目光相对,“如今我的秘密已经尽数说出,阁下想必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吧?”
公子羽轻轻点头,道:“你的故事很令人震动,同时也传出了许多信息,从这些信息中,在下能肯定你就是三个月前已经死在李远松和霍震东手中的花盗——花无忌。”
仇公子沉默了下来,他忽然安静了。
公子继续说道:“花盗花无忌轻功高绝,有神出鬼没来去无踪之能,并且盗术天下无双,就是因为这两种特征,所以李远松才会将花无忌控制为他所用。不过按常理说就算李远松是崇真剑派的弟子,剑法高强,花无忌武功不敌,但也不至于连逃跑都没机会。依在下推测,当初花盗之所以会被他二人抓住,一定是因为女人吧?因为除了盗术和轻功,花无忌最喜欢女人,而且很多女人也喜欢他。想必那李远松的夫人就是因为抵挡不住他的诱惑。”公子羽语气一沉,他紧盯住仇公子的脸,缓缓道:“在下说得对吗?花无忌花公子?”
“公子羽果然不凡,竟连我没有说出口的事你都能推测得出,你果然深藏不露,让人惊异!”仇公子眼里划过一抹异样之色,随后寒声道:“没错,我就是花无忌,已经死掉了的花无忌。”他忽然恨恨地接道:“要不是当初那个贱女人对我暗中动了手脚,我又岂会栽在那两个狗杂碎手上。不过也没关系,如今那个女人已经成了野狗肚中的狗屎了。”
“既然你真的就是花无忌……”公子羽语气一顿,然后他轻轻呼出一口气,接道:“那这桩生意,成了。”
“哦?”花无忌似乎觉得对方的话有些奇怪,却又一时不知道奇怪在什么地方。他盯着公子羽道:“我想问问,阁下出道至今,难道真的没有失手过一次?”
“实不相瞒,没有。”公子羽回答的很干脆,“做我这一行,失败一次可能就永远没有下一次了,所以在下一向对自己的要求很高。”
花无忌嘿嘿一笑,道:“阁下好自信。”
“既然我们都说得差不多了,那在下也要向花公子提一个问题。”
“今天我心情很好,这个问题就当另外送你了,你问吧。”花无忌微笑着说。
公子羽道:“花公子要杀人报仇,就应该知道当今江湖上最厉害的杀手大都属于红楼黑榜,花公子不差银子,为何不直接找红楼而是找到我来做这桩买卖?”
“找到你,是因为鸽老头说你经手的杀人生意事后都不容易被人查出线索。而我如今是最需要隐藏身份的人,这就是为什么我会找你的理由。”花无忌道:“至于红楼嘛,我也找了。就在第一次与你见面之后。”
“哦?既然决定已经找我,为何又要去找红楼的杀手?”公子羽问道。
“找你是因为要杀人。”花无忌笑了一笑,“找红楼,当然也是为了要杀一个人。”
“那么花公子要红楼杀谁呢?”公子羽也忽然笑了笑。
二人目光相接之间,这个亭子中的气氛就忽然变得冷寂起来。
“实不相瞒,我要杀的人,就是你,公子羽!”花无忌语气平淡,可是神色蓦然变得冷厉起来。
语出惊人。
公子羽听到这句话,让人意外地并没有感到特别吃惊,他只是盯住花无忌的眼,语气略沉,“就因为在下接下这桩生意的额外条件吗?”
“不错。你的额外条件让我很不舒服。”花无忌阴沉地说道:“因为不是每个人的秘密都愿意让别人知道。如今你知道了我这么多的秘密,所以你决不能活着走出这个院子!”
“你凭什么能那么肯定,一定能杀得了我?”公子羽依旧淡然自若,“就因为杀我的人是来自红楼的杀手吗?”
“阁下说得不错,就是因为我来自红楼!”一个冰冷阴沉的声音忽然从花无忌身后传来,公子羽抬眼一看,就看到了那一袭黑衫。
那个少言寡语的黑衫汉子,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花无忌身后,他一双细长阴鸷的眼睛一直盯着公子羽。
他的眼里布满着冰冷的杀意。
花无忌没有转头去看那黑衫汉子,他对公子羽道:“江湖上都说策命师公子羽从来没有与别人动过手,你到底会不会武功也无人得知。我不相信,所以我就让他去接你,目的就是要看看你到底是真不会武功还是刻意隐藏。”
“花无忌果然很谨慎。”公子羽眉峰一挑,他看着那黑衫汉子,“不知道这位来自红楼的杀手,你有没有看出我到底会不会武功呢?”
黑衫汉子闭口不语,他的确是不爱讲话的。
第9章 弦剑飞羽
花无忌却抬头笑道:“虽然我们没看出你身负武功,可就算你用了什么特别的方法能够将自身武功隐藏得毫无破绽,今晚你也一定会死。”
“看起来花公子是要非杀我不可了。”公子羽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不过在你们动手之前,在下有必要提醒你们,千万不要做没有绝对把握的事。”
“多谢你的提醒。”花无忌眼里杀机陡现,寒声说道:“今夜以后,江湖上再不会有公子羽这一号人物了!”
“杀!”花无忌沉声喝道。
话音未落,他身后那两个妙曼妖娆的女人就忽然纵身而起,挥掌朝公子羽扑去,身法之快,当真迅捷如闪电!
不曾想这两个媚态毕现的女人,除了有让男人神魂颠倒的姿色,竟然也是身手不凡的武道高手!
公子羽却依旧不动如山,眼见两女飞扑而至,忽然抬头一声叹息。
那声叹息轻忽幽幽地传到两女耳中,二人体内猛然炸起一阵无法忍受的剧痛,在两声惊叫中她们飞击的身势陡然一顿,随之重重跌落在地,口中同时喷出了血水。
那血色是竟然乌黑色的。
除了公子羽,在场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花无忌忍不住霍然起身,半边脸庞布满着不可置信的神色,他瞪大了眼睛望向跌落在地那两个女人。
那两个女人痛苦地在地上挣扎着,不过数息之间,便已气绝身亡。
花无忌吃惊地瞪着公子羽。
“她们身上的毒,对我好像没有什么作用。”公子羽望着花无忌冷然说道:“但对她们自己却很有效。只是如此绝色美人就此香消玉损,当真可惜了。”
花无忌心中一沉,不由得退后两步。
虽然他早有准备,利用那两个女人的美色挑逗勾引公子羽,趁机对他下毒。但却在不知不觉中反被对方引毒上身。二女真气运转之下体内毒性发作,因而命丧当场。
花无忌顿时感到背心一阵发凉,敢情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早已在对方的意料掌握之中。
“你……你何时察觉到的?”花无忌惊恐间语气都有些结巴了。
“在下说过,我从不做任何没有把握的事。”公子羽淡然道:“我也提醒过你,可是你好像并没有在意。”
“可恶!”花无忌厉声叫道:“我不信你没有中毒!你只是虚张声势罢了!”他转头对仅剩下的黑衫汉子与那少女喝道:“你们还等什么?”
他一边吼叫,一边却向后急退。
那黑衫汉子没有任何话语,忽然弓身暴起,腰间迸射出一道雪亮的刀光,好似破空惊电般朝公子羽劈了过去。
这一刀好快!
与此同时,那一直默然不语的妙龄少女也弹身而起,手中竟然多了一柄软剑,就见剑光飘忽吞吐宛如毒蛇吐信,向公子羽飞刺而去。
这少女年纪虽小,但出手便见不俗。看她身法剑势却是老练狠辣,显然修为已具有相当的火候了。
公子羽面对刀剑的合力围攻,依然泰然自若,一片冷静神色。
就在一刀一剑出手之际,这个院子里的廊角处忽然响起一声清澈激越的琴声。琴声铮然扣人心弦,随即一条人影鬼魅似地从廊角处飞掠而出,闪电般逼近黑衫汉子。那琴声随人而动,隐有冷芒倏然一闪。黑衫汉子不愧是出自红楼的杀手,突闻诡异琴声时便知情况有异,他反应奇快,立刻放弃攻击公子羽,收刀一转横斩那个人影。一声金铁相击之声中溅起火星点点,与那人错身而过。
与琴声同时传来的,是“咻”的一声破空锐啸,一支长箭不知从何处飚射而出,箭风刺耳,直射那软剑少女。
那少女剑尖刚刺到公子羽身前不过半尺,她的头颅就蓦然被一支黑羽长箭洞穿,炸开了一朵血花,随着一声惨叫,那支长箭余势不减,直将少女的身体向后带出七八步方才倒下。那少女一张脸已经扭曲变形鲜血淋漓,瞪大的双眼中尽是惊恐之色,死状无比骇人。
这支长箭实在太快太疾,软剑少女纵然武功不弱,却依然没有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便被射杀当场!
黑羽长箭透脑而出,将那个不知名字的少女钉死在了地上,箭尾黑羽仍在微微颤抖,由此可见这一箭之威何等恐怖惊人。身形刚退出不过十几步的花无忌眼见如此变故,顿时惊得呆在当场,张大嘴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那黑衫汉子冷哼一声,刀尖倒转向地,浑身气机烈烈杀气升腾,他眼睛只盯住那个接了他一刀的人。
虽只是初接一招,黑衫汉子便知道来人的武功修为已是武林一流高手的水准了。
他冷眼望去,那个接他一刀的人就立在公子羽身旁五六步远的地方,却是一个头发灰白衣着破旧落魄的半百老者。
那老者抱着一支胡琴。
“好刀。好刀法!”老者沧桑的脸上有着几分肃然,他一手扶琴,一手支弦,却没有拉动琴弦。
黑衫汉子神色凝重地上下打量着他,目光最后停在那支胡琴上,就听他口中冷冷吐出声音,道:“琴指无常,弦剑犹寒。你是赵柏灵?”
抱琴老者颇感意外,感慨道:“二十几年了,没想到如今江湖上竟还有人知道我的名字,如此看来你也不是无名之辈了。红楼黑榜,的确很不简单嘛。”
黑衫汉子杀气渐浓,浑身隐隐已有一层淡淡的如烟如雾的气息笼罩,显然已经暗中全力凝神以待。他冷冷道:“三十年前曾名动江湖的杀手赵柏灵,竟然还活在世上,看你的样子,难道又重操旧业了么?确实令人意外得紧!”
“见笑了见笑了。”赵柏灵一脸无奈的摇着头,苦笑道:“没办法,人活着总得吃饱肚子啊,老赵我活了几十年没别的本事,只有靠着老本赚点吃饭钱。如今江湖上这一行的生意都几乎被你们红楼抢光了,我们这种老弱病残的只有胡乱随便找点零活干,才不至于饿死街头。”
“老弱病残?你还真挺谦虚。”黑衫汉子忽然话多了起来,他紧盯着赵柏灵的胡琴,冷声说道:“虽然你的人已经老了,可我却知道你的剑却不老。看你曾是同行前辈的份上,我可警告你,不要和红楼作对,否则你的余生可就别想睡一个安稳觉。”
“多谢提醒了,我也有自知之明,红楼的确不是谁都可以招惹的。不过就算我是一个半身入土的老头子,也知道敬业的规矩,接了活就得做,这是信义。”赵柏灵面色依然带着些许无奈,然后他接道:“看你的刀法如此厉害,红楼黑榜十三杀手,不知你排名第几?”
“三绝神刀俞成,红楼黑榜排名第九。”一直冷眼旁观的公子羽依旧端坐在石凳上,这时却开口说道:“他之所以被称为三绝神刀,是因为他杀人的时候,很少有人能接过他三刀。”
黑衫汉子俞成一听,脸色微变,他没想到公子羽竟然会知道他是谁。
赵柏灵脸色一苦,叹道:“刚才我已经费力接了一刀,那接下来如果我要是运气不好的话,有可能就会死在第二刀或者第三刀之下了。”
“没错。”公子羽道:“红楼黑榜上的杀手,一向都是有真材实料的。”
他忽然看向已经离得颇远的花无忌,道:“花公子不惜花大价钱请动了黑榜排名第九的杀手,看来的确是想要将我除之而后快了。不过就算是排名黑榜第九的俞成,他也杀不了我。所以算起来这桩生意,花公子是亏了。”
早已心神不定的花无忌没有立刻答话,他半边脸皮抽动,他本想趁机退走,可是他一想到此地暗处还隐藏着一个远程狙杀的用箭高手时,他就背心发凉。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就算他轻功超绝,也没有把握能全身而退。
花无忌眼神警惕的四处察看,想要找出那个用箭杀人的家伙,但他纵然是这所豪宅的主人,熟悉所有的地势位置,却依然没有发现那个人的存在。
花无忌开始觉得头皮发麻。他转眼看向三绝神刀俞成。这个江湖上最大的杀手组织里排名第九的杀手,此时只是凝神戒备,并无其他动作。
他是不是也在忌惮那个隐藏在黑暗中的高手,抑或是忌惮那个落魄的抱琴老头?
“说实话,我并不想与你动手。”赵柏灵保持着同样的戒备姿势很久了,他好像有点累,于是便松了松肩头,对俞成道:“如果你不动他,我们就可以不动手。”他眼睛望向公子羽。
俞成浑身杀气不减,闻言脸皮抽动一下,道:“红楼接受的生意,从没有半途而废的先例。”
赵柏灵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花无忌却立刻插话,他对赵柏灵道:“我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能猜到你曾经应该也是江湖上有名的人物。你既然是为公子羽做事,那也就是银子的问题。倘若你肯倒戈相向,我愿意出三倍的价钱,你意下如何?”
公子羽闻言,笑了一笑。
赵柏灵眼神一闪,看上去有些心动的意思。花无忌看在眼里,心中一喜,随即趁热打铁的继续说道:“都是江湖生意,你一大把年纪了,何必再拿命去拼那几两银子呢?你若答应,我可以再多一倍的价。”
花无忌的盗术天下无双,他以此盗取过无数财宝,所以他非常有钱。自古以来,能用银子解决的事好像都不算事。
他一说完,就用期待的目光看向抱琴老者。
却见赵柏灵抬头看向公子羽,摇头叹道:“看到了吧?我就说我还是有值钱的地方的,你还不信。如何,赶明儿你是不是也该好好反省一下,不要一直那么抠。”
公子羽笑而不语,他无话可说。
“你的条件很诱人,我差一点就忍不住要答应了。”赵柏灵长叹一声,语气破有几分无奈,道:“虽然我很喜欢银子,可惜我更是一个守旧的人,做不出有违信义的事。这世上的许多事情,都应该有规矩,也该守规矩。所以你的提议我只能忍痛拒绝了。”他说完这句话,真的就露出一脸的可惜神情,好像真的错过了一大笔收入。
花无忌有一种被人戏耍了的愤怒从心头涌起,他恨恨的道:“敬酒不吃吃罚酒,难怪你都快死了的人,还在为了几两银子替人卖命,真是可怜。”
哪知赵柏灵根本就不在意他的嘲讽,随之说道:“你说得很有道理,我时常也这样对自己说,可是有什么办法,我又改不了,所以注定发不了财。”
花无忌七窍生烟,他厉声喝道:“老东西,你去死吧!”忽然双手一挥,手中暴射出一大蓬细长寒星,无声却又疾速如闪电般向公子羽射去。
那是一把十几根淬过剧毒的细如牛毛的飞针。但花无忌刚一有动作,那赵柏灵就跟着动了。他的步伐身影飘忽,斜步向公子羽身前掠出的同时,就听琴声铮铮裂帛般响起,随之右手中倏然吐出一道寒芒,那寒芒犹如见风即长,瞬息间便在公子羽身前展开一片扇形也似密不透风的冷光。
好一柄无声无息冷冽刺骨的剑!那片剑光防守得滴水不漏,竟令那一蓬牛毛飞针难越雷池,就听一阵轻微地叮叮声响,花无忌一把淬毒暗器尽数被赵柏灵一剑所破。
花无忌心头一寒,连退数步。他的轻功盗术在江湖上少有匹敌,可若论与人搏杀的武功,在公子羽眼里,怕是只能算二流的水平。
却见那俞成已然纵身而起,身势凌空之间,手中刀光如烟花般炸开,锐啸着劈向公子羽。
赵柏灵一剑破开暗器,还未及回转体内真气,抬头之间便见眼前白茫茫一片,寒意破风袭来。
俞成这一刀,竟让这个院子中,亭子前,在这三月阴寒的夜里,平空见飞雪!
这一刀,将赵柏灵与公子羽同时笼罩在寒意逼人的刀光飞雪中。
却见赵柏灵神色一凛,单腿一踏地,地面立陷半尺;随之琴指飞纵,弦音清越激昂,竟有剑鸣之声穿音而起。
而赵柏灵那枯瘦落魄的身影,顿时如同离弦之箭弹掠而起,不避不闪地朝俞成对冲过去;同时一道剑光自琴音中挟势掠出,飘飘忽忽却又凌厉无比的刺进了那一片白茫茫的刀锋飞雪中。
赵柏灵身势急勇,剑招看似直接简单,可一剑却含十三式,就见剑影纷飞,与俞成凌厉无匹的一刀蓦然相接。
光影之中,琴音剑鸣不绝,一剑倏化十三剑,剑光纷飞如点点寒星,全数点在那刀锋之上,碎开了满空叮咚清响。
刀剑相交,俞成只觉得赵柏灵那轻灵飘忽的十三剑式点在自己刀身之上时,就猛然如同在刀上炸开了十三道层次分明的惊雷,让他持刀的手臂在转瞬间连颤十三次,顿时心脉剧震,一口真气几乎连接不上。
俞成刀锋一沉,这霸道无伦的一刀便再也劈不出去。二人身影互换,俞成冷喝一声,再度聚气拧腰转体,一刀自腰下斜斩赵柏灵。
这第三刀,他已用尽全力!
这是力量与速度完美结合的一刀,有一种刀斩山岳的狂然霸气。
赵柏灵脸色却忽然一阵煞白,他枯瘦的身体不退反进,胡琴陡然拉出一声激昂疾锐的音调,随着他拉琴的手势,那道轻灵的剑光倏化一线,依旧是不不偏不倚的刺进刀势中。
“叮”
一声清响,剑尖点在刀身,俞成那一刀斩至中途,忽然刀身断开,碎成了十三截。
俞成心头一惊,刀虽已断,却是已经收不住狂荡的身势,就见眼前飘忽的人影一闪,赵柏灵已经扑至身前,他收琴出手,蓦然一指点出。
俞成手中长刀已断,只得仓促间左掌如刀横切,欲要封住这一指。可赵柏灵这一指却异常刁钻飘忽,竟从他掌锋下斜穿而过,一指便点在了俞成的心房之上。那指尖上一股沛然雄浑的劲气破体而入,在俞成的心脏处炸开一个血洞,顿时鲜血喷涌飞溅。
俞成大叫一声,身体如败絮般飞出,连退十几步,方才不支倒地。
赵柏灵轻哼一声,琴声顿止,剑已藏身不见。他立在院中,沧桑的脸上一阵白一阵红。
“老了……当真老了……咳咳……”
赵柏灵摇着头,抚着胸膛咳了起来,那握琴的手腕上,渗出一道细细的血水,宛如一条暗红的小蛇缠在手腕上。
他已负伤。
那一剑十三式虽然破了俞成那狂霸一刀,可是那样凌厉的刀招余势,依旧让这个落魄沧桑的半百老头吃了不小的苦头。
毕竟以俞成的刀法,就算放在当今武林中,他也是少有的顶尖高手。
两人两次换招,变化之快令人眼花缭乱,对敌之招精妙绝伦,生死却在瞬息之间,已然分晓。
花无忌愣在当场,忽然抬头一声叹息。
公子羽自始至终,都不曾离开过那张石桌。他深情淡漠,对这样的结果似乎早有预料。
俞成艰难的支撑着身体站起,却又无力的瘫软在地。他望着手中的残刀,忽然抬头狠狠地盯住赵柏灵。
“好一个琴指无常,弦剑犹寒!”俞成捂着冒血的胸口,脸上带着不甘的表情,“没想到你除了剑以外,指上功力也如此了得……琴指无常……原来竟是如此……”
他想继续说下去,可是喉头一紧,随即双眼暴突,嘴巴张了张,便颓然软倒在地,再也不动了。
红楼黑榜排名第九的顶级杀手,从此绝名。
“看不出来,你这个老不死的,竟还有如此手段。”花无忌语气冷眼盯着赵柏灵,眼神里有始料未及的意外之色。
“行走江湖,谁还没有一点压箱底的本事呢?”赵柏灵胸口起伏,显然刚才一番拼斗让他费神不小。
花无忌忽然叹了一声,神情里竟带着一抹萧索,他望着公子羽,道:“这一局,似乎我已经输了。”
“你还站在这里,胜负还未定呢。”
公子羽淡然道: “三绝神刀俞成,他若只是一个纯粹的武道中人,以他的刀法武功,如今武林道中也必有他的一席之地。但若是以杀手而言,他的手段显然还不足够。红楼将他排名黑榜第九,似乎有些名过其实了。”公子羽这才慢慢站起身,他气定神闲的缓步走出亭子,语气平静地说道:“花公子这一局其实已经很周密了,只是你有些太贪心了,所以你才会失手。”
“因为我要杀的,就是你公子羽么?”花无忌道:“策命师这个名号,当真名不虚传。因为公子羽会把所有的变化都计算好,再做好最完美的准备,不会给自己留下任何破绽。”他悠悠一叹,“我用如此大的代价,也换不到公子羽的亲自出手,你这样的人,可真是相当可怕啊。”
“能以最有效的方法解决麻烦,又何必多费力气呢?”公子羽走近花无忌,二人相隔不足一丈。
“接下来,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公子羽望着花无忌,道:“你可知道我为何一定要确认你的身份吗?”
花无忌神色微变,他仿佛想起了什么,然后他突然就向后急掠而退。
花盗花无忌的轻功之高绝,江湖上没几个人能比得过他。
他若要走,想必也没几个人能留得住他。
第10章 换命之局
可是当花无忌身形才动,就闻琴声骤起,一声尖长惊颤的音调从赵柏灵手中琴弦上响起,琴音里隐含剑气嘶鸣,直欲破人耳膜。
这个时候,花无忌已经凌空拔起,他身法优美,姿势飘逸却又极快无伦,直朝院外落去。
但那琴音却比他轻功更快的传入他的耳朵,瞬间沿着心脉窜入,就在花无忌的心房里响起了一道炸雷。
花无忌闷哼一声,顿时内息一滞,身势便一顿。
这一顿之间,一支羽箭就已经射穿了他的胸膛。这一箭快得简直没有声音,又仿佛那支箭早就停在那里等着花无忌一样。
这一箭力道之强横、预判之准确、出手之绝决,无不显示出放箭之人的高绝修为。
但那个人如今依然没有现身,他就如同属于黑暗里的一部分,让人无法看到他的存在。
花无忌整个人宛如断线风筝一般直挺挺的从数丈高的空中摔落在地,胸口那支黑羽箭透胸而出,在后背露出带血的锋利箭头。
花无忌脸上的彼岸花面具已经脱落,他披散着头发,露出他那因剧痛变得惨白的半鬼半人的脸孔来。
他胸口中箭处正不断往外冒出鲜血。
可是此刻,这个曾让无数江湖中人痛恨的花盗,神情竟然无比平和轻松,甚至还带着微笑。
那笑容里,居然也无比纯粹。
花无忌挣扎着坐了起来,颤抖着手捡起脱落的面具,轻轻抚摸着,他的神色变得极温柔,如同正在抚摸着心爱情人的脸蛋一样。
公子羽走到他身前,慢慢蹲下,看着他。
就算是心思城府无比深沉的公子羽,见到花无忌这般模样,也不由心生疑惑。
可是他还是开口说道:“在下想告诉你的事,你想知道是什么吗?”
“呵呵……”花无忌忽然笑了起来,他抬头道:“是因为这一次……我也是你另外一桩生意的目标……”他剧烈的呼吸起来,嘴里不断涌出血水,他看着公子羽逐渐凝重的脸色,嘴角的笑意更浓了。“所以你说这桩生意,成了。”
“花公子果然很聪明。”公子羽心里隐约觉得怪异,道:“这么快你就猜到了答案,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花无忌看着他,摇头道:“不是我猜到的,而是因为我一直都知道……因为这一桩生意,原本就是我要你做的……”
公子羽闻言,瞳孔猛然收缩,他目光凛凛的盯住花无忌,沉声道:“你说什么?”
他忍不住心头一颤。
“要你杀花无忌的生意,是从闻风山庄传给你的……”花无忌话音已经逐渐虚弱,但他语气依然平静,“有人不相信花无忌真的已经死了,所以……所以花了三十万两银子买他的命……我说得对吗?”
公子羽已经不说话了,他的脸色开始变得有几分铁青。
花无忌笑着继续道:“那个人就是我。你知道为什么吗?”
公子羽嘴角颤动了一下。
“因为我该死的时候没有死,可活着却比死还痛苦。”花无忌颤声道:“没人能明白我每天醒来后看着这副半人半鬼的样子时是何等的痛苦厌恶!我已经不算一个人了,我大仇已报,世上再没有能让我继续活下去的理由,因为我没有那个勇气。”
“在没有遇到李远松霍震东两个人之前,我过得很逍遥自在。我喜欢女人,其实她们也喜欢我,只是别人不知道罢了。我喜欢偷别人的东西,但从不偷普通人。我虽然是江湖人,可从不乱杀人。但那两个狗 娘养的毁了我的自由,毁了我的名声,更毁了我的人生!”他忽然用力的举起那张面具,眼神里充满了临死前的最后一抹清澈,“我从地狱火海中爬起来,也终该回到地狱里去……如同这彼岸花,只有在地狱里才更鲜艳。”
“火海”两个字钻进公子羽的耳朵时,他心里仿佛被人用力撕扯了一把,那一刻,他竟然能感同身受花无忌的痛苦。
“虽然我没有了活下去的理由,却也没有亲手杀死自己的勇气。我的仇人死了,但我也再不是从前的我了,一切都没有意义了,这是一件很可悲的事。所以我才花钱请人杀了我自己。”花无忌最后望着脸色铁青沉默的公子羽,喃喃道:“我很满意……公子羽做生意的手段令我大开眼界,也谢谢你最后让我死在自己的手里……”
“既然是这样,那你为何还要对付我?你要请人杀你自己和要杀我根本就是两回事。”公子羽脸色深沉,心头仿佛有人用铁锤重重地击打着他。
花无忌用残余的力气让自己平躺下来,他想用一个最舒服的姿势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他安静地躺在地上,双眼仰望着黑沉沉的天空。再黑暗的天终究会有天亮的时候,有光亮的天空很宽阔,也很自由。
“因为我打听过,公子羽实在是一个不太好骗的人……倘若让你知道了我最终的目的,或许你根本就不会接手我的生意……所以我才花了点心思让这一局更真实。结局很好……我终于不用像一条狗一样被人呵来唤去了,我自由了……”
话音骤停,花无忌手中的彼岸花面具再次从手中滑落,这一次,他再不能亲手捡起来了。
花无忌死了,却死得很安然,或者说,他终于解脱了。
可是公子羽却蹲在他尸体旁,久久无言。
公子羽感觉自己被人算计了。
他虽没有开口说,但心里已经有了这个想法。
“策命师”公子羽,一向只算计别人,却不曾想这一次竟反被人“算计”了。
所以他久久望着已经断气了的花无忌,心情有些复杂。
江湖传说,花盗花无忌不但轻功卓绝,更是诡计多端,所以多年来都不曾被人抓住。这一次,花无忌用自己的命印证了他“诡计多端”的这一条说法,的确不是假的。
只是“以命换命”的这种算计的代价委实太大,不是谁都能做得到承受得起的。
公子羽站起身,轻轻吐了一口浊气。
他负手而立,抬头看天,心里颇有几分沮丧,因为他心里承认,花无忌最后已经赢了他。
“咳咳……”
赵柏灵在一旁目睹这最后的过程,心里也觉得很是意外,他咳嗽两声,轻叹道:“虽说都是银子的事,可这次的银子,怎么感觉就有些不对劲呢?”
他轻抚着胡琴,幽幽拉出一阵音调哀怨凄凉的琴声。也不知他是为今夜死去的人奏起的哀歌还是真的有感而发。
“你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多愁善感起来了?”公子羽皱眉道:“难怪你当年就算是有名的杀手,却一直赚不了多少银子。”
“杀手啊?”赵柏灵收住琴音,他苦拉着脸皮,“我好像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一个杀手。”
公子羽道:“不是杀手,那你是什么?大侠?剑客?又或者就只是一个为了活下去的老头?”
“大侠和剑客,差不多都是每一个武林中人最初的梦想吧。可是最后都不得不面对现实,肚子都吃不饱,拿什么去当大侠剑客?”赵柏灵自嘲地笑了笑,“所以我才会去做收钱办事的那种人。也罢,就算是杀手吧,可是杀手,也应该有自己的原则,你说是不是?”
他斜着眼看了看那个面色有些苍白的年轻人。
公子羽不咸不淡的道:“就是因为你的原则,所以你算是比较失败的杀手。”
赵柏灵摇晃着脑袋,叹着气道:“世风日下了,这个江湖好像真的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江湖了,又冷又硬的,没啥意思。”
这个江湖难道不一直是这样吗?
这句话,公子羽没有说出来。
赵柏灵受了伤,神情有些疲惫。他望着已经死去了的花无忌,皱眉道:“这个人是不是有毛病?拐这么大一个弯,到头来要杀的竟然是自己。就算真的不想活了,抹脖子跳河服毒都可以,还要拉这么多人陪他一起死,他脑袋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公子羽沉默不语,良久后才缓缓道:“就算你活了几十年,却从来都没有体验过一个人真正在没有希望的时候那种感觉是什么。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最无法接受的就是自己都无法面对自己,所以或者死才是他最好的选择。”
赵柏灵抱着琴,想了想,道:“可我却觉得他是真的有意在和你赌。他虽不想活,却没有自己终结自己性命的勇气,所以他找到了大名鼎鼎的策命师,因为他一定听说过,策命师从来不会失手。在他的布局里,公子羽要是失了手,那他就赌赢了,他就可以继续活着。”
“花无忌虽然的确是一个很有头脑的人,可同样也是一个懦弱的人。”公子羽微微摇头,神情有几分波动,道:“只可惜这一次他赌输了。”
“哎,你们现在的这些年轻人,想的东西太多了,不累吗?”赵柏灵苦笑着摇头,“倘若有一天需要你失手一次,你会不会说服自己?”
公子羽闻言,没有回答。
这个问题,他从来都没有去想过。
赵柏灵也不追问,他伸了伸老腰,看了看同样死去多时的俞成,道:“红楼可不容易对付,据说他们的规矩是不完成雇主的委托是永远不会停手的。你可得小心点啊。”他拿出一片银色的羽毛递给了公子羽,苦笑道:“总算又完成了一次。我这老胳膊老腿短时间可经不起这么折腾了,再有麻烦事,你可得去找别人了。”
公子羽淡然一笑。
赵柏灵拍了拍酸痛的腰杆,忽然对着这院子叫道:“我说,你要不要陪我去喝一杯酒?”
他这话自然不是对公子羽说的。
就见赵柏灵前方远处院墙黑暗中,慢悠悠走出来一个黑色的人影。
这个人虽然在动,可是身上却有种绝对安静的气息,安静到好像只要他在阴影中一停下来,立刻就会消失不见一样。
这个人身材并不算高大,但却充满了无比敏锐的力量,他浑身都罩在一袭黑袍中,背后肩头露出半截黑沉沉的弓弦,以及箭囊中的十一支黑羽长箭。
黑衣人走出阴影,光亮中映出黑色风帽下一张轮廓坚毅的脸。
那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年轻人,他的相貌本来很普通,但是因为右脸颊上多了一条疤痕,所以就让他的相貌立刻变得不普通了,甚至还格外令人印象深刻。
尤其是他的那一双眼睛之中的神采,就如同处于捕食状态中的虎豹,充满着原始野性的敏锐。
赵柏灵抬头望了望至少在一百步开外的那栋三层角楼,夜色中只能隐隐看到一处模糊的楼顶轮廓,然后说道:“风这么冷,你站那么高,冷不冷?”
他看着那个身背弓箭相貌普通却又显目的年轻人。
黑袍年轻人却没理他,径直走到那被羽箭洞穿头颅的少女尸身前,弯腰拔出了黑羽箭。然后又来到花无忌尸体旁,同样面不改色的拔出了箭。
赵柏灵看着他娴熟的拔箭动作,忍不住眉头皱成了一堆。
那年轻人将箭放入箭囊,走到公子羽面前,递出一片羽毛,说道:“还剩五箭。我希望下次你最好能让我一次就把五箭射完。”他的话很简单直接,声音也很干脆明亮。
公子羽接过银色的羽毛,嘴角一翘,说道:“那你就最好希望我能接到需要你连射五箭的生意。”
年轻人没有答话。
“连射五箭?”赵柏灵满脸讶异,他看着那背弓年轻人,道:“在你孟离的御神弓下,如今江湖上除了青城山吕老道那一代的几个人以外,还有谁值得你连射五箭?”
背弓年轻人,名字叫做孟离。
孟离还是没有回答赵柏灵的话。
公子羽手里捻着两片羽毛,随口道:“御神十三箭,的确有神惊鬼惧之威。所以就算我想要你一次就完成契约中的余下生意,一时只怕也接不到这样的大买卖。”
赵柏灵忽然一脸好奇地对孟离道:“小孟,你是不是很缺钱?”
孟离冷冷的道:“我现在不缺钱。”
“那如果要你连射五箭,需要多少银子?”赵柏灵抱着琴追问,他那个样子实在不像一个半百的老头子。
有些人虽然年纪不大,却心思老成;而有些人就算一大把年纪,心态却始终不改年轻。
而赵柏灵显然就属于后者。因为他一直都是一个比较乐观开朗的人。
孟离还是一副冷漠的样子,他看着公子羽道:“我与他的契约里的约定,是一箭一万两银子。”
“一箭一万两?”赵柏灵眼珠子转了几转,“如果加上刚才那两箭,那你岂不是欠了他七万两银子?”
“是。”孟离说得很干脆。
赵柏灵嘴角撇了撇,叹道:“说句公道话,你这一箭一万两,委实有些便宜了。不过和公子羽做买卖,他是永远都不会让自己吃亏的。小孟啊,你可知道那个卖豆皮的小子,这一次赚了多少银子?”
“那不关我的事。”孟离道:“他是他,我是我。”
“在一个地方安静的呆上半个月,不用亲自动手就能拿到十几万两银子,这样轻松的生意,为什么不找我们做呢?”赵柏灵苦笑着说道,眼睛看了看公子羽。
公子羽淡然道:“我做每一桩生意,一向只找合适的人,并不一定要找最厉害的人。”他望了望二人,“比如要杀像李远松霍震东这样的人,你们两个显然并不合适。”
孟离不置可否,赵柏灵则是耸了耸肩。
其实赵柏灵心里很清楚,公子羽说得很对。相比于那个卖豆皮的小子,孟离过于沉静,反而显出他的内敛不凡;赵柏灵生性随意不羁,最容易受外在因素影响而发生无法掌控的变故。而路小飞却更贴近普通人,是一个不会让人轻易产生怀疑的人,因为他本身并没有锋芒毕露的特征,以及江湖高手的独特气质。所以一个不会引人注意的杀手,他完成任务的几率就会更大,这就是公子羽口中的合适的意思。
公子羽看了一眼孟离,道:“倘若不是你们离此地最近,我或许也不会调你们两个。特别是御神十三箭,用一次就少一次,若非特别重要的目标,我是不愿轻易让箭射出去的。就像这一次,显然就有些亏了。”
孟离哼了一声,却不说话。
赵柏灵拍了拍他的肩头,摇头道:“和公子羽做交易,你就别想能从他身上得到便宜,我们摊上了他,就认倒霉吧。”
公子羽笑了笑,对二人道:“可是我却并不觉得自己是一个苛刻的人,我只是会仔细评估每个人身上的合理价值而已。”他看了看赵柏灵,道:“你们可以去最近的汇通银庄,那里有我提前给你们预付的这一次的分红。老赵,你可以安心喝几天酒了。”
他显然清楚赵柏灵身上的伤虽并不太严重,可也需要花时间去休养。
“走吧走吧。这里没我们什么事了。”赵柏灵又开始揉着他酸痛的腰,对孟离道:“认识你也有些时间了,我们还没一起喝过酒呢。对了,我们就去那聚仙楼吧,你不是才从那里出来吗?那里的酒应该味道不错吧?”
孟离哼了一声,道:“有喝酒的时间,我宁愿擦擦我的弓箭。”
“说真的,你年纪轻轻真没有这么刻板的必要,那样会让你变得很无趣,人一旦变得无趣,那人生也就会跟着无趣,那样就真的太无趣了。”赵柏灵嘴里叽叽哇哇不厌其烦的继续道:“要不就去那个羊杂汤摊子也行。我看到他在那里喝了好几碗,味道应该也不差呢。”
他一面碎碎念,一边拉着孟离往外走去。后者虽然语气不怎么热情,但脚步却跟着动了起来。
“小孟啊,我问你件事。”赵柏灵好像关不住他的嘴巴,“你为什么会欠抠门的家伙那么多银子啊?”
两人渐行渐远,就听孟离极不耐烦的声音传来:“如果有一天你死了,一定是因为话太多。”
“我不怕死,反正我也活得够久了。不过还活着就先别去想死的事。人这一辈子,谁都不容易,能活着总归还是好的嘛。”
孟离好像就没说话了。
二人穿过院门,离开了这处隐秘的老宅。
公子羽目送那二人离去,才重新将目光移到花无忌身上,他看着花无忌那残缺的脸容,心里忽然冒出了几分萧索之意。
“既然花无忌三个月前就已经死了,那就永远让他死在三个月前吧。或许这也是你想要的。”公子羽自言自语,“有些秘密,应该随着消失的一起消失。”
不久以后,那座外表老旧内里精致豪华的古怪宅院,忽然被熊熊大火淹没殆尽。
宅院外面不远处,火光闪烁中映出一个人的身影,那身影在火光中忽明忽暗被拉得很长。
一辆黑色的马车缓缓自暗处行驶出来,驾车的马夫跳下车,走到那人身旁。
那马夫正是先前花无忌派去接公子羽的那个马夫。但此时他却躬身对那人道:“公子,接下来还有什么吩咐?”
“找到路小飞。”那人背对着马夫,语气漠然道:“将他的行踪报告给我。另外,通知立花樱子,让她等着我。”
“是!”
马夫低声回答,转身驾车离去。
正极力压制心中涌动着不明情绪的公子羽,忽然低声说了一句话。
“御剑之道,道门奇才,青城崇真叶素真吗?”他忽然冷冷笑了两声,“这个江湖,好像要开始变得有趣起来了。”
公子羽的笑声生硬冰冷,而他说出这句话时的声音语调却与之前的口音完全不同,那是一种沙哑低沉更冷漠的语调,仿佛他的身体里,还有另外一个人,因为此时他的眼神,完全与公子羽没有丝毫关系。
不远处那炽烈的火焰在他双眼眼眸中沸腾、收缩,继而随之一直烧进了心底。而心底深处的火焰中,有一个身影模糊瘦弱凄惨孤独的孩童,他缓缓抬起了满是痛苦绝望惊恐的脸。而一股隐隐无法压抑的恶杀之念,正由他心底被火海包围的那个孩童的眼里,蠢蠢欲动起来……
第11章 扑朔迷离
三月十五,黄历上说宜修坟安葬、作灶出行。
所以这一天,也是常州大侠李远松下葬的日子。
常州铁剑李远松忽然暴毙的消息传的很快,不过短短三四天的时间,这个消息就传遍了常州附近数百里方圆的地方,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众多江湖中人都在这几天里齐聚常州城,都想知道这位名家大侠为何会惨遭毒手。其中有一部分是李远松的生前的相识之人,他们感到很震惊和愤怒,所以喊着口号要为李大侠查明真相,还他一个公道。
所以这几天常州城李远松的家里就非常的热闹,各路江湖人马都在李家进出来往弔祭。其中自不乏有武林中颇有威望的人物也陆续赶来。由此可见,李远松生前确实交游广阔,声名远扬非同一般。
李远松在常州颇有影响力,他暴毙的消息也被当地官衙知晓,不久也有府衙捕快前来查探,但历来这类江湖上的事,只要不波及太大,官府向来都是睁只眼闭只眼,所谓江湖事江湖了。况且李远松一案如此离奇隐秘,又怎是一般的衙门捕快能轻易破案?于是那些官差也就例行公事地做了一番表面文章,之后便少有问询了。
李远松死了,他家中除了夫人陈兰芝便再无其他血亲之人。而陈兰芝一介女流,虽然也是做过生意的人,平日里处事也很谨慎得体,可对江湖上的事却并不甚懂。况且又是遇到丧夫之痛,所以对她的打击异常之重。这些天幸有一众李远松生前故友帮忙,所以李远松的身后事也算打理得有条不紊。而这个风韵犹存的女人,从前虽不说锦衣玉食,日子却也过得富足有余,如今突遭如此大祸,家中无异于塌了天,她纵然心思细敏,一时也无法面对。所以终日以泪洗面失魂落魄,短短几天便已神形俱颓,再不复之前的妩媚动人之相。
这些天李家一众江湖同道在几个声望颇高的武林名宿的号召下,开始查探李远松忽然暴毙的原因。可几天过去,却没有多大的收获。原因就是李霍二人明显是有中毒而亡的迹象,但其中细节却无法查出,因为李远松和霍震东两人的体内并没有被查出有任何剧毒的存在,这就让人十分不解,于是又仔细盘查事发当日以及之前数日内李远松饮食起居的情形,皆无异常。而后又盘问了李家一干下人,均没有发现可疑之处。
除了那个半个月前才到李家的瘸腿下人“阿五”。因为阿五在事发之后就莫名的消失了。
人们似乎找到了查明真相的希望,立马开始着手调查,因为消失了的阿五显然有最大的嫌疑。可当人们根据当初李家招募下人时阿五所提供的身份信息来到常州城外一处小村子时却傻眼了——因为这个村子里的确是有一个名叫阿五的人,也瘸了一条腿,但这个人因为生了急病已经死了将近半年时间了。
真正的“阿五”早就已经死了,那出现在李家的那个“阿五”又是谁?
而从这一条线索大略可以判定,李远松二人的死与他有着极大的关联,但是如今这个假的阿五已经消失不见,没有人能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他。
线索到此就断了,那帮江湖人又开始头痛起来,因为没有人知道那个阿五真正的身份,如果李远松与霍震东真是他杀的,那他为什么会杀李远松和霍震东?
经过几番讨论推测,大家认为李霍二人是被仇家暗算的可能性最大。于是他们就从二人生前在江湖上所结的那些对头仇家开始着手调查。
李远松和霍震东忽然暴毙之事已经引起江湖上的轰动,又因二人生前侠名声望俱盛,所以调查一事就有许多人参与,他们多是已经得到消息了的各地江湖武林中人。于是对二人曾经的一些仇家的调查就开展得很迅速,不过两天时间,李霍二人生前的那些仇家的具体行踪便已传到了常州李家。
出乎意料的是,这一次又让身在李家的那帮江湖人失望了,因为李霍二人的那几个仇家,事发当天并没有人离开过或者到过常州。
说起来,李霍二人在江湖上结过的仇家根本不多,虽然也有那么一两个对头,可是论其结仇的缘由,也根本达不到需要杀人来消除仇恨的程度。
除了三个月前的花盗一事。但花无忌已经死在了李霍二人的手下,根本不能再找他二人寻仇。
据说那花盗是因为敌不过李霍二人的联手,所以死在了大火中,他的尸体早就化成了灰烬。他若要找二人报仇,除非化成了鬼。
没有人注意到,当他们在谈及花盗花无忌一事时,一直在李远松灵堂前黯然神伤的陈兰芝,却是不由得身躯微微一震。
这帮江湖人也有几个头脑灵敏的,就有人提出买凶 杀人的线索。这一点也得到了大多数人赞同,可是赞同归赞同,没有任何的证据,谁也不能确定到底是哪一个仇家所为。说到底,所有真相的突破口,就在那个消失了的阿五身上。
但阿五在哪里?没有人知道。包括曾在当天循迹追出也曾与之交过手了的青城山小道士。
小道士生性不喜热闹喧嚣,在众人一起出谋划策的时候,他也只是安静地在一旁听着。说是出谋划策,其实就是毫无章法的你说我说,这帮人大都是头脑不太灵光的粗俗武夫,若是比谁武功高,那他们自然能拼尽全力,各有各的手段;但一要用到头脑心思,他们就无异于张飞绣花——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所以小道士心里虽有想法,却实在与他们对不上口,所以干脆就当一个有耳无口的旁观客。直到说起阿五时,他也只是暗中留意。当最后得知阿五的身份是假时,他才忍不住紧起了秀长的双眉。
小道士心里很清楚,要想查明真相,只有找到那个已经受他剑气所伤的阿五。
所以后来小道士提出由他出去寻找阿五的线索。众人皆知他的身份特殊,又出于对崇真剑派的尊敬,还有就是叶素真与那身份可疑的人照过面,于是便欣然赞同。
于是小道士便独自一人离开了李家。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常州城除了发生了几起江湖中人的寻常摩擦争斗之外,也无其他异常情况。尽管那几起争斗也有人受伤,但和李远松一事并无任何关系。
至于李家,虽然李远松的死因暂时没能理清楚,但死去的人总不能就那样一直躺在棺材里一直等,得入土为安。于是在三月十五这天,在那些江湖同道的帮忙之下,他们将李远松风光下葬。
至于另外一个死者霍震东,则在悲痛欲绝的陈兰芝授意下,从李家拿出了一笔数目不小的银子,安排了人将他的尸身送往晋阳老家。一些从前与霍震东有过交情的江湖中人,也自告奋勇的陪着一起送棺前往晋阳。
数日来的忙碌总算暂时告一段落,李家的那些江湖中人心知一时无法查到线索,都在一片“公道自在人心,真相总会有大白的一天”、“只要别让我们查到幕后真凶,否则定将他碎尸万段给李大侠报仇雪恨”等等诸如此类的客套话中陆续离开,到了晌午时分,直到最后几个武林名宿在安慰一番陈兰芝以后也相继离去,李家终于安静了下来。
只是这种安静,就难免有些人走茶凉的凄凉了。
初春晌午的天色微微有了几分日头的暖和,李家的下人们都在一片哀伤沉默中默默收拾着残局,院中正堂内的灵堂还没有撤,旁边椅子上坐着披麻戴孝神情恍惚脸色苍白的陈兰芝。
她十分疲惫双目无神,整个人就像被抽走了魂魄。
她虽然不解江湖中事,可如今望着冷清的院子,心里也陡然明白了几分道理——江湖,说到底也脱不开人情世故的冷暖,想想几日前这院子里是何等热闹的景象,但横祸天降之后,短短几日里,这里就变成了满堂寂寥的凄楚之地。这个江湖中,又有几个人有那一腔热肠的情义之心?
陈兰芝思绪起伏,想到此后只剩自己一个人孤苦无依,今后的日子更是不知还要面对何种意外时,便不由心肠更酸,忍不住独自掩面哭泣。
这个时候,院子大门外悄然走进一个人来。
身穿道袍背负剑匣,正是那已经消失了好几天的年轻小道士,叶素真。
见到叶素真,李家下人们才忽然想起,这个相貌俊秀不凡的小道士自从前几日离开以后,便再没回来过。 直到认清了来者,李家下人们才松了口气,他们前几天也曾见过李远松对这小道士十分尊敬,还口称师叔,所以都很有礼貌,便将之引至中堂,见了陈兰芝。
叶素真的神情有些凝重,他也没有落座,就站在灵堂前看着李远松的灵位,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那陈兰芝缓过神来,一见到小道士,她就眼睛一亮,犹如看到救神,忽然就跪倒在他的脚下,一边哭一边说道:“叶道长,看在先夫也是你们门下弟子的份上,你可一定要为他做主啊!他在江湖上半辈子,没听别人说过他做过什么对不起别人的事,如今却死得不明不白的撇下我一个人,我可怎么办呀!”
叶素真手足无措,只得慌忙将她扶起,说道:“李夫人请节哀。李师侄与我师出同门,遭此大劫我很意外也很难过,虽然事情离奇蹊跷,但我既然遇到了,自然不会袖手旁观,我会尽力帮他查出真相,这一点请你放心。”
陈兰芝眼中泪水如珠似线,湿了那已经黯然无色的脸庞。她抓住叶素真的衣袖,喃喃道:“我时常听先夫说起崇真是武林中的名门正派,叶道长辈分上更是他的师叔,如果没有你们为他作主,那他就算已经死了,九泉之下也一定不会瞑目呀。”
叶素真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心情已是十分复杂,又见这女人这般模样,更是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得将女人扶着坐下,然后退后两步,正色说道:“李夫人切莫在激动过度,小心伤了身体。小道说过,一定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小道如今虽然已经有了一点线索,但其中缘由实在古怪,我一时也尚无头绪。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李师侄的死必然是有人经过精心的设计布局,所以才会一时查不出原因。但小道相信这世上没有查不出的秘密,只是需要一些时间而已。”
陈兰芝闻言,心下稍微缓和,她抹了抹满脸的泪水,起身对小道士躬身道:“小女子一介女流,手无缚鸡之力,如今先夫惨遭毒手,我早已六神无主。倘若能得叶道长仗义主持公道,他日真相大白之时,小女子代先夫祈求叶道长一定要为他报仇。如此就算小女子粉身碎骨,也定当相报大恩大德。”叶素真轻轻叹道:“李夫人言重了,小道虽不喜沾惹是非,但关乎道义之事也绝不会推脱。李师侄与我有同门之缘,如今他莫名惨死,无论于情于理,小道也定当竭尽所能查明个中缘由。倘若他真是被邪门外道之人陷害谋杀,小道定然会以三尺剑锋为他报仇,还他公道。”
“有叶道长一诺,小女子便只有拜托了。”陈兰芝又不觉流下眼泪,抽泣着说道:“可怜先夫人丁单薄,李家只得他一人单传,如今他撒手而去,李家便算是从此绝后,我身为李家媳妇,未能为他传接香火,以后死了,也无颜在地下与他相见。余生只盼能为他报仇雪恨便别无他求,就算是立刻死了,我也无憾。”她说得肝肠寸断黯然神伤,当真可怜至极。
叶素真虽理解这个女人的伤心痛苦,却偏偏说不出其他更为合适的安慰之言。他站在那儿,心里忽然怀念起了青城山,那里山清水秀风光怡人。师父师兄还有那些崇真剑派的弟子们都温和随性,自己在山上读书练剑,从不需要去面对他们口中所谓的江湖险恶,当真过得惬意自在无比。哪知道此生第一次下山,就卷进了这一场离奇的江湖怪事中,一时令他原本平和清舒的心境大为波动。
陈兰芝的哭泣之音将叶素真的心神拉回,他站在那里,觉得浑身都开始有些不自在起来,于是他对陈兰芝说道:“李夫人,李师侄一事异常古怪,其中一定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内情。请李夫人再仔细回忆一下,在金盆洗手之前,李师侄可有其他任何特别的举动,或者见过奇怪的人?”
陈兰芝见眼前明明年纪不大但双眼却神光内敛的小道士此刻正色看着自己,那清澈的目光仿佛是两道刺眼的阳光,要将她看了个通透一般。她心里没来由的一阵急颤,为了掩盖心中的慌乱,她立刻转过了脸,皱着两条娥眉,片刻后才肯定地说道:“先夫金盆洗手之前,虽然我们一直都在忙,可是他的确没有其他奇怪的举动,也没有外出见过别人。”
叶素真注意到了这个女人眼睛里闪过的那一抹慌乱,他虽有疑,却不再多问,对陈兰芝道:“既是如此,那小道就先告退了,如果有情况,我还会再来叨扰。这段时间,就请李夫人好好歇息,切莫伤怀过度。只是这几日为了寻找线索,错过了送李师侄最后一程的机会,小道心中惭愧。”
“叶道长为了先夫劳累奔波,小女子铭感五内。”陈兰芝起身对小道士一欠身,道:“叶道长如有需要之处,还请随时来此,小女子定当恭候。”
叶素真点点头,看了一眼李远松的灵位,便转身离去。
年轻的道士走到院中,抬头看了看天空,晌午的春阳还是有些刺眼的。
叶素真眯起眼睛,眼帘中透进一道阳光,那光亮仿佛是一道剑光,瑰丽璀璨夺目。
他心里忽然一动,立刻拉住一个李家下人,急声问道:“请问,常州城里最有名的大夫是谁?”
常州城里最有名的大夫,当然要数葫芦街回春堂医馆的掌柜,许六。
回春堂这个名字很普通,可是回春堂的掌柜许六却一点也不普通。许六九岁学医,二十六岁就已经医术大成,三十岁就在常州城葫芦街开了一家医馆,名为“回春堂”。
许六这个名字也很普通,据说他在家排行第六,但在他九岁之前,他的五个兄妹都不幸陆续得病而死,原因是他家族有一种遗传的隐疾,很多人都因此活不过十岁。所以这也是许六从小立志学医的原因。于是他九岁起就开始在当地有名的大夫门下学徒,而他对医道也极有天赋,又肯吃苦,所以进步极快。而后他又拜过许多良医为师,至二十六岁终有所成。他自小学医就是为了要根除家族的隐疾,所以他在三十岁时开了一家医馆,一边看病一边寻找治愈隐疾的方法。在他二十多年不断的努力尝试之下,终于在三年前让他炼制出了一种药方,成功的将家族隐疾所造成的死亡几率降至最低,直到如今许六已有两子一女,可谓老来得子人丁兴旺,再不用担心家族中有人出生后便半途夭折了。
而自此许六的名声大噪,回春堂更是门庭若市,远近求医者络绎不绝。而至今日,许六也从别人口中的许大夫变成了许六爷。
今儿个天色尚好,微风春阳暖意。葫芦街回春堂里,面色红润精神极佳的许六正坐在医馆大门内的躺椅上晒太阳。今天来看病买药的人不多,医馆里的伙计也挺机灵,掌柜兼大夫的许六就难得清闲自在一会。
许六医术精湛,又极会为人处世,心肠又好,所以医馆生意红火。可是作为大夫,所谓医者仁心,所以许六有时还是颇有感慨。他倒是希望每天来医馆看病买药的人不要那么多,那样就说明没病没灾的人少了。人生在世如果能少一些病痛,那还是要活得安逸些的。
许六体态微胖,面色红润,这或许就是老话说的心宽体胖罢。此刻温暖的阳光照在许六的身上,让他有了一种昏昏欲睡的惬意。
许六正眯着眼睛打盹,忽然眼前微微一暗,似乎有人来到了他的身前,挡住了阳光。
许六睁开了眼睛,仔细一看,才发现面前果真站着一个人。
许六坐直了身子,再次打量之下,才看清眼前的人居然是一个身形欣长的年轻道士。
初初一照眼,阅人无数的许六当时就心里一跳。
哟,还有长得如此俊秀的道士?
眼睛就不由得盯在那年轻道士的脸上多瞧了几眼。
灰白道袍的年轻道士,不但相貌非凡,背后还背着一口剑匣。
被一个半百的微胖老者盯着看了半晌,年轻道士显然有尴尬。他微微一笑,对许六行了一个拱手礼,开口问道:“敢问老者,可是许六爷许大夫么?”
许六觉得小道士不但长得好看,连声音都让人心里舒坦。他当即含笑答道:“我就是许六。小道长可是身体不适要看病买药么?”
年轻道士叶素真看了看医馆里面的情形,这才说道:“小道打扰了。小道来此,并非是看病买药,而是有事请教许大夫。”
许六颇感意外,说道:“我这里是医馆,我是开方子看病的。小道长如果不是看病,还能有什么事呢?”
叶素真神色谨慎,道:“小道想请问一下许大夫,最近可曾有因为气伤内热之人前来就诊?”
“气伤内热?”许六愣了一愣,随后道:“实不相瞒,我这回春堂来往看病就诊的人实在太多,小道长只说其症状,我实在是想不起来。”他再次看了看小道士,心里浮起几分警惕之意,然后问道:“请恕老夫直言,大夫给病人看病开药属于个人隐秘,医者可不能随便透露。请问小道长如何称呼,来自何处呢?”
叶素真倒是没想到这个面色不错的微胖老人还有如此心思,看来他这个常州医道第一人的名号的确不是浪得虚名,也难怪别人会对他格外尊敬。小道士心里随极不情愿随意透露自己的身份来历,但为了来此的目的,他也只有顺意而行了。
闻言至此,叶素真只得再次拱手道:“小道姓叶,师出青城山崇真剑派。”
许六闻言,神情就忽然一变。他近年来年事渐高,故已许久不曾远离常州,他虽不是江湖中人,但年轻时也曾随师四处行医,接触过许多江湖中人,所以很早就听说过青城崇真剑派的名号,那可是中原武林有数的几大名门正派之一的存在。特别是青城山那位老神仙般的吕真人,就算是中原普通的老百姓,不知其名的也不多。
如今听到眼前这个相貌无比俊秀的年轻小道士自称来自青城山,这就让许六心中惊奇不已,心中警惕之意立减,脸上更是多了几分正然之色。
“小道长原来竟是来自青城山啊,失敬失敬。”许六朝叶素真拱了拱手为礼,含笑道:“老夫虽然是行医的大夫,却也曾听过你们青城山崇真剑派的大名。特别是那位吕真人,天下间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却不知小道长是崇真剑派哪一位真人的门下呢?”
叶素真心里暗叹一声,眼下就算再如何的不情愿,也只有硬着头皮回答道:“实不相瞒,许六爷所说的吕真人,正是家师。”
他之所以不愿随便向别人提起自己的身份,并非心存矫作,而是他本性生来就不擅与人逢迎交道。特别是自己身为吕怀尘的关门弟子,江湖上对于他的传言实在让他很是困惑。他虽然是初次下山,但也明白一个人如果名声在外,就难免会因此沾上一些非己所愿的麻烦。而他的性格,就是最怕那些无谓的麻烦。
而这次下山,吕怀尘虽没有明说,但其实意思也很明确,就是要让这个心性太过平和随意的关门弟子出门历练一番,顺便改一改他那太过随性自我的脾气。
且说许六一听这话,心头就更为讶异了。怎么的,敢情这个年轻漂亮的小道士,竟然还是那个老神仙一般人物的弟子?倘若真是,那这个小道士可就不是非同一般的人物了。
“原来小道长还是吕真人的弟子,难怪如此气度不凡。”许六由衷地道:“小道长已经如此气度,想必吕真人就更了不得了,应该就像他们传说的那样,是老神仙一般的存在了。”说完满脸向往崇敬之色。
听许六这么一说,叶素真俊秀的脸上就露出了几分尴尬的笑容。因为这话他可不好接,心里更是哑然失笑,想起青城山上师父的样子,那是真的和别人口中所说的神仙模样没有半点关系啊。
倘若吕怀尘现在站在许六面前,以他的模样,许六打死也不会相信那就是名震天下的道门首座吕怀尘。
按照吕怀尘的大徒弟齐华阳的话说就是,一个能用太息公亲手铸造的宝剑当晒衣竿的人,还能有什么神仙气度?充其量就是一个身怀无双道剑的庄稼老道士而已。
叶素真不想再闲聊,他刻意轻咳一声,随即道:“许大夫,小道刚才所问之事,不知许大夫可有印象?”
许六这才一拍脑门,道:“既然小道长是吕真人门下,那就没有什么疑虑了。容我好好想想。”他双眉轻皱,开始回忆最近自己诊治过的病人。
“气伤内热,如今不过初春时节,有如此症状的病人可少见得很。”许六思索良久,忽然想起一事,接道:“我想起来了,还真有一个人有类似的症状,就在昨天,他来过回春堂找我看过。但这个人不属于普通的气血阴阳失衡之症……”
还未等许六说完,叶素真便心中一动,忍不住插言打断道:“那个人什么模样?具体症状为何?”
许六见他如此急促,便猜到此事定不简单,赶忙接道:“那是一个年纪不大挑着担子卖豆皮的卖货郎,好像不怎么爱说话。至于症状,我给他号过脉,他体内有古怪的炙气残留,导致气血衰败,所以面黄唇白。不像普通的气伤内热,倒像是受了奇怪的内伤所致。”
此言一出,叶素真心里就咯噔一下跳了起来,那个人一定就是与他交手的“阿五”!叶素真清楚,只有崇真剑派秘传的开阳真气,才会有让受他剑伤的人出现如此奇怪的症状反应。
“挑着担子的卖货郎?”叶素真连忙继续问道:“许大夫可知这人后来去了何处?”
许六一边回忆一边说道:“当时我见他情况很不好,但短时间我也还不能确定他到底是什么病,所以想先让他留下,容我花点时间确定症状以后再对症下药。可那个人却一口拒绝,只要我先给他一些能暂时稳定痛苦的药物就行。我见他态度坚决,似乎是急于去办什么事一样,于是我也不好强人所难,就只有按照他的意思,给了他几颗缓和症状的药丸,然后他就走了。”
许六说完,便伸手向葫芦街一处街口一指,道:“他就是朝青衣巷那里去了。青衣巷里没有别的,只有一间青衣楼,是常州城里出了名的青楼。我当时还挺奇怪,心想这卖货郎身体如此情形,难道还有去狎妓的心思不成?因为我去过青衣楼给那些女子瞧过病,虽说只是妓 女,可她们眼光却高得很,吃穿用度都是极精致的。那卖货郎卖的豆皮小吃,只怕青衣楼里没人会照顾他的生意。”
“青楼?”叶素真仔细听完许六的话,神情一变,不由皱眉道:“他可曾自那青衣巷里出来过?”
“这个老夫就不曾注意到。”许六爷摇了摇头。
叶素真心中疑惑顿起,却一时不知其中缘由。
回春堂里的一名伙计见掌柜在门口与一个长相俊美的年轻道士说了好一会话,他不由好奇,于是就凑近了来。这时他听到说起了卖豆皮的卖货郎去了青衣楼,就忍不住笑道:“掌柜的,我今儿早上听牛三对我说昨晚青衣楼外有一个卖豆皮的人,在门外等了半夜,却不卖豆皮,听说好像是要进去找一个姑娘,可那个姑娘在接客不方便,所以卖豆皮的就在那一直等,最后好像等了一夜都没见着人,也不知道今晚会不会继续在那等呢。”
“哦?竟有此事?”许六大感意外,皱眉道:“莫非那个卖货郎还是一个痴情种不成?若真是痴情种,那就未免有些可惜了,喜欢谁不好,怎么偏偏会喜欢青楼女子呢?”
他忽然转身,瞪大眼睛盯着那伙计,怒气冲冲地道:“你刚才说牛三告诉你的?他怎么知道青衣楼的事?难道他又背着我去胡闹了?你们是不是经常背着我去青衣楼找女人?”
那伙计被他忽然的变脸吓了一跳,急忙双手急摇,苦着脸道:“掌柜的,我可没去,你别扣我工钱了,再扣我就喝西北风了。”
“真是可恶,如果你们找正经女子谈婚论嫁谁会管?”许六气不打一处来,怒道:“我不想你们去青衣楼那种地方是为你们好,花了银子事小,一不小心染上了脏病,那你们这辈子可就算完蛋了。”他气呼呼地叫道:“等会你去把牛三给我找来问清楚,真有此事,明天他就不用再来回春堂了!我许六的医术,不教给脏人。”
那伙计一看掌柜的动了真火,只吓得脸色一阵翻白,屁都不敢再放一个,赶紧灰溜溜跑去内堂了。
许六这才想起还有一个小道士在,自己如此失态当真不妥,他转身想要对叶素真说两句客套话时,才发现门口早已没了人影。
叶素真早已无声无息的离开了。
许六追出门去四处张望,只瞥见一抹淡淡的灰色身影已朝青衣巷掠去。许六不由呆在门口,心想这年轻的道士,可属实不简单呐。
同时心里在想,青城山的小道士找卖豆皮的卖货郎干什么?难道道士也喜欢吃他的豆皮?
第12章 瘦马青衫
千里之外的常州城春阳明媚,而地处中原西南之地的黔州境内却已经连续数月阴雨绵绵,这里的人几乎已快忘记阳光照在身上的感觉了。三月多阴雨,这话放在黔州之地来说,诚然不假。
黔州多高山密林,地势险恶崎岖阴云厚重,绵绵细雨更是冷得透彻骨肉。此刻在黔州境内崇山峻岭中一条满是泥泞的小路上,却有一匹瘦马两条人影正脚步踉跄的艰难而行。
那匹马已经瘦得只剩下皮包骨,说瘦骨嶙峋也毫不为过,但这却是一匹好马,至少从它的四肢骨架就能看得出。
而那两个人却是一老一小,俱都头戴斗笠身披蓑衣,两人的鞋子裤腿却早已被泥水浸湿,冷得直打哆嗦。
“我说师父啊,到底还要走多久才能出山啊?”那个小的忽然开口说话,他年约十四五岁的样子,身子骨干瘦,脸庞眉眼虽然生得不错隐有灵气泛现,但却同样瘦不拉几的没有二两肉,整个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他顺便取下了斗笠,仰头望着高耸的群山,还略带些许稚气的脸上写满了无奈与疲惫。
“你是不是记错路了?我们都已经连续走了两天了还没有走出这些山,这鬼天气又湿又冷的,我的脚都快断了。”他又嘀咕着补了一句,刻意显示出他心中的不满之意。
“明川呐,我昨天还给你说过,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这才多大点劳累,你就受不了了?”
说话的老者年约六十上下的年岁,身板同样单薄瘦削,他蓑衣里面穿了一件破旧青步儒衫,斗笠下的脸虽然早已留下了岁月的痕迹,但却有一副读书人的文静书卷气,从他的相貌轮廓来看,老者年轻时候想必也是一个颇有本钱的翩翩少年郎。
叫明川的干瘦少年一听这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气呼呼地转过身瞪着老者,大声道:“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你教给我的这些道理我睡觉都能倒背如流了,可是后面还有一句叫行拂乱其所为。你看看现在我们这个样子,真是和这句话十分对应。”
他重重一脚踏在满是泥巴的路上,气鼓鼓地继续说道:“我就说你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不要随便进山乱走,你偏不信。放着干净的大路你不走,现在好了,走了两天都没看到出路,我看我们就算不冷死也会饿死在这深山野林里了。”
他越说越气,也不管路面满是泥泞,索性干脆一屁股坐在了路边不走了,斜着一双还算明亮的眼睛瞪着老者。
“哟,还能学以致用了,你小子挺有进步的嘛,如此看来,也不枉为师对你的谆谆教导。”老者牵着那匹瘦马停住,笑意吟吟地望着少年。
明川翻了个白眼,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他指着那匹瘦马,叫道:“还有这匹马,看到它我就来气,你看它还算是马吗?它自己连走路都费劲,它除了浪费我们的力气外还有什么用?我早就叫你把它卖了换几个钱留着不更好?你就是不听。你看看它那个样子,把它宰了也没几斤肉,简直就是个累赘。”
老者似乎早已习惯了这个少年的脾性,他也不计较,只是轻轻拍了拍身边的瘦马,满怀情感地说道:“这老伙计跟着我们好几年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可别嫌弃它,上次你生病的时候可是它驮着你走了好几天呢,难道你对它没有一点感情?”
明川再次忍不住翻了翻眼皮,冷笑一声,道:“那你怎么不说上次你骑它的时候差点被它把你摔到山下面的事?如果不是我眼疾手快拉你一把,你早就滚下山摔死了。你不还说哪天要把它宰了吃肉给我补补身体?”
老者顿时呵呵干笑两声掩饰自己尴尬的脸色,道:“我那是说的气话,哪里能当真。再说我们不要与畜生一般见识,要做到君子坦荡荡,心胸能撑船。就算那次我真的被它摔死了,那也是我商意行的命数,怪不得它。”
原来老者的名字,叫做商意行。
倘若现在还有其他稍有见识的人在场,特别是江湖武林中人,如果听到“商意行”这个名字,一定会感到十分震惊的。
可是少年明川却只知道青衣儒衫的老者名叫商意行,至于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他却一概不知。在他眼里,他的师父就是一个动不动就爱用那些不甚明白的大道理对他说教的老穷酸,那是真的又穷又酸,还是个骗子。
“师父,我怎么老觉得你有点虚伪?”明川叹一声,摇头失望地说道:“当初遇到你的时候,你说跟着你可以吃香喝辣,每月还有三两银子。哪知道跟着你在山上这几年每天不是种青菜就是挑水,连半点油荤都没见到,更别提银子了。我真是猪油蒙了心才会拜你这个老酸儒为师,真是遇人不淑。”
青衫老者也干脆跟着一屁股坐在明川身旁,他伸手就给了少年头上一记爆栗,佯怒道:“那些都是身外之物,你年纪还小岂能心存利欲之心?要学会做到正身树德,得失勿念。种菜挑水有何不好?至少你靠自己的付出不会被饿死。再说我不是教你学了那部《浩然明卷》了吗?那可是为师压箱底的东西,别人想学我还懒得教呢,你可不能不知好歹。”
明川被他敲得哎哟一声,伸手抱住了头。他龇牙咧嘴地叫道:“你就别再给我提书了,我看到那些字就头痛。再说你教给我的那些道理有什么用,就我们两个人,我能去哪里引用证实那些道理?”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商意行抬头望了望满是阴霾的天空,“我这不就带你出来长见识了吗?”
“就这也叫长见识啊?”明川瞪大眼睛,双手从头到脚一阵比划,作了一个展示自己全身的手势,然后对着老穷酸一摊手,“跟着你我变成了这凄惨模样,你把这叫做长见识啊?如果早知道这就是见识,我还宁愿留在山上种菜呢。说起来临走的时候门口那两块地的菜芽刚冒头,现在出来几个月了,也不知道它们长得怎样了。”他忽然一拍大腿,恍然道:“哎呀,临走的时候你怎么不提醒我要把山上那几只讨厌的鸟收拾了?现在可好,我那两块菜地绝对已经便宜它们了。”一边说一边咒骂,神情懊恼不已。
商意行见他那般着急模样,不禁有些哑然失笑。他看着明川的眼神也变得温柔起来,轻声说道:“你连家里的菜都不会忘记,所以你又怎么会舍得丢了这匹老马呢?所谓人之相识,贵在相知,人之相知,贵在知心。你虽有些牙尖嘴利,可心里是怎么样的为师岂能不知?我教给你的那些做人处世的道理,不是要你去给别人讲的,是要你自己懂。你给别人讲的道理再大再多,自己都不懂也做不到,那就变成了最可笑的没道理了。”他忽然低下头,似乎暗暗叹了一口气,道:“我带你出来,这条路是辛苦了一点,可也不是全无好处,你现在不怎么懂,但等你再大点,你自然就能明白了。”
要按平时老穷酸这样说话,明川早就跳起来用各种无赖理由和他对着干了。可现在明川分明能感受到老者语气中的意味深长,于是他破天荒地没有反驳,只有撇了撇嘴。
商意行望着远处看不到头的重重山脉,喃喃道:“明川,我让你读的其他书你可以偷懒,可是那《浩然明卷》你必须每天用心体会,趁我还能喘几天气,你有什么不懂的我还可以给你指点引导。你生得一副好坯子,可别胡乱糟蹋了天赋。”
明川挤眉弄眼地道:“师父,有个问题我想问很久了,今天我必须得问了。你教我识文断字读圣贤书是让我明白做人的道理,这个我懂。可你说那《浩然明卷》是武功心法,这我就不懂了,我又不是那些武林中人,学这种东西有什么用?你说《浩然明卷》是天下间最具正气的武功,难道学了以后种菜的时候就能事半功倍?”
商意行闻言,一时苦笑不得。他又伸手准备赏少年一个爆栗,可手到中途却停住了。他微微一叹,手掌搭在少年的肩头,轻声说道:“我教你圣贤书,就是要你明理树德,正气其精神;让你练习武功,是要强其体魄,树立以后独自面对未知困境的勇气。正所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他顿了一顿,神情逐渐变了几分凝重,续道:“对武功而言,那并非只是武林中人的专属。古时至圣先师以君子之勇传君子六艺,其中就有‘御’‘射’之道。所以就算是读书人练习武功,也是很正常的事。”
他复又看了看明川,道:“我虽然的确是一个又穷又酸的读书人,可脑袋却不迂腐。我可不希望我的徒弟以后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呆子。”
山间忽然袭来一阵冷风,吹得明川干瘦的身体一阵哆嗦。明川擦了一把鼻涕,缩着身子,说道:“我们就在山上种地过日子挺好的。只要不行走江湖,就不会有麻烦。没有麻烦,那就没必要练武功。师父你不也常说要以德服人吗?”
“以德服人。说得没错。”商意行喃喃道:“谁不希望人人都可以有德讲理呢?可是偏偏这个世道,不能以道理去解决的事太多了,不和你讲道理的人也太多了。于是就有了如今这混乱的世道。”他对着明川一阵苦笑,道:“你也太天真了,以为在山上就不会有麻烦?其实只要我们还活着,就已经身在江湖中了。”
他低下头,看着脚底下泥泞不堪的路,语气颇为无奈的低声叹道:“而有些麻烦,并不是某一个人的麻烦啊。”
他好像顿时陷入了沉默,又好像在回忆着什么。
明川眼神古怪地看了看老穷酸,抽了一下鼻子,说道:“师父,今天你好像有点不正常呢。”
商意行回过神,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这个江湖都不正常,何况是人呢?”
明川懒得再去想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他摸了摸肚子,苦着脸道:“师父啊,道理再多也得有力气,得填饱肚子啊。你看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再下去我可就要饿死了。”
他一说完,肚子当真就咕噜响了起来。
商意行也皱了皱眉,道:“你肚子饿,我肚子也空了,昨天不是还有几个馒头吗? ”
明川伸手在怀里摸索一阵,取出来一个已经冷得发硬的馒头。
“就剩下这一个了。”明川忽然眼珠子悄然一转,他把馒头递到商意行面前,道:“我是你徒弟,所以我尊老爱幼,给你。”
商意行呵呵一笑,伸手接过馒头,他心里暗喜,顺口说了一句算你小子有点良心。
可他这句话话音还没落,就见明川紧盯着他的脸,道:“我已经尊老了,师父你会不会爱幼?”
商意行顿时差点没背过气去。
他翻了翻白眼,使劲将馒头塞到明川手上,用鄙视的眼神看着干瘦少年,“得嘞,给你吃,我爱幼行了吧?反正我不吃这一口,也饿不死。”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可就根本没有半点读书人的文雅气了。
明川嘿嘿一笑,却将馒头用力一分为二,分了一半给了老穷酸。
他啃着冷硬的馒头,对商意行说道:“师父,等你以后把欠我的银子都给我了,我一定请你去吃顿好的。我算一算,我跟了你四年,四年就是四十八个月,每个月三两银子,那四年就得有一百四十四两。到时候你给我一百五十两凑个整数,多出五两就当这四年的利息了,我们毕竟师徒一场,这个利息就不多要了。”他眯着眼,嘴里嚼巴着馒头,怪笑着道:“你看我对你好吧,一点都没敲你竹杠……”
“噗……”
商意行气笑得几乎将那半个馒头全都吐了出来,他唉声叹气的摇头道:“你这臭小子,亏你长得一副老实样,肚子里却有这么多花花肠子,真是人不可貌相。也不知到底是谁遇人不淑。”
老穷酸撑地站起,“为了你那一百五十两银子,看来我还得再多活几年才行啊。”
他站起身来的时候,背后肩头的蓑衣里面露出一条三尺多长以黑色油布包裹着的物事,也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东西。
“赶路吧。”商意行拍拍屁股,走去牵马。
而那马背上的一侧,同样挂着油布包裹着的条状物事,那马一走动,油布一头就抖露出一口剑的把柄来。
那剑柄样式古雅,仿佛也隐带着文静的书卷气。
明川也跟着站起身,将嘴里的馒头囫囵吞下肚子后重新带上了斗笠。他看了看老穷酸背负之物,忽然说道:“师父,你背上的到底是什么宝贝,从你出门到现在就没放下过,要不我帮你背着吧。”
两人虽然已经相处多年,但少年显然并不清楚老穷酸背上的东西到底是何物。
商意行看了他一眼,忽然露出一抹难以名状的神色,他歪歪斜斜地走了几步,才说道:“现在还不用,但迟早也会让你背的。那个时候,就算你不想背,也不得不背了。所以我还是希望自己能再背久一点吧。”
他后面的声音越说越低,明川几乎没听清楚他到底说了啥。
阴雨还在密密麻麻的继续下着,一老一小加一匹老马也继续轻一脚重一脚的在泥泞路上走着,样子很是狼狈。
走出不远,明川又开始抱怨起来:“师父,你到底有没有记错路?我这心里可越来越没底了。”
“应该不会错。”
商意行手搭凉棚四处张望,道:“记得二十几年前我是走的这条路,这个放心肯定是没错的。”
“二十几年前?”明川差点把下巴给掉在泥地上,他再次气鼓鼓地瞪着商意行,哀叫道:“这条路你就走过一次,还是二十几年前的事?”
“二十几年了,我记得很清楚。”商意行眼神很坚定地望着前方,说道:“因为与我一起走过这条路的很多人,都再也没有机会回来。”
他眼神坚定,但神色却无比感伤。
“好吧,我就再信你一次。”
明川也看到了师父的异样,便不再继续抱怨。
“记得出了这座山,就有一条河涧,当地人称为鹰愁涧,上面有一座吊桥。过了桥再穿过两座山,我们就可以进入湘楚之境了。”商意行故地重游,心头泛起阵阵涟漪,他一边走一边继续说道:“我之所以选择这条山路,是因为从这里走可以提前两天进入湘楚,要比大路减少一半的路程。再说如今黔州内很乱,走大路免不了遇到一些麻烦而耽误行程。难道你没注意到我们一进入黔州境,就出现了许多的流民吗?”
明川想了想,点头道:“师父你这一提起,我还真想起来了。也不知这里出了什么事,会有那么多难民?”
“哼哼。给你说过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你一停下来不是吃就是睡,这样能长见识就怪了。”商意行哼了两声,照着他后脑勺就是一巴掌,道:“听那些难民说,这里在开春前下了一场十年难得一遇的大雪,天寒地冻了将近两个月,好不容易雪解了,又接连下了几个月的雨。这样的天灾,谁能顶得住?所以如今黔州情况很复杂,到处都有乱民滋事。”
明川听到这儿,忍不住瞟了几眼商意行,说道:“难怪师父坚持要走小路,应该是除了节省时间外,还怕遇到强盗土匪吧?”
“自来若有天灾,就必起人祸。你不是也怕麻烦吗?这样不正好。”商意行随口道。
明川眉毛一挑,看了一眼那柄挂在马身上的油布包裹着的剑,说道:“我是怕。可师父你不是说让我练《浩然明卷》吗?既然你说那是很厉害的武功心法,那你应该也会武功啊?不然你挂一把破剑干什么?唬人的话不应该挂一把大刀岂不是更有效果?”
商意行闻言,也跟着瞧了几眼那柄剑,忽然撇嘴一笑,说道:“我这口破剑,确实已经二十几年都没有唬过人喽。”
明川摇摇头,觉得自己这个师父相当不靠谱。
却见商意行又一次仰头看了看阴霾厚重的天,喃喃自语道:“天灾不可挡,可是人祸,却总得有人出来挡一挡的。”
老穷酸这句话显然不是对明川说的。
可明川真的觉得师父今天的确很反常。
人祸?难道就是那些因活不下去而沦为盗匪的难民吗?
两人一马继续在山路中前行,明川忽然又问道:“师父,这次你忽然下山,是要去见什么人吗?”
商意行忽然脚一滑,差一点摔在泥水中。他哎哟一声,扶着腰咧开嘴直呼气,显然是闪到腰了。
“算是为了见几个老朋友,或者也可以说是与他们几个告个别。”商意行揉着腰杆,“我这腰伤得正是时候,好多年没有让那个人给我舒舒筋骨了。他那个手法,至今让我难忘,也不知道他从哪学来的。”
他自顾自语,这回不光是路不好走,敢情连腰都不好使了。
明川实在看不下去,只得一边扶着老穷酸一边踉跄走路,再一边无奈地说道:“我也不明白,你这一身老骨头还出来折腾啥?”
商意行侧头看着自己的徒弟,嘴角微微上扬。
折腾?是啊,还折腾啥呢?可如果不折腾,这个江湖的骨头只怕也快没了吧?
如果有一天明川对别人说,在三十年前就已名列儒释道三教顶峰,号称儒门宗师的“君子之传”商意行会在山间小路上闪了腰,那么别人一定以为他在说醉话。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而在江湖,曾有一人,以人为书,以剑作笔,写千古君子之传。
更新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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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一念所执
【最近因为最亲的奶奶不幸离世,我心情无比沉痛,请假于家中料理诸多后事,一时无暇顾及其他。所以更新进度暂时不能稳定,只得利用熬夜守灵的时间断断续续的写几个字,希望喜欢本书的朋友谅解。】
泥泞崎岖难行的山路上,明川扶着商意行,商意行牵着马,就这样一直走了将近一个时辰。
直到转过一处山谷狭道后,前路豁然开朗,二人眼前薄雾弥漫,现出一大片地形平坦开阔之地来。
这处平地显然是处于半山腰上,就如同在这座山腰间横生出一块平台一般。如此直直延展出去足有六七丈宽,那边缘处就架着一座长约六七丈的吊桥,连接着对面的山壁;而那山壁处有一个数丈高的岩缝,显然就是出山之路了。
而这吊桥下却有一条极深的河流,河虽不宽但水流甚急,简直有波涛汹涌之势,急流拍击在山崖峭壁间的声音来回鼓荡,犹如猛兽咆哮。
那吊桥以上下各两根粗如儿臂的铁锁相连,固定在两座山腰石壁上,下面两根铁锁铺着已经开始腐烂的木板,由此可见这座吊桥已经年久失修,平时更是鲜有人迹。
瞧这令人观之不由胆寒的地势,确实能称得上是一处奇险之地了。
这就是老穷酸先时所说的鹰愁涧。
老穷酸师徒刚一走出狭道,一看眼前情景,顿时就愣住了。
二人倒不是对这险奇的地形感到惊异,而是因为此刻的平地之上,竟然还有一群人。
这一群人人数估摸着有二三十人,男女老幼皆有。明川仔细一一看去,发现这些人个个面黄肌瘦衣不蔽体,就如同一帮乞丐也似。而且每个人的脸上都有明显的怒色,却又不敢发作的模样,只在那儿叽叽喳喳地说话,一时人声嘲杂,却又听不清到底在说些什么。
明川心头一动,不由转头看向来路,心头顿时了然——难怪这原本鲜有人迹的山间小道会变得那么泥泞不堪,竟是因为有这一大群人经过的原因。
可是令明川不解的是,这些看似乞丐的人为何会走这条隐秘的小路?
明川看着那些人,他低声对老穷酸说道:“师父,这些人为何也会出现在这?”
商意行轻轻皱了皱眉,道:“想必这些就是黔州出来的流民,他们应该也是想走近路逃难去湘楚。”
明川哦了一声,再次望去,忽然神情一变,连忙指着那吊桥处低声道:“师父你看,那竟然有两个和尚呢。”
商意行凝神望去,就在那群流民之中,果然看到了两个和尚。
而那群流民的目光,都聚集在那桥头那里,尤其是聚集在那两个背负背囊的和尚身上。
看样子,这是两个远行游历的和尚。
但那桥头除了两个显目的和尚外,还有另外五六个人,他们俱是身体高大的壮年汉子,穿着破旧,神形与那些流民并无差别,只是他们的手上却比那些流民多了一样东西——刀。
六个青壮汉子每个人手上都握着一把样式不同的刀,同时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蛮横冷漠的神情。
他们持刀堵在了桥头,冷冷地望着那两个和尚。
商意行立刻就明白,敢情这是遇到拦路的匪类了。
但在这位老穷酸的眼里,那六个人并非真正的黑道盗匪,充其量不过就是几个身体强壮的普通人而已。
商意行心里暗自叹息,这天灾乱世之下,人人朝不保夕,便有人铤而走险,做起了这弱肉强食的无本买卖,当真可谓天不为善,众生皆苦了。
商意行将目光定在那两个和尚身上,忽然低声说道:“原来是天轮寺的和尚。”
“天轮寺?”明川也望着那两个和尚,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中原除了少林以外天下佛宗第二大派。”商意行眯着眼睛,说道:“近五十年来,少林虽仍被视为中原佛宗正统,但风头却早已被天轮寺逐渐赶上。特别是这几年,据传天轮寺出了一个了不得的人,他天资聪慧,年纪虽轻却精通佛理经义。江湖上说那个小和尚连续在三届天下佛宗禅辩大会上都夺得头名。假以时日,此人必会有让天轮寺彻底超过少林成为中原佛宗之首的可能。”
“这么厉害?”明川眼睛闪了一闪,他扯了扯商意行的衣袖,道:“师父,有机会我们能不能去那天轮寺转一转,顺便看看那个小和尚长什么模样?”
“再厉害,还不是长得是一个人的模样,你想看,有时间我带你去就是了。”商意行淡然一笑,转过头看了一眼少年,眼神中有深重之色,他轻声说道:“儒释道三教经过当年那场变故,各自都受到重创已经沉寂了二十年。如今佛道二教都已经出现了能够重振宗门希望的后起之秀。现在就只剩下儒门,也不知还有没有人能延续当年的君子风流?”
明川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心里嘀咕着师父今天怎么老是说一些古古怪怪的话?
明川看了看远处桥头,皱眉道:“看来前面是出事了,师父,我们怎么过去?”
商意行脸上变了一副好整以暇的表情,他干脆拉着马走到山壁旁坐下,将身体舒服的靠在石壁上,然后对明川道:“你看这阵势,肯定是不能轻易过桥了。你不是怕惹麻烦吗?那我们就只有躲远点静观其变了。”
明川无奈的在心里暗骂一声,也只有在商意行旁边一屁股坐了下来。
现在鹰愁涧的情况,和老穷酸说的基本没什么出入。
一众黔州难民为了抄近路进入湘楚之境,结伴同行进入了这崇山峻岭中的山林小道,结果一到鹰愁涧,就发现早有六个持刀汉子凶神恶煞般地堵在桥头。他们堵桥的原因很简单:要想从桥过,每人两贯钱。
这显然就是拦路打劫。
可这一帮难民哪里能拿得出两贯钱?黔州先受大雪压境,大部分百姓的余粮早已耗尽;如今再逢绵雨不断,就白白断送了最佳的农作之期。再加上黔州官府腐败无为,导致民生颓废,如今已到了民不聊生的境地。无数百姓为了活命,只得四散出逃。
倘若身上还有银子,谁愿意背井离乡四处逃难?
可是那六个持刀青壮汉子,分明也曾是难民,可为了生存,他们选择拿起刀对着同样是难民的人,这就是人性和世道。
六名持刀汉子显然引起了公愤,就有年轻一点的难民与他们发生了争执,却被其中一人直接挥刀砍倒,尸体掉进了鹰愁涧里的激流中。
这一刀杀鸡儆猴,那帮难民顿时禁若寒蝉,再也无人胆敢多说半句话了。
可是他们又不想往回走,回去黔州的话情况只会更糟糕。于是双方就僵持不下。
就在这时,鹰愁涧又来了两个和尚。
两个和尚来到鹰愁涧,见此情形,都不明所以。
于是两人就上前与六人理论,意图以道理说服六人。
可有时候要想和别人讲道理的话,如果手中有刀,那效果显然会好得多。
“诸位施主,贫僧已经给你们说了这么多的道理,难道你们心中就没有丝毫的觉悟吗?”
开口说话的和尚年纪在四十左右,身材高大相貌堂堂,举手投足之间颇有几分佛门高僧的风范。
而另一个和尚却年纪很轻,看上去也不过就二十出头的样子。但其人身形修长仪表不凡,竟隐有宝相庄严之相。他一直静静地站在中年和尚的身旁,却有一种不动如山的沉凝气度。
那六人中似为带头人的汉子长着一张国字脸,满脸络腮胡子。他等那中年和尚说完,就嘿嘿一笑,道:“大和尚,你说了这么久,我也听出了几分道理。我也曾听别人说释迦摩尼有割肉喂鹰的典故,既是佛渡众生,那你就将这些人的过桥钱一并付了,也应该算得上一件大功德了吧?”
中年和尚闻言不由双眉微动,他没想到这个相貌粗旷的匪首竟然还知道佛祖割肉喂鹰的佛家典故,当真有些人不可貌相了。和尚双手合十,低垂双目,沉声道:“施主既然知道佛祖割肉喂鹰的典故,那也应当知道与人方便与己方便的道理。”
那汉子哈哈一阵大笑,接道:“大和尚说得有理。正因为我明白你说的话,所以我才在这里。”
“哦?”中年和尚眉毛微沉,他看着那汉子,问道:“施主此言何意?”
那汉子又笑道:“他们要过桥,是与己方便;我让他们过桥,是与人方便。而我收一点过桥钱,便也是与己方便。大和尚可觉得有理?”
中年和尚没想到这汉子竟还会如此巧舌如簧,胡乱歪曲他所说的佛理经义。当下不由神色一变,沉声道:“还请施主勿要妄言,不可曲解贫僧所说的话。”
“哈哈哈哈!”
那汉子破口大笑,一脚踏在桥头铁索上,再将刀扛在肩头,语带讥讽地对中年和尚说道:“你这和尚才好生无理,我明明是按照你说的佛理而为,你却说我妄言。莫非你自己都觉得你说的话都有问题么?”
老穷酸虽离得远,但桥头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难逃他的耳目。他眉头轻挑,望着那正与和尚逞口舌之快的汉子,心中暗道:“倒没看出这汉子还有如此犀利的口舌,难怪他能做领头之人了。”
中年和尚一再被那汉子言语挑衅,就算他也是颇具修为的佛门高僧,当下也不由心中冲出一股嗔怒。他双眼一凛,再次沉声道:“施主请自重,在佛门弟子面前,不容你以邪说之言妄论佛理!”
“邪说之言?”那汉子冷冷一笑,嗤声道:“你明明认为我说的话也有道理,却偏偏不敢承认。难道说你们佛门只会认同自己的对,却将所有反之的事理都视为错。呵呵,如此自欺欺人的佛理,又有什么理由能普度众生?倘若真是如此,那在我看来,你们所追随的佛,才应该是这世上最邪的存在!”
“阿弥陀佛!”中年和尚口宣佛号,脸色渐沉如水,他望着那汉子,忍着最后几分忍耐说道:“施主如此巧言善辩,却沦落在此为寇,当真是屈才了。施主偏执太深心中无佛,所以自然种业成执见不到佛。而我佛慈悲,所愿皆众生平等,所以自能以如来智慧调伏一切众生。所以若施主能得复自性,放下执念,自然就能知道佛理本源,亦可见得大智慧。”
“强扭的瓜不甜。”那汉子呵呵嗤笑道:“都说佛渡众生不自渡,自渡成佛渡众生。如今看来大和尚并没有成佛,所以你说服不了我。在我眼里能渡众生的,只有银子。所以废话讲了这么多,到头来还是要有银子才能解决问题。”汉子拍了拍手中刀,冷笑道:“大和尚,你可愿为这些人成一回佛?”
中年和尚面现隐怒,沉喝道:“施主可知我佛虽慈悲,却也有作狮子吼?”
“狮子吼?”那汉子双眼一瞪,也冷笑道:“敢情大和尚说不过我,就想要动武了吗?”
“冥顽不灵,恶根成性!”中年和尚终于压抑不住心头一股火气,他神色倏变,面容在刹那间竟有如金刚怒目。随之他踏上一步,这一步之间就蓦然气荡如风卷,势重如沉渊,宽大的僧袍随之一阵烈烈鼓荡。
“金刚伏魔之力?”远处的商意行瞧得真切,不由眉峰一扬,忍不住说道:“这和尚倒也有几分功力,却不知是天轮寺中哪一个字辈的门下?”
那汉子一看中年和尚一步之间就显露出了不凡的气势,不由心头一震,脚下顿时连退两步。他少年时也曾身负才学,念过几年书,也学过几年粗浅的拳脚功夫,所以方才有胆量有口才地说出那一番一般人所不会说且不能说的话。但他心性偏执,生平所遇之事大都不尽人意,于是就不由有些愤世嫉俗。再加上遇到黔州天灾,家境一落千丈,他一怒之下伙同了数人,干脆做起了流寇行径。
这汉子是个颇具眼力价的人,所以一看那中年和尚已有动武之意,心头就莫名一虚。他毕竟只是一个腹中有几滴墨水又懂点拳脚的普通人,先时没看出这和尚会有如此气度,所以难免有心生轻视之意。但此刻见和尚已动真怒,顿时心头猛然涌出一阵怯意。
可是这汉子身后那五人并并没有眼力看出两人之间气势的微妙变化。他们只以为那和尚是因输了嘴仗而恼羞成怒,此刻正等着他们这个带头大哥如何在拳脚上再次羞辱那中年和尚,所以一起齐声呼叫,叫嚷着要给那个中年和尚一点教训。
而那些难民一见双方剑拔弩张,顿时都大吃一惊,他们见过那络腮胡杀人不眨眼时的凶残,生怕惹火烧身,俱都不由向后退开。在他们眼里,那两个手无寸铁的和尚显然不是那六个手持长刀的流寇的对手。
见此情形,那络腮胡的持刀汉子此刻就有些骑虎难下了。倘若动手,从看那和尚身上散发出的无形威势来看他显然是一个深藏不露的佛门武道高手;若是就此退却,那以后在身后这些人面前就再也抬不起头了。
络腮胡一时之间进退两难,他铁着脸,额头不由渗出了细细的冷汗。
就在两人一触即发之际,那一直都沉默不语的年轻和尚却开口说话了。
“无嗔师兄,你执着了。” 年轻和尚语气轻飘飘的传进了中年和尚的耳中,他的声音虽不大,但却很有作用,那中年和尚闻言立刻退后一步,浑身鼓荡的气机和脸上勃怒的神色也随即消失。
他转头对年轻和尚说道:“师弟,此人屡出狂言辱我佛门声名,是可忍孰不可忍!若不略施小惩,岂不是让别人小看了我天轮寺?”
年轻和尚神色不动,依旧一片如云淡风轻的模样,语气同样波澜不惊:“佛门一宗源远流长,存在至今千百年的意义又岂是他人三言两语就能否定的呢?在这漫长的时间里,对佛门有过对立质疑的人又岂止眼前这一位施主呢?但最终佛门依然能够根深蒂固存在于芸芸众生之中,这就已经是对诸多质疑最好的答案了。”
中年和尚闻言,立时恢复平和神情,再度双手合十,垂目道:“师弟一言如醍醐灌顶,师兄受教了!师父为我取法号无嗔,但我却一直放不下嗔念,果然还是心性不定,有愧师父的教诲了。”
年轻和尚淡淡说道:“修行之路,本就漫长迷茫,非一朝一夕之功可得明性空明。所以师兄何必沮丧呢?”
“阿弥陀佛”。无嗔和尚合十为礼,朝年轻和尚略一颔首,说道:“多谢师弟解我困惑。”
年轻和尚这才望着那正松了口气的络腮胡汉子,道:“但这位施主所说也并非全无道理。世间所有需要证明自己存在的事物,都会遭到众生的质疑,只有面对质疑经得起无数考验之后,才算得上真正的真义。”
他双眼泛起一片空灵,继续说道:“但这世间或许并无永恒的真义,所以这位施主对佛的质疑,也是身为佛门弟子的我曾经的质疑,因为每一个人都有对世间万物保持不同看法的权利。”他停了一停,眼睛看着络腮胡汉子的眼睛,接道:“虽然佛说众生皆有如来智慧,但众生慧根却有不同之分,于是才有佛渡有缘人的说法。在小僧看来,这位施主虽有几分佛性,但却并无佛缘。既然无缘,那施主自可视佛为无就行了,却又何必为你本来就不在乎的存在而逞口舌之争呢?”
那汉子被这年轻和尚清宁透彻的眼神看得心中隐隐震动,那话音仿佛一道冰凉的流水趟过他的内心,让他浑身生出一种既清凉又沉重的感受。
刹那间里,这汉子心中竟再也生不出半点反驳之言。但他生就一副争强好胜的个性,尤其是在嘴皮子上更吃不得半点亏。他见年轻和尚态度谦和,浑身上下毫无半点强横之相,便不由心中略定,朝他冷笑道:“你这小和尚,既然身为佛门中人,却对自己的信奉心存怀疑,难道就不怕佛祖怪罪于你么?”
年轻和尚微微含笑道:“心怀质疑,也是一种修行。只有透过无数的质疑,才能见到最终彼岸的真理。”
“自欺欺人罢了。”那汉子不屑地冷笑道:“所谓的真理,在这个世道里,只存在于绝对的力量中!在我的刀口下,你的真理能救你一命吗?”
他扬了扬手中的长刀。
哪知那年轻和尚面对他的有意挑衅,依旧不改神色,他甚至上前一步,对那汉子道:“原来武力才是施主所信奉的道。既然如此,小僧愿意开一次戒,与施主赌一把。却不知施主意下如何?”
那汉子心里暗暗一惊,他生怕自己又看走了眼。可仔细看那年轻和尚似乎并无丝毫的敌对之意。于是他试探性地说道:“出家人也喜欢赌,倒是令我大开眼界了。却不知小和尚你想与我赌什么呢?”
无嗔看了一眼年轻和尚,忽然闪过一抹空明神色,他随即微微含笑,却不言语。
年轻和尚望着那汉子,微笑说道:“今日之事并不复杂,无非就是小僧与师兄还有身后诸人需要借道过桥,诸位施主却要卖路收钱而已。所以小僧要与施主赌的,就是这座桥。”
那汉子眉头一扬,心中奇异,呵呵道:“这倒是有点意思,不知小和尚你想怎么个赌法?”
“施主与小僧各有所执,那便赌赌我们互相所信奉的真义吧。”年轻和尚从背囊里取出一块银子摊在手心,然后伸出手,说道:“小僧手上这块银子有三十两重,乃我与师兄远游的盘缠,倘若施主能从我张开的手中拿走这三十两银子,那自然便是你赢了。若是施主拿不走,那就请诸位让开道路,放我们过桥。”
此话一出,那络腮胡汉子身后五人都不由大笑起来,有一人忍不住大声叫道:“你这小秃驴,真是罗里吧嗦,你与我们老大这样赌法,不就是等于白送银子吗?既然要拿银子买路就干脆点,何必拐弯抹角?真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年轻和尚依旧微笑着,却并不搭话,他只看着那络腮胡汉子。
“有趣有趣。”那汉子脸色阴沉不定,他沉吟片刻,冷笑道:“这一座桥,可不止三十两银子,这个赌注可太少了。”
年轻和尚淡然道:“施主若赢了,除了这三十两外,小僧背囊里还有一座来自吐蕃的明光佛塔,施主也可一起拿走。”
此言一出,无嗔微微变色,他立即对年轻和尚说道:“师弟,明光佛塔为我佛门圣物,不可随意示人。”
“明光佛塔?”那汉子心中一动,他看向年轻和尚身后的背囊,说道:“那是何物?”
年轻和尚脸上不见丝毫波澜,他的心境仿佛永远都不会被外界任何事情所干扰。
“施主已经听到小僧师兄的话了。”年轻和尚道:“明光佛塔,为吐蕃云乘寺赠与我中原天轮寺的佛门圣物,价值连城。”
“好!”络腮胡汉子一听“价值连城”四个字,当即心头一喜。说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小和尚你可想好了!”
年轻和尚低眉垂目,说道:“施主认为手中的刀是真理,小僧认为佛愿之下皆为慈悲。既然各有所执,那小僧开戒与施主一赌,赌的是此时此际的天意,结果自随缘法,绝不反悔。”
他说完,伸直了手臂,手掌心中放着那块银子。
适时鹰愁涧冷风倏忽吹过,年轻和尚当风而立,僧袍随风飘荡,竟有超尘出世之相。
那汉子看着年轻和尚的手掌,心中已猜到对方必有古怪,否则岂会以如此轻易的方法为赌注?但随即眼中凶意一凝——既然这两个和尚身怀至宝,那就算没有这个所谓的赌局,他也必须将那明光佛塔抢到手!倘若能得到这件价值连城的宝物,他们几个人就可以舒服的过完下半生了。
络腮胡汉子猛然跨步上前,将全身气力聚在右手上,伸手就向年轻和尚手掌中的银子抓去。
所有人都在那一瞬间凝神静气,等待着即将揭晓的赌局结果。
年轻和尚身子不动如山,低眉垂目之间,法相庄严。
第14章 佛映红衣
眨眼之间,络腮胡汉子已经抓住了那块银子。他五指一握,再用力一提,就欲将年轻和尚手中的银子抓起。
可年轻和尚手中的银子竟然纹丝不动。
他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一愣之后,他再次抓住银子。
可是那块银子就像长在那和尚手心一般,依然丝毫不动。
这下那汉子可就吃惊不小了。他抬头看向年轻和尚,却见后者正微笑着也看着他。
汉子心中惊怒交集,脸色一变。
他五根手指仍然抓在那块银子上,但暗地里已经再次聚起全力,要将银子从和尚手中抓起。
但令他惊异的是,无论他如何用力,那银子就是不曾离开和尚手心分毫。并且随着络腮胡汉子手指逐渐加重的力量,那块银子也随之变得沉重,好像那手里放着的不是三十两而是三百斤一般。
络腮胡汉子咬牙切齿,紧紧抓住银子不放。而那年轻和尚在他全力抓扯之下,依然一动不动。
他的两只脚就如同钉在的地上。
于是二人之间出现了短暂的静止,让旁人如坠云雾不明所以。
桥头其他几人见此情形,都觉得有些古怪,又见老大神色逐渐凝重,更是心中不解。
络腮胡汉子额头已经冒出汗珠,因为他感到那和尚的手掌仿佛带着无穷无尽的吸力,自己越是用力那银子就越是沉重,到后来他抓银子的手臂开始变得沉重酸软,一时再也无法聚力,只得松手。
“你这妖僧!”汉子蓦然破口怒喝,随即左手一刀劈出,砍向那年轻和尚伸出的手腕。
他的左手竟然比右手更有力也更灵活。
刀光似雪,瞬间匹练般砍到了年轻和尚的手腕上。
旁观的那些难民见此,都忍不住爆发出一阵惊呼,在如此锋利的刀锋之下,年轻和尚必定会断手当场。
年轻和尚依旧一动不动。
但那刀却突然定在了和尚手腕之上一寸处,就再也不动了。
络腮胡汉子此刻的脸色就如同见了鬼一样一阵青一阵白,那手中的刀好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抓住了。他震惊之下转头对身后怒声喝道:“动手,杀了这妖僧!”
他身后五人还沉浸在惊诧之中,被老大这一呼喝,顿时回神。个个立刻如同饿虎一般挥刀朝年轻和尚冲杀过去。
“阿弥陀佛!”年轻和尚忽然口宣佛号,单手合十之间,双目明光乍现!
“离婆离婆帝,求诃求诃帝……”
年轻和尚唇齿轻动,念出了一段佛家真言。
五把刀已经逼近他的身前。
真言出口瞬间,年轻和尚浑身乍现明圣浩然之气,随即单手轻拂,挥向那五把利刀。
年轻和尚动作看似轻描淡写,但手势之间却倏然横生涌起一股无量磅礴之力,那五人手中之刀犹如砍在了铜墙铁壁之上,俱被震得脱手飞出。
而五人被这强横无伦的横生之劲逼得脚步虚浮,一阵踉跄之中险些摔倒在桥上,随即个个面色如纸,惊恐地看着那年轻和尚。
那依然保持着劈刀动作的络腮胡汉子,已经汗湿衣背。
年轻和尚所念真言之声犹如洪钟般在他耳中回荡,那汉子不由浑身一震,心中再也升不起丝毫斗志。
他握刀的忽然手一软,手中长刀锵然落地。
而鹰愁涧那些流民,同时都惊在当场呆若木鸡,
那短暂一瞬间里,仿佛有无边佛光遍照鹰愁涧,天地俱时无声。
“七佛灭罪真言!这小和尚好生不俗!”商意行目睹至此,不由喃喃自语道:“如此年纪便已有此等随心妙境的修为,看来传言果然不假,天轮寺大兴在望了。”
他心中波澜起伏,由不得再次转头看向正聚精会神看热闹的明川,眼中神色几度变化,最后释然一笑。
世间诸般,皆有缘法,因果定数,且随天意。明川,为师果然也脱不开执着,可那些定数,却不该由我强加于你才是。随心自在,你该自有造化。
“施主,看来是你输了。”年轻和尚依旧神情自若,他依然伸直着手,手上三十两银子分毫未动。
络腮胡汉子脸色惨白,他身后五人更是再无半点嚣张之意,六人愣在桥上,久久说不出话来。
今日所见的这个年轻和尚,毫无疑问让他们惊若天人。
络腮胡汉子忽然苦笑道:“小和尚,你赢了,我输得心服口服。以前曾听说书的人讲过你们这样的人,我总以为那是他们编的故事。不料今日所见,原来竟是我们坐井观天了。”
“大千世界,万般妙法。诸境神奇,如之神通。”年轻和尚单手合十,对着六人道:“小僧代身后这些苦难之人,谢诸位施主大开方便之门。”
他话音刚落,一阵山风拂过,他手中的那块银子,居然在众人眼前随风化为粉末,转眼烟消云散。
那六人瞠目结舌,一时再也说不出话来。
络腮胡汉子摇头叹息道:“今日得见高人,方知何为一叶障目。也罢,我愿赌服输,你们走吧。”
他神色无比沮丧,当先迈步走出桥头,其余五人也只得随着他一起让开了道路。
鹰愁涧众人心中无比震撼,纷纷对两个和尚投去敬仰的目光。
“师父,那小和尚好生厉害!竟然连刀都砍不动他呢。”与桥头隔得颇远的明川满眼充满着崇拜的神色。
商意行的一对眼睛盯在那年轻和尚身上,良久才道:“那小和尚身怀佛门空寂之境的修为,可谓佛门武道中的绝顶境界。以那六个草寇的能力,莫说六把刀,就是再多十倍,也休想近到他身前三尺。”
明川瞪大眼睛,他拉着商意行的衣袖,吃惊道:“他怎么做到的?”
商意行凝神道:“武道一途浩瀚无穷,而这世上练武之人不止千万,但最后真正能成为此道高手的,无一不是天赋悟性超凡之人。而这小和尚无论根骨悟性都是万中无一,再加上有良师指引,如今有此修为也不足为奇。”
明川哦了一声,忽然侧脸对商意行眨巴着眼睛道:“师父,那你看我的天赋悟性如何?”
商意行闻言不由愣了片刻,然后才道:“你这小子嘛,根骨天赋的确不差,可是论悟性却稍有不足。这并不是说你没有天生悟性,而是你没有认真用心去领悟。若是你有心,那《浩然明卷》内的功夫,如今你至少已有六成火候。”
明川听得有几分恍惚,脸色也有些古怪,说道:“师父,如果我用心,最后能不能像那个小和尚一样样厉害?”
商意行心中有些讶异,自从收了明川为徒之后,就发现这小子虽然聪慧,根骨天赋也不错,可是性格太过散漫。如果是他不感兴趣的事,无论如何引导,他都三心二意提不起精神,特别是武功,他更是草草敷衍了事。这让老穷酸十分无奈,想他商意行一生经历可谓璀璨辉煌,身份更是名列三教顶峰之一。身为曾经的儒门顶峰,商意行文武双全。论文才,他若自称江湖第二,就算放眼如今江湖,只怕也无人敢称第一;论武功,商意行不但剑法高绝,更修炼武林绝学《浩然明卷》内功。曾是能与崇真吕怀尘相提并论的宗师水平的存在。更与剑宗之主卓释然、春秋阁主花自飘忘年相交。卓释然与花自飘二人,在三十年前就已经是名震武林的绝顶高手,如今更是一代宗师身份。商意行以书剑名动天下,随身佩剑“君子之传”更是绝代神兵,在武林中享有“书剑风流君子风”的盛名。
而他这样的武林名宿,竟然收了明川这样一个没有目标没有信念徒弟,如何不让商意行摇头叹息?但现在这个小子貌似竟然有改变心意的想法,的确让老穷酸心头暗自泛起一阵激动。
老穷酸心头暗自窃喜,如果桥头那个小和尚能让明川幡然醒悟,从此收敛心性刻苦钻研,自己便可以将平生所学倾囊相授,儒门以后也不至于衰落不振了。
思及至此,商意行干咳一声,面不改色地说道:“武道一途门派繁多,种类不一。以你的根骨天赋,如果以后能专一武道,潜心修炼,能不能和那个小和尚一样虽不好说,但三年以内你定然会脱胎换骨。若能再另开悟境,十年以内,你必会成就另一个现在你无法想象的自己。”
说到这里,老穷酸瞄了一眼干瘦少年:“不过这必须有一个前提,就是要能吃苦,要耐得住寂寞。”
“吃苦?”明川喃喃道:“师父,我觉得现在我们就已经够苦了。”他故作老成的叹息着接道:“算了,反正我对江湖没什么兴趣,学了再厉害的武功也没什么意义。虽然有些无聊,可我还是觉得在山上种菜的日子也还不错,至少不会颠沛流离。”
必言一出,老穷酸的心又一次跌落谷底。
他正欲出言教训,却忽然想起先时的霎那感悟,就自嘲地摇了摇头,笑了笑。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嘛。
在这师徒二人闲聊之间,桥头已经开始陆续走过一些滞留的流民。而那六个“草寇”走出桥头以后,却停住了脚步愣在一旁,那络腮胡汉子深受打击,神色低落,想到退回黔州也不是明智选择,于是干脆就决定等这些流民先走完,然后再过桥另寻他去。
六人再不复先前嚣张跋扈气焰。
而那两个和尚,因从路过的流民口中得知这里死了一个人,尸体坠落鹰愁涧后,便没立刻离去。无嗔转头望了一眼那六个人,长叹一声,独自面对河谷默默念起经文,以作超度亡魂。
那些流民路过桥头时,都会向两个和尚投去虔诚的目光。
恰时一个干瘦老妪牵着一个八九岁的男童路过年轻和尚身前,两人都面黄肌瘦浑身无力,似乎好几天没吃过东西的样子。年轻和尚轻皱眉头,从背囊里取出两个馒头,分别递给了二人。
一老一小当即感恩戴德,就差没下跪了。老妪双目流泪,对年轻和尚说道:“多谢大师。有了这两个馒头,我这没了爹娘的孙子又可以多活两天了。唉,老婆子听不懂经文,只知道如果能填饱肚子,大家也就不会背井离乡,那个人也不会葬身河底了。这两个馒头就是活命的菩萨,大师也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老妪对年轻和尚躬身行礼,她原本就身体伛偻,这一躬身,就无异于整个人都快伏在了地上。
年轻和尚慌忙将她扶起。老妪长叹着,牵着那孩童过桥去了。
年轻和尚目送缓慢过桥的人群,竟然呆在桥头。
“在他们眼里,普度众生洗灵涤罪的佛门圣经,为何竟没有两个馒头更为重要?能救人一命的,到底是佛还是馒头?”
年轻和尚心中疑念开始如野火般蔓延,他静立桥头,一时默然无语。
“明川,我们也走吧。”
老穷酸对明川说,然后就站起了身,准备牵马。
但忽闻马蹄声急响,狭谷口倏然闯出来两匹黑马,马上分别有一黑一红两个人。
两匹骏马速度很快,马蹄踏在地上,溅飞起一阵阵泥泞。
明川离得最近,躲避不及,被马踏出的泥泞溅了一身。
他顿时火起,霍地站起身来,指着那两人背影叫道:“喂,你们两个也太无礼了,溅了我一身泥,快赔我衣服!”
话音传出,马上那两人猛的勒住缰绳,两马顿时人立而起,顿时停住。
如此,鹰愁涧还未过桥的一些人都不由得将目光转向了那二人。
马上两人同时转过头看了过来。
明川一看,没来由的心头咯噔一下,心里顿时有些慌了。
马上两人却是一男一女。男的身穿黑衣头戴竹笠,面如重枣,眉眼中隐含阴沉暴戾,样子四十出头。那女的身穿一身红衣,年纪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身段窈窕纤细,胸前双峰翘挺,相貌俏丽美艳,尤其那一对又大又圆的眼睛里,好像盛着星芒。
这少女一身红衣,仿佛鲜血浸染而成,猩红惹目。而她的神色,却透着一股邪冷之色。
两人循声望来,瞧见狭谷口旁有两个身穿蓑衣头戴斗笠的人,看样子与难民无异。
那少女盯着脸色渐渐发白的明川,冷声道:“小乞丐,你有胆再说一次?”
她的声音竟然有与她年纪极不相符的老成,又仿佛话音里藏着刀,冷利锋锐。
明川被她那邪冷的眼神盯得浑身不舒服,一时不知对方是什么人,只得故作勇敢的轻哼一声,开口道:“你……你没看见……看见溅我一身泥巴啊?”
他心里一紧张,连话都打结了。
商意行倒没过度在意,可他看到那两人时,不由在心里暗道:“这女娃儿身上怎的会有这般阴邪之气?”他心中颇觉古怪,却没说话。
那少女一听那干瘦的小乞丐竟然真的说了话,顿时花容带煞,她嘴角冷冷一扬,看着明川道:“小乞丐,你要我赔你衣服,是不是?”
明川瞧见她来者不善,不由心里打鼓。可一想自己堂堂男儿,岂能向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女示弱?他挺了挺干瘪的胸膛,瞪着眼道:“是又怎样?”
商意行闻言,不由双眉一挑,嘴角撇了撇。
那少女略微一愣,随即微微一笑。这一笑竟是煞气尽消,完全就是一副娇俏少女天真可爱的笑容。就见她掉转马头,笑意可人的对明川娇声说道:“好啊,我可以赔一件衣服。这件衣服很贵哦,一定很适合你的身材,如果你想要,我马上就可以赔给你。”
她说这话时,声音娇细清脆,简直与刚才判若两人。
明川见她这般样子,心中敌意大消,只以为是少女真心诚意而说。于是他清了清喉咙,看了看红衣少女,问道:“衣服在哪儿?”
那少女咯咯娇笑道:“衣服就在你身上,难道你不知道么?”
明川被她说得一阵莫名其妙,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泥水的衣服。忽然明白自己被少女戏耍了,顿时脸色一红。他恼怒地抬头,就欲发作。
少女见他恼怒,依旧娇笑道:“我可没骗你哦,那衣服就是在你身上的。你如果想要,我n现在就把它拿出来赔给你,怎么样?”
明川沉着脸色,耐着性子道:“我身上明明没有另外的衣服,你怎么取?”
红衣少女笑意越来越艳丽,她看着明川道:“当然是从你身上取啊。你想,我把你现在的衣服脱了,再用刀把你身上的皮慢慢剥下来,不就成了一件最合身的衣服了吗?你放心,我剥的时候会特别小心,你的皮绝对不会断,而且保证厚薄都一样,肯定是最适合你身材的衣服。”
此言一出,只惊得看热闹的那些个流民目瞪口呆,背心直冒寒意。
而明川更是大吃一惊,他万万没想到如此可怕的话竟是从那个相貌娇美的少女口中说出,一颗心因惊恐而突突乱跳,他顿时张大了嘴巴,却说不出话来。
商意行眼神一凝,他也不相信如此蛇蝎之语会是由一个只有十六七岁的少女说出。但从那少女古怪的神情来看,那二人必不是普通人,商意行便不由得开始暗暗警惕起来。
那少女双腿一夹,胯下黑马开始慢慢向明川走来。她还是挂着那副可爱至极的模样,边走边笑道:“看样子你很着急要穿这件新衣服,那我马上就取给你,好不好呀?”
明川倒吸一口冷气,不由往后退了几步,却脚跟一顶,原来是靠住了山壁。
干瘦少年一时不由得身上汗毛根根倒竖。
商意行忽然伸手,一把扶住了明川的腰。
明川猛然看向老穷酸,发现师父脸上一片平静,对他微微一笑。
少年一看到这笑容,没来由的心里逐渐平缓,那布满沧桑的脸庞仿佛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让他惊恐的心情恢复了冷静。
其他所有人都不由将目光聚集到了那红衣少女身上,每个人心里都在惊颤,暗想难道这少女当真是一个杀人剥皮的蛇蝎美人不成?
“够了。”眼看那少女骑马走出了七八步,那黑衣人忽然冷声开口道:“你何必与一个小乞丐计较?赶路要紧。”
这黑衣中年人一开口,就有一股冷嗖嗖的暴烈之气蔓延开来。
商意行的眼神逐渐凝重。
红衣少女闻言,脸色忽又变得冷煞,她双眼杀气陡现,冷哼道:“雷老鬼,你敢管我的事?”
“你的闲事我可没兴趣管。”黑衣人冷声道:“不过事有缓急,你可得懂轻重之分。”
红衣少女脸色冰冷,她神色虽有不满,可还是勒住了马疆。
“臭小子,算你命大!”红衣少女目光阴寒地盯着明川道:“下次再遇到我,你最好小心说话。”
明川看着她的眼睛,忽觉背心一寒。
那少女再次掉转马头,慢慢朝桥头走去。
干瘦少年偷偷松了口气,暗自吐了口口水。
他奶奶的,这都是些什么人啊?
少年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句。
那两人骑马继续前行,惹得那些流民纷纷避开,唯恐一不小心就惹到这两个身份不明的恶煞。
第15章 杀生赤练
少女与黑衣人并辔齐行,很快就经过那先前那六个拦路打劫的汉子身前。少女奇异的衣着和美艳的容颜顿时让六人看得直咽口水,眼睛像长了钩子一样再也离不开她的脸。
“好俊好特别的妞儿。”
其中一个人忍不住脱口而出,双眼在那少女的脸上胸脯上不停的上下打量着。
那马上的少女本来已经骑马走出了一丈多远,闻言顿时神色一变。她再次扭转马头,对那人露齿一笑,柔声道:“我长得很漂亮,是吗?”
那人万没想到她居然会对他笑,心里一跳。又看少女神色并无异样,于是也跟着笑道:“姑娘自然是极好看的了。”
少女催马上前来到六人面前,她俯下身子,伸出一截雪白纤细的脖子,凑近那人,娇滴滴地说道:“你觉得我漂亮,那你过来,我让你再好好看看。”
那人见她神色妩媚无比,顿时色心大起,咽了一口口水,忍不住上前几步,果真将头凑了上去,一双眼睛着魔似的盯住了那少女。
那少女脸上妖媚之色渐盛,眼中神色直欲将人神魂勾走。
那人双目圆瞪如要喷出火,竟是看得呆了。
“看够了吗?”那少女竟然伸出葱葱玉指,轻轻摸了摸那人的脸。
那人顿时神魂颠倒,浑身酥麻,口中喃喃道:“姑娘国色天香,一辈子都看不够。”
“好极了,那我就让你看一辈子。”少女邪魅一笑,蓦然间凝脂般的纤掌一翻,两根细长的手指瞬间插入了那人的双眼中。
在那人一声厉声惨叫之中,少女手臂一收,竟将那人一双眼珠生生挖了出来,顿时血珠飞溅。四下里众人惊声呼叫,顿时四处躲开,吓得魂飞魄散。
那人倒在地上,双手捂着鲜血淋漓的面孔疯狂挣扎,凄厉痛苦的惨叫响彻鹰愁涧。
“好狠毒的手段!”商意行双眼冷光一闪,霍地站起身来。
明川目睹于此,忍不住双腿直打颤。他万没想到那少女竟然出手这般歹毒,想起先时她要剥自己的皮的事,看来当时并不是开玩笑吓唬他的。想到这里,少年不由头皮发麻,手心里满是冷汗。
那少女摊开满是鲜血的手掌,掌心里豁然就是那两颗红里带白的眼珠子,就见她冷笑道:“这样你就永远记住我的样子了,真好呢。可是你的眼睛实在太丑,我不喜欢。”
随着她天真的笑声,手掌一握,便听两声闷响,她竟将那两颗眼珠瞬间捏破,随手就扔了出去。
众人大惊失色,直吓得心胆俱裂。
“妖女!你太歹毒了……”
那络腮胡汉子胆寒之间忍不住怒声喝道。但他话音未落,就见眼前倏然闪过一道赤色的冷光,随即就觉得天地倒转,眼前景物一阵颠倒旋转,然后耳中嘭一声响,眼前顿时泥水四溅。
络腮胡汉子意识瞬间丧失,最后双眼所见的,竟是远处自己的身体。
而他的身体,竟然没了头,已然断开的脖子正喷涌着鲜血。
络腮胡汉子想张口呼叫,却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随即眼前一黑,顿时没了知觉。
他突然之间就死了。他身旁的那四个同伴瞪大眼睛如同见了鬼似的看着无头的老大,个个脸色发青,其中两个人裤裆里更是滴出了水,显然是被吓得尿裤子了。
红衣少女端坐马背,右手中已然多了一柄两尺长短颜色赤红如同赤练蛇一般的狭窄短剑!
“我没让你说话,你就别说呀,你一说话,我这口赤练宝剑就想饮血了。”少女玉手横剑举至脸前,竟然伸出娇嫩的舌头舔了舔剑身,随即呸了一口,脸上露出恶心神情,厌恶地道:“人长得丑,血都是臭的!”
她一出剑,便削掉了络腮胡汉子的头,但几乎无人看清她是如何出剑的。
转眼之间,这诡异的红衣少女就已经出手死伤两人,鹰愁涧除了那个还在满地打滚惨叫的瞎眼汉子以外,再无其他声音。
仿佛天地都一时禁若寒蝉。
商意行脸色沉凝,而明川则已经不由自主的双腿打颤。
中年和尚被惨叫声打断了念经声;低头苦苦思索脸色沉静的年轻和尚也被惊扰。两人同时抬眼望去。
“妖女啊!快跑……”
短暂的沉静之后,人群中不知谁忍不住大叫一声。顿时惊叫声此起彼伏,众人纷纷向桥头奔逃而去。
那仅余的四个草寇也回过神来,不顾地上瞎眼的同伴,顿时哭爹喊娘也向那桥头连滚带爬的逃去。
“呵呵呵呵。”红衣少女连声娇笑,手中赤练短剑一振,夹马就向逃跑的众人追去,“你们为什么要跑?我的赤练还没喝够血呢。”
快马疾驰,眨眼就追到了那四个身后,红衣少女双足一踏马蹬,然后整个人就如同一团红云也似地翻身而起,手中短剑一振,赤红剑光直劈向四人。
剑光洒落,四人中落在最后的一人惨叫一声,一颗脑袋瞬间被劈成了两半,迸溅出一大片血雨,顿时一命呜呼。
少女出手极其狠毒,剑锋上血水滴落,竟让她一对美目变得赤红,浑身散发出层层的冷邪杀气。
浓烈的血腥味让红衣少女异常兴奋,她口中嚣邪的笑声不绝,再次腾身而起,手起剑落,又劈向一人。
鹰愁涧的吊桥上顿时人人惊叫叠起,谁都没想到那个年纪轻轻的美貌少女,竟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惊骇中众人各自慌忙逃命,但那吊桥本就年久失修,桥上的木板多数已经腐烂,哪里经得起那么多人的奔踏拥挤?顿时桥索左右摇晃,木板咔嚓断裂之声不绝,顷刻间已有三四个流民在惨叫声中掉下桥去,转眼就淹没在奔腾的河流中。
事发突然,那两个和尚猛然惊觉,同时神情剧变。
刹那间,笑声嚣狂,惊叫四起,鹰愁涧上,浑然已成索命追魂之地。
“师父……杀人了……杀人了……”
明川活了十几年,第一次亲眼看到如此恐怖的血腥场面,早已惊骇得三魂丢了六魄,浑身如同筛糠一样,只顾抓着老穷酸的衣袖不放。
商意行脸上如罩寒霜,双目神光渐现,浑身爆发出一阵阵鼓荡气机,瘦马背侧的那口长剑,在主人磅礴的气机感应下,竟剧烈颤动起来。
明川心有感应,顿时吃惊地望着商意行。
后者沉默不语,可是神情已有隐怒之色。
那口“君子之传”,已经忍不住要脱鞘而出!
赤练剑光如同索命的毒蛇,瞬间就又逼近了剩下的那三人。那三人亡魂皆冒,厉声呼救……
“住手!”
随着一声沉喝,剑光前一团黑影倏然闪到,抬手一掌压住了赤练剑。正是那黑袍中年人。
他这一掌力道浑重,赤练剑顿时动弹不得。红衣少女娇容一变,她寒着脸厉声道:“雷老鬼,你当真要多管闲事么?”
“我说过,若是平时,我没兴趣管你的闲事。可如今我们有要事在身,你若执意节外生枝,那就怪不得我要出手管一管了!”中年人忽然压低声音冷声道:“莫非王首临行前的交待,你都忘了不成?”
“王首?”红衣少女纵然任性嚣狂,听到这两个字时也不由得脸色缓了一缓,她冷笑道:“王首又如何?我可没怕他。你若不提他还好,现在搬出他来压我,我就偏不依你。”说话间手掌用劲,欲要撤出赤练。
中年人掌下渐有风雷之相涌动,一直压着剑锋,他脸色古怪,低声冷哼道:“身位四大天王之一,又从小有教主宠护的你,自然是不会将王首放在眼里了。不过你我二人身负的任务,也是教主亲自嘱咐过的。若你在这里浪费时间误了大事,看你如何向教主交待!”
红衣少女闻言,终于收了冷厉的神情,同时手中短剑也一松。中年人见她有收手之意,心下略松,也随之撤掌。
“教主的嘱咐,我自然会放在心上。”红衣少女微微笑道:“等我再杀一个,我们就走。”
说罢陡然腾身拔起,越过中年人头顶,身似红云般向桥头掠去。
“你……!”中年人厉声一吼。他虽知晓这红衣少女向来诡计多端,但也没想到此刻竟会戏弄到自己身上,当下怒气急涌,就要动身追去。
但猛然间他心中一动,脸色微变,顿时站在原地不动。
作为一个身负绝顶修为的武道高手,中年人有着超乎常人的敏锐直觉。他隐隐感受到此时的鹰愁涧上,正有一股微妙的气机散发出一种无比强烈的压迫感,逐渐蔓延开来。
这股气机如春风弥漫,仿佛无处不在,却又没有源头可循。越是修为高绝的人,对这气机的感应越强烈,那气机所带来的压迫感就越厚重。中年人心头一沉,因为他已经知道,此处还隐藏着一个绝顶高手!
他略微转身,便要搜寻这忽然而起的气机来自何处。
但他刚有动作,便忽然觉得自己周身的空气骤然一紧,无边气机瞬间汇聚成一点,犹如一口无形的剑,将中年人牢牢锁住!
中年人脸色突变,他一握双拳,周身猛然真气鼓涨,目中精光陡现,他要一试对方修为深浅!
中年人体内深厚的真气涌动,浑身筋骨爆响,气劲绕身周转,隐有风雷之声。
受到中年人刻意抵抗的气息影响,鹰愁涧上无形无迹的气机再度一沉,那气机仿佛在转瞬之间便抽干了鹰愁涧上的空气再度汇聚,凌厉无比的极盛之点如同剑尖,在中年人头顶罩落!
一剑当空,诸邪降服!
在强悍无伦的气机压迫之下,中年人头顶如同顶着一口重若千斤的无形气剑,他面色逐渐由红转白,又由白换青,如此数度变化之后,他终是忍不住低哼一声,浑身轻颤中双足顿时陷地一尺!
中年人体内真气瞬间混乱,浑身血脉暴冲乱闯,胸中有一股浊气正欲破口而出。惊骇之间他立刻收神敛气,心知若再强行抵抗,只怕自己数十年苦修的精湛功体便会毁于一旦。
可暗中较劲至此,中年人依然还没有确定那人身在何处。但从那随心所欲收发自如的无伦气机可以判断出,那绝对是一个自己无法企及抵挡的可怕存在!
此人的武道修为,竟是如此的深不可测!
这崇山峻岭之间,竟还有一个如此可怕的人存在。
他到底是谁?
中年人心中疑窦丛生,强行卸气之后,惊觉周遭强悍的气机也随之消散,仅余一点微弱锐劲残留。
这一点微不可察的气机,是对中年人的警告!
中年人顿时如同寒芒在背,再不敢造次,只得暗中运转真气,恢复体内混乱的气息,静观其变。
而这些惊险之变,都是发生在红衣少女突然腾身追杀的那一刻的同一时间。无论是那少女还是鹰愁涧上的其他人,都不曾感受到这中间的微妙变故。
杀气腾腾的红衣少女脱开了黑袍中年人的掌控,身如红云卷荡,势若夺命修罗,转瞬间就掠至桥头。那先前被追杀的三人已在红衣少女与中年人纠缠时逃到了桥上,此刻正狼狈艰难的在桥上扶着铁索过桥。
红衣少女铁了心要再杀一人,略一停顿,再次掠身而起,向那三人扑去。
那吊桥如今木板断塌不少,导致桥中出现了许多间距不一的空当,吊桥平稳之下行人扶着铁索尚能勉强走过,此刻桥上的人见红衣少女再次追来,顿时乱作一团,人人自危之下无不拼命奔逃,使得吊桥晃动得如同荡秋千一般。那桥中的三人见少女飞身掠来,惊得屁滚尿流,有一个人仓促间一脚踩空,顿时大叫一声掉下桥去。
那人正在绝望中暗道一声我命休矣时,桥上忽然如同旋风般卷过一条人影,竟是快得不及眨眼,瞬间便掠至桥下,伸手抓住那人衣襟,再一振臂,竟将那人硬生生丢上桥来。
那人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此刻不知缘由的捡回一条命,顿时一把抓住铁索浑身瑟瑟发抖,张着嘴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那救人的人影却是无嗔和尚。就见他头下脚上,一只脚勾住桥上木板,此刻正拧腰吐气,勾住木板的脚尖一点,借力之下整个人一个翻转,竟从那桥底翻身跃起,身形飘忽之间稳稳地落在了桥上。
当真好干脆利落的身手!
无嗔金刚怒目,盯着那飞扑而来的一团红云。
同一时间,红衣少女已经掠至桥上,诡异娇笑之中,一剑挥出。
但她剑势刚出,眼前就见人影一闪,随即赤练剑尖便被人两指夹住,再动不了分毫。
少女美目骤然圆睁,她整个人在空中疾速翻转,当真如同红云怒卷,身段飘逸却又诡谲,欲以此借力挣脱。
但那人却也随着她的身法同样一阵翻转,两人几乎同时落在桥上,而那两根手指,却依然夹在剑尖之上。
红衣少女勃然大怒,厉声叱道:“找死么?”
她手腕一拧,运足真力撤剑。但那两根手指却牢不可破,又重若千钧,赤练剑竟无法动弹半分。
少女暗自心惊,抬眼细看,那两根手指的主人,竟是一个年轻英俊的小和尚。
“施主,上天有好生之德,你何必妄添杀孽?”年轻和尚正色明目,看着少女说道:“还请女施主放下屠刀,回头是岸。”
红衣少女却只顾盯着他的脸,妖艳的双目中竟然有那么一瞬间的迷乱闪过。她身上煞气渐消,目光在他身上来回转动几次,忽然柔声笑道:“原来竟然是一个俊俏的小和尚。怎么,你要挡我的路吗?”声音清脆悦耳,居然丝毫不见先时的狂邪冷杀之气。
饶是年轻和尚佛门修为高深至绝,此刻在少女迷艳的眼眸注视之下竟然微微泛起一点波动,他心中一动,不由收回了夹住剑尖的手指,双手合十,垂目说道:“众生有灵,岂能让人随意屠戮?女施主剑下喋血,罪孽深重!”
少女撤剑隐于肘后,她咯咯娇笑道:“小和尚,他们这些人刚才看我的眼神,就好像要把我身上的衣服都扒光了一样。如此肮脏的人,难道不该杀吗?”
第16章 愆者罪也
年轻和尚沉声道:“众生罪由心生,轮回自有果报。他们纵然对女施主有不正之心,却也罪不致死,女施主何不心存慈悲,放他们一条生路呢?”
红衣少女柳眉一挑,冷哼道:“真是虚伪的说辞。你们和尚不是讲究因果吗?他们对我不敬,便是因,我要因此杀了他们,这就是果。因果报应,难道我做得不对吗?”
年轻和尚倒没料到这女子不但心狠手辣,更是伶牙俐齿。又见她眼神迷离地注视着自己,心头不知为何忽然一跳,竟然一时没有回答出话来。
而无嗔趁两人对峙之际,立刻示意桥上众人立即快速过桥离去。尚未过桥的一小部分人,也慌忙后退到狭谷出口,和明川与商意行挤在了一处,于是如今鹰愁涧上的空地上豁然留出了一大片空地,只留下那黑袍中年人独自站在离桥头的不远处。
而那瞎眼的汉子,此刻已经因失血过多而昏厥过去。
“小和尚,你倒是说话呀!”少女见年轻和尚垂目不语,不由喜笑颜开地道:“你其实也是赞同我的,是不是?”
年轻和尚忽然抬头,看着那少女,正色说道:“虽说因果自有报应,但女施主手段残忍过激,所说更是太过歪曲无理。若世上人人皆如女施主这般,那岂不是要天下大乱,人间如变修罗场了吗?所以女施主说的道理,小僧不敢苟同。”
“小和尚,我可没心思和你讲道理,我还要再杀一个人,杀完了我就走。”红衣少女微笑道:“看在你长得挺顺我眼的份上,你赶紧让开。否则就休怪我对你不客气了。”
年轻和尚却一动不动,依旧双手合十,道:“女施主妄造杀孽,难道就不怕因果报应会降到自己身上吗?”
少女闻言,非但不怒,反而美目一转,柔声说道:“小和尚,你是在担心我吗?”语气之间竟温柔无限。
此言一出,年轻和尚没来由的脸色一变,顿时心潮起伏,竟是愣在当场。无嗔眼看师弟神色古怪,心头顿时一震,立即看着少女沉声说道:“女施主请放尊重些,出家人面前,不容你出言轻薄!”
那少女闻言,神色骤变冷煞,她与无嗔冷眼相对,诡笑道:“我与他说话关你屁事?你再多嘴,我一剑杀了你!”
“你……!”无嗔又忍不住心头涌起一股无名火,他看了一眼小师弟,终于还是深吸一口气将怒火压下,沉声道:“女施主若执迷不悟,小心以后沦落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脱!”
少女冷笑一声,依旧一副关你屁事的样子。
年轻和尚心头情绪已有波动,这让他顿感迷惑,不知自己修佛多年的心性为何会在此刻把持不住。他躲避着少女的眼神,立即辩解道:“我佛有慈悲怜悯之心,在小僧眼里,众生皆同,非是对女施主一人。如果女施主肯迷途知返,小僧愿为你在佛主金身之前诵经七日,减轻罪过。”
少女见这相貌俊朗的年轻和尚神情闪躲,不由更觉有趣,她笑道:“看来你也是一个多管闲事的人,我的罪过谁要你帮忙减轻?你若真想帮我,现在就躲开,我若不杀最后一个人,我肯定是睡不着觉的。”她嘻嘻笑着对眼前和尚一眨眼,神情俏皮地接道:“你若让我睡不着觉,那也是罪过。佛主肯定会怪罪你的,你说对不对呀?”
年轻和尚心头纷乱,不想再和她纠缠,沉声道:“小僧好言相劝,若女施主执意如此,那小僧就只有得罪了。”
他这话一说出口,就后悔莫及。只因他自幼研习佛法,心性已达坚定不移的境界,遇到任何事情都能够以无比平和冷静的心态去处理。却不料今天见到这个刁蛮任性心狠手辣的少女后,竟让自己古井无波的心境大受干扰,坚若磐石的定性已有动摇之危。于是出口便是急躁之相,与平时的自己大不相同,种种怪异迹象横生于心,如何不让他有如坠迷茫深海之感?
“得罪?”少女长眉一扬,语带挑衅的问道:“小和尚,你的意思是要和我动手吗?”
年轻和尚沉下心湖,他恢复庄严之相,正容道:“我佛虽慈悲为怀,可也有雷霆法相。女施主杀孽深重,非等闲之事。若再执意伤人性命,小僧只得出手阻止了!”
红衣少女瞟了一眼和尚身后,发现除了无嗔之外,其他人早已逃之夭夭。她登时一顿足,冷声道:“既然你要护着他们,那我就只有找你赔命了!”说罢忽然伸出那只沾满鲜血的手朝年轻和尚脸上拂去。
她这一下十分古怪,出手轻飘飘很是缓慢,更是毫无招法可言。与其说是出招对敌,倒更像是她伸手想去抚摸小和尚的脸庞一样。
可年轻和尚见过这少女的狠辣手段,虽没看出她的出手有何高明之处,但对她始终抱着戒备之心,唯恐暗中还藏着更诡异的杀招。见她手掌扫来,顿时如临大敌,不由后退一步,身上明圣之气倏然爆发,顺势一掌平胸 推出。
这一掌有备而发,掌劲凭空横冲,威势惊人。少女似乎没想到小和尚出手如此坚决,神情愣了一愣。就在这一愣之间她已来不及闪躲,任凭小和尚强劲掌力瞬间击在她胸膛之上。
嘭一声闷响,红衣少女被掌劲击得浑身一震,脚下不由连退数步,最后一步踏在吊桥空隙间,整个人往后一仰就从桥上掉了下去。
年轻和尚大吃一惊,以那少女狠辣诡变的手段,他哪里会想到她竟会不躲不闪硬受他这一掌?惊诧之间,看到少女已经掉下桥去,顿时脑中一炸,踏步赶到那处空隙处,低头一看,哪里还有半点人影?
“啊……我杀人了……”
年轻和尚才恢复平静的心湖再度卷起波澜,他低头不敢置信的看着自己的手掌,竟是怔在桥上。
他自幼在天轮寺长大,佛法精深,并且武道修为超绝,但一直都不曾犯戒杀生。如今因自己一掌就断送了一条人命,心中一时哪里能够接受这样的变故?他呆立桥上,满脸都是愧疚之情。这一刻,他不再是精晓佛理的佛门奇才,而是一个因无意犯错而无比后悔的少年而已。
而离他不远的无嗔也大感意外,他万没想到那本身武功高强的凶狠少女,竟会不敌师弟那简单一掌而掉落河底。
桥上忽然黑影一晃,那中年人眼看红衣少女忽然失足掉下吊桥,竟不管那一点微弱的警示气机,拔身而起就掠到了桥上。
中年人心中同样惊诧,因为那个少女的武功修为他是最清楚不过的,绝对不会因为小和尚那一掌就掉下桥。虽然他并不喜欢那个诡计多端的少女,但毕竟身为一门同袍,况且两人还身负绝密任务,所以那个少女绝对不可以有任何闪失!
就在众人各自心怀猜测之际,桥上空洞处腾起一团红影,在清脆的娇笑声中,人影稳稳落在年轻和尚面前。
黑袍中年人心头一松,脸色却依旧冰冷。
无嗔脸色一变,心道这女子果然难缠。
“哟,小和尚,你看上去怎么有些伤心的样子?”
红衣少女鬼魅般重现,她双手负背,俏皮地凑近小和尚,笑道:“你如此沮丧,是因为你刚才差点把我杀了吗?”
小和尚猛然回神,见少女完整无缺的站在自己面前,不知为何心头一颤,他脱口问道:“你没死么?”
少女冷笑一声,道:“我才没那么容易死呢。怎么,你很想我死么?”
“阿弥陀佛。”小和尚暗自松了口气,他低下头,道:“小僧并无杀生之意,如果女施主能就此罢手,小僧自不会再随意出手。”
“没有杀生之意?”红衣少女嘴角忽然渗出血迹,显然小和尚那一掌让她也受了内伤。她冷冷道:“小和尚,你若没有杀我之心,为何出手那般果决沉重?如果不是我抓住桥下的铁索,现在我早已经死了。”
年轻和尚心神剧震,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红衣少女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大感快慰。她抹去嘴角血迹,再次露出俏皮天真的笑容,说道:“小和尚,你现在的模样当真特别有趣。你心中是不是很内疚?没关系,我没有死,你就不算破戒。既然你不想我杀人,那就答应我一件事,我就看在你愧疚的份上,今天不杀人了,如何?”
小和尚闻言心中一动,倘若能让她不再杀人,那也是一件大功德。但转念一想,这女子阴险善变,不知她又会耍什么诡计,当下心中犹豫不决,一时闭口不言。
“师弟,且莫答应她!”无嗔沉声道:“这女子心性邪恶,不能信她!”
少女眼光越过小和尚直盯住无嗔,眼中杀气腾腾,冷声道:“老秃驴,你敢再多说一句,我就在你面前多杀一人,你信不信?”
无嗔目光一寒,亦是沉声应道:“你若敢动手杀人,无嗔就算破戒也会将你打入十八层地狱……”
他话音未落,惊觉身后凛冽的气机瞬间将他锁住。大和尚冷哼一声,蓦然转身,就发现那黑袍中年人正阴沉着脸冷冷的看着他。
无嗔和尚戒备惊觉之心顿起,看来这个少女的同伙,也是一个不好对付的高手。
鹰愁涧吊桥之上,二对二的局面,气氛一时僵持。
“怎么样,你不敢答应吗?”少女冷笑着对小和尚道:“你们这些和尚不是每天都在说要普度众生吗?怎地如今连这点勇气都没有?”
“也罢。只要女施主肯放下屠刀,小僧答应你便是。”小和尚忽然轻叹道:“不知女施主要小僧答应你什么事?”
无嗔闻言,脸色一变。小和尚心有所感,双手合十,喃喃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小僧愿以己身果报,换取他们一线生机。”
少女见他一脸肃穆,不由得掩嘴呵呵大笑起来,道:“小和尚如此紧张作甚?莫非你是真的担心会下地狱么”
“女施主何必多说?”小和尚沉声道:“你要我答应你什么?”
红衣少女娇俏的脸上竟然浮现出难得的清澈表情,眼神更是柔软如水毫无半点杀伐之色。她看着小和尚,轻声道:“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小和尚大感意外,他以为那少女定会让他答应一些让他难以接受的古怪之事,所以一直心中忐忑不安。不料她居然会提出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倒令他一时难以置信。
“你若再不说话,那就休怪我剑下无情了。”少女见他久不开口,脸色就沉了下来。
“小僧法号……”小和尚抬起头,与少女四目相接,却被对方奇怪失常的眼神看得心中跳动不安,语气不由一顿。他不敢再刻意去看她,于是垂目接道:“小僧法号,无愆。”
“无愆?”少女眨巴着眼睛,“你这名字是什么意思?”
小和尚无愆神情庄严肃穆,耐心解释道:“愆者,罪也。小僧法号是师父所取,无愆,便是要小僧无罪无过,明悉佛理奥义,解脱众生苦难,便行我佛慈悲之愿。”
红衣少女扬眉道:“你的名字真是奇怪,既然要无罪无过,那何必要在你名字里加这个愆字?难道你一生下来就是带罪之身吗?”
这一句看似无心之言,竟然令无愆心头莫名的一动。
这一刻的他怎么也想不到,因这个邪门少女的一句话,竟会成为他以后命数里的一句谶言。
见小和尚神色有些恍惚,红衣少女诡秘的笑道:“既然你答应我的事做到了,我也答应你,今天不杀人了。”她迈步走到无愆身旁,忽然凑近他的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让年轻的佛门奇才心潮翻涌的话。
“小和尚,我的名字叫伏乙。”她在他耳边吐气如兰,低浅着声音道:“我喜欢你。”
无愆浑身轻颤,如遭雷击。
红衣少女说完,得意洋洋的纵身而起,手中的赤练短剑如同一条蛇一般的缠到了她的腰间,原来竟是一柄软剑。
她身似红云滚动,飘落在那黑袍中年人身旁。然后转身对还在发呆的年轻和尚大声喊道:“小和尚,记住我的话。下次你若再见到我,我可不会对你客气了。”
年轻和尚双眉轻皱。
“你少说两句吧。”中年人阴沉着脸低声告诫她,“此地还有高人在场,不可久留。我们快走,免得误了大事。”
红衣少女显然心情很好,竟然破天荒没有和中年人反驳,她看了一眼年轻和尚后,转身向桥的另一头飞掠而去。
那黑袍中年人显然要低调得多,没有施展轻功,但步伐谨慎而快急地也紧跟着离去了。
转眼之间,一红一黑两人就进入那个山口,身形消失不见。
“师弟,那个妖女和你说了什么?”
无愆心里一跳,哪里敢把少女对他说的最后那句话如实讲出来?顿时呆了一呆。
无嗔见师弟有些魂不守舍,心中隐隐感到些许不妙,皱眉道:“师弟为何突然之间禅心大动心神不宁?”
无愆长吐一口浊气,微微摇头道:“师兄,我也不知为何会忽然心性动摇,莫非修佛多年,依然无法消除心头魔障么?”
无嗔正色道:“修行路上,本就障碍重重,要做到斩七情断六欲并非容易之事,重要的是要知道如何克己摒除。所谓众生相,皆无相,这一点师弟应该比我更清楚才是。”
无愆神色一振,对无嗔颔首道:“多谢师兄指点迷津。”
无嗔摇头道:“师弟言重了。凭师弟的觉悟,哪里会不知这些道理?只不过你毕竟年轻,禅定之心尚缺稳固。若能保持明心见性,区区心头魔障,自然可以迎刃而解,而后方得大智慧。”
无愆神情渐归平复,眼睛望着那处山口,忽然心中暗道:“众生虽皆苦,但毕竟还有解脱之道,可我心中迷惑的解脱之道却又在何处呢?”思忖翻涌间,心头罩上一片迷茫。
“只是今日让那个妖女走脱了,想来实在有些不妥。”无嗔同样望着对面那处出口,皱眉道:“那两个人形迹可疑,出手又如此狠毒,绝非一般的江湖中人。由他二人就此离去,只怕还会生出更大的祸端。”
无愆脱口道:“那女子既然已经说了今日不再杀人,看上去并非说谎。”
无嗔轻叹摇头,他盯着小和尚的眼睛,说道:“师弟,你江湖经验太浅了,那女子嗜杀成性手段恶毒,如此罪大恶极之人她的话你岂能相信?倘若以后那二人在江湖上引起无端灾祸,那就是我俩的罪过了。”
无愆一听也觉有理,但想起那少女时而天真时而诡邪的模样,心中竟涌起一阵难言的奇怪感觉。她明明是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但自己却偏偏对她并无太深的敌对之意,那一片红影始终在内心深处忽隐忽现。小和尚心头暗自懊恼自己为何会忽然生出这种前所未有的古怪感觉。
无愆心头纷乱如麻,一时没了主张,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平日的聪慧睿智。他只得随口问道:“那么师兄的意思是……?”
无嗔沉吟片刻,然后郑重说道:“观那两人的所行所为,必是江湖上的邪祟魔道之流,那女子视人命为草芥,更是罪不可赦。你我身为佛门弟子,当有除魔卫道维护众生的觉悟。所以我怀疑这两个形迹诡秘的人一定怀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如果放任他们就此离去,只怕会在江湖上造成无法预料的后果。”
他略微一停顿,接着说道:“所以我建议,我们应该立刻动身追踪他们的形迹,暗中查探他们到底有何目的。若是他们不再有危害他人之举那便罢了,如果真有另外的阴谋,我们便要当机立断出手阻止,以免酿成大祸。”
无愆听得心神震动,他不得不承认师兄言之有理。如果那两人只是普通江湖中人,哪里会像那个红衣少女那般出手便是致人死命的手段?况且那少女个性乖张邪异我行我素,杀人只凭自己心情,可谓任性妄为至极。
而像她这样的人,就算如今江湖如何混乱,只怕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无愆定下心境,决意抛开心头莫名衍生的奇怪情绪。他皱眉道:“师兄所言不无道理。可我们此行是为了护送明光佛塔返回天轮寺,住持方丈还在等着明光佛塔开启舍利塔林的迁移仪式。此事也丝毫耽搁不得。”
无嗔颔首道:“此事我自然晓得。所以我提议你我二人分头行动。一人护送佛塔回天轮寺,一人即刻启程追踪那两人,以那二人的身手,再晚一点只怕会追不上了。”
无愆略一沉吟,即道:“既然如此,那便由我负责追踪,师兄尽快带着佛塔返回天轮寺。若方丈问我行踪,师兄可如实告知。”
无嗔闻言,暗地里微微一皱眉,倒不是无愆的提议有何不妥。无愆虽年纪轻轻,可他的佛门武功修为实乃天轮寺数十年来第一人,被天轮寺上下寄予厚望,以他的天资根骨,更有希望使天轮寺重返三教顶峰之列。但无愆同样有着江湖经验欠缺的弱点,面对险恶诡谲的江湖,不光要靠武功自保,更要能谨慎应对各种算计,所谓人心难测。行走江湖,最可怕的不是刀剑,而是人心。无愆现在的心境就如同没有被污染的湖水,清澈见底,没有波澜。可他一旦独自踏入江湖,那些看得见的看不见的东西就会不断侵蚀着他明净的心境,意图动摇他稳固了二十几年的禅心。他若能妥善应对,那自然对他的修行有着巨大的裨益;若是经不起考验,那他二十年的佛门修为就将受到冲击,若他有何意外,那就不单单是他个人,而是整个天轮寺都将受到无法想象的影响。
更让无嗔心有顾虑的是,自己这个小师弟,虽然根骨惊奇天资超凡,可是却生来有一种对世事都抱着质疑的性格,越是让他迷惑的事,他越会深入去探知,一直到最后让自己得到信服的答案才肯罢手。对于佛门奥义,他就是以这样的心态去钻研,所以才能在数届天下佛宗禅辩大会上争得第一。而就是因为无愆有如此怪异的双刃剑性格,他在天轮寺也曾被许多无法理解他的同门视为另类。
所以无嗔很犹豫,因为这个江湖,并不是只需要质疑的看法和慈悲的心肠就能走得通的。若是让无愆独自一人面对,那他将会面临的不可预料的事情就太多太多了。
无愆见师兄神情凝重,心中已经猜到几分缘由,他正色道:“师兄心中的顾虑,无愆自会小心谨慎,我虽不曾独自行走江湖,却也知江湖险恶。想必师兄也已经看出我们今日所遇之事,已经对我心境略有影响,与其让心性不定,倒不如亲自去面对解决,这对我来说也未尝不是一种历练修行。”
无嗔闻言,不由微微一叹。他心中虽矛盾,可也知修佛之道,最忌境心染尘,若果不破除心头迷障,修行境界就会滞留不前。心境之尘,可大可小,如若参悟不当,便会使修行者的心湖引起滔天骇浪,境界甚至一落千丈,那一身修为就有崩毁的可能。
如果这种可能落在被寄予厚望的无愆身上,那后果不堪设想。
“既是如此,那师弟就自己小心。”无嗔久思之后,最终接受的无愆的提议。除了那些主观原因之外,还有就是论武道修为,无愆要比他高出太多,而那黑袍中年人和红衣少女显然也是武林中的顶尖高手,而且武功路数邪门异常,倘若双方真有正面冲突,以一敌二,无嗔明白自己并无太大胜算。综合考虑之下,显然是让无愆负责追查更为妥当。至于无愆能不能独自应对未知的变数,那就只有靠他自己的心志了。
主意既定,无嗔便嘱咐道:“师弟此行暗藏凶险,行事必当多加谨慎,邪门外道诡计多端,不可轻易中了圈套。如果遇到无法解决的事,师弟应当尽快返回,我们再从长计议。”
“师兄教诲,无愆谨记在心。”无愆取下背后背囊交于无嗔,再双手合十,道:“师兄一路珍重。”
无嗔背好背囊,也合十为礼,面色凝重的看着无愆,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禅心修来不易,还望师弟好之为之。”
“是。”无愆颔首,神情肃然。
无嗔不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去,他高大魁梧的身躯行走在吊桥上,竟是如履平地。
无嗔目送师兄身影消失在对面山口后,方才转身看了看鹰愁涧,微微皱眉。
此刻鹰愁涧上流民已经离开大半,如今只有少数十几人还滞留在此。无愆目光扫过那地上惨死在红衣少女剑下之人的尸体,不由长叹一声。
他快步走到桥头,从身上取出一块碎银,高声说道:“小僧尚有要事,无法安葬亡者,只有随身盘缠三两,请各位施主将那人就地掩埋,也算功德一件,不知哪位施主愿发善心?”
那些流民见这年轻和尚赶跑了那杀人的女魔头,对他颇为敬重。如今又见有银子可赚,都不由纷纷高声应答,却有两个年轻力壮的,当先跑了过来,率先拿走了银子,同时大声道:“大师菩萨心肠,我等自会将他好好安葬,不让他曝尸荒野。”
“阿弥陀佛。”无愆对他二人躬身合十,“那就有劳两位施主了。”
他心系要事,再不顾惊世骇俗,转身双足轻点地面,整个人如同一道流光幻影般拔空掠过六七丈长的吊桥,瞬间穿过对面山口不见。
鹰愁涧众人看得目瞪口呆,如同见到了神佛现世。
躲在山壁间的明川看得心中一跳,脸上涌起一阵羡慕神情。
此刻少年身旁的老穷酸,早已卸去了一身澎湃气机,那瘦马背侧的长剑,也同时归于安静。
对于忽然身现奇怪现象的老穷酸,明川心中大是疑惑,他皱眉问道:“师父,你刚才是怎么回事?发羊癫疯了么?”
“你才发羊癫疯了!”商意行抬手赏了少年一记爆栗,气笑道:“有你这样和师父说话的徒弟吗?”
少年揉着发痛的头,怔怔地道:“那师父你为何身上会忽然有风散出?这天本来就冷,你可别又招上风寒了,这荒山野岭的我可没地方给你抓药吃。”
商意行顿时露出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
老穷酸苦笑着牵了马,在明川屁股上踢了一脚,“你少气我就不会生病了。赶紧走吧。”
两人一马来到桥头,明川皱眉道:“师父,你怎么还带着这破马?你看这桥,它能过去吗?”
商意行摇头道:“你小子又想干嘛?”
干瘦少年回头看了看那黑袍中年人和红衣少女留下的那两匹马,兴高采烈的道:“师父你看那两匹马多好,不但能骑着走,还能卖出好价钱,我们带着何乐而不为?”
“我老是给你说,做人不能喜新厌旧。”老穷酸冷笑一声,“你要是不怕那两个凶神恶煞认出来,你就带着。”
少年闻言,想起自己差一点就被那少女剥了皮,就不由心头一紧,顿时泄气。他嘴巴撇了一撇,哼道:“那这破马你要带就自己带,看你怎么过去。我先走了。”
他说完,就真的走到了桥上。可一低头,看到破烂的桥板下奔腾咆哮的河水时,他顿时在心里叫了一声娘,脚下硬是不敢乱动半步。
“怎么不走了?”老穷酸在他身后怪笑道。
“师父,您是老人家,我尊老,让你先走。”明川翻着眼皮,转身对商意行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老穷酸淡淡一笑,哪里不知道是这小子有意想看他笑话的意思?
然后他就做了一件差点让少年把下巴惊掉在地上的事情。
鹰愁涧上,一个斗笠蓑衣的穷酸老者,单手托着一匹瘦马,忽然就从这座吊桥的上空轻飘飘的飘了过去。
一人一马,御风身似叶,轻纵如浮云。
鹰愁涧上的残留之人,又再一次惊得差点下巴脱臼。
正在就地挖坑的那两人,更是双双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数息之间后,一人一马安然无恙的落在了对面山道上。
老穷酸在对面笑意吟吟的望着明川,朝他喊道:“臭小子,赶紧的,我们还要赶路呢。”
明川这才惊醒过来,脑袋里一片空白,敢情自己这个师父,原来一直都在隐藏他的真实本领,自己还真以为他就是一个穷读书的老家伙,却不知他原来是深藏不露啊。
他恼怒的跺了一下脚,向对面叫道:“原来你一直都在装疯卖傻!你这算什么爱幼?你给我等着……”一边说,一边咬牙抓着铁索,恨不得立刻飞过去指着老穷酸鼻子骂。
可他不会飞,而那个老穷酸,会飞。
鹰愁涧上空的阴云中,忽然响起一声闷雷。
已经走到吊桥中间的少年吓得浑身一激灵。
而对面山道上的商意行,却抬头望着天空,喃喃说了一句。
“要变天了。”
第17章 闻风而动
【夜班熬了一夜,受不了了,要补一下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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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五,酉时初刻,日落。
一只白色的鸽子,在日落之时的血色暮光中,飞过高山,越过重林,再穿过层层迷雾,最后振翅掠入一片山庄的上空。
而此时这片山庄的上空中,正密密麻麻地飞着一大群颜色不一的鸽子,它们就如同一大片黑压压的乌云,几乎遮盖了那片山庄的大半个天空。
而那只白色的鸽子,在一瞬间就汇入到了那群数不清数量的鸽群中消失不见。
这片山庄地处于一个极其隐秘的地方,它有一个名动江湖的名字——闻风山庄。
闻风山庄是一个很有名的地方,它之所以出名,是因为山庄里有两个特殊的存在。
第一个,是闻风山庄有很多鸽子。
第二个,是闻风山庄有一个养鸽子的人。
那些鸽子每天早上都会从山庄里飞出去,日落时分再从四面八方飞回来,它们飞回来的同时,也带回来当天江湖上所发生的各类消息。
数以千计的鸽子带回来的各种消息,最后都会落到一个人的手上。
这个人就是养鸽子的人,据说他姓葛,是一个上了岁数的老头。所以江湖上都称他为“鸽老”。
鸽老,就是闻风山庄的主人。
鸽老每天的工作就是喂鸽子,放鸽子,收鸽子,整理鸽子带回来的消息。
那些被鸽子带回来的消息,最后都会被整理,最后分类存放。
存放那些消息的闻风山庄,就相当于是这个江湖的文档库。
闻风山庄里的消息种类繁多,不论是谁,只要他提出要求,无论是怎样绝密的消息,闻风山庄都能替他找到。
当然,前提是要付得起足够的价钱。因为闻风山庄不是给别人提供免费服务的所在,而每一个消息都有价格,不同的消息有不同的价格。
所以,闻风山庄是一个买卖消息的地方。
行走江湖的人或多或少都会有自己的目的,都会需要消息,需要情报。如果没有明确的消息情报的指引,那在江湖上走动就无异于是聋子和瞎子。要想事半功倍的达到目的,准确的情报就必不可少。所以闻风山庄的生意一向很火。
而闻风山庄只出卖消息,却从不参与江湖恩怨,因为它是一个中立立场的存在。
立场中立,所以就没有谁去针对,因为谁都会有需要消息的那一天,这也是闻风山庄能稳稳立足江湖的原因。
除此以外,更重要的是,虽然很多人都知道闻风山庄的大概位置,但江湖上却几乎没有人能轻而易举的进入闻风山庄。除了那些高山重林以及层层迷雾的天然屏障外,闻风山庄周围还布置有各种厉害的机关阵法的掩护,甚至据说山庄里还有许多厉害的武林高手。
于是闻风山庄这个买卖江湖消息的中立所在,就成了如今武林中的一大禁地。
而掌控着闻风山庄的鸽老,他虽然不过问江湖是非,可他的耳目却遍布天下。他会不会武功谁也不清楚,但有一件事情几乎谁都清楚,那就是鸽老几乎掌握着这个江湖上的所有秘密。所以他就成了江湖上谁都不敢也不愿随意去招惹的一个人。
鸽老除了喜欢和鸽子打交道外,还喜欢喝茶。
他几乎品尝遍了天下所有出名的茶和不出名的茶。
现在这个时间里,他就正在喝茶,喝一种还不知道名字的茶。
鸽老长着一张看上去很普通的脸,因为上了年纪,所以他留着花白的胡子。除了一双眼睛特别有神以外,他这个人就好像没有其他能让人印象深刻的地方了。
可就是这样一个看着普通的老人,却是如今江湖上最不简单的人。
鸽老舒服地半躺在一间特别宽敞的房子里的椅子上,他半眯着眼睛,手里捧着玉石的茶碗,好像正在回味着刚才喝进嘴里的茶味。
这间房子里面极度安静,光线有些昏暗,四周都摆放着一排排巨大的黑木架子,架子又被分割成密密麻麻的格子,格子里放着数不清的卷轴。
这些卷轴里,不知藏着多少江湖故事,武林秘辛?
随着鸽老轻轻蠕动的嘴,他眼角一条条的皱纹也随之聚拢又散开,如同他看过的那些岁月中的聚散离合,风雨沉浮。
“今天这茶,味道很涩。”
鸽老从嘴里缓缓吐出这句话,然后轻轻放下茶盏。
“庄主,要不要换一壶茶?”
安静的房子里,忽然有人轻声开口问,声音低沉。
鸽老眯着眼睛,顺着那话音的方向望去—一面靠墙角的黑木架子旁边,站着一个灰色的身影。
那人站在巨大的架子前,正在将一卷一卷的卷轴依次放入架子的格子中。他的动作很轻,轻到浑身都几乎没有气息。如果不是他忽然开口说话,否则一定不会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他几乎就像一个幽灵。
“罢了,老五。”鸽老将目光从那身影有些暗淡的人身上移开,然后看向窗外,仿佛在等着什么。随后轻声说道:“涩一点也错,至少可以换一换口味嘛。”
那人继续整理卷轴,没有说话。
窗口忽然有一团小小的白影飞掠进来,鸽老一抬手,那白影就落在了他手臂上。
那是一只白色的鸽子。
鸽子的脚上面绑着一根细小的竹管,鸽老熟练地将竹管取下,然后抬手,那只白鸽振翅又从窗口飞了出去。
竹管里有一张小小的纸条,鸽老神色有些期待的将纸条打开,却发现纸条上面空白一片。
“唉。”鸽老轻轻叹了一口气,将纸条揉成一团,扔进了旁边的竹篓里。
“西昆仑那边,还是没消息么?”
那人似乎对这样的情况早已习惯,但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
因为早已习惯,所以他的语气很平淡。
“五年零一百二十三天了。”鸽老苦笑着,像是回答又像是自言自语,说道:“那个人就像幽灵一样出现,又像幽灵一样消失。整整五年多时间了,不论是在西昆仑境内,还是中原江湖,这个人都没有再出现过,太奇怪了。”
那人手上的动作停了一停,不由问道:“庄主为何要如此执着于那个好像并不存在的人这么久呢?他到底是谁?”
他一向都很少说话,这并非是天生,而是他懂得分寸。可是这句话他憋了太久了。
鸽老躺在椅子上,目光转向房顶,房顶上挂着一只油纸灯笼,散发出昏淡迷蒙的灯光。灯影微微摇曳,恍惚晦暗,一如世事无常,人心叵测。他面色映在昏暗迷离的灯影中,有些看不清晰的恍惚,就听他喃喃道:“没人知道这个人到底是谁。只知道五年前的那个雪夜里,他一人一剑,杀尽了西昆仑山下的连云十三寨三十七名武林一流高手,使称霸西昆仑境内二十年的连云十三寨一夜之间尽数覆灭。据当时侥幸留得一命的人传说,那人冷酷嚣狂如魔,剑法凌厉似邪,为当世少见的邪门杀戮之剑。异常恐怖凶戾。”
鸽老说着,眼睛里闪过一道淡淡的光芒。
那灰色人影似乎是第一次听到鸽老亲口讲述这样一段不为人知的江湖隐秘,心中大感震撼,他转过身来,轻声问道:“后来呢?”
“没有后来。”鸽老淡然道:“那人经过雪夜惊世一战以后便忽然消失了踪迹,至此再无人能知晓他到底是谁,只在江湖上只留下了一个‘剑邪’的绰号,就彻底消失了。”
“哦!”那人似乎也觉得好奇,声音略转低沉,道:“如此惊世骇俗之人,绝不会在江湖中是默默无名之辈,这世上也绝没有能完全抹去自己踪迹的人。”
“老五,你说得很有道理,我也是这样想的。”鸽老无奈的苦笑道:“所以这些年来我才会一直在追寻他的身份。但是你也看到了,已经过了五年,我几乎动用了闻风山庄所有的力量,至今却依然一无所获。这个人就如你所言那般,好像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那人顿时沉默下来。以闻风山庄遍布天下的消息耳目,竟然耗时五年都没有能查到一个人的消息,这也太过离奇古怪了。
简直可以称为闻所未闻。
但既然是名动天下的闻风山庄庄主亲口说出来的事,那绝对不是空穴来风。
但那个人又是谁呢?
倘若连闻风山庄都没有能掌握到踪迹消息的人,那这天下间只怕也再无其他人能知晓他到底是谁了。
那人沉默片刻后,才又开口问道:“既然是如此神秘的人,他身上定然隐藏着无人知晓的秘密。想必这也是庄主会一直追查他的原因吧?”
“然也!”鸽老忽然神色一凛,语气一转,悠悠道:“除了他身上隐藏有巨大价值的秘密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巧合。” “巧合?”那人微感讶异,不由问道:“什庄主此言何意?”
鸽老的双眼眯起,眼眸中闪过一道锐利的冷光,他语气一沉,“老五,你应该还记得五年前,我可是也去过昆仑山的……”
“啊……”不及鸽老说完,那叫老五的人影似乎浑身一震,他脚下顿时跨出两步。昏暗的灯影中他露出了一张轮廓坚硬却满布风霜的脸,他原本黯淡的双目冒出了无法掩饰的惊异之色。他脱口打断鸽老的话:“元武宗……?”
他的声音竟有止不住的颤抖,仿佛那个名字曾在他的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恐怖记忆一般。
“不,他已经死了!”鸽老眼神冷峻地盯着老五,斩钉截铁地说道:“我用六十年的修为换他一命,所以绝不可能是他。他已经不可能再活着,我用我的性命担保。”
老五闻言,惊异紧张的神色才略微一缓,他沉吟道:“既然如此,那庄主所说的巧合又是什么意思?”
“五年前,元武宗孤身前往昆仑,了断了我们之间百年的恩怨。可我依然无法相信,以他的算计谋划,他不可能没有留下后手。”鸽老语气凝重,继续道:“偏偏在那个时候,剑邪这个人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莫非这世上当真有如此巧合的事么?”
老五面色一变,低声道:“莫非庄主怀疑,那名剑邪是他的门下弟子?”
“当年我与元武宗昆仑一决后前后不过数月光景,剑邪就在昆仑境内现身,并且一人一剑尽杀三十几名高手,这样的武功修为放眼整个江湖也屈指可数。这些迹象,的确让人非常可疑。”鸽老神色肃然谨慎,“从那以后,元武宗死了,鬼隐戒玺也随着他一同消失,至今再没有任何消息。以我对元武宗的了解,他绝不可能把鬼隐戒玺也一起带进棺材里!”
“鬼隐戒玺!”老五忽然冷声道:“若非当年元武宗,我鬼隐一门数百年基业岂会毁于一旦?我等如今又岂会隐姓埋名在这小小的闻风山庄里动弹不得?真是可恨呐!”
老五言语激动,浑身散发出腾腾狂乱的气机。
“老五,你又冲动了!”鸽老亦是冷冷出言警告道:“这一切,在没有得到最后的证实前,都只是猜测。你难道忘了我们创立闻风山庄的目的了么?”他轻轻一叹,望着老五的眼神含着复杂的神色,道:“你跟在我门下也有数十年了,可你似乎还没有完全丢掉那急躁轻浮的性子,难道如此漫长的隐姓埋名,尚不能让你有更深层的觉悟吗?我知晓你心中有怨气,你怨与我虽有师徒之实,但没有宗门圣物鬼隐戒玺的加持,你我便无师徒之名。可那也是暂时的,只要找到了鬼隐戒玺,你魏冉就能成为一名真正的鬼隐门徒。”
此言一出,老五怔了一怔,随后浑身气机消散无踪,他又恢复了先前静如虚无的模样。他恭声小心地说道:“庄主所言魏冉谨记在心,日后必将继续打磨心志,绝不会忘记初衷。”
“将近百年的教训,依然犹在昨日。”鸽老也逐渐恢复平静神色,“如今我们能够做的,就是步步为营,谨慎小心。该属于我们的东西,我们一定能够再次得到,不过是需要一点时间而已,我们等了那么久,也不在乎多等等。”
老五魏冉没有立刻答话。
鸽老拿起茶盏饮了一口茶,茶水已凉,味道苦涩。“那些事情就像这杯茶,虽然味道苦涩,但却可以让我记住百年前的耻辱。”
“如此看来,那名剑邪,似乎很有可能就是可以找到鬼隐戒玺的关键。”魏冉一冷静下来,似乎也有着异于常人的思维。
“在没有查到他的真实身份之前,所有的猜测都是未知数。”鸽老抬手示意魏冉不可多说,道:“查了这么多年始终一无所获,我都快怀疑他到底是人是鬼了。如果真是有意隐藏行踪,那这个人就不是一般的可怕存在了。”
“我始终相信,这世上绝没有能完全隐藏身份的人。”魏冉沉吟道:“除非他就是为了杀人而昙花一现,也确实与鬼隐一脉没任何关联。”
鸽老意味深长地道:“就算他真的与我们毫无相关,就以他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的离奇之事来看,他也一定身负极大的秘密,这样的秘密隐藏的价值也十分巨大。如果我们能掌握到他的秘密,那对等的回报也同样无法估计。”
“因为这样的秘密,相信江湖上一定会有很多人感兴趣。”魏冉道。
鸽老微微一笑,道:“有利可图的生意嘛,自然是来者不拒了。”
房外忽然传来极其细微的脚步声。
鸽老略微挥手,魏冉心领神会,轻飘飘地走到了门口。
细微的脚步声来到门外停住,便有人低声说道:“禀庄主,今日的消息已经整理完毕。按照庄主的吩咐,属下挑了几件相关的消息,请庄主亲自批阅。”
魏冉走到门口,伸手从门外人手中接过一张木制托盘,盘子上放着几卷卷轴。
魏冉摆手示意,门外细微的脚步声便悄然离去。
“老五,帮我看看这两天江湖上可有什么值得关注的事么?”
鸽老复又趟在了椅子上。
“是。”
魏冉点了点头,走回房中开始翻阅盘子中的卷轴。
魏冉拿起一卷纸卷,开始念道:“丁字消息:江南霹雳堂主寇炎在研制新火器霹雳火弹时,意外引燃了火药,猝死。”
闻风山庄内的情报消息复杂繁多,按照情报内容的重要程度,于是便有相应的等级分类。等级分类以“天干”为标准,分别为“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个等级。最高等级为“甲”,最低等级为“癸”。
鸽老未动神色。这种丁级情报显然不足以引起他的重视。
老五魏冉顿了顿,接着打来另一卷:“丙字消息:红楼黑榜排名第九的杀手刺杀公子羽失败,身亡。”
鸽老闻言双眉微扬,嘴角上翘淡然一笑:“红楼也有失手的一天,这就有趣了。”
魏冉没有立刻禀报下一卷消息,他看了看鸽老,道:“有趣的是,公子羽似乎也已经惹上麻烦了。”
“公子羽么?”鸽老双手放在椅子边上,轻轻叩动着,淡然道:“那个小子,鬼灵精怪可不简单得很呢。”
“是。我也知晓这个人这几年风头很盛,但树大招风,他若不适当收手,只怕会遇到更大的麻烦。毕竟做他那一行,已经隐约触到了别人的利益。”魏冉淡淡道。
“你说红楼吗?”鸽老微笑道:“看起来公子羽这几年买卖做得很不错,特别是在杀人的生意方面,他的水准和红楼几乎不相上下。作为生意的竞争对手,红楼找他麻烦只是时间问题。可是以公子羽的作风来看,红楼纵然势力强横,却也未必能占到便宜。”
魏冉顿了一下,才说道:“庄主似乎对这个公子羽有些特别的关照。”
鸽老脸上保持着淡淡的微笑,道:“这个年轻人很有头脑,心机深沉,身上看似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故事,实则不然。因为太过透明的人本身就能创造出很多故事。这个江湖太多无趣的人和无趣的事了,难得遇到像他这样一个比较出众的人,倒是挺对我胃口的。”
“四年前公子羽第一次踏入闻风山庄后的第二天,有关他的所有消息就已经送到了山庄里来了。”魏冉神情淡然,口中念出一长串早已烂熟于心的情报,道:“公子羽,本姓岑,名宁之,表字耀远,祖籍苏州。其人心思细腻颇具城府,性格冷静从容,尤善操控人性,是否身负武功则不详。从情报上看,他并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一个普通家庭出生的人,从小念书以考取功名光宗耀祖为目标,可惜成年后不久父母就因染上瘟疫而亡,家境从此衰落。而后他曾独自进京赶考,途中又逢意外险些丧命,从此心灰意冷,开始流浪江湖。数年后他开始以公子羽的名号在江湖上崭露头角,做起了江湖中间人的行当。目前倒没有查出他与我们有任何关联。看上去他倒是一个比较诚实的人。”
鸽老似乎很满意魏冉表现,微微一笑,道:“相比于他的过去和背景,他本人才更让我感兴趣。”他抬抬手,示意魏冉继续下一个消息。
“乙字消息,青城山崇真剑派弟子叶素真,目前依然还在常州城。”魏冉念到这卷消息时,眉头略微一挑。
鸽老叩击着椅子扶手的手指停了一停,然后他轻轻吸了一口气,道:“死了一个常州铁剑李远松,就引出了道门的不世奇才现身江湖,吕怀尘这个老牛鼻子,看来心气还没消散殆尽嘛。”
魏冉适时接道:“青城山崇真剑派虽然已经稳坐道门魁首之位数十年,但却一向淡泊名利,门下也少有弟子行走江湖。否则凭吕怀尘和齐华阳师徒的声誉,又哪里轮得到区区一个崇真俗家弟子在江湖上扬名立万。不过从之前的情报显示,早已名动江湖的叶素真此番首次下山,是为了前往常州祝贺李远松退出江湖一事。可这件事却颇耐人寻味:早已离开崇真多年的李远松,就算在江湖上已经闯出了一点名声,但若要论对崇真的影响,他显然还没重要到需要让被誉为道门百年不遇之奇才、吕怀尘的关门弟子亲自下山祝贺的地步。”
鸽老神色未改,只是继续习惯性的敲着手指头,道:“这个问题显而易见,一向被崇真视为宝贝疙瘩且被吕老道刻意隐藏锋芒的叶素真,这次下山定然另有目的。加上前不久牛鼻子老道已经将掌教之位传于了齐华阳,这两件事表面上虽并无关联,但其中也一定隐藏着别人不知道的隐情。”
从相貌上看不过六十出头实则早已年纪过百的奇异老人,脸上闪过几分深沉之色,他若有所思的说道:“牛鼻子老道掌教下的崇真剑派,已成为天下道门魁首,而他本人也早已名列三教顶峰之一;其武功修为更是力压了这座江湖整整数十年光阴而未曾一败。他虽不曾说他是天下第一,可天下武道中人,谁不在心里承认他早已是站在中原武道巅峰的第一人呢?”
老人顿了一下,露出一副旁观者清的表情,若有趣味地继续说道:“牛鼻子老道能达到如此境界自然可称为名流千古的传奇。可放眼如今中原武林三十年来都没出现几个像样的后起之辈,以致武道衰落不振,便与他吕怀尘有不可推卸的关系。因为他站得太高了,高得所有人只能仰视而无法触及,他一个人就压得这座江湖的武者无法抬头,更遑论出人头地甚至达到他的高度了。与整座江湖武道气运相比,他吕怀尘一个人背不起那样的沉重,就算最后能证道神通羽化成仙,只怕也难以于后世留下一个好名声。”
魏冉闻及于此,不由微微动容,他低声对老人说道:“吕怀尘身负天纵之资旷古奇人,道剑双修确为百年来中原武道第一人。但天下之大非只中原一境,若与庄主相比,他未免就稍有逊色了。”
这话虽有几分奉承之意,可他却说得很是自信。因为他眼前的老人,实为一个超脱常人理解之外的存在,绝非世间凡俗可比。
老人闻言,心头并未有丝毫波动,面上沉静如水。他淡然道:“老五,你这话就有些浅薄了。我如今早已没有百年前那种争强斗胜的心思了,因为与重返宗门的荣耀和恢复失落的尊严相比,区区武道就微不足道了。可话说回来,若是我功体完整,吕怀尘纵然已脱凡体桎梏,我也能将他败于手下。但是现在嘛,我功体尚未恢复,若真遇到吕怀尘且必须打一架的话,那结果就不只是胜负,而是生死了。”
至于谁生谁死,那还真不好说,毕竟有句话叫生死难料。
魏冉心头一动,老人对他提出的假设性问题的态度已经很明了——鸽老与吕怀尘存在于世的目的不同,眼界格局更不同,所以对上的机率极小。
所以这个问题魏冉就再不提起。
老人悠然接道:“所以在我的猜测里,吕怀尘一定是预料或者发现了某种情况,所以才卸以重任,更将被寄予厚望的关门弟子叶素真遣派下山历练,目的就是要给这座早已死气沉沉的江湖一个焕发生机的机会。”
魏冉微微皱眉,怀疑道:“他吕怀尘,当真会这么做吗?”
“牛鼻子老道若没有如此眼界和气度,他也绝走不到如今的境界。”鸽老话中有肯定之意,随后眉头轻扬,“只是能让牛鼻子老道如此布置的,一定是藏着的某种未知的原因,那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然后他忽然想起某件事,不由露出一丝难测的笑意,自语道:“公子羽,看来你这次麻烦真的不小啊。”
他沉吟片刻,然后再次开口道:“还有其他的消息吗?”
魏冉便打开最后一卷纸卷,随即不由脱口说道:“庄主,这是一道甲字消息!”
“甲字?”鸽老面色略变,道:“有一段日子没见过甲字消息了。念来听听。”
魏冉就仔细地看着纸卷缓缓念道:“今日卯时,春秋阁内有快马携书信一封,已加急赶往出云山剑宗!”
魏冉念完后,抬头看向老人。
“春秋阁,剑宗?”鸽老首次面现凝重之色,他从椅子上坐直了身子,道:“中原武林黑白两大派竟有书信往来,这倒是新鲜事。”
他再缓缓起身离开了椅子,一边沉吟着一边慢步走到一处木架前,抬头望向架子最顶端的一层格子,目光缓缓开始移动。
那一整层架子上,刻着一个“甲”字。显然存放着的都是江湖上等级最高的甲字情报。
随着鸽老缓慢移动的目光最后停留在架子靠边的位置时,老人随手一抬,一卷卷轴就从格子里弹了出来,再缓缓落在老人手上。
如此随心所欲的隔空摄物之能,若是别人看到一定吃惊非小。但对一旁的魏冉来说早已司空见惯毫不为奇了。
那卷轴已经略带暗黄且布满灰尘,想必已经有些年月了。
老人手掌略一轻拂,无端之风无声扫尽卷轴上的尘埃,露出上面的两个小字。
剑宗。
老人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拨开了卷轴,上面记载的一行行蝇头小字开始跳入老人的双眼里。
魏冉静立在不远处,默然不语。
良久以后,鸽老方才重新收拢卷轴,并将卷轴交给了魏冉。
后者顿了一下,却没有打开。因为魏冉很了解老人,如果没有得到明确的指示,他不会做任何逾越的事情,哪怕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这就是规矩。
“原来如此。不知不觉又过了十年了。”老人的语气含着几分感慨,他双手拢进宽袖中,眼神转向窗外,道:“看来这座沉寂多年的江湖,很快就会因为那一封信而开始闹热起来了。难怪那牛鼻子老道会在这时做了那两件事,看来真是适逢其会了。”
魏冉犹豫一下,还是开口问了一句,“庄主,莫非春秋阁与剑宗将会发生变故么?”
“那一封信,应该是一封战书。” 老人渡步来到窗外,眼光所望之处,外面夕阳霞光万道,照映着崇山之间的层层迷雾,偶尔山风呼啸,卷起林涛阵阵,一时隐如山呼海啸,万剑归宗。
“三十年前,中原江湖处于一个辉煌鼎盛的时代,可谓是百家争鸣。花自飘自创的春秋阁正处于迅猛扩展势力之时;而卓释然也是当时剑宗最有可能成为新一任宗主的后起之秀。这两人正是那个时代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之一。卓释然为人正派,刚直不阿;花自飘人如其名,风流倜傥亦正亦邪。这两人按理说应该永远不会有交集,可两人身上相同的特点还是让他们相遇相识了。”
“同样的特点?”魏冉闻言先是略微一愣,随后便顿时明白。他不愧是跟着老人数十年的身边人,江湖上的许多事他也同样了熟于胸,所以有些事一语即明。他恍然道:“这两个如今都已经是一派宗师的人,他们身上只有一种特点是相同的……”
他微微一顿,续道:“他们都使用同一种兵器,那就是剑。”
“没错,他们都用剑。”老人飘向远处的目光里含着追忆,他说道:“三十年前的那个江湖,不但是中原武林的辉煌时代,也是属于剑道的鼎盛之时。那时的中原剑界中,不但有吕老道一剑横天的高不可及,还有儒门书剑商意行那君子之传的快意风流。而后崇真齐华阳应势而出剑动天下,几乎有与其师并驾齐驱之势。再往后一点,就是剑宗卓释然与花自飘两位剑道天才的并世之争,两人一时瑜亮,真可谓争相斗艳,精彩绝伦。原本立场分明的两人也因此成为亦敌亦友的知己。最后他们相约每十年一战,以此互相印证各自的剑道修为。”
“转眼间红尘恍惚,岁月流转,他们两人已经比试了两次,俱都以平手收场。从记录上看,如今正是他们相约的第三个十年。”老人虽不曾亲身参与到当年那个精彩纷呈的江湖中,但作为一个不为人知蛰伏于黑暗中的见证者,他同样有着非同一般感受,所以说起往事,心中同样会泛起几分热烈感受。
“三十年后,这座江湖因为当年的那场近乎毁灭性的变故后,早已变得面目全非生机全无。所以急切需要有人为这个江湖重新开启新的生机。”老人忽然展颜一笑,眼中露出深沉难测之意,缓缓说道:“如今卓释然已经成为剑宗之主,花自飘也已是江湖第一大帮的龙头老大,几乎统领着江湖半数黑道势力。他们二人再次论剑,就是开启这座江湖新气象的契机。而契机也同样伴随着变数,这些变数对我们来说也意味着同样的契机,只是目的不同而已。”
“传出话去,查清楚卓释然与花自飘论剑的具体时间地点,然后散出他们比剑的消息。如此难得一见的江湖大事,尽管与我们无关,但我们也应该暗中推波助澜,为他们两位武林宗师造一造势。”老人重新眯着眼睛,神情复杂难测。
“是。我马上就去办。”魏冉恭声答道。
“还有,可知现在千雪身在何处?”老人忽然问道。
本已准备转身离去的魏冉,闻言随即答道:“那个丫头,现在应该在赶往常州的路上吧。”
老人微微点头,示意魏冉离去。
老人目光渐渐收敛,最后聚于双眼里,化为两点寒光。此时在他的心里,开始涌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希望之光。
“等待了这么多年,所有的一切就让这个即将风云涌动的江湖给我答案吧!”
第18章 何曰为道
三月十五,戌时一刻,入夜。
青城山上的一处山坳间,一个常年习惯劳作的老道士,正坐在一条溪水旁脱了草鞋卷起裤腿,清洗他那两条沾满了泥土的脚。他的身旁放着一把锄头。
三月初春的溪水还有些冷,可夜色下的老道士却并不在意,或许是很早就已经习惯了。他低头认真的洗着脚,山风吹拂中扬起他那一头散乱的灰白头发,头顶那根木簪子都快掉下来了。
老道士洗好了脚后,又拿起旁边的锄头放进溪水里冲洗,动作熟练无比,一看就是常年在田土里打交道的人。
如果他不是穿着一件破旧的道袍的话,他绝对就是一个很勤劳的农夫。
但这个穿着破旧道袍的老道士,却并非只是一个勤劳的农夫。
老道士洗好了锄头,又拿起草鞋互相拍打着鞋底的泥巴,然后穿上了草鞋。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然后抬头,他双眼里渐渐亮起两点如同寒星般的光芒,望向青城山的西北方向。
今夜星空黯淡,却在西北方向遥远的虚空群星中,出现了一颗时而明亮时而黯淡的星芒。老道士看向那颗星光明晦无常的星芒, 眼光越去越远,最后消散于无尽虚空中。
那一刻,整个青城山仿佛陷入了一片寂静,连山风都静止了。
良久以后,老道士双眼下垂,望着脚下缓缓流动的溪水。
老道士一言不发,然后再次轻轻呼出一口气。随即夜色里,山风林木,溪水星辰,皆运转如常,一切归于自然。
老道士就那么坐在溪水边,仿佛入定一般。
却有一点昏黄的灯光,从山坳小道间转了出来,轻忽飘然地向老道士这边行来。
灯光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明亮。有一个身材高大的人一手提着一只灯笼,一手提着一只食盒,正踏着狭窄的小路走向老道士。
山间小路狭窄崎岖不平,但那人却走得十分稳健,似乎每一步都经过精确的计算,并且每一步的力道都不差分毫,所以他一路走过来,整个上半身都不曾动过半分。
灯光渐近,已然可以看清那人也是身穿一袭宽松道袍的男子。
他轻步来到老道士身边停住,然后用略带着几分无奈的口气说道:“师父啊,天色很晚了,您都已经错过晚饭了。您再这么几天不去吃饭,莫非是要开始辟谷了吗?”
“辟谷?辟他娘的谷。”老道士抬头瞟了他一眼,咧开嘴没好气地道:“几顿不吃又饿不死人,着什么急?”
道袍男子无奈的摇摇头,他蹲下身将灯笼和食盒放在地上,说道:“就算不辟谷,师父您也得按时吃饭不是?您最近老是呆在这后山不回去,几个师叔都以为你又出门了呢。”
“我这几块地再不多翻几次,那些瓜果就又要废了。”老道士抬眼又朝西北方向瞧了一眼,自语道:“这以后啊,我再来这里的时间怕就不多了。趁现在还有空,多来陪陪地里的东西,它们活得也不容易。”
道袍男子嘴里轻哦了一声,没有接话。
“晚饭吃的什么?”老道士拍了拍手,不等道袍男子动手,他自己就一把抢过了食盒。道袍男子赶紧拿过灯笼靠了过去,并且坐在了老道士身边。
灯笼昏黄的灯光下,照出了那个老道士的脸。
老道士那张肤色有些暗黑的脸上留着没有经过任何修饰的灰白胡茬子,看上去多少有些邋遢。而那黝黑的脸上不但能看见皱纹,并且那些皱纹里还夹着一些大小不一的痣。
这样的相貌再加上老道士如今的穿着打扮,倒的确和乡下农夫的气质很般配。
可就是这样一个浑身都是乡下农夫气质的老道士,就是如今稳坐天下道门魁首的崇真剑派前掌教,也是公认的当今天下武道第一人——吕怀尘。
果然就如同叶素真认为的那般,这不修边幅穿着邋遢还长着一张麻子脸的吕怀尘,当真与那仙风道骨的神仙气度是沾不到半点关系的。
而那个身形高大气度内敛不凡,留着三缕胡须的白面道袍男子,就是老道士的门下首徒,也是如今青城山崇真剑派的新任掌教:齐华阳。
这两人站在一起,当真会让人大呼奇怪:身为师父的完全是一副乡下农夫模样,反倒是当徒弟的才真算得上仙风道骨。
可就算是早已名动江湖且已成为崇真剑派新掌教的齐华阳,在这个相貌粗俗的老道士面前,那可是连半点掌教气度都显不出来的。
齐华阳虽然今年也已快年近六十,可他道门修为精深,所以驻颜有术,看上去不过四十左右的样子。但在老道士面前,他依然就和一个长不大的孩子没什么两样。
“他娘的,这都是些什么玩意?”老道士打开食盒,瞪着里面的东西挤眉弄眼的骂道:“一点肉沫都没有,这也是人吃的东西?”
他斜着眼盯住了那个崇真剑派的新任掌教。
年纪已近百岁的老道士不但长相有些寒碜,连说话也是这般出口成脏,这样的一个老头子,实在让人不敢相信他就是那道剑无双的天下第一人吕怀尘。别看他如今已经年近百岁,可身体却硬朗得依旧如同壮年,所以至今还能经常独自劳作。并且他的相貌就始终停留在六十岁的那个模样上,因为吕怀尘正是在六十岁的时候突破了凡体桎梏,道境修为达到了天人化境。到了他这种境界,一呼一吸无不与天地自然相合,那正是道法自然的大成之道。
齐华阳却早就习惯了师父这种粗俗的说话方式,他抬起灯笼凑到食盒旁,伸出脖子看了看。
食盒里放着三盘菜,一碗米饭。菜虽有三样,可全都是素的:一盘干煸竹笋,一盘炝炒蕨菜,还有一盘水煮山蘑菇。
这三样菜,全都是青城山采来的野菜。
齐华阳面露无奈,只好硬着头皮说道:“师父,这就是今天的晚饭,大家觉得晚饭清淡点也很好,所以就没准备肉。”他说这话的时候,就像是饭馆里的伙计在给客人赔礼道歉一样。
齐华阳大半辈子都在青城山,对眼前老道士的所有生活习惯都了若指掌。吕怀尘虽然道门修为高深化境,可他却从不戒口。戒口有两种,一是说话,一是饮食。但这两种吕怀尘一辈子都没做到过。他说话很直接甚至会骂人,吃东西只要他愿意,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他通通都能吃到肚子里去。换一种说法就是这老家伙很重口味。
并且老道士从来都抗拒清淡的饮食习惯,他是那种一天不吃肉就浑身不舒服的人。
“齐华阳!好歹我连崇真掌教的位置都给你了,你居然就弄这些牲口都吃不下的东西来孝敬你师父我呀?”老道士很生气,唾沫星子都快喷了齐华阳一脸,他指着崇真新掌教的鼻子叫道:“你跟了我几十年,难道不知道我从来都不喜欢吃这些草草菜菜的吗?”
面对着老道士嘴里不断喷涌而出的唾沫,齐华阳只得一边偏过头躲避,一边无奈的低声说道:“师父,您既然不喜欢吃草吃菜,那你干嘛还要来这种那些瓜果蔬菜?”
“我那种的是菜吗?在你们眼里,难道那就只是菜吗?”老道士睁大眼睛不依不饶的盯着齐华阳,近乎嚎叫的说道。
“师父息怒。”齐华阳双手举起灯笼作投降状,见老道士脸色稍有缓和,这才坐正了身子,正经说道:“我知道师父这些年一直在打理那几块地,并非只是单纯的种菜。其实您种的,是道。”
“华阳啊,看来这几年崇真的那些事让你费神太多了,所以你才只悟到这一层。”老道士忽然收敛神色,道:“道法天地这四个字人人都会说,可真正明白这个意思的却没有几人。你眼睛只看到地里种的是道,可却没想过真正的道是不需要种的,不然你看看周围,何处不是道呢?”
齐华阳提着灯笼的手微微颤了一下。
“相比于悟道,你的剑道悟性可就要强上那么几分了。”老道士喃喃说道,“可这也算是我的私心了,谁让你是我的大徒弟呢,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你总得要选一样才行。”
齐华阳耸了耸肩,露出一阵苦笑,道:“师父,您说得好像我有选择一样。”
老道士微微叹道:“崇真这副担子,不交给你,难道还要我这个老不死的背着?你也忍心?”
齐华阳沉默了一会,才轻声说道:“师父,说实话您老人家是自私了些,您明知道我是不喜欢挑担子的人,我也不是最适合的。可既然您把担子交给了我,我怎么也得扛着,再不济,也不能让您丢脸失望吧。”
他虽然是吕怀尘的门下大弟子,可两人数十年相处下来,感情可早就超越了师徒关系,所以就算是当着吕怀尘的面,齐华阳也能够袒露心声说出自己的心里话。
吕怀尘笑了一笑,虽然徒弟语气里带着怨气,可他听着心里也舒坦。他悠悠说道:“我知道你一生的目标其实就只在剑道上,可是四十岁以后你的剑道修为就停滞不前,中间的缘由我也知道,是崇真剑派的俗事让你剑心受损,让你无法再有突破。唉,这对你来说的确是一件十分沉重的事,可我别无选择。崇真剑派存续至今,需要面子,也不能缺少里子。在小叶子没有出现的时候,我可以当里子,由你做面子,那也是很顺其自然的事。但如今江湖已隐存变故,恐有大劫再临。我吕怀尘走到现在这一步,再不能心存私心于大道,所以就只有在自家事情上厚着脸皮自私一回了。小叶子还太年轻,他的道心还需打磨,所以里子的事他不适合。那就只有让你这个师兄勉为其难的做一回里子了。你的委屈,就当是崇真剑派欠着你的了。”
齐华阳闻言,忽然起身跪倒在老道士身前,将头顶在了地上。
这位年近六十的崇真新掌教,于无声处,泪流满面。
老道士没有再多说,只是伸手搭在齐华阳肩上,手上传来一阵阵几乎微不可察的颤动。
这一刻,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可是彼此早已心意相通,心境更是一片清明。
良久之后,齐华阳才缓缓抬头,双眼中虽还带着亮光,可再无半点隐晦。他看着老道士,微笑道:“师父,这饭菜都快凉了,要不您就先将就一下,明天我肯定能让你吃到荤的。”
老道士口中悠悠唉了一声,端起饭碗刨了几口米饭吞进肚里,再随便夹了几口菜送进嘴巴。可从他的表情来看,老道士嘴里就如同嚼蜡一般无味。
后来老道士实在难以下咽,他停下筷子,对徒儿说道:“华阳啊,我们崇真剑派虽然不是财大气粗的门派,可也不穷啊,你们还是把伙食改善一下吧,再这样下去,整个青城山的野菜都快被你们糟蹋完了。”
齐华阳哦了一声,随口道:“其实大家平时的伙食挺好的。只不过小师弟出门前交代过,师父您老人家的饮食必须要偶尔清淡些,说这样对你身体有好处。您也知道小师弟的脾气,平时是有些吊儿郎当的,但一旦认真起来,谁也拗不过他。”
老道士一听,啪一声就把饭碗丢在了食盒里,然后对齐华阳伸出一只手,说道:“拿来。”
齐华阳脸皮抽了一下,下意识往后面退了退,一脸不知的道:“师父,什么拿来?”
“你这小子,明知故问是吧?”老道士可是一点仙风道骨的风范都没有的连连晃动着手,口中急呼呼的叫道:“我都闻着味了,你还藏着掖着?”
这江湖上,估计也就只有老道士才有资格称呼齐华阳为小子了。
“没有,真没有。”齐华阳一副恍然大悟样子,连连摆手说道:“师父,小师弟出门前再三交待,不许你喝酒了,我哪里还敢私自带酒出来……”
“你少废话,再啰嗦我动手了。”老道士龇牙咧嘴的挥舞着拳头,“他又不是你师父,你老把他挂在嘴边做甚?再说那小子好不容易没在家一回,你还不能趁机让我喝两口过一回酒瘾?”
这要是有其他人在场看到这般场景的话,一定不会相信堂堂天下道门第一人的吕怀尘,居然会为了一口酒要和道门魁首崇真剑派新掌教动手。
齐华阳顿时起身跳开,急得就差要跺脚了,他苦着脸道:“师父,我真没带酒……”那样子可真不愧是老道士的大徒弟,半点没有一派掌教的风范。
“竹叶青。”老道士皱了皱鼻子,指着齐华阳道:“我可闻着味了,就是竹叶青,还是被小叶子藏着的那瓶二十年的竹叶青。”
齐华阳瞬间定在当场,愣了一愣,然后才垂头丧气的走过来,再极不情愿的从背后拿出一只小酒瓶子,伸手递给了老道士。
老道士如同见到了绝世宝贝一样,闪电般出手抢过了酒瓶,然后那张黝黑的麻子脸露出了得意的神色。他打开酒瓶子喝了一口酒,顿时满脸的舒畅神情。
齐华阳原本沮丧的脸上同时也露出几分由衷开心的笑容。
“舒坦。果然是二十年的竹叶青,可馋死我了。”老道士一脸的满足样,他对齐华阳一笑,“果然还是你最心疼我,哪像那个臭小子,一天到晚管这管那的,啰嗦死了。”他摇晃着酒瓶,又道:“你要不要也来一口试试?”
齐华阳笑道:“算了,还是师父喝吧。这酒我可是从小师弟屋里偷偷拿出来的。要是他回来发现了,我可还得花点心思堵他的嘴。”
“那小子……”老道士喝了口酒,然后忽然再次收敛神情,问道:“他现在可有什么消息传回来?”
齐华阳再次坐回到老道士身边,面带沉凝地说道:“小师弟这一趟可不怎么顺利。据他传回来的消息,他刚到常州,李远松就忽然暴毙身亡,其中过程很是异常,小师弟一时脱不开身,目前暂时还留在常州,他想查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道士缓缓喝了一口酒,道:“江湖叵测,看来他的历练已经开始了。”
齐华阳道:“当初我从江湖上的一些蛛丝马迹注意到李远松可能有一些问题,所以才借着他要退出江湖的机会想派人去暗中打探一下。本来这种小事是不需要小师弟亲自去的。不过既然是师父您老人家的意思,那小师弟也只有从命了。”
老道士目光深邃,说道:“但据你所言,李远松已经忽然暴毙,如果他身上真的牵扯着其他问题,那这件事就非同一般。小叶子的那些声名虽然早已传出了青城山,可他毕竟从未踏足江湖,他需要学习的东西还有很多。他留在江湖也好,他现在正需要那些磨练才能让他尽快成长。”
齐华阳没有答话,他忽然抬头看着老道士,沉默了一会才开口道:“师父,这个江湖,难道真的将会再次面临灾劫么?”
老道士嘴里呡着一口酒,仿佛正在仔细品尝久违的滋味。良久后他吞酒下肚,方才缓缓说道:“自我道境有成以来,便对世间气运大有感触。这半年来我道心屡有感应,时常心境跳动不安,特别于西北之位,更是凶相大张,天象之中,西北虚空又有恶星隐现。如此迹象,便是大凶大灾之兆。”
齐华阳闻言,面色沉重。许久后才又开口道:“如今中原江湖已经沉寂了二十多年,如果说真有灾劫,那我能想到的,就只有当年未曾被尽灭的魔教了。”
“魔教圣传,二十年前与中原武林一场血战,几乎耗尽了整座中原武林的气运,其势之可怕可谓骇人听闻,至今仍是无数人的噩梦。”齐华阳回忆起曾经那场血腥浩劫,眼中依然还有几分惊恐,他喃喃说道:“若非当年中原武林倾尽所有力量与之相抗,只怕如今中原江湖早已是魔教的天下了。”
这位也曾参与过当年正邪大战的崇真新掌教,此刻旧事重提,依旧心有余悸。
吕怀尘抬首望着黑夜虚空,脸上竟是带着深深的愧疚之色,他喃喃道:“如果当年不是我估算失误,又正处于突破境界自惜修为的关口,中原武林也不至于会与魔教两败俱伤!虽然当时我也让华阳你率领崇真剑派参与对抗,但说到底我始终没有亲自出力,此事别人虽不曾说,可一直以来都是我引以为憾的心头刺。也是这个原因,才让我的心境始终未能突破到真正的超然之境。”老道士缓缓起身,双手负背,眼睛望向西北方位,接道:“所以这一次,不论我的感应到底是什么,我都不会再重蹈覆辙。有些事错过了,就总得要找个机会弥补,就当是还自己一个心安理得吧。”
齐华阳身躯微颤,他也站起身,望着眼前老道士的背影,低声说道:“师父,当年的劫难说起来也并不是您的过失,只是因为当年魔教的力量过于恐怖强悍,谁也没有想到就算倾尽了中原武林所有力量,也未能将他们消灭殆尽。”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老道士语气变得凝重,说道:“就是因为当年他们有余孽逃走,并且还保留着那恐怖如斯的异物存在,所以才有死灰复燃的可能。”
齐华阳闻言,再次脸色微变,他脱口道:“师父所言极是。若非当年那圣传教主月引天身负两只上古异物,中原武林也不至于会付出这般惨痛的代价。我想起那两只上古异物的可怕力量,如今依然难以相信,这世上竟还有那般超出人力想象的恐怖存在。”
“太岁,玄穹。这两只记载于千年前一部奇书上的上古奇蛊,它们的力量非是人力所能抗衡!”吕怀尘悠悠道:“所以就算当年中原武林高手尽出,也差一点全军覆没。倘若如今魔教再次带着那两只奇蛊卷土重来,试问如今的中原,还能像二十年前那样进行抵抗吗?”
此言一出,齐华阳心头剧震,一时呆住了。
他心里很清楚老道士这个问题的答案,那就是:不能。
二十年前正值鼎盛辉煌的中原江湖倾尽所有力量方才将魔教击退,并付出了从此陷入衰落死寂的可怕代价。倘若魔教再临,如今这座江湖,除了一个吕怀尘,又还有多少力量可以与之相抗?
齐华阳望着师父并不算高大的背影,忽然觉得那背影实在太沉重了。
老道士低下头,望着手里的的酒瓶,说道:“有些东西如果还能抓在自己手里,那不管如何都得去把他继续握着。就像这个江湖,虽然已经半死不活太久,可也总得要有人给它一个重生的机会。它可以有病,但绝不能就此死去。”
“师父,弟子明白了。”齐华阳眼里隐约闪起了水光,他向老道士郑重揖礼,道:“弟子也明白应该怎么做了。”
老道士转身,微笑着拍了拍弟子的肩头,道:“所以崇真这副担子可不好挑,但你得逼着自己好好挑着。至于面子,也难做得很,可那就是小叶子自己的造化了。”
齐华阳正容道:“一切都还未成定数,或许师父所感应到的,并非一定就是灾祸。”
老道士轻声道:“如果真是那样就再好不过了。我们也就可以再使把劲,也好让这座江湖快点活起来。”
“小师弟既然已经身在江湖,那一切应该就会顺势而成了。”齐华阳眼里露出几分肯定。
“如今我能希望的,就是看他这片叶子,到底能飞多远。”老道士轻叹一声,然后对齐华阳说道:“你即刻书信一封传于小叶子,让他以我的名义去一趟闻风山庄,请求那个养鸽子的人,让他的鸽子多注意一下西北方向的动静。毕竟在这个时候,做好必要的准备才是上策。”
齐华阳一点即明,道:“不错,如今江湖上的消息传递,没有谁能比闻风山庄来得更快更灵通了。”
“只不过闻风山庄一向都是以利益为上,我们也从不曾见过那个鸽老,不知道他会不会见小师弟。”齐华阳眉头微皱。
老道士淡淡一笑,道:“这个你放心,就算没见过面,但我吕怀尘这三个字,还是能让那个养鸽子的人多多少少给一点面子的。”
齐华阳莞尔一笑。
道剑开阳问玄真,青云扶摇九重天——吕怀尘这三个字,的确能让很多人多多少少卖那么一点薄面的。
“二十年前,我吕怀尘欠这个江湖一个机会。二十年后,就让我亲手把这个机会还给这个江湖。”吕怀尘喃喃自语:“那几个小辈,也应该寂寞太久了罢!”
“二十年前,我吕怀尘欠这个江湖一个机会。二十年后,就让我亲手把这个机会还给这个江湖。”吕怀尘喃喃自语:“当年那几个后辈,想来也应该寂寞太久了罢!”
一声长笑,老道士扛起锄头,倏忽间化为一道轻烟直向青城山顶而去。
只留下还呆立在溪边的齐华阳怔怔地望着青城山顶那道淡得快要消失的身影,喃喃地说了一句:“师父,看在我总是给你送饭的份上。您好歹也把饭碗带走啊!虽然不值几个铜板,可也是我崇真的财产啊。”
这位新掌教说话的时候,目中清澈无瑕。
与此同时。
长安城郊外,春秋阁总堂。
一间布置极其华丽的房间里,有一个肩背手臂都绣着鲜艳花朵图案刺青的人,正半躺在一个撒满各种花瓣的巨大水池中沐浴,水池中热气蒸腾,看不清他的面容。
不远处的巨大檀木书桌上,放着用一整块玉石雕刻而成的托架,上面横着一口三尺长剑。
这口剑铸工精致华丽异常,剑鞘上嵌着八颗光华夺目的宝石。
木桶中热气弥漫,正在沐浴的人忽然心有所感,心血一阵莫名翻涌,随即他轻舒同样布满花朵刺青的手臂,然后手指轻弹,那口长剑便随之脱鞘半尺,一时冷如秋水般的光华迸射,顿时满室剑气四溢。
脱鞘半尺的剑身上隐约刻着一个同样华丽的名字:
秋水浮萍。
千里之隔的乌峡出云山,剑宗。
一间普通的书房里,有一个身穿白袍身形挺拔,相貌清逸神态沉敛的中年人,他刚好放下手中才看完的一封书信。他望着那张信笺沉吟良久,忽然微微一声长叹,抬眼之间,望向墙壁上挂着的一口宝剑。
宝剑修长沉朴,隐约有古意流转。中年人缓步走到宝剑前,伸手轻轻抚摸着剑身,口中沉声念道:“老朋友,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否?”
那口剑似有灵性,仿佛能感应到主人内心翻涌的热血,竟然在鞘中兴奋的跳动轻鸣。
中年人脸上露出一抹微笑,他手指过处,剑鞘上露出两个古文篆字:
天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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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青衣楼上
三月十五,卯时三刻。
常州城内葫芦街,青衣巷内青衣楼。
今夜常州的月朗星稀,算是一个许久未见的好夜晚。
青衣楼是常州城很有名的青楼,所以早早地就亮起了明灯,映射出一处灯红酒绿的香艳之地。
此刻的青衣楼大门口人来人往,但基本全都是衣着光鲜的男人。他们有的驾车乘马,有的三五成群,俱都是脸上带着迷醉的神情,都是为了踏进青衣楼的大门而来。
据说全常州最漂亮的姑娘,至少有一半都在青衣楼里。所以青衣楼就是常州的最大的销金窟。
路小飞蹲在青衣楼斜对面一处阴暗肮脏的角落,抬头望了望青衣楼那满楼敞亮的灯火。不久他就看到青衣楼的门口走出来一个穿着艳丽的徐娘半老的妇人,妇人走出门口,有些不怎么耐烦的抬眼四处张望。
路小飞就站起身来,然后挑起豆皮担子走了出去。
他来到青衣楼门口,那妇人瞧见他走来,便上下打量了几眼路小飞,当看见他鞋底上沾满着污泥时,她那涂着厚厚脂粉的脸上顿时就露出了几分嫌弃的表情,然后用拿着手巾的手轻捂着嘴鼻,好像生怕眼前这个衣衫破旧的卖货郎鞋底上的臭味熏着了她一样。
“你还真没有走啊?”妇人皱着眉头,用略带鄙夷的口气对路小飞说道:“倒没看出来,你这小子还挺有种的嘛。”
路小飞没有理会妇人那一副尖酸刻薄瞧不起人的嘴脸,他只是平静的问道:“玉如她……有空了吗?”
那妇人挑了挑眼皮,斜眼飘了几眼路小飞,冷笑一声道:“有空?我云娘这座青衣楼一向客似云来,我的那些姑娘们每天迎来送往忙得不可开交,哪里会有空?”
路小飞脸色微微一沉。
那妇人就是青衣楼的老鸨,名叫云娘,年轻时也曾是艳名一方的名妓。她见那戴着斗笠的年轻小子露出了几分失望的脸色,她就有些不耐烦的叹了口气,说道:“行了行了,你也别苦拉着一张臭脸,免得散了我这里的财气。看在你那几两银子的份上,我找她说了好几次,这会儿她得了一会闲,就答应见你了。”
路小飞猛地抬起头,眼里透出亮光,他急切却又意外的脱口问道:“真的?”
云娘白了他一眼,道:“难道我还专门放着生意不做出来诓你不成?就为了你这小子,我可是费尽了口舌,嘴巴都磨出泡了呢。”
路小飞是一个很有眼力价的人,所以立刻从怀里摸出了一块碎银递到了云娘手上,同时说道:“有劳了。”
云娘手里拿着银子,稍微一掂量,约莫着也有三四两重,顿时脸色就缓和了许多。她重新看了看路小飞,道:“倒没看出你一个卖豆皮的,身上还真有些东西。既然你有银子,为何不自己进去,我这楼里比玉如还漂亮的姑娘多了去了。”
“我是来找人,不是来寻开心的。”路小飞语气很平静,道:“她如果没空见我,我就等着她。”
云娘哼了一声,把银子揣进了腰包,神情古怪的笑了笑道:“算了吧,在我青衣楼的门口,你就别装痴情种了。像你这样的人我见多了,到头来还不是那么一回事。”
妇人一副看尽世间人情世故的模样。
可妇人说得也没错,妓院门口说痴情,岂不是天下最可笑的笑话?
“我说过了,我不是。”路小飞抬起头,眼神里有冷利光芒一闪而逝。
“废话少说,你跟我来吧。”云娘显然感觉到眼前这个年轻人的眼神有那么一瞬间的古怪,可她也没在意。妇人转身走出两步,然后又停住,对路小飞道:“把鞋子擦干净,别脏了我的地。”
路小飞怔了一瞬,然后双脚用力的在地上蹭了几蹭,蹭掉了鞋底的污泥。
“跟我来。”云娘这才又转身走进了大门。
路小飞挑着担子跟着走进了青衣楼。
青衣楼是一座有三层楼的精致阁楼,占地颇广,楼里摆设布置极其香艳华丽。此刻楼里轻歌曼舞正兴,同时弥漫着醉人的香味;身段妙曼妖娆的女人身影不断在楼层之间晃动,男女轻薄嬉笑之语冲耳而入,显出一片令人心旌摇荡的旖旎之景。
这里就是男人的温柔乡。
可是路小飞却对眼前的香艳场景没有丝毫心动,他压低着头上的斗笠,跟着云娘一步一步的走上了楼梯。
此时旁人都不免对他投去异样的目光,路小飞觉得那些目光就像刀子一样落在他的身上。
可他不在乎。他伸手摸进怀里,触摸到了一样东西,他将那样东西紧紧的握在了手心里。
然后他的心也随着脚步一阵一阵的轻颤着。
云娘带着路小飞来到了二楼,在转过一处楼角,最后在一间房门前停住。
路小飞一刻心瞬间揪紧,他抬起头看着那扇门,眼里充满了紧张和期待。
“你要找的人就在里面等你。”云娘看着路小飞的脸,皱眉道:“玉如虽然不是我这里最火的姑娘,可要她陪的客人也不少。见面以后有话快说,别耽搁了她的生意。”
路小飞闭口不言。
云娘没有再多言,她没有敲门,而是直接就推开了房门。
“进来吧。”云娘竟然并没有就此离开的意思,她先一步跨进了房门。
路小飞却仿佛呆了一样站在了门口,眼睛注视着房间里。
这间房并不大,可是布置得却很雅致,并且房间内还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香味。一张绣床旁的梳妆台前,正坐着一个绿衫女子。
见到房门被打开,那女子便不由肩头轻颤一下,却并没有立刻转头。
路小飞眼神定在那绿衫女子身上,双眼中流露出惊喜之色。
“还愣着作甚?你的时间可不多呢。”
云娘见此情形,脸色就再一次不耐烦起来。
路小飞眼皮跳了一下,然后他就挑着担子跨进了房门。
云娘见他居然连豆皮担子也一并带了进来,脸色就更冷了几分。
路小飞放下担子,他看着那女子纤细的背影,心中顿时五味杂陈。
他略显不安的搓了搓手,犹豫片刻后,他取下了斗笠,才轻声说道:“玉如……你……可还好么?”
那女子闻言,不由娇躯微颤,她终究还是忍不住转过了头,看向了路小飞。
女子二十三四岁的样子,生得相貌极好,眉眼清秀,颇有几分大家闺秀的胚子。那张涂着淡淡脂粉的脸上,却隐藏着抹不去的疲惫倦容。
“小飞……你真的来了?”女子不由站起身,看着路小飞说道。可她的眼神却有些躲闪,一双纤手不安的捏着衣角。
路小飞见她开口,心头欣喜无比,他上前两步说道:“当初我答应过你,一定会来找你,我没有忘记。”他见玉如眼中渐渐湿润,顿时心如刀绞,口中喃喃道:“玉如……这几年,你过得好不好?”
玉如见他那般关切的模样,心里不由涌出一阵酸楚,她脸上露出无奈苦涩的笑容,这笑容显然就是最好的答复了。她望着路小飞极其憔悴的模样,不由秀眉一皱,低声说道:“看起来这些年你也不怎么好。”
路小飞如今的情形的确很糟糕。他脸色蜡黄中带着苍白,而苍白的嘴唇又夹着青紫,整个人看上去就像被抽走了一半的魂魄。
而他体内的经脉中更是如同有沸水在翻滚,那种痛苦绝非言语可以形容。
但路小飞不在乎。他闻言一笑,笑得很真诚,他说道:“我没事,只要能再见到你,我都很好。”
玉如却悠悠一叹,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犹豫了片刻才开口说道:“可是昨天我并不想见你……”忽然心头一塞,话头就一顿,眼中终于滴下了泪水。
滚热的眼泪滴在她的脚尖前,无声、无息,转瞬间就已冰凉,一如此时的心境。
路小飞愣了一下,随即摇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心里有数。没关系,我可以等,因为你也说过,会等我来。”
“你来晚了。”玉如抬起头,眼里噙着泪水,她咬着嘴唇轻轻摇头道:“我是说过那句话,但我不要在这种地方等你,所以我才不愿见你,你懂吗?”
路小飞眼神顿时黯淡下来,他顿了顿,才问道:“那现在你为什么又答应见我?”
“你这个傻瓜!”玉如忽然提高了声音,她胸口一阵剧烈起伏,仿佛正有一口幽怨之气无法吐出,她惨然一笑,说道:“因为我要你不要再骗自己了。我……我已经再不是当年常州城外吃着烤豆皮的玉如了。”
她忽然偏过头去,不愿让人看见她满脸的泪水。
老鸨云娘冷眼旁观,见两人一时无法尽快结束这次见面,就干脆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还给自己倒了杯茶,悠哉悠哉的喝茶看戏。
她眼里虽然隐隐有几分悲凉,可她并不同情,因为她是一个过来人,这样的情景她看过太多,自己也曾经历过。
或许她并非冷漠,而是看淡了看透了。
世上男女之情,就如同那杯中之水,一旦破杯而出,就再也无法流回杯中了。
路小飞长吁一口气,他忍住心中的酸苦,强颜欢笑的道:“玉如,我记得当年你说过,我们再见的时候你要吃我做的豆皮,我现在就给你做,好不好?”
他一说完,就要去做烤豆皮。
玉如却摇头阻止道:“没必要了,路小飞,你觉得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的豆皮还会是当初那个味道吗?”
路小飞闻言,浑身轻颤。又听玉如苦笑接道:“就算你能做出相同的豆皮,可如今吃进我嘴里,就不是当初那种味道了。”
路小飞心痛如刀割。他点点头,依然笑道:“好,你不想吃就不吃。”他从怀里摸出一个旧盒子,打开后走到玉如面前,对她笑道:“你看,你送我的东西我都带着。我记得你的话,要带着它一起来见你。”
玉如低头一看,那盒子里放着两只金耳坠。
女子顿时呆住,心里顿时思绪翻滚,久远前模糊的记忆在这一刻淹没了她的心湖。
“你……竟然还留着?”玉如忍不住伸手取出那两只耳坠,眼神迷离。
路小飞点头道:“这是我生命中第一次有人送我的东西,对我很重要,所以我自然会一直留着。那段难熬的日子,我只要看着它们,就会记得你的样子。”
玉如呆了一呆,眼里泪水滑落脸庞,她叹道:“其实你并没有欠我什么,你又何苦逼自己?”
路小飞却道:“当初你戴着这对耳坠来买我的豆皮,说那是你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后来你还对我说,要我带着这对耳坠来找你,要……带你走……”忽然间,他的声音就有些哽咽,说到最后,连声音也越来越小了。
有些话虽然有勇气说出口,但却没有力量支撑,所以就显得苍白无力。
玉如见此,脸上露出一丝欣慰,说道:“谢谢你还记得。”
“现在我来了,我可以带你走了。”路小飞正容说道。他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态度坚定。
玉如看着他,眼里现出一抹难见的温柔,但随即就苦笑道:“带我走?你怎么带我走?”
路小飞转身看着云娘,斩钉截铁的对她说道:“你听见了吗?我要带她走!”
云娘一听,顿时就好像听到了一个最好笑的笑话,于是她也开始呵呵大笑起来,边笑边对路小飞道:“小伙子,你在说笑吗?”
路小飞郑重地摇头。
云娘忽然就收敛了笑容,她冷哼道:“当年她老爹欠了别人三千两银子的赌债,一只手都被砍掉了,最后走投无路才把她卖到我这里,向我借了银子才留得一条性命,这件事你可知晓?”
路小飞咬着牙点了点头。
云娘两只眼睛钉子般的盯在他脸上,说道:“如今虽然三四年过去了,但这笔银子利滚利她都还没还清呢。再加上吃我的住我的,又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加起来没有一万也有八千。这么一大笔债背在身上,她怎么随你走?”
玉如闻言,用力咬着嘴唇,眼里一片模糊。
路小飞深吸一口气,语气忽然变冷,说道:“我要给她赎身带她走,你开个价。”
云娘顿时一愣,她看着眼前这个憔悴的卖货郎,忽然又开始笑道:“小伙子口气不小。她这些年在我青衣楼也算有点名气,找她的客人也不算少,看在她也为我赚了一些银子的份上,我只要两万两银子,你就可以带他走。”
她这简直就是狮子大开口,因为她笃定这穷小子是万万拿不出两万两银子的。
对于一些普通人来说,就算拼命一辈子也不一定能见到两万两银子。
可让云娘没想到的是,眼前的穷小子居然面不改色的说了一句:“好,就两万两银子!”
就在云娘惊异的神色中,路小飞已经从怀里摸出了一沓银票递到了她眼前。
这次不光是云娘呆住了,就连一旁的玉如也愣住。
她们怎么也想不到,一个靠卖豆皮为生的人,竟然当真有两万两银子。
云娘伸出的手竟然有些颤抖,她接过银票仔细检查起来。路小飞冷声道:“你可看好了,那可是如假包换的汇通银庄出的票子。”
云娘已经笑不出来了,因为她已经确定手里的银票确实是出自汇通银庄。她吃惊的看着路小飞,那表情就像是被人狠狠地扇了几个响亮的耳光。
“你……你怎么会有这么多银子?”云娘忍不住开口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不关你的事。”路小飞淡淡道:“像你这样的人,难道还会在乎银子的来历吗?”
云娘顿时噎住。
路小飞转身看着玉如,忽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说道:“玉如,我们走吧!”
玉如慌忙回神,她看着路小飞,竟然在那一刻里她的眼里闪过了一丝犹豫。
路小飞手上不由用力一拉,玉如手上的耳坠脱手而落,掉在了地上。
绿衫女子垂下了头。
路小飞呆了。
因为他从玉如的手上,感到了抗拒的力道。
他有些不敢相信的望着眼前的女子。
玉如脸上的表情正在复杂地变化着,她的内心似乎正在做作一个艰难的决定。
路小飞依旧抓着她的手,却好像只感觉到一片冰凉。于是他眼中的神色又黯淡了下去。
犹豫片刻之后,玉如终于抬头,眼里滑落的泪水打湿了她脸上淡淡的妆容。她轻轻摇头,开口道:“路小飞,谢谢你。我真的很高兴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可自从我被我爹带到青衣楼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我们的结果。我需要你带我走的不是今天,而是四年前。可是那天你没来,所以如今已经晚了。就算我跟你离开了这里,我们又能去哪里?我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女孩了!”
她一说出这一番话,就用力挣脱了路小飞的手,再也忍不住地双手捂面哭了起来。
路小飞脑袋里轰鸣一声,整个人如同被钉在了地上,他浑身瞬间涌起了一阵麻痹感。他忽然才意识到,玉如说得对。
就算带她离开了这里,可他再也没有时间陪着她了。
他也终于忍不住流出了眼泪。他身体踉跄了一下,险些一头栽倒。他伸手扶住了身旁的床柱,看到了掉落在地的那对耳坠。
恍惚间,路小飞强忍悲痛捡起了耳坠。然后对掩面而哭的玉如说道:“当初是我没本事,所以才让你受了这么多年的苦。就算你不愿跟我走也没关系,如今你有机会可以为自己再选一次,难道也要就此放弃吗?”
玉如仍在哭泣,她曾无数次想过要离开这个让她感到恶心的地方,可如今真有机会离开的时候,她却惊讶的发现自己竟然无法立刻做出选择。
她痛恨这样的自己。就算那个男人不在乎她的过去,可作为曾经也是良家出生的女人来说,她没有勇气让别人去接受连自己都会感到憎恨厌恶的身体。
她已经从一个干净纯洁的少女,变成了如今人尽可夫没有廉耻的青楼妓 女。
她的心已经死了。
她不敢抬头去看那个男人的脸。她也想象不到那个男人为了当年他们之间的一个承诺,曾经历付出了多么巨大的代价。
那云娘趁机说道:“小伙子你也看到了,不是我不守信,而是她自己不愿走。这两万两银子,你也不能再收回去了。”
她慌忙将银票藏在了身后。
可是路小飞却压根没有去看她。此刻在这个男人眼里,多少银子都已经不在乎了。
见绿衫女子久久不曾回答,路小飞忽然就明白了,他长叹道:“既然你已经决定,那我也就不勉强了。”他苦笑着再次从怀里摸出一个用厚厚银票卷成的纸卷,连同那对耳坠一起送到了女子的手上,说道:“谢谢你今夜能够见我一面,让我有机会把这些东西亲自交给你。也算是我不曾失约过。”
玉如怔怔的看着手上的耳坠和银票,竟是感觉双手有种前所未有过的沉重。
云娘看着她手上那卷厚厚的银票,不由得咽了口口水,她虽然也是经常和银子打交道的人,但也从没有一次性见过那么多的银票,以云娘那种老辣的眼光,她目测那卷银票只怕有差不多二十万两之数。
这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此刻不由得用一种刮目相看的眼神看着路小飞,她实在想象不出一个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的卖豆皮的人,怎么会拥有这么多的银子。
云娘看着那卷银票,眼睛就像长了钩子,再也移不开半分了。她忽然就有些嫉妒起那个平时自己最看不惯的绿衫女子了。
贪婪和嫉妒,原本就是每一个人深藏于心的本质。
路小飞在房间里怔怔地看着失魂落魄的玉如好一会,然后才重新戴上了斗笠,他决定要离开这里。他已经兑现了当初许下的承诺,至于结果,原本就没那么重要,也无所谓值不值得,这让路小飞心里有种快慰的感觉。
他提起豆皮担子挑在肩上,转身走出了房间。玉如恍然回神,见他已经迈出了门槛,不由猛然站起来。
她心里同时猛地一空。
路小飞跨出门槛的时候,心里顿时翻江倒海般的难受起来,他眼里被眼泪充满变得一片模糊。如此情绪再加上深重的内伤,让他浑身酸软脑中空白一片,几乎连走路都走不平稳。
见路小飞已经走出门,云娘才满脸堆笑的赶紧站起来对玉如低声说道:“玉如啊,如果你真不想走,留下来也好。以后你就别做姑娘了,我可以让你做青衣楼第二个老板……”
玉如脸色变了一变,却没说话,她看着门口那个极其憔悴疲惫的身形,只是用力抓紧了手中的东西。
路小飞一转过门口,就忽然撞上了一个人,那是个身高体壮的男人,登时就把路小飞撞得一个踉跄,豆皮担子哐啷摔在了地上,竹筐里的豆皮小菜连同小火炉中的炭火撒了一地,楼道间顿时灰尘弥漫。
路小飞摇晃着身子,终于还是稳不住的软到在地。
“嘿,你这不长眼的乡巴佬,找死么?”
那男人挥舞拳头朝路小飞怒目而视,他高声喝骂,浑身都是酒味。
路小飞面无表情的瘫坐在地,双眼无神。
“哎哟,你这不开眼的家伙,怎么敢乱撞我的客人?啊,还有火,你这小子是要烧了我的青衣楼是不?”老鸨云娘慌忙从玉如的房间里端出一盆洗脸水,然后用力泼在了还燃烧着的那些炭火上,顿时响起一阵呲呲声,热气腾腾冒起。
云娘挥着盆躲避那些烟尘,眼睛里的凶光简直像要吃了路小飞一样。
那男人朝路小飞啐了一口,就对云娘大声道:“你这个老骚货,原来躲在这里。玉如小娘子呢?还不叫她出来见我?”说罢一把推在云娘还有峰峦的胸脯上,就大步跨进了房间。
房里的玉如大吃一惊,急忙双手负背,将银票藏了起来。
云娘猛然想起,赶紧快步回到房中。她拉着那男人的手贴在自己胸上,一边有意磨蹭一边陪笑道:“朱爷,玉如今夜身体不怎么舒服,正在休息呢。要不今天你就别找她了,我让另外的姑娘陪你可好?”
那朱爷正是酒劲上涌的时候,闻言哪里依得?又一把推开了云娘,口中怪笑道:“她身体不舒服?莫非是见红了不成?嘿嘿,还真是巧,老子还没玩过见红的女人呢。”说罢就朝玉如走去,一把搂住了女人的细腰。
若是平时,绿衫女子就算心里再如何抵触也只会强忍着不发作,还会逢场作戏地迁就一番。可如今她心乱如麻,见男人一双手在自己身上乱摸,顿时一急,尖叫一声顺手就一把推开了男人。
那朱爷没想到平时弱不禁风又乖巧听话的女人竟然会反抗,在毫无预料之下,竟被她推得倒退了两步。他愣了一下,忽然大笑着道:“哟,你这雌儿还有把力气嘛,你还会推人?老子今天如果让你下得了床,那我就不姓朱……”淫笑着又扑过去抱玉如。
女子下意识地惊慌倒退,身子顶在了墙壁上。
云娘哎哟一声,急得双脚直跳。她当然不是担心那个女人。
就在此时,门口站着一个人。
“玉如,你当真就那么痛恨自己,连最后的机会都不给自己吗?”
房中三人顿时一愣,都不由望向门口。
路小飞就那样面无表情的站在了门口。他紧紧抿着霜白中又带着怪异的青紫色的嘴唇,他看着玉如的眼神里有最后一抹倔强的温柔。
玉如咬着朱红的嘴唇,却没有说话。她此刻已经恨不得立刻从路小飞的眼睛里消失。
朱爷虽然喝多了酒,可还算清醒。一见此情形已经猜到了几分,顿时不由醋意横生,他大步走到门口,指着路小飞的鼻子叫道:“你这个穷乡巴佬居然也是来逛窑子的,真是有意思。你有什么资格来和老子抢女人?信不信老子把你腿打断?”
可是路小飞却根本不理睬他。脸色古怪的卖货郎忽然低下头,然后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喃喃说道:“好!既然你不走,那我就让这里的人,以后再不敢欺负你!”
玉如浑身一震,脱口道:“你……你说什么?”
朱爷见这个穷小子居然敢看都不看他,顿时怒火中烧,他一把按住路小飞的肩膀,大叫道:“你找死……”
“好!”路小飞忽然抬头,眼中闪出冷凛的光芒。
他说出这一个字的时候,右足尖倏然弹出踢在了朱爷的一只膝盖上,只听见一声清脆的骨头碎裂声响起,朱爷惊叫一声,顿时跪倒在路小飞面前。
“你……!”朱爷不敢相信的惊呼一声。
路小飞没有多言,右手闪电般探出,指掌屈爪,只在一瞬间便掐断了朱爷的脖子,出手干净利落。
朱爷的惊呼声顿时卡在了喉咙里,他双手用尽最后一点气力扶住已经断裂了的脖子,怒瞪着的双眼里满是恐惧,然后魁梧的身躯缓缓栽倒。
他到死都没想过自己竟会以这样的方式死去。
房间里的两个女人顿时惊骇得大叫起来,尤其是云娘,更是在惊恐得心胆俱裂,她做梦也想不到那只是一个卖货郎的家伙竟然会、竟然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杀人!她双腿打颤的尖声大骂道:“你这个挨千刀的腌臜货……竟敢在这里杀人……”
她倏忽间缓过神,正要夺门而逃,却不料眼前人影一晃,路小飞已经挡在了她面前。女人正要呼喊,路小飞已经一言不发的伸出了手。
一指就点在了她的额头上。
一股巨大的力量瞬间从他手指上传出,冲进了那女人的脑壳中,那股力道在脑袋里炸开,竟让云娘瞬间双眼暴瞪,顿时迸出鲜血,她张大了嘴巴,就那么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眨眼之间,路小飞已经连杀两人。
玉如惊骇得瘫软在地,她想大声呼喊,却没能发出声音。
她这辈子从没像今天这样惊恐过。
路小飞忽然浑身一抖,他喉头一甜,嘴里顿时涌出血水。
他靠在门边望着绿衫女子,忽然笑道:“保重!”
玉如已经说不出一句话。
可是她能看出路小飞那一笑,竟然无比开心。
路小飞说完,转身,一步步艰难的走下楼去,他的耳目之中,一片寂静。
等他走出青衣楼大门口的时候,才听到楼里发出了震天价的惊叫声。
“杀人了……杀人了……”
路小飞耳中传来那些此起彼伏的惊呼声,嘴角微微上扬。
玉如,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事了。从此以后,你要好好活着。而我,此生已无牵挂。
路小飞脚步虚浮的走出青衣楼,却在这时,他身后忽然有人说道:“阁下请留步!”
路小飞瞬间惊觉,他听得出来那是一个并不陌生的声音!
他陡然心神剧震,拼尽全力转身,同时双手急扬,五颗黑影破风飞出。
他瞥眼之间,看到青衣楼下,正站着一袭修长的灰白道袍。
第20章 剑影邪踪
那人正是叶素真!
年轻道士早已在青衣楼对面的隐蔽处等了足足差不多一整天的时间。最后他也亲眼看到了那个卖豆皮的人走进了青衣楼。小道士当时就准备跟进去,可是当他看到楼里面那些香艳的场景时,他就不由得踌躇不决起来。
作为从未下过山也从未经过男女之事的小道士来说,对青衣楼这种烟花之地他心里显然是很抗拒的。
因为毕竟是一个修道之人,倘若就那样明目张胆的闯进烟花之地,显然不是一件妥当光彩的事情。
所以叶素真尽管很急切的想要将有重大杀人嫌疑的那个“阿五”抓住,但始终迈不过心底的那道底线,于是他就只有暂时等在外面,偏偏一时又想不到其他更好的方法进入青衣楼。正当小道士心头焦急地等了差不多半柱香的时辰后,他忽然就看到那卖豆皮的“阿五”独自一人走出了青衣楼的大门。
而此时他已无暇顾及青衣楼里忽然发生的变故,便立即现身而出。
此刻青衣楼里已经乱作一团,门口过往行人不知发生了何事,都纷纷停下脚步聚集在门口观望。而楼里的不少人又尖叫着向外跑,门口立刻就变得拥挤不堪,场面一时混乱。
那发带飘飘的年轻道士,就气定神闲的站在青衣楼门口涌动的人群中,修长挺拔的身影就显得格外显目。如果不是因为出了意外,否则就凭他那飘逸出尘的一副俊秀皮相,不知会引起青衣楼多少姑娘的尖叫。
而此刻那从路小飞手里飞出的五颗黑影,已经闪电般激射到了叶素真眼前。
那五颗黑影,就是当日路小飞在李家后巷脱身时发出的铁丸暗器。此刻情理之下他故技重施,只为再次为自己争取一点逃走的时间。
路小飞心里很清楚,既然此刻那小道士已经查到了他的行踪,那他就一定不会再次让自己轻易脱身了。
路小飞更清楚的是,以那小道士的超凡修为,如果他全力出手,自己只怕连半点逃走的机会都没有,可他还是要拼一把。
而叶素真已经有了前车之鉴,面对那五颗铁丸,他顾及周围无辜的人群,所以便不能隔空将之击破。转瞬间铁丸已至眼前,就见小道士眉目一冷,宽大的衣袖带着一片绵密的阴柔之劲倏然翻卷,那五颗铁丸瞬间就如同泥牛入海般被收进了小道士的衣袖中不见。
而就在这短暂极快的一瞬里,路小飞已经几个腾跃就掠出了青衣巷。
尽管看上去路小飞退走的速度极快,可他如今身负沉重的内伤,身法其实已经远不如当日那般轻快灵活。
而这一退,就是已经倾尽了路小飞体内仅存的几分真气了。
叶素真自然不会再让人从自己眼皮下逃走,他衣袖一振,便有一团铁丸残渣随手洒落。而后他双足一点地,顿时平地起旋风,他整个人就凌空弹起,身形化为一道淡淡的灰影向青衣巷外飞掠出去。
崇真剑派虽以剑技名扬江湖,可若要论及轻功,吕怀尘所创的“平步青云”身法依然可以与当世任何一门上乘轻功比肩。吕怀尘在江湖上有两句称号之语,其中那句“青云扶摇九重天”中的青云,指的就是就是他独创的“平步青云”轻功身法。而“扶摇九重天”,自然就能说明这门轻功便是非比寻常了。而叶素真作为吕怀尘最为器重的关门弟子,这门轻功他自然已经练到了极为高明的境界。
此刻“平步青云”在小道士全力施展之下,身影当真快得犹如惊鸿掠影,青衣巷内的人只觉得当空忽然有急风骤起,抬头观望时只看到一道淡淡的人影已经掠空消失在了视线里。
路小飞夺得一瞬的脱身先机,便聚起全力逃跑。他疾速地掠出了葫芦街后,便猛然转身折进了一处黑暗的小巷道。
而身后隐约有人影已经向他逼近。路小飞心里一沉,翻越过几处矮墙角楼以后,他不再走大道,而是专挑那些房租密集的小路深巷而行。一时间他身形兔起鹘落,在夜色里犹如一只狐狸般腾挪穿梭着。
但身后紧随而至的叶素真早已知道对方是一个能随时依靠不同的地形设置可怕陷阱的厉害角色。所以为了不拖延时间,年轻道士干脆拔高了身形,直接越过了那些高低不一的房顶,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方式追踪着地上的路小飞。
路小飞已有所觉,心中不由更为沉重。看来自己随手布置的银丝陷阱已经毫无意义。
但他不能停,只有继续寻找极其微小的机会。
于是夜色之中,叶素真凭空而行,他脚尖偶尔踏在房顶树木之上,然后再度凌空而渡,那一渡便是七八丈远的距离,身势快疾却又不失优雅,说是御风而行也毫不为过。
虽然是为了追捕,但小道士显露出来的这种少见的飘然潇洒的身法,可就真有那种令人惊叹的风流写意之感了。
可这种追踪的方式虽然简单直接,却也极耗真气,并且对轻功修为的要求也太高。若非是天赋根骨奇绝的道门天才,江湖上能达到此等修为的人可不多见。
于是两人一个在地,一个在天,展开了一场近似于猫鼠的追捕游戏。
不过几个呼吸之间,叶素真就已经追到了路小飞的头顶上空处,两人几乎已经形成了齐头并进的趋势了。
这样的追逃持续了大约半刻时间,路小飞已经绕过了常州小半个主城,眼见前方房屋已经逐渐稀少,路小飞一咬牙,再提余力转而向城郊遁去。
而此刻叶素真也已经并不着急,他本就有意避开城中热闹之处,目的就是不想过度引起骚动。如今见对方有心转入僻静之地,却是正合了他的意。
两人继续僵持了数十丈的距离,月光下前面豁然出现了一大片竹林。
路小飞胸腹之间忽然涌起一阵剧痛,疾速运转的真气顿时一滞,他暗叫一声不好,脚步就随之迟缓了下来。
那副早就不堪重伤的身体,终于还是支持不了如此剧烈的消耗了。
路小飞渐行渐缓,脚步开始变得异常沉重,心里也已经开始绝望。
他浑身已经冒出汗水,头上的汗水浸湿了他的脸,竟然一片冰凉。
前面数丈之处就是那片面积颇广的竹林。路小飞咬牙飞身就向竹林窜去。
而身在空中的年轻道士,忽然一个俯冲,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冲向了路小飞。
路小飞惊觉身后急风呼啸,只得低身一个翻滚,整个人顺势就滚进了竹林里。
“给我站住!”
冷沉的话音骤然响起,随即人影一掠,年轻道士已经扑到了路小飞身后,随即右手疾出,食中二指骈立为剑,一记剑指刺向了对方后背。
叶素真志在必得,所以这一记剑蕴含了至少三成开阳功力,路小飞背心蓦然一寒,他已经再无力、也无法抵挡得住那一记崇真剑招。
剑气锐啸喷薄而出,激起满地竹叶飞舞。
却在那微妙的一刹那间,叶、路两人周遭方圆数丈之内的空气忽然一凝,随即竹叶、冷风、气流以及空间竟然在那微不可察的瞬间里仿佛蓦然静止停顿。
对于这种莫名而生的异常,武道修为高绝的年轻道士身上有着超乎常人十数倍的敏锐感知,在他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警觉感时,一股肃杀猛烈的气机从他身旁突袭而至。叶素真顿时浑身汗毛根根炸立,出于一种对危险的特殊本能和感应,年轻道士额头印记金芒大炽,他根本不及有丝毫念头就倏然转身,刺向路小飞的剑指同时随势变招刺出,迎向了那身旁横生而至的暴烈气机。
就在叶素真在转身的同时,于那仿佛已经停顿了的空间里,仿佛看到一团黑影凭空乍现,然后黑影中霹雳闪电般刺来一道剑势。
那一道剑势虽暴烈无伦,却并非真剑,而是与年轻道士同样的剑指!
倏然之间,剑招剑势骤然相接!
于是“嘭”地一声剧震,黑影与叶素真之间猛然罡劲激荡,顿时剑气四散飙射,犹如平地起炸雷,仿佛停顿的空间崩然破碎,飞舞的竹叶在剑气中瞬间化为齑粉。
狂乱的剑气纵横激荡中,叶素真与那鬼魅般现身的黑影各自同时不由向后疾退数丈。而路小飞首当其冲,被狂烈的罡劲瞬间弹飞出三四丈远,中途一路撞断了七八根竹子和数根肋骨方才重重地摔倒在竹林深处,他没有机会发出任何声音,一时生死未知。
年轻道士凛然而立,手臂上竟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颤动,体内真气一阵翻涌。
好强悍的剑势!初次涉身江湖的年轻道士俊秀的脸上生平首现无比谨慎之色,在他习剑二十年的时间里,除了师父和师兄,他还从未遇到有如此惊人威力的剑势。
更让叶素真心头无比惊骇的是,这个江湖上,除了师父吕怀尘还有师兄齐华阳外,竟然还存在着拥有如此恐怖修为的人!
年轻道士虽然认识的武道高手并不多,可一个吕怀尘,就已经足够让他站立在武学顶峰之境了。
可那人又是谁?
叶素真不知道。他已经无法再分神去顾及生死不明的路小飞,只睁大了双眼盯住对面的那个人影。
“你是何人?”
叶素真凛然喝问,感应到对面人影所散发出的凶悍敌意,年轻道士谨慎凝神,身上气机再无保留喷薄倾泻,化为成一道道一层层随身缭绕的护身罡炁。
但却没人回答他的话。
叶素真冷眼而视,双眼丝毫不动的盯着那人影。
朦胧月色下,竹影在夜风中迷离纷乱。那条黑影就在叶素真对面三四丈远的竹林中冷然傲立。
武道修为已达到像叶素真这等境界后,自身本能的敏锐感知与黑暗中双眼的视物能力都会高出普通人几倍甚至十几倍,所以此刻在清疏的月光下,叶素真能清楚地看到,对面那人是一个男子。
那人一语不发。他挺拔的身体隐藏在一袭略显宽大的黑袍中,一头随意披在头顶的长发被冷风吹散,露出一张年轻但面色苍白,眉眼却极度冷峻嚣狂的脸。
他就如同一支铁枪一样孤傲的挺立在竹影纷乱的月夜冷风里,浑身都裹在无比冷邪嚣狂的气息中。
他虽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却浑身都散发出一种令人感到无比压抑的冷悚气势,宛如邪立极障。
那人略微抬头,两道狂意升腾的凛然目光陡然射向叶素真。
叶素真心里不由莫名颤动,他从未见过只凭外貌就能令人心生寒意的人。
竹林之间,两个沉默的人相望对峙,一时沉寂得几乎能听见竹叶飘落在地的声音。
“你是谁?”叶素真终于忍不住再次出声询问,语气低沉,“阁下忽然现身,不知有何指教?”
“江湖传说,青城山崇真剑派出了一个了不起的道门奇才,名叫叶素真。”沉默了很久的那人忽然开口道:“就是你么?”
他的声音沉闷而略带沙哑,就如同有钝刃划过铁锅一般,话音传到叶素真的耳朵里,竟让年轻道士产生了一种不安心悸的感觉。
叶素真心里一沉,对面那个浑身邪意腾腾的人果然是冲着自己来的。他沉着脸色,郑重说道:“小道正是叶素真,不知阁下……”
“很好!”那黑衣人不等叶素真说完,就冷冷插话打断道:“听说你剑道修为已得吕怀尘真传,是不是?”
他那两道冷邪至极的目光又向年轻道士飚射而来。
叶素真如临大敌,不敢有丝毫大意,沉声道:“你想做什么?”
“很好!”那人再次说出同样的两个字,忽然口中长啸一声,顿时声动四野,随之竹林簌簌震动,无数夜鸟惊飞四散。啸声倏止,那人忽然面现睥睨神采,冷然喝道:“我有一剑,请尔试之!”
话音未落,那人蓦然抬手,剑指轻动,咻咻两声锐啸中无形剑气隔空飞斩,他身旁一根碗口粗的竹子顿时应声断根去尾,被削成了一根足有一丈多长的竹竿。黑衣人随即肩头一沉,诡异霸道的气机随即澎湃喷涌。黑衣人剑指再起,那竹竿应势而动,倏然化为一道疾电也似的黑影,呼啸着朝叶素真飞射而去。
叶素真瞳孔猛地收缩,一身道袍烈烈鼓荡,肩后剑匣在雄浑的真气牵引中开始剧烈颤动铮鸣。
他虽极度意外,可也早有警觉。因为那黑衣人自从一现身,就始终让年轻道士不自主的处于一种高度紧张戒备的状态。那黑衣人身上所散发的冷邪之气,仿佛能在无形中让人横生出极为强烈的敌意。
两人虽相隔数丈,但那根竹竿挟带着强横无伦的霸道剑势快若疾电般倏然射至,叶素真已不能再有保留,他沉哼一声,双足向前踏出一步,随即右手剑指疾出,顿时剑气破空嘶鸣,与那竹竿咻然对撞而去。
黑衣人所发的竹竿隐藏着的是诡异霸道之剑势,而叶素真一指破空,用的却是崇真剑派嫡传的“玄真剑诀”内的高深剑招。
这式剑招,名为“点星破月”。
刹那之间,无形剑气与丈许长的竹竿横空相接,空中再度爆发出一声剧震,在两人之间的数丈距离内仿佛轰起一道炸雷,顿时罡劲如浪潮般怒卷,剑气纷乱飚散之中数十根竹子瞬间摧折,一时间断竹残叶随着尘土飞扬,声势好不惊人。
两人二次交手,相互都没有任何试探的意思,出手便是彼此修为的直接较量。但这一场试剑之争却来得莫名,来得无端,令年轻道士心中充斥着深深的疑问。
叶素真一剑对敌,那竹竿便在他点星破月剑招之前停滞不动,但余势未减,丈长竹竿在剑指前剧烈颤动。那黑衣人却瞬间掠至竹竿之前,一掌就按在竿头之上。竹竿在霸道无比的气机灌注之下犹如狂龙怒吼,顷刻间再度向那剑指逼进了一尺。
年轻道士顿觉如山如海的力量自那竹竿上怒涌而来,当真有无坚不摧之威。他目光再次一凛,双足猛然一顿陷地半尺,随即剑指微颤,丹田内崇真开阳真力厚积薄发,指尖立时爆出一缕阴柔剑气,如丝如蛇般沿着竹竿缠绕而去。
那一缕阴柔剑气却在中途又再度变化,如一化十,以十成百,转瞬间就将整条竹竿包裹在条条萦绕的剑气之内。那竹竿之上的劲力虽狂暴如恶龙,但在那绵密如蛇的阴柔剑气缠绕下也只得逐渐萎缩,再无法动弹半分。
年轻道士这一式剑招的精妙变化,正是点星破月的精髓所在。
“破!”
随着叶素真的一声冷喝,黑衣人掌中的竹竿发出一声爆响,瞬间被绵密缠绕的阴柔剑气绞杀得碎裂断开,一时碎竹乱溅而起,隐有锐啸嘶鸣。而那黑衣人同时冷哼一声,脚下一踏,竟是瞬间疾退数丈。
叶素真长身而立,剑指斜指面沉似水,衣袂飘飘中尽显一代道门奇才的不凡身姿。
“好剑法,好剑法!”那黑衣人虽然一剑被破,但却毫无半点退缩的意思,他忽然纵声喝道:“好一个崇真剑派,好一个叶素真!痛快,真是痛快啊!”
他仰天振臂长声狂笑,乱发飞扬黑袍激荡,模样嚣狂如魔似邪,仿佛要发泄着胸腹间积郁已久的沉闷之气。
叶素真心中疑窦丛生,因为他实在不知道那邪魔一般的黑衣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如果只是为了要阻止他擒拿那个“阿五”,以那黑衣人的剑法和武道修为,他大可以趁机救人并寻找机会全身而退。可令他不解的是,眼前之人似乎并没有趁机退走的意思,反而越来越有斗志,这反常的行为着实令叶素真捉摸不透。
“再来!再来啊!”黑衣人再次纵声厉啸。
不容年轻道士有丝毫喘息的时间,就见那黑衣人猛然踏步朝他飞纵而至。而他双足每一次踏步蹬地,就会将地面踩出一个大坑,随着那看似狂乱的脚步,黑衣人身后土飞石扬,加上他那颠狂如邪的可怕模样,看上去简直就如同疯魔一样。
“来吧来吧!”黑衣人狂笑不绝,纵身飞掠,忽然单手一扬,贴地抓住一根七八尺长的断竹,他以竹为剑,一剑便向叶素真当胸刺来。
这一剑初看之下,除了速度极快之外似乎并无隐藏其他高明的剑招。但叶素真却脸上神色一变,同时猛然向后急退数步。同一时间,他肩头剑匣洞开,崇真镇派名剑太一终于二次出匣。
叶素真眼前竹竿如影随形剑气逼人,他脚下再退四步,名剑太一如有灵性般绕至身前,顿时剑锋光芒大作,却于肋下锵然一声,挡住了出现在腰间的一竿。
原来黑衣人看似简单的一剑,却于极快的速度中埋了隐招,就是因为太快,所以看上去并无奇特之处。叶素真剑指再起,太一剑随身飞舞,又爆发出一阵密集的锵然之声,竟是在须臾之间连接了一十三剑。
一剑隐含十三式,黑衣人之剑法,非但霸道嚣狂,更是诡异绝伦!
叶素真纵然已经看穿了对方的剑势,但黑衣人出剑太快,年轻道士也不敢托大,所以只有祭出太一方才有惊无险地接下了一十三剑。
“哈哈哈哈哈哈!”
那黑衣人越战越狂,口中嚣狂笑声不绝于耳。他不再与叶素真拼斗功体修为,转而以近身肢接为上。他身法忽然变得形如鬼魅,整个人在月色竹影间化为一团团一片片飘忽不定的虚影,手中竹竿亦不在大开大合,反而专从各种让人意想不到的刁钻诡异的角度发起进攻。黑衣人每一次出剑必是要命的杀招,剑招虽看去并无相连,但在他快得无法形容的速度之间却又衔接得连绵不绝,令人应接不暇防不胜防。
黑衣人身如鬼魅,剑法凶戾邪异。
叶素真面对如此罕见的诡异剑法,一时竟也无法看出对方具体的剑路,只得以手中太一见招拆招。于是竹林中黑衣人出剑如同发狂凶魔,而叶素真且战且退守得滴水不漏。片刻之间两人一攻一守已然相接不下百余剑,而两人超凡修为的功体所爆发出的强悍余劲,直将所过之处毁得满目疮痍,整片竹林亦被破坏大半。
百余剑后,叶素真心中已逐渐不耐,背心亦冒出冷汗。黑衣人那凶狂剑法令他一时难以适应,他极力想从对方的剑路中看出破绽,可黑衣人的剑法诡邪得实在让人难以置信。他每出一剑的剑招与接下来的剑招原本毫不相干,可在他诡异身法的配合下却能既古怪又完美的衔接,然后能爆发出几乎可以称为当世罕见的恐怖威力。
叶素真虽暂时疲于应付,可他也不得不承认,对方剑法虽太过凶邪难测,但这种罕见的剑道修为,的确不由得让人心生赞叹。
更让叶素真惊叹的是,在如此迅猛诡异的出剑节奏中,黑衣人竟依然没有丝毫的疲倦之相,这等精深的功体修为,就算放眼整个中原武林,也是绝对屈指可数的存在。
所以年轻道士心中的疑虑越发深沉。
而他叶素真虽然在崇真学剑二十年,剑道修为几乎也已达登峰造极的境界,但除了师父师兄还有本门弟子之外,便从未与别人有过像今夜这种势均力敌的对战经验,所以一时难免有些心浮气躁,结果就是只能被动防守,因为对方那个状若凶邪的黑衣人根本不给他任何反守为攻的机会。
年轻道士再接二十余剑后,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浮躁之意,他倏然向后疾退八尺,同时额心印记金色一现,手中太一横剑于胸,左手剑指抚过剑身,口中冷然喝道:“开阳剑诀:初阳横空!”
太一剑锋蓦然于竹林中闪起一道炽烈的光芒。
这口崇真名剑之上,于刹那间仿佛挂着一轮破云初升的朝阳。
而那黑衣人手中的竹竿同时已经虚实相济的逼到了叶素真身前。
第21章 三阳燎原
向来生性淡泊平和的叶素真,在黑衣人近乎疯狂的竹竿快剑逼迫之下,终于忍不住心头一怒。刹那间太一剑锋上绽放出一轮肉眼可见的如海碗般大的炽烈辉芒,正是崇真剑派另一独门剑法“开阳剑诀”首招——初阳横空。
开阳剑诀与玄真剑诀都同属崇真剑派的独门剑法。但与玄真剑诀的阴柔功法不同,开阳剑诀则是以纯阳属性的“开阳心法”为基础而被创出的至阳至烈的一种剑道,与玄真剑诀颇有一种阴阳相融的寓意。
道家有阴阳之分一说,这种说法在崇真剑派的剑道心法中就是阴为守,阳为攻。而阴阳攻守相合,则为道家武道之大成。
所以在久守不耐之下,叶素真倏然剑起开阳,决意不再一味防守,他要主动反击!
身前竹竿如同毒蛇一样刁钻毒辣而至,叶素真冷哼一声,脚步略退,手中太一蓦然斜挑而起,炽烈辉芒挟着纯阳至烈之气在他身前布起一片密集厚重的剑网,瞬间就将那竹竿剑势尽数挡住。
两人再次正面硬接,各自催动精纯修为,巨大力量对击之下空气中再如风雷交迸,剑风鼓荡锐啸。黑衣人口中嘿然一声,声音里竟带着些许意外之意,估计是没想到年轻道士竟会用如此特殊的剑招进行防守,那炙烈的剑气瞬间缠上竹竿并闪电般随之向他袭来。
黑衣人在那霎那间已经从竹竿上感应到了对方剑气中的炎烈之劲,他猛地脚下一顿,掌中再催强横真元,欲以劲破劲!
至强无伦的无匹真元瞬间从竹竿上暴冲而去,与那至阳至烈的剑气轰然相对。在如此惊人的力量之下,一根竹竿岂能承受?瞬息间就从中爆开,黑衣人虎口微震,胸中气息随之略微一滞,脚下更是连退三步,手中竹竿仅剩不到四尺长。
黑衣人那张冷酷嚣邪的面容上首次露出了几分惊异神色。他还来不及调整体内一瞬间出现的紊乱气机,叶素真便首次展开了主动出击。
一招初阳横空之后,年轻道士口中轻喝一声,脚下陡然踏地,泥土乱溅之中,他整个人就以一种极其飘逸灵动的势子纵扑而起,太一剑上那轮烈阳不灭,瞬间剑光暴涨两尺,如风如电般就刺向了黑衣人。
立足未稳的黑衣人双目一凛,邪冷的面容上竟然露出了一种怪异神情。
那是一种既兴奋又期待更疯狂的表情。
快,快得不及瞬目,亦快得不及动容。只在一息之间,一剑化影,炎烈之气破空呼啸,锐劲如浪如潮般汹涌而至。
黑衣人双眼邪光大盛,纵然不及调整内息,他也不退不让,于冷厉疯狂的笑声中振臂起势,竹竿在他手掌中翻转而起,竿头轻颤,化成一团黑影,欲接下年轻道士这磅礴凌厉的一剑。
太一剑与竹竿甫一相接,便爆发出一片烈焰炎劲,瞬间就裹住了竹竿,烈劲怒卷中,竹竿断碎一尺,黑衣人再被逼退一步。
随着叶素真飘逸不失沉稳快疾的飞纵身势,那剑锋烈芒再度爆涨,如影随形地于刹那间连出十八剑!
挟夹着令人窒息的纯阳烈劲的太一剑,一十八剑幻化成十八道纵横交错的剑气,将黑衣人整个人都笼罩其中。一时剑影纷纷,烈气袭风,竹林内顿时爆发出一片奇异瑰丽之景,令人观之心胆俱寒。
黑衣人身形一陡然怒转,衣襟飞舞带起一阵烈烈狂风,他笑声如同夜枭般震颤着整片竹林,然后在疯狂的身影中,手中竹竿也同时连出十八次。
笑声刺耳如狂,他已连接十八剑。
但太一剑锋利无比削铁如泥,尽管黑衣人剑法超绝精妙,将叶素真十八剑尽数接住,但他体内气息却并未顺畅,出手功力大打折扣。于是在连续十八次铮然之声中,黑衣人手中竹竿接连被太一剑斩断,接到最后一剑时,手中竹竿已不足半尺。
两人攻守互换虽说来话长,其实速度之快不过数息之间:叶素真磅礴凌厉的一十八剑罩落黑衣人,黑衣人于狂笑中以一十八式不同的剑招相接,接剑间竹节纷飞,狂劲纵横。
一十八剑接完,两人蓦然身形凌空交错而过。却在错身之时,叶素真身形忽然凌空仰腰弯折,仿若蓦然回首,太一剑一剑倒刺而出。
黑衣人身在空中尚未落地,惊见对方猛然于空中仰身回首一剑刺来,虽剑势烈劲已弱,却惊险在这一剑的出其不意和迅猛凌厉。黑衣人纵然修为绝世,仓促间也来不及换气躲闪。但他实战经验实在太过老辣,虽惊却不乱,借着旋身的势子,手中残竹闪电般斜挥,竟然在电光火石间接住了叶素真这超乎想象的惊险一剑。竹剑再接,空中发出了一声犹如金铁相击的铮然之声。
两人这一次攻守,是除去功体修为最纯粹的剑招与经验胆识的直接相抗,当真惊险无比却又令人叹为观止。
但是黑衣人手中仅于半尺的残竹此刻已经完全碎裂。他冷哼一声,身子飘退丈许远方才落地站定。他忽然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胸前黑袍上竟然已经被对方剑气撕开了一道口子。
他仿佛怔了一怔,随后浑身邪气迸发,一头长发随之激扬而起。
他目中邪气凛凛的注视着年轻道士。
叶素真这一剑虽没有将对方伤到,可也展露出了他一身剑道的超然境界与出人意料的非凡胆识。小道士飘然落地,太一剑斜指于空,见对方目光冷然射来,他也冷哼一声,高声说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小道亦有一剑,请阁下试之!”
年纪轻轻但修道多年的道门栋梁奇才,在这这个竹影迷离的晚上,生平第一次被这一场没有来由的无端之争激起了好胜之心。
“你虽心性温和,目前道心也看似平和如境,但那是因为你从未受到过波澜惊扰,所以道心其实并未真正稳固。此番下山,你若还能守境如一,那你的修为自然还可以更上一层楼。”
年轻的小道士临下山时,那个正在水田里忙得满身是泥的青城山老道士对他如是说过这么一句话。
“开阳剑诀,三阳燎原!”
年轻道士话音一落,太一剑忽然离手而出悬空身前,就见他双手各捏剑指,手势上下牵引,似乎结了一个罕见的道门手印。然后就见他额头印记由暗金转为淡红,浑身随即烈气蒸腾而出,那悬空的太一剑受到感应,竟然剧烈的颤抖起来。
随着叶素真冷然之语,他周遭空气中赫然焰气呼啸,太一剑锋上陡然炸开三轮犹如海碗般大的炎芒,烈气腾腾仿佛三个烈阳落于方寸!
“这就是崇真秘传的开阳剑诀?好极了!”黑衣人见此,双目中嚣狂之色更烈,就见他纵声喝道:“真是令我愉悦的夜晚啊!”
随着话音,他忽然双臂轻展,十指虚抬,浑身真元饱提,周围那些被两人剑气斩断的无数断竹,在他狂霸的真元气机牵引下纷纷附身而至,转眼之间就在黑衣人周身汇聚起了三层密集的竹子剑圈,在那狂霸气机运转中那三层竹剑呼啸轮转,声势骇人至极。
而三圈竹剑剑锋所向,全都指向对面的年轻道士。
然后,黑衣人赫然一步踏出。
一步之间,仿佛整个竹林都在他脚下为之颤动。
平地起惊雷。
但年轻道士却未等他再踏出第二步,双目骤地神光大盛,剑指手印翻转,凛然指指向黑衣人,口中冷喝一声:“去!“
太一剑化惊天烈虹,倏然向黑衣人飚射而去。
御剑!
剑锋过处,太一剑在三阳加持之下化为一道刺目烈芒,夜空仿佛被这一剑撕开了一道烈焰腾腾的口子。
一剑破苍穹。
迅猛不及呼吸,太一剑已飚射到黑衣人身前不过三尺处。
黑衣人长啸一声,抬手挥出一记剑指。
缭绕在他周身的第一层竹剑,在他剑势牵引下汇聚为一剑应声飚出。
两道惊世剑招再度对冲,竹剑剑势倏变,犹如一条巨大的蟒蛇,将太一剑缠绕裹住。
这一次交手,竟与两人最开始的剑招如同一辙,唯一不同的是出招之人已经互换。
黑衣人心头赫然一震:原来这个小道士竟然有着如此执着的好胜之心!
此刻在小道士心里,存着一个就是很简单的想法,那就是要用与黑衣人相同的剑势会应他最开始的那一次出手。
来而不往非礼嘛。
两人剑法虽然有着天差地别的不同,但叶素真这一招有开阳剑诀加持的剑势,与黑衣人的第一次出手有着殊途同归的相似。
另外不同的是,黑衣人硬抗这招三阳燎原,用的却非点星破月。
叶素真那一招点星破月,是实实在在的破了黑衣人那一剑的。所以在明白了年轻道士隐藏着的那点小心机以后,黑衣人便依样画葫芦,欲以相似的剑招破敌。
竹剑化蟒蛇,将御剑而至的太一缠绕,黑衣人剑指再弹,剑势狂放,欲以剑破剑。
但面前人影一晃,年轻道士倏忽而至,一掌按在了剑柄上。
黑衣人双目寒光陡然一闪!
叶素真脸上如罩寒霜,一掌之下,太一剑锋上一轮烈芒随势大盛,绽放出一大片刺目的剑光,剑气狂冲之中缠绕在剑身上的第一层竹剑登时应声破碎。
两人之间顿时乱竹飞射,但二人身前各有强悍无匹的气劲护体,碎散的竹剑被逼得从两人中间横冲而出,直将地面犁出两道数丈长的沟壑。
叶素真一掌进逼,太一剑铮鸣着再向前挺进一尺,黑衣人脚下被逼退一步。
“好剑!”
黑衣人厉喝一声,肩头一震,雄浑的真元气机喷涌,第二层剑圈呼啸轮转而起,在他右手剑指前形成一堵剑墙,随之化面为点,倏忽吞吐,前赴后继地冲击着太一剑锋。
太一剑在剑墙前微微一顿。叶素真沉声一喝,脚下一踏,浑身炎气暴涌,剑上剩余两轮焰芒轰然炸裂,随即再合二为一,巨大炎气如同一条烈焰狂龙瞬间缭绕在太一剑锋之上,一时剑光如附烈阳,璀璨夺目的磅礴剑气如倾如吐,顷刻间便将狂暴无匹的竹剑吞噬。
太一剑锐不可挡,于一阵狂烈的剑鸣声中摧枯拉朽一般将那堵剑墙冲荡得支离破碎,无数竹剑再次从两人之间呜咽着乱飚而去,登时方圆十丈之内剑气纵横飞掠,断竹肆意纷飞,地上泥石翻滚。而那些散乱的竹叶在炽烈的剑气催折下,竟然腾腾燃烧起来,整片竹林顿时仿佛如遭天劫。
第二次剑势被破,黑衣人再退三步,他顿时怒啸冲天,整个人猛地一个踏步旋身,一袭黑袍挟着狂邪无伦之势平空卷起一阵龙卷,最后一层竹剑剑圈在他犹如龙卷风一般的真元操引下随身呼啸流转,而后在他双手剑指挥洒之下再度向叶素真飞掠罩落而去。
这一式剑意充盈天地,但剑气却无比森然狂戾,直有令万物噤声之力。竹剑好似无穷无尽,绵绵不绝地尽向年轻道士飞袭而去。
叶素真三阳燎原逼退黑衣人,他冷眼不语,脚下再踏前两步,虽只是小小的两步距离,但地上却被踩出两个尘土飞扬的大坑,如此足以说明他身负着何等强大的压力。
两人皆为当世罕见的剑道绝顶高手,每一剑每一步都隐含着莫大威能,两人斗至此时,所使所发无不是与自身修为相等的惊世之招,精妙绝伦之中又各藏凶险,稍有不慎,立刻就会有性命之虞。
两步踏出,叶素真面前剑雨压顶而来,剑势之狂盛为黑衣人出手至今的最强一剑!
年轻道士岂敢轻视,修长身形稳若泰山,手中道门剑印再催,太一剑锋炎芒骤灭,随即一剑破空飞出,离手御剑之术再现。
太一剑迎着狂霸的剑雨挥洒出一片漫空清冷的剑影,顿时剑气冲接发出叮叮锵锵之声不绝于耳,太一剑瞬破首轮剑雨,但那剑势太过凶猛,太一在空中颤动嘶鸣不绝。
但黑衣人身势未停,剩余数百竹剑依然锐啸着飚风而来。
年轻道士双臂环势而起,剑指再引,太一剑御风而回,叶素真凌空双手于胸前结起一道剑印,口中同时低声喝道:“玄真剑诀:横山观月。”
小道士瞬息间在开阳与玄真两种属性截然相反的剑法中收放运转自如,可见一身修为是何等精纯超凡。
小道士周身真炁引动太一长剑在周身流转,随着手上剑印转动,登时挥洒出一片片沉重如山密不透风的清冷剑光,剑光飘忽汇聚成一轮宛如倒坠红尘的九天明月,顿时就将凌空而来的凌厉剑雨尽数接住。
剑意相接刹那,厚沉如山明清如月的剑光再变,一剑倏化万千,亦成片片剑雨,在一连串如同爆竹炸裂的震鸣中,黑衣人数百竹剑顿化齑粉,纷纷消散于空中。
与此同时,黑衣人终于剑势衰竭,他凌空转身,整个人如同一只巨鹰展翅般向后飘纵而起,轻飘飘地落于一根竹子的枝叶上稳稳站定。
长发纷扬冷眼睥睨,黑袍飘荡双手负背,他就那么轻若无物地站在竹枝上,整个人随着枝叶上下轻晃,一势形如邪魔临世。
倏忽起落,身轻如云,这嚣狂冷邪之人一身修为当真骇人听闻!
但黑衣人却暗自一敛那两道斜飞的冷眉,他感到自己身上至少有六处穴道隐隐有一点刺痛感。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抑住了体内狂荡的气息。
而叶素真此时也御剑回手,太一剑蓦然指向竹枝上的黑衣人。
剑光清冷逼人,剑意流转充盈。
两人一时无语,只有已经满目疮痍如遭天劫的竹林内燃烧着的竹叶与竹筒偶尔爆发出一阵阵清脆的爆裂声。
两人一上一下四目相对,各自凝神戒备,目光中却都显露出了一种发自内心的对彼此的震惊之意。
各怀不测心思的两人片刻无语,谁都不知道对方是否还有更可怕的出手。
却在此时,叶素真耳中仿佛听到有一阵细微得几不可闻的急促之声远远传来。
他不由凝神侧耳之间,忽然明白那是一阵已经渐行渐远的马蹄声。
年轻道士蓦然警觉,再一看时,那竹枝上已经再无人影。
诡异狂邪之人,来得无端,去得无踪。只留下这清冷月色下破败不堪的一片竹林。
叶素真缓步上前,太一剑光寒意绽放。他凝神之间,身上气机散与周遭,却是再也感应不到任何他人的丝毫气息。
年轻道士纵身来到路小飞摔落的地方,现场早已杳无人迹。
原来那人的最终目的,果然还是那个阿五。
小道士抬臂振腕,太一长剑复归剑匣。
这一场堪称剑道顶峰的对决,在无端中开启,也与无端中结束。
可也是这一场意外的惊人之决,让初次下山的年轻道士第一次对这个江湖有了一个全新的认知。
这个江湖,虽然依旧污浊难测,但也藏龙卧虎,让叶素真首次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迫感。回想刚才这一场惊心动魄的剑决,那名人狂剑更邪的人显然还有余力,出手虽凶悍暴烈,但隐约却有几分试探之意,倘若他一意性命相拼,自己是否还能如此镇定的应付?
这一次江湖之行,先遇忽然而起的诡异死亡,再遇莫名身份的刺客,最后引出那令人胆寒的邪狂之人。这一连串的出乎意料的变故,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
年轻的道士凛然站在满目疮痍的竹林内,诸多不解之事萦绕脑中,顿时心潮起伏,情绪烦乱不定。
他那难分男女之容的俊秀脸庞上,生平首次露出了难以抚平的复杂之色。
江湖这些事情,看来一旦沾染上身,果然就不能再从容抛却了。
那些事,他一定要弄清楚真相。
那些人,他也一定要查清楚,他到底是谁。
在武道上还从未有过如此惊险经历的叶素真,因为今夜这一场剑决,让他平和甚久的心态,已悄然发生了变化。
只是如今那名假阿五再次失踪,自己又该从哪里着手去获得线索呢?
年轻道士再一次习惯性的敲了敲脑门,嘴角露出一抹苦笑。只是这一次,他的眼神却变得坚决无比。
我不入江湖,是非非是。我既入江湖,黑白必明!
第22章 世间最伤
路小飞在一间破败的茅屋里悠悠醒转。
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昏迷了多久,他睁开眼睛时,只能从茅屋的窗口勉强看到外面的天色已经微微有了一片鱼肚白。
再过一段时间,天应该就会亮了。
他躺在铺着干草的一块石板上,他伸手想撑起身体,不料用力之下,浑身却忽然一阵剧痛,他又不得不重新颓然躺下。
路小飞无力地躺着,眼睛失神的看着茅草屋顶,脑海里开始回忆今夜所发生的一切。良久以后,他竟然发出了一阵笑声。
笑声苦涩酸楚,眼角已经流出了泪水。
他笑得很无力,也很无奈。
他笑了一阵后,茅屋里就忽然有人开口说话。
“体内纯阳剑气残留,引发早以隐藏在肺腑中的陈年暗伤,如今肋骨再断四根。若非有三根银针续命,你如今岂能再笑得出来?”
说话之人声音冰冷却又平静,丝毫没有半点情绪起伏。
路小飞止住了笑声,他偏过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茅屋燃着一堆火,忽明忽暗的火光才让这黎明前的茅屋中有了那么几分温暖。
火堆后面的阴影中,坐着那个说话的人。
火堆中忽然有干柴发出噼啪一声,爆开一团火星,在飘散的零星火光里,映出一张冷漠的脸。
路小飞看清了那张脸后,已经由黄变黑的脸上就现出了既意外又无奈的表情。然后他就轻声一叹,说道:“公子羽。”
那火堆后的人,正是公子羽。
公子羽脸上没有表情,他右手食中二指轻抚散于胸前束发的一根飘带,眼睛抬也不抬地说道:“你知道我一向对没有意义的事没有耐性,你已经昏迷了四个时辰,如果再不醒来,你就只有睡在这里等死了。你应该不知道,这茅屋外面,有几条野狗已经饿了好几天了。”
路小飞无声的苦笑了笑,他忽然紧盯着公子羽,似乎要将火堆旁的人看个通透一般,他皱眉问道:“这么说来,是你救了我?”
“现在是我救了你。”公子羽从身旁捡起一根干柴丢进火堆了,腾起火星一片。他依旧语气淡漠,说道:“如果没有那三根银针为你续命,你绝对活不过两个时辰。”
路小飞皱眉,他已经察觉到自己胸口处的三处穴道隐约有一丝疼痛感。
但他并不在意,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公子羽,问道:“那在竹林中救我的那个人难道不是你?”
公子羽道:“你我相识这么多年,你应该了解,我是最不喜欢舞刀弄枪的人。”
“我并不了解你。”路小飞道:“我可以说这个江湖上,最不会让别人了解的人,就是你了。”
公子羽终于抬头看向那个已经气若游丝的杀手,道:“那么你觉得,竹林里救你的人会是谁呢?”
“我不知道。”路小飞轻轻摇头,说道:“我虽怀疑是你,可是你说得对,这么多年来,无论你遇到多么危险的情况,我都从未见过你亲自动手。或者也可以说,你根本就没有可以从叶素真手上把我救出来的武功。”
公子羽微微点头,道:“这一点你倒说得没错,放眼整个江湖,无论是谁想要从吕怀尘的关门弟子手上抢走一个他志在必得的人,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路小飞道:“所以我只能猜测,竹林里救我的一定是和你有关的人,或者也有可能是另外一个与你签过契约的人。因为在这个时候能救我的,也一定只会是你。因为你并不能保证我一定能守口如瓶。”他忽然轻叹道:“其实以你的行事风格,如果想要秘密不被泄露,你完全可以提前就将我杀死,那样你也就省去了还要让人去救我的麻烦。”
公子羽再次点头道:“没错,倘若想要一个人永远保守某个秘密的话,让他死掉的确是最好的办法。”
“既然如此,向来只以利益为上的公子羽,为何现在又要救我呢?”路小飞苦笑道:“如今的我与你早已没有了契约关系,我也已经失去了有用的价值。对你来说,救我根本应该就是一件完全没有意义的事。”
“你说得基本都对。”公子羽淡然道:“我之所以会救你,是因为我想亲自印证一件事。”
路小飞道:“能让公子羽如此煞费苦心,看来那一定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了。”
“其实说起来倒也不算重要的事,准确的说,那应该是一件很可笑的事。”公子羽冷笑一声,道:“因为我想亲眼看一看你这个愚蠢的人所做的愚蠢的事,到底会不会后悔。”
路小飞怔了一怔,一时没有回答。
“这几年来你所做的一切,莫非就只是为了一个青楼女子和那个早已失去结果的承诺吗?”公子羽望着路小飞,道:“为了那个没有意义的承诺而失去了性命,值得吗?”
路小飞闻言,心头猛然悸动,心血一阵翻涌。
情绪波动之下,他胸口三处穴道猛然刺痛起来,体内残余无几的真气顿时逆转,痛苦万分。
路小飞不由得额头冷汗直冒。
公子羽冷眼相望,眼神里有一瞬间的无奈闪过。
路小飞脸皮抽动了几下,似在极力压制着身体的痛苦。他忽然微笑道:“你没有经历过我的经历,所以才会用值不值得的标准去衡量我的决定。我想告诉你的是,世上还有许多事情并非只能以利益去评价它的价值。那些失去价值的事在你眼里都属于没有意义的存在。但在我心里,却非常重要。”
公子羽并未反驳,只是淡淡道:“不论你认为自己的作为有多么高尚,但在我眼里,愚蠢就是愚蠢,这与有没有价值并无太大的关系。我也想告诉你的是,如果你所做的事需要付出性命的代价,最后却不能得到哪怕一丁点的回报,那这就是一件非常可笑可悲的事。”
“因为你是一个生意人,所有你会把所有的事情都放在称杆上称一下它们的轻重。”路小飞平静的道:“而我却不同。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在遇到你之前是,遇到你以后依然也是。所以我对自己所做的事,并没有觉得不值得,也从未有过后悔。”
公子羽冷笑道:“真是愚蠢到家了的信念。我对你很失望,早知道如此,我就不该让别人去救你,或许你也说得对,我应该让你早点去死的。”
“如果你救我,只是想看我后悔而痛苦的模样,那不好意思,我的确令你失望了。”路小飞长叹道:“我没想到为了我这样一个已经对你没有任何利益的废人,你竟会下了如此巨大的本钱,所以向来精于计算的公子羽,这次只怕是要亏本了。或许那个青城山的小道士并不知道你是谁,可是去救我的那个人,他如今可就算是惹上大麻烦了,这样的代价,值得吗?”
他竟然反问起公子羽来。
公子羽眉毛一挑,还是不动声色,道:“我救你,的确是想看看你这个愚蠢的人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至于救你的那个人,就不需要你关心了。如果我告诉你,我之所以会让他去救你,不光是担心你会落在那个道士手上,更重要的原因是,那个救你的人,他很寂寞,而且寂寞得太久了。一个寂寞太久了的人,总是需要一些新鲜的刺激才能让他重新焕发生机。而结果显而易见,救你的人应该非常享受今晚的刺激。所以这件事算起来当然不算亏。”
公子羽看了一眼路小飞,漠然道:“我这样一说,你是不是就能想通了?”
“原来如此。看来我所做的决定也并非只有愚蠢,至少还能为你创造一个作为引子的机会。”路小飞恍然大悟道:“我就说嘛,堂堂公子羽,怎么会忽然去做一件得不偿失的亏本生意呢?”
公子羽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可是我依然对你很失望。因为你是一个我从头到尾看着改变的人。以你的天赋,如果你愿意,就算你我已经终止了契约,你也可以在这一行做的更好。退一步讲,纵然你去意已决,你也依然可以带着一大笔银子安稳的度过余生,而不是要将自己的性命随意的交代在一个可悲的决定中。”
他神色里甚至些震怒,但语气还是很冷漠,接道:“我实在不明白,那个青楼女子,对你就那么重要么?为了她,你竟然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路小飞闻言,仿佛顿时陷入了久久的回忆,但神情里却一片平静,眼神里更有少见的温柔。许久后他才喃喃地以一种似回忆又似叙述的口吻悠悠说道:“她当然对我很重要。她也不是生来就是烟花女子。她其实是一个很好的女人,只是她生在了一个不幸的家庭中,而她也没有能力去选择自己的人生而已。五年前,我还只是一个低贱的卖豆皮的穷小子,是她每天都跑去东临城那个连狗都很少去的脏巷道口去买我的豆皮,一边吃一边听我说话。她那个时候很天真很漂亮,尤其是那双眼睛,好像会笑,就算她不说话,可是她的眼睛也会让我觉得她在笑。她家里虽然有一个嗜赌如命的爹,可是总比我好。可她从未嫌弃我是一个又穷又没本事的人,所以那半年来,是我一生中最开心的日子。后来我爹在给别人修房顶的时候不慎掉下来摔死了,雇主家非但没有给我爹补偿,反而说我爹死在他家让他们染了晦气,我去理论,差点被打断了腿。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一个没有钱没有力量的人,一辈子就只有像狗一样活着。想来当时我也太没用了,竟然连埋葬我爹的钱都没有。那个时候,也是玉如从家里偷偷拿来一两银子,才让我把我爹下了葬。可不久她偷银子的事就被她爹发现,她也差点被打个半死。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发誓,我一定会以十倍百倍的银子去还她的恩情。所以我就决定要出去闯一闯,就算我什么都没有,我也要去赌一赌……”他话说得多了,一时中气不足,只觉得胸口沉闷无比。路小飞只得暂时停下来缓口气。
“你如果再继续啰嗦下去,你只会死得更快。”公子羽冷然道:“像你这样的故事这世上还有很多。可是他们都没你幸运,至少你后来还有机会改变自己的命运。”
路小飞深深呼吸了几口气,然后继续说道:“我没有要说给你听。我只是觉得我该让自己在最后还能记得曾经的那些过去。至于我的性命,我已经无所谓了。”
忽明忽暗的火光后面,公子羽的脸色也忽明忽暗的难以捉摸。
路小飞这一刻的眼神很清澈,他继续说道:“在我决定要离开东临城的时候,玉如偷跑出来,她很伤心,她说她不想让我离开,但她也知道无法阻止我,所以她送给了我一对她的耳坠,她告诉我说以后一定要带着那对耳坠去找她,再见她的时候,也一定要把她带走。”他顿了一顿,偏过头望着火堆后那个身影几乎已经和茅屋里的阴暗融为一体的人,接道:“所以后来遇见你的时候,你要我拿出一件最有价值的东西作为契约的见证时,我就只有那对耳坠了。虽然它值不了几个钱,但那确实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其实我还得感谢你,是公子羽给了我重新改变命运的机会。但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知道,我可能再也不会变成当初那个路小飞了。”
“因为你的双手沾满了血腥,所以你才会那样以为。”公子羽接口道:“可你也应该要明白,活在这个残酷的世上,任何选择都一定会有相应的代价。”
路小飞无声的笑了笑,道:“这个道理我知道。而我付出的代价除了心态以外,还有身体,甚至性命。你也应该已经察觉到了,我早就已经身藏暗伤,就算没有被崇真剑派的那个小道士伤到,我可能也活不了几年。”
路小飞又停了下来,开始深呼吸缓来和身体的剧烈痛苦。
公子羽似在沉吟,片刻后才道:“常州之事以后我才发现你身上的暗伤。细想起来,难怪这两年来那些难度并不大的生意你都不愿意接,原来并非是你不想,而是你没有把握。于是你决定要接一单更大的生意,所以才会暗中调理自己的伤势,就只为一个机会。”
“公子羽果然就是公子羽,好像什么事情只要你想要弄清楚,那几乎就没什么事能瞒得住你。”路小飞苦笑接道:“我身体内的暗伤,早就在我开始练武的时候就开始隐伏着了。当初与你签订了契约过后不久,我就遇到了一个不愿透露姓名的老者,是他给了我一部武功心法,他告诉我说那部心法比较特别,里面有比其他武功更速成的方法。我半信半疑之下开始修炼,结果的确如他所言,我从一个毫无武功根基的人,只用了两年时间就已经脱胎换骨,变成了一个能轻易夺人性命的高手。可我练得太急,而且那个老者也忘记告诉我,那武功心法虽能让人段时间内成为一个武功高手,可也隐藏着致命的隐患。等我发觉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可是我并不后悔,因为那是我自己的选择,而如今我有如此结果,应该也算是一种代价吧。”
公子羽的脸色在火堆后面微微一变。
路小飞一口气说完,神情开始逐渐黯淡,他呼吸也开始变得困难起来。然后他忽然又开始莫名的笑了笑,然后他忽然看着公子羽,说道:“我想请教一下,我身上的三根银针,是你替我扎的么?”
公子羽点点头,说道:“这间茅屋里,没有第三个人。”
路小飞哦了一声,说道:“我倒是没想到,名动江湖的策命师公子羽,除了精于算计买卖之外,竟然还是一个岐黄圣手。我果然说得没错,你的确是一个让人无法看透的人。”
公子羽轻轻冷笑一声,说道:“再高明的医术,都治不了像你这样的愚蠢之人。”
路小飞毫不在意,他笑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有些讨厌你吗?因为你总是喜欢用你自己的论断去定义别人的行为。很多事情,你明明都参与其中,却又永远将自己置身事外,一副高高在上洞悉一切的模样。其实我很佩服你,因为你可以把一切都计算好,务求能达到最完美的结果,所以我很讨厌你,因为你就像一块石头一样,根本就没有一点人情味。”
“够了!”公子羽闻言,竟然极为罕见地真正有了几分怒意,他冷冷沉声道:“你说得有些过了!我公子羽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还轮不到像你这样一个可悲的人来评论。”
“真是令人意外,公子羽也会生气。”路小飞毫不在乎对方的勃怒之意,他呵呵笑了起来,说道:“看来这一次,好像是我赢了。”
公子羽漠然道:“比起你的性命来说,你早已输得一塌糊涂。”
“多谢你为我续命。”路小飞叹了口气,忽然问道:“那请问一下,以你的判断,我这样的伤,到底还能活多久?”
公子羽隔着火堆冷冷盯着趟着的人,沉默了许久才道:“你先前的暗伤已经让你的心脉受到了重创,再加上体内那一道崇真剑派的纯阳剑气,几乎已经毁去了你所有的转圜之机。如果你现在要想继续活着,就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立即废去所有修为,再加上我的独门针法,兴许还能多活一年。”
“一年时间吗?倒是一个令我意外的结果呢。”路小飞笑道:“前提就是我必须身上一直扎着银针,然后像一个废人一样每天醒来就等这死亡的来临,是吗?”
公子羽没有说话。
路小飞沉默了下来,他盯着头顶的茅草房顶,也没有继续说话。
片刻以后,他忽然一把扯开了自己的衣服,露出了他的胸膛。然后,他就面无表情地伸手从胸口上先后拔出了三根银针。
银针出体,路小飞就神色猛变,好像有一种极大的痛苦失去了禁锢,开始剧烈地侵袭着他的身体,原本就已经微弱的生机瞬间开始以极快的速度开始消散。
公子羽猛然一惊,他没想到这个时候,路小飞竟然会拔出了那三根为他续命的银针!
“你在做什么?”公子羽豁然起身,大步迈到路小飞身前,一把抓住他的衣襟,羽语气带着意外的颤动,他厉声沉喝道:“你若想死,尽可以寻一个没人的地方,但不能在我公子羽的眼前!”
他的双眼里爆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愤怒之色。抓住衣襟的手因用力过度而手指骨节都泛白了。
路小飞毫无异样,他还在微笑,因为他知道公子羽为何会这么激动的原因。
眼前这个脸色铁青的人向来只允许自己漠视一切,但却无法接受容忍别人对他的漠视。路小飞这种自杀性的举动,无异于狠狠的打了公子羽一记响亮的耳光,让他深沉又怪异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震动。
前不久,花盗花无忌如是,如今不过短短几天,算是自己一手栽培出来的杀手路小飞,竟然也用几乎相同的办法来对待他,这让公子羽如何能不震怒?
换言之,一向善于操控布局他人的公子羽,是绝不会接受有人脱出他的掌握的。但目前看来,他对人性的洞悉与掌控,显然还没有做到万无一失。
路小飞看着神色铁青冰冷的公子羽,微笑道:“你不必生气。我也不是一定要和你过不去。我只是累了,我虽然知道一个人能活着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但我忍受不了每天坐着等死的日子。我活了三十年,虽然时间不算长可也不短,该经历的和从没想过会经历的我都尝试过了,所以算起来也没什么可惜的。如果要说遗憾,就是我没能将玉如带走。我也知道是她不愿意,但我也没那个时间了。所以我只能尊重她的决定,就如同当年她明明不想我离开,却还是没阻止我一样……”
他的话声突然哽住,眼睛里瞳孔中的光彩开始迅速黯淡消散,无法叙述的痛苦就像滔天巨浪一样将他淹没。
他已经开始看不清近在咫尺的公子羽的脸了。
公子羽双手抓住他的衣襟,将他已经软绵绵的身体整个提了起来。他怒声道:“你这个天下第一愚蠢的笨蛋,没有我的允许,你怎能死在我面前?”他眼中冷芒暴涌,却又无能为力。
路小飞已经失去了仅有的力气,他露出最后一抹笑容,颤抖着声音道:“这一次是我留下了破绽,算是失手了……所以我死后,你应该知道该怎么做……”
“我一点也不觉得可怕……”他对公子羽喃喃说道:“有一点我比你强……就是无论从前还是现在,我都知道我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话音戛然而止,路小飞双手倏然垂下,他死了。
这一句话,也是路小飞这一生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公子羽整个人忽然就呆住了。路小飞死前的那句话,就如同一记铁锤凶狠的击在了他的心底。
因为那是一句让他感到既熟悉又陌生的话。
人生在世,最幸运的就是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但最不幸的也是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
知而不得,是不是世上令人最伤最无奈的事?
那片刻之间里,公子羽有一种恍然若失的无力感。
良久以后,公子羽缓缓放下已经咽气了的路小飞,将他放在了石板上。
他看着路小飞那平静的脸,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说了短短一句话。
“对不起。”
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这三个字。
说完这句话后,他转身朝茅屋那破败的门口走去,路过火堆时,他停下脚步,然后轻抬一脚踢起一根正在燃烧着的干柴,火光就落在路小飞的身旁,点燃了石板上的茅草。
片刻之后,整间茅屋烈火熊熊。
第23章 羽有所谋
常州城葫芦街,回春堂。
许六负着双手站在大门口,傍晚的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而这位常州城有名的大夫,此刻一双眼睛正看着远处青衣巷的方向。
此刻从许六的角度望去,依稀可以看到青衣巷里还是一如既往的闹热,好像人们并没有因为前晚青衣巷里所发生的杀人之事而受到影响。
青衣巷里之所以如此闹热,当然是因为青衣楼了。
换言之,青衣楼尽管出了人命,却依然客似云来。
“掌柜的,你都站在这瞧了快半个时辰了,莫非是在惦记着青衣巷里的哪个姑娘不成?”
许六身后忽然传来药铺伙计的讪笑声。
许六闻言,转头对着身后的那名伙计一瞪眼,啐道:“你这小兔崽子,少在我这儿聒噪,别把你和牛三的那点小心思往我身上扯。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两个小子每天朝那巷子里看,就差把眼珠子都飞出去了?”
那小伙子脸色一红,嘿嘿笑道:“掌柜的,你也别怪我们,人这两只眼睛生来就是看东西的,那好看的姑娘也是让别人看的嘛。我们这药铺就在这块地,一出门难免就要瞧见,你总不能让我们每天低着头干活吧?那样岂不是太假了?”
许六一听气不打一处来,又觉得这小子说得好像也没什么不对。于是他只有哀叹一声,道:“那青衣楼里女人是漂亮,可是不干净。这常州城好看的姑娘那么多,你们怎么就不知道去别处看?”
小伙子撇撇嘴,无奈地道:“掌柜的你说得是有道理,天下漂亮的女人是很多,可我们去看了又如何?别人才不会正眼瞧我们这样的穷小子呢。”
许六皱眉道:“那你们看青衣楼的女人就有用了?就凭你们身上那点银子,只怕连摸一下别人的手都还不够呢……”他说到这才忽然觉得自己说得好像有点不大对劲,急忙住口。
哪知那小伙计鬼心眼多得很,抓住了许六无心之言里的把柄,他上前一步,碰了碰许六的肩膀,挤眉弄眼地怪笑道:“掌柜的,你这话好像是说你去摸过青衣楼姑娘的手咯?不然你怎么知道摸一下手要多少钱?”
许六老脸不由一红,抬手就给了小伙计脑袋一巴掌,怒道:“嗬,你这臭小子,竟然把玩笑开到我许六的头上来了?你还想不想继续在回春堂待了?”
“哎哟……”小伙子被他一巴掌打得脑门生疼,顿时捂着头跳开,然后苦着脸道:“掌柜的,我开个玩笑,你可别当真。这常州城谁不知道您老人家最是顾家疼老婆的人?那简直可以给你配块牌匾了。可是我们就不同了,别人看不上咱,所以咱就只有看看过一下眼瘾了。”
许六无可奈何的摇摇头,叹道:“看来这不是你们的错,而是我这回春堂就不该开在这。我是得想一想,看要不要换一个地方……”
小伙计也不知道这掌柜的话到底是真是假,所以一听心里就急了,倘若许六真要把药铺子搬走,那他以后每天岂不是要白白少了许多乐趣?当下赶紧满脸堆笑地说道:“掌柜的你可别瞎乱想,我们这回春堂在这葫芦街这么多年了,早就成了这块地的活招牌,您看这每天药铺的生意多好?俗话说人挪活树挪死,我们这药铺就好比一颗大树,早已扎根在这地了,好不容易有了灵气,您要是头一热要搬走,那可就保不准还有像现在这样的好财运呢。”
许六双眼一瞪,提高了声音道:“放你的臭屁!凭我许六的本事,这回春堂无论在哪儿都能干下去。倒是你们两个小兔崽子,要是再不老实些,我可就真要把你们赶出药铺了。免得你两个今后败坏我这药铺的名声。”
小伙计嘴里哎哎的回答,头点得像鸡啄米一样。可心里却毫无害怕之意,因为像这样的训斥之语,许六爷可是说了不知道多少遍了。
许六爷妙手能回春,向来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人好心地善良得很。
说话这茬口,许六爷可就又把眼睛朝青衣巷望了望,然后皱着眉头道:“那青衣楼不是昨儿晚上才出了人命么?怎么今天就变得没事一样,真是透着古怪呢。”
身后的小伙子正在扫地,闻言插口道:“掌柜的,这事也没啥古怪的。虽然说死的是城东的朱家大爷还有青衣楼的老鸨子,旁人听着是挺吓人的。可那青衣楼可就不同了,明面上那个叫云娘的老鸨子是青衣楼的主人,可实际上她也不过是帮别人做事而已。我听说那青衣楼真正的主人其实是我们常州城南的那位韩公子。他又和本城的府衙老爷有交情,所以尽管出了人命,但青衣楼却还是从前的青衣楼。”
许六眉头一皱,似有不信,问道:“这些事你从哪知道的?我怎么就没听说过?”
小伙子笑道:“掌柜的您一天不是替人瞧病就是鼓捣铺子里的那些药材,哪里有空闲管这些。我也是没事道听途说的,不过现在看青衣楼的情形,估计是八九不离十了。如果没有府衙那边的照顾,青衣楼只怕早就被封楼炸锅了。”
许六愣了片刻,然后才摇头叹道:“唉,这个世道啊……”
他话说了一半,却又停住,只是不停的摇着头。
“这个世道,不就那么一回事。”小伙计完全就是一种闲人看闹热的样子,道:“人如果有钱有势了,再大的事都不算事。如果没钱没势,那就只有被人踩着。”
许六皱着眉头,他今天才发现这个小伙计好像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毕竟这些人情世故,他倒也有几分明白。
许六好像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扭头问小伙计,道:“青衣楼的老鸨子都死了,那现在谁在那管事?”
小伙计揉了揉头,皱眉道:“今儿中午的时候我在外面听说云娘死后,青衣楼就由一个之前并不怎么出色的女人主事了,那女人叫……”他一时好像记不起那个女人的名字,想了好久才又说道:“那个女人好像叫什么玉如……对,就是叫玉如。说也有些奇怪,我虽没去过几次青衣楼,但里面有多少姑娘大抵也清楚,不过这个叫玉如的,倒是没怎么注意过,青衣楼怎么就由她接管了呢……”
小伙计正在那纳闷呢,猛一抬眼,就看到许六那一双眼睛鼓得像铜铃,一副恨不得把他吞下肚的表情。
小伙计心里一跳,知道自己终究还是说漏了嘴。他只得暗暗叫一声娘,低头吐着舌头撅着屁股赶紧逃进了药铺里去。
许六盯着大门口骂道:“陈小枝,明天你就给我滚出回春堂!”
可药铺里的小伙子却干脆来一个充耳不闻。
许六垂头丧气的叹息着,心想我许六好歹也是一方名医,怎么就招了那两个不成器的小子当学徒?
他正要转身回药铺去收拾那小子,忽然就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许六一怔,转头一看,发现身后正悄无声息地站着一个人。
夕阳余晖中,那人微微一笑,对许六说道:“许大夫,多年不见,你还是这么容光焕发呀。”
许六被阳光照得有些刺眼,他眯着眼睛才算把人看清楚。
那人看上去三十未到的年纪,脸色有些苍白,身材略微有些高瘦单薄,穿一身黑色的里衣,外罩一袭泛白的外袍,头顶两条束发飘带随风飘动,他正微笑着看着许六。
“羽……”许六蓦然神色一变,露出一阵惊讶之色,他慌忙退后一步,当即双手一拱,带着颤音说道:“原来竟是羽公子!羽公子别来无恙?”
来人正是公子羽。
观许六如此神色,敢情两人竟是旧相识。
却见公子羽上前伸手扶住许六,说道:“许大夫,你客气了。”
许六神情依然保持着无法掩饰的惊讶之色,他说道:“自从当初与羽公子关西一别,如今已经三年了。这几年我时常惦记着公子,却怎么也没想到竟能在此重逢,实在让我既惊又喜。”
公子羽却呵呵一笑,道:“许大夫,你看到我应该只有惊讶,却不知喜从何来呢?”
许六闻言,浑身轻颤,再次对公子羽弯腰拱手行礼,同时眼中竟然老泪横流,就听他颤抖着声音说道:“三年前我与公子在关西偶遇,幸得公子奇术指点,我才能成功配制出专治我家族隐疾的药方,我许六也才会有如今的儿女双全。羽公子对我许六无异于有再造之恩,此等恩情,老夫实在无以为报,如今忽然得见公子,自然心中欢喜。”
公子羽一笑,这一次却是生受了许六的这一礼。然后他说道:“当年我与你关外相遇,实属缘分。至于那件事情,我也不过就是胡乱提了一些建议,到底有没有用,说实话当时我也并不十分确定,说起来只是你运气好而已。”
许六郑重说道:“羽公子谦虚了。公子于医道见解独特,虽然很多医术医理初看时都难免有些大悖常理,但却有着令人出乎意料的惊叹之效。而我许六何其有幸,能得到羽公子的不吝赐教,方有我如今的家和圆满。而后又承蒙公子银钱相助,我这小小的回春堂才能有此规模。此等大恩,非比等闲,许六终其一生,只怕也难以回报了。”
“这就是客套话了,不说也罢。”公子羽忽然摆手道:“既然许大夫已经功德圆满,那就可喜可贺了。至于其他,不过我顺手而为,不值一提。”
许六心中似乎对公子羽有着奇怪的畏惧之意,闻言便不敢再多说。他略一沉吟,随即轻声道:“不知羽公子忽然驾临常州,可是有什么事需要许六效劳吗?”
“也无甚要紧事。”公子羽负着手,转而望向回春堂,略微打量以后,才又道:“刚好路过常州,便忽然想起了你,所以就顺便过来瞧瞧。”
许六连忙低声道:“羽公子若是有闲,尽管随时来回春堂便是。我许六虽是这药铺的掌柜,可要论实情,羽公子才算是回春堂真正的主人……”
却见公子羽一抬手,神色微微一变。许六心里一跳,连忙住口。
“阔别多年,许大夫难道不请我进去喝杯茶吗?”
公子羽瞬间便又恢复了正常神情,同时漫不经心的说道。
许六闻言,脸色露出尴尬之色,连忙道:“羽公子恕罪,是小老儿怠慢了,真是失礼了。”说话间,额头竟然已经冒出了微汗,显然心中颇为紧张。
公子羽却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微笑道:“许大夫看上去脸色可不大好,为何如此紧张呢?”
“我多年不曾见过公子,此刻忽然久别重逢,心中便难免有些激动了。”许六连忙解释。
公子羽呵呵笑道:“若当真如此,那我岂不是应该要与你抱头痛哭了么?”
“羽公子说笑了。请随我来。”
许六陪笑说话,略上前半步,将公子羽领进了回春堂。
进了屋内,许六连忙对正在给人抓药的伙计陈小枝说道:“陈小枝,赶紧泡一壶好茶送到内堂来。”说完就带着公子羽转进了内堂去了。
小伙计应了一声,心头虽觉纳闷,却不敢啰嗦,赶紧去泡茶。
内堂环境清幽,有一处并不算大的小花厅,却布置得很是干净雅致,书桌上还放着一本翻到一半的医典。看得出来许六平时倒不失为一个朴素涵养之人。
许六引公子羽在内堂小厅落座,于是公子羽就在客座坐下。但许六却并未以主人身份坐于上首,而是随着公子羽敬陪末座。
仅以如此轻微的细节,便能显示出二人之间微妙又难以言诉的关系。
二人落座片刻,小伙计就麻利地送来了一壶茶。许六示意小伙计自行离去,自己亲自为公子羽倒上了茶。
公子羽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眼睛在花厅里随意的扫视着,神情自然。
许六心中却暗自忐忑,他端起茶杯,犹豫了一下又放下,故作镇定的脸上有隐藏不住的不安。
“许大夫,这几年你这回春堂看上去经营得还不错嘛。”公子羽忽然开口说道。
许六脸上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惊恐之色,闻言忙道:“若非当初羽公子鼎力相助,又岂有回春堂的今天?这一切都是羽公子的恩德,许六感激涕零。”
公子羽摇头道:“许大夫何必见外?说到底这只是当年你我之间的一种交易而已。至于你口中的恩情,说得多了,可就显得太假了。”
许六微微皱了皱眉头,道:“羽公子虽不在意,可许某却不敢稍有或忘。”他略一踌躇,又接道:“说到交易,许某这些年心里一直有一个疑问,不知羽公子可否为我解惑呢?”
公子羽放下茶杯,手指却在杯子上缓缓画圈。他淡然道:“你心里的疑问,就是一直都没明白,我们之间到底存在着何等的交易,我说得可对?”
许六没料到对方竟会如此坦诚,心里倒是颇感意外。他点点头,说道:“没错。当年羽公子与我的确达成了一种交易的共识。可三年过去了,却一直没有等到羽公子的消息。所以我很想知道,我们之间的交易到底是什么?”
公子羽没有说话,眼光依旧在这间花厅里不断来回。
许六欲言又止,脸上神情愈发的凝重起来。
眼前这个自称公子羽的人,许六虽与他也只是第二次见面,对他的了解也只限于他是一个会医术的人,并且医道异于平常。如果不是公子羽当年那闻所未闻的医理见解,许六不可能配制出抑制家族遗疾的药方。除此以外,许六对公子羽还有另外一个了解,那就是他是一个很有钱的人。
除去这两点,许六对公子羽这个人就一无所所知了。可许六心里很清楚,这个人绝非普通人。
每一个人都会对未知的人或者事物产生莫名的好奇或者恐惧。而对许六来说,公子羽身上就有令人好奇却又无法了解的恐惧。
所以这三年来,许六经营的回春堂药铺虽然生意兴隆,但心中始终无法踏实。公子羽这个名字就像一块石头压在他心里,怎么也放不下去。
花厅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许久以后,公子羽才说道:“许大夫可是替人诊脉看病的人,当知淤气沉积于心,对身体可是大有损害的。”
许六闻言,心里越发觉得对方极其古怪,顿时心里嘭嘭直跳。只能如实说道:“羽公子切勿在意许某的直接。俗话说拿人手短,许某已经平白无故受了羽公子的莫大恩情,心中实在难安。如今羽公子既然来了,就请公子坦言相告,也好让我有个明白。”
公子羽见他脸色沉重,不由当即一笑,说道:“许大夫,你未免想得太多了些。难道你就没有想过,你我之间,充其量不过就是几万两银子的交易吗?”
许六怔了一怔,似乎想起了什么。然后就见他摇头道:“当年羽公子在没有要我任何抵押保证的前提下,助我五万两银子,我才能在此地开设了回春堂。所以这些年我存积银两,就是为了在某一天能够连本带利的将当年的五万两银子还与羽公子。可后来我又想到,以羽公子如此神秘之人,所求一定不是银子,因为你本来就不是差银子的人。”
此话一出,公子羽眼里就露出了几分赞赏,他看着许六说道:“许大夫除了医术精湛以外,心思倒也细腻周详。”
许六额头细汗越来越多,就只有伸手抹了抹。然后说道:“羽公子见笑了。非是许某心思细腻,而是心中久存疑惑,不得已才多想了想。”
“解人以危,助人于困,对很多人来说是一种自我感觉高尚的事。”公子羽微笑道:“但对我来说,我并不是一个高尚的人,所以对很多事情都会抱着不同的目的。相信你也能够明白,这世上并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许六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对方话中到底还有没有其他难以揣测意思。于是只有小心翼翼的顺意说道:“羽公子的话简单直接,许某自然明白。但我不明白的是,羽公子对许某的相助,又是何种目的呢?”
公子羽依然神色淡然,道:“你我之间,其实并无其他,只是你很巧又很不巧的遇见了我,而遇见我以后,又接受了我的条件,所以才会引出现在的结果。很多事都会有选择的代价,而你心中的疑惑,不过就是你选择之后付出的代价而已。”
见许六神情呆滞,公子羽又说道:“不过你也不用过虑太多,我对不同的人索要的回报也因人而异,最多也就是从彼此身上得到对自己有用的价值而已,所以你不用如此紧张。”
许六慌忙站起,说道:“羽公子若有差遣,许某定当竭尽其力,以报相助之恩。”
公子羽再次强调道:“我已经说过,你我之间并不存在所谓的恩情。因为就眼下而言,我确实对你有所要求,所以我们之间,就是一种交易关系而已。”
许六脑中思绪迅速转了几次,然后说道:“却不知羽公子想要许某做些什么呢?”
“许大夫久居常州,医术精湛,回春堂更是声名远扬招牌独树一帜。我这次来常州,打听之下,才知你的名声几乎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公子羽悠然道:“所以对于常州城的医馆药铺,许大夫想必也一定非常清楚了?”
许六一时间没有明白对方到底有何目的,只有怔怔道:“不知羽公子此言何意?”
公子羽晒然一笑,道:“我很想知道,像回春堂这等规模的药铺,常州还有多少家?”
许六脑子又飞快的转了几转,似乎猜到了几分对方的话中之意,他立即道:“常州虽大,但许某却敢放言,能和我回春堂药铺相提并论的,几乎没有。”
“看来许大夫不但医术精湛,眼光还有经营手段也很高明。”公子羽由衷赞赏道:“所以我现在有一个提议,不知道许大夫可有兴趣?”
许六心里顿时一跳,但他向来颇为谨慎,于是试探性地问道:“敢问羽公子,这个提议,难道就是你我之间的交易目的吗?”
“没错。”公子羽道:“前提是你要接受。”
“愿闻其详。”许六心下稍定,重新落座。
公子羽沉吟片刻,然后才缓缓说道:“我的提议就是,我出银子,你出力,然后用半年的时间,让整个常州还有周边十几个大小之地都开满挂着你回春堂招牌的药铺。至于以后的收益,不论亏盈,都我四你六,你意下如何?”
“啊?”许六一听此言,顿时呆住,竟然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位名扬常州的名医此刻心里闪过一个念头,那就是这公子羽好大的口气,好狂的气魄。
可是他再仔细一看公子羽,惊见对方依旧面不改色,完全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此……此话当真?”许六神色惊异,忍不住颤声开口。
公子羽微笑道:“你我虽然相处不多,可你应该能够看得出来,我并不是一个喜欢开玩笑的人。”
许六再次浑身轻震,心里不由对眼前身份不明的人存着了另外一种不同的认知。
但对许六来说,公子羽的话实在太过玄乎,也太不接近现实。可公子羽的话偏偏又有一种让人不得不相信的魔力,让许六情绪顿时激动起来。
沉思颇久,许六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而公子羽却极有耐心,他面不改色的坐在那,等着许六的回应。
良久之后,许六才小心翼翼的说道:“羽公子的提议,实在有些让人难以置信。不过依许某的直觉,羽公子并不是随口说说而已。但此事事关重大,非极大财力人力不可完成。况且我与羽公子不过数面之缘,羽公子何以能用此等大事相托?”
公子羽淡然道:“这件事虽然不小,但只要银子和方法到位,都能变成一件很轻易的事。至于为何会找到你,我已经说过,这就是你我之间的交易。因为以你许六爷的声名和回春堂的招牌,没有人比你更合适了。”
许六心里微微一沉,看来对方之所以会和自己如此提议,显然是早就有了准备的。
而由此所谋甚大的提议更能看出,公子羽的确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
许六神色复杂,他既隐有激动,又心怀不安,所以一时犹豫不决。
公子羽再接道:“这件交易对你来说,并不存在其他的顾虑,你只需要付出一点人力还有你的名声。而你的名声是你自己这些年踏踏实实做出来的,并非那些浪得虚名的江湖郎中可比,所以具有足够的说服力。如果这件事做得好,你许六爷的名字可不就只是响遍常州,将来传遍中原各地也大有可能。所以于名于利,对你许六来说,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至于其他那些微枝末叶的事,你若接受了,我们自可以再仔细斟酌。”
这的确是一件极具诱惑力的事。
可早已历经人情世故的许六心中还存在着太多的疑问,所以他挑了一个看似最能解答诸多迷题的问题,道:“请恕许某唐突,羽公子本身也是学医之人,若想开设医馆药铺,自可亲力而为。却不知为何又要假手他人呢?”
公子羽没有丝毫犹豫就回答道:“我虽略懂医术,但却从没有成为一个救死扶伤的大夫的志向。我之所以想要借你之名开设药铺,是因为我知道,世上诸多赚钱的门路之中,只有药铺医馆这种生意风险最低,并且永远不用担心会在哪一天失去生意。所以说到底,我只是对银子感兴趣。你也许会觉得我不是一个缺钱的人,但我告诉你,如果有谁觉得银子多是一件坏事的话,那他脑子一定进水了。”
许六暂时无话可说了,因为公子羽说得很有道理。
公子羽又说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我从来都不习惯在一个地方待得太久。我喜欢到处走,因为那样我才会发现更多的乐趣,所以这也是我叫公子羽的原因。”
他似乎真的很坦诚。
许六闻言,脸皮抽了一下。他从未见过像公子羽这样虽然看着很坦诚,但实际却严实得密不透风的人。
公子羽看着许六,等着他的答案。
许六还是隐隐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所以他只有谨慎地说道:“承蒙羽公子看重,竟能与我谋划此等大事。可此事毕竟非同小可,我一时不能草率决定。还希望羽公子能给我几天时间好好考虑清楚。”
“也好。”公子羽略一沉吟,随即道:“我就给你一点时间考虑,不过也别太长,因为我不是一个很有耐性的人。”
“多谢羽公子。”许六暗暗舒了一口气。
“其实我今天来此,除了顺便看看你之外,还有另外一件事。”公子羽忽然开口,对许六道:“只是忽然想起了这个提议,所以竟把最开始的事给弄混了。”
“哦?”许六不由问道:“不知羽公子还有何事需要许某效劳呢?”
公子羽道:“找你买药。”
“买药?”许六心中略感意外,微微皱眉道:“不知羽公子想要买什么药呢?”
公子羽道:“实不相瞒,我既然能来回春堂买药,那自然是别家药铺没有的药了。”
许六正容道:“只要回春堂里有,无论是什么药,只要羽公子开口,许某自当双手奉上,不必用上一个买字了。”
公子羽倒也没在意他话中的客套之意,他挑了挑眉,道:“我要找你买的,是长白山的上等人参,年份嘛,自然越久越好。”
许六闻言想了想,随即坦言说道:“羽公子,我回春堂里确实有两株来自长白山的人参,年份都在二十年以上,品相极佳。这两株参在我这里也有两年多时间,因为得来不易,所以我一向颇为自珍,不肯轻易出手。”
“哦?”公子羽再次挑眉,说道:“二十年的长白山人参?这倒是稀奇物了,看来我运气不差。”
许六既然已经开了口,就不再藏私,当即起身,走到花厅里的一排小木架前,从架子上取下一个两尺见方的上了铁锁的包铁木盒子。
许六端着盒子来到公子羽面前,将盒子小心放在桌上,再从身上取出一把钥匙,将盒子上的铁锁打开。
盒子打开以后,里面竟然还有一个小盒子,同样挂着铁锁。
两株二十年以上的上等长白山人参,自然价值不菲,也难怪许六会如此谨慎了。
公子羽虽然是冲着如此贵重的药物而来,但神色却未见变化。
许六再次打开小盒子的铁锁,然后打开了盒子,里面赫然放着两株人参。
公子羽一抬眼,就知道许六所言不假,这两株人参不同寻常。
然后公子羽就对许六说道:“果然是二十年以上的东西,实属难见。许大夫你开个价,这两株参我就要了。”
许六连忙笑道:“羽公子客气了,不过两株参而已,羽公子自可拿去便是,若论价钱,就是折煞许某了。”
他说得很真诚。
公子羽微笑道:“我知道许大夫你的意思。不过我做事向来分得清楚,你卖,我就买。因为你我目前的关系,还没深到值得你送我如此贵重的东西的那一步。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意思。”
许六皱着眉,搓着手,有些尴尬地说道:“羽公子于我相助之情,厚重如山。区区两株参,我怎好开什么价呢?”
公子羽道:“你若不好开口,那就由我说。我留下两万两银子,这两株参我就带走了。”
许六还想再说,但公子羽已经拿出了两张银票,放在了桌上。
要说这人参的价格,若是普通的人参自然不值这个价。但这两株人参不但出自参品最为纯正的长白山,而且年份都在二十年以上,其中的功效非比寻常,所以两万两银子买这两株参虽不便宜,但也合适。
“就劳烦许大夫给我装起来吧。”见许六依旧面现难色,公子羽便有些催促的意思了。
“唉,羽公子如此,却叫我心中实在过意不去。”许六摇头微叹,见公子羽已经不再接话,他只得无奈的将盒子重新锁好。
这个时候,公子羽已经站起来,却是准备离开了。
“我最近还要在常州再待几天。所以我的提议,希望在我离开之前能得到答案。”公子羽对许六道:“我离开之前,会再来叨扰。”
许六慌忙道:“三年不见,羽公子好不容易才来一回,且容我略备薄酒,以尽地主之宜才好。”
公子羽摇了摇头,从许六手中接过了盒子,道:“我尚有要事,就先告辞了。”说罢迈步而出,许六只得紧随其后。
许六直将公子羽送至大门外,后者略一顿步,眼睛有意无意的像青衣巷方向看了看。
却在这时,青衣楼大门口走出一男一女。男的相貌英挺,俨然一副公子模样。女的虽无倾城之容,但眉眼之间却有几分灵气。
那女的正是已经成为了青衣楼新主人的玉如姑娘。
门口有一辆颇为华丽的马车,那公子模样的人走到马车前,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女子,然后才转身进了马车。
那玉如没有说话,只是对着马车微微颔首。
那辆马车随即缓缓离开了青衣巷。
玉如没有再去看那辆马车,她的目光转到青衣楼斜对面的一条肮脏的巷子口,一时好像呆住了。
公子羽的目光从青衣巷收回,嘴角露出一抹难以揣测的冷笑。
然后他忽然说道:“许大夫,最近可曾遇到过什么奇怪的事么?”
许六略微一愣,虽然不知道公子羽为何有此一问,但还是想了一会才道:“平日倒没什么稀奇古怪的事。不过昨天,有一个自称来自青城山的小道士,向我问了一些有些奇怪的事……”
未等他继续说下去,公子羽就摆了摆手,然后看着许六,说道:“我听说最近这里不怎么太平,许大夫最好还是就只管看病开药,其他的事就少管,毕竟有些时候,难免会祸从口出。”
他的话音竟忽然就有些冷嗖嗖的感觉。
许六没来由的心里一激,还没来得及开口,公子羽已经走远了。
夕阳之下,映着那道有些模糊的身影,越去越远。
第24章 血色樱花
夕阳落山,已经到了掌灯的时辰。
已经离开葫芦街回春堂的公子羽,在这个时 候走进了常州城的一家客栈。
这家客栈名叫“常来客栈”,名字挺独特,对应着常州这个地名,就颇有了几分特别的意思。
有特色有来历有噱头的地方,通常都能吸引人,所以常来客栈在常州算是一处比较出名的地方。
一个地方一旦有了名气,那就会有各种方面的提升。常来客栈是给人提供吃饭休息的所在,所以这里的吃住价格都要比其他一般的客栈要昂贵得多。但同时这里的服务肯定也是要比别处好出许多的。
一句话,常来客栈就是一个有钱人才会来光顾的地方。
所以当公子羽拿着那个装着两株价值不菲的人参盒子走进常来客栈的大门时,门口负责招呼客人的店伙计就非常热情而有礼貌地向他弯腰点头,并将他引进了门。
当客栈掌柜满脸堆笑地询问公子羽是需要吃饭还是住店时,公子羽就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我是来找人的。房间是甲字六号房。”
像这种昂贵的客栈,向来对入住的客人都非常保密,一般是不会向人轻易透露任何一个客人的信息的。但掌柜的一看眼前隐有气度的男子既然连房间号都能说出,当即也没有多说,立刻就吩咐一个伙计给他带路。
常来客栈是一个在本地很有名的地方,出入者非富即贵。所以店伙计全程笑脸相陪,带着公子羽转过里面一扇巨大的纱画屏风,来到里面的一处天井院子里。
既然是价格并不便宜的客栈,那里面的装潢布置自然要对得起相应的价值。所以在这方面常来客栈还是做得相当不错。
这院子颇为宽敞清幽,除了摆着各种应时的花草之外,还有一个不算太大的池子,里面水色清澈,游动着数十条颜色不一的鱼儿。
围绕着天井四周,就是那高达四层的客栈了。
客栈里雕梁画栋,楼道廊台都是用上好的木材所建,极尽精致堂皇。
虽正是掌灯晚饭的时辰,但现在常来客栈内却十分清静,尽管也不时有住客进出,可都是轻声慢步,所以并无其他客栈那般吵闹喧哗之象。
果然价格不菲的地方,连进出的人都显得非常有素养。
店伙计小心翼翼地将公子羽带着登上了三楼,然后转过一处廊角,来到最靠里面的一间房前停下。
公子羽抬眼一看,房门顶上挂着一块小木牌,上面写着“甲字六”三个字。
“客爷,这就是您要找的房间了。”店伙计点头哈腰地对公子羽说。
公子羽没有说话,只是略微点头,同时将一小块碎银递到了店伙计的手上。
早已惯看脸色的店小伙碎银入手便知分量,于是脸上的笑意就更浓了几分。他识趣地退后几步,说道:“客爷请自便,小的就不打扰了。”说罢轻手轻脚的就退下了。
公子羽抬手轻轻叩响了房门。
他叩门的动作也很讲究,两重三轻。
于是很快房门就从里面打开,门口出现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女人,一个脸上戴着黑色面纱的女人。
这个女人穿着打扮颇为异样。她有一头乌黑发亮的短发,唯独却在脑后用一根白色的带子束着一绺长过颈脖的长发;额头戴着一条绣有淡粉色樱花花瓣的白色抹额,那樱花绣工精致栩栩如生。她虽蒙着黑色面纱看不清脸容,可从那两条修长的眉和一对美目足以看出,她应该是一个相貌极美的女人。
蒙面女人穿着黑红相交的百褶裙,腰间却又系着一条很宽的白色腰带,将她几乎盈盈一握的纤细腰肢完全显露了出来。
如此颇为罕见的装扮,的确与中原女子大为不同。
“羽君,你,来了。”
女人看到公子羽,退后一步。她说话的时候,语气和声调之间带着一种生硬的顿挫感。
公子羽点点头,迈步走进了房间。
女人便又关上了房门。
这是一间靠着窗的房间,很宽敞,窗明几净摆设齐全雅致。而窗户外面就是一条安静的街道。
公子羽走到房中,将手中的盒子放在桌子上。
房间里有一张很大很柔软的床。床上被子里睡着一个看上去只有三四岁的小女孩。
小女孩闭着双眼像是睡得很熟,她有两片长长的睫毛,模样生得十分可爱。
公子羽没有说话,他径直走向那张床,然后坐在床边,掀开被子的一角,露出那个小女孩的一只白嫩的手腕。
公子羽伸出手,轻轻搭在了小女孩的脉门上。
那女人像是早已熟悉了这种情形,只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公子羽的神情。
片刻之后,公子羽收回了手,重新将被子盖好。他开口说道:“她的脉象平和,一时并无其他异样,看起来情况很稳定。”
听他这样一说,那女子的脸色就忽然仿佛亮了一亮,竟是十分欣喜。然后就见她站直了身子,双手放于腹部,对着公子羽深深弯腰,开口说了一句异常怪异的话:“阿里嘎多。”
女人非但装扮特异,连语言都与中原需要完全不同。而她说的这句话,却是中原人并不多见的东瀛扶桑语。
所以从她的穿着样式和语言来看,这个女人是一个来自东瀛的扶桑人。
但公子羽闻言神色并无异样。两人似乎不但已经相熟很久,而且公子羽也能够听懂这个女人的话。所以他轻轻摇摇头,竟然也用扶桑语说道:“小樱子最近的情况稳定,所以你不用太担心,也没必要谢我。”
公子羽用扶桑语说话的时候,他就像是一个真正的扶桑人一样,语气声调极其顺畅,而且丝毫没有违和感。
女人听他说完,依然站在一旁,她双眼里流露出对公子羽的感激之色,然后也用扶桑语说道:“这一年多来,我的女儿能够稳定地继续活下去,全靠羽君的仗义援手,所以我非常的感激!”说完又再次深深躬身而礼。
公子羽走到她面前,然后用汉话对她说道:“立花樱子,记得一年前我就对你说过,你既然已经远离扶桑身在中原,如果想要更好的活下去,那就应该暂时忘记你的本来身份入乡随俗,你得适应我们这里的习惯,学习我们的语言。不过我看得出来,几个月没见,你的汉话颇有进步。不过从今以后,你就叫我羽公子,这样我听着会顺耳一点。”
原来这个来自扶桑的女人,名字叫立花樱子。
立花樱子却秀眉一皱,犹豫着用还并不十分顺畅的汉话说道:“羽君是我的大恩人,怎么可以直接叫名字呢?那样实在太不礼貌了。”
公子羽道:“你说错了。我向来都不喜欢和谁有所谓恩情的关系,你也一样。所以你不用对我抱着那样的态度。因为我们都是在彼此身上各取所需而已。另外更重要的是,如果你还记得你来中原的目的,那你就更应该改变自己。”
立花樱子闻言,虽不知道她面纱后的脸是否有变,但那双眼眸里,却忽然迸发出浓烈的仇恨之色。然后她就说道:“羽君的提醒,我记住了。那从现在开始,我就叫你羽公子。”
公子羽忽然伸出一只手,将两根手指轻轻抚摸在立花樱子抹额上的那瓣樱花上,然后轻声说道:“这个时间,你们扶桑的樱花,应该也已经盛开了吧?”
立花樱子整个人就瞬间呆住,公子羽的话仿佛像一片风又像一把刀从她的心头刮过,让她忽然就涌起一阵酸楚无比的疼痛。
然后这个女人就抬起头,两只眼里已经湿润。她仿佛失了神,又好像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中。她喃喃说道:“在我的家乡鹿儿岛,现在正是樱花盛开的季节。记得以前每年这个时候,我的母亲都会从门口的樱花树上摘下开得最漂亮的樱花,然后做成香甜的樱花糕。而父亲会做他最拿手的烤秋刀鱼,因为他会因此而多喝几杯清酒。还有伊藤大叔,他会在樱花树下舞剑,他的妻子井川阿姨会用剩下的樱花给我编成一个发箍……”她说到此处,仿佛心痛难当,双眼忽然不觉流下泪水,顿时情难自禁,便用扶桑语继续说道:“可是现在,他们都已经不在了……我很想念他们。连我自己,也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家乡的樱花了……”
立花樱子语气颤抖,最后更是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她仿佛经历过让人无法理解的痛苦,那两只漂亮的眼睛里既有无比沉重的哀伤,又有挥之不去的仇恨。
公子羽皱了皱眉,忽然悠悠一叹,用汉话说道:“我们中原流传着一句话,叫做生死无常世事难料。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但已经发生了的事,你只有面对才会找到你想要的结果。所以我并非有意揭你的伤疤,我只是想要你记住,你流落到中原的目的是什么。”
立花樱子低着头,似乎正在缓和自己内心的痛苦。片刻以后,她才重新抬起头,用汉话说道:“羽公子,你们中原,也有樱花吗?”
公子羽点头道:“有,只是并不多见而已。”
女人看着他,忽然道:“如果有一天,我回不去我的家乡了,你能不能带我去看一次中原的樱花?如果你答应,我可以免费为你做一件事。”她略微一顿,语气更显坚决,道:“什么事,都可以。”
公子羽似乎有点意外,但仅仅只是扬了扬眉,说道:“就为了看一次樱花,值得你付出如此的代价吗?”
“值得。”立花樱子点头道:“因为我最近一次看到过的樱花,是在血泊中。那样的樱花已经在血色中变得污秽,那不是我想看的。所以对我来说,意义不同,所以才值得。”
“好,我答应你。”公子羽微笑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一定会带你去看一次樱花。”
他眼神停在女人的面纱上,然后他再次伸出手,手指停在女人的脸旁。
女人眼神微变,她似乎已经猜到了公子羽想要做什么,可是她却并未阻止。
公子羽的手指在女人脸旁停顿了一下,然后他还是轻轻的摘下了那块蒙着女人脸庞的黑纱。
面纱揭开,就露出了立花樱子的脸。
那是一张只有二十五六岁的脸。相较于中原女子,立花樱子的脸更有一种独特的动人妩媚之色。倘若不是因为左边脸颊有一道淡淡的细长伤疤,就凭这张脸,立花樱子绝对算得上一个美人。
那道细长的伤疤,从左边脸颊直拉到了她那雪白的颈脖处,虽然伤口已经变得极淡,可仔细一看之下,依然会有一种凄艳的狰狞,令人不由得有些触目惊心。
露出了真面目的立花樱子,她的脸上仿佛就罩着一层怎么也化不开的哀伤。那是由眼里蔓延而出的沉重痛苦,以及凄怨、仇恨而形成的。
而那道狰狞的伤口,也显示出这个扶桑女人,一定经历过某种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
但尽管她脸上有那样一道伤口,可不知怎么,这个女人依然能散发出一种女人独特的韵味来。
公子羽的手指缓缓划过立花樱子脸颊上的那道伤口,然后说道:“看样子恢复的还不错。如果按照我开的方子再坚持半年,你这张脸应该可以恢复到从前的八成。”
说完以后,公子羽就走到窗户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立花樱子忽然凄然一笑,说道:“我的愿望,并不是要恢复这张脸。”
公子羽轻叹道:“如果你想要很好的完成你的心愿,那恢复你的脸,就很有必要。”
女人怔了一下。然后她看忽然看了一眼床上的小女孩,眼里有无法形容的神色一闪而过。随后她问道:“羽公子,这段时间,依然还没有那个人的消息吗?”
公子羽点头道:“不错。虽然你已经给了我很详细的信息,可那个人好像就从来没有在中原存在过,没有丝毫可以追寻的线索。况且人海茫茫,要寻找像这样一个隐藏得很好的人,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所以你我之间这桩交易,应该还要花很漫长的一段时间才能完成。”
女人在公子羽对面茶几让的椅子上坐下,脸上神情忽明忽暗。
“袁重!”
女人忽然眼神凄厉地从她牙缝里蹦出了这两个字来。她语气里带着无比的痛恨之情,几乎咬牙切齿地说道:“这个名字,我至死都不会忘记。我有很深刻的直觉,他一定已经回到了中原,他也一定还在中原。只是他已经变成了一直狐狸,让人暂时无法抓不住他的尾巴。”
公子羽在沉默。
“袁重!不论你在哪里,我终究会找到你的,然后我会亲手杀了你,为我全家还有小樱子的父亲报仇雪恨!”立花樱子整张脸开始变得异常阴沉,她似乎对这个名字恨到了极点,所以连说话的声音都变得颤抖低沉起来。
公子羽却在这时以一种毫无任何情绪波动的口气悠悠说道:“袁重,男,中原人氏,祖籍地不详。四年前与好友关峻岳乘船出海,遭遇风浪,船沉。而后流落到扶桑,被鹿儿岛的一家人所救。救人的主家名叫立花荣林,家境富足,在扶桑也非普通人家,在东瀛武道中享有‘神斩一刀流’之称誉。袁、关被救后大是感激,与立花一家相处甚洽,而立花荣林豪爽好客,见两人也是中原武林中人,身怀不俗的武功,所以便留此二人住下,一起参习武道,如此一住便是三个多月。期间立花荣林之独女与关峻岳发生恋情,更与袁重以中原习俗结拜为异性兄妹。半年后,立花之女与关峻岳在扶桑结为夫妻,不久后便怀有身孕。”
公子羽说到这,话头便停了一停,眼睛同时看向立花樱子。后者坐在椅子上,双手紧紧抓住扶手,指节发白。而她的脸色也愈加阴沉如霾,双眼中怨恨之色深重无比。
公子羽片刻后继续漠然地说道: “却不曾想,就在立花荣林之女将要临产前的几天前,立花一家忽然被人下毒,全家十余口人尽数被杀,其中关峻岳更是死无全尸,一张脸被人用刀砍得面目全非,凄惨无比。但立花之女却意外生还,发现除了全家都死于非命之外,还有家财珍藏皆被洗劫一空,其中就包括立花荣林仗以名扬扶桑的神斩一刀流刀谱。立花之女悲痛之余,却发现现场留有一串手珠,那串手珠却让立花之女惊骇无比,因为那正是她与袁重结拜时曾赠与义兄的见证礼。而血案现场唯独没有见到袁重的尸体。所以从血案现场来看,袁重显然有着极大的杀人嫌疑。”
公子羽叙述的是一段十分血腥悲惨的事情,但他依旧神色淡漠,仿佛没有任何事情能轻易影响他的心绪。
但立花樱子却已经开始浑身颤抖起来。
“而后,家破人亡的立花荣林之女独自产下一女,但因为她曾中过剧毒,所以生下来的女儿便有奇症。她虽然活着,并且每天都在生长,可是却眼不能睁口不能语,形同一个活死人。”公子羽的眼神转移到床上的小女孩,一直淡漠的神情这时才微微有些动容。
或许那个一出生就已经注定命运无比悲惨的小女孩,才是唯一能让这个男人心里有一种刺痛感的人吧。
第25章 生死无常
公子羽再将目光移到扶桑女人身上,续道:“小女孩出生大约两年以后,立花荣林之女便决定要寻找仇人,所以她便带着女儿从遥远的扶桑坐船来到中原,开始寻找灭门仇人的下落。”
立花樱子紧抿着嘴唇,浑身正在瑟瑟发抖,显然公子羽类似于回忆的叙述让这个女人心里正承受着无比沉重的悲痛。
她蓦然抬头看向公子羽,眼里仇恨之火仿佛能毁灭一切。她冷冷说道:“袁重和我有血海深仇,当年如果没有天照大神的庇佑,我早已死在了他的手下。所以,无论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我一定要亲手杀死他!”
公子羽看着情绪激动的女人,轻声说道:“暂且放下你的激动吧。我之所以会在你面前旧事重提,是需要理清一些细节。因为很多事情的真相,往往都隐藏在一些毫不起眼的细节当中。根据你亲口对我的叙述,你家的灭门血案看上去并没有其他的隐秘,因为只有一个袁重并没有死在扶桑。所以按照常理可以推断,他有很大的可能就是杀人夺宝的凶手。”
“因为金银财宝和武功秘籍都是能引发一个人贪欲的引子,人一旦有了贪欲,就避免不了会用极端的手段。”公子羽淡然道:“你曾在我面前演示过你们家秘传的神斩一刀流,虽然你是立花荣林的独女,但这种刀法你显然没有练到极致。但我依然能够看出,神斩一刀流确实是一种极为独特厉害的刀法,就算放在我们中原武林,也是能够名动江湖的。”
立花樱子情绪略有缓和,闻言以汉话说道:“所以,袁重为了得到神斩一刀流,就不惜下毒杀害了我全家。因为除他以外,我父亲在扶桑并无仇家。而我的丈夫关峻岳也一定知晓了他的阴谋,所以两人曾发生过激烈的拼杀,才会让那串手珠无意间留在了现场。但我的丈夫因中毒在先,最后败在了袁重手下。袁重为了杀人灭口,不顾朋友之情,将关峻岳肢解毁容,如此心肠歹毒之人,我竟会与他结为兄妹,真是可笑至极。”
公子羽沉吟着,良久后说道:“所有的一切都很明了简单,只需要找到袁重这个人,真相就可大白了。可我还是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你当真能够确定那个死无全尸面目全非的人就是关峻岳吗?”
立花樱子没有细想,斩钉截铁地说道:“我当然可以确定。因为就算他已经面目全非,并且没有能保留完全的身体,可是依然能够确定他就是我的丈夫关峻岳。因为我很清楚他的身体特征。他的后背有三颗痣,并且一只左脚因为脚趾断过,所以他的左脚其实只有四根脚趾头。我仔细看过现场,那两处特征都完全一模一样。所以我能确定,我的丈夫已经死了。”
公子羽脸色微微一沉,一时没有再说话。
许久以后,他才再次说道:“可是我已经动用所有的力量调查了快一年,却还是没有在中原找到任何关于袁重的消息。如果他还活着,那他一定是一个值得非常重视的人。”
他嘴角忽然上扬,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又说道:“立花樱子,你与我的这桩交易,看起来的确很有难度。不过,越有难度的游戏方有挑战的趣味。而我一向就喜欢这样有难度的游戏。”
他的话里露出了一种莫名的自信。
在立花樱子心里,虽然眼前的男人非常的神秘,其实甚至可以说也相当的可怕,但是不知为何,女人觉得他说的话值得相信。
于是,女人用扶桑语接口道:“所以我相信,再狡猾的狐狸只要它还活着,就一定会有露出尾巴的那一天。而我等得起。因为杀他,就是我这一生最大的心愿。”
公子羽却又轻声一叹,他喃喃道:“我虽然理解你复仇的心情。但在这场血案中,其实最无辜和最可怜的,却是你的女儿。你莫非从没有想过让她解脱吗?”
此言一出,立花樱子浑身一颤,整个人都定住了。
她的目光转向床上的小女孩,眼里交织着痛苦而绝望的神色。
公子羽叹道:“其实你与她相比,她的痛苦才是最重的。因为你虽然也痛苦,可你毕竟还活着,也知道自己的目标是什么。但是她呢?你虽然尽力在延续她的性命,可她早已失去了灵魂。她甚至都不会知道她还活着。这种痛苦,才是真正的生不如死。”
女人如遭雷击般的呆坐在椅子上,眼里泪如泉涌。
公子羽无奈的摇摇头。
女人用汉话喃喃说道:“羽公子,你不是女人,所以你永远也不会明白一个母亲的感受。我也明白让她继续活下去意味着什么,可是我无法说服自己让她解脱,因为我是她的亲生母亲,我下不了手。小樱子是我的女儿,也是我活下去的唯一希望。这些年,如果没有她在我身边,我早就已经坚持不下去了。所以我向天照大神发誓,我一定要在小樱子面前亲手将仇人杀死,让她作为我为亲人报仇的见证人。”
女人说着,眼里重新浮出仇恨坚定的目光。
“也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公子羽道:“你的复仇需要一段没有期限的时间。而你也将会为此付出极大的代价,我也希望你也能够坚持下去,最后能完成你的心愿。”
女人看着他,点头说道:“一切都拜托羽公子了。为了找到我的仇人,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绝无反悔。”
“你我既然早已签订了契约,那我自当会履行我收到的承诺。”公子羽微笑着指了指桌子上的盒子,说道:“我给你发带来了两株二十年以上的纯品人参,从长白山来的货,是很少见的东西。应该够你女儿用一段时间了。至于价钱,足足两万两银子。虽不算便宜,但也值这个价钱。”
“阿里嘎多。”女人立即站起来,面带欣喜的对公子羽躬身说道。“我身上的人参已经不够了,这两株参来得很及时,感激不尽。”
公子羽却道:“为了维持小樱子的性命,必须每天都服用上等的人参,而这需要很多很多的银子。所以你得做很多事才能保证有足够多的银子去买人参。”
立花樱子咬了咬牙,说道:“我明白。所以只要我能做的事,羽公子请尽管找我。”
“你来中原之前,没有杀过人。可到了中原以后,你却变成了一个杀手。”公子羽忽然说道:“你还记不记得,从契约生效那天起到现在,你一共杀了几个人?”
女人身子微微震动了一下,眼皮跳了一跳,竟然露出了几分恐惧的神色,然后低声说道:“六个。”
“六个人。”公子羽挑了挑眉,道:“对于一个以前从未杀过人的女人来说,这已经不算少了。其实我知道你很厌恶杀人,可为了你的女儿每天都能有人参续命,你咬着牙也得继续杀下去。”
立花樱子道:“我很讨厌血腥的味道,因为我不想我的女儿也沾上血腥。可是我别无选择。”
公子羽淡然道:“你的双手一旦沾了血腥,就永远也洗不掉了,这就是江湖。而每个人的选择都会有代价。你既然选择了女儿,那你就需要付出包括你自己在内的条件作为代价。”
女人沉默不语,但神色已经回答了一切。
“这次任务你完成得相当出色,几乎找不出破绽。”公子羽道:“霍震东是一个视色如命的人,但警惕性也很高。同时他还有杀女人的习惯。你能顺利完成任务,并还能从他的床上活着离开,就足以说明你是一个能让我很满意的杀手。不过我很想知道,作为一个杀手,亲手杀人和不用自己亲手杀人,这中间到底有没有不同呢?”
他眯了眯眼睛,看向了那个女人。
立花樱子面不改色,说道:“对我来说,都是任务而已,并没有什么不同。”
公子羽点了点头,道:“杀手的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杀死别人。所以一个厉害的杀手,会懂得利用各种手段去杀一个人。而作为一个女杀手,除了本身杀人的本事外,她还有另外一个先天的优势,那就是女人的身体本身就是一把杀人的刀。”
立花樱子嘴角抽动了几下,嘴唇紧抿。公子羽的话虽然淡淡的,可是却尖利如刀。作为一个女人,她心里很难堪,那就像是当作一个陌生男人的面脱光了自己的衣服一样的感受。
她曾经很爱惜自己的身体,她自小接受的观念就是非自己心爱的丈夫不能拥有自己。后来她也如愿地将自己的身体奉献给了自己心爱的男人。可是那个男人如今已经死了,此生她已经不会再去爱上另外一个男人。所以她的身体就变成了能帮助她完成任务的一种工具。
因为和自己身负的血海深仇相比,一副女人的身体,实在算不上什么。所以她看透了,也无所谓了。
公子羽所言不差,女人是色,而色字头上,悬着一把刀。
所以,聪明而漂亮的女人岂不就是一把能杀人的刀?
公子羽忽然问道:“你可知道在这次任务中,你为何会完成得如此顺利?”
“因为我是一个女人,还是一个扶桑女人。”立花樱子回答道,她脸色很平静。
“看来你很清楚自己的优势。”公子羽露出几分赞赏的神色,说道:“霍震东是一个视色如命的人,他生前遇到过许多不同的女人。但他却从未玩弄过扶桑女人,而且这个女人的脸上还有一道伤口。”
立花樱子依旧神色未改。
公子羽右手托腮,眼睛盯在女人的脸上,继续说道:“如果换成其他普通的男人,当他们看到你脸上的伤口以后,一定会对你失去兴趣。可是霍震东不同,他已经拥有过太多的女人,那些女人虽然都很漂亮,但时间久了,便已经让他失去了新鲜感。所以当他看到你的时候,你就成功地激发了他早已失去很久了的好奇心和激情。这是一种正常却又病态的心理。而就是这样的心理,却变成了霍震东的致命弱点。”
立花樱子眼里闪过一抹奇怪的神色。她看着对面悠然平静的男人,说道:“而羽公子是一个很聪明的男人,所以能够准确的判断出他的弱点。并且羽公子利用了这个弱点,所以才让他以一种很巧妙的方式死去。因为任谁也不会想到,一只奇怪的能致人死命的小虫子,居然会被一个女人放在身体的那个里面……”
女人说到这儿,话声戛然而止。她的脸色就蓦然泛起一阵红晕。尽管早已心如铁石,可是说到如此令人难以想象的细节,还是让她心中涌起了一阵羞耻。
但这件可以称之为天衣无缝的杀人之事的策划者公子羽,脸色却根本毫无波澜。他淡然道:“杀一个人有时候很难,特别是一个武功高强的人。可只要用对方法,也就会变成一件容易的事。”
立花樱子忽然觉得这个男人十分诡秘可怕,她用扶桑语脱口道:“虽然没有亲手杀人,可羽公子却比拿着刀子的杀手更可怕。”
公子羽眉毛一挑,显然没有在意女人的话。他淡淡笑道:“如果我不是这样的人,你又怎么会相信我能替你找到灭门仇人呢?”
立花樱子闻言,顿时无言以对。
公子羽继续说道:“你这次做得很好,所以除了之前的两万两报酬外,我会额外给你一万两银子的分红。不过那两万两已经替你买了人参,所以这一次,你只有分红可拿。”
立花樱子点头道:“我明白。”
“现在我要问你一件事。关于霍震东的事。”公子羽说道:“你可以慢慢的回忆,尽量不要有所隐瞒和遗漏。”
立花樱子微微皱眉,但还是立即回答道:“羽公子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一定知无不言。”
公子羽依旧保持着托腮状,问道:“在你和霍震东相处的那一夜里,他有没有在无意间说出过关于一本书的事情?”
“书?”女人心中颇感意外,不由脱口问道:“什么样的书?”
“那就不是你该知道的事了。”公子羽淡然道:“我只需要知道,他到底有没有提起过?”
立花樱子顿时不再多问。她轻皱着眉头,开始仔细回忆起来。
公子在她凝神回忆之时,两只眼睛片刻未离地留在女人的脸上。他之所以会目不转睛的这些看着眼前的女人,是因为他能从一些细微的表情中可以察觉出对方有没有对他有所隐瞒或者欺骗。
公子羽的可怕就在于,他可以在任何时候捕捉到别人那些隐藏得极深的情绪变化。并且能从那些变化中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在他的理解中,人心变化无常又极难掌控,是世上最可怕的武器。所以能准确洞悉并且掌握人心和相应的弱点,那要比学会一门厉害的武功来得更有用。
良久以后,立花樱子摇摇头开口道:“我仔细回忆,当夜霍震东并没有提过什么书的事情。”
公子羽轻轻嗯了一声,他并无失望的表情,似乎这样的答案也在他的意料之中。因为他能看出,这个扶桑女人并没有异样。
“霍震东虽然看上去是一个粗俗的武夫,可其实他心机很是细腻。”公子羽轻声道:“所以就算在他眼里你是一个很独特的女人,但他也不会轻易在一个陌生的女人面前说出一些比较隐秘的事。”
女人轻轻点头表示同意。
公子羽顿了顿,又说道:“但是我在想,就算他隐藏得很好,也不一定一整夜都只顾着和你在床上缠绵吧?”
此言一出,立花樱子眉头就不由得再次一皱,心里隐隐冒出几分不高兴。因为她深刻的感受到,面前的男人根本就不曾将她看作是一个女人,所以才会在她面前毫无避讳的说出如此让人羞于齿口的话来。但她同样也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她虽然并不了解公子羽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她至少还能确定的是,公子羽并不是一个会在意别人想法的人。在他眼里,仿佛没有谁会有秘密,就算有,他也不会觉得是一件什么了不得的事。所以立花樱子就算心里有情绪,却只有识趣的强自忍住。
但女人这种几乎微不可察的微妙情绪,依旧没有能逃过男人的双眼。所以公子羽依旧淡然说道:“我对你和霍震东的床第之事毫无兴趣。因为我只需要得到我想要的答案。如果你记得什么,一定要如实回答。”
立花樱子心中暗自一颤。她甚至开始有些不敢再去直视男人的眼睛。她微微低头想了想,说道:“他并没有一整夜都在折腾我。那一夜里他一共休息了三次,喝了两次酒,还吃过一只烤鸡。她虽然并没有提起过关于书的事,但他在喝酒以后,却说过一句话。”
“哦?”公子羽眼神终于闪过一抹亮光,他坐直了身体,问道:“他说了什么?”
立花樱子脸色有些难为情,说道:“那个时候,他压在我的身上掐着我的脖子,表情变得很狰狞。他很用力,我差一点就以为会被他掐死了,我已经准备好要对他出手。可就在那个时候,他却自言自语恶狠狠地说道:‘姓李的,你别以为你把东西藏在家里我就没办法找到,因为你那个家我比你更熟悉。你以为你把东西藏着就可以当做筹码全身而退吗?做梦吧!他们绝对不会放过你的。我也不会轻易放弃,因为我还在江湖中。’”女人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他说的就是这句话。”
“真是有意思。”公子羽听她说完,脸上就露出一抹笑容,却是难测其意。他缓缓说道:“看来霍震东与李远松的关系并没有像表面上的那么好。如此一来,他们之间的故事一定很有趣。”
立花樱子自然不会明白这个男人话中的意思,所以她干脆就不说话。
“很好。你提供的线索对我很有用。”公子羽看着女人微笑道:“所以这个线索,又为你增加了两千两银子。”
立花樱子立刻眼睛一亮,因为她很需要银子。她既意外又高兴的说道:“多谢羽公子。”
公子羽就站起来,从衣袖里摸出两张银票放在桌上,道:“这是一万两千两银子,你收着吧。最近外面风声还没有过,你就先暂时住在这里。这个地方不错,平时不会有别人打扰。”
立花樱子也起身,点头用扶桑语说道:“嗨!”
公子羽慢慢走到门口准备离去,他却又转头看了一眼床上的小女孩。
“我最近会在这里待一段时间,如果有需要你,我会通知你的。”
立花樱子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
公子羽打开房门,走出了房间。
夜风微冷,常州城里灯火通明。
公子羽漫步在街头,嘴角有一抹微笑。
“看来那本《侠道追溯》,并不是一本普通的书,如果不出意外,那里面一定隐藏着很有趣的事情。”公子心里暗自说道:“既然是有趣的游戏,那何不去一探究竟呢?”
第26章 巷道狙杀
公子羽是一个喜欢玩游戏的人。可是他玩的却不是人们通常认为的那些游戏。在他眼里,这个阴暗而污秽的江湖就是一个最大的游戏场,而江湖上的那些人就是游戏中的各种角色。他的乐趣就是去挖掘那些角色身上藏着的不同故事,并用各种方式去掌控那些故事。于是他选择了“中间人”这个职业,相比于江湖上的刀光剑影,公子羽觉得人心才是最可怕的存在。所以他用中间人这个身份去玩弄那些角色,因为他可以从不同角色身上寻找到不同的人性,从而获得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快感。
所以公子羽是一个很特别的“中间人”,因为每一个找他解决麻烦的人都必须遵从他的游戏规则。比如有人需要公子羽去帮他杀一个人,公子羽就会弄清楚这个人是因为什么原因要去杀那个人。而像这样的事,通常都是别人最不愿说给别人的听的秘密,但公子羽却对这样的秘密有着近乎执着的探索欲。所以尽管他这样的规矩很怪,但因为他几乎从未失过手,所以别人也只能遵守。毕竟像杀人这样的事,在任何时候都不算是一件小事。
公子羽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古怪的规矩,简单来说无非两个原因。第一,他喜欢去探索人心。因为每一个有麻烦的人都会有隐秘,这些隐秘各有不同,可是每一个人面对这些隐秘的时候表现出来的人性也都不同,这就是让公子羽乐在其中的原因。第二,他虽然喜欢游戏江湖,但他同时也是一个极其睿智的人。他不喜欢自己也变成别人探索的目标,所以在处理任何一件事的时候,他都会将自己处于一种绝对安全的位置。他的职业是中间人,所以他就会用一种相对中立的身份去看待那些隐秘和麻烦。倘若连他自己都会陷入到那些麻烦中,那这样的游戏就没有了意义。
公子羽在这样的游戏中获得的愉悦感是别人无法理解的。他将这个江湖看成是一盘棋局,而他就是下棋的人。棋局有千变万化,下棋的对手也各有不同。而他的目的就是为了下赢每一局棋,便将下棋的对手暴露在人性的真面目之外,而他就冷冷的站在高处,俯瞰他们人性里那些扭曲的阴暗的丑陋的模样。
而他自己的秘密,却从未有人知晓。但是公子羽心里很清楚,这个江湖上正有无数人也在探知他的秘密,而这样没有刀光剑影的对弈,才是游戏真正刺激的地方。
所以公子羽时刻都会保持着绝对冷静的心态和灵活的思维,他能做到走一步算十步,甚至更多。因为他心中有一个秘密,那就是他想要在这样的游戏中找到自己真正存在的意义。
这个世道蒙着很多层面具,世上的人也都同样戴着自己知道的和不知道的面具。所以太多人其实都无法看清真正的自己。如果某一天你不小心揭开脸上的那层面具,却发现根本就不知道面具后那个真正的样子是谁时,那无疑就是世上最可悲的事。
公子羽不想变成那样的人。可他却又偏偏正属于那样的人。
这实在是一件很矛盾的事。一个迷茫的人想从别人的故事中寻找到自己的故事,本身就是一个很荒唐的故事。
他就如同他名字中的那个“羽”字一样,没有方向,无法捉摸。却能随风而起随风而落,所过之处,听风说话,看雨沉吟,无处不是故事。
公子羽已经在江湖上漂泊了很久,他是能耐得住寂寞和孤独的人,所以他没有朋友。与他相关的人都只是和他有“生意”来往签过契约的人。说穿了他们的关系都只是相互利用,各取所需而已。但从没有人知道和公子羽有过契约关系的人到底有多少。也没有人知道他真实的来历,他在江湖上基本就是一个谜一样的存在。他经历的事太多,但大都是一些没有太大难度的游戏,时间久了就难免会觉得这个江湖有点乏味。可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让直觉异常敏锐的公子羽隐隐感到,这个江湖好像就快变得有趣起来了。
善于掌控棋局的人,不喜欢一片死寂的棋局,也不喜欢没有变化的对手。而公子羽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所以当他从花无忌口中得知李远松暗中已经成为了魔教的爪牙,并且又盗走了洗剑堂的那本《侠道追溯》时,他就已经觉得这中间一定隐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秘密。
而他公子羽,一向就是以探索秘密为乐趣的。
所以他又从立花樱子的口中得到了另外一个重要的线索。
如果《侠道追溯》当真只是一本记录着洗剑堂过去的书,那李远松为何会大费周章的让花无忌去偷这样一本没有太大价值的书?
以公子羽的智慧,他很快就确定了一种可能?那就是这本书,或者说这本书里所记载的内容,一定与圣传魔教有关。
这个可能,很快就从立花樱子透露的线索中得到了证实——李远松得到了《侠道追溯》,并且没有第一时间上交给需要这本书的人,他想用这本书作为筹码换取自己的自由。所以霍震东才会说出“他们不会放过你”这样的话。从而又能得知,因为李远松的自私,没有顾及到作为朋友的霍震东的感受,所以霍震东暗中也开始对他有所戒备和不满。从这些迹象可以肯定,《侠道追溯》一定不是一本普通的书。
魔教圣传已经绝迹于中原江湖二十多年了,如今却又有了死灰复燃的迹象,而且这种迹象并不是忽然而起的,是在暗中早有预谋和准备的,所以像李远松霍震东这样的成名大侠都已经沦为了受魔教驱使的爪牙。并且尤为可怕的是,没有人知道中原江湖上还有多少像李远松和霍震东这样的人。
但对目前的公子羽来说,魔教会不会卷土重来他并不关心,他只关心他想关心的事。
所以如今他很有兴趣的一件事,就是弄清楚《侠道追溯》里面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他虽然也是一个江湖人,可他向来只追求独善其身,对于这个江湖,他并没有太过深刻的感受。表面上看起来他只是在江湖上获取利益,同时得到心里的那种成就的快感。 但这就是公子羽最终想要的目的吗?
可是这个答案,世上除了公子羽本人外,无人知晓。
常州城的夜市一向都很热闹。
公子羽走在街头,身边人来人往肩磨踵接,街边诸式店铺林立两旁,各种摊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不知从何时起,公子羽身后跟着一辆两轮的推车,车上面堆着五六个半人高的木桶,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
像这样的推车,在任何地方都能常见,所以看上去并无特别之处。
但公子羽却忽然放缓了脚步,他身后那辆推车躲闪不及,差一点就撞到了他。
公子羽停下脚步,略微转身。
推车的人是一个穿着破旧的苦力汉子,想是推车颇为沉重,汉子推得很吃力,额头脸庞都已经冒出了汗水。他好不容易才把推车拉住,然后抬头看到车前的那个公子模样的男子正在看着他。
苦力汉子满脸的歉意,对着公子羽赔笑道:“这位大爷,不好意思,我这车上的东西太重,没撞到你吧?”
公子羽看着他,微笑着摇头。
苦力汉子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对公子羽笑道:“大爷,真是不好意思,让您受惊了。要不你先走?”
公子羽微笑道:“不妨事。还是我给你让路吧。”
苦力汉子连连摇头,赔笑道:“不用了。我这车上的东西很重,走不快。还是大爷你先走好了。”
公子羽点点头,转身迈步离开。
约莫走了几丈远,那苦力汉子方才重新推着车往前走。
公子羽背负着双手不紧不慢的往前走。可那辆推车却在他身后五六丈远的距离有意无意的跟随着。
街道人群很挤,所以看上去也并没有什么特别。
但公子羽走了约半刻的时间后,他忽然就转入一条巷道。
这条巷道很是深长,人迹稀少脏乱,只有巷道两旁间隔很长的木杆上挂着用以照明的破旧灯笼散发出微弱的光,显得昏暗阴沉。外面主街人潮拥挤,但这里却异常的安静,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吠声。
公子羽走入这条巷子,脚步就慢了下来。
巷道尽头,隐约好像有一辆马车停在一颗槐树下。
巷子中间的位置,一处旮旯墙角上支出一面小旗,上面写了一个大大的“茶”字。好像是一个卖茶的小摊子。
公子羽才走进巷道没多远,忽然就听到身后响起了一阵车轮声。
公子羽忽然停住。
他好像在阴暗中轻轻叹了一口气。
然后他转身,看向巷子口。
巷子外正缓缓进来一辆两轮推车。
巷子里路面并不平整,那辆二轮推车走得有些颠簸歪斜,忽然间车轮好像硌到了一块石头,推车的人一时掌控不住,整架推车就向一旁侧翻,然后车上那五六个半人高的木桶随之掉翻在地,咕噜咕噜地就在巷道里乱滚起来。
五六个木桶先后翻滚到了公子羽的立身之处,然后在他周围缓缓停了下来。
公子羽却神色自若,他没有看地上的那些木桶,而是将目光看向那个推车的人。
那推车的人正是先时那个苦力汉子。他有些慌忙的小跑上前,当看到公子羽时,仿佛有些意外的吃了一惊,然后停下脚步说道:“大爷又是你啊?可真巧哩。真是对不住,又吓到你了吧?”
公子羽双手负背,手中不知何时却多了两枚大小如同鸡蛋的银色铁丸,他双手随意的把玩着那两枚铁丸,淡淡说道:“兄台,这条路不大好走,可别摔坏了你的东西才好。”
“是啊,如果不是为了抄近路,谁愿意走这样的路呢?”苦力汉子依然赔着笑脸道:“这黑灯瞎火的,大爷难道也是为了走近路吗?”
公子羽微微一笑,说道:“有些路虽然难走,可有时候总免不了都得走一回不是?”
“大爷你可真会说话。”苦力汉子笑道:“不过像这一条难走的路,大爷你一个人还是少走为好。”
“没办法,既然已经走了这条路,就算再难走也得把它走完。”公子羽依然面带微笑。
苦力汉子搓着手,道:“大爷如果不想走这条路,大可以转身回去,外面的路岂不是更好一些?”
微弱的灯光下,苦力汉子有一双很宽很厚的手,整整比普通人的手要宽大出一倍不止,并且手背上筋骨暴突老茧厚重,看上去异常有力。
公子羽眼睛瞟了一眼那汉子的手,却轻叹道:“我的确想调头,可我却发现好像行不通。因为有人不想我往回走。”
“哦?竟有这种事?”苦力汉子仿佛很吃惊,他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巷道口,然后又回头对公子羽道:“那个人在哪里?”
公子羽道:“那个人难道不就是兄台你吗?”
苦力汉子一愣,然后他就笑了起来,那样子就好像听到了一个极好笑的笑话。
他边笑边说道:“大爷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像我这种苦命的人,怎么可能会不让你往回走呢?”
“兄台可不是一个苦命的人。”公子羽眨了眨眼睛,看着汉子道:“你是一个要命的人。”
苦力汉子笑声顿止,他忽然就挺直了身形,然后眼里就露出了与先时完全不同的冷厉目光,问道:“你觉得像我这样的人,会要了谁的命?”
“当然是想要我的命。”公子羽毫无异色,他还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说道:“这个江湖上,来找公子羽的人,如果不是为了解决麻烦,那就是想要他的命。”
“公子羽?”苦力汉子忽然怪笑道:“他是谁?在哪儿?”
公子羽闻言,就有些无奈的耸耸肩,说道:“明人不说暗话,如果兄台一味的揣着明白装糊涂,那就没意思了。”
苦力汉子抚摸着自己的双手,眼神犀利地盯着公子羽道:“如此说来,你已经承认自己就是公子羽了?”
“唉。”公子羽忽然有些失望的叹道:“你既然是冲着公子羽来的,那就应该知道,如今在江湖上,如果有谁敢冒充公子羽,那他不是脑袋被门挤了就一定是活得太无趣了,所以才会找死。”
“真是抱歉。”苦力汉子怪笑道:“公子羽的名字我知道。可是却从未见过,所以我得确认一下。”
“我以为红楼里的人都一样:干净利落,简单直接。”公子羽摇头道:“但如今所见却是大有出入。难怪令人闻风丧胆的红楼会弄出一个黑榜排名来。”
那苦力汉子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因为公子羽已经早就看穿了他的身份。
红楼。杀手。
“既然已经知道我是红楼中人。那你为何不逃?”苦力汉子冷冷说道:“我不相信江湖上有名的公子羽,会是一个毫无抵抗之力的文弱书生。”
“你知道我逃不掉。”公子羽叹了声,目光竟然转向巷道中间的那旮旯处的茶摊。他说道:“所以我又何必浪费力气呢?”
“公子羽果然如同传言一样,是一个很聪明的人。”苦力汉子道:“可是我依然不相信,你会坐以待毙。”
公子羽挑了挑眉,道:“像你这么聪明的人,我猜你一定也是黑榜有名的杀手。”
苦力汉子目光如炬,说道:“那你为何不猜一猜我是谁呢?”
公子羽却摇头道:“如果是我的话,我一定不会找像你这样话多的人去杀人。难道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叫做言多必失吗?”
苦力汉子一阵冷笑。
公子羽忽然说了一句很不合时宜的话:“我能不能请你喝一杯茶?”
苦力汉子也听得忽然一愣,然后他脸皮抽了抽,冷冷道:“我不喜欢喝茶。”
“哦,那你一定喜欢喝酒。”公子羽眼睛看向苦力汉子腰间,他腰上挂着一个葫芦。“一般来说只有喜欢喝酒的人才会随身带着酒葫芦吧?”
苦力汉子眉头一扬,道:“我这葫芦里装的,都是给死人喝的断命酒。”
“原来如此。那我应该知道你是谁了。”公子羽依然双手负背把玩铁丸,淡然道:“酒掌人屠崔闯,红楼黑榜排名第六的杀手。果然有来历。”
苦力汉子心里一惊,没想到对方三言两语就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来历,眼前这个公子羽果然有些不简单。
如果公子羽是一个简单的人,那么排名第九的三绝神刀俞成也不会死在刺杀公子羽的行动中。
江湖自有红楼以来,他们失手的买卖几乎没有,更别说还会因为刺杀一个人而损失了黑榜有名的杀手了。
但公子羽却让红楼成了失手的先例。
所以这一次,他们不想再失手。
这个苦力汉子——红楼黑榜排第六的杀手崔闯,此刻已经暗自凝神戒备,他已经准备随时出手击杀公子羽。
“既然已经知道了我的来历,那想必你已经知道后果了。”崔闯寒声道:“你今晚走出这条路的机会很小。”
“机会很小,就不代表没有。”公子羽尽管已经知道了对手是谁,却还是镇静得令人发指,他微笑道:“作为杀手,最有效的方法就是隐于绝对的暗处,没有人知道他的底细。因为一旦让别人知道他的来历,那就等于暴露了自己的弱点。你知道我为何现在还能站在这里和你说话吗?那是因为我早就知道上一次要来杀我的人是你们那个排第九的。所以他才会死。”
崔闯脸色一变,面目顿时狰狞起来,他沉声道:“你知道他为何会排第九吗?就是因为他太自负太傻了。所以他就该死。而这一次不同,你跑不了。”
公子羽叹道:“江湖上都说,红楼黑榜,阎王难管。看来这句话不假。红楼的敬业精神的确令人赞赏,不过我有些怀疑,这样的目的到底是为了完成任务,还是说红楼接受不了失手的结果?”
“你的话有些太多了。”崔闯冷然道:“你公子羽也是混江湖的,算起来我们也是半个同行,唯一的区别就是你没有亲自杀人。可是也无所谓,今夜以后,你就不需要考虑太多了。”
他话一说完,整个人气势就勃然爆发,双掌骨节啪啪暴响,浑身杀机迸发。
公子羽又叹道:“看来红楼当真是想要杀我而后快了。不过就算是你是排名第六,想必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将我杀死吧?”
崔闯怒然道:“你敢小看我?”
公子羽微笑道:“倘若你真的有把握,又何必带这么多人来呢?”
崔闯布满怒气的脸庞顿时露出一片惊异,脱口道:“你说什么?”
公子羽看了看崔闯,道:“这条刚巷道里,除了你之外,至少还有七个人,对不对?”
就在崔闯惊异的神色中,公子羽却忽然伸手,指着那五六个滚落在地的木桶,说道:“一二三四五六。我有些疑惑,难道红楼中的杀手,都是用藏在木桶里这种毫无新意的手段杀人吗?”
话音未落,散落在他周围的那六个木桶,轰然碎裂,阴暗的巷道中,蓦然迸发出一大片冷冽的寒光。
第27章 六煞屠生
伴随着一大片冷冽寒光的,是从木屑乱飞的木桶中弹掠而出的六道人影。
六条人影,六道寒光,交织形成了一片要命的刃网,无声却又疾快无伦的向公子羽包围绞杀而去。
公子羽就站在巷道中间,面对着不及眨眼的瞬息杀阵,身形顿时就陷入了密不透风的寒光刃芒中。他几乎已经完全失去了任何退路,因为每一道寒光都已经封住了他每一条可能的退路。
崔闯在木桶碎裂的同时就已经向后急退了出去,然后他看着倏然而起又早有预谋的杀阵,嘴角露出一丝冷酷的笑意。
面对红楼这种纯粹为了杀人而成的杀阵,目前江湖上还没有人能从中全身而退。因为那六个人不但自身就是一流好手,而且为了练成这种杀阵他们久经训练,彼此攻守相济配合默契无间。而且这种杀阵一经发动,便会连绵不断地杀招叠出不死不休,令人难以招架防不胜防,再辅以六人的自身修为,便让这种杀阵增加了数倍威力,就算是一个武林顶尖高手想从这样的杀阵中脱身而出,那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所以崔闯心里很有自信。就算目标是名传江湖的公子羽,他也绝对相信这样的杀阵一定能让对方吃到不小的苦头。而且自己尚未出手。
但崔闯的笑意刚挂在嘴角,然后他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他看到公子羽忽然就像一个幽灵一样消失在了密不透风的刃网中。
崔闯心里顿时沉了下去。因为就算是他,也没有看清公子羽是用何种身法从六人这蓄谋已久堪称毫无死角的合围一击中脱身的。
六人显然也是大为吃惊,仿佛只觉得眼前人影一晃,各自倾力的一击顿时失去了目标,六件兵器险些互撞到了一起。
那六人急忙各自撤招,心中惊讶莫名,顿时停住身形。
六人俱是身着清一色黑衣劲装,头脸同样包裹着在黑色的头巾中,虽都沉默无语,但各自的眼神中都透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所以他们一时都不敢轻举妄动。
他们手中各自紧握着兵器——一口长剑,两把弯直各一的雪花折铁刀,一支带着铁链的弯月刃,还有两把只有尺许长的短剑。
而公子羽却站在六人包围圈的一丈外,神情似乎还很轻松。
“果然是有备而来,红楼好大的手笔,竟然连六煞连环都派出来了。”公子羽微微皱着眉头,眼神却看向崔闯,说道:“据说红楼的六煞连环是专门用来刺杀武林中的一品高手的,所以出动以来从无败绩。如今却用来对付我,当真让我受宠若惊,看来我公子羽今夜凶多吉少了。”
崔闯脸色铁青。“六煞阵”是红楼用以杀人的重要力量之一,但在江湖上没有几个人知晓,那是因为遇到此阵围杀的人几乎都没有活口,所以“六煞阵”虽然可怕却知名度并不高。可公子羽却一见便知晓六人来历,再加上先时几句简单的对话就猜到了崔闯的身份,这就说明了一件事:公子羽对红楼早有研究!
崔闯不由得重新仔细打量着公子羽,暗中评估着对方的实力,口中冷然说道:“江湖传言公子羽从不会轻易出手,所以谁都不清楚你到底会不会武功。不过今夜所见,你果然是一只狡猾的狐狸,深藏不露令人意外得很!”
公子羽轻叹摇头道:“我若真的连一点自保的能力都没有,又如何能在这个江湖上安然活到现在呢?不过为了杀我,红楼不但派了排名第六的酒掌人屠,还有可怕的六煞阵辅助,真可谓下足了血本。我若再无动于衷,那就太对不起红楼的诚意了。”
崔闯冷声道:“我们知道江湖上有不少的高手受你驱使,所以不得不谨慎。不过今夜你孤身一人,就算你再深藏不露,只怕也难以逃出生天。你也是久走江湖的人,所以应该知道,只要红楼接手的任务,目前为止还没有人能够活下去。”
公子羽道:“我很明白红楼要杀我的原因。红楼的实力我也很清楚。不过这世上有很多奇怪的意外。这种意外一旦出现了第一次,就难免会有第二次,甚至第三次也很有可能。所以对红楼而言,我就是属于这种意外。”
“好狂妄的口气!”崔闯感觉到对方的轻视之意,心头怒意陡盛,“江湖上还从无人胆敢如此藐视红楼!你公子羽在江湖上不是号称策命师吗?那今夜可得好好策算一下你自己的性命了!”
公子羽微笑道:“如今我虽孤身一人,可我已经策算出今夜我绝不会死在这里。如果你不信,不如我们打一个赌。不知道大名鼎鼎的黑榜杀手酒掌人屠可有这个胆量?”
崔闯虽然并不清楚公子羽的武功到底有多高,而且红楼对他的信息也可以说少之又少。但他能确定的是,公子羽是一个善用诡计城府深沉的人,他有揣摩别人心思的能力,从而洞悉其弱点,并且加以利用,随后设下圈套,往往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让他的目标中计。这一点崔闯已经从方才彼此的对话中感受到了。所以他不再轻易让对方从自己的话语中得到可乘之机。
“我为何要和你赌已经成了定局的事?”崔闯沉着脸色道:“红楼只杀人,却从没开过赌场。况且你也没机会了。”
“世事无常变化万千,任何事都别说得太早。”公子羽淡淡说道:“我赌你没有能够杀死我的把握,否则你为何还不动手?”
崔闯眼中杀机一烈,他几乎就要忍不住动手。
可他还是忍住了。
崔闯虽然性格有些暴烈,但他能够位列黑榜第六的位置,就说明他并不是一个没有头脑的人,他也懂得审时度势。他之所以迟迟没有发动攻击,是因为他还没有摸透对方的深浅。
公子羽忽然又有意无意地向巷道内瞟了一眼,颇有意味地说道:“或者说,你是在等另外一个人?但如果另外一个人也是你的同伴,那为何他现在还不愿现身呢?”
崔闯闻言,脸色古怪地抽搐了几下。然后他似乎忽然意识到了某种情况,冷声道:“你如此浪费唇舌,莫非也是在拖延时间等你的帮手么?”
未等公子羽再开口,崔闯口中已经冷冷的迸出一个字来:“杀!”
杀字一出,杀阵便已发动。
没有人说话,只有寒冽的杀气瞬间蔓延在整条巷道中。
连着铁链的弯月利刃首先脱手飞出,划开一片凌厉的寒光,隔空飞斩公子羽。
随即手持两口短剑的黑衣杀手骤然贴地疾掠,快如疾风地向公子羽下盘攻去。
紧接着一弯一直两把雪花折铁刀分从左右欺身而至,竟是刀走偏锋,直刀横斩,弯刀斜劈,封住了公子羽左右双手。
最后那一口长剑却是腾空而来,剑锋化作一道惊电也似的锋芒,居高临下地刺向公子羽头顶。
六人出手虽有先后,但每一个人的出手都是为了配合同伴,所以彼此连续衔接无间,加上各自本身高强的修为,一时首尾呼应攻守兼备,简直滴水不漏。六道不同的寒光顿时犹如形成一片蛛网,将公子羽困在其中。
牵一发而动全身,面对如此迅速犀利几乎毫无破绽的连环杀阵,江湖上能不为之动容的人屈指可数。
但就在铁链弯月刃发动的同时,公子羽也动了。
他的身形就如同他名字中的那个“羽”字一样,瞬间变得无比飘忽起来。就如同是被那凌厉的奇门兵刃所挟带的锐风所逼,仿佛不着半点力道似的向旁边飘了一飘。
而这看似毫无力道的一飘,刚好就让那锐利凌厉的弯月刃从他的脸庞飞过。
但身下两口短剑已经逼近他的双脚。
一剑刺足,一剑撩阴,招数狠辣至极。
公子羽好像还在飘忽着,但却忽然一伸手,两根手指轻轻弹在还未收势绷得笔直的弯月刃铁链之上。
虽只是轻轻一弹,可却蕴含着一股巨大的力量,瞬间将铁链弹得往下一折,那弯月刃顿时像被打中了七寸的毒蛇,顺势向公子羽脚下劈落。
而远处握着铁链的那名黑衣人,竟同时被公子羽那轻描淡写的一弹带得往前一个趔趄,手掌铁链上传来的巨大力量让他肩臂一震,顿时胸口如遭重击,铁链险些脱手。
弯月刃寒光倾泻而落,竟是刚好劈向那两名短剑杀手。
那两人大吃一惊,公子羽这一招当真把时机拿捏到了极处。两人若是不收剑,固然有可能伤得了对方,可两人也绝躲不过双手被砍断的下场。两人哪里料到公子羽竟会用如此两败俱伤的方式,顿时眼前利刃劈来,一时寒光照眼,只得撤剑收招,同时纷纷向两旁翻滚而出。
而两人这一翻滚,却又刚好堵住了两把雪花折铁刀的攻击路线。
那两名持刀的杀手双刀正堪堪碰到公子羽那飘忽如羽的身形,就蓦然发现同伴在自己身前翻滚而来,顿时刀锋一偏。
高手搏杀,生死胜负只存一瞬。
一直一弯两把长刀虽然招数诡异狠厉,可这略微一偏之下,就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刀锋下顿失身影。
但那凌空而来的一剑已经刺到公子羽的头顶。
这一剑没有花哨的剑招,只有夺命的快险狠厉的剑意。
剑风在公子羽头顶不足一尺的距离炸开。
巷道中昏灯下,公子羽犹如一片羽毛。
随风而起随势而落,瞬息之间,他整个人就像剑风中的羽毛一样往外飘了出去。
飘逸如羽,快若滚雷。
好古怪却又高明的身法!
仅仅在几个弹指的时间里,六煞连环第二次围攻竟然同样落空,却是连对方的衣角都未曾沾到。
但那口长剑却并未就此罢手,凌空一剑落空,黑衣杀手剑尖点地,整个人借势横身飞旋,长剑再起。
一剑破空,势若惊鸿。
公子羽足尖沾地,像一条泥鳅一样倒滑而出。当真犹如闲庭信步,潇洒飘逸。
但这一剑剑锋铮鸣其快如电,如附骨之疽,如影随形。
公子羽滑退的方向,却正是号称酒掌人屠的崔闯所立之处。
崔闯蓦然双目一寒,双足踏地,陷地半尺。
前有狼后有虎,看上去公子羽已经将自己置身于退无可退之境。
但公子羽却忽然挥手,一道银影激射向追杀而至的那口长剑。
那道银影正是公子羽手中两枚银丸之一。
银影呼啸破空,却是去势疾快飘忽,竟是后发先至,穿过了那凌厉无比的剑势,直射向黑衣杀手的胸腹破绽处。
黑衣杀手大吃一惊,不知对方发出的是何种暗器。他却临危不乱旋身撤剑,剑招再变,剑光飘洒斜挑之时,一剑劈在了那银丸之上。
剑锋银丸相接,蓦然发出一阵爆响,那枚鸡蛋般大的银丸顿时如同烟花绽放,同时爆出一大蓬黄豆般大的小铁丸,在剑气的摧激之下四散飙射而出。
黑衣杀手心头再惊,手中长剑在面前炸开一片剑影护住自身,同时身形后退。
那些数目不清的小铁丸在剑光中四散飞射,其余五名杀手不敢大意,纷纷闪动身形躲避。那些小铁丸便从六人身边头顶飙射到了巷道两边的墙上,竟是全都嵌进了墙壁中。
而在此时,崔闯已经出手。
他的武器就是他的一双手掌。
他号称“酒掌人屠”。大概的意思应该就是他喜欢酒,而且有一双非常可怕的手掌。他用他的手掌杀了许多的人。
他的一身功夫就在两只手掌上,名为“屠生手”。
能花钱让红楼出面要杀的人,都不是普通人。所以死在崔闯掌下的人也都非泛泛之辈。
崔闯在公子羽发出那枚古怪的银丸时,他双足弓步踏地,体内内劲爆发,随即一步踏出。
他那本就宽厚异常的双掌顿时再涨一倍,然后一掌轰出。
公子羽已经退到崔闯的掌前。
掌劲犹如狂潮,真有开碑裂石之威。
屠生之掌,自然是要屠杀生灵的。
公子羽在掌劲逼体之际,忽然一个旋转。
掌风错身而过,公子羽腰间衣衫顿化齑粉。
却在这惊险之间,公子羽已经飘然转身,他忽然一掌挥出。
他的身法轻飘飘的无迹可寻,这一掌非但没有任何招法可言,竟也同样飘忽无力。 崔闯一掌落空,冷哼一声,脚下再踏步,顿时石土纷飞。面对公子羽这简单一掌,他自恃内力修为高强不躲不避,右手横掌相迎,竟是大开大合,力道沉浑无比。
他要一试公子羽的掌力修为。
双掌相接,崔闯顿时脸色一变。
因为他感到对方的掌上有一股阴柔软绵之力,竟将自己强横无比的掌劲缠住,自己那霸道的屠生掌力顿时如同打在了棉花上,没有一点着力之处。
更让崔闯心惊的是,他的掌心同时传来一阵剧痛。
剧痛感瞬间传遍他的手掌,紧接着剧痛转为一阵麻痹。
崔闯心胆俱裂,他急忙撤掌后退,口中怒吼道:“你使诈!”
他情急之下低头一看,隐约看到自己掌心中插着一根细如发丝的银针。
而这根银针,显然是有毒的。
惊怒之间,崔闯一把扯掉银针,顾不得那针上到底有何剧毒,他大步跨出,左掌呼啸一掌劈向正身形摇摆的公子羽。
公子羽显然也被刚才霸道的掌力击得向后一退。他气息一阵紊乱,但崔闯随后一掌已经劈到。
公子羽看上去已经无力再接下这狂怒一掌。他足尖一点地,整个人又再飘忽着向旁一晃,同时手掌再挥,掌中最后一枚银丸随即射出。
崔闯怒然一掌又在对方鬼魅般的身法下落空,他怒意更盛,却见面前银影一闪,暗器已经袭来。
这位排名红楼黑榜第六的顶尖杀手,生平第一次感到了恐惧。
前有毒针,后有暗器。他实在没想到公子羽竟是这样一个手段阴辣的人。
他几乎已经忘记,他自己也是一个阴狠的杀手。
两人相隔很近,所以没等崔闯后退,那枚银丸就已经逼到了他身前。
崔闯惊骇交迸,退无可退之时,只得运转浑身真气,随即一掌轰出。
在这样的惊险之时,任何巧妙的招数都已经开不及。
掌力如同狂风巨浪一般倾泻吐出,在崔闯身前爆发出一阵怒鸣之声。
银丸在狂霸的掌力下轰然破碎,在崔闯身前炸开漫天烟花般的碎丸。
“你该死啊!”
随着这声怒吼,崔闯再度挥掌。
但这一掌却不是挥向公子羽,而是崔闯自己的腰间。
他的腰上挂着一只酒葫芦。
崔闯一掌就击在葫芦上。
那只葫芦口顿时就激射出一道水光。
水光破空飙射,瞬间击向了公子羽。
公子羽似乎在发出最后一枚银丸后没有来得及调息紊乱的气息,身形就慢了一慢。
于是那一道从葫芦里飙射而出的水光,瞬间就击在了公子羽的胸膛上。
顿时满巷酒香弥漫。
公子羽闷哼一声。整个人向后弹出两丈多远,他的背抵住了巷道的墙壁。
然后他就慢悠悠的站了起来,虽然嘴角已有血迹,可脸色依旧淡然自若。
他一只右手虚抬过肩,拇食中三指仿佛正捏着什么东西。
可昏灯之下,一时看不清他手上到底捏着什么。
离公子羽两丈多远的崔闯见他已经受伤,顿时心中一喜,他冷笑一声道:“公子羽,我这酒如何?”
公子羽脸色好像微微变了一变。
谁都知道,酒都是用来喝的,喝酒能助兴,也可解愁。但酒也可以杀人,江湖上在酒里下毒杀人的例子数不胜数。可是像崔闯这样用酒来作暗器的人却是闻所未闻。
倘若没有极深的内力,也没人能做到像崔闯这样以酒隔空伤人,甚至杀人。
“酒掌人屠。原来竟是如此。”公子羽说话的口气好像有些气息起伏,他看着崔闯道:“不过我运气还算不错,至少我现在还活着。”
“你很快就要死了。”崔闯冷笑道。
公子羽叹道:“莫非你不知道,你也快死了吗?”
崔闯脸色一变,沉声道:“就算我中了你的毒,可我也有把握在毒发之前杀了你。至于解药,我也会找到的。”
公子羽又摇头道:“凭你一个人,是杀不死我的。”
崔闯大笑道:“我就不信,我们这么多人,还杀不死你一个人!”
“目前看来,你的确是一个人。”公子羽微笑道:“你若不信,为何不问问你带来的六煞阵呢?”
崔闯脸色一变,这才忽然发现,在他与公子羽动手之时,那六个杀手竟没有出手相助。
他心头暗自一惊,不由看向那巷道中的六人。
那六名黑衣蒙面杀手此刻正以各不同方位不同的姿势站着,仿佛被定住了一般纹丝不动。
崔闯不由冷声脱口责问道:“你们做什么?为何还不动手?”
没有人说话,但崔闯却看到了六人眼中露出的惊恐眼神。
“不是他们不想帮你,而是他们不能动。”靠着墙的公子羽这时缓缓开口道:“或者说。他们是不敢动。”
崔闯大怒,正要跨步而出,却又听公子羽说道:“我劝你最好别轻举妄动,因为你一动,就会要命的。”
“要命?要谁的命?”崔闯被他说得心头疑惑顿起,虽觉得对方可能是出口恐吓,但他还是停住了。
公子羽道:“现在我还活着,自然不是我的命了。不过你若不信,大可以走过来试一试,看到底会要谁的命。”
他一说完,虚抬的手就微微用力一动。
就在这时,崔闯再次脸色大变。
他的双眼也露出了与那六个杀手相同的神色。然后他就盯住了公子羽的那只手。
他看到公子羽正在朝他微笑。
崔闯睁大了眼睛,他抬起已经逐渐麻痹了的右手,缓缓伸出手指在自己脖子前轻轻一抹。
手指间顿时有血珠滴落在地。
崔闯脸上惊恐之色就不由再重了几分。
第28章 喋血长巷
此刻的崔闯,与那六煞连环一样,如同被施了定身术一样呆立在巷道中。他的眼睛里露出不可置信的惊恐之色,仿佛他看到了世上最令人恐惧的事。
昏灯之下,崔闯脸色铁青却又泛着苍白,他咬着牙齿,喉头一阵涌动。然后他的脖子忽然出现了一条细若发丝的红线,这条红线就如同一条毒蛇一样圈在他的脖子上。
然后那条红线忽然就从脖子蔓延出来,竟然拉得笔直。
崔闯的脖子上仿佛有一条肉眼难见的线,然后那条线上就掉下来一滴红色的水珠。
那是一滴血珠。因为他的脖子好像正被一条锋利却又极细的丝线套着,随着他蠕动的喉结,他的脖子已经被切出了一条细细的伤口,血迹同时沿着丝线浸了出来。
崔闯望着那条极细的红线,他的眼中充满了惊恐,然后他再也不敢妄动分毫。他的眼神顺着那条细细的红线望去,凝神之下他才渐渐看清,自己面前的巷道中已经布满着密集却又纷乱的银丝。那些银丝细得肉眼难见,以巷道两边的墙壁为依托,在这颇为狭窄的空间里布起了一片蛛网。
而自己以及那红楼六煞,此刻就被困在这一片蛛网中。
崔闯瞪大了双眼,心里感到无比的震惊。他此刻才明白,原来这些纵横交错犹如蛛网的银丝竟是从嵌入巷道墙壁中的那些小铁丸里延伸出来的。
好一个公子羽!好一个如此精密可怕的暗器!
崔闯顿时惊怒交加,他没意料到公子羽竟有如此阴狠的算计,也没料到他手中竟会有那一种令人闻所未闻的暗器。
任谁也没想到那两枚银丸中竟还藏有如此精密的设计,这种令人难以想象的构思以及打造此种暗器的手法,当真让崔闯骇然。
崔闯一时默然不语,他目光沉凝的望向那六个黑衣人。
那六人各自保持着正要全力出招的姿势,所以每一个人都绷紧了身体,涌动的真气让他们身上每一块肌肉都充满了力量。他们刚刚准备发动第三次合围,就忽然发现了不对劲。
他们比崔闯更先一步的感到了危险,那种危险来自于他们的身体。因为他们察觉到自己忽然就陷入了陷阱中。
崔闯功力深厚,所以目力明锐。他已经看到六个人的身体已经分别被那些蛛网银丝缠住,让他们无法再轻举妄动。
他们身上的银丝,显然就是由公子羽发出的第一枚银丸中而来。
更让崔闯惊恐的是,自己脖子上的那根银丝已经和另外六人身上犹如一团乱麻的银丝交缠在了一起,一时再也分不清头尾。
而崔闯也同时看到不远处的公子羽那双虚抬的手中,同样扣着十根银丝。那十根银丝就是从那红楼六煞身上的蛛网中延伸而出的。
原来公子羽在被崔闯逼退的同时,就已经布置好了这场陷阱。
如此老谋深算的心机,怎不令人心胆俱寒?
崔闯曾想过运动内力震断银丝,但他才一运动真气,远处的公子羽似乎就已有察觉,双手略动之下,银丝蛛网顿时就紧了一紧。
这银丝虽细,却是锋利无比,所以崔闯脖子上顿时渗出了血迹。
而红楼六煞显然也抱着与崔闯相同的心思。但一试之下,蛛网便随即一收,六个人的脖子、胳膊、手腕、大腿还有脚腕分别一痛,银丝已经切进了肉里。
如此情形,就算七人武功再高,此刻也再也不敢轻动半分!
作为红楼的精锐杀手,他们杀人无数,但此刻心中却涌出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恐惧感。
那是一种被人算计,同时生命被人操控的恐惧。
换句话说,崔闯以及他那六个同伴,七条人命就掌握在公子羽的双手之上。
崔闯再一次看到墙壁处公子羽脸上若隐若现的古怪笑容。
这位红楼黑榜第六的顶尖杀手,如今尽管心中怒火中烧,却偏偏无法发作。而右手的麻痹感,已经快让他整条胳膊失去了知觉。
崔闯咬着牙恶狠狠地盯着公子羽,双眼里好像能喷出火:“公子羽,今夜老子算是开了眼界了。你藏得真是够深的,你不但身怀武功,而且还会使用如此卑劣的手段。你若有种,就撤了你手中的东西,然后和我们见一场生死!”
公子羽闻言,仿佛听到了一个意外的笑话。他微笑道:“崔闯,你也是江湖上有名的杀手,怎么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莫非你忘了你自己的身份了?”他神色忽然一冷,接道:“在杀手的游戏里,从来就没有公平的对决,只有不择手段的达到目的。你若连这点觉悟都没有,那你根本没有资格在黑榜上留名。”
崔闯心头怒不可遏,他纵横江湖多年杀过不少武林高手,却从未像今夜这样被人嘲笑轻视过。
这简直就是比杀了他还要令人愤怒的羞辱。
但他偏偏拿对方没有办法。因为自己的轻敌,所以才导致如今自己的性命都被别人握在手中。
崔闯愤怒的眼神转向那巷道中那处茶摊,他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
公子羽忽然闷声咳了两声,脸色一阵潮红。
他胸膛上被崔闯那出其不意的“酒香十里”击中的地方,衣衫一片破碎。崔闯虽是以酒化劲,但威力却十分强悍,看上去让他受伤不轻。
崔闯目光锐利,见此忽然冷声道:“今夜老子大意了,竟然会着了你的道,老子没什么可说的。你若有种,现在就可以动手,又何必废话?”
“你以为我不敢?”公子羽冷笑道。同时双手微收,十根银丝顿时拉紧,巷道中整张银丝蛛网也同时一紧。
红楼六煞顿时有人不由得闷哼出声。他们被银丝缠绕着的身体不同位置都顿时冒出了鲜血。
他们眼里惊恐无比。
崔闯的脖子上也再次渗出血水,他心中惊骇交加,脚下连忙上前一步,意图缓和紧绷的银丝。
可他脚步刚一踏出,银丝再度收紧,六名杀手中那长剑之人惊叫一声,拿剑的手腕竟被银丝切得齐根而断!
银丝切断骨肉,如同刀切豆腐。
长剑脱手,鲜血喷涌。黑衣杀手剧痛之下,忍不住低声惨叫一声,立刻用另外一只手紧握着了断腕,极度紧张僵硬的身体更是一阵颤抖。
他身躯一动,顿时牵动丝网,其余五人周身登时如被刀切,浑身血流如注,惊声惨叫中五人心胆俱裂,纷纷向那断腕杀手投去惊恐的目光。那杀手虽剧痛难忍,可也心知此刻彼此的性命完全被控制在那张丝网中,只得强忍坚持不敢再动。
“住手……”崔闯脖子上传来剧痛,那条银丝好像又勒紧了几分,他不由得背脊一阵发凉,死亡的恐惧让他失去了冷静,他急忙大声叫道:“公子羽,我们可以做一个交易。”
“你害怕了?”公子羽冷声道:“请你告诉我,我为何要和一个马上就要死去的人做交易?”
崔闯咬牙道:“因为就算你杀了我们,你也一定会死。”
公子羽道:“是因为那个如今依然还不肯现身的人么?”
“不错!”崔闯道:“你已经受了伤,他若要动手,你必死无疑!但如果你能答应我,那我可以保证你今夜不会死在这里。”
公子羽淡然道:“听你这么一说,那个人一定也是红楼中的高手了,并且我能从你语气中猜到,那个人也是黑榜有名的人,并且排名一定在你之上。可是我有些疑惑,你们如今已经如同案板上的肉任我宰割,作为同袍的他为何会对你们见死不救?”
崔闯张了张口,却欲言又止。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然后他冷声道:“这不关你的事。”
“既然如此,那我为何会答应你的要求?”公子羽冷笑道:“如果你可以多说一点,那我可以考虑。”
他说完,就又开始晃动他的双手。
银丝锁命,崔闯等人就好像变成了公子羽手中的人偶一样任他摆布。
“因为,这次刺杀你的任务是交给我的。”在性命相逼之下,崔闯终于忍不住脱口说道:“他只是来看闹热的,所以……所以他还没有出手。”
崔闯说完这句话,他的心就已经沉了下去。他已经失去了作为一个杀手最重要的条件,那就是守口如瓶。尽管他说的并不是红楼的机要秘密,但这种生死关头他却没有视死如归,就算今夜他没有死,他也没有资格再回到红楼了。
因为崔闯对红楼内的规矩再清楚不过了。红楼是一个只讲利益和结果的杀人组织,如果红楼内部有人出现问题,那他们会用世上最严酷的手段来进行惩罚。那种痛苦会让受惩罚的人后悔来到这个世界。
所以如今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只有杀了公子羽,他才能把今晚的事情圆过去。所以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要先脱出公子羽的掌握。
公子羽提醒了崔闯,作为一个杀手,重要的是要不择手段完成任务。
公子羽闻言,似乎略微沉吟了一下。然后他说道:“红楼果然是一个特别的存在。除了杀人以外,你们竟还有如此公私分明的人,倒是令人意外。”
他的话里依然带着几分嘲讽的意思。
“废话少说。”崔闯心中惊疑不定,冷声道:“你到底答不答应?”
“你的交易,就是以命换命么?”公子羽眉毛一挑,道:“我可以答应你的提议。不过你如何能保证你不会反悔?或者说那个人不会乘机对我出手?”
崔闯冷哼一声道:“我如今中了你的毒,功力已经不足以杀你。六煞连环是我带出来的,他们也是听我命令行事。而那个人一向自视甚高,他没有接到任务是不会轻易出手的。倘若他真要出手,我也会遵守承诺阻止他。”
他话音未落,远处那茶摊里好像就有人发出一声微微的叹息。
公子羽忽然摇头道:“看来这世上惜命的人还是比视死如归的人要更多一些的。”
崔闯脸色铁青,他发誓只要脖子上的银丝一脱出,他就一定会把公子羽碎尸万段。
“你们的命在我手上,但我只是一个江湖中间人,从来都不喜欢亲自动手杀人。”公子羽看着崔闯,淡然道:“可我也要提醒你一句,你们的命也在你们自己手上。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决定。”
“多谢你的提醒。”崔闯心里一阵急跳,他尽力不让自己表现出异样的神色。“只要你放手,我们马上掉头就走。”
公子羽嘴角忽然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淡笑,然后他就果真松开了紧扣的双手。
十颗小铁丸脱手,十根银丝失去了支撑,整张丝网顿时松动。
笼罩缠绕在崔闯和六名红楼杀手身上的银丝也随之一松,紧逼迫命之感也同时消散,如同被解除了催命符一般。
崔闯脖子上的银丝松动之时,他早已按捺不住的杀机顿时暴涌而出。
但他没有听到,那茶摊处却再次发出一声轻叹。
公子羽双手下垂,又开始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崔闯左掌内劲翻涌,忽然纵步踏出。
脚步重若千斤,整条巷道都仿佛为之颤动了一下。
红楼六煞还未有所放应,他就已经朝公子羽飞扑而去。
在崔闯的计划里,只要公子羽失去了对银丝的掌控,那他所布下的陷阱就失去了作用。而凭自己强悍的护身罡气,缠绕在身上的银丝对他也构不成多打的伤害。
他已经顾不得摧动真气后对早已中毒的身体有何影响。此刻他只想做一件事,就是要将那个诡计多端的公子羽一掌劈得血肉模糊,再碎尸万段。
就算右臂的毒让他功力打了折扣,可是倾力一击之下,他非常有信心能将公子羽一掌击杀。
崔闯早已感觉到,公子羽虽然身法诡异灵动,但若要论功力修为还有搏杀经验,他显然还不足以与自己抗衡。
可是他却忘了一件事,那就是他包括红楼六煞在内并未完全脱出丝网的控制。
公子羽看到崔闯狂怒如山的身影朝自己纵扑而来,他竟然没有丝毫意外,他的脸上甚至还露出了一抹无奈的表情。
崔闯纵身而起,身子尚在空中,他便一掌凌空劈出。
屠生掌掌劲雄浑刚猛,声如滚雷。
但随着崔闯猛然一掌发出,巷道中丝网便猛然再度绷紧,纵横交错的锋利银丝一阵轻颤,正在仓促准备脱身的六煞来不及有任何反应,就被银丝无声的切割得支离破碎,竟是瞬间被绞杀得肢解当场!
鲜血漫天飞溅,六人没有时间发出半点声音,就已经命丧黄泉,当真是死无全尸。
尚未落地的崔闯凌厉的一掌还没劈到公子羽身上,就蓦然惊觉变故,巨大的恐惧瞬间填满了他的脑海,但他同样没来得及有所反应,他的脖子就无声地被切断了。
他的护身罡气没有保住他的脖子。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意料到会出现这种令人惊恐的变化。
他的一颗头颅伴随着鲜血随着他的身体砰然掉落在巷道中。
崔闯到死也没想到,真正能够引发这张丝网的那条银丝,其实就是他脖子上的那一条。
崔闯的人头在地上一阵翻滚,竟然滚到了公子羽的脚边。
昏灯下,他满是血污的脸上有临死前不可置信的神情,却兀自瞪大着一双眼睛,眼里惊恐的神色还未消散。
巷道中顿时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让人闻之欲呕。而任谁也没想到,原本寂静的巷道此刻已经变成了一处血腥恐怖的屠场。
公子羽伸手捏住了自己的鼻子,那浓烈的血腥味让他胃里一阵翻涌,他强自忍住想要呕吐的感觉,看着脚下的人头皱起了眉头。
他望着崔闯死不瞑目的人头,忽然摇头叹息道:“我早就真诚的告诫过你,你们的命掌握在自己的手上,可是你为什么不听呢?”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又道:“我虽然说过我不喜欢亲自动手杀人,可我也不会阻止自寻死路的人。”
公子羽说完,他就伸手在面前晃了几下,好像要扇掉空气中的血腥味。
然后他就转身,朝巷道外走去。
他轻步走到巷道中的那处旮旯间的茶摊处,停住脚步。
茶摊旁刚好挂着一盏灯笼,晃线虽暗,但茶摊的情形却一览无余。
茶摊就是普通卖茶的摊子,靠着墙壁,有一张桌子,两张凳子,其中一张凳子还坐了一个人。
公子羽在茶摊前略一顿步,然后就走上前拉过那条仅剩的凳子,一屁股坐了下来。
他抬眼看了一眼对面凳子上的那个人,开口道:“来两碗茶。”
那人坐着的位置刚好在屋檐下的阴影中,所以无法完全看清面容。但在光影中还是能够看清,那是一个年纪并不大的男子,而且双眼炯炯有神。
男人端坐在凳子上,双手拢在衣袖里。两只带着寒光的眼睛正看着公子羽。
他忽然好像笑了笑,然后说道:“你一个人,为什么要买两碗茶?”
公子羽也看着他,说道:“因为剩下那一碗茶,我请你喝。”
“有意思。”那人呵呵笑道:“我第一次遇到买茶的人要请卖茶的人喝茶。”
公子羽也微笑道:“因为我想让你尝尝,自己卖的茶到底好不好喝。”
那人闻言,不由得扬了扬眉,说道:“实话告诉你,我并不是一个卖茶的人,所以我卖的茶味道一定不怎么好。”
公子羽淡然道:“我知道。如果一个人要用擅长杀人的手去泡茶,那味道自然不会好到哪里去。”他顿了顿,下意识地抽了抽鼻子,道:“尤其像现在这种场合,那茶里也一定全是血腥味。”
那人忽然伸出双手轻轻鼓掌,含笑道:“今夜一见,公子羽果然不同凡响。有胆识,有气魄,还有心机。我不得不赞赏你了。”
灯影中,他的一双手白皙修长,宛如女子素指。
公子羽也淡然道:“眼看一门同袍命丧当场,阁下还能如此稳若泰山无动于衷,此等气魄在下也甚是佩服。”
“明知脚下就是鬼门关却还要自寻死路,这样的蠢货谁也拉不住。”那人轻描淡写地说道:“况且你也听到了,我是来看热闹的,所以你们今夜谁生谁死都是一场好戏。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个味道真不好受。”
男子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摸了摸鼻子。
公子羽忽然脸色微变,随即轻轻吐出一口气。
他这个动作并无特别,但两人之间的桌面上却顿时乌黑一片,还冒出了一片淡淡的烟雾。
那人脸色一变,皱眉道:“好手段。看来我的猜测不差,你果然没有真的受伤。”
公子羽微微一笑,却是答非所问的说道:“如果阁下要在茶里加上这种佐料,那味道的确是不怎么好了。”
第29章 请你喝茶
然后这个卖茶的男子说道:“像你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的顾客,自然是要用一些特别的东西来招待的,那样才能让你印象深刻。”
然后他微微抬手掸了掸衣袖。他的举动很随意,像是要拂去衣袖上的灰尘,又像是要挥去空气中刺鼻的血腥味一样。
但随着他这样随意的动作,就忽然有数声极细却又低沉的呼啸声随之响起,那动静就如同夏蝉振翅而鸣。
可是如今这个季节,又何来蝉这种玩意?
公子羽双眉轻动,似笑非笑地道:“像阁下这样做生意的方法,想必来此地喝茶的人一定不多吧?”
他说着话,双肩同时微震,然后抚掌轻轻一拍。
他身前就好像凭空有一阵微风吹过。
那只闻其音未见其形的蝉翅振鸣之声就在那阵古怪的微风中忽然变得凄厉起来,仿佛那几只看不见的“蝉”忽然被人一脚踩死了一样,然后蓦然静止,没了动静。
除了他们两人外,此刻不会有人看到正有四只体型细如蚊子却又不知为何名的虫子悄然跌落在茶桌下。
那卖茶的人脸色就不由微微一变,那两只亮若星芒的眼眸里的冷光就不由又盛了几分。
公子羽面不改色,口中却微叹道:“看来阁下卖的茶非但味道古怪,其中还有不干净的东西。难道你就不怕别人喝了会拉肚子吗?”
那人默然片刻,然后忽然开口发出一阵笑声。也不知他到底是真的想笑还是想用笑声来掩饰他心中的震惊。
公子羽没有打断,他看着对面的人。
那人笑完后,微微挺直了脊背,同时略略伸出头盯住了公子羽。后者这才发现,对面的人有一副很匀称的身板和一张很秀气却又英挺的相貌。
他虽然身着锦袍,却戴着一顶儒生帽。这模样根本不像是一个在街头巷道内卖茶为生计苦恼的人,却倒像是一个满腹诗书的文静书生。
尽管现在巷道内光线昏暗血腥弥漫,可这样一个人坐在茶摊后,却散发出一种让人觉得干净得有些一尘不染的气度。
是的,这个人浑身上下真的很干净,尤其是他的脸和一双手。
那人看着公子羽道:“公子羽果然厉害。崔闯会死在你手里,倒是并不冤了。”
公子羽叹道:“阁下高看我了。我的功夫除了能逃命之外,其他就不值一提了。黑榜排名第六的高手之所以会栽在我手里,实在是我运气不差命不该绝而已。”
那人忽然冷冷一笑,道:“公子羽不但老谋深算,而且还有些虚伪。”
“这话倒是不假。”公子羽轻轻点头道:“做我们这一行的,哪里用得着光明磊落?况且我从来都没觉得我是一个光明磊落的人。”
那人呵呵笑道:“这样看起来,你好像比江湖上那些真正表面磊落实则暗中阴险的人又要光明得多了。因为如今像你这么有自知之明的人已经快绝种了。”
公子羽皱了皱眉,说道:“我实在不知道阁下这么说到底是真的在称赞我还是在讽刺我了。不过我也看得出,阁下其实也是一个很奇怪的人。”
“哦?”那人似乎来了兴趣,微笑道:“怎么说?”
“像你这样一个人,本来就不应该出现在这种肮脏的地方的。因为你是一个很爱干净有洁癖的人。”公子羽淡然道:“可就是像你这么一个有洁癖的人,偏偏又喜欢和那些要人性命的脏虫毒药打交道,这难道不让人觉得奇怪吗?”
那人闻言,脸上居然没有露出意外之色,他平静的看着公子羽说道:“你不但精于算计,眼睛也同样锐利得很。如此说来,你是不是已经知道我是谁了?”
公子羽耸耸肩,淡然说道:“从崔闯的言语中不难猜测你也是红楼中人。崔闯名列黑榜第六,在红楼中地位已经不低,可是他对你似乎却甚为忌惮,由此可见你在红楼中的地位要比他更高,至少在黑榜的排名也是靠前的。红楼自出现以来,便以冷血无情的杀人手段威慑江湖,尤其是黑榜十大杀手,更为神秘恐怖,据说只要是需要十大杀手出手的杀人买卖,他们还从未失过手,所以令无数人闻风丧胆的黑榜杀手才是红楼在江湖上生存的根基。可这些年黑榜杀手虽然大半都已名传江湖,但都只限于只闻其名未识其人,真正见过他们的人却并不多。”
那人淡然静坐,他摸着手指上的白玉指环,神色虽不见波动,可嘴角却不时露出似为赞赏似为意外的笑意。
“江湖上用毒的人有很多,但像阁下这种用毒如此高明却又有洁癖的人却并不多见。”公子羽微笑着继续说道:“所以尽管我从不曾见过你,但此刻也能由那些细碎的信息中大概判断出你的身份。”
那人眉头微动,依然不说话,他在等着下文。
公子羽看着对面端坐的人,语气平静地轻轻吐出一句话:“阁下就是红楼黑榜排名第三的杀手——沐潇湘!”
相貌如同书生的男子,此刻闻言终于不由得微微动容。
公子羽说完,好整以暇地看着对面的人。
男子沉默片刻,忽然抬眼直视公子羽,说道:“你猜得没错,我的确就是沐潇湘。”
公子羽微微点头,面现笑容。
沐潇湘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公子羽,道:“既然你已经知道我是谁,那你就应该明白,我是一个很厉害的人,尤其是杀人。”
“我知道。”公子羽叹道:“红楼杀伐无情,冷血残酷,是江湖上最令人恐惧的存在。而黑榜十大杀手更是红楼中最顶尖的角色,只要被他们盯上,任谁也不会有好日子过了。而排名黑榜前三的杀手,不用想也该知道那是多么可怕的人物了。”
沐潇湘冷笑着,他看着公子羽的眼神就如同猎人在观察猎物一样。他说道:“可你如今却还坐在我的面前。我该说你是胆识过人呢还是愚不可及?”
“你是觉得我应该趁早逃命要紧。”公子羽摇头道:“可我听到崔闯说过,只要你出手,我就必死无疑。所以既然我逃不掉,倒不如直接坐在你对面来得痛快一点。”
“公子羽不但智计过人,更是巧舌如簧。”沐潇湘轻叹道:“崔闯是一个不算聪明的人,所以他说的话,你觉得有几分可信?至少你现在还好好的活着坐在我面前,不是吗?”
见公子羽淡然不语,沐潇湘又接着道:“我知道你又在算计,因为崔闯就是死在你的算计中。可我却不是他,所以你的算计对我来说意义不大。”
“阁下此言差矣。”公子羽露出几分无奈神情,道:“阁下难道看不出,论武功我岂是崔闯的对手?若不是我运气好,此刻只怕早已横尸当场了。”
“你我都是明白人,说这些话就没意思了。”沐潇湘冷然道:“我知道你尚有余力。你之所以会故意示弱,是因为你早就已经知道我在这里,于是你故意露出破绽,甚至不惜冒险硬受崔闯一招,都是为了要引我出手,然后你便能一石二鸟。所以你所有的布局其实都是为了算计我。只可惜崔闯虽然武功很高,但脑筋却不怎么灵活,被人戏耍到丢了命还不自知。”
他忽然轻声一叹,道:“不过说起来也没什么可惜的。都是刀口舔血的人,他杀别人,人亦杀他,这个江湖本就如此,既然端了这碗饭,他也怨不得谁。”
公子羽闻言,终于收起了淡然的神色。
他语气也随即变得沉凝,鼻孔里哼了一声,说道:“可是你却没有中计。这就是我如今坐在你对面的原因。”
“因为你毕竟还是很想知道我到底是谁。”沐潇湘道:“方才你我两次交手后我就知道,以你的武功修为,若真想杀崔闯,他应该在你手下走不过十招。”
“你果然比崔闯要聪明得多。”公子羽道:“你的判断很有条理。但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的判断是否也是我有意让你知道的算计呢?”
沐潇湘沉默了下来,他似乎正在仔细揣摩对方话里的含义。
公子羽亦是沉默。
“大智若愚,一步十算。藏潜若无,深不可测。”沐潇湘良久后才凝神缓缓说道:“江湖上都把你称为策命师,我刚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还觉得奇怪,一个江湖中间人为何会被冠以这样的称呼。如今我总算明白了,你的谋略算计犹在你的武功之上,这才是你最可怕的地方,也是这个称呼的真正含义。所以尽管江湖上想要你命的人有很多,但你却依然能够活得很好。”
“这种称呼,我从来都不觉得有何优越之处。”公子羽面带不屑地道:“你我不过初次见面,毫无交情可言,但你却觉得很了解我一样。难道你不觉得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吗?”
“和你对话才是最危险的事。”沐潇湘皱眉道:“因为别人和你说的每一个字,可能都会变成你借刀杀人的工具。如此算计之心,岂不是比江湖上任何一种武功都更为可怕吗?”
“说起心机城府,你又何遑多让?”公子羽微笑道:“你宁肯坐视崔闯死在你面前,也不愿出手相助。如此铁石心肠又岂非常人可比?我倒是很好奇,难道红楼中人除了利益之外,当真一点同袍情义都没有吗?”
沐潇湘忽然笑了起来,他看着公子羽的脸,好像在看一个怪物一样。道:“彼此都是刀口吃饭的营生,谁能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情义这种虚无的东西,比起性命来说,根本没有半点价值。能把情义放在心里的那是武林大侠,但不会是一个杀手。”
公子羽双眉轻扬,他忽然觉得沐潇湘的话很熟悉。他也同时发现,这个排名黑榜第三擅于用毒的可怕杀手,竟然与自己颇有几分相似。
人活着,不管是普通人还是江湖人,都应该要明白一件事,那就是如何让自己活着,至于活着的方式有时并不那么重要,充其量只是别人眼中的看法而已。
因为这就是现实,比江湖更残酷的现实。
但公子羽依然很冷静。因为他从沐潇湘的话里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
他心里有疑惑。作为同为红楼的同袍,虽然都是见不得光的杀手,但沐潇湘竟然能冷血到见死不救的地步,这就说明红楼内部一定存在着某些问题,至少在彼此的关系上,十大杀手之间应该并没有多深的交情。
公子羽是一个善于从细微处找出大问题的人。而这些问题一旦能够抓住关键重点,那就可以变成能让自己利用的优势。
知己知彼,但要如何知彼,那方法就有许多。
但如今看来沐潇湘很谨慎,所以他的回答很警惕。
能够位列黑榜前三,自然不是泛泛之辈了。
公子羽叹道:“作为一个杀手,你确实看得很透彻。不过我还是很奇怪,既然你已经现身了,却又为何不出手?我既然已经是你们红楼的生意目标,谁杀我难道有分别吗?”
沐潇湘悠然道:“实不相瞒,我杀人一定要有十成的把握。如果没有,那就意味着有失手的可能。你也算是同行了,所以应该知道,一个杀手如果会出现失手的可能,那也就代表他有被杀死的可能。而我偏偏是一个怕死的人,所以没有把握的事我是不会轻易去做的。”
公子羽有些惊异于他的坦诚,然后他点头说道:“所以你今晚的确是来看闹热的。因为你要未雨绸缪,你需要摸清楚我的底细。”
沐潇湘嘴角挑了挑,不置可否。
公子羽道:“如今你已经看到了我,那你觉得真要动手的话,你有多少把握能杀死我?”
沐潇湘没有犹豫,摇摇头道:“我不知道。但我可以肯定,你的确不是一个能被别人轻易杀死的人。”
他这句话好像等于没说。可是表达的意思却并没那么简单。
但公子羽却道:“一个人脑筋灵活不是坏事,但想得太多就是多虑了,结果反而会适得其反。如果我告诉你,你现在若全力出手,或许就真的能够杀了我。”
沐潇湘脸皮抽了抽。他心里已经开始出现了动摇。因为公子羽的话无异于就是在提醒自己,他是在故布疑阵。
可眼前这个人简直就像是一团雾一片云,让人丝毫看不出真面目。
所以沐潇湘不敢轻举妄动。
然后他摇头道:“我还从没有见过有如此急切地想要别人动手杀自己的人。”
公子羽叹道:“如果你不动手,那我们岂不是白白浪费了这么多的口舌?”
沐潇湘也叹道:“不错,说了这么多话,嘴巴都干了,也的确有些浪费时间。”
“然后呢?”公子羽眼珠子转了转。
“喝茶。”沐潇湘微笑。
公子羽忽然微微转头,做了一个侧耳倾听的动作,然后淡然一笑。
他说道:“可是像你这么一个爱干净的人,要在这一堆尸体旁边喝茶的话,是不是有些太煞风景了?”
沐潇湘微笑道:“你说得对。在这种情形下喝茶,任谁都不会觉得是一件愉快的事。”
随后沐潇湘忽然轻轻击掌,巷道内的暗影中就突然闪出了四个人。他们动作敏捷利落,几乎无声无息,一看就是身怀不俗的武功。
公子羽却一脸平静,就算此刻这巷道再多几十个人,他也丝毫不会觉得意外。
因为那四人尽管隐藏得很好,但公子羽已经早有察觉。
沐潇湘在那四人现身之后就不再说话。他脸色相当平静。然后他就从身上取出一根旱烟管,动作优雅的装上烟丝,然后又取出火折子点燃了烟。
那根旱烟管通体透明,形状弯曲,竟是用中原并不多见的琉璃材质所制成。
公子羽似乎对那四个人并不关心。他只看着沐潇湘。
沐潇湘点燃了烟,然后深吸了一口,看上去他很享受。
他轻轻“呼”的一声吐出一口白烟,然后空气中就散发出一阵淡淡的烟草香味。
烟管和烟丝都是不常见的好东西。沐潇湘面前烟雾缭绕,他神色轻松平静,此刻的他根本就不像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顶尖杀手,而是一个很会享受生活的公子哥。
公子羽却微微皱了皱眉。
而那忽然出现的四人显然也是红楼之人,可他们却并不是冲着公子羽来的。
那四个人没有人说话,他们只做事。
两人手中拿着油布口袋,他们将崔闯和红楼六煞的残缺尸体以及那些已经没有作用的银丝装进口袋。另外两个人不知从何时何地居然提来了四桶清水,他们将清水倒在地上,满地的鲜血就随着水流被冲走,然后流进了阴沟中。
四人分工明确动作麻利,不过须臾之间,原本血腥的巷道就恢复了正常,地上居然连半点血迹都没有留下。
这里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然后那四人就又退入了黑暗中不见。
公子羽见此,心里就不由有些感慨:红楼杀手不光杀人厉害,连善后都做得如此迅速麻利,果然是训练有素。
而沐潇湘神色淡然,似乎对这种事情早已司空见惯了。
这条巷道尽头处是另一条小街,对着巷道出口的街边有一颗槐树,树下停着一辆马车。
马车四周空荡荡的不见半个人影,只有马儿不时的扑着鼻息。
而就在那红楼四人现身之时,槐树下那辆马车上,正有一个男人挑开了车窗的帘子,一双冷眼透过车帘,望向巷道中。
那双眼目光冷利如鹰如隼,他虽端坐在马车里一动不动,但浑身却隐隐有气机流转,那气势如同一张被拉开如满月的弓,随时都准备发射出锐利无比的箭一样。
身如弓,势如箭,而势头却直指向那条巷道。
但就在这时,马车对面的街角,也正缓缓驶来一辆马车。
这辆马车很普通,驾车的是一个寻常打扮的马夫。
蹄声嘀嗒作响,缓缓来到巷道口停住。
这辆马车一停下来,与斜对面槐树下的那辆马车相距不过数丈。
那马夫坐在车上,转头望了一眼巷道内。
远远可以看到,昏暗的巷道里有几人好像正在打扫一样。
马夫脸色微沉,然后他就又转过头,看向槐树下的那辆马车。
槐树下马车里的人,此刻也正在远远看着那个马夫。
黑夜里,昏灯下,两人隔空相望,一眼之间,顿时仿佛空气随之一凝。
那马夫忽然放下了手中的缰绳,眼睛望着槐树下,两手平放在大腿上。
他就这么随意的坐在马车上,普通的样貌,普通的打扮,几乎没有任何值得别人瞩目的特征。
像他这样一个寻常的马夫,随便在街上一转,就可以找到一大堆。
可是那槐树下马车中的人,却忽然收回了眼神,并放下了帘子。
马车外是一片寂静的暗夜,马车里是一个同样寂静的空间。
车里的人收敛了澎湃外泄的气机,低垂着双眼。而那敛而未发的强烈气机,正向他身体聚集,让他整个人都变成了一支锐箭。
弓弦虽收,但锋刃仍存。
他眼睛虽然看不到车外的情形,但他却能清楚的感知到,外面正矗立着一座山。
山,沉若泰山的山,不动如山的山。
那自然不是真的有一座山,而是如山的气势。
那气势来源于一个人的身上,就是那个马夫。
车上的马夫抬了抬眼,望着没有丝毫动静的槐树下。
在两辆马车之间方圆数丈的空间里,出现了绝对寂静的景象。
外人无法感知到,此刻马夫身上涌现出的无形气势,就如同一座巨峰,正遥遥压迫着一颗槐树。
那颗槐树上的叶子无风自落。
树叶飘落在树下的马车旁时,又瞬间变成齑粉。
巷道内。
沐潇湘见那四人已经退下,他就吐出一口烟雾,然后用鼻子嗅了嗅,然后说道:“实不相瞒,虽然我是杀手,可我却很讨厌血腥味。所以我每次杀人,都会尽量让目标不要轻易流血。”
公子羽挑眉道:“要想杀人不见血的话,有很多种方法。而你就选择了最有用的一种,就是用毒。”
沐潇湘笑了笑,说道:“看来公子羽也是一个杀人的行家。”
公子羽摇头道:“你说错了,你不喜欢血腥味,其实我也不喜欢杀人。”
沐潇湘又吐出一口烟,说道:“在喝茶的时候说杀人,也是一件很煞风景的事。”然后他真的就拿起茶壶倒了两碗茶,然后对公子羽笑道:“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碗里的茶是很普通的茶,却在冒着热气。
沐潇湘伸手示意道:“公子羽,请喝茶。”
第30章 赤血目 死魂香
沐潇湘嘴里轻轻吐着烟雾,空气中的烟草香味弥漫不散。
他眼神深沉如海地看着公子羽。
公子羽却在看着面前的那碗茶。
两人表面都是一派平和,丝毫没有剑拔弩张的紧张模样。
一个不像杀人的杀手,一个也不像身陷埋伏的目标。
可有些最致命的事情,却往往隐藏在风平浪静之后。
公子羽缓缓伸手,在去拿那碗茶时,衣袖轻轻拂过桌面。
然后他的手就碰到了那碗茶。
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很凝重,说道:“能在此喝到潇湘公子亲手倒的茶,的确是一件很荣幸的事。”
“你不用客气。”沐潇湘的脸在烟雾后显得有些飘忽不定。他淡淡说道:“因为毕竟这两碗茶,是自己你花钱买的。”
公子羽手指在茶碗口上轻轻转动,道:“所以不管这茶的味道如何,我都得把它喝进肚子里去。”
沐潇湘依然笑道:“好像是这样的。”
“说了这么多话,我的嘴巴都快干了。”公子羽忽然笑道:“所以就算这碗茶是断肠的毒药,我也非喝不可。”
沐潇湘笑而不语。
公子羽就端起那碗茶,送到自己嘴边。
碗里的茶水还在冒着热气。
然后公子羽就将那碗茶缓缓倒进了嘴里。
他的喉咙一阵微动,茶水已经被喝进了肚子。
沐潇湘眼神趣味。
公子羽喝完茶,咂巴着嘴,似乎还在回味。
“潇湘公子的茶的确与众不同,滋味别异。”公子羽叹道:“只是这茶叶好像不怎么好,所以茶水不干净,有些残渣无法下咽。”
他说完,轻轻翻转手中的碗,果然从碗里掉落出几滴茶渣。
沐潇湘还是微笑不语。
那几滴茶渣滴在桌上,木桌上顿时冒出几缕淡淡的青烟,桌面仿佛被灼烧一样。
茶里果然有毒,而且还是非同寻常的剧毒。
但公子羽神色正常,似乎这样的剧毒也没有让他有何异常。
沐潇湘忍不住轻轻鼓掌,道:“你明知茶里已经被我下了毒,却还能如此镇定,如此胆量着实让我赞叹。”他忽然轻叹道:“能喝下我的毒却能安然无恙的,你是第一个。你公子羽果然不是一般的不简单。”
公子羽放下茶碗,摇头苦笑道:“谁说我安然无恙?这碗茶一下肚,我如今可就只剩半条命了。”
“这话如果是别人说,我会信。可是从你嘴里说出来,我却不信。”沐潇湘说道:“倘若你真的只剩半条命,那你的命也实在太硬了。”
公子羽淡然道:“如果我的命不够硬,又岂会让黑榜第三的潇湘公子亲自出面呢?”
“有趣。”沐潇湘道:“就冲你这句话,你请我的这碗茶,我喝了。”
他伸出手,把手掌按在茶碗上,然后碗里的茶水就在他掌心下忽然沸腾了起来。但这个迹象很快就消失,最后沐潇湘才用三根手指轻轻拿起桌上的另一碗茶。
这次轮到公子羽伸出手示意道:“请。”
沐潇湘微微一笑,抬手把茶碗送到嘴边,然后一饮而尽。
沐潇湘放下茶碗,他脸色有些微变。然后他又拿起烟管吸了一口烟。
公子羽没有说话,静静的看着他。
沐潇湘忽然一口烟吐出,烟雾成团,竟然向公子羽脸上飞去。
公子羽右手轻抬,一掌横在眼前。同时淡然说道:“潇湘公子不必客气,我可不好这一口。”
一掌之前,那团烟雾就此停住不动。但淡白的烟雾却没有随即消散,而是瞬间化为一大片血红的烟气血丝,将公子羽一只手完全罩住。
沐潇湘诡异地笑道:“小小把戏不成敬意,就当给你助兴了。”
转眼之间,公子羽一只手就变成了血红的颜色。
公子羽神色顿时一变,脸上首现惊诧。他振掌运劲,手掌上真气涌出,与那片血雾交缠在了一起。
那血色烟雾仿佛如同活物,在真气逼迫之下竟然再度变化,顷刻之间化烟为丝,在公子羽手掌上狰狞窜涌,意欲破肉而入。
公子羽神色诧异,似乎没想到沐潇湘竟然还有如此古怪的毒物。
“赤血目?”公子羽忽然语气低沉的说道:“潇湘公子身上有趣的东西可真多啊。”
沐潇湘脸色一变,他颇感意外,不由皱眉道:“没想到你竟然会连这种毒的名字都知道,公子羽果然见识不凡,你真是一个随时都能让别人惊异的人,当真不由让我杀心大起啊。”
他眼里杀气一闪,同时异象再生。
就见两人所坐的方圆之处,地上不知何时竟然冒出来一大群黑压压的蚂蚁,数量何止千百,它们像是受到某种神秘的召唤,正以极快的速度移动集结,已经将两人迅速包围了起来。
蚂蚁群包围着两人,但矛头却是公子羽。
这种情形当真令人头皮发麻。
公子羽正凝神对抗手上那古怪的“赤血目”之毒,蓦然见到此等异象,顿时心里一沉,他脸色忽变阴冷,双足猛地一顿地。
他周身立刻真元鼓荡,形成一圈无形的罡气护罩。地上的蚂蚁顿时受到阻挡,在罡气圈外疯狂冲击。
沐潇湘眼神冷厉,他举起手中的烟管,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一口烟雾再度从他口中喷出,烟雾与烟草香味在桌面上久久不散。
地上黑压压的蚂蚁大军仿佛再次受到指引,它们放弃了冲击气墙,转而疯狂的蠕动着,从桌子的四根木柱前赴后继的爬了上来,不过转眼的时间,整张木桌就爬满了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蚂蚁。
如此惊悚的场面,怎不令人惊骇欲绝。
沐潇湘的脸色也变得阴寒起来,他看着公子羽,怪笑道:“看来公子羽是一个挺受欢迎的人,竟连这些小东西都想来瞻仰你的风采。”
公子羽闻言冷哼道:“你之用毒驱物的手法的确高明,简直可称天下少见,难怪能在黑榜排名第三。既然你已经出手,看来已经有十足的把握能杀我了。”
沐潇湘诡异一笑,道:“把握虽有,却也不是太大,所以我还是想试一试。”
说话之间,他一手持着烟管,一手轻轻放在了桌沿,同时五根手指有节奏的缓缓的敲击起来。
随着他手指的动作,桌面上数不清的蚂蚁齐齐调头,那阵势犹如千军列阵,黑压压的一起对着公子羽。
沐潇湘嘴角冷笑浮起,五指继续敲动,桌上蚂蚁大军如受将令,开始如同潮水般朝公子羽爬去。
公子羽终于神色一变,他一手抗毒,一手按在桌沿上。顿时巨大的力量透桌而发,冲向那些数不尽的蚂蚁。
强悍的气机喷涌,整张木桌开始剧烈颤动起来。
蚂蚁大军再次受阻,它们翻滚扭曲,在沐潇湘越发急促的手指敲击下汇聚成一条蛇一样的蚁阵,继续与那无形的气劲冲撞。
公子羽和沐潇湘俱都无语,两人顿时形成胶着对峙之局。
但不过片刻时间,公子羽的脸色已经逐渐黯淡下去,而他手上的血红雾丝却愈发妖艳夺目。
此刻公子羽已经深刻的感受到沐潇湘不但用毒高明,更是一个内力深厚的绝顶高手。
这时的沐潇湘,烟管里的烟丝已经快要燃尽。
他一手敲桌,然后朝公子羽吐出最后一口烟雾。
烟雾竟然凝聚成形,直扑公子羽面目。
公子羽双手各有所施,不能收手相抗,情急之下只有故技重施,对着那道烟雾吐出一口真气。
真气喷涌,将那道烟雾击散在空气中。
但公子羽口吐真气,浑身气机顿时一泄,就像一堵铜墙铁壁忽然破开一道缺口。
而空气中那独特的烟草香味也趁机钻进了他的鼻孔里。
香味入鼻,顺气入脉,公子羽体内真元顿时一滞,数条经脉立时剧痛无比。
气机转续不及,手上的“赤血目”之毒瞬间如同百十条小蛇一样钻进了公子羽的手掌。
公子羽脸色瞬间一黑,他那只手掌同时迅速涨大,并且发出肉眼可见的怵目血光,直欲破掌而出。
沐潇湘沉静的神色闪过一抹得意之色。
不可否认,公子羽是他出道江湖以来遇到过的最强对手,所以才会逼迫他同时用出两种平时绝不会轻易动用的秘毒之术。而在此之前,他两次出手皆以失败告终,这样的情况对这个令人闻风丧胆的黑榜杀手来说,简直就是无法置信的打击。
而更令沐潇湘难以置信的是,公子羽竟然会让一向没有败绩的红楼接连损失两大高手,而且还是黑榜列名的杀手。这对红楼来说,也是一个难以接受的事实,所以公子羽必须要死。
如今公子羽对红楼来说,是一个必须铲除的目标。原因倒也并不复杂,除了是收了雇主银子的买卖之外,其中还有公子羽这几年在江湖上的所作所为,已经逐渐影响到了红楼的杀人生意。公子羽虽只是一个替人解决麻烦的中间人,但其中杀人的生意却并不少,并且他接手的买卖没失过手,所以在这一行里他已经形成了极高的口碑。公子羽虽不曾亲自出手杀人,但从他的口碑和名号来说,却能肯定与他有关的江湖杀手也并不比红楼差。作为同为以杀人为主的红楼来说,公子羽就无异于成了他们的竞争对手。在公子羽这号人物没有出现之前,红楼在江湖上就是相当于杀手行业中的垄断组织,而当公子羽出现以后,他的存在就已经隐隐有了动摇红楼杀手地位的势头。
所以于公于私,公子羽似乎就必须要从江湖上消失。
但令红楼没有预想到的是,公子羽竟然会是一个烫手的山芋。红楼不但没有能一次性解决掉他,还先后付出了极为昂贵的代价。如果这个消息传出江湖,红楼的声誉只怕会受到极大的影响。
对红楼来说,与声誉有直接关系的就是利益,利益就是财路,就是银子。
自古以来都有一个铁的道理,那就是千万别和钱过不去,红楼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银子。如果有人阻挡了他们的财路,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但他们没有想到的是,不惜花费巨额代价请红楼杀掉公子羽的雇主已经死了。而且那个雇主要杀公子羽的原因,竟然只是一个耐人寻味的局。
可事到如今,红楼要除掉公子羽的原因,已经不是一桩简单的买卖了。
而如今经过一番算计周旋,公子羽终于着了沐潇湘的道,他中毒了。并且是中了两种不同的剧毒。
所以沐潇湘心里松了一口气,因为他很清楚“赤血目”的厉害,一旦有人中了这种毒,无论他修为有多高,都无法逃过一死,而且会死得奇惨无比。
这个在江湖上令人无法捉摸难测的策命师,终于要死在自己手上了。
想到这里,沐潇湘心里难免生起了一阵得意。
“赤血目,死魂香!”此刻脸色发黑的公子羽竟然还有余力开口说话:“真是要人命的东西,你现在一定在想,我是不是应该马上就要死了?”
他语气阴恻恻的,但声音已经在颤抖。
桌面上还有无数蚂蚁仍在继续冲击着公子羽。内外交逼之下,情况已经危在旦夕,甚是惊险。
沐潇湘微笑道:“能逼我同时用出这么多秘毒的人,你是第一个。你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家伙,我忽然有些舍不得杀你了,毕竟你是一个很好的对手。可惜我又不得不杀你,所以只有送你上路了。”
他轻轻摇头叹息,那表情好像真的于心不忍。
“你的怜悯真是虚伪。”公子羽冷笑道。
然后他忽然散功,撤去抵抗蚂蚁大阵的手,举起手指闪电般划向另一只正在暴涨血红的手掌。
指锋如刀划过,那中毒的手掌心就被划开一道口子,顿时血光迸现。
从掌心伤口中溅出来的血,竟然是呈一种怪异的暗金的颜色。
公子羽一声不吭,立即将那只手平放在了桌面上。那条粗如蛇身的蚂蚁大阵似乎找到了缺口,开始疯狂的向那只手掌的伤口处涌去。
转眼之间,公子羽那只手就被蚂蚁所淹没。
同一时间,公子羽做了一件让沐潇湘目瞪口呆的事。
他在蚂蚁涌向自己的毒掌之时,另一只手忽然伸出,他抓了一把蚂蚁,然后张嘴把那些蠕动的蚂蚁全部放了进去。
公子羽面不改色,他紧闭着嘴巴,将那些蚂蚁全都吞下了肚子。
对面的沐潇湘脸皮顿时抽动起来,胃里忍不住一阵翻腾抽搐,他目瞪口呆,一时竟然怔住。
他不知道公子羽为何会在这要命的关头做出这种令人匪夷所思而且很恶心的事情。
就算是在闹饥荒的地方,恐怕也没有人会去吃蚂蚁,还是一大把蚂蚁,并且那些蚂蚁还是带着剧毒的。
但现在公子羽就已经吞下了蚂蚁,而且面不改色。
因为他又抓了一把蚂蚁送进了嘴巴。并且脸色已经有了缓和。
但惊诧之后,沐潇湘立即警觉起来,因为他已经想到,像公子羽这种非比寻常的厉害角色,绝不会在如此紧要的时刻去做那些毫无意义的事。
他心中一动,似乎想到了其中的某种关键,但又并不确定,所以他选择先冷眼旁观,再伺机而动。
公子羽那只中毒的手掌已经完全被蚂蚁淹没,它们疯狂的吸食着从伤口里流出来的暗金色血液。不过片刻功夫,掌心上的那一层蚂蚁就被血液撑得肚皮暴涨,并且变得通体血红。
沐潇湘脸色阴沉,他已经明白了一件事。
公子羽在用他驱使的毒蚂蚁解毒!
随后那一层蚂蚁就纷纷从手上掉落,竟全都死了。
但死了一层蚂蚁,而后又有一群蚂蚁前赴后继的涌向伤口,仿佛那古怪的血液是它们最美味的食物一样。
如此反复数次,公子羽的那只手竟然已经迅速消肿,赤血的颜色也逐渐消失,连血液也变得正常起来。
但他的手旁,却堆积出了一大堆蚂蚁的尸体。
公子羽忽然抬手,他出指如飞,瞬间连封伤掌之臂的数处穴道,然后劲发于指,顺着手臂经脉按压而下。
随着手臂经脉里的真气压迫,他掌心伤口里飙出一股赤红的血水。
沐潇湘冷眼旁观,脸色越发阴沉。他真气蓦然流转于身,几乎忍不住就要发出全力一击。
但他竟然还是忍住了。因为他毕竟是一个十分机智冷静的杀手。
公子羽既然已经能够封穴运气,那就表示他体内的毒也已经对他造不成威胁了。
这也表示,江湖中首屈一指的用毒高手沐潇湘,连续三次出手,均以失败告终。
这种结局,让沐潇湘的心顿时沉重无比。名动江湖的红楼黑榜第三的顶尖杀手,竟然也首次失手了。红楼杀遍江湖的不败之言也随之再次被同一个人打破。
尽管沐潇湘也尚有后手余力,但他明白,公子羽不会死,至少不会在今夜死在自己手上。
沐潇湘不是普通的江湖中人,更不是武林大侠,他是一个杀手。所以他不会选择与目标公平对决或者凭自身武功决断生死。杀手的任务是杀死目标,至于手段就没那么多讲究了。顶尖的杀手讲求的杀人的时机和一击必杀的速度。快狠果决,干净利落,一击即退,才是顶尖杀手的生存之道。与目标纠缠越多暴露的破绽也就越多。而显然,公子羽就是能抓住对手破绽的高手。沐潇湘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才会忍住再次出手的冲动。
江湖上,武林中,正派的人才会把所谓的名声看得比性命还重要。但杀手需要名声吗?在沐潇湘心里,答案是不需要。在他看来,一个杀手如果名气太大并不是一件好事,因为那就表示别人对他的了解和研究会更多,他的弱点也会暴露,别人对他的防备也就更全面,这就会导致他的任务难度会加大。所以在沐潇湘心里,最恐怖的杀手是没有名字没有形迹的,那样就不会有破绽和弱点。而这样的杀手,永远不会失手。
来去无迹,幻化众生。夺命无形,杀手无名——这样的境界,才算得上世间最强的杀手。
可沐潇湘尽管在杀手界是顶尖的存在,但他并不是最强的那一个。
所以他才会有破绽,也才会失手。因为他有名声,他有特点。
在绝对的智慧之下,一个人的名声和特点有时就会成为致命的弱点。
如今沐潇湘已经隐隐察觉到,公子羽就是那种拥有绝对智慧的人。这种智慧的可怕,甚至远远超过武功。
所以,沐潇湘决定不再随意出手。
第31章 断肠蛊 人断肠
但公子羽这时却忽然出手了。他双手衣袖一挥,两道磅礴之力翻涌而出。
他手上的“赤血目”和体内的“死魂香”两种剧毒显然已经被他用一种让任何人都无法预料的方法化解了。
但桌面上依然还有一大片密密麻麻的蚂蚁。
他双袖挥动之下,桌面上的蚂蚁就在那两道真力下翻滚而起,然后尽数扑向了沐潇湘。
蚂蚁体型细小,但数量太多,被公子羽灌以内劲之后宛如一大片密集的暗器,威势不可小觑。
沐潇湘没有觉得意外,他双眼里冷色一闪,随即不加思索的一掌挥出。
他用毒的手段不但高明巧妙,而且还身怀深厚的内家修为。这一掌虽只是随意而发,但掌风凌厉,颇为不俗。
二人于无声中再次交手。就见劲气互撞,空气中发出一声闷震,那一片数不清数量的蚂蚁在掌劲中爆开一团碎末,整张桌子被震得离地两尺。
掌风涌动之中,沐潇湘忽然发出一声闷哼,他脸色剧变,身体一阵轻颤。
公子羽收掌淡然一笑。
却见沐潇湘脸色阴沉的看着自己的手掌,他掌心中竟然被射入了一根牛毛银针。
这根银针很短很细,几乎肉眼难辨。而且在沐潇湘锐利的眼神中,这根银针微微发青。
沐潇湘是用毒的,所以他一眼就已经看出,这根银针有毒。
沐潇湘猛然抬头看向公子羽,脸色无比阴冷。
公子羽手上伤口已经止血,他神色淡然的从身上取出一块手帕,然后不紧不慢的擦拭着手上的血污。
“来而不往非礼也。”公子羽擦着手,看了一眼沐潇湘,道:“小小回礼不成敬意,还望潇湘公子不要介意才好。”
沐潇湘一张脸阴冷得没有半分温度,他冷笑道:“你的手段虽然不错,但你似乎忘了我最擅长的本事了。而且这种毒,对我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潇湘公子用毒天下一绝,我已经领教过了。”公子羽淡淡道:“所以在你面前用毒,自然就是关公面前耍大刀了。但我也要说明一下,这根银针的毒本来就不是用来毒你的。”
“你说什么?”沐潇湘闻言,微微一怔,他有些不明所以。
公子羽微微一笑,他把玩着手帕,没有立即回答。
沐潇湘一怔之后,忽然感到肚子一阵剧烈的抽搐,一种近乎于断肠的痛苦瞬间传遍他的全身。他脸上惊恐之色一闪,嘴角不由得抽搐了几下。
他那两道剑眉随之紧皱,眼里露出一抹痛苦的神色。
“你……!”沐潇湘猛然抬头盯住了公子羽,眼神惊诧恶狠狠地道:“你竟给我下了蛊?”
公子羽淡然点头,道:“区区小玩意,潇湘公子何必如此紧张呢?”
沐潇湘运转体内真气,却发现意念刚动,丹田内就倏然一阵刺痛,随即体内十二经脉也涌起一阵剧痛。
顷刻之间,沐潇湘背心已经渗出冷汗。他慌忙散去聚功的念头,却发现剧痛感也随即消失。
“你究竟是何时给我下的蛊?”沐潇湘看着公子羽问道。他暗中屏住内息,尽量不让自己心中的震惊表现出来。
“当然就是那碗你亲自倒的茶了。”公子羽没有隐瞒。
“不可能。我喝茶的时候已经感应过了,茶里根本就没毒。”沐潇湘脸色一沉。
公子羽微笑道:“我知道。像你这样一个经常和不同的毒打交道的高手,任何毒物都逃不过你的眼睛。不过我要告诉你,茶里的那只小东西本身是没有毒的,或者说在茶水里的时候,它是处于昏睡状态的。”
沐潇湘何等聪慧,他精于制毒辩毒以及使毒,所以立刻明白了话中的意思,不过他的脸色也就更阴沉了。“原来如此,难怪我竟然没有察觉。所以你下的蛊是需要宿主本身的真气才会引发活力,而那根毒针所含的毒,才是引发蛊毒的药引。”
“潇湘公子果然聪慧绝顶,一语即明。”公子羽叹道:“这样就省去我许多浪费口舌的解释了。”
沐潇湘暗自心惊,他深吸一口气,将体内窍穴气机锁住。同时冷声道:“真是想不到,公子羽不但智计绝伦武功高强,而且也是一个用毒的高手。我沐潇湘今儿个却是看走眼了。”
“常在河边走,总有湿鞋时。”公子羽淡然道:“不过我这种手法在高人面前就是雕虫小技,又岂能难得住潇湘公子呢?”
沐潇湘忽然收敛了阴沉的神色,他长叹一声,道:“你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想到以毒攻毒的解毒方法,就足以说明你一定对毒很有了解。连我都没有想到过,竟然可以用这种反常的方法解去赤血目和死魂香的毒。”
他的话里流露出几分由衷的赞叹。
公子羽也叹道:“实不相瞒,我也是情急之中赌了一把运气而已,所幸我运气一向还算不错,竟然让我误打误撞的蒙对了。”
对于这样毫无新意的敷衍说辞,此刻的沐潇湘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的。但他也懒得再去理会,只是低头看了看犹在掌心中的那根银针,有些自嘲的笑了笑,道:“同样的手法你竟然会使用两次,就是猜到了我以为你不会再重复使用相同伎俩的心思,所以你才会反其道而行之。如此诡谲的心思,我沐潇湘的确望尘莫及。这一战,我输得不冤。”
公子羽并未反驳他的猜测,说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和你这样厉害的人打交道,如果想要活命,就只有用些小聪明了。”
“既然我已经输了,就没什么好说的。”沐潇湘冷笑一声,道:“那现在我请问,你给我下的是什么蛊?”
“蛊这种玩意有很多,潇湘公子虽然是用毒的,但估计对蛊也并不陌生。我就算不告诉你,你迟早也会弄清楚。”公子羽道:“但你我毕竟是敌对的立场,你现在虽没有正式接到除掉我的任务,可你既然身为红楼杀手,迟早也会再对我动手。我如果想要多活一些时间,就只有为自己留一条后路了。”
他轻轻一叹,说道:“所以我只能告诉你,你肚子里的那只小虫子,名为断肠蛊。”
“断肠蛊?”沐潇湘双眉一扬,想起刚才那阵蚀骨断肠的痛苦,这个名字倒也贴切。
“没错,断肠蛊。”公子羽颔首道:“潇湘公子内力深厚,又精于使毒,所以这只小玩意还要不了你的命。不过请神容易送神难,相信你也知道它的本事了,至于你能不能解除它,那就不关我的事了。”
沐潇湘闻言,竟然露出颇为意外的神色,他看着公子羽道:“断肠蛊虽要不了我的命,却能禁锢我的功体。所以如果你现在出手,就有极大的把握能将我杀死,这也是你最好的机会。因为除掉一个排名黑榜第三的杀手,对你来说就等于又消除了一个致命的隐患,这样的事情,难道你不心动吗?”
公子羽闻言,却答非所问的道:“那么刚才在我解毒之时,你也有机会对我出手,为何却又放弃了?”
沐潇湘叹道:“我说过我是一个谨慎又怕死的人,既然三次都没有让你死,那就说明就算我再出手也未必能成功。有句话叫事不过三,我不过也是在给自己留后路而已。”
“真是一个有趣的人啊。”公子羽微笑道:“我这个人有一个爱好,就是对有趣的人和有趣的事特别有兴趣。”
“哦?”沐潇湘眼皮一抬,不由皱眉道:“如此说来,这就是你不杀我的理由了?”
“算是吧。”公子羽道:“这也是我不对你出手的原因之一。”
沐潇湘道:“听起来,你似乎还有另外的原因。”
公子羽看着他说道:“总的说来,我现在不乘人之危,有三个原因。”
沐潇湘脸色阴沉不定。
公子羽接道:“第一,我说过你是一个有趣的人。第二,我想和你打个赌。第三,我想借今夜之事,让你给红楼转达一件事。”
沐潇湘沉吟道:“看起来你好像真的是一个赌徒,否则怎么会这么喜欢和别人打赌?”
公子羽微笑道:“赌博的方式有很多种,赌钱是最下等的方式。不过不论方式有多少,最后想要达到的目的都是一样的,那便是参与赌博的人都想赢,这就是赌的乐趣。”
“却不知你想和我赌什么呢?”沐潇湘似乎被他的话勾起了兴趣。
“你我之间,当然是赌命了。”公子羽也不故弄玄虚,直接了当的说道:“你我今晚之事,算起来是一个平局,如今你虽然中了我的蛊,但心里一定并不服气,因为你曾说过,我们彼此都还保有余力。尽管你我都不算什么正人君子,但我可以再给你一个杀我的机会,因为像你这么有趣的人,我也很想知道下一次你全力出手,我到底还能不能再接得住。”
“你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一个疯子?”沐潇湘纵横江湖,却从未听到过如此古怪的话,他忍不住脸皮抽了抽,冷然道:“难道你不知道,如果我解了蛊,那你等到的将只会是一条死路。”
“你的本事我自然清楚,但我就是喜欢有趣的事,越有难度的游戏就越有挑战的趣味。”公子羽忽然邪魅的一笑,眼眸里竟然闪出了一抹嚣狂之色,他说道:“我可以再给你一次杀我的机会,但前提是你能解除断肠蛊。不过赌注是对等的,一次机会,若我不死,那死的就一定是你。”
沐潇湘眼皮跳了一跳,公子羽那一闪而逝的嚣邪之色竟让这个红楼顶尖杀手心里蓦然一寒。
沐潇湘觉得眼前这个心思叵测喜怒无常的男人,深沉得简直就如同深渊,让人如何也看不清他的底细。可就是这样一个怪异却又可怕的人,身上竟又有一种秘魔般的邪魅之气,让人既想远离却又对他充满了好奇。
而作为一个顶尖的杀手,沐潇湘被公子羽充满了挑衅意味的话语激起了沉埋心底很多年的好胜之心。就见他冷然一笑,然后斩钉截铁的说了一句:“的确是很有趣的赌局,我沐潇湘应允你了。”
一局既成,生死亦定!
公子羽轻轻抚掌,眼神里隐隐冒出兴奋之色,他点头道:“很好。那我就拭目以待你的出手了。”
沐潇湘脸色阴晴不定,然后又问道:“除了赌局之外,你最后想让我给红楼转达的是又是什么事呢?”
公子羽抬头望了望夜空,然后轻轻呼出一口气,缓缓说道:“相信你已经明白,我与你们红楼之间的事,已经超出了生意的范畴。而我也不得不做出选择,所以今夜崔闯和六煞连环之死,就权当是我对红楼的回礼了。”
沐潇湘俊朗阴柔的脸庞就忽然一寒。
公子羽垂下眼,看着沐潇湘道:“既然我们之间的梁子已经结下了,那就只有鱼死网破才能罢休。因为我不喜欢今后的日子里身后永远跟着一条会咬人而又讨厌的狗。”
他这话说得就有些刺耳了,他话里的那条会咬人的狗,当然就是红楼了。
沐潇湘脸色再次阴沉下去。他是红楼立足江湖的主要力量之一,却从没有听到过有人狂妄到将那样一个可怕的杀手组织称之为“会咬人的狗。”
沐潇湘立刻就有了一种被人蔑视的愤怒。
却听公子羽悠然说道:“所以我这次放过你,就是希望你代为转达红楼的主人,若红楼执意咬着我不放,我便在此声明:公子羽与红楼,正式宣战。”
他的语气很平静,可沐潇湘却能感受到那几句短短的话里,充满了果断决然。
尤其是“正式宣战”这四个字,就如同一记重锤敲击在了沐潇湘的心中,让他不由得内心一颤。
沐潇湘生平首次听到如此狂妄却又决然的话。
他不由得吃惊的看着公子羽,他已经不确定面前的到底是正常的人还是一个彻底的疯子。因为或许只有疯子才会说出这样的疯话。
开什么玩笑,对红楼宣战?如今江湖黑白两道,就算是名动武林的春秋阁和剑宗,只怕也不敢随便说出与江湖第一杀手组织宣战这等话来吧?
但沐潇湘虽然惊异,可他也看得出,公子羽并不是在开玩笑话。
可这句话虽然简单,但包含的后果却就不简单了。因为只要“正式宣战”这四个字一经传出,那公子羽将要面对的可就是大半个江湖杀手的可怕力量。
他凭什么能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红楼?
沐潇湘忽然很想笑,可不知为何,脸上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他只有冷冷一笑,双眼盯住了公子羽,说道:“你也太狂妄了。你真以为你除掉了俞成还有崔闯,甚至暂时赢了我,就觉得红楼在你眼里就变得不堪一击了么?”他忽然忍不住长叹一声,道:“如果我将这句话带回去,那只怕不需要等到我解蛊,你就已经尸骨无存了。”
他说话的时候,眼里甚至露出了几分惋惜之色。
公子羽却冷静的说道:“你看得出来我并不是开玩笑。红楼存在江湖已经多年,几乎已经招揽了大半个江湖的杀手,他们隐藏于黑暗中,势力可谓遍布江湖。我也知道黑榜高手除了你们三个以外,还有七个顶尖一流的杀手,相信他们每一个人都不是简单的人物。”
沐潇湘冷笑道:“你既然对红楼已有几分了解,那我告诉你也无妨,红楼除了所谓的黑榜十大高手外,那些不知名的同行才最可怕,因为连我也不是很清楚,他们中到底有多少比我们十个还厉害的人。”
“这一点我岂能不知?”公子羽淡然道:“但最可怕的应该还是要数红楼主人。据说天下人虽知红楼黑榜,却从无人知道红楼主人是谁。如此势力庞大的江湖组织的首领,相信会是另一个更为有趣的人物。”
沐潇湘猛然眼睛一亮,他顿了片刻,然后才冷声道:“你好大的胃口,难道你还想要与红楼主人一较高下不成?”
公子羽微笑不语,他的神色已经就是最好的答案了。
沐潇湘脸皮抽动,他像看怪物一样的看着公子羽,说道:“公子羽,我虽不得不承认你的确是一个人物,但若你真想与红楼主人一较高下,那就未免太不自量力了。说句实话,就算是我们,也从没有人知道红楼主人到底是谁,红楼中人也没有谁见过他的真面目。他就像这无尽的黑夜,虽摸不着看不清,却仿佛无处不在。就算放眼整个江湖,只怕也没有人知道他是谁。”
公子羽忽然笑了起来,他笑得有些令人头皮发麻。然后缓缓说道:“所以像这么一个有趣的人,他身上一定有着非常有趣的秘密,而要寻找出这些秘密,岂不是一场最诱人的游戏?”
沐潇湘顿时无言以对。他觉得自己本来就已经够古怪了,但眼前这个人显然和他不在同一条水平线上。
这个江湖上,很多人都不愿意被红楼盯上,因为那会付出死亡的代价。但公子羽却不但不逃,反而要往刀口上撞,这种疯子还算是一个正常的人吗?
公子羽看着他道:“所以我说的话,你一定要替我转达。”
沐潇湘诡异的一笑,说道:“说实话,现在我竟然有些欣赏你的狂妄了。不过既然你如此想死,我就成全你。”
“多谢你的成全。”公子羽淡然道:“希望下次见到你的时候,我还有命和你赌。”
沐潇湘脸皮再次抽搐。他冷冷道:“那你就祈祷你的运气一直像今晚这么好吧。”
公子羽忽然缓缓站了起来,他双手负背,鼻子使劲抽了抽,然后笑道:“你闻到了吗?这血腥味无论怎么洗,它都还在。”
沐潇湘已经不想说话了。
公子羽看了他一眼,却没有说话。
他沉默着,然后径直转身朝巷道外走去。
潇湘公子沐潇湘,目送着那道略显瘦削的身影背身而去,眼里不由闪过冷厉的光芒。
两人数番算计,在生死一线之间来回试探周旋,虽不见刀光剑影的惨烈,可暗中的惊险却不知比明刀明剑来得可怕多少倍。
沐潇湘无语而坐,脸上杀气不由愈发凝重。
就在公子羽起身之时,那颗槐树下的马车忽然动了。
没有车夫驾车,但那拉车的骏马却仿佛老马识途一样,自行缓缓向街道另一头行去。
巷道口普通马车上,相貌普通的马夫依然静坐,他目送槐树下的马车远离,双手平放腿上,脸色平静依旧。他身上那如山的气势也随即消失。
马夫再次微微转头看向巷道,发现有一个身形高挺瘦削的男人已经走了出来。
马夫似乎轻轻呼出一口气,然后他才重新抓住驾车的缰绳。
公子羽走到马车前停下,略微皱眉,然后一言不发的上了马车。
车帘落下,马夫催马掉头而行,不急不徐的驶出了这条安静的街道。
没有人说话。
马车顺着时而闹热时而冷清的街道约莫着驶出了一里远,驾车的马夫忽然嘴唇微动,似在说话,却并无声音。
似乎江湖上有一门特殊的高深功夫,叫做“聚音成线”,又有一种说法叫做“千里传音”。
马夫的无声之语,此刻已经传到了车内人的耳边。
“公子爷,槐树下有一个挺厉害的人,除此以外,巷道周围一共有十九名好手,不过如今已经随着那马车暗中退走了。”
马车里久久没有回应,马夫眉头微微一皱。
却在这时,他耳边同样响起传音之声:“有一封信,需要送到就近的汇通银庄掌柜的手上。”
马夫嘴唇轻动,回道:“是。”
缰绳一抖,马车就不由得加快了行驶的速度。
马车在常州城里走街串巷,速度忽疾忽缓,看似漫无目的的随意乱逛一般。行驶了大约一个时辰后,马车已经快要转遍了大半个常州城。
但没有人会注意到,此刻的马车里,已经没有了人。
而马夫依然还在驾着马车,慢悠悠的转入热闹的街市中。
第32章 杀局开 秘面启
汇通银庄是一个以存取兑换和发放银票以及押贷为主的钱庄,分号遍布天下。由汇通银庄兑出来的银票可以在中原任何一个地方使用,流通范围极广。在银钱生意这一行里,汇通银庄不但在民间具有极高的权威,更与官府也有银账往来,已是如今中原首屈一指的大银庄。
汇通银庄的总堂位于金陵,总掌柜名叫古万年,他也是汇通银庄的创始人。在三四年之前,汇通银庄还只是金陵一个三流钱庄,所从事的不过就是最基本的银钱兑换的小生意。但后来不知道是古万年的祖坟冒了青烟还是财神爷直接搬到了他家里,他的生意越做越大,生意的种类也越来越多。后来更是直接挤掉了当时号称金陵第一的“泰丰源”钱庄,继而取而代之。那时人们以为古万年的财运已经登顶了,却没想到成为金陵第一银庄不过只是一个开始,在后来短短两年时间里,汇通银庄的分号已经遍布天下,古万年俨然已经成了中原第一的有钱人,说他富可敌国也毫不为过。而汇通银庄也隐有成为天下第一钱庄的势头。
而在常州,自然也有汇通银庄的分号。
常州的汇通银庄位于城西,规模不算大,地势也没有城中心的位置好,可是每天进出的流水银两却是非常可观。
常州汇通银庄的掌柜姓刘,名启才,今年刚好五十岁。他相貌没啥奇特之处,但兴许是常年经营钱庄的缘故,所以浑身上下都透着生意人的圆滑世故。他身材略瘦,并没有寻常商人那样的臃胖油腻,反而给人一种十分精明能干的印象。
此刻夜色已深,汇通银庄到了收称关门的时间了。下巴上留着短须眼神透着精明的刘启才等钱庄里的伙计们收拾整理完杂务,自己算完一天的流水银账以后,方才带着疲惫的神情揉着老腰慢步走到大门口准备关门。
刘启才抬眼瞧了瞧门外,街上灯火明亮,行人如织,一片热闹景象。
“今晚天色尚早,刚好可以回去好好喝两盅。”
刘启才微笑着在心里暗想,他心情很好。倘若一个人每天都有成千上万两的银子进账,论谁都会心情很好的。
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原配妻室早逝多年,前不久才刚续弦一个模样不俗的老婆,女人只有二十四五岁,却正是女人刚有味道的年岁。所以回家喝酒是假,想要早点抱着女人亲热折腾才是真。
想起家里那个女人,早已经过了活力充沛年纪的刘启才,心里就忽然涌起一股燥热。一个男人不管年纪有多大,心思有多沉淀,但能让他立刻焕发生机的,似乎只有女人。
尤其是漂亮的女人,往往能让一个犹如老树的男人重新生长出蓬勃的生命力。
所以此时的刘启才,不自觉的嘴角上扬,他忽然觉得活着真是一件美好的事。
他之所以会有这种感觉,是因为他有底气。而他的底气则是来源于银子。
“人穷百事哀。”对于那些穷困潦倒的人来说,活着其实是一件很煎熬的事。但对刘启才这种有钱人却根本无法了解那是一种怎样的感受。所以他才会觉得一切都很美好。
刘启才正要将大门关上,却忽然发现门口站着一个人。
刘启才差点被吓了一跳,因为他刚才根本没有看到门口有人。而此时这个人却如同幽灵一样忽然出现,居然让他丝毫没有察觉。
刘启才忍不住仔细看了看门口外的人。
来人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年轻男子,戴着一顶斗笠,衣着相貌虽颇为普通,但身形却很是精壮,他立在门口,仿佛一杆长枪插在地上。
刘启才看着穿着打扮像是一个马夫的年轻人,习惯性的脸上带笑的说道:“小兄弟,你可是要取银子吗?实在不巧,我们已经收称,只有明天请早了。”
那戴着斗笠的年轻人却轻轻摇头。
刘启才微微皱眉,又问道:“小兄弟来钱庄不取换银子,可是另有要事吗?”
那人却问道:“你可是这里的掌柜,刘启才?”
他的语气有些温和,声音却颇有磁性。
刘启才心里一动,他阅人无数心思缜密,顿时有了几分警觉。这年头世道可不算太平,特别是常州,最近可是接连出了命案,死者中还有大名鼎鼎的江湖大侠。所以在这种特殊时节里,由不得他不多留了个心眼。
其实明白人都清楚,如果没有强硬的背景为倚靠,汇通这样一个民间银庄又岂能做到如今天下第一钱庄的位置?这种背景不光得有官府支持,还有江湖势力的暗中帮衬。所以现在的汇通银庄,一般情况下是没有谁会去找麻烦的,更别提有谁会胆子发毛去抢劫了。
可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就总有那么一些不开眼的人偏偏会去干一些蠢事。
所以现在刘启才心里就有些警惕起来。他作为一个很有实力的钱庄掌柜,靠的就是精明的眼光和老辣的经验。
但生意人的精明往往是藏在暗处的,所以刘启才表面还是面不改色,依然带着微笑回答道:“我就是刘启才,不知小兄弟找我有何贵干?”
“很好。”
年轻人听到回答,点了点头,然后抬脚就迈进了钱庄的大门。
他的脚步轻盈中却又带着沉稳,只两步之间,就已经来到了钱庄的柜台前。
刘启才心里顿时一沉,他有些意外,原因是这个看似普通的人其实并不是一个普通人。
刘启才赶紧跟了上来,还没等他开口,那年轻人就一抬头,平凡的脸庞上没有多余的表情,语气平淡的道:“我是来送信的。”
刘启才看到他的脸时,竟然忍不住神色一变。
因为刘启才看到面前这个戴着斗笠的年轻人,他那两只眼珠居然是深蓝色的。
这种异于常人的奇异特征,就表明了这个人身上并没有纯粹的中土人的血统。但让刘启才心里诧异的是,年轻人的相貌肤色却又与中原人并无二致。
刘启才还处于一种恍然之中,那年轻人却已经伸手拿出来一件东西。
一片银色的羽毛。
年轻人把那根纯银打造栩栩如生的羽毛递到了刘启才面前。
刘启才心里还在揣测对方的身份,就看到了那根羽毛。他先是一愣,然后好像就忽然想到了什么,顿时神色又再一变。
他伸出手,谨慎的接过了那片羽毛。
那年轻人并没有在意刘掌柜异样的神情,然后又从怀里取出了一封信,交到了刘启才手上。
“把这封信,送到金陵古掌柜手上,要快。”
然后再没有多余的话,年轻人就转身出门而去了。
刘启才慌忙回神,他快步走到门口张望,却发现那个人早已没有了踪迹。
老掌柜皱着眉头,麻利地将大门关紧锁住,然后他坐在一张椅子上,低头仔细端详着手上的羽毛和信封。
刘启才脸色有些怪异,他有些警惕的朝四处看了看,确定屋子里的那几个伙计已经在后院休息了以后,才又将目光聚集在手上。
那片纯银的羽毛轻若无物,却又栩栩如生,几乎与真的羽毛没什么差别。
刘启才脸色渐渐凝重,因为这片羽毛他并不算陌生。
因为他曾在某人的手上见过这片羽毛。
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汇通银庄的总掌柜古万年。
刘启才至今还能够清楚的记得当时的情形。
三年前,刘启才与其他一百零七家汇通银庄分号的掌柜在金陵参加古万年六十岁寿辰,寿宴以后古万年召集下属,并亲口对他们说过一段话。
古万年说话的时候,手上就拿着一片羽毛,那根羽毛与现在刘启才手上的这根一模一样。
古万年拿着那片羽毛对他手下一百零八个银庄分号掌柜们说:“请大家记住这片羽毛,将来只要是在有我汇通银庄的地方,不管在任何时候,只要有人拿着同样的羽毛来找你们,不论他要你们做什么,你们都要无条件的接受他的要求。”
古万年说这句话的时候很严肃,因为他不是随口说说,而是在下命令。
一百零八家分号掌柜都记住了这件事。尽管他们有疑问,但既然古万年没有过多解释,那就说明这其中的原因肯定就不是他们能够知晓的。
刘启才回到常州接任常州银庄分号,时间一晃就已经过了四年。
这四年中,从没有人拿着羽毛来找过他。所以刘启才几乎已经快忘了这件事。
可现在真的就有人送来了一根羽毛。
刘启才又看着那封信,信封是普通的信封,没有其他特别的特征,封口也只是随意用火漆封住。
刘启才虽然已经上了年纪,但眼力依旧很好,所以他看到了那用以封口的火漆上有一处极小的印记,那印记就是一片羽毛的形状。
刘启才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站了起来走向了后院。
不多时,汇通银庄后院的马厩里,就有一匹快马飞驰而出。
快马一路奔驰出城,直向金陵方向而去。
三天后,金陵城。
有一个来自常州的骑士,他日夜兼程中途跑死了四匹好马,终于赶到了金陵城汇通银庄的总堂。
他如此风尘仆仆的赶到金陵,就是为了要送一封信给汇通银庄的总掌柜——古万年。
那封信被送进汇通银庄总堂半个时辰后,就有近百匹快马从金陵城奔驰而出,急促的马蹄声犹如滚雷呼卷,几乎震碎了金陵城大街的青石方砖。
近百骑飞驰出了金陵城以后,他们又各自从不同的方向奔驰而去。
那些马背上的人都接到了一个任务,同时身上都揣着一封信。
他们的任务是:用最短的时间,查出隐藏在中原江湖各地的红楼杀手。
但没有人知道他们身上的信将会被送到什么地方和什么人手上。
那封信的内容很简短:杀楼。
而就在常州汇通银庄那匹快马奔出常州城的时候,在常州某处的一间暗室里,有一个人背对烛火盘膝静坐,他的面前有一面铜镜。
这间暗室并非是一个绝对隐秘的所在,但却是一个很安全的地方。它之所以很安全,是因为这间暗室是在常州府衙之内。
常州府衙里住着一个人,那就是本城的郡守老爷,也是如今常州城最大的官。
所以不论如今常州城的情况如何复杂难测,但都不会轻易影响到常州府衙的安全。
所以府衙这个常人不可随意靠近的地方,对有些人来说,却是相对安全的,因为越危险的地方就越安全。
对于一个需要刻意隐藏形迹的人来说,常州府衙就是一个最出人意料的地方,因为绝不会有人会想到,某个人会隐藏在官府重地之内。
所以位于府衙之内的这间暗室,无疑就是一个最安全的所在。
绝对安静的暗室中,一支烛火微微摇晃,静坐的人默然不语,他背对着烛光,看不清面目。
他的面前有一张木桌,桌上有一面铜镜。铜镜下摆放着七八个瓶瓶罐罐,以及一个大碗。那碗里装着大半碗淡白色粘稠的东西,不知有何用途。
那人沉默良久后,抬起双手解下了束发的飘带,散落了一头长发。
轻轻吐出了一口浊气后,那人缓缓挺直腰背,然后伸直双臂,似乎在活动着身上的筋骨。
随后他忽然挥动双手,就见指影翻飞如电,瞬息之间便已经在他的上半身的三十六处穴位处各自连续点出了三十六指。
而后指影倏停,那人口中再次重重的吐出了一口气。
气息沉重绵长,那人再次腰背挺直,双臂横伸。随着他缓慢的呼吸和动作,他整个上半身三十六处穴位中就有三十六根细细的银针缓缓破衣而出。
银针破体之际,他浑身便有隐藏不住的雄浑气机疾速流转,那沉浑无比的真元之力就如同被高堤围堵的深水狂流,此刻正疯狂的冲击着肉身禁锢,直欲破堤倾泻而出。
那人浑身衣衫无风鼓荡,双臂缓缓画圆,愈加沉重的一呼一吸之间,似乎正在尽力压制着体内雄浑奔腾的功体真元。
他的功体修为雄浑无伦,体内真元就如同江河湖海,此刻已经满境而溢。但仿佛是为了某种不为人知的原因,他有意压制着自己的功体,于是便用独特的手法强制禁锢了修为,而那些银针刺穴,便是禁锢功体的屏障。
在这种特殊手段的禁锢之下,才使得他在别人眼里,根本就像一个毫无武功修为的寻常人。
但这种刻意压制修为的手法却相当奇特,而且被禁锢着的强大力量就像是被堤坝围困着的洪水,随时都在冲击着功体,让肉身承受着无法言喻的巨大痛苦。
就如同此刻他的感受。
约莫着过了两柱香的时间,他的气息才略微转为平和,周身剧烈流转的真元也被收敛吸纳大半。可仍有小半气机无法被尽数吸纳,依然在周身狂乱的冲撞。
好像是已经达到了功体承受的极限,那人浑身泛出了一层缭绕的氤氲之气。随后在他一声沉闷的呼气声中,体内未被吸纳的真元气机从身上三十六处穴道中喷涌而出,暗室内顿时气流来回激荡,宛如怒龙翻滚,声势骇人。
狂流乱窜,暗室里仅有的一根烛火顿时一阵剧烈摇晃,光影摇曳之间,照出满室异象。
他终于轻轻呼了口气,仿佛体内被压迫已久的痛苦终于得到了舒缓,但他浑身衣衫几乎已被汗水浸透。
而他的身体在银针破体气机倾泻而出之后,只听得他周身筋骨一阵密集暴响,在充盈的气机中,原本瘦削的体态竟然神奇的异变,恢复成了一副筋肉精壮的身板。
他忽然轻咳一声,然后伸手在嘴边一抹,再摊开手时,烛光下掌心里有一滩血迹,里面竟有七颗如同米粒般大小的赤色血滴。
猩红的血迹中,那七颗赤色血滴格外显目。
“赤血目,果然是歹毒无比的毒物。”他低声喃喃自语着,“好一个沐潇湘,若是换了别人,此刻只怕早已被你毒杀多时,变得尸骨无存了。”
赤血目是一种出自苗疆的毒物,也可以说是一种毒虫,它虽体型极为细小,但却有极强的嗜血蚀骨的剧烈毒性。一旦有人中了赤血目之毒,这种毒物就会在人的体内啃食脏腑血肉,然后体型与毒性也会随之变大。最后让中毒之人内脏逐渐化为脓血,直到成为一具皮肉躯壳后痛苦万分的死去,异常阴狠恐怖。但此种毒物获取的难度极大,并且需要高深的手法加以炼制,所以江湖上用此剧毒之人少之又少。
但作为江湖上首屈一指的用毒高手,沐潇湘就拥有这种诡异的毒物。
而身处暗室之中的男人,竟然能用独特的方法将如此恐怖的毒物压制在体内,并且将之消灭。难怪沐潇湘就算有一身高绝的用毒功夫,后来也不敢再轻举妄动了。
他手掌微微一收,那七颗赤血目就瞬间粉碎。
一阵冷笑从他口中悠悠发出,然后他自言自语的轻声说道:“这个江湖无趣得太久了,寂寞得让人讨厌。不过很快,一场有趣的游戏即将开场,而充满了秘密的红楼,到底又能给我带来怎样的游戏乐趣呢?就让我们都拭目以待吧。”
他的话声很轻,声音也变得格外陌生。
他微微抬头,烛光下的铜镜中就映出了一个人的脸。
散乱的长发之下,那张脸有些苍白。
策命师,公子羽。
此刻的公子羽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而且脸色还有些僵硬,僵硬到可以用木纳来形容。
他眼睛望着铜镜,异常陌生的眼神里仿佛是属于另外一个人。他忽然抬起双手,分别按在了自己的脸颊上。然后十根手指分别精准的按在脸颊的穴位上,在按捏揉点等一连串不同却又古怪的手法施展之下,那张脸的骨骼开始奇怪的轻轻扭曲起来。
微微摇曳的烛光之中,那个头发散落面对铜镜的身影映照在暗室的墙面上,在光影中有些迷离恍惚。
公子羽的双手蒙着脸颊轻轻揉动,随着他手指逐渐下滑的动作,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就从他脸上被缓缓的揭开……
第33章 秘门身 异象法
那张精妙无伦的面皮揭开以后,铜镜里显露出来的,却是另外一张陌生的脸庞。
长发散落下的脸轮廓分明如刀刻,眉眼之间透着一股子冷峻孤傲之色,与那张公子羽的脸完全没有半点关联。
铜镜中陌生的人双眼中透着深邃,明亮的眼眸仿佛是夜空之中的两颗星芒。看似年轻的脸上却有着与他年纪极不相符的深沉睿智,仿佛无数风雨沧桑都曾在他脸上留下过痕迹。
他就这样安静的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烛光中那忽明忽暗的背影竟显得无比落寞。
冷峻的面容,睿智的神采,沧桑落寞的身影,无不标明着他是一个虽然年轻却早已历经无数世故和江湖风霜的人。
或许可以说,他本来就是一个孤立于世的寂寞人。
又或者,他这幅面孔所代表的身份,本来就是一个不该继续留存在世的存在,亦或者早已被世人所遗忘。
但在他的心里,他是谁或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并不会觉得世人已经遗忘了他身负着的那个久远的身份。
以及,被那个身份所赋予的那个名字。
所以,无论是那个被称为策命师的公子羽,还是目前尚未被世人所熟悉的其他人,都不过是一种被有意创造出来的身份,而这些身份的诞生,都只为了一个目的,那就是为了要隐藏一个人,自以及他真正的身份。
于是真正拥有绝对智慧和力量的人,就隐藏在那些不同的身份之后,他将这个江湖当成一场游戏一局棋局,那些被创造出来的身份就是被他控制的游戏角色或者棋子,而真正的他却隐藏于黑暗中,高高在上的享受着掌控一切的乐趣。
他浪迹江湖,操控布局,透析人性,因为在他眼里,人世本来就不过一场游戏而已。
铜镜里的他缓缓闭上双眼,双手置于丹田处,开始了早已不知历经多少次的吐吸之法。
他身体里那深厚无比的雄浑真元,在被长久的强自禁锢下随时都有反噬的可能,所以需要不定时的以秘门功法进行引导凝聚,最后再次将之封禁于体内。
暗室里一片沉寂,只有烛光偶尔摇曳。
盘腿静坐调息的人气息逐渐归于细微平和,一柱香以后,他呼吸的速度变得极其缓慢,而且一呼一吸之间的节奏频率也同时慢得至少超过十息以上。
如此反复数个周天运转之后,他浑身已经漫出一层淡薄的氤氲之气,头顶百会穴上更是聚起了三道白雾般的气相。
而这就是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一种高深修为,名为“三花聚顶”。拥有如此迹象的人,就昭示着他的内家修为已经到达了化象之境。
随着他那绵长而又十分缓慢的呼吸,那头顶上的三道雾气越升越高,形状也越发粗壮。当升到他头顶三尺之时,却忽然势头一转,三道雾气如同三道倒流的瀑布,竟沿着他的身形宛如活物一般的流转起来。
随着那三条瀑布一般的雾气流转,他周身那一层如雾如云的气机就好像受到了某种牵引,在他的呼吸之中开始有序的向三条雾气汇聚。当最后全部汇聚完成后,三条雾气已经粗如手臂,形状如同龙蛇。
片刻以后,三条龙蛇竟然脱离了他的头顶百会穴,肉眼可见的龙蛇之气立刻首尾相连,随身盘绕游走。沉静的暗室中顿时现出一片足可让人瞠目结舌惊掉下巴的奇异之象。
此时,铜镜中的脸一片沉静肃穆,预示着这种神秘的真元运转之法已经快到了关键时刻。
果然,他绵长的呼吸声渐渐随着三条龙蛇流转游走的速度而变得快了起来,而他的额头也渗出一层细细的汗珠。
如此半刻以后,他的呼吸忽然一顿。正在周身盘绕游走的气机也随即缓慢了下来。
他双掌在丹田处虚合,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速度变慢的三条龙蛇便随着他那深长的呼吸顿时在他周身静止不动。
双掌虚合实接交错,呼吸深长不绝之间,他身上原先被银针所制的三十六处穴道中就各自散出一道真元,三条龙蛇气机如有接引,各自分出三十六道小龙蛇,对应着三十六处穴道而去。
这个时候,铜镜中的面孔越发凝重深沉。
于是奇象再生,暗室中的人周身气机宛如一条条龙蛇游走,并不断朝身上不同位置的穴道中涌入。
周身再次汗湿衣衫。
这种世间罕见的真元归纳之法,毫无疑问足可令当世武道为之惊奇赞叹!
这种独特高深的神秘功法,在他所修练的武功心法中,名为“神游”。
而他之所练,乃一个神秘宗门的秘传功法,名为“无相驭虚”。这种异于寻常的武功,一共分为“御返”“逍遥”“神游”三个境界。而每一个境界里又分别存有两个小境天境界,三境合一,便称“六天境”。
如果能将三境修为练至“六天境”,那便是无相驭虚的最高境界,其威力无可比拟。在那个神秘宗门某个先人的口中,无相驭虚若练至最功德圆满,几乎可达功参造化,天地无极之境。
暗室中的人虽然已有“神游”境的功力,但“六天境”的修为到底有几境却是不知。
暗室沉静,所以仿佛时间也流逝得很慢。约莫又过了一柱香的时间,缠绕在那人周身的三十六条龙蛇已经有三十三条先后被气机引入到了体内。如今就只余最后三条仍然在三处穴道外徘徊。
而他此时的脸上,已经汗如雨下,并且凝重的神情中已经露出了几分疲惫和痛苦。
他的脸皮忽然一阵抽搐,仿佛在用最大的力量吸收着最后那三条龙蛇之气。
片刻后,随着他口中沉重的呼吸,一条龙蛇之气缓缓游进了一处穴道。
而剩余两条龙蛇徘徊的位置,就在他后背脊柱之处的穴位。
他双目紧闭,眉头深锁,浑身衣衫无风鼓荡,身体已经开始剧烈的颤抖起来。显然这最后两处穴位,才是“神游”境最艰难突破的关隘。
而此时他的神识,却骤然又一次发生了变化。
之所以说是“又”,是因为这样的情形,已经出现不止一回了。
他身体内的真元气海已经快要归于平静,但就只差最后两处窍穴没有被突破,所以看似完满的境界却有着细微但危害极大的缺口。
如今在他已达忘我之境的神识空间中,忽然炸起一道惊雷。
惊雷过后,原本空宁的神识世界里顿时一片黑暗,随后涌现出一阵杂乱无章的虚景幻象。
而肉身仍然无比敏锐的他,此刻只觉得脑海中一阵刺痛,浑身顿时如遭雷击。
黑暗的虚景里,一阵阵幻象镜花水月般的出现……
文弱的中年男人倒在一群凶悍乱兵的刀下,背后插着刀的妇人抬起血污绝望的脸庞;寒风雪地中瘦弱的孩童被人当作牲口一样的牵着,堆满尸体的庄院,熊熊燃烧的大火中某个男孩坚毅的眼神;黎明前破屋中伟岸的人影,雪山中如春的风景,天涯海角流浪的三个背影……
黑暗的神识空间在这些凌乱不堪的幻象中变为血红,血红像潮水一般的蔓延开来,有一个提刀的人影在血潮中缓缓走近……
已经陷入神识幻境中无法自拔的人此刻心跳如同擂鼓,周身如同针刺,体内真元已经不受控制开始乱窜。
幻境之中,血潮褪去,变为滔天烈火,而烈火中,有一个男孩缓缓抬头,满脸惊恐绝望……
又是一道惊雷劈响,神识空间再度转变,血红与黑暗交织成一颗巨大的无叶古树,树上狰狞蜿蜒的枝条如同秘魔的爪牙,在虚幻的世界里形成一片奇诡幽静的景象。
古树对面血红与黑暗交缠的光影下,高高在上,孤傲沉静的人独自坐在一盘残局后,双眼望着前方。
那双眼眸里,有玩味,有睥睨,有寂寞,还有……淡淡的哀伤。
他看到古树旁边,悄然走来一个发带飘飘的公子模样的人。
竟是一张熟悉的脸孔——公子羽!
公子羽看着棋盘后的人,忽然问道:“你还好吗?”
睿智却又孤傲的人看着公子羽,淡然道:“在这个世界里,我有叫你来吗?”
公子羽看了一眼他,微笑道:“我若不来,你岂会知道你还在不在?”
棋盘后的人忽然冷笑道:“真是有趣,什么时候连棋子也可以自己走了?”
公子羽手指从胸前发带上滑过,脸上没有表情,道:“倘若你手上连棋子都没有的话,就算有再精彩的局,你也无路可走。”
棋局后的人闻言,忽然拈起一颗白子,淡然道:“你应该要知道,在我的棋局里,任何一颗棋子都可以随时变为一颗弃子。”
手指轻弹,那颗白子就飘然飞向公子羽。
公子羽一动不动,随手一接,便已将白子扣在手指间。
他微笑道:“你的棋力不止于此。”
棋盘后的人脸皮抽动了一下。
公子羽忽然诡秘一笑道:“那么他呢?”
白子蓦然为黑。
公子羽微微侧头,看向古树之下。
庞大如魔身的树根下的阴影中,有一个乱发飞扬浑身黑色的人。
他低垂着头,看着手上的一样东西。
那是一根竹笛。一根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笛子。
棋盘后的人又一次冷笑道:“都是棋子,又能如何?”
公子羽看着黑影微笑。
那黑影没有抬头,语气沙哑低沉的说道:“倘若你敢放出完整的我,你就一定会后悔现在说的话。”
棋盘后的人嘴角再次抽动了一下。
然后他就阴冷的笑道:“真是太有趣了。在我的世界里,你们竟然妄想拥有自己?”
公子羽轻叹道:“以你的智慧,应该明白所有游戏的乐趣,其实就是那些掌控之中的意外变数,因为这世上没有绝对的事。”
那人忽然伸手抵在自己的额头上,发出一阵低沉的笑。
然后他伸出一只手,手掌虚空张开,在他的视线里,公子与黑影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给我闭嘴吧!”他冷然道:“我之掌下,岂有意外?”
“既是如此,那你又为何会在此?”公子羽摇头道:“难道你没发现,你是一个虚伪懦弱又可怜的人吗?”
“如果他不懦弱,就不会将我禁锢在这里。”树根下的黑影忽然转头,厉声喝道:“放我出去,将我的剑还给我!”
一张嚣狂冷邪至极的脸!
“给我滚开!”棋盘后的人忽然冷喝,他屈掌一抓,空间与他们两个人瞬间破碎。
在那些破碎的残影中,两张脸皮却鬼魅般向他脸上扑来……
“呼……”
一声沉重的呼吸声从他口中传出,他从魔魇般的神识中挣脱而出,脑海中如同有狂风巨浪在冲撞。
背后两条龙蛇在穴道外挣扎扭曲,仿佛不得其门而入。
他汗如雨下,睁眼之际,双手一挥,手中已然多了一把银针。
手影翻飞之间,三十六根银针再度入体。
体内奔腾翻涌的真元终于逐渐归于平静。
他凝神静气,不甘却又无奈的让那两条龙蛇之气消散于无。
“快两年了,始终无法突破神游二境的关隘,而神识之中的异象却越来越严重了。”他面色阴沉,心中暗自说道:“到底还要怎么做才能三境合一?”
这个答案,如今除了他自己,只怕无人知晓。
若非身负神游初境的修为,又意志力超凡,否则以他这种不顾功体承受的极限而强自提升境界的行为,恐怕早已神识破碎而走火入魔变成一个颠狂的疯子了。
他虚脱一般的垂下双手,陌生的脸庞一片苍白,仿佛已经精疲力尽,这一轮周天运转之法已经让他耗费了极大的精力。
异于寻常的风暴之后,则是沉静的无声。他浑身湿透,背上犹如有蛇爬过的冰凉。
“欲速则不达。”他缓缓的回过心神,整理着纷乱的思绪,一边暗自告诫自己道:“无相驭虚玄妙无穷,当中的关窍晦涩高深,非急于求成之心可得突破。”
他有极其超群的智慧,所以能在很短的时间里让自己恢复冷静。
然而冷静之后,他心里依然有埋藏不住焦躁
“但我已经穷尽数年之功,也尝试过无数方法,为何就是迈不过这最后一道关隘?我到底还要怎么做?”
他的脸色露出阴沉隐怒之色。
由此可见,在那沉静智慧的背后,依然隐藏着被压制的喜怒无常。
“师父,你曾说过数百年来,能练成六天境的人没有超出十个。那我现在就告诉你,我萧易一定会成为那十个人中的其中一个。”
萧易,这个从未被世人所知名字,代表着一个也从未被世人所知的人,此刻他的眼睛里闪过无比坚毅的光芒。
他对自己有着绝对的自信。
然后他再次轻轻调整呼吸,感应着体内真元的变化,似乎一切都已经恢复正常。
他忽然低头看向那只碗,然后轻轻一笑。
他这一笑,孤傲自信睿智就全回来了。
“既然都是需要时间的事,那就慢慢来吧。”
他伸手取过一只瓶子,然后将里面的东西倒进了碗里……
暗室里重新恢复了沉寂,只有他的双手还在继续着熟练而精巧的制作……
半个时辰后,烛光下他抬起双手,手上赫然是一张人的面皮。
“真是一张英俊的脸啊。”他看着那张脸皮由衷的感叹道:“难怪会有那么多女人都喜欢。”
他满意的微笑着,衣袖一挥,烛火骤灭。
满室黑沉如墨。
第34章 解忧酒 杯冷茶
夜色已深。
沐潇湘坐在一家酒馆的雅间里。
雅间很安静,布置得也很雅致。
酒馆是常州的一家老酒馆,有个挺别致的名字,叫做“解忧坊”。
世间本多愁,唯酒可解忧——酒馆的老板估计是一个念过几年书的人,所以才会把一个喝酒的地方标上这么一个有意味的名字。
还真别说,有些人一到这个酒馆,就忽然觉得这里的酒似乎也特别有味道——老酒馆里喝老酒,诚然也。
但此刻,沐潇湘面前放着的并不是酒,而是一杯茶。
杯里的茶热气腾腾,显然才刚倒上不久。
酒馆里喝茶,这倒是颇为少见了。
脸色微微透着几分疲惫的沐潇湘吐出一口缭绕的烟雾,手指在琉璃烟管上轻轻敲着,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淡淡的烟雾之后,沐潇湘的眼睛望向前方。
他面前不远处有一张纺画屏风,屏风后隐约也坐了一个人。
雅间里烛光明亮,将那人的身影拉大了一倍映在了屏风上。
沐潇湘眼神隐带深沉的看着屏风后的人。
两人似乎都很沉默。
“刻意将我请来,却让我在酒馆里喝茶,这样的待客之道却是新奇了。”沉默了良久的沐潇湘终于开口说话了。
“来自江南的紫笋,比酒可要好。”屏风后的人也随后也开了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沐公子,请。”
“茶虽然是好茶,可是诚意不够,所以我没有喝的心情。”沐潇湘悠哉悠哉的吸着烟,微微摇头说道:“况且在这个时辰喝茶,我怕会睡不着觉。”
那人虽隔着一道屏风,可一双锐利的眼光却透过屏风盯在了沐潇湘脸上。然后他就淡然道:“都是明白人,就算我有意装点糊涂,沐公子也不必如此介怀吧?”
沐潇湘当然早已感觉到了对方的眼神,却依然神色自若,说道:“我没有介怀。只是觉得有些意外,虽然我知道你的身份,却并不知道原来红楼中还有像你这般藏头掩尾的人。”
“如不藏头掩尾,又如何能与沐公子同属红楼呢?”那人并未在意沐潇湘口中的讥讽之意。
“说得有理。作为一个杀手,藏头掩尾本来就是最基本的能力。”沐潇湘呵呵一笑,“所以我虽然知道你的身份,但对于你到底是谁的这个问题,似乎就没那么重要了,对吗?”
“看来沐公子不但擅于用毒,还喜欢猜谜。”那人笑了笑,道:“为了表示我的诚意,我就给沐公子一点提示吧——我们不但身属同门,更是同列有名。至于其他,请允许我有一点秘密,就恕不奉告了。”
“果然如我所料,你也是黑榜十人众之一。因为如今能够出现在我面前的绝不可能是黑榜之外的人。”沐潇湘忽然轻声一叹,道:“黑榜十人众虽名动江湖,但外人不可知的是,他们互相之间并不全都彼此熟悉,所以就算我知道你的身份,其实也并不清楚你到底是哪一个,所以你的回答,根本就等于没有回答。”
“虽然我很清楚红楼是一个只讲利益没有感情的存在,大家熟不熟悉根本就无关紧要。”他又悠悠一叹,道:“但我这个人有点怪,对感觉不好的事我都比较敏感,所以你的这杯茶我实在喝不下。而且我也说了,在这个时辰里喝茶,我怕回去后会睡不着觉。”
屏风后的那人淡然笑道:“黑榜排名前三的沐公子到底是怕睡不着觉呢还是不敢喝?”
沐潇湘也微微一笑,说道:“你这个笑话可一点也不好笑。”
那人语气云淡风轻也似,“的确是不好笑。在沐公子面前,天下间哪里还有你不敢喝的茶呢?”
屏风上的人影在说完这句不痛不痒的话后,自顾举杯独饮,也不知他喝的是酒还是茶。
沐潇湘悠然道:“你下一句是不是要说,倒是我的茶别人可是万万不敢随便喝的?对吗?”
那人呵呵一笑,没有意外对方猜中了他未说出口的话,淡然道:“说得没错。一般人若是随便喝了沐公子的茶,那就不止是睡不着觉,而是会一觉不醒了。”
沐潇湘嘴角一挑,开门见山的说道:“可他不是一般人。”
“公子羽。”那人沉默了一会,忽然开口提起这个名字,语气明显沉了下来,“能在沐公子手下全身而退的人,他应该是你出道江湖以来遇到的第一个吧?”
沐潇湘沉默一会,然后轻声一叹,直言不讳地道:“谁说不是呢,我与他虽不过就是互相喝了一碗茶,但我就已经知道这个人的本事,已经不能用深藏不露来形容了。”
“他……可以说是一个相当可怕的人。”沐潇湘又补充了一句,本就有些疲惫的脸色就又黯淡了几分。
“的确是一个值得重视的人。”那人语气转沉,道:“如今为了这个人,红楼已经付出了相当沉重的代价了。这一点,沐公子一定比我更清楚。”
沐潇湘吐了出烟雾,不置可否。
片刻之后,他脸色有些古怪,悠然道:“如果当时你能在崔闯出手时动手,我们三人联手,结果或许就会不同了吧?”
那人沉吟道:“可是沐公子不也没有在第一时间出手么?”
沐潇湘面不改色,道:“我没有出手的理由,因为这单买卖我没有接。”
“而你没有出手的原因,我也能够猜到,因为你和我一样,都是想先看看对方的门路。”沐潇湘吐着烟雾,说道:“因为你也想知道公子羽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那人道:“关于没有出手的理由,我们的确有些相同。而且如今我已经知道,公子羽是一个不好杀的人。”
“所以如看来,当时我没有草率接下任务的选择是明智的。”沐潇湘微微挑眉。
那人沉默着,许久后才说道:“可是你今晚出现在那里的选择却并不明智。”
“因为我后来还是出手了,对吗?”
“是。而且还是一次失败的出手。”
“我可以解释成那是一次纯属个人原因的出手。”沐潇湘脸色阴沉不定,说道:“你可知我为什么会选择在那时出手?”
“因为我。”那人没有任何思考就直接回答道:“因为你以为我会出手。”
“可是你并没有。”沐潇湘眼神忽然冷了一冷。
那人忽然轻叹:“我想出手,可是却不能出手。”
沐潇湘神色微变:“如今黑榜十人众已除其三,而你既然也位列之一,凭我的感觉你就算不是在我前面的那两位,名次也绝不会低于崔闯,所以我有理由相信你的武功也相当不错。既是如此,我想知道你不能出手的原因。”
那人语气沉重:“诚如你之所言,公子羽是一个很可怕的人,所以当时的他并非孤身一人。”
“哦?”沐潇湘心里一沉,皱眉道:“如此说来,他也预先留了后手了?”
“不错,还是一个很棘手的后手。”那人没有隐瞒的意思:“一个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人,可是武功应该与我不相上下,更有可能还在我之上。”他语气一顿,补充了一句:“而且这个人在江湖应该也是一个生面孔。”
“真是意想不到。”沐潇湘不由得有些脊背发凉,从而感叹:“一个江湖中间人,身边为何会有那么多不为人知的高手相助?这个公子羽到底是什么人?”
沐潇湘语气有些惊讶的恐慌,因为公子羽这个人让他深切的体会到了什么叫“可怕”。这种可怕源自于心底,因为此刻他的体内还留着一只断肠蛊。
但这件事情,沐潇湘打算绝不会让任何人知道,除非公子羽有意宣扬。
诚如沐潇湘自己所说,红楼不光是一个对外人很无情恐惧的存在,对“自己人”同样如此。所以红楼之中彼此并不相熟的原因大半也源自于此。
那人在屏风后又自斟自饮了一杯,他显然已经感觉到了沐潇湘语气中的震惊,但他却并没有为此觉得对方有夸大其词的意思,因为他心中同样震惊。
纵观红楼创立至今,尽管也遇到过十分麻烦的目标,但却从未有一个像公子羽这样的人让黑榜十人众的杀手如此胆战心惊过。
公子羽几乎没有耗费太大的精力就让十人众的其中三人从此除名,并且还让名列前三以及排名未明的另一个人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
让雅间中的两位黑榜杀手感到心悸的是,拥有如此能为的时候,竟然只是一个江湖中间人。除此之外,红楼对这个中间人的了解就等于无。
沉默之后,那人道:“一个没有具体背景,在江湖上以替人解决各种麻烦为业的中间人,他接手的麻烦中自然也包括许多杀人的买卖,虽然行事很是古怪,但却从未失手,所以在默默无闻数年以后,才在江湖上以策命师的称呼而渐有声名。这就是公子羽留在江湖上的所能查到的所有情报了。”
微微一顿,那人又语气凝重地说道:“或许就是因为他的具体情况不为江湖所知,而中间人这个职业的立场又让他在江湖上没有树立过太多的敌人,所以他才能在江湖上如鱼得水。不过从我们两次对付他的行动来看,公子羽绝对不止是一个简单的中间人而已,以我的猜测,他浪迹江湖多年的背后,一定已经形成了一股属于他的江湖势力。只是目前来看,他的势力还没有具备浮出水面的条件而已。”
此言一出,沐潇湘手中的烟管就不由得在嘴边颤了一下,心中隐约感觉到了一种冷冽的寒意。
沐潇湘虽然有些赞赏那人由点及面条理清晰的剖析,但让他心里隐隐发冷的却依然是公子羽。从那人冷静的分析中沐潇湘就联想到了一件事。
那件事算起来不过就是一句出自公子羽口中的话:与红楼开战。
当时的沐潇湘只觉得这句话实在太过狂妄,就算公子羽有通天之能,凭他一己之力,又如何能与杀手势力遍布天下的红楼为敌?
如今冷静的思考以后,沐潇湘才猛然察觉,像公子羽这样一个城府高深莫测的人,如果他没有一股属于自己的强大势力为依靠,他又怎么会说出那样一句没有任何把握的妄言?
沐潇湘想到此处,背脊再次冒出一阵冷意,因为他已经能隐约感觉到,红楼即将遭到一场前所未有的挑战,而这场挑战的对象,来历不明!
而作为红楼杀手,又是黑榜十人众之一的自己,也将不可避免的成为对方的目标。
或者说,从今晚自己面对着公子羽的那一刻起,自己就已经成了他的目标了。
沐潇湘沉默着,心中忽然划过一个古怪的念头。他虽然是一个杀手,但却有一个非常灵活的脑袋。
如果一个杀手只会用武力却没有头脑,那他一定活不长久,更别说会成为一个顶尖杀手了。
而沐潇湘就是一个有头脑的杀手,所以他隐隐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
——公子羽明明有机会将自己除掉,而他却用一个在自己看来很是牵强的理由放弃了,就为了要与自己来一场赌命之局。古怪的人往往有古怪的行径,而公子羽就是一个古怪的人。所以在当时看来两人之间的赌约似乎也看不出有其他特别之处。可如今想来,以公子羽古怪却又精于算计的性格来说,看似简单的赌约好像有那么一点不简单的内在。这种模糊的却又让人极不舒服的感觉,让沐潇湘一时抓不住关键,一时不得其解。
这个念头在沐潇湘心里一闪而过,他只是微微有所警觉,然后就没有再多想。因为他很清楚,除了几次算是试探性的交手,他似乎并没有其他弱点暴露在公子羽眼中。
如今对沐潇湘来说,最重要的事是要尽快解除身体内的断肠蛊,只有解除了功体的禁锢,他才有机会再一次面对公子羽。或许在那个时候,才能解开他心中的疑问。
然而偏偏就在这时,一个不知名的黑榜同袍却找到了他。
经过短暂的沉默,沐潇湘吸了一口烟,接着那人先前的话题,说道:“倘若公子羽真有隐藏的江湖势力,那红楼这次只怕是遇到硬点子了。因为他临走前要我带一句话给红楼,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听一听?”
那人闻言,似乎有些意外:“真是有意思。难道这就是你们没有继续以命相搏的原因吗?”
沐潇湘闻言,暗中就微微松了一口气。从那人的话中可以判断出,他并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已经着了公子羽的道这回事。
所以他表情就恢复了平静,淡然道:“在我没有正式接到杀他的任务之前,我是不会和任何一个人以命相搏的。”
“如此说来,公子羽之所以也没有全力出手,就是为了要你带一句话?”那人语气有些趣味。
“没错。”沐潇湘吞云吐雾,“所以我才说红楼这次怕是遇到硬茬了。”
那人忽然冷笑一声,有些不以为意的道:“却不知他要你带的是一句什么话?”
沐潇湘挑了挑眉,“在说出这句话之前,还是让我先猜猜你吧。因为他虽没有明说,可我却能感觉到,这句话他是冲着红楼之主说的。”
“楼主?”那人这次真的有些惊讶了,然后就一阵轻笑,“他可真把自己当成一盘菜了。”
他的话里充满了不屑与鄙夷,所以他笑了。
在江湖上,如果说红楼就是悬在无数江湖人头顶的一把刀的话,那红楼楼主无疑就是那个看不见的握刀人。
江湖上还没有人知道谁才是真正的红楼主人,他就像一团笼罩在江湖上的阴影,没有人看得见也没有人摸得着,可是却让无数人为之胆战心惊,闻风丧胆。
刀已经足够锋利,而握刀的人自然是更为可怕的存在了。
但沐潇湘却并未有任何情绪的变化,他淡然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之前也是这样认为的。不过听你刚才一番话,却又让我不得不重新重视起这个问题。”
“我不得不承认他的确算是一个厉害的人物。”那人语气恢复淡然:“但若说他想与楼主对抗,那简直就无异于蜉蝣撼树,痴人说梦了。”
沐潇湘沉吟了片刻,说道:“虽然红楼的力量遍布天下,但组成红楼根基力量的人却并不熟悉,这一点相信你也很清楚。”
“是。”那人在屏风后微微点头。
“而红楼的力量也并非只有已为人知的黑榜十人众。我们也不过是那些力量中的其中之一而已。”沐潇湘道。
那人没有回答,只是再次微微点头。
沐潇湘眼睛盯着屏风,继续说道:“我虽然在黑榜排名第三,可除了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以外,剩下的人我也并不熟悉,甚至连见都没见过,这当中自然也包括你。”
那人语气轻描淡写:“不知沐公子到底想说什么?”
沐潇湘微笑道:“尽管我并不清楚这个江湖上到底有多少杀手是属于红楼,但我却还是知道一件事。这件事是关于一个人,一个红楼杀手。”
那人默然不语。
“我知道在众多的红楼杀手里,有一个人虽然也是杀手,可他却还有另外一个身份。虽然也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谁,可他的绰号却在红楼内部非常有名,那个绰号就叫狐眼。”
那人还是没有说话,只是屏风后的嘴角好像轻轻挑了一下。
沐潇湘目不转睛的继续盯着屏风,“狐眼,顾名思义就是狐狸眼睛的意思。狐狸是所有动物中最狡猾的存在,它善于观察,判断精准又嗅觉灵敏而且狡猾无常。而拥有这个绰号的人,除了偶尔接任务杀人以外,更多的就是履行与狐狸特征相似的职责,那就是监察。他监察着红楼中的人,收集着江湖上的情报。如果说红楼是楼主手中的刀,那狐眼就相当于是楼主的眼睛,替他掌握监视着江湖和红楼的一切情况。”
沐潇湘说到这,就收回目光,继续抽烟。
而屏风后的人却略有沉吟,然后说道:“所以沐公子的意思,是认为我就是那个狐眼?”
“我只是说一件我知道的事,并没有说你就是。”沐潇湘淡然道:“就算有,那也只是猜测。因为我也说过,这个时候能找到我的人,绝对不是红楼中的普通人物。”
“分析得很有道理。”那人在屏风后轻轻抚手,“可如果说我并非你猜测中的那个人,你会觉得那是谎言吗?”
“那并不重要。”沐潇湘摇摇头,“我之所以会说狐眼的事,是因为整个红楼中,应该只有狐眼才有更多的机会接触到楼主。”
“我明白了,沐公子是想让公子羽的那句话直接传到楼主的耳朵里。”那人道:“既然如此,那沐公子为何会在意你面前提起呢?”
“因为就算你不是狐眼,也同样是红楼中人。”沐潇湘淡然道:“所以我觉得你也应该知晓。毕竟你能找到我,就说明目前我们的目的是相同的。”
那人沉默片刻,然后问道:“公子羽带了什么话?”
沐潇湘缓缓吐出一口烟雾,然后说道:“他要与红楼开战。”
话音虽轻且短,可其中所含的意思却就十分沉重了。
那人虽早有意料,但真的听到这句话后,却还是忍不住有些惊诧。一阵默然以后,他才缓缓道:“沐公子觉得,要是楼主真的听到了这句话,他会作何感想?”
“我不知道。因为我见过楼主的次数也寥寥可数,况且我虽然见到过他,可却并不知道他到底是谁,所以无法做出判断。”沐潇湘很直接。
“他可能会觉得好笑,也可能会觉得意外。”那人忽然冷笑道:“但他一定不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因为红楼自创立至今,尚无人能狂妄到要与红楼为敌。”他语气忽然变得尖细起来,“因为一个死人是没有那个机会的。”
沐潇湘心里微微一沉。
他终于伸手拿起了年前的那杯茶,缓缓地喝进了肚子里。
一股凉意从喉咙流进了胃,再由胃蔓延到全身。
茶水已凉。
他并不是真的口渴,而是想让已经冷却的茶水让他更冷静一些。
红楼虽然是江湖上最大的黑暗,可此刻沐潇湘却隐隐觉得,这种黑暗或许将会面临着一股更为隐秘深沉的黑暗的挑战。
他放下茶杯,“所以目前我们的目的,就是要除掉公子羽。”
那人声音缓慢:“他虽然很棘手,但非死不可。”
沐潇湘却忽然道:“可是在我没有接到任务之前,我不一定会再次出手。”
“没关系。”那人淡然道:“我知道沐公子一向都有自己的主张,所以我不会强人所难。不过今晚你出现在这里的事,或许有一天你会亲自给楼主一个解释。”
一阵轻笑,沐潇湘眉头一挑,语气轻和:“这个地方虽然雅致,可我还是闻到了一股狐狸味。”
那人呵呵一笑,也不知心里有何感想。
沐潇湘吐出最后一口烟,然后把玩着琉璃烟管,“如果你不是狐眼,那今夜你这杯茶可就真的没什么味道了。因为我不是很相信你之所以会找我,就是为了要总结今晚这一场失败的行动。”
那人忽然笑道:“沐公子可知红楼中为何会有黑榜排名?”
沐潇湘也还以一笑,“有排名,就有竞争,有竞争,红楼的生意才会更好。这个问题并不难理解。”
“没错,好像是这个道理。”那人点头道:“虽说在遇到公子羽之前,红楼的买卖从未失手,但并不代表从没死过人,因为那些成功的买卖都是红楼中人用命换来的。不过相比于生意的成功,偶尔的损失就可以忽略不计了。这也是为何黑榜始终都有十个人的原因。”
沐潇湘终于忍不住沉了脸色。
他忽然冷冷道:“因为死了一个黑榜杀手,还会有另一个人顶替上来。”
“沐公子是一个聪明人。”那人淡然道:“所以很多时候,个人的原则可能也就不需要看得那么重要。”
沐潇湘瞬间恢复平静,微笑道:“你的这杯紫笋,我忽然就觉得回味无穷了。”
那人语气依旧平淡,“喝茶总比喝酒好。因为酒会让人失去判断,而茶却会让人清醒。”
沐潇湘笑而不语。
“天色不早了,沐公子既然喝了茶,就请早些歇息,免得真会睡不好觉。”那人缓缓起身,“不过今晚以后,因为沐公子带回来的一句话,相信很多人都会因为兴奋而睡不着觉的。”
沐潇湘依然笑着。
屏风后的人影逐渐黯淡,然后消失。
沐潇湘脸上依然带着笑,可是握着琉璃烟管的指节已经发白。
第35章 北风寒 晚雪狂
三月的时节眼看已过了半旬,中原之地大半已经到了春暖花开的时候了。
然而在那远离中原的西北关外,虽春意已至,可呼啸的北风却还是狂躁的卷着冰冷,就如同叛反的刀锋扼杀着那少得可怜的三月温暖, 让冬末那仅存的严寒肆无忌惮的逞发着最后的余威。
于是寒风呼卷天地,漫天柳絮般的雪花飘舞,却是下起了一场三月晚雪。
风如刀剑,雪舞苍茫,千里肃杀萧冷之象一如这纷乱世道,疾苦众生。
时正午时,在西北一个人口不足百户名为倒马坎的小地方,这场三月晚雪下得尤其为大。
就在雪落得最大的时候,却有一个人影从密集肆虐的风雪中缓缓现身,披风冒雪直向倒马坎方向行来。
寒风呼嚎狂荡,将那一身衣衫吹得贴身飞扬,于是那高挺精壮的体魄线条就被一览无余的勾勒出来,在风雪中显得尤为傲然挺立。地面积雪虽已达半尺深,但他所行之处,双足却只在雪地上留下了一层淡淡的脚印。
西北自来苦寒贫瘠,倒马坎便是那无数苦寒之地的其中一处。一条土石混接的丈宽街道,两边参差不齐的座落着零散人家。这里没有驿站,只有一家杂货铺和一处酒馆还能透着几分人间的烟火气。
倒马坎的简陋巷街中,一幅破旧的酒招旗在风雪中上下左右来回翻腾,那种不由自主的无力之象,就仿佛这疾苦世道中众生那无法掌控的命运,任风雪肆虐摧残。
酒招旗下,座落着倒马坎唯一的一家酒馆。
酒馆年代已久,厚重的门帘上满是油腻,半开着的窗户里正不断往外冒出热气。
地处苦寒贫瘠的偏僻之地自然不会有什么上等的好货,所以这家酒馆里卖的不过就是本地最为常见的羊马肉杂。至于酒,除了性烈的烧刀子就别无二样了。
酒馆里如今就弥漫着马羊肉杂的混合骚膻之味,这种特殊的气味对不同的人就有不同的嗅觉感,习惯了的人会觉得很香,初次闻到的人大多数就只会觉得嗅之欲呕,就更别提吃下肚了。
可对西北这种地方的人来说,在这样的大雪天里,一壶烧刀子加上两斤老汤熬煮的马羊肉,那滋味可是回味无穷的。
本就是本地人时常相聚拉家常的老酒馆一向少见生人来往,所以按照一般情况,酒馆的老掌柜此刻应该正在柜台后打着盹。
可有些奇怪的是,今儿个不过晌午刚过的时辰,酒馆门口外却已经拴着了五匹骏马,敢情酒馆今天可是来了早客。
和这酒馆一样都已经上了年岁的掌柜老马此刻正坐在柜台后,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趴在柜台后打盹,而是一边擦着手一边有些好奇和意外的打量着酒馆内。
酒馆里如今正坐着五个人,还是五个外来的生面孔,所以这就是老马有些好奇和意外的地方。
倒马坎上下不足百户人丁稀少,老马闭着一只眼睛都能认得全。可这五个人,他倒是从未见过。
五人全是男的,分成两桌而坐,一桌三人,一桌两人。
三人那一桌年纪很年轻,都是三十左右身形孔武的青壮,每个人都身着劲装,背后背着三尺多长的条形包袱,不知里面藏着何物。
而两人一桌的却是两个年长老者,约莫着六十出头的样子。一人头发灰白体型瘦削,饱经风霜的脸上晦暗粗糙,布满着深深的皱纹,但一双眼睛却有精芒内敛。虽是穿着朴素,却隐隐有一种不凡的气度。
而另一个老者却是身板挺直宽厚,一张国字脸相貌堂堂,浓眉虎眼面色红润,无形之中有一股威然气度,看上去完全不像是一个年近六十的老头。他与那瘦削老者对面而坐,却几乎比对方高出整整一个头。
而他面前的桌上,也放着一支三尺长短的条形包袱。
这五人头发身上都还沾着雪花,显然是刚来不久,他们的桌上分别放着才端上来的酒肉。
酒是最烈的烧刀子,装着热气腾腾的羊肉的不是盘子而是盆,散发着边关的独特粗旷之味。
人虽不少,可是却都很安静,没有人说话。
三个青壮男子独自喝酒无语。而两个老者眼睛却望着窗外的飞雪。
“傅兄,这些年你久居岭南,这次若不是赶巧前来西北为守阳兄贺寿,怕是没机会看到这么大的雪吧?”
面色红润体型魁梧的老者笑意盈盈的开口说道。
瘦削老者抚着下巴上的山羊短须,闻言似乎颇为感慨,说道:“二十多年没有出过岭南,几乎都快忘记雪是什么样子了。却不想今日竟然在此遇到,实在有些意外。虽说北地春迟,不过这雪下得未免也有些晚了。”
“谁说不是呢。”魁梧老者摇头道:“这雪早不下晚不下,偏偏在我们赶路的时候下,看样子一时半会还停不下来,再耽搁下去,怕是要错过当面给守阳兄祝贺的时间了。”
瘦削老者眼睛依然望着窗口,说道:“铁老弟久居西北,像这种三月晚雪怕也是少见吧?”
魁梧老者点头道:“没错,西北虽自来苦寒,可像这种天气的确少见。所以连我也觉得这老天爷好像都有点不开眼了。”
瘦削老者微微一笑。
魁梧老者端起一碗烈酒,“看上去我们还得在这再待上一会。天气寒冷,傅兄不如喝口酒暖暖身子,待雪一停,我们便快马加鞭,应该能在天黑之前赶到落日马场。”
隔得并不太远的酒馆掌柜老马不经意间听到“落日马场”四个字,心里顿时一动,敢情这五个外来人是要赶去此地向西五十里外的“落日马场”。
落日马场这个名号,不光是倒马坎这种毫不起眼的小地方,就算放在整个西北,那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存在。
顾名思义,落日马场就是以养马贩马为业的一个地方,因自来关外苦寒贫瘠,百姓农耕不兴,只余圈养牛羊马匹以继生计。而落日马场就是整个西北规模最大的养马之地。那里不但有整个西北品种最好数量最多的马,而且每年都会给当今朝廷供给上等良驹作为边军战马,所以声名远扬闻名遐迩。
而马场之主名叫严守阳,虽是一个年过半百的生意人,但一身武功却甚为高深,且交游广阔,在西北江湖武林道上也是赫赫有名的一个人物。
如今江湖虽看似平静,实则早已沉沦死寂,武林更是生机凋落,如此情势之下,落日马场毫无疑问地就成了西北江湖的一枝独秀,隐有领袖群伦的势头。
而今天,据说好像正是落日马场关守阳的六十大寿之日。
马老头心里有了几分明白,自己这个酒馆里坐着的五个人,估计正是要去给落日马场主人严守阳祝寿的人,不料中途遭遇这场大雪,才会来此稍作歇息。
“也罢。”却说那瘦削老者也端起面前的酒碗,“铁老弟,请。”
二人酒碗轻碰,各自饮下了一口烧刀子。
烈酒入喉,两人都觉得浑身顿时都涌起了暖意。
魁梧老者放下酒碗,看着桌上的一盆羊肉,微微皱眉,“关外自来苦寒,没有好酒好菜,还请傅兄多多包涵,等到了守阳兄的马场,我们再多喝几杯。”
那瘦削老者却摇头道:“铁老弟言重了,你我都曾是江湖中人,没有那些矫作的计较。就算我们多年不见,铁老弟也不必将我视作没出过门的生瓜娃子吧。”
“傅兄言之有理,倒显得我小家子气了。”魁梧老者爽朗一笑,“多年不见,傅兄却还是一如当年之爽直,小弟欣喜之至。”忽然转而轻叹,“当年我们四人江湖相逢,不问是非生死论交,如今一晃便已过了二十余年,当中曲折缘由实在令人感慨万千。虽说你我都曾是江湖中人,可如今傅兄早已隐居岭南不问江湖,而我却还在江湖打滚,相比之下我可就少了些清闲的福气了。”
“我虽无意红尘事,无奈江湖尽尘埃。”瘦削老者听着者魁梧老者的一翻话,顿时心生诸多回忆,脸上更是浮现出几分无奈,他轻声叹道:“只要一入江湖,无论是谁都别想彻底脱离干净。这些年我虽隐居避世不出,但心中却从未真正放下过,那些过去还是如同影子一样跟随着我。所以铁老弟口中的清闲,其实与我也并无关系。”
老者说罢,神情略显萧索。
魁梧老者愣了一下,随后便皱着眉头道:“如此说来,傅兄这些年也过得并不顺心如意了。”
瘦削老者独自饮下一口烈酒,说道:“铁老弟当知你我虽有不同,但其中缘由你也定然明白的。当年……”他忽然长吐口气,微微色变,随即住口不言。
“罢了罢了。”魁梧老者似乎知道对方话中之意,连忙摆手,“过去之事不提也罢。傅兄心中的挂碍,铁某自然明白。如今时过境迁,傅兄只需宽心以待,迟早会从那些过去中走出来的。”
瘦削老者微微一笑,可是布满皱纹的脸上笑容却颇为苦涩。
魁梧老者举起酒碗道:“傅兄不必自恼,你久居岭南,这次难得出门一趟,就当见友散心,好好放松一下。等见到了守阳兄,再让他送你一匹好马,那老家伙这些年过得可比我们要舒服得多。”
瘦削老者不由一笑:“看来铁老弟也是丝毫没变,就喜欢和他对着掐才舒坦。”他随即也端起酒碗,两人又对饮了一口。
“严守阳皮糙肉厚,他不怕我掐。”魁梧老者呵呵一笑。然后好像忽然想起了一事,身子就略微前倾,低声叹道:“傅兄这些年久居岭南,好歹我们还能通信互晓。但裘兄这些年却杳无音信,不知他到底身在何方,又过得如何?”
瘦削老者眉头一皱又扬,缓缓道:“江湖上若没有他的消息,那就说明他便过得还好。若是他有消息传出,那可就不太妙了。铁老弟以为呢?”
此言一出,旁人虽不明其意,可对话两人却都不由对视一眼,脸色忽然一片凝重。
随后魁梧老者郑重颔首:“傅兄所言极是。小弟倒是有些草率了。只是如今见到了傅兄以后,心中就难免会想起他而已。唉,想当初我们分别之时还是壮年,如今再见却已是半截身子都已入土了。果然时不待我,英雄迟暮。”
“英雄迟暮。”瘦削老者一声苦笑:“我们也能称作英雄么?”
魁梧老者闻眼,原本就红润的脸色顿时有血气一涌,他正色说道:“傅兄何出此言?当年若非你们二人舍身投明,又何来如今中原江湖的片刻安宁?若有人说傅兄与裘兄所行之事算不得英雄,那我铁中堂第一个不答应……”
他正说得情绪激昂,瘦削老者却忽然神情微变,抬手阻止了话头。
魁梧老者顿时明了,立刻住口不言。 两人都不约而同的听到门外传来了一阵细微的脚步声。
就在此时,油腻厚重的门帘忽然被人掀开,酒馆内立刻涌进来一股子夹着雪花的寒风。
屋内诸人眼光立时齐刷刷地都向门口投去。
门帘重新落下,有一个人随即走了进来。
来人是一个身材高挺的男子,浑身都被罩上了一层积雪,看样子是在外面的风雪中走了很久了。
他走进酒馆,眼睛瞧也不瞧屋内情形,就只是鼻子微微一嗅,然后随口道:“掌柜的,一壶酒,两斤肉。”
没等老马掌柜的答话,他就径直走向一张靠窗的桌子,一屁股坐了下来。
“好嘞,客官稍等。”老马一边殷勤地回着话,一边在心里暗道今天怎么这么多外来客?
老马眼睛利索,他一眼就看出这个人也不是本地人。
其余五人此刻的眼神也都还在那个人的身上不曾移开。
似乎是感应到了那么多双眼睛的注视,来人略微转头,朝五人望去。
五个人总算是看清了他的样貌。
那人估摸着三十不到的年纪,脸颊上虽冒起了一层许久不曾刮过的胡茬子,却无法掩盖那一张如刀刻般轮廓分明透着坚毅的脸庞,两道斜飞的浓眉下是一双蕴藏着锐利眼神的细长眸子,鼻梁高挺,两片嘴唇削薄轻抿。虽是披了一袭宽松的麻布斗篷,但从那饱满宽厚的肩膀能可看出,他有一副精壮伟岸的体魄。
虽是满身风雪,但静坐不语之间却犹如一尊石雕不动如山,浑身隐隐散发出一种桀骜不驯的孤傲之势。
那人与五人对视了一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又自顾转过头,眼睛看向窗外。
年纪虽不大,可在座的其他人都不是普通百姓,自然一眼就可看出他是一个惯走风霜雨雪的江湖人。而两位老者更是从那毫不起眼的装扮中看出了那人内敛却又隐发的不俗气度。
尤其那一双眼睛,眸子里锐利深沉,仿佛藏着一片海洋般深邃。
见那人已经转过头,三个青壮也就没有再对他过度关注,各自又沉默着喝酒吃肉。
但两位老者的眼神却还是在那人的身上多逗留了片刻,随后才各自对望了一眼,微微摇头——两人都不认识那个人。
虽说都是江湖中人,可相比之下那个年纪不大的男子显然要比他们更像江湖人。因为久走江湖的人和是江湖中人那可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的。
久走江湖的人,他们浪迹天涯四海为家,历经风霜雨雪,身上自有一种独特的江湖气息。而如今那个男子身上就有那种江湖味道。
但让两位老者心里有些奇怪的是,那人明明年纪不算大,但一身江湖味却十分浓重,若非有着行走江湖多年的经历,是绝对不会在身上留下如此独特的气息的。
掌柜老马这时端上了酒肉,那人随即付给了老马一块碎银。后者经手微一掂量,寻摸着有二两左右,顿时眼睛一亮,忙笑道:“客官,多了,多了。”
“无妨,酒肉不够再上。”那人言语简短。老马心里乐开了花,喜滋滋地回了一声好,就赶紧退回柜台了。
这二两碎银,在倒马坎这种穷乡僻壤的小地方,可是相当于老马两三天的收入了,也难怪他那般高兴。
那人便独自倒了一碗酒,一口饮了半碗,扬了扬眉,似乎烧刀子挺合他的口味。
因为忽然来了别人,邻桌不远的两个老者也就没有过多的言语。但那瘦削老者的眼神却始终有意无意的朝窗口边望。不多时,他便朝对面的魁梧老者投去一个眼神,然后再向窗口边瞟了瞟。
魁梧老者顺着他的眼神望去,初看之下并未看出有何异样。不过转眼之间,他的脸色就有些不同了。因为他看到窗边的那人,身上隐隐散发出了一阵淡淡的薄雾。
那人进来时浑身都落满了积雪,但如今他一边喝酒一边吃肉,身上的积雪就开始慢慢融化,可令魁梧老者心中惊诧的是,那融化的雪水并未浸湿他的麻布斗篷,而是在身上蒸发成了那一层淡淡的雾气,随即消散。
魁梧老者不由得又与瘦削老者互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出了震惊之色。两人都是身怀不俗的武功修为的武道高手,目睹那人看似无心之举的举动,都同时在心里暗道一声:“好深的内力!”
那人的确并没有刻意显露,可那随意之举却让明眼人感到了莫名的震惊。他们都没想到在这个小地方,居然还会遇到拥有如此深厚功力的武林中人。
两人眼光老辣,观那人一派随意的神色,以及身上无意间散发出来的奇特异象,便足可看出他不但内力相当深厚,并且已到了收发运用自如的不俗境界了。而更让二人惊异的是,那个人的年纪还相当年轻。
如今武林中像他这种年纪就身怀如此修为的人,好像并不太多。
两个老者心中虽是各有念头,但那窗口边的人却并无异样,依旧旁若无人的自斟自饮。
就在这时,门帘再次被人掀开,有一个人随即从门口走了进来。
来人甫一进门,如同鹰隼一般锐利的眼神就在屋内扫视了一圈,当看到那两个老者时,眼神略一停留,随后他就呵呵一笑,说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算是赶上了。”
第36章 三碗酒 请上路
【祝所有路过或者关注本书的朋友新年快乐】
老马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心想今儿我难道撞了财神爷了?怎么这客人是接连不断的来了?
心头想着,一面就朝那来人看去。嗬,敢情又是一个生面孔。
来人身形高瘦,浑身都罩在一袭白色的斗篷中,连头也被风帽遮住。所以一时看不清他身上的白到底是斗篷还是雪花。
他说完那句话后,顺手一抖斗篷,顿时就抖落了一身的雪花,同时露出了斗篷内的一身青袍。然后他揭开风帽,将头脸也露了出来。
青巾束发,相貌文静儒雅,皮肤白皙,年纪约在三十出头,他一出现在这老旧油腻的酒馆里,原本有些昏暗的屋子顿时好像就亮了一亮,他站在门口,整个人就有一种卓尔不群的优雅气度。若不是他眉宇之间有着一股子阴鸷之气,初一看还以为是某位世家子弟游玩到此避雪呢。
不过略一停顿,白衣人就再次迈开脚步,也不等人招呼,就自顾来到两位老者对面的一张桌子前坐了下来。
老马这才赶紧走了过去,他那树皮一样的脸上就展开了笑容:“这位客官,你要点啥?”
老马一说完就觉得有些不妥,自己这个破地方,除了烧刀子和马羊肉外,还能有个啥?
白衣人却没有看他,双眼在那五人身上扫了一圈,然后微笑道:“紧赶慢赶的,总算也赶到了,这会儿是又冷又饿,掌柜的,看样子你这的酒肉不错,就随便来一些吧。”
他说完,随手就递给老马一块银子。后者接到手里,分量甚是沉重,只怕在十两以上。老马尴尬地笑了笑,道:“客官,太多了,我这可找不开……”
“不打紧,不打紧。”白衣人摆手道:“相逢就是有缘,若你这儿还有没结账的,就算我请了,应该也够了吧?”
白衣人出手阔绰,出言更是豪爽,由不得老马心里一阵急跳,在倒马坎这种人迹稀少的地方,他就是卖两三年酒肉只怕也赚不到这十两银子。当下连连点头哈腰,“足够了足够了,客官稍等,酒肉马上就来。”说完赶紧转身,迈步之间,他忽然觉得整个人都变轻了。
店内除了那个靠窗的年轻人还在喝酒吃肉以外,其余五人都各自停下了动作,眼睛都在看着那白衣人。
江湖上出手阔绰豪爽之人并不少见,但两位老者却非普通江湖人,他们阅历丰富,江湖经验老道,虽觉得白衣人也来历非凡,却一时不知道对方是究竟是何人,故此都有些谨慎。可既然白衣人已经说了要替店内之人付账,那年轻人虽没有任何反应,但自己五人却不能失了礼数。
于是魁梧老者当即朝那白衣人略一拱手,说道:“朋友太客气了,不过萍水相逢,岂能让你如此破费,我们的酒钱自付便可。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
白衣人哈哈一笑,看着五人说道:“老先生才是客气了,不过区区几个酒钱而已,先生不必在意。况且这天寒地冻,大家多喝几杯也无妨,就当暖和暖和身子了。”
彼此并不熟悉,魁梧老者也不再多言,只是礼貌性的又向白衣人拱了拱手。
片刻之间,老马就殷勤地将酒肉端到了白衣人面前,好家伙,那盆里的肉可是比店里其他人多了一倍不止。
“客官您慢用,不够再添。”老马今天可算是赚够了银两,所以语气那叫一个温和客气,一边说着,一边还亲自给白衣人倒满了酒,然后才退了下去。
老马回到柜台后,眉开眼笑地望着酒馆内的人,心中满是惊喜,暗道今年除夕的时候自己给财神爷烧香时许的愿看来是灵验了。
却见白衣人笑而不语,缓缓端起碗,然后竟然一饮而尽。
老马在柜台后看得不由一呆,暗道好酒量。
烧刀子酒味浓烈,酒性如火,多产于北方严寒之地,酒量稍差的人几乎一饮即醉。而这白衣人竟然一口就干了一碗,如此酒量当真可称海量了。
白衣人一口饮尽了碗中的烧刀子,竟是面不改色,随后长呼一口气,自顾开口说道:“好烈的酒!果然驱寒解乏,甚是舒坦。”
他说话之间,眼睛就向那窗口处瞟了两眼,发现窗边的年轻人此时正偏头望着窗外,好像正在观赏着雪景一样。
年轻人独坐一旁神情专注沉默少言,好像对周围其他的事丝毫不关心。
而两位老者与其余三人一时都沉默着,他们对这举止颇为奇异张扬的白衣人十分好奇,却不知道对方到底是何来历。于是便只有冷眼旁观。
“人不留人,天留人呐。”白衣人这时却又倒满了一碗酒,长声一叹后,便自言自语地即兴吟出一首诗来:“浮生蹉跎难有闲,杨柳春风更无期。晚雪杀尽千山重,血染恩仇二十年。”他吟诗的时候头微微摇晃,当说到最后两句的时候,窗外忽然疾风呼啸,一阵寒意从窗口外卷涌而入,酒馆内气氛随即一冷,顿时蔓延起一阵肃杀之意。
不知怎的,沉默旁观的两位老者心里竟然也同时涌起了一阵寒意。
两老者本为江湖豪客,所以无法辨别白衣人这首即兴而作的诗水平到底如何,而他语气也并不激昂,但两人仔细回味之间,才惊觉那字里行间竟然杀气重重。
而那瘦削老者心里更是隐隐有一种不详之感,那种感觉就如同芒刺在背,却又不知到底有什么地方不对。
“杀尽千山重,恩仇二十年。”白衣人似乎相当满意他的即兴诗意,眼睛闪出亮光,口中又重复了两句。然后接道:“风卷雪乱峰峦冷,果然应时应景,人生快事莫过于此,当浮一大白。”
他说完,一时兴致大发,随即又将一碗烈酒倒进了喉咙。
两碗烈酒下肚,白衣人白皙的脸上终于是泛起了一层淡淡的潮红,他忽然抬头望着两老者,微笑道:“在下有事初来此地,如今大雪天降,所以一时失了方向。请问两位先生,此地街道横贯两头之处,具体能到何方?
看样子他原来竟是迷路了。
两老者见他神情并无异样,又主动出言相询,一时都没有多想其他。瘦老者因久居中原,对此地并不熟悉,就没有答话。而那魁梧老者却是地道的北方人,所以便随口答道:“好说了。依朋友所问,从此地横贯两头之处各为东西方向。往东走五百里就是中原边境,直走可入关;往西走三百里便是西北十五城的地界,那里多为蛮族聚集之地。”老者顿了一顿,却问道:“只是不知这位朋友是要去往何处呢?”
白衣人闻言,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只要知道自己要去的方向,走哪儿都可以。多谢先生指点了。”
魁梧老者怀着好意多说了一句:“朋友若是入关去中原倒没什么,倘若要去西北十五城的范围就可得当点心,那里一向乱得很呢。”
白衣人轻声一笑:“实不相瞒,在下来到此处,是为了等一个相识多年的朋友。至于去处嘛,他去哪里,在下就送他走。”
魁梧老者恍然道:“原来你是要去给朋友送行的。只是这天气太糟糕,你的朋友怕是在路上耽搁了。”
白衣人却摇摇头道:“在下的这位朋友并没有迟到。而且在下也并不是为他送行。”
“哦?”魁梧老者不由大感好奇,皱眉问道:“不是送行,却又是送啥?”
白衣人沉默了片刻,脸色有些古怪的变了一变,然后缓缓开口说了两个字:“送终。”
这两个字掷地有声清脆利落,那三个青壮男子耳中听得清楚,顿时都不由一愣,忍不住全都望向白衣人。
而那瘦老者却忽然神色微变,猛然抬头,两道冷箭一样的目光直射向白衣人。
魁梧老者却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有些诧异的望着白衣人,说道:“送终?莫非你的那位朋友已经快要死了么?”
白衣人忽然呵呵一笑,说道:“没错,他的确是快死了。”
魁梧老者心里猛然一凛,他已经从对方那古怪的话语中察觉到了不对劲。
那始终沉默不语的瘦老者这时终于开口问道:“既然你的朋友已经快要死了,那你为何还一点也不着急?如果连最后一面都见不着,那又说什么送终呢?”
瘦老者沉着脸,语气有些冰冷。
“无妨,无妨。”白衣人依旧笑容满面,他也看着瘦削老者,眼神有些趣味之意,“他还等得起在下,所以我不着急。”
“既然你说你那位朋友并未迟到,那如今又在哪里?”瘦老者问道。
白衣人却倒了一碗酒端在手上,然后调转话头:“在下与这位先生颇为投机,不知能否赏脸与在下共饮一碗?”
“好说了。”瘦削老者也端了一碗酒,说道:“你既然有此雅兴,老夫自当奉陪。”
白衣人含笑点头道:“好,请。”
两人隔空举碗,然后各自一饮而尽。
魁梧老者看着两人对话喝酒,脸色渐渐沉重。
瘦老者缓缓放下酒碗,那一碗烈酒沿着喉咙流进胃里,顿时有一股血勇之气冲上头顶。而后他两只眼睛如同钉子一样钉在白衣人脸上,沉声问道:“却不知这碗酒可有缘由?”
“这碗酒,自然是有缘由的。”白衣人丝毫没有回避他那冰冷的眼神,淡然道:“这是一碗送行酒。”
此言一出,就算旁人再如何不懂两人暗藏机锋的话语,此刻也已经明显感觉到这酒馆中的气氛已经渐渐起了变化。
那三个青壮汉子更是不约而同的都放下了酒碗筷子,眼神凝重。
“既然是送行酒,何故却与老夫来喝?”瘦老者冷声道:“因为老夫与你可并非朋友。”
白衣人耸了耸肩,面带微笑,他的眼神从两位老者脸上缓缓滑过,然后淡淡说道:“老先生,在下之所以会说朋友两字,是因为我发现先生与我那位多年未见的朋友挺有几分相似的。而各位看样子也是路过此处的赶路人,既是如此,所以在下借一碗酒给各位送行,聊作相遇之缘而已。”
“是吗?”瘦老者却好像依然有些不相信白衣人的理由,“虽说不过江湖相逢,但老夫还是想要奉劝你,虽然世上有很多像似之人,可千万不要认错了人才好。”
“在下今年三十四岁,还不算年老,所以眼神还算好使。”白衣人呵呵笑道:“所以就算多年未见,在下也绝不会忘记我那位朋友的模样。至于那位朋友是否还记得在下,那就不得而知了,不过他若是还能够记得在下的话,相信他一定会非常吃惊的。”
瘦老者嘴角一挑,淡然道:“像你这么出众的人,是很难让人不会记得的。”
白衣人笑着道:“老先生的语气竟然与在下的那位朋友也很相似。所以在下有些疑惑,不知道先生可有像在下这样的一个朋友?”
瘦老者想也没想的就回答道:“没有。”
白衣人轻声一叹,说道:“没有也好。要是老先生真有像在下这样的一个朋友,那就未免有些让人伤心了。”
两人相谈甚久,言语之间颇多云里雾里不解其意之处,可到如今大家都已经认识到白衣人能够出现在此,似乎并非偶然。
所以魁梧老者脸色沉重,他一直紧盯着白衣人,但脑海中却怎么也想不起那究竟到底是谁。
瘦老者也在暗中细细回想,尽管他比魁梧老者先一步觉得白衣人形举可疑,而且印象中好像对那人也有那么一点模糊的影子,但同样都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但白衣人那些模棱两可的话语,旁人或许并不完全理解,可对瘦老者来说,却是有种含沙射影十分古怪的感觉。
他虽隐退江湖多年,但警惕心却并未消失。为了弄清楚白衣人的底细,他只有继续接着话头说道:“如果这个人能让你很伤心的话,那他一定算不上是一个好朋友了。”
“没错,的确是这样。”白衣人轻叹道:“不知道先生可有兴趣听听我这位朋友的故事?”
瘦老者目光一闪:“老夫洗耳恭听。”
“既然这样,在下就长话短说,先生可当作为一个陪酒的故事好了。”白衣人便说道:“我这位朋友本是一个远离中原的门派中的重要人物,有一年这个门派有一些人因事前往中原,不料因为一些事情与中原的武林中人发生了冲突,导致后来被中原各路人马联合追杀。这个门派也不是认人随意欺辱之流,于是双方展开了一场厮杀,中原人虽人多势众,却并没有占到便宜。而就在此时,我那位朋友却伙同门派中的另一个人与那些中原人相识便反出了门派,并且还夺走了门派中的一件重要东西。于是这个门派在那场大战中一败涂地,几乎被中原武林赶尽杀绝,残余之人只得含恨暂时退出中原。而如今那人寿元将近,所以在下便好意前来,送他最后一程。”
白衣人侃侃而谈,神色一直古井无波。
这个故事他说得也很随意,好像那的确就是一个很久远了的故事而已,并且事不关己。
但是两位老者在仔细聆听这个故事的时候,随着白衣人叙述的深入,两人神色已经不由得大变。
而瘦老者那皱纹深布而晦暗的脸上更是露出一阵无比震惊的神色,瘦削的身躯一阵颤抖。
“咔嚓”一声,他颤抖的手竟然将桌子的一角硬生生的按碎,由此可见他内心是何等的震惊激动。
“你到底是谁?”瘦老者脸皮抽动厉声喝问。他目光如炬的盯着白衣人,声音也在颤抖。
酒馆内顿时气氛一紧。
窗边的年轻人这时转过头看了看,两道浓眉微微一皱。
却见白衣人并不在意瘦老者剧烈变化的表情,依旧淡然自若的说道:“既然已经喝了送行酒,那么接下来,在下自然就是那个要为你送终的人了。”
“你说什么?”魁梧老者忍不住霍地站起来,戟指白衣人,冷喝道:“藏头露尾的算什么,既然是冲着我们而来,何不报上名来?”
魁梧老者一站起,他身边那三个青壮汉子也同时站了起来。
果不其然,这白衣人就是专程来找茬的。
掌柜老马那暗自窃喜的心情还没消散,就忽然发现自己这酒馆内竟然声出一阵让他心底发寒的凉意。
那是一种死一样的杀气。
老马大半辈子都在倒马坎这个无人在意的小地方活着,哪里见过这种剑拔弩张的情形,一时惊恐的站在柜台后,嘴巴张着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因为酒馆内的这几个人,可不是老马见过的那种平常在街头打架的地痞混混。
白衣人好整以暇地看着那无比紧张的五人,眼中终于露出了复杂的神色。那眼里面有凝重肃杀,以及痛快愤怒。
他依然端坐在桌子后,以一种猫戏老鼠的姿态和表情看着瘦老者缓缓说道:“老东西,你当真不知道我是谁么?”
他语气里带着浓浓的恨意。
瘦老者脸色一片铁青,他咬着牙一字一字地说道:“我大概知道你是什么人了。二十几年了,你们终于还是来了。”
魁梧老者亦是脸皮颤抖,他眼里闪着恐惧的神色望着瘦老者,喃喃问道:“当真?”
“看样子错不了。”瘦老者神态骤然变得凌厉,缓缓道:“他们,来了。”
“傅长青!”白衣人紧盯着瘦老者,冷哼道:“或者我更应该叫你的本名伏鸣鹤吧?你隐姓埋名二十年,好像连眼睛都快要瞎了,竟然现在才知道我是什么人。”
两老者浑身随之一颤。
“哪儿来的鸟人,竟敢在此撒野?”那三个青壮汉子终于忍不住了,一人厉声喝道:“你可知你在和谁说话?”
哪知那白衣人却正眼也不瞧他一眼,随口说道:“西北铁枪门,铁中堂。你们在西北虽有名声,但在我眼里,根本不值一提。”
不等那汉子再次发作,白衣人便冷冷地看着两个老者,忽然一声怪笑道:“伏鸣鹤,我崇渊今日奉圣传教主之令,特意前来为你送终。”随后眼睛一转,盯住魁梧老者:“至于你铁中堂,当年也是屠杀我圣传门人的帮凶之一……”
“血债血偿,所以今日我便一同,”语气略顿,随后他蓦然杀气一闪,“送尔等上路!”
第37章 魔踪现 禁神泣
圣传。
这个曾令中原武林为之惊颤,随后又销声匿迹二十多年的名字,却在今天于西北倒马坎这个名不经传的地方重新被人传出。
两位老者——傅长青和铁中堂,闻之同时剧烈色变。
两人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惊恐。
两人心中的恐惧并非全是来源于那个白衣人,而是白衣人身后那个名字所代表的势力。
白衣人——崇渊,此刻冷眼望着两人,嗤笑道:“两个老匹夫,你们谁先上前领死?”
轻蔑的表情,睥睨的眼神,仇恨的语气,他仿佛根本就没把两个老者放在眼里,或者说,他根本就不屑。
在他眼里,那已经就是两个死人。
傅长青脸色一沉,双拳紧握。铁中堂目光炽烈如火,闻得崇渊口出狂言,顿时怒上眉梢,紧握的双拳骨节啪啪作响。
铁中堂在三十年前就已经名扬西北,他武功高强,擅长枪法,为人侠义,以手中一杆乌铁长枪在西北武林创立了“铁枪门”一派,门下弟子众多,更与“落日马场”严守阳私交甚笃。他数十年来受江湖同道尊敬,从未像今天这样被人如此羞辱过。
尽管他心中也对崇渊极为忌惮,可心中那股怒火怎么也按捺不住。
还没等铁中堂发作,他身后那三名铁枪门汉子实在忍无可忍,先前说话那个汉子怒声道:“好一个混账!竟敢目中无人对我师父如此无礼,那就休怪我要教训你一回了。”
这汉子似乎对崇渊的身份还不够清楚。
“好得很。”崇渊冷笑着,懒得抬眼去看那汉子,“既然鬼门已开,那我也不在意多送几个人进去。”
“你找死!”那汉子性情暴烈,急怒之间双足一踏地,身子暴然窜起,飞身扑向崇渊。
崇渊面不改色,斜眼一挑,随手一挥,将酒碗掷了出去。
他动作随意而发,手法更是轻描淡写。但那酒碗却快若电光火石,飞身扑来的汉子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酒碗便瞬间击中他的心口。
“嘭”一声闷响,酒碗在汉子心口碎开,那汉子随即双目暴突,口中喷出鲜血。而他飞扑的身势顿时被酒碗砸得向后倒飞出去,砸倒了一张木桌后重重的摔落在地。
汉子抬起他那无比惊恐的脸,嘴巴张了张后就顿时软倒,竟然一命呜呼。
傅铁二人神色一变,心神俱震……
掌柜老马已经被吓得愣在当场。
“师弟……”
其余两个汉子见同门瞬间丧命,顿时惊怒交加,同声呼喊之间,各自抽出背上的条形包袱,随即碎布散乱,两人手中立时多了两支三尺多长的黑铁短枪,再次飞身扑向崇渊。
铁枪门以枪法闻名西北江湖,而两个汉子虽是含怒出手,但身法矫健枪出如龙,一看便知已窥得枪法门路,修为不差。
但崇渊依然不动如山冷眼睥睨,眼看疾风般的四支短枪已近身旁,他才双肩一动,右手一挥之间,身上白色斗篷脱体而出,宛如一片白云迎着二人飞罩出去。
斗篷卷出,露出一身青袍。
白色斗篷轻飘如云,却隐有暗力涌动,瞬间便将两个汉连枪带臂一同罩住。
与此同时,两个汉子迅疾的飞扑之势也随即被迫停住不前。
两人惊诧之时,就见崇渊微微转头看向二人,俊雅阴冷的脸庞上忽然泛起一层淡淡的猩红之气,随即他右手倏转,白色斗篷顿时收紧,二人一时再也动弹不得。
随着崇渊转动的手腕,他手指间竟然涌现出条条猩红血丝,那些猩红血丝仿佛见风即长,骤然之间便沿着斗篷将两个汉子浑身缠住。
两名汉子顿时觉得浑身被千万条毒蛇缠住,想要弃枪而退,却偏偏挣脱不出。
两人登时如坠冰窖。
“两个老匹夫,”崇渊右手牵引住两人,冷声对傅铁二老说道:“我就用这三人的命,先为你二人开路了。”
随着那阴沉的话音,崇渊手臂轻颤,血丝猩红之气大作,就听两人一声惨叫,身体顿时向后倒退出去。
两人倒退的同时,他们的手臂、腿脚以及头颅躯干接连无声断开,宛如两具破碎的人偶,残破的血肉在鲜血喷洒间散落一地。
血腥诡异的场面顿时让这个酒馆里弥漫着让人呕吐的气味。
掌柜老马大叫一声魂飞魄散,他双腿如筛糠,一股腥骚之味从他腿间散出,竟然是被吓尿了。
然后他就疯了似的连滚带爬的冲出了酒馆,随即外面传来他鬼哭一般的叫喊声:“杀人了,杀人了……”
酒馆内一片死亡的沉静。
“啊……!”
片刻以后,回过神的铁中堂这才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他看着地上那满地血肉模糊的人体碎块,仿佛如遭雷击,张大着嘴巴怔在原地。
那三个汉子本是他铁枪门最出类拔萃的门徒,甚得自己欢喜。此次为了前往落日马场,他特意将三人带在身边,目的就是让他们出来见见世面。却怎么也没料想到,落日马场还没到,三人就猝死在了倒马坎这个酒馆里,还是死得没有全尸!如此打击,怎不令人心胆俱裂?
这个纵横西北江湖数十年的老者,泪湿满脸。那些早已沉埋多年的恐怖回忆再次如洪水般将他淹没。
窗口边的年轻人此刻赫然站起,他脸上漠然的神色早已不见,他盯住崇渊,眼中冒出惊诧却又愤怒的神色。
他纵是早已走遍千山万水,历经无数风雨,可像这种将人当作牲口一样宰杀的残忍血腥的情景却从未见过。
此等场景,他一时想不出用什么言语可以表达。
“禁神大法!”傅长青忽然发出一声惊呼。
傅长青浑身颤抖,脸上同样惊恐交集,他指着崇渊厉声喝道:“禁神大法!你竟是圣传王首?”
他几乎目眦尽裂!
崇渊依然坐着,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满屋的血腥腥臭之味似乎让他异常兴奋。他发出一阵如魔似魅的笑声,说道:“老匹夫,我说过,当你想起来的那一刻,我会让你很吃惊的。”
“你……真是该死!”傅长青瘦削的身躯一阵抖动,浑身散发出阴邪的气息。
崇渊没有理会他的辱骂,他注视着傅长青,用欣赏一幅绝世名画的眼神欣赏着傅长青的痛苦恐惧和悲愤。同时脸上有一种诡异快意的神情,甚至还掺夹着几分愉悦。
胸口剧烈起伏的傅长青忽然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激烈的神情逐渐缓缓平复,因为他已经明白,面对着这个恶魔一样的人,悲愤填膺根本毫无意义,也改变不了今日的死局。
崇渊这时才缓缓说道:“曾经身为圣传四大天王之一的你,过了二十多年了,竟然还认得出禁神大法,你说我该为你感到可怜还是该为你鼓掌呢?”
“禁神大法,一向只有圣传王首才有资格修练,这种残忍无道的异端法门,我伏鸣鹤如何会不记得?”傅长青说道:“难怪你刚一进门,我就隐约觉得对你有些模糊的印象。如此说来,你也是曾参与过当年的那场血战之人了?”
傅长青重新仔细打量着这个依然坐着的青袍崇渊,良久后才有些意外的说道:“我想起来了,原来你就是当年月之华的近身六圣徒之一!”
崇渊冷笑道:“老匹夫,看来你记性不算差,当年你在圣传身居要位,竟然还能记得前教主身边的一个十几岁的小小圣徒。凭着这一点,我会让你死得更痛苦一些。”
傅长青脸皮抽了一下。
崇渊像看死物一样的看着傅长青:“傅长青,当年你叛出圣传,导致教主陨身中原,上千教徒命丧他乡,背负着如此血债,不知这么多年你可还睡得安稳?心中可曾有过分毫后悔?”
闻及此言,傅长青沉默片刻,之后仰天长笑道:“大丈夫行事,做便做了,是非曲直无需他言,没有什么后悔不后悔的。”他忽然长叹一声,“我唯一后悔的,是当年的觐言没有让教主醒悟,才会导致那不可挽回的结局。”
“哈哈哈哈……”
崇渊闻言,顿时不由一阵阴沉怒笑,儒雅的脸上如罩冰霜:“老匹夫,你虽然是我圣传的千古罪人,但骨气倒未丢掉,难怪当年教主那般信任于你。但就是因为教主的信任,所以他到死也不敢相信会是你背叛了他!所以如今圣传卷土重来,就是要讨回这笔血债,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你,伏鸣鹤!”
“二十多年了,我没有一刻忘记过你们。我也知道你们迟早有一天还会再来中原。只是没想到你们会来得这么快。”傅长青喃喃道:“对于圣传,我的确是一个罪人。但对于大义,我没有后悔我的选择。”
“大义?”崇渊好像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他不屑的嗤笑道:“真是一个自命清高的理由。你所谓的大义,可是用曾经视你为亲人的圣传那些无数鲜活的生命换来的!”
傅长青目中有泪水滚动,他喃喃低声道:“圣传之人的命是命,可中原那些人也是人生父母养的啊!就为了一时之痛快,就要无数人血流千里,这难道就是当初圣传的教义吗?”
“这些话,你尽可以在地狱里和教主以及无数圣传教徒去说。”崇渊冷然道:“现在我就以圣传新任王首身份,代行天守圣神之名判处你的罪行。对于圣传叛徒的结果,不知你可还记得?”
“你如此年纪便已成为圣传王首,当真是不简单哪。”傅长青悠悠说道:“再可怕的结果,无非都是一个死字而已,我也早已看淡了生死。只是有些可惜,这么多年了,圣传还是没有明白当初失败的原因,如今看来,你们依然还在想着如何亲手造就浩劫。从当年圣女踏进中原的那一刻起,圣传就再也回不到开始的初衷了……”
“住口!老匹夫,你竟然还敢提起圣女!”崇渊的脸色忽然变得扭曲狰狞,他怒叱道:“你可知如今圣传之中,最恨你们这些叛徒的就是圣女么?若非是你还有姓裘的,圣女又岂会……”他忽然住口,然后狞笑着道:“当年参与屠杀我圣传中的所有人,不论他们是谁,如今身在何处,都将逃不过被清洗的下场,因为血债,只能用血才能洗清。”
傅长青看淡生死的表情忍不住一颤,然后盯着崇渊道:“如我所猜不差,如今的圣传教主应该就是当年的圣女,月无缺吧?”
崇渊冷哼道:“没错。如今圣传除我之外,月教主已经率领圣传四大天王、六圣徒还有十二天守北入,不日就要踏破中原武林。你,铁中堂还有一个严守阳,都是当年的一丘之貉,你们很幸运也很不幸,因为你们都将成为圣传开启复仇之路的祭品。”
“王首之下,四大天王,六圣徒,十二天守?”傅长青蓦然色变,大声道:“不可能,我不相信短短二十年,你们就能完全恢复元气!而月无缺更没有那个能力成为圣传教主,除非……”
他忽然神色大变,惊恐的叫道:“除非她……除非她已经……”傅长青仿佛想起了一件十分可怕的事,连说话都打结了。
“作为前教主的亲生女儿,她凭什么不能成为新的教主?”崇渊脸色扭曲狰狞,虽没有直接回答傅长青的疑问,但这句话已经证实了傅长青的猜测。
“可惜你再没有机会见到她了。”崇渊诡异的笑道。
一直陷入噩梦般回忆的铁中堂这时猛然醒过神来。他单手一拍桌子,那条形包袱弹起落入手中,布屑纷飞间露出两支乌铁短枪。
铁中堂悲愤欲绝,双手各持一支短枪,随即双枪对接,短枪顿时连成了一杆七尺长枪。
“你这个畜生,还我徒儿命来!”
铁中堂已经被愤怒淹埋了理智,他一震长枪,面前的桌子顿时粉碎,作势就要向扑向崇渊。
傅长青慌忙一把将他拦住,沉声道:“铁兄,不可冲动!”
铁中堂双目赤红,闻言厉声道:“傅兄,此人是魔教余孽,手段残忍。切不可放过他!”
傅长青沉声道:“我知道。他是圣传的王首,而且有备而来,目标并非只有我们两个。如今只怕落日马场也已经被他们盯上了。我们两个人不能同时留在这里,必须有人前往通知严守阳,慢了就来不及了。”
铁中堂身躯一震,神情惊恐,怒声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早知道他们今日会死灰复燃,当年就该将他们赶尽杀绝,一个不留!”
傅长青脸色变了几下,最后神色坚毅地说道:“铁兄,无用之语多说无益,你赶紧脱身,由我来拖住他,为你争取时间……”
崇渊像看一出好戏也似的说道:“在我面前还想耍花招,你们两个老匹夫可真没把我放在眼里啊!”
“我早就有了死的觉悟,”傅长青浑身气势凛然:“不过在死之前,我也不能放任你们再次血染中原,就算不能杀了你,你也别想轻易得逞。”
崇渊一阵狂笑,声震梁瓦,他凌声道:“就凭你?螳臂挡车,你哪里来的自信?”
“是生是死,总得试一下。”傅长青冷声道:“铁兄,你还等什么?”
话音未落,他忽然欺身而上,一掌劈向崇渊。
铁中堂一时犹豫不决,他心中焦急万分,不知到底该出手合攻还是趁机脱身。
却见崇渊目露凶光,依然端坐不动,挑眉之间,随即也是一掌击出。
两人双掌相接,便听一声大震,傅长青瘦削的身躯浑身一震,脸色一红。
休看他已经年过半百,一身修为却是如此高深。
而崇渊接掌之时,依然分毫未动的保持着坐姿,但他屁股下的板凳却应声粉碎。
他猛然起身,却并未撤掌,而是踏上一步,掌中猩红之气骤现,随即再攻一掌。
傅长青顿时感到对方掌中传来一股阴森掌力,顿时脸色再变。他似乎对“禁神大法”尤为忌惮,当即气沉丹田,浑身一股阴冷之气暴涌,全力一掌对攻而出。
双掌接实,两人之间却并没有像第一掌那样爆发出惊人气劲,但二人双掌却像被黏住了一样无法分开,傅长青猛然双眼暴突,脚下连退数步。
崇渊随势进逼,对拼功体修为的同时还有余暇开口说话,冷笑道:“傅长青,原来这些年你并没有荒废武功,功力竟然还在!不过你明知禁神大法是你阴煞掌的克星,却还是选择和我硬拼,当真是视死如归啊。”
傅长青一步踏实,脚下地陷半尺,闻言冷然道:“你也不差,竟然能将禁神大法练至如此境界,当真让我意外得很!不过我也说过,就算杀不了你,可你也别想那么容易就让我死!”
崇渊诡笑阵阵,“我要杀你易如反掌,不过我特别喜欢看你垂死挣扎的狼狈模样,也好让你仔细品尝我这二十多年来对你的相思之苦。”
他出言虽是轻佻,但掌中之力却是凶险无比,随着掌力催动,一层猩红血丝从他五指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而出,瞬间就钻进了傅长青的手掌。
傅长青脸色猝变,发现那些血丝正在疯狂的吸收着他的功力。
他咬牙一哼,抬起另外一只手按在了自己的那条手臂上。一股雄浑的阴寒之力顿时从他手臂经脉中窜出,轰向那一层恐怖回忆的血丝。
两人真气对撞,傅长青那只手掌立刻阴冷之气环绕,掌上顿时结了一层薄冰,将血丝裹住。
崇渊面不改色,见此冷笑道:“我很早以前就知道,你这阴煞掌的功夫被称为圣传一绝,如今亲证之后,才发现也不过尔尔。”
轻蔑语气之中,是淡然自若的不动如山。
傅长青一言不发,脸色由黑转青。他年纪虽比崇渊大了几十岁,并且这些年也从不曾停止修练,可此刻两人硬拼修为真力,却是高下立判。
傅长青没有说话,可心里却仍然无比惊诧,因为他十分清楚“禁神大法”这门诡异绝伦的功夫到底蕴藏着怎样的恐怖威力,并且这门功夫修练难度极大,所以一向只有圣传王首有资格可以修练。而崇渊却只有三十四岁的年纪,便已经将“禁神大法”练至如此炉火纯青的境界,由此看出他实属有着超凡的天赋。而他之所以能成为圣传中地位仅次于教主的王首,想来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铁中堂见傅长青脸色逐渐发青,暗道不妙。
情急之下,他已有所决定。他一咬牙,随后以太公钓鱼之势握枪长声叫道:“傅兄,你我相识多年,彼此敬重早已视为生平知己,如今大难临头,我岂能弃你不顾?”
他怒吼一声,踏步飞扑之际,长枪化为一条黑龙似的锋芒,直向崇渊刺去。
这一枪有一个名头,名为青龙献爪。
“来得好!”崇渊一掌对敌,却仍是镇定自若,他长声道:“你如此想死,那我就先成全你!”
他一心二用,当即衣袖一挥,化为一团青影缠向势道狂猛的枪头。
铁中堂浸淫枪法数十年,功力十分精湛。而他的枪法与武林中一般枪法不同,那是来源于军中战阵冲杀演变而来的独特门路,没有过多的招法变化,只有简单有效的杀敌之术。所以这一枪发出,竟有直捣黄龙的雷霆之势。
第38章 魔威逞 妖刀冷
崇渊衣袖卷出,意欲故技重施将铁中堂枪头裹住。铁中堂虽是悲愤出招,可多年的经验却能让他的出手不受任何情绪的影响,所以这一枪的招数虽并不如何精妙,但却是笔直一线,十分干净利落。
虽不过简单一枪,但其中却蕴含莫大威势,无形中就显露出铁中堂作为一门之主枪法的高超修为来。
铁枪枪尖刚与崇渊衣袖相接,便忽然急颤三下,就隐约听见三声嘶嘶锐响,崇渊衣袖顿时被三道枪尖幻影撕开三条口子。
“有意思。”崇渊冷哼一声,脸色首见几分意外,他忽然手腕一翻,五指成爪,指尖血丝涌出,直向枪头抓去。
铁中堂早已见识过他禁神大法的厉害,不敢让他轻易抓住自己的兵器。随即拧腰抖臂,长枪撤出,然后双脚横跨抢出三步,以枪为棍,一枪就砸向崇渊与傅长青对掌的那只手臂。
枪长七尺,力道沉重,这一砸直有横断山岳之势。
铁中堂此招用意很明显,他要围魏救赵,让傅长青从崇渊的掌控中脱出。
可崇渊哪里不知他的心思,却是并不收掌,另一只手横肘封出,竟然要硬接这沉重如山的一枪。
“小心,不可让他碰到……”傅长青见此,急忙出声提醒。可他这一开口,体内气机顿时一泄,崇渊一心两用顿时察觉,冷笑一声,随即掌上阴诡之力浪涌一般袭来。
傅长青手掌上那层薄冰登时片片炸开,他的脸色也猛然一红,嘴角随即渗出鲜血。
可他的手掌却无论如何也挣不开崇渊的掌控。
听到傅长青急促的声音,铁中堂心中猛然一沉,可他这一枪本为救人,所以几乎用尽全力,此刻实无中途撤招的机会,而他也没有料到崇渊竟会硬接他这一枪。
放眼西北武林,胆敢如此硬接他这种力道下的长枪之人,那可是绝无仅有。
瞬息之间,铁枪带着沉重的力道重重地砸在了崇渊的手肘上。
崇渊浑身忽然血气如同浓雾一般溢出。
铁枪劈砸在他手肘上,竟然并没有想象中骨肉断裂的情景。崇渊的手臂血雾笼罩,就像一团猩红的棉花。铁中堂这足可开山裂石的一枪砸在血雾中,沉重的力道顿时犹如泥牛入海消散无踪。
铁中堂惊骇无比,正欲抽枪而出,忽见崇渊冷笑一声,曲肘翻腕,手臂如蛇一般反手缠住了枪头。
血雾蔓延,沿着枪杆攀附而上,诡异无比的涌向铁中的双手。
崇渊同时应对两大高手夹击,却还是不动不摇,浑身如浴血雾,模样诡奇无比。
“快撤手……”傅长青惊恐交加,厉声喝道。可崇渊掌上力道排山倒海般冲击而至,他胸腹中如遭重击,顿时一口怒血喷出。
铁中堂浑身一颤,正要撤手弃枪……
却听崇渊忽然阴沉沉地说道: “铁中堂,你枪法不差,可惜从今以后,你这门枪法就要失传了,因为此刻你铁枪一门上下数十口人正在鬼门关等着你呢。”
此言一出,铁中堂如遭雷击顿时呆住,脑中一片空白,浑身仿佛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就听他喃喃说道:“你说什么?”
“铁兄快走!”傅长青心中一声哀叹,再也顾不得其他,猛然大声喝叫。
铁中堂浑身发抖,忽然间老泪纵横,口中牙齿交迸,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崇渊一声冷笑,双足一顿地,周身血气暴涨,血雾如蛇如丝,转瞬间就将铁中堂的双手缠住。
同一时间,傅长青手臂也被血雾裹住,瞬化千百血丝钻进了骨肉中。
崇渊掌力再催,傅长青一声痛苦闷哼,他那条手臂猛然炸开层层血雾,随即齐肩而断。
血雾喷洒,这一次却是傅长青自己的鲜血。他捂着半边血肉模糊的残肩,踉跄后退。
而崇渊赫然转身,他手掌搭着铁枪,忽然身如游蛇般向失魂落魄的铁中堂欺去。
傅长青在剧痛之中瞧得真切,心中一时绝望如死。
崇渊如妖似魅,一掌就向铁中堂遥遥击出。后者眼神空洞,神情恍惚,他还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无法自拔。
两人之间相隔一杆七尺长枪,距离并不太远,崇渊身法灵动,眨眼人到掌到。铁中堂双臂已经被血丝缠绕动弹不得,眼看就将命丧当场。
崇渊忽然神色微变,劈出的那一掌骤然变招,反手挥出。
血雾在他掌间凝结,掌前凭空多了一双筷子,在那诡异的血雾前停滞不动。
崇渊赫然回头,目光冰冷地看向身后。
身后不远处是那扇窗口,窗口前站着那个年轻人,他桌上少了一双筷子。
身影一闪,却是傅长青浑身浴血地飞扑而来,一掌劈向崇渊。
崇渊头也不回,舍了长枪,同样一掌击出。
已经断臂的傅长青此刻功力大减,双掌相接中血雾弥漫,他那一条独臂以及胸膛在狂猛的掌劲中血肉层层炸开,同时整个人向后摔退而出。
他这拼死一击虽没有伤到崇渊,但铁中堂却在恍惚中终于挣脱了那可怕的血雾缠绕。
傅长青双臂已废,胸口更是如同被铁锤捣烂一般血肉模糊。他还是挣扎着站起,用尽力气喝道:“铁兄,你还不走么?”
这一声如同当头棒喝,铁中堂顿时回神,急忙连退数步,眼神惊恐。
“快走!”傅长青再次厉声喝道:“人虽都有一死,但也要死得其所!”
铁中堂双目竟然淌出血泪,他一言不发,深深看了一眼那个相识多年如今却早已不成人形的老友,两人眼神相对,虽无言语,但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决绝之意。
然后那个身材魁梧的老者,拖着七尺长枪纵身向门口扑去。
傅长青终于软倒在血泊中,气若游丝。
出人意料的是,妖魔一般的崇渊竟然并没有阻止,他只是冷冷的看着那个年轻人。
门口马蹄声急促响起,瞬间渐行渐远。
倒马坎风声呼嚎,鹅毛大雪密密麻麻地笼罩着天地,风雪中三丈之外不可视物。
铁中堂纵马飞驰闯出倒马坎的街道,直向西面而去。
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一次本为轻松惬意的落日马场之行,不但横生变故,接连折损了自己的三个得意门徒,生平好友只怕也凶多吉少。更让老者无比悲怆的是,依崇渊之言,他一手所创的铁枪门如今已经被魔教屠戮灭门。
铁枪门是铁中堂毕生心血,门中除了近百门徒之外,更有自己的妻儿老小。如今圣传卷土重来,他们手段血腥残忍毫无人性,意在报复当年败退之辱。刚才崇渊虽是有意分散他的心神,但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话,只怕并不是随口恐吓之言,因为这种事情魔教是能够做得出来的。
而且这一次他们准备充分含恨而来,其手段之无道恐怖,只怕会尤胜当年。
想到自己一门上下如今已经被屠戮殆尽,铁中堂就心肝俱碎,他本想倒转回铁枪门一探究竟,可一想起傅长青拼死也要让他先走的情形,他立刻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转而往落日马场方向去。
不管现在江湖上有多少当年参与剿灭魔教的中原武林人士已经遭到魔教屠杀,只要还有一线生机,铁中堂都要前往落日马场,把魔教已经侵入中土的消息传扬出去。
这个江湖,即将再次面临着一场腥风血雨的弥天浩劫。
铁中堂此刻已经无暇他顾,他只想用最快的速度赶到落日马场。而倒马坎距离落日马场还有将近四十里的路程。
马蹄急响,将地上积雪踏得四散飞溅,转眼之间,年迈魁梧的老者就已经纵马来到了倒马坎街道的尽头。
街道尽头有一架年代已久的石设牌坊。
一人一马刚闪过牌坊,铁中堂耳中忽然听到一阵沉重的呼啸声。
那声音由前方风雪中传来,由远及近,仿佛正滚过阵阵沉雷一般。
铁中堂心头一紧,他情绪极度紧张,此刻无异于惊弓之鸟,他立刻勒住缰绳,胯下飞奔的马匹收势不住向前滑出一丈多远,随即发出一声长嘶人立而起。
那滚雷一般的呼啸声倏然飙近,铁中堂双目圆睁,然后他就看到前面风雪中飞来一团巨大的黑影。
那黑影呼啸旋转劈风斩雪快若闪电奔雷而至。铁中堂心头骇然,凭着本能的反应横枪于胸,意图护住自己的身体。
可那滚雷一样的飞旋黑影却无比沉重迅疾,铁中堂铁枪刚抬,几乎没有任何反应的时间,那黑影便已经飞到眼前!
巨大沉锐的力道回旋飞斩,座下骏马一声长嘶,顿时身首分离;然后再将铁中堂连人带枪斩成两段,血水怒溅中,那黑影余势不减,呼啸着斜飞出去,砰一声劈进了牌坊的石柱,顿时石屑纷飞,千斤之重的牌坊在那股巨大的力量冲击下摇摇欲坠。
那竟是一件奇门兵刃,长约八尺,宽两尺,通体黑亮,双刃锋利,柄在中间,如同双头巨剑。
积雪之中,一大片殷红的血迹触目惊心,铁中堂在一瞬间被拦腰斩断,他的两截身子与断了头的死马堆在一处,鲜血和肚肠流了满地,场面恐怖至极。
可是铁中堂并没有立刻断气,他上半身躺在雪地上,手里犹自紧握着半截铁枪,眼里还有无法置信的惊惧。
这种惊怖之感甚至超过了肉体的疼痛。
这个名震西北的铁枪门掌门,眼睛里看到一个巨大的人影缓缓自风雪中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身高九尺的巨型壮汉,一头短发如刺根根倒竖,黑沉的脸上布满横肉,粗眉如刀,突鼻阔口,两只眼睛大如铜铃,散发出凶煞之色。在这样的风雪天里,他却只披了一件黑色斜肩单衣,那筋肉虬结雄壮如山的坚硬身躯上还缠绕着一条条粗如儿臂的铁链。
如同从魔狱中走出来的巨灵神一般的壮汉踏着沉重的步伐来到铁中堂身前,他微微俯身,那铜铃般大的双目中满是冷酷轻蔑没有半点温度,他盯着铁中堂,就像在看一条狗一头猪,仿佛杀一个人和杀一条牲口根本没什么两样。
躺在血泊中身体残缺不全的铁中堂眼前仿佛压着一座沉重的大山,他张着嘴巴,却已经说不出话来。
那壮汉忽然冷笑一声,然后抬起一脚就踏在了铁中堂的脑袋上。
在那只巨大的脚板之下,铁中堂的脑袋就像一个西瓜一样发出一声脆响,然后稀碎的爆开,红白之物四溅飞出。
西北铁枪门掌门铁中堂,死于三月下旬的一场雪中,死相凄惨无比。
那壮汉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过半句话,因为他懒得说。而他踩死一个人就和踩死一只蚂蚁没有任何区别。
壮汉抬起他那只沾满血肉的巨足,看也不看地上脑袋已经碎成一滩骨渣血肉的铁中堂,自顾迈步来到那牌坊前,伸手毫不费力地取下了那把已经深陷石柱中的双头巨剑。
他反手将巨剑挂在背上的铁链上,就好像背着一扇门板。
凶魔立风雪,重剑杀四方。
酒馆之内,气氛诡异肃杀。
崇渊手指轻弹,两双筷子在血丝中粉碎。
他看着窗边站起的年轻人,表情并不如何意外,只是眼神依然如同猎人看着自己的猎物一样玩味冷漠,忽然冷哼道:“一进门就知道你不简单,果然不是安份的人,你和那些自以为是的中原武林人一样,都喜欢多管闲事,真是让人讨厌得紧!”
傅长青咬牙拼尽余力从血泊中挣扎着让自己的身体靠在一张桌腿上,他看着那年轻人,喃喃道:“多谢少侠仗义援手,不过这个魔教中人杀人不眨眼,你恐非他的对手。你若能逃得性命出去,一定还请把今日之事告诉武林同道,让他们知道魔教又卷土重来了……”忽然语气不继,口中涌出血水。
崇渊头也不回地冷笑道:“傅长青,你真以为铁中堂能活着走出此地吗?实话告诉你,如今的中原早已被我圣传渗透,那些与当年有关的人都在我的掌握之中,就算有人把消息散布出去,他们又能如何?”
傅长青闻言,眼神顿时一片绝望。
“中原武林迟早都会知晓我们又来了的消息,但不是今天。”崇渊成竹在胸地道:“因为今天此地,不会有人活着。”
“你们……不会有好下场的!”傅长青绝望的朝崇渊叫着,此时此刻,他也只有以言语来表达自己的悲愤了。
崇渊呵呵一笑,“这句话,你应该对你自己说才对。你应该为你感到很幸运,至少以后你不会再亲眼目睹他们那些人的惨状。”
傅长青经脉内腑早已被禁神大法的诡异力量搅得稀烂,他的生命正在快速流逝,他看着年轻人,再次催促道:“少侠,你快走……”
那年轻人看了他一眼,双眉微皱,他忽然叹道:“老人家,你已经听到了,他不会让我走。而且,我也没有说我要走。”
傅长青张来嘴巴想要再说话,胸口忽然一阵剧烈起伏,他双目猛然一瞪,浑身随即涌起一阵宛如千刀万剐般的剧烈疼痛,让他残破的身躯竟然扭曲起来。
他五官也随之扭曲变形,浑身骨节错乱,他在地上来回的挣扎翻滚,偏偏又发不出半点声音,那种痛苦简直无法用语言可以形容。
年轻人面色一变。
“你想救他?”崇渊忽然嘿嘿笑道:“别浪费力气了,如今就算大罗金仙下凡,他也活不了。而且这种死法对他来说已经算舒服的了。”
年轻人目光一寒,凛然道:“杀人不过头点地,我不管你们之间有什么仇怨,但如此折磨他,也未免太没有人性了!”
傅长青翻滚的身体忽然静止,年轻人眉头再紧,却看到那个浑身血污的老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血肉一样变得干枯扭曲形如一具干尸。
他在极度的痛苦中死去了。
年轻人目中终于凛然一怒。
崇渊微吸一口气,一派轻松之色,他看着年轻人道:“多管闲事的人,下场和他没有区别,你可有死的觉悟?”
“多管闲事?”年轻人脸色渐寒,“以你这非人的手段,就算我不出手,你又岂会轻易让我离开此地?”
“你很聪明。”崇渊冷笑道:“我说过,我没打算让你活着离开。”
“其实我的确不是一个多管闲事的人。”年轻人点点头,然后倒了一碗酒,说道:“可是很不巧,因为我实在看你很不顺眼,所以今天这闲事我就真要管上一管了。”
他端起碗,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
崇渊闻言,先是一愣,然后儒雅的脸上就露出了一抹惊异之色,他看着年轻人笑道:“真是有趣的人,那你想怎么办呢?”
“杀人偿命,自古以来都有这个道理。”年轻人微微吐气,“所以,我要杀了你!”
崇渊再次一愣,然后他就一阵大笑,边笑边说道:“杀我?你可知你在和谁说话……?”
他话还没说完,惊觉眼前忽然炸开一道冷芒!
那是一道快到极致的妖艳刀光。
快得出人意料,快得好像那刀光原本就一直在崇渊的身前一样。
崇渊呼吸骤然停顿,浑身血气狂涌,整个人闪电般向后掠出。
他掠退的速度也快,快得整个人在原地留下了一团残影。
可他在退的时候,左边肩头依然在那道冷艳的刀光下炸开一道血雾。
崇渊怒喝一声,整个人向后掠出丈许,后背几乎撞到了酒馆的墙上。
他抬眼怒目而视,脸上全是无法置信的神色。
此刻那年轻人的位置已经由先时的桌后移动到了桌前,他双手下垂,手中无刀。
桌前桌后不过数尺距离,但就是这短短的数尺距离,竟让不可一世的魔教王首急退丈远,并且中刀。
崇渊左肩上赫然出现一道细长的伤口,血迹染红了他肩膀衣衫。但他功力高深莫测,略一运气之后,伤口顿时止血,这点伤显然对他并没有造成多大的伤害。
可是这位妖魔一样的魔教王首,此刻心中的惊诧远胜过肩头的刀伤。
因为就算强悍如他,也没有察觉到对方到底是如何出的刀。
这种匪夷所思的快刀,就算是崇渊也是生平首见。
崇渊心头一沉,他已经知道自己太轻敌了。虽一开始他就已经察觉出那人必不简单,可万没料到竟然会是不简单到让他受伤的人!
在倒马坎这种小地方,竟然会遇到一个绝顶高手。
崇渊脸色再也没有开始时的悠闲淡然了,他眉毛一挑,看着那年轻人,阴冷地说道:“好快的刀!能一招就让我崇渊见血的人,你是第一个,所以值得我为你鼓掌了。”
然后他就真的轻轻鼓掌起来。
年轻人静立原地,气若凝渊。
“我不管你是谁,只要我想杀你,那你就一定要死。”年轻人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崇渊从未见过语气如此狂妄的人,闻言目光一寒,他嘿嘿笑道:“二十年不曾现身江湖,原以为中原武林除了那几个老不死的家伙外,早已没有值得一战的对手,却没想到竟然还有像你这么一个人存在,这一趟倒是不虚此行了。”
“我承认你的刀的确很快,但若只凭这一点你就觉得可以杀我的话,那你就太天真了。”崇渊周身血气浮动,他语气虽然很平静,可实际心中已经杀意毕现。因为那年轻人的一刀已然激起了他的真火。
他年纪轻轻便已成为魔教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王首,那是无比尊贵的身份,也是几乎可以号令整个魔教的无上权威,掌控着魔教内的生杀大权,却从来没有遇到过像今天这种令他惊诧见血的情形。
崇渊生来喜怒无常,越是表面平静,内心就越是杀意沉重。
所以,崇渊生平首次真正动了杀心。
却见年轻人淡然道:“你废话说得再多,都改变不了我要杀你的决定。”
他的话很直接。就如同他那一刀,简单,干脆。
崇渊微笑轻轻摸了一下肩膀的伤口,手指上沾到了血迹,他将手指放在唇边,闻着那淡淡的血腥味。
“真是令人愉悦的味道。”崇渊忽然诡谲的笑了笑,“我很欣赏你,所以我要知道你的名字,因为你值得我记住你的名字。”
“狠话我听过太多了,没什么意思。”年轻人也冷然道:“我不管你是哪一路的凶神魔道,既然要杀你,自然会让你知道你死在谁的手上。”
“所以你就记住我的名字,”他语气微顿,然后冷冷地从嘴唇里吐出两个字:“沈默。”
第39章 一刀斩空
沈默?
崇渊咀嚼着这个名字,眉峰轻皱。
这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尽管如今中原江湖有许多的武林人物都已经被圣传所了解掌握,可是对于这个名字,崇渊却并不熟悉。
所以这位贵为魔教王首的人,顿时感到十分意外和好奇,因为像沈默这种修为的高手,江湖上不可能会没有他的名字。
“沈默?”崇渊微微点头,“我虽然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可你的名字我已经记住了。而这也足够了,因为对一个即将死去的人来说,我也不需要知道得太多。”
说话之间,他肩未动脚未移,整个人瞬化一道虚影,瞬间就到了沈默身前,血雾随影蒸腾,他右手五指成爪,倏然抓向沈默咽喉。
在崇渊那快得无法捉摸分辨的虚幻身影中,沈默的双目好像有一抹微光闪了那么一闪。
而崇渊已经下定决心要一招就将对方击杀,所以这一次出手他已经用出了至少六成功力。
他对自己修练的禁神大法内力修为相当有自信,所以在绝对的力量下,他根本不屑于用什么高明的招式了。
在禁神大法六成功力的这一抓之下,就算沈默的咽喉是精铁所铸,崇渊也能将之抓出五个窟窿来。
可是让他惊奇的是,沈默竟然一动不动。
开什么玩笑,竟有人敢在他六成禁神大法功力的攻击下不闪不动?
崇渊这凌厉无比的一抓猛然抓住了沈默。
但他抓住的却不是沈默的咽喉,而是一只手,沈默的手。
沈默的手很巧合的出现在他的咽喉前,纵然崇渊的速度快得离谱,可沈默的手却依然要比他快上那么一瞬。
这让崇渊心里很讶异。因为这种事好像根本就不可能发生。
但崇渊这一爪抓住的,的确是沈默的手。
崇渊的心又一次沉了一沉。
这时沈默的手也猛然抓住了他的手,两人顿时十指紧扣。
崇渊又惊又怒,冷哼一声,六成功力轰然吐出。
可沈默的那只手就如同定住了一样,分毫未移。
狂暴的劲力在两人手指之间卷起一阵尖啸罡风,顿时气浪如潮,两人衣衫被劲气激得烈烈鼓荡,脚下裂地半尺,一时尘土飞扬,整间酒馆内如起龙卷。
好雄厚的内力!崇渊暗自心惊,脑中闪电般涌起一个念头。随即目光骤然一冷,体内真元流转,手上再催一成功力。
就见血丝如怒血般涌起,犹如嗜血的妖物,诡异地咬向了沈默的手。
沈默却是面不改色,在崇渊劈山断岳的掌力逼迫之下,他整个人竟然不动如山。那手上妖物般的血丝在他手上惊悚的疾速窜动,但沈默的手上却好像有某种无法突破的障碍,让那些恐怖的血丝不得其门而入。
而沈默默然凛立,他身若沉渊,隐约竟有气吞万象之势。
“你到底是什么人?”
年轻的魔教王首终于忍不住脱口冷喝道:“身负如此绝顶修为,又敢与我圣传为敌,你绝对不可能是一个毫无来历的普通江湖人!”
崇渊第一次涌起了一股源自内心深处的震惊,因为沈默的实力远远超出了他的估计。
禁神大法不光是一门诡异的内功,更是一种秘邪咒术。所以由禁神大法所衍生的功力诡异绝伦,不但能吸收对手功力,还有嗜血入骨的可怕特征,那些血雾血丝更蕴藏着一种吸人精血的毒性,可算是当世最可怕的一种异端邪功。
可尽管崇渊已经用出了七成禁神大法,却依然对沈默无可奈何。沈默应付禁神大法的方法也很简单,那就是纯粹的用自身功体的精纯修为抵抗那些歹毒的血雾侵袭。
面对着崇渊的质问,沈默却充耳不闻。
两人就这样硬生生的僵持了有数十息的时间,两人十指之间已经隐约有肉眼可见的气浪翻滚,可彼此却谁也不肯退让,于是那翻滚的气浪越来越大,最后形成了一个一半猩红一半透明的逐渐膨胀的气球,而两人只要有一丁点破绽,那个诡异的气球就会轰然炸开,情形惊险到了极点。
崇渊脸色越难看,他久攻不下,心头已经渐显焦躁。
他暗中双足沉地,同时另一只手指间血丝若隐若现……
却在这时,沈默忽然深吸了一口气,同时吐出一个字:“御……”
“御”字出口,他五指骤然一松,脚下同时向后跨出一步。
他手掌手臂连同肩膀在那个“御”字音节中同时若牵若引,然后他手势变抓为握,就如同凭空握住了某种东西一般。
他握势一起,掌指间强悍的真元也随之在他手上骤然化为一团漩涡,两人之间的那个奇异气球瞬间化为一股狂流般的气劲朝沈默的手势间那团漩涡涌去。
崇渊不由脸色骤变。
“返!”
沈默口中再吐出一个字。
话音未落,沈默那只衣袖登时如同灌满了狂风一般猛然暴涨数倍,随后他手臂回转牵引,那股气劲在他周身流转一周后再度回归手掌。
沈默动作虽快,却是一气呵成,随即沉腰弓步,一掌就向崇渊轰去。
这一掌竟是将两人先前对拼修为时的功力尽数吸纳,然后以数倍之威力返还,如此奇异的武功路数,当真闻所未闻。
观此情形,果然便是“御返”二字的精髓所在了。
掌劲如同惊涛骇浪一般呼啸涌出,将崇渊整个人都笼罩其中。崇渊纵然身负绝学见多识广,但也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功法路数,登时神情一沉,面对着数倍返回的强绝掌劲,就算崇渊拥有鬼魅般的身法也无可退避,他沉喝一声,双足陷地,浑身血雾喷涌弥漫,随即双掌猛然推出。
禁神大法本就已经算当世最邪门的一种功法,但让崇渊没有想到的是,沈默这门武功不但同样诡奇无比,两相比较之下,甚至还更有胜之。
排山倒海般的猩红掌力从崇渊掌势间磅礴涌出,两股巨大的力量瞬间交撞,轰然巨震中酒馆内登时仿佛空间倒转,无匹雄力摧枯拉朽般怒卷而起。
在如山倾浪涌的巨大力量暴冲之下,老旧的酒馆难承如此惊天威力,屋内桌椅摆设瞬间粉碎,四面墙壁尽皆破损,房顶更是几乎被震塌了一半,顿时形如一片废墟。
倒马坎唯一的一家酒馆,就这样被生生拆散暴露在漫天风雪之中。
而就在尘土飞扬的废墟景象之中,一袭青袍挟带着不断扩散蔓延的血雾自风雪中风烈烈升起。
能够年纪轻轻就成为号令魔教的王首,崇渊绝不仅仅是凭他的运气。除了拥有超绝的武功之外,他还有绝对冷静的智慧和高深的城府谋略,所以他绝不是一个只会逞血气之勇的人。
数次交手皆没有收到意料之中的效果,崇渊就已经明白沈默这个初次相遇的对手实乃他此次踏足江湖所遇到的第一大敌,他骤然收起心中的惊诧和轻视,转而全神冷静以待。
所以刚才两人全力一击之后,崇渊并不继续纠缠,他借着沈默那一击的磅礴之劲飘然而退,然后双臂轻抬,整个人就乘风升起。
风雪呼啸,崇渊裹夹着一袭烈烈青袍缓缓升起四丈多高,他当空而立,双目冷然俯视着残破酒馆里的沈默,竟有一种睥睨众生的王霸之姿。
而他的周身,正源源不断地弥漫起一层层愈加浓厚的血雾,那些血雾在他背后凝结鼓张,就仿佛凭空生出了一对诡异的血翅。
沈默站在酒馆的废墟中,一动不动。
他抬起头,眼睛环视着周围。
他忽然微微皱眉。脸色露出几分凝重之色。
他忽然发现,自己好像正站在一个阵法之中。
因为此刻他的周围,同样弥漫起一大片淡淡的猩红血雾,那些血雾以身在空中的崇渊为引,将他层层包围。
崇渊嘴角露出一抹冷漠的笑意,他浑身弥漫的血雾之翅随风鼓荡,将他整个人稳稳托在空中。
从他的角度往下看,整间酒馆完全被罩在一个足有三丈见宽的血色五角图腾中,而沈默就在那五角的正中间。
血色五角分别衍生出一道猩红,缓缓向沈默罩去。
诡丽妖邪之象顿时充盈在风雪中,令人触目惊心。
沈默心中一沉。
因为他已经知道崇渊发动的已经不是一种武功,而是一种阵法,并且还是一种极其可怕的禁忌阵法。
于是他缓缓抬头,双目中有奇异深邃的冷芒闪烁。
他望向空中血翅鼓张的崇渊。
崇渊双手虚抬,仿佛有掌控天地的不凡气度,他缓缓道:“沈默,你果然非同凡响令我大开眼界。我已经很久都没有像今日这般愉悦了,所以我不得不承认你有资格成为我的敌人,所以才值得我以此招相待。接下来,不知你可还有令我惊喜的东西么?”
沈默瞟了一眼周围正在向自己罩来的那五股猩红,沉声道:“咒印之阵,你练的是异端邪术!”
“好眼力,好见识!”崇渊微微挑眉,微笑道:“看来你的确实来历不凡,竟然还识得咒印之阵。我对你真是越来越有兴趣了。”
他谈笑之间,浑身血色渐浓,双手十指微屈,指尖十股血丝逐渐成形,隔空与那五角图腾相接。
那五股猩红如受指引,蓦然加速,扭曲着疾速朝沈默罩去,而地面上的五角图腾与那十股猩红连接之后更是血色大盛,一时妖氛滚滚,血煞冲天。
崇渊目光下沉,沉声道:“沈默,在我血狱没午阵之下,看你还能施展何等能耐?”
他目光中也隐有血色一现,随即双袖翻飞,十指交错胸前,开始以极快的速度结起一个形态诡异的手印。
咒印结起,崇渊随即双唇颤动口宣秘咒之语,身后血翅顷刻之间暴涨三丈。
“泣血令,启!”崇渊冷声一喝,双袖再挥,地上五角图腾瞬间血光倏然而起,结成一片五星血芒。
身处“血狱没午阵”中心的沈默,此刻只感到自己瞬间沦陷于腥风血海之中,双目所及尽为五股滔天血浪形成的龙卷,双足所立之地涌出无数出自无间血狱的恐怖魔爪,并且紧紧地抓住沈默的双足,直欲将他拖入十八层地狱,竟让他一时动弹不得。
而更可怕的却是那五股血色龙卷,在血狱没午阵那妖异惊悚的空间里,它们摧枯拉朽呼啸着盘旋,几乎可以摧毁绞杀一切生灵。
五星血芒瞬间收缩,轰然向沈默汇聚,邪异之力顿时充盈着方圆十丈之内的天地,血色弥天无尽。
沈默在无尽的血雾中须发皆张,他猛然抬头!
“奸宄妖邪,”沈默双目陡现冷星寒芒,他望着崇渊沉声喝道:“罪该当诛!”
他双目之中的冷芒竟然穿透了厚重的血阵,与崇渊四目遥遥相对。
崇渊居高临下与沈默目光相接,却忽然察觉到对方凛冽的一点目光竟然瞬间由自己的眼睛里侵入了他的神识。
崇渊毫无防备,惊觉之时为时已晚,一点冰凉从他背心炸开,然后整个人就随之仿佛被冻结了一般。他瞳孔猛然收缩,在一瞬间里,他浑身如坠冰窖。
然后他隔空看到地上沈默那双目之中,眼光忽转妖异。
那一对眸子在妖异的目光中变得细长,宛如上古秘魔之瞳。
而后,崇渊无比震惊的发现,自己神识虽然还清醒着,可身体却已经失去了控制,变得僵硬不听使唤。
在沈默那双目注视之下,崇渊内心竟然涌出了一股前所未有过的惊恐之意。
这是何种妖法?
崇渊不知道,他也从未见过。
沈默目光所及之处,仿佛万物为之失神,天地为之噤声!
崇渊浑身毛发倒竖,汗流浃背。
然后他就看到身陷血阵之中的沈默忽然弓身踏步,以一种看似十分怪异却充满着无伦力量的姿势沉重地向前踏出一步。
两步。
再三步。
三步之间,恍惚如龙行虎步,步步相连,重若千钧。
三步之间,地陷两尺,足印之下,魔爪哀嚎,血狱惊颤。
在失去了阵主的操控后,血狱没午阵随之颤动不已。
三步之间,沈默浑身迸发出令人惊叹的雄浑之力,猩红之气在他身边怒鸣卷荡,却就是难越雷池半步。
三步之间,沈默双目如附骨之疽,紧紧盯着崇渊。
所以崇渊依然如同被定在了空中,任凭背后血翅如何挣扎,他却一动不动。
此刻的他就像是被夺去了灵魂的一具躯壳。
三步之后,沈默弓身顿步将自己的身子用一种怪异的姿势向下压了下去,而后他脚步踏开,整个人就如同一张被拉满了的弓。
他身子越压越低,好像背上压着一座泰山。脸色越发沉凝肃杀。
崇渊心胆一颤,在他的眼里,地上的沈默就如同一张已经被拉到极致的弓,随时都会射出一支贯穿天地的利箭!
可沈默的箭在哪里?
沈默右手如抱满月,缓缓移至左侧腰畔。
麻布斗篷烈烈荡开,露出一口刀。
刀约三尺,样式狭长,带着一抹凌厉的弯弧,虽未出鞘,却已经散发出一股妖异肃杀之气。
崇渊双目一凛,他慌忙收敛心神,聚拢神识,意图抗拒身上那古怪的束缚之力。
这个不可一世的圣传王首,第一次隐约察觉到自己似乎遇上了一个他不该遇到的人。
丝丝不详惊恐之意,从崇渊心底深处陡然冒起。
“我之刀下,不容邪魔!”
低沉的声音中,沈默右手已经搭上刀柄。
五指握刀之时,他双目妖异之光大炽,浑身被压至极限的张力轰然爆发。
随后,血阵之中的人一怒拔刀。
一道冷冽的刀光自沈默腰畔间飞掠而出,而他整个人也随之身如游龙般暴弹跃起。
一刀飚掠,血狱没午阵中顿时刀气迸激,一刀化千百,裹挟着那条激勇的身形,犹如狂龙般呼卷冲天而起!
血阵之中冷冽刀气纵横十方,锐啸直破耳膜,直有撕裂虚空之势。巨大的五星血芒顿时在那无以伦比的刀光之中层层破碎……
秘门咒印之阵——血狱没午,破!
而就在那当世罕有其敌的超凡一刀掠起之际,同时也淹没了沈默的身形,于是崇渊终于抓得一瞬之机,强大的内息冲破百穴经脉,他双目重回清明,浑身血气逆转,背后巨大的血翅蓦然张扬!
“可恶……!”
崇渊身处虚空,见自己向以为傲的秘门阵法被沈默一刀所破,任是他心境沉稳无比,此刻也不由赫然色变,登时大怒。
他,崇渊,圣传魔教之王首,竟被一个从未听说过的人逼到有些惊惧狼狈的境况,这可是奇耻大辱。
他感觉到自己的尊严受到了极大的挑战,这是今日之前绝无可见的事,所以绝对不能被原谅!
可他还未来得及调整被那无端之力束缚过后急涌的内息血气,就见同样已经狂龙般卷起的那条身影,再度掠起一道刀光。
这一刀没有多余的言语可以形容,就一个字:快。
快得不及眨眼,快得风雪不及沾刃!
崇渊脸色忽变,那道刀光在他双眸里随风而涨,破空向他拦腰斩来。
一刀破空,天地无声!
巨大的血翅猛然鼓涨,崇渊身化虚影,顿时消散在那刀光之后。
但那一刀实在太快,崇渊本体身影虽瞬间消散,可背后一片血翅却依然在那神惊鬼惧的一刀中被斩成两半。
凌厉冷冽的刀光掠空斩过,雪花密集呼啸难以视物的空中顿时被斩出一道十数丈长的口子,一时间风雪卷荡,那道虚空之伤竟然久久不散。
而瞬间便已经转换方位的崇渊目睹于此,儒雅深沉的脸上再次难掩心中的惊诧之色。
一刀斩破虚空,天地为之而伤。这是何等惊世骇俗的刀法?
崇渊心顿时沉了下去。
一刀而尽之后,狂勇的身形沉身落地,沈默弓身而立,腰畔之侧,一点刀芒隐入鞘中。
沈默凭风而立麻衣鼓荡,他虽沉默未语,但单掌按刀冷目斜视之间,一股凛然傲立之身姿,顿时让风雪失色。
他眉峰微挑,双目望向崇渊。
崇渊背后一张血翅被斩,却是并无太大损伤,就见他浑身血色蒸腾,那被斩断的血翅竟然重新逐渐衍生出来。
恶魔翅膀一样的血翅鼓风而扬,托起崇渊那依然气势凛然的一袭青袍。
倒马坎发生了这一场惊世骇俗的缠斗,街道两旁的百姓被响动声吸引出来,他们怀着好奇跑到早已变成废墟的酒馆旁观望,却看见风雪中的两人时,顿时如同大白天见了鬼,纷纷惊叫着作鸟兽散。
也是,像他们这种小老百姓,哪里见过有人像神魔一样虚空立在空中的样子?那种情形,只有少数人在那些大地方的街头巷尾听说书先生讲过。
“好快的刀。”崇渊忽然叹了一声,他双手负背,说道:“沈默,你不但刀法奇特,竟然还身负异能,你可真是一个让我吃惊的人啊!”
他说话之间,背后双手悄然扣动,于是一股浓厚的血气顿时笼罩在他的面前。
浓厚的血气阻隔了两人之间的目光。
对沈默那妖异的眼眸,崇渊心中仍有余悸,所以他刻意不去与沈默的目光对视,以免再次被他夺去神识。
沈默单掌按刀,浑身真气流转不定,看上去却并无就此收手的意思。
他冷然沉声道:“就算你躲得再快,也终有慢下来的一刻,我的刀会等着你。”
崇渊眉间愠色一沉,冷哼道:“纵然你身有异能,刀也够快,可要杀我崇渊,你当真以为就那么容易吗?”
沈默漠然说道:“今天你犯了两个错,第一,你不该遇见我。第二,你不该在我面前杀人。所以你必须死在我的刀下。”
“我欣赏你的自信和你的本事。”崇渊哼声道:“可人有时候一旦自信过了头,就会做出让你后悔莫及的选择。还有,莫非你以为我崇渊就只有这些本事吗?”
沈默冷眼一闪,扬眉道:“我当然看得出来你还有许多手段没有施展,所以我会给你施展的机会,你也可以尽力施为,看看我到底能不能将你斩于刀下。”
一声长笑以后,崇渊淡然道:“说实话你要杀我,我同样也很想杀你。因为无论是谁,只要有像你这样的一个敌人,都不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事。可你是一个难得一遇的对手,如果就这样将你杀了,那以后我一定会很寂寞,因为我已经很久都没遇到过旗鼓相当的对手了。”
这一刻起,崇渊便已经将这个初次见面的人视为平生第一大敌。
沈默冷哼一声。
“像你这样一个拥有如此不俗身手的人,绝不可能在江湖上毫无名气。”崇渊微微一笑,又接道:“那就让我猜猜看,江湖上之所以没有听过你的名字,一定是因为你自己的某种原因,所以你刻意不希望别人过多的关注你。而这个原因,一定和你的来历有关。”
“我是什么人,有什么来历,对一个必须要死的人来说,并不那么重要。”沈默冷笑道:“你只需要记住我的名字就够了。”
“真是有趣。”崇渊道:“我若想知道一个人的来历,那就一定会得到答案。因为你已经给了我得到你来历的提示。”
沈默脸色微沉。
“你的眼睛很特别,几乎与我修练的禁神大法和那些咒印之术一样,都是不被容见于世的禁忌存在。”崇渊继续攻击着沈默的心理,淡然道:“所以,你难道没有发现,我们有许多相似之处吗?”
“你的废话实在太多了。”沈默沉声喝道:“你还不出手吗?”
他弓身错步,五指已经再次握住了刀柄。
“你有一口好刀,我很欣赏你。”崇渊淡然说道:“所以我给你一个不要与我为敌的机会,因为你还不知道与我为敌之后的代价。”
“就算你是天王老子,我也一样照杀。”沈默闻言轻蔑地道:“因为我很讨厌你。”
“一个简单的理由,却很有趣。”崇渊透过血气盯着沈默,神色并未动怒,他忽然道:“今天我心情还不错,所以我不会再和你动手。我告诉你一件事,从今以后,天下人会再次在我圣传之名下感受到何为恐惧。而我崇渊的名字,也会同样让天下人都记得。而那个时候,我希望你还能活着。”
“圣传,崇渊!”沈默沉声道:“我会在你的墓碑上刻上你的名字。”
崇渊冷笑一声,喝道:“小子,想要取我的人头,你的刀还不够快。”
“江湖再见,我崇渊会给你杀我的机会。”
低沉如魔的话音飘散于风雪,崇渊整个人忽化虚影,竟然消失在茫茫风雪中,转眼不知去向。
沈默没有追击,他冷然而立,五指抚摸着刀柄。
这一口多年不曾沾血的刀,让他生平第一次有了要杀的人。
所以不论这个人是谁,不论时间长短,他都一定会将他杀掉。
他的人就和他的刀一样,简单直接,干脆利落。
人生在世,如果事事都能简单干脆的处理,那一定会少去许多烦恼。
“落日马场么?”沈默冷冷的低声念道,他忽然转身,大步迈向风雪中。
一人一刀,向落日马场方向而去。
人为豪雄,刀名七杀。
第40章 雪中来羽
倒马坎往西数十里,有一片占地近千顷的平原之地,那里是一处规模巨大的牧场,圈养着无数牲口,其中更有数千匹品种上等的良驹骏马,正是名震西北的落日马场。
整个西北的人都知道,落日马场姓严。
落日马场附近有一座不太高的山,山下有一大片连绵层叠气象恢宏的庄园房屋,那正是如今落日马场主家严守阳的居住之所。
严守阳站在书房内,他望着窗外的漫天飞雪,微微皱眉。
就算是常年久居北方,但这个时节如此大的雪也是颇为少见。尤其是像今天他过生日的时候,往年更是不曾见过风雪。
严守阳今天已满六十岁。因为常年习武的缘故,严守阳还是身体高大健壮,虽然须发已带霜色,可却依旧神采奕奕,一张国字脸威严不减。
望着外面的风雪之景,严守阳不由得陷入了回忆,他回想自己这一生的经历,就算说不上何等的波澜壮阔,但也算得上是曲折艰难饱经风霜,一时间他神情有些恍惚,心中更是感慨万千。
严守阳十七岁就开始执掌名震西北的落日马场这份偌大的家业,其中艰辛不言而喻。落日马场是一块肥肉,不论是自家的亲属,还是西北江湖上的其他明里暗里的各方势力,都有不少人在觊觎着这块肥肉。严守阳年少有为,初接掌家业不久便拔除了一伙意图趁机夺取落日马场控制权的亲属。而后他凭着智谋与胆识周旋于西北的各方江湖势力,最后联合多家力量铲除了西北多年来不断侵犯落日马场的一股黑道力量,使得西北江湖有了一段相当长的平静岁月。自此他不但名动西北,更是坐稳了落日马场龙头老大的位置。严守阳有极其深远的眼光,所以他积极与官府达成了合作,让马场的生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繁荣昌盛之景况。经过多年的经营,落日马场这个名号在西北已然是独树一帜,成为了商界和江湖的第一号招牌。
如今严守阳已然富甲一方,成为了无数人羡慕的对象。但严守阳心里清楚,他这一生经历虽然也是精彩绝伦,可无论是生意还是财富,都不是他最引以为傲和最感慨的事。
严守阳是一个生意人,但更是一个习武的武林人,所以让他最刻骨铭心的事,是在江湖。
属于他的故事,是在二十多年前的江湖。
那年的江湖,有一场正邪大战,其规模之庞大,其过程之血腥,实乃中土江湖百年来未曾见过的惊世之战。那一战后,邪道溃退,但正道却也付出了前所未有的可怕代价,更让曾经辉煌无比的中原武林一蹶不振,陷入了长达二十多年的衰落岁月。
而那一场神鬼震惊的旷世大战,严守阳便是正道中的人员之一。也是正道中为数不多劫后余生的幸存者之一。
虽然时隔多年,但这件事却始终让严守阳无法忘记。他时常为那些在大战中死去的故友同道感慨悲伤,也为了如今这个江湖感到无奈。
如今的这座江湖,是黑暗的,是一片死气沉沉的江湖,没有生气,更没有风骨。所以严守阳感慨如今这个江湖的人心不古,更唏嘘武林中仅余的几大宗门伏而不出,所以才让这个本就死寂的江湖没有任何起色,更没有复兴的希望。
严守阳参与过当年的血战,所以他比任何人都了解何为残酷和绝望,所以也比任何人都急切的希望这个江湖能够从当年的阴影中重获新生。但是如今他已经老了,岁月早已消磨了他年轻时候的血气和激勇,他无能为力。而让他无奈的是,如今江湖中这一辈的年轻人,好像根本就没有当年他们那一辈人的半点风骨。
但这些想法严守阳却从未对别人提起,他只是时常独自叹息,然后倒上一杯酒,遥敬故人。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打断了严守阳的思绪。
他恍然回过神,愣了一下,然后自嘲的微微苦笑。
听到那阵脚步声,严守阳不用猜也知道那是严家落日马场的老管家祁丞来了。
房门未关,脚步声来到门口停下,有人低声说道:“老爷。”
严守阳转身,看着门口那个小他十几岁的素衣老者,微笑道:“老祁,进来坐。”
老者正是管家祁丞,此刻他恭敬的站在门外,双手捧着一个四方的木盒。他闻应了一声,然后慢步走进了书房。
这个面相和蔼的素衣老者祁丞,是从少年时就跟着严守阳的书童,年纪大了后就被严守阳提升为落日马场的管家。祁丞精明能干,处事谨慎得体,他将自己最好的年华都献给了严家,对严守阳更是忠心不二,所以深得主家信任。
祁丞来到书房内后,却并未立刻坐下,而是将盒子放在了书桌上,并顺手为严守阳倒了一杯茶。
严守阳面露笑容,几十年时间的相处下来,他对祁丞的感情已经不是普通的主仆关系,而是将他视为了家人。
“老爷,天气不好,你怎么也不多加两件衣服?”祁丞看见严守阳衣着有点单薄,就不由皱了皱眉,“老爷,您今儿个可就六十了,再也不是年轻时候了,可别着了风寒。”
这位对严家忠诚勤恳的老人,眼里露出由衷的关切之色。
严守阳哈哈一笑,他走上前轻轻拍了拍祁丞的肩膀,说道:“老祁,你这个人这一辈子啥都好,就是嘴巴有点啰嗦,几十年了都还改不了的老毛病。”
老管家苦笑一声,说道:“我跟了老爷几十年,身上有什么毛病,老爷您是最清楚不过了。所以您也应该知道,有些毛病一旦长在了身上,可就再也改不了喽。”
严守阳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热茶,爽朗地笑道:“说得也是,你这老毛病也跟了你几十年,要是哪一天忽然没有了,那我还真有点不习惯。”
祁丞微笑不语,他走到书桌前,将那个盒子轻轻打开,说道:“老爷,这是大少爷特意为您赶制的寿礼,今儿个天气寒冷,您刚好可以试一试。”
说完后,他就从盒子里取出来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貂裘外衣。
作为富甲一方的落日马场之主,严守阳自然见过不少的珍贵物件,所以当他看到那貂裘衣服领口上的那一尾银色的貂尾时,便知道这件衣服可是价值不菲。
“哟,那小子什么时候有这个心思了?”严守阳虽然语气平静,可眼里早已有笑意散开。
“大少爷有心了。”祁丞察言观色,微笑着将衣服打开,说道:“这件衣服是大少爷提前几个月就让大少奶奶亲手赶制出来的,就为了要在今天送给老爷,用意很好,就是希望老爷要保重身体。”
严守阳上前伸手摸了摸那尾貂尾,入手便觉温暖盈盈。他禁不住内心的欣喜,眉开眼笑的道:“比起那个没让我少操心的儿子,那个儿媳妇倒是持家把业会过日子的好女人,也算那小子有福气。”
“大少爷只是还年轻,心气还不够稳,等再过两年,他一定会成长起来的。”祁丞微笑着说道:“老爷对大少爷期望很高大家都知道,毕竟严家这份家业最后还得由他来执掌。不过现在老爷还很健朗,很多事也还没到那个时机,所以大少爷玩心重点也无关紧要。”
严守阳闻言,有些无奈的摇摇头,苦笑道:“话虽这样说,可谁不想早点清闲自在?如果那小子有那个能力,我也乐得早点把这一摊子甩到他手上去。到那个时候,我就带着你出去走走,就像当年一样……”
他说到此处,似乎触及到了一些久远的回忆,于是又轻轻叹了口气,不再说下去。
祁丞沉默了一下,眼里不由得也露出几分向往的神色,但很快他就微微苦笑道:“如今老爷虽然年纪已经有了,可身体还撑得住。我就不行了,一把老骨头,恐怕是经不起外面的风雨了。”
严守阳也叹道:“老祁,这些年你为我为严家呕心沥血劳苦功高,我严家上下永远都会感激你。你放心,我若是还有机会再出去走走,一定带着你,但是再不会让你受苦了。”
他言语真诚,祁丞闻言更是眼眶一热。他喃喃道:“老爷,祁丞十几岁就跟着你,你也一向对我没有主仆之分,待我如亲如弟,这份感情我也永远铭记在心。所以对老爷和严家,我自然会竭尽全力,也算是报答老爷的知遇之恩了。”
“老祁,见外了见外了。”严守阳心头酸热,他呵呵笑道:“你我都老了,经不得煽情的话,很多事情你我心知便可,说多了就生份了。”
祁丞郑重点头。然后他亲手将那叫貂裘披在严守阳身上,上下看了看,满意的点头道:“大少奶奶的针线活还真是不错,这衣服很合适。”
严守阳穿好衣服,自顾上下瞧了瞧。老话说人靠衣装马靠鞍,这话诚然不假,且说这件貂裘穿在严守阳魁梧的身上,顿时就让他格外生出了几分精神气度,整个人好像也年轻了几岁。严守阳很是满意,也点头道:“心灵手巧,又贤惠持家,我儿能取她为妻实乃福气,将来我儿接手家业有她相助,以后我也可以稍微放心了。”
祁丞在一旁点头称是。
严守阳忽然鼻子一皱,问道:“这衣服怎么有一股香味?”
祁丞闻言,眉头也微微一皱,他上前伸出脖子嗅了嗅,然后笑道:“是胭脂味。这衣服是大少奶奶亲手缝制的,女人家嘛,身上都会有胭脂水粉,难免会沾一些在衣服上,无伤大雅就行。”
听祁丞这么一解释,严守阳也觉得有理,便没有再多说。他在书桌后坐下,问道:“我儿现在何处?”
祁丞回道:“今儿是老爷的六十大寿,大少爷吃过早饭后就帮着忙前忙后,说是要让老爷好好高兴高兴,现在估计也还在帮忙招呼客人呢。”
“难得他有这份心。”严守阳喝着茶说道:“可我一早已经放出消息,今年就算是年满六十,我也不想太张扬,所以今天到落日马场来的人,应该并不多吧?”
祁丞犹豫了一下,然后说道:“我知道老爷这几年喜欢清净,所以明白您的用意。可今日是您的大喜之日,怎么也该好好热闹一番。可您一早就放出不便招待的消息,我是怕日后外面有人说闲话……”
严守阳抬手打断他的话,笑道:“老祁,这些年难道你还没看明白吗?外面和我热络的人再多,真正是朋友的又有几个?不过都是些利益往来的面子罢了。我是上了年纪,可还不算老眼昏花,我也懒得再去做那些费神的面子了。今天确实是一个值得多喝几杯的日子,所以我只请了几个老朋友。人老了就喜欢念旧,等会出去见到了他们,再好好清静的陪他们喝几杯酒就够了。”
“是。老爷的心思我明白。”祁丞点头道:“所以现在家里确实也没有几个人来,不过还是有些老熟人都派人送来了寿礼,等今儿过了,我再好好打点一份回礼,让人给他们送过去。”
严守阳很满意这位管家的周到,点头道:“如此便好,一切你自己做主。我虽没有邀请他们,可既然有礼来,那我们也不能缺了礼数。”
祁丞点头,然后忽然想起一事,他就从怀里取出一个小木盒子,恭敬的递到严守阳面前,说道:“这是今日晌午的时候有一个人送来的。他说是老爷的一个朋友送来的贺礼,务必要我亲自送到老爷的手上。”
严守阳初时并未在意,只是随手就打开了盒子,看到里面放着三颗棕色的药丸。
药丸旁边,还放着另外一件东西。
一片羽毛,银色的羽毛。
严守阳原本平静的神色忽然一变,他眉头一扬,脸上露出十分意外的表情。
祁丞在一旁看得真切,他心里微动,不由就向那盒子看去。当他看到那片羽毛时,却是同样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
因为他不明白,为何有人会在严守阳六十大寿的时候送来一片羽毛作为寿礼。
却见严守阳伸手取出那片银色的羽毛,拿在手中仔细端详,脸上那意外的表情逐渐消失,转而换上了几分笑意。
祁丞不明所以,忍不住问道:“老爷,怎么会有人送您一片羽毛?是您的朋友吗?”
严守阳笑而不语,他又取出盒子里的一颗药丸,然后说道:“的确是我的一位朋友,多年未见,他居然还记得我的生辰。”
祁丞皱眉道:“这就稀奇了,我可是第一次见到有人送羽毛做寿礼的。看来老爷的这位朋友一定很怪。”
严守阳一阵轻笑,“他非但很怪,而且还很精。如果你认识他的话,就不会觉得这片羽毛很怪了。”
祁丞摇头道:“老爷的朋友我大多也都认识,可我却是第一次听说老爷有这么一个朋友。”
“你当然不认识他,因为你从未见过。”严守阳手指轻轻摸着那片羽毛,语气中带着几分怀念的意味,道:“我与他也不过只有一面之缘,算起来也是萍水相逢,只是他虽然与我年纪相差很大,可我们却一见如故,所以尽管相识不久,却已经成为了忘年之交。”
他忽然拿起那颗药丸对祁丞说道:“老祁,你知道我身有旧疾,这么多年来一直让我很头疼,整个西北的名医都没有办法能根除。但是最近几年你可曾见过我再有旧疾发作的时候么?”
祁丞闻言,顿时仔细回忆了一番,然后恍然点头道:“不错,这几年老爷旧疾发作的时间好像忽然就减少了,今年更是没有发作过。这是怎么一回事?”
“就是这药丸的功劳。”严守阳微笑看着手上那颗药丸,“当年我遇到他时,正是我忽然发病的时候,那一次发作得很严重几乎要了我的老命。但也幸好那个时候遇到了他,所以才会让我有减轻病痛的机会。”
“原来是这样。”祁丞已然明白,他看着那药丸说道:“所以这三颗药丸才是他送给老爷的寿礼。看样子老爷的这位朋友是一位医术大家了?”
“他会的东西可不止医术一门。”严守阳微笑道:“所以他是一个很奇怪的人。连我都不清楚他到底还会些什么。”
“看来老爷对这个奇怪的朋友很看重。”祁丞若有所思的道:“若是有机会,我也很想认识认识他。”
“人生在世,交友重在交心。他心里有我这个朋友,所以才会记得我最需要的是什么。”严守阳喃喃说道:“承蒙他的关照,所以我的旧疾才得有痊愈的机会。如今有这三颗药丸,不出半年,我的旧疾应该就可以彻底根除了。”
他忽然微笑道:“说起来我也几年都没见过他了。他说他喜欢随风漂泊,就像这片羽毛一样,居无定所,随遇而安。如果以后有机会再见,我一定为老祁你引见。”
他对祁丞视为亲人,所以说话也没有多少隐瞒。
祁丞忽然笑道:“我看得出来,老爷说起那个朋友的时候,心里一定也在回忆当年您年轻时候的事情。”
严守阳将羽毛和药丸重新放回盒子,并小心翼翼的将盒子收好。然后笑道:“你我都曾年轻过,所以谁没有一点年轻时候的故事呢?”
祁丞点头,笑而不语。
人一旦老了,就喜欢怀旧。而在怀旧的时候,最好有几个老朋友在一起,然后喝着酒一起怀旧,那便是人生最舒坦的事。
第41章 故人不故
严守阳这个时候就忽然很想喝两杯酒。
所以他立刻问道:“我那铁老弟与傅大哥如今可曾到了?”
祁丞摇头道:“我进来的时候,外面还没有见到他们两位。”
严守阳微微皱眉:“傅兄远在中原,已经多年未见。这次他提前三个月来信说要趁我六十岁生辰这天前来与我相聚,此地与中原相隔甚远,他来迟也在情理之中。不过铁老弟与我落日马场相隔不过百里,往年也是他来得最早,今儿怎么如此反常?”
祁丞望了一眼窗外的风雪,说道:“今日天气不好,或许铁大侠与傅先生是被风雪耽误了行程。现在时辰也还不晚,可能等一会应该也会到了吧。”
严守阳沉吟片刻,说道:“风雪耽误事小,如今西北道上可不比往年太平。这两天不知怎的我眼皮老跳,他两位可别出了什么意外才好。”言语之中透露着几分担忧。
祁丞安慰道:“老爷不必担心。铁大侠与傅先生都是身怀武功的武林高人,他们见多识广,经验丰富,不会有什么事的。”
严守阳皱眉道:“他们两个的本事我自然心中有数,不过我还是有些不放心。老祁,等会你派两个人出去一趟,打探一下他们的消息。”
祁丞点头,然后说道:“现在外面陆续也有一些老爷邀请的客人已经到了,老爷可要先出去和他们打个招呼?”
严守阳点头道:“也好。”言罢迈步向门外走去,祁丞随即恭谨的跟在他身后。
严守阳在西北富甲一方,所以家中富裕自然不比寻常人家。两人出得书房径直向外面而行,沿途穿廊过院,一路都有下人进出忙碌,见到主仆二人都纷纷停下恭谨行礼问安。
两人不紧不慢的走了约莫刻许时间,转过一重院子,前面豁然开朗,却是来到了前院大堂。
祁丞来大堂后,按照严守阳的吩咐,自去安排了两名严家下属骑马出去打探铁傅二人的消息。
片刻之后,严家就有两个汉子策马奔出了马场,直向风雪中而去。
两匹骏马一路疾驰,离开落日马场约莫一里地时,前方风雪越加狂急,两人都不由放慢了前进的速度。
一路之上,两名汉子并为发现有人的踪迹。
正当两人再次驱马前行时,前方风雪中忽然鬼魅般闪来一条黑色的人影。
两人只觉眼前黑影一花,那鬼魅般的人就已经扑到了两人的头顶。
二人在落日马场跟随严守阳多年,受那位西北江湖泰斗调教不少,武功不弱。但来人身影实在太快,二人根本没有任何反应的时间,只觉得头顶忽然罩起一片阴云,而后颈项一紧,竟是被人一手抓住。
随后只听得两声瘆人的骨肉撕裂声响起,风雪中顿时溅起两股怒血,马上两人竟在瞬息之间被人硬生生扭断了脖子。
黑影再次犹如鬼影翻飞掠起,双手各自提着一颗鲜血淋漓目瞪口呆的人头轻飘飘的落在地上。
两匹骏马吃惊之下纵蹄奔出之际,竟然也随之四分五裂,风雪中荡开一片血腥的血艳之色。
而那鬼影一般的人飘然落地,风雪中扬起一头乱发,露出半张枯骨一样的脸庞,两只凶光毕露的眼眶里仿佛装着血水。
他忽然裂开嘴诡异的笑了笑,然后伸出一条比寻常人还要长出一倍的猩红长舌,舔了舔沾在脸颊上的血迹……
鬼影过处,人畜不留!
而此刻鬼影身后,忽然响起一串清脆的铃铛声,然后就从风雪中飘来一乘如同幽灵般的白色轿子。
白色的帘幔随风飘荡,铃铛声声摄人心魄,犹如地狱的招魂使者,正肆无忌惮的行走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人间。
如今严家大堂内外俱都张灯结彩一片喜气洋洋,大堂正中挂着一副巨大的刺绣,上面绣着一个大大的金色“寿”字。
大堂内正有七八个年轻丫鬟在张罗着稍后的寿宴摆设。除此之外,还有四五个年纪都在四五十岁左右的男人,正围坐在一张桌前谈笑。
这几人都是在西北商界与江湖道上有头有脸的名流人物,也是与严守阳私交最深的几个老朋友。
虽是六十大寿这个颇不寻常的日子,但严守阳却有意不想太过张扬,所以提前已经放出消息,谢绝江湖朋友到场祝贺。所以现在能出现在严家的客人,身份自然不同一般。
但依严守阳个人的身份地位来说,此刻这位在西北极负名望的落日马场当家人六十大寿的场景就多少显得有些冷清了。
那几人一见严守阳出现,俱都各自起身相迎,纷纷朝严守阳含笑抱拳。后者自然也是热情的走上前,抱拳还礼。
“几个老朋友,多谢赏脸莅临寒舍,招待不周,还望海涵啊。”严守阳含笑朝几人拱手。
一名精神极好的白面高瘦老者左右看了看,笑道:“严兄,今儿个可是你六十大寿的好日子,人这一辈子可没几个六十岁,本应该好好热闹一番才是,怎的却只有我们几个老家伙到场?”
严守阳面露微笑。那老者身边的一位面色和蔼的锦袍微胖老者却笑道:“薛兄,你身为双旗帮之主,难道消息如此闭塞?严兄可是提前好久就已经放出消息,大寿之日谢绝各路朋友前来祝贺。我们可都是知道的。”
那高瘦老者姓薛名禹,是西北江湖上颇有势力的双旗帮帮主。此刻他闻言也是一笑,说道:“葛兄,消息我自然是早就知道了的。不过我还是不解,以严兄在西北之地的名望,六十大寿如此重要的事却如此低调,是否也太过草率了?”
那微胖老者名叫葛大海,虽不是江湖中人,但却是西北有名的皮货生意人,他言语带笑满脸和气,一副生意人的精明世故。
严守阳依然面带微笑,他看着薛禹道:“薛老弟,撇开我满六十岁这件事,今天就和平常没什么不同,所以说不上草率不草率的。我都是半身入土的人了,名利声望早就已经看透了,如今就喜欢一个清静。再说与各位老朋友的感情相比,其他实在不值一提。所以我今天不过就是借着生辰为由,邀请各位老兄弟前来一聚而已。”
此言一出,几人都是各自一笑。葛大海道:“我们这些人当中,果然还是数严兄境界最高,早就已经看透红尘万事了。相比之下我们几个就差劲了,每天都还在为那几两碎银奔波,实在就有些显俗了。”
薛禹一听,顿时翻了个白眼,哼哼两声,道:“葛兄,你这话要是严兄亲口说出倒没什么不妥,可是由你说出,这个味道就的确俗了。整个西北谁不知道你葛大海是日进斗金的大掌柜?如今却说区区几两碎银,你这不是在打我们几个穷光蛋的脸吗?”
薛禹的话虽是玩笑,可却带着几分挪揄之意。葛大海圆滑精明岂会不知,但他却并未在意,因为他们几个都彼此了解各自的性情。所以他也只是淡然一笑,说道:“薛兄此言差矣,小弟我能有如今的区区微薄身家,还不是仰仗各位兄弟在道上的照顾?再说此刻可是在严兄的府上,所以相比之下,我们都是穷光蛋了。”
老道的生意人就是不一样,不过只言片语就能两不得罪还能面面俱到,人情世故的功力的确非常人能比。
薛禹白了葛大海一眼,无奈的耸了耸肩,“葛兄的唇舌功夫实在厉害,我是甘拜下风。斗嘴我斗不过你,等会喝酒你看我如何收拾你。”
众人又是一笑。
却有另一个留着三缕长须的老者附和道:“严兄富甲一方,却如此淡泊低调,我们几个老家伙自然明白其中的用心。可别人或许就想不到这么多,所以估计会觉得严兄是一个小气抠门的家伙,连六十大寿都要关着门。这事要是真的传扬出去,严兄可就得使劲捂着耳朵过一阵子了。”
却见严守阳哈哈大笑,说道:“严某活了六十年,其中一大半的时间都是活在别人的眼中。如今我老了,再不想去顾虑别人怎么看我了。所以名声好不好我根本就不在乎,我现在就喜欢看你们几个家伙斗嘴扯皮,然后再好好喝几杯,那才是人生快事。”
几人又是哄堂大笑,气氛一时热了起来。薛禹却又四处看了看,皱眉道:“严兄,说起斗嘴扯皮,你可是最服那个耍长枪的家伙,怎么如今却不见他的影子?”
葛大海也附声道:“往年每次铁门主都是来得最早的一个,今天却迟迟不见踪影,莫非他爽约不来了么?”
“就算你们都不来,那家伙却一定不会不来。”严守阳也朝大堂外瞧了一眼,眉头微皱,说道:“想必是风雪太大,耽误了铁兄的行程,我已经派人出去迎接了,应该马上就到了。如今酒菜已经备好,大家可以先行入席,今日难得如此清静,我们就边喝酒边等他吧。”
“他要是来了,可得自罚三杯才行。”薛禹哈哈一笑。
就在大家谈笑之时,大堂内走出一对年轻男女。男的身材修长面如冠玉,女的容貌姣好身段窈窕。二人走在一起,郎才女貌相得益彰,十足一对壁人。
两人来到严守阳跟前,一齐含笑叫了一声:“爹。”然后又朝其他几人拱手万福:“各位世伯好。”
那几个长辈也都含笑和两人打了招呼。
来人正是严守阳的独子严峰与其妻石锦依。严守阳一见两人,脸上就露出笑容。
那石氏生得水灵貌美,一对水汪汪的美目看了看严守阳身上的貂裘,含笑道:“爹,这件衣服可还合身?”
严守阳笑道:“依儿心灵手巧,自然是十分合适的。你与峰儿的心意为父已经收到了。”他转眼看向严峰,接道:“依儿,你聪慧过人心思细腻,但又外柔内刚处事果决,这一点连严峰都比不上你,我严家能有你这个儿媳妇实乃福气。所以你的任务是要当好峰儿的贤内助,督促他早些懂事,也好让为父早得清闲。”
这话当着外人的面由严守阳亲口说出,足见这个女人在他心目中是具有相当重要的地位的。
那石锦依得到公爹的肯定赞扬,心中欣喜无比,俏脸上露出几分羞涩之色,她朝严守阳躬身道:“爹的话锦依记住了,峰哥也一定不会让爹失望的。”
说完后,女人就起身,抬头含情脉脉的看着面如冠玉的年轻男人。
严峰也朝她一笑,看上去两人感情十分和睦。
严峰笑道:“爹,如果锦依是您的亲生女儿,那是不是就没我什么事了?”
“你这小子,别身在福中不知福,赶紧收敛你那散漫的心思,这落日马场一大摊子事,迟早是会落到你肩膀上的。”严守阳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他微微摇头叹息,“我老了,许多事情已经力不从心了,严家往后的日子,可就要靠你们两个来撑着了。”
石锦依忙说道:“爹,今日是您的大喜之日,您该和世伯们好好高兴高兴才是。至于家中之事,您老人家身子骨如此健朗,自然是要以您马首是瞻的,峰哥也一定会竭尽全力向您学习,依儿也会从旁协助,为爹分担。”
严守阳听得心里很是高兴,呵呵笑道:“依儿,严家有你在,我才能放心将这份家业交到那臭小子手上。我严守阳有你这么一个媳妇,足慰平生。”
石锦依接连两次受到赞扬,心里暗中乐开了花,瞧了一眼严峰后,却是含笑低下了头。
严峰眉眼带笑,爱怜地握住了女人的手。
葛大海忽然轻叹一声,说道:“严兄,看你如今老当益壮,又家和事兴,难怪会有那般清宁的心境,真是让我等既佩服又羡煞啊。”
严守阳含笑正要说话,大堂外却忽然闯进来一个神色慌张的下人。
“老爷……外面,外面……”那下人边跑边喊,神情惊慌。
一旁的祁丞见此,脸色一沉,立即上前低声喝道:“何事如此慌急?没看到老爷正在会客么?”
那下人呆了一呆,眼神古怪的望着严守阳。
严守阳皱眉问道:“可是又有人来?”
下人脸皮抽了抽,急忙点头道:“老爷,外面来了一群人,说是来为老爷祝寿的……”
“哦!”严守阳道:“可是铁枪门铁大侠来了?”
那下人摇头道:“不是铁大侠……”
严守阳再度皱眉,说道:“既然不是我那两个朋友,那就出去告诉他们,今日严家谢绝见客。”
那下人道:“小的是这么说的,可是他们不听,说准备了一份大礼,要送给老爷作寿礼……”他说到此处,欲言又止,脸色一阵古怪。
“送礼?”严守阳隐隐觉得有些不对,皱眉道:“是什么东西?”
那下人张了张嘴,喃喃道:“回老爷,是……是……”他语气结巴,不知为何竟然不敢把话说完。
就在众人暗自猜测时,大堂外的院子中忽然发出“嗡”的一声巨响,直震得众人耳膜发麻。
堂中众人顿时吃了一惊,纷纷向外面看去,就看到积雪飞溅的院子中已然多了一样东西。
那竟然是一口又高又厚的铜铸大钟!
那下人瞠目结舌,指着那院中的铜中叫道:“就是那个……”
大堂中所有人齐齐色变,那石锦依更是忍不住惊叫一声,一把将严峰紧紧抱住。
严守阳双目一冷,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他严守阳六十大寿之时,竟然有人给他送了一口钟!
送钟,不就是送终吗?
好大的胆子!这分明不是送礼,而是明目张胆的挑衅。
此时此景,纵然严守阳平时如何修心养性,此刻也按捺不住,他迈步走出大堂,双目如电般盯住院外,沉声问道:“敢问外面是哪一路的朋友?”
堂中众人一时俱都无声,等待着院外的回答。
虽是短暂的静默,但整个严家却瞬间一片死寂。
“严守阳,故人来访,你却闭门不见,未免也太小家子气了。”
院墙外忽闻一阵清脆的铃声响起,随之便是一阵长笑声伴随着话音穿风透雪传进了严家大院。
众人一惊之下,才发现那隐含精深内力的声音竟然是出自一个女人之口。
严守阳心头疑惑顿起,但他可是见过大风浪的人,能够遇事不惊。闻之也提高了声音,沉声喝道:“来者是客,请外面的朋友现身一见!”
薛禹等人都不由暗自诧异,不知道外面到底是谁,竟然敢对严守阳如此公然挑衅,简直是胆边长毛了。 以如今落日马场在西北地面的声望势力,无论黑白两道,只要提起严守阳这个名字,大家多少都得给几分薄面的。
严守阳双目隐有怒色,他紧盯住院子的大门口。
突然之间,紧闭的大门在轰然一声大响中崩裂、粉碎,一时间尘石乱飞,整栋院楼都为之颤了一颤。
那被崩裂的大门口陡然卷起一阵狂风,随后一条其高如同小山的人影重重的踏步而入。
那是一个短发如刺,背负双头巨剑,身缠铁链的高大巨汉。
巨汉跨步来到院中那口铜钟旁停下,他牛眼般的双目扫了一眼严守阳等众人,仿佛如看蝼蚁。
与此同时,破败的大门外忽然铃声倏近,严守阳眼皮猛然一跳,他抬眼望去,就看到有一乘白色的轿子正从门口外飘然而来。
第42章 魔教西来
那顶轿子仿佛轻若无物,轻飘飘的如同幽灵般闯了进来。
严守阳目光锐利,他已经看到除了那顶来自于风雪中的轿子外,还有四个双脚不曾沾地而行的抬轿人。
因为抬轿的四个人轻功高绝且配合默契,所以那顶轿子才会让人觉得很轻很飘忽。
在场众人呼吸声骤然急促。严守阳更是心中不由一惊。因为他已经看出来,那个身背巨剑与抬轿的四人都是武功一流的高手。
而且从他们的显露出来的身手来看,就算整个西北,能达到像他们那种修为的人也是屈指可数。
那顶白幔飘荡的轿子已经越过破碎的大门,径直来到了那口铜钟旁停住。
轿子顶盖四角分别挂着一只铃铛,忽而冷风急劲,那四只铃铛就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
那巨汉见到轿子到来,立即侧身,然后神色恭谨的微微低首。
四名抬轿人动作整齐划一,各自轻放轿杆,将那顶轿子稳稳的放在了地上。然后他们就直挺挺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大堂众人此刻都已经开到了门口,都将目光聚集在这五人一轿之上。
他们心中都很奇怪,因为这些不速之客他们一个也不认识。可是他们的表情却又有不同。
除了严守阳较为冷静之外,薛禹葛大海等五人都是面露惊诧,祁丞却是脸皮抽搐了几下。严峰虽然心中惊疑,但毕竟出身大家,勉强能强自保持镇定之色,而那石锦依满脸惊恐,将身子躲在严峰的身后。
严守阳双目如电,冷凝的目光一一从五个人脸上扫过。
那四个抬轿人虽然衣着不同,但都有一个很明显的特征,那就是孔武有力。他们虽然沉默不语,可浑身却散发出一股子仿佛要破衣而出的强横力量。
轿前两人,一人相貌堂堂身形如龙,双手十指奇长。一人面目沉静如虎,赤膊着两条铁打一般的手臂。轿后两人,一人面黑宽耳阔鼻,浑身筋肉粗壮如牛;另一人却像马,因为他不但长着一张长脸,还有两条异常修长的腿。
严守阳来回仔细打量着那五人,神色渐渐暗了下来。
这五个古怪的人,显然来者不善。
但严守阳却知道,尽管这五人都是高手,可正主却在轿内。
能让他们这种身手的人当轿夫随从的,不用想就知道那必然是比他们更为厉害的人物了。
但此时此刻,轿内的人却并未现身。
严守阳深呼吸,然后沉声问道:“严某与诸位素不相识,不知有何得罪的地方,竟让你们如此破门而入?”
那五人谁也没有开口说话,仿佛在那顶轿子面前,他们都没有随意开口的资格一样。
可是他们五人的目光却都同样漠然,好像严家众人在他们眼中根本就不是活物一般。
漠然冷酷肃杀,竟让原本就风雪弥漫的严家大院更添了几分诡异的寒冷。
这个时候,铃声忽响,虽然声音悦耳,可在场的严家众人一颗心却顿时随着铃声一阵急跳,那清脆的铃声竟有一种响在心湖的震撼之感。
良久之后,轿子内才忽然传出一阵冷笑声,然后就有一个女子的声音缓缓传出:“严守阳,这些年你的日子倒是过得挺舒服的,竟然还活了这么久。不过你的记性似乎不大好,竟然连我这个故人都记不得了。”
“你到底是谁?”严守阳心中涌起不详的预感,他沉声道:“既然来了,就不必装神弄鬼,何不现身一见?”
轿子内一阵长笑传出,笑声中带着深沉的怨毒之气,“严守阳,你当真是贵人多忘事。看来我给你准备的这份大礼倒是没送错,应该会让你想起来我到底是谁。”
话音一落,就见轿帘蓦然被一股疾风掀开,随之一抹白影从轿内飞出,轻飘飘的击在了那口铜钟之上。
白影速度不快,严家众人看得真切,那居然是一条白色的丝帛。
那口铜钟少说也有数百斤重,被那抹轻薄飘忽的丝帛击中之后,竟然发出一声犹如被千斤之锤猛击的巨响,而后铜钟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掀起,轰然一声朝严守阳飞撞而去。
那条丝帛却一击即退,瞬间便缩回了轿中。
轿帘落下,轿内之人依旧未曾露出半点容颜。
在场众人瞠目结舌,还未及反应,数百斤重的铜钟瞬息间便飞到了严守阳面前,其速度之快,当真有如电光火石。
严守阳虽早有戒备,但也没料到那条丝帛竟隐含如此巨大的威力,居然轻描淡写便将沉重的铜钟击得飞起。但他功力深厚,虽惊却不乱,双足后撤之时弓身踏腰,双掌迎着那口铜钟猛然击出。
肉掌与铜钟交击,顿时发出震耳欲聋的一声巨响,掌劲狂飙之中,那口铜钟竟被严守阳双掌击得粉碎,一时间铜钟碎块乱飞。严家众人大骇之下纷纷躲避,场面惊人至极。
严守阳掌退铜钟,脸色忽然一阵潮红,脚下连退三步,他眼中现出诧异,那铜钟上的力道之强显然超出了他的意料。
严守阳虽已年迈,且近十年来修身养性,已经极少有什么事能值得他亲自出手。但如今一招之间就显露出的高绝修为,足以证明他西北武林第一人的名声果然并非是别人虚捧出来的。
但铜钟粉碎之际,那乱飞的碎片中却有圆形之物接连掉出落在地上,咕噜噜一阵翻滚,雪地上竟留下了数道殷红。
众人细看之下不由毛骨悚然,那竟然是六颗血淋淋的人头。大堂中的严家下人何时见过如此血腥恐怖的场面,顿时吓得惊声尖叫。
严守阳看得清楚,那六颗人头中有两颗是方才祁丞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严家下属,而另外四颗却是严守阳的至交好友。这四人原本是要来落日马场给严守阳贺寿的,却不料竟中途遭遇死劫,落了个身首分离的下场。
严守阳惊怒交迸浑身颤抖,脑海中一片空白。他表情惊恐的看向那顶轿子,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薛禹是西北江湖道上的武林人物,自然认识那四颗人头是谁,并且他们平时也颇有交情。此刻目睹如此惨祸,他心中的震惊丝毫不亚于严守阳。
薛禹一时不知所措,他茫然望向严守阳,颤抖着声音问道:“严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严守阳仿佛失去了魂魄般呆立着,他没有回答,因为没有人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严守阳,你想起来了吗?这条长相思你应该还有些印象吧?”轿内的女子声音轻飘飘的传出,话音中竟含着几分快慰之意,“这份送给你的六十大寿的礼物,你可还满意?”
“长相思……长相思……”
严守阳失魂落魄的念叨着这几个字,神情陷入了一阵恍惚之中,而他的思绪却被这几个字瞬间带回到一段过去多年的回忆中。
片刻之后,严守阳猛然脑中轰然一声,顿时不由得身躯一震,他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惊诧表情,指着那顶轿子厉声喝道:“竟然是你……竟然是你们……”他内心太过惊骇,胸中一股淤气上涌,一时间无法继续说下去。
“严兄,他们到底是什么人?”薛禹见严守阳神情古怪惊骇,心中更是疑惑,他急声道:“严兄是不是认识他们?”
此刻的严守阳却根本听不见其他人的话,他只是死死盯住那顶轿子,脸上肌肉不停抽搐,就见他目现冷光,厉声说道:“长相思,你是……你是月无缺!”
此言一出,轿内的女子就忽然好像轻轻一叹,然后开口道:“缠相丝,长相思。你总算记起来了,看来当年这条长相思在你身上留下的伤还让你有点印象。只是没有想到,像你这种双手满是鲜血的人竟然还能活到六十岁,真是让我嫉妒。难道这就是你们经常说的好人命不长,祸害遗千年吗?”
月无缺?薛禹心中暗暗细想这个名字,却根本没有任何印象。
严守阳忽然哀叹一声,浑身像被抽去了所有气力一样,他喃喃道:“二十年了,整整二十年了,圣传魔教,你们终于还是又来了。”他的目光再次从那五人身上掠过,但这一次,他的眼里却满是愤怒以及深深的绝望。
“能让十二天守中的龙虎牛马为你抬轿,月无缺,你好大的威风。” 严守阳咬牙切齿的道:“所以我猜得不差,你就是如今的魔教教主了。”
“你居然眼睛还不算瞎。”轿内之人呵呵笑道:“看来你现在什么都想起来了。”
严守阳目光停在那巨汉身上,沉声道:“既然十二天守已出其四,那不知另外一个是四大天王还是六色圣徒?”
轿内之人语气十分淡然,“四大天王,六色圣徒,还有十二天守,今日都有到场,就是为了要给你严守阳贺一份大礼。能让我圣传如此规模相待,你严守阳也是好大的面子。”
此言一出,严守阳一颗心已经沉到谷底,因为轿内之人说出的这些话,就已经表明魔教的力量几乎已经是倾巢而出了。
在此等强悍的力量面前,他严守阳纵有三头六臂也无可奈何了。
“月无缺,当年一战,你等魔教余孽逃出中原以后,我们就知道总有一天你们一定还会出现,只是谁也没想到,你们会来得这么快。难怪最近我总是心神不宁,原来竟是魔祸又将重演当年的血灾!”
严守阳怒愤填膺,他怒指轿子,厉声喝道:“当年之战有我严守阳一份,你要报仇尽管找我便是,为何要杀害这些无辜之人?”
“魔教……圣传?”薛禹忽然脸色剧变,他在江湖上身为一帮之主,虽没有亲身经历过当年的正邪血战,但也听过那个曾让无数人为之胆寒的名字。只是那场大战已经过去甚久,如今已经很少有人会记起那个销声匿迹二十多年的魔教了。
而今天,那个久远前的恐怖存在竟然会以如此血腥的手段降临落日马场!
薛禹虽为一帮之主,而且武功高强,在西北江湖上也极负声名,可如今却不由自主的双脚打起颤来。他脸色一片苍白,双眼惊恐的望向那顶轿子。
听到严守阳愤怒至极的话声,轿内之人却冷笑一声,漠然冰冷的话音遥遥传出:“虽然他们并没有参与当年屠杀我圣传门徒的罪行,但却不是无辜之人,因为他们是你严守阳的亲朋好友,所以他们就得死。”
“你们这帮畜生!你们和当年一样,魔性不改草菅人命。”严守阳忍不住破口大骂,心中悲痛欲绝,“月无缺,你和你那死去的爹一样,都毫无人性!你们做出如此惨绝人寰之事,和牲口有何分别?”
这位六十岁的西北武林第一人,此刻再也顾不上修养气度,满腔的愤怒之气随着话声破口喷出。
轿内之人竟然并没有动怒,一阵沉默之后,那女子漠然说道:“严守阳,你大可尽情的骂,因为今天之后,你就再没机会骂了。不过在你死之前,我会让这里所有与你有关的人一个个死在你面前,也好让你好好感受一下无能为力的滋味。”
“你……”严守阳双目血红,愤怒与惊恐已经让他快要奔溃。
“你的辱骂真是义正言辞啊。”轿内的女子冷笑道:“我们是杀人的恶魔,那你们当年又何尝不是满手血腥?这天底下到底是谁赋予了你们那自以为是的正义?你们是人,我们难道就不是人吗?”
严守阳大怒道:“滥杀无辜的魔鬼,你没有资格说正义!我只恨当年大家心肠太软,没有将你们赶尽杀绝斩草除根。如今你既要报仇,我无话可说,我这条命就在这里等你!”
他的声音几乎已近咆哮。
“不急,不急。”那女子语气淡漠无比,“你当然会死,不过需要慢慢死,因为还有好戏没有开场。”
严守阳脸色一阵苍白,他转头对同样脸色雪白的严峰喝道:“带着锦依快走!”
严峰被他爹猛然一喝,浑身顿时一震,他手足无措,双脚就好像被钉子钉在了地上一样动弹不得。
“走,走哪儿去?”轿内女子一声轻笑,“严守阳,到了如今,你还在痴人说梦吗?”
严守阳赫然转身,因为他忽然闻到了血腥味。
然后他就看到了尸体,满地的尸体。
大堂内原本惊恐无比的那些丫鬟,还有那个仓惶前来的报信的下人,此刻早已横尸在了血泊中。
他们死得无声无息。就算是武功高绝的严守阳,也没有察觉到她们是何时被人杀死的。
寒风呼啸中,严家大堂内外顿时弥漫在一片血腥中。
“我说过,今日你严家会鸡犬不留。”冷漠的声音再次从轿内传出,带着一股让人不寒而栗的杀意。
就在众人惊恐万状之际,大院围墙外突然飞进来一颗人头。
而后就是两颗,三颗,四颗……人头接连不断的被人从围墙外扔进来,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人头连珠般掉落院内,竟然有二十几颗之多。
人头落地,满地血腥。
严守阳大叫一声,其声欲绝。那些人头他再熟悉不过了,因为他们都是落日马场的人。
他们有男有女,有的是严家的下人,有的是护院,有的是严守阳的弟子,几乎已经是严家满门。
严守阳肝胆俱裂泪流满面,那悲惨之状无以言表。
忽然有人一声大叫,却是先时曾与薛禹葛大海一起的另外三个严守阳的朋友,他们也是西北有头有脸的人物,其中两人还是西北有名的武林散人,武功不差。但今日所见之事实在太过血腥恐怖,已经超出了他们能接受的范畴。三人早已被吓破了胆,如今再也顾不上其他,一人忍不住发一声喊,纵身就向院外掠出。
那人一动,其余两人也相继而动。有一个人身怀武功,身法倒快,一跃便已经掠出了大堂。而另一人却只是和葛大海一样的生意人,没有半点武功,惊恐仓惶之下脚下一个踉跄,竟然一跤摔倒在地。
他倒下的同时,一把飞刀就突然出现在他的后心处,随着那人一声惨叫,那把飞刀竟然透胸而出,将他毙命当场。
与此同时,那先后飞掠而出逃命的两人竟然意外的没有遭到任何人的阻挡,他们的身形转眼就掠过了围墙。
院中那五个始终没有说过半句话的人连眼睛都没抬一下。
围墙外陡然传出两声惨叫,然后瞬间归于平静。
然后围墙外的风雪中就仿佛有一抹诡异的黑影一闪而出,那黑影站在围墙上,随手扔出了两颗人头。
那正是两个逃命的人的头颅。
“陈兄,王兄……”严守阳目眦欲裂,双拳紧握,指甲深陷掌心鲜血直流。
那三人与他也是生平知交好友,可临危而逃的举动让严守阳很是诧异,但见三人同时毙命,心中还是悲痛无比。
江湖相交,磊落交情,在性命攸关之时,原来也不过如此。
严守阳面无血色,他已经绝望。
墙头上的那条黑影在风雪中凛然而立,身形瘦削,乱发拂面,浑身散发出令人不敢逼视的死亡气息。
这个人仿佛就是为死亡而生的。
第43章 血染落日
严家数十条人命,看来就是悉数死在此人的手上。
当真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严守阳望着远处墙头上那个浑身笼罩着死气的黑影,心中的愤怒之火腾腾冲出。
但他却不得不承认,那个人能在自己身后无声无息的就将一众下人杀死,自己竟然毫无所察,这样的杀人手段和武功修为当真可怕至极。
“葛大海,你……你做了什么?”
薛禹一句惊诧之语将严守阳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就见薛禹一脸的震惊,他望着那个一团和气的葛大海,瞪大着眼睛叫道:“你竟然会武功?”
严守阳心里咯噔一声,他目光立刻转向那个被飞刀一刀毙命的老友。
那把飞刀从他后心射入,再由前胸透出,顷刻之间便夺人性命,出手之人手法非但精准,而且功力绝对也是一个高手。
可是当时严守阳的注意力完全都在轿内之人身上,所以他也没有看到到底是谁发出了那一把飞刀。
听到薛禹的话音,严守阳的目光再次转到了葛大海身上。
葛大海闻言却满脸平静,只是眼神已经多了几分阴冷,他呵呵笑道:“薛帮主,我们虽相识多年,但我好像从来都没说过我不会武功吧?”
从开始的“薛兄”,到现在的一句“薛帮主”,就已经让葛大海的身份瞬间反转。
严守阳和薛禹脸色都一起变了。
薛禹不由退后两步,他怒声道:“好一个葛大海,真不愧是生意人,你藏得真够深啊!认识这么多年,枉我们和你推心置腹,原来你却一直都将我们当成傻子,你太阴险了!”
他双眼喷火,一副恨不得要吃了葛大海的样子。
葛大海淡然一笑没有回答,他只是看了看严守阳。
“老贾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杀了他?”薛禹怒目而视,随即好像突然想起什么,脸色猛然大变,他身躯一阵颤抖,指着葛大海,吃惊地叫道:“莫非你和魔教是一伙的?”
严守阳脑中再次一声轰鸣,他已经猜到了几分缘由。
葛大海神情微变,他低声一叹,说道:“薛帮主,你既然已经猜到了,又何必多此一问呢?”
薛禹目瞪口呆,一时说不出话来。
严守阳冷厉眼神像刀刃一样射在葛大海脸上,他冷声道:“葛大海,我们相交多年情深义重,却不想你竟与邪魔外道沆壑一气,到底是为了什么?”
葛大海悠然一叹,说道:“严兄,我是一个生意人,而生意人自古以来都只以利益为重。我这么一说,严兄应该就能明白了吧?”
“原来你竟是对我落日马场早有染指之心。”严守阳焕然大悟,他满脸悲凉,然后看了一眼院中的魔教众人,无奈的苦笑道:“如此说来,你早就知道魔教要重现江湖,所以一早就与他们有了勾结。葛大海,你心肠何其歹毒。”
“实不相瞒,在今天之前,我也并不知道他们会是魔教中人。”葛大海对严守阳似乎毫无愧疚,他淡然道:“以利益为上的生意人从来都知道权衡利弊,自然会选择对自己有最大利益的选择。所以尽管之前我并不清楚他们的身份,可这并不冲突,我只要得到我想要的就够了。”
他忽然悠悠一叹,看着严守阳道:“严兄,你虽是一方豪杰,却并不算是一个聪明人,因为聪明的人绝不会选择和一个精明的生意人做朋友的。”
严守阳闻言无奈的长叹一声,冷笑道:“葛大海,你已经不配与我称兄道弟,从今以后,我们不是朋友,而是仇人,我严家这一门血债也有你一份。”
“这些年外面都说你是西北武林第一人,功力深厚刀法更好。”葛大海似笑非笑地说道:“如果你今天还能活着走出去的话,我倒想好好领教一下你仗以成名的鬼头刀法。”
薛禹在一旁怒然喝道:“严兄,看来今日我们是在劫难逃了。既然横竖都是一死,那便让我先宰了这个背信弃义的无耻小人!”
不等严守阳发话,薛禹双手一抖,袖中滑出两支判官笔,就见他忽然弓身窜起,身如狸猫溜滑,两支判官笔上下齐出,各自点向葛大海胸肋两处要穴。
薛禹对葛大海痛恨已极,含怒之下出手自然是用尽全力,而他身为一帮之主,本身武功本就高强,而判官笔更是奇门兵刃,招法刁钻狠辣,况且如今已不是寻常比武切磋而是博命相斗,所以这一招出手便是杀招。
虽说葛大海身形略胖,看上去就像一个养尊处优的富家老人,但面对曾经好友的含怒杀招,他却展现出了让人惊叹的灵巧身法。就见他撤步扭腰,整个人就像陀螺般向旁边横转了出去,其身法之灵活轻巧让薛禹也不由暗吃一惊,而他这极快无比的一招竟然连葛大海衣角都没沾到。
“薛帮主,这些年你以为我就只是和你们喝酒攀交情么?”葛大海气定神闲地说道:“如今我对你们每一个人的武功路数都早已了若指掌,凭你一个人就想要杀我,那你真是异想天开了。”
薛禹气急败坏脸色一片阴沉,他啐了一口,怒道:“你这只狡诈的老狐狸,这些年你假装和我们套近乎,原来竟是虚与委蛇有所图谋!今天老子就算要死在这里,也得拉你垫背!”
话音未落,他再度滑步掠起,手中判官笔化为重重缤纷笔影,一时间锐啸嘶嘶响起杀招迭出,一连串刁钻狠辣的招数尽数向葛大海身上招呼。
判官笔为武林奇门兵刃,最擅长的就是打人穴位近身相搏,其招数更是攻其不备出人意料,而薛禹无疑已经将这一对兵器练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在西北江湖上更是少有敌手。在他倾力施展之下双笔招随身动,每每有杀招从令人意想不到的角度攻出,属实让人防不胜防。
但尽管如此,葛大海却依然应付得游刃有余,他胖乎乎的身材身法飘忽,宛如浪潮之上的一叶轻舟随波沉浮,始终与薛禹保持着两三尺的距离不让他的双笔欺近身来。期间薛禹至少有三次以诡谲精妙的招数攻到葛大海身前,但均被他提前预判,从而轻松化解躲过。
两人一攻一守,攻者杀招连绵不绝气势凌厉;守者从容不迫滴水不漏。转眼之间便已经过了近二十招。薛禹见久攻无果,本就急怒的心情越加焦躁。若是平时,纵然葛大海隐瞒武功,但以薛禹的武功修为倒不至于如此被动,可惜今日他所遭遇到的事实在太让人难以想象,而外面魔教众人还没有出手,就算杀得了葛大海这个魔教爪牙,只怕最后也是凶多吉少的下场。
高手搏杀,除了武功修为之外,更重要的就是情绪的冷静。而在这样复杂的情绪负担之下,薛禹一身武功便自然大打折扣,并没有完全展现出全部实力。
薛禹再攻数招依然落空,葛大海的一身武功之高实在是超出了他的意料。而且从始至终葛大海都是以守为主,并没有主动出手。
此时情景,无异于前有狼后有虎,薛禹浑身不由冷汗直冒,一股绝望顿时从心里涌了出来。
而不远处的严守阳见好友气血攻心之下,看似凌厉的攻势已经逐渐失了章法,他内心焦急无比,心知薛禹已经落入了葛大海的圈套。他想要出手帮忙,可一看到院中那六个魔教高手正冷眼旁观时,一时投鼠忌器,顿时犹豫不绝。
而那个轿内之人此刻更是沉默无声,虽是隔着一层轿帘,但外面的情景她定然也是尽收眼底。
心境受困,薛禹攻势便不由一慢,葛大海早就等着他露出破绽,见此忽然冷笑一声,脚尖一转,整个人便从薛禹的凌厉笔影中脱身而出,滴溜溜的闪到了薛禹身后。
“小心他的暗器!”薛禹正急怒之间,耳中猛然响起严守阳焦急的声音。
薛禹心中一跳,身形急转,同时双笔纵横挥舞成一片密集的笔影护住身前。
而在此时,一抹冷芒已经射到他的眼前。
叮当一声脆响,双笔果然磕飞了一把飞刀,顿时溅起一抹火星。
“你这个天杀的王八蛋!”薛禹破口大骂,完全没有了一帮之主的风范。
可他话音未落,眼前冷芒倏闪,竟又是三把飞刀接踵而至,其快如电。
薛禹大叫一声,双笔全力挥出舞得密不透风,又是一连串金铁相交声响起,火星迸溅中,三把飞刀再次被他磕飞。
薛禹已经汗湿重衣,那三把飞刀不但速度快极,附加在刀上的力道更是沉重,竟让他双臂一阵酸麻。
如此看来,葛大海不但擅长飞刀,一身内家修为更是不俗。
薛禹双臂酸麻,体内气息不由一滞。便在此时,他眼前突然人影一闪,葛大海已经于刹那之间欺身而至。
薛禹忌惮他飞刀的厉害,顿时一惊,两支判官笔慌忙一笔护身,一笔疾攻如电,刺向葛大海的胸口。
可葛大海身如鬼魅,仅仅只是上身微侧便已避过笔锋,然后他单手蓦然击出,一掌就拍向薛禹咽喉。
薛禹气息受阻,惊骇中护身之笔尚未出手,那一掌就已经拍到了咽喉上。
掌心中一把飞刀寒芒一闪,瞬间便穿透了薛禹的咽喉。
薛禹闷哼一声,飞刀自他脑后穿出,随后他整个人便被葛大海击在咽喉上的一掌震得摔飞出去,重重的落在院中那巨汉的脚下。
瞬间连受两次致命之击,薛禹口中怒血喷涌,他双目中满是恐惧,却没有立刻断气,他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咽喉,鲜血从他手指间不断涌出。
“薛禹……”严守阳惊怒交迸,却见他巨汉忽然抬腿,然后面无表情的一脚便踏在了薛禹的头上。
啪的一声,薛禹一颗头颅像西瓜一样被一脚踏成了碎末。
“哇……”那严峰目睹这恐怖的一幕,竟然忍不住张口呕吐了出来。
“啊!”严守阳见好友惨死,霎那间体内气血疯涌,他再也顾不上其他,纵身就向葛大海飞扑而去。
可他身子刚跃起,丹田里便猛然一痛,随即浑身真气顿时溃散,他眼前一黑,整个人就啪的一声摔落在地。
严守阳挣扎着爬起,口中呕出一股黑血。
“毒……怎么会……”
严守阳惊骇的叫了一声,他感到自己浑身经脉如同刀剐,丹田内更是像火烧一般,一身苦练得来的深厚内力正在不断流逝。
严守阳大惊失色,急忙封住胸口数处穴道。
“爹!”严峰见此大惊失色,不顾胸前满是呕吐出来的秽 物,正要起身前去查看,忽然背心一阵剧痛,他惨叫一声,踉跄数步后软倒在地。
严守阳又是一惊,他转身看去,就看到自己儿子后心上插一柄明晃晃的匕首。
“峰儿!”严守阳难以置信的惊吼一声,他要起身,无奈浑身虚软无力,竟是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软倒在地的严峰此刻同样满是惊诧,他挣扎着撑起上身,然后看向自己身后。
他身后原本藏着那个早已惊慌失措的妻子,石锦依。
可是现在那个女人,却那样神色自若的站在那儿,眼神冷漠。
“原来竟是你。”葛大海盯着石锦依,“这几年暗中与我联络的,竟然会是你。我以前还在纳闷,到底是谁对落日马场如此熟悉,现在才明白,只有严守阳身边最熟悉的人才最了解严家的情形。”
石锦依眼神冷漠没有理睬葛大海,她只是微微垂目,看着地上一脸惊诧的严峰。
“锦依……锦依,你在干什么?”严峰看着与自己同床共枕两年的貌美妻子,心中的悲痛已经痛过了背后的伤。
那背心的匕首,已经穿透了他的心脏。
心如刀绞,此刻真是刀绞在心了。
他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疾速消散,他用尽气力伸出手,想要最后抚摸那张让自己深爱的脸庞。
石锦依神色漠然,仿佛她看着的不是她的丈夫,而是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锦依……为什么,是你?”严峰双目流出滚烫的泪水,他呜咽着,眼前逐渐黑暗。
恍惚中,年轻男子好像看到了三年前那个一身鹅黄色衣裙的少女,她在漫天飞雪中扔掉了伞,然后微笑着伸出双手去接住那一碰就化了的雪花。
那个时候的她,真美啊。美得让人心醉,美得少年郎无比欢喜,美得让人要将她娶回家,每天为她画眉梳妆……
后来,他真的将她娶回家了。
可原来他和她之间,也像那接不住的雪花,根本就是虚假的。
所有的力气和意识在一瞬间消逝,这个原本大有前途的严家独子,至死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死的。而且还是死在自己最爱的女人手上。
石锦依表情木然,可当看到严峰炽烈的目光逐渐冷却,瞳孔消散,随后软倒死去之后,她的目光才有一抹不易察觉的颤动。
看着严峰在自己眼前死去,严守阳已经彻底奔溃,他嚎啕大哭,哭声震彻于风雪中,凄厉惨绝。
此刻这个六十岁的西北武林第一人,无助,绝望,惊诧,还有深深的仇恨,这些复杂的情绪汇聚一体,竟然让他哭得像一个孩子。
没有人理会他,所有人好像都在等着他哭,看着他像条狗一样的在地上哭。
对于复仇的人来说,这种场面就是一场极其精彩的好戏,让人心情无比愉悦。
但对于严守阳来说,这就是一场人间惨剧。
这世上还有什么事能有家破人亡,亲朋背叛更让人疯狂绝望?
严守阳双手抱住自己的头深埋在雪地中,冰冷的积雪刺激着他如火烧一般脸庞,让他在极度的悲痛中逐渐有了几分清醒。
或者说,仇恨让他清醒了。
他猛然抬头,沾满黑血的脸庞狰狞扭曲,他看着石锦依,冷声道:“石锦依,想必你也是魔教中人吧?”
“我是。”石锦依漠然回答,声音显得无比陌生。
“很好。”严守阳朝祁丞叫道:“老祁,我求你一件事,帮我杀了她!”
但他没有听到回答。
他或许根本没有注意到,从开始到现在,那个对严家一直忠心不二的老管家祁丞,一直都没有任何动作。
这实在是一件很反常的事。
严守阳忽然笑了,他笑得悲怆,笑得无奈。
他笑自己很可笑,笑自己现在终于明白了。
“老爷,对不起。”祁丞脸色很难看,或者说很愧疚,又有些阴冷,他低声说道:“我不能杀她。”
这一次,严守阳没有发疯般的咆哮,他只是停了笑声,那一瞬间里,他已经看透了一切。
人如果一旦失去了所有,那还有什么值得可怕呢?
所以此刻的严守阳没有觉得魔教可怕,没有觉得死亡可怕。他只是感到悲凉,感到无奈。如今唯一让他觉得后怕的,是人心。
人心和人性原本就是世上最难测最可怕的存在。无奈的是严守阳活了六十年,却依然没有看透。
“原来你也早已背叛了我。”严守阳语气很平静,他颤颤巍巍的立起身,原本魁梧健朗的身躯此刻看上去竟显得无比苍老虚弱。他苦笑一声,看着那个熟悉的面孔,摇头说道:“所以我中的毒,也是你下的吧?”
祁丞脸皮抽搐了一下,喃喃道:“毒虽不是我下的,但我却知道是谁下的。”
他看了看石锦依。
“难怪。”严守阳惨然道:“原来留在这件衣服上的香味,就是毒。可笑的是我明明已经察觉,可就因为是我最信任的人才没有在意,说起来也是我自作自受。”
祁丞身躯一震。
他缓缓地脱下身上那件貂裘,将他扔在了地上。
“老祁,你我相处数十年,我实在想不到你背叛的我理由。”严守阳看着祁丞,说道:“我了解你,你绝对不会是魔教的人。”
祁丞脸色苍白,他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回答。
那葛大海却插口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严守阳这偌大的家业,没理由永远只由你严家所有。祁丞背叛你的理由,应该和我是一样的。”
严守阳脸皮一颤,他对祁丞道:“老祁,是这样吗?”
祁丞犹豫着,最后眼里阴狠之色一闪,他语气也不由生硬了起来,说道:“老爷,我跟了你几十年,实在不想到死也只是你家里的一条看门狗。”
严守阳闻言怔住了,良久后,他才惨然大笑道:“我明白了。”
然后他转头看着不远处地上的严峰,脸庞英俊的年轻人死不瞑目,脸上犹自带着让人心碎的惊诧。
严守阳看着石锦依,目中含着怨恨,冷声道: “就算你是魔教中人,为了报复潜伏于严家,你们要对付我我没话说,但峰儿对你一向疼爱有加形影不离,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为何也能对他如此狠毒?”
石锦依却并不答话,她径直走向院中,在那顶轿子前单腿跪下,右手按在左边心房上,恭谨地垂头说道:“六色圣徒石凰,三年前奉命潜入严家谋划布局,今日任务已成,石凰幸不辱命,前来拜见教主,向教主复命。”
她说完后,将头低得更低了。
“石凰,你做得很好。”轿内你女人淡然道:“从今天起,你就可以恢复圣传六色圣徒的身份了。”
“石凰拜谢教主。”石锦依似乎颇为激动,她朝轿子深深一躬,然后才小心翼翼的站起来,退后几步后才立在了旁边。
轿子里忽然传来一阵掌声。
掌声清脆,还有节奏,似是为这场密谋已久的血腥大戏作出最后的赞赏。
“严守阳,这一场好戏,你觉得精彩吗?”
掌声之中,轿内之人淡然出声。
“六色圣徒。”严守阳冷笑着,他眼睛盯着石锦依,“你在严家两年,我竟然丝毫没有察觉出你有问题,我这一双眼睛也真是白瞎了。石锦依,不,我应该叫你石凰,你的确够厉害,心肠城府之毒之深,就算最毒的蛇也不及你半分。”
石凰面无表情,漠然的眼神里含着几分空洞。
第44章 尔为刀俎
“严守阳,今日你总算也体会到了当年我们的痛苦了。”轿内之人忽然笑了,声音里充满了无比的愉悦,她的声音幽幽传出,“被自己最信任的人背叛,那种感觉是何滋味,现在你感受到了吧?”
严守阳脸孔颤动着,他狠狠地盯着轿子,“不管你们手段如何残忍无道,都休想让我向你低头屈服。月无缺你不是要我的命吗?我就站在这里,你怎么还不动手?”
“死到临头,还敢嘴硬。”轿内声音充满不屑,“你如此有底气,莫非还在奢望有人来救你不成?”
那声音忽然“哦”了一声,然后接道:“想必你还在等铁中堂和伏鸣鹤那个圣传叛徒吧?那真是不好意思,他们两个已经不会来了。”
严守阳身躯一震,他心中再度涌起一阵悲痛,不由厉声道:“月无缺,就为了要对付我,你竟然害死这么多人,你就不怕下地狱么?”
“下地狱?”那女子忽然一声冷笑,笑声惊悚:“你竟然对一个曾经从地狱里爬起来的人说下地狱?”
“你们是罪有应得!”严守阳一怒之下,口中黑血渗出,他脸色也逐渐黑了下来,看来他仅余的功力已经不足以抵抗体内的剧毒了。
“罪有应得?”那女子忽然厉声喝道:“我当年不过就是喜欢一个也喜欢我的人,你们就将我视为邪魔,更不问青红皂白屠杀我圣传门徒,倘若这也是罪有应得,那你们又算什么罪?”
严守阳浑身剧痛,他身形一阵摇晃,却还是勉力支撑不倒,“当年之事天下人自有公论,如今你再怎么推脱也难以洗刷你们曾经造下的无边杀孽。何况现在我已经落于你手,更不屑与你置辩当年的是非。”
一声狂笑,竟让那女子声音如同魔音,她恨声道:“你们中土人一向自以为是,三教之外根本容不下其他真理的存在,所以才会将我们视为邪魔外道。说起来真是可笑,一向自命侠义的你们,竟然会使出那般无耻的手段,连一个才刚出生的孩子都不放过。难道这也是你口中的公理是非吗?你们口口声声说别人无辜,难道那个孩子就不是无辜的吗?”
严守阳闻言,脸色不由微变,竟然露出几分复杂的表情,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当年一战,若非我教中有人受你们蛊惑,然后又使出那等龌龊手段,你严守阳又岂能活到现在?”轿内女子声音无比凌厉:“你们都说成王败寇,当年我们输了,于是所有的真相都是由你们书写。既然如此,那如今我再次踏足中土,就是要将二十年前的历史重新写一遍!”
“而你严守阳与当年所有的参与者,还有曾经背叛过我们的人,都将成为我圣传重临中土的踏脚石!”
女子声音如疯如魔,却又隐含着令人胆颤的狂霸之气。严守阳先是一怔,随后就冷笑道:“月无缺,当年你爹月之华带领魔教倾巢而出尚且大败而回,并且一命归西。如今就算你已经重振旗鼓,难道就认为中原已经无人能与你们抗衡了吗?数百年来我煌煌中土之境不知抵御过多少意图侵犯的邪魔外道,纵然历经无数灾劫,如今依然能屹立不倒。二十年前圣传之败,难道还不能让你有所觉悟吗?”
轿内女子,圣传教主月无缺,闻言之后便沉默了片刻,随后漠然的话语再次传出:“严守阳,你真是大言不惭。当年一战,你们中土何尝不是倾巢而出?结果还不是差点被我们斩草除根。若非有叛徒趁我爹为我续命之时夺走我教中圣物,你们中土武林早就不复存在。至于如今,你看看你所谓的中原武林吧,除了那个老道士,还有几个上得了台面的人?二十年前老道士就不敢下山与我爹一战,如今且等我取回圣物,我倒想看看你们中原还有谁能与我为敌。”
严守阳神情一变,月无缺的话让他猛然想起了一件甚为恐怖的事,然后他颤声道:“原来你此番现世,目的是为了要夺回魔种!难怪我发现你功力今非昔比,原来你也是借助魔种之力的妖魔!”
他踉跄退后几步,厉声道:“月无缺,你还说你不是邪魔外道,你为了复仇不惜以身伺魔,这样的异端法门又岂能与我三教并论?”
“世间诸般,唯我所驱亦唯我所用,便是我的真理。”月无缺冷笑着,“等我将中原踏在脚下之时,你将会在地狱里听到他们对我圣传的赞颂。”
严守阳大声道:“你别做梦了,二十年了,魔种早就已经被毁掉了,你得不到它的……”他虽然悲愤交加,可自己的话声却虚弱无力。
因为他很清楚,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根本就没有半点底气。
二十年前的魔教之所以能让中原武林如此忌惮,除了他们高手众多之外,其根本原因就是因为他们有两只被圣传视奉为“圣物”的上古奇物,而这两只超出人们理解范围的奇异存在,便被中原武林中人称为“魔种”。
如今的江湖中几乎无人见过魔种的可怕,因为经过二十年前的正邪大战以后,圣传败退之时两只魔种被分散,一只被圣传教主月之华带走,另一只于战乱中不知所踪。
只有当年亲身经历过那场血战的人才最清楚那两只魔种所带来的近乎无以匹敌的力量是何等的恐怖。而严守阳便是当年亲身体验者之一,所以现在当他重新想起时,才会依然如此恐惧。
月无缺话声冷冷传出:“圣物乃上古神秘历经千年的存在,又岂能是凡人之力能可轻易毁灭?严守阳,你当真以为我会没有任何把握就再次现身江湖吗?你还真以为我还是当年那个不经世事的小姑娘?”
严守阳呆了一呆。
“你们这些苟延残喘之辈,这些年各自隐藏形迹,就以为我找不到你们?等圣物回归,不论是青城山,还是剑宗春秋阁,以及其他那些牛鬼蛇神,都将统统在我圣传名下败亡,而你严守阳……”
月无缺阴冷之声一顿,随后冷哼道:“只要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可以给你留个全尸。”
严守阳冷笑道:“我连死都不怕,还会在乎全尸吗?月无缺,你还是太天真了,我不会回答你任何问题。”
他忽然呵呵一声大笑,用充满着嘲讽的语气大声说道:“月无缺,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可是我不会告诉你。你虽然已经成为了一教之主,但终究是一个女人,而且还是一个可怜的女人。”
轿内一时沉静无声,严守阳哈哈大笑着,脸上露出几分得意,他觉得自己的话已经打击到了那个至今未曾露面的女人。
别人或许并不了解他说的话有何含义,可是他知道那个女人一定明白,而且那一定是她最不愿被人提及的事,就如同龙的逆鳞。
果不其然,一阵沉默之后,轿内忽然传出冷厉至极的并且颤抖的声音:“严守阳!你这个老不死的,告诉我他在哪里?他们在哪里?”
严守阳闻言,笑得更得意了,一边笑嘴里一边冒出黑血。可是他不管,他只觉得心里很痛快,一种报复成功后的痛快。
一声尖厉的吼叫传出,轿帘瞬间化为片片碎末,然后严守阳整个人就忽然被一股强悍至极的力量震得弹起丈高,身体在空中瞬间被扭曲成一只虾米,然后再被重重地摔落在地,发出一声嘭的巨响。
祁丞与葛大海不由得浑身一颤,他们从未见过如此恐怖的力量。
严守阳闷哼一声,骨头断裂的声音随即响起,他趴在地上半天动弹不得,因为他的半边肋骨几乎全断了。
可是他还在忍着剧痛笑着,笑得眼泪不停的流淌,也不知到底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笑得太痛快。
“严守阳,告诉我,当年那个孩子是不是还活着?他是不是也还活着?”月无缺尖厉的声音响起:“告诉我,你会死得舒服一点。”
严守阳艰难的半撑着身子,抬头看向那顶轿子,没有了轿帘的遮挡,他看清了里面的那个女人。
轿子里坐着一个身穿雪白色长袍的女人,她有着一张绝美的脸庞,可脸色却像失血过多般的煞白。尽管已经不再年轻,可那种成熟冷艳的气质却让她仿佛是天上降落尘世的神女,她浑身上下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却如同笼罩在一层淡淡的月华之中,那是一种天生的高贵之气,让人只能卑微的仰视着她的存在。
这个高贵冷艳得让人无法逼视的女人,在经历过旁人无法想象的生死和漫长的岁月煎熬之后,她的身上已然多了一种如铁石般冷漠的肃杀之气,那是由心底衍生而出的仇恨,让人不寒而栗。
严守阳与这个女人有血海深仇,可当真的看到她的真面目后,年迈的老者内心竟然忍不住一阵颤动。他愣了片刻,随后才无比怨恨的叫道:“月无缺,我知道你说的是谁,可惜你再也见不到他们了,因为他们已经死了。你这个该死的女人,你等了二十年,终究什么也得不到,这就是你的报应……”
轿子内,月无缺那一对如藏星河的极美眼眸里就赫然变色,眉宇之间浓烈的阴煞之气瞬间弥漫在整个严家大院之中。
阴煞密布,严守阳周遭风雪便仿佛如有神力牵引顿时汇聚成两股呼啸的狂风,含着可以摧毁一切的恐怖力量卷向严守阳。
狂风过处,地陷两尺,方寸之地如降天怒。
月无缺果然身负魔种之力!
“玄穹……!”
严守阳失声叫了一声,他脸色惊怖,这样的力量他再熟悉不过了,当年他曾亲眼目睹无数中原武林高手在这样的力量之下肉身瞬间支离破碎,那种无法想象的破坏之力简直无可抵挡。
狂风交缠聚拢,严守阳衣衫已经被刀刃般的劲风割得破碎纷飞,由此可见若是整个人被那两股力量吞噬,结果定是惨不忍睹。
严守阳目眦欲裂,在这种比肩妖魔之力的力量之下,就算他没有中毒功体正常,也没有任何能够抗衡的机会。
他已准备赴死。
但就在生死一瞬之间,那两股狂暴的力量竟忽然消散,院子内风雪恢复自然。
所有人的神情都不由得微微一变。那立在轿子旁边的石凰更是闪过一抹疑惑之色,两道柳眉暗自一蹙。
包括巨汉在内的魔教中人,也都不明白为何教主会忽然收手。
严守阳也惊魂未定,他怒目看着月无缺,厉声道:“月无缺,你还在等什么?”
月无缺神色竟然早已恢复平静,她冷笑道:“你想激我杀你,那我就偏不如你的意。严守阳,就算你死也不告诉我他们的下落,那也无关紧要,因为我会查清楚的,不过就是时间问题而已。如果他们真的已经不在人世了,那也没关系,我会让整个中原武林都给他们陪葬。”
“至于另外一只圣物的下落,我早已知道它的下落,所以用不了多久就会回到我手里,到那个时候就会如你所说,整个中原都将在我的脚下颤抖。”
严守阳仰天哀叹,惨然道:“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若你真要为一己私仇而掀动苍生浩劫,那谁也动摇不了你,因为你已经入了魔道。不过我依然相信这个天下,这个江湖,定然还会有人如同当年那般与你们周旋到底,我只希望到时候他们不要再心存仁慈,因为对已经失去人性的你们仁慈,就是对自己和苍生的残忍。”
月无缺冷哼笑道:“你们这些人,明明已经死到临头,就喜欢用这种自命伟大的言辞掩盖你们内心的软弱,真是令人作呕。不过结果如何,你这个老不死的可没机会知道了。”
严守阳默然不语,片刻后他望向一脸漠然的石凰,忽然叹息道:“虽说最毒妇人心,可我还是不相信这几年相处你对峰儿毫无感情,尽管你狠毒的杀了他,可我看得出峰儿到死都没有恨你。石锦依,你身为魔教中人,如今背负这般罪孽,将来一定不会有好下场,不过我只希望地府相见之时,你能亲自给峰儿一个解释。”
此言一出,神情冰冷的石凰先是一愣,然后忽然脸色骤变,她慌忙转身对着月无缺跪下,低头恭声道:“启禀教主,石凰身为六色圣徒,自小深受天守大神恩泽,此生不论生死都永远只是圣传门徒。这几年为了完成任务,我才与严峰假戏真做,一切都是为了圣传大计而为,并无丝毫私情可言……”她内心对月无缺极为忌惮,言语之间情绪甚激动,语气微微颤抖。
“够了。”月无缺面无表情地冷哼一声,“老匹夫临死挣扎的挑拨之言我又岂会相信?这几年你所做之事让我很满意。作为奖赏,以后这落日马场就归你掌管了。”
葛大海和祁丞闻言,都不由心里一动。他两人之所以会卷入到这场魔教与严守阳之间的恩怨中,完全是为了要从落日马场这块肥肉中分一杯羹,为此不惜背叛与严守阳多年的交情。但事到如今,那令人不敢逼视的魔教教主却始终对此事只字未提,现在随意一开口,就要将落日马场交到石凰手里,这样的决定分明未曾将他两人的功劳放在眼里。
两人此刻都冒出一种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不妙心思。
祁丞还好,他好歹也是严家的老人,参与到这场阴谋中,定然早就与石凰有了勾结,日后落日马场易主,想来不论如何石凰也不会亏待他。但葛大海却与魔教毫无瓜葛,甚至与石凰也只是暗中以利益为由相互利用,在今日事情爆发之前,葛大海都还不知道那个这几年暗中与他联络的人竟然会是严守阳的儿媳妇。
葛大海是一个精明的商人,所有的选择都是要获取最大的利益为目的。可如今情形却非他意料,就算石凰也不会亏待他,但那也不是作为生意人的葛大海最满意的结果。
他隐忍身份,与严守阳虚以为蛇多年,要的就是将落日马场这份西北首屈一指的偌大家业据为己有,真的是所图甚大。但让葛大海意外的是,如此精心的谋划,不过就是魔教那个女人要出一口气而已。
葛大海要的是利益。月无缺要的是让严守阳家破人亡,让他体会那种被人背叛的精神折磨。而对于严家的家业,魔教似乎并不感兴趣。
想到此处,葛大海一向和蔼的脸色就难免阴沉了几分。
石凰闻及月无缺所言,神色顿时一愣,然后她再次跪伏在地,小心翼翼地恭声说道:“教主,如今属下已经完成任务,以后只想追随教主左右效犬马之劳。掌管落日马场之事,属下实在力有未逮,怕是会有负教主的信任。”
她说完后,一颗心怦怦直跳,她深低着头,等待着月无缺的回答。
严守阳站在院中,听着别人对他毕生心血换来的家业进行随意的处置,他惨然的笑了笑,身影显得无比落寞凄凉。
月无缺端坐轿中,略一沉吟之后,语气淡然的说道:“石凰,我明白你的意思。落日马场规模不小,在这关外也颇有影响力,我圣传虽不在乎那点钱财,但能将此处纳入我圣传的掌控,对以后关外其他那些各方势力皆有震慑之力,这种作用远比得到那些金银更有好处。而你这几年潜伏严家,对落日马场的情况相对熟悉,所以掌控严家,甚至于以后掌控整个西北,你都具有更大的优势,所以这个人选非你莫属。”
严守阳、葛大海以及祁丞都不由暗自一凛,那个魔教女人果然并不是一个被仇恨冲昏头脑的简单女人。她的谋划格局也并非只是为了报复当年之仇,从她的口气可以看出,圣传此次卷土重来是怀着更大的图谋的,那就是称霸武林!
严守阳颤抖着身躯,肆虐的风雪让他身体很冷,但内心无助绝望更让他心冷,而体内的剧毒已经快要攻入他的心脉,而他面对着自己的灭门仇人,却徒叹奈何,他就像一块被摆在案板上的肉,只能任人宰割。
却见石凰依然低垂着头,她无比谨慎小心的说道:“能再次蒙教主委以重任,属下本该万分感激。不过西北如今情势复杂,落日马场与各方牵扯的关系也非同一般。属下担心自己能力不够,恐怕会影响教主征服中原的大局。”
“石凰,你能力虽然不错,但终究还是一个女人,若要论杀伐决断,果然还是要比有些男人差上一截。”月无缺语气有几分失望,这让跪伏在地的石凰顿时心惊胆战。却听月无缺又淡然问道:“若你觉得自己一个人不能掌控西北大局,那这里还有谁能助你一臂之力?”
石凰暗自松了口气,但月无缺的这个问题她却一时无法立刻回答。她小心的站起身来,脸色有些阴晴不定。
就在石凰还在仔细斟酌答案时,葛大海竟然上前几步,他对着月无缺躬身拱手,正色说道:“老朽葛大海,拜见圣传教主。”
石凰眉头轻皱,她看向葛大海。
月无缺面无表情,只是那秋水般的眼眸微微一扫,瞟了一眼那个体态有些发福的老头,她淡然说道:“葛大海,我知道你。石凰早已经将你所做之事向我作过汇报,你干得不错,至少在让严守阳尝到被人背叛滋味这方面,你表现得很好。你是一个有野心的生意人,所以你是需要有回报的。虽然你并非我圣传门人,但我一向赏罚分明,说吧,你想要什么?”
她的语气平淡漠然,仿佛就像一个君王在对有功的臣子进行封赏一样。
葛大海闻言,只觉得那话声无比刺耳。但他却不露声色,依旧恭谨地道:“老朽很早前就已经听闻过圣传一脉的威名,如今亲眼得见教主真容,实乃此生幸事。当初教主门下暗中找到我,要我配合谋划今日之局,所开出的条件便是这落日马场。如今教主门下的石……”
他一时口塞,因为他并不清楚石凰那个“六色圣徒”的身份在魔教到底是何种地位,但他与石凰也并不相熟,所以一时间不知到底该怎么称呼石凰。略一沉吟之后,葛大海还是觉得用客气一点的称谓比较合适,他接道:“石姑娘既然认为没有完全掌管此地的精力,那老朽就厚着脸皮毛遂自荐一回,希望能做一回石姑娘的门下客。老朽是生意人,对买卖之道还是有几分眼力价的。所以自信有能帮到你们的这个能力。”
他说完,又一次朝月无缺拱手,表现得不卑不亢。
第45章 谁为鱼肉
“说了这么多,无非就是想从本座手里分一些好处罢了。”月无缺语气虽然平静,可那惊若天人的容颜间却分明已经有了几分不屑,她淡淡接道:“葛大海,本座欣赏你的胆识,有能力的人才有资格和我谈条件,所以本座会兑现我的承诺,你会拿到你该得到的。”
葛大海一张肉脸微现喜色。
微微一顿,月月缺双眉轻挑,语气冷漠:“不过本座对背叛者一向极为痛恨,你今天可以为了利益背叛严守阳,明天说不定就会因为同样的原因而背叛我,因为这世上最不可靠的就是生意人。所以你虽然对自己的能力很有自信,但本座却不一定就会因此将你留下来。”
葛大海脸色一变,他连忙道:“老朽的确是一个看重利益的生意人,这一点我并不否认。不过今日得见教主神威,简直惊若天人,心中万分佩服,所以早已有了跟随之意,实在不敢有半点异心。”
月无缺冷然一笑,“巧言令色,果然是生意人的看家本领。你都说了是不敢,而不是不会。不过虽然本座很讨厌背叛者,但看在你也为我圣传出了一点力的份上,本座可以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
虽不过短短交谈,但月无缺那平静的态度里隐含的巨大威慑力却令久经世故的葛大海如坐针毡,大冷天里他的额头已经渗出了一层冷汗。
“还请教主示下。”葛大海略一沉吟,随即连忙恭声回应。此刻他内心忐忑不安,因为他已经从月无缺的话里感受到了一抹微不可察的杀意。如果这个喜怒无常的大魔头真要随性而为,那只怕自己一不小心就会引来杀身之祸。
“很简单。如果你真想表明忠心,想要协助我圣传掌管落日马场,那就凭你的真本事去换那一个机会。”
月无缺看了一眼神态已经极度颓废的严守阳,淡然接道:“你把严守阳杀了吧。”
严守阳脸皮抽搐了一下。
葛大海闻言,神情顿时轻松不小,他原本以为月无缺会刻意刁难他,会给他出一些难题,但没想到竟只是要他杀了已经没有抵抗能力的严守阳。
若是严守阳没有中毒功体完整,他葛大海就算隐藏武功多年,而且修为不低,一对一他也没有把握能赢得了严守阳,更别说要杀他了。可如今严守阳已如丧家之犬,在中毒以后就算没人杀他他也活不了多久了。所以现在要动手杀严守阳,那真是易如反掌。
没有任何犹豫,葛大海便说道:“既然教主有令,老朽自当遵从。”
月无缺淡然不语,她在坐等今天这场大戏的终场。
葛大海缓缓转身,望向浑身不住颤抖的严守阳,眼神没有任何感情。
严守阳惨笑道:“葛大海,你我多年交情,到头来竟然是你来杀我,我真是瞎了眼才把你当成朋友。不过你也别得意,与虎谋皮之事,从来都没有好结果,况且若是没有我的独门信物,那些与我有生意往来的人是不会轻易和任何人打交道的……”
他话还没有说完,心口就突然炸起一团血花,随即一把飞刀已经瞬间穿透了他的身体。
葛大海不想再听他啰嗦下去,所以他出手了。
严守阳惨叫一声,他双目暴突,心口处鲜血喷涌,踉跄几步后,他终于倒地不起。
一直站在大堂门口处的祁丞,此刻不由耸然动容。他嘴唇颤了颤,好像想要说什么,可最后终究还是一点声音也没发出。
可是那双老眼里,却隐约有泪光闪烁。
葛大海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他觉得有时候杀一个人实在太简单了。
“没有信物,那我就从你身上拿便是了。”葛大海淡淡说道:“如此重要的东西,想必你一定是随时都带在身边的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就朝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严守阳走去。
葛大海是一个精明谨慎的人,他从不做任何冒险的事,所以他要确定严守阳到底死了没有。
葛大海微微低头,看着双目鼓圆脸色阴黑,并且已经毫无气息的严守阳,片刻后他就确定严守阳的确已经死在了自己的飞刀之下。
这个西北武林第一人,死得不能再死了。
只不过好像每一个被杀死的人最后死的样子都不怎么好看。
葛大海俯下身,伸手开始在严守阳的衣服内仔细摸索。
片刻后,他就从严守阳身上找出了一件小玩意。
那是一只做工极其精巧并且质地极佳的白玉鼻烟壶。
葛大海蹲在严守阳尸体旁,将那只鼻烟壶拿在眼前仔细观看,然后他就微笑着道:“一个从来不用鼻烟壶的人,身上怎么会带着这个东西呢,严守阳,你的这些日常细节,我可是随时都注意着的……”
他的话忽然噎住,得意的笑容瞬间在脸上僵住。
然后他脸上的肌肉就马上痛苦的扭曲起来。
他眼中露出难以置信的惊恐之色,然后他低头,就看到一只手已经插进了他的胸膛。
那竟然是严守阳的手!
现在那整只手掌已经完全插进了葛大海的胸膛,鲜血染红了严守阳的手臂,也染红了葛大海的衣衫。
“你……”葛大海像是见了鬼一样惊恐的叫道:“你竟然没死?”
“你都没有死,我又怎么会先死?”忽然活过来的严守阳五官扭曲着,带着无比仇恨的神情,他咬牙切齿的盯着面前的仇人,厉声道:“他们……我杀不了,可是你,我是一定要和你同归于尽的……”
他忽然大吼一声,那插入胸膛中的手猛然一抓,他用尽临死前的最后一股气力,然后一把就将葛大海的一颗心脏扯出了胸膛。
在场除了月无缺,所有人都不由微微色变。
葛大海惨嚎一声,他半蹲着的身子接连后退数步,在胸膛飞喷的鲜血和惊恐万状的表情中,他富态微胖的身体轰然倒地。
他带着惊恐的表情断了气。死在了一个“死人”的算计之下。
葛大海谨慎聪明了大半辈子,却怎么也没料到严守阳竟然会拼着硬受自己一刀,也要以命换命杀了他。
这种动力已经不是源于武功,而是那无法估算的仇恨衍生而出的精神力量作为支撑。
严守阳拼命保留着体内那仅存的一股微弱真气,就是为了等待那致命一击的机会。
而他也很清楚,一个人只有在最得意的时候,才会放松警惕,所以他抓住了这个机会,将葛大海一击而杀。可惜葛大海自诩聪明,最后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死在了自己的疏忽之下。
严守阳无声的大笑着,他拼力抬起头,看着倒在血泊中的葛大海,他手中紧紧抓住那颗血淋淋还在跳动的心脏,脸上有一抹快慰之意。
“月无缺……我会在地府里等着你……”严守阳怒目圆睁盯住月无缺,他那凄厉的话音骤止,然后脑袋无力的落在了雪地上。
他带着无边的愤怒和不甘的表情死了。
可那只手,依旧紧紧抓着那颗心脏。
严家大院顿时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静,血腥味在风雪中竟然弥久不散。
祁丞看着那不可思议的一幕,禁不住双腿微微颤抖。
轿子内再次传来掌声。
“真是一场精彩的好戏。”月无缺轻轻鼓掌,微笑着环顾了一遍院中无比血腥的情景,淡然说道:“尤其是收场,的确让人赞叹。”
月无缺目光在那葛大海的尸身上停了一停,随后冷冷一笑,说道:“葛大海,本座已经说了最恨的就是背叛别人的人。你却还想和我谈条件,真是不自量力。所以我让你死在严守阳手里,就是对背叛者最好的处决。”
石凰闻言,心里一动,原来教主早已看穿了严守阳的绝命之计。
“石凰,你觉得这一局可还算精彩吗?”月无缺淡淡的声音忽然响起。
石凰心里暗自一颤,她连忙恭声道:“恭喜教主终于得报二十年前的血海深仇,这些人真是死有余辜。”
月无缺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兴高采烈,她脸色相对平静,然后语气也平淡如水:“伏鸣鹤,铁中堂,严守阳,还有一个裘忱一,这四个当年让我圣传蒙败的罪魁祸首之人,如今已死其三,剩下一个裘忱一,不日也将认罪伏诛。但除了他们四人,当年参与那场大战的中原武林中还有不少人依然还活着,所以他们没有全部死绝之前,我圣传二十年的屈辱大仇就不算得报。”
石凰斩钉截铁地说道:“教主如今神功已成,更有圣物加持,整个中原武林已经无人是教主的对手,他们离死不过就是时间而已。”
月无缺沉吟道:“虽说中原武林经过当年与我圣传一战后式微已久,现今仅存的江湖势力更不足为虑。但中原还有一个崇真剑派,当年之战,崇真剑派掌教吕怀尘没有参与,所以才得以保留实力,据说如今他已经是公认的中原第一高手,这个名号到底有多少斤两尚未可知,但其实力定然也不会差。”
石凰沉默了下来,她不能随意接话。自从三年前受命前来关外潜入落日马场,谋划如何对付严守阳后,她已经很久不曾接触到圣传内部的各种计划决策了。而且像这种大举进攻中原的谋划,她更是没有资格知晓其中的种种机密。
圣传一脉到底是何来历,源于何处何时,在那场牵动整个中原武林的浩劫前,世人皆一无所知。人们知道世上有这么一种流派组织,便是二十年前那场震惊天下的正邪大战之时。那时教主月之华武功绝顶,更同时身负两只上古魔种,当真有与世无敌之气概。他率领麾下王首,四大天王,六色圣徒,十二天守,以及近万圣传教徒,开启血洗中原武林的惊世血祸。
直到后来身为圣传四大天王的伏鸣鹤与裘忱一临阵倒戈,加入到了中原阵营,人们才对这个异域组织有了那么一点了解。圣传,源于远离中土的极西之境,据传成立至今已有数十年时间,他们信奉一种传说能守护人间,让世人得见光明的神,那里的人们尊称为“天守大神”。而圣传就是对天守大神最狂热崇拜的一支神秘组织,拜入圣传的人都是天守大神最虔诚的信徒,他们并将之作为毕生唯一的信仰。最初的圣传教义是追随天守大神能为世人开启光明的宗旨,他们坚信世间一切都有生命,并且有权利被赋予尊重,能接纳世间一切的存在,因为在光明之下,世间一切都能远离黑暗污秽,所以在他们那个境域的百姓中具有非常崇高的地位。总的说来,与中土人所信奉的佛门一脉颇为相似。
但这样一个看似宗旨崇高的组织也像一把双刃剑,有好也有坏。最直接的一点就是他们会接纳一切合理和不合理的存在,比如好人和坏人。在圣传的教义里,天守大神赋予人们的光明之力,具有消弭一切污秽的大力量大智慧。可他们却忽略了无论何种信仰,最能掌控和最不能被掌控的就是人性。人性善恶之分,源于每一个人对善恶理解的不同,所以信仰在善恶之中也就出现了极端的理解走向。而圣传随着时间的沉淀,便出现了这种情况。
于是经过漫长的时间累积,圣传一脉势力越发壮大,他们的教徒中各种各样的人都有,他们接触到的各种不被世间接纳的异端存在也越来越多。势力不断扩大之后,他们都面临着一个世间谁都无法拒绝的存在,那就是“权欲”。
极西之境的情况与中土并无差异,都存在着很多宗旨教义不同的流派。但圣传为了推行天守大神的教义,他们发动了一场漫长的教派之争,经过多年的争斗与鲜血,圣传逐渐扫除了其他不认同他们的教派,彻底让整个西境之地都处在天守大神的光明庇佑之下。
也就是说,那个时候的西境之地,就只存在着一种信仰,那就是圣传。所以彼时的圣传,权力与势力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巅峰。
古往今来,一个人或者一个宗派,一旦只要尝到了权力之欲所带来的甜头后,都将一发不可止。于是圣传就开始将目光望向了西境以外,他们开始派教徒远游,意图将圣传的教义流传到更遥远的地方。
但经过权力侵蚀后的圣传,已经逐渐脱离了他们最初的本质和初衷,他们开始对那些排斥圣传的不同声音产生了极深的敌对之意,这一点在中土尤为突出鲜明。直到圣传圣女月无缺来到中原后,因为一件如今并不被太多人知晓的事情,终于爆发了一场侵略与抵抗的正邪大战。
圣传一脉的组织结构,以天守大神为信仰,其下便是教主,教主有主宰一切的至高权力,教主以下是王首,王首统领四大天王。然后便是三大长老,他们不属于圣传任何人管辖,只负责监护教派之责,甚至可以直接与教主参与某些重大决策。四大天王以下则是六色圣徒,这六个人名义上只听命于教主,有守护教主的职责,最后就是十二天守,他们由十二个人组成。这些就是圣传最重要的组成力量。
在圣传,四大天王意为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六色圣徒以青、白、赤、黑、玄、黄六色为名,十二天守则是对应十二生肖。东南西北,人间六色,以及十二生肖,在圣传的教义中是为包含世间一切的寓意。
所以这种寓意简单来理解,就是要让整个人间都只有圣传一教,其野心之大便显而易见了。
而石凰身为六色圣徒之一,从她的名字可以得知她在六色中身居“黄”位,因为“凰”也是“黄”的谐音。
但六色圣徒在圣传中地位并不算太高,至少和四大天王相比,那六个人离圣传权力的中心还太远。所以月无缺的那一番话,石凰就很有自知之明的没有随口回答。
圣传自当年一败之后,其主要力量几乎消亡殆尽,身为圣女的月无缺在其父也是时任教主的月之华以及圣传残余不多的人拼死相护下得以狼狈逃回西境,开始了为时二十年的蛰伏。随后月无缺成功继承了两只魔种之一的“玄穹”。这二十年来,月无缺与圣传对中原之境恨之入骨,无时无刻不在谋划再一次踏足中原的计划。而如今他们真的卷土重来,那就代表圣传已经做好了十足的准备,就算此刻的中原有一个号称天下第一的吕怀尘还在坐镇支撑着中原武林的门面,但他们也并不觉得仅凭老道士一个人就能给他们造成多大的威胁。况且圣传尚有一只无比恐怖的魔种没有回归。
石凰略一思索,便恭声说道:“属下这几年也曾听闻过崇真剑派的名声,虽未亲眼见过那个老道士,但从那些坊间传言可以得知,那老道士的确有些不同凡响。不过属下认为,以如今教主与圣传的实力,就算老道士本领通天,可他一个人无论如何也难以抵挡教主与圣物的神威。所以教主一雪当年被他们屠杀驱逐之辱,便是指日可待了。”
月无缺淡然一笑,笑容却极为冷漠,道:“既然本座已经再次踏足中土,那无论是谁,只要敢挡在我之路上,便只有毁灭一途。”
她虽是一个女流,但言辞之间却露出了一种连无数男人都无法比拟的霸气。
石凰恭声道:“教主令下,圣传必将战无不胜。”
“恭维话就少说罢。”月无缺淡然道:“本座给你的安排,你当真可有不愿之意?”
石凰连忙道:“教主有令,属下自当遵从。”
月无缺微微颔首,说道:“本座的决定并非临时起意,至于缘由刚才已经给你说了。这几年你处处小心谨慎,如今终于可以恢复身份,以后也不必再委屈自己。况且此次重临中土,也定然会面临一些不可预料的变故。而教中各部均有任务,所以由你坐镇此地,也是任务之一,而本座也比较放心。”
“属下遵命,一切听从教主安排。”石凰恭谨地道。
月无缺微微抬头,望了望天空中的风雪,忽然吐出一声极为细微的长气。
这一声细微的吐气,有任何人都无法察觉的一丝疲惫。或许是因为劳累,或许是因为释放了隐藏太久了的仇恨。
这个一教之主的女人,并非只有强大的武力,相反,她还有着极其深沉的心思和高深的谋略。她所有的行动都有极为严密的谋划,而现在那些计划正一步步按照她预想有条不紊的在进行着。
随后,月无缺再次说道:“我离开以后,会留下一些教中身手不错的门徒为你所用。毕竟今日之后,我圣传之名再次轰动中原,一定会有一些不知死活的人前来寻衅滋事,到时候你自可做主,要他们有胆来无命回。”
“是。”石凰点头,然后略一停顿,再接道:“教主风尘仆仆而来,路途遥远劳顿,还请暂时停留一日,好让属下为教主接风。”
“不必了。”月无缺道:“这个地方让本座十分憎恨讨厌,本座一刻也不想多呆。至于交代给你的事,你好好做就行了。倘若有什么其他必要的消息,你要尽快派人与本座联络。”
石凰不敢再多言,只是恭谨的点头。月无缺便轻轻一抬手,四位抬轿人同时抬起轿子,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四人一轿便又轻飘飘的从严家大院中飘了出去。
“属下恭送教主。”石凰连忙再次躬身施礼。
那四个从始至终都没有任何动作和语言的轿夫,便是十二天守中的辰龙、寅虎、丑牛和午马。
十二天守对应十二生肖,但他们十二人每个人具体叫什么名字,目前尚无人知晓。
轿影飘飘而去,一路铃声叮当清脆,渐行渐远。
而那条高大无比的巨汉也迈开大步离去,不过他在转身时,双眼却盯着石凰看了看,那眼神里竟是带着一抹古怪的意味。
只不过一眼,石凰却瞬间觉得自己已经浑身赤裸。
她心头一惊,随即便是一怒,慌忙侧过头,可偏偏却无法发作。
等她再回过头时,院中已经没有了人影。那墙头上的那条诡异的黑影也早已消失不见。
“蚩炎,下次你若再敢色眯眯的看着我,我一定要挖了你的狗眼!”石凰顿时脸色煞白,她浑身同时杀气涌出。
她目光看向那处墙头,微微皱眉,心道:“夜鸦,几年不见,你的杀人功夫又精进了。看来这次教主果然是有备而来的。”
第46章 单刀赴会
那背双头巨剑的名叫蚩炎,杀人于无声无息的诡异黑影名为夜鸦。两人俱是四大天王之一。
“与你们相比,我这几年武功倒是荒废了不少,难怪教主也并不想将我留在她身边。”这个在严家隐姓埋名几年的魔教女子,心里不由暗自一叹。她将月无缺没有带走她的理由归结于自己的武功。
可她转而又一思忖,才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实在有些肤浅了。月无缺经过当年变故之后心性大变,她已经由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转变为一个心狠手辣城府极深而且心性多疑的一教之主。这之间的转变过程,充满了迷茫痛苦和仇恨,实属非旁人所能体会。
所以刚才严守阳临死前曾有意用话语将一些矛盾刻意引向石凰身上,月无缺虽当即否断,但同为女人,石凰已经隐约感觉到月无缺心中已对她有了几分警惕。毕竟就像严守阳所言,她虽是为了任务才与严峰假戏真做,可几年相处下来,没有人会肯定的相信她对那个痴情的年轻男人没有丝毫感觉。
尽管石凰也曾坚定不移的认为自己对严峰是没有半点感情的。可实际上,两年来二人朝夕相处耳鬓厮磨,严峰对她更是一往情深怜爱有加。外人看来,她与严峰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如果她只是一个普通女人,此生能与这样一个深爱她的男人结发度过,实在也是不浅的福分。况且严守阳也对她颇为看重,今日之前,更已经暗许将来她也可以掌管落日马场,这就是对她能力和人品的最好的肯定。
可石凰所有的一切都是一种伪装,都是为了取得严家上下的信任。很多时候,石凰会撇开自己的真实身份,只把自己当成石锦依,做严家的媳妇,做严峰的妻子,好好感受着被人呵护怜爱的感觉。但后来六色圣徒的身份与身负的任务会将她重新拉回现实,告诉她一切都是假的。
所以,这种真假不停交换的过程和感觉是十分痛苦的。
当她亲手将那把匕首插进严峰的背心时,她的心彻底动摇了,并且很痛,痛得让她自己都觉得惊诧。
可她却丝毫不敢把这种痛苦表露出来,因为那是绝对不会被允许的事。她惊诧的是为何会如此心痛,莫非自己当真已经对那个男人有了感情?
此刻的严家,除了石凰与祁丞以外,再也没有一个严家活口。
名震西北武林的落日马场严家,一夕之间满门被灭。
石凰望着空荡荡满是血腥的院子,又看了看大堂中那个大大的寿字,心里竟然莫名的涌出一阵酸涩。一个年满六十岁的老人,怎么也想不到从今以后,他的生辰之期,却变成了他的忌日。
石凰内心越发有些慌,严守阳是圣传多年的仇敌,他死是理所当然的。可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为这些死去的人感到伤感。
然后她的目光移动,最后停在了早已死去多时了的严峰身上。
石凰表情僵住,瞬间心如刀绞。
今日前还曾与自己喃喃细语的男人,转眼过后竟已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而且,还是自己亲手杀了他。
石凰望着那死不瞑目表情惊诧的男人,脑海里与他的所有过去如同幻影般疾速闪过,每闪过一下,她的心就剧痛一次。
她下意识的咬住了自己的嘴唇,然后缓缓移动脚步,朝严峰的尸体走去。
祁丞冷眼旁观,看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女人,他脸色阴晴不定。
他双手拢在衣袖里,看上去就是一个很普通的老管家。但没人知道的是,他是第一个被石凰以利益相诱从而决定背叛严守阳的人。
可他从没有想到,石凰竟然会是魔教之人,她身后还有一个曾令无数人恐惧的强大力量的背景。
那个可怕的魔教教主,耗费数年时间谋划计杀严守阳,不过就是为了要让严守阳亲身体会当年她曾受到过的痛苦,而非谋夺他的家业,如此可怕的报复之心怎不让人心底发寒?而自始至终月无缺都没有正眼看过祁丞一眼,显然是没有将他这个也是背叛者之一的人放在眼里。但祁丞并没有因此感到失落,反而有一种死里逃生的轻松,因为葛大海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如今落日马场已经由石凰全权掌控,作为帮凶之一,祁丞若想得到决定背叛严守阳时的好处,那现在就只有听从石凰的命令才有机会实现了。
祁丞与严守阳相处数十年,情同手足,虽然石凰当初唆使祁丞背叛所开出的条件的确令人无法拒绝,可如今真的看到严守阳惨死眼前,这个年迈的老管家心里还是有些于心不忍。
毕竟,他还不算真的丧心病狂。
石凰仿佛失去了心神,她脚步虚浮的走到了严峰尸体旁,她盯着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庞,眼睛里逐渐有水光晃动,随即瘦削的肩膀也开始轻轻颤抖了起来。
没人知道此刻她心里在想什么。
祁丞微微皱眉。
石凰忽然蹲下身子,伸出一只凝脂般微微颤抖的手,缓缓搭在了严峰那早已冰凉的脸庞上。
那一刻,同样年轻貌美的女人如遭电击。
她俯下身子,将额头抵在了严峰没有丝毫温度的额头上,没有声音,可是那滚烫的泪水却早已沾满了两人的脸庞。
女人只觉得肝肠寸断,撕心裂肺。
祁丞静静地看着这很不寻常的一幕,老脸忽然抽搐了一下,嘴角露出一抹凄凉的冷笑。
原来她是真的喜欢他的啊。
可她还是痛下了杀手。所以才让老管家觉得有些可笑。
时间并不长,可是女人却觉得这一刻竟无比漫长。直到耳里传来一阵脚步声,她才猛然惊醒。
她背对着祁丞抬起头,悄然将严峰的双眼合上,然后才起身。
她冷然转身,脸上恢复冷漠,泪痕也早已消失。
“你要是管不住自己的嘴,我会杀了你。”
她冷冷的对祁丞说了这一句话。
祁丞面无表情。
石凰这才向院外看去,看到院中已经多了一群白衣武者,人数在二十左右,他们多数都随身带着兵器,神色沉默肃然,从身形气息可以看出,他们都身手不凡。
这一群人,就是月无缺留下来的圣传门徒了。
白衣武者们看着石凰,然后齐声恭敬地说道:“属下拜见圣使。”
以圣传的规矩,圣传门徒见到六色圣徒,会以“圣使”相称,以示尊重。
石凰对他们微微点头,然后转头对祁丞冷漠地道:“做事吧。”
大雪像是终于有些疲惫的停了下来,天地间也像骤然亮了起来,可冷风依旧呼啸不止。
这个时候,严家大门口外的雪地中,赫然出现了一个人。
身形孤傲伟岸,一袭麻布斗篷在冷风中飘荡。
来人大步走到严家大门口数丈外,然后停下了脚步,抬头望了望那一片连绵恢宏的庄院。
他浑身都在散发出一层薄薄的气雾,额头也有一层细细的汗珠,像是经过了一段长途跋涉后才赶到了这里。
但他的神情中并无半点疲惫,反而越发精神,目光清澈隐有肃杀之色。
来人正是沈默。
从倒马坎到落日马场将近五十里,沈默凭着一身精湛的内功修为,一路施展轻功,不敢有丝毫懈怠地赶来。
他如此匆忙,一是追杀崇渊,二是为了查明落日马场的情况。
君子佩剑,侠者带刀。可沈默不是江湖大侠,至少他是这样认为的。但他却是一条铁铮铮的血性汉子,尽管他也并非多管闲事之辈,却见不惯那些恃强凌弱滥杀无辜的事,今日撞见崇渊虐杀傅长青和铁中堂师徒,他既已出手,那就一定要管到底。
沈默有血性,有原则,同时也很聪明。所以他非常明白惹上崇渊这个魔教中人的后果是什么,所以他才会决意一定要将他杀掉。毕竟崇渊不但身负异端邪术,背后更有势力强大的魔教作背景,江湖上无论是谁只要和他作对,那都是一件非常令人头痛的事。
今日沈默无意间遇到崇渊,实在是受不了他那近乎变态恐怖的杀人手段,所以才会愤而插手。沈默虽然武功很高,并且高到能令崇渊这个目空一切的魔教狂人都惊叹的境界,可那并不代表他就是一个只会冲动凭着血气之勇做事的人。
所以他的决定很明确,尽快杀掉崇渊。
因为他还没有冲动和愚蠢到只凭一个人就和整个魔教为敌的地步。但崇渊委实是一个让人感到吃惊的敌人,如果能尽快将他铲除,就算魔教得到了消息,也会投鼠忌器,不敢对他随意动手,而这个空当就能为自己提供了解魔教的时间。
沈默心里很清楚,一旦招惹上了魔教,那就是一件随时都会危及性命的大事。
所以他要花点时间去好好了解一下魔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可他并不后悔出手,因为这世上之事,总有一些事,必须得有人去做,不是为了所谓的侠义,而是自己的内心,也可以说是作为一个有血性之人的良心。他也可以袖手旁观,可别人却不一定就会放过他,比如崇渊。
今日之事,就算沈默不出手,崇渊也一定会杀他灭口。沈默如果不想沾染这些事,那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今天他没有出现在倒马坎。
可冥冥中似乎早有天意,所以沈默才会“碰巧”出现在倒马坎,见到了崇渊。
沈默不觉得后悔,有很多事情,是逼不得已,不得不做。
崇渊如何,魔教又如何!既然管了,那就凭手中一口刀,纵然漫天黑云压顶,他沈默也一刀当立,这就是他的性格。
他沈默要做的事,没有后悔,只有痛快。
七杀刀下,不容邪魔!
所以他追到了落日马场。
让沈默觉得很意外的是,严家现在很安静。
在倒马坎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今日乃是落日马场龙头老大,也是西北赫赫有名的武林第一人严守阳的六十生辰,按道理现在这个时候,这里应该十分闹热才对。
但意外仅仅只是一瞬,沈默的心就沉了下来。因为他同时在倒马坎从崇渊和傅长青两人的对话中得知,落日马场也是魔教对付的目标。
所以什么才如此匆忙的赶到,就是要给素不相识的严守阳报信,让他做好被魔教攻击的准备。可从如今严家这样不合常理的情形来看,自己似乎已经来晚了。
严家太安静了,安静得有些诡异。
沈默深呼吸,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将因不停赶路而运转剧烈的真气略作调息,最后神色沉凛的重新迈开了脚步。
他步伐沉稳,浑身气机收敛,将身体的敏锐调整到最佳的状态。
他走到大门口,神情微微一变。
因为他看到了破碎的大门。
情形已经很明显了,这里的确已经发生过一场大事。
沈默暗自戒备,不动声色地走到门口,然后踏步走进了院子。
院子里同样一片安静。
沈默目光快速环顾了一遍,看到院中有五个动作敏捷的白衣人正在打扫。
他们将院子中的积雪扫到了一处,然后再用清水清洗。除此以外,别无异常。
看到有陌生人忽然进来,五个白衣人都同时停下了动作。有一个白衣人冷利的目光像锥子一样钉在了沈默身上,上下略一打量后才沉声问道:“你是谁?进来何事?”
他的话音颇为生硬。
沈默面不改色,不紧不慢地说道:“敢问此处可是落日马场严家?”
那白衣人脸上露出警惕之色,皱眉道:“这里的确是严家,你是什么人?”
沈默站在院中,目光从那五个人身上扫过,说道:“既是严家,那就劳烦通报一声严员外,就说有人找他。”
那白衣人皱眉道:“今天是我家老爷大寿之日,现今正在里面会客,老爷已经有过交代,今日不见外客。你若有事,大可告诉我,我自会进去禀告。”
沈默微微皱眉,心中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如今这个院子里除了大堂内的确有一个寿字外,再无任何闹热景象可言,这实在很不合常理。
沈默心念一转,淡然道:“如此说来,严员外可是连来给他贺寿的人也不见了么?”
那白衣人一怔,再次打量着沈默,警惕之意不减,沉声问道:“你也是来贺寿的?”
沈默一笑,说道:“既然严员外看不起穷朋友,那我就不叨扰了,就此告辞。”说罢转身就要离开。
“且慢。”那白衣人忽然叫住沈默,然后说道:“既然是老爷的朋友,那就请稍等片刻,我去禀告老爷。”说完后朝其他四人作了个眼色,然后快步走进了内堂。
其他四人虽没言语,可目光锐利,都一齐盯住了沈默。
沈默转过身,微微一笑。
片刻之后,那白衣人回转出来,对沈默道:“既是老爷的朋友,就请进来稍坐片刻,我家老爷马上就出来见你。”
沈默也不推辞,迈开脚步就走进了大堂内。
大堂内一侧有待客的座椅茶几,沈默在那名白衣人的带领下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然后那白衣人就在他对面站着不动了。
另外四名白衣人也有意无意的站在了大堂的门口。
沈默装作没看见,只是忽然鼻子抽了一抽。
片刻之后,从内堂里走出了两个人。
一个老者,一个女人。
老者是祁丞,女人则是已经换了一身鹅黄色锦袍的石凰,她身段婀娜,眉目妩媚,脸色有几分苍白。
两人一看到沈默,都不由有些微微的诧异。
这个人,他们谁都没见过。
祁丞上下看了一眼沈默,拱手道:“这位小兄弟,可是要找老夫么?”
沈默也看着祁丞,站起身也拱手,问道:“请问老先生就是严守阳严员外吗?”
祁丞闻言,原本很是紧张的心微微一松。他还真怕来的人是严守阳的某个相熟的朋友。但如今一看,双方竟是互不相识。他脸上不动声色,闻言微笑道:“老夫正是严守阳,请问小兄弟是谁?找我何事?”
沈默看了一眼两人,说道:“听说严员外一向慷慨仗义,今天又恰逢六十大寿,所以在下特意前来讨一杯酒喝。”他微微一顿,又道:“不过在下觉得有些奇怪,为何贵府一点也不热闹,也丝毫没有大寿的喜庆之象呢?”
祁丞微微一叹,说道:“原来小兄弟是来喝酒的,这不算什么事,来了就是客,老夫马上让人给你准备一桌酒席。不过请恕老夫无礼,小兄弟吃饱喝足以后,还请尽快离开,因为老夫家里出了一点事情,不方便让人久留。”
沈默哦了一声,这才恍然说道:“难怪在下看到贵府大门都是坏的,原来竟是出了事。”
这时,石凰亲手倒了一杯茶,然后送到沈默面前,微笑着说道:“客人请喝茶。”
“这位是?”沈默望着石凰。
“哦,这是老夫的儿媳妇,听说有人前来为我贺寿,她就跟着出来帮着招待。”祁丞含笑说道。
沈默接过茶杯,说道:“原来竟是贵府的少夫人,在下失礼了。”
“客人客气了。”石凰微笑着,“不知客人尊姓大名,为何奴家与爹都不曾见过客人呢?”
祁丞也附和道:“是啊,不知小兄弟姓甚名谁,从哪里来?”
沈默手里端着那杯茶,却并未立刻饮下,他淡然说道:“在下与两位素昧平生。今日我之所以会来此,是替严员外的两个朋友带一句话。”
祁丞心里一动,脸上依然不动声色,说道:“哦?不知是严某的哪两个朋友要小兄弟前来带话?”
沈默慢慢地喝了一口茶,然后才说道:“在下路过倒马坎,恰巧遇到了他们两人,他们一个姓傅,一个姓铁……”
“铁中堂,傅长青?”还未等沈默说完,祁丞就已经忍不住脱口而出,他有些急促地询问道:“可是他们两人么?”
第47章 傲然当立
石凰闻言,不由微微蹙眉。
沈默看着祁丞,点头道:“没错,正是他们两位。”
祁丞脸色有些不大自然,语气也显得急促,他问道:“不知老夫那两位好友现在何处?”
石凰若有所思的看了看沈默的脸色。
沈默没有迟疑,他随口道:“他们二位在倒马坎遇到了一点麻烦,所以耽搁了来此的时间,于是才托在下先来给严员外说一声。”
“原来如此。”祁丞颔首,微微一顿,然后问道:“不知他们遇到了何事?”
沈默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低头看了看手里那杯茶,片刻后才抬头说道:“他们,被人杀了。”
他语气竟然很是平静。
尽管早已得知傅、铁二人已经中途被杀的事,但祁丞和石凰二人却依然能掩饰得很好。他们都露出无比惊诧的表情,祁丞更是夸张的大叫了一声,连退两步,急声道:“被人杀了?怎会如此?”
沈默默默地看着两人的表情,心里沉静如水。
“我那两个好友武功高强,怎会被人所杀?”祁丞大惊失色,他盯着沈默,问道:“小兄弟可知杀他们的是什么人?”
沈默摇头道:“在下不知。在他们遇害之前,那位姓傅的老先生托在下前来报信,要让员外小心提防,这几天恐怕会有人来此找你的麻烦。”
祁丞啊了一声,连连皱眉。
沈默忽然说道:“员外刚才说你家今日曾遇到事情,莫非……?”
祁丞一愣,随即点头道:“没错,老夫今日寿辰,却没想到有一帮曾与老夫有过过节的江湖匪类前来寻衅之事,虽已经被老夫赶走,但不知道他们是否还会再次前来报复,所以老夫才遣散了一帮亲朋好友,免得他们遭受无妄之灾。适才老夫要小兄弟尽快离开,便是这个原因。”
他忽然故作惊讶,急道:“难道杀我两位好友的,也是那帮江湖匪类不成?”
“这个,在下就不得而知了。”
沈默沉吟片刻,然后道:“难怪在下一进门,就发现此处竟然如此冷清。在下之前虽不曾见过严员外,但员外的名声倒是早有耳闻。想必以员外的武功,对付几个江湖宵小之辈,定然是易如反掌的了。”
祁丞一声苦笑,随口道:“老夫那一点区区微名,都是江湖上的朋友给面子吹出来的,实在不值一提。”
“严员外侠名远扬,在这关外之地受人敬仰,所以对付几个匪类,应该不至于将对方赶尽杀绝吧?”
沈默忽然口出意外之语。
祁丞不知对方为何会有此一问,但为了不露出破绽,他只有回答道:“那是自然,虽然他们挟恨报复,可今日是老夫的六十寿辰,实在不宜见血伤人。所以老夫只是将他们打发走了而已。”
“员外宅心仁厚,难怪能有西北武林第一人之称。”沈默摇头一叹,忽然说道:“既然员外没有杀人,那此地为何会有如此浓烈的血腥味?”
祁丞与石凰闻言一惊,两人未及反应,沈默已经忽然身形掠出,以掌为刀,一刀就向祁丞当头劈来。
祁丞虽年事已高,可他与严守阳相处数十年,也是身怀武功的人,只是一向很少出手。因为在落日马场有严守阳坐镇的年月里,就算遇到麻烦事,也还不需要他一个管家出手。
所以作为一个身负武功的人来说,直觉与敏锐都高于常人许多。在听到沈默那句话时,祁丞已经猛然警觉,可当他真正戒备之时,却见那身形伟岸的人一记掌刀已经劈到了头顶。
沈默出手之时,没有任何征兆可言,简直就是意动身动,一瞬而至。而那肉掌所挟带的锐利之劲,几乎与真刀并无差别。
石凰在一旁也大吃一惊,她实在没料到这个陌生的男子竟然会有如此高深的身手。
祁丞大叫一声,一时抵抗不及,只得仓惶向旁全力一闪,方才堪堪避过那突如其来的一记掌刀,但神态模样却尽显狼狈。
可沈默那一记掌刀却并没有趁势追击,他那宽厚布满老茧的一只手掌如刀般停在了刚才祁丞所立之处不动。
石凰脚下连退数尺,一时花容带煞,眉目冰冷。
沈默随意而立,手里依然端着那杯茶,可杯里的茶水却没有溅出半滴。
“你果然不是严守阳。”沈默望着脸色惊诧的祁丞,双眉一扬,冷然说道。
“你说什么?”祁丞神情戒备凝重,他冷冷道:“你为何会认为我不是严守阳?”
沈默收回手掌,冷声说道:“如果你真是严守阳,那凭你的武功,绝不会连我如此简单的一招都接不住。”
祁丞心里一沉,他的武功的确与严守阳不是一个水平的境界。他忽然有些后悔这些年没有好好的锤炼自己的武功修为了。
沈默忽然抬起手中的茶杯凑到嘴唇边,在两人吃惊的神情下缓缓吐出了一口水。
那竟是他刚才喝进嘴里的那口茶,原来他并没有喝进肚子里。
祁丞和石凰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他们已经感觉到,今天来的这个人,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
“如果你真是那个素有侠名的严守阳,那又怎么会在这杯茶里下毒?”沈默脸色如罩寒霜:“我沈默什么茶都喝,但就是不喝有毒的茶。”
他手一松,那杯茶就啪的一声掉落在地摔得粉碎,同时茶水四溅,地面上冒出一片泡沫。
这茶里果然有毒。
石凰脸色骤然一变,因为毒是她无意间下的,她对下毒颇有手段,严守阳就是中了她下在那件衣服上的毒,而瞬间武功大减的。
而石凰下的毒也颇奇特,无色无味几乎与水并无差别,就算是武功高如严守阳,除了没想到自己的家人会给他下毒外,严守阳也是毫无察觉的。但沈默竟然已经早就知道茶里有毒。
除了胆大心细之外,看来这个男人从一进门起就已经察觉到了异样。
这样一个人,不可能没有来历。
沈默傲然而立,他冷眼望着两人,忽然沉声道:“崇渊是不是在这里?”
他果然就如同那口刀一样,凡事都简单直接。
“你到底是什么人?”石凰没想到这个自称沈默的陌生男子竟会知道崇渊的名字,她脸色顿时一变,脱口道:“你怎么会知道王首的名字?”
“王首?”沈默心里一动,瞬间想起在倒马坎时的情形,顿时对眼前情势了然于胸。他冷笑道:“你们果然是魔教中人。如此看来,真正的严守阳是不是已经被你们给杀了?”
“你是严守阳的什么人?”石凰两只美目含着凌厉之色,她紧盯着沈默的脸,沉声说道:“他好像从来就没有像你这样的一个朋友。”
沈默闻言,脸色变了变。他察觉到事情并非如此单纯,因为这两个人的话语里分明有着对严守阳十分熟悉的意思。
祁丞猛然想起一件事,他试探着问道:“你莫非就是那个给老爷送药的人?”
他心头紧绷之下,竟然还是改不了对严守阳的称呼。沈默一听,心头顿时明白了几分。但他对祁丞的问题却并不清楚。于是他摇头道:“我与严守阳素不相识,也不知道你说的那个送药的人是谁。不过我现在已经知道了一件事……”冷冽的目光再次从两人脸上扫过,他沉声道:“你们一定是严家的人,可又不是真的严家人,所以严守阳才会死得这么快。”
他最后这句话虽然有些拗口古怪,但他的确猜到了真相。
随后沈默又补充了一句:“因为只有和他很熟的人才会知道他的情况。也是因为和他很熟的人,他才不会有所防备。”
举一反三,思维缜密,逻辑清晰,沈默这简单的几句话,却令石凰与祁丞心里不自主地又是一惊。
这个才进门不过短短刻许时间的陌生人,却能从短短几句对话中就推理出这里所发生过的事。如此身手加上这般灵敏的心思,怎不令人吃惊?
眼见已经没有再伪装下去的必要,石凰目中顿时隐露杀机,她冷笑道:“就算你猜得不错又如何?莫非你是想为严守阳出头不成?”
她话音一落,大堂内的那个白衣人以及门口四人,都各自站好了位置,堵住了沈默的退路。
与此同时,大堂内外都同时响起了一阵密集的脚步声,转眼间,整个大堂就已经被十几名白衣人团团围住。
白衣人们脸色阴沉杀气毕露,手中都拿着明晃晃的锋利刀剑。
他们的刀剑与中原武林使用的刀剑却有所不同,刀如弯月,剑更狭长锋利,一看就不是普通的中土兵器。
将近二十名白衣人聚集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几乎没有任何破绽的包围圈,将沈默困在了中间。他们身上散发出的浓烈杀气,竟让整间大堂内的温度瞬间变得更为寒冷。
沈默没有转头,只凭着感觉就知道这些人都是身手不凡的杀人高手。
“杀一个严守阳,还不至于有如此浓重的血腥味,尽管你们已经清理得很干净了。”沈默在刀剑包围之下不动如山,他气定神闲的看着石凰道:“看这个架势,你们怕是已经将整个严家的人都杀光了吧?”
石凰冷哼道:“严守阳是我圣传的仇人,他该死,所以连累得整个严家都已经给他陪葬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没有半点表情。
沈默缓缓吐出一口气,然后沉声道:“你们果然和崇渊一样,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邪魔外道!崇渊现在何处,为何不见他?”
石凰暗自不解,她不知道沈默与崇渊之间到底发生了何事。如果眼前男子是崇渊的敌人,那此人可就非同一般了。尽管已经离开西境多年,但崇渊的能力和性格她是非常清楚的。在西境,这么多年来和他为敌的人几乎没有,因为敢和他叫板的人只会被他虐杀。而如今这个男子如果是崇渊的敌人,却没有被崇渊除掉,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就是这个人的武功一定不会比崇渊差,甚至两人的武功还在伯仲之间。
崇渊一身诡异的修为是除了教主月无缺外整个圣传的无敌存在,倘若连他都没办法一举杀掉的人,那这个人的武功之高就可想而知了。
石凰顾及至此,心里就不由多了几分谨慎。月无缺临走前给她的命令是杀光有可能前来严家替严守阳报仇的人。可眼下这个人,似乎并不是一个能让人轻易杀掉的角色。
石凰心念急转,她还是想弄清楚对方到底是何来历,对敌人多一分了解,也就多一分动手的把握。于是她也沉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找王首何事?”
“我是谁不重要。崇渊是王首还是其他什么也不重要。”沈默语气沉重,凛然说道:“重要的是,我是来杀他的人。”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一帮白衣武者更是无比惊诧,这世上居然还有人说要杀崇渊!杀那个纵横西境高高在上修为如同秘魔一样的圣传王首崇渊。
一惊之后,所有人都不由得发出一阵冷笑,因为这确实是他们迄今为止听过的最没有笑点的笑话了。
崇渊在西境,在圣传教内,在无数教徒的心目中的地位,已经是可以和教主相提并论的存在了,他几乎是无敌的,也几乎是无所不能的一个人。
这样一个人,竟然会有一个谁也不认识的人说要杀他。
如果不是疯子,怎么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但沈默可不是一个疯子。
石凰一惊之后,便不由得露出几分轻蔑之色,她知道眼前的男人不是普通人,可说他要杀崇渊,那简直就是在开玩笑,而且玩笑也不是这么开的。
“你这无知之辈,好狂妄的口气!”石凰冷笑道:“你可知你会因为这句话而丢掉性命么?”
沈默岿然不动,神色自若,淡然道:“修练禁神大法和异端法阵的崇渊不久前也曾说过类似的话,可最后他却跑了。”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
石凰一听,脸色顿时僵住,她简直不敢相信沈默竟然会说出崇渊所修练的功法名字。
她呆了一呆,虽然不敢相信,可她还是心头一阵莫名颤抖,因为从沈默的话中可以得知,他与崇渊的确见过,并且还交了手。
如果两人没有动手,那沈默不可能知道崇渊的武功路数。可让石凰更惊诧的是,崇渊竟然没有杀了他,这非常不符合王首的性格。
看着石凰等众人的震惊神色,沈默目光缓缓移动,然后冷冷道:“看来,崇渊不在这里。”
他那般冷冽漠然的神态,看上去真的像是一个追杀别人的家伙。
沈默心里清楚,崇渊既然没有来到这里,那就说明除了此刻这些魔教中人,此地一定还来过其他同样手段残忍武功高强的魔教高手。他虽没有见过严守阳,可西北之地沈默也不是第一次来往,他听过此人的名声,貌似并非徒有虚名之辈,若非使用特殊手段,就算现在这里的魔教中人人多势众,只怕也难以在短时间内就将整个严家灭门。
所以崇渊没有来到这里,并非是真的在躲避他的追杀,而一定是有其他谋算。
石凰强忍住怦怦直跳的内心,沉声道:“你口气不小,你可知你面对的是什么人吗?”
“你们是圣传魔教。”沈默目光审视着大堂内的众人,从容淡然道:“你们滥杀无辜手段残忍,会被冠以魔教二字也就不足为奇了。你们和崇渊一样,都该杀!”
神情语气很是平淡,可随之而来的,却是一股蓦然爆发的狂暴杀机。
祁丞在一旁竟被这股莫名而起的杀机惊得心里一颤。
石凰娇俏的脸容瞬间一沉,她凝神戒备道:“如此看来,你是要打算路见不平,想当一回大侠了?”
“大侠?”沈默忽然面现讥讽之色,他冷笑道:“沈某浪迹江湖多年,还未曾见到过一个真正的大侠。沈某之所以会来此处,只是为了要杀崇渊而已。”
好狂妄的口气!石凰不由勃然大怒,这男人也太目中无人了。
“你的命只有一条,还是好好考虑清楚,与我圣传为敌的后果,你们中土可是在二十年前就已经尝到过滋味的。”石凰嗤笑一声,不屑道:“你以为你是那个青城山的老道士?还是那个儒门的老穷酸?没有足够的斤两,可就不要随便替人出头。”
沈默微微皱眉,他倒是没想到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的魔教女人,竟然对如今中原的一些成名已久的武林中人也有所了解。
其实石凰也没有经历过当年的正邪大战,她口中所说的青城山老道士自然就是吕怀尘,儒门老穷酸则是“书剑风流君子意”的商意行了。她之所以会知道这些中原武林前辈,是因为当初在西境时经常听月无缺咬牙切齿的提及外,更是在潜入落日马场后,从那些江湖传言以及她暗中调查而得知的。
这两个人,可是当年中原武林的擎天之柱,可惜的是吕怀尘已经数十年不曾再出江湖,而曾经的儒门顶峰商意行更是在那场大战后不知所踪,江湖上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传出。
但尽管沈默行走江湖多年,背景更为神秘,所见所识也是非同一般,但对于圣传这个教派,倒的确是没有多少了解。因为圣传已经销声匿迹二十多年,再加上当年圣传对中原造成的创伤太过惨痛,如今已经甚少有人提及。
算算时间,二十年前魔教于中原血战之时,沈默不过就是一个年幼的孩童,并且还经历着一段不为人知的磨难,并且之后的经历,更是曾被人刻意引导着避过那些江湖大事……
第48章 妖刀七杀
“在下不是道士,也不是教书先生,只是一个路过的人。”沈默狂暴的杀机一闪而逝,他神情渐复平静,随后深吸一口气,说道:“我也不是随便替别人出头的大侠,只不过崇渊杀了别人以后,还想杀我,这就有问题了。我行走江湖,从来都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可若是别人想打我的主意,甚至想要无故杀我,那就由不得我也要找他麻烦了。”
他双眼盯住石凰,冷厉的目光让女人顿时如芒刺在背。他淡然道:“你们魔教与那些人的恩怨我没有兴趣插手,江湖事江湖了,杀人也不过头点地。可你们手段太过残忍,动不动就灭人全家祸及无辜,这可就说不过去了。”
冷冷一哼,沈默继续接道:“不管你们在别人眼里有多可怕,可既然我出手管了这桩事,那就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就算你们是魔教,我也不在乎。只是如今我只想找崇渊一个人,如果你们是聪明人,那就该知道怎么做。”
波澜不惊的话音一落,所有人忽然就感觉到一股前所未见的强大压迫感袭面而来。
更有几个白衣武者一时忍受不了那种让人极不舒服的压迫感,握着刀剑的手指因过度用力已经发白,几乎就要忍不住动手。
可这里发号施令的人是石凰,在她没有开口之前,所有人都不敢轻举妄动。
沈默虽没有特别的动作,可气势和言语却无不是隐含着挑衅之意,仿佛就是在刻意引导他们主动出手。
石凰整个心神早已绷紧得如同一张弓,她极力压制着心头那已经快要爆发的愤怒,沈默对崇渊对她以及圣传的蔑视让她产生了一种很想杀人的沉重感觉。可她却并非是一个寻常江湖女子,能隐藏身份潜伏严家,就足以证明她是一个心思极其深沉的人,否则也不会被圣传教主委以如此任务。所以尽管内心不由自主的涌现出沉重的杀意,可在没有弄清楚对方的来历时,她是不会轻易做出没有把握的决定和行动的。
石凰视线一直停留在沈默的身上,在这不算长的时间里,她脑海里已经将最近两年来她暗中所掌握到的那些个江湖人物挨个筛选了一遍,却依然不知道这个忽然出现的男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此时石凰就如同崇渊当初的感觉一样,像沈默这样的人,江湖上不可能没有他的名号,但事实就是,江湖上还真没有人知道有他这么一号人物。
对于不曾了解的事物,无论是怎样的人,心里多少都会心存顾虑,特别是向石凰这种疑心较重的人。
“真是没想到,这里能作主的人竟然会是一个女人。”见石凰脸色凝重不语,沈默眉峰轻扬,他望着女人淡然道:“如此看来,你在魔教也是一个有地位的人。”
石凰冷然道:“是又如何?你待怎样?”
沈默声音一沉:“看这架势,就算在下不想节外生枝,你们也定然是不想让我就这样轻易走出去的吧?”
石凰脸色阴沉地道:“你既然知道,又何必多此一问?胆敢与圣传为敌,你就该有这样的觉悟。”
“有道理,也有气魄。”沈默点了点头,然后道:“不过在下若是想走,你们只怕拦不住我。”
他脸色一顿,随即沉声道:“非但拦不住我,只怕你们还会有人会没命。”
石凰再也压制不住心里勃然的杀机,她目光一厉,冷笑道:“那你尽可以试一试。”
石凰没有理由让沈默活着离开,且不论杀掉前来严家的人是月无缺的命令,就凭沈默嚣张的态度和狂妄的口气,她都不能放过他。因为这是关乎圣传权威的一件大事。如今圣传已经倾巢而出踏足中土来到关外,不日就将在教主月无缺的率领下入关进入中原。在此之前,圣传已经派出力量杀掉了铁中堂和傅长青以及严守阳三个参与过当年大战的中原残余之人,一切都在按照计划顺利的进行着。此刻若是月无缺刚离开落日马场就发生了变故,那石凰作为六色圣徒,也是落日马场的负责人,她一定会因此影响在教主心目中的印象和位置的。
所以于公于私,石凰都不可能放过沈默,就算杀不了他,也得将他擒下,然后再慢慢弄清他的来历。而这一点,想必作为王首的崇渊也会极有兴趣。
石凰不相信以她为首的这近二十名身手不弱的教众还拿不下一个沈默。
“好!”却见沈默沉吟片刻,忽然说道:“那在下就试一试。”
他一说完,就转身迈出了一步。
石凰眼神一冷,口中立刻迸出一个杀气腾腾的字:“杀!”
她同时身形向后一退。
早已按捺不住的一众白衣教徒闻言顿时刀剑齐出,结成一片耀眼的刀光剑影,向沈默围攻过来。
沈默却突然向后一退,虽只是简单一步,且步子看似毫无章法,却瞬间就脱开了刀剑的围杀。随之他倏然转头,冷冽的目光射向了祁丞。
年迈的老管家自从被识破身份之后,就识趣的退后没有多嘴,他一向都是一个内敛而有眼力价的人。
如果他只是一个任劳任怨能轻易满足的人,那他也绝对做不出背叛严守阳的事。
杀令一出,刀剑翻飞,祁丞第一个念头就是要暂避锋芒,因为不管双方动手的结果如何,这个老狐狸都不想让自己轻易犯险。可他心念刚动,就猛然看到那两道冷冽的目光向自己飚射而来,目光相接之下,不知为何祁丞心里就莫名地一冷。
冷得彻骨。
然后石凰就看到沈默的身影恍忽动了一动,随即祁丞的胸口上就炸开了一片血光。
祁丞惨叫一声,整个人踉跄而倒,他甚至没有察觉到发生了什么情况,就已经当场昏厥了过去。
祁丞胸口处赫然多了一道两尺长的斜斜的伤口,伤口深可见骨,正在不断往外冒出鲜血,看上去他整个胸骨都被这一道伤口给切断了。
石凰脸色不由大变,她看得出来祁丞胸口上的伤口是被刀刃斩开的。可是她并没有看到沈默出刀,或者说她根本就没看清沈默是如何出刀的。
祁丞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他跟着严守阳数十年,尽管已经许久不曾与人动手,可他一身武功并不弱。所以那时严守阳才会恳求他杀了石凰。
可尽管如此,祁丞却还是没有任何预料和防备,就被那出其不意匪夷所思的一刀所斩倒。
他怎么也想不到,沈默竟然会第一个拿他开刀。
这是怎样快的一把刀?
所有的白衣教徒也都没有任何人能预料到、没能见到这一刀,他们惊得刀剑同时顿住,也忘记了继续围攻沈默。
可他们却看到沈默手中并没有刀。
沈默有一把刀,他也的确出了一刀。
但此刻刀已不见。
石凰还处在无比惊诧中没有缓过神,便见两手空空的沈默没有丝毫停顿便往外连踏两步,他的速度并不如何快,可身形却有如同游龙一般的气势,竟然重新闯进了包围圈。
“还不动手?”石凰突然厉声喝道。
白衣教徒们猛地一惊,立刻纷纷持刀握剑再次朝沈默围杀而起。
这二十余名白衣教徒,是月无缺特意调派给石凰用以掌控落日马场的精兵强将,他们都是从此次圣传入侵中原武林的主要力量中抽调而出的,每一个人不但都有一身不俗的武功,更是经过多年的群战配合训练,实力不容小觑。而这也是月无缺与当年战败的魔教残部吸取了那场大战中面对中原的群战围攻失利的教训所进行的针对性策略。
所以尽管沈默对他们造成了不小的震撼,可在石凰的喝叱之下,他们立刻调整精神,每一个人都迅速占据着最有利的位置,先前那略显混乱的合围之势便瞬间重新得到了整合,包围圈更是严密得如同铁桶一般。
铁桶般的包围圈瞬间收拢,白衣教徒们进退有序,攻守皆备,刀光剑影交织成一片凌厉的夺命之网。沈默身在其中,就好像大海漩涡中的一叶孤舟,看上去只要稍不留神就要被绞杀得粉身碎骨。
然而沈默却是那个超出他们意料之外的人。面对着连绵不绝的刀剑围攻,他竟依然气定神闲,只等那迅疾如风的数十柄刀剑合攻的锋芒最盛的那一点近身之际,他才又倏然踏出两步。
依旧是速度不快,可两步之间的跨度却极大,并且蕴含着让人无法理解的诡异角度,配以沈默那精壮伟岸的身形,两步之间,他就像一条游龙也似的从那片刀剑杀网中再次脱困而出。
两次合攻未果,白衣教徒们每一个人都不禁心里一沉。
沈默一退,身形瞬间就逼近了包围圈的边缘,这一面的白衣们还没有来得及退后,就见他蓦然身形一弓,腰畔瞬间迸射出一道森寒的刀光。
刀光快若如闪电一掠而逝,同时响起数声惨叫,三名白衣伴随着鲜血飞退倒地,登时毙命。
三人的胸膛俱被一刀斩开,白森森的胸骨暴露在伤口外触目惊心。那三人一死,包围圈霎那间就被撕开一个口子。
石凰双目圆瞪,直欲喷出火来。
白衣们同时感到心胆俱寒。
未等白衣们重新结成包围,出刀便已回鞘的沈默横向跨出一步,将他整个人都贴到了侧面的白衣们身前。
然而这一次的这一步,却是出人意料的奇快无比。白衣们还是没有时间反应,沈默已经贴身而至。
他双臂蓦然一分,两记刀掌瞬间就切在了两名白衣教徒的咽喉上。
两声闷哼掺夹着两声脖子断碎的声音响起,那两名白衣被击得向后倒飞数尺后才落地而亡。
身形如龙游,沈默扭腰避过两剑一刀,再一个反转,随后屈臂翻肘,一肘就轰砸在了一名手持弯刀的白衣教徒的胸膛上。
“咔嚓”一声脆响,那个白衣的整个胸膛在那一肘之下瞬间凹陷,他没有机会发出半点声音就一头栽倒在地没有了声息。
不过几个瞬息之间,便已经有包括祁丞在内的七人死伤在了沈默的手上刀下。
沈默一肘击倒一人后并不与身旁的白衣们纠缠,他弓身纵出之际,身如龙游,步似虎行,瞬息间就又换了一个方位。
他那一直清澈又有几分妖异的双目仿佛能看穿白衣们的合攻时机和位置,所以每一次都可以提前预判出合围中那最薄弱的所在,于是就在他们的攻击落空不及重新形成下一次的合击前闪到那处包围的薄弱处,然后一击得手。
一击成功,随后即退,白衣们纵然占着人数优势,但他们的进攻到现在却连他衣角都没沾到过一次。
如此气势沛然的身步之法,以及那一把神鬼莫测之刀,让其余的白衣们惊怒交迸,血勇狠厉之气暴冲中他们齐声怒喝,刀剑如浪潮般朝沈默身上卷去。
与此同时,四条人影贴地滚出,异域刀剑在地面上组成一片交错的冷芒,斩向沈默的双足。
虽是顷刻间便被沈默折损了数人,可白衣们依然是训练有素的高手,彼此之间配合默契,已经看出了沈默每一次出手都是配合着他那精妙无伦的步法而成。于是不需要言语提醒,他们瞬间便已经改变了围杀的策略。
上下夹击之下,沈默所有退路皆被封死。
白衣们早已被他激出了近乎疯狂的杀性,这一次合击,威力更超之前数倍。
他们面目狰狞,杀气沸腾,誓杀沈默!
沈默身形蓦然一停,他巍然立于没有任何破绽的刀剑之阵中,浑身气机如山河倾泻,麻布斗篷烈烈鼓荡。
“嘿……!”
一声沉喝,沈默在刹那间弓腰踏步,右手按于左侧腰畔,然后他所站之地方砖粉碎陷地一尺,随即整个人暴旋而起,脚下瞬间掠过那一片刀光剑影。
大堂之内,仿佛有狂龙冷电破空于方寸。
所有人眼里只看到狂龙也似的身形冲起之际,一抹森寒冷芒仿佛于一瞬间斩开了天地,将整个大堂里的空间斩成了两半。
因为那抹刀光是森寒明亮的,而刀光以外,才是这个灰暗的世界。
这一刀斩断的不止是虚空,还有卷向沈默的那十柄刀剑,以及那围杀的十个白衣们的脖子。
没有任何金铁交击的声响,仿佛刀刃划水,刀剑与脖子尽在无声中被一刀斩断。
这是足以令神鬼俱惊的一刀。
刀快,人更快。沈默一刀斩十人,身形凌空一折,整个人如同雄鹰掠空,飘然向大堂门外落去。
白衣们拼尽全力的一次合击,结果是只还活着最后四人。
沈默身形掠到门口,脚下便再次炸起一团密不透风的寒光。
那是两把匕首,石凰的匕首,而且还是带着剧毒的匕首。
她终于忍不住亲自出手了。
或者说,她已经不得不出手。
其实从一开始她就想趁机对沈默出手,可是沈默身形步法太过高明,让人难以捉摸,且出手太快,石凰纵然有心,却是根本就找不到合适的出手时机。
等她好不容易逮到一个机会准备出手时,却在仅仅一个照面的时间里,整整十几个白衣组成的倾力围杀便只剩下了四个人。
沈默杀伤这么多武功不差的白衣,却依然是进退有度游刃有余,就算说是砍瓜切菜也毫不为过。
沈默的武功修为之高,已经超出石凰的预料了,而且超出的不止一点。
石凰在那一刻里,心胆俱裂。她同时也好像明白了王首崇渊为何没能杀了沈默的原因。
或许并不是崇渊不想杀沈默,而是他根本就杀不了,或者说段时间内他杀不了。
如果连王首都没把握能杀死的人,她一个六色圣徒的身份,又怎么可能杀得了?
难怪这个陌生的男人会口出狂言,说他要追杀崇渊。
但如今箭在弦上已是不得不发,石凰纵是心神颤抖,此刻已经不能后退,她也无路可退。
二十名月无缺亲自调派而来的圣传门徒,在寸功未立的情况下便已经付出了几乎被人全歼的惨烈代价。
这个代价,石凰承担不起。
所以她豁出去了,她要拼力搏杀沈默。
她不光擅长用毒,近身缠斗的功夫更为精湛,尤其是那一对淬了剧毒的匕首,招法狠辣阴险,简直可以称为见血封喉。
石凰见沈默向堂外落去,她就全力冲了出去,提前预判到沈默的落脚处后,她就祭出了她的淬毒双匕。
双匕的用法和其他兵器大为不同,这也十分契合石凰女子的身形,走的全是出其不意的惊险之招。
她一出手,就决意要废掉没有落脚之处的沈默的双足。
石凰十分清楚自己的武功造诣与沈默根本就是云泥之别,所以她并不求能一招就将沈默重伤或者杀死,只希望能伤到他就行。
她对那一对匕首上的毒非常有自信,只要见了血,那沈默必定会失去抵抗力。
这个时候,大堂内仅剩的四名白衣也已经紧跟着飞扑而出。
第49章 关山九重
仅存的四名白衣与石凰的心情是一样的,他们都无比惊恐。在他们的印象中,像沈默这样的高手并不多见。除了圣传教主,王首崇渊,以及四大天王外,沈默是迄今为止他们遇到过的武功最高的一个敌人。
江湖上用刀的人何止千百,可是能只出一刀就斩杀了十名武功不差的圣传白衣,这样的刀法就算放眼整个中原江湖,恐怕也没有几个人能做轻易做到。
能一招就击杀十人甚至更多,中原武林中自然也有这样的高手存在,可是并不多,特别是用刀的人。中原那几个能做到这种程度的人,他们都不是刀客,心性也早已超脱了世俗,更不屑于动手杀人,武功练到了他们那种境界,便已经脱离了的武功的范畴,变成了武道修为,一举一动都牵扯着自身的气运。就拿那个青城山的老道士来说,老家伙已经至少有五十年不曾现身江湖,更甭提杀人了。
杀人终究是有伤天和的事,这其中的微妙之处是只有达到一定境界后的人才有明显的感受,所以除了逼不得已,像老道士这样的人是不会轻易妄动杀意的。换一句话说就是他们不屑杀人,也无人值得他们亲自动手去杀。
但石凰身为圣传六色圣徒之一,其武功自然是要比那二十个魔教精锐更高的。这一点毋庸置疑,所以当看到石凰已经追出大堂并向沈默出了手,那四名早已心胆俱寒的白衣立刻精神一振,随即相继冲出了大堂。
大堂门口,沈默落身之处,脚下寒芒闪烁。
按照石凰的预测,经过方才那惊神一刀之后,沈默定然会内息不继,而此刻他落身之时,应该就是他气息运转最弱的时候。
就算沈默刀法再高,如果失去了气机运转和立足之处,那他也无法再次使出像方才那样令人震撼的一刀。
但沈默却让她再一次震惊了。
因为沈默突兀的再次将身体直直的拔高了三尺。
沈默的脚下没有任何可以借力之处,可是他却在双足堪堪就要被两把匕首沾到时,竟然好像凭空踩到了一处看不见的踏板,随后借力整个人硬生生的拔空而起。
石凰浑身汗毛都炸了一炸。
沈默的内功修为竟然已经达到可以随意运用调息的地步,那几乎就是御气驭虚的化神之境。
而且从沈默那面无表情的神态来看,他似乎根本就没将石凰的突击放在眼里。
身如苍鹰,姿态从容,沈默单手持着一口长刀,凭空升起三尺之后,整个人翩然落于院中。
一声冷叱声中,石凰竟再次欺身而上,她身段敏捷,脚步变化诡异,瞬间就扑到了沈默面前两尺处,双匕上下翻飞,撩阴,削足,刺喉,招数可谓刁钻阴狠至极,径直朝沈默身上要害处招呼过来。
她很清楚自己与沈默的差距,更忌惮他手里的那口刀。所以她选择以速度优势加上毫无光彩可言的阴辣招数逼迫沈默无法出刀。
这种只求杀人的贴身搏杀之道,配合着女人那轻灵敏捷的身法,的确有相得益彰的独特优势。
倘若被沈默拉开距离,再趁机出刀的话,石凰没有多大的把握能接得住。
这就是功体修为高低的直接差异。
沈默目中现出一抹意外之色,似乎有点讶异这个相貌娇媚的女人竟然会有如此激烈的凶戾之气,并且武功路数也如此异于寻常。
女人长着一张多情貌美的脸,可是她手上的毒匕却是夺命无情的。
沈默微微皱眉,他眼神犀利,早已看出那两把匕首上带着剧毒。
于是他没有硬接双匕,而是脚下连退三步。
看似随意的三步,却让他整个人瞬间连换了三个方位。
可是石凰却依然紧贴着他,与他保持着两尺的距离,那双匕阴招更是层出不穷,没有半点力竭之象。
女人只能用豁尽全力的进攻掩盖她内心的惊骇。
四名白衣已经掠到两人缠斗之处,正在寻找时机出手相助石凰。
沈默口中忽然咦了一声,随即向后再退一步,然后整个人就如同一座山一样耸立在石凰面前。
沈默翻腕收臂,将那口弧度凌厉泛着妖异森寒的长刀横胸于前,在双目冷光暴闪的同时,抖腕一弹,刀锋轻颤,一道细线般的锋芒便倏然弹出。
石凰陡然一惊,她双匕本就是虚实相济,要命之处便在“奇险”二字上,她如此不留余力的抢攻,就是要消耗沈默的耐性,逼他露出破绽。却没想到沈默忽然定身不动,她那一连串撩人耳目的快攻之势顿时就失去了目标。
石凰速度极快收势不住,几乎就快一头撞上了那倏然弹出的那一道锋芒上。
她头皮一炸,急忙运转体内真气将双匕护在胸前,随即整个人便向弹丸一样向后退开。
那道并非实质而是刀气的锋芒一闪而至劈在双匕之上,居然溅开了一抹火星。
石凰虎口一震,那刀芒之上竟蕴藏着一股巨大的力量,透过双匕直震得她胸腹内气血一阵翻涌。
石凰眼前一阵眩晕,她惊骇间向后急退一丈,身躯颤抖单膝跪地,方才勉力支撑着身体。
好深厚的功力!石凰浑身汗毛炸起,眼眸里闪着从内心深处冒出的惊惧之色。
她一时气息紊乱沸腾,无法立刻继续发出下一轮快攻。
简单直接,以静制动,一刀破万式,就是沈默对于刀法的领会。
见石凰被一刀逼退,四名白衣同时怒喝,三剑一刀同时朝沈默飞扑而来。
白衣们的人数优势在沈默几次出手后便荡然无存,仅存的四人心中虽是惊骇欲绝,可圣传对教门徒众的临阵脱逃和战败有着极其严酷的惩罚。特别是这一次月无缺率领圣传重入中土决意洗刷当年的战败之耻,所以更是严令教众面对敌人时只有两个选择,那就是要么杀死敌人,要么被敌人杀死,除此之外没有第三个选择。
如果有临阵脱逃者,那圣传对待他的将会是比死还要更残酷的惩罚。
所以如今四名白衣明知就算拼尽全力也不会是沈默的对手,但为了那渺茫的生存之机,他们也能继续发起攻击。
为生存,为命令,也为那早已刻进骨子里的信仰,他们竟然有着视死如归的决心和气势。
沈默见状,忽然轻声一叹。
随即他身形恍惚而动,脚步踏出,再次施展那游龙般的身法,整个人几乎就是贴着地面窜进了四人的攻击范围之内。
那口长刀在地上拖出了一道炽烈的火星。
刀锋妖冷,名为七杀。
看到沈默如同魅影一样的身形扑面而来,四名白衣没有后退,弯刀直劈,一剑削足,一剑刺心,一剑破空刺喉。
失去了以人数为本的合围之阵,眼下四人就只有靠着自身的武功修为而出手,四人联手之威,也足可媲美当世一流高手。
沈默身如游龙,瞬间就掠进了刀光剑影中,他身形忽然凌空弹起,足下一剑走空。七杀刀炸开一道寒芒,那把弯刀首当其冲,只在刀刃相交的同时,七杀妖异的寒芒乍吐而出,将那名白衣连刀带手一齐斩断。
鲜血飞溅中,那名白衣惨叫一声,捂着断臂仓惶倒退。
沈默一刀得手,身形不曾落地,他凌空一折,竟从那两柄刺向自己咽喉和心脏的剑尖中穿了出去,随后七杀飞掠,刀剑相击,空中再次火星四溅,两柄狭长的长剑被刀切豆腐一样被斩成四截。
与两名白衣错身而过的沈默忽然凌空转身,七杀刀光再变,刀尖如灵蛇吐信连颤两次,两名白衣的手腕上顿时仿佛炸开一道闪电,随即两人闷哼一声,捂着手腕踉跄后退。
他们手腕上鲜血喷涌,竟然已经经脉尽断,再也提不起半点力气。
沈默这一刀虽留下了他们的性命,但却让他们这一辈子都用不了剑了。
两人瞬间失去了战斗力,齐齐脸色煞白,表情痛苦而怨毒。
沈默转身之后余势不减,如同去而复返的飞燕,翩然迎向那最后一名持剑合身扑来的白衣。
这名白衣早已抱着必死之心,他身剑合一,气势凛然,瞬间竟然不分人剑,却是不留任何余力的孤注一掷。
两人几乎足不沾地的就在空中赫然相迎。
长剑横冲,竟然激出一道沛然剑气,这名白衣的功力显然要比其他人要更为深厚。
七杀刀没有任何花哨的招式变化,就那么简单干脆的一刀劈落。
刀刃与剑尖骤然相交,顿时爆发出一阵刺耳的锵然之声。那名白衣的那柄剑身细狭的长剑在七杀刀下如同竹片一样被劈成了两片。
那一道沛然剑气同时在刀芒中瞬息消散。
沈默不但刀法超凡,更有神兵相助。这口七杀刀不但甚为妖异,更是能削铁如泥,寻常刀剑与之相碰,简直无异于砍瓜切菜。
长剑居中裂开,但刀势未减,一道细长的冷芒剖开了剑镡,随即在白衣持剑的手臂上炸开一道血线。
两人的身势都极快,刀剑相击也在瞬息之间,随即白衣横冲的身形顿失后劲,猛然向下栽倒落去。
两人错身而过之际,一团黄影突兀地从白衣的身下暴冲而出。
石凰就如同隐伏一旁的母豹,静等着猎物松懈的那一刻,然后全力出击,将猎物撕裂在她的爪牙之下。
双匕如同毒蛇,闪电般分别插向沈默双肋。
白衣一头栽倒在地,迅猛的余力惯性让他在地上滑出两丈方才停下。
一道猩红的血口直接从这名白衣持剑的右手虎口直直延伸到肩膀,深可见骨,一身白衣浸染鲜红。
他一条手臂已废,倒在地上痛苦的呻吟。
沈默于转瞬之间便再次重伤四名白衣,纵是他身手不凡,此刻亦是感到内息陡然一弱。
石凰的确不愧于是魔教六色圣徒之一,武功胆识皆为一流,她就是猜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会再次出手。
沈默旧力已竭而新力未生,此刻他再无法出刀抵挡那夺命的双匕。
石凰浑身气机炸裂,身体感应瞬间亢奋到了顶点,她仿佛已经感觉到了双匕插入沈默身体时那种畅快的手感和喷溅而出的鲜血。
沈默突然开口发出一声长啸。
啸声震动八方,严家大堂仿佛都为之一震。
沈默雄厚无伦的气机随啸声暴涌而出,那带毒的双匕竟如同插在一堵无形的气墙上,再也无法再进分毫。
啸声传入石凰双耳,犹如在她脑海里响起一道九天惊雷,体内气血顿时翻江倒海般的翻腾起来,而后张口喷出一口怒血。
雄浑气机压迫而下,将她整个人逼得瞬间坠落。
这一刻,石凰心如死灰,她万没想到在这几乎毫无转圜的情况下,沈默竟会不惜耗费自身功体的修为来化解这致命的一击。
如此看来,他在出手杀伤众多白衣之后,尚还保留着令人无法想象的强大实力。
啸声余音未绝,沈默弓身落地,长刀斜拖,随即反手一刀掠斩而起。
刀光清冷,斜飞一线,瞬间就斩到了被逼坠地还处于失神状态中的石凰后背。
以七杀刀削铁如泥之锋利,这一刀足以将已经失去抵抗之力的石凰斩成两截。
沈默忽然冷哼一声,手腕轻颤瞬间回撤三寸,七杀刀光一敛,但刀尖依然划过了石凰的后背,将她背后的鹅黄锦袍切开了一条半尺长的口子。
衣服切口之内,露出女人雪白的后背肌肤,以及那一条其细如线的伤口。
因为伤口太细,所以并没有一丝血迹渗出。
这一刀之后,沈默回身傲立,七杀归鞘,隐于腰畔斗篷之内。
他脸上忽然露出一抹古怪的神情,于刹那间里仿佛呆了一呆。
原本浑然无觉的石凰蓦然感觉到一丝森寒冷意从背后伤口处窜进了体内,然后瞬间就钻进了胸腹,在她体内经脉之间快速冲撞游走。
石凰陡然惊觉,她骇然转身,死死盯着那个不动如山的男人。
她紧握着双匕,眼里冒出杀意。
“你若不想死,就千万别再动手。”
沈默冷眼凝视着她,语气淡然。
女人心里一沉,竟然不由自主的松开了手。
“为何不杀了我?”石凰震惊中带着诧异。
沈默看着女人沉吟不语。许久以后,他才沉声道:“我并不喜欢杀人,尤其是杀女人。”
石凰没有回答,她目光缓缓扫过院子内外,脸色一片绝望。
如果沈默真是一个喜欢杀人的人,那此刻只怕早已没有人还能活着。
院子里那四名白衣重伤不起,他们浑身浴血眼神怨毒,虽各自强忍着痛苦,可还是不时发出低低的闷哼声。
这一战,他们拼尽全力,却依然败得一塌糊涂。
可是敌人却毫发未伤的站在院中。
石凰暗暗银牙紧咬,她语气怨毒地道:“要杀便杀,何必多言!”
“看样子你还是想要杀我。”沈默盯着她看了片刻,然后忽然微微一叹,摇头道:“一个女人,实在不应该有如此深的杀心。你该好好珍惜的你性命才是。”
石凰冷笑道:“你今日若不杀我,那你一定会后悔,因为我一定会继续杀你。”
沈默皱了皱眉,然后轻轻摇头说道:“只怕你不会有这个机会了。”
“既然还是要杀我,那就动手吧。”石凰冷哼道:“我虽然是一个女人,但我绝对不会皱一下眉头。”
“我不杀你,因为现在你的命掌握在你自己的手中。”沈默看着女人的眼神很平和,他说道:“我给你一个自救你机会,至于接不接受,完全看你自己的选择。”
石凰听得一头雾水,冷声道:“你在说什么?”
沈默微微舒眉,说道:“刚才我明明可以一刀就杀了你,可最后还是改变了主意,因为我不喜欢随便杀人。可你杀性太重,心肠狠毒,如不对你略施薄惩,那将来不知还会有多少人会死在你手上。所以我在你体内留下了一招刀意。若你能改过自新,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倘若你死不悔改,那可就怨不得我了。”
石凰闻言,先是一惊,随后就冷然笑道:“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么?你如果想要杀我,尽管动手就是,不必故弄玄虚。”
“我知道你不会轻易相信。”沈默摇头道:“那你何不运气一试?”
石凰虽认为对方是拿话吓唬她,可想起刚才体内的异样,她还是忍不住暗自吸了一口气,开始调运起体内的真气。
忽然之间,她脸色骤变,好像忽然间她遭受到了一种无法承受的痛苦,让她原本秀美的脸庞瞬间扭曲起来,眼神里更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诧之色。
她双目怒视着沈默,声色俱厉的叫道:“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沈默看着她的脸,沉声道:“你现在是不是已经感觉到体内经脉中有一道寒气牵扯着九处窍穴,然后刺痛难忍?”
“是又如何?”石凰感到心头一阵莫名恐惧,尽管口气依然强硬,可此刻她体内的状况与沈默所说的只字不差。
“我这一招刀意,有一个名字,叫做关山九重。”沈默缓缓说道:“刀意入体以后,会沿着经脉将你体内的九处穴道锁住,从此再也不能妄动真气。如果不懂得刀意锁住窍穴的顺序而强行运功破解,刀意就会搅烂那九处穴道,让你不但武功尽废,更会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而死去。”
石凰听得将信将疑,脸色阴沉变化。
她心存侥幸地再次提气运劲,不料果然如同沈默所言,她胸腹间有九处穴道猛然涌起一阵刺痛,浑身经脉顿时如遭刀绞,丹田内的气机再也无法汇聚。
女人惊叫一声,登时花容失色,背心冷汗渗出。她急忙散去真气,像看鬼一样的看着沈默。
沈默叹息道:“你不用看我,实话告诉你,这一招我只会用,却不会解。因为这一招并不是我的刀法。”沈默说话的时候,神情颇为怪异,他接道:“这一招是多年前某一个人根据我的刀法路数而创出来的。原本以我的性格,我是不会轻易使用的,但他曾对我说,这世上并非所有的人和事都能用简单直接的方法去应付解决,有时候必须用一些特殊的手段。如今看来,他这句话倒真有几分道理。”
石凰已经说不出话来。
沈默脸色顿了顿,说道:“所以中了这招关山九重,除非有他在,否则世上便无人可解。”
他看了一眼石凰,语气转沉:“如今你若不想死,就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自废武功,永远也别再动用真气。”
石凰呆了一呆,许久后才怨毒的迸出一句话:“不可能!”
第50章 生死两难
石凰口气虽硬,但此刻心里却早已失去了底气。她嘴角浮起一抹悲哀,她有些后悔自己因为潜伏严家而不得不荒废了两年的时间,导致自己的武功逐渐生疏,从此再也没有半点进步。
可就算自己没有荒废两年时间,难道就能与面前的男人比肩了吗?石凰不傻,答案很明显,不能。
武道一途,除了勤学苦练和名师指点外,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差别,那就是天赋。至于那些可遇不可求的江湖奇遇,就算遇到了,但没有过人的天赋,也一样没有多大用处。
所以石凰十分清楚,她与那个男人武功上的差别,就是属于天赋的不同。
就算自己背后有圣传作为背景,可此刻石凰内心依然涌出了一阵凄凉的无力感。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个江湖,本就是弱肉强食的世界。
沈默看到女人眼里那浓重的怨恨之色,不由有些无奈地轻轻摇头,说道:“命是你自己的,怎么做也是你自己的事。你是一个聪明人,应该能清楚你们此刻的处境。”
“猫哭耗子假慈悲。”石凰忽然神情古怪的道:“既然都是死,为何不给我一个痛快?”
她目光扫过那四名浴血白衣,眼神阴沉,说道:“你以为不杀他们,只废了他们的武功,就是你的慈悲吗?那不过就是你那虚伪的怜悯之心罢了。”
“但你不知道,作为天守大神最虔诚的信徒,从来只有战死,没有屈服,所以收起你那无谓的正义吧。”她声音本来清脆悦耳,可现在充满怨毒和杀气以后,便忽然变得十分刺耳起来,她冷冷道:“圣传门徒,是绝对不会受此侮辱的。”
此言一出,那四名白衣教徒脸上齐齐露出坚定绝决之色,他们挣扎着坐起,神情肃穆的望向西方,将右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上。
石凰见状,神色微微动容,但并未出声。
“圣仪天启,旷照千秋。煌煌万世,传吾光明。”
四名白衣教徒忽然齐声无比庄严的念出了这四句话。
沈默双眉一皱,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
“圣仪天启,旷照千秋。煌煌万世,传吾光明。”石凰口中也喃喃低语着同样的话语,她忽然双目噙泪,放下手中匕首,将右手按在心口,朝着四名白衣教徒深深一躬。
“石凰有负教主所托,更害得诸位教友客死异乡,实在罪不可赦。”石凰大声说道:“如今我唯有一死,方能得到天守大神的宽恕。诸位教友先行一步,石凰随后便到。”
她话音颤抖,泪流满面。
那四名白衣没有说话,各自向石凰缓缓颔首,表情庄严。
随后,四名白衣嘴里渗出血迹,随着身躯一阵颤抖,他们纷纷栽倒在地,竟是同时自尽而亡。
他们也不知是嘴里早就含有用以自尽的毒药还是咬舌而死。
沈默看得心神一震。他没料到这些魔教中人竟会有如此悍然赴死的绝然之心,宁愿自尽而死,也不愿苟且偷生。他顿时不由呆了一呆。
“恭送教友!”石凰脸上没有半点血色,语气无比悲痛。
沈默皱着眉头,忽然冷笑一声,道:“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不但枉顾他人性命,更连自己人都如此无情残酷,莫非这就是你们圣传信奉的教义精神吗?”石凰闻言不由脸色一怒,她厉叱声道:“你没有资格轻蔑我圣传的精神,更没有资格评判我们的信仰!你只是仗着武功比我们都高罢了,说起信仰精神,我们比你不知强了多少!”
“信仰吗?”沈默嗤笑一声,随即脸色一沉,冷然道:“信仰,不过就是不同立场的掩饰而已。我虽不奉神也不信教,但我却知道一切漠视生命有悖人伦的信仰都是虚假的罪恶,都是某些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创造出来蛊惑人心的可笑理由……”
“住口,住口!”石凰大怒,她连声尖叫道:“你如此亵渎天守大神的真义,终有一天你会受到被光明焚成灰烬的报应。”
沈默暗自叹息,心知圣传之所以能有如此众多近乎偏执的追随者,定然是经过无数漫长岁月的灌输和引导,才能将这种极端的信仰之力融入到无数人的精神中,所以仅凭三言两语,是万万不能动摇他们的信念的。
沈默不是一个迂腐的人,尽管他并不信奉某一门某一教,可是他分得清是非,看得到黑白,更有自己的原则,所以这就是属于他的信仰。他也并不排斥这世上还有其他信仰的存在,因为在之前那些游历江湖甚至踏足域外的岁月里,他的所见所识早已远超他人,所以眼界和理解能力更是与寻常人大相径庭的。
虽是如此,可像圣传这种极端偏执,将理念教义建立在无数人的性命和鲜血之上的教派,他是不能接受和理解的。他钦佩白衣教徒们为了自己的信仰可以牺牲生命的精神和勇气,但却鄙视厌恶他们的极端手段。
望着石凰那几乎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庞,沈默忽然觉得她很可怜,一个活在某种信仰中却失去了判别善恶是非,更失去了自我的人,无疑就是世上最可悲可怜的人。
“既然你如此信奉你的神,那为何它不出来救你呢?”沈默沉默许久后,方才开口说道:“倘若你的神宽恕你的罪过是需要付出性命的话,那你还在等什么?”
石凰心中一凛,眼神恍惚了一下。
“你的那些教友已经先行一步了。”沈默沉声道:“如果你也有那样的勇气,不需要我动手,你自己就可以完成你的救赎。”
“你……”石凰没想到这个男人忽然说出这样的话,顿时又惊又怒,她重新握住了匕首,但双手却在不停颤抖。
沈默的话,仿佛就是一张催命符。
“你是想自尽还是想继续向我动手?”沈默眉峰一挑,冷哼一声道:“我差点忘了,现在的你不管是想杀我还是自尽结果都是死。不过你也有另外一个选择,之前我已经说过了。”
石凰双目直要喷出火来,恨不得将沈默千刀万剐。
沈默的话很直接,其他人已经以死殉教,那作为六色圣徒,更是那些白衣教徒的领导者石凰,如果她真的对圣传有信仰,就不应该还继续活着。
而她想死也很简单,她已经中了那招极其古怪可怕的“关山九重”之招,只需要强运真气,立刻就会经脉尽断而亡。
石凰几乎快要恨得咬碎了一口银牙,如果沈默没有在她体内留下这一招,那她还可以拼死一战,就算死在沈默的刀下她也认命。可沈默却偏偏想要留她一命,让她自己做出那个任何人都会犹豫踌躇的决定,这简直就让她生不如死。
她也没想到沈默竟然会有“关山九重”这种让人难以想象的可怕刀招!几个回合的交手,石凰看得出沈默的刀法讲求一刀所至唯快不破,刀法刚烈果决。而关山九重却是独辟蹊径,意为一个人经历九座大山,之中路途艰险崎岖实在万难预测。而招意一经入体,便会将人的九处窍穴连环锁住,并且招意侵体锁穴的顺序也非中招者可知,真可谓是阴险之极。
由此可见,当初曾创出关山九重这一招的人,心思是何等的深沉诡谲。但同时能可想象出,若非那人拥有超凡的智慧与天赋异禀的武道修为,那也是绝对不会创出这一招的。
而沈默也已经坦然说出,这一招关山九重,他是不会解的。估摸着也是对这一招阴险狠辣的忌惮,所以他并不会随意使出此招。
可这一招,偏偏就让石凰碰上了。
这让她如何不恨沈默?
而沈默的话却像一把刀子,割得她浑身颤抖。
自废武功对一个习武者来说,无异于是要人性命的一件事。特别是石凰,如果此刻她选择了自废武功,那就相当于是打了自己的脸。
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所以“生”和“死”,本就是人生最难以选择的两件事。
石凰已经骑虎难下。她望了望早已断气多时的那四名白衣,忽然一咬牙,猛然举起了手中的匕首,刀尖倒转,对准了自己的心口。
沈默嘴角微动,却是纹丝不动,眼神也变幻不定。他在等待着那个结果。
或许说,他在和自己打赌,赌一条性命。
石凰高举匕首,她已经决定要以命殉教。
可当她看到那淬了剧毒的匕首的尖刃时,心神却忽然剧烈的悸动起来。她震惊的发现,自己竟然并没有将匕首插入心脏的勇气。
地位并不高的圣传教徒尚能视死如归,作为六色圣徒的自己为什么就没有那样的绝决勇气?石凰即迷茫又羞愧,更满是惊诧。
那一瞬间里,她突然想起这两年在严家被人宠爱信任锦衣玉食的日子,想起了那个与她朝夕与共对她软言细语甚至会为她画眉梳妆的英俊男子。
在今日之前,这一切原本是极美好的,也是最难忘的。但转眼之间,这一切就如同一场梦一样已经灰飞烟灭不复存在。石凰神情恍惚凄冷,口中喃喃说道:“相公,你为什么会是他的儿子,为什么你们会是我们的敌人?”
她忽然高声尖起来,声音竟无比沙哑凄楚。
经过两年的潜伏,无形之中她早就已经有了牵挂,有了动摇。只是她并不愿意去面对和承认而已。所以在面对死亡的抉择时,她才会如此懦弱。那曾经能给予她强大力量的信仰,此刻再也不能借给她半点自尽的勇气。
这个魔教女人,此刻只觉得羞愧难当,无地自容。无论她怎样逼迫自己,就是没有勇气将匕首插进自己的胸口。这一刻,她已经彻底失败了。
她忽然瘫软在地,掩面而泣。
在那个胜利者嘲讽的目光下,她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笑话。
“够了!”
沈默那低沉的话音忽然传来,就听他冷然说道:“你走吧!”
石凰缓缓抬起头,失神的双目忽然闪了一闪,她有些意外地紧皱着眉头。
“既然你没有勇气自尽,也不想自废武功,那我就再给你一个机会,让你自己去决定自己的生死。”沈默淡然说道:“反正现在你也无法使用武功,要是你还想害人,那也不过就是自食其果,怨不得他人。所以,你离开吧。”
他转过身,冷声接了一句:“趁我还没有改变主意。”
石凰紧闭着嘴唇愣了片刻,依然含着怨毒的眼睛紧紧盯着沈默看了好一会,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心里一样,然后才猛地头也不回的就朝破损的院门外奔跑出去。
“始终不过只是一个女人罢了。”
望着那鹅黄色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线里,沈默才冷笑着说出这句话。
这时,他忽然听到大堂内传来一声微弱的呻吟声。
里面还有人活着。
沈默微微皱眉,迈步走向了严家大堂。
雪地中,石凰神情疲惫而颓废地疾步奔行着。她心乱如麻,不知下一步自己该怎么打算,更不知何去何从。
今天月无缺才离开不过几个时辰,她就遭遇到了一场意料之外的失利,不但折损了月无缺调派给她的二十名精锐,更是让那个男人狠狠的羞辱了她。
且不说圣传对于失败而逃的人有着何等严酷的惩罚,只论今日被人如此羞辱,就比杀了她还要让她难以接受。
在那个男人嘲讽不屑的目光下,石凰心头再一次涌出一种浑身赤裸的羞愤感觉。
她没有能力去进行宣泄和报复,这才是让她极度痛苦的事情。
石凰像一条丧家之犬慌急而行,体内那可恶的诡秘禁制让她气息紊乱不敢妄动真气,所以在积雪颇深的路上走得尤其艰难。她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办。
她想到要立即去寻找月无缺,可一想到月无缺那张脸孔时,她就暗地里打了一个冷颤。
月无缺率领圣传重入中土,下定决心要一雪当年之辱,岂可饶恕她此次失败而逃的罪过?自己连自尽的勇气都失去了,又如何有胆量去面对教主那足以令任何人都胆颤的怒火?
况且月无缺离开落日马场以后的行踪,她更是完全不知。
仓惶之间不知狼狈奔行了多久,石凰已经汗湿重衣。她精神恍惚,漫无目的,她忽然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孤魂野鬼。
就在石凰艰难地行走在雪地中时,她忽然停下了脚步,同时脸色剧变。
因为她的肩膀上忽然多了一只手。
她的呼吸骤然一顿。
她虽然没有死,可却已经失去了动武的能力。所以她只能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大雪已停,可寒风依旧,就如同石凰此刻的心情。
“石凰,许久不见,怎的忽然如此狼狈?”石凰的身后忽然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语气大是意外。
女人愣了一愣,随后神色一变,脱口道:“竟然是你?”
肩膀上的手缓缓收回,那个男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竟然受伤了!这是怎么回事?”
石凰听着那个声音,紧绷的情绪忽然得到了放松,可脸色却颇为古怪,她一语不发。
“现在你本应该在落日马场的,为何会忽然来到这里?”男人的声音显得极为诧异。
“那你又为何会在这里?教主呢?”女人没有转头,语气有些冷漠。
“教主今日临时调出了我二十名精锐下属,就是为了助你掌握落日马场的局势,看来教主对你这两年的功劳甚为看重。”那男人顿了一顿,说道:“这二十人乃是我多年辛苦训练得来的力量,既然教主派给了你,那我自然要前来好好叮嘱他们一番。只是没想到,几年不见,你却是这等模样,真是让人吃惊啊。”
石凰冷然道:“原来你是放心不下的你的人。并不是来看我的。”
那男人仿佛沉默了下来。
“他们,已经全死了。”见那人不说话,石凰便恨恨说道。
“你说什么?”那男人闻言,语气顿时急促起来,他怒然道:“到底怎么回事?”
石凰忽然转过身,盯着那个人,她咬牙切齿的说道:“看在同为六色圣徒的情分上,白河,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我要杀一个人!”女人怨毒地说道:“他不但杀了你那二十个下属,更让我生死不如。此等羞辱大仇,我一定要杀了他!”
沉默许久,那人才缓缓开口道:“他叫什么名字?”
“沈默!”女人狠狠地丢出两个字。“如果不杀了他,我此生就再也回不到圣传了。”
“沈默?”
那人听到这个名字,语气忽然也变得冷利起来,就好像声音里藏着锋利的刀。他冷笑道:“王首已经传过了话,要密切注意一个人的动向,那个人的名字就叫沈默。”
石凰的脸色又不由变了一变。
“看来我们要对付的是同一个人,那你的仇我便帮你一起报了。”那人缓缓说道:“真是碰巧,马上就有一场好戏在等着他。我倒是想看看这个人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敢与我圣传为敌!”
他忽然伸手握住了女人的两只白析的柔荑,语气温柔的问道:“这几年,你还好吗?”
石凰有些不悦的挣开了那人的手,微微皱眉。
但转眼里,她就神色忽转温和,主动伸手握住他的手,柔声道:“白河,你的手,怎么还是那么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