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埋葬众神》 序章:死城 观音阁的月台上,浑身是血的少年回眺了眼大雨中的死城,心脏无法抑制地狂跳着。 身前的寺楼足有两层高。 屋面陡峭,斗拱如碎骨拼成,阴森扎眼,匾额上一个字也没有。 他推动阁门,幸好,门没上栓。 靠在门上,耳畔的暴雨声低了些,他张大了嘴巴,不停吸着冷气,身躯被数不尽的锐痛攫住,颤个不停。 他叫林守溪,十五岁,是魔门的传人。 今日是魔门覆灭之日。 这些年,魔门本就仅剩一气,道门在积蓄足够力量后,终于掀起了最后的围杀。 师兄师姐们皆已被擒,他是唯一逃出来的。 从黑崖到这座死城禁地,本就负伤的他已被追杀了一整天。 追杀他的是一个与他同龄的少女,也是全天下唯一有能力杀掉他的人。 她是道门传人,名为慕师靖。 “慕师靖……” 他将这个名字缓慢地念了一遍。 据长辈们说,他与慕师靖都是十五年前出生在这座死城的婴儿,是那场灾难之后,城中唯二的幸存者。 似有神佛赐福,大难不死后的他们,拥有着常人无法想象的天赋与根骨。 江湖上有个‘云巅榜’,负责给天下高手排名次,自十岁起,他与慕师靖便牢牢占据了前二。 那个榜他每年都会瞥一眼,有时他在慕师靖上面,有时则是慕师靖在他上面,至于后面的人……他只隐约记得第三名是一个姓季的,再后面的则连姓都没印象了。 可惜,这对不世之才不是什么神仙眷侣,自他们分别为魔道两宗所得起,你死我活的决战就是命中注定之事了。 林守溪闭着眼,黏腻的掌心紧握着剑,剑尖垂地。 他一向觉得自己是个灵感型的杀手,如果凑巧能刺出个惊天一剑,那慕师靖纵是万法傍身也有可能被一剑杀死。 风夹杂着雨灌入直棂窗,啸个不停。 某一刻,他猛然睁眼。 她来了! …… 慕师靖立于鸱尾之上,道裙丝绦迎风飘舞。 剑刃似她幽静眼眸,陪她眺望满城风雨。 这座死城是她的出生地,可若不是师门之命,她是不愿回来的。 这是天下皆知的禁地,沉淀着驱之不尽的腐败灵气,寻常人迈入会被立刻腐蚀,哪怕今日她套上了雪白的御邪冰丝薄袜,触及地面时依旧有淡淡的不适。 这座城在修道者中赫赫有名,但今日真正到来,她才发现这里比她想象中更加诡异。 死城的城门本已被朝廷封闭了十五年,由几道大栓与铁链牢牢锁着,任何人不得入内。可今天,林守溪逃到这里时,门却诡异地开着一条缝,铁索木栓皆断裂坠地。 入城之前还是万里无云的晴天,可她一迈入城中,瞬间天昏地暗暴雨倾盆。 城里城外赫然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她沿街追杀林守溪,撞破了不少旧宅子的门,铺满蛛丝灰尘的屋中,又是另一幅诡异场景。 在俗世,许多人家都会摆些尊者雕塑,消灾祈福,这座死城中的居民也不例外,只是他们所供奉的雕像非神非佛……那些雕像扭曲而诡异,它们大都有着八爪鱼一般的头颅,鳞虫般的身体,哪怕是雕刻用的石料,也带着蛰皮的质感。 世界上真有这样的妖孽么? 慕师靖自幼清修,礼敬神明,道心本该宁静无瑕,可自入城以来,她总觉得有个声音在心底窃窃私语,像是要诉说什么可怖的秘密。 少女定了定神,凝眺远方,她能从漫天雨丝中捕捉到一条极淡的红线,红线的那头是林守溪的所在。 红线是她的感知。 林守溪的体魄举世无双,她的感知则是天下第一。 她望着红线尽头阴气森森的观音阁,轻盈跃入了暴雨中。 年仅十五岁的少女切开雨幕,沿着白茫茫的大街疾速掠行。 她停在了那座高两层的观音楼阁前。 …… 暴雨毫无颓势地砸落着。 慕师靖抵达门外时,林守溪察觉到了。 这个平生仅见的对手,距他不过一门之隔! “观音菩萨保佑。”魔门是不信神的,但他还是默念了一句。 观音阁中,千手观音之像树立在他身后,上端直抵藻井华盖,他在这样巨大的阴影下紧握着剑,额角经络狂跳,剧烈的痛意不停地撕扯着他的身体,却没有让他握剑的手颤抖。 他手中的剑也陪了他许多年,此刻,它像是能感知到主人的心意,锋芒暗敛,如蛰伏黑暗的狼。 暴雨、心跳声、呼吸、剑意、杀气…… 嘈杂的雨声侵扰着他的感知。 倏尔雷电裂空,直棂窗被照得一片煞白! 几乎同时,魔门至强的剑法‘白瞳黑凰剑经’在此刻调动,瞬间突破至第八重,林守溪真气激荡,闪电般劈开木门,斩入屋外的风雨里。 剑弧冷冽。 木门顷刻被毁,雨丝被剑气绞碎成雾,汇成水幕倒卷向天。 茫茫的白水间,剑鸣交击声铮然响起。 林守溪斩中了! 他斩中了一柄剑,一柄孤悬半空的剑。 剑被瞬间斩飞,斜插在地,颤鸣不止。 这是慕师靖的佩剑,剑的主人却不知所踪! “不好!”他瞳孔微缩,意识到了不妙。 电光已经闪过,震耳欲聋的雷鸣声此时才至,一个更刺耳的声音在雷鸣的掩护中响起。 那是屋顶被凿碎的声响。 慕师靖将自己的佩剑悬在外面,以剑意迷惑他,她本人却不知何时跃上了楼顶。 她以真气砸破屋楼,鹰隼般自立高楼中井落下,手中的兵器是两片青瓦。 青瓦破空而来,利刃般旋射向林守溪。 林守溪中了计,一剑扑空,他回身挥剑有些乏力,却仍是截住了这两道飞瓦。 瓦片碎成粉末,他也惨哼一声,险些被震出了观音阁。 慕师靖轻盈落下,足尖点地,道门真气凝于掌心,瞬发而出。 林守溪想挥剑,可虎口撕裂,无力持握,只好伸出左手,硬着头皮回迎一掌。 两掌交击,真气轰然炸开,响声烈若雷鸣。 林守溪连退数步,双足一展,稳住身形。他自知必败,却反倒心静如湖,少女再度逼近时,他左手握剑,忘掉了一切剑法,仅凭着直觉刺了出去。 慕师靖神色一凛,这垂死之剑看似简单,杀意却凝实得令人窒息! 可惜是左手。 慕师靖本可选择暂避锋芒,但她没有,她是当今的天下第一,自有其骄傲。她咬住红唇,逆着杀意倾身向前,以道门绝学‘神妙指’点去。 剑与指交错而过。 电闪雷鸣,割断的青丝在风雨中狂舞。 林守溪的剑停在她的颊畔,差之毫厘,慕师靖的指却结结实实点住了他的胸口! 须臾间,胜负已分。 少年倒飞出去,砸在了雨水横流的月台上。 他整条右臂都碎了,烫得发红,落下的暴雨触及手臂,化作了如缕的白汽。 慕师靖收指,负手走出观音阁。 方才真气碰撞太过激烈,本就年久失修的檐柱被震得碎裂,终于不堪重负,轰然坍塌。 对于观音阁的毁灭,慕师靖置若罔闻,她只是盯着倒在雨里的林守溪。 令她意外的是,这个魔门的同龄人竟还有力气坐起。 不过也仅此而已了。 “你为何要入魔?”慕师靖惯例般问。 “我从小被师父捡回来,师父待我如亲,我还能投敌不成?”林守溪觉得她问得很蠢。 “现在你师父已经死了,你若愿降,我可邀你去观中礼神,若神明宽恕你的罪,你又愿意改邪归正,道门便会放过你的。” 慕师靖话语轻柔,似是出于对唯一同类的怜悯。 “我想活着,但不要你施舍。”林守溪惨笑,“何况我魔门从不敬你们的神。” “那……”慕师靖轻摇螓首,眼眸中的情绪越来越淡:“你有什么遗愿吗?” 林守溪颓坐在浓稠的血滩里,寒意虫豸般往骨头里钻,他止不住地哆嗦着,清瘦的脸被暴雨洗得煞白。 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那双秀雅的白靴,慕师靖走近了。 “你有遗憾吗?”林守溪却反问她。 “嗯?”慕师靖淡蹙着眉。 “这样杀掉我,能证得你道心么?”林守溪声音微弱,他想要抬头,却使不上劲,只能垂眼看地。 慕师靖知道他在说什么。 他们是宿敌,本该有一场宿命之战。 可这决战却并不公平——在慕师靖追杀他之前,他已被道门的长老们围攻,落下重伤。 “师门不愿让我犯险,师靖亦不敢以师门的未来冒险,我……”慕师靖抿了抿唇,轻声道:“此战证不得我道心,但可证我道门正统。” “道门正统?”林守溪冷笑一声,忍着剧痛说出了一连串话语:“他们是想借我破了你的道心!你太强了,我死之后,魔门彻底覆灭,道门将天下无敌,到时候你反而会被视为威胁……你的下场绝不会好!” 慕师靖没有反驳,她看着这个垂死的少年,说:“我自幼于道门长大,师门教我养我,师靖未敢忘却恩情,也当倾力报之。况我道门至今三百年,皆以除魔卫道为己任,我是这一代传人,道火已至我身,我当护其不灭。” “你是在说服自己么?”林守溪冷笑。 慕师靖不语。 她骈起纤指立在身前。 一抹纯粹的剑光凝于指尖。 林守溪做不出任何反抗,他竭力抬起头,似想要死死记住慕师靖的脸。 今日是他与慕师靖第一次见面,过去,他曾听过慕师靖的传说,那时她亲至佛门,与众弟子共听首座讲经,她只是静坐蒲团凝神细聆,可短短一炷香的时间,佛门弟子被破禅心无数。 在他看来,这位道门少女甚至比传说中更美,但此刻,这种美预兆的是死亡。 又一道闪电劈下,天地明灭。 林守溪瞳孔骤缩! 死到临头,他的目光却忽然从慕师靖的脸上移开了,他看着她的身后,仿佛看到了比死亡更恐怖的东西。 慕师靖轻轻摇头,失望道:“这样的小伎俩,还想骗过我么?” 林守溪似乎没听到她的话语,目光呆滞如死。 慕师靖看到他的眼角有血淌下,她咦了一声,也有一种后颈发寒的感觉。 迟疑间,她缓缓转过了身。 少女怔在了原地。 观音阁坍塌了,观音像却依旧立在雨夜里。 频繁闪动的电光照亮了它的模样。 观音……不!那根本不是什么观音像! 慕师靖看了一眼,眼眸像是被锐物刺中,痛得钻心,她嗯哼一声,闭目垂首,不敢再视。 但她还是记住了那‘观音像’的大致模样: 一个披着浊黄色破旧衣袍,带着苍白面具的神! 她没敢细瞧,只注意到一只嶙峋的手从袍中探出,持握着一枚白骨印。而那下袍……此刻她目光下移,盯着的就是下袍,那是一副更加骇然的场景: 只见那浊黄色的下袍高高鼓起,无数肿胀多鳞的触手从下方探出,散发着浓烈的腥臭,上面更是长满了令人头皮发麻的眼睛与口器! 纯粹的雕像当然不足为惧,但最令人恐惧的是,这些令人作呕的东西,竟在这个暴雨天里扭动了起来!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慕师靖亦觉得身体冻结,血液凝出冰渣,纤细的身躯不住颤栗着。 林守溪在经历了短暂的失明后也低下了头……师父说的原来是真的,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不可知的煞魔! 他一想到这个东西刚才一直站在自己身后,恶寒感便灌满了每一根打开的毛孔。 离开这里……离开这里! 他们不确定那到底是不是活物,但此刻,他们脑海中都只有逃离的念头。 可谁也无法动弹。 在见到了这等恐怖之物的一刻,他们的身躯与精神都被禁锢在了原地。 接着,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林守溪感觉到,一只冰冷而无形的手,触摸上了他的后背、脖颈,一节节地数着他的骨头。 不,那也不是手! 林守溪扭过了些头,向着侧后方艰难望去。 大雾! 那无形之手原来是蔓延过来的湿重大雾!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一场巨大的白雾将他们包围了,那是苍白的洪流,转眼将全城裹住,月台下的城池不再是城池,更像是一片浓雾笼罩的深渊。 他们都能感觉到,这‘深渊’里,奔走着不可见的可怖幽灵,浓雾遮蔽了它们的真容,却没有挡住那令人发狂的低哝与嘶叫! 这是什么死城?这分明是炼狱的前庭! 林守溪与慕师靖再如何天赋过人,都只是十五岁的孩子,连番的恐惧之下,他们的道心几近分崩离析。 “你……你还记得我们出生时的场景吗?”林守溪张了张口,一个字一个字说着,声音干涩沙哑。 许久,慕师靖才嗯了一声。 他们那时尚是婴儿,当然不可能亲眼所见。 但他们无数次从长辈的口中听说过那场劫难——十五年前,一场古怪的白雾将整座城池笼罩,天空像是被煞魔撕开了道口子,浊黄色的闪电在城中央扭动,暴雨宣泄了一夜。一夜之后,满城腐尸,只幸存下来了两个婴儿。 慕师靖明白他话语中的意思。 他们出生时的、那一场几乎葬送了满城人命的浩劫,在他们面前……重现了! …… …… (新书发布,新书期暂时每日更新一到两章,剑剑先适应一下写书节奏,之后再日更两章~) 第一章:千年之约 林守溪像是做了一个梦。 一般的孩子不会有小时候的记忆,但他有,并且很清晰。 他记得自己尚在襁褓中时被师父抱回来的场景,记得魔宗碑亭上铁画银钩的‘行善积德’四字,记得奶娘……不,他一出生就断奶了。 记忆最深刻的还是小时候师父给自己摆物抓阄,其中有钱币,笔墨,算盘,玉佩之类的东西。 他认真思考了很久,最后抓起了一个贝壳似的黑色鳞片。 当时围观的人一下子沉默了,良久,林守溪听见有人开口: “找到这孩子的时候,他手里就死死捏着这东西,几天几夜不肯松手,如今他又挑了此物……传说不会是真的吧?这孩子真是邪龙降生,而这黑鳞是他的逆鳞!” ‘邪龙转生为人,口衔逆鳞,为祸苍生’,这个传言不知从何而起,却在魔门中闹得沸沸扬扬。 “这等没有凭据的话,以后绝不可再说了。”师父严厉斥责。 他们并不知道,那时候的林守溪已经能听懂了。 这片黑鳞后来被镶嵌在白铜里,一直挂在他的脖子上。 黑鳞除了坚硬没有任何特殊之处,当时他翻遍古籍,也只寻到了一句‘佩真龙之鳞,可使人不惑’的记载,所以久而久之,他甚至忘记了它的存在。 小的时候,林守溪很喜欢若无其事地坐在一边,听师兄师姐们讲话,从中了解一些有趣的事。 魔门风气良好,师兄师姐们也从不因为他诡异的出身而排斥他,这其中最大的原因是他实在生得好看,尤其是他十岁之前,声音与形容都很稚嫩,那时师姐们都叫他小师弟,而师兄们则戏称他为小师妹。 也是从他们的口中,林守溪得知,这个世界上不止有自己一个异类。 那个同类名叫慕师靖,是道门的小女孩。他们都是在那座死城里被发现的。 他对自己的唯一同类一直有些好奇。 三岁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应该会说话了,于是开口讲话。 “师父,我们非但不做恶事,反而惩强扶弱,剿匪除恶,为何要叫魔门呢?”这是他问的第一个问题。 “因为此魔非彼魔。”师父卖了个关子,然后与他解释了其中缘由。 几十年前的江湖是个死气沉沉的江湖,那时候能飞檐走壁,以手劈石的就算得上高手,什么水上凌波,飞剑杀人之类的完全是说书先生胡诌的故事。 但六十年前,故事成真了。 那时,黄河与洛水之中,忽然出现两头怪物,一个是百须百足的无头鱼,一个是百鳞百眼的四脚蛇,它们各自负书而出。这两本书,恰好为魔道两宗的祖师所得,以传说中的古籍河图洛书命名。 这两本书记载着一种特殊的吐纳之法,功法无法以文字的形式描述,唯有触摸书页的人可以得到传承。 得到传承后的高手们忽然发现,他们竟可以吐纳一种真气,这种真气融入经脉后化作了一种玄乎的力量,这种力量的加持下,他们甚至可以做到以剑意杀人之类过去只敢想象的神通。 武林就此兴盛。 人们好奇真气的来头,于是根据真气的稀稠程度,一路寻根溯源,最终找到了一座古老的死城。 死城是真气最稠密之处,许多高手选择迁移至此定居,潜心修行。 但好景不长,真气在赐予人们力量的同时,也将许多人腐蚀了。一部分修行者在修行的过程中,手臂忽然出现黑紫色的纹路,纹路迅速蔓延,不可阻挡地将人吞噬,变成腐臭的尸体。 武林野蛮生长的年代里,被腐蚀的修道者越来越多。 于是,得到了洛书的魔门祖师认为所谓的真气是魔息,古城应该封禁,河图洛书应该毁去,所有人都该停下修道,不可成为魔息壮大的媒介。 道门则认为修行是神灵赐下的礼物,如今的人类血肉尚且孱弱,还不适应真气,待到繁衍几代,定可以彻底操控它,毁去此书非但是自我的阉割,也是对神明的僭越,万万不可。 两派都有各自的支持者,道门的势力要大得多,并将对方称为‘魔门’。 “我们争斗了很多年,道门始终占着上风,如果不是三年前古城突发浩劫,那些坚持滞留在城中的道门高手尽数暴死,我们魔门可能已经被灭了。”师父说。 “原来修行是这样危险的事啊。”林守溪感慨。 “嗯,真气是妖魔污染这个世界的手段,是瘟疫一般的可怕之物。但道门冥顽不灵,不愿接受真相。”师父叹了口气,“在没有击败道门,夺来河图之前,我们明知真气是魔息,依旧只能吐纳修行,以此对抗他们。” “我会被污染吗?”林守溪问。 “你是特殊的。”师父坚定地说。 “哦……”林守溪懵懵懂懂地点头,又问:“对了,既然魔门是别称,那我们原本叫什么呀?” “天地交泰阴阳合欢宗。”师父气势磅礴地说。 “……魔门也挺好的。”林守溪不谙世事地说。 四岁那年,他触摸洛书,得到了吐纳真气的能力,之后他开始修习魔门心法。 七岁那年,他学会了魔门所有的武道之术。 也是这一年,他好奇地问魔门门主:“师父,既然我们以前是那个什么宗,那我们还会传承以前的宗法绝学么?” “不做了,因为此法与真气吐纳并不相契。”师父无奈道:“我们本是一个与世无争的小宗门,只想简单地享受与生俱来的欢愉,可鱼蛇负书为祖师所拾后,使命便降临到了我们身上,我们必须抛弃过去的一切,为阻止魔息入侵抗争至死。” 林守溪遗憾地点了点头。 “别胡思乱想了,明天开始,你要忘掉过去三年学的所有法术。”师父说。 “我没有胡思乱想。”林守溪抓错了重点。 师父看着他,“你应该问为什么。” “嗯……为什么?” “因为它们会融汇在一起,成为魔门最强的剑法,白瞳黑凰剑经。”师父说完这句,拂袖离去。 白瞳黑凰是魔门信奉的神。 它的雕塑立在山门之前,像是狂风吹袭中的黑色火焰,孤傲威严,雄然不灭,那一双白瞳没有半点杂色,内蕴炽光,仿佛能一眼看破周天寰宇。 据师父说,祖师当年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它是在梦中。 也正是因为黑凰于梦境传授了祖师剑经,这才坚定了祖师的信念。 白瞳黑凰剑经共有九重,看似简单,实则艰深,这么多年过去了,始终没有人将它修到极致。 “龙为百鳞之长,凰为万雀之王,你衔鳞而生,又修此剑经,将来定可天下无敌。” 林守溪修剑的第一天,师父这样鼓励他。 “可是俗话说,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林守溪欲言又止。 “那是道门的俗话,我们的俗话恰恰相反的。”师父拍了拍他的肩膀,“更何况俗话还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林守溪若有所思地点头。 他天赋异禀,没有辜负师父的期待,短短数年便修至了第八重,将所有的师兄师姐都抛在了身后。 但人生不似修道,不会因为他天赋过人而永远一帆风顺。 十四岁那年,师父死了。 他是受真气侵蚀而死的。 那天,师父将林守溪叫来房间,将自己的手腕给他看。苍老的手腕上,赫然有条黑紫色的条纹,宛若吸血虫趴在下面。 “我要死了。”师父平静地说。 “我……能做些什么吗?”林守溪感到伤心。 “守溪,你是我倾注了最多心血的弟子,今天让你来,也是想最后教你一些东西。”师父看着他,语重心长地说。 林守溪原本以为师父要将压箱底的本事教给他,可是没有,师父只是在他面前,让他眼睁睁地看着黑紫色的真气一点点将这个这副身躯侵蚀,吞没。 皮肤被黑紫色的血丝占据,内部的骨头被融化,身躯像是失去了承重柱的房子,褶皱垮塌,扭曲得不成人形。那是腐朽的恶鬼在他体内苏醒,一点点将他代替。 林守溪今日才发现,师父原来已经这般老了。 他拔出剑想要帮师父了断,师父一边咯咯地惨哼,一边用力摇头。 皮包裹着腐烂生疮的血肉,黏腻的腥臭的刺激难闻,老人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支撑了不知多久,天渐渐黑了下来,啪得一声异响,那是眼珠从脸上滚落,砸碎在地的声音。最后的惨叫随之响起,诡异如妖。 林守溪跪在地上,摸了摸自己的脸,满手皆是泪水。 他取来师父的佩剑,这是魔宗宗主代代相传的佩剑,名为‘死证’,这个剑名不太吉利,透着必死之志。 他以剑划过自己的掌心。 “邪龙转生为人,口衔逆鳞,为祸苍生……师父,小时候你相信我,现在我也不会让你失望。”林守溪对着那道几可见骨的血痕发誓:“总有一日,我会拔除一切邪秽,令世间重获新生。” …… 狂风骤雨之中,慕师靖见到林守溪艰难地站了起来。 他从雨中抓回了剑,白瞳黑凰剑经的心法要诀占据了四肢百骸,奇迹般将他的伤势压了下去!他主动走向那妖魔,剑尖在地面上拖出一条长长的水线。 你就是一切污秽的源头啊……林守溪忽然想要发笑。 “你要做什么?”慕师靖寒声问他。 “这就是你们敬奉的神明吗?”林守溪答非所问。 “怎……怎么可能?”慕师靖心绪慌乱。 这里是死城,是一切真气的中心,这个可怖的妖物身上,亦有着充沛到令人作呕的真气,可……可是,神明怎么可能是这种东西?! “这绝不是神!它是魔,是祸乱一切的妖魔,真气本是神赐之物,纯净无垢,是它玷污了真气!”慕师靖语调坚定,红唇却在颤抖。 “是魔么……”林守溪轻笑了一声,像是讥讽。 他不再说话,转过身,直视那妖魔的真容,鲜血夺眶而出,淌过苍白的脸,他逆着风狂奔,挥剑踏步,一跃而起,纵身斩向那尊大魔,剑刃挑起的冷光像一轮碎开的月。 画面像是定格于此,世界上唯一的同类即将被杀死,慕师靖蓦地感到一丝孤独,他转身前的冷笑在她耳畔刺耳回响,她听懂了。 “是魔啊……”慕师靖也从地上捡回了剑,刃光如镜,映着她瓷白的脸,“道门传承至今三百年,皆以除魔卫道为已任,如今魔已至身前,师靖……岂能视而不见?” 少女声音稚嫩,空灵中透着哀伤与决绝。 道门心诀重新流转。 内心的绝望与恐惧被说服了,剑凌空抓回,她身影飞掠,清啸着冲入了泼天而下的雨幕里。 妖魔就在眼前,少女像是伶仃的银鱼,竭力张开翼状的鳍,奋力一跃,扑向空洞的天空。 道门与魔门的两位传人相继挥剑斩向邪神,剑芒亮若飞星! 第二章:苏醒 天亮了,暴雨已歇。 光从云隙中落下,一束束照了进来,狼藉的死城像是荒弃的陵园。 慕师靖入城追杀林守溪后,道门中人便兵分数路将城围住,但他们守了一夜,始终不见慕师靖出来。 清晨,在道门宗主的带领之下,几位长老一同入城找人。 道门宗主是位年轻女子。 她怀抱拂尘,沿着大街一路缓行。 青石板上,肉眼可见许多剑气泻地斩出的痕迹,两边民宅的门窗也被撞破不少,上方的瓦更是大片大片地碎了。 昨夜他们曾在这里激烈地战斗过。 但长老们搜遍了所有街道,都没有发现一点人影和生机。 这对少年少女仿佛就这样凭空蒸发了。 最后,他们沿着阶梯来到了观音阁的月台上。 “这应该是他们最后决战的地方了。” 一位长老俯身看着地面,坚硬的石头砖板满是裂纹,石屑木屑混杂着堆积,难以想象昨夜的战斗是多么激烈。 “嗯。” 宗主螓首轻点,继续向前走去。 她停在了坍塌的观音阁前。 观音阁的废墟中,千手千眼的观音像毫发无损地立在莲台上,结着柔妙之印,承着新晴的光与露,面容慈悲而冷漠。 观音俯瞰着大地,似在观世间之苦,也似与她对视。 长老们跟在她的身后,不敢说话。 这位道门的宗主大人是慕师靖的师父。 她带着幂篱,如雾的帷幕垂落,一直漫过腰臀,将修长而曼妙的身姿掩得绰约,唯剩那冷冽如冰峰穿云的气质。 十年前,道门的老宗主死去,临死前,老宗主留下了一封书信,信中写明了继承人。 这位继承人不在道门之中,而隐在群山深处,众弟子按照老宗主的遗书去寻,才将她请出山中。 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年龄,没有人见过她的真容,也没有人见过她真正出手。 有传说她是来自天外的谪仙人,故而不染纤尘,也有传说她是编撰云巅榜的幕后人,故而不在云巅榜中。 总之,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非常强大,她不仅是道门复兴的关键,也教出了慕师靖这样举世无双的少女。 晨光漫入城中,观音像的头顶雨雾散射成虹,宛若显圣。 “可惜。” 宗主看着那道虹,忽地启唇,声音轻柔淡漠,好似她那风中拂舞的雪白纱裙。 “是啊,宗主大人为培养小姐作传人,耗费十年心血,如今魔门虽灭,小姐却生死未卜,实在令人痛惜。”一旁有长老应道。 “可惜没能追回那洛书。”她螓首轻摇,对于慕师靖的生死似毫不关心,“小孩子做事果然靠不住,我早该亲自出手的。” 旁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回去吧。”宗主漠然道。 “可是小姐她……” “她没有死。” “没有死?” 众人更加疑惑,明明他们寻遍全城也找不到慕师靖的踪影,为什么宗主能笃定她没有死,如果她没有死,那她现在又在哪里呢? 宗主没有回答,只是幽幽地看着那尊观音像,仿佛这观音像是一扇铜铁浇筑的大门,其后勾连着另一个世界。 众人慑于宗主威严,也不敢追问,只得放弃了对慕师靖与林守溪的寻找,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人们陆续散去后,白裙幂篱的宗主又回看了一眼那千手千眼的观音像,纱幔后的眼眸透着睥睨一切的冷光,她红唇微动,只吐出了两个字: “孽障。” …… …… 我还活着么?这是在哪里…… 林守溪感觉自己在黑暗中狂奔,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着他,他什么也看不见,力气渐渐用尽,喘息声也越来越剧烈,可他不敢停下来,好像只要一停下脚步,自己就会被黑暗撕碎。 他腿部的肌肉越绷越紧,麻木地摆动着,冷冰冰的触感却已爬上后背。 仿佛溺水之人在没有堤岸的河流中挣扎着,暗流将他的手脚缠缚,一点点拖往绝望深处。 窒息感压迫胸腔,正当林守溪要彻底失去知觉时,一缕仙音从身后飘来。 ‘孽障。’ 清叱声里,窒息感消失不见。 林守溪无暇分辨声音的源头,只是奋身前冲,然后……猛地惊醒! 他从床榻上倏地坐起,痛意还在骨头里钻来钻去。 这……这是哪里? 林守溪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呆在一间狭窄的木屋里,睡在一张简陋的草床上,鼻间是挥之不去的霉味与酸气,像是渗了水的墓室。 刚刚好像做了一个噩梦,有什么东西在梦里追我,好像……有人救了我? 林守溪揉了揉脑袋,一时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他靠在墙壁上,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嗯,还有心跳,看来不是什么酆都地府之类的地方。 他又尝试回忆了一下。 从小到大的记忆大抵清晰,与慕师靖决战死城,挥剑斩向某个污秽邪神的画面也犹在眼畔,只是一经想起,不免让人脑子发痛。 看来记忆也没出什么岔子。 林守溪放松了一些,紧接着,他又摸了摸自己的身体,倒不是检查伤势,而是去看那洛书还在不在。 这是师父交给他,让他誓死守护的东西。 他摸遍全身,寻遍四周,却也没有找到洛书的踪迹。 接着,他发现挂在自己胸口的黑鳞也不见了。 这么多年过去,这片黑鳞虽然一直没展现出什么奇特之处,可毕竟戴了十几年,好歹算个护身符,如今一朝丢失,他的心里还是有些空落的。 很快,林守溪又明白了什么叫祸不单行。 他尝试着调息,发现自己伤势太重,连真气都无法运转。 修为境界一直是他最大的倚仗,现在,这个最大的倚仗也暂时不见了。 这样的伤势对其他人而言是致命的,幸好他体魄天生强横,不过即便如此,这伤没个十天半月恐怕也好不了。 那女人下手可真重啊…… 林守溪靠在墙壁上休息了会,待到力气恢复了些以后,他走下床,想看看自己此刻身在何处,又是谁救了自己。 循着微光走到了门口,林守溪前脚刚迈出屋子便撞到了什么。 他刚刚苏醒,重伤未愈,脚步虚浮,身子无力维持平衡,很快摔倒在地上。 吃痛着抬起头,他隐约见到了一道逆光而立的身影,那纤细的身影也被撞得踉跄后退了两步,微光中唯见数绺勾勒出的白发。 对方没有一丁点杀机。 是这位老婆婆救了我么? 他艰难地起身,嗓音略微沙哑地喊了声老婆婆。 可第二个音节才出,他便怔住了。 他看清了对方的容貌。 那婉约垂落的雪白丝发之间,竟是一张妙龄端静的脸。 少女正看着林守溪,理了理纤柔的发丝,说: “真人差我来看看你醒了没有,既然醒了,便随我去见真人吧。” 林守溪悚然一惊。 倒不是惊慑于少女容貌的稚美,而是他发现,她说的是一种他从未听过的语言,更可怕的是,他竟能听懂并予以回应。 第三章:真人 “真人?真人是谁?” 林守溪披上了一件少女递来的白色道衣,跟随着她出了门,走到外面潮湿的古廊上。 “真人据说是云空山来的道长,道法高深莫测,稍后见了他,不可胡乱说话。”雪发少女走在前面,姿态柔弱。 云空山…… 林守溪皱起了眉,从她的语气来看,那云空山应是一座赫赫有名的山峰,但他确信,自己从未听说过这个地方。 还有,这小姑娘的满头白发——此刻他走近了,才看清这头发的白不是枯槁的白,相反,它绸亮如新,柔韧纤长,像是流泻下的光,在阴雨天格外惹眼。 这个世上还有天生白发的人么? 他才想着,目光无意间向廊外瞥去,一下怔住。 这年久失修的木廊外,竟是一落千丈的悬崖峭壁! 大风沿着崖壁来回掠动,呼呼作响,大量的云正从下面涌上来。深不见底的渊谷好似一张裂口,吞入落下的雨,吐出花白的雾。 他的思绪也被这深渊吞了进去。 “这屋子在水里泡了不知多少年,你可以靠里走些,免得不小心跌下去。”雪发少女出声提醒。 “在水里泡了不知多少年?”林守溪一惊。 “这里原本是一片大湖,名为巫祝湖。”少女轻声解释:“最近,这里的湖水莫名其妙蒸发大半,这座沉没的古庭就露出来了,下面那些断崖裂谷积阴已久,皆是邪祟丛生之地。” 大湖干涸……湖心古庭……邪祟…… 少女语气平淡,仿佛这不算多么特别的事。 林守溪的心脏却一点点抽紧,他陡然生出一个猜想:自己很有可能来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而这个世界充斥着无数他无法理解的事! 可这又是什么世界呢?是人们口中的神仙天庭还是阴曹地府?或者说…… 忽地,过往与师父的对话浮上了心头。 “我们的世界可能不是唯一的。”师父说。 “什么?” “我们的世界被邪秽一点点侵染着,譬如一滴墨水滴入盛满清水的瓷缸里。瓷缸的清水世界如果是我们的所在,那是谁滴下了这滴墨水呢?” “外面还有世界?那个世界还有人?”林守溪觉得荒诞。 “或许。” “外面的人想进来?”他再问。 “可能已经进来了。”师父幽幽地说。 当时的林守溪并未太放在心上。 但现在,他找到了这个世界。 死城的暴雨和闪电之中,那扇勾连两个世界的大门轰然打开,将他误打误撞指引来了这里。 “原来是这样。” 林守溪既是在回应少女,也是在扪心自语。 他笃定,绝不能让其他人发现自己是异类。 两人不再说话,一同沿着绝壁古廊前进。 林守溪悄悄打量着她,除了满头雪发,这清稚的少女似也没有额外的特殊之处,她的步子倒是迈得轻盈平稳,好似提灯而行的宫女。 穿过了直廊,绕至转角,断崖被抛在身后。 林守溪望见了几株铁一般的树,起初他不觉有异,但一想到这里曾是湖底,心中不免悚然——难道湖底真能住人?那人还有闲情逸致栽花种树? 许多固有的观念被飞快敲碎。 “到了,真人就在里面。” 一座古旧斑驳的木阁前,少女停下了脚步。 林守溪看着门口的两尊残缺铜兽,觉得阴森。 他与少女一同走入木阁,木阁昏暗,点着几根蜡烛,微弱的烛光不足以照明,更像是在行什么法事。 屋子里有十来个人,一眼看过去,都是和自己差不多的少年少女,他们跪坐在地上,低着头,前方,一个年轻的白脸道士席地而坐,左手握着一块石头,右手握着一柄木剑。 道士一身漆黑,白惨惨的脸被烛火照着。 慕师靖不在里面……林守溪飞快扫了一眼。 下方的人群中,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战战兢兢地走了上去。 “手。”道士开口。 小男孩怯生生地伸出了手。 道士将左手的石头递到他的手上,让他握紧。他看着小男孩的手腕,问:“叫什么名字?可曾婚配,可曾行房?” 小男孩先是说了自己的名字,旋即立刻摇头,表示自己还是童男之身。 道士点了点头,眉头却忽然拧起。 “咦?” 他挑起木剑,往那小男孩手臂上一抹,一层土灰从他的手臂上落了下来,露出了下面的皮肤,皮肤上,赫然有一条黑紫色的细纹,仿佛有吸血虫躲在皮肤下面。 林守溪看到那条黑紫细纹就知道他死定了。 他对于这种情况再熟悉不过,这是被魔息污染的症状,一旦被污染,哪怕是他师父也没能生还。 自己的猜想没错,这个世界也充斥着大量的魔息,或者说,这里很有可能就是魔息的根源之地。 “你被邪物污了。”道士声音冷漠。 小男孩瞳孔紧缩如豆,他的皮肤偏黑,原本想用些泥巴敷在手上遮掩,蒙混过关,不曾想这个道士目光如电,哪怕在这般昏暗的环境里,依旧一眼识破了他的伪装。 “不!不是的……这是胎记,胎记……我从娘胎里就带出来的!我没有被邪祟附身,没有的……真人,神仙,您相信我!” 小男孩抬起头,偏黑的脸已吓得煞白,他语无伦次地说着,身子触电般颤抖着。 道士冷漠地看着他。 一枚血点出现在小男孩的胸口,飞速扩张成一滩猩红的颜色,小男孩瞳光涣散,喉咙中发出几个无意义的音节后,木头般倒在地上,就此死去。 道士瞥了一眼跪坐前排的两个弟子,两个弟子无法忽视这道目光,战战兢兢起身,将那小男孩的尸体搬走,抛到崖下。 林守溪想着小男孩胸口的血洞,脸上难掩惊色。 “不要怕,还会死很多人的。”雪发少女看了他一眼,压低声音道。 她以为他是因为小男孩被杀而害怕,但林守溪真正惊讶的是道士的那一剑,他已是他那个世界数一数二的高手,却没能看清这年轻道人是如何出剑的。 少女与他在人群中坐下。 她坐姿端正,垂下头,好似与谁都不相识了。 林守溪心绪难定,他本能地敛去了杀意,悄悄抬起目光,望向了那道士。 又一个少年被道士唤了上去。 这个少年身材臃肿,衣着颇为贵气,看上去家世不俗。 “王,王季。”他浑身打颤。 道士看了一眼他的手腕,将石头递给了他,惯例般问:“是否婚配,是否行房?” 少年大腿打着摆子,不由自主地跪在道士面前,颤声:“不……不曾。” 嗡—— 石头发出刺耳的鸣声,在场所有人都为之一震,腰背不由挺直。 瘫坐在地的微胖少年肝胆欲裂。像他这样世家出生的少爷,虽还未成婚,但家里侍女不少,哪会是童男之身呢?过去,这可是他与其他家族少爷互相吹嘘的一大本钱,如今却成了断送他性命的刀。 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喊道:“我是王家的三少爷,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来这里,我听说真人是云空山的……我家与云空山一位大长老有旧的,你把我送回王家,我一定倾尽家力报答你……” 惨叫短促,鲜血染红了他的背衫,他倒在地上,抽搐两下,再也不动了。 下一个轮到的是那雪发少女。 如前面的弟子一样,她要回答那三个问题。 少女握住了石头,给真人看了一眼手腕,随后轻声回答:“我叫小禾,不曾婚配,行房……” 她话语微顿,似是陷入了犹豫之中。 真人看了她一眼,也有些吃惊,问:“初次是多少岁?” “十八岁。”小禾说。 屋内一片安静。 真人问出了大家的疑惑:“你今年多少岁?” “十四岁。”小禾回答。 手中的石头没有任何反应,这说明她说的很可能是真话。 这……是怎么回事? 真人到底见多识广,他拧着眉,取出一支笔,片刻后在纸上写了一行字:疑‘预见之灵根’。 小禾转过身,走回,捋着布裙坐在地上,臀部压着小脚,微露的脚踝玲珑纤白。 林守溪不确定是不是错觉,他看到小禾走回来时,若有若无地看了他一眼,淡色的眼眸中情绪缥缈如雾。 下一个便是他。 他来到了这个如妖似魔的道人的面前,一种无法抵抗的压迫感自然而然地挤上胸腔。 过去,哪怕是在与师父比剑时,他也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 他握住了道人递来的石头,似有什么东西从石头的表面钻入了掌心,令得他手臂发凉,他只要说谎,这颗石头便会发出死亡的警鸣。 道人看过了他的手臂,确认他没有被邪物污染,便如常发问: “姓名?可曾婚配,可曾行房?” “林守溪。”他咬字清晰地回答:“不曾婚配,不曾行房。” 哪怕明知自己说的实话,林守溪依旧没有半点安全感,甚至有一种石头马上要恶作剧般响起的幻觉。 在过去的武林,他算是绝顶高手了,如今身处未知的世界里,劈面而来的便是个深不可测的道人,他尚未习惯从云端跌落的生活,便要学会仰望一个崭新的世界了。 石头没有响动。 道人嗯了一声。 林守溪不敢放松,他的余光瞥见了道人的脸,那张覆满白粉的脸下,似有人烫伤般的瘆人斑纹,他立刻收回视线,将石头递回。 递回石头时,他隐约看见了什么,下意识向右望去。 只见那窗户上,不知何时爬满了一片黑魆魆的影子! 黑影形似婴儿,拖着长长的尾巴,半腐烂的臃肿身躯像是黏在门窗上的,满是皱肉的脸挤压着五官,蟹一般暴突的柱状瞳孔盯着屋内,发出血红的光,它们咧开嘴唇,露出白森森的利齿,像是在笑。 林守溪不由自主地挺直后背。 屋内的其他人都全神贯注地盯着道人,除了自己似乎没人发现这些妖物的存在。 “你在看什么?” 喝问声猛地响起,道人锐利的目光落到他的身上。 哐啷! 闪电撕裂。 林守溪却出奇地静了下来。 他脑海中浮现出自己在师父临终前宣誓的模样。 在与慕师靖决战时,他原本以为自己再也没有机会完成誓言了,哪怕是挥向邪神的一剑也是抱着必死之心的,只为了泉下见到师父时可以问心无愧。 但阴差阳错的命运将他指引到了这个世界,这很可能是一切污浊的源头,他还活着,还有机会完成自己的承诺。 这已经是足够幸运的事了。 林守溪瞳孔中的惊栗褪去,他直视着窗外,平静地叙述道:“真人,雨下大了。” 第四章:镇守 林守溪回过头,道人正盯着他,那只闭着的右眼跳了跳,像要睁开。 林守溪能预感到,如果这只眼睛洞开,他的一切秘密都会被知悉。 但幸好,似乎睁一次眼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道人只是略一犹豫,没有更多动作。 见他没再说话,林守溪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妖魔般的道人坐在烛火围绕之间,屋内沉淀着散不尽的腥气,外面的狂风暴雨敲打着门窗,窗上趴着的丑陋小鬼怪笑着盯着屋内…… 这一切真实而荒诞地发生着。 来接自己的那个雪发少女名为小禾,除了她以外,屋内还有两个幸存者。 一个是涕泪横流的小胖子,名叫王二关,似乎是那个王季的哥哥。 还有一个是位面容冷峻的少年,自己还未进屋前道人便验过他了,所以不知道他的名字。 十来个少年少女被杀得只剩四位,身为始作俑者的道人神情淡漠,不以为然。 “你们都是幸运之人。” 道人以独目扫视了一圈,开口说话,语调却温若春风。 大家屏气凝神,没有人敢回应。 “你们一定很好奇自己为何会来这里,接下来又该去哪里,对么?” 道人微微一笑,先前他杀人如麻,此刻面对遴选完毕的少年少女却是和和气气,仿佛他们都是稀世的珍宝。 “我是巫家首席供奉,曾在云空山修行,你们可以叫我……云真人。” 做完了自我介绍,云真人开始说起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里是巫祝湖,此处湖底沉眠着一位古老的神祇,那是我们敬奉的神明,名为镇守之神。” “镇守大人是太古神战中存续下来的少数几尊大神,世上很少有人知道它的存在,当年,我们巫家的初代家主在巫祝湖边与神灵立下了契约,从此之后,巫家便世世代代生活在这片污浊的土地上,守望着湖底沉眠的神灵,至今已两百九十九年。” “与神明契约的内容很简单,他赐予巫家强大的血脉,巫家作为继承者世代守在湖边,待神灵消亡之后,由我们进入神居,将它的力量传承下去。” “镇守之神曾经立下过预言,它的生命还能延续三百年……也就是明年,然而……” 云真人话语顿了顿,面颊上的微笑倏尔散开,像被鲜血打湿的破碎镜面。 “可是十天前,神被杀死了。” 神被杀了?! 小胖子王二关、雪发少女小禾露出了讶然之色。 他们虽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神,但在他们的认知里,神是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生命,古老而强大,这样的存在又怎么会被杀死? 据说,当年某位初代古神曾在山巅说过一句著名的话——除了渺渺无垠的时间与我,谁又能将我杀死? “神怎么可能被杀死?”小禾纤颈微摇,话语轻细。 “是啊……怎么可能……” 小胖子王二关也瞪大了眼睛喃喃附和。 云真人面若寒霜,他的道袍随着周遭烛火一同有节奏地跳动着。 “我也不敢相信。”云真人说:“神沉睡于湖底,但它的塑像一直矗立湖畔崖边,塑像终年亮着金瞳,昭示着神灵的存活,但十天前……十天前,雷电穿空,湖水忽然大量蒸发,形成了一场前所未有的雾。” “待到白雾终于散去,巫家的大公子去祭拜神像,意外地发现神像上多出了两道极深的、像是被剑劈开的痕迹。” 连通神灵本体的神像坚不可摧,哪怕是天雷也不可能在它身上留下痕迹,是什么东西劈开了它? “也是在祭拜的过程中,神灵燃烧了将近三百年的瞳孔熄灭,神像破碎着坠入了巫祝湖,巫祝湖的湖水也开始大量蒸发,露出了隐藏在下方的神道……” 云真人没有继续说下去。 林守溪明白了,神像碎则神灵死,预言提前了一年,他们所守望与敬奉的神灵,于十天前被无名的两剑所杀。 神灵……这一听就是威严而强大的生命,强大到让一个大家族不惜耗费三百年的时间去等待,只为获得它传承的力量。可是这样强大的生命又是怎么被杀掉的呢? 究竟是怎样可怕的东西,可以杀死一位神呢? 接着,林守溪也明白过来,神虽然被杀死了,但他们家族的职责还要继续,如今湖水褪去,隐藏在湖底的神庭应是显露出来了,他们要去湖心接过神灵的传承。 自己与这几个少年少女被召集至此,想必也与这事有关。 “神灵已逝,其力量将分为三份,家族已经决定,由大公子、二公子、三小姐分别继承,至于你们……”云真人话语顿了顿,脸上的悲戚之色消失,再度露出微笑:“你们是被神坛召集到这里的。” “神灵临死前开启了神坛,它隔着千里之遥将你们选中,以无上的伟力打通空间的隔阂,将你们拉到了祭坛上。你们都是神钦定的侍者,半个月后,你们中的三人将陪伴三位公子小姐一同进入神居,获得力量。期间你们必须护佑他们的安危,若一切顺利,你们便能成为神侍,未来甚至有可能跻身半步人神之境!” 半步人神之境。 这个词一出,外面的暴雨都安静了几分。 “你们是幸运的,幸运得让我都觉得嫉妒。” 云真人时悲时喜,话语抑扬顿挫,有着某种慑人的魔力,林守溪发现,其他人皆听得入神,甚至露出了神往痴醉之色……他想着现在山崖下横七竖八的尸体,半点不觉得这有什么幸运。 而且根据他丰富的经验,这个所谓的守护神灵三百年的巫家,八成是个邪教,他们这些人很大可能是去当个祭品的。 “好了,你们休憩一夜,明天我会亲自教授你们法术,再过些日子,三位公子小姐会亲自来挑人。” 这是云真人的最后一句话。 烛火熄灭,一丝冷意钻出窗去,云真人消失不见。 那些凶厉小鬼也陆续跳下窗户,首尾相连,随之离去。 屋檐下,雨帘前,云真人停下脚步,他莫名想起了那个名为林守溪的少年。 “他能看见我的心魔?” 云真人看着自己身后紧跟的丑陋小鬼,皱起了眉,思虑片刻后摇头:“这怎么可能,心魔岂是他人可以窥见的?” 唉,定是最近思虑太重了,都生出这等不切实际的想法了…… 云真人踏入雨中,身影飘然而去。 他半点不怕那些孩子会逃走,因为这古居的周围皆是断壁高崖,他们寸步难行。 转眼之间,他来到了一座阴气森森的大宅院门口。 这里是巫家。 一个身材矮小的老人打着伞,在门口已等候多时。 “出什么事了吗?是那疯婆子又占卜出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了?”云真人淡淡地问。 “不是的。”侏儒老者皱紧了眉,说:“今日,祭司大人亲自去调查了神像和神坛,他在断崖下的淤泥之中找到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一把剑。” “剑?很重要么?莫非是镇守大人的遗物?” 云真人已尽量往大胆的方向猜测,但结果还是远超了他的预料。 “不,都不是,那把剑品相不错,但上面没有任何神纹,只是一把凡人之剑,可是……”侏儒老者的声音忽然颤了起来。 “可是什么?” “可是,祭司仔细比对了镇守神像上的剑痕,其中的一道剑痕,与它似是吻合的!”侏儒老者深吸了一口气,寒声道:“那把剑,很可能是杀死镇守大人的凶器!” “你说什么?!”云真人厉然发问。 老人噤声不敢语。 “一把凡人之剑杀死了镇守大人……怎么可能?若一把凡人之剑是凶器,那凶手该是何等的人物?” 巫家……是要遭难了吗? 云真人立在雨中,肩背的衣衫不知不觉间被打湿。 此刻,那弥漫着血腥气的屋子里,林守溪靠在墙壁上想着事。 自醒来以后,他总觉得自己还少了什么,不是洛书,也不是黑鳞…… 是什么呢? 他太过疲惫,头痛欲裂,一时竟想不起来。 第五章:修行 雷雨环绕的木堂内,林守溪盘膝打坐,墨色的长发披着,清秀微冷的容颜隐没在黑暗里。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的夜晚,小胖子王二关一个人啜泣了很久,那尚不知道名字的冷峻少年也躲在黑暗的一侧,似乎同样在打坐。 自称是小禾的少女抱着膝盖靠座在窗边,青色的棉裙与薄裳裹着她纤细的身子,曼妙的曲线已然初成,稚雅的脸蛋线条柔和得令人心悸。 她看着窗外的狂流的雨,不知想着什么,林守溪睁开眼时,恰有电光亮起,他看着她一闪而过的侧脸,联想到了白雪覆盖的静谧之湖。 她是个有秘密的人。林守溪心想。 擅长举一反三的他很快又想到,这里的每个人或许都有自己的秘密。 打坐调息之后,林守溪开始梳理今天发生的事。 他从死城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他现在所处的位置是巫祝湖,巫祝湖底沉眠的镇守之神刚刚被杀,这尊神临死之前用祭坛举办了一个召唤仪式。 他应该是在穿越到这个世界的路上,意外被这召唤仪式俘获,抓到了巫祝湖。 镇守之神死了,力量一分为三,将由巫家的大公子、二公子、三小姐继承,自己和其他几人要去给他们当侍者……说难听点就是奴才了。 那个所谓的护佑公子小姐安危,大概也是在危难关头给他们当替死鬼。 哪怕侥幸活下来,也是给人当一辈子奴才的命。 神侍一词说那么好听,重点不也在侍么? 当然,哪怕前路凶多吉少,现在的他也没有太多选择,安安静静将伤势养好是第一位的,剩下的事就靠随机应变吧。 那云真人固然可怕,但在他口述的故事里,可还有一个杀掉了神明的神秘人,希望这个神秘人能盯上巫家,顺便将这个听起来就很邪恶的家族镇压了。 林守溪正胡思乱想着,那个面容冷峻的少年忽地开口,“别哭了!” 这斥责的是王二关。 王二关哭了有一个时辰了,也不知是出于害怕还是亲人的死。 “我要你管!”王二关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生气道:“外面的老天爷也在哭,你有本事要它别哭啊!” 那冷峻少年倒也懒得与他置气,问:“死的是你弟弟?” “那是我哥哥!他在家排第三,我第四……”王二关说。 “你第四为什么叫王二关?”冷峻少年问。 “你管的闲事怎么这么多啊!”王二关勃然大怒。 少年冷笑一声,没再逗这小胖子。 林守溪在黑暗中打量了他一会儿,这少年穿着干净短打的衣裳,像是练家子出身。 “看我做什么?”他察觉到了林守溪黑暗中望来的目光。 “我没听到你的名字,所以有些好奇。”林守溪说。 “你不认识我?”少年冷冰冰开口。 “谁要认识你啊!”王二关不哭了,却是与他杠上了,“你们纪家不过这两年才发迹,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世族,橫什么横?尤其是现在落到了这里,还不是一头待宰的小绵羊。” “纪家?”林守溪当然不可能知道这个家族。 “嗯,我叫纪落阳,落日残阳的落阳,是纪家的子弟。”自称纪落阳的少年开口。 林守溪记住了这个名字,而那王二关却是不屑冷哼,“我怎么就没听过你?哪怕是生在风头正盛的家里,无名小卒还是无名小卒!” “我也没听过你的名字。”纪落阳说。 “那是你孤陋寡闻!”王二关气呼呼道:“我可是望野城王家的四少爷,我们背靠的可是三大神山之一的云空山,哪里是你可以比的?” “你现在是三少爷了。”纪落阳淡淡地说,“你原本的三哥哥尸体可都凉了。”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是极富杀伤力,王二关想起哥哥死掉的惨状,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还哭什么哭?我看你是想笑吧?”纪落阳讥讽。 “你什么意思?”王二关怒目以视。 “你哥哥是因为破了身子才被杀了,他以前做那种事的时候有没有找过你呢?你现在是不是在暗地里庆幸没有和你哥哥一道厮混呢?”纪落阳冷笑道。 “你……”王二关瞪大了眼睛,像是被戳穿了心事,气得暴跳如雷:“多管闲事,你找死!” 小胖子霍得一下站起身,他卷起袖子,看着昏暗中纪落阳冷笑的面容和结实的身板,却是没敢动手,权衡之后又颓丧地坐回了地上,有气无力地说: “你给我等着,我……我也一定会给我哥哥报仇的。” 等着等着,外面的雨声渐小,天一点点亮了起来。 穿着道袍的云真人推门而入时,小禾靠在窗边睡着了,林守溪轻轻推醒了她,小禾揉着眼睛起来,细声细气地道了声谢,然后与他一道跟着云真人出门了。 云真人带着他们来到了一处庭院中,庭院中的藻荇水草被堆扫到了一边,一尊绘着云雷夔纹的大鼎立在中间,四脚皆由八爪鱼驮着。 “我会传你们一套心法要诀,你们好生修行,争取早日凝丸。”云真人说。 “可是我根本没有灵脉啊。”王二关说。 其他人纷纷点头。 修行最重要的条件便是开脉,灵脉不开便终究是肉身凡胎。 “灵脉?”云真人微笑道:“在你们苏醒的那刻起,神坛便已为你们打通了灵脉。” 王二关听得半信半疑,他运转了一番本门的心法要诀,随后高兴得差点跳了起来。 这十来年里,他枯坐了无数个日夜,灵脉始终没有给予回应,而现在,他再度念起心法要诀之时,体内似有一道无形的涓流被疏通,一时潺潺不止。 纪落阳与小禾也闭上了眼,待他们再度睁开时,神色各异。 林守溪佯作尝试了一下。 两个世界的真气没什么不同,他从小就拥有灵脉,只是此刻内伤过重,灵脉暂时罢工,无法调动真气。 他不需要开脉,所以也越来越确信,自己是被意外抓过来的。 云真人诸事繁多,也懒得去管他们,他结跏跌坐,念了一篇简短的道诀后,说:“你们自行修炼,也可切磋比武,但切记勿要伤人,否则我绝不轻饶。” 说完这一句,云真人又鬼魅般消失不见了。 王二关昨晚还恶狠狠说着要给哥哥报仇,此刻仇恨早已抛到九霄云外,他连忙找了个地方坐下,贪婪地吮吸着天地间弥漫的真气。 纪落阳也开始打坐调息。 林守溪也寻了个僻静的地方坐下,身材娇小的雪发少女左看右看了一会儿,却是微提着深青色的裙摆,走过湿漉漉的庭地,寻了张废纸垫在裙下,也于林守溪的身边坐了下来,眼眸顾盼,悄悄打量着他。 少女的睫毛很长,眼眸色泽偏淡,像是盛着光的琥珀。 林守溪看了她一眼,然后开始打坐。他体内的伤太重,此刻坐照自观,他才发现,这些伤也不全是慕师靖留下的,他似乎还和其他东西搏杀过,但具体发生了什么,他想不起来了。 对了,按理来说,慕师靖也该到这个世界了吧?她去哪里了? 想到此处,林守溪莫名想起了小时候听过的一桩佚事。 那时他约莫三四岁的样子,道门的高手在死城死了不少,元气大伤,于是道门商议着要和魔门讲和,那讲和的内容中就包括了联姻。 道魔两门打算给他和慕师靖订下一桩亲事,据说婚书都已拟好了,只是道门遭逢突变,老门主死去,一位神秘的女子自云山间来,掌舵道门,自此以后,联姻一事再也没人提起。 在那位新门主的操持下,道门再度飞速崛起,势不可挡。 在他心里,那个新任道门门主是天底下最神秘的人。 林守溪睁开眼时,他发现小禾还在看着自己。 “有事?”林守溪问。 “我能和你一起修行吗?”小禾话语柔弱。 “不能。”林守溪说。 小禾似没想到他会这般回答,一时间愣了愣,她垂着头,双手绞着深青色的裙摆,有些无所适从。 林守溪知道她误会了,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我不能修行。” “你不能修行?”小禾眨了眨眼。 “嗯。”林守溪说:“我伤太重,灵脉无法运转,而且……我也不知道凝丸是什么。” “凝丸,嗯……”小禾咬着自己的指尖,想了一会儿,说:“你坐忘久了,便能感知到身体有一个白色的中心点,你会自然而然地将真气汇聚到那个点上,等汇集足够就会形成一颗雪白气丸,那便是凝丸了。凝丸者,才算真正走上了修道之路的。” 林守溪闭上眼眸,坐忘感知了一会儿,他确实能感受到一个中心点,但中心黑漆漆一片,根本不存在什么白色的点。 真气流入中心,也像是被吞入了黑洞。 他摇了摇头。 “不能修行也没关系的,你让我坐在你旁边就好了。”小禾说。 “为什么?”林守溪想知道原因。 “因为你身上有很好闻的味道呀。”小禾睁着水灵灵的眸子,纤长的睫毛在风中轻颤。 “你想吃了我吗?”林守溪有些不解风情。 “吃了你?”小禾一怔,旋即雪白的脸颊飞上了樱绯色,“你,你在说什么胡话呀?轻浮……” 林守溪正想解释,一旁打坐了一周天的王二关已忍不住了,他听着林守溪和小禾在角落里叽叽喳喳个不停,恼怒道:“林守溪,我还当你是个正人君子,怎么?她对你有救命之恩,你就这么急匆匆地要以身相许了?” “救命之恩?”林守溪困惑道:“这是怎么回事?” 第六章:月光 “你没有发现你醒的比大家都晚吗?”王二关问。 林守溪当然发现了,但他以为,这是因为自己与慕师靖决战并直面邪灵,身与心皆留下巨大创伤,所以昏迷较久……难道还有其他原因么? “为何?”林守溪询问缘由。 王二关竹筒倒豆子似地给他做出了解释。 “那神坛是在悬崖边的,我们都被召到了神坛上,昏了过去,但你不知道为什么落到了崖下面去。云真人带我们走之前,若不是这位小禾姑娘探出头瞧了一眼,发现了你,你现在估计已经被淤泥中的虫豸吃干净了。”王二关用冷嘲热讽的语气说。 掉到了崖坡下面去……难道自己的伤有一部分是摔的? “那崖高么?”林守溪问。 “不矮。”王二关淡淡道。 林守溪愈发觉得自己能活下来真是个奇迹。 “多谢小禾姑娘救命之恩。”林守溪望向小禾,诚挚地说。 “嗯……没什么的。”小禾轻轻摇头。 “小禾姑娘怎么知道我在下面的?”林守溪问。 小禾闭着双唇想了一会儿,说:“我也不确定哎,我当时只是生出了一种直觉,便去看了看,没想到真的有人跌下去了。” “原来如此。”林守溪诚挚地说:“以后若有机会,林某定好生报答姑娘。” “说了一圈,你怎么还是一副以身相许的架势啊!”王二关气冲冲地说。 林守溪不想搭理他。 “嗯,以后再说好了。”小禾细声道。 她似乎不太想继续说话,闭上眼睛,开始打坐,淡粉的唇翕动,念着心诀。 稀薄的阳光滑过屋檐落到她的发上,白布般的长发晶莹剔透。 林守溪也跟着打坐。 此刻他无法修行,便也没有勉强自己,只是静静调养着伤势。 多亏他天生体魄不俗,这伤势若换成其他人,恐怕已经头七了。 林守溪看着庭院中的大鼎,看着院中横斜的藻荇,看着古典的飞檐翘角和其上雄赳赳的鸱吻……它们呈现在迷濛的雾里,给人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小时候,他就时常一个人坐在屋檐下的竹椅子,随便挑本书,一坐就是一天。 因为他武道修为提升太快,所以哪怕手中握着的是禁书,大家也会认为他是在参悟什么天地至理。 事实上他只是面容比较冷淡。 林守溪扪心自问过很多次,他觉得自己是爱这个世界的。 分明的四季,芬芳的花草,来往的人们,他能从中收获一种馨宁。当然,这种宁静偶尔也有被打破的时候。 譬如十二岁时,他的师兄姐们听说慕师靖去了趟佛门,不言不语便破了禅心无数后,觉得失了魔门面子,便硬拉着他要去一趟那什么慈航静斋,好好找回场子。 他洁身自好,抵死不从。 好事的师姐们好言相劝:“那些俏尼姑与你无冤无仇,你只是去走一趟,怕什么?” “我也与师姐们无冤无仇啊。”他无辜而委屈地回应。 “现在江湖上都在讨论那慕师靖,这样下去,师弟可又要被压一头了。”师兄师姐们很是焦虑。 “师父说过,水静流深,苍梧太仪皆可发轫,我们何必争一时……” 大家围了上来,他难得地羞红了脸,落荒逃到山林里,三天后才战战兢兢地出来。 再见到师兄师姐时,大家一个个焦急万分。消失的三天可将他们吓坏了,大家围着他,承诺再也不强迫他做任何事了。 林守溪看着殷切的众人,说:“你们不必这般关心我的。” “不关心你怎么行呢?你可是我们魔门最后的希望啊。”大家理所当然地说。 “最后的希望?我是么……” “你不是谁是?师弟,以后万不可再说这样的丧气话了。” 我是魔门最后的希望…… 林守溪神色恍惚。 他被大家认为是最后的希望,可洪流及至身前时,他却发现,自己远比想象中更加弱小。 道门围攻上黑崖时,仅有少数人逃掉了,其余的几乎都被道门擒获,道门自诩名门正宗,应干不出屠杀之类的事,但大家沦为了阶下囚,想必日子也不会好过。 他们或许还在等着自己这个小师弟去救吧。 林守溪感受着自己负伤的躯体,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他现在什么也做不到。 “修不了就不要硬修了,在这装样子可没有意义。” 王二关听到了他的叹息,也察觉到了他现在面临的难题,幸灾乐祸地说。 林守溪淡漠地望向了他。 王二关被盯着,倏然有一种针芒顶喉的错觉,竟被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他的目光明明再寻常平静不过了啊,怎么会…… “你说的对。” 短暂的安静后,林守溪却是这样说。他自顾自地起身,向着庭院外走去。 一直到他离开,王二关才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的喉咙。 奇怪……他只是重伤到难以修行的废人啊,我怎么会有这种感觉?一定是刚刚修行修岔气了……王二关,你以后可是三少爷了,万不可这般胆小,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吓自己。 他下意识瞥了一眼纪落阳,发现纪落阳也在看着自己,嘴角噙着讥讽的笑意。 “笑什么笑?别当我看不出来,你的真气周转可不流畅,比我差远了。”王二关骄傲地说。 “那打一架试试?”纪落阳笑意不改。 王二关打量了他一番,总觉得他有什么倚仗。 “算了,把你打残废了可不好和云真人交代。”王二关悻悻然坐下,默默立志,等自己境界再高些,可以稳胜他后,一定要狠狠教训他。 纪落阳笑着摇头,他瞥了小禾一眼,那小姑娘周身的真气正缓缓流动着,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 庭院外,林守溪立在一处僻静的峭壁之侧远眺着,他的目光越过大雾,依稀可以看见远处干涸的湖。 湖泊宛若荒凉的巨峡,广袤得寻不到轮廓,巨大的白雾从湖床向上翻涌,好似有垂死的巨兽潜藏在淤泥下呼吸。 庭院则是横生在湖泊壁上的,此刻湖水退去,它的位置约莫是山腰间。 这里石壁上还附着怪异的螺,挂着乱糟糟的藻荇,腥味从中不停散发出来。 林守溪披着白色道衣,在崖边坐下,凝神静思了许久。 微微回神后,他随意捡起了一根树枝,真气虽无法流转,可白瞳黑凰剑经的一重重招式却早已刻在了他的骨子里,他拿着树枝比划了两下,然后猛地想起了一桩事。 先前,除去洛书与黑鳞,他总觉得自己还缺了什么。 他现在终于想起,自己还缺一把剑。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昏迷之前手中是握着剑的,那是师父传给他的名剑‘死证’,这把剑去了哪里?也是被云真人夺走了吗? “原来你在这里呀。” 思绪间,身后传来少女的声音。 林守溪回头,见小禾提着裙摆走了过来。 “你怎么找到我的?”林守溪问。 “我说了呀,你的身上有特殊的味道。”小禾抿唇一笑。 “是气味么?”林守溪嗅了嗅自己。 “不是的,就是一种感觉,嗯……我也说不清楚。”小禾抬起手,遮着吹乱额发的风。 林守溪心想,或许这就是师兄说过,女子独有的、超越五感之上的直觉吧。 他点了点头,目光忍不住又被她头发吸引过去,越看越觉得好看。 在不同的光线下,那头长发所呈现的白色有着微弱的差异,却皆柔和端静,娓娓纤长。 “你总看我的头发做什么?”小禾有些不好意思。 林守溪初来这个世界,怕给对方留下一种少见多怪的印象,便面不改色地说谎: “我比你高些,低下头当然只能看到你头发。” “哦……” 小禾眉尖轻蹙,似有不悦,她盯着林守溪,唇动了动,却没有开口。 “怎么了?还有事吗?”林守溪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模样,问。 少女咬着唇,不说话。 崖风灌着她的裙摆,无止境的雾从他们之间漫过,那头雪发舒卷着,其间的脸颊粉雕玉琢,柔美得不可方物。 许久,她才盯着林守溪,鼓起勇气问:“你觉得我好看吗?” 林守溪彻底愣住了,他不是傻子,多多少少能体会这里的弦外之音。 可他们才认识一天,哪怕真的郎有情妾有意,也不该这般直白吧,更何况她虽漂亮得和个精灵似的,但自己确实没有更多想法。 他如今背负着深仇大恨,围困于生死之间,又怎会有闲心去想不切实际的儿女情长? 他只想好好修行、练剑,揭开这个世界厚重的迷雾,祓去隐藏在黑暗里的魑魅魍魉! 更何况……他一点也不了解对方。 这个世界的小姑娘都这般主动么?还是说她另有图谋呢? 林守溪觉得自己孑然一身,除了皮囊之外和她口中的‘味道’以外,也没有值得图谋的东西了。 “这个问题很难吗?为什么要想这么久呀?”少女细颈微斜,问。 “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问这个。”林守溪说。 “我……”少女迟疑着说:“是姑姑教我这般问的。” “姑姑?” “嗯,总之你回答就是了。”小禾说。 林守溪见她态度强硬,也不太好意思继续扭捏下去,他不喜欢撒没必要的慌,准备真心实意地称赞一番对方的容貌,可他刚开一口,一道阴风便掠过他们身侧,让他的溢美之词卡在了喉咙里。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云真人背负木剑,从崖边的大雾中走出。 “我们……”林守溪正准备编个理由。 “好了,别想蒙骗我。”云真人冷冷地打断,“没什么事就回去吧,你们真动儿女私情我也懒得管,但若敢坏了处子之身,必死无疑。” 林守溪与小禾对视了一眼,应了声‘知道了’,然后随着云真人回到了庭院。 王二关与纪落阳见到了云真人,一同起身行礼。 云真人是来检查他们今天的修道成果的。 他陆续看过了王二关、纪落阳、小禾,皆轻轻点头,表示满意。 “不愧是镇守大人选中的弟子,你们这个入门速度,足够目空绝大部分天才了。”云真人说。 可他来到林守溪面前时,却皱起了眉。 “你虽不慎滑下了神坛,可镇守大人难道因此忘了给你开灵脉?”云真人皱起眉。 “是我的伤太重了。”林守溪说。 “伤么?” 云真人的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略一感知后眉头皱得更紧。 “这样的伤,你不痛苦?”云真人问。 “痛苦。”林守溪说。 云真人盯了他一会儿,他忽然有一种睁开右眼的欲望,欲望只是一霎而过,他当然不会为了一个少年开眼。 “你的毅力倒是不错,可惜了……”云真人淡漠地叹息,又说:“这个世上,同你一样有毅力却郁郁不得志的修道者不胜枚举,所以你也不用觉得太可惜。” “我会好好养伤的。”林守溪说。 “不必。”云真人淡淡道:“能传承神力的本就只有三位公子小姐,你若是个废人,正好省去了我在你们中间挑人的力气了。” 云真人不再看林守溪,他望着另外三人,说: “好好修行,三天后我会对你们进行考核,这次考核很重要,莫要让我失望。” 云真人再度消失不见。 又过了数个时辰,一个老婆婆拄着拐杖走进来,将手中提着的饭盒放到了桌上。 餐风饮露了一整日的少年少女们这才意识到了饥饿,连忙取来自己的那一份吃了起来。 吃过了饭,天很快黑了。 林守溪坐在长廊上,按照着洛书给予他的方法吐纳着,有条不紊地疗养伤势。 今日的王二关格外地兴奋,他半点没有睡意,夜晚也披着白色道衣跑到了院子里,一遍遍打着自己的家传拳法,招式虎虎生风。 林守溪看了一会儿他的拳术,觉得漏洞百出,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王二关注意到了他摇头的动作,心想他今日定是被真人的话语打击到了,所以此刻看我高明的拳术,又联想到他自己糟糕的境遇,神消志丧,忍不住摇头叹息吧。 他本来觉得这少年生得这般好看,一定有其特殊之处,说不定还藏了拙,但今日云真人钦定了‘废人’,他也就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真人虽只睁一只眼,但还能看走眼不成? 有了心理上的优势,王二关反而有了种居高临下的大度:“林兄弟,人生总是需要艰难磨砺的,你也不要太心灰意冷了,振作些,说不定能遇到什么机缘呢,待你恢复了,我教你一套拳法,就当是这萍水相逢的见面礼了。” “不用。”林守溪觉得他好像又误会了什么。 王二关一时兴起的大度一下子无影无踪,他咕哝了一句‘不识好歹’后,又狠狠打了几套拳术,才心满意足地歇息了一会儿。 “林兄弟,这破衣裳穿在身,你不觉得难受吗?”王二关抖了抖自己身上的道衣,抱怨道。 这是云真人统一发给他们的衣服。 “我觉得挺合身的。”林守溪从小对吃穿用度就没什么要求。 “哼,我看你是穿习惯了吧。”王二关见缝插针地彰显自己的富态,“当初我尚在家里的时候,用的可都是望野城最好的绫罗绸缎,可谓水火不侵妖魔难近。像这种粗布连我们家的下人都不穿,和丧服似的。” “你不就是在服丧么?”林守溪平静地说。 王二关肥胖的身躯一震,王季死时的惨状梦魇般撞入脑海,吓得他一个激灵,后续抱怨的话也咽回了臃肿的肚子里。 他愤怒地盯着林守溪,练拳的心思也没有了,他默不作声地转身,回自己的房间。 进门前,他还是忍不住讥讽了一句:“多想无益,早点睡吧,侥幸还能做个好梦。” 门砰得关上。 雨已经停了,屋檐兀自滴着水,林守溪抬起头,可以看到月亮。 这个世界也有月亮。 今夜月色清皎,如缕的光纤细似少女的发。 第七章:灵根 古居很大,围绕着大鼎庭院,少年少女们各自挑了一间房间住下。 无论是建筑物的风格还是日月的更替,这个世界都和过去的没太大区别,林守溪适应得很快。 清晨,王二关早早地推门出来,准备新一天的勤学苦练,他本以为自己起的是最早的,却发现林守溪还坐在长廊上发呆。 这是一夜没睡? 王二关一时分不清到底谁才是修仙之人。 “养伤应该多睡觉,你这是被打击傻了?”他问。 林守溪没有回应他,事实上,他确实也没听见王二关说话,他已然坐忘,心灵臻至了一种冥冥渺渺的状态,一直到小禾在他身边坐下,他才从这种状态中离开。 睁开眼时,天已大亮。 那个拄着拐杖的老婆婆如常地来送饭,她步履蹒跚,看上去腿脚不便,但这古居四周皆是崇崖险壁,也不知她是怎么过来的。 王二关觉得她一定是个高人,故作好心地想去搀扶套近乎,却被老婆婆一把推开,重重砸到了墙壁上,差点昏过去。 事后他惊恐地和他们说了好久,说那老婆婆是妖怪变的,嘴巴里有整整两排尖牙。 “妖怪有什么吓人的。”四人一同吃饭的时候,小禾说。 “你不怕妖怪?” 王二关可不信,以前他家里的小姑娘们,一个鬼故事就能吓得半死。 “我是在山里长大的。”小禾说。 “山里?”王二关和纪落阳都有些吃惊。 林守溪起初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可吃惊的,毕竟他也是从小在山上长大的,高山孤绝寒凉,上有青天下有云海,最宜修道。 “那些荒山野岭不都是邪祟妖物,你是怎么在里面活下去的?”王二关觉得她不简单。 “我是姑姑一手带大的。”小禾小口小口地吃着饭,说:“我姑姑说我原本是一个大家族的小姐,但因为种种原因被家里人迫害,险些被杀掉,姑姑和我娘亲关系很好,带着我逃了出去,隐居深山,一下子就是好多年。” “那你的姑姑肯定是个高手。”王二关说。 “嗯,姑姑很厉害。” “你被神坛拉到了这里,姑姑一定很担心吧。”林守溪说。 “嗯……” “你没有姓氏么?”纪落阳对于她的身世也很好奇。 “我姑姑没有告诉我。”小禾摇了摇头:“她说,希望有朝一日我能重回家族,亲自拿回自己的姓氏。” “这样啊……” “那小禾姑娘,那天那个十四岁,十八岁的,又是怎么回事?”纪落阳问出了大家共同的疑惑。 “这个……”小禾有些局促,她眸光闪烁了数下,似不太愿说。 “纪落阳,亏你也是大户人家出身,这都不知道?”王二关再度卖弄起他的学问,“这位小禾姑娘定是有灵根。” 灵根? 林守溪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揣摩着其间的含义,纪落阳似乎也不太明白,也看向了王二关。 这个小胖子双臂环胸,卖了一会儿关子才说:“灵脉已是这个世上千里无一的馈赠,这灵根更是拥有灵脉的修道者中,更为罕见的存在。比如我的一位舅舅,他很不幸,天生是个瞎子,但幸运的是,他与生俱来拥有目之灵根。” “目之灵根?” “嗯,他虽然瞎了,灵根却给了他看见世界的能力,不仅如此,他也不像普通人一样,只能看到视线范围内的东西,他可以用目之灵根同时看清楚四面八方,甚至一些普通人看不见的东西……总之,厉害得很。”王二关得意地说。 “灵根具体是个怎样的东西?”纪落阳追问。 “我又没有灵根,我哪知道?”王二关冷哼。 “那小禾姑娘这……” “小禾姑娘,嗯……你是不是有什么灵根,可以瞒过那块真言石。”王二关问。 但他心里又觉得不太可能,真言石可是天地灵气凝结的宝物,哪怕自号仙人的大修士成婚之时,也要手握真言石宣读道侣之誓。 “瞒过真言石?”纪落阳心中咯噔一下。 “不是的。”小禾终于说话:“我……我好像能看到未来。” “看见未来?”大家更加吃惊了。 “嗯。”小禾说:“有的时候,我的心里会闪过一些场景,那些场景都是不曾发生过的,譬如前日云真人问我的时候,我……” 无需多言,大家也知道,当时她的心里闪过了四年之后与道侣共参大道的画面。 “你看清楚那个人了吗?”林守溪问。 “我……我哪里看得清?”小禾停下了筷子,似乎饭也吃不下了。 “这般私密的问题也是能随便问的?哈哈,你又惹人家小姑娘生气了吧?”王二关幸灾乐祸道。 不过他的笑容很快僵在了脸上。 只见小禾合上饭盒之前,竟将自己剩下的几片肉一一夹到了林守溪的碗中,接着她才站起身,一言不发地离开。 少女走回屋中,掩上门,青色的裙摆柔软得像是花瓣。 林守溪看着饭盒中躺着的几片肉,同样陷入了沉默。 王二关与纪落阳对视了一眼,都像是明白了什么。 “我好像知道小禾姑娘看到了谁了。”王二关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我觉得不太对。”林守溪说。 “有什么不对的?怎么?你这是矜持害羞了?要不要学人家姑娘家的躲回房子里啊?”王二关哈哈大笑。 笑着笑着,他发现身边的纪落阳脸色竟也有些阴沉。 王二关愣了愣,旋即不可思议道:“你难道也喜……” “怎么可能。” “那你……”王二关更加疑惑。 纪落阳合上饭盒,说:“我去修炼了。” 王二关愣了愣,觉得这些人多多少少有些疯癫,琢磨不透。 “你该不会也吃不下了吧?”王二关看着发呆的林守溪,问。 林守溪点了点头,但他离开之间将饭上的肉吃了个干净。 王二关悲哀地觉得,这里很有可能只有自己一个正常人了。 关于‘预见’灵根的事,之后没人再提起了,但林守溪与小禾的关系自然而然地好了一些。 他们会在一起吃饭,一起打坐,有时还会一起去崖边看云。 他们看云之时,王二关总会对着他们远远的背影指指点点,事实上,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也很少说话,聊的也多半是些不重要的话题。 小禾经常会讲她和姑姑住一起时,在山里遇到的一些事。那座本该是妖气笼罩的恐怖山峰,在小禾姑娘的口中却像是一个缤纷多彩的故乡。 林守溪则讲一些自己小时候的事,在讲述的过程中,他也会小心翼翼地做一些本土化的改编。 他有时候觉得,这些故事其实是在讲给自己听,他需要记住自己是谁,记住自己的使命。 他们几个少年少女偶尔聚一起的时候,王二关总不忘揶揄他们,说他们不知羞。 但王二关的揶揄很有分寸,他生怕自己讽刺急了,对方一怒之下奋发图强地开始练功。 他是希望这对狗男女一直这样不务正业下去的。 林守溪早已习惯了他的嘴碎,也从不会放在心上。 同样,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并不是喜欢小禾,甚至说,他只是不排斥对方而已。 小禾长得很美,尚带稚气的声音脆如黄鹂,与她说话的时候心情会放松许多,更重要的是,他也是从这样的闲聊中,一点点认识这个世界的很多东西。 他知道了这个世界的人们都聚居在大地的中心,那里有神山护佑,有圣火缭绕,凶恶的邪灵也只敢退避。 而他们现在所在的巫祝湖,则处在神山庇佑之外的荒凉大地上,这片大地污浊遍野,邪灵弥漫,布满了凶险的古境,战场的遗址,邪物的巢穴,只有极少数人生存在这里。 “污染大地的究竟是什么呢?”林守溪问。 “是秽物。”小禾解释说:“大地之中,沉浸着无数的秽物,它们是污浊的源头,关于秽物来源众说纷纭,至今也没有明确的结论。” “秽物……铲除不掉吗?” “很难很难的。”小禾轻声叹气,说:“而且,它也不全然是不好的,毕竟,我们吐纳的真气,就是它散发出来的。” 真气是秽物散发出来的?林守溪皱起了眉。 偏偏是污染大地的本源散发出了可以供人类修行的灵气,难怪这些灵气这般凶险,弄不好就要走火入魔,原来它们就是在邪恶的土壤中生长出来的啊…… “嗯?你的师门没给你讲过这些么?”小禾看着他的眼睛,问。 “我以前没有开脉,在师门只是个扫地的。”林守溪揉了揉太阳穴,说:“而且……可能是先前摔得太厉害了,我有很多事都记不清了。” “这样子啊……”小禾看着他,抿唇一笑,说:“你生得这般好看,扫地也太过浪费了,应当去为师门招揽女弟子才是。” “这样师门不就成尼姑庵了?”林守溪偶尔打趣。 “尼姑庵?那是什么?” “就是都是女子的宗门,这是我们家乡的叫法。” “哦……”小禾恍然大悟,“你是在自恋。” 两人一道笑了起来。 小禾的笑意很快收敛,她察觉到后背有人在看自己,林守溪与她一同回头,正好看到那送饭的老婆婆拄着拐杖向院子里走去。 “她走路没有声音的。”小禾说。 “你走路也没有声音。”林守溪说。 “不一样的。这老婆婆很有可能没有脚哦。”小禾轻轻地说,似生怕那婆婆听见。 “没有脚?”林守溪蹙眉,问:“没有脚怎么走路?像鬼一样飘着么?” “可能都不是老婆婆在走路。”小禾眯起眼眸,说:“说不定是拐杖在带着她走。” “拐杖带着她走?”林守溪觉得离奇。 “对呀,也许有一个老婆婆天天拄着拐杖走路,走了很多年,老婆婆死掉了,拐杖却生出了灵性,拐杖不相信婆婆已经死掉了,每日还坚持带着这副没有生气的躯壳走来走去,做老婆婆生前做的事。”小禾柔和地说着。 “这样子么。”林守溪微微茫然。 “我猜的。” “哦……” “你不觉得害怕吗?”小禾水灵灵的眸子盯着他。 “害怕。” “哼,骗人。” 第八章:神雀 云真人第三天准时来了。 这三天里,林守溪与小禾入对出双地修行着,偶尔会聊天攀谈。 林守溪看上去很是悠闲散漫,小禾亦安静地跟在他身边,慢条斯理地打坐修行,颇为娴静,没什么紧迫感。 王二关是最勤奋用功的,他起得最早,睡得最晚,每日吃饭的时候还总摸着自己的肚子感慨,说若是自己能坚持这般努力,不消一个月准能瘦下去。 他的努力确实是奏效的,王二关对真气的掌控力肉眼可见地飞涨着,俨然已是四人中最强的。 纪落阳看上去最为稳扎稳打,林守溪也观察过他练拳,哪怕以他的眼界也很难挑出什么瑕疵。 纪落阳对林守溪的态度还算友善,甚至主动说过要帮林守溪治疗伤势。 这一度让王二关很紧张,毕竟废人更有安全感一点。 不过林守溪也婉拒了。 “无法修行,你一点也不失落吗?” 小禾坐在他的身边,抱着膝盖,绵裙覆盖的小腿白得耀眼。 “当然会失落。”林守溪说。 这两日,他看上去散漫,实则却一刻不停地在为自己疗伤,伤势的恢复速度比他想象中更快,可还是不太够。 “你到底是哪里受伤了?我可以帮你包扎一下的。”小禾说。 “是内伤。”林守溪说。 “哦……那是什么人伤了你这么重啊?”小禾问。 “一个和我同龄的少女。”林守溪回答。 “她是你的仇人吗?” “算是仇人。”林守溪说。 “算是?”小禾蹙了蹙眉,问:“该不会是因爱生恨吧。” “你在瞎想什么?”林守溪苦笑着摇头。 小禾也笑了笑,她忽然想起一事,连忙问:“对了,那天我去叫醒你,你看到我的时候,是不是喊了我什么?” “啊?” 林守溪一怔,随后想起,他当时有些眼花,逆着光看到了飘舞的白色发丝,误认为对方是老婆婆,便喊了…… “你当时是不是喊了我一声……”小禾略一回忆,斟酌着说:“嗯……老婆?” “我……”林守溪一时不知如何解释。 “这是老婆婆的意思吗?”小禾久居深山,对一些词不甚了解,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问:“我看上去很老吗?” 林守溪正想澄清一下自己当时的误会,一旁的纪落阳却不合时宜地睁开眼,嘴角噙着笑意,说:“这可不是老婆婆的意思,差了一个字,意思天壤之别。” “啊?那是什么意思?”小禾单纯地问。 “是媳妇的意思。”纪落阳直言不讳。 小禾檀口微张,稚嫩的脸颊一下烫了起来,她捋着裙子起身,说了声‘轻浮’后,低着头跑回了房间,急促掩上了门。 林守溪叹了口气,心想这次彻底说不清楚了。 纪落阳幸灾乐祸地笑着。 当日下午,纪落阳还邀林守溪切磋武艺,林守溪破天荒地答应了。 他们只是简单地比试一番拳脚招式,不动用真气,纪落阳知道他有伤,下手也不会重。 王二关惊讶地发现,这个叫林守溪的,招式耍得还挺漂亮的。 不过无法驱动真气,招式再漂亮又有何用。 “花拳绣腿。”王二关不屑一顾。 小禾重新从屋子里走出来时,王二关还凑过去讽刺道:“小禾姑娘,你看,你不过是消失了一上午,你家夫君可就要和其他男人跑了。” 小禾看着对练招式的林守溪和纪落阳,咬着粉粉嫩嫩的唇哼了一声,“谁是他媳妇呀。” 不过晚饭的时候,他们依旧是坐在一起吃的。 “以后不许再那样叫我了。”小禾郑重其事地说。 “好。”林守溪爽快地答应了。 场面忽地有些安静,林守溪回过头,发现小禾正看着自己,唇抿成线,脸冷冰冰的。 “我又说错什么了吗?”林守溪以前一直不觉得自己笨,最近开始自我怀疑了起来。 “没错。”小禾轻哼了一声,又起身回屋了。 林守溪沉思了一会儿,然后看向王二关和纪落阳,虚心请教:“她说的没错,到底是没错还是……没错?” 王二关捧腹大笑着,纪落阳则打趣道:“以前你的长辈们就没教过你这些?” “倒是教过。”林守溪说。 “怎么教的?”纪落阳好奇问。 “以不变应万变。”林守溪说完,继续有条不紊地吃饭,践行着师门教诲。 纪落阳目瞪口呆。 林守溪的策略是有效的,第二日,小禾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继续与他一道修行,吃饭。 纪落阳见了,戏称这是‘夫妻没有隔夜仇’,小禾凶凶地瞪了他一眼。 今日天气不是很好,愁云密布,偶见天光,小禾坐在崖边,看着云下盘旋的黑色怪鸟,目光随着它一同掠过干涸的大湖。 “也不知那镇守之神是什么样子的。”小禾说:“我姑姑说过,能活到现在的神,绝对都是当年霸绝一方的雄主,它虽仅剩一气,可能将神斩杀的,该是怎样可怕的东西啊……那个东西,不会还在偷偷注视着我们吧。” 她向林守溪身边靠了靠。 “也许是只可怕的大妖怪。”林守溪随口说。 “妖怪一点都不可怕的。”小禾再次强调说:“那些大海里的邪神和泥土深处的龙尸,才是最可怕的敌人。” “是啊。”林守溪想既然是最可怕的敌人,那应该人尽皆知,所以他默默记下,然后点头。 “嗯,尤其是龙尸,明明龙族都灭绝这么多年了,那些白骨却偏偏阴魂不散,时不时从地底爬出来。”小禾心有余悸地说:“我姑姑告诉我,神山外的城墙都曾被龙尸撞破过数次,其中最强大的一头,差点逼来了祖师法身。” “祖师法身?”林守溪表示好奇。 “对呀,就是我们人族始祖的法身。”小禾说。 “始祖……他居然活到了现在吗?”林守溪想起了庄子笔下的彭祖。 “你怎么这都不知道呀?” “很多事我确实记不清了,我脑子摔坏了,你……应该看得出来。”林守溪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嗯!确实看出来了。”小禾想着这几天的相处,煞有介事地点头。 林守溪配合着叹了口气。 他没有追问始祖的事,既然始祖也是人尽皆知的大人物,那以后总有机会知晓的。 “谢谢你。”林守溪忽然说。 “谢我做什么呀?”小禾说。 “谢谢你帮我回忆起了这么多事。”林守溪说。 “那你要怎么谢我呢?”小禾害羞地问。 “你想要什么?” “嗯……那就被我吃掉吧。”小禾莞尔。 “换一个要求吧,我还要活下去。”林守溪认真地说。 “你真是无趣哎。”小禾感慨。 “是啊,所以想来我也是食之无味的。”林守溪说:“我是在替你着想。” “你好像又没那么无趣了。”小禾又笑了。 他们坐在崖边迎风远望,直至黑鸟与湖被夜色吞没。 次日一早,云真人出现在院子里,依旧背负木剑,手中却提着一只铜丝鸟笼,鸟笼中有一只羽翼皎洁的雀。 他是来给他们进行考核的。 云真人言简意赅地说了考核的内容,内容有二: 一是让他们以真气驭铁针刺木,看看能刺入几许;二是立在鸟笼前,以手触碰鸟笼铜丝,笼中之雀会通过叫声判断对方的根骨水准。 “这只小麻雀这般聪慧嘛?”王二关看着笼中漂亮的白色小鸟,啧啧称奇。 “这是巫家最珍贵的鸟,它的体内,流淌着早已绝迹的上古白凰之血。”云真人淡然的话语透着傲气:“若非它身在笼中,凭你刚刚的话语,它便会剖你腹,啄你目,将你血肉啖尽。” 上古白凰…… 王二关吓了一大跳,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传说远古的大地上,有龙凰栖息雷云之间,其自云霄俯瞰尘世,目光所及皆为疆土,其影所过之处,无论邪灵神灵皆噤声不敢语! 若大部分神灵只是传说,那白凰更在传说的尽头,那是混沌初开之时,笼罩世间的为数不多的黑影! 这小巧的鸟雀,竟是它的后裔,虽然着其间不知隔了几千几万代,但也高贵依旧。 王二关连忙双手合十,大仙大仙地叫了几句,希望这小麻雀息怒。 云真人懒得再废话,他提着鸟笼出门,领着他们来到了一棵古树旁。 古树枝干扭曲,落叶凋尽,似早已死亡。 云真人取出了一根细长的铁针递给他们,让他们以真气驭针去刺前方的古树。 王二关自告奋勇最先开始,他驭起铁针,铁针起初起伏不定,但他掌握要领后很快趋于平稳,只是那古树虽然朽死,树干却依旧坚硬,铁针锋芒刺入寸许后,便再难前行。 王二关战战兢兢地看着云真人,见云真人点了点头,他才松了口气。 纪落阳也如他一般驭针,最后结果与王二关相差仿佛。 接着是小禾,小禾真气偏柔,驭针之时有条不紊,因为太过平缓,刺入树木时也欠缺了力道,结果要稍逊于前两人。 最后一个是林守溪。 林守溪接过铁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 “不行就别勉强了,免得你伤势加剧。”王二关笑着说。 纪落阳盯着他,神色肃然。 小禾握着小拳头,像是在给他打气。 王二关的笑容很快定格在了脸上。 因为那铁针竟真的飞了起来。 “不会是你在帮他作弊吧。”王二关望向了小禾。 “嘘,别打扰他。”小禾回瞪一眼。 “他不是废人吗?”王二关不能接受。 “他只是受伤了,伤好了准比你厉害,你以后少乘人之危。”小禾很护着林守溪。 王二关提心吊胆地看着那根针,幸好,伤势对于林守溪的影响不小,那根针虽触碰到了树,却也没能刺进去。 云真人看着那轻飘飘的针,想着林守溪的伤,再度生出了一种可惜之感。 他觉得这是个可塑之才,只可惜接受神明传承是一个月之内的事,时间不会等他。 可惜的情绪是淡而无意义的。 云真人将铜丝鸟笼悬空而至,白羽黑瞳的小鸟雀喳喳地叫了两声,听上去人畜无害。 四位弟子陆续触碰鸟笼。 不愧是镇守大人选中的人,无论是王二关、纪落阳还是看上去柔弱娇小的小禾,这头淌着白凰之血的小雀叫声不小,都给予了高度的评价。 其中叫声最为响亮的,竟是王二关。 方才的郁闷一扫而空,王二关得意极了,忍不住又咧嘴笑了起来,挑衅似地看向了林守溪。 林守溪注意到,这只小雀虽叫声嘹亮,对他们的评价颇高,但它的瞳孔中,始终带着轻蔑的神采。 那是血统居高临下的轻蔑。 林守溪不知为何,心中有些抗拒,犹豫不前。 “怎么了?”小禾察觉到了他的异样。 “没事。”林守溪摇头。 王二关不忘讥讽:“你不会被这只白眼……白瞳大仙给吓住了吧?” 林守溪没有回答。 他心生悸动,隐约感受到了什么。 像是有命运暗中牵引,他不知不觉走到了它的面前,手触碰上了微凉的笼子。 悸动落到了实处。 仿佛血肉为池,这抹悸动沉入其中,竟震出裂甲之音,引得周身百骸一同战栗。 接着,白瞳黑凰剑经的招式像是无名的雾,自心底升起,袅袅凝于胸腔,仿佛黑雀张翼,将他笼罩其间。 林守溪觉得自己立在了白茫茫的雪原上,四下暝茫无人,大雪昼夜不歇,雪原深处隐约踞着铜铸的大殿,一个漆黑的影子被钉在了大殿中央,贯穿它的剑布满绿锈。 待他回过神时,发现周围一片安静。 还是王二关的笑声打破了平静。 云真人看着林守溪,摇了摇头,眼眸中的惜才之意也消失了。 笼中白雀不鸣不叫,仿佛对眼前的少年轻蔑到了极点。 但只有林守溪可以看清,白雀瞳孔中的轻蔑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恐惧! 似罪臣面见君王,只敢跪伏不敢抬首,更遑论放声! 林守溪的手离开了笼子,转身离去。 云真人去提那鸟笼之时,白雀才后知后觉地叫了一声。 天光一闪,雷鸣响动。 恰有惊芒引落,劈在了先前那棵古树上,古树瞬间被劈毁,焦烟滚滚。 第九章:幽冥 “别灰心,那只黑眼鸡不识好歹,更何况我们是人,什么时候轮到一只畜生指手画脚了?” 云真人走后,王二关虚情假意地安慰了两句。 “我没有灰心。”林守溪说。 相反,他对于自己的出身更加好奇,他知道,那白雀瞳孔中的恐惧源于自己体内的白瞳黑凰剑经,黑凰……这与此处传说中的白凰又有什么关联? “没灰心就好。”王二关倒有些不开心了,他又敷衍了几句:“云真人刚刚也说了,大道之行,我们不过才起步,之后道路漫漫……” 小禾听不下去了,她走过来,扯住林守溪的袖子,说:“走,我们不听畜生指手画脚。” “你!”王二关脸一红,随后自语道:“哼,今日数我表现得最好,你们定是嫉妒我,本少爷懒得和你们一般计较。” 今日的考核已然结束,最后一道雷霆倒是吓了大家一跳,云真人掐指算了会,也未算出这雷霆的由来,只当是个凑巧。 云真人在离开之前又写了几篇修行的经法,经法写在院墙上,重要性由高到低。 在大家的眼里,未能让白雀开口的林守溪表现最差,但小禾依然喜欢黏着林守溪。 “小禾姑娘倒是不离不弃。”纪落阳笑着说。 “哼,我看那小姑娘不过是见色起意,等我瘦下来肯定比他好看!”王二关愤愤地说。 “我看林守溪倒不是什么小白脸,他的武学招式扎实得很。”纪落阳收起了笑意。 “你最近和他关系好像不错?”王二关眯起眼睛。 “神灵传承在即,他天赋过人,却是重伤难愈,即使这样依旧没有自怨自艾,是个很不错的人了。”纪落阳说。 “呵,我看他不过是强装镇定,等到一个人回房间了,指不定在哭呢。”王二关对林守溪意见颇大。 他也观摩过纪落阳和林守溪比武,虽只是招式的对打,但他是识货的,知道林守溪在武道方面很有造诣,他还很不耻下问地去向他讨教过武学,谁知道林守溪只回了两个字“忘了”。 这让他怨念颇深,生了很久的气。 实际上,林守溪确实忘了,在他学习白瞳黑凰剑经的一刻起,先前的所有的武功就一并淡去了。 他记不起任何的招式,但这些招式却都被剑经炼化成了本能。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都在认真学习云真人留下的心法。 这心法总共分为三部分:炼体、锻魄、通识。 这是最基础也最有效的心法,可以强韧肉体和心神,同时增强感知力。 除这三部分心法之外,云真人还留下了三个没什么用的小法术,供他们学习解闷。 这三个小法术分别是驱寒、辟水、树敌。 驱寒顾名思义是驱散寒冷,可现在是夏日,燥热无比,根本无寒可驱。辟水一词也好理解,但古庭四周皆是悬崖峭壁,眼前的大湖也干涸了,哪来的水给他们辟? 树敌则是释放敌意,让附近的敌人生出攻击自己的欲望。 可他们修道不久,遇到敌人唯恐避之不及,哪还会用这故意讨打的法术? 总的来说,这三个法术都没什么用,但它们偏偏又很晦涩难学。 用云真人的话来说,这只是让他们在夯实基础之余,用来测试自己的学习天分的。 林守溪只在第一天将这些心法要诀都读了一遍,此后再没有看过它们一眼。 小禾陪着林守溪一道散漫。 倒是纪落阳与王二关,这两人似乎暗暗较上了劲。 “你怎么总在看这个驱寒的功法?这破功法有什么用,学了也是浪费时间。”王二关好奇地问纪落阳。 “真人留下它们自有深意。”纪落阳说。 “什么深意?” “能轻易悟透的还叫深意吗?” “嗯……有道理。”王二关喃喃自语,又道:“可现在这般热,驱寒这两个字我看到就觉得烦躁,这等法术,练得费劲,用处还小,真没太大意义,等冬日再练也不迟啊。” “练不练随你。”纪落阳淡淡地说。 晚上王二关横竖睡不着,他连夜来到了墙壁下,也开始练那驱寒的功法。 两天之后,王二关大汗淋漓地跑到纪落阳面前,无比骄傲地说:“哈哈哈,这驱寒之术不过如此,我已经神功大成了!来,我们比划比划!” “哦,我没练。”纪落阳说。 “什么?!”王二关震惊:“那你看它干嘛?” “只是看看,想着能不能触类旁通什么。”纪落阳说:“我也没说我在练啊。” “那你这两天在干嘛?”王二关质问。 “在夯实基础。”纪落阳平静地说。 王二关胸口一闷,“你有病吧!” 对比屋内的刻苦修行,庭院外却是雾气颇重,一片宁静。 林守溪依旧与小禾一同坐在崖边,看着朦胧的、一眼望不到边的干涸巨湖,沉默无言。 许久后,小禾才开口说话,第一句话便让林守溪心头一震。 “那天那只鸟,其实它是在害怕你吧。”小禾说:“它流淌着白凰的血,却怕得不敢说话了。” “……”林守溪想了想,说:“应该是你看错了。” “不会错的。”小禾说:“我从小就在山里面长大,和鸟可亲近了,虽然隔得有些远,但鸟儿的情绪我是能察觉的。” “那你怎么想呢?”林守溪问。 “我也不知道。”小禾摇了摇头,说:“虽然不知道你的身世是什么,但至少,你是特别的。” “你也是特别的。”林守溪说。 “我……哪有。”小禾闭上了眼。 林守溪看着下方笔直而陡峭的万丈深崖,问:“你不害怕吗?” “害怕的。”小禾怯生生地说。 “害怕为何还要每日来这里陪我?”林守溪问。 “因为你在这里啊。”小禾理所当然地说。 林守溪不再说话,小禾靠着他的肩膀,慢慢地睡着了。 睡梦之中,她细削的肩膀轻颤,薄唇稍启,梦呓道:“姑姑……冷。” 林守溪手指轻点虚空,用‘驱寒’的术法帮她驱散了寒冷,随后将自己的道衣脱下,给她披上。 像是心中柔软的一部分被触动了,林守溪看着她,难得地停下了修行。 少女棉裙下的玲珑身子美妙似云絮的凝聚,他不由想到了幼莲,只是他一时也分不清,这莲花究竟生长在池塘中,还是雪地里。 “你那日预见的画面,真的是我吗?”林守溪轻声问。 少女已然入睡,听不见他的问话。 林守溪忽然觉得,如果是这个小姑娘与自己相伴,似乎也很好。 时间不知不觉又过了三天。 三天后,云真人又来了一趟,他检查了大家的修行进度,其中王二关是最快的。 他单独将王二关带走。 王二关很明白,这是云真人要着重培养自己了,他跟在云真人的身后,看上去很是谦恭,实则已兴奋得得意忘形了。 云真人带着他离开了这片悬崖峭壁,一路来到了巫家的一座外府。 外府阴气森森,巨大的屋檐像是一个笠帽,压出了大片的阴影,檐下飘着几个鸟笼,其中豢养着红眼的雀。 “进去挑一件法器或者秘籍。”云真人说。 “挑什么都可以吗?”王二关问。 “嗯,这是巫家的宝阁,里面真正的宝物连我也无法驾驭,你若有本事,可以自取。”云真人冷冷地说。 “真人道法通天都无法驾驭,我又哪来的本事?”王二关谄媚道。 云真人冷漠无言,伸出手指在门上画了个符。 大门打开。 扑面而来的却不是珠光宝气,而是令人窒息的压抑感。 王二关小心翼翼地走入屋中,他感到有什么东西攫住了自己的心脏,越往深处走,这种感觉就越重,他确信,自己若敢闯到深处,定会心脏爆裂而亡。 王二关在里面转了好久,他想着自己刀术剑术皆不行,拿了名刀名剑也是摆设。拿法术秘籍的话还要花时间苦练,不值当。 那就拿个法宝吧,横竖不亏。 王二关千挑万选,终于选中了一枚戒指,戒指上镶嵌着红色的珠玉,以法力催动它时,可以出其不意地射出火箭。 王二关本想再顺走一些小的法宝,但这个念头才一出来,便觉得心如刀绞。 他吓得连忙断绝了念头。 终于从阁中走出,王二关看到云真人的面前多了一个佝偻的老人。 “又出什么大事了?”云真人问。 “预师……昨夜死了。”侏儒老者小心地说。 预师也是巫师的一种,职责是测算未来。 “死了就死了吧,那老婆子十五年前就疯了,这些年更是疯言疯语不断,早点死了也清静。”云真人冷漠道:“她临死前没再说什么胡话吧?” “预师死前,倒确实又占了一卦。她,她还让我……”侏儒老者支支吾吾。 “让你传话给我?”云真人问。 “真人神机妙算。” “她说了什么?” 老奴看了王二关一眼,欲言又止。 “他是大公子未来的神侍,你但说无妨。”云真人说。 云真人培养我,原来是为了给大公子挑选神侍,那大公子的地位应是几个公子小姐里最高的了…… 王二关正想着,老奴却幽幽开口,他像是在模仿那疯婆子临死前的模样,瞳白涣散,瞳仁不停地颤动着,像是一只嗡嗡乱飞的苍蝇,那沙哑难听的声音却似濒死的乌鸦: “预师说,你很快就会被杀死,她在幽冥等你。” 第十章:小禾 “疯言疯语。”云真人不以为意:“自我离开云空山后,很多人想我死,现在只有我依然活着。除非神山来人亦或者神灵显生,否则谁能杀我?” “真人说得是。”侏儒老人附和。 “除此以外,那疯婆子还说什么了吗?”云真人问。 “预师她临死前盯着那卦象看了很久,她还说……” 老奴将预师临死前的话语一五一十地转告给了云真人,还展开了一幅画给他看,云真人看着画,不屑地摇头,又说了句‘疯言疯语’。 王二关却是竖起耳朵认真地听着,他还假装恭敬地走到云真人的身后,去瞟那幅画的内容。 他看得两眼放光,笃定主意要将这一见闻回去给纪落阳他们转述。 …… 院子一片安静。 纪落阳正坐在院墙前打坐,修习心法,林守溪与小禾则坐在悬崖边看云。 宁静之间,小禾双手交叠在纤细的小腿上,身子微侧,小脑袋靠在了林守溪的肩上。 山风拂面,斑驳的光影在深青色的裙上游曳。 自那日她靠在林守溪的身上睡着之后,小禾便常常这样靠着他。 “对了,那日睡梦中,我觉得很暖和,你……是不是对我做了什么?”小禾正好想起此事。 “嗯。”林守溪坦然点头。 “你做了什么?”小禾心头一紧,双臂抱肩。 “给你披了件衣服。”林守溪说。 “只是披了件衣服?” “嗯。” 小禾心中不太相信,她总觉得他瞒着自己什么,这样想着,少女再次闭眼,靠在了他的肩上。 一个时辰之后,少女睁开眸子,颇有怨气地看向他,“为什么衣裳都不给我披了?” “因为你在装睡试探我。”林守溪如实说。 “你……”小禾觉得头有点晕,她不悦道:“呆板。” “时间不该用来做这般无意义的事。”林守溪教诲道:“小禾姑娘,好好修行,最后能保障我们安危的,只有我们自己。” “最悠闲的不就是你吗?”少女不服气。 “我无时无刻不在努力的。”林守溪正色道。 “是么?”小禾表示吃惊,她打量着林守溪,问:“你是无时无刻不在修行吗?” 林守溪摇了摇头,“是养伤。” “……”小禾沉默片刻,不知如何反驳。 “对了,一直忘记问你了,你先前是宗门叫什么名字呀,看你的模样,应是名门正宗出身的吧?”小禾岔开话题,免得继续被他气到。 “合欢宗。”林守溪难得说了实话。 小禾愣了愣,旋即莞尔笑道:“刚说你呆板你就与我说玩笑话?真叛逆呀。” “没有骗你。” “那要是真的,像你这样的弟子可是师门败类,是要被逐出师门的。” “我是优秀弟子。” “不信……你上次不还说自己是扫地的吗?再说,你若真是合欢宗出身,以你的模样,早就被师姐们抓去采补了吧。”小禾眯起眼眸,像是只对什么都好奇的小猫。 “不会,师姐们对我很好。”林守溪认真地说。 “很好?嗯……有多好啊?”小禾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林守溪看着她,忽然笑道:“你身上也有古怪的味道。” “啊?”小禾嗅了嗅自己,螓首微摇,喃喃道:“哪有啊……” 接着,她反应了过来,恼道:“我才没有吃醋。” 小禾羞红了脸,往院子里跑回去。 林守溪看着她掩面离去的羞涩模样,也忍不住笑了笑。 待到林守溪回到院子里时,小禾的房门已紧紧闭上,黑色的鸟雀停在屋脊上叫着,像是在嘲笑他的不解风情。 “来练剑吗?”纪落阳见林守溪回来,递过去一把木剑。 “好。”林守溪也不推辞。 “我挑了好久才挑到两块还算能用的木料,你用的时候小心点,免得剑坏了。”纪落阳提醒道。 “我有分寸的。”林守溪说。 林守溪握紧了剑。 哪怕是木剑也带给了他一些安心。 两位少年相对而立,身子同时同了,木剑在刹那之后撞击在一起。 纪落阳的身影要快很多,他手中的剑宛若毒蛇,围绕着林守溪击斩挑刺,不停猛攻。林守溪动作幅度要小得多,但他出剑的动作干净利落,每每都能截住纪落阳攻势的要害,将他一次次逼退。 数轮交战之后,两人的身影才重新错开。 他们没有分出胜负。 “次次平手,你该不会让着我吧?”纪落阳叹了口气。 “分明是你顾及我的伤势,没有全力出手。”林守溪说。 “你看出来了?” “嗯。” “唉,你的剑法是我见过最漂亮的,真希望你伤早些好,我们好酣畅淋漓地打一场。”纪落阳说。 “我也希望。”林守溪将木剑递还给他。 “这木剑你拿着吧,就当见面礼了。”纪落阳大方道。 “多谢。”林守溪没有推让。 “欸,拿人手短,你还有没有什么压箱底的剑术,一并使出来瞧瞧?”纪落阳问。 “没有了,刚刚我已尽全力。”林守溪说。 “好吧。”纪落阳也不追问:“既然如此,那你好好养伤,我们下次再比过。” 林守溪点点头。 两人在石桌边坐下,调息一番后,纪落阳望着小禾紧闭的房门,好奇道:“你又惹人小姑娘生气了?” “她说她困了,回房间睡会。”林守溪平静地说。 “你真的喜欢她?”纪落阳八卦了起来。 “我……不讨厌她。”林守溪说。 “那小姑娘确实黏人得很,一天到晚跟在你的身边。”纪落阳说:“但我还是觉得你不会喜欢她。” “为什么?”林守溪疑惑地问。 “这丫头年纪小,身材平平,相貌也只算清秀,尚不如你好看,总觉得你们不般配。”纪落阳压低声音说:“当然,这话可千万别告诉她。” “什么?”林守溪觉得很古怪:“我觉得她很漂亮呀。” “很漂亮?你是摔坏脑子了吧?还是……”纪落阳打趣道:“还是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哦,你莫不是真的喜欢上她了吧?” 清秀?尚不如我好看? 是么…… 林守溪确信自己没有摔坏脑子,而且以他的审美而言,那小禾韶颜稚齿白发似雪,绝对算得上是倾国倾城的绝美胚子了。 不! 等等…… 像是有冰渣从血液中析出,寒意沿着脊椎侵透全身! 这几天,林守溪始终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他一直不知道自己感觉的来源是什么,直到此刻,他终于捕捉到了那个念头! “你怎么了?”纪落阳问。 林守溪刚想确认自己的想法,王二关却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呦,背着我偷偷练剑呢?怎么,看到云真人单独见我,心生嫉妒,奋发图强了?”王二关在他们身边坐下,有意无意地扭了扭手上的戒指,生怕他们看不到。 “云真人与你说什么了?”纪落阳问。 “云真人说要培养我当大公子的侍者,还将这宝物送给了我。”王二关炫耀道。 纪落阳随口说了句恭喜。 王二关笑着点头,接着他望向林守溪,发现林守溪正低着头,脸色阴沉如水。 这是什么态度啊?王二关心生不满,他与纪落阳攀谈了一会儿,将那巫家何其阴气森森,将那阁中之宝何其琳琅满目尽数说了一遍。 纪落阳啧啧称奇,很是配合。 王二关一遍吐沫横飞地说着,一边观察着林守溪,发现他心不在焉的,心中更加气恼,他咳了咳嗽,用神秘兮兮的语气说: “刚刚那些都只是小事,我此次前去,还知晓了一些不得了的秘密。” “什么秘密?”纪落阳问。 林守溪也抬起了头,表示了一些兴趣。 王二关这才开始说:“据说,巫家有一个预师,你们知道什么是预师吗?就是负责占卜的巫师,想来是巫字犯了巫家的忌讳,所以改称预师……” “那预师是个疯婆子,她昨天死掉了。”王二关低声道:“据说啊,那疯婆子死之前,占了一卦,占出了不少东西。” “我不太愿意信这个。”纪落阳说。 “不信?”王二关摇头,道:“泄露天机者天谴之,那老婆子定是泄露了天机才暴死的。” “所以她到底占出了什么?”林守溪问。 王二关四周张望了一下,确认没人后才压低脖子,凑近他们,小声道: “占卜出了两件事,一件是云真人要死了,是被杀死的。” “谁能杀得掉这个妖怪?”纪落阳摇了摇头。 “嗯……另一件呢?”林守溪问。 “另一件啊……”王二关更加神秘了,“另一件事情是,巫家要乱了。” “巫家要乱了?”纪落阳一惊,“和那个杀死了镇守之神的人有关吗?” “这我不知道,但那疯婆子临死之前自称是见到了祸乱之源的身影,她摊开纸,提起笔,将那身影的模糊模样画了下来。”王二关寒声道:“我看到那幅画了,画上是一个女鬼!” “女鬼?” “对,女鬼!”王二关说:“那疯婆子画了一个少女的身影,光那影子就漂亮得吓人,而且最诡异的是……” 王二关顿了顿,将声音压得更低,“最诡异的是,那少女还是满头白发!” “白发?这世上还有白发的小姑娘么,恐怕是老妖婆变的吧?”纪落阳皱眉。 “所以我才说,那定是个女鬼。”王二关说着,无意间瞥了眼林守溪一眼。 小胖子一愣。 只见那平日里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林守溪此刻像是得了大病,瞳孔微缩,脸色苍白得看不见一丁点血色! “喂,你怎么了?被吓傻了吗?”王二关摇了摇他的肩膀。 林守溪微微回神,他正要说话,少女脆生生的动人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哎,你们在偷偷摸摸聊什么呢?” 小禾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眼眸如冰似雪。 感谢德菲力的不幸(血羽菌)大佬打赏的白银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lt;&quot;<a href="https://xxbiquge.net&quot;" target="_blank">https://xxbiquge.net&quot;</a> target=&quot;_blank&quot;&gt;<a href="https://xxbiquge.net&lt;&gt;" target="_blank">https://xxbiquge.net&lt;&gt;</a>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一章:告密 天空不合时宜地飘起了细雨。 此刻是炎炎盛夏,绵绵雨丝落到颈间,却是寒凉刺骨。 与小禾相处的诸多画面在眼前闪过。 小禾清纯文静,像朵冰雪孕就不染尘埃的花,她对自己有着无名的情愫,这种若有若无的情愫勾连着他们,使得他们走得很近。但他也一直觉得,她身上蒙着一层层淡淡的纱。 这层纱是小禾身上的谜题,直至今日,他终于触及薄纱,揭开了其后的答案。 小禾很美,有着少女独特的娇气,偶尔流露的清媚亦像青瓷水面漂浮的樱花。 这样的少女,哪怕是他都会稍稍心动。但这些天,皆是血气方刚年纪的王二关与纪落阳对她反应平平,自己与小禾入对出双,也只有王二关偶尔表现出一些嫉妒。 这绝非是小禾独独亲近自己,他们知难而退可以解释的。 他陡然明白,自己眼中的小禾与他们眼中的,原来从不是一个模样! 林守溪确信,他看到的妖精般绝美的少女才是真容,而他们眼中模样清秀身材普通的姑娘只是伪装。 而小禾…… ‘你总看我头发做什么?’ ‘你觉得我好看吗?’ ‘这个问题很难吗?为什么要想这么久呀?’ ‘你当时是不是喊了我一声……嗯,老婆?’ ‘这是老婆婆的意思吗?我看上去很老吗?’ ‘……’ 小禾也察觉到了。 那些疑问皆是试探,她起了疑心,反复地试探自己对于她容貌与发色的看法。他始终不曾察觉。 但幸运的是,自己来到这个新世界,也在有意地隐瞒与伪装,故而谎话连篇,当时的回答似乎也没出什么纰漏。 脑海中最后的画面,是小禾仰起瓷白的小脸,弯起眸子,对着他说:‘嗯……那就被我吃掉吧’的场景,当初一笑置之的话语,如今听来却令人头皮发麻。 她到底是谁,她究竟要做什么? 自己……又为什么能识破她呢? 他想起了暴雨之时趴在窗户上的鬼,那时他就意识到,他可以看到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这种能力令他轻而易举地识破小禾精致的伪装,以至于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这是白瞳黑凰剑经的功劳么,还是…… 小禾立在身后,温柔的问话宛若刀刃,将他的思绪切断。 “哎,你们在偷偷摸摸聊什么呢?” 小禾咯咯地笑了两声,眼眸弯成月牙儿:“该不会是在说我坏话吧?” 小禾的忽然出现,让纪落阳和王二关也吓了一跳,王二关更是叫出了声,险些动用了刚得到的戒指。 “你走路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纪落阳问。 小禾轻轻笑了笑,她弯下身子,手搭在林守溪的肩上,秀眉蹙起,关切地问:“你怎么了?脸色这么白……你的脖子也很冷哎。” 王二关正想好好嘲笑他的胆小,林守溪却猛地抬起了头。 他露出痛苦的神色,眉毛紧拧,手握成爪抓着胸口的衣裳,开始不停地咳嗽。 “你到底怎么了?”小禾连忙抓起她的手腕看了一眼,幸好,上面没有黑紫色的纹路。 林守溪苍白的嘴唇翕动,艰难道: “伤……我的伤……复发了。” “伤?怎么会……” 小禾慌张地拍着他的后背,关切地问他的状况,林守溪却是咳得越来越激烈,脸一阵白一阵青,他从石椅上跌下,身子痉挛似地蜷在一起,痛得满地打滚。 王二关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状态吓住了,他还呆站着时,纪落阳已俯身去探查他的情况。 林守溪痛苦地沉吟着,汗水不停地往下落。 “快,扶他回房间!”小禾连忙道。 纪落阳与王二关一前一后将他抱起,一路小跑到他的房间,将他安置在床上,小禾亦很是焦急,她不停询问着情况,林守溪却已无法回答,只能痛苦地发出几个音节。 三人守在床边,轮流给他输送了些真气,半个时辰后,林守溪的呼吸才均匀了下来。 他脱力似地趴在床榻上,睁开涣散的眸子,呆滞了很久,才说了一句:“我没事。” “没事没事,都这样了还没事!”小禾皱紧眉头,话语急切。 “你到底怎么了?”纪落阳问。 “我……真气,真气在体内乱窜,五脏六腑像是……嗯,刀子在割。”林守溪虚弱地说。 “现在呢?” “哼……好多了。” “你这是走火入魔的征兆啊。”王二关皱眉说:“你伤这般重,还要强行修炼,这无异于逆天行事,不出事才怪。” 林守溪抿着唇不说话,擦着嘴角的血迹,脸色却是缓和了不少。 王二关见他好转,才望向小禾,开玩笑道:“小禾姑娘,你这还没过门,就差点成寡妇了啊。” 小禾冷哼一声,不理他。 少女坐在床边,用命令式的语气说:“以后伤不好不许修行了。” “嗯。” 林守溪吃过了苦头,乖乖点头。 小禾叹了口气,像是个小怨妇,她伸出手摸了摸林守溪的脸颊和额头,反复确认着他的状况。 “我……想喝水。”林守溪说。 “好,我这就去给你烧热水。”小禾从床榻上坐起,却又愁了起来:“可是哪来的火呢?” 片刻的寂静。 纪落阳与林守溪一同望向了王二关手指上的戒指。 “这可是我刚刚得到的宝贝,你们居然想用它来生火?”王二关义愤填膺。 最终,王二关承受不住众人……尤其是小禾霸道而凌厉的目光,乖乖交出了戒指。 “你可千万不许弄丢啊,一定要小心再小心!”王二关反复叮嘱。 “你这么担心,为什么不自己去?”小禾问。 “哼,生火是下人做的事,我可是王家的三少爷!”王二关理直气壮地说。 小禾冷笑一声,拿过戒指走到了屋外。 王二关看着林守溪,说:“这件事要告诉云真人吗?你这般身怀隐疾,早晚会出事的。” “不用告诉云真人。”林守溪摇头。 “为什么?”王二关问。 林守溪不说话,一时给不出回答。 “你这伤到底是怎么回事?”纪落阳冷冰冰地盯着他,没有半点同情,“我刚刚探查过你的身体,其间真气流通虽不顺畅,但也不至于乱,你的伤根本没有复发,你……到底在做什么?” “什么?”王二关一惊,“你在装病?” “没有。”林守溪摇头。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王二关逼问。 林守溪不说话。 “你若不愿说,我们让云真人来撬开你的口就是了。”纪落阳淡淡道。 “我……”林守溪低下头,似下了巨大的决心,他艰难开口:“我刚刚其实不是旧伤复发,而是……而是云真人给我的惩罚。” “你说什么?”王二关一愣:“云真人给你的惩罚?他为什么要这么对你?” “因为我告密了。”林守溪说。 第十二章:各怀鬼胎 “告密?告什么密?你说了什么?”王二关莫名地急了起来。 “是小禾的秘密。”林守溪向着窗外看了一眼,说:“云真人对小禾的灵根很感兴趣,但不知碍于什么,他没有直接问小禾,而是在夜里偷偷敲窗问我。” “我将小禾的话转述给了他。” 林守溪露出了愧疚的神色,仿佛这件事真的发生过。 “你竟是这种人?”王二关一震。 “可云真人为什么要惩罚你?”纪落阳更加疑惑。 林守溪低下头,说:“云真人喜怒无常,他听完之后点了点头,反而以指猛地戳了我的胸口,说‘我憎恶告密者,若有下次,我会直接处死你’。” 王二关与纪落阳对视了一眼,将信将疑。 “我没想到你会做出这样的事。”纪落阳感到失望。 “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好隐瞒的。”林守溪说。 “可她对你……”纪落阳欲言又止。 “难怪你痛得这么厉害,原来是负心汉的惩罚啊,哼,我要将这事告诉小禾,看她还跟不跟你!” 王二关得知真相,同样很生气,大步流星地要走出门。 林守溪却没有半点要拦他的意思,他看着他臃肿的背影,平静道:“别忘了,你也是告密者。” “我?我告什么密了?你别污蔑人!” 王二关脚步一滞,一身肥肉颤了颤。 “预师的预言,她说云真人要死,巫家要乱,这些只有你一人听见,他……允许你说出去了吗?”林守溪问。 王二关低下头,眼神闪躲。 他猛地转过身,想着林守溪刚刚经历的剧痛,又想着方才将自己将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们,不由一阵后怕。 “你……”王二关咬牙切齿道:“我可是真人最器重的人,是要给大公子做神侍的!” “我们有四个人,多余出了一个。”林守溪说:“没有谁是不可牺牲的,在云真人的眼里,我们都只是蝼蚁罢了。” 王二关脸一阵红一阵白,他的脑海中翻腾起哥哥死去的场景,一股恶心感涌来,让他想要呕吐。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 最后,这小胖子叹了口气,望向窗外远处小禾忙忙碌碌的身影,说: “那好,我们都保守好秘密,谁也不许说出去。” “好。”林守溪立刻同意,“以后也不要在小禾面前再问我伤的原因了,我……我以后也绝不会再做出对小禾不好的事。” “嗯……”王二关也像是精疲力尽了一样,颓然坐在椅子上,“那就这样吧。” 林守溪看向了纪落阳,他正准备将‘你若将我们此刻的谈话告密,那你也是告密者’的逻辑去说服他,王二关却再度开口了: “放心,纪落阳不会说出去的。” “是吗?”林守溪有些吃惊。 “嗯,我也会保密。”纪落阳回答。 林守溪看了他们一眼,立刻明白,他们之间应该也有什么秘密。 不待细想,小禾已端着热水走进来了。 纪落阳拉了拉王二关的手臂,说:“出去吧。” “啊?” “林守溪的伤也好了,就让他们小两口独处一会儿吧,我们别打扰了。”纪落阳笑着说。 “还是你考虑得周到。”王二关牵强地笑了笑,跟着一同出门。 小禾蹙着眉看了他们一眼,觉得他们怪怪的。 少女也未细想,将碗递给了林守溪,“我已经帮你吹凉了。” “谢谢你。”林守溪接过碗时,有意无意地碰了碰她的手指。 小禾睫毛轻颤,手缩了缩。 林守溪抿了口水,忽地喊了声:“烫。” “还烫吗?”小禾疑惑。 “不信你试试。”林守溪递回。 小禾接过抿了一口,蹙眉道:“不烫呀。” 林守溪再度拿回了碗,对着小禾刚刚抿的位置倾唇,再喝了一口。 小禾在短暂的茫然后捏起了拳头,但她似乎还在担心林守溪的伤,小拳头也没有落下,最后只是习惯性地怨了句轻浮。 “那你为什么每天都要跟着我这个轻浮之人呢?”林守溪问。 “我才不告诉你。”小禾侧过脸去。 “你不说我也知道的。”林守溪将手轻轻覆在她的手上。 小禾竟没有抗拒,她眼睑微抬,泛着水光的眼眸望着林守溪,“你到底要干嘛呀?” “我……”林守溪犹豫着。 “哼,扭扭捏捏的,一点也没气概。”小禾咬了咬唇。 林守溪深吸一口气,说:“我刚刚以为我要死了,那时候我脑子里都是这些天与你在一起的画面。” “这些天你本来就一直和我在一起啊,还有其他画面么……” “不一样的,我……”林守溪说:“我想继续陪着你。” “你是现在太孤独了。”小禾缩回了手:“这时候说的话是不作数的。” “不会的。” “哼,我才不信,我……我穿得又土,长得也不漂亮,哪里比得过外面真正的仙子呢?”小禾自怨自艾。 她如一株幼嫩的水仙,餐风饮露而生,皎洁得没有一丝尘垢,故而说出这番话时,场面透着一种荒诞与诡异。 “不,你很漂亮。”林守溪笃定道。 “我很漂亮?”小禾螓首轻抬,疑惑的瞳光中,异色一闪而过。 “你在我心里很漂亮。”林守溪笑着说。 小禾眼眸眯起,香腮微鼓,生气道:“也就是说,不在你心里就不漂亮了?” “这……”林守溪像在犹豫。 “你还真是这么想的?” “没有,你听我说……” “不用说了,我知道答案了。” 小禾轻哼着起身,不知是自己傲娇还是在生林守溪的气,她说了一句‘你自己好好养伤吧’后,便头也不回地出门了。 将门合上之后,少女的秀背轻靠木门,脸上的表情慢慢淡去。 她定了定神,轻轻吐了口气,唇角不易察觉地勾起,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纪落阳与王二关早已走远。 “你真能探查出他体内灵脉的流向?”王二关好奇地问。 “不能。”纪落阳说:“我觉得这事有蹊跷,所以诈了他一下,没想到真诈出来了。” “你倒是手段高明啊。”王二关赞叹了一句,随后又感慨:“我看林守溪一天到晚满不在乎的样子,还以为真有什么世外高人的心境,没想到却是个小人。” “人人自危罢了。”纪落阳说。 “不过也好,他真要是这种人,那就彻底没什么好担心的了。”王二关拍了拍自己的肚皮,悠悠道。 纪落阳颔首,他察觉到什么,回过头,只见小禾快步走来了。 “林守溪怎么样了?小禾姑娘是找我们有什么事吗?”纪落阳问。 “他挺好的,我让他休息了。”小禾说。 “那你……” “我想问一下,你们先前聚在一起到底说了什么。”小禾歪了歪脑袋。 “这样啊。”纪落阳解释道:“也没聊什么,就凑着讲故事呢,讲到最紧张的地方,他就忽然这样了,我也吓了一跳。” “只是讲故事吗?”小禾又问,“我好想听到了女鬼什么的……” “对呀,讲的还是鬼故事,女鬼的故事。”纪落阳忍俊不禁。 王二关也笑了起来:“他若真是被一个鬼故事吓成这样,那他定也是个胆小鬼转世,哈哈,小禾姑娘,你这挑夫君的眼光可太差了啊。” “你们……哼,谁是他媳妇呀。” 小禾轻轻跺脚,转身快步离去。 庭院重归清寂。 林守溪躺在床上,看着窗外淹没一切的夜色,终于心如止水。 第十三章:黑凰神碑 夜里又下了一场雨,这场雨宣泄尽了堆积数日的闷燥,清晨,林守溪推门而出时,便见远处的山峦石崖被照成了金色的屏风,雪白的云从山后飘来,自头顶横过,好似深海的鱼游曳上天空。 庭院清冷,四下无人。 这些天,林守溪总觉得心中蒙着一层淡淡的雾,如今恰逢雨过天晴,他在识破了小禾的‘真面目’后,心中的雾也随之散去。 林守溪独自一人来到了一处积水的洼地前,身子前倾。 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认真看自己的身影。 漆黑如墨的长发并未扎起,自然地披落肩上,脸颊有着少年独有的稚柔,也透着微微的、刀削般凌厉的锋芒,眼眸黑白分明清亮似水,外罩的白色道衣在水波中晃动,与天上飘过的云融为一体。 或许是清瘦了些的缘故,他甚至觉得自己有些陌生。 林守溪安静地看了一会儿,最后轻轻地笑了笑,目光离开水面,放到了更远的地方。 巨湖的模样更清晰了几分,其中央处还有水在蒸发,冒出大量的白气,黑色的鸟群在湖面上空盘旋,林守溪侧身仰头,甚至隐约可以看见巫家府邸的一角。 而他身后的,古老的庭落孤悬在峭壁之上,像是一排扎根着的老朽树木,随时都要被频繁的风暴撕毁。 林守溪深深地吸了口气,感受着世界给予他的真实感。 不久之后,王二关推门而出,这小胖子总是很勤奋,一大早便风风火火地来到了写着心法的墙壁前,学着云真人的模样坐下,抬头挺胸地修炼。 林守溪回到院子时,王二关有些吃惊。 “你今天怎么起这么早?”王二关问:“不会是开始奋发练功了吧?” “昨日突然发病,一直有些害怕,总觉得一闭上眼就睁不开了,所以睡也没能睡好。”林守溪摇了摇头,说。 “这样子啊。”王二关心理平衡了些。 纪落阳很快也推门而出,这个初见时面容冷峻的少年,此刻看来倒是最为和和气气,与他们两的关系都不算差。 “身子骨怎么样了?”纪落阳问。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能好到哪里去?”林守溪无奈道:“我已不抱任何希望了。” “你可不像会随便放弃的人。”纪落阳笑着说。 王二关也冷哼:“我看越是表面上云淡风轻的人,骨子里才将一切看得越重。” 林守溪淡然一笑,并未反驳。 纪落阳也在墙边坐下,打坐修行。 “你的驱寒之术练得怎么样了?”王二关炫耀道:“我的辟水之术可都要练成了啊。” “才刚刚起步。”纪落阳摇头道:“你在修行法术方面,确实天赋极高,我不如你。” “驱寒之术这般简单都练不会吗?”王二关笑道:“那我们之间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啊,这是你那区区的武学底子填不平的。” 这句话不仅是对纪落阳说的,也是说给林守溪听的。 可王二关说完之后向身后望去,却发现林守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根本没听见他的讥讽。 “一味的逃避有什么用?”王二关不屑冷哼。 …… 林守溪的房门紧闭,这清秀的少年披着白色的道衣,于床榻上凝神静坐着。 昨日为了骗过小禾以及让王二关保守那个预师的预言,他装了一场病,这场病的过程里,纪落阳与王二关倒是没有过分落井下石,甚至还分了些真气给他。 这些真气虽远远不够,但也促进了他伤势的愈合。 这也给了他启发——可以去骗取他人的真气。这里的他人当然只有小禾。 林守溪暂时不想这些,他以洛书所授之法运转真气,发现身体的疼痛感已消解了很多,他松了口气,静下身心,开始继续体悟白瞳黑凰剑经。 那日与那白雀对视,白雀的反应让他对这剑法增添了不少的信心。 小时候,林守溪学这剑经之前,师父曾经带他去往后山,看了一块石碑。 石碑历尽风霜雨雪,古旧斑驳,其上字迹则歪歪扭扭,不像人写出的。 师父说后面的内容是黑凰的来历: “黑凰为空境之主,自水中生,遇风而成形,沐天雷地火以为羽,凝云上霄光以为眸,振破重天虚宇,三涅槃,烧尽骨血,割去其影,成无量。” “这是神话传说吗?”林守溪问。 “也许是真的。” “黑凰……可山经海经中皆没有它的记载啊。” “真正的神灵不会被困在人类的文字里,因为它本身就是原初的符号之一。”师父说。 林守溪听不太懂,便问:“这剑经共有九重,这九重分别是什么?” “水中生、风中形、沐天雷地火、凝云上霄光,此间的水、风、雷、火、云、光为其前六重,修成之后便可拥有统御这些元素的力量,其后三重为破空、涅槃、灭影,其威能无可估量。”师父复述着祖师当年梦中的所闻。 “这般厉害么。” “当然,今后你若遇到修行的难题,尽管问师父就是了。” “好。” 数年之后,林守溪顺利地修到了第八重,他好奇地问师父:“我都修到第八重了,可莫说破空涅槃,我连前六境的力量都毫无感知呀,这……是怎么回事?” “为师才六重,你问我?”师父理直气壮。 时至今日,林守溪也没能想清楚自己哪里修炼出了问题,只能将责任归结于师父或者祖师夸大陈词了。 他在第八重停留了一年之久,始终寻不到突破之法。 但这几日,环境与心境皆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瓶颈隐隐约约松动了,他已窥见了第九重的一角。 只是不知道,时间会不会等他。 林守溪打坐凝思间,敲门声响起。 “小禾,进来吧。”他说。 一袭雪发的纤净少女推开了门,她跨过门槛,屈着的手臂提着老婆婆送来的木盒饭。 “你怎么知道是我?”小禾问。 “听脚步。” “你能听见我脚步声?”小禾有些吃惊。 “正是因为没听见才知道是你。”林守溪回答。 “哦……” 小禾将饭盒放在他床边的地上,然后来到窗边,掀开帘子,让光照进来。 她看着正襟危坐的林守溪,好奇道:“你伤好了吗?怎么都开始打坐修行了?” “好了一些了,真气的流转顺畅了不少。”林守溪说。 “嗯,那就好。”小禾点点头。 他们没再说话,林守溪旁若无人地修炼着,真气在他的周身旋动,划出灵妙的轨迹。 小禾起初只是无聊地看了几眼,渐渐地,她像是来了浓厚的兴致,目光便眨也不眨地盯着林守溪,注视着真气的细微流动。 林守溪睁开眼时,见小禾正盯着自己。 “你怎么还没走?这般入神是看什么呢?”林守溪问。 “因为你生得好看呀。”小禾甜甜地笑了笑,“生得这般好看,还不准人多看几眼了?” “昨天不是还生我气么?” “一句玩笑话而已,我哪有那么小家子气?” 小禾坐在椅子上,娇小的身子缩了起来,双手抱着膝,看向林守溪的眼眸里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 “别看了,莫要耽误你修行。”林守溪说。 “耽误不了什么的。”小禾满不在乎地说。 林守溪吐了口清气,开始第二轮的修炼。 小禾又看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好奇问道: “你现在在修炼什么呢?怎么看上去不像是云真人传授的心法道诀呀。” “你关心这个做什么?”林守溪问。 “我当然要关心你呀,昨日你走火入魔可吓了我一跳,我不许你练乱七八糟的东西了。”小禾板着小脸。 “不是乱七八糟的东西。”林守溪说:“这是师父传给我的剑法。” “剑法?”小禾微惊。 在这个世界里,剑法是远比武术法术更为珍贵的东西,因为邪灵与龙尸,这两个人族最大的敌人,都必须用刻着神纹或者祖师印的剑才能真正抹杀。 “嗯,我师父说,他年轻的时候,在山脚下遇到过一个浑身是血的剑客,那剑客独眼独臂,像是遭受了酷刑,他在即将死去时将一套剑法传给了我师父,说那是仙人授技,要我师父无论如何记下,之后我师父又传给了我。” 林守溪面不改色地说:“但我不觉得这剑法有何特殊之处,仙人授技更是天方夜谭,我偶尔练练也只是为了强健体魄。” “独眼独臂的剑客……仙人……”小禾将信将疑地看着他,眸底有异色一闪而过 “我倒觉得这剑法有些趣味,嗯,它有名字吗?”小禾问。 “有的。”林守溪给白瞳黑凰剑经改了名,告诉小禾:“它叫白雪流云剑经。” “白雪流云?” 小禾下意识地捋了捋垂在胸前的发,她低头看着发丝的末梢,手指轻轻捻动,“倒是个有意境的剑名。” “确实颇有意境。”林守溪附和。 “你为什么要躲在房里偷偷练呀?”小禾问。 “因为师父说,这是不传之秘,所以要躲起来练。”林守溪认真道。 “这样子呀。”小禾弯眸笑道:“那你为什么不避讳我呢?” “嗯……”林守溪犹豫地说:“我以为你走了。” “真的么?” 小禾将下颌枕在膝盖上,歪着脑袋看他。 林守溪不答。 小禾追问道:“还是说,你没有把我当成外人呢?” 林守溪神色微动,有些慌乱,却又强自镇定。 小禾看着他的模样,脚步无声地走到他的床榻边,轻轻坐下,她纤细的双腿轻轻晃着,大大的眸子盯着身边的少年,似在强索答案。 “其实……”林守溪深吸了一口气:“你有些像我妹妹。” “什么?”小禾也吃了一惊。 “小时候,我有过一个妹妹的……”林守溪沉默良久,望向小禾的眼眸已微微发红,“她要是活到现在,应该也像你这么大了。” 小禾第一次见他情绪波动这般大,那微微哽咽的话语声里,她亦嗅到了深深的悲伤,也被感染了些,眸光颤了颤。 “好了,别想伤心事了。”小禾没有追问她妹妹的事。 “嗯。”林守溪颔首。 小禾静静坐在他身边陪着,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林守溪平复了心情,再度望向小禾。 “你对这套剑经很感兴趣吗?”林守溪已想好如何在剑经里做手脚了。 “啊……也没有特别感兴趣啦。”小禾有些害羞。 “那就算了。” “哎,等等。”小禾连忙说:“这不是你师门的不传之秘吗?哪怕我真的感兴趣,祖训在上,你也不会教我的吧?” “有办法的。”林守溪说。 “嗯?” “我可以代师收徒,这样你入我师门,我便可以正当地将这剑经传授于你了。”林守溪注视着她。 “什么?代师收徒?”小禾讷讷地眨了眨眼,“那这样我岂不是就成了你的……” “师妹。”林守溪接话。 “我才不要当你的师妹。” 小禾表示抗议。 第十四章:武道 林守溪与小禾从房间里出来时,王二关与纪落阳都拿异样的眼光看他们。 “小禾给你送个饭,你们怎么在里面呆了一上午?”纪落阳好奇地问。 “我在教小禾剑术。”林守溪说。 “剑术?你还懂剑术?”王二关摇着头。 “教剑术用得着拴上门,锁上窗,拉上帘子么?”纪落阳笑问道:“你这究竟是教的什么剑术呢?还是说,剑术只是一种说法,你所谓的剑其实是……” “不会吧?”王二关打量着他们:“你们这事要是让云真人知道了,可就真要成亡命鸳鸯了。” “你们在瞎猜什么呢!”小禾认真辩解:“林师兄真的是在教我剑术,关上门窗只是怕你们偷瞧了去!” “师兄?”纪落阳与王二关俱是一惊,“他怎么成你师兄了?” 小禾很是神秘地笑了笑,也不愿与他们解释太多,只是道:“传授剑术,当然要讲究名正言顺,总之,以后林守溪就是我师兄了,你们谁敢欺负我师兄或说他坏话,我可不会放过你们。” “小禾,初见你时,你可是柔弱文静得很呀,这才过了几天,怎么这般娇蛮了?”纪落阳无奈地问。 “当然是因为近墨者黑!”王二关瞪着林守溪。 小禾闻言,倒是轻轻掩唇,林守溪传授她的白雪流云剑法确实很是精妙,她将之骗……学到手,一时兴奋,都有些得意忘形了。 她也有些不好意思,理着自己两鬓垂落的发丝,望向林守溪,小心地问:“师妹……娇蛮么?” “师妹娇蛮自是因为与我亲近,不见外是好事。”林守溪平淡的语气中透着宠溺。 “师兄最好了。”小禾露出感动的神色,“师兄什么时候教我第二式呀?” “下午吧。”林守溪回答。 “嗯!”小禾用力点头,又问:“那一共有多少式呀?” “八十一式。” “这怎么学得完?”小禾小口半张。 “不过其中的七十二式已经遗失了。”林守溪继续说。 “……”小禾胸脯起伏,“你又寻师妹开心。” 小禾这样说着,眼眸里却是藏不住的亮晶晶的笑意。 林守溪自始至终都很平静。 转眼到了午后,阳光正烈,空中盘旋的鸟群好似风中扬动的黑沙。 小禾回到自己房间后,连忙温习了一遍上午学习的剑术,她见多识广,能深深感受到着剑术暗含的玄妙,虽然她在修炼之中也遇到了一些问题,但询问林守溪,林守溪告诉她,这不是剑经的问题,在修完前六重之后,它们可融会贯通的。 她暂时放心了下来。 她压下了心中迫不及待的喜悦,脚步轻盈地来到林守溪房间的门口,敲开了门。 林守溪正在房间里走桩练拳。 “师兄这武道造诣好像也很高哎。”小禾看了一会儿,由衷赞叹:“我越来越好奇,我们的师门到底在哪里了。” “师门就在这里。”林守溪回答。 “这里?” “嗯,我被神坛拉在这里之前,师门被敌对的宗派覆灭了。”林守溪说:“换而言之,这神坛还救了我一命。” “原来是这样呀。”小禾抿了抿唇,握紧小拳头,认真道:“现在师兄不是孤身一人了,师妹会帮你振兴师门的!” “两个人也能振兴师门吗?”林守溪问。 “两个人不是正好么?”小禾笑吟吟地说。 林守溪神色柔和,似是被感动了,他停下了练拳,道:“多谢师妹。” 下午,林守溪传给她第二式。 “这么短的时间,要完全学会是不可能的事,但传给你后,你要勤加练习,每每真正领悟一式,便是突破了一重,以师妹的天资,三年之内应能达到第五重。”林守溪说。 小禾用力点头,“师妹会努力的。” “嗯,复兴合欢宗就靠我们了。”林守溪欣慰地说。 “合欢宗……嗯,我们宗门就没有别的名字了吗?”小禾有些扭捏。 “也有人叫我们魔门。” “那还是合欢宗吧。” 小禾叹息,觉得自己上了贼船。 两个时辰之后,林守溪将心法要诀传授给了她,小禾自己练习了一阵,愈发感到着剑术之玄妙,只是有些小关窍总觉得不顺畅。 传授完了小禾剑经,林守溪继续站桩练习。 小禾心情愉悦,看着林守溪练武,亦是跃跃欲试:“师兄,我来陪你练拳吧。” 上钩了…… 林守溪面不改色,用担忧的语气说:“我怕伤着师妹。” “我还怕伤着师兄呢。”小禾微笑着说。 “师妹也学过武道?”林守溪诧异道。 “略懂一些。” 小禾语气平淡地说着,心思却沉了下去。 姑姑终年阴沉的脸在脑海中浮现。 她没有骗林守溪,她有个老妖婆一样的姑姑,同样,她也的确是在妖邪横生的大山中长大的。 那时候的她随姑姑练武,每日都要赤着脚走过毒虫横生的沼泽、冰冷严寒的雪地、乱石如刀的河滩,习武时招式稍有错漏,都要被姑姑狠打得皮开肉绽。 许多个夜晚,她甚至只拿了把钝刀,便被扔到充斥着凶兽的林地里,听一夜狼兽嗥叫,与黑夜中无边的危险斗争。 哪怕到了今天,她依旧记得自己第一次杀死黑狼时,滚烫的血液迸溅,浇透她衣裙的场景…… 她是在那样的黑夜里成长的。 “我陪师兄练练吧。”小禾收回思绪,她仰起秀美的脸,柔和地笑道:“师兄下手轻些,可别弄疼师妹了。” “我有分寸的。” 林守溪淡然回答,故意激怒她。 小禾脸上依旧带着微笑,心中的战意果然被激起了……哼,有分寸?看我等会不假装失手教训你一下! 两人比试很快开始,臂肘碰在了一起。 他们做好了约定,只比招式,不动真气。 小禾步伐轻盈,身姿似穿花绕树的蝴蝶,拳脚进攻却是来去迅猛,招式随气息喷吐,每一记皆振起风声。林守溪则木头般杵在原地,凭着身体的本能对小禾的进攻进行拆解、防御、反击。 两人身形交错,手与腿击撞分合,啪啪啪地作响。 很快,小禾发现自己低估了对方,她的进攻虽然凌厉,绵延不绝,林守溪却总能用一种她前所未见的古怪拳法将她防住。 只见林守溪负阴抱阳,双脚紧扎大地,动作柔缓,或拦或捶,拳掌之间生出柔劲,总能将她的攻势于推拉穿梭之间化解。 她正犹豫要不要拿出真正的实力时,林守溪转守为攻,拧身劈腕,手上的崩劲打得空气发出脆响。 小禾一惊,脚步后退,以家传拳术来拦,可出拳容易收拳难,两者甫一交锋,林守溪的崩劲转为柔劲,如黏住了她一般,将她整个身体带回。 林守溪同时侧身,脚简单地一踏一勾,小禾防备不及,下盘失去平衡,他顺势在她肩上一推,小禾彻底不稳,身子后摔,恰好摔在了林守溪的床榻上。 我…… 小禾露出了茫然的神色,她甚至没反应过来,自己是怎么输的。 “师兄可真厉害。” 她笑着夸赞,心中的争强好胜之心却被再被激起。 少女鲤鱼打挺般起身,摆出更加凌厉的拳架,欺身向前,穷追猛打,但结果没有丝毫偏差,林守溪在防住了她密不透风的进攻,接着寻准了薄弱点猛地进攻,将少女击倒在地。 小禾揉着吃痛的手臂,神色更加茫然。 他的拳法太奇怪了,尤其是那套进攻的拳术,时而如虎如熊,时而如蛇如鹰,似在刻意模仿动物的姿势,招式变幻难测。 “怎么会……” 她对于自己的武技很有信心,十岁的时候,她甚至就在大雪山上搏杀死了狼群的首领,将其皮毛剥下裁剪成裙。 这个少年到底是什么人,境界还未凝丸,身体犹带伤势,却拥有这么高的武技? 小禾并不知道,林守溪原本的世界,最初是没有修行的,不能修行之时,人们便将修炼侧重到了自身的体魄上,每一部能流传下去的武技,皆是生死间磨砺出的杀人术。 林守溪在七岁之前,就将这些层层筛出的巅峰武技修习完整了。 这个世界则不同,剑术、法术高于一切,武技反倒是末流之术,是被仙人轻视的。 小禾真正的生死搏杀虽然狠辣,但在纯粹的招式对拼上,却是落了下乘。 但心底的胜负欲被激起,她岂能轻易认输? 小禾再度翻身而起,那双漂亮的眸子里闪烁着凶光,她像是炸毛的雪猫,绝美的脸颊写满了怒意。 小腿发力,少女猛地跃起,箭一般撞向林守溪。 林守溪面无表情地侧身一躲,手一劈她的后颈,再将她劈倒在地。 小禾不肯认输,挣扎着再度起身,一遍遍地扑向林守溪,然后被一遍遍地打败,并且败的速度越来越快。 最后一次扑向林守溪时,林守溪躲也没躲,雪发凌乱的少女就这样扑到了他的怀中,挥舞双拳不断地打着他的胸口。 片刻后她才怔了怔,抬起微红的眼眸望向林守溪。 “你为什么不还手?”她咬着唇。 “你没有与我比武了,我为什么要还手?”林守溪说。 小禾动作一滞,她忽然明白,自己已然被打得丧失了斗志,此刻的动作不是在比试,更像是在……撒娇。 “我下手太重了吗?”林守溪问。 “不,师兄这样就很好,不必因为我是师妹就对我留手。”小禾很认真地说。 “嗯,知道了。”林守溪微笑着说:“师妹已经很强了。” “少讥讽我了。” 小禾此刻晕头转向的,她感受着身体传达来的痛意,心中的不甘与愤怒依旧在翻腾着,她疑惑道:“师兄,你为何这般厉害?” “你看不出来吗?”林守溪反问。 “什么?”小禾一愣:“是因为……师兄自幼习武?” 说完之后她摇了摇头,这个答案太过笼统,不能令自己满意。 “我刚刚与你对招之时,用的不全是拳法,其中也有剑经。”林守溪替她解惑。 “剑经?”小禾眼眸中的茫然陡然扫空,重归澄澈,“白雪流云剑经?” 此刻她细细回想,许多招式倒确实与他传授给自己的剑经有异曲同工之处! “嗯。”林守溪颔首:“皆是杀人技,自有相通之处。” “可是剑……” “手臂也是剑。”林守溪知道她要问什么。 小禾沉默了,清稚的小脸蛋上,凶光与怒意一点点消散,她问:“只要将这白雪流云剑经修完,就能像师兄一般厉害么?” “你会比我更强。”林守溪说。 小禾对于这剑经最后的一丝疑虑也一扫而空。 这等强大的剑术,林守溪都愿意倾囊相授,说明他对于自己是信任的,那她也没有什么理由去怀疑对方了吧? 小禾诚心诚意地谢过了林守溪。 今日自己虽挨了揍,但她已没有半点怨恨,反而更加殷勤地对待这位师兄,晚饭的时候,她还将自己饭里的肉都夹给了对方,说这是拜师礼了。 林守溪也没有推辞,他需要好好吃饭,这对伤势有帮助。 唯有王二关与纪落阳的目光越来越异样了。 “你们今天下午到底在屋子里做啥?”王二关很不客气地问。 “传授剑术。”林守溪说。 “少骗人了!你们关门锁窗我也不说什么了,我分明听见小禾姑娘在里面……”王二关沉着脸,不愿说下去。 “我也听见了,小禾姑娘在里面嗯嗯哼哼地,像是……有点痛苦?”纪落阳看着他们,道:“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哎!你们瞎想什么呢?”小禾知他们想歪了,羞得霍然起身。 “瞎想?什么瞎想?正常的授业怎么可能发出这种声音?我都听见你喊疼了!你们这是受的哪门子的业?”王二关涨红了脸。 小禾毕竟是女孩子,再度想起刚刚自己不停落败的丢人模样,也不愿回答,小脸板起,凶得吓人。 林守溪则有条不紊地吃着饭,仿佛周围发生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怎么都不说话了?下午的时候没羞没躁地,怎么现在又都害羞起来了?不对,你们是害怕了吧,怕云真人将你们杀了!”王二关越说越激动。 “住口!”小禾猛地一拍桌子,清叱。 王二关从没见过小禾这般吓人的模样,被唬了一跳。 接着,他目光一瞥,见到了小禾遮掩小臂的青衣下,那白皙的手臂上竟有刺眼的淤青。 他见多识广,立刻想到一些不得了的东西。 “你们到底在里面做什么啊?”王二关抱着头,很是崩溃。 “你们……花样玩得真多。”纪落阳也忍不住感慨。 小禾胸脯剧烈起伏,气得想要飞筷杀人,她将唇咬得发红,随后猛地望向林守溪,“师兄,你别关顾着吃饭,倒是解释一下呀!” “我们师兄妹是清白的,要什么解释?”林守溪继续吃饭。 “清白的?我看小禾姑娘现在倒是青一块白一块了!”王二关恼怒道:“小禾姑娘才多少岁,你也太不懂怜香惜玉了吧!” “上午认了师兄妹,下午就滚到被子上去了?”纪落阳同样嗤之以鼻,“我看你们这师门干脆叫合欢宗算了。” “纪兄弟说了句公道话!”王二关竖起拇指,觉得他骂得漂亮。 小禾檀口半张,讷讷地眨了眨眼后,再度望向了林守溪。 林守溪也停下了筷子。 “合欢宗……”林守溪顺水推舟道:“那就依你所言吧。” 第十五章:屋檐下的小 在小禾的央求之下,林守溪终于将房间里发生的事大概说了出来。 林守溪在一边说,小禾在一边点头。 王二关与纪落阳听完之后都表示不相信。 “你们真的只是在屋子里打架?”王二关问。 “是,我传授师妹武技。” “你们是在地上打架,不是在床上?”王二关二度确认。 “地上。” “可是传授武技至于下这么重的吗?”王二关痛心疾首,“人家还是个小姑娘。” 林守溪摇摇头,“师妹的武功可比你高多了。” “你说什么?!”王二关自尊心受辱,怒道:“林守溪!你得了小姑娘的青睐得意忘形了是吧?今天要不要在这院子里打一架,我今晚就把你这自封的合欢宗宗主给灭了!” 王二关说得感慨激昂,正义凛然,却听小禾弱弱地说了一句“不许你欺负守溪师兄”。 激昂的话语一下子成了自作多情,王二关顷刻颓然,一声不吭地坐下,饭也不想吃了。 夜晚的时候,王二关竟端出了一盆水,主动洗起了衣服。 他洗的是一身华贵的衣裳,那是他被拉来神坛时穿的,也是如今他仅剩的唯一可以彰显身份的尊贵之物。 前几日他都不舍得穿,此刻却拿出去清洗晾好,准备明日穿上。 夜晚。 雅雀哭咽,虫鸣低徊,铁树的黑影在庭院中舞动着爪牙。 凉风森森的廊下,风叶轻鸣,纪落阳抱着自己削好的木剑望向月亮,不知在想什么。 林守溪也看月亮。 在他的世界,月亮本就有许多美好寄托,此刻他什么也不想,感受着遍襟清辉,便觉平静。 小禾的房间未点灯火,真气却明显地流动着,偶尔还有拳风响起,那是她痛定思痛之后在练武。 大量的夜云从巫家的方向推来,遮住了月光。 短暂的天晴后似又要暴雨,而这倏尔压抑的黑暗里,林守溪嗅到了暗潮涌动的味道。 他回到了房间里,虚掩上门,在床榻上睡下,手始终搭在纪落阳赠给他的木剑上。 一夜无事。 清晨醒来时,小禾已端端正正地坐在他的床前,双手叠放在大腿上,窗后的光照进来,透过她的白发,映出了淡淡的金色。 “你怎么擅自进我房间?”林守溪责问。 “师兄没有关上门呀,小禾就进来了。”少女甜甜地笑着。 “我们师门虽只有两人,但也应遵守礼节。”林守溪这样说着,神色却凝重了几分。 这些天他总能在院子里感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杀意,所以他今夜将门虚掩试探。 一整个夜晚,他半寐半醒,始终保持着警惕。 他没有听见任何多余的声音,可小禾就这样出现在了床边了。 她是怎么做到的呢? 这是她对自己的恶作剧还是下马威? 他还不确定小禾乔装成普通少女,混入巫家到底想要做什么,但幸好,在教完小禾完整的剑经之前,她应该没有杀自己的打算。 而教完剑经之后,她就没有杀自己的机会了。 他将魔门的控心之术‘无心咒’切成九份,掺入剑经,随着每一式种入她的体内,悄无声息。 若小禾对他有杀心,他可借此自保,若没有,偷偷帮她解了就是。 至于剑经本身……这确实算是师门绝学,但绝非什么不传之秘。 过去魔门上上下下都练白瞳黑凰剑经,甚至将它编成了早操,整齐划一地练习。但其余弟子学了它,不过是学了套不错的剑法,唯有他能与这剑经生出共鸣,发挥出不可思议的力量。 “师兄的伤怎么样了?”小禾关切地问。 “好些了。”林守溪回答。 “好些了就继续教师妹剑经吧。”小禾迫不及待地说。 “看来我收了个没良心的师妹啊。”林守溪无奈地笑。 “这当然是玩笑话呀,师妹最关心师兄的安危了。”小禾香腮微鼓。 林守溪从榻上坐起,将道衣披上,却是掩唇咳了起来。 小禾见他脸色发白,连忙问:“师兄又怎么了?” “伤势反复无常,没什么的。”林守溪说:“我继续教你白雪流云剑经吧。” “可师兄……”小禾见他捂着胸口的模样,神色微动,“不会是昨日我与你比试过繁,不慎让师兄……” “师妹无需自责。”林守溪算是默认了。 “果然……”小禾怜惜道:“都怨我昨日太过争强好胜了,累着了师兄。” “我不过是用气过猛,耗损了些力气而已。”林守溪说:“师妹不必想着渡真气给我的。” “?”小禾一愣,“我没想着要渡……” “师妹别装了,你的关心都写在脸上了。”林守溪虚弱地笑了笑。 “我……” 我哪有关心……这明明是虚情假意啊……小禾觉得自己被绑架了,她捏着裙摆,终于挤出一丝微笑:“这都让师兄看出来了呀。” 她犹豫了一会儿,说:“那……我来给师兄渡真气疗伤吧。” “不可。”林守溪说:“我的伤一时半会也好不了,我们还不知道云真人到底要做什么,师妹,我知你境界不俗,但你更应保存力量,切不可随意浪费了真气。” 小禾无比想说一句‘师兄说得对’,但出于对剑经的渴望,她将这句话压回心底,目光楚楚道: “师兄怎可自轻自贱?你若有三长两短,我们便是宗将不宗了,你背过身去,我替你疗伤。” 林守溪欲言又止,小禾却叱道:“你若再这般扭扭捏捏,我可就要喊你师姐了。” 林守溪这才背过身去。 小禾轻轻吐气,默默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她盈盈俯身,秀足轻抬手指一挑,将绣鞋勾去,以指提着整齐地放在一边。 少女穿着纤尘不染的白袜,小心翼翼地踩上床,在林守溪的背后叠腿坐下,双手按在少年的背上,真气从掌心流出,一点点钻入少年的体内。 林守溪的身体毫不客气地汲取着小禾输送的灵气,嘴上表达着诚挚的慰问: “师妹不必太勉强,我……没事的。” “不要说话,专心些。” 小禾输送着珍贵的真气,话语温柔,心却如刀绞。 真气流入林守溪的躯体,被他的灵脉吸收,汇入中央。 小禾的真气远比王二关与纪落阳的更为精纯,林守溪只觉得身体的负重感越来越轻,若每次如此,想来不消三日,他就可以彻底痊愈。 小禾松手时,她的脸色已微微泛白,倒是林守溪面色红润了不少。 “师妹你没事吧?”林守溪亲切地关怀。 “没,没事。”小禾摇摇晃晃地说。 “多谢师妹。”林守溪真诚道:“若师妹每日都能帮着疗伤,想必再过十来日,我便能康复了。” “每日?”小禾檀口微张。 “嗯……师妹怎么了?是有什么为难之处吗?”林守溪捂着胸口咳了几声。 听着这咳嗽声,小禾有些百感交集,若是其他人,她定会觉得是装病,但与林守溪相处这么多天,她能感觉到对方的淡然、冷静与真诚。 呼,为了完整的剑经…… “没什么的,师兄将这般厉害的剑经授于我,我帮助师兄疗伤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小禾微笑着说。 “那……有劳师妹了。”林守溪没有推辞。 她保持着笑容,虚弱地起身,小白袜踩过薄被,轻盈跃到地上,青裙微旋着垂落,遮住了泛着青络的嫩白小腿。 林守溪继续将剑经传给小禾。 经过了一个上午的传授,小禾终于将第三式也学会了。 午后吃饭之时,王二关始终没好气地瞪着他,若不是云真人不允许他们斗殴,否则这小胖子恐怕早就动手了。 但王二关与纪落阳是识不破小禾的伪装的,所以在他们眼里,小禾只是个清秀的普通小姑娘。 王二关不见得有多么喜欢她,只是他身为少爷,长期的养尊处优滋生了数不尽的占有欲,它们始终在心底作祟。 纪落阳更是对小禾没有半点想法,相反,他很有看好戏的心情。 他还将林守溪拉到一个小角落里,小声地问: “你们同住一屋,真没发生点什么?” “能发生什么?” “是怕破了处子之身会被杀掉吗?”纪落阳笑了笑,说:“哪怕不**子之身,也可以有诸多乐趣的。人身从不止一个妙处,否则贵族门阀也不会有这般多有断袖之癖的人了。” “我没有兴趣。”林守溪淡淡地回绝。 “没有兴趣?是嫌小禾姑娘不够漂亮,还是林兄心中早另有所属了?”纪落阳追根问底,“亦或者说,你不懂这些?” “我自幼便懂。” 林守溪懒得回答更多,他小时候便读完了宗门中的所有书,他曾对此有过好奇,但并不觉得,这其间会有多少乐趣。 大道无垠,人生苦短,不该将时间浪费在这里。 下午,林守溪继续传授小禾剑经,小禾对于昨日的惨败耿耿于怀,学完剑术之后,她又寻了个理由找林守溪切磋,试图看出些门道来。 于是,少女的痛吟声再度在屋内断续响起。 小禾明明觉得自己变强了,却又是屡战屡败。 “没摔疼吧?”林守溪伸出手,将少女一把拉起。 当然疼了……小禾抿紧了唇,越来越怀疑他是不是在道貌岸然。她虽时常假装文静柔弱的模样,内心却是要强的,只好笑了笑,说: “没事的,师兄别担心。” “没事就好。” “……” 小禾又有些莫名的生气,她默默发誓,一定要好好练武,将林守溪这份淡然打得溃散,打得跪地求饶! 之后的几天小禾分外地努力,大清早就来林守溪的床边守着。 他们每日的生活也趋于一致,皆是传授剑法与武道比试。 小禾每每不服输,攻得很猛,于是也被打得很惨。 她怀恨在心。 有一日,她用尽了全力,终于破开了林守溪的招式,一拳打得林守溪后退了数步。 她一脸担忧之色,连忙嘘寒问暖,心中却是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了。 林守溪揉着自己的胸口。 他知道,这一刻少女心中累积的恨意,会悄然转化为其他东西。 “师妹越来越厉害了。”林守溪微笑道,“若可动用真气,刚刚那一拳,我非死即伤。” “我哪里舍得杀师兄呢?”小禾笑意温柔。 她心情好得过分,主动拉着林守溪走到床边,脑袋枕着他的肩膀,就像过去在悬崖边那样。 林守溪也没有推开她。 她今日实在太累,竟就这样睡着了。 林守溪知道她是真的睡着了。 他看着她静谧的睡颜,再次联想到了冬日结冰的湖泊,湖泊上大雪纷飞,其后被染白的黑崖是他的故乡。 一抹温柔之色在少年眼底闪过,却也只是须臾一瞬。 少女从他的肩上一点点滑落,滑到他的胸膛,然后落到他的大腿上,她就这样枕着他的大腿睡着了。 如果你只是个普通的小姑娘就好了……林守溪这样想。 他们虽是两人,背影却孤独依旧,唯有无孔不入的夜色与他们亲密相贴。 小禾醒来的时候,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睡得出奇地好。 她已经不知多久没有这般毫无戒备地睡过觉了,是他太好闻了么,还是…… 起身之时,小禾发现自己身上还多了一件衣裳。 她摩挲着衣角边缘,轻声问:“我刚刚没说什么梦话吧?” “没有的,师妹睡得很乖。”林守溪说。 “你才乖……”她习惯性地回了一句。 林守溪没有回答,但小禾能感觉到,他是在微笑的,她隔着黑暗定定地注视了一会儿,忽地鬼使神差般问: “要是有一天,师妹不乖了呢?” 如果林守溪看不到她的真容,那他会以为这是少女娇俏的玩笑话。 但…… “那就打你。” “师兄会舍得么?” “看你喜不喜欢了。”林守溪说。 “谁会喜欢呀!”小禾嗔道:“师兄真坏啊……” 小禾拖着长长的语调,仗着夜色的遮掩,她弯起漂亮极了的眼眸,咯咯地笑着,笑得格外清媚。 林守溪伸出手,穿过她初醒后微微凌乱的白发,似木梳自流水间过。 小禾低了下头,过了一会儿,她从怀中摸出了一缕红绳,晃到了林守溪的面前。 “这个送给师兄咯。”小禾抓起他的手,很随意地将它系在了林守溪的手腕上。 “这是什么?”林守溪问。 “只是普通的红绳子,但可以保佑平安。”小禾说。 “谢谢。” “不许弄丢了哦,你要是敢弄丢,师妹就把你吃掉。” 离开之前,小禾双掌弯曲成爪,做了一个凶凶的表情。 …… 清晨,天空积着黑压压的云,老婆婆还未拄着拐杖来送饭前,云真人倒是先来了。 云间有雷光一闪而过,雷光消逝之处,云真人披着棕色的古旧道袍立在那里,仿佛是这道雷光的显化。 他睁着左眼,背负木剑,脸上涂着白惨惨的粉。 林守溪知道,那白惨惨的粉也是一种伪装,原因是他曾听王二关由衷地夸奖过‘云真人长得真是英俊,好似仙人一般’。 云真人来到院子里时,少年少女们不约而同地自梦中惊醒。 他们穿好衣裳来到了院子里,对着云真人行了一礼。 云真人扫视了一眼他们,淡淡地说: “接下来,将是对你们最后的考验。” 第十六章:苍穹为墓 积厚的乌云压在头顶上,沉沉地移动着,好似将垮的堤坝。 云真人走在最前方,步履如飘,道袍在狂风中极具节奏地起伏着。 纪落阳与王二关走在一起。 小禾则迈着小步子跟在林守溪的身边,牵着他的衣袖,乖顺可人。 林守溪悄然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这里依旧是古老半朽的庭落,向右看去是无垠干涸的湖泊,其间常有浓雾弥漫,黑鸟盘旋,向上看去则是高耸的峭壁悬崖,阴风贴壁而啸,似撞墙痛哭的鬼魂,呜咽个不停。 “这几日修道可还顺遂?”云真人忽然发问。 “顺利的。” 最先回答的是纪落阳,他说:“弟子已然凝丸成功,真人所授心法亦倒背如流,刻在院墙上的三道法术虽艰涩难学,但‘驱寒’之术也已被弟子习成。” “不错。”云真人点了点头,“你的天赋已算极佳。” 他这样称赞着纪落阳,纪落阳刚想谦虚一番,下一刻,云真人便鬼魅般停在他的身前,他未止住脚步,一下子撞到了他的身上。 纪落阳心头一惊,下意识地运转真气,去取背后的木剑向前刺去,手却抓了个空。 木剑已被云真人拿在手中。 “谁许你佩剑的?”云真人冰冷开口,左目射出精光。 “我……弟子仰慕真人风采,故而……” 咔—— 木剑上绽开裂纹无数,一整柄木剑顷刻化作了木屑。 云真人一指点在了纪落阳的心口,少年哼了一声,跪倒在地,神色痛苦。 “剑乃尊贵之物,未修剑道不准佩剑,这是规矩!” 云真人冷冷呵斥,手一扬,木屑飞入悬崖,转眼消失不见。 “弟子……知道了。” 纪落阳挣扎着起身,低着头,神色隐在阴影里。 王二关想要幸灾乐祸一番,却见林守溪走上前,去将纪落阳扶起。 王二关连忙收敛了笑容,也跟着去抚人。 “继续。”云真人说。 下一个汇报修行进展的是王二关。 他不仅凝丸成功,真人留下的三个小法术更是学成了两样,这确实是足以自傲的成绩。 “只可惜弟子才疏学浅,第三个法术‘树敌’始终未能学成,实在遗憾。”王二关还自谦了一番。 “树敌本就是其中最难学的,寻常修道者一年半载才能修炼成功,你已算极为难得的天才了。”云真人说。 过去的十几年,王二关从未想过‘极为难得的天才’这几个字,竟然能用来评价自己。 十天之前,他可还是一个平庸的小胖子啊,而改变这一切的是…… “都是镇守大人的功劳!”王二关识趣地大喊,“镇守大人的神通广大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大人虽于垂危之际为歹毒之徒所害,但王某定然一生信奉镇守大人,竭尽所能铲除真凶!” 云真人没说什么。 但王二关忽然觉得身体冷了下来,他心头一颤,耳畔也响起了云真人冰冷的话语: “巫祝湖为镇守大人最后栖居之处,也是逝世之处,我们所行所过之地,皆是镇守大人的墓,你便是穿这样的衣裳,行走在神墓之间?” 王二关吓得不轻,他不敢犹豫,啪得跪在地上,手忙脚乱地将身上少爷的衣裳脱下,他用灵气催动戒指,戒指喷出火焰点燃衣裳,王二关捏着一角一甩,将其扔飞出去。 名贵的衣料燎着火,飞旋着坠下山崖,仿佛正艳的花猝然凋零。 “你呢?”云真人瞥了一眼林守溪和小禾。 “弟子的伤已好了一半,想来用不了多久就能恢复修行了。”林守溪再次说了谎。 就在昨夜,他的伤势基本痊愈,真气在体内流转已不受阻遏,但他也不清楚自己现在到底是什么境界。 他还没有尝试的机会。 “没问你。”云真人说。 在他眼中,林守溪哪怕天资再好也已没用,因为镇守之神的继承大典即将开始,神侍里已没有他的位置了。 “真人所授心法要诀,小禾已修习完备。”小禾回答道。 “那三个法术呢?” “小禾天资愚钝,并未修习。” “嗯。” 云真人已走到悬崖边,前方是一片浓浓的雾,他拂袖一挥,雾竟听话地散开,露出了一条从未见过的隐秘神道。 云真人走上了神道。 原本跟得最紧的王二关看到这极窄的石径,看着石径下大雾遮蔽的巨湖深渊,双腿吓得打摆,一时不敢前。 倒是林守溪若无其事地走了过去。 他踩上了那石径,脚步走得平稳,小禾跟在他的后面,一手扶着一侧的石壁,一手抓着他的后襟。 “装什么装……” 王二关深吸口气,真气自胸口的气丸喷薄出来,给足了力量,在纪落阳踏上去后,他也跟了上去。 贴崖的石径上,寒雾拂面,明明是盛夏,照进的光却也无法让人感受到温度。 便在这危险的环境里,云真人真正给他们讲起了修行。 “成为真正的仙人有三个步骤:开脉、凝丸、见神。寻常人做完前两步需要数年,而你们只花了十日,这哪怕放在三座神山,亦是难得一见的。” “凝丸之丸为气丸,气丸位于灵脉交汇的中心点,宛若旋涡,自灵脉中汲取真气汇聚于一点,也可逆转旋涡,将这一点凝实至极的真气喷薄而出,供给所有的灵脉,换而言之,这是修道者独有的第二颗心脏。” “这颗气丸会伴随你们一生,气丸强大与否决定了你们可以汲取多少真气,气丸凝聚的真气越多,那真气喷涌的一刹那也就越恐怖。” “如今你们已初步凝丸,下一个大关隘便是见神。” 沿着神道行走,风越来越寒冷,迎面宛若刀割,少年少女们一边听着云真人说话,一边如履薄冰地挪步着。 “敢问真人,何为见神?”纪落阳顺势发问。 云真人自顾自地停下了脚步,后面的人被迫跟着一停。 只见云真人单手指天,话语悠悠: “苍穹之上是一片坟墓。” “坟墓,天上怎么会有坟墓?”王二关有些害怕,“天不会塌下来吧?” “那是太古旧神的坟墓,它们的尸骨早已腐朽,神魄化作了不计其数的死灵,困囚于高天之上,不得往生人间。” 云真人的语调透着沧桑:“我们无法穿越高寒的层霄抵达真正的苍穹,但我们的神识可以。” “我们于人间坐忘,以神识抵达真正的天空,触碰一位死去了无数年的神灵之魂,将其从苍穹拔下,种入自己的身躯。此为见神!” 云真人话语忽厉,似体内神魄应声而醒,他的左目泛起了圣洁的金光。 “见得神明,我们才可自称——仙人。” 狂风搅动寒雾,众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林守溪不由自主地向着天空中看了一眼。 这里和天空和他过去世界的并无太大差别,一样无边无垠高远难抵,一样有风云雨雪驱驰其间,有日月星辰悬挂其上。 但这看似寻常的天幕后,竟飘满了黑压压的灵魂,它们不知沉寂了多少岁月,意识早已泯灭,成为了纯粹的精神体,无我无他地存在着,等待着人们去企及。 “这……这怎么可能碰得到?”纪落阳无力地摇头,“凝丸之后,便要去触碰苍穹么?” “不,见神离你们还早,凝丸与见神之间尚隔着五个小境,那是气丸的五种阶次,每向前进一阶,气丸便会改变一次颜色,分别为白、绿、紫、金、赤。” “修得赤丸便是人间罕见的半仙,之后携赤丸见神,若成,便是见神境的仙人。” 仙人…… 这个词无比遥远,以至于一钻入王二关的耳朵,便让他臃肿的身子不住地哆嗦。 他想起了自己偷听舅舅与其他修仙者交流时说的一些词语,其中便有虚白、苍碧、玄紫、浑金、元赤之类的词,他当时不明所以,觉得玄之又玄,便默默将它们记下。 直到今日,王二关才知道原来这是凝丸与见神之间的五境。 王家已是不小的家族,族中的至强者也不过是玄紫境的修士,距离传说中的仙人还有极其遥远的距离。 他觉得大道漫漫之余,心中也生出了狂热之情。 这条过去他想都不敢想的天梯,如今却已近在迟尺,他只要再挪挪身子,便可走上那条通天之路! “敢问真人,见神境之上还有境界么?”林守溪的问话打断了王二关的思绪。 王二关愣了一下,随即心头燃起无名的怒意,若非真人在场,他便要讥讽一句‘不知天高地厚’了。 “你不需知道。”云真人同样懒得解释。 王二关心里舒畅了些。 花白的雾从下方大团大团地涌了上来,其间隐约有冰霰飞卷,愈发寒冷。 他们终于知道云真人为何留下‘驱寒’的术法了。 “巫祝湖是镇守大人的神域,哪怕死了同样如此,季节在这里没有意义,极寒与酷热随时都有可能交替,一些皆凭神明心意。” 云真人忽地迈出了一大步,雾气骤散,前方的道路霍然开阔,他们来到巫家。 宛若厉鬼盘踞的阴冥府邸。 那是一大片依托山势的黑青色建筑,四周皆是碑亭塔楼,居中高处有一大殿,大殿四角攒尖,屋面平缓曲折,重檐歇山顶上瓦片整齐如鳞,承重的木柱上盘踞着细瘦螭龙,鸱吻处是两只鬼鹫,那并非雕刻的装饰,而是活物! 巫家本临湖而建,此刻湖水蒸去,它反倒像是位于崇山断崖之巅,好似骨骼嶙峋的巨兽。 积雨云从山一般的屋脊后漫来。 无形的压迫感大风般横扫过仰视着的人们。 少年少女们屏气凝神,谁也没有说话,他们跟着云真人的步伐,自中间的台阶向上走去,那座黑青色的古殿便在道路的尽头。 石阶斑驳碎裂,道路两侧满是高耸的铁树,黑压压地遮蔽了半片天空,其间还有这不少龟趺一样的东西,只是那石碑之下压着的不是龟,而是八爪鱼一般怪物。 云真人领着他们走到了石阶上头,几名穿着灰色道衣的少年恰好经过,纷纷给真人行礼。 云真人径直向前走去。 “我要带你们去的地方叫孽池。”云真人介绍道:“太古的神战中,镇守大人曾杀死过妖邪无数,妖邪死后的怨念聚拢而来,于巫祝湖边汇成孽池,为此,巫家成立了一个‘杀妖院’,负责清理孽池每月生出的妖浊。” “杀妖院中养着不少人,他们境界或许不高,却皆是不错的杀手。” “杀妖院的院长是我。” 一扇扇大门自然而然地打开,他们从正殿一路来到了后殿。 路上遇见的人们皆以古怪的目光盯着他们,仿佛在看稀奇之物。 大殿之后有一片很高的白色石墙,两道城门般厚重的石门紧紧闭合着。 林守溪嗅到了一股肃穆庄重之感,这一眼望不到头的高墙是一道隔阂,墙里墙外应是截然不同的世界。 云真人没有直接带他们进入石墙。 石墙外有一个规模不小的院子,院子门口写着“杀妖斩孽”四字。 一个侏儒老者迎了上来。 他打量了一番林守溪四人,问:“他们便是神选之人?” 云真人点了点头,说:“在镇守大人继承大典开始之前,他们是杀妖院的弟子,记得将规矩告诉他们。” “老奴知道了。”侏儒老者躬身行礼。 眨眼之间,云真人再度消失不见。 侏儒老者领着四人进入杀妖院中,院中有不少和他们差不多大的少年少女,他们或抱剑或佩剑,在不远处冷冷地盯着来人。 王二关起初觉得这杀妖院与他们所住之处并无太大差别,但进入屋中,王二关细瞧了那承重柱后,差点吓得叫出声来。 那撑着屋子房梁的不是木柱,竟是一头又一头身缠锁链的活妖! …… (等会还有一章四千的~作者不是不想定时更新,实在是每天改草稿改半天,难以明确时间qwq) 第十七章:似是故人来 四位少年少女一进门,那些活妖便纷纷醒了。 它们像是饿了数十日的蚊虫嗅到了血味,瞳光贪婪而狂热,只是这些妖怪被铁链束缚,根本无法动弹,只能发出一声声哀嚎。 哀嚎声回荡不休,似阴风恻恻。 小禾抓紧了林守溪的衣袖。 林守溪也有些无名的紧张,因为他隐约觉得,这些活妖盯着的人……是自己。 “不愧是神灵选中的人,居然让这些半死不活的老妖怪都醒了。” 侏儒老者一边感慨一边自我介绍,“我姓孙,你们可以喊我孙副院。” 自称孙副院的人继续道:“这里是杀妖院,外面那数十丈的墙名为白墙,白墙之后就是孽池,我们杀妖院所负责的,便是去杀死孽池中生养出的妖浊。” “妖物被封印在孽池之中,但妖物散出的邪气会形成新的祟物,我们称之为妖浊。” 要去杀妖么…… 林守溪并不紧张,相反他有些期待,他感觉自己已经凝丸,但坐照自观时体内黑漆漆一片,根本看不到气丸的踪影。 没办法通过气丸的颜色确认境界,所以他需要其他手段看看实力到底恢复了多少,杀妖院耳目众多,不便出手,孽池应是个不错的僻静地。 “妖浊……很强吗?”王二关问。 孙副院转过身,缓缓扫视过他们的脸。 “不必害怕,那些妖物被封印千年,力量损耗大半,如今又被杀了无数轮,早已孱弱,你们已然凝丸,以你们的实力,除灭它们生出的妖浊绰绰有余。” 孙副院说:“这只是一次试炼。” “知道了。” 少年少女们齐齐应答,林守溪与纪落阳没什么反应,王二关听闻这番话,倒是松了口气。 “好了,接下来你们要做两件事。”孙副院说:“一是挑选一本剑经,二是挑选一把剑。” 孙副院说完之后,带着他们来到了杀妖院的深处。 院子深处有一片树林,树林是以白骨削成的景观,其上挂着蝙蝠般的茧。 树林后又是一扇门,门口站着一个老婆婆,赫然是每日拄着拐杖给他们送饭的婆婆。 老婆婆一动也不动,像是风干的尸体。 孙副院以法印打开了门,“进去吧,挑选完毕之后就可以出来。” “我们自己选么?”纪落阳问。 “嗯。” “那……剑还能试试称不称手,我们怎么知道一本剑经适不适合自己呢?”王二关犯难了。 “不用担心,此间的剑经皆为活物,你在挑它的同时它也在挑你,若不适合,那你翻开剑经时,它将是一片空白的。” 孙副院说着,关上了藏经阁的大门。 阁中一片安静,少年少女们面面相觑,从断崖古庭一路来到了巫家的杀妖院,其间的所见所闻内容庞杂,他们还未来得及消化就被推入了这里。 这里虽叫藏经阁,却连一个书架也没有,取而代之的是数百根灯柱般的东西。 每一根灯柱上都供奉着一本书,书的颜色、薄厚各异。 剑经与剑皆是珍贵之物,但它们现在已唾手可得,所以大家也并未着急,反倒聊了起来。 “你们现在的气丸都是什么颜色?”纪落阳问。 “当然都是白色。”王二关一副博学的样子:“你别看凝丸到见神之间只隔了五境,但这五境皆是大难关,要想尽数冲破,没个甲子之功可不行。” “我们不是天才么?” “再怎么样天才,估计也需要十数年吧。” 王二关看似怅然,可他一想到自己十年之后就有可能成为万人敬佩的仙人,便激动得血气上涌。 他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回到王家,在过去瞧不上自己的人面前炫耀一番,看看他们现在是一副怎样的嘴脸! “唉,也不知道云真人现在是什么境界。”王二关又叹了一声。 “是仙人。”小禾忽地开口,“云真人是见神境的仙人!” “什么?”王二关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说起见神境时,眼睛变成了金色的。”小禾说:“我姑姑告诉过我的,那是见神境的象征之一,云真人哪怕不是仙人,至少也是个半步见神。” 仙人…… 这个境界对于如今的他们来说是绝望的,它意味着不可战胜。 “你总提你姑姑,你姑姑是个什么境界?”王二关好奇道。 “我姑姑……姑姑虽没云真人这般厉害,但一点不弱,捏死你还是像捏死蝼蚁一样的。”小禾清冷地说。 “年纪轻轻就这么刻薄,以后还了得?”王二关讨了没取,回讥道。 “反正我不会对师兄刻薄。”小禾抿唇一笑。 “就他?我看你这小姑娘是瞎了眼。”王二关瞪着林守溪,又骂了一句‘小白脸’。 如今他们境界越差越大,王二关只等着云真人将他彻底抛弃,然后找个由头狠狠揍他一顿,出口恶气。 林守溪听着他们的争执,没说什么。 来到这座院子之后,他的心中始终有一抹悸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院子的尽头等着自己。 “师兄,你没事吧?” 小禾微微仰头,“师兄别灰心,我姑姑与我讲过厚积薄发的道理,传说如今三神山之一的首座大人,便是四十岁才顺利凝丸,可他朝虚白而暮元赤,一夜见神,返老还童,成了修道史上真正的传说。” “真厉害。”林守溪不知真假,却由衷称赞。 “他也配与首座相提并论?” 王二关冷哼一声,懒得吵架,大步向前去挑选剑经。 剑是贵器。 剑经也远比大部分武道秘籍珍贵得多。 这个世界里,学习武道是用于人之间的战斗,而要杀死强大的邪灵与龙尸,必须以绘有神纹的剑。 生死搏杀只在须臾瞬间,故而驱驰剑的剑经也尤为重要,两者缺一不可。 林守溪也去挑选剑经。 他翻开书页,发现自己挑的第一本书就有字。 他读了一会儿,然后翻到下一本。 依然有字。 林守溪并未觉得太惊讶,但他为了不让别人发现异样,手飞快地翻动着书页,一目十行地看着,假装是在检查书本有没有字,实则将其中的内容尽数记到心底。 王二关也一本本翻着书,每翻一本,便要念叨一句‘不识好歹’‘有眼无珠’之类的词,好不容易翻到一本,他才终于安静了下来,细细品读。 纪落阳瞄了一眼王二关,默默记下了对方此刻看的书名。 他又看了一眼林守溪,发现他只是按着顺序在翻每一本书,并未在某一本前停留太久,他观察了一会儿便不再看,专心寻找起自己的。 林守溪将阁中的剑经读了一半,他觉得脑子有些昏沉,闭目养神了会后抬起了头。 恰好看到了立在窗边看书的小禾。 明烈的阳光已悄然变成了温柔的橘色,像是书页泛黄的边角,它透过窗与珠帘的缝隙照进来,落到少女的侧颊与裙上,绘出一道道分明的光影。 她便被笼在这样昏黄的颜色里,灵妙而纤细的曲线愈发柔和。 少女认真地看着书,某刻,她也心有灵犀地抬头,与林守溪四目相对,那始终飘着薄雾的瞳孔忽而变得清晰,像是一面明澈的镜,她微怔后莞尔一笑,似夜兰初绽。 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林守溪低下了头,放下了手中的书,走入了更深的阴影里。 夕阳沉没,悬在梁上的灯陆续亮起。 王二关没有放过每一丝展现博学的机会。 “这灯虽和普通的纸糊灯笼没什么差异,但它的灯芯可是石头,这种石头叫萤石,它在白天吸饱了光,晚上再将光散发出来,神奇得很。” “嗯……倒有些像气丸。”林守溪说。 纪落阳也打量了一会儿那石芯灯,他放下手中的书,问:“你们都选完了吗?” “还没有。”小禾摇了摇头,“我能看见十数本书上的字,我尚在挑。” “我也没有。”林守溪回答,却没有说理由。 王二关瞥了他一眼,“我看你是一本书都看不见,在这里强撑着翻找浪费时间吧。” “不要小觑我师兄了。”小禾打抱不平。 “我看这里只有你高看他了。”王二关不屑道。 纪落阳望向王二关,“你挑好了吗?” “那当然。”王二关拍了拍肚子,嘟囔道:“也没人进来送饭,再挑不好我可就要饿死了。” 王二关说着,卷起了一本书,遮住书名,揣入怀里,进入了下一间阁子。 那是巫家的剑阁。 林守溪不为所动,一直到王二关挑完宝剑,将其抱着出来时,林守溪依旧在翻阅剑经。 不多会,纪落阳也进入剑阁,他出来时怀中抱着柄古朴长剑。 待到他们都离开后,小禾才静悄悄地来到林守溪的身边,小声问:“师兄,你是不是真的一本都看不到呀?” “为何这么问?” “没有呀,就是关心一下。”小禾想了想,又轻声道:“如果师兄真的看不到的话,与我说好了,我偷偷多记了两本,到时候你将那书拿走,我给你口述上面的内容。” 林守溪神色微动,他看着小禾明艳无俦的脸,不知道这是真情还是假意。 “师妹费心了。” “没有的。”小禾轻轻笑道:“我看这些可比不上师兄教我的白雪流云剑经,况且姑姑也传过我剑术,这些虽也精妙,但也不会当成核心剑法去练了。” “白雪流云剑经还差三式,接下来的几日,我一并传授于你。”林守溪说。 “有劳师兄了。”小禾弯眸微笑。 “嗯,师妹若挑好了,先去取剑吧,我再看看剑经。” “好,师兄也莫要太勉强了。” 小禾卷起一册较薄的剑经,握在手中,然后也走入了那剑阁之中。 待到小禾挑完剑走出时,林守溪才终于读完了最后一册剑经,阅读剑经很是耗神,放下书卷时,他的脸色都微微泛白了。 林守溪随手拾起一卷书也走入剑阁,恰与小禾擦肩而过。 “我在外面等你。”小禾说。 “好。” 方一踏入剑阁,林守溪便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寒芒。 剑阁是一座矩形的建筑,中间承着鬼妖身缠锁链,四肢被数十柄剑钉着,屋子的其他地方也参差不齐地插着剑,每一柄剑的侧面都有木签,木签上写着这柄剑历代主人的姓名和生平。 林守溪走入阁中,目光略过或平滑或有豁口的剑锋,半出鞘的利剑映出了少年白色道衣的身影,齐齐发出嗡嗡的低鸣。 他行走其间,好似行走在夏夜满是蛩鸣的草地里。 林守溪径直走到了剑阁中央,他仰起头,看着那头满是峥嵘棱角的黑色鬼妖。 恶鬼也盯着他,瞳孔闪着红光,干瘦的喉咙耸动着,发出令人恐惧的吼声。 林守溪觉得这只鬼妖和那日暴雨天时趴在窗户上的小鬼们很像。 鬼妖不停挣扎着,想要吃掉眼前的少年,那长长的舌头伸出,却始终差了些距离。 林守溪观察了一会儿这头鬼妖后,开始寻找适合自己的剑。 这里的每一柄剑都是名剑,漫长的岁月里,它们不知砍断过多少邪物的身躯,刺穿过多少妖魔的心脏,此刻它们陈列在这里,久未饮血,锋芒却丝毫未敛。 林守溪拔出了数柄剑看过,最终停在了一柄看上去朴素的古剑前。 古剑剑脊笔挺,锋芒锐利如新,除了剑锷的夔纹外,它再无半点多余的装饰,似因沉寂太久,它的杀意凝于刃上,已积成凶光。 它的长度与师父传给自己的‘死证’很像,足够朴实也足够锐利。 他很喜欢这柄剑。 他看了一眼剑的来历,有些吃惊。 这柄剑竟还是云真人带入巫家的,之后它又经历了两代主人,但那两代主人都很短命。 林守溪正准备拔出这柄剑时,初入藏经阁时的心悸感再度降临。 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然后侧过身,望向了剑阁更深处的阴影。 他向着那个方向走去。 这柄古朴的长剑初有灵性,它嗡然鸣了两声,似是不解为何这个少年会放弃自己。 穿过剑气浓郁的长道,林守溪走到了光线昏暗的深处。 鬼妖的嘶吼声在身后断断续续地响起,似在警告他不要继续前进。 林守溪很多次想要止步。 可似乎有一只手正从后面推着他,他遵循着指引向前走去,脚步未停。 道路尽头有一柄剑。 他看到了那柄剑。 剑横陈案上,半出鞘,剑身清亮如水,剑锷未印神纹,他走近时,剑如见故人,鸣声幽然。 这不是他的‘死证’。 但他依然认得这把剑。 这是慕师靖的佩剑——湛宫。 第十八章:湛宫 巫家大殿顶楼。 家主靠在老式的木椅上,身旁悬挂着一个空荡荡的鸟笼。 房间的陈设皆方方正正,窗户用不透光的布封死,闷得像口棺材。 一道道布帘从梁上垂下,代替了屏风,古代神战的彩绘铺陈布帘之上,鲜艳如血。 桌椅博古架皆呈现着天然的狸面纹,各异的鸟笼摆在上面,那只小白雀便在其中。屋子的两侧是兵器架,其上的刀剑出鞘,汇聚成一片雪光。 这是最高处,从窗口俯瞰,巫家的一切都可尽收眼底。 但家主只是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 这是一个鹰钩鼻脸颊干瘦的老人。 他太老了,老得已经难以动弹。 云真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老人面前,像是一缕从缝隙间漏入的风。 “查到那柄剑的下落了吗?”老人问。 “没有。”云真人摇头。 “那它现在何处?”老人说。 “那柄剑此刻在杀妖院的剑阁里。”云真人说。 “为何放在那里?那可是杀死了神灵的剑,理应用层层封印将它锁住。”老人嗓音沙哑,发出质问。 “今日之后,我会将它封印。”云真人说。 “今日之后?”老人不解:“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是那些神选少年挑选剑经与剑的日子。”云真人说。 “你怀疑他们?” 老人虽年迈,脑子却半点不迟钝,“你怀疑杀死神灵之人,伪装成少年混入了巫家?” “嗯。” “这……有可能吗?” “我也觉得没有可能。” 若有能力剑斩神灵,又怎会瞧得上他们这个家族? 云真人手指在袖中掐了掐,并无头绪地摇头,“希望这只是我的错觉。” 接着,真人与老人说了一些巫家的大小事宜,老人并不关心,只是象征性地听了听,他时日无多,对于大部分事已提不起兴趣。 更多的时候,他还是喜欢看着手边空空如也的鸟笼发呆。 “十多年了,这头恶畜还是没有找到吗?”云真人也看向了笼子。 “没有。” 老人扶着额头,又开始头痛了。 这些年他时常会头痛。 婴儿的啼哭,女子的叫喊,如注的雨,满地的血,打开的鸟笼,雷电暴雨中穿梭的黑鸟……一幕幕场景梦魇般在他脑海里回放着,挥之不去。 “家主又在想十年前的事了吗?”云真人问。 云真人的话语拉回了老人的思绪,老人嗯了一声,脸色更加疲惫。 他永远忘不了十四年前那个雨夜。 十四年前,暴雨之夜。 事关白凰隐秘的恶鸟被放出了笼子,它重获自由,在巫家挑起了巨大的混乱,它还偷袭家主,抢走了他苦修而成的命珠,吞下了小妾新生的婴儿,在雷鸣与暴雨中消失不见。 他是巫家家主,境界不俗,原本再多活一个甲子也不成问题。 可那夜小妾与婴儿尽数丧生,他命珠丢失,身负重伤,不久之后也飞速苍老了。转眼十多年过去,他已行将木就,随时都可能咽气。 “当时我们耗费了数十年,布下天罗地网,付出了八位供奉的性命才终于将它抓获,那时候它就发誓,一定会逃出去,啄死巫家的子孙,以血清洗整个巫家。” 云真人说起当年的往事,“这几样它都做到了,此刻,它应早已隐匿天涯海角,再不会冒险现身了。” “巫家的子孙……” 老人露出了一丝悲戚,他闭上眼,沉默了下去。 云真人静立了一会儿,他以为家主睡着了,正欲离去,老人却忽然睁眼,瞳孔中绽出了回光返照般的光。 “它会回来的!” 老人盯着空空如也的鸟笼,说:“它一定会回的……当年为了从它身上提取髓血,撬到上古白凰真正的秘密,我们用尽了手段,在它体内种了数不尽的咒语和毒素,这些东西早晚会爆发,它未必能比我活得更久……” “是啊,只可惜我们用尽手段,也只得到了这种残次的东西。”云真人看着那只黑瞳的小白雀,摇了摇头。 小白雀骄傲地挺胸抬头,还以为他是在夸自己。 家主像是没有听见云真人说话,他痴了般坐在那里,干瘦的躯体缩在椅中,口中不停喃喃: “它一定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它还没杀死我呢……我要杀了它。” 云真人叹息一声,就此离去。 …… “湛宫……” 林守溪轻唤剑鸣,半出鞘的剑身泛起银亮的光泽,他不由想起慕师靖持剑而立的场景,仿佛风雨是静的,她与剑才是快到极致的闪光。 哪怕此刻回想,他的心跳依旧会微微加速。 慕师靖的剑怎么会在巫家的剑阁?难道她也在巫家么?还是说,她已经死了,这柄剑是遗物? 不,好像不太对…… 林守溪觉得自己想错了什么。 他盯着那柄剑,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他伸出手想去触碰它。 剑轻颤,似曼声长吟。 正当林守溪要触碰到剑柄之时,一股浓烈的杀意在他背后陡然升腾,刺得他脊骨生疼! “你能碰这把剑?” 耳后有妖异的声音传来。 那是孙副院的声音。 他不知何时进的屋子,也不知何时立在了他的身后,林守溪回过头时,直接与那对泛着白光的眼睛对视上了。 “孙副院。” 林守溪压下了短暂的慌乱。 “你能碰这把剑?”孙副院又问了一遍,他明明身材小若侏儒,声音却是洪亮,满屋的剑随着他的声音一同震颤。 “这把剑……有什么特别的来历么?”林守溪茫然地问。 孙副院盯着他,他没有回答林守溪的问题,只是冷冰冰道:“把它拿起来。” 林守溪感到了一丝紧张,他知道,孙副院此刻的双手虽垂在身侧,杀意确实瞄准了他的咽喉、心脏等要害,仿佛只要他的回答稍有问题,就会被瞬间杀死。 林守溪在孙副院的注视下,将手缓缓伸向了那把剑。 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血液的流动也加速着,林守溪的眸光依旧平静,但他知道,这种平静是虚假的,刽子手刀刃的寒光已照上了颈后的毛发,他讨厌这种无法掌控自己生死的感觉。 白瞳黑凰的剑经悄无声息地在体内流转,他一边冷静地去触碰那柄剑,一边做好了搏命的打算。 林守溪碰到了剑柄。 嗡—— 长剑忽鸣,声若清磐。 林守溪的手才一触碰到剑柄便被一道无形剑气震开。 这柄长剑似在抗拒他。 “你在演戏?”孙副院听着剑鸣,瞳光更厉。 “没有。”林守溪说。 “再来!”孙副院喝道。 林守溪又试了试,依旧被震开了。 他忽然明白了,他没有演戏,是这柄剑在演戏! 孙副院没来之前,这柄湛宫并不抗拒他,但孙副院出现后,湛宫却推开了他,仿佛它知道,只要林守溪拿起了这把剑,就会被立刻杀掉。 它是在保护自己。 “你也碰不了这把剑?”孙副院问。 “它不让我触碰。” “这不是你的剑么?”孙副院眯起了眼睛。 “不是。” 孙副院取出了一颗真言石,递给林守溪,“握着它,再回答一遍……这是你的剑吗?” “这不是我的剑。” 林守溪指着那柄剑,理直气壮地回答,“这柄剑的形制一看就是女子所用,怎么可能是我的?” 真言石没有任何动静。 “女子所用?” 孙副院又盯了那柄剑一会儿,这个侏儒老者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他身上的杀气消散了大半。 林守溪又看了湛宫一眼。 刚刚的对话虽然简单,但他从中猜到了一些事。 这是慕师靖的剑,但巫家一直在追查它主人的下落,难道是慕师靖曾经杀死过巫家重要的人物,但她人不见了,只留下了凶器? 不对,以慕师靖这样的人,怎么会在杀人后留下剑? 林守溪觉得这中间有蹊跷。 “这柄剑谁也碰不了吗?”他问。 “嗯,自从将这剑从神坛断崖下找到后,它就不让任何人触碰。”孙副院沉声道。 “真是柄有灵性的剑。”林守溪感慨。 孙副院点了点头,“好了,暂时没事了,此处剑意太重,伤肌噬骨,你挑完剑就赶紧离开吧。” 孙副院后退了一步,脚落地的时候,他整个人也顺势消失不见。 林守溪轻轻松了口气。 他看向了湛宫,湛宫剑刃如目,似也在与他对视。 林守溪知道,今天是取不走这柄剑的。 免得孙副院生疑,他没有犹豫,立刻转身离开,顺路拔走了刚刚那柄自己看上的,泛着凶光的剑。 拔剑的时候,林守溪心神一动。 他忽然想起了孙副院刚刚说过的话——这柄剑是在神坛断崖下找到的。 自己当时不也摔下了神坛么? 等等! 该不会…… 一个荒诞的念头浮现在脑海——不会当时,自己与慕师靖从雨中捡起剑斩向神明的时候……拿错剑了吧? 当时他捡起了湛宫,而慕师靖则拿走了死证! 若果真如此,那云真人与孙副院在寻找的人,不就是我自己? 我到底干了什么? 第十九章:心魔 “怎么这么晚才出来?还挑了一把这么丑的剑?” 林守溪推门而出时,小禾抱着剑靠着木柱,板着小脸,看着他怀中棕色木鞘,朴实无华的长剑,不悦地说。 “我觉得它挺好看的。”林守溪说。 “眼光真差。”小禾撇了撇嘴。 “师妹也好看。”林守溪又说。 “你现在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小禾鼓着小脸。 “没什么,去吃饭吧。” “哼,再胡说八道我可要叛出师门了。” “……” 林守溪与小禾离开了藏经阁,向着院中走去,小禾将一个木牌扔给了他,那是老婆婆给他们的新房间的门牌。 “为什么是两个木牌?”林守溪问。 “难不成是一个嘛?谁要和你住一起啊!”小禾恼道:“师兄,我越来越相信你是合欢宗出身的了!” 林守溪愣了愣,无奈道:“我的意思是,钥匙呢?” “……”小禾沉默片刻:“钥匙等会拿木牌去领。” 说完之后,小禾犹有些气恼:“师兄,你以后不能说清楚些吗?” “是你多想了。” “哪有……我看你是故意的。” “我没有。” “一定是故意的,师兄表面看着冷淡,其实焉儿坏。”小禾轻哼了一声,对林守溪的品德进行了盖棺定论,她又道:“不过坏点也好,方便振兴我们宗门。” “嗯……师妹真是……” “真是什么?” “深明大义。” “……” 待到两人消失之后,藏经阁的门口,孙副院与云真人宛若立体化的阴影般浮现。 “那把剑是女子用的么?”云真人问。 “嗯,那个叫林守溪的少年说的。”孙副院回答。 云真人沉默了下去。 “真人是在怀疑那个叫小禾的小姑娘吗?”孙副院问。 “不。”云真人说:“杀人的剑不是礼器,铸剑之时从不考虑男女之别,他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也许他们家乡有此习俗,也许只是他的片面糊弄之词。”孙副院斟酌道。 “嗯。”云真人又道:“不过听他此言,这柄剑秀光内敛,确实像是女子佩剑。” “那他……还有嫌疑么?” “若他真与那个杀死神明的幕后人有关,那么他很有可能是一颗棋子。” 云真人猜测道:“那幕后人不方便直接出手,便将他安插进了巫家,试图窃取镇守之神的力量。” “这……有可能吗?” “他很特别。”云真人说:“我探查过他的身体,却没寻到气丸的踪影。” “没有气丸?是还未凝丸么?” “若还未凝丸,体内也该有一粒白点,但他灵脉的中央漆黑一片,什么也没有。” “这怎么可能……” 孙副院神色凝重,他也开始相信,这个名叫林守溪的少年,背后真的藏着某些不为人知的存在了。 “如果他是棋子,那要杀掉他吗?”孙副院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不必。”云真人淡淡道:“如果我的猜想是真的,那杀掉他要承受的因果太重,哪怕是我也不愿冒险。” 孙副院忽然明白,云真人留在巫家不过是报答老家主当年的恩情,但巫家的生死存亡又怎能比得上他的大道?他不愿冒真正的风险。 “真人很快就要走了么?”孙副院问。 “一年后就是我与老家主约定的期限。”云真人说:“我已守护巫家百年,也该还以自由之身了。” “云真人走后,巫家该何去何从呢?”孙副院叹息。 “巫家尚有大公子,他是真仙转世,前世来历深不可测,公子如今虽还年轻,但未来定能比我走得远得多。”云真人笃定道。 孙副院想到了大公子,提着的心也落了下来。 大公子口衔彩珠而生,天生无垢之体,风采独绝,是真仙转世,凡尘历劫,前途无可估量。而生出他也似花光了运气,以至于后面的二公子和三小姐皆相貌平平,脾气也差。 孙副院指着林守溪与小禾的方向,最后确认了一遍: “那我们就这样放任不管吗?” “让阿越去试试他们吧。”云真人说。 …… 阿越是杀妖榜上位列第一的少年高手。 他出剑极快,总能一剑封喉。 同时,他也是大公子的近侍,大公子很信任他。 阿越腰间佩剑,坐在一块假山石上,他揉起孙副院给他的密信,扔到嘴里,吞入腹中,目光向下望去。 堂中,林守溪与小禾挑着盏灯,坐在一张长椅上吃面。 在他眼中,这对少年少女小鸡崽般瘦弱无力,他不明白副院长为何要将这个任务交给自己,还这般郑重其事。 最奇怪的是,副院长只允许自己杀掉一个,杀掉谁都可以。 这样的任务对他而言绝非难事,他没有半点紧张,相反,他看着死期将至的两人这般温馨的场景,快感在心中躁动了起来。 自真正出师以来,他已许久没有尝过人血的滋味了。 屋内,林守溪与小禾领完了钥匙,正吃着面条。 “这个杀妖院倒是不大。”小禾忽然说。 “你怎么知道?”林守溪问。 “刚刚等你久了,我闲来无事便逛了一圈,很快就逛完了。”小禾说。 “有什么见闻吗?”林守溪打听道。 “倒是没有特别的事,只看到杀妖院旁边挨着的是个叫往夜阁的地方,据说是打发罪人的地方,我路过的时候听见了几声惨叫,怪吓人的。”小禾说。 “我若被关去那里,师妹会来救我么?”林守溪随口问。 “当然不会。”小禾信誓旦旦道:“师妹不立于危墙之下。” “师妹真没良心啊。”林守溪埋怨了一句,又问:“还有其他事么?” 小禾歪着脑袋想了想,又说:“对了,我还遇到了孙副院。” “孙副院?什么时候?”林守溪警觉了起来。 “就是你快要出来的时候啊,他还给我讲了一下那些锁着的鬼妖的来历呢,说完之后,他一下子就不见了。”小禾回忆道。 “……” 林守溪再次生出疑惑,他原本以为孙副院一直在暗中看着自己,所以他才一触碰剑,这侏儒老人就鬼一样出现在他身后了。 可他原来不在阁内,反而在外面与小禾说话。 他是通过什么手段观察着自己呢?是这个世界的某种神通法术吗? “那些鬼妖的来历是什么?”林守溪顺势问。 小禾停下了筷子,她凑近了些林守溪,神秘兮兮道:“它们啊,是显化了本相的心魔。” “心魔?那是什么?” “心魔就是滋生在我们体内的怪物啊。” 小禾解释道:“魔在未孕育成型前,是一个无形且无处不在的怪物,你可以将它理解成一颗看不见的种子。人的肉身就像是土壤,会在不知不觉间就被播撒上魔种,魔种会借助我们壮大,若不将其斩出身躯,它甚至可以将我们本体取而代之!” “无人可以避免魔的侵蚀么?”林守溪问。 “任何修道者都有可能成为魔生长的媒介。”小禾叹气道:“姑姑说,修行是天神给我们的恩赐,却也是天魔给我们的诅咒。” “我们可以看到自己的心魔么?”林守溪再问。 “在心魔未被拔出前,只有宿主可以看到,被真正拔出之后,就人人可见了。”小禾转述着姑姑教给她的知识。 “魔是从哪里来的?” “我哪里知道?” “那这些魔为何要被囚禁,它们无法被杀掉吗?”林守溪皱起眉,问。 “一般来说是杀不掉的,只有宿主死掉,它们才会跟着死掉。”小禾回答。 “……” 林守溪没有再问,因为他忽然想明白了刚刚的问题——孙副院在哪里盯着自己。 是剑阁里的心魔! 那是孙副院的心魔。 他应该有什么手段勾连一部分心魔的意识,使其成为他的第三只眼,窥视剑阁中发生的一切。 “你在想什么呢?”小禾注意到了他的走神。 “我在想,既然心魔无法被杀死,那这个世界上,心魔的数量应是极庞大的,为何说邪灵与龙尸才是我们最大的敌人,无法被杀死的心魔不应该更可怕么?”林守溪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理由很简单呀,因为真正厉害的修行者是可以操控心魔,使它成为自己帮手的,那些人恨不得魔种入侵呢。当然,那要是很厉害的修行者了。”小禾说。 “师妹懂得真多。”林守溪夸奖道。 “那当然,我们宗门总不能都是笨蛋吧。”小禾无奈地说。 两人吃过了饭,带剑出门。 他们是神选者,故而巫家对他们并没有太多限制,饭后他们一同在巫家转了转。巫家很大,走了几圈他们就晕头转向的。 不知不觉间,他们来到了巫家主殿的门口。 门口有一幅巨大的壁画,壁画上绘着一条苍白之龙,巨龙翱翔于空,伸展开的巨大双翼遮蔽了群星,它的阴影之下,万民俯首闭目。 林守溪想向小禾询问这壁画的故事,却发现小禾正立在某处发呆。 他来到了她的身边。 她的身前是一对挨着的墓碑。 这对墓碑立在巫家大殿的门前,其纪念的应是很重要的人物。 “要祭拜一下么?” 出于对死人的怜悯,林守溪问了一句。 “有什么好拜的,又不认识。” “不认识有什么关系?” “哎,拜不认识的墓可是容易被鬼魂缠上的哦,不要多管闲事了……” 小禾吓唬着他,随后扯着他的袖子拉回了杀妖院,嘱咐他早睡早起好好休息。 少年与少女在庭院中分别。 杀妖院夜色清凉。 远处的白墙像一堵高高的山,廊下的灯笼像是一颗颗染血的头,他们背影夹在中间,似随时要被风拂去的夜露,显现着不详的孤单。 第二十章:挑战 林守溪来到了自己的新房间里。 新房间虽也窄小,却没有了刺鼻的霉味,也没有被泡烂的木柜和坐上去就嘎吱作响的床,他对这一切大体满意。 安静的夜里,林守溪想着白天发生的事。 云真人与他们说的境界划分、杀妖院与一旁又高又厚的白墙、挑选的剑经与剑、被锁链缠绕的诡异心魔…… 过去,他一直以为所谓心魔是心头恶化的执念,从不曾想过这东西竟还能演化成实体的鬼妖。 ‘我也会有心魔么……’ 林守溪按着自己的胸口,想着。 他的伤势已经痊愈,真气在体内运行无阻,境界也已回到了巅峰,但他也知道,自己非但没有被云真人忽视,反而被怀疑着,所以他没有急着测试自己的境界,防止被暗处的眼睛看到。 几日后去孽池清除妖浊或许是最好的机会。 不再多想,他从怀中取出了剑经。 每个拿走了剑经的少年只有三天的时间背诵它们。 他将剑经摊在膝上,目光却未黏在书页上,而是有些茫然地散开。 他开始回忆今日看过的所有剑经。 光凭记忆记住所有的剑经是不可能的,但他在阅读了数十本剑经后,从中理出了一条脉络,一条巫家剑法万变不离其宗的脉络。 藏经阁的上百本剑经都是从这条脉络上衍生出的。 若时间足够,他甚至可以顺着这条脉络,反向推演出巫家所有的剑经要诀。 但他没有时间。 林守溪短暂地回忆一番,手指在袖中轻轻划动。 有人来了。 依旧是悄无声息的步伐,雪发青裙的少女像是从缝隙间流入的月光,她罩着黑披风,不知不觉间便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脸颊挂着微笑。 她是来学习剩下三式的。 “有人在偷看吗?”林守溪问。 “师兄放心,我来的时候很小心的。” 小禾褪下了黑色的斗篷,踮起脚尖将它挂在窗上,她灵巧地转身,顺手拿起了林守溪膝上的书,看了一眼封面,淡蹙起眉。 “立甲剑御术?你怎么看这种东西?” “因为这本书比较新,所以我就挑了它。”林守溪说。 “当然新呀,因为根本没什么人会练它,这种以防守为主的剑法是不受待见的。”小禾说。 “师父将宗门托付给了我,我当然要尽可能好好活着。”林守溪认真地说。 “一味的防守可没有好下场。”小禾说:“最好的防守之术永远是将敌人杀死。” “无妨,挑都挑好了,不练浪费了。”林守溪淡笑着说。 “哼,那你就练你的乌龟防御术吧,不听师妹言,黄泉路上见。” 小禾话语刻薄,眸中却闪过了一丝怜惜之意。 她一如既往地在他身边坐下,替他渡真气疗伤。 疗伤完毕,林守溪开始传授小禾剑经心法。 两人用只有彼此才能听清的声音交流着,林守溪以指模拟剑比划,小禾听得聚精会神。 待到讲完之时,夜已三更。 小禾长长地松了口气,心满意足。她敛衽行礼,谢过了师兄。 林守溪点点头,说“今夜已这么晚了,师妹别回去了吧,我们不如留在这里……” “什么?”小禾惊诧,打断道:“我虽理解师兄想要振兴师门的心,可这……会不会快了些呀?” 林守溪沉默了会,才继续说下去:“我们不如留在这里,将前九式复习一遍。” “……” “不用了,师妹记得可清楚了。” 小禾羞着跑了出去。 林守溪只睡了两个时辰就醒了。 他推门而出时,不少灰褐色衣裳的少年已聚集在院子里。 孙副院站在他们身前,虽远比他们矮小,但那妖异的气质却能隔着人群让人一下感知到。 林守溪、小禾、纪落阳、王二关陆续出门,融入了队列里。 “师兄,你的脸怎么有些白?”小禾问。 林守溪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他今天确实觉得有些虚弱,但并未太放在心上。 “许是没休息好。”他说。 小禾露出了内疚的神色。 杀妖院的弟子们皆穿着深色的衣裳,他们白色的道衣在其中显得刺眼,孙副院喊了个老婆婆,给了他们一身黑色的衣裳换上。 这是适合行动与搏杀的劲装。 杀妖院并不严格,除了孙副院每日清晨组织的早训之外,其他时间都由他们自己练习,弟子之间可以比武切磋,但必须征得对方同意,且不准死人。 林守溪本想找几个弟子问问更多的情况,但这些弟子们对他们几个陌生弟子颇不友善,尤其是孙副院给他们发了一套黑色的衣裳后,许多弟子望过来的眼神就充满妒恨了。 黑色在杀妖院象征着尊贵,唯有杀妖榜上前三的高手才配穿着。 知道了这点后,林守溪立刻意识到,孙副院给他们这套衣服,并不是多么器重他们,而是想让他们成为真正的众矢之的。 果不其然,他们的名字也很快出现在了杀妖榜上。 杀妖院中的弟子们大都是未满十八岁的少年少女,他们虽都锤炼了一身不俗的杀手技巧,可单论境界,很多却都还未成功凝丸。 林守溪也愈发明白云真人口中‘幸运者’的含义了。 十数天的努力便超越了他人数年的苦修,这对大部分普通的修道者而言,是根本无法理解且接受的事。 新的杀妖榜上,王二关与纪落阳的名字分别出现在了第四、第五,小禾的名字出现在了第七,林守溪的名字出现在第十七。 院中一共三十人。 “对这个排名,你满意吗?” 林守溪在看榜的时候,一个灰衣裳的少年来到了他的身边,冷冷地问。 “不满意。”林守溪摇头。 “我知道你们都是神选者,个个心高气傲,但这个排名对你已很不错了。”那少年说道:“你之前的十六人皆已成功凝丸,在未凝丸之人中,孙副院已给了你最高位,当然,你未必配得上。” 林守溪没有说话。 他并非不满意自己的排名,他只是觉得,小禾的排名不该这般低。 他正要转身离去,灰衣少年却将剑一横,拦在了他的面前。 “只要你愿意,杀妖榜随时随地都可以改写。”灰衣少年冷冽的眼睛盯着他,“我是十三名。十七,只要你赢了我,你就是十三。这是院里的规矩。” “我不是十七,我叫林守溪。”林守溪回答。 灰衣少年愣了愣,随后,他眼眸中的冷冽化作了愤怒。 杀妖院中的弟子皆是巫家从一些偏远小城中买来的奴,巫家将他们从小养大,其中能修行的送来杀妖院磨练,不能修行的则沦为奴才。 可哪怕来到杀妖院,他们依旧是奴。 奴没有名字,他们在杀妖榜上的排名便是他们的名字,只有跻身前三或者获得更高的职位后,他们才会获得属于自己的名字。 林守溪这句话在灰衣少年耳中有着强烈的嘲讽意味。 “在这里,你就是十七!”灰衣少年凶厉道。 “好。” 林守溪觉得入乡随俗没什么问题,他点了点头后绕过灰衣少年的拦截,去了别处。 灰衣少年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皱紧了眉,只觉得哪怕是神灵也会偶尔眼瞎,要不然怎会挑上这样的懦夫? 林守溪将杀妖院逛了一圈。 院中供修行的有三处,一处为静修打坐之处,中置巨大的无口佛,一处有数头铁树精为活靶帮着训练剑术,中置无头千手佛,一处为冰窖,冰面上有铁桩、刀山等物,帮着训练步法,中置裂目佛。 路途上,林守溪又遭遇了数人的刁难,其中大部分是排名低于他的。 在杀妖院,许多人将向比自己排名更低者挑战视为耻辱。 林守溪谁也没有答应。 王二关与纪落阳倒是与人打得火热。 王二关境界最高,他打架没什么章法,全靠一身雄浑的真气硬碰硬,但就是这样的王八拳,倒真的打退了不少挑战者。 纪落阳的武道修为极高,向他挑战的人没有尝到任何甜头。 小禾一整天没有出现。 今日早修之后,她就把自己关在屋里,苦修‘白雪流云剑经’。杀妖院的弟子们当然会认为这是个胆怯弱小的姑娘,已有不少人等着她出门,夺取她第七的位置。 林守溪在杀妖院逛了一圈,记住了所有的道路与地形后,准备回到屋子静修。 有人堵住了他房间的大门。 堵门者穿着褐色的衣服,怀中抱着剑。 “我是杀妖榜第九,你可以叫我小九。”褐衣少年说:“他们总觉得向低排名者挑战很羞耻,我从不觉得,高傲经常会让人葬送性命,尤其是我们这样注定终身与剑为伴的人。” 林守溪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他说完。 褐衣少年看着他,继续说:“真正的生死搏杀里,境界反而不是多么重要的东西。你长得好看,我也不会因此觉得你是绣花枕头,来战一场吧,若你不应,我就立在门口不走。” 自称小九的少年朗声地说着。 杀妖院中,不少人聚集了过来,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许多人开始起哄,言辞不乏羞辱之意。 林守溪听着那些嘲讽与辱骂自己的词,内心并无什么波澜。 先前不接受他们的挑战,是因为他始终觉得有人在盯着自己,那个人或许是孙副院,也或许是云真人。 他们始终没有放下对自己的怀疑。 但现在,他忽然意识到,一味的退却反而有可能加重他们的疑心。 “好,我同意。”林守溪平静地看着小九,说。 小九微怔,随后他笑了起来,他环视了一圈众人后,才将目光挪回了林守溪的脸上。 “我还有个条件。”小九变本加厉道。 “说。” “若我赢了,你必须将你这身黑衣裳当众脱下送给我。” 小九咧嘴笑着,他知道对方已骑虎难下,若此刻拒绝,必会承受数不尽的谩骂和白眼,可若是答应下来,他稍后要承受的屈辱更甚。 可出乎小九意料的是,林守溪只是简单地想了想就答应了。 “若你输了呢?”林守溪也问。 “你想怎样?” 小九觉得他在佯装藏拙强撑颜面了,若不出所料,现在对方应该会提出一个极无理的要求唬住他,想将他吓退。 可小九又猜错了。 “若你输了,以后不准再扰我修行。”林守溪说了一个极其简单的要求。 “你认真的?”小九以为自己听错了。 林守溪嗯了一声。 “你整日闲逛,哪里有修行的样子了?”小九质问。 “你不懂。”林守溪不会与他解释。 这句话将小九气得不轻,他踏出一步,脚下的青砖都微微碎裂,“你找死……” 此时,王二关与纪落阳也聚了过来,王二关表现得异常兴奋,他举起手臂扯开嗓门大喊:“林兄弟,今天我与落阳兄可揍了不少人啊,你与我们好歹是一个院子里出来的,千万别丢人现眼啊。” 纪落阳神色沉静,他盯着林守溪,似乎在寻找什么端倪。 人群让开了一条道,林守溪与小九来到了中央的空地上,两人相对而立,似弓弩拉开。杀意的张力扩展的瞬间,忽有不和谐的音调响起。 那是开门声。 “你们在吵什么呢?” 小禾的屋门闭了一天,此刻却是开了,少女立在门口,青裙已换成了紧身的黑衣劲装,她身材娇小纤细,曲线姣好,初见时的端静已然不见,略显清冷的眉眼间透着掩不住的英气。 她出现的刹那,杀妖院似为她所慑,静了静。 小禾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了林守溪的身边,仰起小脸望向他,似在询问。 林守溪简单地与她解释了一番发生了什么。 小禾望向了挑衅的褐衣少年,冷冷道:“你不配。” “你说什么?”小九松开了抱剑的手,站姿肃然。 “我说,你不配与我师兄交手。” 小禾揉了揉眼睛,话语懒洋洋的,她微微仰头,看着那比自己高了不少的褐衣少年,忽而正色道: “我替师兄来吧。” 第二十一章:讥笑 “师兄?你喊他师兄?” 小九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我喊什么要你管?”小禾的眉眼愈发锋利。 人群里,有人去问王二关这对‘师兄妹’是怎么回事,王二关不屑地解释:“他们自己搞了个宗门,宗门里就他们两人,互称兄妹。” 这句话让小九听了去,他嗤之以鼻道:“原来是小孩子过家家的游戏。” 小禾懒得搭理他,那双泛着淡雾色的眼眸里,冷冽之意却愈来愈浓。 被她这样盯着,小九竟真的感觉到了一点寒意,他望向小禾的身后。 “你师妹说要替你出战,你的决定呢?” 众人目光的焦点重新落回了林守溪的身上。 “既然师妹想来,就让她来吧。”林守溪话语平静,面容亦是平静。 小九听得都有些生气,“躲在女人后面,你就没有半点羞耻之心?” 林守溪没有作答,小禾却是冷冷道:“怎么?你这般刁难我师兄,是不敢应我的战吗?” “笑话!”小九愤怒道:“这里是杀妖院,可没有人回来纵容你的刁蛮狂妄!” 他盯着小禾,道:“你既然帮他接下了应战,那条件你也清楚吧?” “清楚,不就是当众将这黑衣裳脱下么,哎,这衣裳与你也不合身吧?”小禾双臂环胸,说。 小九对于这小姑娘已有些忍无可忍,他摆出了一个拳架,“既然清楚,那就开始吧。” 第七名对战第九名。 在大多数人眼里,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较量,没有人会因为小禾只是个豆蔻年华的少女而蔑视她,包括小九。 他会在言语上对讥讽对手,但在真正的战斗里,他不会轻视任何人。 对战一触即发,小九肌肉紧绷,真气涌动,褐色的衣裳瞬间鼓胀而起,他双臂一展一舒,真气随着他的调动涌上拳尖,凝成实质的白,小九猛地踏步,掌出如刀,凌厉地向小禾斩去。 围观者呼吸一滞,他们中许多人的目光甚至跟不上小九的出手。 他俨然用上了全力。 小禾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小九的招式到来之前,她已纵身后跃,灵巧了躲过了这一招。小九不依不饶,想与她近身搏战,以猛烈的攻势将对方直接击溃。 他出招极快,而小禾就像一缕无法捕捉的风,以纤细若柳的身子在其间闪转腾挪。小九的招式皆与她擦身而过,真气在拳掌上热烈激荡,却尽数扑空。 “你就只会躲吗?”小九不耐烦地吼了一声,猛地出拳,直打中门。 小禾像是被他的挑衅激怒了,没有再躲,而是出掌去挡,小九心中一喜,正欲与她进行真正的武道对拼,他却发现自己的手缩不回来了。 像是他在出拳,也像是小禾以掌心卷住他的拳头,将他往前拉……他自己也分不清,只是电光火石的刹那,他身体短暂地失去地平衡。 他来不及调整,小禾已错步而上,反手拧住他的手腕,借助他出拳的狠劲将他猛地一甩。 骨折的痛意从手腕传来,小九未来得及惨叫,他的双脚已经离地。 他在空中飞了一圈,整个人狠狠地砸在了地面上,背脊与地面相撞。他张了张想要说话,可痛意像是凛冬的寒风灌入他的口鼻,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发出嗬嗬的惨哼。 小禾并无获胜的喜悦,相反,她以更冷的眼神扫向众人,“还有人么?一并来了吧,规矩都一样,若是输掉了,以后再不许打扰我与师兄。” 弟子们看着倒在地上痛苦呻*吟的小九,又看了一眼小禾,皆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色。 王二关比这些弟子还要震惊,他早就听纪落阳说过,这小姑娘光看走路的姿势就知道武道水准不俗,但他没想到,小禾竟强到了这个地步! 人群再度静了静。 若是其他地方,或许比武就到此为止了,但这里是杀妖院,有的是痴于武学的弟子! 又有人走出了人群。 “我是第六。”少年抱拳,“请赐教。” “嗯。” 小禾如方才一样静立,等他来攻。 这少年也毫不客气,衣裳下的骨骼一阵爆响,那是真气从灵脉中喷薄的征兆,他的身形瞬发,快若弹射出的花炮。卷起的劲风转眼扑至小禾身前,将她额前的秀发吹散。 少年不愧是杀妖榜的第六名,拳意凝实成的压迫感让不少围观者的眼皮都忍不住跳了起来。 劲风之下下的少女愈显得柔弱无骨,仿佛她是初凝的琉璃,下一刻就要碎成粉末。 他本以为这小姑娘会像刚才一样翻身后退,可谁料想,小禾就那样立着,拳头迎面时,她体内的真气陡然涌出,右手一伸,五指箕张,柔软的掌心似有漩涡凝就,要将那噬人的拳意尽数敛走! 方才小九就是在这掌下败的,于是他更加全神贯注,有意收了几分气,在笔直的一拳之余,给自己留了更多的变化。 拳与掌即将相撞,瞬间,他后颈受击,眼前一黑,险些站立不稳。 小禾的掌原来是虚招,她左手一提,身形一转,刹那间侧过了身,以一记手刀直劈他的后颈,他的注意力全被那掌吸引,没能将这电光火石间的杀机转换反应过来。 一个踉跄,却没有摔倒,他咬了咬舌尖,利用短暂的清醒想要反击。 小禾根本不给他机会,少女黑色的身影一旋,长发甩动间,一记漂亮的鞭腿抽出,将他踹飞了出去,在地上连滚了数圈。 依旧是干脆利落的胜利。 “还有人么?”小禾环视四周,粉嫩的唇翘起,“或者你们可以一起来?” 这是无比狂妄的话语,场内却鸦雀无声,杀妖榜的第六名要比第九名强不少,却败得更加彻底,无人能够想象,她到底还有多少实力。 杀妖榜前三的高手并不在场,他们看着倒在地上剧痛打滚的少年,一时间无人再敢应战。 “她……她怎么这么强?”王二关张了张口,庆幸自己以前没太得罪她。 小禾望向了王二关,她淡淡的笑意让王二关悚然,这小胖子立刻提心吊胆起来,生怕她立刻给自己下战书,那这样自己就左右为难了。 幸好,小禾也像是有些累了,没去刁难他,她伸了个懒腰,劲竹般挺拔身躯一下子又柔软了下来。 “既然没人,那我就与师兄回去了,嗯,对了,希望你们……”小禾温柔地看着他们,微笑道:“希望你们遵守诺言哦。” 秀气的少女俏皮地说着,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她转过身,双手伸直颈后,手掌托了托发,扎起的马尾灵巧地解开,秀发卷落,遮住了优雅白皙的后颈。 “师兄,我表现得怎么样?”少女甜甜地笑。 林守溪对她的表现没有太多的惊讶,只是微笑着夸了一句:“师妹真厉害。” 少女一点不觉得敷衍,她弯眸笑着,眼睛像是亮晶晶的月牙。 两人当着大家的面,坐在树下的长椅下休憩闲聊了起来。 人群中,王二关费解地摇头,喃喃道:“林守溪是给她灌了什么迷药吗?” 纪落阳沉默良久,半天才蹦出一句:“她不是说,林守溪一直在教她武道吗?” “你真信那是他教的啊?”王二关一脸惊诧。 纪落阳阴沉着脸,不再说话了。 …… 巫家的一座高楼上,一扇窗户开着,一位丰神俊朗的白衣公子自楼上俯瞰,目光落在了杀妖院的方向。 这座楼虽高,但与杀妖院相隔很远,从此处望去,那里的人渺若尘沙。 但他能看清。 因为他是巫家的大公子,是巫家三百年前最天才的少年。 他的身边立着一个黑衣的少年。 正是杀妖榜第一的阿越。 再过几年,他就可以得到‘巫’姓,改名为巫越了。 他在杀妖院的少年中已然无敌,可每每立在大公子身边时,依旧有一种自惭形秽之感。 大公子境界比他高,武功比他高,长相俊美,神采亦无可挑剔,他气度也始终是平静温和的,仿佛再大的事也无法在他脸上激起任何太多波澜。 大公子是真正的谪仙人,是巫家未来唯一的掌舵者。 他是个自傲的人,但在大公子面前,他始终心悦诚服地收敛着自己的爪牙。 “阿越。”大公子忽然喊他名字。 “公子有何吩咐?”阿越恭敬地问。 “杀妖院的那个小姑娘是谁?”大公子问。 阿越踮起些脚尖,也向院中望去,他辨认了一会儿,才回答道:“她是四个神选者之一,也是他们中唯一的女孩子,名叫小禾。” “小禾?没有姓氏么?”大公子说。 “不曾听说。”阿越回答。 大公子又望了一会儿,说:“我要她。” “什么?”阿越为愣。 “神选之人不是为我们准备的侍者么?”大公子淡淡道:“她很有趣,我要选她。” “可是云真人已经为公子挑好了人选。”阿越犹豫着说。 “老师也会有看走眼的时候,这少女才是真正的璞玉,只是还未切开。”大公子微微一笑,“就让我来做那柄刀吧。” 阿越出于职责,还想帮着云真人劝几句,大公子却已轻柔地将细竹帘子垂下,转而离开,焚香看卷去了。 阿越没再说什么,他透过竹帘的缝隙又看了一眼。 这个随意的举动却让他头皮一麻。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隐约看到那少女也朝着这个方向望过来了,正与他对视! …… “你在看什么呢?”林守溪问。 小禾仰着头,指着树干,“这些彩羽小雀真漂亮啊。” 林守溪也向上望去,大树上确实有几只彩色羽毛的鸟雀在蹦跶,一只乌鸦似的黑鸟停在枝头,正不屑地看着这些叽叽喳喳的彩雀。 “巫家好像很喜欢豢养鸟雀。”林守溪说。 “是啊,他们很喜欢鸟呢。”小禾声音清脆。 她依旧半仰着头望着那个方向,吹弹可破的唇角轻轻挑起,勾勒出一丝讥讽的笑。 第二十二章:剑中妖 夜色降临。 林守溪关窗落帘,独自回到床榻,凝神打坐。 小禾已学完了剑术,今夜应是不会来了。 真气流入灵脉,汇聚到身体的中心,他均匀地吐纳着,脑海中泛起白日比武的场景,他伸出了手,学着小九的模样将真气凝向拳尖。 真气很快化作实质的白色丝流,顺着手臂肌肉的纹理蜿蜒而上,于拳尖的关节凝聚,远比小九的更加精纯。 这很容易做到。 林守溪大致估算了一下,他应比这里所有的弟子都要强,但尚弱于云真人和孙副院。 自己过去的世界顶点就那么高,到底比不过这里苦修百载的人。 多想无益。 这一整天,林守溪感到了无名的疲乏,他躺到床榻上,没多久就进入了梦乡。 这两天,他总是会梦到湛宫剑。 自见到它后,这柄剑就在他梦里挥之不去了。 它仿佛是一封密信,等待着他去阅读。 接着,林守溪真的听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剑鸣,隐隐约约,他嗅到了一丝危险,本能地生出警觉。 就是这一丝对危险的直觉让他强撑着困意睁开了眼。 他飞快地向着身侧望去。 接着,他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一幕。 他在剑阁挑选的剑名为夺血剑。 这把剑形制古朴,泛着凶光,他很喜欢,唯一的缺点是这把剑只服侍过两代主人,且时间很短,颇不吉利。 此时此刻,他终于知道那两位主人短寿的原因了。 只见它不知何时自己抽离了鞘,悄无声息地调转过剑尖,以剑尖极细极小的一点扎入自己的皮肤,一边给予自己舒适感,一边慢条斯理地吸着他的血。 难怪他一整天精神都不太好。 “真是剑如其名啊……你到底是剑还是水蛭?” 夜色里,林守溪睁着眼,开口说话。 倒是这柄剑吓了一跳。 它嗡地一声,猛地后撤,幸亏林守溪反应及时,抽臂也快,否则就要被剑尖划伤了。 “原来你的两代主人是被你吸血吸死的啊。”林守溪抓向剑柄。 这柄剑想逃,可它根本没有大幅度活动的能力,方才将自己从剑鞘中抽出去吸血时,它也是采取的蠕动式。 剑柄被一下子抓住,动弹不得。 林守溪凝视着剑刃,剑刃像是蚊子饱吸了血的腹部,凶光中透着深沉的红。 林守溪对于这个世界还不够了解,他知道这里的剑多少有些灵性,但他从未想到,它们竟已经可以自由活动,甚至聪慧到会偷偷吸食人血的地步了。 这是……传说中的剑灵? 林守溪抓住了剑柄,将真气注入其中,试图探究一番。真气如针,以剑脊为中轴线搜寻了一个来回,并未得到什么结果。 但他没有放弃,他试了不同的法子灌注真气,企图从这柄古剑中发现什么。 起初,这柄剑像是个被抓住的小偷,时不时嗡地一鸣,有些慌乱。 但很快,它发现林守溪好像没有能力发现它的秘密,它也平静了下来,坦然地接受着‘搜身’。 林守溪反反复复搜了数十遍,始终没有发现什么端倪,正当他要放弃的时候,体内的白瞳黑凰剑经却像是野兽一样苏醒了。 真气从灵脉中涌出,剑经的心法要诀沿着挺直的脊椎传遍周身,随着血液的流动汇入掌心。 像是有一对白瞳于冥冥之中睁开,隐匿在剑刃中的存在霎时无所遁形! 林守溪看到了。 真气自剑上淌过,倒流回他的身躯,传达给了他一幅崭新的画面: 剑体之中,藏匿着一滴鲜活的血液,它的背后生长着一对幼嫩的薄膜翅膀,本体则像虫子一样无规则地扭动着,红色的血仿佛是它身上的茧衣。 血妖? 他的脑子里莫名地冒出了这么一个词。 林守溪观察着那滴幼嫩的血,以剑经催动着真气靠近它,似乎是出于恐惧,血液开始不停颤抖,其后幼嫩的翅膀也扇个不停,像是只被抓住了脖子的鹅。 林守溪猜到这应该是一头被封印在这把剑的魔物,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它挣脱了些许的封印,企图依靠汲取人血来获取力量。 而它显然不太懂事,夜夜吸血竭泽而渔,飞快耗死了两个主人。 幸亏林守溪发现及时。 剑中封印的小血妖咿咿呀呀地叫着,像是在恐吓,也像是在求饶,林守溪根本不理会它,既然它有过要杀自己的念头,那他只好想办法将其抹去,免得它再偷偷溜出来吸食自己的精血。 小血妖似也察觉到了林守溪的杀心,在真气要触碰到自己的瞬间,血妖忽地发出一声激烈的嘶吼。 嘶吼声顺着真气飞快传入林守溪的脑海——那是一连串古怪的音节,好像是咒语。 ‘生呵死禁礼。’ 林守溪低声重复了一遍。 也是此刻,咒语生效了。似有刀子斜插入他脑海翻搅,涌起的剧痛打断了思考,冷汗一下子从毛孔里冒了出来,将他的黑裳打湿。 那串咒语像是怕入脑海中的蜈蚣,蜈蚣飞快移动,所行之处皆勾起剧痛,他双唇紧闭,手捂着头不停甩动,试图将这条蜈蚣甩出去。 林守溪努力维持着冷静,以意志与侵入的咒语抗争着。 这条咒语固然强大,但他的白瞳黑凰剑经却更胜一筹,剑经好似真正的神雀,在识海中清鸣不已,将咒语的影响不断地抹去。 眼看着他已占得上风,阴寒的开门声却在身后响起。 有人来了! 这陡然的分神让他无法控制剑经,咒语趁此间隙展开了反扑,他疼得轻哼出声,这种感觉就像是将铁锥扎入脊骨,寒毛不受控制地根根炸起! 来者是孙副院。 自从那日林守溪有了触碰湛宫剑的举动后,孙副院就始终分出一缕心神盯着这间屋子,今夜,屋中有明显的异常波动传出,孙副院感知到了,第一时间出现在了他的屋中。 这个侏儒老人站在林守溪的床边,皱着眉看了他一会儿后才冷冷道: “你走火入魔了。” 所幸孙副院没有落井下石,相反,他还在这危险关头拉了林守溪一把。 他指出如电,瞬间打在了林守溪的十三个关窍上,一连串啪啪啪啪的声响里,林守溪喉咙一甜,吐出了一口鲜血,脑子中的异响却是败退了,精神世界重归了珍贵的清宁。 他仰起头,脸色因虚弱而苍白,“多谢副院大人搭救。” 孙副院没有理会他的客套话,他炯炯有神的眼睛像是透骨的钉子,死死地扎在了林守溪的身上。 “你还在练其他的心法秘诀?” “是……那是我过去师门传授给我的。” “将口诀念出来!” “我……” 林守溪没办法念出口诀,他所用的是洛书的秘诀,只可触碰洛书书页得到传承,根本没有办法口述。 “秘籍我记不下来。”林守溪立刻有了主意。 “你以此为心法修行,你说你记不下来?”孙副院抓住了他的肩骨,手指猛地用力。 “是,我记不下来,那心法有其特殊之处。”林守溪忍着剧痛,继续说:“但副院大人可以亲自去看。” “亲自?” “嗯,它现在在云真人手里。”林守溪话语笃定,“自我师父死后,那本心法我一直贴身携带,但那日醒来之后,我却发现它不见了,若不出意外,应是……” “这只是你的猜测。”孙副院打断道:“或者说……这是你的权宜之计?” “副院大人自己去问云真人便知。”林守溪咬着牙,说。 孙副院盯着他,忽然问:“你还未凝丸?” “是。”林守溪回答。 孙副院不会简单地相信,他按着林守溪的肩膀,以真气为媒介搜身,林守溪的身躯剧痛翻搅,连灵魂都锐痛起来。 孙副院在他灵脉的中心处搜寻了一阵,其间确实漆黑一片,别无他物。 他松开了手,对于古怪的心法兴趣大减。 孙副院没能找到他的气丸,但林守溪见到了! 方才孙副院注入真气时,他清晰地感受到身体中央有什么东西在转动,它与周围的漆黑之色几乎没有区别,只有极淡的明暗之分。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气丸。 那是一颗黑色气丸! 按云真人的说法,气丸只有白、绿、紫、金、赤五色,这黑丸又是什么? “你与小禾那丫头很熟?” 孙副院没有注意到林守溪脸上的惊异之色,问起了别的事。 “还算熟悉。”他定了定神。 “她平时经常来你房间?” “嗯,我们会切磋一些武道技巧。”林守溪说。 “她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吗?”孙副院问,“任何方面都可以。” 林守溪低下头,佯作陷入了沉思,他飞快打好了腹稿,正欲开口时,敲门声轻轻响起,少女的声音隔着浓重的夜色传来: “师兄,我能进来吗?” 林守溪眉头一皱,本能地想要拒绝,但小禾进他房间像进自己家一样,敲门也只是出于礼貌,哪里会给他拒绝的机会?她问完之后直接推门而入。 少女已换去了那身紧身的黑衣裳,此刻又是青裙飘飘的漂亮模样。 小禾一进门,孙副院便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不知隐在了黑暗的哪端。 “师妹这么晚了来寻我做什么?不若早些休息,有事白天再说也无妨的。”林守溪温和地开口。 “我当然是来找师兄复习剑经的呀。” 小禾习惯性地在榻上坐下,轻晃着裙下纤长的腿,微笑着说。 剑经…… 林守溪的心抽得更紧了。 第二十三章:师兄妹的战斗 “师兄怎么了?你的脸色有些差哎。” 黑暗中,小禾凑近了些,淡色的瞳孔盯着眼前秀气的少年,关切地问。 “没事,刚刚睡了一会儿,做了个噩梦。”林守溪说。 “噩梦?”小禾来了兴趣,“你梦到什么鬼物了?” “我梦见我在一片雪原上奔跑,后面有头白骨巨兽,我想醒过来,可胸口闷得厉害,像是被人压住了,动都动不了。”林守溪心有余悸地说着,“在我们家乡,这个叫鬼压床。” “鬼压床?”小禾倒是不怕,反倒问:“男鬼还是女鬼呢?” “有区别么?”林守溪问。 “哦,师兄你这是荤素不忌呀。”小禾忍不住笑了起来,一副自己什么都明白了的神情。 “我是说反正都是一死……”林守溪发现,很多时候,他与小禾的语言起不到交流作用。 林守溪有些头疼,他必须言语暗示小禾或者想办法将她支回去,无论如何不能让白瞳黑凰剑经的秘密被孙副院知晓。 他脑子飞转着。 “师妹白天表现得真好。”林守溪忽然说。 “是么……其实我那样子打耗力气得很,好在之后他们被震慑住了,也没敢再战。”小禾哼哼了两声,说:“这些杀妖院的弟子本事不大,一个个的倒是傲气,也不知孙副院怎么教的他们。” 林守溪心中一紧,他平静地说:“我倒觉得孙副院是个好先生,不干涉他们的修行,使其各展所长。” “再厉害也是个半截入土的矮老头罢了。”小禾淡淡地开口。 林守溪又想说话,小禾却是以指抵住了他的唇,“不聊其他人了,师兄抓紧教我剑经吧。” “……” 林守溪略一沉吟,又有了主意。 “上次我教到哪里了?” 他做了一个大胆的举动——说这句话时,他顺手将一旁的《立甲剑御术》递给了小禾。 他盯着小禾,屏住了呼吸,以眼神暗示…… 出乎意料的是,小禾很自然地接过了这本书,随手翻了起来,她翻到了某一页,递给了林守溪。 “上次大概讲到了这里,乌龟防御术第三式!但上面的字太模糊了,我看不清,师兄帮我读吧。”小禾乖巧地说。 林守溪一愣,旋即他就对上了小禾狡黠的目光,他立刻明白,小禾一直都知道屋子里有其他人,换而言之,她今夜忽然来敲门,就是来给自己解围的! 想到此处,他紧绷的心弦终于得以松了下来。 他开始读起这本剑经上的文字。 这是他从藏经阁挑选的剑经,一共介绍了三招防守为主的招式,分别为立剑式、横剑式、背剑式。 林守溪一边给她讲经书上的内容,一边为她讲解着,小禾认真地听着,时不时点头也时不时提出疑问。 一个时辰后,林守溪合上了剑经,小禾乖巧地道了声谢。 他们又聊了几句后,小禾与他道别,蹑手蹑脚地出门去了。 林守溪注视着屋子里的黑暗。 孙副院没有再出现了。 或许对他而言,私下交换剑经并非什么重要的事,他暂时消解了怀疑,懒得再管。 林守溪微乱的心也重新平静。 他看着身侧的古朴长剑,皱起了眉,犹豫之后再次在心中默念:‘生呵死禁礼?’ 再没有一点反应。 这柄长剑中封印的血妖似也用尽了力气,陷入了沉眠。 林守溪犹不放心,他用绳索将剑绑在一侧后才继续睡觉。 剑一夜也没有动静。 第二天天亮,孙副院如常地将众人召集。 早训之后,弟子们散开,各自进行训练。 今日依旧有不少弟子想与林守溪比武,但小禾一整天都陪在他的身边,那些人慑于这小姑娘昨日的表现,也未敢造次。 “师兄,我昨天晚上表现怎么样?”小禾眨着眼睛,问。 “师妹表现很好。”林守溪说。 “吓到了师兄了么?是不是很……刺激呀?”小禾微笑着问。 林守溪看着少女清美的脸,无奈道:“师妹该不会是妖精变的吧?” “是哎。”小禾大方地点头,“那你猜猜看,我是什么妖精变的?” “嗯……不是男妖精就行。” 有弟子原本想来挑战林守溪,不慎听见他们的对话,他用怪异的眼神打量了他们一番后,皱着眉犹豫着走开了。 小禾今日心情颇好,她拉着林守溪去各个大堂练习了一番。 射箭、走桩、剑法,少女每一项皆发挥出色,引了不少围观者,一时风头无两。 小禾在他们眼中只是个有些清秀的小丫头,但杀妖院尚武,如今这清稚的少女在许多人眼中已无异于绝代佳人了。 林守溪一直在她身边,跟着一同吸引了不少目光。 这些目光中不乏轻蔑、羡艳与仇恨。 林守溪的存在总让许多人慨叹容貌的重要性。 当然,也有不少三观颇正的弟子是乐观的:“红颜易老,容貌驱动的爱欲就像是一杯水,哪怕不摇不洒也早有一日会蒸尽的,此刻那少年或许沾沾自喜,但数年后小禾长大了,倦怠了,这个所谓的师兄失宠后,定会悔不当初的。” 这番话是站在林守溪的身后说的。 林守溪也并未假装没听见,他回过头,目光与说话者对上了。 一时间,周围的人目光都聚集了过来,以为这个看上去冷淡的少年终于被激怒了。 谁知林守溪颔首,“你所言极是。” 倒是说话者又被他气到了,他想要说些更严厉的词句,林守溪却又率先开口:“红颜易老,但修真者所求的是长生。” 屋内稍稍静了些,弟子们敌意的目光更甚,仿佛在说你这样吃软饭的也配谈长生不老? 唯有小禾收起了箭,脆生生道:“师兄所言极是。” 两人一道出门,在大家的注视之下走向了下一个木堂。 这是桩堂。 桩堂遍地冰霜,裂目佛居坐中央,眼观八方,梅花桩、冰桩、刀山、剑林分立四处,皆是练习步法之处。 小禾很喜欢这里,她跃上不停移动的梅花桩,羚羊般跳跃着,身姿灵巧,似在翩翩起舞。 她一边跃动着,一边邀请林守溪上来试一试。 林守溪拒绝了,“这些木桩的移动并非是全完无规则的,它们变化的循环是一百三十六次,短时间在此练习或有裨益,长期而言却反倒是种禁锢。” “真的假的?” 小禾将信将疑地看着足下的梅花桩,认真地观察了一会儿,没什么头绪。 她又玩了一会儿冰桩,觉得除了冷了点也没什么不同,很快她又来到了剑林下,剑林是无数铁剑构筑的领域,时而有剑从脚下刺出,从头顶落下。 小禾在其间穿行,宛若闲庭信步,没有一支铁剑可以触碰到她的衣角。 接着,她又来到了刀山前。 少女弯身翘脚,脱下了自己黑软的靴子,将小白袜去剥去,叠好放在靴筒里。 “师兄帮我看好,可别让小贼偷了去。” 小禾嘱咐了一句,然后赤着足跃上刀山,粉白色的柔软足心与刀锋相触,看似惊险,鲜血淋漓的画面却没有出现。 她提了口气,张开双臂保持着平衡,在刀山上小心翼翼地走着,走到刀山中央后,她停下了脚步。 “这剑林与刀山不错,那梅花桩与冰桩却是太简单了些,应改改。”小禾指点道。 “你这语气,倒像是大小姐在视察自己的家族。”林守溪打趣道。 “师兄开什么玩笑呢?”小禾眸光幽幽,“我哪来的当大小姐的命呢?” 林守溪一笑置之,“是你太厉害了才会觉得简单,对其他弟子而言可不是这样的。” “明明师兄比我更厉害,为何非要藏着掖着呢?”小禾问。 “我尚未凝丸,哪里厉害了。” “凝丸不是唯一的标准,这种轻视是会让人丧命的。”小禾认真地说。 “师妹说得有道理。”林守溪没有否认。 小禾想了想,说:“你也来爬爬看吧,这刀山有些意思的。” “不来。”林守溪拒绝。 “哎,就当是师妹被困在这里,四周危险重重,我力气用尽出不去了,你……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小禾露出了楚楚动人的神色。 “你自己可以出来的。”林守溪耿直道。 “出不来!”小禾任性地回应。 林守溪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当着小禾的面,将那双黑色软靴提起,转身就走。 小禾呆滞了一下,旋即恼道:“你干什么呀,站住!” 林守溪脚步不停。 小禾气得跺了跺脚,“你这小贼,给我回来!” 她清叱着,足下生风,飞快掠过了几片惊险的刀山,纵身追去,将这偷靴贼擒拿归案。 “你看,你是可以出来的。”林守溪振振有词。 “你……”小禾气势汹汹地看着他,“师兄,我要挑战你!” 小禾可不给他拒绝的机会,话音未落,拳头便已招呼了上去。 杀妖榜第六与第十七的战斗,突如其来地展开了。 第二十四章:花过墙去 风自池来 林守溪与小禾这对师兄妹在桩堂打起来了。 这个消息飞速地扩散开来,大部分人听完之后都无比高兴,心想他们竟决裂得比自己想象中还快,大家也迫不及待地看到林守溪因得寸进尺而被揍得鼻青脸肿,最后被弃之如敝履的场景了。 可等弟子们赶到人烟冷清的桩堂时,却见到了令人目瞪口呆的一幕。 只见小禾正坐在地上套着软靴,努着嘴,像是受了什么委屈,听先来的人说,那小禾主动与林守溪打了一架,却是没过太多招就被林守溪反剪了双手制伏了。 大家先是不敢置信,很快,有聪明人立刻明白了过来。 “她这是要将自己的杀生榜第六让给她师兄!”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 她将杀生榜前端的人击败,然后再与师兄挑战,故意输给他,这样林守溪就可以理所当然地跻身前十之列了! 小禾姑娘竟为他做到了这个地步! 这下大家更义愤填膺了,那林守溪除了一张脸之外一无是处,他凭什么得到小禾姑娘这般的青睐? 林守溪不理会大家杀人一般的目光,默默等待小禾穿好靴子,然后与她一同离去。 小禾走在前面,板着脸,一声不吭。 两人出了门,走到了僻静之处,小禾才不悦道:“你太过分了,亏我昨夜还帮你。” “师妹不是告诫过我,比武之时绝不可让着你吗?”林守溪说。 “可是……”小禾深吸口气,更生气了,“你这榆木脑袋,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吗?” “是。” “你……”小禾咬了咬唇,“那好,以后规矩改了,我们私下比武你不许让我,在外面比武,你不许赢我。” “好。” “又敷衍我。”小禾板着脸。 林守溪看向了她,正色道:“我只是觉得师妹最近有些得意忘形了。锋芒可露,但张弛需要有度。” 小禾脚步微顿,她静默了一会儿,旋即点头,“也对。” 她看着林守溪,双唇紧闭,总觉得他猜到了什么。 小禾沉了口气,脑海里复盘起了方才的战斗。 她这些天一直在偷偷苦练。 房间里,她不断对着空气出招,与想象中的林守溪对练,苛求着每一丝细节。最近,她终于练到自己认为的完美,故而也想寻个机会与林守溪再战一场。 今日她挥拳上来,看似是赌气后的玩闹,但拳脚可没有一丁点马虎。 她没有去用那负阴抱阳,四两拨千斤的拳术,用的是那套翻臂穿掌,拧身劈腕皆快若闪电的技法。 她显然已掌握到了精髓,步伐轻灵稳健,身法迅捷凶猛,招式的收放亦始终保持着一个中心点,收发自如,行云流水,绝对算得上登堂入室的高手。 但在面对林守溪的时候,她却始终有一种有力没处使的感觉。就像夜里在泥路上行走,看似平坦,实则暗坑无数,脚下随时都有可能踩空。 方才的比武里,她便是这样,一穷追猛打就落入对方招式的陷阱里,然后攻势被反手拆得干干净净,阵脚顷刻即乱。 别人还以为她在故意让着,实际上她可一点没有留手! 自己明明已强了不少,为何在他面前,反而像是退步了呢? 还是说他藏得比自己想象中还深呢? 哎,和师妹也要勾心斗角,真是个过分的师兄啊…… “师兄,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小禾忽地说。 “什么故事?”林守溪来了些兴致。 “故事是这样的……”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只小老虎拜了只猫为师,猫教给了小老虎很多武功,唯独没有教爬树,小老虎央求着想学,猫无论如何也不教,小老虎威胁说,你如果不教,那我就吃掉你。” 小禾煞有介事地讲着,脸色颇凶:“后来,小老虎长大了,想要欺师灭祖,猫便躲到了树上,庆幸着自己没教老虎爬树。谁知道老虎也嗖地窜到了树上,猫傻眼了,问你怎么会爬树?我明明没有教你啊。” 小禾顿了顿,说起了寓言故事的警世部分:“老虎告诉它,对于真正的强者而言,很多东西是可以随着年龄增长无师自通的,猫不如老虎强大,所以更应该倾囊相授换取老虎的信任与未来的保护,而不是藏着掖着,让原本良好的关系出现间隙。” 小禾很满意自己的故事,转头看向师兄,“师兄,你听明白了嘛?” 接着,他发现师兄不见了。 “诶……” 小禾愣了愣,旋即她抬起头,发现林守溪不知何时爬上了一旁的树,正坐在树上悠悠地向远处望去。 “小老虎,上来吧。”林守溪瞥了一眼小禾,笑着说。 “哎……师兄你……”小禾从未见过这种人,一下懵了,“师兄你有病吧!” 小禾当然可以爬树,但这棵树有点粗,她这样的小姑娘爬起来显得不雅,她可不想当着林守溪的面爬……况且指不定他又要使什么绊子。 “上不来么?”林守溪问。 “不就是给你讲了个故事么,你个小气鬼师兄!”小禾气呼呼地说。 “我不想听故事,我想师妹言传身教。”林守溪说。 “你……你给我下来!”小禾用小拳头敲了敲树,被气得不轻。 林守溪笑了笑,轻盈地跃下,落到了小禾身边,小禾气不打一处来,拳头又招呼了上去。 很快,她再度被反剪双手摁在了树干上。 “小老虎没长大之前还是乖乖听话的好。”林守溪说。 “你……哼,放开我……”小禾挣了挣。 “小老虎再不听话可要被打屁股了。”林守溪威胁道。 “你……”小禾依旧气恼,但她知道,这个时候是不能说‘你敢?’的,否则就是给对方揍自己的充沛理由,她可不想挨打。少女暂时服软了些:“好了,知道了……” 林守溪松开了她。 小禾拧了拧手腕,心想三天河东三天河西,待孽池考验结束,自己无需压抑力量,有的是他好看的…… 小禾默默地安慰自己,揉了揉脸颊,慢慢冷静下来。 毕竟是自己技不如人,她也不会因此有太多埋怨,走了一段,少女的气也消了,只是脸色还是不太好看。 林守溪主动开口说话,问:“最近你的灵根有看见什么吗?” “嗯……没有。”小禾摇摇头,“灵光是乍现的,可遇不可求。” “灵根不能被操控么?”林守溪问。 “可以是可以,但我这个好像有些特殊哎,时灵时不灵的。”小禾有些纠结道。 林守溪没有追问。 两人走了一会儿,在一面墙壁前的石椅上坐下。 竹林与树的影映在壁上,随风摇动着,目光越过高墙,便可看见更高的白墙,它平整地切开了天空,将孽池阴晦的风也隔绝在墙壁之后。 小禾看着湛蓝若透明的天空,神色悠悠。 “这种感觉真不好。”小禾望着高墙,说。 “是被像鸟一样豢养在笼子里么?”林守溪问。 “不是。” “那是什么?” “是像鱼一样困在水里。” “有区别吗?” “鸟尚有逃离笼子的机会,鱼却永远离不开水,统御天空的神灵早已消亡,水中却遍布着万千邪灵,它们逃无可逃的。” 少女脸上的悲戚之色稍纵即逝,她转而又莞尔笑道:“不过也有好的感觉。” “什么?” “就是别人都不知道你很厉害,只有我知道,这是我们两人之间暂时的秘密。”小禾认真地说。 …… 午后风和日煦,楼上群雀绕檐飞舞,一间窗户的细竹帘子再度挑起,古色古香的屋中,大公子立在窗口远望,他一袭白衣如鹤,不与窗外群鸦相类。 “那个少年是谁?”大公子问。 “他叫林守溪,是个还未凝丸的弟子,据说他与小禾姑娘拜了兄妹。”阿越说。 “兄妹?” “是。小禾……颇照顾他。” “我未来的神侍怎可有兄长?”大公子说。 他的面容温润,话语温和,阿越却从中感受到了噬骨的杀意,他能读懂这种杀意——兄长死掉,她就没有兄长了。 阿越想要告诉公子,孙副院已经给自己下了杀令,要杀死他们中的一人。 但他很快将话咽了下去。 一来这是孙副院给自己的秘事,哪怕是公子他也不敢随意泄露,其次,那棘手一些的小禾姑娘已被钦定为大公子未来的神侍,无论如何也杀不得了,那死的只能是那个少年。 孙副院与大公子的目的巧合地重叠了,那他只需干一件事便能得两份功劳。 他感到庆幸。 “公子,阿越明白了。”黑衣少年低眉顺目地说。 大公子微笑着点了点头,他依旧望着那里,问:“你觉得她美吗?” 阿越没有立刻作答,那小禾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尚未长开,只算得上清秀,而公子一向眼光极高,寻常的脂粉根本无法入他的目。 “我觉得她很美。”大公子已自问自答,“我已好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她现在还是一朵含苞的花,在绽放的那一刻,定然极美。” 大公子话语痴醉,他的手不自觉地攀上一侧花盆中的细茎。 “不可!”阿越连忙道。 为时已晚,大公子已情不自禁地将细茎掐断,将那价值连城的明彩仙兰折了下来。 公子微微回神,仙人般的脸庞也露出了一丝遗憾,“倒是唐突仙草了。” 他如此说着,却将其掷入了风中,转身回屋,双袖宛若鼓起的云。 阿越将竹帘落下,跟随公子入屋。 屋楼的大壁上绘着一只巨大的黑雀,黑雀的脖颈中央,有着一片色彩斑斓的羽。 公子坐在墙壁下,低垂眉目,看着满桌书卷,沉静无言。 阿越知道,大公子早晚有一日是要离开巫家的。 巫家固然强大,镇守大人的传承固然是绝世珍宝,但这只是他人生的一个节点,他生而不凡,总有一天会越过腐朽的土地,去往三大神山,成为始祖真仙的同道者。 想到这里,阿越更为谦恭了。 楼下。 小禾坐在石凳上,舒展着双腿,她仰起脸,“有花。” 林守溪也望了过去。 一朵淡彩色的兰花从他们头顶高高地飘过。 风托着它,它轻盈得像一片蒲公英,悠悠地打着转,掠过他们的头顶,越过院墙,最后飘过高高的白墙。 白墙之后尽是淤浊的土壤,再美的鲜花也会在那里腐朽枯萎。 夜里。 小禾独自一人回屋,静悄悄地坐在窗边,望着窗外。 白日里聒噪的群鸦已经歇息,只有寥寥几只还在月色下徘徊,不知疲惫。 她看着夜色垂覆的一切,回想着这几天的日子,她一时分不清自己的娇俏活泼是真实的还是伪装的……应是伪装的吧,毕竟这十余年的经历早已将大部分情绪消磨成了死灰,她虽还是少女,但有些东西,她此生难以拥有了。 不要多想了…… 与他的一切皆是试探,为的只是计划万无一失,待孽池历练归来,一切都将来到尾声,尘埃落定之后,他们注定陌路。 雪山,海洋,天空……她甚至不觉得自己的仇恨有多么重要,毕竟世界上还有太多地方等待她去跋涉。 既然恨都不重要,又何况不切实际的爱呢? 当然,待自己展露出真正的实力后,将林守溪抓来狠揍一顿一雪前耻定是少不了的…… 窗畔的少女时而蹙眉,时而抿唇轻笑,时而露出怒容,变幻无常。 窗外的黑雀显然不懂少女于豆蔻年华时的小心思,对着月亮沙哑叫着,很煞风景。 院子另一侧的林守溪也能听到鸟雀的叫声。 夜风萧索。 他同样披着黑裳坐在窗边,看着夜色发呆。 天星高挂,月光皎皎,寂静夜色之下,似只有他的思绪尚在静静流淌。 他也不免想起小禾稚美的脸。 时至今日,他依旧无法确定小禾真正的身份,但他的直觉告诉她,小禾至少不是敌人。 可不是敌人又如何呢? 大道漫漫,他也不过是在千里之行的起点,之后注定是要与这个萍水相逢身怀秘密的小姑娘分道扬镳的。 他虽修习过合欢宗的功法,但目的也只是为了让它不要失传,从未想过真正发扬光大它。 他是误入洪流的一夜扁舟,尚不具备真正掌控命运、引导洪流的力量,何来的能力去爱他人呢? 神无所不能,故而才爱世人。 夜鸟振翅飞上天空,消失在月色里,只留下了遥远的叫声,沙哑而清冷,似在嘲笑世人的多情与无情。 次日,云真人将杀妖院的弟子们组织起来,开启本月的孽池斩妖。 云真人给他们发了一把木弩与箭囊,箭簇上刻着每个弟子的编号,也让他们将一块黑玉牌别在腰间,每诛杀一个邪孽,玉牌便会汲取其残力,杀得越多,玉牌的颜色也会不同。 说来也巧,这颜色与凝丸五境倒是相同的,皆是白、绿、紫、金、赤。 林守溪与众弟子聚集在高墙之下,高耸如山的墙壁将所有人都衬得渺小。 云真人立在门口,在厚重坚实的石门上画了个复杂的符。 巨大的石门应声打开了,白墙之后的世界缓缓出现在了林守溪的目前。 大地像是被火焰烧过,漆黑一片,却又泛着沼泽般的湿软黏腻,不停冒着气泡,仿佛其下藏身着成千上万的蟹类,古老扭曲的树木在其间生长着,好似一张张巨大的鬼脸,数不尽的残垣断壁在远方错落着,它们大部分已深埋地底,只露出了冰山一角,证明曾有雄伟的宫殿群在此处伫立过。 时间的刀锋横扫了一切,蔓延的邪气让风都沾染上了阴煞。 弟子们陆续进入其中。 每月的除孽只有一天。 他们无法在里面久待,否则极有可能因身躯被污而亡。 云真人暂时留下了林守溪、小禾、王二关与纪落阳,重新嘱咐道: “这是对你们最后的考验,考验过后,三位公子小姐都会来亲自挑人,这次的结果可能会直接推翻我先前的判断,所以你们务必全力以赴,毕竟……谁都有可能是被抛弃的那个。” “对了,你们四人必须分开行动,否则,我很难评判出你们真实的实力。” 这句话更像是针对林守溪与小禾说的。 他们陆续应下,一同走过了那扇大门,踏入遍地污浊的土地,门在他们的身后缓缓合拢,黑鸟鸣声尖锐。 按照其他人的说法,孽池斩妖不会有太大的风险。 可林守溪蓦地想起了昨日飞过院墙的花,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 第二十五章:封印之物 巫祝湖周围的一切皆是‘神域’,孽池也在其中。 镇守之神虽已死去,情绪依旧影响着大地,冷与热因此无常。 林守溪独自一人落到一片怪石间时,方才还燥热的风一下变得冷冽,银灰的光吞了过来,雪随风飘卷,一片片划过头顶。 进入大门之后,四位少年便遵从了孙副院的话语,分道扬镳,各自斩妖除魔。 小禾与林守溪认真地道了别,并约定等到了更深处后,在无人发现的情况下,两人可以一起向北靠拢,偷偷相聚。 林守溪答应了下来。 他走在落雪的乱石古道里,无数生有数丈尖刺的植被从缝隙中钻出,罗网般拦截着道路。 林守溪抽出了沉青剑劈开这些黑色的荆棘。 自那夜血妖忽然发难以后,这柄剑便沉寂了下去,刃上的凶光也稀薄了不少。 越过了数片荆棘丛后,林守溪沿着一条石道来到了一片古楼的遗址里。 周围是翻着腥臭味的沼泽地,偶有几片土地尚且坚实,那里耸立着数根早已不知年月的斑驳石柱。 石柱上,林守溪见到了第一头妖浊。 那是一头丑陋的、仿佛淤泥捏成的怪物,它头部很尖,死婴般的身躯褶皱无数,背着一幅裙边柔软的鳖壳,吐的灰信子和它的尾巴一样分叉尖长。 它打量着林守溪,伺机进攻。 林守溪的伤很早就痊愈了,但杀妖院里皆是窥视的目光,他始终没有很好的机会去测探自己的境界。 灵脉中精纯的真气涌动着,脉络的中心,那颗怪异的黑色气丸开始逆转,贮藏的真气喷薄而出,涌遍周身。 这是邪秽横生的古遗迹,他却生出一种天地开阔的通达感。 夹着鳖壳的丑陋怪物尖啸了一声,四肢发力,青瓦般从石柱上弹跃扑来。 林守溪拔剑。 剑刃高速横切。 怪物的尖啸声戛然而止,它被平整地斩成两半,其间有弹丸大小的东西碎了,被腰间的玉牌吸入,剩下的残躯则飞入沼泽,与淤泥融为一体。 林守溪看着那怪物的尸体,又看了看手中的剑,眉头皱了起来。 倒不是因为怪物的一触即溃,而是因为自己出剑的速度,超出了他的预料。 “我的剑……怎么变这么快了?”林守溪疑惑不解。 他感觉现在的自己很强,甚至比暴雨之夜,与慕师靖决战之时更强。 其实这是他早有的预感,可当一切落到实处时,他还是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林守溪的心中陡然生出了一个猜想。 为了验证这个猜想,他提着剑疾步而前,在孽池的领域里寻找更多更强大的妖浊。 妖浊是封印妖物的怨气变的。 它们先是凝出一个残忍的意识,然后用淤泥、石块、杂草垒成身躯。 如果时间充沛,它们或许能变成强大的妖怪,但杀妖院从不给它们这个时间。它们就像是疯狂生长的野草,被收割了一遍又一遍,生命力固然顽强,却始终无法成势。 越过了这片古老的废墟,林守溪身影弹丸般跳动,剑在手中挥出,闪烁成几抹剑芒,剑芒之下,妖浊祟物一触即死,纷纷崩解。 林守溪几个闪身间跃上了断垣残壁之顶。 天空飘着细雪。 他紧了紧衣裳向前望去。 这片沼泽林的前方是一处断裂的孤峡,淤泥凝就的瀑布毒龙般从高峡上淌落,散发着浓腥味。峡谷下方是白茫茫的雾,雪飘去其间,转眼不见踪影。 林守溪向后看了一眼,随后持剑而前,沿着参差的岩壁跃下,一路来到了峡底。 脚一触及地面,妖浊便在四周涌来,如同倾巢而出的蛤蟆,林守溪挥剑一扫,如甩了一记长鞭,蛤蟆般的妖浊来不及发出吼叫便碎成了一片墨色的雨。 他不仅出剑更快了,身体也轻盈了不少。 哪怕是陡峭崖间的惊险纵跃,他也有如鱼得水的感觉。 林守溪雪豹般立在一处崖岩上,下方涌着毒瘴的深潭里,一头无毛无鳞的妖邪爬出,它像一只变大的蝙蝠,支着双翼行走,脸是尖瘦老鼠的模样。 这头妖浊要比先前的强得多。 它仰起干瘦的脖颈,对空长吼。 吼声戛然而止。 林守溪持剑旋身而下,将它的头颅一剑削下,依旧是轻而易举。 腰间的黑玉牌将它吸纳,变成了白色。 沿着低处的峡谷向前,林守溪又斩去了不少妖邪。 他心中的猜想变得真实了起来: 很多年前,师父曾对他说过,“我们能走到哪里,从不取决于我们自己,而在于这片天。苍天在上,它早已对世人划下了不可逾越的界限。” 今日,林守溪更深刻地明白了这段话。 在过去的世界,自己与慕师靖是顶尖的高手,只是因为那个世界的天空只有那么高,所有的修真者都被天地大道弹压着。 但这个世界不同。 这个世界更像是万法的发源地,它的天空要高远无限,对于修真者的束缚也微乎其微。 压在肩上的负担消失,缠在脚上的锁链解除,他当然会比过去更强。 这种强大能给他安全感。 只可惜,他暂时无法通过这个世界的境界标尺来衡量自己。 但也没有关系,这颗黑色的气丸已帮了他许多忙,它还在无声地告诉自己‘你是特殊的’。 两边斧立的高崖向着中间收束,越来越窄,上方飘雪的天空被挤压成了一线,峡谷的出口大小只够一人通行。 离开了这片深峡,迎面而来的是大片的铁树林。 林守溪走入林中,随手杀去了不少细蟒。 他已在孽池走了差不多一个时辰,遇到的邪物皆挡不住他的一剑,但不知为何,越往孽池的深处走,他心中的不安感就越来越重,似乎有什么可怖之物正在孕育,而自己离它越来越接近。 他有些心神不宁。 最终,这一缕不宁化作了若隐若现的哭声。 林守溪听到了前方有哭声传来。 循着哭声走去,林守溪来到了山崖下的一个石洞外。 低矮的山洞黑漆漆的,门口有着几滴还未凝结的血,哭声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林守溪弯下腰走入山洞里。 洞穴的尽头,一个灰色衣裳的干瘦男孩蜷缩着身子,抱着剑缩在角落里,眼睛惊恐地睁着,泪流满面浑身发抖。 林守溪走近时,小男孩察觉到了他的到来。 “谁?!” 他整个人一凛,抬起头,本就绿豆大小的瞳孔又是一缩,“你……是人是鬼?” “我是人。”林守溪回答。 小男孩半张着嘴,打量了他一会儿,片刻后不确定地问,“林……你是林守溪?” “是我。” 短短三天,林守溪在杀妖院里已是人尽皆知的存在。 “小禾呢?小禾姑娘呢?她和你在一起吗?”小男孩连忙问。 “我们没在一起,孙副院让我们分头行动。”林守溪说。 小男孩立刻露出了失望的神色,“小禾姑娘在就好了,她这么厉害,一定能打败那妖怪的……” “妖怪?” “对!妖怪……那片林子里有妖怪!”小男孩语无伦次道:“我,和我一起的同伴没逃出来,他……他应该已经被妖怪吃掉了……” “孽池的妖浊不是都不厉害么?”林守溪问:“你们为何不是对手?” “不是妖浊,是真正的妖怪!”小男孩颤声道:“有妖怪逃出来了……” 妖怪……林守溪立刻明白过来,应是某只妖物的封印松动,令它逃了出来。 “既然那片林子里有妖怪,你为什么不逃远点?” “因为妖怪不敢出林子!它追过我,追到林子口就不追了,而且……”小男孩颤抖着掀起了自己的裤管,“我的腿……” 他卷起裤管,小腿外侧鲜血淋漓,皮肉翻卷,可见爪痕。 林守溪眉头微皱,他蹲下身子,伸出了手。 “你要做什么?”小男孩吓了一跳,以为他是妖怪变的,要杀了自己。 林守溪的手指在他小腿一尺前停下,然后快若闪电地点了几下,小男孩惨叫一声,沙着嗓音质问,“你对我做了什么?” “止不住血会死。”林守溪说。 小男孩畏惧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他发现对方真的在给自己止血后,警惕感才慢慢松懈,但他脸上的恐惧从未淡去,妖怪的追杀梦魇般在他脑海中回放着。 “我会死的……它不会放过我的……我们都会死的……” 小男孩抬起头,眼泪控制不住地流着,“它说了,它会杀死我们所有人!” “它是什么妖怪?”林守溪继续问。 “就是妖怪啊……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不,不对,他也不是妖怪!” 小男孩一惊一乍地,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叫了起来,“他穿着杀妖院的衣服,他……他是杀妖院的弟子!” “你没有看错?”林守溪郑重地问。 “不会错的!我……我没清他的脸,但是……”他说不下去了,咽了口口水,“总之,总之……有妖怪混进来了!” …… 阿越立在一块覆雪的孤岩上,腰缠弓弩,背负长剑,目光落向远方。 他腰间的牌还是黑色的。 将近两个时辰过去了,他一头妖浊都没有杀死。 因为在执行杀手任务时,他喜欢心无旁骛。 自大门合上起,他便开始追踪林守溪,因为害怕打草惊蛇的缘故,他没有靠得太近,只是循着线索追他,寻找一个最好的机会将他杀死。 他是个有耐心的杀手。 而这一路上他也发现林守溪没有最初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这让他更加小心了。 继神大典在即,他必须完美地完成这次暗杀。 寒风如刀,大地吞没着雪,前方成片的丛林飘出薄雾。 大约等了半个时辰,林守溪终于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 他的身边跟着一个一瘸一拐的少年。 从衣服的颜色来看,那应该是个还未凝丸的弟子。 他们是偶然相遇的吗? 阿越想着,便见那少年给林守溪指路,他指着前方的那片林子,与林守溪说着什么。 接着,他看见林守溪走入了那片林子里。 巨木参天。 阿越眯起了眼。 这片树林于他而言是完美的刺杀场地。 他身影跃起,落到雪地上,鸟一般贴着雪地飞掠,悄无声息地滑入林中,只留下了一连串极浅的足印。 林间涌起了雾。 第二十六章:妖隐雾中 林守溪进入这片据说有妖怪的林子之前,灰衣裳的小男孩给他讲了事情完整的经过。 这个小男孩是杀生榜的二十九名,与他结伴同行的是排名十八的少年,他们是好朋友,相约一起斩妖除魔,然后平分战果。 他们配合默契,一路弯弯绕绕地来到了这片林子里。 这片林子并不特殊,但他们在里面绕了许久,却一头邪物也没见到。 过分的安静让他们都害怕起来,二十九胆子比较小,提议要不要撤出去,反正呆在这也是浪费时间。 十八虽不甘心,却也没有反对。 但两人在回去的路上,遇到了那个东西。 “他是忽然出现在路中间的!” 二十九开始了回忆。 “他背对着我们,一身灰褐色衣服,背后有剑,那柄剑很眼熟,但我想不起是谁的……他盘着腿坐在地上,脖颈沉着,身体一耸一耸的,像是在啃什么东西。” “我以为是恶作剧,在远处喊了几声,他没有回应,十八胆子大些,主动走了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 然后他的头整个拧了过来,嗖地一下弹起,一口咬住了十八的脖子。” 二十九讲述着当时惊悚的场景,身体颤成一片,脸一阵青一阵白,像是随时要昏过去。 接下来的画面他没有看清,他只听见十八在那里呼救,他已吓破了胆,撒腿就跑,头也不敢回。 在即将逃出林子的时候,那东西还追过来了,它抓伤了自己的脚,他整个人顺势摔出了林子,他以为自己死定了,结果妖怪却没再追来。 林守溪大致了解了情况,他帮小男孩包扎完伤口,打算主动进入林子。 二十九连忙拦住了他,说:“以前我不认识你,背地里说过你坏话,但你是个好人……那妖怪太吓人了,你可别去送死。” “这是一片树林,树林有无数的入口,如果那妖怪不死,会死很多人。”林守溪说。 “你可以去给云真人通风报信!”二十九连忙说。 “来不及的。” “我明白了,你是担心小禾姑娘!”二十九恍然大悟。 “我不担心她。”林守溪摇头否认。 之后他让二十九回山洞养伤,自己则带剑进入了林子。 如二十九说的一样,这片林子没有一头妖邪,仿佛有更为强大的东西将这里屠戮一空了。 此刻有寒雾涌起,本就死寂的林子显得更加吓人,那一株株铁皮黑干的树木像是随时都会活过来的巨人。 林守溪沿着零星的血迹搜寻,慢慢地摸入林子深处。 他一刻也没有放松警惕,目光不停地四下扫视着,警惕着一切潜在的危险。 雾越来越浓,血腥味越来越重。 …… 阿越立在一截光滑的树干上,黑衣裳与树融为一色。 他一路追踪林守溪至此,两人的距离越拉越近。 进入刺杀的范围之后,他已顺手解下了弩。 阿越左手稳稳当当地握着弩臂,鹰隼般的眼睛穿透寒雾紧盯前方,那里隐约有一个模糊的人影,他无需借助弩上的望山用以瞄准,直接勾指拉弦。 弩弓受力弯曲到一定程度后停住,铁箭飞快没入槽中,杀意一时间都绞在一起,仿佛凝于箭簇上的霜。 他的箭簇是孙副院另外给他的,上面没有刻他的名字。 他手臂的肌肉紧绷,身体一动也不动,呼吸都缓慢了许多。 浓雾虽遮蔽了一部分视线,却难不住他,在这支杀人之箭发出之后,他绷紧的身躯也会如弓箭一般射出,拔剑斩去,与先前的弩箭一前一后形成致命的杀机,争取一击削下对方的头颅! 而雾中徘徊的将死之人似还在寻找什么,根本没有察觉到这抹潜在的杀意。 嗖—— 没有任何迟疑,扳手勾动,弩弓回弹,箭呼啸而出。 空气骤地一振,浓雾中瞬间出现了笔直的中空,那是箭疾射而过的轨迹! 阿越身影同时动了,出箭的瞬间,他的手便搭上的剑柄。 正当他要拔剑之时,一股凉意忽然冲上了后颈,炸得他头皮发麻。 几乎是凭借杀手的本能,阿越双腿一蹬,在空中扭出了一个怪异的姿势。 白芒几乎是铁脸过去的,他转动剑柄与着对撞了一击,叮得一声里,他的虎口瞬间麻了,对方的致命一击虽然展空,剑势却并未断绝,几乎是眨眼之间,那柄剑转劈为刺,直奔他的心脏。 阿越双脚离树,借着身躯的下坠躲过了这一刺,肩膀却依旧受了伤。 砰! 阿越从树上重重摔下,生的本能让他强忍住了痛意,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翻身而起,猛地与那行刺者拉开了距离。 他抬起头,惊惧地向树上望去。 一个眉清目秀的黑衣少年立在树上,他简单地束着发,一柄剑尖带血的剑悬在他身侧,而自己手上的弩不知何时被夺走,已平稳地端在了他的手中,箭已入槽,弦已扣紧,一丝不差地瞄准了自己! “林守溪……” 阿越觉得头皮发麻。 他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背后的? 怎么可能这么快……云真人也不过如此吧……不,不可能,他若有云真人的实力,那先前一剑,自己根本不可能躲过! 那…… 我刚刚瞄准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无比想要回过看一眼,看自己的箭到底有没有射中什么,但恐惧撕扯着他的心,让他做不出任何的动作。 “听说你是杀妖榜第一的杀手?”林守溪问。 阿越没有回答,他已被瞄准,但林守溪接下来的话依旧让他燃起怒火: “我教你杀人。”林守溪说。 “你……”阿越强压下怒意,他盯着林守溪,寒声发问:“你究竟是什么境界?” “我不知道。”林守溪诚实地回答。 “你不知道?”阿越觉得奇怪。 林守溪没有回答,他瞥了一眼阿越的身后,眉头皱了皱。 自入石门以来,他就知道有人在跟踪自己,他卖了数次破绽希望对方出手,可对方比自己想象中更为谨慎。 他进入这片树林虽是为了追查那妖怪,但更多的也是想借此机会引蛇出洞。 林守溪在雾林的中央找到了那头妖怪,妖怪正坐在一棵树下,低头啃咬着什么。 他没有惊动对方,而是故意将阿越引到这里,接着浓雾遮掩,让阿越误以为那头妖怪是自己,而当这杀手少年全神贯注准备刺杀时,他于身后出现,将他重创。 林守溪看向阿越射箭的位置。 铁箭钉在树干上,箭杆还在嗡嗡颤着,原本站在那里的东西却已无影无踪。 “你是什么境界?”林守溪又问。 “我……二月才至苍碧初境。”阿越语速偏慢,努力压制着方才的伤势。 “那我应该比你强些,大约……玄紫初境吧。” 林守溪终于估算出了自己大致的境界,有点感动。 原来在自己过去的世界,玄紫境便是顶点了。 “玄紫境……”阿越牙关打颤,“怎么可能?哪怕是大公子也不过如此吧……” 大公子可是谪仙人,是举世罕见的天才! 阿越不确定他是不是在诓骗自己,打算磨灭他最后的斗志。 “是谁派你来的,云真人?孙副院?还是……”林守溪的语气忽然冷了下来。 “你杀了我,他们不可能放过你的。”阿越说。 “我是神选者,我的命比你的值钱。”林守溪冰冷地说着。 所谓的杀妖榜第一,于巫家而言也不过是少年奴仆罢了。 阿越的脸色越来越黑,若非那弩对着自己,他此刻定然拼死出剑了。 “是孙副院吧。”林守溪忽然说,“他始终不放心我。” 阿越神色一震。 “看来我猜对了。”林守溪又说。 阿越这才知道自己被试探了,牙关咬紧。 “听说你是大公子的贴身近侍?” “是。” “给我说说大公子的事吧。”林守溪说。 阿越脸色变幻着,他隐约觉得林守溪又猜到了什么,可……这又是试探吗?无论如何,这都是拖延时间的好机会,再恢复些力气,他就有自信在这个距离内将那弩箭躲去了。 但他没有想到,林守溪有此提问,不过是分散他注意力的手段而已。 他根本不关心大公子。 阿越内心天人交战之际,箭已离弦,两人之间的距离于箭而言不过一刹。 完了……阿越内心闪过这个念头,四肢的动作却已跟不上,箭下一刻就要夺走他的性命。 阿越原本以为,就算对方隐藏了实力,他们之间进行的也该是场恶战,可事到临头才发现,他甚至连出手的资格都没有,这场刺杀像是笑话,才一交锋,他顷刻就要死了,一点还手之力也没有。 铮然一声清响。 箭在接近阿越之时突然弹飞,一个褐衣少年凭空出现在他面前,口中衔着一把剑。 是那个妖怪! 阿越立刻醒悟,这是他先前以弩瞄准的东西! 他来不及思索这个怪物为什么要救自己,他借着妖怪的掩护转身就跑,他必须回去,必须将林守溪的秘密告诉给孙副院和大公子,让他们将这个居心叵测的少年处死! 林守溪没有去追阿越。 他的眉头同样锁紧了。 眼前的妖怪瞳孔布满血丝,披着的褐衣松垮碎裂,裸露的肌肤上生着许多令人作呕的肉芽,那肉芽还不停移动着,像是有吸血虫在皮肉下面爬。 他衔着剑,盯着林守溪,喉咙里发出了嗬嗬嗬嗬嗬的笑声。 这个妖怪他认识。 他是小九,是那天堵门挑衅他的少年。 他被夺舍了! 第二十七章:杀妖 黑压压的铁树犹如干尸,它们栽在泥地里,以枯槁的手撕扯着天空。 阿越捂着肩膀不停奔跑,像是受伤惊走的野兔。周围的景致大同小异,他已辨认不轻方向,目光所及唯有高耸的铁树与流动的寒雾,它们共同构筑成了一个绝望的牢笼,怎么跑也跑不到尽头。 叮叮叮叮—— 身后的雾里隐约有铁剑碰撞的声音传来,响声密集,时远时近,像是一场紧追不舍的钢铁暴雨。 那是林守溪与妖怪激烈的打斗声。 他希望妖怪可以将林守溪杀死,但又害怕林守溪死后妖怪转过头来吃掉自己……但总比林守溪赢好,若让他赢了,自己才是真的必死无疑! 玄紫境…… 阿越想起了林守溪方才冷淡的话语,依旧有种不寒而栗之感。 原来他藏得这般深啊,难怪小禾甘愿喊他师兄……他究竟是什么人啊,来巫家到底有何企图? 对了,孽池为什么会有这么强大的妖怪? 是那些古老的妖物挣脱封印逃出来了? 镇守大人死了,神力的潮水退去,那些过去被禁锢在各个封印里的妖物要醒了么? 不,不对,云真人分明说过,哪怕镇守大人消陨,这些封印也不该松动的啊……封印就像是箱子上的锁,箱子的主人死去,锁依旧纹丝不动,不会因主人之死改变什么。 难道说…… 难道说是人为打开了封印——有妖怪混在弟子里面,瞒过了云真人,进入孽池,打开了众妖的封印? 阿越心中恐惧着,他知道,若他的猜想是真的,那进入孽池的三十位少年,大部分都会被逃出封印的妖怪杀掉。 那个人会是谁? 正想着,他的足下忽然绊到了什么。 低头一看,阿越身子一僵,他足下竟是一具的尸体! 那尸体还套着身灰色的衣服,上面的头却消失不见了,温热的鲜血还在躯体里涌出来,血液带动他的胸腔一收一缩的,看上去倒还鲜活。 尸体上到处是啃咬的痕迹。 阿越封住口鼻,强忍着作呕的冲动俯身,在这具尸体摸索了一下。 弓弩与箭囊还在身上。 他取出一支箭,上面刻着‘十八’。 死的人是第十八号弟子。 原来刚才妖怪就是在吃他的尸体,自己的一箭干扰了它的进餐。 阿越将弩与箭收起,作为防身之器。 接着,一个冰冷的念头刺入脑海——方才妖怪在这里进食,他跑了半天,岂不是又跑回了原地! 阿越抬起苍白如纸的脸,看着四周无穷无尽的雾,胸口发闷。 他痴痴地望向了天空,手中弓弩握紧,恐惧于极致处绷断,心中的狠意却是再度腾起了。 …… 林守溪与‘小九’还在缠斗着。 他们在树与树之间闪转腾挪,仿佛两只飞窜的鹰隼,身影时而交错,极快,快得像铅在纸上划成的灰影,两道灰影交错之处,一捧捧明艳铁火从中激溅。 数回合的交战下来,竟是那头可怖的妖怪落了下风。 “杀妖院不都是一帮乳臭未干的小崽子么?什么时候有你这样的高手了?” ‘小九’竟然说话了,声音是从鼓动的腹部发出的。 林守溪脚尖点在一截树枝上,黑发散落,衣襟飘舞,似铁铸的影,劲风吹之不动,那双眼眸也结起了霜,将最后一丝情绪洗去。 “你过去也是杀妖院的人?”他问。 “嗬嗬嗬,我可不是那奴才院出来的。”小九冷笑着。 “那你是从哪里出来的?”林守溪问:“坟地里么?” “坟地?”‘小九’腹部颤出断续的笑声:“孽池本就是一大块坟地,难道那个姓云的没有告诉你吗?” 小九咧了咧嘴,他的牙齿已变作两排尖牙,“这里的山崖石谷森林沼泽皆是坟墓,每一块坟里可都藏着东西……” 林守溪想起了孙副院说过的话,所谓的妖浊本就是妖物自封印中散出的怨气,妖物将这些封印称之为‘坟’……它们果真是从封印中逃出来的! “你能被杀死吗?”林守溪认真地问他。 小九眼睛倏然一红,“什么?” “我还有要杀的人,你若是不死之身,我就先去杀他。”林守溪解释道。 小九愣了愣,他感受到了轻视,脸一下子狰狞如厉鬼,“巫家的奴才竟敢这般狂妄?若我尚在巅峰,一根手指就能撕开你的身体!” 小九暴怒着腾起身子,寒雾搅碎,他的身影破雾而出,头颅一甩,口中剑斩出的弧光,向着林守溪劈去。 林守溪足下的铁树枝被斩断,他的人影却已不在树上。 小九趴在断枝上抬头,只见那少年已跃到了高处,又踏着树干俯身冲刺而下,行云流水地挥剑斩击。 “巫家剑法……真怀念啊……” 小九冰冷的话语透着庄严,“一百多年了,我本以为我不会再醒了,幸得苍天眷顾,我还有机会从墓地里爬出,还有一雪前耻的机会……今日就先拿你祭剑,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才是真正的巫家剑法!” 小九龇牙咧嘴,身影如灰褐色的飓风,利啸着卷向林守溪。 …… 阿越靠在一根树干上,手握弓弩,脑袋从大树后探出些,窥望两人激战的方向。 林守溪与妖怪正在斗剑。 剑鸣声愈发激烈。 充沛的剑浪从两人身上爆发出来,一波又一波地横扫过层林,坚硬的树枝被削了满地。以他们为中心,浓雾也被斩散,形成了一片独属于他们的战场。 钢铁的交鸣是他们的言语,互诉着生杀之志。 阿越是杀生榜第一的高手,弟子们时常私下交换剑经学习,他是其中学得最多的,一共领悟了二十多套剑法,且皆技法精湛。 但眼前的场景却再度将他彻底震惊。 林守溪与那妖怪所用的,皆是藏经阁中一百三十余本剑经的招式! 这才短短几天,林守溪竟将所有的巫家剑法都学会了?这怎么可能! 他怀疑自己在做梦…… 这个林守溪才是真正的妖怪吧! 阿越脑子发懵,他几乎看不清两人交战的动作了。 小九心中的震惊一点也不比阿越少。 很多年前,他就将巫家剑法融会贯通,虽沉眠百年难免生疏,可按理说教训一个晚辈应不成问题。 可他却被羞辱了。 每当他使用一套剑法,林守溪就会使用与他一模一样的,看上去就像是学生在跟着老师练剑。 可他的剑却又每每后发先至,破开他招式的缝隙,在他身上挑出血洞。 数十轮过招之后,小九一袭褐衣已是猩红刺目。 “你究竟是谁!” 小九瞪大了眼,尖声喝问。 林守溪不答,他不再后发制人,而是直接以进攻的招式夺其中门,少年手中的剑拖出一道又一道的剑虹,长鞭般向着小九甩去。 小九以立甲剑御术的横剑术格挡,身子被不断逼退。 林守溪步步紧逼,剑劈砍挑刺,变化不断,足下步伐踏得眼花缭乱,他仿佛已与剑合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挑不出任何的瑕疵,哪怕是巫家老祖看了,恐怕都要盛赞一番。 剑光不断照亮小九的脸,他的伤口越来越多,心中的暴戾之气已弹压不住。 “我懂了,你是神山的修真者吧!” 小九露出了恍然的神色,“你们嘴上说着不涉污浊险地,但实际上也贪婪地觊觎着这片大地上的机缘,你混入巫家,便是要夺镇守神灵的力量吧!” 剑锋交击,小九狰狞的脸距他不过数尺,那张脸已经开裂,露出了森森颅骨,衔剑的齿碎了大半,满是鲜血。 林守溪手腕一振,将他弹开。 “神山的仙人也有可能会来吗?”林守溪自言自语。 这些天,他几乎没有见过云真人,或许他就在为这些事忙碌着。 “你何故装疯卖傻?”小九冷冷道:“你真以为你藏得住吗?只要姓云的愿意睁开他那只恶瞳,你的一切秘密都保守不住的。” 恶瞳…… “你还知道什么?”林守溪问。 “你这般明目张胆套我话?”小九狞笑,“你当我是蠢人?” “我没有当你是人。”林守溪淡淡回答。 铮—— 剑刃再次相撞。 真气在两人之间激起,吹得衣裳猎猎,长发抛洒,眉心见血! 小九笑得越来越扭曲,他占据的这副身躯像是无法承受灵气的涌动,密密麻麻的血痕在皮肤上游走着,他明明还在动着,尸臭似的气味却已大量地散发了出来。 林守溪眉尖微拧,他知道对方要用全力了。 “射箭!” 林守溪忽地扭头望向某个方向,厉喝了一声。 躲在暗处的阿越原本以弓弩对准了他,但被突如其来的爆喝吓了个激灵,本欲扣动的手指僵住了。 “你在等什么?再不出箭就没有机会了!” 林守溪一边以真气驭剑与小九对撞,一边继续大喝。 他的话像是有神奇的力量,阿越被这命令般的话语唬住,放弃了思考,扭过弓弩对准了小九。 阿越深吸口气,箭骤然喷出箭槽,猛地刺向小九。 “蠢货。”小九骂了一句。 他本可轻易躲过,但林守溪的牵制让他如同行于泥沼之间,动作迟缓了不少。 阿越连射三箭,他躲过了前两箭,却依旧被最后一箭刺中大腿。 “算了,不陪你们这些蠢小子玩了。”小九脸上的狞笑皆转化为了杀意与贪婪之色,“你这样的大补之物送上门可真是天助我也,正好将你吃了,我也可以走出这片无死林了——” 小九厉声嘶吼着,他手上的剑招陡然变了,不在巫家剑法的任何一式之中。 林守溪也跟着变了。 林守溪的变招是在小九意料之中的,他起初并不奇怪,但不知为何,那看似朴实无华的一剑劈面而来时,自恃见多识广的他竟生出了一种鲲鹏负青天而来压迫感。 剑鸣声似凤凰于烈火中嘶叫,将他陡变的招式击了个粉碎。 又一轮对撞,小九手中的剑黯然失色,他起了惧意,想要逃跑,阿越的箭却又不合时宜地射来,嗤得一声,将他的太阳穴直接贯穿。 他脑袋一歪,短暂的痛让他无法再躲避林守溪的攻击,整个手臂连同着肩膀被一剑削下。 林守溪收剑,反手一刺,直接穿腹而过,将他钉在了树上。 老妖怪的狠话一下子变得滑稽,他想不明白,自己沉寂百年一朝出山,该是再度掀起令人恐惧的腥风血雨才是,可……怎会如此? “你使的是什么剑法?”小九腹部被刺穿,鼓动着说出的话语有些模糊。 林守溪没有回答他,他画动道术将眼前的妖怪封住。 老妖怪的挣扎越来越微弱,他已占不住这副身躯,又将被扯入坟墓里,而且他知道,这一次,自己再不会醒了。 “你在杀妖院排名第几?”这是他最后的问题。 “我入院时排名十七。”林守溪说。 “十……七?你骗……” 老妖怪露出了震惊的神色,他张了张口,似想用嘴巴去说什么,可林守溪已将他衔着的剑的两端捏住,拧转一圈,以剑刃对着他,缓缓前推。 “剑是用手握的,不是用嘴叼着的。”林守溪认真地对他说。 剑刃一直压到了树干上,将他整个嘴巴连同脑袋一同切开了。 这具身躯像是失去了骨头,一下瘫软如泥。 林守溪转过头,望向了另一边。 阿越还握着弩,他迎上了林守溪的目光,身体再次僵冷。 先前他被林守溪的喝令震住,短暂地成为了战友,但他也立刻明白过来,他们之间不死不休,没有任何调和的可能。 但见到了他杀那老妖怪的场景后,阿越的心里已生不出战意了,他连发了几支劲弩后,身形后掠,夺路而逃。 林守溪左右挥剑,将这几支铁箭格开,追了上去。 在阿越即将逃出林子时,林守溪追上了他。 他想要告诉云真人和大公子一定要杀死这个人,可已然没有了机会。 阿越在死之前才想明白,当一个杀手彻底放弃杀心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将他的头颅割下更像是在为这种‘死亡’描上符号般的仪式。 “你在林中遇到了复苏的妖邪,不幸被杀了,但没有关系,我替你复仇了。” 林守溪平静地注视着阿越仇恨的眼神,挥剑而下。 他同样很疲惫,储备许久的真气在先前的恶战里耗了不少,但这一剑依旧干脆利落地将这杀生榜第一的少年杀死了。 只可惜,他最后编造的谎言并不是完美的谎言。 当林守溪抬起头时,他发现远处有个褐衣裳的少年正朝这边望过来,满脸惊惧之色。 第二十八章:黑潮 “我……我什么都没有看到!” 杀人者的目光投来,褐衣少年浑身发冷,他连忙摆手,想跑,却迈不动道。 林守溪先前太过疲惫,竟疏忽了来人,他揉了揉太阳穴,来到了他的面前,无视少年恐惧的神情,从他腰后抽出一支箭看了看,上面写着‘十’。 “第十么……挺厉害的。”林守溪说。 这位排名第十的少年时不时去瞥那地上的头颅,反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越是确认他就越是手脚冰冷。 这句‘挺厉害的’在他耳中就是刺耳的讥讽。 “你认得我吗?”林守溪问他。 阿十先是点头,接着他以为自己要被灭口,立刻又摇头。 “你认得那个人吗?”林守溪再问。 他问的问题简单,语调也很平静,但越是如此,阿十就越觉得心惊胆战,他咽了口口水,才点头,“认……认识,他是……阿越?” 阿十从未想过,自己竟会撞见杀妖榜第一的高手被割头的场景。 而杀了阿越的,竟是他们公认为吃软饭的林守溪! “他被妖魔污染了,很痛苦,我刚刚是在帮他做了断。”林守溪注视着他的眼,认真解释道。 为了表示诚意,林守溪振去剑上的血,将其插回了鞘中。 阿十迟疑了一下,“妖魔?” “是,林子有可怕的妖魔,十八已经遇害了,二十九侥幸逃了出来,他告诉了我妖魔的事,我可以带你去问他。”林守溪说。 “不……不用了,我相信你。” 阿十吓得不轻,他甚至不敢确定眼前之人是人是妖,哪敢提什么要求? 但林守溪执拗地带他去见了二十九。 离远了林子,雾气消散,寒风又至,天空失去了苍青的颜色,变回了迷蒙的灰白,给人以岩石般的厚重感,于是掠过的风真的成了刀子,它一遍遍地刮动,从中削下白色的屑来,那是雪。 穿过雪林,林守溪回到了山洞口。 二十九见到林守溪回来,立刻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你没事就好。”二十九松了口气。 “十八死了。”林守溪说。 二十九的笑容凝在脸上,他低下头,紧闭双唇,眼眶一下子红了,虽早有预料,可真正听到好友死讯时依旧悲从心来。 “那林子……真的有妖魔?”阿十难以置信。 “你先哭会儿,哭完之后将你看到的事告诉他。”林守溪对二十九说。 二十九倒是忍住了眼泪,他立刻将自己的见闻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阿十听得脸色煞白,他早就听说孽池封印着不少妖物,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封面从未松动过,多次的孽池斩妖也未出什么岔子,怎么今日…… “那阿越他……”阿十望向林守溪,小心地问。 “我在林中遇到了阿越,那时阿越正在与老妖怪对峙,老妖怪杀死了小九,占据了它的身体。” 林守溪有条不紊地说:“阿越与老妖怪恶战了一场,最终还是那妖怪技高一筹,占据了阿越的身体,阿越也不服输,用肉身强行囚妖,让我以剑将他与妖怪一同诛杀。” 二十九听得动容,忍不住慨叹:“阿越前辈不愧是杀生榜第一的高手,这气魄真是……可惜……” 阿十也为之一震,他也露出了悲戚之色,“阿越舍己囚魔,天才早陨,真是令人惋惜。” 他嘴上虽这么说,但他心里却恐惧地大吼着……不,那绝不是阿越!阿越这等自私自利的人怎么可能做得出舍生忘死的举动?林守溪在骗人,是他杀了阿越,他一定还隐瞒了什么! 但哪怕洞悉了真相,他也什么都不敢问,只敢附和,配合着林守溪演戏。 林守溪也不在乎他到底相不相信,他沉着脸,心中的不祥之感并没有因为‘小九’的死而消散,他反倒愈发不安,仿佛‘小九’只是随意掠过的一片云,滂沱的大雨远未到来。 “你还有同伴吗?”林守溪问阿十。 “有……”阿十没有隐瞒,“我与十二和十三是同行的,我来帮他们探路,结果遇到了你。” “嗯。”林守溪点点头,说:“现在孽池不安全,你与他们原路返回,将这里的变故告诉云真人。” “回不去的!”阿十惶恐地摇头:“门已合上,一天后才会打开,那扇石门靠强力根本无法撼动!” 况且,若林守溪所言属实,原路返回也未必安全了…… “没有办法联系外面的人吗?”林守溪皱眉。 “没有的。”阿十惨笑,“我们只是奴才……何况这些年来,孽池除邪虽偶有意外,失踪过一些人,却从未真正出过大事,大人物们并不上心的。” 林守溪低头沉思。 孽池很大,他根本没有办法将人召集到一起,如果老妖怪说的是真的,那么杀戮可能已经开始了,许多弟子也已命丧黄泉。 也不知小禾怎么样了…… “二十九,你腿有伤,无法远行,躲在此处等到明天天亮为止。” 林守溪立刻做出了安排,“阿十,你带我去找你的朋友,孽池已生变故,我们须团结些才有活路。” …… 十二是个个子不高的少年,看着憨厚老实,十三则是个小姑娘,绑着发,有些清瘦。 他们见到阿十带着林守溪回来时,皆吃了一惊。 “你怎么与他在一起?”十三对林守溪有偏见,语气不满。 “路上遇见的。”阿十说,“接下来的行程,林守溪会同我们一起,同时,后面的路也由他来带。” 他在回来的路上已与林守溪商量过,为了不引起过分惊慌,他们暂时保守这个秘密。 “什么?”十三瞪大了眼睛,“他来带路?阿十,你没病吧?” “这本就是杀妖院的规矩。” 阿十一板一眼道:“孙副院说过,在孽池相遇,遇到抉择之时,应听杀妖榜上排名较高者的决断。” “可他排十七!” “不,他现在是第六,昨日小禾与他比试,输了。” “那也算?分明是那丫头包庇让他的,我看他连十七的水准都没有。” 十三更加不满,愤愤不平,“阿十,你该不会是被收买了吧?” “规矩就是规矩!”阿十一下严厉了不少。 十三虽极度不悦,可最终阿十还是力排众议,在短暂的争执后将此事定了。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让十三更加生气了。 他们没有走那片林子,而是选择绕开,进入了一片黑漆漆的溪谷里,说是溪谷,实际上也是深峡高崖,崖壁似铸在此处的高墙,其上遍布苔藓,深峡之间的溪涧如人体经脉一般分布着,大量的光被挡在外面。 阴翳的溪谷里应是邪秽横生之地,十二与十三跃跃欲试,准备去杀戮一番。 林守溪却伸手拦在他们面前。 “我先帮你们去看看。” 十三一愣,旋即怒道:“谁要你去看啊?” 十二倒是憨厚懂礼,“那多谢林兄弟了。” 阿十神色凝重,没什么意见。 过了大约一刻钟时间,林守溪才回来,他衣袖低垂,脸色更白了几分,剑收在鞘里,纹丝不动,却隐约有几分血腥气。 “好了,走吧。”林守溪说。 他们正式走入那片溪谷中,十三连忙拔出剑,掏出黑玉牌准备除邪,却是四顾茫然。 按理说邪秽丛生的裂崖溪谷,此刻却是一片清朗,连一头妖浊都看不见。 “这……这是怎么回事?”十三摸不着头脑。 她第一反应是林守溪刚刚进入这里,率先将这的妖浊一口气除尽了,可她立刻摇头——林守溪哪来这样的本事?一刻钟杀尽满涧之邪,怕是阿越也做不到吧? 气氛安静得诡异,周围唯有流水潺潺的声音,妖物已祓,水清澈见底,将天空飘落的雪花都映得纤毫分明。 这里真的是孽池么…… 十三与十二懵懵懂懂地穿过了溪涧,及至下一片领域的入口,林守溪又自顾自地让他们停下,独自一人带剑进入其中。 差不多又是一刻钟的时间,待他出来之后,那片领域便像是被狂风吹袭了一夜的天空,澄净得让人只想刻下‘山清水秀’四字。 他们又穿过了几片山林石崖,几座废墟遗址,等到要越过一座长长的铁索桥时,十三终于按奈不住心头的怒火。 “你到底在做什么?” 小姑娘立在林守溪身前,把剑一横,拦住了他的去路。 “十三!”阿十叱了一句。 “师兄,他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怎么变得和小禾那丫头一样了?” 小姑娘愤懑道:“我们为什么要听他的?你不会真把杀妖院那条规矩当回事吧?” 看着憨厚老实的十二也点头附和,道:“是啊,天都快黑了,我们一共也没宰几头妖浊,这样下去这个月又换不到几粒灵液丹了。” “没错!那些妖浊呢?为什么都不见了?你到底施了什么手段?”小姑娘质问林守溪。 阿十沉默不语。 十三更激起了性子追问:“师兄,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们?” “对啊,师兄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十二跟着一同追问。 阿十看着林守溪,心情复杂。 这一路上,他内心也在天人交战着。 他猜测先前的林子里,会不会真的是阿越与那妖怪打了个两败俱伤,被林守溪渔翁得利了,而这一路上,他也只是在故弄玄虚……毕竟在杀妖院的时候,他就喜欢躲在小禾身后狐假虎威。 但猜测只是猜测,阿十很谨慎,不敢随便冒险。 如今面对着两位伙伴的目光,阿十有些语塞,他望向林守溪,似是希望他解释什么。 林守溪一袭黑裳,脸色发白,铁索桥在他面前孤悬,绛红色的夕阳在他右侧低垂,他凝视着夕阳,说:“天快黑了,接下来的路应该会更危险。” “危险?什么危险?这一路上连只小猫小狗都没碰到,哪来的危险?”十三反问道。 话音才落,‘危险’两字似是得到应验,十三身后的河流忽然炸起雷鸣,浊浪水箭般冲天而起! “小心!”阿十立刻大喝。 十二则看着小姑娘的身后,瞪大了眼,吓得连连后退。 十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感到夕阳的光瞬间黯淡了下来,似乎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身后腾起,将光遮蔽,那东西是随着浊流寒浪一道来的,眨眼间就要将她吞噬。 滔天的恐惧蔓上心头,她脸上气势汹汹的表情还未改变,死亡便要将她崩解了。 所有人的心脏都抽紧之时,唯有林守溪动了。 他像是早已预料到了这一幕的发生,箭步前窜,拔出自己佩剑之时,右手也将十三的剑从她背后抽出,他手持双剑,挑起冷光,竟将那倾倒而来的巨大黑影压了回去。 令人心脏揪紧的暴戾嘶吼在身后响起,黑影扭动着倒退,先前掀起的浪化作了一场临时落下的暴雨! 十三惊恐地回头,才终于看到了方才扑来的是什么。 那是一头巨大鳗鱼般的怪物,黑腻光滑,身上缠满了锁链般的水草,它满口钢牙,猩红的舌头不断分叉,如丝如缕,像是数百条纠缠在一起的毒蛇! 林守溪就站在这巨口之间,像是随时要被那数百根舌头卷住,一口吞下。 但那张巨口无法合拢,因为他的上下颚皆被剑抵住了。 体内黑色的气丸逆转,真气瞬间喷薄,化作无数道于剑身螺舞缭绕的雪丝,他拧动两柄剑,看似瘦弱的双臂筋肉绞缠,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两柄剑显化着高明的剑术,化作眼花缭乱的白光! 像有雷霆塞入巨鳗口中,巨大的妖物被数道白光斩得四分五裂,坠入大河之中。 林守溪一蹬它的身躯,借力腾起,落回了铁索桥边,顺手将剑插回了十三的鞘中。 十三惊魂未定,剑入鞘时身躯一震,才猛地回神。 “那……那是什么东西?” 半晌,她张了张口。她从未在孽池见过这样的怪物。 林守溪反问:“你们知道孽池的妖浊是哪里来的吗?” 三人面面相觑,陆续点头,孽池封印着诸多妖物,这并不是什么秘密。 “你刚刚所看到的,就是被封印的妖物之一了。” 林守溪直截了当道:“封印松动了,这些妖怪要逃出来了,不过幸好,它们现在已变得无比孱弱,否则我们今日必定会死在这里。” “无比孱弱……”阿十喉咙发痒。 对比它们巅峰之时,这些妖怪确实无比孱弱,但哪怕是面对这样的它们,自己依旧是弱小者。 “你是说……封印的妖怪逃出来了?”十三不敢相信。 “那我们为什么还要往深处走!我们不该回去吗……”十二嗓音都沙哑了。 “石门明天才会开,这些妖怪若彻底挣脱封印,一定会向石门聚拢,它们虽不算特别强大,但若汇聚起来,我们必死无疑。” 林守溪肃然道:“想要活下来,我们必须将附近的妖怪都肃清,撑到明天早晨。” “就凭我们吗?” “我们当然不够。”林守溪说:“我们要和其他弟子会和,然后将这些妖怪各个击破,而不是我们零散于孽池之间,被妖怪们逐一杀死。” “可是我们怎么找到其他人?”阿十问。 “我与小禾约定了在北边会和。”林守溪说,“大家应该都察觉到了孽池的变故,小禾或许也带了一批人。” “小禾……”阿十有些慌乱,“她不会出事吧?” “我相信她。”林守溪说。 “可孽池已经出事,她会前往和你约定的地点吗?”阿十又问。 “她也相信我。” 林守溪说着,走上横跨大河的铁索桥。 十三战战兢兢地问:“我们……我们不能寻个僻静之地躲起来吗?” “此时四面皆敌,你能躲去哪里?”林守溪问。 十三一震,她忽然明白林守溪一开始为什么要瞒着他们了。 先前他们尚有退路,可以选择原路返回,找个靠近白墙的地方躲好,但此刻深入腹地无路可退,他们唯有硬着头皮走下去了。 三人面面相觑,最终还是选择跟上了林守溪的脚步。 “刚刚你每次进入一方,都让我们先在外面等着,其实是去诛杀那里的妖怪吗?”阿十问。 “是。”林守溪没有否认。 “为何不让我们帮你?”阿十问。 “不要添乱。”林守溪说。 “……”阿十无言。 四人走过摇摇晃晃的铁索桥,浊浪在足下奔腾,夕阳在远方垂落,如缕的光被吞没了,本就干涩的风愈发寒冷了起来。 十二跟在他们身后,羞愧地低着头,“没想到你这般厉害……你既然这么厉害,为何还要藏着掖着?” “我没有藏,我是杀妖榜第六,排名尚可。”林守溪说。 “可是……” 十三欲言又止,一时竟无法反驳,她也跟着咕哝道:“没想到你竟这般厉害……” “孙副院与云真人皆多疑,你到底还是藏拙了,一定要小心。” 阿十善意地提醒,“他们对稍有可疑的人下手都不会手软的。” “我是神选者,既然是神灵选中之人,那我无论做出怎样不可思议的举动,都算是情理之间。”林守溪坦然道。 他这样说不过是让阿十定心,他很清楚,三位公子小姐挑完人后,云真人绝不会对自己手软了。 接下来的一路上,三人对于林守溪已有了充分的信任,哪怕是他割断阿越脖颈那一幕,阿十也全然信以为真并暗暗发誓要保守这个秘密。 天暗了下来,低空中有青色的死萤虫飞舞,宛若徘徊不去的怨灵。 林守溪走在最前面,走得并不快,他时不时下达指令,让大家停下或者分头探查地形,寻找妖物的存在,接着由林守溪操剑将其杀死。 黑夜中他们看不清林守溪的剑,唯能感受到一股噬人的杀意于四野横扫,似苍鹰掠过,弱禽于地上惊走。 这是什么剑法,在巫家的剑术体系之内么…… 大家心中接连冒出疑问,但没有人敢吭声,林守溪的话也越来越少,四人的气氛愈发凝重了起来。 忽然,林守溪听下了脚步。 他趴在地上,耳朵贴地,凝神细听,眉头越皱越紧。 “怎么了,是有强大的妖怪醒了吗?”阿十轻声问。 林守溪摇了摇头,他盯着地面,说:“不,不是妖怪,只是普通的妖浊。” 阿十刚刚松了口气,却听林守溪继续说:“但数量极多。” “极多是多少?”阿十一惊。 林守溪沉默片刻,最后说:“难以计数。” 十三吓得脸色发白,“我们……往回走吧?” 林守溪没有回答,只是说:“我去开道,你们跟在我身边,替我守好两侧。” 三名弟子哪怕害怕,也陆续答应了下来。林守溪笃定的语调多少能给他们一些安全感。 接着,前方稀疏的林地里,无数形体扭曲的妖邪沿着石崖攀援而上,或同甲虫或如恶兽,它们连蹦带跳地窜了过来,瞳孔燃烧着各异的火,形成乌泱泱一片的潮水。 林守溪连斩了一路,虽看似冷静,实则身心早已疲惫不堪了。 但他依旧第一时间挑起清冷剑光,冲入了妖邪的潮水里。 剑气的光弧在黑夜中亮起,林守溪的杀气宛若一面立起的墙,墙平推倾轧而去,势不可当, 虫蛊被碾碎的爆响、皮肉被切开的脆响、身躯被斩断的声音、嘶吼、哀啼、怒鸣……一时间,他们身陷地狱之中,冤魂厉鬼环伺而来,凄厉之音不绝于耳。 “怎么会有这么多妖浊?” 十二在侧面扑杀那些漏网之鱼,双手左右挥剑,已然麻木,可想而知顶着妖邪潮头的林守溪到底承受着怎么样的压力。 “它们都是从北面涌过来的……” “北面是出什么大事了吗?” “不知道……但我看这些妖邪的样子,对我们的攻击欲望好像也不是很强烈。” “我也觉得,它们更像是在……逃跑?” “……” 林守溪听着身后三个弟子的讨论,他也无暇分辨太多,只顾调转剑经压榨真气,竭力将眼前的浪潮劈开。 他就这样挥舞着剑,一路斩杀而去,双臂越来越麻木,气丸的真气被不断压榨,几乎殆尽。 人力终有穷尽之时,妖浊的涌动却是源源不绝,这样下去,何时是个尽头? 林守溪窜到一株高树上,撑着间隙换了几口气,再次挥刃劈下,扫去妖浊无数。 周围连鬼火都看不见了,漆黑一片,阿十他们境界尚浅,未能跟上他的步伐,也暂时被妖潮冲散。 林守溪正想着对策,一股冷冰冰的杀气从身侧切来。 那是一柄剑,极快的剑! 林守溪反应过来时,杀意已割面而来。林守溪很冷静,他攥紧剑柄,以立甲剑御术的横剑式去挡。 叮—— 忽地,刀刃撞击的声音陡地响起。 两人在黑夜中错身而过,几乎没有任何喘息的时间,第二剑已接踵而至! 对方是个高手…… 林守溪是被奇袭的,所以他的剑招在第一时间被压制住了,只可先行防守,拦下对方的攻势。 他苦修立甲剑御术的效果一下子显著了起来,横剑,立剑,背剑,三式交迭而出,将对方的攻击防得密不透风! 以背剑式将那剑弹开之后,林守溪想要反击,却发现对方已停手了。 “师兄?” 少女震惊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小禾也在对抗妖潮,她感受到了杀意盎然的剑气,以为又是什么妖物醒了,便夜袭而至,可对了三招,她发现对方的剑招极为熟悉。 能将乌龟防御术施展得这般浑然天成的,除了自己的便宜师兄还有谁? “小禾?” 林守溪也是一怔。 他们靠近了些,真气汇聚瞳孔,看清了彼此的模样。 不知不觉间,他们竟会合到了一起! 一路上见多了奇形怪状的妖怪和妖浊,此刻雪发披肩的少女近在眼前,本就漂亮的她在这样的黑夜里美得难以言说。 两人飞快确认了彼此的身份,也没有时间交流更多,黑暗中,危险远未散去,妖潮还在向着他们涌来。 林守溪与小禾各自持握着剑,相向而立,背几乎靠在了一起。 但他们并不惶恐。 因为这次是两个人一同应对这片黑夜了。 第二十九章:无际之夜 巨木参天。 妖潮在黑夜中密密麻麻地汇聚着,源源不断地滚来。 他们杀得太过深入,几乎来到了妖潮汇集的腹地,与其他几位弟子暂时失散。 “你怎么才来?” 雪发黑衣的少女埋怨了一声,紧蹙着眉,她挥舞着手中的利剑,真气在剑锋上显现出淡淡的赤色,袭来的妖浊迎锋而解,成批成批地于她锋刃下化作黑雾。 “路上挟持……嗯,救了几个弟子,耽搁了些时间。” 有了小禾在一侧帮忙,林守溪的压力减轻了大半,挥剑劈砍的动作更加游刃有余,剑尖如笔尖,划线之外妖邪不可入。 “我来迟了么?”林守溪问。 “你来早了。”小禾没好气道:“你再来晚些我一个人就杀完了。” “……”林守溪沉默片刻,说:“原来如此,那我先休息一会儿。” 说着,林守溪收剑一跃,身影窜到了一旁大树的高枝上。 “?”小禾震惊,她抬头看了一眼,恼道:“哎,你是来气我的吧?你信不信我把树砍了!” 林守溪假装没听见,抓紧时间调息疗伤。 妖潮仍在逼近,小禾无暇去与他置气,她环顾四周,挥剑成圆。最初一批较为强大,形似野狼的妖浊已经抵挡过去,后面的要弱小很多,它们形如草蜢、蚂蟥,但胜在数量庞大。 小禾杀了一阵,亦觉得手脚酸麻,她同样踩着树干跃上,一推林守溪后背,“轮到你了。” 林守溪也未推辞,他当空而落,手腕一拧一挥,泛着红光的夺血剑在妖浊中横扫,剑气激荡,犹如潮浪涤清尘埃。 黑夜之中,他们就这样倚靠着大树互相休息,交替着出剑,抵挡了一浪又一浪的妖潮。 不知交替了几轮,林守溪在下方杀妖,始终不见小禾从树上下来,他以为小禾遇到了什么危险,连忙抬头,却见她正坐在一根树枝上晃着双腿远眺,十分悠哉。 “你还没休息好?”林守溪问。 “小禾太累了,再休息半柱香……”小禾在树上舒展着身子,说。 “等你休息好可以下来给师兄收尸了。”林守溪叹气。 “师兄要撑住呀!”小禾加油鼓劲,却没有要下来帮忙的意思。 林守溪深吸口气,在妖潮的包围中左右突刺着。 “我们师兄妹相逢之后不该是勠力杀妖么,怎么还勾心斗角起来了?”林守溪无奈地问。 “还不是你先上的树?”小禾微笑着说:“在下面哪有在上面舒服?” “树是你师兄还是我师兄?”林守溪质问道。 “当然是你呀。”小禾坚定地说。 林守溪终于得到了一丝安慰。 小禾又拍了拍树干,信誓旦旦道:“师兄要是不幸战死,我就把它砍了给你做副棺材!” 林守溪忍无可忍,终于跃上树梢,将小禾推了下去。 这对友善的师兄妹就这样齐心合力地除着妖。 妖潮渐小。 林守溪休息得差不多了,也跃回地面,再度与小禾轮换。 他厮杀了一会儿,身后忽然传来少女脆生生的声音。 “师兄,我来帮你。” 林守溪一怔,没想到师妹竟会主动来帮忙,他心怀感动地回头,却是再度愣住。 迎面走来的是一个黑衣黑发的少女,少女清秀可爱,远不如小禾漂亮,黑衣裹着的身段也不似小禾那般玲珑浮凸。她喊着自己师兄,热情地提剑走来。 林守溪的惊愕不过一瞬,他的瞳光飞快回归冷淡,反手一剑回刺,洞穿了那少女的心脏,将她整个人都钉在了一旁的树上。 “你……为什么……” 少女临死前难抑震惊之色,她张大了嘴,嘴巴吐着黑血,后续的话却是说不出了。 小禾察觉到了下面发生的变故,跃到了他身边,“师兄,发生什么事了?” 她看了一眼一旁被钉在树上的黑衣少女,也吃了一惊。 “她怎么和我……”小禾欲言又止。 “她变成了你的模样,想要以此靠近并背刺我。”林守溪接过了话。 “这你是怎么认出来的?要是你判断错了,我不就被你杀掉了吗?”小禾捏了捏她的脸,心有余悸,“这也太像了吧?” “……” 林守溪很难描述自己眼中的场景,小禾啧啧称奇地感慨‘真像’,夸赞着妖怪的手艺,可在他眼中,这两个小姑娘模样完全不一样啊…… “妖魔鬼怪再神通广大,我也不会认不出小禾的,因为你是我唯一的师妹。”林守溪面不改色地说。 “真……真的么?”小禾睁大了眼睛。 “当然。”林守溪笃定道:“师妹是无可替代的。” 这句话虽然简单,小禾的心中却还是涌上了缕缕感动,她侧过头去,绑起了发,坚定地说:“师兄,我休息好了,我要与你并肩作战!” 林守溪欣慰点头。 他又看了一眼被钉在树上的少女。 这幻化成小禾模样的妖怪已冒起了黑烟,化作了一副朽烂的人皮。 这妖怪是封印在这片林间的怪物,生前它以这样的手段暗杀过无数人,只失败过一次。 这次苏醒后它更加谨慎,刺杀开始前,它已在暗处观察了他们许久,每一个细节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但那一剑太干脆利落,干脆到它都来不及从这新画的身体里抽离出来。 这头本该难缠的老妖怪就这样带着困惑饮恨而终。 随着这头妖怪的身死,黑夜中妖浊的嘶叫声也渐渐小了下来。 …… …… 阿十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他疲惫地奔跑着,双手双脚皆已麻木,耳畔有呼喊声传来,那似乎是十二和十三的声音,他们好像也还活着。 林守溪不知怎么样了,他已好久没有听到他说话,唯有远处密林间隐约有妖浊被斩碎的声音传来。 妖潮太烈,他们也不敢贸然入林,只可绕路而行。 不知过了多久,阿十终于见到了火光,那里站着几名弟子,似乎在搜寻着什么。 他们见到了阿十,也奋力地招了招手。 阿十与另外两人赶紧跑了过去,略一打听,知道大概发生了什么。 他们在一处废墟遗迹里遇到了妖怪,是小禾出现救了他们,之后的路上,他们又遇到了两名弟子,得知封印失效后,弟子们想逃回白墙之下,但小禾力排众议,坚持向北。 她给出的理由与林守溪差不多。 “小禾姑娘呢?她现在在哪里?”阿十问。 “不知道,先前忽然地动,有大量妖浊涌过来,她让我们先躲在这里,自己去前面看看,至今还没回来。” 那名弟子惊魂未定,连忙问:“你们来的路上没看到她吗?” “没有。”阿十摇头,又问:“你们见到林守溪了吗?” “林守溪?那个软骨头也来了吗?” “住口!”十三喝了一声,维护道:“他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救……救命恩人?” 那弟子对上十三凶巴巴的目光,一时被吓住了,也不敢多问什么,只是摇头:“我们也没看到他。” “我们要去找他吗?”十二问。 “不要添乱。”阿十重复了林守溪的话。 几名弟子聚在一片残破的废墟里,焦急地等待着,黑夜包围了他们,漫长得像是永远不会过去。 这样的灾变发生得太突如其来,不少幸存者都曾亲眼目睹伙伴被杀死的画面。 有的弟子被突然出现的妖怪贯穿身体,肉串一样拎起,拧掉头颅,啃食四肢,有的弟子忽然捂着肚子跪在地上,一道道尖刺破茧般从他体内扎出,将其尸解,有的弟子解开衣裳时发现小腹有个血洞,血洞里一张脸在对自己微笑…… 这些画面注定要成为许多目睹者终身的梦魇,在可怖的掠食者面前,他们的境界根本不足为道。 杀妖院的弟子不知死了多少,幸存之人暂时聚在这片废墟里,想要逃跑却辨不清方向。 无边的黑暗让人不敢凝视,死亡如弦上的箭,随时都有可能将他们洞穿。 不知过了多久,插在几根石柱旁的火把摇了摇,火光中,隐约有人影过来。 “什么人!” 阿十反应最快,拔剑而起,其他人也警觉地起身,齐刷刷地抽剑。 火光中,林守溪与小禾拖剑走回。 林守溪墨发散乱,清秀而苍白的脸颊上沾染着血,他手中的长剑映着火把的光,兀自鸣着。 小禾穿着紧身的黑衣,娇小却修挺的身段勾勒得淋漓,长久地杀戮之后,她身上散发着刀锋般凛然的杀意,她不再是少女,更像一块从烈火与寒水中淬炼出的新铁, 他们一同走来,透着难言的惫意,腰间的玉牌皆变成了浓郁如墨的赤色。 而他们身后,黑烟浓雾虽未消散,原本躁动的妖邪之潮却已然安静了下来,难以想象,他们一同杀死了多少妖浊。 “你们没事吧?” 阿十一愣,立刻关切地问。 “妖潮暂时退了,我们休息一会儿,麻烦你们去四周巡视,若有情况,一定要及时告诉我们。”林守溪严肃地说。 阿十用力点头。 其余弟子看着林守溪,脸色变幻莫测。 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平日里被人看不起的少年,竟与小禾联手击退了妖潮,而且从阿十他们的讲述来看,这个少年厉害得吓人。 林守溪与小禾靠着坐下,林守溪盘膝打坐,小禾嘀咕了一句‘好累’,随后靠在他的肩上,疲惫地闭上眼,昏昏欲睡。 他们自己都记不清到底杀了多久。 乌泱泱的黑潮在他们的剑下不断化作黑烟,直到密林之间再无响动,死寂如坟。 击退妖潮后,他与小禾寻着路走出了密林,找到了这里。 阿十去与其他弟子交涉,给他们分配任务,十三与十二却走了过来,两人一同跪在林守溪的身前,各自从怀中取出了一个瓷瓶,递给了林守溪。 “多谢林公子救命之恩。” 经历了这么多事,十三哪还有半点骄横,她低着头,诚恳道歉,十二不善言辞,便用力点头,表示他也一样。 “这是什么?”林守溪问。 “这是玉液丹,是每月孽池斩邪的奖励,我攒了半年才攒了这些。”十三认真解释。 玉液丹是巫家独特炼制的丹药,其效果并无特殊,无非是滋润灵脉回复真气,但对于入门不久的修行者而言,这丹药珍贵异常。 阿十也将自己的玉液丹取出,一并递给林守溪。 “你们是最强者,真气消耗剧烈,就不要推辞了。”阿十说。 “我没有想推辞。” 林守溪笑了笑,接过了他们递来的瓷瓶,倒出了其间绿豆大小的丹药,吃了起来。 另外四人亦是面面相觑,最终,他们也取出了自己珍视的玉液丹,将其放到了小禾面前,感谢她的救命之恩。 林守溪连吃了数颗玉液丹,胸腹发热,苍白的脸颊恢复了些许血色。 他看这小禾靠在自己肩上的静谧侧颜,“你怎么不吃?” “不想吃。”小禾说。 “那我替你吃了。”林守溪去拿她面前的玉液丹。 “哎!”小禾的脑袋从他肩上竖起,瞪着他,“你有没有点良心呀?” “那我喂你?”林守溪问。 小禾静默了一会儿,重新靠回了他的肩上,鼻翼翕动,嗯了一声。 林守溪取出玉液丹,送到小禾唇边,小禾将它抿入口中,细细咀嚼,吃完一颗便轻轻嗯一声,等待下一颗。 吃到某一颗时,小禾用力地咬了咬,舐了舐,接着感受到一丝不对劲。 “你咬到我手指了。”林守溪出声提醒。 “你……过分。”小禾灵眸圆瞪,有些生气。 其余弟子看到这一幕,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他们再生不出什么嫉妒之心,方才这两人携手回来之时,众人的心中几乎一同掠过了‘天作之合’四字。 玉液丹的效果比想象中更好,将所有玉液丹一扫而空后,两人的真气皆恢复了不少。 “师兄。”小禾忽然喊他。 “嗯?” “如果稍后来的妖怪太强,你就把我送你的红绳弄断。”小禾说。 “红绳?它有什么用么?”林守溪问。 “嗯……总之逼不得已的时候才可弄断它,否则我就弄断你。”小禾轻哼着说。 “……好。”林守溪将红绳系得更紧了些。 …… 孽池的黑暗无边无际,前所未见的妖怪正从封印中爬出,它们各怀绝学数量庞大,以杀人嗜血为乐,但林守溪心里已没有半点畏惧。 之后的时间里,妖潮数度汹涌,妖怪多次来袭,却皆被林守溪与小禾杀死。 他们配合极其默契,招式之间的穿插、攻守之间的转换皆行云流水,仿佛他们并非两个人,而是同一人的分神。 幸存的七名弟子跟在他们身后,接受着他们的指挥,数次化险为夷后,他们对于林守溪与小禾佩服得五体投地,再没半点异心,对于他们做出的决策亦是言听计从。 而那些杀来的妖怪大部分和‘小九’一样,它们认为自己隐忍数百年,一朝出世必可搅动风云,可初晨的朝阳都还未见到,它们便在黑夜里成为了剑下亡魂。 弟子们后知后觉地发现,突变的孽池里,猎人和猎物的身份已在悄无声息间变换了,不再是妖邪们攻来,而是林守溪与小禾带着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地进入这些妖怪的老巢,将它们诛杀。 久而久之,弟子们甚至觉得,他们两个才是最大的妖怪,所行所过之处,没有剑刃切不开之物。 难怪神灵会选中他们。 孽池一片死寂。 他们不知在荒林沼地里穿行了多久,前方忽有微光闪动,大家的心再度悬起。 过于浓重的黑夜里,光反而成了令人畏惧的东西。 微光是从一片台阶尽头散发出来的,那是一处破旧的门庭,庭旁铜像石碑皆已残破,那道身影立在一块墓碑间,背影落寞,似在悼念故人。 林守溪与小禾停下了脚步。 那人似乎也察觉到了来人,悠悠地转过了身。 见到他的真容后,弟子们纷纷松了口气,想要跪拜行礼。 小禾也蹙起了纤眉,神色变幻不定。 唯有林守溪将剑握得更紧了。 立在墓碑前微笑望向他们的不是别人,正是……云真人。 第三十章:狰狞之骸出高崖 “见过真人。” 几名弟子已躬身行礼。 云真人一定是发现了孽池的变动来救他们了,漫长的夜即将过去,他们马上可以逃出生天了! 小禾看了林守溪一眼。 林守溪摇了摇头,压低声音道:“他不是。” 小禾嗯了一声,小脸冷若冰霜。 果不其然,云真人的第一句话便让那些行礼的弟子浑身剧颤: “哦?你们认得我?看来你们是他的弟子了?” 他如云真人那般结跏跌坐,面带微笑,只是脸上带着朽意,于是那本该仙风道骨的笑也成了浮在水面上的油光,腻得令人犯呕。 他睁开了右瞳。 那是一个腐烂生疮的血洞。 弟子们浑身僵硬,他们这才发现,这个云真人的背后散发着滚滚黑气,他的脖颈与手臂上,也泛着淡淡的尸斑。 “你到底是谁?!”弟子悚然发问。 “我是谁?”‘ 云真人’陷入苦思,他脸上的微笑越来越淡:“我不知我是谁,但我知这是夺我仙瞳,杀我性命之人,我在临死前刻下了他的容貌,这是怨,是恨,唯有大仇得报方可消解,你们唤我真人,便是他的弟子,得知他尚活着,我很欣喜,真好,真好……” ‘云真人’的话语如同梦呓,他脸上的微笑越来越浓,他翘起一指指向身下的墓碑,说: “这是我的墓,上面却未书我名,但无妨,以后我也不需要它了,你们于此时到此见证了我的新生,我也会在这群星晦暗之夜赐予你们永恒的死亡,你们可将姓名告知于我,我会为你们刻在这空白的碑上。” 林守溪盯着那黑色衣裳、面色如雪的道人,无法判断他实力的深浅。 ‘云真人’也注意到了他,他看着这眉清目秀的少年,饶有兴致道:“你难道就是打开孽池的钥匙?” 他又盯了一会儿,才遗憾摇头,“不,好像不是你……咦,怎么会不是你呢?” “钥匙?”林守溪不解,“那是什么?” “当然将我们释放出来的钥匙。” ‘云真人’微笑道:“封印不会平白无故地打破,有东西进入了这片孽池,他身上带着钥匙的魔力……” 林守溪觉得他像是回答了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没有回答。 ‘云真人’今夜心情很好,他看着他们茫然的神色,也不吝做更多的解释: “传说在暮海的青铜门前有一守门之神,神为一苍白巨蛇,守护隐秘之殿,游走于万界而无阻。它是一切‘门’的源头。众神衰亡的时代到来时,它将自己的舌头咬下,掷入尘世,那是钥匙,这柄钥匙过去藏于圣君的通明殿中,后失窃,不知所踪……” “我有幸见过那柄钥匙,记得它的气息。” ‘云真人’露出了痴醉的神色,“那是神的遗物,它可幻化万千,却逃不过仙人的眼,我能感受到它来了,它就在这片孽池里,所有的封印之门齐齐打开恭迎它的来临,可它在哪里呢?这是为我新生送来的礼物吗?” ‘云真人’的话语轻飘飘地回荡着,分不清真假,他四下扫视,看着一众弟子,似乎在寻找他口中的‘钥匙’。 他的目光在林守溪与小禾身上停留了许久,最终还是摇首叹息。 “钥匙不在你们之中,既然如此,那就杀掉你们吧。”‘云真人’话语冷淡。 他飘然落地,抽出了背上的木剑,眼眸泛起痴色。 “我们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不去杀云真人,而要对我们下手?”林守溪问。 “因为你们是他的弟子,杀了你们能让他心痛。”‘云真人’笑着说。 “他不会心痛的。”林守溪说。 “没有关系。”‘云真人’的笑沾染上了一抹疯狂,“反正……我会开心。” 他伸出尖细的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唇,痴狂地笑着,他看着小禾,忽然咦了一声,“欸,你的身上好像也有很熟悉的气味,是什么呢……” 小禾剑已出鞘,剑身与鞘摩擦而生的响动吞没了‘云真人’后续的话语,她的曲线在紧身的黑裳下舒展,美妙而充满了爆发力,宛若一头年幼的豹,电光火石间便扑向了敌人,手中剑顺势而挥,弧光冷艳。 林守溪同时出剑,他以巫家剑法的第一式作为起手,长剑一抖,振出风雷之音,挥剑如鞭,他带动数道残影朝着云真人掠去。 “有点意思嘛。” ‘云真人’看着攻来的两人,笑意盎然,左眼透着星星点点的红。 他挥舞木剑迎了上去,与两人斗在了一起。 其余弟子看着眼前黑暗中穿梭的身影与纵横的杀气,面面相觑,然后飞快散开,免得被他们的打斗波及。 他们无比庆幸来到这里之前已将附近的妖怪一杀而空,否则其他妖邪趁隙攻来,他们必将成为妖怪的盘中餐。 ‘云真人’是与真正的云真人恶斗过的,他将云真人的一切都复刻了下来,招式与之如出一辙,那是巫家剑法与云守山剑术的变招,也讲究一个干脆利落。 这两个少年在弟子中虽已鹤立鸡群,但这个年纪撑死不过凝丸的苍碧境,能成什么气候? ‘云真人’轻蔑的想法很快遇到了阻力。 他发现,这对少年少女单独来看都不算强大,但合在一起却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仿佛他们是从娘胎里就一同练剑的兄妹。 同样,一路杀到这里,他也是林守溪与小禾遇到过的最强之妖。 他们不敢有丝毫分神,手中剑气吞吐,围绕着‘云真人’飞速游走,与他手中的木剑击撞分合,将周遭的空气都震得涟漪四起鸣声不休。 ‘云真人’发现,这个少年的境界与剑术皆更高一些,许多招式精妙得让他也想赞叹,但这个少女却是更难缠的! 她能看透自己所有的剑招,哪怕是最微妙的变化也能紧紧抓住。 她的一招一式皆掐着自己巫家剑法的命门,仿佛特意为此演练了数十年! 她到底是巫家的弟子还是巫家的仇敌? 有意思……他心中冷笑了一声。 “真是后生可畏,我本以为百年过去,巫家早该凋零,不曾想还能出你们这一对璧人……” ‘云真人’微笑不减,“可惜这点实力,是不足以战胜我的。” ‘云真人’向东看了一眼,收剑,不再刻意模仿云真人,而是掐了一个古怪的手印。 “我不修剑,我修术法。”‘云真人’微笑着开口,“须知天地之间,人以笔蘸墨书写文字,天以光为笔写作万物,于仙人而言,最好的笔便是——声。” “声为无质有形之水,超然于五行之外,可熔炼万法,故……言出当有法随。” ‘云真人’静立墓碑之上,足尖点着碑角,黑裳被风吹得猎猎飘舞,他整个人却似和墓碑铸在了一起,任由狂风吹袭,纹丝不动。 他唇动张了张,以一种怪异的声音施术。 “滞!” 这是他吐出的第一个音节。 林守溪觉得足下的坚土变成了沼泽,一下软了下去,将他的双脚陷入,而精神上,他亦有一种天地颠倒之感,目眩神迷之间,他难以迈步,行动艰难。 对于刀剑的拼杀他很在行,可面对法术,林守溪暂时还是陌生的。 “灼!” 他的声音像是一粒火星,溅到了柔软的土地上,火焰瞬间腾起,一下将他包围,转眼间,他好似一颗炉膛中被火焰舔舐的丹药。 “这是五行之牢,他是个五行法师!”小禾冷冷开口,“别给他施法的时间,冲杀出去!” “嗯。” 林守溪镇静下来,他默念清心咒驱除杂念,黑色的气丸逆转,真气冲刷全身。 他利用‘辟水’之术驱除了足下泥间生出的水,踏着重归坚实的土地跃起,剑朝着‘云真人’高速竖斩过去。 “命入泥水,魄归炉膛,炼我造化,驱我魔障……” ‘云真人’慢悠悠地吟着,他仿佛是这片世界的主宰,五行道法在他手中翻覆,变幻无常。 林守溪每每要逼近,地上便会突兀地窜出石笋,拦住他的进攻。 而他的脚甫一落地,化形为水的鬼便顷刻聚拢过来,以爪子去抓他的脚踝,非但如此,周遭的空气还飞速凝结,化作冰粒,他吸了口气,鼻腔便有中被金属碎屑刮过的疼痛感。 小禾那边同样不好过,她被围困在重重土牢之间,虽尽力闪避,却也无法近那道士的身。 ‘云真人’的嘴唇不停动着,这片墓地是他的领域,他在其间随意地指手画脚,世界都要听从他的指令施为。 他看着狼狈挣扎的两人,愈发欣喜,林守溪每每近身时,他都会用火画成一个圈。 ‘云真人’指着火圈放肆挑衅,仿佛只要林守溪继续跃来,那他便成了马戏中钻火圈的、被驯服的野兽。 他手舞足蹈地玩了许久,体会着百年未有的欢愉。 “当年我奉命追杀这叛徒余孽,不幸中了圈套。这道人杀我也不过趁人之危,若非湖心那尊神降下天罚,我早已将巫家于这巫祝湖畔抹去了,可惜……” “今夜之后,吃掉你们,吃掉此间群妖,我便可重返巅峰……哦,还要再吃掉那枚钥匙。否极泰来,众生之门已向我敞开了……” ‘云真人’越来越癫狂,他甩着衣袖跳着怪异的舞蹈,口中发出尖锐的笑声。 “我知道杀人之前说太多话容易不妙,但百年不曾开口,此时太过喜悦,见谁皆如逢知己。” “可惜今夜无月无琴无酒,否则我也不吝月下奏舞,亲自为你们送行。” ‘云真人’如此说着,如哭如笑,徐徐抽出了剑。 剑是木剑。 他先前始终没有动用‘木’,木之行的所有杀机便都汇集至了剑上。 它不再是木剑本身,而是杀意凝成的实质。 这一剑他们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住。 就在他要出剑之际,又一波妖邪潮在身后爆发了。 ‘云真人’脸上的微笑消失,他如被搅扰清梦之人,气得暴跳如雷。 “聒噪!” 他挥剑回身,挥出的剑气扫过四野夷平一切,须臾之间,从后方断崖上爬来的妖邪被杀去了大半,尸横遍野,融为淤泥。 “哪来这么多妖物?”‘云真人’嘀咕了一句,又将剑锋转了过去。 巅峰一剑已去,他一下子意兴阑珊,也懒得再与他们玩闹。 “仙人降诏,割我躯袍;身如灰木,魂同霜草。” 他念着无名的诗句,高举有实的剑。 林守溪与小禾趁着他方才斩灭妖邪的间隙,破开无行的囚笼,一同冲杀了过来。 ‘云真人’看着逼近的利刃,笑着张口,准备吐出压箱底的法诀。 “五行解尸。” 他幽幽开口,此令一下,这对少年少女体内的一切都会崩解,顷刻化作没有一丁点生机的碎尸。 ‘云真人’开口之后本想静静等待尸体碎落的美。 可一切都没有发生。 刀刃犹在逼近,他们却完好无损。 法术竟没有生效! 怎么回事? ‘云真人’悚然一惊。 “五行尸解五行尸解五行尸解……五行尸解五行师姐无形世界无心师姐!!” 他不停大吼,吼得声音都尖锐变形,可法术没有一丁点反应。 直至剑锋逼近,他才恍然醒悟,自己的声音根本没有发出去。 他的声音被掐灭了! 是什么东西掐灭了他的声音?! 铁剑斩断了木剑,碎屑纷飞,‘云真人’忽地看到了小禾的眼睛——弥散着雾色的,冷漠而美丽的眼。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咔! 腰肢断裂,头颅飞起,身躯于一念之间被斩成了三截。 这具身体早已是腐尸,故而断颈处也没有鲜血喷出,烂木头一样砸在地上,林守溪反手握剑,插入他断颅的口中,一搅,齿舌被尽数搅烂。 “他临死前在说什么?为什么嘴巴一直在动,却没有声音?”林守溪问。 “不知道哎,也许是吓成哑巴了。” 小禾莞尔一笑,旋即捂了捂自己的心口,露出微微痛苦的神色。 “怎么了?”林守溪连忙问。 “似是剑法……嗯,应是修行出了点问题,无大碍。”小禾轻抚自己的心口,说。 林守溪没有追问,他说:“我们原路返回,路上你好好休息。” “不杀了吗?” “不必了。” 此时四野皆清,哪怕更远处的妖怪聚集着杀来,一时半会也到不了石门,他们有足够的时间等待石门开启,离开孽池了。 剩下的就交给巫家的人去头疼吧。 只是不知为何,明明击败了这个‘云真人’,他心中的不安之意依旧没有淡去。 …… 山崖旁的一片泥瀑里,浊流涌动,一个人影从浑浊之间涌现了出来。 “土之形。” 他疲惫地喝了一声,念动法诀,水中泥聚拢,临时为他塑了个身躯。 这个身躯布满裂纹,裂纹中淌着泥浆,看着无比丑陋。 ‘云真人’心有余悸地吐了口气。 他摸了摸自己的咽喉,回想着刚刚发不出声音的模样,心脏依旧狂跳不止。 不……他已经没有心脏了。 他在即将被杀掉前以土临时捏了个身躯,容纳残魂,借此逃离。 “竟被后辈弄得这般狼狈。” ‘云真人’叹了口气,于山崖边盘膝打坐,泥浆淌如大汗。 正打坐着,山崖下有雾气涌起,又一大群妖邪祟物援壁而上,它们的速度很快,黑压压地爬过去,像是群甲虫。 ‘云真人’觉得它们极为烦人,顺手一挥,又将这些妖邪拂去了不少。 “奇怪……”‘云真人’喃喃道:“崖下不该是邪秽最爱栖息之处么?为何它们纷纷要往外涌?看它们的模样,像是在……” 逃跑?! 崖下……崖下…… ‘云真人’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怪叫了一声不好,看着崖下翻滚的灰雾,露出了恐惧之色,触电般离开了打坐的山崖。 但还是晚了。 灰雾之中,一只巨大而苍白的骨爪缓缓伸来,雾气在那坚硬的手骨间流淌着,似是洗刷山岩数千年的风。 与生俱来的强大威压也随之倾倒过来,它不似来自雾中,而似来自天上,人心底最深处的恐惧因它而被勾起,哪怕‘云真人’已没有了鲜活的心脏。 白骨巨爪撕破迷雾,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云真人’的身上,他无法做出任何挣扎,心中最后的念头只是‘所有人都要死了’,接着,如巨刀拼接成的骨爪一合,他临时捏成的身躯泥丸般爆裂,灰飞烟灭。 遥远天边还未泛起了白色的线,黑色的夜空像是无际的死水,显得更加压抑深沉。 而在这希望之光即将涌出地平线之前,最大的恐惧提前到来,大地颤栗之间,林守溪、小禾以及所有的弟子都不约而同地向裂谷的方向望去,接着他们的心脏一同被攫住,惊颤不能言。 那是威严孤傲的生灵之骸,染着狰狞之美。 如神殿将阶梯垂向人间,裂谷之中,颈骨缓缓抬起。白骨尸骸仰起了头颅,头颅棱角峥嵘,如佩戴着银铸的王冠,眼眶的位置似有鲜血自虚空中涌出,由一个红点不停扩散,直至成为熊熊燃烧的烈焰。 于是那双瞳孔便成了孤灯,君王般冷漠地俯瞰世间。 它身子挣动,从裂谷中爬出,那副巨大的骨架却已不完整了,其上似被巨斧扫过,双翼残破,骨骼残缺,哪怕是居中的脊椎也布满了裂纹。 那白骨构成的框架里,赫然裸露着一颗巨大肿瘤般的心脏,血管经脉密密麻麻地布在这颗心脏表面,像是吸血的虫子,心脏的四周生长出藤蔓般柔韧绞紧的肌肉,将其固定在白骨之中,有力地搏动着。 心脏声如闷雷,传得很远,昭示着它的新生。 林守溪曾在小禾口中听闻过它的存在,但若非亲眼所见,他都不会这样的生命竟留存于世间。 人类修真者在这个世界里有两个最大的死敌,邪灵与龙尸。 邪灵封印于大海,龙尸深埋于大地,待这些古老之物彻底苏醒,人类将会堕回真实的噩梦里,那是显生之卷里预示的灭顶之灾。 “跑!” 狂风迎面而来,小禾抓着林守溪的手,张了张苍白的唇,只吐出这一个字。 第三十一章:龙行于野 飓风席卷过大地,灰雾喷薄出峡谷,自太古年代便沉眠的苍龙于泥泞间复苏,它跳动着巨瘤似的心,燃烧着火焰般的瞳。 利爪苍劲有力地起落,所过之处皆掀起漩涡似的风,坚硬的岩石被轻而易举地踩碎,铁树也被大片大片地摧毁。 这副身躯沉眠了太久,似也有些迟钝,它有些茫然地望着世界,万物被它带起的大风吹得俯首。相比而言,‘云真人’施展的五行术法宛如儿戏。 林守溪与小禾在孽池的大地上狂奔着,他们身影如飞,从未如此快过。 这是他们不可能战胜的敌人,冒险反抗只会被轻易碾碎。 其余弟子有的在‘云真人’出现时就逃跑了,有的则跟在他们身后一同逃命,他们脸上流露着强烈的恐惧,口中的喊叫却被浩大的风声压了过去。 林守溪与小禾一同狂奔着,提着一口气,半点不敢慢下来,两人偶尔瞥一眼东方,看太阳何时升起——那是孽池石门打开的时候。 “等会过了铁索桥,分开跑!” 林守溪大声嘶吼。 那头龙尸爬出裂峡之后,是朝着他们这个方向走来的,他们若聚在一起,很有可能被一锅端,而铁索桥之后便是大片广袤的荒野,四散而逃或许还有活路。 他们奔得极快,却依旧无法摆脱身后逼来的杀意。 这头巨大的龙尸还在适应刚刚从土层间挣出的身体,动作显得迟缓。它伸着修长的脖颈,拖着残翼长尾,目光看着南边,根本没有去看奔逃的少年们。 但少年们即使不被注视,依旧可能因之丧命。 已有弟子不慎绊倒,未能跟上队伍,不待爬起便被身后砸来的断木碎岩击中,倒地不起,于惨叫中被碾碎骨骼,踩成一滩血浆。 所有人都在疲于奔命,根本无暇顾及旁人。 林守溪的体内,那颗黑色的气丸加速旋转着,白瞳黑凰剑经若有感应,在自己的灵脉中雀跃了起来,他真正的经脉也被牵动着狂跳,冥冥之中,他竟想要停下脚步,去直面那摧毁一切的古神。 “这就是龙尸……”小禾的话语斩断了他的情绪。 “它们到底是哪里来的?”林守溪与她在林间飞窜,快速地交流着。 “不知道……它们是上古时代便存活的神灵,在显生之卷的记载里,他们生长于邪灵未崛起的年代,自古以来便是大地的王。” 小禾语速飞快,吐词却是清晰:“这么多年过去了,它们哪怕失去了血肉却依旧活着……” 它们是鲜活而暴虐的化石,身上不知藏着怎样的秘密! “龙尸没有办法被杀死吗?”林守溪问。 “有!”小禾笃定道:“将它的心脏刺破,将整副白骨泡在神浊中,这样它就无法再苏醒了……否则即使捅穿它的心脏,它依旧会生长出一颗新的心!” “神浊是什么?” “以后再和你解释……” “……这样的白骨怪物很多么?” 林守溪从未想过世上居然有生命力这般顽强的存在。 失去了鳞甲血肉、五官脏器依然能存活,没有肌肉牵引骨骼关节,依旧可以爆发出这般惊世骇俗的力量! 人类的血肉之躯要如何才能与之抗衡? “不多,相反,他们的数量极其稀少,这近百年来复苏的龙尸也不过十数头。”小禾回答。 如刀的风自身后割来,求生的本能推动着他们狂奔,废墟、密林、沼泽……所幸先前屠戮过的四野一片寂静,没有妖怪忽然出现阻拦他们的去路,逃亡还算顺畅。 可哪怕如此,劳顿一夜,体内的真气难免不接,这里距离白墙还太远太远,大部分人根本无法保持这样的速度逃回去。 “等过了白墙,它还能追过去吗?”林守溪问。 “白墙厚重如山,它一时半会摧毁不了的。”小禾说。 “巫家有能杀掉它的人么?” “没有。”小禾摇头,“唯有神山与王殿那些仙人之上的至强者,才有与这些古代龙尸正面抗衡的力量,不过没关系,巫家可以弄死它……” “怎么杀?” “巫家能在巫祝湖边三百年不倒,很大的原因便是巫家本身就是一件兵器,一件足以杀死寻常龙尸的兵器!” “它是寻常龙尸么?” “是。” 小禾解释:“龙尸的力量亦有白绿紫金赤之分,只不过,它们的排序是颠倒的,苍白是龙族中最高贵的颜色,拥有苍白之瞳的才是至强之龙!” 这头赤瞳的古代神明已拥有如此碾压的力量,那苍白之瞳的神明该是何等的怪物? 林守溪一时难以想象。 龙尸的骨骼无一不是绝世的利刃,它在身后横扫着一切,褶皱的大地因为它的到来而变得平整。 气丸在体内逆转,真气在灵脉流动,林守溪听着自己的心跳,周边的事物飞速后退,前方的视野倒是愈发开阔。 孤悬于大河上的铁索桥出于出现在了前方。 林守溪却没有半点喜悦,相反,他神色一震,厉喝道:“住手!” 铁索桥的那端,王二关与纪落阳恰好立在那里,他们惊恐地看着那浓雾中浮现的巨大骸骨,拔出了剑,正准备斩断铁索桥。 …… 纪落阳听见了喝声,他身心一震,望见了那头狂奔而来的几位少年少女,打头的便是林守溪与小禾。 他出剑的手慢了下来。 王二关已被吓傻了,他想也没想,直接挥剑砍了出去。 铮—— 金属撞击的清鸣响起,却不是剑与铁索的相撞。 林守溪不知何时握住了弓弩,拉弦入槽瞄准扣扳一气呵成,铁箭激射出去,在剑未触及铁索之前精准地撞上剑锋,将那斩桥的一剑弹开了! 王二关虎口一震,大惊失色之下险些拿剑不稳,落入大河。 他抬起头,还未说话,林守溪与小禾已上了铁索桥,飞身赶来。 “你……你们怎么在那。” 王二关呆呆地说了一句,他们已飞速跨过了数十丈的距离,来到了他的旁边。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纪落阳望着刺破灰雾而来的巨兽,颤声问。 林守溪没有时间解释更多,他回身望去,另外几名幸存的弟子也陆续过了石桥。 他们一个个面如金纸,一路全力奔逃,他们不停冒汗,汗又被大风飞快吹干,真气透支之感揪住了五脏六腑,强烈的不适让这些弟子干呕了起来。 “你们快走!分散开走,未必一定要去石门,孽池很大,找个藏身之处也可,这头龙尸的目的似乎不是杀人!” 林守溪对着他们说话,待所有人都过桥之后,他才抽剑而出,一剑将这铁索桥斩断。 索桥坠落,如巨鞭抽入湖中,骇浪激起。 弟子们连忙点头,也来不及告别,拖着疲惫的身躯四散开来。 像是古代贵族喜爱的猎杀游戏,此刻他们就被围在笼子里,最强大的猎杀者已经走出,他们必须逃亡,不停逃亡,直到笼子的门打开! “还愣着干嘛!你们也快跑啊!” 王二关对着他们大喊,喊完之后他就后悔了,让他们傻站着吸引那骨头妖怪的注意力不是更好,正好可以给他争取逃命的时间。 他也不等林守溪作什么回答,撒腿就跑。 纪落阳也飞快跟上,他可不会将自己的命开玩笑。 林守溪与小禾也挑了一个没有人选择的方向开始逃命,跑了一阵之后,他们一同向后方望去。 那头龙尸已来到了几十丈宽的断桥前。 林守溪这才发现,这头龙尸的双脚是残缺的,所以它行动迟缓,而这河道极宽,它未必能越过来! 果然,龙尸一跃,那苍白的骸骨不堪重负,于中途便坠入了河道之间,溅起巨浪。 可不待他们松一口气,又是一身轰然巨响,下方的水池炸开,龙尸扇动着翼骨,竟从下方飞了起来! 长颈与长尾在空中悬浮,连成半圆,勾勒着苍白妖异的美,它的翼膜明明早已腐蚀殆尽,可当它扇动翼骨时,风却如君臣般得到了召唤,汇聚到虚无的翼膜之下,将它整个身体都托了起来! 下方的河流受飓风影响,亦形成了冲天的水龙卷,响声轰鸣。 白骨的巨龙不再笨重地爬行于地面,它悬停于空,露出了夭矫之姿! 林守溪可以想象,这样的龙在血肉完好的巅峰之时,应是纵横天空与陆地,无所不能无所不敌的主宰,而它竟还是古龙之中最弱的一批…… 它腾上了岸,双脚重新触地,长颈转动,朝着他们的方向望了过来。 林守溪与小禾恰好逃至一个下坡,他们拉着手,身体半蹲重心下移,顺着侧坡滑下。 身后传来的目光他们都感受到了,但两人已沿坡而下,不确定它到底有没有盯住自己。 侥幸被飞快打破,地动的声音再度响起,每一颗砂砾皆在颤抖……他们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脚步声是朝着这里来的! 众弟子分了数路逃跑,它却独独朝着这个方向走来了! 临近滑坡之底,他们双足一展,身形稳住后一跃,跳入了前方的溪涧里,踩着裸露在溪涧上的石头前行。 龙尸虽追了过来,但它追得不紧不慢,似乎并没有什么杀戮的欲望,只是单纯对他们好奇。 林守溪调整着呼吸,他默默算了算时间,只要那龙尸不突然暴走,他们的真气是足够逃出孽池的。 林守溪冷静了许多,他回过头,却发现小禾的脸色有些差。 他这才意识到,自过桥以来,小禾似乎一句话也没有说了。 “怎么了?”林守溪询问。 小禾轻轻捂着胸口,片刻后才摇了摇头:“没事。” 林守溪感到一丝不安,“你是累了么?我可以背你。” “我不要你背。” 小禾低下头,不再说话,林守溪无暇过问太多,只能拉着她的手继续狂奔,天空中再度飘起了雪,前方是一片古老的废墟,废墟中的蝙蝠被惊动,成群地飞出巢穴。 两人越过了一片溪涧,龙尸巨大的阴影从先前的滑坡后浮现,它俯下燃烧的瞳,凝视那黑夜中两个微不足道的蝼蚁,它明明没有大脑,却似在思考什么。 林守溪知道,他们已经跑了将近一半的路了,只要别出什么岔子,应能活着逃出去。但他的心是乱的。 他牵着的那只手绵软无骨,有些发凉。 此刻,龙尸正从高坡上顺势奔下,速度加快,他们之间好不容易拉开的距离被飞速缩短,而这距离之间的一切也随着古龙的到来被毁去。 眼前又是一道深涧,深涧很宽,以他的境界也只能勉强越过。 “小禾,准备好跳。”林守溪嘱咐了一句。 “嗯……”小禾轻轻应了一声。 她身子轻盈跃起,眼眸却是闭了上去。 林守溪感觉自己的手一沉,他意识到不妙,扭过头,这才发现小禾面如金纸,唇角渗着微微的血,她痛苦低吟着,像是在昏迷的边缘挣扎。 他一把抱住了小禾,防止她跌落深涧,但正是这个举动也阻滞了他的一跃。临近对岸时,他抱着小禾的势头尽了。 他猛地伸出手,四指牢牢扣住石崖的边缘,手臂的肌肉紧绷成束。 林守溪还不确定发生了什么,他一手扒着悬崖,一手抱着小禾的腰肢,他正欲发力之际,龙尸足踩大地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石崖的边缘忽然纷纷碎裂,他再抓不住可靠之物,抱着小禾向涧深处跌去。 …… (勤劳的剑剑提示:等会还有一章~) 第三十二章:暗河灰雾见邪灵 幽涧下方生长着浓雾,一眼看不到底,这样的高度跌下去必死无疑,何况他怀中抱着少女,极难调整落地的位置。 林守溪的求生欲很强烈。 他贴着嶙峋的石壁滑落,飞快将弓弩握到了手中,弩在他手上眼花缭乱地一跳,箭竟这样一气呵成地上槽射出,斜插入对面崖壁,半截入石。 他一蹬身后的墙壁,越到了对面箭矢扎出的落脚点上,然后再向对面的石壁射箭,如此数次横跳之后,他花光了囊袋中的箭矢,终于平稳落入溪涧之底。 他不敢向上射箭攀援而上,因为他知道,龙尸已经离他们很近了,果不其然,他才抱着小禾触地地面,浓雾弥漫的上方,隐约挂起了两盏大大的红灯笼。 深涧之上,龙尸探出头颅,好奇地向下打量,接着,它伸出了修长有力的脖颈,探入深涧,峥嵘的白骨头颅就此伸向他们。 林守溪连喘一口气的功夫都没有,他紧紧抱着小禾,在这深涧之中涉水狂奔。 “冷……”小禾在他背上轻哼。 林守溪一震,他分明感觉到,背后紧贴着自己的少女身躯滚烫。 巨龙颈骨如刀,自上头伸来,两侧的石壁纷纷破碎着坠入溪涧,山崖的垮塌追着林守溪的脚步,他发足狂奔,几乎凌波而行,但背后凛然的杀意依旧似附骨之疽,无论如何也甩不掉。 林守溪无比憎恶这种感觉。 哪怕是死城之中,慕师靖衔尾追来,他亦有绝地反抗死里求活的机会,但如今索命而来的,是他暂时不可能战胜的敌人,凛锋已至身后,他的脑海里甚至无数次生出了脊椎被斩断,身躯被切开的幻觉。 他只能跑,不停地跑,跑到跑不动为止,跑到绝路为止! 这个念头一出现,命运便似与他开了玩笑。 前方的峡壁猛地收窄,直至融为一体,成为阻挡去路的绝路,黑漆漆一片,看不到任何的光。 他心脏骤地一停,却又立刻发现,脚下的水在流动。 暗流! 林守溪不及细想,他将小禾转背为抱,一头扎入了道路尽头的河流里,掐了个辟水法术,猛地下潜。 龙尸的头颅也在这刻追上,猛地砸入水中。 这一砸带起了沉重的力量,林守溪背后如被铁锤砸中,浑身裂痛,他将小禾护在身前,以非凡的体魄强挡了这记冲击的全部力量。 他游过了一个地下的溶洞,开始上浮。 一口气用尽之前,林守溪勉强浮到了水面上,他向四周望去,周围是一个巨大而空洞的天然石室,四面八方的墙壁上却钉着数十根钉子,每一截钉子下皆扎着一具扭曲的骸骨。 林守溪没空去看这些尸骨。 这应该是山体之间的密洞,那龙尸似乎没有追来了,他连忙将小禾放在一块深青色的平整岩石上,摸了摸她的额头之后,骈指点出,击上她数个穴位。 啪啪啪地几记声响里,小禾的身躯挺了一下,她喉咙一动,又吐出了一口血,煞白的脸色却是恢复了些。 “你走火入魔了?”林守溪困惑道。 走火入魔是个宽泛的词,林守溪一时找不到更确切的病症。 “是剑经……”小禾虚弱地张了张口:“我应是修剑修出了岔子……” 剑经?! 白雪流云剑经…… 林守溪陡然明白了! 小禾学的是他改编过的白瞳黑凰剑经,他将无心咒参入其中,悄无声息地种下种子,为的是小禾若要对自己有害,他随时可以将其反杀。 但这些日子的相处来看,小禾对自己并没有什么恶意,相反,他们的关系越来越好了。 但无心咒却险些成了夺走性命的祸根…… 令他的心更加刺痛的是,小禾哪怕是因为剑经出了问题,也没有怀疑自己,反而怀疑是不是自己修行修岔了…… “别动真气,相信我,我能治好你的。”林守溪认真地说。 “嗯。”小禾鼻间发出声音。 他深吸了口气,飞快让自己冷静,一指点住小禾的眉心,开始搜查病根。 过往在魔门学习过的所有医术一并涌入脑海,他让小禾平躺在地,指出如电,再度精准地点到小禾的身上,小禾娇小的身躯不停地轻颤微栗,低吟浅哼,好似一条被不停触碰敏感鳞片的蛇。 片刻后,小禾身子抖了一下,侧过脸,又呕了口血,脸色却是好了一些。 “你还会医术?”小禾擦了擦唇角的血,疲惫地问。 “以前宗门教过。”林守溪回答。 “我们宗门到底是什么来头呀,怎么什么都教?”小禾问。 “我加入的宗门比较多,但那些宗主中嫌我天资不好,便又逐出去了,碰壁多了,会的也就多些。”林守溪见她脸色太差,试图逗她开心。 “这就是你加入合欢宗的原因么?” 小禾轻轻笑了笑,她支起身子,盘膝而坐,一点点理顺紊乱的真气。 “我以前修行从未出过问题,姑姑亦说我体魄很好,今日怎么会……” 小禾蹙着眉,“还是在这般关键的时刻。” 他们险些因此丧命。 “我会带你走出去的。”林守溪答非所问,有些心虚。 “嗯。” 小禾点头,她想说些感激的话语,却又羞于开口,便只冷着小脸低下头。 她调息片刻后环视四周,问:“这里是哪里?有出口么?” “好像只有这条地下暗河可以出去。”林守溪指着前方的水池,说。 小禾看着那泛着冷光的池水,轻声道:“若那恶龙此刻追来,我们岂不是都要死在这里了?” 林守溪亦感到害怕,他盯着那水池,总有一种那池水中会冒出一个红瞳巨颅的错觉。 他定了定神,轻轻揉着小禾的发,说:“别怕。” 小禾没有抗拒,细声细气地嗯了一声。 “它是来追我的。”小禾忽然说。 “什么?” “这头龙尸是来追我的。”小禾认真地说:“我拖累你了。” 林守溪也笑了,“你这语气,是要舍已为人,让我抛下你独自逃跑?” “你会么?”小禾盯着他看。 “不会。” “为什么?” “因为行善积德是刻在我们宗门门口的祖训。” “我没有与你玩笑!”小禾再次说:“那头龙是追我来的,只要抛下我,你就能活命!” “我也没有与你玩笑,况且……”林守溪的神情也严肃了些,“我觉得它是来追我的。” “你……哼,追你?你以为你是谁?真是自大……”小禾侧过头去,“不信算了。” 林守溪说的是真话,见到那头龙的一刻起,他的脑海中便浮现出了小时候佩戴的黑鳞,黑鳞牵引器心中的悸动,他知道,这很有可能和龙尸乃至古龙一族有关。 他没有解释更多,问:“你还走得动路么?” “当然……” 小禾尝试着起身,却是双膝发软,又跌向地上,她讨厌这种柔弱的感觉,攥紧了拳头,双唇紧闭。 “这个红绳?”林守溪伸出手腕,问。 “别解开!”小禾立刻说,“我现在身体太弱,操控不了这份……嗯,力量。” 林守溪点点头,没有追问,他握住她的手,说:“没事,我继续背你,我会带你出去的。” “你……” 小禾仰起头,瓷白的小脸上,那如泛雾气的眼眸逐渐清晰,她盯着林守溪,鬼使神差地问:“你该不会喜欢我吧?” 她问完之后就后悔了,可话语是泼出去的水,无法收回。 幽暗的石室间,少女心中柔软的一部分像被刺中了,似乎他只要前进一步,就能掀开两人之间的纱,将这绝美的少女真正拥入怀中。 林守溪想要开口,可无心咒却像是一根刺,将他的话语卡在了咽喉里。 “我……当然喜欢师妹的。”林守溪低声道。 “师妹……”小禾冷哼,说:“你很聪明的,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她等不到回答,螓首低下,微怨道:“我只是提醒你,不要生出错误的情感,如果有,趁早断了念头吧。” “是么……”林守溪声音很轻:“我明白的。” “你明白什么了?”小禾轻咬着唇。 “我明白你的意思。”林守溪说。 “我看你根本不明白!” 少女一字一句地说,带着恼意别过头去。 林守溪不言。 他知道,平时小禾总将事情藏在心里,此刻她身负重伤,性命垂危,生出的感动短暂破开了心防,深埋的柔软便浮了上来,在她的眉间鬓上描绘出了令人怜惜的韵。 他也知道,他们之间尚有许多误会,但现在不是贸然做出决断的时候,他们需要赶紧逃出去。 林守溪让她坐在那里别动,他去前面打探一下。 这是一片天然的石室,上方垂着钟乳石,下方则有石笋刺出,它靠近暗河,故而也带着浓重的尸气,尸气中沉淀着腐朽的意味。 他望向墙壁上墙壁上一具具的尸体,这才发现,那皆是人类的尸体。 这些尸体一共十八具,皆没有头颅,他们的躯干扭曲,是被残酷的手段杀死在这里,钉到墙上的,而那钉着他们的钉子似乎也不是铁做的,而是某种生命的器官组织。 这里像是在进行什么仪式。 林守溪不由想起了师兄们小时候讲的奇遇故事,说什么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但这个念头才生出来就被他掐灭了,他知道,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定要以危险看待一切,而不是想着能不能在此处遇到什么机缘。 掉崖拿到绝世功法的终究少数,多数的是尸骨无存。 石室空阔,但算不上大,林守溪发现一侧尽头的墙壁上有一个人为雕凿的凹槽,凹槽里立着一个高大的雕塑。 雕塑形状古怪,它的头颅像是死去的水母,身躯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血管一样的东西,它的整个身躯像一截被雷劈过的树木,干枯焦死,但触碰之时却又能感受到皮肤般的弹性,它的背后有许多纤长的吸管,附着在石壁上,足下则是八爪鱼般的触须,似乎连同着暗河之水。 这令他想起了暴雨之夜的古神。 林守溪小心翼翼地接近它。 这个东西像是干瘪的尸体,也似沉睡的活物,而它旁边刻着的一行字吸引了林守溪的目光: “沉之眠之,在彼深洋,陈尸二十,唤吾旧主。” 他的目光被钉在了‘陈尸二十’上。 二十…… 他立刻想起了墙壁上十八具无头的白骨,心中悚然。 孽池斩妖数百年,应也有十多位弟子误入过这里,他们以为自己发现了洞天密室,想求什么机缘宝藏,结果被残忍杀死,尸骨钉在墙壁上,化作召唤仪式的媒介,而现在…… 仪式还差两人。 不! 一个人也不差了…… 他猛地回头。 小禾身后有灰雾腾起,一个臃肿的无首恶鬼悄悄然浮现,它的身上嵌着十八颗骷颅,长满肿瘤的手挥起了骨头削成的巨刀,向着小禾的脖颈平削过去,小禾还在治愈伤势,半点没有察觉。 而此刻他与小禾相距太远,弩箭已经射空,根本无法搭救。 第三十三章:昼来 千钧一发之际,林守溪的内心却沉静了下去。 他伸出手掌,五指一张,向下一按,大喝:“无心!沉!” 种在小禾体内的无心咒骤然发作,像有一双手按着她的肩向下一沉,她惨哼一声,打坐的姿势维持不住,失去平衡,摔在了地上,痛得哀吟不止,而这身子的一矮恰好帮她避过了那致命一刀。 林守溪一边解咒,一边箭步而前,身子几乎是飞出去的。 叮—— 刀刃撞出清鸣,那无头恶鬼的第二刀被林守溪截在了半空。 小禾睁开眸子,看到了眼前的一幕,亦是寒毛直竖,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在死亡边缘走了一遭时,林守溪已与那无头鬼斗在一起。 无头鬼非常强大,比他们遇到的所有妖怪都要强大,林守溪砍出几剑,皆有一种凡人以剑劈砍山岳的感觉。 他被连续三剑被振开之后,再没有任何妄想,一把抱起小禾娇小的身子,掐动辟水决,跳回了前方的池水里。 强大的无头恶鬼似失去了方向,它笨重的身躯在原地不倒翁般摇晃了一阵,转向了石槽沉眠的邪灵。 接着,它像是得到了什么指令,也跃入了池水,追杀而来。 这个仪式持续了不知多久,好不容易拼凑出了十八具尸骨,如今就差两具,它岂能轻易放弃? “邪灵……孽池居然有邪灵!”小禾微弱的身后在背后传来。 “邪灵……” 林守溪想起小禾对自己说过的话。 人类修真者在这个世上有两个最大的敌人,一个是龙尸,一个邪灵,龙尸深埋大地,而邪灵多隐匿海中。它们皆是上古留存下来的隐秘生物,强大得令人望而生畏。 没想到他们刚刚从龙尸的口中逃脱,一下子又陷入了邪灵的陷阱里。 林守溪不敢想象,他方才若是反应慢些会发生什么。 危机远未接触,身后的水流被劈开了,无头恶鬼进入暗河后倒像是如鱼得水,它带起一连串密集的泡沫,高速追来。 林守溪的真气飞速消耗着,精疲力尽之感钻出体内,蚕食着他的精神。 暗河之中,林守溪几度被追上,他挥舞着剑与它的骨刃对撞,虽勉强接了下来,但骨刃的余波依旧在他身上留下了许许多多的伤口。 林守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下来的,他冲出暗河的那一刻,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被震得移位了。 他是从暗河的另一侧出去的。 他背着的小禾同样不好受,少女精致的面容白得吓人,先前辟水诀被多次打破,她的身躯也被河水浸透,冷得发抖。 此时终于离开河水,她才颤着纤润的睫羽,睁开了淡色的眸。 接着,她与林守溪一同见到了此生所见的,最绝望的画面—— 暗河的出口飘着大雪,前方的河流被冻住,已然形成了一片茫茫冰原。充斥着凛冽寒风的冰原中,白骨如山——那是龙尸巨大的身躯。它垂着如银浇筑的巨首,红色眼眸在寒风中熊熊燃烧,丑陋的心脏不疾不徐地跳动着,擂鼓般的声音几乎贴着他们的耳朵回荡。 它似乎预知到他们要从此处出来,竟在这里等待着! 邪灵从身后逼近,龙尸如大山在前,他精疲力尽,小禾伤重垂死,皆没什么挣扎的余地。 命运的车轮以生死大敌的模样压来,即将要把他们碾成肉泥。 否极泰来! 绝望的线也在极致时绷断,狂风骤雪的黑夜中,东方渗出了第一缕光。 光线宛若利剑劈开天地,划出了晨昏的分界,越过山脊朦胧的棱线涌来,每一片雪皆反射着光,透着淡淡的金色,开阔天地间剑拔弩张的对峙显得无比安静。但这不是龙尸与林守溪的对峙,而是…… 龙尸的瞳孔越过了林守溪的身子,望向他身后提着骨刀扎满头颅的恶鬼。 邪灵与龙尸是人类最大的敌人,但它们本身也是不死不休的仇敌! 林守溪先前还在为邪灵的强大而绝望,此刻它的强大反而成了自己生的希望。 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龙尸目光锁住邪灵的那刻,他扶着小禾的大腿,矮下身子,利用最后的力气狂奔出去,逃离这片血腥的战场。 身后传来了撞击的声音,脚下的冰面也开始碎裂。 龙尸与邪灵激战到了一起,这是他们撞击留下的波纹。 林守溪背着小禾,掐着驱寒的法术越过冰原,爬到了前方的山崖上。 与他们远远地拉开距离之后,林守溪才喘了口气,黑色的气丸顺转,飞快汲取着周遭的真气,恢复着力气,他将小禾放下,摸了摸她的额头与脖颈,为她渡了些真气。 小禾恢复得尚可,只是身体依旧没什么力气,她靠在林守溪身上,胸脯微弱地起伏,眼眸轻飘飘的。 “还好么?”林守溪问。 “还好。”小禾应了一声,她揉了揉自己的心口,问:“刚刚,我这里为什么忽然这么痛?” “是不是伤又发作了?”林守溪当然不会将无心咒的事告诉她。 “也许……”小禾不太确定。 “这突然的心痛倒是救了你的命。”林守溪庆幸说:“这也是机缘了。” 小禾却是轻轻摇首,她仰起头,清澈的眸注视着林守溪,“还是多亏了你,运气好只是暂时的,没有师兄搭救我无论如何也是死路一条,小禾……会报答师兄的。” 她对林守溪说了许多的谎话,此刻想真诚地表达感谢,一时却不知该如何地具体表达。 这是她第一次在另一个人身上汲取到温暖。 这种温暖不是杀妖之时滚烫鲜血喷溅在幼嫩肌肤上的暖,而是春风夜雨一般的。 她的心闭塞了太久,像是凶兽横行的无边雪林,永远等不到光去照亮,如今十多年过去,终于有一缕微光跋涉过无边的暗,自眉梢眼底透了进来。她多次刻意回避,却无法自欺欺人地视而不见。 姑姑说过,等她长大以后,注定是要登上那座雪山之巅的,届时世上会有无数的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倾慕她绝世的风华,但那些都是虚假的,他们只是徒慕她的美貌与力量,像她这样的人,一生都将与真情无缘。 她原本也这样认为的。 但此刻她以幻羽遮蔽了真容,在他人眼里只是个稍显清秀的少女,同样,她身负重伤,所谓的力量也不复存在,但他依旧背着自己一路奔逃,从漫长的黑夜跑到了黎明挣破天际的一刻,金光漫来的一刻,她甚至有流泪的冲动。 她被照亮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林守溪此刻没在看她,而是在看冰原上的战斗。 邪灵与龙尸的战斗。 那头龙尸无论是体型还是力量上都是碾压无首邪灵的,邪灵唯一的优势是迅捷,它甩着骨刀,在冰面上高速地滑动、跳跃,刀刃拖起的光亦是银灰色的,它斩出的剑招极其诡异,根本不像是人能施展出的动作,而它似乎也知道心脏是龙尸的要害,钢刀朝着那处猛攻,却皆被拦在半道,砸回冰面。 它就像是一颗肉弹,在冰面与白骨之间来回弹动,虽极其灵活,但肉眼可见得不如龙尸强大,若它动作再稍慢些,恐怕早已被龙骨碾成肉泥了。 但饶是它已如此灵活,几次下来亦是血肉模糊,看上去就像一颗被剁碎又揉起的肉团。 不过这也印证了邪灵强大的生命力,它看上去半点不比龙尸好杀。 这头邪灵已如此强大,那石室中沉眠的那头又该是何等恐怖的存在? “邪灵不是居住在深海里么,为何孽池也有?”林守溪问。 “巫祝湖距离大海本就不算遥远,它很有可能是通过地下暗河潜行而来的。” 小禾解释道:“大部分邪灵都居于深海,因为它们信奉的邪神便被封印于深海里,但也总有背离者……” “邪神?” “嗯,三大邪神,它们是不可知不可见的存在,没有人知道是谁将它们封印的,或是更至高的存在,亦或是它们自己本身。”小禾咳了几声,说。 林守溪想象了一下那来自深海的恐惧,不由生出了一种压抑感,心跳也跟着加速了些。 “师妹休息好了么?”林守溪问。 “嗯。”小禾点点头。 林守溪蹲下身,小禾乖巧地趴到他的背上,双手环住他的脖颈,纤长的双腿夹住他的腰肢,林守溪背着她继续向白墙的方向前进,奔出了一阵路后,凄厉的尖啸自身后遥远的冰原传来。 林守溪与小禾一同回头望了一眼。 微光笼罩的冰原上,白骨龙尸的身形被照成了漆黑的剪影,唯有那对瞳孔像是跳出山峦的红日,似永不熄灭,肉团似的无头邪灵已被它叼在口中,利齿一合,血浆似的东西爆出,邪灵的躯体就此四分五裂。 这是尘世千万年斗争的缩影。 龙尸不知有没有继续追来,但幸好,他们已拉开了足够的距离。 林守溪背着小禾跑入了林间,穿过了这片林子,高如小山的白墙终于出现在了他们的视线里,不知不觉间,他们竟已跨越了这般遥远的距离,来到了这牢笼的边缘。 天已微明,长夜过去,石门应是开了。 林守溪此刻的位置是有偏差的,他还要沿着石墙向西走一阵才能抵达石门。 “有人!”小禾说。 林守溪听觉不如小禾敏锐,后知后觉地发现前方的树丛中两个弟子也在跑着。 好巧不巧,那正是王二关与纪落阳。 他们不知掉到了哪里去,身体湿了个半透,裤脚上甚至还缠着藻类。 “那玩意到底是什么,有那么重要吗,为了捡它差点命都没了!”王二关大声地抱怨。 “当然重要。”纪落阳冷冷道:“你根本不懂它的价值。” “我看倒是没什么稀奇的,你是穷惯了吧,随便捞本秘籍都能当宝。”王二关不屑一顾。 纪落阳冷冰冰道:“这一路上若不是我护着你,我看你早死无数遍了。” “说得我没出力一样。”王二关大大咧咧道:“有本事你宰了我呀,这样就死无对证了。” 纪落阳盯着他,怒火中烧,“你是真的找死?” “呵,我看你未必是我对手。”王二关说:“现在的你,可是足足比我低了半个境界。” “你……”纪落阳阴沉道:“希望你遵守约定。” “先逃出去再说吧……”王二关喘着气说着,他忽然转过头,“什么人在后面?!” 扭过头,看到的确实林守溪背着小禾的模样,他与纪落阳皆吓了一跳。 “你们怎么了?小禾姑娘她……”王二关疑惑,心想都这个危难关头了,你们竟还有时间在这恩爱? “师妹受伤了。”林守溪快速解释了一下,“龙尸还在追我们。” “龙尸……”王二关踮起脚尖,“它在往这里跑过来吗?” “应该很快了。”林守溪说。 无需再说什么,四人一同向石门的方向逃跑。 方才王二关与纪落阳的对话显然藏着什么秘密,但现在绝非追问的时候。 沿着白墙一路奔跑,两人终于来到了石门之外。 最令他们恐惧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石门没有打开! 明明天都已经亮了,按理说孽池除妖已经结束,云真人应当打开石门迎他们回去,然后解下腰牌,根据颜色深浅分发奖励。 可大门依旧闭合着。 所有幸存的弟子皆汇聚在门口,惊恐地望着他们。 “门……门没开。” 阿十看到了林守溪,有气无力地陈述了这个显而易见的现实。 “怎么会这样?”林守溪同样困惑,“这样的事以前发生过么?” “偶尔发生。”阿十说:“若云真人有其他事耽搁,是会晚些开门的,毕竟,孽池除妖并非什么大事。” “……”林守溪深吸口气,他看着高大厚重的石门,知道此门唯有法咒可解,绝非人力可以推开的。 “现在怎么办?” 许多被林守溪救过的弟子都清楚了他的力量,齐齐望向他,俨然已将他当成了意见领袖。 林守溪感受着大家的目光,他的脑海里闪过无数的方案,譬如引龙尸来撞之类的,却都被他一一否决。 他生出了深深的无力感。 “小禾?”林守溪询问小禾的意见。 小禾也摇了摇头,她也不知道如何从这侧打开石门。 沉默是令人绝望的。 他们像是齐齐从崖上摔下,尚在下坠的过程之中,但跌到谷底粉身碎骨已是必然发生的未来了。 唯一的生路似乎只有祈求千钧一发之际,云真人能将这石门打开。 但随后身后大地颤鸣声的逼近,这一可能性变得越来越渺小。 林守溪拼尽性命带着小禾从龙尸与邪灵的魔爪下逃脱,但现在,先前的一切努力似都要失去意义了。 绝望中,不少弟子或以双手全力拍门,拍得血肉模糊,或以侧身撞门,撞得鲜血淋漓,或开始沿着白墙逃跑,希望能逃过一劫。 王二关也冲到了厚重的师门前,双手按在门上,全力地推着。 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快来帮忙!” 纪落阳也冲到了王二关的身边,帮着推门。 “门是推不开的。”有的弟子摇头叹息。 “不试试怎么知道?所有人一起试试……龙尸靠近了,我们没时间再逃了!”纪落阳的声音看似慷慨,其间却也透着无谓挣扎的颤抖。 “可真的推不开啊……”王二关试了一阵,也说。 纪落阳也全力推门,门却像是座大山一样,根本不动分毫。 世人移山尚需子子孙孙无穷代,哪里是靠渺小人力可以直接推开的呢? 沼泽溅起波纹,山石纷纷开裂,龙尸越来越近,大地也跟着栗鸣着,许多弟子甚至站都站不稳了。 林守溪不由想起邪灵被一口咬爆的一幕。 小禾从他背上下来,也来到门口,她以指画出一个个法术,不停尝试。 林守溪也走到她身边,双手放在门上,逆转黑丸,全力去推。 身体逼近了极限,体内,似有黑凰睁开双眼,以成倍的速度将真气输送他的手臂上,瞬间,他的力量也来到了极限,只是这些力量比起这座石门,似乎依旧显得不够。 其余弟子也没更多选择,他们跟着这四位神选者一同全力推门,死亡逼近,骨骼中最后的力量都被榨出,全部压在了眼前的门上。 他们要以人类的力量,合力创造出难以想象的奇迹。 似有苍天垂怜,奇迹真的发生了! 门动了! 沉重的、门被移动的声音在所有人耳中响起! 他们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眼前的缝隙真的在变大,这扇小山般的石门被他们撼动了! 少年们来不及欢呼雀跃,他们看着全力推门的林守溪,心底燃起希望,一同铆足了劲,大声喝喊,全力扩大这个缝隙。 龙尸巨大的身影在身后出现,它红瞳漠然,不会为少年们的努力而感动,无情地朝着他们走来。 黑影从身后压来,遮住了初晨的日光。 所有人都感觉到了。 龙尸抬起利爪,如要碾碎蝼蚁般拍下。 也是此刻,大门被轰然推开了,使尽全力的弟子们几乎是摔过去的。 也有弟子在希望绽放的那刻,未能逃过龙尸的一脚,被无情地踩成肉酱。 林守溪等人越过了大门。 龙尸的身形比起极高的白墙要矮些,但比起大门却是要高的。它撞在了墙壁上,墙壁微晃,没有被它撼动。 它无法再追来了。 林守溪等人齐齐地冲过了大门,也见到了一张震惊无言的脸。 那是云真人的脸。 一袭黑色法袍的云真人立在门口,他做着抬手的动作,似正要准备画符开门,让他们进来。 可云真人死也想不到,门竟会自己打开,甚至,它还是从那一侧被推开的! 这击穿了他修道数百年的常识。 当然,他现在也无法去深究其后的原因,因为他也看到了那高耸的白骨,见到了那骨头中跳动着的肿瘤心脏。 “龙尸……孽池里那头龙尸居然醒了?” 云真人看着摔倒地上的弟子,他们几乎人人带伤,其中的许多已力气用尽昏厥了过去。 他们到底在孽池遇到了什么?! 弟子们皆已越过了生死的线,接下来的事,就该云真人来头疼了。 第三十四章:垂暮之色 林守溪又做了那个梦。 他在白茫茫的雪原上穿行,四下暝茫无人,天地像是张开巨口的兽,无休止的风是它悠久的咆哮。 荒原的尽头是铜铸的神殿,无数铁索纵贯其间,交织成牢笼,满是绿锈的剑钉着一道黑影,三尊扭曲的修罗各结手印,自大殿高处雄雄俯眺,下方有尸鬼负碑跪倒,黑压压地伏成一片。 居中的黑影发出哀绝的声响,似在呼唤他,也似在让他逃离。 阴冷黏腻的感觉像是蔓延过来的触手,林守溪立在那里,生出莫名的失落感,茫然不知所措。 直到大雪淹没梦境,他终于从中苏醒。 痛意腐蚀着身体,气丸难以运转,真气好似堆积体内的死水,死水中生出的蛆虫不停撕咬他的身体。 这种痛苦比第一天醒来时更甚。 更令人痛苦的是,林守溪这次醒来,看到的不是小禾纤白的发丝,而是云真人冷漠的脸。 “你灵脉的关窍已被我尽数封住了。” 这是云真人说的第一句话。 “嗯。” 林守溪没说什么,他静静地躺在草榻上,疲惫不堪,眼前的云真人再可怕,也不及追了他一路的骇人白骨。 云真人看上去比他还要疲惫。 他的右眼像是睁开过一次,眼皮底下渗着血,脸颊上的白粉覆得更厚,却依旧掩盖不住苍白皮肤上红色的血丝,那身墨色的道袍间亦透着腥气,更重要的是,他背后那柄桃木剑也破碎不堪了。 龙尸想必已被巫家全力降服,只是他们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说说看吧,孽池到底发生了什么。”云真人问。 “真人应该已经问过其他弟子了吧?”林守溪说。 “嗯。”云真人取出一块真言石递给他,“但我想听你的回答,因为我觉得你知道得更多。” 林守溪接过了真言石,将它握在手里。 他深吸了口气,理了理思绪。 真言石可以判断他是否说谎,却无法阻止他故意隐瞒一部分事实。 “我见到了邪灵。” 林守溪抬起头,直视云真人的眼,语出惊人,以重掩轻。 云真人果然皱了皱眉,“你是说与龙尸搏斗的那头么?我们找到了它的一些尸身碎片。” “不是。”林守溪一五一十地说:“冰原下面有条暗河,暗河的中央上浮可以去到一个石室,石室里的墙壁上有十八具骨头,最深处有一具高大的邪灵,那个无头邪灵在守护它,举行复苏它的仪式。” 真言石没有任何声音。 “邪灵?”云真人的兴趣果然被吸引了,“孽池竟还藏着邪灵么……” “嗯,还差两具尸骨,孽池的邪灵就要苏醒了。”林守溪说:“我与小禾险些丧命在那里。” 若孽池石室的邪灵也跟着苏醒,今日巫家不知会遭逢怎样的变乱。 这就是预师口中的巫家之乱么…… 云真人淡淡地想着。 幸好,巫家高楼毗连成的兵器是比龙尸更可怕的存在,虽然耗费了极大的力气,但终究将那头红瞳的白骨巨龙的心脏射穿,杀死在了白墙之外。 巨龙的白骨虽已倒塌,不绝的龙吼却还在他脑海里回荡个不停。 云真人抚平了心境,说:“嗯,邪灵一事我知道了,你还有其他要说的吗?” “我们遇到了一个和你一模一样的人。”林守溪说。 “怀恨我的人很多,我不记得他是谁了。”云真人显然知晓了这件事。 “他说打开孽池的封印的是……钥匙。”林守溪继续说。 云真人神色不变,很明显,这件事他已从其他弟子口中问出了。 “真人……找到钥匙了吗?”林守溪试探着问。 云真人不答,但林守溪可以从他的脸色中看出,他应是一一盘问过其他弟子了,但那柄传说中的钥匙依旧下落不明。 “还有呢?” 云真人盯着他。 “我不知真人还想知道什么?”林守溪问。 云真人的左眼绽出雪亮白光,他盯着林守溪,缓缓靠近,一副恨不得将眼球挖出贴在他脸上的模样。 “你的境界修为是哪里来的?阿越又是怎么死的?还有……”云真人幽幽发问,“你究竟来自哪里?” …… “我来自黑崖,是山间一个规模不小的魔教,境界修为亦是我从小修行所得,我自幼修道刻苦,故而积攒下了些底子,至于阿越……” 林守溪顿了顿,如实说:“他想杀我,于是我杀了他。” 真言石依旧沉静。 “你还算诚实。”云真人说。 “真人要为阿越报仇么?”林守溪问。 “你的命比他的重要。”云真人淡淡道:“让阿越来杀你本就是试探,你若能活下来,就说明你应该活下来。” “多谢真人。”林守溪说。 “你想杀我?”云真人声音冷了些。 “不想。”林守溪下意识回答。 嗡—— 真言石长鸣。 林守溪抬起头,云真人的脸上挂着笑意。 云真人用轻柔的语气说:“不要怕,我也想杀你,或者说……你已不可能见到明日的朝阳了。” “为什么是明天?” “今夜三位公子小姐要挑选神侍了,你身上秘密太多,并不安全。”云真人说:“虽不太会有变数,但我是个谨慎的人,若真有意外,我还是不得不启用你。” “原来如此。”林守溪说:“但是他们也都有秘密。” “他们看起来比你安全,更何况,你见到了邪灵,邪灵的入侵总在不经意之间,你很可能已经被污染了。”云真人给出的理由也很简单。 林守溪没什么力气说话了,他垂下眼,看着缝隙间照入的夕色,清秀的面容静若冰湖。 “不害怕吗?”云真人问。 “我的害怕已经在孽池用完了。”林守溪说。 云真人笑了笑,惨白的脸上落着粉,隐约可以看见其后长满斑纹的脸。 “你的剑我收走了,你的窍穴我亦用七十二道封印锁住。”云真人说:“还有一晚上,你可以试着反抗。” 云真人走了。 屋内只剩下他一个人。 林守溪没有尝试去冲破封印,他从床榻上走下,赤着脚走到窗边,卷起了帘子。窗外薄暮冥冥,落日悬在天际,像是火焰烫出的窟窿,散射出的光却将一切都渲染得苍红。 残阳如血,似也预示着血光。 林守溪想和小禾见一面,但云真人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于是他只能静静等待太阳落下。 命运何其可笑,他才从死亡笼罩的黑暗里逃出,又误入了刀刃环伺的巢穴。 这里没有逃往与狂奔,安静的等待却更令人绝望。 门被推开了。 走进来的是小六,不,自从败给了小禾之后,他便是小七了。 小七看着林守溪,神色复杂。 “你和小禾在孽池救了很多人,所有幸存者里,只有我与另外两个神选者不是你们救的。” 小七说:“所以真人让我来看着你。” “好。” 林守溪点头,他看着夕阳,并不在意小六的到来。 “你的藏拙确实超乎了我的预料。”小七说:“可惜你再如何躲,也躲不过无常的命运。” 小七走到了他的身边,与他一同看向远方。 天地如昏黄的海,巫家的高楼宝塔好似海水中枯死的珊瑚。 “这里不是杀妖院,这里是往夜阁,是罪人亦或受污染者等死的地方。”小七说:“落到这里的人将由云真人亲自行刑,从未有人能活下去。” “我知道。”林守溪说。 “那你在等什么呢?等奇迹发生么?”小七嗤笑。 …… (等会还有一章~) 第三十五章:真名 静静看了一会儿日落,林守溪起身,问:“我可以出去走走吗?” “你想逃?”小七问。 “我逃不掉的。”林守溪说。 小七犹豫之后点头,说:“云真人确实说不需要限制你的自由,但你最好不要有不切实际的念头,今夜是挑选神侍之夜,巫家戒备森严,你插翅难逃。” 林守溪嗯了一声,他推开了落灰的木门,双手拢袖,走入了残阳的余晖里。 橘红的远光搅动着天际的尘埃,暮锁四野,晚阳下天地静谧,丝毫看不出经历过一场大乱。 他步履缓慢,小七跟在他的身边,陪他踱步,眼睛一刻不停地盯着他。 “我昏睡多久了?”林守溪问。 “两天。”小七说。 “小禾怎么样了?”林守溪问。 “小禾姑娘伤得不轻,但她毕竟是巫家未来的神侍,家主亲自送了她一颗紫金丹,现在小禾姑娘的伤已经痊愈了,你倒不用太担心。”小七说。 “那就好。” 林守溪眼眸中最后一丝疑虑也消失不见。 “呵,可她伤好了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小七看着他淡然的模样,心中腾起怒火,“今夜之后,她就是巫家的神侍,听说大公子已经钦点她了,你虽生得好看,但大公子才是真正的谪仙人,待小禾成了大公子的神侍后,不会再思你了。” “你拼尽全力救了她,最后却只能成为陌路人,而且你的路,还是黄泉路!” 小七的话语也不全是讥讽,还带着一丝咬牙切齿的恨。 林守溪像是失去了表情,昏黄的光在他面颊上游走着,却无法激起半点情绪的涟漪。 “可以与我说说巫家的三位公子小姐吗?”林守溪问。 出于对将死之人的怜悯,小七并未拒绝,他给林守溪大致讲了一下巫家三位公子小姐的情况。 “三小姐很少能见到,这么多年,我也只见过一面,她模样一般,却总觉得自己美得倾国倾城,听说她经常会问一些下人关于自己美貌的事,若下人答得令她不满,会死得很惨。”小七咬着牙说。 “你好像在恨她,是有朋友死在她手上了吗?”林守溪问。 “我们都差点死在她手上啊!” “嗯?” “两天前,石门晚开了些,我们险些全部被龙尸杀死……你知道云真人是去做什么吗?” 小七冷笑着自问自答:“三小姐的法器琴弦松了,让云真人去帮着调。” “因为这样的小事耽搁了么?”林守溪也觉得有些可笑。 “是啊,一根弦差点害死了我们所有人的命。” 小七气得话语颤抖:“最令人生气的是,事后三小姐对此毫不在意,甚至说,杀妖院都是奴才,死光了也没有关系,再换一批就是。” 林守溪沉默不语。 小七平复心情,继续说:“二公子修行天赋不错,但他奢侈无度,喜欢收集各种珍玩法宝,每日都必须穿不一样的衣裳,他厌脏,所以从不会来杀妖院这种地方。至于大公子……” “大公子一定是仙人转世!” 小七笃定地说,眼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向往的神色。 “为什么?”林守溪问。 “大公子不仅丰神俊朗,英美难言,更重要的是,他是巫家三百年来最大的天才,传说,他自娘胎里就开始修行了,出生之时手便结着玄妙之印,口中衔着一颗流光溢彩胎珠。”小七脸上的神往之色难以遮掩。 “大公子不仅修为极高,还精通琴棋书画,他甚至说过,巫家虽大,但于天下而言只是一个小小的笼。总有一日,他会去往祖师神山,拜入祖殿,成为祖师的同道者。” 小七长叹道:“他对下人也是极好的。虽有傲骨却绝不傲慢,这样的人不是仙人又是什么?你见了大公子,应也是会自惭形秽的。” 林守溪不置可否,又问:“巫家只有三个子嗣么?家主没有再生其他子女了?” “听说还生过一个,正是那个婴儿引发了十多年前那场动乱,最后……那婴儿被巫家逃出的妖鸟啄死了。” 小七说:“但这件事巫家不允许提,我只是个奴才,也没办法告诉你更多。” 林守溪点点头。 巫家神灵的传承只能有三位,故而在已有三位子女之时,第四位必然成为众矢之的,极大可能会被害死。 说来也巧,神侍亦是四人。 “多谢你告诉我这些。”林守溪答谢道。 “不必谢我。犯人被杀死之前尚能吃一顿肉,解答些你的疑问,让你死得瞑目些,没什么不妥的。”小七淡淡道。 苍红的落日渐渐沉入远山之下,织锦似的霞还在地平线上飘浮,进行着最后的热烈燃烧。 如水的夜势不可挡地吞了过来。 林守溪不知不觉走到了白墙下。 与龙尸的战斗看上去很是惨烈,墙壁上的诸多血迹还未擦去,不少人便搭着高高的梯子,修缮着一些破损。近处的院墙也毁去了许多,地上的砖板也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 小七也望着白墙,他看着那被法术锁着的石门,至今都难以想象,他们当时是怎么把它推开的。 忽地,一群少年少女从杀妖院跑了过来。 小七一惊,“你们要做什么?” 杀妖院所有的幸存者几乎都承过林守溪与小禾的恩情。 林守溪看着来人,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以阿十为首的少年纷纷在林守溪面前停住,小七大步上前,拦在林守溪前面,“他现在可不是我们杀妖院的,他是往夜阁的人了。” “我知道,我们只是来表达一下……谢意。” 阿十认真地说,其后的少年少女们纷纷点头,他们大都说过林守溪的坏话,表达过对他的不屑,此刻却皆对他心悦诚服,他们听到林守溪被打入往夜阁后便一同来了,且当是见他最后一面。 小七看着他们悲愤慷慨的神色,也让开了道路,只是说:“别耽搁太多时间。” 林守溪看着他们,说:“你们的心意我领了,东西自己留着吧,没必要给我一个死人。” “死人?”阿十一惊,“你真的放弃了么……” “云真人说我必死无疑。” “可我们总觉得,你一定有办法的。”阿十肃然道:“因为是你,所以一定有办法。” “让你们失望了,我没有办法。”林守溪说。 少年少女们面面相觑窃窃私语,他们皆不愿接受这个事实。 “林守溪!” 阿十双目透着诚挚,“我与十二和十三私下商量过了,无论你做什么,我们都愿意帮你的,我们虽是奴才,但奴才也讲义气,我们的命是你救的,你且当是你的!” 林守溪看着阿十,露出了笑容,“我很感动。” 阿十凝视着他,目光闪烁,依旧在期待什么。 林守溪却摇了摇头,“我的境界已被封住,做不了什么事,你们回去好好休息吧。” 阿十眼中的期待变成了失望,他身后的其他弟子闻言,也都消沉了下来。 他们准备的礼物未能送出,他们便排队给林守溪行礼道谢,林守溪安静地立着,听着他们道完了每一声谢。 二十九也活了下来,他一瘸一拐地走到林守溪面前,想要跪下,却被他扶起。 小七在一旁看着这一幕,有些嫉妒,仿佛是群狼在目送苍老的王前去远征。 大家逐渐离去,夜色更凉,单薄的月于长空清冷悬挂,如束的光落到了他的黑衣上,像为他打上了霜。 “走吧。” 弟子们尽数离开后,小七说,“巫家在此处屹立三百年不倒,哪怕是龙尸也未能突破这白墙,你纵有特殊之处,于整个巫家而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嗯。” 林守溪离去之时看了一眼天空,说:“今夜会有大雨。” “今夜月明星稀,不见云彩,怎会有雨?”小七摇头,“我看你是真的疯了。” 他回到了往夜阁,进入了那间破旧的茅草房中,闭目养神。 时间不断流逝,小七愈发安心。 转眼月过中天。 “神侍挑选的仪式应该已经结束了,一切好像都很顺利,什么也没有发生。”小七说。 “嗯。” “小禾应已成为了大公子的神侍了,她定会很快被大公子的风采折服,彻底忘记你这个便宜师兄的。” 小七难耐地讥讽着,他厌恶林守溪脸上的淡然之色,他想要将这个虚伪的神情敲打粉碎:“你是个不错的人,生得也美,但比起大公子这样真正的谪仙人还差得太远太远,你……认命吧。” 外面的天空忽然暗了一些。 那是乌云漫了过来。 小七探出头看去,发现上空已是阴云密布,几番电闪雷鸣之后,雨滴砸落下来,转眼已是滂沱之势。 小七听着嘈杂的雨声,怔了怔,问:“你还会看天象?” “略懂。” “这场雨能改变什么吗?”小七问。 林守溪不答。 他坐在窗边,静视夜色,默然无言。 他已等来了大雨,但雨只是雨,此处非久旱之地,无须甘霖。 没有人知道他还在等待什么。 小七觉得他只是在等待死亡,只是想要在死亡前保持住这一份淡然,走得体面一些,这或许是他最后仅有的骄傲。 他叹了口气,也不再讥嘲,与他一同等待黎明的到来。 往夜阁处在巫家极偏僻的位置,一整夜,他们只能听到喧杂的雨声和不休的雷鸣。 再漫长的夜也会过去。 黎明。 云真人如期而至。 他形似鬼魅,脸颊亦白得像鬼。 “上路了。”小七拍了拍他的肩膀,说。 林守溪望向云真人。 云真人伸出手,却没有去拔木剑,而是取出了一块银铸的牌。 “这是你的神侍牌。”云真人说。 神侍牌?! 怎么会给林守溪神侍牌?小七僵在原地。 他很快明白了过来,连忙问:“是谁死了?纪落阳还是王二关……” “都没有。”云真人说。 “那难道是小……”小七震惊无语。 云真人看了他一眼,吓得他立刻噤声。 林守溪接过了神侍牌,“多谢真人。” 云真人问:“你早就知道了?” 林守溪不答。 云真人长叹,说:“从此以后,你就是大小姐的神侍了。” “大小姐?巫家哪来的大小姐?”小七很是错乱。 林守溪没有去理小七疯癫般的喃喃问话,他嗯了一声,将神侍牌收下,问: “她的真名?” “巫幼禾。” 第三十六章:尘缘 时间推回至昨夜—— 大公子是公认的谪仙人。 他出生的那天预师见到了诡谲的星象,终年晦暗的玄武星因他明亮。 彼时整个巫家豢养的鸟雀齐齐鸣叫,一同恭贺大公子的降生。 他被视为巫家的希望。 五岁那年,他说自己梦到了一座古楼,那是仙山云海间的楼,他从未去过,其间的所有的细节却可以描述得清清楚楚。 他在梦里见到了铺满霞瑞之光的青天在自己脚下,见到了巨大如鲸的生物在云海中翻舞。 他梦见一个小侍女坐在楼里,守着一盏灯,灯上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但他觉得,那是自己的名。 越是长大,这个梦愈发清晰。 十岁那年,他告诉云真人,自己是真仙转世。 真仙不同于凝丸之后的仙人境,真仙是一种身份,他们是天神的转世,有着上古流淌至今的血脉,贵不可言,妙不可说,他说自己是真仙历劫,日后会回到那座山,拜入那座楼。 他虽是真仙,却不会忘记巫家的养育之恩,他承诺要带领巫家走出这片荒凉的大地,真正生活在圣火庇佑的土壤间。 十三岁那年,他口诵真言,令铁树开花。 十四岁那年,他梦游神境,与诸多故去的仙人一一对礼。 十五岁那年,他甚至一度潜入巫祝湖,凭着直觉寻到了神庭前,只可惜神庭紧闭。 …… 他越长大越是道骨仙风,恍若一块玉,渐渐褪去每一丝瑕疵,最终不染片垢,晶莹剔透。 他比巫家所有人都重要。 哪怕他说,他在得到镇守大人的传承后就要离开,也没有人提出任何的异议,他现在虽然年少,但所有人都觉得,哪怕是传说中的人神境,于他而言也是囊中之物。 仙人谪落荒原,接过古代神灵传承,游历人间,成大道,归仙山,这是世人眼中的美谈。 故而今夜大公子忤了云真人的意,执意要选小禾作为神侍时,云真人也选择了尊重。 用不了几年,他就能走得更远。 但大公子的故事在今夜戛然而止,更远的未来变成了梦幻泡影。 这座高楼里,没有了兰麝之香,也没有了经年不散的血腥气,取而代之的是遍地的鲜血和一具尸体。 大公子的尸体。 他平躺在地上,空洞的瞳孔倒映着虚幻的藻井,这副仙人般的皮囊像是落了灰,失去了一切光彩。 这是他最爱的屋子,有他最爱的画,最爱的琴,最爱的剑,如今它们都被涂抹上了血,污浊不堪。 在剑插入身体,贯穿胸膛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死。 半个时辰前,这位新的神侍少女本该与他缔结契约,可她走入楼中后却徐徐地抽出了剑。 她抽剑的动作很美,似碧水出于岩隙,似瀑布泻于天河,她仿佛为了这一刻演练过无数次,剑鞘中充盈的杀意都漫若云烟。 大公子不以为意,他笑吟吟地看着她,还夸奖了她的勇气,并说愿意陪她玩一玩,并在之后原谅她的过错。 但少女接下来的话语令他也感到了微微的愤怒: “希望你不要太弱。” 他修道将近二十载,这是他听过最猖狂的话语。 剑刃初一交锋的时候,大公子确实占据了绝对的上风,压得对方的剑招喘不过气,但战至中途,这小姑娘忽然解下了她手上的红绳。 红绳似是她身体力量的封印,解开的那刻,境界成了逃出躯体的野兽,大公子隐约听到了神雀的唳鸣,见到了一整片压来的天空。 他们之间的境界差距被飞快抹平,非但如此,小禾还隐隐更高一筹。 两人纯粹境界的差距并不大,大公子相信自己可以凭借过人的剑技与梦中仙人所授的法术将她击败。 但他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在这个世界上,一个法术被人创造,那么这个人就会成为这一法术的原点,任何人施展这个法术,都必须得到创始者的许可,获得许可的方法便是咒语。 以声音念出正确的咒语,法术才能生效。 譬如被称为万法根本的祖师,他的肉身早已寂灭,神魂却成为了一个巨大而朦胧的存在,记录着万千道法。 所有修祖师之法者,皆可以在千万里外与祖师神魂构建联系,有时,哪怕你没有一丁点修为,但只要念出正确的咒语,万里之外的祖师神魂便会生出感应,以伟力让法术生效,降到了你的面前!* 所以很多修道者都追求自己创造法术,让自己成为一个崭新法术的原点,这样就无需向外求人了。 总之,施展法术需要声音,哪怕是强烈的心声。 可他发现,对方竟有掐灭一切声音的能力,他连心声都无法传达出自己的躯体! 法术失效,生死的搏杀便在刀剑之间。 他的所有剑术都被破解了。 她为了今日,不知练习了多少遍,娴熟得令人心疼。 大公子真的心疼,因为剑刺入了他的心脏。 他溃败得很快。 最后被一剑钉在了墙壁上,神魂衰朽。 “这是……为何?” 大公子看着洞穿心脏的剑,说出了最后的话语。 他虽总说天有不测风云,但他也一直觉得,自己哪怕是死,也是死在未来与龙尸或邪神的争斗里,死在真仙的大道之争中,绝不会是巫家。 这是他终究走出的鸟笼,可他还未来得及丰满羽翼,便被钉死在这里。鸟笼成了他的棺材。 他更想不到,杀死他的人是他妹妹。 …… 大公子死了。 这座楼的所有门都敞开了,欢迎大家进入,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整个巫家有名有姓的大人物几乎都来了。 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们以为这只是大公子的一个玩笑,亦或者是自斩肉身涅槃之类的神术,所以当他们最初看到尸体的时候,总以为他会起身,露出一个仙人般的笑。 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尸体流尽了最后的温度,彻底冰凉。 巫家的众人围着这具尸体,确认这不是玩笑之后,才颤抖着将目光落在了凶手的身上。 这位凶手正坐在窗沿,一袭紧身黑衣将身材勾勒极好,她修长的腿搭在一张名贵的木椅上,窗子半开着,她靠着窗眺望着外面的黎明,脸上并无喜悦,反而是意兴阑珊。 在看到她之后,许多人就此忘神,甚至不再去看地上的尸体。 没有人见过这个雪发黑衣的绝色少女,她像是凭空出现的。 “是你杀了大公子?” “你究竟是谁?与巫家有何仇怨?” “大公子可是仙人转世,纵使巫家不能奈何你,他背后的仙山也不会放过你的!” “公子的神侍呢?他去哪里了?” “快去请云真人!” “……” 人群在片刻的安静后,乱成了一锅粥。 少女没有去理会他们的大呼小叫,反正他们也不敢靠近自己。 楼梯上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巫家的三小姐来了,她挤过人群,几乎是扑到大公子的尸体上去的,她怔了好久,最终嚎啕大哭,泣不成声。 她看着坐在窗上的雪发少女,断定她一定是偷袭杀死哥哥的,她什么也不管,只顾着发疯似地冲了过去。 少女双脚一扭,将搭着的椅子踢飞,砸向三小姐,三小姐下意识用臂去挡,格开椅子之时,纤发如雪的少女已出现在她面前,她一个膝撞击中了三小姐的小腹,然后扭身转进,绕到她身后,一记掌刀将她抽翻在地。 她踩着三小姐的后背,拽着她的长发将她扯起。 “听说你的琴坏了一根弦?”少女幽幽发问。 云真人为她去调琴,这样的小事,险些害死了他们所有人的命。 三小姐被拽着头发拉起,脸被迫对着她,养尊处优的她何时遇到过这样的事,她想动用真气,身体却被对方压得死死的。 她瞪大眼,强自保持着一丝尊严,咬牙切齿地问:“你,你究竟……是谁?” 纪落阳也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他看到那雪发黑衣的少女,也震在了原地。 他虽不认得这张脸,但认得这身衣服啊…… “你……” 纪落阳张了张口,他看着地上谪仙人的尸体,同样瞳孔缩颤,被吓住了。 “纪落阳!你站在那里做什么?杀,来杀了她!”三小姐大喊。 纪落阳是三小姐的神侍,故而跟着她一道来了,但他没有想到,事情竟会是这样。 平日里看着平平无奇的少女,此刻的风采倾国倾城,原本勉强有几分姿色的三小姐在她面前黯然失色,如地上那具尸体般无光。 啪! 少女一巴掌掴在了她的脸上,打得三小姐脑袋歪斜,在她脸上留下了一个鲜红的巴掌印。 她脑袋嗡地一下,开始后悔自己脑子一热冲上来了,巫家的其他人为什么不上,大家齐心协力一定可以制服这个妖女,他们竟敢在后面看自己承受屈辱,他们…… 啪!啪!啪! 少女连续三巴掌落下,打得三小姐唇角渗血,珠钗玉冠掉了一地。 她先前还在屋子里姿态优雅地抚弄着琴,甚至还调笑着问纪落阳恨不恨自己,纪落阳当然只敢说不恨,她笑着说料你们这些奴才也不敢。 但她没想到,报应这么快就来了。 她相信云真人马上会来,家主马上会来,所以硬生生忍着痛意,不好意思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说出求饶的话语。 少女冷漠地扇着巴掌,拖着她的发来到了大公子的琴前,将她的额头砸在琴上,然后以指甲割下琴弦绕住了她的脖子。 “你很喜欢这个?”少女说:“那我用它来送姐姐上路吧。” 姐姐? 她无暇去想这个称呼的含义了…… 三小姐意识到她是真的要杀死自己,她再也忍不住,开始讨饶认错。 纪落阳也喊了一声‘不可’,箭步上来要拦。 最终还是云真人突然出现,阻止了死亡的发生。 “原来是你,原来你没有死。” 云真人看着她,良久,终于想通了事情的经过,喟然长叹:“我终究还是看错你了。” “是啊,我没有死,当年你们都以为她吃掉了我,但它没有,非但没有,她还将我带离了巫家,去到了群山之间,抚养我长大。” 小禾话语间所有的感恩与恨,都在此刻化作了云淡风轻的笑。 “你骗过了我。”云真人说。 “是彩幻羽骗过了你。” 小禾取出了一枚彩羽,放到唇边轻轻吹了吹,“这是姑姑的本命羽,它掩盖了我的真容,我的血脉,若非如此,那日你提着的小白雀,见到我后恐怕会直接肝胆碎裂而死。” 云真人沉默片刻,旋即脸色一变:“你得到了白凰传承?!” “是啊,这不是你们孜孜以求的东西吗?”小禾说:“现在它回到了巫家,你们……不满意吗?” “她竟会舍得将这个给你?”云真人叹息。 “你们杀了她的女儿啊……”小禾话语透着哀伤,“姑姑不给我,还能给谁呢……” 众人听着他们的对话,大部分都很懵,理不出头绪,但也有人飞快想起了那场十年前的那场动乱。 那是一个暴雨之夜,家主新纳的美貌小妾生了个孩子,这个婴儿轰动了巫家,因为她是多余的。 巫家守在此地三百年,就是为了神灵的传承,传承的名额已满,这个婴儿会破坏一切,甚至有可能为家族带来腥风血雨。 正当所有人都在为如何处置她争论之时,不知是谁放出了家主王座旁的妖雀,那是巫家耗费数十年心血擒获的可怖妖雀! 它重新获得了自由,飞出了鸟笼,夺走了家主的命珠与那个新生的婴儿,在暴雨与闪电中远走高飞。 当时目送黑鸟飞走之时,很多人都没有意识到,这会在将来成为一切灾祸的源头。 她是那个婴儿。 她本该是巫家的四小姐,也本该死在暴雨之夜里。 但最终,她走出了这个暴雨之夜,于是雨夜的噩梦归还给了巫家。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好似天空开裂,雨水汇聚成了注流,疯狂地冲刷着地面。 “云真人要杀我么?”小禾看着他,问。 云真人双手负后,身上飘着若有若无的杀意,没有说话。 “他死了,神灵传承者依旧是三人,神侍也依旧是三人,正正好好,一切都没什么改变,甚至……这有可能是镇守之神冥冥中的安排。”小禾微笑着说:“这个结果,真人难道不满意么?” 小禾看着窗外的雨,说:“巫家向来有杀人继位的传统,我杀了大公子,那从此以后,我就该是巫家的大小姐了,对了,我不叫小禾,我的真名是——巫幼禾。” 她拿回了她的姓氏。 雷电劈开天空。 云真人闭上了左眼,杀死龙尸已消耗了不少力气,此刻他更是疲惫难言。 巫幼禾说得没错,一切还可以继续,而且再没有多余的人了…… 大公子是真仙转世,这一切因果自会有人承担,与他何干? “你姑姑呢?她来了么?” 这是云真人最后的疑问。 回应他的是一声啼鸣,比闪电更尖锐的啼鸣。 “真人其实早就见过姑姑了。”小禾说。 云真人望向了窗外。 雷雨泼洒的天空中,一只黑鸟高高盘旋。 巫祝湖的天空中,林守溪与小禾坐在悬崖边,每日都可以望见成群的黑鸟在湖面上飞旋,它便在其中。 古庭的屋脊上,林守溪还曾与它对视过一眼;杀妖院古树上,它与彩羽小雀立在一起,很不起眼;庭院里,它在林守溪与小禾的注视下于夜空中飞远,消失在月下…… 如今,这只熟悉的黑鸟,飞到了巫家的上空。 云真人脸色变了。 黑鸟穿梭在雷电暴雨中,傲然地瞥了他一眼,飞往了某个方向。 “那是……”云真人脸色再变,“家主!” ———— *(这个祖师可以理解为服务器,你连网接通服务器,输送指令,服务器给你反馈) 第三十七章:雷雨 巫祝湖是神的领域。 数个时辰前月色清明的好景转眼被黑云遮蔽,暴雨像断了线的珠帘,从天而降,在空中碰撞,溅成迷潆的白雾,浸透了整片夜色。 每有闪电劈落,所有的高楼都会随之震动,在煞白与漆暗中不断闪烁。 成群的夜鸟在空中飞旋,怪叫着寻找避雨之处。 巫家豢养了太多的鸟雀。 所以这只黑雀在巫家盘栖了数月,也并未引起任何人的关注。 时至今日,云真人看到黑鸟飞上高空,不由联想到了十多年前那个雨夜。 那是十四年前…… “我的娘亲是那时候死的吧?” 小禾的声音似一缕飘飞的雨丝。 “嗯。” 云真人应了一声。 十四年的岁月似被暴雨连接在了一起,当年的女婴转眼已长成了清美的少女。 小禾坐在窗边,感受着迎面的雨水,对着夜空挥了挥手。 “姑姑,再见。” 这是她与姑姑的最后一面了。 当年姑姑被巫家擒获之时,巫家为了撬开她的秘密,早已将那副身体弄得千疮百孔,哪怕静养深山,也活不了太多年了,过去的无数个夜晚,她都在房门外听到姑姑被病痛折磨得彻夜惨哼,辗转无眠。 它随着小禾一同来了,它要看着自己抚养的少女长大,也要完成当年立下的毒咒。 少女神色怅然,脸颊湿漉漉的。 云真人叹了口气,他虽想过会有变数,却没想到这一天会以这样的形式到来。 他想到了预师临死前的占卜。 那是歪打正着么,还是说……冥冥之中早有定数? 他已然疲惫,疲惫到无法维持自己的伪装,许多普通人都能看到云真人‘英俊’的面容上浮现出淡淡的白粉和斑纹。 但他同样有誓言。 当年他自刺三剑叛出云空山,杀师弟夺仙瞳后身负重伤,于荒原等死,是巫家家主帮他修复灵脉,给了他容身之处。他也在巫家的祖堂立誓,要护巫家至镇守之神的传承结束。 说来可笑,云空山与他有血海深仇,他却依旧喜欢自称云空山的道士。 “今夜的闹剧就到这里吧。” 云真人垂下衣袖,甚至懒得去拔剑,他的左目亮起金芒,一个若有若无的金甲之影在他背后浮现,那是苍穹之墓上拔下的神魂,“你应该知道,我是仙人。” “我知道。”小禾说。 “你觉得你能拦得住我么?”云真人问,“你姑姑早已不复全盛,我一句真言便可取她的命。” “还请真人口吐真言。”小禾露出了微笑。 云真人露出困惑之色,他骈指于前,张了张嘴,对着雨幕开口。 “雨师翻云破水之*” 云真人眉头一皱,最后一个字的声音却似被屏蔽了,无法发出。 他神色一凛,向前一步,剑自然地抽在手中,立于胸前。 “剑形术破*” “星移神换之*” “五行尸*” 唯有完整的咒语可以施展出奥妙的法术,可他念动咒语,永远只差一个字,那个字被无形的口吞没,骨头渣也不剩,于是整个术法跟着崩溃,变得无效。 念动最后一句时,他更是嘴巴飞快翕动,却什么声音也没能发出。 按理来说,这个世上确实有一些与声音相关的法术,修道者可以借此抹去他人的声音。可是声音容易消解,心声如何抹去? 更何况自己的境界远比巫幼禾的要高,世上何来这般高阶的术法,可以跨越三境屏蔽自己的声音? 今夜出乎意料的事太多,连他也觉得麻木,但思维依旧于电光火石间寻到了关键。 “原来你不是预见之灵根!”云真人寒声道。 这句话如常地说出口了。 “真人终于想到了呀。” 少女微微曲翘的唇边再度勾起,她随口吐出了一句话,然后五指曲张,将这句话握在了手中。 那是不停振动却又无形的‘音’,它在少女的手中变幻着形状,时而如细龙绕臂,时而似天鹅落羽,时而高亢激昂,时而低徊婉转……它在少女的身边飘忽不定,随着她的指跳跃翻飞。 “这是声之灵。”小禾说:“我自始至终拥有的,都是声之灵根。” …… 大雨瓢泼,黑鸟最后看了一眼窗畔的少女,叫了一声,然后箭一般俯冲向家主阁楼的方向。 那是巫家最高的楼,一眼望去鹤立鸡群,不会认错。 小禾骗了所有人。 她不具有预知未来的能力,也并不能骗过真言石,只是以声之灵根掐断了它的声音,她走路悄无声息,开门悄无声息皆缘由于此。 她当时说谎,不过是让云真人听一个弦外之音——自己能活到四年之后! 云真人是聪明人,当然可以听懂。 神侍有四人,她不能让自己成为多出来的那个,她必须混入巫家,于是捏造了这个谎言,预知灵根这样的东西难以证伪,云真人哪怕有疑心也无可奈何。 反正真言石验不了她。 真人无法口吐术法,如自断一臂,但他境界依旧是此间最高者,他拔出剑,直接破墙而出,冲入了屋外汹涌的雨幕里。 他要去拦那只黑鸟! 屋内已彻底乱了。 很多人都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他们对话的内容。 原来这个少女是十四年前本该死去婴儿,那头妖雀破天荒地没有杀她,反而将她养大,让她成为报复巫家的厉鬼! 少女绝艳的身影染上了淡淡的血色,脸颊、眉眼、唇齿……湿漉漉的雨水像是晕开的妆,将这种美加深了,她微笑着看着众人,雪白的发凌乱飞舞。 二公子与王二关也来了。 王二关看着那个漂亮得不像话的少女,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飞快地想着过去有没有得罪小禾。 二公子看着地上大公子的尸体,同样吓得脸色苍白,撒腿而跑。 脸色最难看的是纪落阳,他看着小禾,像是一截被雷火劈过,僵立原地的槁木,眼神中没有半点生气,只是喃喃自语: “原来有那么多机会……我……我都错过了……” 小禾不理会他的梦呓。 她跳下了窗,笑吟吟地落到了地上,人们早已开始逃跑,他们互相推挤、践踏,乱成了一锅粥。 “吵死了哎。” 小禾打了个响指,整个屋子的声音都被她抽走,一片安静。 她能控制所有的,自己听得见的声响。 “当年很多人要害我哎,名字姑姑都帮我记下来了,我从小背诵,记得清清楚楚,十年过去了,不知道你们……是不是还都活着。” 小禾随手抽出了一柄剑,走向了人群。 …… 云真人的身上落了几片羽,雨水将羽毛黏在了他的黑衣上。 他没能阻止那头黑鸟。 黑鸟几乎是擦着他剑锋掠过,滑着冲入了家主阁中的,所有人的门窗在一刹那闭合,进入了迎敌的状态。 大雨洗去的木剑上的羽与血,云真人望着黑夜中如峥嵘巨山般的高楼,杀意化作了叹息。 家主楼是一件可怕的杀人兵器,自从家主境界衰退后,他就躲在里面,半步不敢迈出。 今夜,那只妖雀注定有去无回,只是家主…… 最高处的阁楼里,鹰钩鼻的老人缩在木椅里,他看着前方透着微光的窗和窗前漆黑的影,神色在颤。 一道形销骨立的影。 她带着红色的鸦面具,遮住了早已不成模样的脸,她立在窗边,看着那空空荡荡的鸟笼,眼眸中看不清神采。 满世界只有雷电与雨的声音。 她甚至已经难以完全变成人形,未蜕变的羽毛好似披在身上的蓑,她随手抽出了一根,长羽化作了利刃,被她握在手中,锋刃所及之处,空气都微微颤栗。 巫家神瞰楼的机关也动了,帘幕垂下,其上的神绘活了过来,它们不再于画卷争斗,而是齐齐扑向了那道闯入的黑影,桌椅木架上的狸面也变得鲜活,它们化作一只只狸猫似的小鬼,蹬着后脚窜起,在复杂的房梁间来回蹦跳,对着地上闯入者龇牙咧嘴。 雪亮的长刀之后,墙上挂着的盔甲也自行动了,他们皆成了幽灵武将,握住刀柄,齐齐挥来,如训练有素的军队。 但黑影没有看它们。 她盯着那掩在深处的鸟笼,喉咙口发出嗬嗬嗬的笑,瘆人的笑意在屋内回荡不休,笑的尾声里,她凌然跃起,手上的剑羽斩出无光的芒。 暴雨像是穿透了时间的隔阂,将十四年前与今日连结在了一起! 她的瞳孔中蓦然浮现出幻想。 那是当年,鲜血淋漓的她躺在笼子里,凯旋的家主坐在高处,冷傲地俯视一切,一位貌美的、已有身孕的女子在一旁抚琴,琴声泠泠,如迷失林间的鹿。 她能听懂琴声,能听懂她的茫然,她们都被困在了笼子里,唯有有形与无形之分。 巫家背负着镇守之神的秘密,她亦背负着白凰的秘密——神明将秘密赐予凡尘的生灵时,从不在意他们的强弱,因为于这些传说尽头的神灵而言,尘世便是尘埃结成的世界,微尘无一分别。 但哪怕是微尘,她依旧是微尘中强大的那类。 若非她当时刚刚产下了蛋,根本不可能为巫家所围剿、擒获。 那是她辛苦生下的孩子,却未来不及将其孵化,便在混战中破碎,成了浑浊的浆液,它们流淌遍地,像是令人发疯的血。 黑影高高跃起,撞断了数根房梁,一剑挥出,将布帘中扑来的鬼物斩碎,它们落到地上,变成了彩色扭动的蛆。 红鸦面具的黑影抬手,她身形摇晃,挥剑再斩。 幽深的夜里,她隐约又见到了那个女子。 她已记不清那个抚琴女子的容颜,只记她隔着笼子望来的眼,那双眼眸里有怯弱,有恐惧,有关切,也有……同病相怜。 她没有被自己吓退,反而常常给她喂食,当时的她认为这是巫家的计谋,想要以此来松动自己的内心。 ‘就叫你咕咕吧……’ 当时的她太过虚弱,只能发出咕咕的声音,女子的反应天真得让她觉得虚假。 思绪穿梭间,巫家的机关如齐发的万箭,浓烈的杀意似排山倒海般压来的暴雨。 她迎上了暴雨。 暴雨中,女婴呱呱坠地,巫家争吵不休。 当年是预师指着她肚子中的孩子,说这是天命,若巫家擅自杀她,必会遭来天谴,家主相信了,但孩子出生的那晚,预师疯了。 没有人会再相信一个疯婆子的鬼话。 早已在家族中积攒了数月的不满一夜之间爆发,孩子成了众矢之的。 半夜三更,门忽然打开,一个下半身皆是鲜血的年轻女子爬了进来,她裹着小厮的衣服,不知如何从混乱中跑到这来的,她取出偷来的钥匙,颤抖着打开了笼子的门。 ‘你只不过喂过我几次饭,我凭什么要帮你?’ ‘我对你们巫家恨之入骨,包括你,你放出的是恶魔。’ ‘那是你的孩子,她体内流淌着污浊的血……’ ‘我不会感激你。’ “我会吃掉她。” ‘……’ 年轻的女子躺在血泊里,美丽的脸那样的白,白得让人觉得凄艳,她临死前嘴唇翕动,不知说出了诅咒还是祝福。 豆大的雨点从晦暗的天空落下,天空总是那般高,哪怕生出双翼,也只是翱翔在无法企及的绝望里。 黑色的鸦羽划开炫目的弧线。 阁中供奉的一切都在倾塌坍塌,家主坐在最中央,他的手指机械地动着,驱使着这巨大的兵器杀向那道黑影。 大公子的殿里,一道道血线也冷漠地喷溅着。 小禾看着仇人一个个倒在血泊里,脸上却没有半点笑,她看着乱糟糟的一切,脑海中浮现出了从小到大经历的一幕幕场景。 她十四年的人生像是一场刑罚。 小时候,她在沼泽地里摸爬滚打,在雪里刨食,在林里搏杀,她胳膊瘦弱,手上只有一把生锈的柴刀,她随时随地都会死去,她觉得活着不如死去…… 那是暗无天日的日子,姑姑教会她说话之后,便没有与她多说过任何多余的话。 生存是有代价的。 她侥幸从那个雨夜活了下来,便是背负着罪孽与仇恨的,她翱翔的从不是白云如絮的苍蓝晴天,而是大雨无休的夜,在这样的夜里,柔软的羽化作了钢铁的刃,这是她存续的盔甲。 她就这样苦修了十四年。 某一刻,少女清冷的脸上陡然浮现出怒容。 她转过身,一把掐住大公子尸体的脖颈将他拎起,淡色的眼眸中杀意暴涨。 “你怎么……这么弱!”小禾咬牙切齿。 “你不是谪仙么?你不是真仙转世么?你不是巫家三百年唯一的天才吗?”小禾大声喝问,“你怎么……这么弱!!” 她一把将尸体抡在了地上,猛地回头。 “为了你们这些人,我竟要承受这样的痛苦,就为了……你们这些人!” 大公子做不出回答,他的尸体重重地砸在地上,神仙般的皮囊已任人践踏。 回忆再次压来。 ‘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一个很重要的地方。’ 她们翻过了无数的雪山。 她即将支撑不住时,太阳从东方升起,眼前的雪山被照成了金色。 ‘这是哪里?’ ‘不要问。’ ‘这是什么?’ ‘不要问。’ ‘我要做什么?’ ‘喝下它。’ 她将其饮尽,痛得满地打滚,一度求着姑姑杀掉自己。 很久之后,她才知道那是神明的髓血……她的发变白,她的眸变淡,她能更清晰地感知这个世界,甚至觉得自己可以展开虚幻翼,去往坟墓般的苍穹。 ‘他们吸我的血,拔我的羽,敲我的髓便是想要得到这份东西,我原本想将它给我的孩子。’ ‘我不是你女儿么?’ ‘你是仇人的女儿!’ 姑姑声嘶力竭地大喊,她回过头,双颊微微凹陷,显着老态的脸露出狰狞之色,她像是疯了,眼神却清醒得吓人,她抓住她的肩膀,如刀的指甲掐入她的肉中: “我的女儿早就死了……我将你抚养长大,你就是我的女儿……除了给你,我还能给谁?!” 怜惜与憎恶在同一张脸上变幻,最终她抱着自己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沙哑难听,哭得她……不忍听。 闪电在云中穿梭,雷鸣声震耳欲聋。 很小的时候,姑姑便告诉她,闪电是天空垂落的梯子,所有人都可以看到它,它却也稍纵即逝,唯有真正强大的人,可以缘着这蜿蜒的雷电而上,去看见澄蓝天空后的隐秘。 怎样成为真正强大的人呢…… ‘山下那么温暖,我们为什么总要住在这山顶?这里的雪一千年也化不了。’ ‘因为总有一天,你会去往一座真正的雪山。’ ‘真正的雪山?’ ‘那是极东之地的雪山,雪山上一株通天的若木,传说,只要登上那座雪山,见到那株若木,就可以成为天下群妖的共主。你总有一天要去到那里,不要……让我失望。’ 小禾走到窗边,满脸雨水。 云真人疲倦地走回。 他本可强闯阁主楼,试图阻止一切的继续发生,但他实在太累了,累得甚至有些睁不开眼。 猝然响起的鸟鸣被雷电击穿。 阁主中乱得像是刚经历了一场爆炸。 红鸦面具的黑影闯过层层的阻挠来到了老家主的面前,她亦遍体鳞伤,破碎的面具后,是她自己也不忍看的脸。 她体内的咒与毒太多太多,她都无法确定,自己是怎么活到今天的,或许就是为了完成最后的执念吧。 她完成了她的执念。 只是最后,她甚至分不清,眼前的人是老死的,还是被她杀死的。 家主死去,同归于尽的凶冥大阵同时展开,她无处可逃。 她也没想过要或者走出大楼。 她跪在地上,愤怒而不甘地大喊着。 ‘姑姑……’ 隐隐约约间,她听见少女在喊她,她回过头,身后是水雾弥漫的夜,她对着这冰冷之夜,露出了一生中仅有的、温柔的笑。 死亡吞没了连同她在内的所有。 生活在这片污浊的土地上,难免要背负它带来的孽债,神明、邪灵、龙尸、真仙……无数人因它而痴,也有无数人因它们而死。 小禾静静立在楼中,等待一切都失去声息。 她在那里立了很久很久。 雨渐渐停了。 空荡荡的天空兀自飘着细丝。 她仿佛能看到那里有一只黑鸟在盘旋,盘旋,她被困在那夜的暴雨里,终生不得离去,一直到死亡降临,她才安然入眠,溶解在了凄冷的夜里。 又过了许久。 小禾从自己身上解下了神侍的牌,递给了云真人。 “将他给我师兄吧。”小禾说。 “你为何不亲自去?”云真人问。 “我去梳妆。”小禾说。 第三十八章:仙楼灯灭 雾巷箭来 云空山高耸入云。 其间中有玉舟飘浮,有云鲸翻腾,有仙楼静悬。 仙楼位于群山之巅,明瓦作顶,丹漆色的楼体音盒般转动,搅动着流过的云。 山悬有两瀑,一为澄净流水,一为喧沸熔岩,它们如披挂山岩的玉带,呼啸着飞入茫茫云间。 这是尘世的最高处之一,每逢夜幕降临,哪怕是辽远的星辰也像是咫尺对视的眼眸。 仙楼之中,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正在一盏灯前打着瞌睡。 她的名字叫白祝,是仙楼新来的小弟子,暂时被打发为了守灯侍女。 她的职责便是看护眼前这盏灯。 灯一点也不好看。 它没有灯罩却不会被吹得摇晃,没有灯芯却永远不会燃尽,它们始终在这里,立着灯焰,奇妙地燃烧,而这种奇妙持续久了,便成为了无聊。 “好看的白祝看着难看的灯……” 真无聊啊…… 无聊的她便开始张望外面的风景,等待哪位师姐或者师兄回来,至于师尊……出去好多好多年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回来。 仙楼之外如此的美。 她看着巨大无比的云鲸绕楼而过,看着灵兽在林间奔跑,看着仙植在园圃里打架,小麒麟还偶尔会闯入楼中,在她的裙边蹭来蹭去,她伸手去捉弄,却听麒麟发出了小鸭子般的叫声,一溜烟跑了出去。 “诶,怕什么呀?” 小白祝知道,麒麟能预感不祥,故而心也有些慌张。 可像这样的仙楼,整个云空山也只有三座,有师尊的法宝坐镇,又能发生怎样的不祥之事呢? 小白祝趴回桌上看着那盏灯。 忽然,这盏灯的灯焰发生了剧烈的抖动。 这是从未发生过的事。 白祝有些吃惊,她伸出手,想将火焰捋直,手指啪得一合,火苗却在指间熄灭了。 白祝愣住了。 怎么……怎么会这样…… “完了完了,好的白祝遇到了坏的事情!” 白祝可惊慌了。 她知道这灯意味着什么。 云空山有三座仙楼,三座仙楼的主人在神山的地位仅次于神山的首座大人。 这一代的首座大人即将作古,下一任首座将从三座仙楼的楼主中选出。 仙楼楼主皆是神仙,若是比武角逐定会打得天翻地覆,故而百年之前,他们各自让自己一位弟子前往凡尘历练,历三世之劫,届时谁的弟子道行最高,哪一位楼主便可自仙楼飞空。 这看似简单的赌约,其间却是机关算尽,那三位弟子陷入一个又一个局中,多次忘却本我,险些彻底迷丧。 白祝知道,她家仙楼的公子是最早勘破迷障的。 不出意外,公子明年就可归山。 但…… 忽然。 铃铛响动,微风吹入楼中,似月被裁下一片,由风托来,轻飘飘地落入此间,稍稍昏暗的屋子一下明艳了起来。 白祝的背脊挺得笔直,她转过头,慌乱地喊了一声:“小师姐!” 头戴镂空莲花金冠的年轻女子立在门口,微光在她白裙上游动,于楼内楼外的明暗间勾勒出窈窕的影。 山峦伏动的线上,层层叠叠的白裙舒卷着,它们像是山间涌出的白云,淌遍身躯,似风再稍稍劲吹些便可将其拂去。 无瑕白裙的女子眉目清冷。 她是师尊座下最得意的弟子,曾经是尊贵的王女,如今是十九岁的仙人,举手投足间皆有涤不尽的冷傲之气。 小师姐来到白祝身边,望着那熄灭的灯焰,眉尖蹙起。 她很少关心尘世之事,但这事关师尊大道,她亦不敢马虎。 “小师姐……” 白祝小巧的身子跪伏在地,颤声道:“小师姐,这真的不是小白祝弄灭的……我,我不是故意的……” “你没有那个本事的。”小师姐清冷开口。 “啊……”白祝一震,转忧为喜,她拍了拍自己的胸脯,“那真是太好了,弱小的白祝果然做不了可怕的坏事。” 她悄悄打量了小师姐一眼,又连忙道:“不对,一点也不好,这灯灭了,师尊可怎么办哇。” 白祝捂着脸,哭了起来,虽然没有眼泪,但哭得很认真。 小师姐并未理会她,她看着那盏灯,许久后亦是轻轻摇首:“怎会灭呢?” 玉白修长的手指轻轻落到灯盏上,灯焰几次要复燃,最终却都归于沉寂。 这位弟子还是上一任楼主在位时入凡尘历练的,她也多次算过,他的最后一劫虽有凶险却不该有大碍,这是……怎么回事? 有什么自己测算之外的东西介入其中了么? “小师姐!” 白祝举起小手,自告奋勇道:“让我去看看吧,师尊多年未曾归楼,我来为师尊分忧,替师兄收尸!” “不必。” 白裙仙子轻柔开口,她抬起了手,一群仙鹤自云中飞来,似被无形之风拧为一起,最终落到她的掌间,已是一柄通体纯白的剑。 她将这柄剑横放在了腰后。 “小师姐难道要亲自……” 白祝吓了一跳:“万万不可呀,师姐乃千金万金之体,怎可涉足那等污浊不堪之地,师姐若去,白祝会伤心的……” “我若远行,你就又可以偷偷溜出去玩了,对么?”白裙仙子柔声开口,轻描淡写地打断了白祝的话语。 白祝一愣,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心,恨不得夸一句师姐慧眼如炬,但她当然不敢,毕竟小师姐的板子可是很痛的。 “小师姐冤枉呀!” 白祝为自己鸣冤,“我只是一心为师姐着想,要不我替师姐去吧,白祝也是很厉害的!” 白裙仙子不理会她,飘然转身,只冷冷地留下一句:“好生看书,师姐回来时要检查课业。” 白祝弱弱地应了一声,仙子已不见了踪影。 …… …… 巫家。 暴雨之后天地间并没有晴朗清新之感,明明已到了黎明的时辰,天却依旧晦暗一片,灰白的雨云碰撞着,落个不休。 小七始终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只看到云真人与林守溪离开,一直到背影消失在往夜阁中。 “前面的路你自己走吧。” 一条长长的巷道前,云真人说。 “真人要去何处?”林守溪问。 “孽池。”云真人说:“你口中的那具邪灵是我最后担心的事,我要去看看。” “真人小心。”林守溪说。 “我看你是在期望我被邪灵杀死。”云真人淡淡道。 “邪灵还在沉眠,它距离苏醒尚差两具尸体。” “若是醒了呢?” “那我希望你们同归于尽。”林守溪平静地说。 云真人笑了起来,他并非多么宽宏大量的人,若非为了神灵传承,他会当场杀死这个少年。 一切皆为了继神大典…… 云真人压下了所有沉重的思绪,淡淡地想着,说: “承你吉言。” 见云真人要离去,林守溪问:“真人不替我解除关窍的封印么?” “让她来替你解吧。”云真人说。 林守溪未来得及反对,云真人便消失不见,他看着前方弥漫着重雾的巷子,皱起了眉,心中再度生出了不安的情绪。 这条巷子不短,却也不算太长。 走到尽头再左拐,便可很快地抵达大公子的楼。 巷子两端的灯笼早已被昨夜的暴雨浇灭,有的被冲到地上,东倒西歪,有的依旧挂在上面,看着凄惨,雾在昏暗的巷子里缓缓流淌,黑衣少年成了此间唯一的身影。 他想起了死城的那场大雾,大雾像是抚摸着他的黏腻之手,让他感到不适,而这七十二道封印也像是钉入他身躯的手指,加重了他的不适。 但他没有止步。 林守溪依旧选择踏入了这条看似寻常的笔直小巷里。 长长的巷像是一支笛子,没有孔洞,却被来来回回的风吹出了哭咽的声响。 …… 远处的高楼,一个黑影靠着红漆的木柱,均匀地呼吸着,手中是一张劲弩。 以脚踩住弓弩的头部,弦拉紧,箭入槽中,转身,如鹰的目光落入小巷之中,小巷的雾气是天然的遮蔽,它时而浓郁不可见,时而又被风稀释,隐约可以看到移动的人影。 箭尖在轻颤。 持弩者的呼吸不再均匀,显得微微地激动、紧张。 小巷只有一条长道,过了便是转角,杀人的机会不会有太多,甚至只有一箭。 似有天意垂帘,晨风忽骤,将浓雾搅散了些。 机会稍纵即逝。 这支杀人的箭把握住了,于这一刻锁住了那黑衣少年的身影,手指已落到了木扳上,微动。 第三十九章:血巷 任何地方都可以杀人,密室,闹市,三教九流汇聚的地下城,九五之尊高居的金銮殿……但无论在哪里,或是愤怒,或是多年憎恨的喷薄,或是一朝复仇的喜悦,在杀手杀人的一瞬间,都是静的。 死亡本就是将人送入绝对的寂静里。 风将雾吹得稀薄之时,高楼的杀手也进入了这种静里,这是他这些年来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但哪怕这一箭已是巅峰,这之间相隔的距离依旧太远,若巷子中的人有所察觉,依旧有可能避开。 雾再次吹浓。 浓雾阻碍了杀手的视线,却也迷惑了巷中少年的眼,他看不到巷子外的情形,故而箭破雾而来时,以他现在的境界是不可能来得及反应的。 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里,他的木扳手却未能扣下。 两人之间安静的场域被打破,巷子里来人了! “林公子!” 林守溪止住脚步回头望去,阿十正对他招手,阿十的身后跟着好几个人,他们一同朝着林守溪跑了过来。 “你们怎么来了?”林守溪问。 “昨夜巫家发生了大事,我们是想来告诉你的,但孙副院不让我们出院子。”阿十说。 “没事,事情我大概知道了。”林守溪笑了笑。 “这……这也在你的预料之中吗?”阿十吓得不轻。 林守溪轻轻摇头,“当时只是猜测,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成真。” “林公子可真是神仙啊。”阿十已心悦诚服。 其他弟子也纷纷表示了对林守溪的关心,其中几人险些哭了出来。 林守溪恍然回到了尚在魔门的日子,他看着大家,也有些感动。 他想说些话语安慰大家,嘴巴初张,身体却僵住了。 杀意! 一缕杀意自雾外刺来,虽还未发,却已抵在了弦上! …… 人忽然多了起来,杀手分不清谁是谁,他必须及时做出决断,否则等林守溪过了前面的转角,一切都将失去意义。 他深吸了一口气,根据白雾弥合前最后的印象锁住了某一位置,那是直觉所提供的位置。 内心天人交战了许久,箭真正脱弩而出却极快。 杀意凝于箭尖,箭破空而去, 林守溪察觉到了危险! 他不确定危险来自哪里,但他察觉到有东西锁住了自己,这是很差的感觉,更差的是,他觉得自己暂时无法从这片范围里脱身。 是谁要杀自己? 是云真人犹不死心,派的杀手?还是过去杀妖院结下的敌人,还是…… 思绪在电光火石间闪动,他不可能冲破体内的封印,所以必须在更快的时间里做出抉择。 “小心!” 林守溪喝了一声,他靠着耳朵辨认声音,凭借着本能侧身闪躲。 大雾骤破。 铁箭转瞬而至。 笃! 几乎没有任何的反应时间,箭从他的腰侧刮过,撕裂他的黑衣,带起了一蓬血,飞溅在了墙壁上。 这一箭威力巨大,若非林守溪体魄强横,很有可能半边身子都会被其间蕴藏的真气震裂。 他忍住痛意,立刻矮下身子,躲在了墙壁之下,猫着腰飞速前进。 林守溪丢失在了杀手的视野里。 但猎杀已经开始,又怎会如此轻易放弃? 笃!笃!笃! 弩箭连发而出,穿透年久的墙壁射来,威力虽然减弱,却依旧足以令人毙命。 林守溪翻身躲过一箭,连走三步一跃而起躲过了下一箭,接着,他前足一展,奔跑的身影骤停,最后预判他行进的一箭也扑了个空,箭扎入另一侧的墙壁里,牢牢扎入,杆子颤个不休。 其他少年都惊住了,他们虽也是巫家培养的杀手,但此时此刻见到林守溪平安无事,精神都放松到了最低点,刺杀突如其来,他们都在第一时间被震住了。 他们看着墙壁上扎着的箭,回过了神,这场刺杀是针对林守溪的,他们进退两难,不知该连忙退出小巷还是去保护林守溪。 杀手不停地射着弩箭。 最好的刺杀时机被突然赶来的少年们打破,接下来的这些箭只有第一支对林守溪造成了创伤,剩下的却都偏差了毫厘,险之又险地擦了过去。 杀手感到愤怒。 此时的林守溪境界修为都被封印,充其量不过是个刚刚入门的修士,他躲避箭矢的手段,只是身体的本能和其高超的武技。 而就是这两样东西,竟将这全力射出的箭都避了过去! 转角近在眼前,杀手已错失了杀死他的机会。 林守溪也知道自己安全了。 杀手的心态像也出了问题,最后一箭射来的时候,偏差得令人发指……不! 那一箭没有偏差! “小心!” 林守溪大声疾呼。 为时已晚。 那个少年感觉到了危险,转过身,箭却已刺入了胸口。 结实的胸膛在铁箭面前脆弱得像张纸。 血花在巷子里炸开,弩箭挟着的巨力将他推到了墙壁上,牢牢钉住。少年的瞳光飞快涣散,就此死去。 “阿十……” 林守溪看着那少年的尸体,心脏微停。 拐角就在一步之遥,他却没有迈入那个绝对安全的领域。 他箭步冲到了阿十的身前,血不断地从阿十的口中涌出,他抬起头,一生中最后的话语是:“逃……” 似有刀口绞入心脏,方才还对自己嘘寒问暖的少年转眼已成了一具冰凉的尸体。 怒意腾上胸膛,黑夜与大雾中,他不可能知道谁是杀手,但他在内心中发誓,一定要将对方碎尸万段。 铁箭还在射来。 它擦破空气,发出一声声刺耳的锐啸。 林守溪的剑被云真人夺去,手无寸铁的他顺势抽出了阿十的佩剑,直接去截那雾中射来的箭! 但杀手似乎知道自己已不可能杀掉他,所以放弃了,箭的锋芒不再对准林守溪,而是对准了其他人。 这已不是刺杀,而是杀人泄愤。 其他弟子可没有林守溪这样的身手,他们中的几人甚至还没凝丸,境界比起现在的林守溪都好不了多少,面对这样的箭只能绝望等死。 “躲在我后面!” 林守溪忽然大喊,“别浪费时间,躲我后面!” 他的话语无比笃定,仿佛他的境界没被封印,依旧是孽池中扫清妖物无算与假的云真人斗法斗得昏天黑地的少年。 命令式的话语掷地有声,让人生不出半点异议,好像不听他的话便是在添乱。 少年少女们飞快地聚在了他的身后。 巷子很挤,他们同样很挤。 林守溪护在所有人面前,似老母鸡笨拙地张开双翅,却是双肩如铁。 铁箭还在射来。 林守溪寒毛炸起,全神贯注,脊骨挺得笔直,他紧握着剑,身体的关节发出爆鸣,好似鳌鱼翻背。 他以最简单最干脆的劈砍,将呼啸而来的箭矢一支接着一支地击飞! 黑丸虽在不停逆转却无法跨越关窍的封印将真气送出,他靠的纯粹是肢体的力量!没有真气灌入的剑在挡了两支飞箭后就卷刃了,林守溪将其扔掉,张手,身后的人会意,飞快拔剑递来。 后面以手推着前面的人的后背,仿佛一截弹簧,将铁箭巨大的冲击力卸到了每一个人的身上。 林守溪换了许多把剑,他虎口被震裂,右臂被震得发麻,后续的箭射来,仿佛铁锥敲打在手骨上,痛得钻心。 他起初还在使用剑招,之后纯粹以剑为棍,一记记地抡砸,将那飞箭砸走。 身后的少年少女们只觉得最前面的那道看似清瘦的身影如此开阔,他立在那里,好似一座雄伟的山,风雨洪流遇之皆需避走! 很快,地上歪歪斜斜地插上了数十支箭,身上也添了数道伤。 天渐渐亮了,雨渐渐停下。 意识已经模糊。 白雾中再没有箭射来。 但他没有离去。 少年少女们已经散开,围绕在他的身边。 但身后依旧有一只手托着他。 那是一只柔软的手。 紧绷的神经彻底放松了下来,他靠在了她的怀里。 第四十章:闺床细语声 青黑圆檐的屋顶挂着雨线,断断续续,死去神明的心情似乎不是很好,天空永远都是阴沉沉的,仿佛随时又会降下大雨。 林守溪睁开眼时,正睡在一张软塌上,棉柔的被子覆在他的身上,淡淡的香气摩挲着鼻尖,让他觉得微微发痒。 睁开眼,右手上方是一扇雕花精美的木窗,左边挑着暗彩的帘子,床不奢华但是规整,细绘着古仙的灯左右各列了一盏,亮着明黄光晕,案几上摆着琴,长颈镂空胆瓶中插着花,一旁放着几本卷起的书。 屋中并无他人,林守溪侧耳聆听,察觉到了一阵微弱的水声。 侧边的房间里,门的缝隙间有雾腾来。 林守溪看到雾不免心惊,总觉得那里还会飞出一支铁箭。 片刻后,他才察觉到应是有人在沐浴。 林守溪想要爬起来,可太过疲劳,只能安静地躺着。 他歇了一会儿,开始复盘先前发生的事。 有人要杀自己。 那个人是谁? 是云真人派来的人么?不会……若要动手,早在往夜阁时,云真人就可以亲自动手,没必要使阴的。 经过这些天的观察,林守溪已经明白,云真人的大计永远只有一个——神明传承,为此他可以容忍许多事情。 孙副院是云真人的人,应该也不会擅作主张。 那么……是小禾的仇家么? 从云真人的话语来看,神选者应是类似蓄水池一样的东西,是保证三位公子小姐获得传承万无一失的……神灵的传承很凶险,随时都有可能遭遇生命的危机。 他们想要杀死我,变相地让小禾陷入危险之中? 还是说自己过去结下了仇家……难道是王二关或纪落阳? 不,那射弩箭的人很强,比他们更强。若非对方狙杀的位置太远,箭至小巷时已大打折扣,不然他要么舍弃那些杀妖院的少年,要么非死即残。 但林守溪听到了他们在孽池时的古怪对话,知道他们两人之间一定是有秘密的。 只是他对于这秘密并不是太感兴趣。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阿十的身躯在铁箭下开裂的模样。 林守溪面容冷淡,但从不是冷漠的人。 孽池相遇,他带着他们群妖中杀了个来回,其间虽然凶险,但阿十也始终没有背弃而逃,他们闯过了险象环生的孽池,奇迹般推开了石门,熬过了暴雨之夜的乱,却死在了一条平平无奇的巷弄间。 他们的交情算不上多么深刻,但林守溪不可避免地觉得心痛。 “我一定会给你报仇的。” 林守溪闭上眼,轻声立下誓言。 …… 林守溪感到疲倦,又小寐了一会儿,再次醒来时,缝隙间腾来白雾愈发淡了。 开门声响起。 林守溪的目光落了过去。 雪嫩纤白的小脚伸出,足尖还踏着淡淡的雾气,柔软的足心踩在地上,无声无息,小腿自白色的浴袍间微露,一滴未被汲干的水珠顺着大腿自袍间滚落,它从遮掩的幽暗间来,在脚踝处微顿,如悬着的珍珠足饰。 少女足心微转,身子也越过了门,轻盈地落入了视野里。 她束着腰,雪白柔软的浴袍裹着纤长而有活力的身躯,明明严丝合缝,却依旧给人以微微的魅惑之感,少女脊线优雅,站立时秀挺似竹,绸滑的发似披落的光,精致绝伦的面颊掩在其间,漂亮得像是瓷娃娃。 十四岁的小妖精已漂亮至此,再过几年她将出落成什么样,难以想象。 她无声地走过秀光内敛的地板,轻巧转身,望向了躺在塌上的人。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 林守溪在惊慑于小禾的美之余也想到了另一件事——如今的小禾到底是什么模样?她展露真容了么?自己到底该以怎样的神情去面对? “今日的小禾……好漂亮。”林守溪模棱两可地赞叹了一句,说:“或者,我应该叫你……巫家大小姐?” 小禾釉红色的唇角微微挑起,浅浅一笑: “你好像……不是很吃惊?” 看来是不再遮掩,展露真容了……林守溪反应很快,立刻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 林守溪看着她的脸,她画着很淡很淡的妆容,但眉目太美,妆容在水雾中晕开时,依旧给人以艳丽之感。 他回过神,迎着少女略微疑惑的神色笑了笑,飞快找补道: “吃惊……我已痴了,自然不惊。” “师兄好会说话哦。” 小禾微愣,弯眸笑问:“这张嘴以前有没有骗过女孩子呀?” “会说话?”林守溪摇摇头,鸣冤道:“我从小嘴就笨,经常惹师兄师姐不开心,而且我三岁才会说话,比一般的孩子都要晚上不少。” “三岁学会说话?这种事你怎么记得?”小禾好奇地问。 “嗯……因为那时候,我听见一位师兄念叨,说小师弟都三岁了还不会说话,怕不是一个傻子吧。于是我才知道该说话了,就开口说话了。”林守溪笑着回忆往事。 小禾听着,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得花枝乱颤,“我看你真的是个傻子。” 林守溪跟着一同笑。 小禾意识到了什么,眉眼中的笑意飞速淡去,她认真地盯着他,质问道:“你是不是在故意移开话题?” “嗯?什么话题?”林守溪迷茫。 小禾伸出纤手,敲了敲他的头,说:“我问你,你有没有骗过女孩子?” “当然不曾。”林守溪坦然地说:“我很少说谎,小禾师妹是知道的。” “是么?” 小禾将信将疑,她脚步微错着走到了他身边,俯下些身,“可你在梦里喊一个人的名字哎。” “喊人名字?” 林守溪一惊,心想自己又梦到与慕师靖决战的暴雨之夜了么?不会吧……若是如此,自己该怎么解释呢? 慕师靖?市井……诗经……史进是我们过去江湖上有名的英雄好汉? “我喊了谁的名字?”林守溪佯作茫然地问。 “你自己心里不清楚么?”小禾话语冷淡。 “我……”林守溪心虚,“许是又做噩梦了吧。” 小禾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关切道:“又梦见鬼压床了?” 鬼压床……林守溪看着坐在自己床边,倾身压来的绝色少女,也不知该回答是还是不是。 “也……未必是鬼。” 林守溪支支吾吾地开口,觉得气氛似有些尴尬,便说:“多谢小禾师妹的救命之恩。” “有什么好谢的,当时杀手箭已射空,就算我不来,他们也会救你走的。”小禾说:“倒是孽池之中,没有你的话,我早就已经死了。” 小禾眼眸微动,随后盯着林守溪,又道:“哦,我明白了,师兄是在提醒我你对我的救命之恩,对么?” “……师妹真的是想多了。”林守溪颇为无奈。 小禾笑了笑,说:“放心,也不用师兄提醒,小禾自会铭记终生的。” 少女未风干的雪发垂落下来,似漉雪落到他的颊畔颈间,微痒。 林守溪看着这近在咫尺的脸,说:“没想到师妹这般好看。” “你没想到的多着呢。”小禾轻哼一声。 “要是早知道师妹这般好看,我就多对你好一些了。”林守溪说。 “不会呀,在不知道我真容的时候亲近我,不是更让人觉得珍贵么?”小禾轻轻地说,眼眸却落到了案上的花处,仿佛只是随口一言,浑不在意。 林守溪感到了愧疚,他觉得要尽快解除她体内的无心咒,免得东窗事发被小禾揍死。 “对了,师妹为何要亲近我呢?” 林守溪也问出了一直以来的困惑。 小禾想了一会儿,说:“我很早就说过了呀,你身上有特殊的味道,与其说是味道,也不如说是感觉,或许……和血脉有关。” 她顿了顿,继续道:“若非如此,我当时也不会偶然探出头,发现你了。” “只是这个原因么?”林守溪问。 “不然呢?”小禾反问。 林守溪笑了笑,没有说话,如今两人已相互信任,那过去的诸多试探他便也不去揭穿了……嗯,或者等以后哪天吵架了再翻旧账。 “你混入神选者,便是要进入巫家,杀死一个公子或者小姐,取而代之么?”林守溪问。 “不。”小禾认真道:“我只想杀死大公子。” 她说:“人人都说大公子是谪仙人,是真仙转世,我便想看看,他究竟有多强。” “结果呢?”林守溪问。 “有些失望。”小禾说。 “那真可惜。”林守溪说。 “倒是不可惜。”小禾笑吟吟道:“因为我见到了其他惊喜。” “什么惊喜?”林守溪明知故问。 “你猜猜看呀。”小禾笑意不减。 “我猜不到。” 林守溪不敢乱猜,生怕是自作多情。 “笨蛋。”小禾敲了敲他的头。 林守溪被她盯得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他侧开目光,说:“毕竟是真仙转世,其后定然牵扯因果,小禾还是小心些为妙。” “嗯。” 少女随意颔首,她坐在床边,轻轻晃动着晶莹的小脚,雪白的发丝间,那犹若雕琢的耳朵亦是晶莹剔透的。 林守溪正盯着她的耳朵看,小禾又转过了头,问:“看什么呢?” 林守溪移开视线,说:“这红绳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个啊……” 小禾伸出皓白手腕,说:“我体内有髓血之力,这力量我自己都没办法完全掌控,所以姑姑以羽给我编了这红绳,封印我体内的力量,嗯……你当时若敢不听我话,调皮解开这红绳,那我可能就要变成妖魔鬼怪,把你一口吃掉了。” 林守溪假装露出了惊恐的表情,但他心中知道,封印是何其重要的东西,她将这个交给自己,试探之余更多的其实是信任。 “所以小禾师妹到底是什么妖怪变的?”林守溪问。 “你猜猜看?”小禾眨了眨眼。 “你不是巫家的女儿么,按理说应是人才是呀。”林守溪好奇道。 “我确实是人才呀。”小禾骄傲地说。 语言果然丧失了交流的作用……林守溪心想。 小禾莞尔一笑,她伸出一截手指,戳了戳林守溪的脸,“我看师兄有时候挺机灵的,怎么一到与这个世界有关的东西上,就变得傻乎乎的呢?” “我可能是摔坏脑子了。”林守溪认真地说。 “是么?”小禾捏着他的脸,说:“若不是师兄长得像个人,我都要怀疑你是域外天魔了。” “域外天魔?”林守溪问:“真的有这样的存在么?” “我不知道。”小禾说:“但传说中,远古神灵掌控着诸界的大门,世界可能不止一个,它们以某种怪异的形式连通着。” “那对于其他世界的人来说,我们不就是域外天魔了么?”林守溪换位思考。 “你是域外天魔。”小禾指着他,说。 “那你呢?” “天外飞仙。”小禾不容置疑地说。 林守溪点头,宠溺地笑了笑,表示赞同。 小禾收敛了笑意,她开始解释起自己的血脉,“你难道不知道人可以修妖么?” “人修妖?”林守溪疑惑。 小禾似也习惯了他的无知,叹了口气,“我稍后带你去巫家的……嗯,地狱看看。” “地狱?” “嗯,我让你看一看,巫家豢养的鸟,都是用来做什么的。”小禾的话语似淡淡的叹息。 风吹开了窗户,彩羽小雀恰好从窗外飞过,屋檐上的鬼鹫望着阴云飞雨,沙哑地叫着。 两人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一会儿。 小禾拢了拢衣裳,她真正露出真容后,稚嫩眉目间的天真娇俏褪去了不少,取而代之是清冷与微微的媚意。 “凶手找到了吗?”林守溪问。 “没有。” 小禾摇首,“天黑雾重,高楼林立,昨夜太过混乱,根本无从查起。” “可以用真言石一个一个问么?”林守溪问。 “可以。”小禾说:“但真言石在云真人手中,得看他愿不愿意帮我们。” “……” 林守溪心一沉,立刻做出判断:“云真人不会帮我们。” “为何?”小禾问。 林守溪盯着小禾,缓缓道:“若要杀我的人,也是神选者呢?” 小禾明白了过来。 若那个杀手也是神选者……不,只要杀手有可能是神选者,云真人就不会动手! 他为了镇守之神的继承已经忍了太多太多,绝对不允许更多的意外与矛盾发生。 哪怕……只是可能性。 “你怀疑王二关和纪落阳?”小禾问。 “你怎么看他们呢?”林守溪反问。 “嗯……不好说,论境界来说,我觉得纪落阳动手的可能性更大,但……” 小禾顿了顿,“王二关看上去只是个普通的富家胖子,可在没有真正水落石出之前,你永远不知道谁藏了什么。” “嗯。”林守溪闭上眼,沉了口气,“或许还有思维的盲区……还有什么人,我们没有想到。” 小禾也想了一会儿,她觉得疲倦,坐在床边,轻轻摇首。 “其他弟子呢?他们怎么样了?”林守溪又问。 “或多或少都受了伤,但性命无虞。”小禾说。 “那就好。”林守溪松了口气,问:“你姑姑呢?” “姑姑走了。”小禾说。 “节哀。” “仇已报,愿已达,何哀之有呢。”小禾反而浅浅地笑了起来。 只可惜她没能看到姑姑临死前温柔的笑,在她的记忆里,姑姑的形象永远定格成了那阴鹜的模样。 这十四年来,她大部分时候都度日如年,但真正过去了以后,她反倒觉得一切只是眨眼之间。苦难已暂时历过,她没有只鳞片羽用以怀念,便要面对白雾弥漫的未来了。 “这段日子,是我十四年来最开心的日子。”小禾微笑着说:“能遇到师兄很开心。” “遇到你我也很开心。”林守溪由衷道。 “但从今天起,你就不要喊我师妹了。” “嗯……我们不是要四年之后么,师妹这进展……是不是快了些?”林守溪还不知道声之灵根的事。 小禾努着嘴,清冷的脸上再度露出小姑娘的情态,她扬起手,屈成板栗,在林守溪的脑袋上敲了敲。 “这次可是你误会了哦。”小禾取出了一块木牌,亮到了林守溪面前,“你现在是我的神侍了,以后要叫我……” 少女红唇抿了抿,一板一眼道:“主人。” 第四十一章:雨凉歌哀思更稠 “好的,师妹。”林守溪说。 “师妹?”小禾一怔,很快板起脸,凶狠地说:“你可不要后悔。” “后悔?”林守溪疑惑地问。 小禾取出了一片彩色的羽毛,在林守溪面前晃了晃,林守溪立刻想到了某种刑法,微慌,问:“你……你是要拿这个对我……” “这是彩幻羽。”小禾说:“我先前就是借助它的力量遮掩容貌,你要是敢不叫,我就利用它变成凶神恶煞青面獠牙的模样,天天吓唬你。” “哦,那你变吧。”林守溪一下放心了下来。 “你……不见棺材不落泪!” 小禾很生气,她将彩幻羽贴在锁骨下端,彩羽融入肌肤,小禾轻声念咒,开始变幻。 林守溪平静地注视着她,仿佛眨一下眼就算自己输掉。 小禾变了许许多多的模样,林守溪都不为所动,她很生气,质问道:“哎,你是瞎子吗?” “表象皆为执迷的虚妄,它遮不住小禾光彩之万一,更何况我若这都无法勘破,又如何能心平气和地喊你师妹?”林守溪说。 小禾睫羽轻颤,眸光闪动,又迅速平静了下来。 “油嘴滑舌。”小禾伸出手,去揪他耳朵。 林守溪躺在榻上,体内封印未消,只能任人拿捏。 裹着浴袍的小禾欺负了他一阵后起身,赤着足走到了窗边,将帘子落下,屋内一下昏暗了下来,光透过帘的缝隙,在她肌肤上画出光影分明的线。 “师兄不是向来谎话连篇,能屈能伸的么?怎么让你喊一声主人,你就这么宁死不从呀?” 小禾淡淡地转过些身,稚美的眉间写着不悦。 “因为我知道小禾师妹不会拿我怎样啊。”林守溪说。 “哦……你这是有恃无恐了?”小禾细眉轻挑。 林守溪点点头,坦然承认。 小禾叹了口气,她双臂环胸,盯了林守溪一会儿,一时间确实没有太好的办法。 “没关系,来日方长,我可以慢慢调教你。”小禾甜甜地笑了笑,自信地说。 林守溪也没有反驳什么,此刻他无力躺着,无论什么话语都显得没有说服力。 “好了,本小姐要换衣裳了,你转过去。” 小禾一边说着,葱尖般的指已挑入雪白的束带间。 “你为何不去其他屋子?”林守溪问。 “这是我的楼,我去哪里用得着你管?”小禾不悦。 林守溪艰难地背过身子。 小禾浅浅笑道:“不许转过来哦,转过来本小姐就吃掉你。” 林守溪倒不是慑于小禾的威胁,只是他向来以正人君子自居,自不会做出这等有悖于礼节之事。 哗! 似雪不堪重负滑下房屋的斜坡,偏厚的浴袍就这般哗然落地,窸窸窣窣的声音随之轻轻响起,似冬日融雪,似展纸看信。 林守溪闭上眼,固守本心,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直到少女说了声‘好了’。 林守溪回过头,小禾正托着雪白秀逸的发落下,遮住后领露出的雪颈秀背。 背影偏瘦的灵秀少女转过身,她穿的是一身类似袆服的衣裳,深红色的衣裳褒博垂落,其上绣着金色的彩雏,少女身躯娇小,衣裳却也裁剪得体,其色不静不喧,透着雍容尊贵之意。 “这是我第一次穿这般好的衣裳。” 小禾踮起脚尖,身子轻轻转了半圈,话语悠悠。 “那你以前都穿什么?” “自己缝兽皮的裙子穿呀,我还做过一身狐裘衣裳呢,也很漂亮的,那毛绒绒的大尾巴冬天抱着很舒服。”小禾回忆道。 “那你怎么会琴棋书画的?”林守溪好奇地问。 “琴亦可自制,不是难事,书画就更简单了,树枝为笔,雪地为纸,是用之不竭的。”小禾说。 “没想到你从小就这么朴素。” “大山深处怎会有锦衣玉食呢?” “小禾以后就可以穿好看的衣服了。” “不会的。今日不过心血来潮,试着玩玩,这样的衣裳根本不适合战斗,如何用以出行?” 小禾轻轻转着身子,怜惜地看着身上的衣物,淡色的瞳孔遮掩在垂落的睫毛间,显得凄冷。于是整间古色古香的屋子也随之冷了下来。 她想学着起舞一番,但她所有的动作里皆杀意盎然,虽有独特的美感,却无多少柔弱意味。 她翩翩地舞了一会儿,只觉得索然无味。 “师妹先帮我解开身子的封印吧。”林守溪提议道。 “师妹?”小禾淡淡地问。 “大小姐?” “嗯。” 小禾稍稍满意了些,她穿着走到林守溪身边,伸出手指点上他的胸口。 “在孽池时,你的境界至少是个苍碧上境玄紫初境的模样,可……为何没有气丸?”小禾也注意到了异样。 “我的气丸是黑色的。”林守溪没有隐瞒。 “黑色?” 小禾啧啧称奇:“你可真是一个大染缸呀,连气丸都在劫难逃。” 少女一边嘲弄着,一边伸出手指点中林守溪的胸口,开始移动。 云真人不愧是仙人手笔,封印落得很死,哪怕是此刻的小禾也颇难撬开。 “你如今是什么境界?”林守溪问。 “玄紫境上境。”小禾同样不隐瞒。 “若我将这个解开呢?”林守溪指着手上的红绳,问。 “你若胆大,可以试试呀。”小禾微笑道。 林守溪当然不会作死,他笑了笑,说:“这般重要的东西,你不收回去么?” “因为若是有朝一日需要解开它,那我自己亦随时可能陷入疯狂,届时我需要一个人将它锁回我的臂上,思来想去,似乎只有你最合适。”小禾淡淡地说着,似乎在陈述一件并不重要的事。 “好。” 林守溪听着她的话语,心情明朗了不少。 小禾开始给他解封印。 解封印之时,原本清冷的屋子一下子热闹了许多,小禾娇俏的话语时不时地响起,带着淡淡的调笑意味。 “你这里好像很敏感哦,是怕痒么?” “这里也是哎……” “我看你平时冷冷淡淡的,怎么现在眉头都蹙起来了?” “是痛么?痛的话喊出来就好了。” “……” 小禾的手指精准地点落在林守溪结实的身体上,时不时发出一句令他也觉得羞耻的点评,林守溪勉强维持着均匀的呼吸,心中默默发誓一定要报仇。 “……这里也是关窍么?”林守溪忽然问。 “不是哦。”小禾好奇地眨着眼,“就是我想看看。” “你怎么一副想打我的样子?”小禾咯咯笑道:“生气了?” “没有,我哪里敢生大小姐的气?”林守溪说。 “嗯?还敢阴阳怪气我?”小禾眼眸眯起,露出了坏坏的表情,再将他耳朵拧住。 两人在塌边纠缠了一阵,小禾为他解去了半数的封印,她也累得不轻,轻轻拭了拭额角,却发现林守溪面色微红,与他偏冷淡的神情相映成趣。 “你好像很紧张?”小禾问。 “没有。” “是么?” 小禾美眸流转,她轻轻撩起遮住侧颊的发丝,露出了晶莹如玉的小耳朵,她俯身贴下,靠着林守溪的胸膛,似在听他的心跳。 “你的心跳果然变快了哎。”小禾说。 “你这般……变快也属常事。”林守溪犹豫着说。 小禾此刻穿的本就接近礼服,较为宽松,此刻俯身帖耳,衣襟轻分,自林守溪的视角看,笔直玲珑的锁骨犹如两架白玉轻舟。轻舟泊于白雪的冰面,其后是玄色笼罩的雪山轮廓,山顶隐约有寒梅含苞绽,孤艳高绝。 小禾察觉到了什么,小拳头又挥舞了上去。 …… 小禾理了理微乱的衣裳,面色重归宁静。 “对了,其他神侍与他们主人可都已立下契约了,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小禾回眸,问。 “契约?” 林守溪愣了一下,“你真的要当我主人?” “你以为我在开玩笑?”小禾蹙眉。 “契约订立有何用?”林守溪问。 “防止背叛。”小禾说:“契约为的是让神选者忠诚,以免继神大典的时候发生意外。” “难道觉得我会背叛你么?”林守溪问。 “少来这套。”小禾淡淡道:“这个主人我当定了。” 说着,小禾将订立神侍的咒语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林守溪,林守溪假装没有听见。 小禾不依不饶,又取来了一张软竹片,吮墨挥毫,在其上一气呵成地写了什么,然后以针轻挑自己指肚,挤出一礼血,摁于竹片末端,递给林守溪。 “你也印一个。”小禾说。 林守溪犹豫,之前还一口一个师妹的少女,如今要喊作主人,他难以接受。 小禾注视着他的眼睛,轻声问:“怎么?不愿意吗?” 小禾等了一会儿,倒也善解人意,“算了,给你点时间思考,什么时候想通了就将手印摁上给我哦。” 她手指一挑,勾出了一封红色信封,将薄竹纸的信推入信封其中,封好,递给林守溪。 林守溪接过了信封,收下。 “陪我出去走走吧。”小禾说。 …… 和风细细,雨水绵绵,林守溪走在小禾身边,为她支着一把深青竹伞。 小禾沿着楼台的石阶走向,许多身披白衣的人望了过来,皆微微愣神。 略显昏暗的天气里,这位新任大小姐仿佛破云而出的月,将清辉抖向人间,小禾朝众人笑了笑,大家稍一回神,立刻想到尸骨未寒的大公子与家主,哪怕这位雪发少女再美,他们也不敢多看了。 他们正在草草地办丧事。 拉琴的班子看到那绝美而可怖的少女走来,乐声也戛然而止,生怕惹其不悦。 “接着奏乐便是,我不搅你们。” 小禾淡淡地说。 萧索的乐声这才复起,颤颤巍巍,幽咽如哭,送魂魄远去。 小禾仰起头,目光望着伞面切开的天空,久久出神,仿佛这万千雨丝才是被振动的弦,如泣如诉的声响是它发出的。 林守溪知道,她在怀念姑姑。 前面,二公子与三小姐也一道来了,他们看到眼前的少女,俱是一惊,连忙让开了道路,不敢招惹她。 纪落阳与王二关跟在他们身后,见到林守溪,他们面面相觑,相对无语,亦是有些尴尬。 自进入杀妖院后,他们便很少有过交流,古庭中相聚时那点算不上情谊的情谊,都快消磨得差不多了。 几人无声而过。 走入了那条巷子,林守溪停下了脚步。 巷子没有修复,一侧的墙壁被劲弩大片地摧毁,地砖大片开裂,有着许许多多的箭孔,林守溪立在他昏睡前的地方,抬目向远处望去,此刻雾气已散,他终于可以将前方塔楼看得分明。 不得不说,杀手选择了一个很好的位置。 那恰是屋楼林立之处,高高的木楼展如屏风,二公子、三小姐的住处皆在那附近,据说楼里还藏着巫家不少厉害的供奉。 杀手在失败之后也很冷静,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若云真人不愿出手,他们短时间内是无法搜查的。 “孽池里,你一人独行的时候有结下什么仇敌么?”小禾问。 “应该没有。”林守溪想着自己遭遇到的妖怪,想着遇到的少年们,摇了摇头。 “对了,箭上有编号么?”林守溪问。 “有。” “嗯?多少?” “十五。”小禾说:“十五死在孽池了,那人用的是死人的箭。” 林守溪叹了口气,说:“我稍后去试探一下王二关和纪落阳吧,孽池里,他们始终没和我们一起行动,说不定发生了什么。” “嗯。”小禾颔首。 走过这条雨水迷濛的巷子,他们去往的是杀妖院的方向,杀妖院也在办丧事,一片暮气沉沉。 经过了这一次孽池的动乱,杀妖院的幸存者已屈指可数。 “见过大小姐。”孙副院悄然出现,颇有礼节,话语却是冷冰冰的。 当初剑阁选剑之时,孙副院与云真人的目光都被林守溪所吸引,他们对小禾不够重视,故而发生了今天的灾难。 “那柄剑还在阁中么?”林守溪问。 孙副院沉默了一会儿,问:“你真的认识那把剑吗?” 林守溪略一沉吟,孙副院又抢话道:“你现在性命无虞,说实话就好,老朽也只是好奇。” “嗯,既然孙副院这么问了,那我实话实说。” 林守溪认真道:“我真的不认识那柄剑,只是觉得它……与我似有些契合。当然,主要是因为我的夺血剑被云真人拿了去,我需要一柄新剑,故而想起了这桩事。” 孙副院看着他,哦了一声,说:“这样啊……那柄剑还在剑阁,只是已被封印起来了,不方便取,其他的剑你自取便是。” “封印?”林守溪问:“为何要封印,这柄剑有何凶煞之气么?” “凶煞?”孙副院冷哼:“可不止凶煞那么简单。” 孙副院似不愿多解释,与小禾行了一礼后就消失不见了。 “……” 林守溪揉了揉额头,依旧觉得不安。 孙副院走后,其他弟子迎了上来,他们大都眼眶很红,像是狠狠地哭过。唯有小七立在远处,向这里望了一会儿后转身离去。 “见过大小姐。” 杀妖院弟子们对着小禾行礼,齐声道。 他们从未想过,那个原本只是稍显清秀的少女,在褪去伪装后这般美,那双泛着淡雾色的眼眸让他们不敢直视。 “不必与我行礼。”小禾柔和地说。 杀妖院的弟子虽刁难过他们,但无伤大雅,她亦不会放在心上。 林守溪慰问了一下十二与十三的伤势,又询问了一番杀妖院的情况,两人都一五一十地作答了。 十三也是个小姑娘,她时不时偷偷打量小禾,目光闪避。 “有事么?”小禾注意到了她的目光。 “嗯……只是想起了阿十之前说的话。”十三支支吾吾道。 “阿十说什么了?”林守溪问。 十三看了十二一眼,十二跑入一间屋子,取出了一个包袱,递给了林守溪。 “这是阿十昨夜整理的,本想亲手给你的。”十二说。 “这是……” “这是阿十送给你的礼物,虽都不是怎么值钱的东西,却也是这些年积攒的家底了。” “这些宝物你们自己留着就好,你们比我更需要。”林守溪说。 “其实……”十三忽然开口了,她压低了声音,说:“阿十说,你以后一定会把小禾娶回家的,他怕以后没有机会,先将礼随给你们,没想到……一语成谶了。” “……”林守溪看了小禾一眼。 小禾淡淡道:“我听得到。” 这般距离的悄悄话,当然瞒不过拥有声之灵根的小禾。 十三连忙掩唇。 十二问:“那敢问大小姐,这礼物,林兄弟能收下吗?” “看他自己。”小禾清冷道。 迎着众人的目光,林守溪抱着这个包袱,说:“既然是阿十的一片心意,当然要收下。” 十二与十三相视一笑。 倒是小禾,撇了撇唇,看上去好像有些不开心。 他们在杀妖院走了一圈,参加了弟子们的葬礼,然后一同回到了他们过去的屋子里。 林守溪看着熟悉的一切,有些困意。 明明没过几天,他却有一种恍如过了许多年的感觉。 哀歌从窗外飘来,细雨将窗沿打湿。 两人一同坐在窗边听了一阵。 “你好好养伤。”小禾说。 “多谢大小姐关心。”林守溪说。 “我没关心你,只是我以前便偷偷发过誓,以后一定要揍你一顿,你现在这般萎靡模样,揍你也没什么意思。”小禾轻声说。 “嗯,只是待我伤好,你可未必是我对手了。” “哼,那就试试看咯。” 两人屋内静坐,推门而出时,云真人来了,他垂着衣袖,沾着霜雪,疲态尽显。 “那头邪灵……不见了。” …… (ps:本书将于11.1日上架~.新的封面也快画好了(放心,不是自己画的),到时候更新了上传到公众号(见异思剑)上) 第四十二章:雨街 云真人看着白墙,说起了孽池中的所见。 他循着龙尸的痕迹找到了那片冰原,冰原之下确实有条暗河,他潜入暗河,顺利来到了石室。 石室中的布置如林守溪描述的一样,其间挂着尸骨,漫着灰雾,那头被龙尸咬碎的无头邪灵残体也被暗流卷着带回了石室。 石室的尽头有一个不小的凹槽,凹槽中的石头上有许多个点,像是吸盘吸出来的痕迹。 但其间的邪灵却不见了踪影。 “如果你没有说谎,那么那头邪灵应该醒了,它离开了孽池,不知所踪。”云真人话语透着忧色。 林守溪与小禾对视了一眼,皆有些疑惑。 按照石壁上的说法,邪灵要凑足二十具尸骨才能复生,但…… “希望它顺着暗河去了其他地方吧。” 云真人实在太累,他懒得再想,闭上了眼,背过身去。 林守溪神色一凝——一只青色的小鬼正趴在云真人的背上,对他咧开嘴,露出一个瘆人的笑。 青色小鬼一闪即逝,甚至让他觉得,这只是近来精神恍惚产生的错觉,他想要开口提醒云真人一句,可云真人转眼间走出了院子,消失在了细雨里。 “我有些担心。”小禾说。 “嗯。” 林守溪点点头,邪灵出现在孽池绝非偶然,说不定也和镇守之神的传承有关。 继神大典在即,神庭即将开启,暗流却汹涌依旧,潜藏其中的怪物也远未露出真容。 根据小禾的判断,那头邪灵的品阶绝对不低,甚至有可能是头小邪神…… 他们理不出什么头绪,一同离开了杀妖院。 “对了,我其实一直有个疑惑。”林守溪开口。 “什么?” “我们究竟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林守溪问:“镇守之神临死前开启了神坛,可你怎么知道自己会被神坛拉来巫家?” 小禾看着林守溪,同样露出了疑惑的神色,“你是真的不知道?” “……”林守溪摇了摇头。 “因为我拜过镇守之神的像。” 小禾解释道:“镇守之神可不是随便拉人的,嗯……所有的神都不会随便挑选人,一般而言,它们只召唤自己的信徒。我是巫家的四小姐,姑姑早就与我说过会有这一天,故而我小时候就祭拜过镇守大人的神像。” 小禾眼眸一转,定神看着林守溪,“怎么?你难道没有祭拜过?在我面前无需隐瞒什么的。” 镇守大人的神像? 林守溪可一点没有印象,在过去的宗门,他只祭拜过黑凰。 等等…… 他陡然想起死城那个神明。 难道说是它? 它就是巫家的镇守之神么…… 念头及此,脑海似有雷电闪过,照得他思绪霎明。 ‘镇守之神的神像上,有两道剑痕。’ 云真人说过的话语在脑海中幽幽复现,他再度想起了剑阁中的湛宫,思绪一凛,终于把握到了关键。 那两道剑痕,会不会就是自己与慕师靖所为…… 在那个暴雨之夜,他们杀死了巫家的镇守之神! 可是凭他们的力量怎么可能…… 是镇守之神试图来到新世界时力量被压制了么? 还是说冥冥之间有其他人出手了? 他暂时得不到答案。 “你在想什么呢?”小禾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没什么。”林守溪说:“我实在想不起自己祭拜过什么神像了。” “哼,你什么都不记得。”小禾对他的健忘表示不满。 “为什么王二关与纪落阳也从没说起过这事?”林守溪又问。 “哎,我的神侍真的是个猪脑子嘛?还是你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呀?” 小禾气不打一处来,她双臂环胸,上下打量着林守溪,说:“要不是你生得人模狗样的,我都要怀疑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了。” 林守溪一怔,他温和地笑了笑,问:“你觉得我是天外谪仙?” “少胡言乱语了。”小禾嗤之以鼻。 小禾抿了抿唇,说起了正事:“邪神是我们人类最大的敌人之一,祭拜邪神是万万不许的,只有一些邪恶的宗门会在私底下做这件事,并妄想着将他们信仰的神从大海的封印中释放出来。” “所以呢,王二关与纪落阳是万万不会承认自己祭拜过邪神这件事的,因为这件事本身就足够处死他们了。”小禾认真地解释。 “镇守之神是邪神?”林守溪有些吃惊。 “当然不是。”小禾说:“根据巫家祖师的记载,镇守之神曾是统御一方的大地的领主,杀死过邪灵无数,是堂堂正正的太古大神之一。” “那为何……” “长得丑。” 小禾知道他要问什么,“虽说妄议神明不是很好,但镇守之神的神像确实形同残肢,一言难尽,与邪神相类,而且镇守之神似乎没有被显生之卷记载,故而神山之人会误以为这是邪神。” “原来如此。”林守溪觉得有些滑稽,他说:“哪怕是正神也会因为外貌被误会为域外邪魔,那域外邪魔若生得漂亮,会不会被当做神灵膜拜呢?” “……”小禾很不信任地打量着他,“你不会真是煞魔吧?” “域外煞魔做一个十四岁小姑娘的神侍也太丢人了。”林守溪微笑着摇头。 “做我神侍怎么丢人了?”小禾神色一厉,又去揪他的耳朵,“你给我解释清楚!” 两人沿着雨街走远,后方杀妖院里,弟子们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看着他们渐远的背影,压低了声音,你一句我一句地交流着。 “大小姐好像很凶呀,林公子以后会不会被……” “你懂什么,小姐只会对亲近的人这般凶。” “是啊,经历了这么多,他们也该修成正果了吧……” “可小姐才十四岁。” “十四岁嫁人很正常吧……” “是啊,他们可真是郎貌女貌呢。” 这些话语若是过去的小禾是听不见的,但此刻她不再压抑境界,再配上声之灵根,自然是听得一清二楚。 她俏脸微红,揪林守溪耳朵的手也松了下来,柔巧的双手绞在身前,少女下颌低了些,睫羽垂覆眼眸,不知在想什么。 两人就这样在巫家随意走着,在他人眼里,他们就是一对初坠爱河的道侣。 雨巷里可闻哀乐。 林守溪听着乐声,看着身边雪发披肩的少女,心跳也难免加快了些。 他今年十五岁,亦是血气方刚情窦初开的年纪,他虽觉得爱欲是没什么意义的东西,但体验一番应是无妨的吧……少年慕色无可厚非,更何况是一起历经了生死的少女呢? 这种从未有过的情愫便是爱么…… 不对,现在各方局势尚不明朗,绝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林守溪深吸了口气,觉得这样的自己不像自己,真正的修道者应是心若冰清天塌不惊的……嗯,定是过去修习的合欢宗心法在作祟,早知道不练了…… 更何况她还不知道无心咒的事。 她知道了会是什么反应呢……林守溪不敢想。 小禾脚步忽停。 林守溪跟着停下。 乐声已远,雨巷四下无人,唯有少年少女与他们支着的竹伞。 小禾仰起了头,微微踮起脚尖,似在索要什么。 “怎么了?”林守溪愣了愣。 “……”小禾吹弹可破的红唇似启似闭,她鼻翼微微翕动,踮起的脚尖落下,说:“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越来越好闻了。” “是么?” “嗯……”小禾真的有点生气了:“你这榆木脑袋,就该拿木鱼天天敲!” 说完,小禾快步向前。 林守溪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错过了什么。 他连忙跟了上去。 方才刹那的安静像是幻觉,小禾绞在身前的双手又垂回了身侧,她望向前方,神色重归宁静。 不知不觉之间,他们又来到了巫家大殿的门前。 无字的石碑前,小禾停下脚步。 “这是娘亲和我的墓碑,他们都以为我死了。”小禾说。 “以后我的墓碑也立在这里好了。”林守溪及时补救了方才的过错。 小禾轻哼一声,说:“你是我贴身神侍,当然要寸步不能离。” 林守溪望向了上方那幅石画。 先前他便注意过这幅石画。 画中苍白之龙张开双翼,其下万民俯首。 “你不会连它也不认识吧?”小禾叹了口气。 “我知道,这是一条龙……”林守溪说。 “……”小禾无奈地看着他,耐心解释道:“这是显生之卷中记载的,太古时期最强大的龙,传说中,在邪神未降生的年代里,它曾是天地唯一的主宰,是万龙之君王,是一切法则的凝聚,是无法想象无可估量之神。我们不知其真名,只名之为——苍白。” “苍白……”林守溪问:“既然是这般不可撼动的存在,后来又去哪里了呢?” “去了扶桑之下。” “扶桑?” 林守溪听过这个名字,这是山海经中有记载的神木,更有传说它高两千丈,长两千余围。 难道说扶桑不只是传说,而是这个世界真实存在的神树? “嗯,扶桑是太古的神木,传说它是万物之初,是世界唯一的原点,据说苍白之王后来就被无名的力量困在扶桑之下,日日夜夜啃咬扶桑树的根系,想要从中脱身,它的鳞甲渐渐变成黑色,污染大地,它的血液渗出泥土,汇成毒泉……” 小禾说着久远的往事,话语悠悠,“不过这些都只是广为流传的故事,太古时期到底发生了什么,苍白之王去了哪里,扶桑在何处,龙尸由何而来,邪神被谁封印……这些仍旧是未解的谜题。” 天地无比辽远,他们身处之地,不过是偌大世界的隐秘一隅。 林守溪看着这巨大的石壁,看着人类先民跪拜的巨龙,亦生出了微微的无力感。 两人离开了壁画,饶殿而行,来到了大殿后方。 大殿后方有两座纯黑色的偏殿,殿前有井,井上刻着‘镇守’二字。 两口井的中间立着一口大鼎,大鼎四平八稳,其中光华沉寂。 “这样的铜鼎是做什么用的?” 林守溪看着殿前大鼎,问:“古庭中好像也有这样的鼎” “这是炼丹炉。” 小禾解释道:“玉液丹之类的丹药,就是依靠这个炼制的。” “炼丹?有专门的炼丹师么?” “不需要炼丹师,你可以自己试试,开炉,然后将手摁在此处,运转内功心法即可。” 小禾唇角挑起,微笑着说:“当然,炼丹很吃技巧,像你这样从未炼过的,很可能会失败。” “倒是有趣。”林守溪说。 “等你次次炼出废丹就不会觉得有趣了。”小禾淡淡讥讽。 林守溪确实想要试试。 他走近了炉,这炉的形制与古庭中的相似,皆是云雷夔纹的大铜炉,三足,三兽口,八面镂空,其中漆黑一片。 小禾走到他身边,手把手地教他如何使用鼎炉。 小禾以真气在指尖凝出一粒火星,扣弹间射入炉膛,膛内一下明亮了起来。 “将手握在这里。”小禾指着一个龙头,说。 林守溪将手握住龙头。 瞬间,一股奇妙的力量将炉鼎与他的身体勾连在了一起,炉的温度正在升高,他身体的温度也逐渐升高,闭上眼,意识里便是烈火熊熊燃烧的画面,火焰的中央,似有一粒真元在等待凝就。 “不需要倒入草药么?”林守溪问。 “炼丹不是炼药。丹于石中取,这铜炉内丹本身就是珍贵的万幻石,你念想你熟悉的心法,丹炉运转,火焰会像刀锋一样将石屑削落,裹住你的心法真义,凝成一颗真丹。” 小禾像是个循循善诱的老师,进行着悉心的指导。 林守溪天赋高,悟性高,一点就通。 熟悉的心法…… 他默念心法要诀,将之输入丹炉之中,丹炉中的熊熊烈火开始跳动,越烧越旺。 小禾露出一抹异色,接着气恼地沉下脸,似对他极高的天赋表示深深的不满。 这样下去,以后自己怎么理直气壮地骂他笨蛋? 黑丸逆转,真气流遍周身,他感觉自己就置身在明亮的火光里,取赤色的火精为种,将其拼凑成圆。 轰! 似烈火亨油,赤白火光于炉内骤然腾起,随后熄灭。 接着,其中一个兽头张开了嘴。 小禾不知从何处取出了一个空瓷瓶,递到了铜兽口,只听哒哒哒的几声,几颗小巧的丹药从中滚出,滑入瓷瓶之中。 小禾看了一眼,发现这几粒丹药成色都很不错。 她取出一粒,想要吹毛求疵地嘲弄几句,竟挑不出什么缺点。 “嗯,第一次炼成这样确实不错,不愧是我的神侍……你炼的这是什么丹?” 小禾一边问着,一边将一粒丹药推到了自己唇边,想要尝尝。 “极欲合欢丹。”林守溪说。 小禾呀地叫了一声,眼疾手快地从唇间取回丹药,扔入了瓷瓶里。 她气恼道:“你是认真的还是唬我?” “当然是认真的,这是我最有把握的心法。”林守溪平静道。 小禾听完,觉得身子确实热了些……只是抿了口便有这样的反应么? “你还想拿我试丹?”小禾责问。 “是你自己要吃的。”林守溪推卸责任。 “你……”小禾生气道:“我刚刚要是不小心吃下去了怎么办?” “我有解药。” “你还炼了解药?” “没有。” “……”小禾聪明机灵,很快明白过来,这个东西似乎也不需要专门炼制解药…… “你……你真不愧是邪魔外道出身。”小禾将瓷瓶递扔还给他,“这东西你自己留着吧,以后要是再遇到女宿敌追杀,可以给她喂两粒。” “女宿敌……” 林守溪接住了瓷瓶,摇头道:“以后怕是遇不见了。” 小禾立刻投来狐疑的目光。 林守溪知道她在想什么,解释道:“别胡思乱想,我那宿敌虽是个小姑娘,但生得五大三粗的,远不如大小姐漂亮。” “谁关心她的容貌啊。”小禾轻蔑地看着他,说:“你不会以为我喜欢你吧?” “……”林守溪笑了笑,收好了丹药,神色忽地静了下来。 “怎么了?”小禾察觉到他的异样。 林守溪注视着她淡色的瞳孔,情感被肃然之色压在语调之下,“小禾,你与我说实话,你预见的画面里,那个人到底是不是我。” “啊?” 小禾这才想起,预见灵根只是谎言这件事似乎全世界都知道,唯独林守溪还不知道! 当时的他正被关在往夜阁里…… 林守溪静静等待着她的回答。 小禾看着他清秀的脸颊,眼眸却是触电般移走,她本就淡色的瞳孔一下变得雾气茫茫,失去了焦点,五味杂陈的情绪在心中倾翻,她红唇似启还闭,许久之后,她理了理发丝,才继续道: “嗯……是你呀。” 既然他还不知道,那就继续瞒着他吧……这么笨,活该被我骗…… 两人之间的空气像是重新开始流动。 林守溪问:“那你到底在介意什么呢?” “啊……” 小禾架不住对方来势汹汹的攻势,一下子又被问住了,她平日里虽娇蛮强横,但久居深山,她连个正经活人都没怎么见过,对于这些可没有半点经验。 这可不是武学,可以见招拆招,她在不知不觉间竟落了下风。 小禾深吸了一口气,同样很有气势地反问:“你就打算这样屈服于命运吗?” “啊?” 这下轮到林守溪懵了。 小禾立刻找回了气场,她挺胸抬头,拍了拍林守溪的肩膀,说:“命运应当是我们行走出的痕迹,而不是某个无名之物强加于我们身前的道路,既定的命再美好也是枷锁,我们要打破它,违抗它,这是我们降生为人的证明!” “你……懂了么?”小禾一本正经地问。 林守溪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他有些绝望,难以想象,自己以后要和这傲娇的小丫头一起过怎样的生活。 “好了好了,先不说这个了。” 小禾说:“我先带你去巫家的密室看看吧。” “巫家的密室?” “嗯。”小禾微红的脸颊迅速冷了下来,她定了定神,说:“我带你看看,巫家为何要豢养这般多的鸟雀,再让你知道何为——人修妖。” 第四十三章:荒诞之梦 巫家的密室藏在主殿的地底。 小禾推开了暗格的门。 提着一盏灯,沿着蜿蜒的楼梯向下,雾一般的黑暗被灯火驱散,又在身后弥合。 远远地,林守溪便听到了鸟凄厉的叫声。 “巫家一些奴仆时常传言说家里有地鼠,地蝠作祟,更有甚者说是闹鬼,幽灵寻仇之类的……但都不是,响声是从这里传来的。” 临近地下暗室时,小禾抬起了手里的灯,晕开的灯光照清了周围的画面。 压抑而残忍的画面。 地下室有数不尽的铁笼,铁笼大都生锈,许多铁锈上海涂着未擦掉的血,无数鸟雀被关在铁笼里,但林守溪已很难从它们的外形上辨认出它们了。 这些鸟雀不知服食了什么,浑身上下散发着腐朽的气息,有的生出了多足,有的长出了怪异而多余的翅膀,有的羽毛下生出眼睛,但它们无一例外,都像被打碎了骨头一样趴着,艰难而痛苦地嘶叫着,似为了防止一些鸟雀啄破笼子,很多的喙都被剪掉了。 这是鸟的炼狱。 林守溪看了一会儿,便不忍再视,他望向了石室的中间。 中间是一个类似于外面炼丹炉一样的东西,只是这个炉的三足是漆黑的,身体也用大黑布密不透风地罩着。 “这里……到底是什么?”他也生出了一丝呕吐感。 不仅是因为这些鸟雀受到的折磨和怪异的长相,他还隐约觉得,这空气中散发着一种他闻所未闻的气味,不知是什么物质发出的。 “这就是神浊。”小禾说。 “神浊?” 小禾曾经提起过一次神浊,但当时时间紧迫,她无法细说。 孽池中,那些被封印妖物散发出的邪气凝成的祟物名为妖浊,但……神浊又是什么?是神的怨念么? “神浊是大地岩层中炼取出的一种液体,它并不稀有,且蕴含着极其恐怖的力量,这种力量拥有比真气强无数倍的腐蚀性,大部分人直接吞食,都会被溶解白骨而死。” 小禾说着,领着他走到了一个琉璃打造的柜前,其中密封着灰白色的黏液,黏液看上去很浑浊,其间泛着白沫般的星星点点,好似微虫在里面爬来爬去。 林守溪看着这些名为神浊的白色液体,心中生出了抵触之感。 “那这些鸟雀……”林守溪明白了过来,“它们可以稀释神浊中的魔性么?” “嗯,很聪明嘛。”小禾夸奖了一句,眼眸中的哀色却更重:“人类修士觊觎神浊中的力量,百般试验之后得到了一种办法——将它灌入野兽的身躯里。” “就像是将混着泥沙的水滤得清澈一样,野兽的骨头便是沙子与水间的那层滤网,它们的骨头会被神浊溶解,但神浊也会因此变得温和一些。”小禾看着那些变异的鸟雀,轻轻地说。 “需要这么多鸟雀么?”林守溪问。 “嗯,提炼出一注神浊,至少需要上百只拥有一定血脉的鸟。”小禾说:“那只看上去还算聪慧的小白雀,应该是用来滤最后一次的。” 那只小白雀每天叽叽喳喳,以傲慢示人,浑然不知。 “饮下了神浊之后,会变得很强么?”林守溪问。 “会觉醒非凡的力量,但也有负面的影响。”小禾抿着唇想了想,说:“野兽的兽性也会积压在神浊里,它们像是怨灵,会随着神浊进入你的身体,成为真正的附骨之疽。” “人会因此获得妖性?”林守溪明白了些。 “嗯。”小禾说:“人可以控制这一部分妖性使自己变得更强,也有可能被妖性吞噬成为野兽。” 怪鸟的鸣叫声此起彼伏,叫得哀绝凄厉,它们都已失去了骨头,此生不可能再度翱翔,注定要被痛苦折磨得不生不死,最后化作腐烂的浊水。 “有很多人在做这样的事情吗?”林守溪问。 “有,但此事放不上台面,至少三大神山并不容许。”小禾神色凝重,说:“但据姑姑说,依旧会有一些隐藏在深山老林中的宗门饮神浊修行,以野兽的兽形命名宗门。” “以兽形命名?” “对,听说近些年一个叫有鳞宗的妖门还很猖狂……总之,他们几乎没有固定的住所,如野兽一般居于山林。” 有鳞宗……林守溪点头,默默将这个名字记下。 “那扇铁门之后是什么?” 林守溪注意到了右侧还有一条幽暗隧道,隧道尽头是一扇铁门。 “那是通向另一间密室的,那间密室是临时挖成的,至于里面藏了什么……”小禾看着林守溪,眨了眨眼,“我不说你也能猜到的吧?” “是龙尸吗?” “对。”小禾打了个响指,说:“我带你去瞧瞧。” 穿过了石道,两人来到了铁门前,小禾取出了一枚钥匙将沉重的铁门打开。 孽池中所见的巨大白骨再次压入瞳孔。 颅骨中的红光已经熄灭,残翼与断肢皆蜷缩在一起,动作好似尚在蛋壳中胚胎。 但哪怕如此,它依旧塞满了这个新开辟的巨大的密室。一根根白色尖锐的骨刺抵在四壁上,让人觉得这琉璃铸成的墙随时会被纸一样刺开。 巫家的武器配合着云真人的仙人修为,终于降服了这头红瞳龙尸,它如今被浸泡在这琉璃为界的巨大容器里,容器中灌满了神浊,防止它心脏再生。 这号称可以腐蚀一切白骨的浊水却对龙尸无效,反而将表面的污垢洗去,令那一截截尸骸如新,白得耀目。 林守溪绕着密室走了一圈,观赏着这威严古老的生命,如欣赏珍贵的古代雕塑。 在久远的岁月之前,这头龙尸应是某位龙王的部将,代其征战杀伐,它已强大至此,那些统御大地与天空的旧君又该是何等毁天灭地的存在? 接着,林守溪想到了过去世界关于龙的传说。 在他所知晓的传说里,龙为鳞虫之长,能幽能明,能细能巨,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是身若长蟒的五爪圣兽,可腾云驾雾,司行云布雨。 那样的龙也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吗? 林守溪心跳不免加快,他越来越觉得,许多看似离奇的神话志异,很有可能是对另一个世界的窥探……这一切不是传说,它们都在世界的彼端真实地发生着! 行了一圈,林守溪与小禾一同离开了密室。 铁门锁好,林守溪忽然发现门上绘着两把交错的剑。 “这是什么?”林守溪顺口问了一句。 “这个啊……”小禾端详了一会儿,说:“这是传说中的两柄神剑,一柄名为诛族之剑,一柄名为荒谬之剑,没有人知道它们是不是真实存在的,但很多封印之处皆会以这两把剑作为图腾。” “又是传说啊……” 林守溪不由感慨这个世界的秘密之多。 走出了石道,小禾来到了另一间铁笼之前,这个铁笼中装着许许多多尚未被喂神浊的鸟雀,它们恐惧地蹦蹦跳跳,不停扑棱着撞向鸟笼,羽毛乱飞。 “来,搭把手。”小禾郁郁的俏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微笑,“帮我一同把这个笼子搬出去吧。” “好。” 林守溪当然不会拒绝,他看着其他的笼子,问:“那它们怎么办?” “它们……活不成了。”小禾薄唇微抿,“等会扔把火进来吧,巫家……不需要这种地方了。” 林守溪沉默无言。 他抓着铁笼的一边,小禾抓着铁笼的另一边,两人将巨大的铁笼抬起,顺着螺旋形的阶梯搬上地面,里面的鸟儿受惊,叫个不停,像是在赶鸭子。 回到地面,小禾命几个侍女取来油,泼了下去。 那些变异的鸟雀骨头被腐蚀殆尽,日夜如受极刑折磨,死亡反而是最好的归宿。 幽邃的密室里,火焰烧了起来,将一切罪恶都变成了浓烟。 天色渐晚。 沿着巫家大殿的直道出去,可见一排规整的台阶,台阶两侧的旗幡在风中吹舞。 雨后浑浊的夕色涂满天空,落日隐在云外,身后的巫家安静得像是被大地遗忘了。 两人搬着铁笼子行至湖畔,湖水干涸,他们如同立于崖上,下方干涸的大湖沟壑纵横,中心处弥漫大雾,那里的湖水还未蒸干,传说镇守大人的神庭便在那里。 继神大典就在明日,在过去的世界里,明天恰是中秋。 小禾将剑扔给林守溪,林守溪一把接过,拔剑一挥,将锁斩断,鸟笼的铁门敞开,成群的鸟向着笼子外面挤去,姿势像是跳崖。 鸟群哗啦啦地飞走,化作云霞间无数的黑点,羽毛大片大片地落下,宛若飘了场雪。 铁笼中只剩下几只受伤的鸟雀。 林守溪与小禾为它们疗好了伤,捧在手中一抛,像是将一颗小球抛向夕阳。 浩浩荡荡的鸟群有的飞远,有的在上空徘徊,有的停在了巫家的飞檐翘角上。 “小禾真是功德无量。”林守溪笑着说。 “物伤其类罢了。” “小禾也是小雀精么?” “我是你主人!”小禾没好气地说,她眯起了眼,又道:“我还可以做更功德无量的事情。” “什么?” “把你关到这笼子里去。” “大小姐好狠的心。” “嗯,所以不要惹我生气哦,我……很狠心的。”小禾轻声说。 两人坐在湖畔,如初见时那样。 小禾轻轻靠在林守溪的肩上,凉风拂来,近日繁杂的心事也像被风吹去,鸟鸣断断续续,小禾微微回神,看到成群的黑鸦从上空掠过。 夜幕随它们一同降临。 她出神良久,眼角有清泪滑落。 她想起了姑姑的死。 小禾早就知道会有那一天,但姑姑真正死去之时,她依旧难抑悲伤,强自的淡然终究被情绪冲垮了。 林守溪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他轻轻搂住了小禾的肩膀,将这个别人眼中妖魔般的巫家大小姐抱在了怀里。夜色是良好的幕布,少女没有挣扎,将显露的柔弱放在了黑夜遮蔽的阴影里。 树影憧憧。 许久后,小禾抬起头,睁着微红的水灵眼眸看着林守溪。 林守溪揉了揉她的发,说:“我知道,今夜风沙太大了。” 小禾雪腮微鼓,神色郁郁。 “我背你回去?”林守溪问。 “会被人看到的。”小禾说。 这样说便是不拒绝了。 林守溪自然地伏下了些身子,小禾犹豫之后还是趴上了他的后背。与那次逃亡不同,这次他能清楚地感受到少女身体的柔软,她双臂交错在自己身前,脑袋靠在颈间,如兰的吐息在颊畔起伏,似有人以细羽搔弄。 林守溪扶着她的大腿,将她背回了楼中。 “林守溪,你可别误会了,本小姐这不是软弱,只是在试探你的忠诚。” 被放下来后,小禾一板一眼地解释道。 “嗯,我都清楚的。”林守溪说。 “你清楚什么呀?”小禾秀眉颦蹙,总觉得他话里有话。 林守溪不回答,只是问:“我今夜睡在哪里?” “你想睡哪里?”小禾问。 “我作为大小姐的神侍,按理说是不是应该寸步不离常伴左右?”林守溪认真地问。 “好呀,你这正人君子不装了,终于开始露出真面目了?”小禾哼哼地说。 “我是担心你的安危。”林守溪辩解道。 “再胡说八道今晚你睡马厩去。”小禾双手叉腰,恼道。 林守溪不敢造次了。 “好了,我给你安排好房间了,就在楼下,这是钥匙。”小禾取出一枚黄铜钥匙递给他。 林守溪接过。 小禾继续说:“我先替你将剩下关窍的封印消了。” “有劳大小姐了。”林守溪说。 “私底下叫我小禾就行了。”她说。 “好,师妹。” “……哼,得寸进尺。”小禾总觉得他是故意气自己,“以后还是叫我大小姐吧,敢喊师妹本小姐就打你板子。” “小禾还是当师妹的时候可爱。”林守溪感慨道。 “那是哄骗你这种无知师兄的。”小禾淡淡道。 林守溪向着床榻走去,正要躺下,却被小禾叫住了。 “那是我的床,谁准你躺了?”小禾呵斥。 “可我昨夜……” “昨夜我念你伤势太重,大发慈悲而已,今天不许了。” “那我躺哪里?” “地上。” “……” 这间小阁楼的地板用料名贵,但躺在地上终究不雅。 林守溪平躺在地,小禾屈着双膝跪在他身边,微笑着去捏他的脸。 “孽池里我背着你不停地跑,从断桥一直跑到雪原,从雪原又一直跑到石门,大小姐便是这般对我的?”林守溪开始打感情牌。 “嗯,你说得对。” 小禾露出了惭愧的神色,旋即莞尔道:“不然……你躺在我腿上?” 少女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她的腿极好看,纤细修长却并不骨感,线条透着青春的活力。 小禾小妖精般笑着,故意诱他逗他,林守溪虽处事淡然,却未能经得住绝色少女这般挑逗,脸颊微红,他张了张口,却不说话,半晌才道:“我还是躺在地上吧。” “师兄真可爱呢。” 小禾笑意更媚。 她本来只是想捉弄一下他,可林守溪先前的话语又让她想起了孽池中经历的事,这些天,孽池中的场景在她脑海中来来回回放了无数遍,每次回想,心中滋味都不相同。 但小禾想着想着,忽然觉得哪里不太对。 “师兄……”小禾神色忽地茫然。 “怎么了?” “你刚刚的话,是不是在哪里说过?”小禾声音发寒。 “什么话?哪里说过?”林守溪倒是茫然。 “你说,你梦见自己在雪原上奔跑,身后有头白骨巨兽,你想醒过来,可胸口闷得厉害……”小禾一边回忆,一边复述。 瞬间,林守溪也有头皮发麻的感觉。 这话他确实说过! 那日孙副院进他屋子,小禾来替他解围,他随口胡诌了梦告诉小禾……这个梦与后来雪原上发生的那幕一模一样! 是巧合么? 还是说,他胡诌的梦境在神不知鬼不觉中……成真了! 剑剑的上架感言 首先祝小禾生日快乐!今天又是爱小禾的一天! 还恰好赶上了上架感言! 这是剑剑的第二本书,却是第一次写上架感言。 当初写神国的时候,时间太赶未来得及写,本想后补,与完结感言放一起,我当时本来连感言内容都想好了‘还没上架就发上架感言的都是耍流氓,剑剑现在上架快一年了,感慨万千……’,但之前网站在上架之后没办法发免费章节,便最终作罢。 新书写到现在,我自己大体是满意的,或许会有书友觉得慢热,但我个人很喜欢这种徐徐展开的感觉,众所周知,我一直是传统网文的余孽,古早文风的残党。 我挺喜欢现在的状态的,小说能承载自己的创作欲就好,不必要去追逐市场的潮流,我希望自己写出一个个喜欢的场景的时候感受到快乐,而不是每天在电脑面前坐大牢。 想必大家也看得出来,这本书缝了挺多元素的,但这不是克系仙侠,因为克系的内核和王道热血是冲突的,所以只是借了一些元素用在了‘邪灵’上,关于邪灵的来历,我自己编了一套设定的,所以如果有寻求克味的朋友可能要失望了。 另外,再澄清一个事,我看一些书友说我迎合起点故意写白,我只能说,完全没有。我一直唯恐自己写得不够好,怎么可能刻意写白呢,可能是在这些书友眼中我退步了吧,当然,这种退步我本人目前是不承认的。 因为神国欠了太多番外,补了将近三个月,剑剑加得很崩溃,以至于新书都没有很好地准备就开了,所以新书我没敢进行打赏加更之类的承诺,大家抱歉呀……我现在有点后悔开书这般早了,心中有框架,手上无大纲,后续很多思路还是空白的,有剑剑游戏好友的应该知道,我已经快一个月没上游戏了,因为真的很焦虑,一直在思考剧情。 我没有把握能写好这本书。 我始终说,我是一个被大家严重高估的写手,进步空间很大是我对自己唯一的乐观,这是心里话。新书我已经尽力在写了,但我依旧能深深地感受到匮乏和无力,我希望能做到当下水平的最好吧…… 值得开心的是,这本新书应该可以更心无旁骛地创作了。记得写神国的时候,我每输出一个喜欢的点子的时候,都是无比挣扎的,因为看的人太少了,我发出去的时候必须做心理建设,告诉自己,要接受这个东西可能连一句段评也没有,就这样,我做了无数次最差预期的心理建设,顶着大半本书千均不到的成绩,坚持写完了将近三百万字。幸好,新书看得人比较多,每章都有好多人评论,我无比感动。 对了,书友如果要打赏的话一定要观望一下小说质量呀,千万千万千万不要冲动消费。大家能订阅我已经很满足了,看广告养剑剑也没什么问题,数据什么的我真的不太在意,随缘就好,我相信只要自己不崩,该有的总会有的。写出一本自己满意的书,远比获得一个好的成绩更让我开心。 我是一只高强度自搜的剑剑,贴吧、nga、优书网等一些论坛所有对我的评论,我几乎都看过的,还看了好多遍,但我极少回复,不回复主要是不想挑起乱七八糟的节奏……感谢大家对我的鼓励以及给我的建议,希望读者朋友们也有一颗平常心,不要为了我而吵架,破坏自己的心情。 诋毁与过誉都只是暂时的,我会努力从中涌现出更好的自己。 另外,所有打赏剑剑的(超过五十块的(设置一个门槛主要是为了防止捣乱的)),如果对本书后续内容不满意,可以来找剑剑退款的,但只能退百分之五十,因为起点就分我百分之五十。大家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直接在群里私聊剑剑退款就行了,私聊的时候出示一下打赏截图和id截图证明即可(大家要保护好自己的截图,不要乱发给其他人哦)。 凌晨会更新第一章,第二章白天更新~ 最后,再次感谢所有支持剑剑的读者朋友! 第四十四章:惩罚 灯火泛着奢色,阁楼被灯光描上了一层淡彩。 雨丝吹入屋中,分外冷。 林守溪紧闭着唇,许久没有说话。 “难道你有言出法随的能力?”小禾一边猜测,一边又摇头,觉得很不可思议。 林守溪也觉得不对,“我要真有那么厉害,现在云真人已经是具尸体了。” “难道你也有预见之灵根?”小禾继续猜测。 “没有。”林守溪对此很笃定。 那是怎么回事? 小禾沉思了一会儿,摇首道:“若是如此,应该只是巧合,没必要大惊小怪。” “不!”林守溪倏尔想到什么,眸光一亮,脱口而出道:“咒语,是咒语生效了!” “咒语?”小禾陷入了疑惑,“这又是怎么回事?” 林守溪没有隐瞒,将夺血剑与血妖的事告知了她,小禾亦听得惊诧,她虽知道一些将妖物封印入器物的手段,但…… “血妖……”小禾思怵道:“这个世上确实有饮血为生的妖物,可血妖这种东西,嗯……它虽算不上多么厉害,但通常也只存在于传说之中。” “为什么?”林守溪不解。 “因为传说中,血妖是神话生灵死后的血液凝作的妖物,同一具身躯里流出的血便是同族……没想到夺血剑中竟藏着一只。”小禾隐隐不安。 “神话生灵的血凝成的妖物么……” 林守溪立刻有了新的疑惑,问:“那么它们会不会也因此具有神明的一部分神通呢?” “不排除这个可能。”小禾认真道。 林守溪回想起剑中裹在血色茧衣中的妖,心中忍不住再度念起‘生呵死禁……’ 念至最后一字时,林守溪猛地惊醒,他立刻意识到,心声也是声,林守溪飞快挪开了自己的意识,将咒语打乱。 “应是这咒语的问题。”林守溪认真地说:“我当时念动了咒语,描述出了一个场景,于是这个场景在不久的未来……应验了。” “这怎么可能?”小禾诧异道:“一头连你都能制服的小血妖,怎么可能会这般高深的咒语?这牵动的可是因果之线……” “这血妖会不会是某位旧神的血,那位神掌控着类似的力量?” 林守溪对法术之类的东西还知之甚少,只能提供猜想,无法做出明确的判断。 “嗯……若是如此,那位神的力量具体又是什么呢?”小禾也想不出结论。 神话中的神明与他们相距太过久远,哪怕到了今天,人类依旧对其知之甚少。 雨丝持续不断从窗外飘进来。 小禾紧锁着眉思考着,林守溪起身去关窗。 阖上窗,屋内更安静了几分。 “镇守之神的秘密未必只有巫家知晓。”林守溪说:“或许有其他势力也潜进来了。” “有可能。” 小禾点点头,也理不太清思绪,“暂时留个心眼,以后再随机应变吧……我先替你解开封印。” “嗯。” 诸事繁杂,他们理不清这团线,便只好暂时放下,将目光投回当前。 林守溪躺倒了床榻上去,小禾伸出手指,逐一按压过关窍,如化瘀般将其中的封印揉解开来。 少女的手指很软,很舒服,原本积塞的真气重新在灵脉中流淌了起来,他身体也随之渐渐放松,如坠云中。 许久,少女抬起了手,捏了捏他的脸颊,林守溪终于回神。 小禾看着有些累,她以绢布拭去薄汗,不满地盯着林守溪,“躺够了没有?我是小姐还是你是小姐?” 林守溪被她从床榻上揪了起来。 “你是……”林守溪欲言又止。 “我是什么?你说清楚。”小禾坐在床榻上,双腿交叠,追问道。 “猪……主人。” “林守溪!你幼不幼稚啊!别当我听不懂,耍小聪明在本小姐面前是没用的!”小禾抽出身旁的木鞘,打了过去。 林守溪灵巧地闪身躲开。 小禾更恼,“好呀,我将你的伤治好,你就是用来对付我的?” 林守溪无奈道:“那也不能伤上加伤啊。” 小禾冷哼一声,露出了宽容的姿态,说:“算了,不与你深究。正好,我本就想待你伤好之后好好与你较量一番,我也不欺你,给你一次公平出手的机会。” “可我私下比武不得让着你么?”林守溪问。 “让着我?你以为现在的我还需要你让么?”小禾甜甜的笑容中漾着清媚的神采:“我现在是你大小姐,可不是任你欺负的小师妹了。” “是吗?”林守溪将信将疑。 小禾对他的态度很不满,“看来是要好好教训你了。” 接着,林守溪的一句话令得小禾战意更涨:“你希望我用几成实力?” 小禾像只炸毛的小猫,她眸光一凝,喝道:“讨打。” 少女摆好拳架,身影瞬发,再度扑了上去。 他们在小院中时便天天比武,随时开始,随时结束,早已成为日常,同样,他们也很默契,皆没有动用真气,而是只比拳脚功夫。 虽不用真气,但境界高者,身形的灵活与拳脚的力量上皆是占优的,这也是小禾的信心来源。 她早已领教过林守溪不俗的身手,但那时的自己压抑着境界,并不作数,如今她解开了一道红绳封印,境界已然超过了他,哪有再输的道理? 小禾的信心也体现在了武技上,她身影扑上,拳脚如风,用的是大开大阖的招式,身影翻飞之间,满头长发亦似隆冬飘卷的白雪,舞得倾国倾。 林守溪的神色依旧淡然。 醒来之后,他对于这个生死与共的少女是颇为宠溺的,言语与行事上皆让着她,但眼看着她愈发骄纵,林守溪也认真了起来,决定好好杀一杀她的威风。 他看准了小禾进攻的来路,拳肘迎上,与之对招。 小禾确实强了不少,她的进攻行云流水,打得亦是酣畅淋漓,她觉得,用不了数十招她就可以一雪前耻。 但很快,小禾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他。 林守溪的动作依旧是四平八稳,但这种稳不是一味的防守,他就像是一朵黑漆漆的乌云,看似沉闷,却会冷不丁地掀起暴雨与雷电。 他究竟藏了多少招式啊……小禾心中郁郁。 这一丝郁郁令她的招式慢了一分,这一分被林守溪敏锐地捕捉到,他不再采取守势,向前一步,运肘如枪,以点撼面,直接将小禾攻势打散,打得她节节败退。 “不算,再来!” 小禾哪愿受这种气?按理来说,自己展示境界,应该是一雪前耻扬眉吐气之时,可…… 小禾越想越气,又扑了上去。 林守溪摇了摇头,知道她一旦心乱,招式也就会跟着乱,故而这一幕在他眼中,无意义勇敢的小羊扑向大灰狼。 果不其然,小羊的招式被尽数看破,仅仅数十招就败了回去。 “如何?”林守溪微笑着问。 小禾红唇紧抿,她发现,自己未解开封印前与他差着一线,解开后竟依旧是一线……他怎么这么喜欢藏拙啊! 小禾主动发起宣战,骑虎难下,她深吸口气,褪去了自己的外裳,道:“这衣服真碍事……小心些,我要认真了。” 说着,她还给林守溪使了个眼色,似乎在暗示他让着自己些,给她个台阶下。 但这一次,林守溪假装没有看见。 小禾气坏了,再度扑上前去,她的动作越来越乱,林守溪却越是游刃有余,这场面和数天前似乎没有丝毫的改变。 之后,林守溪如法炮制,以招式为陷阱,直接令得小禾一招落空,一个趔趄间被他绕到身后,反剪了双手,摁在了膝腿上,形成了一个暧昧的姿势,少女姣好的曲线显露无疑。 “放开我!” 小禾暗叫不妙。 “我说过,小老虎还没长大前,还是乖乖听话的好。”林守溪说。 小禾想要投降,身后扬起的巴掌却已落下,只听一声清脆声响,少女最腴柔翘挺之处便挨了记打,她身子如触电的小蛇,一下绷紧,唇间轻哼,脸颊泛红,只觉羞耻无比。 “你竟敢……” 小禾气急败坏,也不管什么规矩了,动用真气翻身而起,将林守溪直接扑倒在了榻上。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 “林守溪!你找死!你竟敢……” 小禾咬着红艳的唇,直接与他在榻上扭打了起来。 林守溪能进能退,先前的惩罚已狠狠杀了她的威风,今后她应也不敢太过骄纵,此刻少女的反扑更像是讨回一些颜面的无奈之举。 最终,小禾将他摁在榻上,捏了好一会儿脸颊与耳朵才消气。 小禾累了,她坐在床边,双手托着脸颊,说:“这件事就当没有发生过,知道吗?” “谨遵小姐之令。”林守溪说。 “哼,我看你心里根本没有我这个大小姐!” 小禾的话语中透着些委屈。 林守溪想安慰两句,小禾却自顾自走开,说: “本小姐要沐浴更衣。” “需要服侍么?”林守溪问。 “你有胆子的话可以进来呀。”小禾倒也不拒,只是眯起眼,杀意盎然。 玩笑只是风趣,林守溪自负正人君子,自是不会擅闯姑娘的香闺的,他老老实实在外面守着,直到轻微的撩水声消失,小禾穿着黑色的单衣走出。 黑色的单衣内衬犹似劲装,将少女初成的身段熨帖姣好,稚嫩清美间带着英气。 她看着林守溪,摇头叹息,似是对他的胆小失望。 林守溪半点不后悔,他知道若自己真闯进去,恐怕现在已体无完肤了。 洗完了澡,小禾心情好了不少,她也大度,对林守溪方才的无礼行为只字不提,既往不咎。 “好了,进来服侍我吧。”小禾说。 “我觉得以你的能力完全可以自理。”林守溪说。 “少废话,进来。”小禾颇为骄横。 林守溪被迫跟了进去。 “我能服侍你什么?”林守溪问。 小禾也很苦恼,她环视四周,书桌摆得整整齐齐,地板擦得干干净净,屋内无半点灰尘,她也沐浴完毕,万物似皆一派新气。 “你……” 小禾咬着指尖想了想,最后决定道:“来给我梳头。” 小禾赤着足走到梳妆镜前,少女脚步微错,肩膀却是端得平稳,轻拧的腰肢透着豆蔻少女独有的娇柔,也带着不符合她年龄的魅惑气质。 她在镜前坐下,磨圆的铜镜映出清艳无方的脸。 林守溪走到她的身后,撩起她依旧有些湿漉漉的发,接过她递来的木梳。 梳齿没入发间,似陷入了一片雪白的光瀑里。 小禾的雪发太过柔顺,这是优点,却也让梳发的过程少了许多与发丝博弈纠缠的乐趣。 她几乎没有一缕打结的发丝,梳齿自上而下掠着,轻柔顺逸。 小禾不说话,只是盯着铜镜里的自己,微微茫然。 梳发完毕,小禾让他为自己穿衣。 她准备的衣裳依旧是类似袆衣的广袖礼服,雍容贵气。 里面是便于行动的黑色劲装,外面罩的是褒博大气的礼服,小禾这般穿搭,是为了随时都可以投入战斗中去。 她张开双臂。 林守溪有些笨拙地将衣裳套在她身上。 “你晾衣服呢。”小禾不悦。 “那你不能配合一些?”林守溪反问。 “你……”小禾轻哼,“算了,念你第一次,先饶了你。” 小禾自己理了理衣裳。 林守溪为她束上衣带。 束衣带时,他才真切地感受到,少女的腰肢有多细。正是这柔软纤细的腰肢,为秀挺的玉背与圆挺的臀儿渡出了超越年龄的曼妙曲线。固定玉带时,小禾的脚不自觉地踮起些,又轻轻落下。 她虽凹出了一副大小姐的骄纵模样,却并不习惯被服侍。 系完腰带后是衣襟间的丝线,他目不斜视,小心翼翼地将其拈起,交叠,打了个蝴蝶结,系上,收紧。 整个过程,他没有触碰到任何敏感之处,可谓将君子之风践行到底了。 系完蝴蝶结,他松了口气。 原来被人服侍是这么累的事情啊……小禾也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 “辛苦你了。”小禾的语气软了下来,“你……退下吧,我要睡觉了。” “不用继续服侍了么?”林守溪多问了一句。 小禾立刻觉得,自己的温柔是个错误,“谁要你侍寝呀,出去!” 林守溪被轰了出去。 出去之前,小禾还是面容冷淡地从墙上取下了一把剑,扔给了他:“拿着防身。” 这是大公子的剑。 林守溪正好缺把剑,他接过剑,背在背上,道了声晚安后掩门离去。 封印已除,他身子尚有些虚弱,境界却已重回巅峰。 林守溪没有回房睡觉,他去见了纪落阳。 第四十五章:寻书(感谢小龄天下第一的白银 去见纪落阳之前,林守溪暂先回到了新房。 他的房间恰好在小禾的正下方,理论上在天花板开个洞就能夜袭大小姐的房间了。 林守溪嗅了嗅自己的衣裳,先前与小禾一阵比试,他的衣服也惹上了少女的淡香,他觉得有些不雅,也沐浴更衣了一番。 沐浴的时候,林守溪想了许多事。 他最先思考的还是那句咒语。 这般强大的咒语不可能凭空生效,他当时一定是触发了什么事件,是什么呢…… 很快,林守溪有了几个基本的猜想,只可惜剑不在身边,无法验证。 继神大典就在明日,但今晚风雨未散,不知还会不会出什么事。 林守溪看着窗外的夜色,再次想起小禾的预言。 小禾预见的年龄为十八岁,按理来说,继神大典过后他们应百无顾忌了才是,为何还要等四年?这里面会发生什么吗?还是说,自己的品德真的这般高洁…… 预言、龙尸、邪灵、血妖……身体的疲累在温水中渐渐消释,心中的疑问却在水雾中更显扑朔迷离。 林守溪很快洗好了澡,换上了一身更适合打架的黑衣,他以真气烘干了头发,推门而出,却是愣住了。 只见房间中间摆上了一张椅子,雪发黑裳的少女正坐在椅子上,侧对着他,双臂环胸,双腿交叠,脸色一如既往地冷冰冰的。 林守溪忍不住问:“大小姐,原来你才是钥匙?” 但他又看了一眼门,门上的锁还挂的好好的…… “我可不是钥匙。”小禾转过头,郑重其事道:“我是来监督你的。” “监督我?” 林守溪忍不住笑了起来,心想自己才离开多久,这小丫头就舍不得自己了吗? “是啊。”小禾坦然点头,打量了林守溪一番,质问道:“大晚上穿这么好看,是打算去哪里?” 林守溪看着自己一身乌漆墨黑的衣服,对于小禾的‘好看’颇有微词,但很快他也释然了,心想或许这是传说中的衣靠人装。 “大小姐能先告诉我,你是从哪里进来的吗?”林守溪问。 小禾指了指上方,“我房间的地板拆开一块,开个洞就下来了呀。” 林守溪震惊,自己只不过是设想,没想到这小丫头直接付诸实践了! “小禾,你真是……”林守溪看了看上方,欲言又止。 “什么?”小禾目光一厉 “小禾注意安全。”林守溪叹了口气。 小禾螓首轻点,继续问:“可以告诉我,你打算去做什么了吗?” “这样的小事还需要知会你吗?” “你果然不把本小姐放眼里。” 小禾雪腮微鼓,娇俏的小脸蛋板起,看上去很凶。 林守溪走到她身边,解释道:“我想去见一见纪落阳与王二关,调查一下雾巷刺杀之事,寻些线索也好,此事一日不明朗,那支箭就一日躲在暗处。” “倒是正事。”小禾点点头,表示认同。 “那我……去了?”林守溪试探着说。 “哎,再等等。”小禾伸出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还有什么吩咐?”林守溪问。 小禾神色更认真了几分,说:“你的武学技巧究竟是哪里学来的?到底还藏了多少?当时古庭小院的时候,你不愿对我坦白我也理解,现在可以与我说实话了吧?” 原来小禾本打算睡觉,可一闭上眼,脑子里就反复翻滚起方才比试输掉的场景,她忽然觉得自己与孽池中那些久被封印的妖也没什么不同,皆是自信满满,然后被残忍打败…… 想到这里,小禾无比气馁,心气低落。她自幼苦修,于林间猎鹿,于雪中杀妖,隐没真容潜入巫家,斩谪仙人,夺回自己姓氏,可谓一气呵成,风采无双,今日却……却被他摁在膝上打了……我都十四岁了哎。 小禾是有争强好胜之心的,她越想越气,蜷在被子里,翻来覆去睡不着。 于是她打开了自己提前布好的暗道,明目张胆地潜入了林守溪的屋子,打算问个明白。 “怎么?你还不愿意坦白么?”小禾神色幽幽。 林守溪轻轻摇头,说:“我只是觉得,这没有太多好说的。” “什么意思?” “我们家乡尚武,我自幼修习武术,将武林中有名有姓的武学几乎学了个遍,底子打得好,在纯粹武学的较量上,自然会更胜一筹,俗话说术业有专攻,在法术的造诣上,我就差小禾很远,若真全力出手,我必败无疑的。”林守溪温和地解释说。 小禾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但她事事争强,所以对此尤为上心。 “你都学了个遍?”小禾问。 “嗯,我们家乡真气稀薄,故而只能另辟蹊径。”林守溪说。 “没问这个,我的意思是,哪怕是邪教武功你也学吗?”小禾问。 “邪教武功……我们江湖上确实有白骨爪,吸星大法之类公认的邪术,但我觉得,谋事在人,武学皆是兵器,只要我们妥善使用就好。”林守溪又补充了一句,“当然,一些需要自残身体才能修炼的功法,我是坚决不学的。” “原来如此……”小禾若有所思地点头,她放下了交叠的腿,双手覆在膝上,模样乖巧了许多,虚心求教:“那你可以教我这些吗?” “当然可以,只是……”林守溪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只是什么?”小禾问。 “只是我们家乡很重师门传承,你需拜我为师,我才能将它们传授给你。”林守溪顺势说。 “可我不是你师妹吗?”小禾睁着水灵灵的眼眸看他。 “师妹不行,必须是徒弟。” “哪有这样的呀!” “你学不学?” “那……拜师要做什么?”小禾问。 “先磕三个响头,喊声师父,以后我教你武功,期间你须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林守溪变本加厉。 眼前的小禾亦不是善茬,听到这里,她就意识到林守溪是在逗自己了,少女摩拳擦掌,再度扑了上去,直接以武力威胁。 两人又在地上扭打了一阵。 最终,林守溪做出了让步,答应继神大典之后倾囊相授。 “拉勾。” 小禾伸出了小拇指。 林守溪与她手指相扣,许下了承诺。 两人纠缠完毕,林守溪打算开门送这尊小妖精回去,却见小禾纵身一跃,直接跳回了房间里,她一边合上木地板,一边提醒道:“路上小心哦。” 林守溪无奈地笑了笑,他想着少女清艳的脸与狡黠的眸,觉得四年有些漫长。 收拾思绪,整理衣裳,林守溪开门出去,走入了雨夜。 …… 自孽池斩妖开始,他和王二关、纪落阳已许久不曾交流。 纪落阳被发配给了三小姐,三小姐的小楼很好找。 他沿着楼壁轻盈地攀援而上,无声无息地来到了三小姐的楼外,楼内亮着灯,乒铃乓啷的声音在里面响着,女子的叫骂声时不时传来,听起来是那位三小姐在发脾气。 林守溪静静听了一会儿。 三小姐翻来覆去骂的内容无非是说云真人没用,老不死,保护不了巫家,说小禾是贱种,早就该死还阴魂不散,与那个叫林守溪的狼狈为奸,骂纪落阳修为太低,也是个没用的废物,最后她呜呜地哭了起来,像是在哀悼大公子的死。 巫家大多数人对于大公子有着狂热的崇拜,他的死亡无疑是晴天霹雳。 林守溪悄悄离去,潜入了纪落阳的房间。 纪落阳的房间很干净,物件摆放得一丝不苟,倒像是个老学究。 林守溪想着那日孽池中听到的对话,飞快来到了书架前,目光从书脊中掠过,他逆旋黑丸释放真气,让真气顺着书架的缝隙流动,寻找有没有暗门之类的东西。 他又取来了纪落阳的箭囊查探。 没有寻到任何蛛丝马迹。 他犹不放心,又环视整个房间,试图寻些不寻常之处,但这里的布置也没任何古怪,反而给人以久违的安定之感。 林守溪最终作罢,走出了房间,回到了三小姐的门前。 他想和纪落阳聊聊。 纪落阳察觉到了林守溪的到来,往窗这边看了一眼。 两人隔窗对视。 纪落阳看了看三小姐,又看向林守溪,无奈地摇头,表示自己脱不开身。 林守溪等了一会儿,但三小姐还在持续发着疯,摔着东西,估计稍后还要让纪落阳将整个屋子打扫一遍,如此一番下来,等纪落阳出来,恐怕天都亮了。 纪落阳尝试劝慰她几句,但三小姐却气得更重,大吼着:“你个奴才也配说话?” 说着,她直接将一张木椅子往他身上摔。 纪落阳眼中有怒气,但他们已订立了神侍契约,所以他也没办法反抗——反抗就会遭到契约的反噬。 林守溪暂时离去,先去寻王二关。 对于这个小胖子,林守溪放不下心,这小胖子虽然看上去口无遮拦,张扬而愚蠢,但这种愚蠢如果是演出来,那他该是何等可怕的人? 林守溪明白,进入一个陌生的群体后,永远不要觉得只有自己在藏拙,他与小禾是率先亮出了刀锋,而纪落阳与王二关……不到一切尘埃落定,他永远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也藏器于身了。 他潜入了二公子的楼,寻了一会儿,找到了王二关的住处。 没有急着敲门,林守溪敛住气息在外面偷听了一会儿。 小胖子在屋内练习拳术,修习功法,一如既往地努力,努力之余他也会骂骂咧咧几句,要么骂自己以前的家族如何看不起自己,自己以后会怎么报复,要么骂林守溪那小子如何不老实,扮猪吃老虎。 林守溪叹了口气,心想果然谁都看自己不顺眼。 叹气声响起,王二关也很敏锐,“谁?谁在外面?” 林守溪敲了敲门。 王二关开门,看到林守溪的脸,吃了一惊,“你,你怎么来了?” “我来找你叙叙旧。”林守溪说。 王二关紧张了起来,他探出脑袋,左顾右盼了一会儿,说:“我与你有什么好叙的?” 林守溪也不管他说什么,自顾自地走入了屋内。 王二关知道自己不是他对手,也拦他不住,他叹息着掩门,问: “你这尊杀神今日登门,到底是有什么事情啊?” “我有些问题想问你。”林守溪说。 “唉,你要问就问吧,我尽量回答你。”王二关说。 “你们在孽池中的对话我听到了。”林守溪也懒得旁敲侧击,直接开门见山地问。 王二关肥胖的身躯震了震,他压下了慌乱,问:“什么对话?当时我和纪落阳说了很多话,我怎么知道你问的是哪一句?” “你说,那东西有那么重要吗?为了它命都差点没了,你还斥责纪落阳,说他穷惯了,随便捞本秘籍都能当宝。” 林守溪平静地将他们当时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王二关肉眼可见地紧张了起来,他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冷汗,说:“什么东西啊……我真不记得了。” “你不愿告诉我么?”林守溪问。 “我真的什么都不说你也没办法啊!” 王二关耍起了无赖,“你难道还要严刑拷打我不成?继神大典可是云真人唯一看重的大事,你若真敢将这事搅了,他绝不会放过你,林守溪,你的境界比起我们确实不俗,但和见神境的云真人相比,差得太远了!” 林守溪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他。 王二关说得兴奋了起来,脖子都有些发红,他喝了口水,润了润嗓子,继续说: “别看这些天云真人处处忍让你们,显得很无能为力,但猛兽终究是猛兽,它只是暂时闭上了锋利的尖牙,收起了如钩的利爪,温和只是表象,我能感觉得出来,云真人的身体里憋着一团火,一团冲天的怒火,等他秋后算账的时候,你,小禾,甚至是我们……一个也逃不掉的!” 王二关一口气将这番话说完后才大大地喘了口气,他眼睛瞪得圆如铜铃,炯炯有神。 此番直抒胸臆,让他的念头也通达了不少。 林守溪当然明白这些。 这些天云真人确实太过憋屈了些,他见证了老家主的死,目睹了巫家的乱,原本信誓旦旦要杀死自己,却还要亲自将他请出往夜阁,他想要杀小禾立威,但碍于继神大典大计,选择了退让。 哪怕是暗地里炼取的神浊,也被小禾一把火烧了。 云真人是仙人,是足以碾压他们所有人的仙人。 他不会觉得云真人是真的意志消沉。相反,云真人越是如此,反而越危险。 但这些不是他现在关心的事。 他准备继续套话,王二关却又喋喋不休地开口,语重心长地给他讲起人生的道理: “林守溪,我知道你命大,那天从崖上摔下去也没能将你摔死,但运气只是一时的,没有人能一帆风顺下去!” “那天从崖上摔下去?”林守溪先是一愣,随即脸色变了:“哪天?” 王二关嘴巴半张,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林守溪猛然明白了什么,他注视着王二关,冷冷发问:“洛书在你手里?” 第四十六章:书剑恩仇 当初旧世界中,百足白须无头鱼与百鳞百眼四脚蛇负书而出,开启了修真的时代,魔道之争也由此而来。 道门认为修真为不可逆之天命,理应顺天而为,魔门则认为这是邪神入侵的手段,是骗局,应当废止。 两派斗争了六十年。 洛书为魔门所得,是道门心心念念想要争夺之物,师父临死前将它交给了自己,他发誓会以命保管。 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他发现洛书不见了。 他一直怀疑是云真人取走的,为了确认此事,他甚至还骗了孙副院,说自己的修行秘籍就在云真人手中,当时他希望孙副院可以生出贪念,去试探一番,帮他确认洛书的下落,可之后再无音讯。 如今转念一想,若云真人真拿了洛书,或者对它有兴趣,完全没有必要藏着掖着,他大可以将真言石塞自己手中,问个究竟。 但云真人什么也没有做。 洛书与河图是记载修行秘籍的书,与一般的秘籍不同,拥有灵脉的人只需触碰它,就可得到一套完整而精妙的吐纳真气之法。 师父也评价过这件事,说锻体炼骨尚需数十年苦功夫,但自河图洛书出水之后,修真这样的神仙事却是碰一碰书页即可,这太过轻而易举,所以绝不正常,那撰书之人是唯恐他们学不会修行!待万民成仙之日,便是邪魔入侵之时。 如今见到人为了修妖,给野兽灌入神浊的手段后,林守溪对于师父的话语更坚信了几分。 他必须寻回洛书。 林守溪注视着王二关,眼眸中冷意不退,盯得这小胖子直犯怵。 “洛书?什么洛书?你在说什么呢?” 王二关连连摇头摆手,表示自己毫不知情。 但他是个藏不住情绪的人,这个问题突兀劈来之际,他眼底的慌乱已如暗室中乱晃的烛火,再明显不过。 林守溪没有为他解释‘洛书’这个名字的由来,只是盯着王二关,继续道: “你们在孽池说的秘籍就是它吧?古庭的时候,你为了拉拢纪落阳,偷偷将洛书分享给了他,所以第一夜的时候,纪落阳明明与你争锋相对,但之后你们却突然成了朋友,这是你们两人之间的秘密,对么?” “你,你究竟在胡说八道什么?”王二关咬着牙,严厉地问。 林守溪闭上了眼,他顺着自己的猜测继续推断了一番…… 他与湛宫剑都是在悬崖下被发现的,按理来说,待云真人来到神坛,将昏迷不醒的他从悬崖下捞起之后,他们是绝对没有机会在云真人眼皮子底下偷东西的。 所以偷取洛书这件事应发生在云真人到来之前,那时候的他,应还在神坛之上! 先前他只知道自己摔落神坛,是小禾探出脑袋看了一眼,发现了他。但为何十多个少年少女,只有他一人在神坛之下? 现在想来,这中间还漏掉了一件事——有人将他推下了神坛! “原来我不是不慎摔落,而是被人推下去的。”林守溪不理会王二关的装疯卖傻,幽幽开口,“是谁做的?你?纪落阳?还是……你死掉的哥哥王季?” 王二关脸色越来越煞白,小孩子都看得出来,林守溪又猜中了。 古庭中,他被重伤未愈的林守溪瞪过一眼,那时他就吓得不轻,此时林守溪重归巅峰,王二关被迫与他对视,只觉得自己好似在盯着一池幽蓝潭水,随时会有怪物跃出将它拖入池中绞死。 恐惧感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步步后退,鞋跟撞上桌脚,他身子一震,下意识脱口而出:“不是我干的!” “不是你是谁?”林守溪步步逼近,继续说,“没有人可以保你一辈子,此去王家万里之遥,你的家族帮不上你,继神大典之后云真人也会弃你如敝履,神侍归根究底只是奴才,不会有人在意你的死活。” 王二关咽了咽口水,颤声说:“林守溪!你不会觉得自己只言片语就能把我吓住吧……” 王二关想壮壮胆,却是壮不起来,他不由回想起过去对林守溪的冷嘲热讽,如今看来,当时的自己简直是在刀尖上跳舞…… 这穷山恶水的破地方果然没一个好人! 林守溪根本不理会他说什么,想通了一点后,许多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越早醒来的人修为应该越高,我重伤不愈,小禾自封修为,剩下的人里,你的天赋根骨是其间佼佼者。”林守溪看着王二关,问:“你还想藏到什么时候?” “我说了不是我!”王二关大吼。 “那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林守溪问。 王二关双唇紧闭,身体直打哆嗦,最后冷冷道:“哼,我王二关可不是大傻子,身怀秘密的人,秘密说出去后就没有价值了,这样才更容易死,我若要保命,应当什么都不说才对。” “嗯,你很聪明。”林守溪点头,说。 王二关骄傲地点头。 哪怕是在这样的绝境里,他听到有人夸自己,依旧觉得挺开心的。 “我可以既往不咎。”林守溪忽然说。 “又想骗人?”王二关说,“我可不是小禾,不会被你美色骗住,你这人看着实诚,实际上谎话连篇,鬼都不信!” 林守溪诧异,心想这小胖子看人还挺准的…… “我是认真的。”林守溪说:“我只有一个条件。” “什么?”王二关下意识问。 “把洛书还给我。”林守溪摊出了手。 他已大致猜测到那天神坛上的场景,应是有人率先醒了,看到了满地昏迷的少年少女,那人起了歹念,打算搜罗财物杀人抛尸,而自己这张脸在众人之中出类拔萃,招人妒恨,便首当其冲被扔下了悬崖。 自己被扔下去后,恰好又有其他弟子苏醒,杀人抛尸的行为被迫中断,于是他成了唯一的受害者。 当然,这只是猜想,王二关若不愿说,他永远也不知道当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杀人凶手或许是王二关,或许是纪落阳,或许是已经死掉的人……这暂时不重要,当务之急是让洛书落袋为安。 “我不会因为你的偷窃而记恨你,相反,我会感激你替我保管这么久,你以洛书拉拢了纪落阳,可以再用它来拉拢我,洛书上的心法你们应该都已学成,那本书于你来说已没有价值。你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而我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为了让王二关相信自己知恩图报这件事,林守溪举例道: “当初我知道小禾救了我以后,我教了她剑术,教了她武功,在孽池中时也处处以命护她,你们应是看在眼里的。那时候的小禾可还没有展露真容与身份,我并不贪图什么的……我是个好人。” 林守溪话语平静,听上去有理有据。 王二关动摇了,他死死地盯着林守溪,神色变幻。 “我说的都是真心话,请你相信我,我并不追究谁要害我,我只想要那本书。”林守溪诚恳道:“哪怕它已遗失也没关系,至少告诉我在哪里遗失的,我依然会感谢你。” 林守溪始终盯着他的眼睛,压迫感持续不断,林守溪的每一字都像是加在秤上的砝码。 在这个风雨涌动的时期,多一份友谊总是保障,哪怕这友谊是虚假的。 林守溪看上去确实是个可以信任的人…… “你还在犹豫什么?”林守溪问。 最终,王二关颓然坐在椅子上,心中天人交战,轻声嘀咕:“原来那本书叫洛书啊……” 这是变相承认了。 林守溪也松了口气。 先前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落崖’这个念头,但猜测只是猜测,他以此质问王二关不过是唬唬他,不曾想这小胖子这般沉不住气,直接被吓得露出了马脚。 “可以将它给我了吗?”林守溪问。 王二关抬起头,他看着这张平静而俊秀的脸,心中忽地燃起了火,那是怒与妒交织的火焰,他嗖地一下从椅子上窜了起来,瞪大眼说: “林守溪,你真以为自己很聪明吗,你真以为你什么事都能猜到吗?我告诉你,你错了!你想错了一件事!” 王二关面容癫狂,他被林守溪处处压制,憋屈无比,此刻他忍无可忍,打算指出他猜想中的错误,以此来汲取微薄的自尊,从中收获一种满足感! 但这也意味着他要说出真相。 林守溪知道他冲动了,他也必须抓住这种冲动。 “我的猜想怎么可能有错?”林守溪故作倨傲,以此激他。 “错了就是错了!林守溪,你也有愚蠢的时候啊!”王二关笑了起来,他深吸一口气,说:“其实那一天……” 话说到一半,脚步声不合时宜地响起。 门忽然打开。 二公子走了进来,一身衣袍斑斓华贵。 林守溪已及时潜藏在了衣柜后的阴影里,敛去了所有的气息。 二公子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王二关飞快冷静了下来,他仓促行礼,问:“公子,你怎么突然……” 二公子却是连忙摆手,他神色慌慌张张,“救我,救我,救我……他要杀我……” “谁要杀你?”王二关立刻问:“该不是小禾姑娘又大开杀戒了吧?” 除了小禾还有谁会要杀二公子? 他生怕二公子口中蹦出一句‘是林守溪要杀我’,那可就是活见鬼,要直接吓死过去了。 二公子没说林守溪,但他的话语依旧很吓人: “云真人!是云真人要杀我!” …… 王二关安抚着他的情绪。 “云真人要杀你?”王二关疑惑不解。 “没错!” “那……公子怎么还活着?”王二关好奇道:“公子是施展绝学,逃出生天了?” “不!他放我走了!”二公子颤抖着说。 “放你走?云真人要杀我,又怎么会放你走?”王二关更困惑了。 “你什么意思?你巴不得我死是吗?”二公子勃然大怒。 “……”王二关叹气:“我不是这个意思。” 在林守溪面前傻乎乎的小胖子,在二公子面前却机灵得像个足智多谋的军师。 王二关让二公子坐下,给他倒了杯水,让他冷静些,然后慢条斯理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公子慢慢与我说,不要心急。” 二公子以手指蘸了点水,揉着太阳穴,缓了缓神,他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整件事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二公子在自己屋中赏弄古玩,云真人敲门进来,与他聊了一会儿,聊的是老家主和大公子的事,然后宽慰了他几句,劝他好生努力,以后不可再玩物丧志,之后云真人就离去了。 “这……有什么问题吗?”王二关摸不着头脑。 他不觉得这个过程有任何古怪之处,甚至因为整个叙述过程太过无聊,他险些睡了过去。 “你不懂!”二公子神秘兮兮地说:“以前云真人可从未主动来找过我!” 除了大公子与家主,整个巫家就没有云真人看得上的人。 “嗯……家主与大公子都死了,你是这一代唯一的公子,云真人来寻你……也没什么奇怪吧?”王二关斟酌道。 “不!”二公子说:“他想杀了我!我能感觉出来,他和我聊了这么久,是他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动手!我能感觉到……我差点就死了!” “……”王二关心想,云真人杀你比杀鸡还简单,要什么犹豫? “对了!我还觉得云真人被下咒了。”二公子严肃地说。 “云真人怎么可能被下咒?”王二关越听越觉得离谱,“他被下咒他自己不知道,倒让你看出来了?” “当局者迷啊!”二公子坚定着自己的想法,他恐惧道:“我还看到一只青色小鬼从他肩膀后探出脑袋……但我没敢告诉他。” 王二关觉得二公子疯了。 家主与大公子死是狂风吹不去的乌云,它笼罩头顶,成了二公子永远走不出去的阴影,在这样的阴影里,他飞快被逼疯了。 但二公子却很希望说服王二关。 他不停念叨着云真人要杀他,眼中的恐惧像是不断晕开的墨水,越来越污浊。 躲在暗处的林守溪也有些不耐烦了。 大公子、二公子、三小姐,一个比一个愚蠢,生下小禾怕是花光了巫家所有的运气。 正当林守溪想寻个办法悄然离去时,二公子又大叫了起来: “对!剑!云真人换了一把剑,他没有背那把木剑!他想刺死我!” “……”王二关不知该说什么。 “他想杀我!!”二公子撕心裂肺地大喊。 “公子累了,我扶你去休息吧。”王二关叹了口气,扬起手掌,似想将他劈晕。 继神大典马上就要开始,他只想快点熬过去。 掌刀还未落下,身后的柜子忽然炸开,林守溪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掠门而出,化作一道黑线,飞快消失在了阴雨之中。 “你……你屋子里有人?”二公子震怒:“你想害我?” 王二关掌刀劈了下去,二公子晕了过去。 他望向门外,看着林守溪消失的方向,嘀咕了一句:“你怎么也发疯了?” 王二关觉得二公子在发疯,但二公子看似疯癫的话语却给了林守溪极重要的启示。 二公子提到‘剑’的时候,一个细节电光火石地闪过脑海,寒意涌起。 他想起了剑阁中记载的,这柄剑的来历…… 林守溪飞快跳下高楼,足踩石板,屈膝一跃,身影劈开雨线,转眼掠至小禾的楼下。 他以最快的速度冲上了楼,脚步声惊动了刚刚入睡的小禾,小禾从榻上坐起,揉了揉眼,还未训斥什么,门就打开了,林守溪闪身入屋,飞快将门掩上,目光与小禾惺忪的睡眼对上了。 “大半夜的闯我房间,你想做什么?难不成是见色起意准备以下犯上了?”小禾双臂抱胸,幽幽地盯着他,说:“我就知道你是假正经!” 若是平时,林守溪定会回讥几句,但此时此刻他没有这个闲心了。 “那柄剑是云真人带入巫家的!”林守溪说。 “什么剑?”小禾未睡醒,还有些懵。 “夺血剑!剑阁的记载里,夺血剑是云真人带入巫家的!”林守溪重复道。 窗虽已关上,外面的细雨却似涌入了眸中,化作寒冷的雾气在心底淌动。 小禾愣了愣,接着,她飞快想通了其中的关节,按在大腿上的手将被子捏紧,珍贵的布料被绞出了缕缕皱纹。 “夺血……夺血……”她轻声呢喃。 剑中藏有血妖,可吸人精血。 所谓的夺血,不就是夺人血脉之意么? 云真人这等仙人在巫家隐忍百年,又怎会是真的只为报答一份恩情? 窗外雷光亮起。 天地分明的瞬间,林守溪与小禾一同向外望去。 雷光一闪即逝,但他们依旧看到了……木格子门上赫然映出了一个人影! 雷声迟迟而来。 云真人已至门外。 第四十七章:神血入髓 云真人立在门口,睁着左眼,黑色的道衣微沾细雨,于风中飘拂。 炽白色的闪电撕裂黑夜,将他背负的夺血剑照得明亮。 他看着眼前的纸拉门,听到了其中微微响起的对话声,有些疑惑,心想这对小夫妻第一日就同房而住,干柴烈火至此了吗? 不等细想,木格棂微颤,一道杀意如刀锋划开水面,干净利落地从门缝之间此处! 他想要拔剑,可两柄剑却率先刺破木门,化作白亮雪光,划出惊艳的弧度,直逼脸颊而来。 云真人神色微变,他被迫中止了拔剑的动作,袖子一荡,真气涌入袖中,衣袖被吹得鼓起,似雄鹰亮出翼展! 双袖罩向两人,袖中似有人擂鼓,雄浑的神意传出,与剑气相撞,倾泻的神意震碎了雕花的木栏,震开了飘摇的夜雨,震断了那两柄剑上的杀意。 一剑结束,木门粉碎。 两道黑色的身影一左一右分开,他们使着几乎一模一样的剑法,凌空刺来,被那双袖拍散的杀意再度于剑尖凝起,化作两粒白芒,白芒接近云真人,转而大放光明。 云真人拔剑的动作再被中断。 他沉了口气,缓缓挥转双袖,动作看上去极慢,却拖出了绵长的残影,不偏不倚,恰稳稳当当地顶上那两剑。 袖中,他苍白干瘦的手臂探出,双手却是如钢似铁,他一手以拇指顶住剑尖,一手以两指夹住剑锋,纹丝不动。 真气在三人之间剧烈拼耗,发出毒蛇振尾般的嘶嘶声响。 林守溪与小禾咬紧牙齿,两剑全力下压。 脚下的木板跟着开裂,云真人被两人压得身子倒滑,他想要止在栏杆边缘,却未能止住,栏杆彻底粉碎,他竟被这样斩出了木楼。 两柄剑追了上去。 剑锋即将交会,木楼之外,云真人身影却鬼魅般消失,下一刻才出现在了楼下的长街上。 林守溪与小禾也已跃下高楼,跳上街道,一左一右立在云真人两侧。 云真人冷漠地看着指间渗出的血迹,风轻云淡地将它们振去。 伤口飞速愈合,完好如初。 方才它们的交锋不过刹那,但云真人知道其间的凶险,哪怕元赤境都有可能被这两人斩杀当场。 但他是仙人。 见神境的仙人。 “你们知道我要来?”云真人问。 来到这座木楼之前,云真人先去了三小姐那里,三小姐疯疯傻傻,不似人样。他又去了二公子那里,二公子唯唯诺诺,形如走狗。他对他们两人都起了杀心,犹豫许久,最终却都放弃了。 镇守之神不愧为神明,过去三百年,巫家始终血脉不显,直到这一代的几位公子小姐才终于显现出容器的本质来,哪怕是三小姐与二公子那样的货色,他们身上展现出的血脉也是珍贵的,只可惜他们耽于享乐,只想着有朝一日凭空获得无上的力量,导致至今为止修为平平。 但这种力量与他们本人无关,这是血脉的恩赐……它就像是与生俱来的神器一样。 神器是可以夺走的。 抢夺血脉在很多修道者耳中是不可思议之事,但他剑中的血妖可以做到。 他只需要杀一个人,吸干他的血脉,就可以得到神明传承。 他等这一天已经太久。 云真人已在这大湖之畔守望了百年,按理来说,他应该做出最妥当,最不易出意外的选择。 况且他早已决定,自己要杀的是二公子或三小姐。 但不知为何,近日他总是心烦意乱的,他闭上眼,就觉得有只小鬼在挠自己的心,那只小鬼仿佛是无形的魔,不断地逼问着他,问他是否甘心一直忍气吞声下去,问他究竟还有没有仙人的骄傲与尊严…… 他也越来越觉得,将这柄从云空山偷出的剑刺入三小姐与二公子的身体里,无异于以仙剑屠宰猪狗。 这是对这柄剑的羞辱,也是对他的羞辱! 他是仙人,他本以为自己心早已古井无波,但事到临头,他发现自己还是有放不下的骄傲,这种骄傲在他眼中是愚蠢的,却令他无法摆脱的。 ‘恰逢心魔发作么……’ 这是云真人唯一想到的解释。 最终,他选择来杀巫幼禾。 似乎只有将巫幼禾杀掉,他才能将自己丢失的尊严拾起,给自己的百年隐忍一个满意的交代。 云真人从不认为这会是一场简单的刺杀,相反,哪怕他的境界足以碾压他们,对于少女体内的白凰血脉,他依旧有着忌惮。 林守溪与小禾也没有让他失望。 方才交锋的三个回合里,他竟被一度逼得拔不出剑。 云真人叹息,叹息中透着疲倦与悔意,杀死二公子本该是万无一失的……悔意一闪而过,他既然选择了出手,自不会再后退半步。 长街上,林守溪与小禾立在两侧,形成了左右夹击之势。 他们黑衣如墨,长发飘舞,好似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云真人却不去看他们,他望着虚无的夜,喃喃自语:“你们可知何为仙人?” 这是他的自问自答。 他的左眼燃烧起了神圣的金光,金光无垢,随着它的亮起,一个身披残甲的古老神将之影在身后浮现,将他的黑衣笼罩。这是他从苍穹拔下的神魂,此刻,这具古代残存至今的魂魄成了他的盔甲! 云真人没有做任何隐藏,直接开启了仙人境。 林守溪神色凝重至极,他料想过自己与他早晚会有一战,却没有想到这么快,且这般突兀地在这个夜晚发生了! 他盯着那个金色甲人,如临大敌。 甲人给人的第一感唯有一字——稳。 这种稳重感如将军镇于帐,君王坐于殿,金光纯粹无半点杂质,仿佛流动着金色琥珀,将云真人的身影映衬出神圣的质感。 林守溪体内的黑丸全速逆转,真气贯透灵脉,充盈全身,他双手握剑,开始狂奔,每一步都将足下青砖踏碎! 数步之后,林守溪猛然跃起,干脆利落的剑弧于黑夜亮起,砸向长街! “仙人,为一人一山也,此山为神,人倚山靠峰,自也稳如山岳,凡人剑上的薄光微露,又如何能撼动世上真正的山峰?” 云真人轻声说着,好似吟哦,林守溪一剑劈来,气势磅礴,他却看也不看,只是竖起右掌,举重若轻地推出。 凌厉的剑光遇上他的手掌,化作了洋洋洒洒的光点,寂寥飘坠,云真人手臂一屈一送,林守溪挥剑而来的身姿直接不稳,被一股无形的巨力拽着,狠狠地砸回了街上。 林守溪勉强双脚着地,却是被推着不断倒滑,足下石板尽碎,犁出了两条深深的沟壑。 他止步之时,身子几乎在街道另一端的尽头。 一击即溃。 林守溪如今大致是玄紫境,与云真人相隔三大境,这三境的鸿沟根本无法弥补! 小禾同样踏步挥剑,斩出一道惊艳剑光,试图将那金身劈出裂缝,但云真人同样摇首,依旧是轻描淡写的隔空一掌,剑光还未完全成型便被拍了粉碎,这股距离向前推去,将小禾娇小的身影击飞,撞入了一面墙壁之中。 墙壁碎裂,堆积在少女身上,宛若一座坟。 依旧是不堪一击。 云真人看着那碎墙的方向,手抬起,准备拔剑,他的身后,剑鸣声又起,那是林守溪的第二剑,剑招变了,凝练的杀伐之意如银瓶乍破,其中竟隐隐蕴含着某种古代流传至今的气息。 若是平日,云真人会如猫玩弄老鼠一般与他周旋一会儿,但明日就是继神大典开启之日,他不想再生什么差错,所以选择以绝对的境界优势施展雷霆手段,直接将他们的底牌全部逼出。 林守溪的一剑几乎是撞来的。 “若只有这点手段,那你们可就是一对苦命鸳鸯了。” 云真人探出衣袖,施的似是散手,这一记散手宛若云中捉雀,空灵玄妙,却是隔空拿住了那飞速刺来的剑尖,他推出两指,向下缓缓一按。 真气在两人之间炸开,这一次,林守溪再无法止住身形,一路飞退,直接飞过长街尽头,撞破一面院墙,砸入一座小楼之中。 这便是仙凡之别。 他们之间的实力差距太过巨大了…… 云真人觉得索然无味。 我回想着林守溪先前的那剑,试图从中咀嚼出一点余韵来,余韵未能寻到多少,他却注意到了一个细节——林守溪手上那定情信物般的红绳不见了。 小禾有两条红绳,一条绑在自己腕上,一条送给了林守溪。 杀大公子的那夜,她解开了自己的绳。 红绳…… 云真人一边想着,一边望向了小禾的方向。 他眉头一蹙。 小坟头般埋着巫幼禾的墙壁碎片平整了下去,这说明下面埋着的人已在悄无声息间消失了。 “竟能在我眼皮子底下消失么?” 云真人的兴致重新燃起,他金色的瞳孔缓缓扫视过街道,皆没有寻到小禾的踪影。 他心生警觉,鬼使神差地抬头。 天空中挂着一轮圆圆的月亮。 今夜下着雨,怎会有这般明亮圆满的月? 那根本不是月,那是一道垂空而落的剑,剑气宛若圆柱。 轰! 烟尘腾起。 另一半的长街于此刻破碎,两侧的墙壁也残缺不堪。 云真人退了数步,他先前停留之处,金屑飞舞,那是一些被斩碎的神灵之魂。 似有人于夜空撞动古钟。 古老的吟诵声在楼间响起,于黑夜中涟漪般扩散,宛若有不可见的生命于虚空中发出低沉的吟诵。 少女立在中央,足尖垂向地面,却与地面有着一向缝隙。 她是悬空的。 人修妖者可妖化。 白凰为神,她融入了白凰髓血,亦可神化! 黑衣的少女睁着苍白的眼,纤细的脖颈白得惊心动魄,她熔银般的发在黑暗中飘动,宛如炽白色的雷电,那张稚嫩的面容透着前所未有的冷漠,哪怕是满身杀意也藏入了手中古剑的赤光中。 这是她第一次解开第二重封印,娇小曼妙的身躯在神血中颤栗。 她似从神话中来! …… “白凰髓血……” 云真人长叹,叹息声在夜色回响:“老家主耗费数十年心血不得之物,竟被你轻而易举地收入了囊中,命也难料。” “轻而易举?” 小禾唇角冷漠地勾起。 云真人口中的轻描淡写的几个字,于她而言却是十年积累的痛苦,饮入髓血的那夜,每一截骨头都似被敲开的痛令她毕身难忘,哪怕此时回想,她的身躯依旧忍不住颤抖。 她轻缓地呼吸着,感受着到那暴戾流动的恐怖之血。 它是潜藏的魔鬼,给予了自己力量,但她也知道,只要她的精神稍有偏差就会陷入疯狂,反而成为髓血的养料。 少女足尖触碰地面,手中的剑刃赤色的剑轻轻挥舞,对着虚空随意地斩切了数下,似在试兵器称不称手。 激发髓血之力是透支身躯的举动,她也无法维持太久,必须速战速决。 少女的白瞳燃烧着没有温度的焰,她挥舞着剑,剑尖在夜色中划过眼花缭乱的线,宛若有萤火虫大小的舞女凌空而蹈。 雨已落不进这条街。 林守溪从碎楼断墙中走出时,整条街道都在升温。地上的石板滚烫,飘落的雨被嘶嘶地蒸尽,雾气再起,薄雾里,云真人立在中间,稳若泰山,小禾则高速移动,身影快得看不清! 髓血充斥了小禾的全身,如那些饮了神浊之后妖化的修行者一样,小禾的身体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的吐纳之术、剑术都已变作了不同的模样,许多动作也根本不是人体的骨骼可以做到的! 这是神化! 云真人是仙人,但小禾……神明从来没有明确的境界划分,只分了三个等级:隐生、太古、冥古。 这是显生之卷中的神话三卷,被记录在隐生之卷的神是隐生级,记录在太古之卷中的是太古级,而冥古……据说那一卷中只记录了两位神,一位是苍白之王,另一位连名字都没有,只代号为——原点。 白凰记录在太古之卷中,但语焉不详。 小禾解开了最后一重封印时,古老的神似寐千年而醒,在体内咆哮嘶吼,给予她抗衡云真人的力量的同时,也试图将这具容纳自己的身躯都拆解,据为己有! 云真人与巫幼禾的搏杀震动了整个巫家,许多人想要打开窗户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但他们打斗激起的风却又将窗户一扇一扇地合了回去! 云真人是一尊压着地面的佛,金光熠熠,坚不可摧。 小禾则是凌空掠食的雀,她手中长剑由赤转白,半点不怜惜真气,斩出一挂挂气势雄沛的白虹,朝着云真人当头砸去! 那具金甲神魂被白光笼罩,数度黯然。 云真人漠然地看着那持剑飞扑的绝色少女,他深知髓血提供的力量是暂时的,她再如何强大也不过十四岁,神性觉醒的那一瞬间虽足够唬人,但与他百年苦修夯实的雄厚基础相比还是差得远。 只可惜他无法发出声音。 封锁声音相当于封锁了绝大部分法术的施展,这使得他的力量大打折扣,唯有与她以刀剑决一死战。 他的金身被数度斩破,左瞳中的金光却没有丝毫减弱,他以指为剑,对空虚刺,剑气便自指间生,吞吐数十丈,并无花哨,只与小禾的剑气当空对撞。 小禾的剑光被数度击退,一散再散,一凝再凝! 云真人已许久没有这般畅快了,这些天挤压在他心中的恶劣情绪逐渐消解,他越战越觉得酣畅淋漓,悔意与惫意皆消失不见了。 但他却也无法真正全心全意的对敌。 因为暗处还有只烦人的苍蝇。 长街某一处的黑暗里,一支支劲弩朝着他所在的位置射来。 射箭的是林守溪。 他走出废墟之后立刻翻入巫家的武库,搬出了一张巨大的弩,弩箭如他手臂粗细,本该是数人一同操控,他运足真气,一人拉弦上箭,瞄准了那金光灼灼,不动如山的影。 弩箭激射,振破空气,发出凛冽的啸声,转瞬便来到了云真人的身前。 云真人双脚扎根大地,本想以守势将巫幼禾一轮接着一轮的剑气彻底打散,于是林守溪的弩箭他躲也不躲,直接分神硬抗,料定它无法突破自己的防守。 更重要的是,此刻他虽守得稳当,却也被巫幼禾居高临下地压制,暂时被定在原地,脱不开身。 漆黑的铁箭跨过长街压来,一支支地撞在那见神境的金神上,箭尖高速旋转,却是刺之不入,最后只可颓然落地,但那铁箭却像是射不完的一样,一支接着一支,拉出了一声声撕裂耳膜的尖锐啸响。 云真人忍无可忍,他抬起一袖,真气一荡,落在地上的铁箭猛地浮起,被他的袖子卷到一起。 甩袖,箭齐齐反射而出,巨大的轰鸣声随之响起。 林守溪及时躲开了,他先前立的位置精密地插满了数十根铁箭,嗡嗡鸣响,那把巨弩也被摧毁,成了崩碎在地上的铁渣木屑。 林守溪神色依旧没有半点变化,他看着废墟般的街楼,又从武库里搬出了一副更为巨大的弩。 铁箭还未来得及射出,一股冷意却在身后陡然翻涌! 林守溪第一时间转身挥剑,铮然一声交击,他的身形被撞得后退,刹那亮起的剑火照出了来者的模样。 那是一个矮小的黑影,他佝偻着背,穿着破麻布似的衣,拖着古朴无光的剑,一双眼睛里却透着精光,仿佛充满了邪性的土地妖精。 孙副院! “你的对手是我。” 孙副院一手持剑,一手负后,冷漠地说。 第四十八章:寒铁破阁来 “我想过你会很强,但没想到你会这么强。” 孙副院静立垂眉,话语如同叹息。 林守溪的身后明暗交替,那是仙人境的厮杀,长街内外的雨迹被蒸得一干二净,大地如被烈火炙烤过,已烫得常人难以站立。 这场战斗里,小禾虽进攻猛烈,但云真人凭借着老道的经验守得很好,他没有做任何冒险,似乎下定决心要以慢刀子的割肉的形式将对方活活耗死。 涌来的风轻轻托着小禾的身子,让她暂时保持悬空,少女冷漠的面容俯瞰大地,那双瞳孔中的白色却在渐渐变暗,她知道,待白瞳彻底失色,她就会被髓血吞噬,变成失去理智的疯狂妖物。 她必须在这之前取胜! 但她看着稳若神山的云真人,心中也涌起了一丝绝望。 林守溪也能猜测到小禾现在的处境,他虽担忧,却也没有办法分心了,孙副院境界虽远不及云真人,但于他而言亦是劲敌! 林守溪不想和他交流,直接握剑砍去,他身影飞跃如扑,剑挑起陡峭的弧线,似山鹰撞击峭岩。 这座并不大的武库之外,战斗一触即发。 孙副院个子很矮小,但他握剑的那刻,气质却陡然变了。 这身粗麻布一样的衣服转眼间灌满了真气,呼呼作响,林守溪持剑斩来之际,他对空格挡,拦住了他的进攻,清越的剑鸣声在两人之间激荡,老人露出了遒劲的肌肉,握剑的手颤也不颤,只是一抬,便将林守溪的一剑扫开。 孙副院的衣裳之下,隐隐泛着红光,那是体内高速旋转的气丸发出的光。 元赤境! 孙副院竟也是元赤境的高手! 意识到这点后,林守溪更觉得棘手,元赤与见神之间虽相差甚大,但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半步仙人了,而他撑死不过是玄紫境,能从孙副院手下活下来已算不错,如何又能将他杀死? 但他必须从这死境中寻出一条活路来。 …… 这场惊世骇俗的大战震动了整个巫家,今夜注定无人可以入眠。 巫家是镇守之神钦定的隐秘家族,实际的人丁并不多,它屋楼虽造得壮观,却是填塞兵器构筑防线,也正是这样的杀器之楼,才将龙尸拦在了白墙之外。 但为了防止有人利用它挑起内祸,兵器无一指向巫家内部,龙尸之乱后,它们耗损严重,更再难发挥作用。 惊天动地的响声里,成群的鸟类四散惊走,密密麻麻地聚集在了巫家之外,原本作为檐角装饰的活鬼鹫也撕开了被铁钉禁锢的双脚,拖着血线受惊飞上了高空。 至于家族中的人,他们或逃或躲,只觉得轰鸣声如在耳畔,自己随时都要被神仙打架连累,被余波震成一滩滩腥臭血污。 王二关在屋门外远远望去,神色吃惊。 他刚刚还在想林守溪为什么和发疯一样往外冲,但这才没过多久,这般惊天动地的打斗就发生了……这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王二关心中犯怵,他连前面的栏杆都不敢摸,生怕自己肥胖,栏杆一个不稳断裂,让自己掉下去摔死。 衣裳华丽的二公子却是颤颤巍巍地走了过来,他瘫坐在地,也不去看那激烈的打斗场景,只是不停地喃喃道:“你看你看……我没有骗人吧,云真人要杀人的吧……他没有杀我,所以选择了去杀那个女人……云真人是恶人,他是要杀人的!” 王二关也不知道他是疯是清醒,亦或是疯子反而精神敏感,误打误撞说出了真话。 巫家风雨飘摇,他自身难保,也懒得去管这个比自己还懦弱的公子哥,他提着衣摆噔噔噔地向楼下跑去,打算先找个远离战场的地方躲躲。 “你要抛弃我?你要抛弃我?!”二公子大叫着,他甚至忘了自己拥有神侍令,可以操控眼前的胖子,他只顾着大叫:“你留在我身边尚有活路,若敢抛弃我必死无疑!” 王二关明知那是疯话,但心中依旧犯怵,他咬了咬牙,不理这个疯子,撒腿跑了出去。 纪落阳那边也是差不多的情形。 发了一晚上疯的三小姐亦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傻了,她躲在纪落阳的身后,抓着他的衣裳,不停地喊着“救我,救我,救我……” 纪落阳看了她一眼,瞳孔中难掩厌恶之色,但他还是忍住了恶心,问:“巫家有密室或者秘道之类的吗?我带你去躲起来。” “有有有!”三小姐大叫。 “在哪里?”纪落阳连忙问。 “我……”三小姐捂着脑袋,嘶声道:“我……我想不起来了。” “……”纪落阳有杀人的冲动,他也懒得去管这个蠢女人的死活,说了句“我去外面帮你探探路后”后便冲出了阁楼,他看着白昼似的夜,知道当务之急是寻一个安全的容身之处。 可他前脚刚踏出门去,三小姐的叫喊声又在身后响起了:“我想起来了!有秘道!这里有条秘道,是通往巫祝湖的,那是为了防止意外发生,逃命用的秘道!” 三小姐语速极快,她自己亦是又惊又喜,仿佛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纪落阳窜出去的身影又飞快地缩了回来。 “在哪里?”纪落阳问。 三小姐没有回答,她疯狂摸索着自己的身子,像是在寻找什么。 “在哪里?!” 纪落阳抓住她的肩膀,盯着她的眼睛,竭力用温和的语气说,“小姐快说,我带你躲起来,我带你去巫祝湖,明日湖心神居便会打开大门,我帮你或得传承,届时一切就没事了……神灵会庇佑我们。” 三小姐却像是没听到他说话,她摸索了一阵后哭哭啼啼了起来。 纪落阳将剑解下握在手中,方便随时拔剑,他的耐心已快耗尽,正当他再次想要抛弃她独自出逃时,三小姐终于又说话了:“钥匙……密室的钥匙我找不到了……” …… 杀妖院的弟子们也聚集在了一起,他们尚且穿着白衣服,焦急地聚在门口等待。 杀妖院处在巫家偏僻的位置,一时半会倒不会被波及,但如今只有寥寥数人的院子早已名存实亡,他们甚至觉得,今夜就是灭顶之灾了…… 黑夜中,十二跑了回来。弟子们迎了上去,扶着他,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十二也说不明白,只道是小禾姑娘与云真人打了起来,而林公子似乎在与孙副院生死相搏。 众人心中一紧,知道事情比他们想象中还大。 “现在怎么办?”十三焦急道:“我们能做点什么吗?” 大家面面相觑,黑夜中看不清脸,却能感受到彼此近乎绝望的悲观,他们七嘴八舌地商量了一番,觉得以他们的能力,恐怕只能给他们好好料理一场后事了。 几人正死气沉沉地议论着,笃笃笃的声音在雨夜中突兀地响起。 十三回头一看,吃了一惊,竟是一截拐杖从黑暗中自顾自地跳了过来。 “那是看门老婆婆的拐杖!”十二认了出来。 “奇怪,老婆婆的拐杖怎么会在这里?” 十三确定那只是一截光溜溜的拐杖,拐杖竟然在雨天自己走路,这,这是怎么回事……她想伸手去抓那拐杖,结果拐杖比她还灵巧,哒哒一跳,从她头顶直接飞了过去,只是落地之时一个不稳,啪地摔在了积水里。 十三还未想明白,只见拐杖又从积水里竖了起来,向外继续跳去……方才它摔倒,原来是自己打滑了。 “这……这拐杖是中邪了吗?”十三喃喃道。 “你看,连拐杖都知道跑,我们要不也跑了吧!”有弟子颤声提议。 十二也觉得应该先寻个地方躲躲,把性命保住。 众人附和。 正当他们准备离开杀妖院时,一道雷鸣般的震响声再度响起! 暴雨半歇,这当然不是真正的雷鸣,而是真气碰撞发出的声响。 巨响声中,一道黑影重重地摔到了充斥积水的地面上,一路碾碎石板滑来,水花飞溅。 另一道身影也从破开的院墙中走来。 那是个矮小的身影。 他抬起头,看着聚集在杀妖院门口的少年们,冷冷地问:“你们想逃去哪里?” …… 来到杀妖院之前,林守溪已与孙副院斗了一路。 更早之前,林守溪已靠着强韧的体魄挨了云真人两掌,再加上连续用弩耗了不少力气,所以与孙副院一经交锋,他就始终是处于下乘。 无论是天时地利,无论是境界与精气神,林守溪几乎都处在了绝对的劣势。 这一路上,他被孙副院的气势稳稳压着,一边防守一边逃亡,几乎没有还手的余地,及至杀妖院外时,他被孙副院追赶上,一掌拍中后背,令他直接如个破沙袋一般砸入院内。 林守溪艰难地从雨水中爬起,他保持着握剑的姿势,剑尖下垂,支撑起他的身子。 弟子们瞠目结舌……那勉强着支起身子的,竟是林守溪! 林守溪背对着他们,众人看不见那惨无人色的脸,却也能嗅到他身上传来的血腥味,他受了伤,伤得不轻。 “我还当你有什么底牌,不曾想这般不堪一击,怎么?是过去的死里逃生耗光了你所有的运气吗?” 孙副院冷冷地笑着,他看着那垂死挣扎的少年,摇头道:“真是令人失望。” 这场他原本以为的恶战,竟成了自己单方面的虐杀。 “可惜你是神侍,不该死在今晚,否则我今夜就可以用往夜阁里的酷刑将你折磨得生不如死。” 孙副院知道大势已定,心情明朗了不少,也愿意多说几句:“巫幼禾必死无疑,你必败无疑,只可惜你要晚一天了,不知晚这一天,你们黄泉路上还能不能遇到。” 孙副院一边冷嘲热讽,手上的功夫也没落下,他抬起掌,隔空一拍,雄浑的真气自掌心荡开,林守溪被一掌击飞,又退了数十丈,直接砸到了院子的一棵木头上。 砰的一声里,树干震动,从中开裂。 孙副院失望的神色更浓,“我知道孽池回来之后,你在杀妖院里的人缘不错,可你现在来这里又有什么用呢?是想让他们给你求情,还是让他们给你陪葬呢?” 杀妖院的弟子都承过林守溪的大恩,自听不得恩人被这般言语羞辱,他们齐刷刷地拔剑,对准了孙副院,寒光冷冽。 “退开!” 林守溪手按着树,推着自己站起、立直,他黑衣渗血,披头散发,唯有一双眼眸在满是血污的脸上依旧清亮冷静。 “哦?还有力气说话?” 孙副院又来了些兴致,他打量着林守溪,啧啧称奇,“不得不说,你这体魄确实很好,方才我那几掌皆是断骨裂髓之威,寻常的浑金境也无法抗住,但你居然还能站起来……” 孙副院向前走了一步,足下的积水被尽数震散。他是杀妖院的副院长,这里是他的地盘,他立在此处,底气十足,此间的生杀予夺皆由他做主! “到时候将你这皮囊好好撕开,剥下,做成副软甲,那样肯定很不错。”孙副院露出了狞笑。 林守溪靠着断裂的树木站起,他抬起了脸,看了眼孙副院身后闪动的光,光越渐微弱,小禾与云真人的战斗似也接近尾声了。 林守溪双手握剑,再度开始狂奔。 他手中的长剑燃烧起了黑光,仿佛有黑羽烈鸟展开双翅,附到了他的剑上,剑鸣与鸟鸣融为一体,雨水挥洒成圆,黑雀化作如墨的剑气,向着孙副院的头颅削去。 “终于有点意思了。” 孙副院眸中的异色一闪而过,“可惜……境界太差。” 他甚至没有拔剑,只是悍然出拳,一记记拳罡绵延不绝,将林守溪的杀意与剑气一同打散,整座院子都在拳罡的波及之下微微颤动,仿佛地鸣。 杀意与剑气皆散之后,他最后的一拳便结结实实落到了林守溪的胸口。 少年的胸口被这一拳直接打得微微凹陷,但不知为何,这个黑衣少年似乎已对疼痛浑然不觉,他咬着牙,剑依旧挥来,只是速度慢了许多。 呛! 孙副院再度将剑拔出,撞上这一道剑气,散开的剑风将杀妖院的弟子们吹得东倒西歪。 林守溪的一剑到此为止,孙副院再出一掌,硬生生撼在他的胸骨之上,林守溪一口真气再度被震散,倒飞出去,又撞断了仅有的几棵大树。 “还不倒么?” 孙副院看见他再度从雨水中爬起,神色微异。 林守溪非但还有力气爬起,甚至犹不放弃,继续朝着他出剑,剑意已是垂死之意,手中剑亦开始作困兽之哀鸣。 “我看你可以撑到几时?” 孙副院狞笑,脸上的形容愈发扭曲,他天生是个畸形的侏儒,对于林守溪这等清秀少年有着与生俱来的憎恶情绪,他伸掌抖腕,寒风凝聚掌心,浑然成圆。 一掌拍出。 白色的风似蟒蛇过江,瞬间横扫庭院,林守溪矮身横剑去挡,但这掌风太烈,依旧将他掀飞出去,直接砸穿了一座木堂。 木堂中被困锁的心魔嘶啸不停。 林守溪再度站了起来。 他低着头,抹去了嘴角的血,手臂上绞紧的筋肉刚硬如铁。 弟子们遥遥望去,不由想起那日小巷之中林守溪站在他们面前双肩如铁的模样,他们再也忍受不住,一齐抽剑斩向了孙副院。 “蝼蚁。” 孙副院看也不看,一掌拍出,将弟子们掀翻在地,接着他一步向前,直接跨过了那座困锁心魔的木堂,来到了林守溪的面前。 “还有力气么?还是说,你中邪了呢?” 孙副院盯着林守溪,又是一拳,这一拳轰向他的手腕,腕骨震碎,这柄从大公子那夺来的剑坠到了地上。 孙副院提起两指,指间剑气宛若缠丝,一片雪白,他双指如铁钎刺出,指点林守溪的眉心。 在他眼里,林守溪已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了,接下来就该是他折磨与虐杀的过程了。 林守溪挥肘去挡,气浪一触即发,他再度被震飞,砸入了身后的木阁里。 那是剑阁! 孙副院收回了手。 元赤境杀玄紫境本就犹如捏死小鸡一样,他自嘲地笑了笑,笑自己先前竟还有些紧张,结果这一战下来,他连剑都没出几次,对方便没有还手之力了。 他看着大门破碎的剑阁,看着里面乱飞的秘籍经书,踏步入内,再度来到了林守溪身前。 林守溪躺在地上,看上去半死不活。 孙副院抓着他肩胛骨的位置,将他拖到面前,看着他满脸血污的脸。 “留你一日,今日先吸光你一半真气。”孙副院淡淡地说。 他手指吸盘般定在了林守溪的肩膀上,开始抽取他的真气。 “好精纯的真气……”孙副院啧啧赞叹。 嗒。 忽地,林守溪抬起了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嗯?还有力气吗?”孙副院看着他垂死挣扎的模样,有些吃惊,接着,他脸上的吃惊之色变得更浓。 他感受到自己的真气正在被吸走! 林守溪不知动用了什么邪功,他的体内像是有颗看不见的气丸在飞速旋转,源源不断地汲取他的真气! “真烦人啊。” 孙副院冷冷说道,正要抽手,一声剑鸣忽然在耳畔响起。 剑阁中的剑一齐振鸣! “给我噤声!” 孙副院爆喝一声,百剑振鸣之声一同止住,但犹有一剑依旧在嘶鸣,声音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愈发高亢嘹亮! 林守溪睁开冷漠的眼,黑丸逆转,藏了许久的真气在刹那之间再度涌遍全身,他本该碎骨的右手不知何时已恢复,钳子般抓住了孙副院的肩膀! 孙副院的心中寒意涌现,他瞳孔一缩,望向了剑阁的尽头。 是那把剑! 那把明明已经被封印了的剑! 当初林守溪尝试握剑的画面在他脑海中浮现,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占据了大脑,令他浑身发冷。 “给我压!” 孙副院爆喝一声,他的心魔如有感应,张开硕大的双手,似乎想以力去压住那开始松动的封印。 林守溪右手钳着孙副院,左手却已猛地抬起,胸腔振荡,他的话语宛若喷薄而出的怒火,雄浑有力,震得整座剑阁都在发抖! “湛宫——来!” 林守溪狂吼。 百剑齐喑,唯尽头那声剑鸣愈发激烈。 孙副院第一次生出了退意。 但他已抽不开身。 昏暗的剑阁内,银光一闪而过,那巨大心魔还保持着交叠双手下压的姿势,掌背与胸口却都出现了一个大洞。 “你果然……果然是你,是你杀了……啊!!” 剑光照亮了林守溪的脸,最后被他握在手中。 咚! 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地上,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那是孙副院的头颅。 他脖颈已被切断,整个身体的血都从断颈处涌了出来,直接喷上了天花板。 林守溪抓着那具矮小的身躯,以吸星大法吸干了他最后的真气,这些真气无法融入他的身体,却能短暂地成为他的武器! 少年手持湛宫,走出了剑阁。 剑阁之外,电闪雷鸣,风雨飘摇。 第四十九章:旧神不可视 带伤的弟子们连滚带爬地穿过破损的木堂,来到了剑阁之前,剑阁像是发生了爆炸,大门已被摧毁,化作了无数漂浮在积水上的木屑,过往珍贵的秘籍此时尽数落入水中,被浸了个头,放置秘籍的台柱大都折裂,一并东倒西歪地横在积水里。 他们盯着漆黑无光的木阁,以为自己会看到孙副院拎着林守溪走出的情景。 但他们没有想到,走出来的竟是林守溪! 他的手上提着柄清亮如水的剑,身后落着颗干瘪破碎的头颅。 少年的黑裳高高鼓起,像是灌满了散不去的风,这些真气在他周身肆意倾泻,一头湿漉漉的发也被它吹得狂舞。 林守溪手上的剑不停跳动着,好似久困囹圄的鸟兽一朝出笼,迫不及待地展露自己的獠牙与利爪。 “我没事。”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双膝微屈,纵跃而起,身影转眼落到了屋脊上,他向着远处看了一眼,吸了口气,身影如虹般在墙壁、阁楼、树木之间的闪跃,向着中间点逼近。 林守溪隐约觉得这柄剑藏着巨大的隐秘,但他无法细究,只是一心一意于黑夜中狂奔。 那吸附在身体上的暴戾真气与空气高速摩擦,化作一缕缕雪白飞抛的线! 在过去的武林里,吸星大法作为知名的邪教武功被传得神乎其神,常有什么弟子修了此法,吸干一个老前辈的修为,一举成为武林中大魔头的故事,但林守溪亲自练过后才知道,每个人的真气冲突太大,根本无法在短时间内相融,相反,它们相性冲突若是太激烈,还有可能直接导致走火入魔。 林守溪吸干了孙副院的真气,那磅礴的真气也只可在周身涌动,短暂地成为他的盔甲与利剑,若不及时使用,它会自行散去。 湛宫在掌中鸣个不停。 他感受着手中剑的杀气,只觉得自己握的不是剑,而是一束凝作实质的杀意。 当初在剑阁初见湛宫之时,他就感受到了它不凡的灵性,隐约预感到这柄剑中藏着强大的力量,他以有心算无心,故意将孙副院一路引到剑阁,他有信心一剑将其重创,从而寻得反败为胜之机。 但他低估了这柄剑。 这柄剑染过神血,与他有着冥冥中的牵引,它破空而来之际,莫说是孙副院,连他这个驭剑者都未能看清,只是眨眼之间,孙副院的头颅就被斩断,它太过锋利,以至于颈骨的断裂都没怎么发出声响。 这柄剑中到底经历了什么?剑中究竟藏着怎样的力量? 林守溪紧握着剑柄,像是回到了那个雨夜,雨水洗去了剑上的血,澄亮如新。 雨水焚尽的长街上,小禾与云真人的战斗似也接近尾声。 破碎的街道上,小禾微微悬立,眼眸中的白芒闪烁不定,似随时要被吹灭的烛火,她盯着前方,原本冷漠的神色已渐渐茫然。鲜血从她的掌心淌下,流过剑的中轴,顺着剑尖一滴滴地砸到地面上,飞速蒸去。 云真人立在那一头,他双袖破损,笼罩着他的金甲巨人伤痕累累,勉强可辨形状。 但他真身上并无太多伤口,只是连日的劳累令得他脸色更白,像是具被抽干了血的人偶。 “差不多了。” 云真人知道小禾已在油尽灯枯的边缘了,不消一会儿,她就会被髓血吞噬殆尽。 “这就是白凰髓血的力量么?这就是巫家孜孜以求而不得的力量么……仅仅髓血便是如此,太古年代完整的神明又该是怎样恐怖的阴影啊……” 云真人忍不住感慨,但他又心生疑惑,按古书中记载,白凰居于星海,遨于九霄,应是至虚无的存在,可它的髓血为何这般暴戾?这,真的是白凰么?还是说,哪怕是最冷寂的神,于人类而言也是极炙热的存在? 若巫幼禾能迈入浑金之境,那今日死的很可能是他。 可惜差了一线。 不过,一个玄紫上境的少女,在解开髓血的封印之后,竟能拥有与自己抗衡的力量,那他若是吞入髓血,岂不是可以直接迈入真正的人神之境? 他背后的夺血剑像能听懂他的心意,在剑鞘之中摇晃不止。 小禾握紧了剑,想要挥出,身体却已不听她使唤了,她听到无数的鸟雀在耳畔叽叽喳喳地叫着,仿佛成群的苍蝇嗡嗡作响,她头痛欲裂,甚至有了什么东西正撕开自己的脊椎和肉身,将她一点点蚕食的幻觉。 她知道,反噬来了…… 一切力量皆有代价,越强大的力量代价越严重,云真人比她预料中要更强,棋差一招便是生死相隔! 自己要变成妖物了…… 云真人也没有浪费时间,他见到巫幼禾已开始陷入疯狂后,便拔出的夺血剑,剑宛若在血液中浸泡了千年,光芒赤红。 他正准备递出这最后一剑,脑海中却浮现出了预师的预言。 那该死的预言…… 最该死的是,其中的一个预言已经应验了……他本有机会阻止,可当时的他并未将那疯婆子当回事。 “去死。” 云真人摒去了杂念,将剑递出,剑上血光弥漫。 几乎是同一个瞬间,一记爆竹炸裂似的声音在后方响起,长街回望,废墟的夜色里,一道身影从那头的铁树上纵跃而来,铁树被压得断折,而他的身影亦快得似箭,两人之间的距离在短时间飞快拉近,毫无花哨的一剑当头劈来,裹挟着雷电之威,云真人被迫将剑抓回,回身格挡。 剑火激溅,剑气四溢,金光被削成细缕,飘散于夜色。 云真人竟被蓄势而来的一剑逼退了半步。 一时间,两人的剑连撞了数十下,皆撞得双臂发麻。 孙副院那废物连个玄紫境晚辈都杀不掉么,还有……他哪来的这么强的力量……云真人心中闪过疑惑与愤怒,接着,他注意到了林守溪手上的剑。 这一刻,他心神剧颤! 是那柄剑!那柄弑神之剑! 剑染上神血之后便不允许任何人触碰,如今怎会握在他的手中? 难道说他真是那弑神之人的棋子? 林守溪又一剑劈来,他表情狰狞,肌肉紧绷,大有换命之势。空气撕裂,从孙副院那吸来的真气洪水般泻下,将金甲神明都压得矮了数分。 剑风迎面,云真人选择了最稳妥的横剑格挡。 噬人的剑意宛若流水劈上礁石,化作了无数细流。 林守溪的身影却消失在了面前。 云真人回头望去。 林守溪已扑向了小禾的方向。 他忽然明白,他那拼死一剑只是假象,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突破他的防守,去救巫幼禾! 云真人喝出一句真言,夺血剑凌空飞去。 剑已是破空之势,人却比剑更快。 小禾正跪在地上,抱着双肩颤抖不停,她瞳孔中几乎没有了光,也没有了人性,哪怕是肌肤间流淌出的血液也成了苍白的颜色! 这皆是妖化的征兆。 千钧一发之际,林守溪来到了她的身前,将那红绳系回了她的手上,他飞快打了个结,猛地拉紧! 当初她将红绳交给林守溪,便是因为妖化一旦开始,自己都无法控制,唯有将希望寄托给信任的人。 可哪怕此刻绳子系紧,小禾看上去依旧没什么好转。 “无心,寂!”林守溪毫不犹豫,直接以无心咒去与髓血抗衡,夺取她身体的控制权。 无心咒发挥了作用。 小禾战栗的娇躯微静了些,但咒好似一条纤细绳索,如何能真正困住神血这般的圣物? 云真人的剑已逼至身后。 他以背剑式强挡,挡住了剑却拦不住势,巨大的冲击力之下,他抱着小禾娇小的身躯,在地上翻滚了数圈才堪堪止住。 云真人看着他们,一言不发。 他此刻真气消耗剧烈,难以回补,林守溪来势汹汹,若真能一直强打下去,或许有机会破开他的防守,斩开这具仙人之躯,可惜他有需要救的人。 小禾缩在他的怀中,身躯颤抖,喉咙中发出咯咯的恐怖声音。 髓血的反噬比他们想象中更加严重,暴戾的旧神哪怕连灵魂都不剩下了,血液却依旧任性,不愿待在人类的血肉之躯中。 数年前,他曾亲眼目睹师父在自己面前死去,骨骼融化,尸体腐烂。 如今这个娇俏明艳的少女也要如此死在自己的怀中么? 怒火烧了起来。 林守溪一手紧紧箍着她,一手持剑,将浑身的真气都汇聚到湛宫上,向着云真人劈去。 云真人与小禾恶战,本就受了重伤,此刻薄弱的仙人境金身在林守溪全力的出剑之下不断碎裂,最终分崩离析。一同黯淡的是云真人的金眸。 没有了神魂金身庇佑,云真人相当于堕了一境,必须以凡体与他正面抗衡。 但林守溪的真气消耗也同样剧烈,他的黑丸在加速到极限后明显慢了下来,整个右臂也大量涌动的真气灼烧,烫得发红,他大口地喘着气,明显也力所不逮。 怀中的少女竭力抵抗着疯狂,但也渐渐支撑不住,她的瞳孔渐渐变成了黑色……黑瞳白凰的黑,这是她要被髓血吞噬的前兆! 小禾没有骗他,解开绳子后的她,是会吃人的。 林守溪正与云真人拼剑之际,怀中的少女忽然张开了嘴,一口咬住了他的左臂。 他痛哼了一声,右臂跟着痉挛,力量减弱了许多,被云真人一剑逼退,手上的剑也险些振飞出去。 “小禾……” 林守溪看着咬着自己手臂,齿牙尽是鲜血的小禾,一时无言。 云真人大笑了起来,“让我看看,是我先将你杀死,还是她先将你吃掉!” 几乎稳操胜算后,云真人冷静了下来,他猛然想起小禾即将妖化,她的声之灵根已不起作用,自己没必要冒险用剑,完全可以直接用更擅长的术法将对面隔空击毙! 自己说了这么多话,竟忘记了这一点……他恨自己醒悟太晚,也庆幸还不够晚。 云真人张了张口,开始念动咒语。 一道道法术当空于虚空中显现,眼花缭乱,逼得林守溪疲于防守,不停后退,最后一丝胜算似也磨灭殆尽。 他渐渐陷入绝境,小禾却遇到了转机。 小禾在咬破他的手臂,饮下了他的血后,眼眸中竟开始泛起清明的光。 他的血液似乎胜过了一切灵丹妙药。 她眨了眨眼,茫然地看着眼前血淋淋的臂,似乎在思考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林守溪来不及为之欣喜。 他对于法术知之甚少,云真人层出不穷的法术将他弄得苦不堪言。 他见到小禾在发呆,百忙之中腾出空,按住她的后脑勺,压回了自己的手臂上,让她继续吸自己的血! 小禾没有辜负他的期待,她又吃了几口血,瞳光清澈了不少,她似乎明白了什么,猛地抬起螓首,檀口一张,叱了一声:“住口!” 声之灵根发动。 云真人的法术被磨灭在了虚空之中。 但云真人也早有准备。 小禾开口的那刻,他便竖掌推剑,直接令夺血剑破空而来,刺向林守溪的胸膛! 林守溪抱着小禾不断后退,但他退得哪有剑快? 剑紧追不舍之时,云真人消失在了原地,鬼魅般飘来。 嗤! 一剑正中胸口,刺开他强韧的体魄,没了进去。 他终究没能逃开这剑。 云真人出现在他面前,手掌抵住了剑柄,向前一推,打算已剑将他整个身体都贯穿。 可剑却未能寸进。 剑尖撞到了什么坚硬的事物,竟刺之不破! 林守溪都愣住了,心想自己虽然体魄坚韧,但什么时候能抵得住仙人一剑了? 他怀着好奇低下头,发现自己被刺破的肌肤下,隐藏着一片漆黑的硬物,这硬物与他的血肉完美相融,竟让他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 这是…… 黑鳞! 林守溪豁然明白,黑鳞原来从未消失,只是不知为何融入了他的身躯,他想起了过去在古籍中看到的记载‘佩真龙之鳞,可不惑’……原来如此,自己能够看破诸多常人看不破的幻想,原来皆是这片黑鳞的功劳! 它始终没有遗失,甚至在这关键时刻救了自己一命。 这又是什么东西……云真人亦无比诧异,但他不是傻子,此路不通,拔剑换个要害再刺就是。 林守溪却在此刻想到了什么,直接以掌抓剑! 剑刃割破手掌,鲜血涌出,被夺血剑尽数吸收。 那一夜他喊出咒语之前,便让夺血剑吸了很多的血…… 福至心灵。 林守溪盯着云真人,一字一顿地喝道: “生!呵!死!禁!礼!云真人,去死……” 云真人皱紧了眉,不知道他在说什么鬼话。 这听上去像是一条咒语,可念完之后连一丝法力的波动都没有,更别提声出什么效果了! “去死?这也是诅咒的一部分么?” 云真人冷笑了一声,他是夺血剑的主人,却对此一无所知。 他从林守溪的掌间抽出了剑,准备一剑刺下,挑碎他的经脉,废去一半的境界。 但也是此刻,他心中忽然生出了强烈的好奇。 那只无名的青色小鬼又开始挠他的心了…… 来历不明的少年,莫名的境界,弑神的剑,胸中深埋的鳞甲,古怪的咒语……这些东西构筑成一个诱人的谜题,让人忍不住想探究其后的答案! 他到底是谁?他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 好奇心一旦被勾起,也如洪水猛兽般一发不可收拾。 云真人的右瞳是隐秘之瞳。 很多人都觉得云真人这只瞳孔拥有很强大的杀伤力,但事实不然,他这只瞳孔威力有限,真正的强大之处在于洞悉!它可以洞悉诸多死物与活物的隐秘,只需一眼,便可直接撬开人心深处最大的秘密! 当初他正是利用这只眼睛得到了镇守之神的秘密,从而选择在巫家隐居百年。 同样,强大的事物伴随着严重的反噬,就像是小禾解开红绳一样,他的仙瞳亦是邪性之物,见光便会苏醒,时间稍久便有可能主动剥离眼眶逃走。 理性告诉他现在没必要睁眼,但好奇心却像是挠着心的羽毛,令得他抓狂不已。 云真人怪叫了一声。 他睁开了隐秘之瞳! 从第一天见到云真人起,林守溪便好奇这右眼是什么,直到此刻他终于看见了,看见的一瞬间,他浑身寒毛竖起,头皮亦像是炸开一样发着凛! 人与生俱来就有对着密集之物的恶心与恐惧,此刻,这种恐惧被彻底勾了起来。 那是一只眼,眼睛中又包含着无数只小眼睛!形同幼卵的它们挤在一个眼球里,在眼球的表面形成密密麻麻的凸起,它们闪动着,碰撞着,仿佛狭小空间中嗡嗡乱窜的飞虫,云真人缓慢眨眼,每一次眨动,眼皮就要扫过这近百颗小眼球! 他看到了,他看到了! 林守溪的记忆化作走马灯般的影像,清晰地呈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果然隐藏着惊天的秘密! 云真人欣喜若狂,一时间几乎痴醉在了这个画面里。 传说没有错,这个世界之外真的还有世界……那个世界的境界天花板这般低么……魔门……河图洛书……死城…… 暴雨狂流。 巫家楼顶忽然电闪雷鸣大作,记忆中的雨与之交叠在了一起! 云真人看到了……他看到了那座死城,看到了破碎的观音阁……观音阁中隐约站着一个巨大的身影……那是什么? 接着,他做出了一生中最后悔,甚至来不及后悔的事。 他朝着观音阁中的黑影看了一眼。 闪电劈落,分不清是虚幻还是真实的。 数百颗小眼球倏然狂振,它们宛若蛾虫破茧一般在眼眶中炸裂开来! 血花飞溅,肉沫横飞! 云真人捂着眼睛,惨叫声撕心裂肺。 他直视了不可直视之神! 咒语应验了,它在死局中找到了唯一生的希望,并把握住了…… 林守溪手持湛宫一挥而下,直接将云真人握剑的手斩断,接着他抓着这截断肢,反手一刺,将它送入了云真人的身体里,先前这具稳若山岳的躯体惨然后飘,被一剑钉在了地上。 夺血剑的赤光红得浓郁,云真人惨叫着,像是形容扭曲的恶鬼。 那天暴雨之夜里,林守溪见到的小鬼们从黑夜中蹦跳出来,它们身体黝黑,眼柱凸起,首尾相连,扑到了云真人的身体上,开始大快朵颐地啃咬。 林守溪剑尖垂下。 仙人将死。 小禾也逐渐恢复理性。 大雨落回了街道,飞快地打湿地面,寒冷再次侵来。 此时应是子时,在过去的世界里,已是中秋。 一切似都要随着中秋的到来而沉寂下去。 小禾却轻轻说了一声:“小心。” 小心! 林守溪循着心中的警意抬头。 他见到了一轮月亮。 一轮悬在对面高楼屋顶上的月亮。 不对……那不是月,而是一袭白衣窈窕的身影。 白衣如月,长剑如水。 第五十章:宿命不可违 白衣仙子立在高楼之上,雪影修长曼妙,衣裙片雨不沾。 她的面容罩着一层薄纱,婉约清冷,如墨的青丝梳成简约优雅的发髻,以淡金色的镶玉镂花冠于脑后定着,透着贵气,墨色的长发垂于秀背之上,发的中央用红白相间的发绳系着,打了个灵巧的蝴蝶结,结带两端与那一束长发一同垂落,垂直腰臀。 似月光罩着金色雕花,雅致与贵意描绘着她的清艳容颜,那双冷冽的仙眸映着大雨中的巫家,幽邃如星海。 “这般地方竟还有高楼?” 白衣仙子轻轻自语。 她出身尊贵,承楚国国运而生,自幼便极美,提亲的书信可以垒成高墙,但她仿佛是与生俱来的仙,一心问道,十岁那年她独自骑白鹿入云空山,迷失桃林之间,一位白裳女子出现,一手牵着鹿,一手牵着她,走上了云遮雾绕的高山。 这位白裳女子是她后来的师尊,她成了仙楼的第三位女弟子,令无数人羡妒。 但不知为何,这位带她山上的师尊似乎不太喜欢她,这些年始终对她冷冷淡淡。 她觉得是自己尚不够好。 大师兄与二师姐各自开山立派,有了自己的宗门,极少归楼,如今的仙楼便由她和白祝看管,但事实上是她一人看管仙楼与白祝…… 真仙命灯熄灭,是不小的果,她心怀忧虑,亲自下了云空山的仙楼,踏足这片污浊无垠的土地,她穿行了极远的路,不眠不休,一路上斩妖邪祟物无数,终于翻山渡湖寻到这里。 茫然的忧色在她眸中拂过,大雨重新变得清晰。 神山中的修道者一般不会擅自去城墙之外,唯有散修才喜欢冒险寻求机缘,若非真仙残魄于星盘显示了方位,她定是寻不到这里的,毕竟这只是一个湖畔的小小家族,像这样大小的湖泊世上少说有数千座。 但真正临近此处,见到那蒸干的大湖时,她才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是什么样的力量将一整座湖都蒸发殆尽了? 她带着疑惑寻到了白雾弥天的湖心,湖心倒是清澈无比,仅有的一片水平整似镜,看不到任何涟漪,如镜的湖水中有一座古庭的倒影,古庭大门紧闭,她尝试了许多方法皆不可入内。 这是某位古代神明的沉眠之地么? 仙子做出了简略的猜测。 上古的历史太过漫长久远,哪怕是圣君所著的显生之卷里也有诸多遗漏的神未被记载,她不知道沉眠于倒影之中的究竟是谁,但从这蒸干一湖的神通来看,那绝对是个怪物。 希望不要是某尊邪神…… 她自湖心离去,来到了这座群鸟乱飞的古老家族。 这里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中间的大街被撕得支离破碎,两侧院墙尽数倒塌,附近的阁楼或已被摧毁,或被撞得摇摇欲坠。 她凝视了一会儿,龙尸的气息、邪灵的煞气、一些无名的,隐约熟悉的气息……它们混杂在雨水里,暗暗昭示着什么。 这个世界存在了太多的秘密,她也不觉得这些有多么新奇。 她只是来替师门斩断因果的。 雷电在上空纵横,反反复复,似要将这片废墟般的楼阁点亮,让人看清其间的惨状。 她却不再看。 仙子阖上了眸。 雨丝萦绕如云的襟袖,曼妙的身影与腰后的剑形成一个笔直的十字。 纤瘦的手搭上了剑柄,轻柔地握住,横拉,这柄名剑自鞘中抽出,剑刃如一泓清水,好似随时都要和满天的雨融为一体。 她自高楼跃下。 …… 林守溪抱着小禾躲到了树的后背。 他不知来人是谁,更不知她是敌是友,怀揣着怎样的目的,但他们的心中都生出了危险的意味。 小禾软绵绵地躺在他的怀里,雪发与衣裳皆已湿透,白凰狂躁的髓血已被压了回去,但身体的伤一时半会根本恢复不了。 “逃。” 如那日龙尸自山崖与雾间出现一样,小禾艰难地吐出了这一个字。 来者是敌。 林守溪相信她的判断。 他背靠着树,无声地将湛宫收回鞘中,他一手搂住小禾的肩膀,一手抄起她的膝弯,将少女抱在怀中,敛去杀意与气息,飞快地消失在了黑夜里。 他离去不久,高楼上的仙子便将目光落到了此处。 她白裙缥缈,动得却快,跃落之时宛若雷光一闪,眨眼间就出现在了那棵断木之后。 她垂首看向地面,蹙起了眉。 就在刚才,她分明看到这里有一具尸体,但尸体已消失不见,只剩下一颗烂得不像样的眼球在雨水中蠕动。 剑上有火燎起。 她打算将这颗邪性的眼珠彻底诛灭,剑却亮了亮,似在提醒她什么。 仙子漠然的眼眸中闪过一抹异色。 “仙瞳?” 她想起了师尊曾与她说过的一桩往事——百年之前曾有一天赋根骨皆不错的弟子拜入山门,但因他年幼时祭拜过邪神,故而山门中人皆疏远排挤他,一位师叔为了考验他的心性,让他去一座山中面壁静修十年。 这十年静修却令那弟子心灰意冷,他偷了秘籍,叛离了山门。 师叔前去捉拿,却也内疚,觉得此事自己亦有责任,故而让他自刺三剑便放他离去了。 但之后,那个弟子非但不知感恩,反而怀恨在心,他骗取了一位师弟的信任,偷走了宝阁中的一件宝物,那师弟也因此被逐出山门,后下落不明。 宝阁失窃一物,本算不得什么大事,但因为此事,师叔直接错失了成为一代仙楼楼主,坐镇云海十年的机会,故而此事流传很久,令人引以为戒。 无巧不成书。 落在地上窸窸窣窣蠕动着的,似乎就是当年被窃走的宝物——仙瞳。 没想到此行还意外见到了山门的宝物。 传说中这还是颗珍贵的隐秘之瞳,可洞悉人心之秘,比任何拷问的手段都要好用。 只可惜这颗仙瞳已分崩离析,成为了无数密密麻麻的小肉球,然后飞快地腐烂,流失灵性。 刚刚躺在这里的尸体就是过去山门的弟子么? 修道百年,他的境界修为决计不低,按理说早已修成了见神境的仙人……此地有人可杀仙? 她知道自己更要小心。 女子抬起头,望向断木之后。 因果的线就在那里,她要将线头斩断! 冥冥之中,她忽然感受到,这或许就是自己成道的契机所在。 仙子轻盈地跃入濛濛的大雨里,沿路追索而去。 …… 一座破损的废楼下,王二关正收拾着细软准备逃跑。 毛骨悚然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救……我……” 王二关回过头,张大了嘴巴,吓得叫了出来。 只见一面破墙之下趴着一个人,那人套着黑裳,衣裳下的身躯被吸干了血肉,只剩下了皮包骨头。 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抬着他,勉强撑起了他的身体,干尸般的黑衣人抬起头,露出了骷颅般的脸,那张脸的左眼鲜血淋漓,右眼则干脆是一个模糊的、黑漆漆的血洞。 他张着干燥发裂的嘴唇,吐着冷气,近乎瞎了的眼望着前方,再次道: “救……救我……” 王二关黑天见鬼,已然吓得不轻,他眼睁睁看那鬼东西往自己这爬,木了半天,忽然惊呼起来:“云……云真人?” 干尸模样的人艰难地点了点头。 真的是云真人…… 王二关知道云真人和小禾打了起来,但……平日里仙风道骨的云真人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他先前在楼上看的时候,云真人不还占据着上风吗? 怎么回事啊…… 云真人也没想到自己还能活下来。 最后的关头,他释放了自己的心魔,伪造出它们啃咬自己的假象,然后利用心魔将自己搬离,飞快逃走……当然,这一切都要归功于那突然出现的神秘仙子,若非她吸引去了注意力,以林守溪的性格,一定会在尸体上补上数百剑,将他直接捅成死得不能再死的人体马蜂窝。 “救我!” 云真人勉勉强强地支起了身子,他面朝着王二关,声音沙哑得像是一百天没喝水的乌鸦。 王二关对于云真人有深深的恐惧,他知道,瘦死的仙人也比他大。 早已习惯了对云真人言听计从的他,在犹豫之后还是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将他扶起,扶到了身后的破楼里。 入了楼,云真人没再说话,他合上了嘴唇,像是在调息养伤。 王二关坐在破楼的地板上,看着外面成片的废墟,听着喧嚣的雨声,心跳始终慢不下来。 他明明都要趁乱逃了,却还是摊上了这种事。 这是命运的安排么……该死的命运…… 他心情烦躁,不由想起了很多家族往事。 王家是望野城有名的家族,靠着兜售法剑和丹药起的家,后来家族大了,老家主得意忘形,做了不少恶事,哪怕每天出门都要以彩墨在额头上写个王字,彰显身份。结果在一个地下的赌场里,他不慎招惹了个丑陋的、乞丐模样的人。 那乞丐竟是个浑金境的散修高人,整个王家都险些被他修灭了。 后来很多人都提起过这件事。 当时老家主被那浑金境的散修拎起,散修用无比轻蔑的眼神盯着他,蘸着自己的口水,一笔笔地抹去老家主额头上‘王’字的笔画,说: “今日,我将你脚打断,你便改姓干,我将你手打断,你便改姓工,我将你头拧断,你就改姓土吧……” 山野散修无拘无束,他们杀人潜逃,躲入深山老林,纵是斩邪司也拿之无可奈何。 最后老家主不断求饶,用数年积攒的银钱与丹药,勉强换回了自己的命。 为了记住这次耻辱,他让之后所有不能修行的子女,名字里都必须带上‘王’的笔画,譬如他父亲,名字就带个‘工’。 古庭雨夜里死去的王季是他哥哥,王季天生可以修行,这让他嫉妒了很久,嫉妒到以至于那夜哥哥死去,他心中反而有一种扭曲的快感,他假模假样地哭了半夜,脑子里却全是当初哥哥给自己炫耀名字的画面。 “一年十二月,三月为一季,我是老三,故而叫王季,我这名字,寻常又不寻常,是我爹想了好几天才取上的。” “哈哈哈哈……我叫王季,可不叫王三哦,王二关,呵呵,二关,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我哥哥呢。” “一辈子不能修行的废物……” “废物。” 王二关……一辈子不能修行的废物…… “我呸!” 王二关恶从心头起,他啐了一口,看着外面的暴雨,拳头捏紧。 同时他又感到愉快,他哥哥死了,因为不是处子之身而死的,而他知道,他哥哥甚至没有与女子交欢过……他哥哥有断袖之癖。 而他还好端端地活着,非但可以修行,境界还不低,当初令王家高不可攀的浑金境,未来也是他的囊中之物! 他可不会去学那林守溪藏拙,他非但不藏,还要极尽地张扬! 他要回王家,要让过去瞧不起他的人跪着磕头!要成为望野城真正有头有脸的大人物……王二关这样想着,那张肥胖的脸竟狰狞了起来。 接着,他有意无意地看向了云真人。 王二关从不曾想到云真人会落魄到这个地步。 但仙人毕竟是仙人,普通人早就死八九百遍的事情落到他身上,竟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我于云真人有救命之恩,待此事过去,他一定会报答我的吧……王二关这样想着。 忽地,一个画面鬼使神差地涌入脑海。 那是孙副院站在云真人面前,模仿预师说出‘你逃不掉的,我在幽冥等你’的画面……他忽然意识到,预师的第二个预言已经应验了,小禾就是那白发女鬼,就是祸乱巫家的根源! 那么,第一个预言呢? 冷风灌入破楼,在缝隙呼啸,王二关毛骨悚然! 他盯着云真人看,脑海中那幕画面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我在幽冥等你……我在幽冥等你……我在幽冥等你!! 孙副院的脸在记忆中扭曲变形,那句话却越来越凄厉,越来越尖锐,它仿佛是一句命令,一句指示,于冥冥中告诉了他应该要做什么! 王二关不由自主地挺直了后背。 云真人微微察觉到了异样,睁开血淋淋的左瞳瞥了他一眼。 王二关站了起来,说:“真人,我去为你倒水。” 云真人没说什么,继续养伤。 王二关倒杯水走了过来。 云真人颤抖着抬起手,接过水杯,他看着王二关白白胖胖的手,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你戒指呢?”云真人记得王二关手上是戴着枚火器般的戒指的。 王二关没有回答。 云真人觉得有些古怪,他抬起头,却见王二关呲着牙,牙齿中咬着枚戒指。 云真人抬头的同时,王二关将水杯中的水泼到了他的脸上,口中藏着的戒指被真气摧动,射出火焰长箭,精准地击中了云真人仅存的左眼。 惨叫声在响彻破楼。 “你……竟敢……” 不待云真人训斥,王二关已鼓足勇气挥拳而去,直接砸上云真人的脸面! 重伤濒死的云真人拦住了最初的两拳,但无济于事,王二关已下定了决心,他将浑身的真气都汇聚到了硕大的拳头上,一记记重拳接踵而去,势大力沉。 恍惚间,云真人见到了一只前所未见的青色小鬼,小鬼对他露出微笑。 咒……是咒! 直到这一刻,云真人才后知后觉地醒悟——邪灵给他下咒了。 他曾对林守溪说过,邪灵对人的侵染是神不知鬼不觉的,但他没有想到,自己竟也会中招。 这是期死之咒的一种,藏自心魔里,不易察觉,也没什么实际的威力,但它却潜移默化地引导着云真人,让他一步步做出最危险的选择。 悔悟已晚,王二关的拳头不知疼痛地挥来,打得云真人的脸彻底变形,变烂,鼻坍塌,肉凹陷,骨碎裂,左眼从瞳孔中暴突,滚落,惨叫声越渐微弱,最后一拳轰去时,更直接贯穿了他的脸面砸到了墙壁上! 王二关大口地喘着粗气。 云真人死得不能再死了。 他亲手给云真人送了最后一程…… 他亲手杀了仙人! 似是心障得破,王二关快意地大笑了起来,笑得疯疯癫癫。 关于仙人的死有许多种美丽的说法,但他显然不在其中,人修仙本就是为了对抗世界,对抗宿命,但他还是未能逃过既定的命运……属于他的山峦坍塌了,他从仙变成了人,死掉的人,一文不值的人。 云真人的断臂无力下垂,残躯上血都淌干了,黑色的道袍看上去就是块裹尸布。 王二关看着自己沾满血肉的手,盯了好久,他泛起了酸呕感,想要出去将手上的血污洗净。 雨声里,忽有脚步响起。 “是谁?!” 王二关此刻情绪激动,话语几乎是喊出来的。 一个身影站在门口,逆光而立,黑漆漆的。 王二关坐在地上,眯起眼辨认了一会儿,终于认清了。 “你怎么来了……快来,我杀了云真人!我把他杀掉了……以后我们不用担心死的事情了……等等!你,你要干什么?!” 破楼中,重物落地般的声音沉闷响起,接着戒指滚落,发出清脆声响。 第五十一章:西江月 小禾微睁着眼,迷惘地看着上空。 她的眼睛像是深邃的幽潭,承着天空中落下的雨。 林守溪抱着她,她亦环着他的脖颈,危险并未退去,它由云真人换作了一个白衣仙子,依旧在逼近着。 但小禾已感受不到什么紧张了。 她甚至觉得哪怕就这样死去也不会有太多遗憾。 她微微偏过头,看着林守溪的脸,任由雨丝飘入眼中,偏不眨一下。 林守溪的心还在高速跳动着,杀死云真人几乎用尽了他的手段,他已没有能力再去应对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了。 两人在曲折的屋巷中绕了一阵,皆疲不堪言。 “她是神山来的。”小禾说。 “你怎么知道?” “因为她看不起这里的一切,包括我们。”小禾想起了她临高远眺的眼神,说:“神山之人大都如此。” “她是为何而来?” “许是继神大典一事泄露,许是追杀云真人这神山余孽,许是为……大公子。”小禾说:“总之,她绝不会是朋友。” 林守溪点点头,他亦有同感。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也不确定那白衣仙子有没有追来,倒是伤势已再难压住,率先从骨头缝里涌出来,刺一样卡在那里。 “我自己下来走吧。”小禾体贴地说。 她身子稍稍恢复了些。 林守溪却摇了摇头,坚持抱着她,穿入了一片被摧毁半数的破楼之间。 雨已没有先前那般大了,温度却越来越冷。 林守溪想拈一个驱寒的术法,却也抽不出多余的力气。 忽然,小禾说了一句:“有人死了。” 林守溪停下了脚步,他望向了一座小破楼,那里有不和谐的血腥味传来。 林守溪抱着少女走入了小楼中。 目光所及是满地的血。 血还未完全凝成浆,其间躺着一具尸体。 他与小禾同时愣住了——死的人竟是王二关! 林守溪放下小禾,让她靠在门上休息,他小心翼翼地走到尸体面前。 王二关已经死透,他的脖子上有一个血洞。 他是被人捅穿脖子而死的,那人一剑刺来的时候,他似乎试图去挡了,却没能挡住。 王二关的境界修为绝不算弱的,但他竟没有还手之力。 是谁杀了王二关? 他的第一反应是纪落阳,可纪落阳有这么强么……还是说巫家还有隐藏的高手? 接着,他抬起头,看到了一个黑乎乎的尸体。 身体的脑袋已经被砸烂,糊在了潮湿的墙壁上,断臂与黑袍皆昭示着他的身份——云真人。 他的尸体怎么到这里来了? 林守溪很快意识到,他先前可能利用心魔演戏骗了自己,但不知为何,好不容易死里逃生的云真人又不幸亡命此处。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王二关已死,按理来说,继神大典已不可能顺利完成了。 林守溪并不觊觎镇守之神的力量,只是有些担心小禾。 小禾靠在门上,目光也向这里往来,她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但眼中并没有失望之色。 “镇守之神的力量不要就不要了。”小禾虚弱地微笑:“神明传承与灵丹妙药皆是暂时的,时间才是修行最好的法宝。” “嗯。” 林守溪点点头,柔声说:“若我们都能活下去,以后可以一同使用这件法宝。” 小禾脸颊上的笑容在风中打颤的花。 笑意轻柔摇曳,又飞快地淡去了。 有脚步声自屋外响起。 她来了。 她本不会发出脚步声,这声音是故意让他们听见的。 林守溪与小禾对视了一眼,不待他们有任何动作,白裙飘飘的窈窕姿影已出现在了屋门外。 这位仙子看上去很年轻,年轻得辨不出年龄,她的脸颊遮着白纱,仙靥模糊而陌生。 对林守溪而言,死城好似挥之不去的梦魇,慕师靖白裙挽剑自风雨中追杀而来的场景复现了,他一样身受重伤,一样走投无路。 但这一次似乎比当时更加绝望。 当时的自己孑然一身,已没什么可再失去的,所以他可以与慕师靖放肆地搏命,拼却一切。 但现在…… 他看着小禾蜷在木墙下的娇小身影,她眼眸中泛着水雾,努力地给自己挤出一个微笑。 湛宫在鞘中低鸣。 林守溪再度将它抽出,如眸的剑刃清晰映出了他的脸,那张脸令他都有些陌生了。 他握紧了剑刃,倏尔产生了一丝幻觉…… 隐隐约约间,他脑海中浮现出了一幕画面,那是一个朦胧的木堂,堂中呈着名剑无数,这些剑不知是真的古老还是刻意做旧,将画面都衬得斑驳,一个看上去只有六七岁的少女跪在中央,她穿着宫装,看上去很是乖巧。 她的身前放着一柄剑,小姑娘正盯着这把剑发呆。 这……这是什么? 这幕幻觉几乎是凭空浮现在脑海中的,林守溪也不知道这是什么,这有何意义。 也许只是幻觉吧…… 白衣仙子缓缓抬手,手中所握的长剑泛着微光,微光幻化成仙鹤的模样,柔曼飞舞,落入他的眼眸却是惊芒,将他幻觉般的意识强行打断了。 她走了进来,四下扫视。 屋楼残破,尸体冰冷,血流满地,朽骨腥臭……还有两个垂死之人。 她立在这里,与此间的环境格格不入,好似污浊泥塘中掠过的云影,它看似与泥塘交汇,但倒影只是倒影,它远在上空,超然尘外,不沾片缕污垢。 她看了一眼林守溪手上的剑,然后将目光落到了小禾的身上。 “是你杀了他么?” 白衣仙子的话语宁静,但林守溪与小禾皆感受到了其中的冷漠与轻蔑,世人常说仙子冰肌玉骨,不无道理,因为这种几乎傲慢的冷漠,本就是铸在骨肉里的。 小禾注视着眼前的白衣仙子,平静地回答道:“是我。” “杀仙楼之人,你可想过后果?”白衣仙子问。 “后果?后果与你何干?他是巫家之人,这是我们的家事,巫祝湖亦在山外,不归你们法令限制!”小禾冷冰冰地回应。 白衣仙子不理会她的冷嘲热讽,她俯视着身前的雪发少女,继续说:“真仙之后牵扯庞杂,杀你灭缘是最好的选择。” 小禾看着她,瞳孔中却没有半点惧意。 白衣仙子见过许多视死如归的人,她亦不觉新奇,只是淡淡道:“我能看出你血脉不俗,你若因此而觉得我会放过你,是错的。” “你们这些仙人,真是一个比一个傲慢啊……” 小禾听着她的话语,嘲弄着她的骄傲与自大,在她看来,这些整日口口声声众生平等的仙人,实则早已将众生漠视到了尘埃里。 这是他们,也恰是诸多凡人对仙人的想象。 相比较而言,云真人反而更接近真实,或许这也是他自称真人的原因吧。 白衣仙子不理会她的嘲弄,她眸光冷去,似对一切都浑不在意。 她的手没入了小禾的雪发里,将她一把揪起,另一手将剑轻拧,横抹而来。 林守溪当然不会坐视这一切的发生。 他方才一直在沉息蓄力,黑丸将身体的真气彻底榨干,化作杀意涌入湛宫的鞘里,湛宫长鸣,与他心神相契,白衣仙子要动手的那刻,他的剑也势若电光地扑去。 可这样的剑怎会威胁到她呢? 她几乎是出于对对方垂死一剑的尊重,才飘然回身去挡,一剑将他震开。 林守溪好不容易聚起的杀意被顷刻撕碎,轰得一声,他倒飞出去,直接砸穿屋楼,从那一侧落到了外面的雨地里。 湛宫剑亦脱手而出,斜插入一侧的泥土中。 这个女人很强大,比云真人更强大。 最要命的是,他与小禾皆已油尽灯枯,根本没有应对她的手段了。 “湛宫……” 林守溪轻唤剑鸣。 剑凭空御起,刺向了她的后背,然后四平八稳地停住。 白衣仙子伸出手,湛宫便被她隔空抓在手中,剑刃狂振,像是一条被捕获之后不停挣扎的鱼,却无济于事,根本逃不出她的掌心。 她对于这剑似有些兴致,静观了一会儿,然后屈指弹回。 剑飞过一个弧度,铮地一声,恰插在了林守溪的颊侧,斩下数缕黑发。 仙子对于他的挣扎没有任何的动容。 于她而言,这一切都没有意义。 她再次举起剑。 小禾闭上了眼,等待死亡来临。 她一点也不害怕,唯一遗憾的只是要与他分别了,她憎恶分别。少女的意识中闪过姑姑飞上高天的影,若世上真有死人聚居的国度,那她们即将重逢……这是唯一幸事。 林守溪艰难地爬了起来,他盯着那仙意盎然的背影,眼中唯有浓烈的仇恨。 他不相信小禾会死。 他至今都不知道小禾从没有预见之灵根,所以他固执地相信着,四年之后,他们会真正在一起。 现在他们陷入了死局,林守溪想不到任何的破局之法,但他觉得总会有的,命运交汇的点中,定会有一线生机种子发芽般破开来…… “别躲了,快出来!!” 林守溪看着空洞的天空,发出了嘶哑的咆哮。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呼唤什么。 白衣仙子出剑的动作微顿。 她竟主动放下了小禾,回头望去。 那是林守溪的方向。 但她没有看林守溪,而是望向了他身后的天空。 林守溪感到了冷寂,身体的冷与天地的寂。 一个灰蒙蒙的衣袍飘到了巫家的上空,悬在空中,好似一块定格在那里的破布。 “怎么是……她?” …… 飘在半空中的是一个老婆婆,在古庭时,她每日都会来给他们送饭。 今日,她没有拄起她那标志性拐杖,而是飘在空中,好似一只挂在屋檐下浑不着力的布娃娃。 林守溪也被震惊了。 这个老婆婆怎么会来?她……是谁? 过去在古庭中时,小禾并没有说谎,那婆婆是在服侍了巫家一辈子的侍女,她已经死了,哪怕不死也只是仅剩一气,而那木拐杖倒是生出灵性,每日还带着老婆婆走来走去,假装她还安好。 若巫家人知道她死了,一定会把她烧掉的…… 她过去的判断也没有错,只是…… “邪灵?” 白裙仙子感到诧异,“此处竟还有邪灵?” 邪灵! 林守溪与小禾同时明白了过来——是暗黑密室里那头邪灵醒了! 小禾不知道邪灵是用手段凑够了二十具尸体,但那日无意间瞥见了一眼青色小鬼的林守溪却立刻明白了过来。 邪灵应该是将某一种咒语施加到了云真人身上。 这种咒语在云真人死的时候生效了,他成了仪式的尸体之一…… 至于另一具尸体,很有可能就是那无头邪灵。 它将自己的守卫也献祭充数了! 邪灵潜入了巫家,附到了这个老婆婆的身上,以此隐蔽自身,其他人都没有察觉,唯有那根与老婆婆最亲近的拐杖意识到了,它脱离了老婆婆的身体,连夜逃了去。 林守溪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最绝望的当口,竟是被称为死敌的邪灵突然出现,将这死局撼出了一道裂缝! 修真者遇邪斩邪,白裙女子作为仙楼弟子,当然不会放过这个邪灵。 她本就没有直接杀死那少女的打算,事关古代真仙,自然要交予师尊发落最为稳妥,她刚刚悍然出剑,也只是想吓出她点什么。 没想到这小妹妹意志坚定,倒是那恶灵率先沉不住气了。 “牢。” 白裙女子默念咒语,对着小禾吐出一字,随后挽剑,飘然落入雨中。 …… 她临走前对小禾施展了囚禁之术,但法术没有生效,小禾在关键时刻掐断了声音,白裙女子走得太快,甚至没有察觉。 林守溪艰难地爬起,仰起头,看向了天空。 藏在老婆婆身体里的邪灵露出了真容,它脸颊上细长的血管突了出来,逐渐变作了暗河石室中邪灵的模样,破旧的下袍亦在风中鼓起,无数粗长的触手从中探出,如遇水疯长的藤蔓,在狂风暴雨舞动。 一股精神波纹以涟漪状在巫家上空扩散开来。 精神涟漪撞入脑海,好不容易爬起身的林守溪险些又摔倒在地。 他不停念着清心咒,以此对抗这股力量。 清心咒有着莫名的神效,它像是一个锚点,将飘忽不定的意识暂时禁锢住了。 林守溪凭借着这片刻的清明回到了楼中。 小禾依旧靠在墙边,雪发凌乱,眉目透着淡淡的红,这是危险的艳色。 林守溪为她渡了些真气,小禾轻轻哼了几声,气色恢复稍许。 “你先休息一会儿。” 林守溪摸了摸小禾的额头,柔声说。 小禾先前面对白裙仙子时锋利感消失不见,她柔弱了许多,乖乖地点了点头。 林守溪飞快冷静下来,他去王二关的尸体上摸索了一阵。 “你在找什么?”小禾问。 “一本书。”林守溪说。 “书?”小禾问:“很重要么?” “很重要,那是师父留给我的东西。”林守溪说。 之前他从王二关的口中得知了洛书的下落,但不待他刨根问底,二公子突然出现,意外揭露了云真人的阴谋,小禾的安危远比洛书更重要,所以当时他想也没想,直奔小禾的寝楼。 他找了一阵,没能找到,又忍着恶心去云真人的法袍间搜寻,试图找些丹药,但他摸索了一阵,只寻到了那块没什么用的真言石。 快速搜寻无果之后,林守溪当机立断,再次抱起小禾,“我先带你离开。” “嗯。” 林守溪将绵软无力的小禾抱起,他前脚刚踩出门去,天空中传来的强大灵压就将让他意识不稳,单膝跪地,难以支撑。 小禾娇小的身躯滚落在地,她捂着脑袋,无穷无尽的幻觉涌入了她的意识。 邪灵皆是精神力层面的佼佼者,而这头邪灵显然比暗室中的无头邪灵强大得多,它已达到了小邪神的级别,哪怕白裙仙子已是见神境仙人,亦如临大敌。 林守溪与小禾身负重伤,自是难以抵抗那层出不穷的精神威压。 他们感受到了许多可怖的幻想。 譬如整个世界缓缓颠倒,屋楼沿着街道滑行,笔直地冲撞向他们,巨大的视觉冲击里,许多灵丹妙药自虚空中生出,林守溪下意识张开了嘴,他与所谓的灵丹妙药立刻角色颠倒,一张大口出现在他身后,似乎下一刻就要将他吞咽下去。 五感错乱,视觉颠倒,他们双双倒在雨地里,晕头转向,小禾咬着唇,艰难地保持一线清醒,她抓住林守溪的手,搀扶着他起来,两人一道跌跌撞撞地从雨水横流的街面上离去。 好不容易离开了灵压最盛的中心点,林守溪与她皆松了口气,可精神的波纹还在持续不断地扩散,他们若无法对抗这种力量,迟早会被逼疯。 “跟我走。” 小禾紧紧抓住了他的手,“巫家有暗道,可以直通巫祝湖底!” 神庭即将打开,对于当前的局面而言,那里或许是最安全的地方! “好。” 林守溪也分不清方向,只是被小禾拉着手往前跑。 两人拉着手越过了几条潮湿的道,小禾带着他来到了一座黑色的殿后,殿后有一口井,井上刻着镇守二字。 镇守…… 林守溪忽然觉得这两个字于自己而言,寓意似乎不妙。 没时间想那么多了,小禾直接拉着他跳入了井里。 井里没有水,他们平稳地落到地面,邪灵释放出的精神灵压也淡了许多。 小禾靠在井壁上,闭上了眼,累得想直接睡过去。 林守溪也靠在墙壁上休息了一会儿,耳畔少女的呼痛声响起,他才意识到自己将她的手捏得太紧了。 林守溪连忙松开了手。 小禾将小手缩到袖中,她定了定神,开始在黑裳间摸索。 “找什么呢?”林守溪问。 “钥匙……井下暗道的钥匙。”小禾说。 林守溪矮下身子,沿着井下的通道走了一阵,前面果然有一扇门,他推了推门,回身道:“门没关上。” 小禾一愣,跟了过来,她看着露出一条缝的石门,蹙眉道:“难道已经有人进去了?” “也许。” 巫家遭逢大乱,其他人率先从这条暗道逃走也不无可能。 门是开着的就好。 林守溪与小禾推开石门走了进去。 过了石门,灵压感几乎消失不见了,他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这里一共有十条路,只有一条是通往湖底神庭的,其他皆通往湖壁上的崖洞。” 小禾伸出手,说:“跟着我走,我识得路。” 林守溪再次握住了她柔软微凉的手。 两人牵着手走在石道里。 继神大典虽被破坏,但神庭似乎是唯一可以躲避追杀的容身之处。 “在我们家乡,今天是很好的节日。”林守溪忽然说。 “家乡?” “嗯,那是个很远的地方,我们称呼这一天为中秋。”林守溪话语温柔。 “中秋……”小禾轻声重复,然后问:“你们会在这一天做什么吗?” “会看月亮,会吃一种好吃的饼,会和……亲人团聚。” 说到此处,两人同时沉默了下去,林守溪将手握得更紧些,似乎在告诉小禾,至少他是在她身边的。 小禾垂下微乱雪发间的小脸,沉默片刻,眼眶却红了。 “怎么了?”林守溪察觉到了她的异样。 小禾摇首,看着他手中的剑,她隐约觉得这柄剑对自己有些敌意,她伸出手,抚过剑鞘,问:“这柄剑是哪里来的?它……好漂亮。” 剑似有灵,听见小禾的夸奖,它发出轻鸣,消解了微弱的敌意。 “嗯……剑阁中取的,是把难得的好剑。”林守溪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剑不鸣,对这个回答不置可否。 两人不再说话,只是牵着手走着,从安静中汲取着珍贵的温馨感。 走了一段路,小禾轻轻揉着他的掌心,问:“刚刚的门其实是你推开吧?” “什么?”林守溪一愣。 “你其实就是钥匙,对么?”小禾问。 “我不是。”林守溪说:“这扇门就是开着的。” “我觉得这没什么可隐瞒的呀。”小禾说。 “你为什么觉得是我?”林守溪疑惑。 “云真人以真言石问过每一个人,其他人都不是,当时只有你尚在昏迷。”小禾认真地说:“孽池的石门不可能是人力推开的,一定是钥匙发挥了作用。” “其他人都不是么……”林守溪也感到奇怪,很快,他想到了一个可能性:“钥匙是假云真人的说法,当时并不是所有人都在场,钥匙的拥有者或许对它有其他称呼。” “并非所有人都在场……”小禾想着这句话,垂首沉思。 活下来的人中,不在场的只有纪落阳,王二关和小七。 钥匙……林守溪神色忽地恍惚,他想着刚刚开着的暗室之门,生出一种熟悉感。 他觉得自己经历过差不多的事!是在…… 死城! 他很快反应过来——他来到死城的时候,死城的大门也诡异地开着,门锁铁链皆断坠在地! 接着,一个可怕的念头幽灵般浮现:死城的大门真的是为自己而开的吗? 还是说,有人先他一步进入了死城,而那人正是……钥匙! 若死城有人,那他藏在哪里? 像是雷电灌入大脑,过去忽略的细节在此刻纤毫毕现——他打开观音阁的大门,恰好,门没上栓! 寒意浸透身躯,与此同时,黑暗狭窄的地道里,林守溪听到了机弦震响的声音。 雾巷中的那个杀手! 他与小禾皆身负重伤,力量十不存一,他们来到了安全之地,心弦才稍松懈,潜藏了许久的杀手却陡然出现。 弩箭射来了! “小禾!” 林守溪大喊了一声,箭步向前,拉住她的手臂,扯入怀中,身子一旋,以背为盾护着她压到了石壁上。 锐劲的风从后背擦过,撕开血肉,搅烂衣裳,然后斜插入了石壁里。 林守溪与小禾默契地对视了一眼,身子分开,飞快抽出了剑,立在两侧,各守一方,一边搜寻合适的掩体,一边准备随时截箭。 但黑暗中迟迟没有箭再射来。 杀手是放弃了吗? 小禾知道他没有,因为她的声之灵根可以察觉到前方细微的声音,那人立在黑暗的转角,似乎在消磨着他们的耐心。 林守溪想出动出击。 火把点燃的声音忽地响起,前方的黑暗被照出了一寸光明,一个长长的影子拖到地上,从转角处探出来,像是缓缓淌来的水迹。接着,小禾听到了男子的声音,那声音寂寥悠然,像是在吟诵一首诗歌。 那是她听不懂的言语。 小禾看了一眼林守溪,却发现林守溪脸色煞白,浑身都在发着抖。 “怎么了?是什么咒语吗?”小禾连忙问。 林守溪摇头。 他能听懂这首诗,而且他也听过这首诗,苏子的西江月。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来者曼声长吟,声音寂寞缥缈,好似峡谷上空飘过的云,今日恰是中秋,他念的也是中秋词,他掌着灯火,从转角处走出,开始念下半阙: “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林守溪一眼不眨地盯着前方。 转角处,同样穿着黑裳的少年披着长发走出,他念着这首在过去世界里流传极广的诗,徐徐然抬头,望向了林守溪,灯火照亮了他的脸。 纪落阳。 平日里那些言笑都在脸颊上洗去,他像是回到了最初的雨夜,冷峻如孤峭山岩。 林守溪看着他,良久,才问:“你……到底是谁?” 纪落阳朝着他笑了笑,彬彬有礼,好似贵家公子,他垂着剑,看着幽暗中的少年,正了正衣襟,神色肃然,终于开始了自我介绍: “我不叫纪落阳,我叫季洛阳,王季的季,洛水之阳的洛阳……洛阳是我的家乡。” 图穷匕见,似剑刺破衣帛而出,露出了峥然锋芒! “我是季洛阳……我是……”他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道: “天——下——第——三!” 第五十二章:为天下溪 季洛阳出生在洛阳城一个显赫的宗门里,是宗主与宗主夫人生下的第三个孩子,前两个儿子不是畸形就是怪胎,双双早夭,故而他呱呱坠地之时,宗门上下喜出望外,爹与娘也长舒了一口气。 洛阳是他的家乡,故而以此为命,宗主夫人说他是天神赐给他们的礼物,希望他永远留在洛阳,永远留在她的身边。 当时的季洛阳就知道,自己确实是天神赐下的礼物,正因如此,他早晚会离开洛阳。 他的成长亦远远超出了父母对他的期望。 他读书极快,修行极快,与真气亦似有着天生的亲近,几乎没有修习任何心法便可将其吐纳,他被认为是真正的天才,远超几乎所有的同龄人。 季洛阳对于这些并不惊异,彼岸的旧主赐了他生,这是他生而知之的事,只是他未将此事告知父母。 离别总会到来,无论说与不说。 季洛阳自幼便是洛阳城青年俊彦之首,来订娃娃亲的人无数,一些有名的贵人来见他一面都需花上重金,当时便有人戏称,说他比洛阳城所有的花魁加起来都要值钱。 夸奖也不是一味的,他也曾听见过许多恶语,譬如有人说他是魔鬼转世,吸干了前两个婴儿的真气,克死了他们。也有人嫉妒,说他只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罢了,沽名钓誉,不值一提。 他从未反驳过。 他本就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 出生之时,他闭唇不语,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将那汤匙吞入了腹中。 他就是假云真人口中的钥匙,但他从不称呼它为钥匙,他知道它的真名是‘界河’。 七岁那天,宗主还带他去见了道门的新门主。 那位新门主立在重重帷幕之后,遥遥地瞥了他一眼,说他一生皆会为名所累。 季洛阳觉得她是骗子。 他从不贪慕虚名,又怎会为名所累? 直至十岁那年,他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名’。 那是云巅榜发布的第一年,宗门上下皆在传说此事,母亲卷着一份抄好的榜单来寻他,却是欲言又止。季洛阳接过榜单,展开来看。 他的名字前有两个名字。 林守溪、慕师靖。 第一年,他不以为然,只当是张无聊的野榜。 第二年,第三年…… 这两个名字始终在他的上头,他渐渐地开始在意,想让自己的名字出现在他们前头,这种念头一旦出现便如飘在头顶的乌云,不落成真正的雨便不会散去。 但他依旧没有将此事太过放在心上。 某一夜,他梦见了一座千手观音像,观音像立在一群修罗夜叉之中,面带微笑,慈眉善目,醒来之后他觉得这是一种指引,他离开家族,隐姓埋名加入了佛门。 他并不知道自己是谁,只知道自己与众不同,肉身虽与他人无异,灵魂却不属于这个世界,他需要找到‘我’。 遁入空门,日日清修,季洛阳最喜欢做的便是坐忘,心诵经文敲打木鱼,如此重复,心中对世界的框架便会被重复的经文冲垮了,他似游于虚空,浑然忘我,常常一坐便是几日,这在佛门中叫做贪禅,但他并不在意,他比谁都贪恋这种感觉,在这样的虚无里,他以为找到了自我。 直到有一日,他听闻道门女弟子慕师靖要来佛门听首座讲经,本该入水的禅心终于泛起波纹。 天空下着细雨,佛门明黄色的墙壁上摇曳着枫林的倒影。 门被缓缓推开,先行走出的是两个样貌不俗的侍女,接着,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从她们之间走过,垂着头,穿着深色的道衣,背着柄木剑,姿态柔弱,面容却比眼前淌过的秋水更冷。 她出现的那刻,枫林、溪流、佛门、侍女,一切都从视野里退去,绝代风华,不过如此。 慕师靖不言不语,静坐蒲团,凝神细聆。 佛门的钟声敲碎了雨,起初声声不绝,随后断断续续,最终戛然而止,首座的诵经声也莫名地断了,因为下面的弟子已无心再听。 季洛阳不似其他佛门弟子,他入门虽晚,悟性却高,慕师靖虽名不虚传,但他也绝不至于因此就摇曳了禅心。 于是,那道门少女离去之时,唯他一人淡然起身,负剑而出,从她身边走过,横剑,拦在了枫林溪流之前。 这是佛门弟子向道门弟子发出挑战。 慕师靖似未看见他,径直从他身边走过。 他不因忽视而恼,只是全神贯注地出剑,寒光自他鞘中生,剑气截断溪水,斩碎秋风,如佛门内钟声的余韵。 接着,他看到慕师靖的指徐徐抬起。 他知道,那是道门绝学神妙指。 溪水如剪断的玉带被针线缝好,秋风如阻塞的羌笛重新吹奏声响,唯有林中枫叶飘落,坠了一地。 慕师靖转眼间已经走远,他立在原地,血顺着衣袂滴落,他捡起一片蘸血的枫叶,将其掷入溪流,鱼争相啄食他的血。 这一日,他的禅心也破了,他终于明白,自己永远只是天下第三。 他也明白,过去的淡然只不过是身居高位时的另一种傲慢,他从自居的高位跌下,无法再维持这种傲慢,于是他的淡然也跟着粉碎了。 曾经,他以为自己是绝无仅有的天才,但秋水枫林之畔,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平庸——这个世上,每一代皆会有许多的天之骄子,他们的出生经历各不相同,却皆堪称传奇,他们风头盛极一时,名声响动天下,仿佛日月坠入人间的光辉,令人无法回避……但也只是一代人,若将时间的尺度拉长,他们这样的天才,甚至不会被记录在修行的史册上。 与真正的天才相比,他们活成了另一种凡人羡艳而不可得的平庸。 之后的云巅榜再无任何意外,永远是林守溪与慕师靖在上上下下,自己宛若一条大山前的河流,横亘在那里,后面的人越不过他,他也无法逆流而上,攀上峰巅。 人们只可望大河而兴叹,见高山而仰止。 正当季洛阳决定接纳自己的平庸之际,梦中的观音像睁开了眼,他得到了启示,决定离开这个世界,去寻求更缥缈的大道。 但他不知道,这一天恰好也是魔道决战之日。 他以‘界河’的能力推开了死城的大门,沿着街道一直向前走,尽头是一座观音阁,一切都和梦中的所见一样。 他的手按在观音阁的大门上。 门后的栓落地,他推门而入。 也是那时,林守溪与慕师靖先后入城来。 命运的诡谲让他们在这座暴雨之城相遇,他立在观音像后悄悄窥见了一切,他是那一日死城中不为人知的第三人,开启的城门与观音阁门暗暗昭示着他的存在,可那对宿敌浑然不觉。 暴雨与闪电撕开了世界的秘密,观音阁分崩离析,浊黄衣袍的神明展露出真容,那对年轻的少年少女在月台上面对着未知的恐怖瑟瑟发颤。 他立在神明的身后,暴雨与大雾中遮蔽了他的身影,但他收获了无与伦比的快乐,因为他觉得自己也成了这恐怖的一部分。 之后画面混乱,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自己被漩涡一般的东西卷走了。 寻道之路从不平坦。 镇守之神身死,神坛开启,他与林守溪恰被神坛俘获,林守溪受伤太重昏迷不醒,小禾压抑着力量亦醒得很晚……他是最早醒来的。 他一眼就认出了林守溪。 曾经天下前二的高手躺在他的身边,身怀重宝,昏迷不醒。 他心中陡然生出恨意,佛门之外的枫林是他走不出去的阴影,这是来自于慕师靖的恨,他将它转接到了林守溪身上。 这或许是他此生唯一的机会。 他搜出了洛书,经过了强烈的心理斗争后,将林守溪推下了高高的山崖。 推下山崖的那刻他后悔了。 后悔没有先捅一刀。 他知道这种行径是无耻的,但这个天下没有人认识他,所以也没有名节可以败坏。 后来林守溪被小禾意外地发现,救起,大难不死,他以为自己再也没有机会了。 他也想过要放下恨意,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 可是…… 雨夜,云真人离去,林守溪询问了他姓名。 他给云真人报出姓名时手握真言石,音调上做不得假,可他没有想到,这名字报出之后,林守溪竟没有一丁点反应……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 …… 密室里,‘天下第三’四个字依旧回荡着。 待到声音寂去,季洛阳的脸上浮现出悲伤之色: “我本以为你会知道我,但……呵,你与慕师靖一样,皆是傲到骨子里的人,云巅榜每年发榜皆会震动江湖,无数年轻弟子为了一个小小的名次争得头破血流,但你们眼中只有对方……我在第三名待了那么多年,你甚至没有记得我的名字。” 季洛阳笑了起来,笑得病态,声音在秘道中层层叠叠地响着。 季洛阳…… 林守溪闭上了眼,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潜入季洛阳房间时,他觉得如此熟悉了——因为他布置房间时,遵循的依旧是过去世界的习惯。 “洛书在你手上?”林守溪做最后的确认。 季洛阳面带微笑,坦然承认。 “王二关是你杀的?”林守溪再问。 “是我杀的。”季洛阳看着刀刃上未吹去的血,嘲弄着说:“他要挟了我很久,要挟我将洛书给他,供他修行,要挟我在古庭的时候帮他说话,做他的盟友,呵,我一路虚与委蛇,他还真以为我们是朋友了……他还真以为,他那点境界能有什么用。” “他用什么威胁的你?”林守溪隐约猜到了。 季洛阳没再隐瞒任何事,“神坛上,我是第一个醒来的,我从你身上搜走了洛书,将你推下了山崖,我以为你必死无疑,没想到……呵,没想到你不仅活了下来,而且我杀人抢书的一幕,恰好被王二关看在了眼里。” 季洛阳笑意扭曲。 林守溪对他的忽视将杀意强化为了执念。 可当时,他的杀心被另一件事动摇了——小禾的预言。 那时他们一同吃饭,旁敲侧击之下,小禾变相承认了她预见的画面是与林守溪的,这说明林守溪可以活到四年之后……他吃不下饭了,脸色阴沉,心中绝望。 之后他还有许多次杀林守溪的机会,尤其是孽池中龙尸追来之际,当时的他若全力出手,是有能力斩断铁索桥,截断他们的来路的,但那个预言却如此沉重,他犹豫了……他害怕提前暴露自己的杀心。 季洛阳是相信那个预言的,毕竟当初神坛高崖都未能将林守溪摔死,这已很难用命大来解释,他唯一的托词只剩宿命。 宿命…… 高楼暴雨,大公子死,巫幼禾纤发如雪,对着黑夜道出了真相。 他才知道,原来他相信的宿命只是一个精心编制的谎言。 他如遭电击,终于意识到自己原来有过那么多杀林守溪的机会,只是都错过了……他忍无可忍,取来孽池尸体上搜来的弓弩,对准了白雾笼罩的巷。 他失手了,但他没有放弃。 “是你啊……” 林守溪同样闭上了眼,经历了最初的震惊,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震怒与仇恨暂时埋在心底,他问:“你杀了王二关,继神大典也就被破坏了,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从不觊觎镇守之神的力量,我自有我的真主。”季洛阳轻轻摇首,“我同你一样,被神坛拉到此处不过是意外,我要传承的是我真主的力量,而非这所谓的镇守之神。” “你的真主是谁?”林守溪问。 季洛阳微笑不答。 林守溪睁开眼眸,平静地问:“你真的觉得,你能杀掉我吗?” 季洛阳与他对视,脸上的微笑像是黎明时的月,越来越淡。 “我知道,这或许不是最好的机会,你和巫幼禾都很强,远比我强……哪怕现在你们身负重伤。我应该寻个小径逃出巫家,去寻我的真主。” 季洛阳长叹,说:“但我不甘心就这样离去,不能亲手杀掉你,我会遗憾终生,林守溪,你或许不知道,在过去的武林里,无数人想要杀死你,为了能杀死你,诸如吸星大法之类的无数邪门武功被创造了出来,它们各自又不知掀起了多少腥风血雨,你是心魔,你是我们的心魔!我必须亲手将你斩灭!” “在古庭的时候,我很多次都觉得,你或许是个不错的人,我甚至想过和你成为朋友,但每次我走近你,我发现我都做不到……” “我想杀了你……” 他不停低语。 “我想杀了你!我只想杀了你,你是我朋友也好,是我亲人也好,是我仇敌也好,我都必须亲手杀了你!” 季洛阳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他的长发无风而舞,冷峻的面容被烛光映着,唯那‘杀’字在暗道中来回作响。 他乡遇故知,不死不休! 没有退路了……真正的危险原来一直在身边,但林守溪忽视了,他虽也多次怀疑过季洛阳,但始终没有证实的机会,也没有想到这之后有这般多盘根错节的隐秘。 如今,命运阴差阳错地将他推到了这里,季洛阳拦在了秘道之前,图穷匕见,如银的剑遥指他的心脏,他无路可退,唯有迎着锋刃往前。 “他到底在说什么?” 小禾忍不住插嘴,她是最懵的,因为她根本听不懂他们的语言。 “我们在说,嗯……家乡话。”林守溪说。 “总之,他是敌人,对吧?”小禾只做这一个确认。 “嗯。”林守溪点头,对她微笑,忽然说:“遇见小禾是我来到这个世界后最开心的事。” “别说这样的话。”小禾摇摇头,神色坚定:“以后还会有更开心的事。” “更开心的事?”林守溪有些没反应过来。 “笨蛋。”小禾不理他了。 林守溪笑了起来,危险降临,他却有一种天命加身的感觉。 他迎敌而上,已没有心思去使用任何技巧,身躯几乎是撞上去的。 这是无比粗糙的一剑,但季洛阳却提起了一生从未有过的专注。 毕身所学的一切熔炼于手中的铁里,他斩出了妙到毫巅的一剑。 寸许之间,两人擦肩而过。 铁剑刺穿了林守溪的身躯,喷溅的鲜血挡住了视线。 季洛阳一震,很快明白他是想用身体锁住这柄剑。 是想让小禾来杀我么? 可小禾的伤势比他还要重得多啊…… 季洛阳望向了他的身后,嘲弄道:“你看,你把你的希望都压给了那个丫头,但是她呢?在你扑上来的时候,她就已经逃走了,她是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的鸟!” 林守溪盯着他,眼眸像是万年不化的冰。 朋友背义,恋人抛弃,让他这样死去,或许很不错了……季洛阳这样想着,心中却有一丝填不满的遗憾。 他正要将剑横拉,彻底割开他这副身躯之时,忽有人喊他名字。 “纪落阳!” 纪落阳抬头,是一张熟悉的,也是他现在最不愿意见到的脸——三小姐。 “纪落阳要破坏继神大典,你快去阻止!” 黑暗中传来小禾的声音,三小姐似乎是她喊来的。 “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让你在出口等我吗?”季洛阳盯着三小姐,冷冰冰地问。 三小姐盯着他,瞳孔微缩,张大了嘴巴,“你……你在干什么啊……” 季洛阳神色愈冷,他恨不得此刻立刻将三小姐杀了,将她的尸体抛下悬崖,可他身上有神侍契约,根本做不到这件事! “他是神侍!你将他杀掉,是要破坏继神大典吗?纪落阳,你到底在做什么啊……” 三小姐又惊又怒,她步步紧逼而来,严厉斥问,也顺手拔出了剑,要去斩季洛阳。 这是意料之外的事,季洛阳没有想到这个蠢女人恰好会摸索至此,是他们说话声音太大惊动她了么…… 之后的事之后再说,先将林守溪杀了…… 他拧转剑锋,想将剑横拉,可林守溪死死握住了他的手,瞳孔中的光死也不肯熄灭。 三小姐立在后方,伸出双手,大吼道:“神侍!听令!松手!” 三小姐是一个多疑的人,她心中的虚无永远也填不满,故而一直在拼命地汲取一种满足感,在小楼中时,她便常常用神侍令去差使纪落阳,让他给自己端茶倒水,做牛做马。 季洛阳对此恨之入骨。 但命令喝出的一刻,他的身躯依旧条件反射地僵了一下,下意识松手,接着他才发现,那指令似乎并没有传达到自己的身体里。 瞬间,季洛阳明白了过来:“你不是三小姐!” ‘三小姐’露出了微笑。 林守溪发出了一声喉鸣,短促的喉鸣里,黯淡了许久的湛宫剑忽发异彩,朝着季洛阳斩去。 季洛阳反应了过来,他闪身躲避,要害处让出了剑尖,但两人距离太短,他的肩膀依旧被斩中,季洛阳痛哼一声,想要回击,‘三小姐’却已飞奔而来,身形如风,脚步无声。 她的伤比林守溪更重,所以此刻的动作不过是她强提一口气后的虚张声势,但这虚张声势依旧将季洛阳唬住了,季洛阳选择了更稳妥的避让,小禾也放弃了进攻的动作,将林守溪抢回。 林守溪的生命力顽强得吓人,他捂着自己的胸口,低声说了句“走。” 小禾夺身而过,朝着石道的另一头奔逃出去。 季洛阳意识到他们想逃,立刻追了上去。 他们伤势太重,本逃不了多远,但这石道弯弯绕绕很是复杂,季洛阳对地形并不了解,一时间竟被绕了进去,幸好他们受了伤,地上难免会留下血迹,他依旧可以循着血迹一路追过去。 小禾带着林守溪狂奔着,先前好不容易积攒的力气飞快消耗光了。 季洛阳越追越紧,前方却有光亮起。 “我们到了……” 小禾话音才出,脚步却停住了。 他们的面前不是出口,而是悬崖峭壁! 暗道连通的洞穴之外风雨呼啸,似是神庭终于开启,湖中央倒灌出了一些水,原本干涸的湖床被铺上了一层翡翠般的颜色。 走错了……小禾的心咯噔沉入谷底。 季洛阳的身影在身后出现。 她先前利用彩幻羽骗过了他,但这种欺骗只有一次,他们没有机会了…… 林守溪回过头,眼中仅有的清明映出季洛阳的脸。 他张了张口,话语虚弱,调子却是铿锵。 “我叫林守溪。”他说。 季洛阳皱了皱眉,不知道他要说什么。 “道德经有语,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我叫林守溪,这是师父给我起的名。”林守溪平静地笑了,笑得很冷:“下次相见,我会把你……碎尸万段!” 誓言在湖崖间回响。 随后,他看了小禾一眼,小禾轻轻嗯了一声,他们抱在一起,一同跳下了山崖。 如相拥而坠的鸟。 下方的水流飞速将他们吞没。 第五十三章:梦幻之旅 季洛阳立在悬崖高处,向下遥遥俯瞰,白浪如帚,将他们坠落溅起的水花磨平,之后这对少年少女再没有浮起,他立着望了一会儿,所闻唯有茫茫涛声。 山崖很高,水很浅,水中又有暗礁无数,这样下去,几乎必死无疑。 季洛阳凝视一会儿,不再看,转身离去。 这一夜里,林守溪已经历了数场恶战,孙副院、云真人、神山仙子、及至密道之中时力气已然用尽,是真正的强弩之末,再与蛰伏许久一朝亮剑的季洛阳决战,几乎必死无疑。 当然,在季洛阳看来,跳崖亦是必死无疑。 可林守溪不这么觉得。 走到山崖边时,涛声入耳,这不是死亡的鼓角,更像是某种呼唤…… 这种呼唤也来自心里,那时白瞳黑凰剑经的耳语,第九重的瓶颈从未如此松动过,仿佛只要他纵身一跃,就能冲破一切,让崭新的剑经如泉水般在体内涌现! 他抱着小禾酥软的身躯,坠下山崖,时间像被拉得很慢,他能看到小禾飞舞的婉约发梢,能看到她轻颤的睫毛,能看到下方的白浪在礁石上拍碎,化作无数细流……师父曾经说过的话再度于耳畔响起: “黑凰为空境之主,自水中生,遇风而成形,沐天雷地火以为羽,凝云上霄光以为眸,振破重天虚宇,三涅槃,烧尽骨血,割去其影,终成无量。” 林守溪的心澄明透彻,本已抽空的黑丸于此刻自转了起来。 他仿佛回到了幼鸟诞生的状态里,天地冥冥渺渺,尘埃包裹着白云,风沙吹过冰面,烈焰与寒水共存……有心脏在体内跳动着,发出轰轰的声音,这种声音占据了他所有的感官,极致时,声音碎裂,闪电将巫祝湖照亮,也将他的意识从冥想拉回了现实。 白瞳黑羽剑经第八重与第九重之间的壁障在这一刻破碎,他抱着小禾跳入湖水,也跳入了剑经的第九重之中…… 不! 这不是第九重,而是传说意义上真正的第一重。 师父与他说过,每迈入一重就会获得相应的能力,但过去他修到第八重时问师父,为何自己没有获得这些能力,师父表示他也不知……现在林守溪终于知道答案了。 原来师父一直理解错了,他们所修的不过是‘式’,因为每一式的修炼对于过去世界的人来说已太难太难,所以被误认为是‘重’。 但真正迈入第九式后,才是白瞳黑凰剑经的第一重! 第一重的能力恰好是——水! 汹涌的浪涛裹挟着他奔流旋转,磅礴的自然伟力里,他却从被动者变作了主宰。 水的声音便是他的声音,水的呼吸也成了他的呼吸。 他像是一尾灵巧的鱼,拥着失去意识的少女,在水中潜行了一段,随后劈浪而前,逆着水流朝着巫祝湖的中心游去。 似骏马奔驰于原野,再没有东西能阻拦他们! 林守溪借助着‘水’的力量,一路无阻地来到了湖心。 黎明还未降临,湖心黑潮涌动,它们墙立而起,形成了一个弯曲的界。 没有过多的思考,林守溪抱着小禾,一同扎入了这个界里。 轰! 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安静了下来。 眼前的湖水透着清澈的蓝光,没有一丝杂质,它的表面毫无波纹,就像面磨得平整的镜子,映出了他苍白的脸和流血的身体,小禾用尽了力气,在他怀中昏睡了过去。 外面狂风暴雨,巫祝湖的中心却如此的静,好似真正与世隔绝的一隅。 继神大典已无法继续,但仙山之敌与邪灵依旧激战在上方,季洛阳也未必放弃了追杀,他们无路可去,神的坟墓似乎是唯一安全之处。 可是神庭的入口又在哪里? 林守溪下意识地向下望去。 镜面发出了微光,水界笼罩的镜子之下,浮现出了一个梦幻般的影,似是传说中的蓬莱仙岛变作了真实,一株树干扭曲的参天巨木呈现在了镜面中,这颗树木不知道生长了多少万年,粗大得不可想象,它的尽头隐约是一座岛屿。 林守溪无法描述此刻心中的震撼。 仙雾缭绕的岛屿出现在了视野里,它在眼中不断放大,放大,好似一整座岛在朝着自己砸过来,令人寒毛都忍不住根根竖起。 过去的世界里,他虽也听说过海市蜃楼的奇景,但他从未亲眼见过,况且这远比海市蜃楼更加真实,仿佛那座岛屿就建立在这镜面之下,倒悬于整个世界。 可是……要怎么进入世界呢? 似有冥冥之物可以听见他的心声,他的疑问才生出,中心的镜面里便有数注流水涌出,一块古旧的石碑就这样被水流托了起来。 林守溪靠近石碑,阅读上面的碑文。 “当湖水漫上天空,古代的镇守将从长眠中苏醒,过去的千万年里,它照看着这片大地,祓除一切污秽,让火焰燃烧到幽冥的海域……传承不会断绝,心脏再度燃烧之日,它将为大地挑选出新王。” 碑文下面还有数段他看不懂的文字,林守溪判断,这是其他种族的文字。 这段碑文用了几十种语言注释,为的是无论进来的是哪一个种族的生命,都能看懂碑文在讲什么。 阅读完上面的文字,石碑又回落了。 林守溪静静地等了一会儿,身下的水面忽然柔软了下来,他试探着将手伸入其中,然后抱着小禾一点点没入。 他进入了镜面里。 镜面下面是一层薄薄的水,水下是……天空。 轰!巨大的风声迎面而来,他们忽然从高空坠落! 蓝色的天幕垂在头顶,白云在身边流动,狂风在他们周身拼命地鼓动,将衣裳与发吹成怒浪。 先前昏迷了一会儿的小禾隐约睁开了眼,她看着天空与云,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她与林守溪紧紧拉着手,身体像鸟翼一样展开,从高空中迎着风坠下,穿过了一片又一片的云,下方是岛屿渺小的轮廓。 “嗯……”她鼻尖发出一声轻吟,“这么高,会摔死的吧……” “我们不会死的,我相信小禾的预见。”林守溪说。 他笃信着这个预言,这是支撑着他走到这里的信念,走得越远,他的信念也就越坚定。 小禾咬紧了嘴唇,也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他真相…… “真是笨蛋啊。”小禾嗔了一句,像在骂他,也像在撒娇。 “小禾还要抗争命运吗?” “我……我才不告诉你。” 他们不停坠落。 忽然,小禾闭上了眼眸,下颌微抬,娇俏脸颊上,红唇微翘。 像是回到了当时的雨街里,小禾忽然停下,踮起脚尖,当时的他后知后觉,这次,他自不会再错过这次了…… 林守溪与她拉着的双手向两侧张开,于是两人的距离也一点点拉进了,小禾精致绝伦的脸颊近在眼前,红嫩的唇美过世间的一切花朵,林守溪咬了上去,衔住了她的上唇,随后他微微下移,生疏地与这吹弹可破的薄唇印在了一起,少女的香唇如此软糯,像是轻轻一咬就会与他相融。 唇间,又有什么湿滑灵巧的东西悄悄地探来,这像是花瓣中流出的蜜,温润湿滑,却带着出乎意料的柔韧,林守溪无师自通,亦给予了回应,与之纠缠在一起。 上空之中,他们张开双臂,动情地吻着,像是要吃掉对方的全部。 迎着狂风与云流下落,岛屿在下方渐渐变得清晰。 他们向着岛屿坠落,却没有摔得粉身碎骨,相反,他们明明是从高空落下的,可相吻睁眼之后,却发现自己身在湖水之中。 林守溪恋恋不舍地松开了她的唇,将绵若无骨的少女拥在怀中,靠着对水的掌控力上浮,他游了很久,最后一个猛子扎出了水面。 他们经历的一切像是梦中才会有的神迹,先前镜面中所见的岛屿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这里亦不晴朗。 风雨洗刷着孤岛,山壁上的植被倒是被风得茂盛,这与外界成片的污秽荒地截然不同,这里的土地看上去很是肥沃,可供海浪般的森林生长。 “这是神之域……也叫神界。” 小禾的唇间吐出了些误饮的水,轻声说了一句。 “别说话,我先带你上岸。” 林守溪看着小禾虚弱的面颊,抱着她游到了岸上。 脚触及坚实的地面,林守溪一下子心安了很多。 这座岛远比看上去来得大,站在岸边望去,岛几乎是看不到尽头的,前方有着连绵的森林,里面时常会传出怪异的嗥叫声,古旧的石道掩在其中,不知通向哪里。 林守溪要率先找一个容身之处。 山路并不好走,林守溪也不知道是什么在支撑着自己,他只是觉得,若此刻是他一人,那他可能已被疲惫压垮,倒地不醒,但现在他的怀中抱着小禾,于是,身躯的极限便被战胜了。 他穿行在林间,一次次地摔倒,骨骼像是要断了,肌肉也再感知不到力量。 小禾浑身冰冷,她在他怀里睡了又醒,醒了又睡,不知重复了多少次,她最后一次昏昏沉沉睁开眼的时候,她已置身在一个洞穴里了,外面风雨未歇,寒气逼人,她的身体却感受到了久违的暖意。 林守溪靠在她身边的墙壁上,眼皮不断地往下沉,他已困到不行。 “林……守溪。”小禾轻轻喊他的名字。 林守溪精神了些,他看向小禾,露出了笑意,“醒了?” “嗯。”小禾想要道谢,但这似乎显得生分,她犹豫了一下,不知该说什么。 他们已置身在了一处山崖洞穴之中。 终于安全了…… 林守溪虚弱地笑了笑,问:“小禾刚刚是不是做了什么梦?” 小禾微惊,方才昏迷之后,她确实做了一个梦……梦见的是预言中四年后的场景。 仅仅是一个吻便让自己做这样的梦么……身体好热……我这是怎么了,怎会这般轻易地,哼……梦中的场景模糊地在脑海中复现,她微摇螓首,亦羞得像找个地方钻进去。 “你……你怎么知道我做梦了?”小禾强自镇定。 “因为你一直在喊我名字,还让我……慢些?” 慢些……小禾心脏抽紧,心想完了…… “慢些……我们是在赶路,你走得太快了,也不知道等等我。”小禾责怪道。 “你还一直在说……不要?”林守溪回忆着她的梦呓。 “你嫌弃我走太慢了,问要不要背我,我说不要。”小禾仰起单纯的脸颊,说。 “可为什么没过多久,你又哀求着喊……给你?”林守溪好奇地问。 “我……”小禾咬紧了唇,身躯微栗,恨不得直接跑出山洞,“哼,肯定是你抢了我什么东西,你个笨蛋,在梦里也不老实,就知道欺负我……” “你还说那里不可以。” “前面有座山洞,你说里面可能有宝藏,想进去看看,我提醒了你。” “那……用力呢?” “山道尽头有一座石门,我让你用力去推。”小禾一本正经地说着,“许是我的预见之灵根又生效了,提前见到了我们稍后登山的场景。” 林守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可你还说要吃……” “你给我闭嘴!” 小禾忍无可忍,打断了他的话语,她看着他惨无人色的脸,抿抿唇,心又软了,说:“你赶紧睡一会儿吧,累了这么久了,哪怕是钢筋铁骨的身子,怕是也撑不住的了……” “嗯。” 林守溪最后撑着的一口气松了下去,他身子一歪,躺在小禾的大腿上睡了去。 小禾愣住了,她也不知该不该推开他,只觉得身体更热了几分。 “你还冷吗?”林守溪闭着眼,问。 “不冷了。”小禾回答。 她先前浑身冰凉,冷得像具尸体,此刻却是暖洋洋的,异常舒服……接着,小禾似意识到了什么,双臂抱胸,“你这合欢宗恶徒是不是对我做了什么坏事?” “没有啊,我只是喂你吃了东西。”林守溪说。 “你喂我吃了什么呀……”小禾喃喃地问。 “丹药。”林守溪半梦半醒间回答。 小禾放心了下来,接着,她感到了一丝不对劲,“什么丹药?” “你不停地说冷,我不断给你渡真气也无济于事,便喂你吃了丹药,幸好有用……”林守溪迷迷糊糊地回答。 “冷?你有驱寒的丹药?”小禾更加疑惑。 林守溪已然睡着,没办法做出回答。 等等…… 小禾很快意识到,林守溪身上只有一种丹药,那就是他自己炼的…… “哎!你给我醒醒!” 小禾大羞,她去揪林守溪的耳朵,却也不敢太用力。 难怪会做那样的梦,原来不是自己的问题!他,他怎么……虽然是为了救自己,她不好太责备,可这也……小禾欲哭无泪。 林守溪就这样躺在她富有弹力的纤长大腿上,她的心跳越来越快,身体也越来越燥热,手无处安放,最后轻轻落到了他的身上,她五指触碰他的身躯,指尖也跟着热了起来。 于是她将手指抬起了些,但抬久了手臂酸麻,又忍不住落了回去。 如此重复,姿势倒像是在给林守溪按摩。 最后,小禾放弃了抵抗,手轻轻搭在他的身体上。 不得不说,他炼制的丹药堪称神品,将她体内寒意驱逐殆尽之余犹有余力影响她,她看着少年清秀的脸颊,想起了无数同生共死的瞬间,一路而来的酸楚甘甜在脑海中不住地回放,她胸脯起伏,身躯滚烫,却一动也能不动。 林守溪在她膝腿上安静睡着,少女眼眸半睁半阖,晕出水一样的光来。 沙沙的雨声里,海浪冲刷岸滩的声音也遥遥传来,小禾靠在墙壁上,腰背笔挺,她咬住了自己的指尖,闭上眼,洞穴外的微光打在她的侧颊上,映出她细微变幻的神情。 林守溪苏醒的时候,外面的雨已经停了。 他睁开眼,意识有些恍惚。 这一觉他睡得很香,浑身的疲惫像是冰渣,在暖融融的春光里融化了水,温柔地消逝,他睁着惺忪的眼,捏了捏脸颊下的‘枕头’,紧绷着的‘枕头’带着意外的柔软,他这才想起,这应是小禾的腿。 他竟枕着小禾的大腿睡了一觉。 林守溪才一捏完,他就感到了身后传来的杀意。 他一下子清醒了,霍然起身,小心翼翼地回头望去,小禾靠在石壁上,雪发披肩,秀美的脸颊泛着潮红,她的嘴唇也像涂抹了胭脂,红得厉害,细瓷般的齿咬着唇,迷离的眼神中透着淡淡的杀意。 “林!守!溪!” 第五十四章:孤屿 小禾靠着石壁躺着,黑色的紧身衣裳将锁骨包得严实,脖颈处的潮红却是掩不住的,她带着薄汗,数绺雪白的发丝贴着面颊,漂亮的瞳孔里弥着浓浓的雾色。 她喝了一声林守溪的名字,林守溪吓了一跳,立刻清醒了。 “怎么了?”他问。 小禾看着他一脸无辜的模样,更是羞恼,她质问道:“林守溪!你居然敢喂我吃那种东西,真是居心叵测!” “这丹药不是你手把手教我炼制的吗?”林守溪更无辜了。 “你还好意思说!” “况且你醒了以后,我很快就睡了,什么也没做,可见我并没有坏心思。”林守溪认真地辩解着,但不知为何,辩解完后,小禾的脸色看上去更复杂了。 雪发少女眸光变幻,她纤长的腿儿更收紧了些,向内微蜷缩,手抱着膝盖,又慢悠悠地问:“什么叫什么也没做?你不经过本小姐的同意,就擅自睡在我的膝盖上,这……成何体统!你当你是本小姐的猫吗?” “小禾若是不悦,将我推开就是了。”林守溪说。 “你……你什么意思?你还怪起我来了?本小姐念你一路护我,心慈手软,让你小睡一会儿罢了,你可别得寸进尺。”小禾凶得像是只炸毛的小老虎,她似对林守溪极为不满,冷哼了一声,又道:“还有,以后睡觉的时候,手老实一点!” “啊?”林守溪更懵了,问:“还能有下次吗?” 小禾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她立刻呵斥道:“好呀,你果然贼心不死。” “哎,不是你……” “你给我住口!” “好,我不插嘴。” “你……”小禾不知想到了什么,脸颊羞红,“总之,我是你的主人,以后只有你服侍我的份,断没有我服侍你的,知道吗?” “好,知道了。”林守溪配合地说,“大小姐还有什么吩咐吗?” 外面的薄光照入洞穴,它铺在小禾的面颊上,瞬息万变地流动着,小禾红唇翕动,犹豫之后才问:“那个……丹药,你到底喂我吃了多少?” “半瓶。”林守溪关切地问:“你还冷吗?” 说着,他想去捉她的手试试温度,小禾快若闪电地缩回了手,不让捉。 “不冷了。”小禾连忙说。 “那……” “我只是想问问你,这个东西……到底有没有解药啊?”小禾试探着问。 “我上次回答过你了。”林守溪说。 小禾沉默了一会儿,放弃了希望,药效一刻依旧不停地在身体里发作着,她不好意思开口,只是将唇咬得通红,身躯蜷得更紧,心中慌乱。 林守溪以为小禾只是羞涩,他见她发丝微乱,想给她整理一番。 手落入发间,小禾嘤咛了一声,双腿微错,蜷起,她想要抗拒却没有伸手,任由林守溪帮自己整理头发。 “小禾休息好了吗?我们出去找找路吧。”林守溪说。 “等等!再休息一会儿……”小禾摇首,支支吾吾地说:“我,我还有点累,嗯……腿有点疼。” 少女锤了锤自己的膝盖,她的贴身长裤泛着些许皮革的质感,勾勒出柔韧的曲线,极为修长漂亮,林守溪轻轻触了触她的腿,按了按小腿上的几个穴位,说:“我帮你揉揉。” 小禾本就与丹药抗争了数个时辰,此刻小腿唐突被触,体内似有蚁走电窜,少女娇小曼妙的身躯痉挛不止,微微战栗,她一下打开了林守溪的手:“不准瞎碰!” 林守溪无辜地看着她:“小禾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小禾身躯如被钉住后挣扎的小蛇,她抬起小臂,瞪了林守溪一眼,“你,你先出去!” “小禾你到底……” “没事,我只是吐纳真气有些岔气了,你……你先出去!快点” “可点……” “少废话!快出去!”小禾直接伸腿去踢,很暴力地将林守溪赶了出去。 林守溪被迫立在外面等待,凉风习习,石窟洞穴内寂静一片,那是小禾封闭了声音。 诡异的安静之后,大小姐的声音再次传来,“林守溪,你冷吗?” “我当然不冷。” “那你把你外裳脱掉,扔进来,我……又有点冷了。”小禾轻声说。 林守溪也没询问什么,直接脱去衣裳揉成一团扔入了里面。 片刻之后,这位眉目清稚的绝色少女扶着墙壁,缓缓走了出来,她脚步很软,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样,雪白的长发遮掩着面颊,优雅的天鹅颈一片潮红,林守溪扔进去的黑衣裳被她缠在了腰间,双袖在身后大了个结,黑裳的下摆垂下,垂过膝盖,看上去就像是一件黑色的围裙。 “小禾,你到底怎么了?若有病症万不可瞒着我。”林守溪看着她此刻的模样,疑惑不解。 小禾想着他合欢宗优秀弟子的身份,也不知道他是真的不懂还是在调戏自己,她当然也不会傻乎乎地自爆,只是道:“我……我是腰有点冷,女孩子这里很容易凉的。” “真的吗?” “不许质疑本小姐!”小禾威严地说。 林守溪也知道,她此刻一口一个本小姐,反而是心虚的表现,他也不去戳穿,问:“需要我背你吗?” “才不要,我自己能走。”小禾倔强地说。 她看着林守溪,眼眸中依旧弥漫着杀意,那是不纯粹的杀意,更像是忘记被喂食的猫炸起毛,竖起尾,对着主人露出凶容。 小禾再次警告道:“以后不许再睡我腿,也不许喂我吃乱七八糟的东西,听到没有?” “我都是为了救你,小禾干嘛这般凶?”林守溪看着她板着的小脸,无奈道。 “我没有凶!”小禾凶巴巴地说。 “……”林守溪叹气,说:“好了,我知道了。” “我……” 小禾的话语堵在了喉咙口,她想要发作,可想起先前的一幕幕场景,心绪亦荡漾难平,气势难免低落,她瞪了林守溪好久,最后只是毫无底气地说了一句:“总之,下不为例……” 林守溪微笑着点头。 洞窟外的雨早已停了。 走出洞窟,他们一同向着远处望去,小禾檀口半张,一下痴了。 远处的湖面像是一面青蓝色的布,与远处的天空融为一体,仿佛一个浑然天成的弧面,安静的湖风在布上掀起波澜,一缕缕地吹来,沿着山体的斜坡上爬,将满山的树木都吹成了波浪,沙沙不止的响声里,树叶翻出了背面,在透亮的天光下泛着银色的光泽。 这是神域,没有太阳,光亮不知从哪里发出来的。 林守溪也被眼前的景色迷住了。 见惯了扭曲的黑铁树,见惯了邪浊遍野的污秽大地,如今湛蓝的湖与苍翠的林在他眼中皆宛如仙境。 “这就是神域,镇守之神的神域。” 小禾悠悠开口,她转过身,向着山顶望去,“这座岛屿的最深处就是神庭所在,我们本该在那里完成传承。” “王二关死了,季洛阳也不可能再进入湖心,继神大典应是毁了。”林守溪问:“接下来该怎么办?” 远处海天相融,看不到任何出口的痕迹。 “我也不知道。”小禾摇了摇头,说:“或许我们能接过一份神力,或许三份神力都会消散于天地之间……既然进来了,先去深处看看。” “好。”林守溪点头。 两人寻了一条掩在林间的神道,向上走去。 一路上并没有任何标记,也没有碑亭之类的建筑,仿佛这只是一条普通的道路,通向的也只是寻常风景。 林守溪与小禾向着山道上走去,他们的手在不知不觉间牵在了一起。 “那个纪落阳究竟是怎么回事?”小禾询问了起来。 林守溪回想起季洛阳吟着苏子的诗句出现时的模样,依旧不免心悸,他想过季洛阳有可能是雾巷中的杀手,却从未想过他竟有这样的身份。 季洛阳自雨夜初见以来的每一句话,此刻回忆皆有别样的意味。 当初季洛阳还开玩笑说,你与小禾的宗门不若叫合欢宗算了,当时他只觉有趣,如今回想却让人心中发寒。 林守溪是愿意与小禾阐明真相的,但身处未知的神域,他不确定有没有其他存在于暗中偷听,保险起见,他还是简明扼要地解释了一番。 “他与我来自同一个家乡,我们家乡有一个年轻才俊的排行榜,我始终位列前二,他是第三,故而他对我一直怀恨在心。”林守溪说。 “第三……你不知道他?”小禾疑惑地问。 “我不太关注其他人,只记得第三名是个姓季的,从未想到过会这样……”林守溪反思道:“过往的傲慢险些令我送命。” 人人各怀鬼胎,只有那自诩天赋最高的王二关是真正的傻子。 季洛阳念诵的诗句在他脑海中不停翻腾。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他心中亦生出了恍惚之感。 小禾握紧了他的手,说:“俗话说,坏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修道之路本就漫长,这才刚刚开始,遇到些挫折劫难很正常的,我们下次赢回来。” “原来在小禾心里,我是祸害啊。”林守溪笑着说。 “当然,你这害人精。”小禾嗔道。 她握紧了林守溪的手,心中想着天下前二的事,立刻察觉到了不得了的要素,问: “对了,你是前二,那另一个人是不是就是五大三粗的女宿敌呀?” “嗯,是她。”林守溪坦然承认。 “想来她也很厉害了,以后若有机会,倒是想见见。”小禾眯起眼眸,说。 不会有机会的……林守溪心想。 “对了,她叫什么名字呀?” 这两个世界的文字虽然很像,但季洛阳与林守溪交流的时候用的是旧世界的‘方言’,小禾不大能听懂。 “她叫木诗诗。”林守溪脱口而出。 小禾冷冷道:“拿着真言石说。” 林守溪有些后悔从云真人手上捡出这块石头了,他摸了摸周身,摇头道:“好像被我弄丢了。” 小禾打量着他,不太相信他的话,却也不好意思去搜身,只是道:“我看你是心里有鬼。” “心里没有,身边有。”林守溪说。 “找死!”小禾眼眸再度眯起。 两人又沿着山道追逃了一路,力气用得差不多以后,他们在一块崖石边停下,不约而同地向着身后望去。 “这里湖光山色真好,以后若是能在这样的地方定居就好了。”林守溪悠悠地说。 “我们才刚刚脱离危险,你就想这些有的没的东西了?”小禾嗔怪道。 “见到美景美人难免遐想。”林守溪看着小禾白皙的脸颊,说。 小禾脸颊的红晕微退,她深吸口气,说:“又在胡言乱语了?” “小禾怎么这么容易脸红了?”林守溪问。 “还不是因为你给我喂了奇奇怪怪的丹药!”小禾恨不得挥拳而上。 “额……药效还没过去么?”林守溪有些吃惊。 “你再问?”小禾习惯性去揪他耳朵。 两人在山道上追跑了一阵,林守溪还是被小禾擒获,被迫求饶。 小禾耍了一会儿威风后也开始认真审视他先前的提议。 “嗯,我也觉得这样的地方很好,与世隔绝无人叨扰。”小禾思索着说:“可以将房屋建在湖与岸的交界处。” “那恐怕你醒来的时候,会时常发现自己的屋子被淹了,我们倒不如去湖底建所龙宫算了。”林守溪否决了她的提议。 小禾虽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但被反驳依旧是不悦的,“那你觉得应该建在哪里?” 林守溪道:“我觉得山顶最佳,沐日月之华,餐霞吞烟,最宜修道。” “和我住一起,你居然想着修道?”小禾感到诧异。 小禾说完之后立刻掩唇,感到不妙,连忙补救道:“哎,你个邪宗余孽可别又胡思乱想啊。” “当然要修道,我们唯有修成了长生不老,才能永远地在一起啊。”林守溪微微一笑,说。 小禾睫羽轻颤,轻声道:“你这小小的神侍,又想僭越了呀,真是……贼心不死。” 他们沿着唯一的石道向上走去,耳畔皆是风滚过树林留下的沙沙声响,这浩大的声音随着他们登高渐渐淡去,视线的尽头,陡然出现了一粒红色。 林守溪与小禾一同止步。 山巅上,赫然有一个人影。 那人披着深灰色的古袍,自山顶俯瞰,手中提着一盏灯,红光便是灯发出的。 关于继神大典的诸多细节,镇守之神早已将其一一写入了初代家主的梦中,家主也将其转述成文,代代流传下来。小禾对此是很熟悉的。 “他是提灯者,算是镇守之神的神侍,是引领我们前往神庭的。”小禾说。 话音才落,提灯者便转过身,消失在了山巅。 林守溪与小禾跟了过去。 来到了山顶,他们才发现,原来这座岛屿别有洞天。 外面生长满翠绿植被的山坡像是一面墙,山体的中心则被掏出了一个巨大的空洞,仿佛无限扩张后的火山口,而这庞大的山体空间里,地形复杂。 崖道、河流、裂谷、如蛇孤悬两端的铁索桥、破败生烟的橹门、古旧的多重塔、溪流上搭设的棚架…… 这像是一个藏在山中的末代王朝,它已被战争摧毁,陆沉于此,这里感受不到丝毫生灵的气息,透着历史的古重感,与外面翠绿的林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林守溪发现,先前提灯者所站立的位置,凭空出现了一块石碑。 石碑上有两行字。 这两行字的说法很繁琐,大致的意思是过了这块界碑之后便是真正的神域,并需遵守神域的规则,规则有二,一是他们身上的力量将会被压制,二是不准杀人。 这两条规则看上去平平无奇。 林守溪与小禾对视一眼,一同迈过了界碑。 界碑之后的山峰急转直下,几乎是一个垂落的崖壁,但崖壁外却孤悬着许多浮空的石头,它们一同形成了一条向下的崖道。 林守溪小心翼翼地踩上了浮空的石阶。 石阶意外地平稳。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下去。 进入神域后境界虽被压制,但他们依旧算是高手,平衡性极好,一路走下去也没有发生什么意外。 走过崖道,两人一前一后落到了山谷之底。 提灯人又消失在了原地,转而出现在了前方的三重橹门里,橹门很是巨大,不像是给人类通行的,青黑色的檐角高高翘起,上面趴着活的脊兽,它们的身躯被钉在那里,发出痛苦的嘶叫。 林守溪忽然感到身后有一种压迫感。 他回过头去,震住了。 崖道后方的山体被凿出了一个巨大的槽,一具顶天立地的千手观音石像立在那里,观音脚踩莲花座,眼睛半闭,俯视下方,嘴角平稳,面带笑意。 第五十五章:云海仙楼 巫家。 大雨滂沱,无休止地落着,四溢的雨水将街道淹没。 季洛阳从古井的密道中走出时,外面的水已漫到了小腿,他回头看了一眼古井上的‘镇守’二字,轻轻摇头。 他已图穷匕见,结局虽令人遗憾,可他却从未如此畅快过。 一道道白线在街道的积水上划动着,水如纸一般被划开,又快速合拢,这股力量来自于天上,来自于那头邪灵的灵压。 灵压较之方才已弱了不少。 巫家正殿的楼顶,那位白裙仙子挽剑而立,如鸱吻上凝结的冰,满天的风雨因她而冷,断线般的雨珠仿佛随时都会化作冰霰。她遥遥地盯着那头邪灵,一手持剑,另一手骈指立在身前,冷冰冰的美人指尖却凝着火一般的芒。 季洛阳看着她,不由想起了慕师靖,她们皆似人间烟火中抽离出的月,高高在上,藐视着人间的一切。 他羡艳这种风采,同时也厌恶着。 他想起了佛门外的枫林,那是他一生的转折点。 或许现在也是…… 季洛阳淡淡地想着,他背过身,悄无声息地向着巫家之外走去,神明在暗中庇佑着他,他相信神会指引着他走过这片污浊的大地,去往他的府邸亦或神殿,他像是朝圣者,心中的信仰可以助他劈开一切的苦难。 至于三小姐那个蠢人…… 神侍令只有当面才能生效,她若命令自己寸步不离,他就只能任她调遣,他以寻找二公子为由离开了她身边,她轻信了。 巫家的一切对他来说都结束了。 他淌过积水向外走去。 路过杀妖院时,季洛阳朝里面看了一眼,那些弟子都在灵压之下昏倒在了屋子边,昏迷对他们而言是好事,意识断层反而是一种保护,否则他们会被灵压直接逼疯。 走了很远,他回身望去。 雨空中,白裙仙子依旧在与邪灵激战着,灵压在空中弥漫,剑气在雨中挥洒,它们像是撞击在一起的风,发出着浩大的声响,上方浓厚的乌云也被搅动,化作了漩涡般的形状,这是末日如临的景。 巫家的群楼隐在夜色的秋雨里,像是垂死的巨兽正发出苍凉的哀吼。 渐渐地,季洛阳与巫家一同消失,消失在滂沱大雨中,消失在彼此的视线里。 …… 神山,云海仙楼。 穿着小裙子的白祝跪坐在一个腾空的仙螺上,飞过白云如织的海,向着下方的云空山掠去。 云空山是三座神峰之一,峰顶玉楼林立,遥遥望去浩大如城池,下方的人世隐在一片迷蒙之中,好似一张摊开的图卷。 小白祝小心翼翼地抱着云螺,生怕摔下去了,云螺是师尊的法器之一,师尊不在,它就成了自己的玩具了。 如今小师姐也不再,她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溜出去玩了,至于师姐要求看的书,嗯……最后攒一攒一起看就好了。她平日里总是装出看书很慢的样子,为的便是迷惑师姐,实际上她看书可快了。 嗯,如今就是笨笨的自己报答聪明的自己的时候了。 小白祝飞入了云空山。 云空山是世人心神往之的仙境,其间高手如云,几乎是个人都能将白祝一巴掌拍死,但白祝一点也不怕,她如今可是师尊座下赫赫有名的弟子,法力虽然低微,但地位可是不俗的。 如今的仙楼只有她与小师姐,小师姐又只是个见神境仙人,论战斗力来说这在云空山算是微末了,当初小师姐也担忧地问过师尊此事,师尊的回答白祝记忆犹新:“只要有我坐镇仙楼,哪怕座下是五只白祝,仙楼依旧是仙楼。” 白祝一点不觉伤心,反而更佩服师尊的强大了。 她就扯着师尊的虎皮,在云空山来去自如。 云空山不是市集,是清静的修道之地,但白祝在楼中闷久了,所以逛起来也觉得津津有味的。 她喜欢看那些稀奇古怪的仙人修炼,许多仙人喜欢在光天化日之下打坐,打坐的方式很奇怪,好似那些树干扭曲的盆景树木。 “小白祝,今日怎有闲心下楼?” 一位白衣弟子睁眼,看着晃晃悠悠飞来的小姑娘,问:“你家师姐呢,她没有看着你?” “楚楚师姐打妖怪去了。” 白祝认真地说:“师姐可忙了,哪能一直看着白祝呢?” “哦?你是又是偷跑下来的?”白衣弟子问。 “唔……”白祝咬着手指头想了想,说:“没关系的,反正大家都喜欢白祝,不会出卖白祝的!” 说着,她一转云螺,又溜去其他地方了。 云空山的仙楼层层叠叠,宛若迷宫,有楼无柱,有楼无瓦,有楼悬于空中,别无根基,有楼倒悬天外,看似岌岌可危,白祝虽已见过多次,但每每来此,依旧会感慨仙人之奇妙,而且据说这只是表现,云空山神奇远超肉眼的所见。 白祝撑着云螺在群楼中飞过。 她揉了揉螺口,云螺发出悠然的声响,告诉着大家白祝来了。 窗边绣花的仙子抬首,案前书文的公子停笔,打坐的老者睁一只眼,正给弟子们讲课的先生也朝窗外望了一眼。 他们陆续与白祝打过招呼,白祝也一一同他们招手。 白祝虽小,名气却大。 她穿着红白相见的襦裙,身子很纤小,肌肤嫩弱冰晶,脸颊却带着微微的婴儿肥,刘海修得层次分明,看着煞是可爱。 她飞着飞着,飞到了南门边。 门上书着一字‘道’。 云空山有三门,三门对应三座仙楼,分别为‘道’‘真’‘神’。 道门是她家师尊的地盘。 白祝飞入了云海里,将手伸入云中,抓起一团又一团的云,在掌心中揉了揉,往云螺里塞。 云螺是吃云的,吃越多的云,飞得也就越久。 南门外立着一个道人。 道人穿着简简单单的道衣,双手拢袖,长眉当风,看着就像高人。 “白祝又跑出来玩了?”道人笑了一声。 白祝鼓着脸,假装没看到他。 “怎么?还在生我的气?”道人笑着说。 “那当然,凶恶的道人欺骗善良的白祝,白祝当然不开心。”白祝恼道:“你不是说你算命很准嘛,上次你算出来说师姐亥时回来,可师姐戌时就回来了……害得白祝被打了手心,可疼了。” 道人笑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忘了告诉小白祝了,本道每算一千次命会算错一次,你恰好赶上了第一千次。” “哼,骗子,白祝可不是五六岁的小孩子。”白祝一边塞着云,一边说。 “嗯,不是五六岁的小孩子,是十来岁的小孩子。”道人与她打趣。 “你这道人又说胡话了,白祝只是长得幼小,今年白祝已经三百一十岁了。”白祝哼哼道。 “是啊,你那三百年都埋在土里当萝卜,十年前才好不容易成精。”道人无情地戳穿了她。 “那也算三百岁呀,而且白祝可不是萝卜,白祝是仙萝,要知道,三百年前,大师尊可还是个小姑娘呢!”白祝骄傲地说。 师尊还告诉过她,三百年前她拿着铲子去园圃里挖灵芝,险些将她当做一颗萝卜头给铲了…… “哦,那三百多岁的白祝还要被你十九岁的小师姐打手心?”道人嘴上不饶人。 “白祝……”想到凶凶的小师姐,白祝气势一下子低落了,她支支吾吾道:“你这臭道人懂什么呀?先来的师姐当然可以教训迟来的白祝,这是规矩,乖巧的白祝最懂规矩了。” 白祝确实很懂规矩,毕竟因为违反规矩罚抄了门规百来遍了…… “今日你家师姐去哪了?”道人问。 “你不是很厉害嘛,你算算呗。”白祝说。 道人立着,如南门外的一株轻松,他的双手垂在身侧,一只光滑洁白,一只霜皮苍老,他抬起那只洁白的手,细细地掐了一会儿指,睁眼之后说:“哦?道门仙楼的三姑娘竟离去了外界?” “嗯……你还算有点本事嘛。”白祝不太愿意承认。 “我说过,本道一般来说算无遗策。”道人说:“你这师姐在楼中排倒数第二,却是忙里忙外,和你当年师尊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白祝点了点头。 但她知道,师尊其实不太喜欢小师姐,而小师姐最仰慕的人又是师尊,此事定是很伤小师姐心的,但小师姐从来不说,只是苦苦修行,十七岁时便成就了仙人境,十九岁时已至仙人境第二重,只比当年的师尊晚了一年,可厉害了。 可饶是如此,师尊依旧对她颇为冷淡。 白祝亲眼见过师姐一身素衣跪在师尊殿外的场景,庭中灯火幽幽,九霄飞着白雪,她在殿外等了一夜,与冰雪同色。 但白祝也并没有多心疼师姐,因为她一直怀疑,师姐将师尊对她的不好转嫁到了自己的身上……其他师姐都可疼爱师妹了,怎么小师姐对自己这般严厉呢? “那你能算算师姐去哪里了,什么时候回来吗?”白祝问。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至少要给我指个方向啊。”道人为难道。 白祝想了一会儿,首先,仙灯熄灭的事肯定不能暴露的,这事关师尊大计,一定要瞒着,等师姐去处理,这样哪怕是自己坏了事也是师姐帮自己背大黑锅……不过指个方向应该没什么问题,这道人虽然是骗子,但云空山应该不会有坏人。 白祝指了指北面。 道人云淡风轻地笑了笑,他在南门外席地而坐,随手捡起一颗小石子,在地上写写画画,顷刻之间,一张复杂的星图在地面上展开,白祝啧啧称奇,觉得他为了骗人还是下了不少苦功的。 道人本也只是逗小姑娘玩玩,随便算算,那位仙楼的楚姓的三姑娘有一国国运在身,又有仙楼多般庇护,想来也出不了什么事。 但渐渐地,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臭牛鼻子又要唬人了。”白祝哼哼两声,对于道人紧锁眉头的模样表示不信任,“俗话说,同一只白祝不会在一个坑里跌倒两次。” 道人没有说话,他盯着星图,手越掐越快,渐渐地,快到看不清。 约莫一刻钟后,道人抬头,盯着白祝,正色问:“若你师姐有难,你会怎么做?” 白祝心想自己这般弱小,能做得成什么啊……与其给师姐添乱,不如回去睡大觉…… 白祝问:“师姐是有危险吗?” “有大灾。” “花多少钱可以买消灾符呀,白祝给师姐来一张。”白祝一副很懂规矩的样子。 道人叹了口气,“千金难买。” 仙楼虽在云空山上,但仙楼规矩特殊,其与云空山几乎是河水与井水,不可相干扰…… “啊,那白祝可买不起。”白祝连连摆手。 “白祝,仙楼是不是出什么大事了?”道人盯着她,问。 “没有呀,强大的师兄姐们虽然不在,但有白祝坐镇,仙楼还是一片祥和的。”白祝拍了拍胸脯,说。 仙灯灭掉的事情可不能说出去。 道人没有追问,他向着北面看了一眼,郑重其事道:“白祝,你师姐的安危可能就看你了。” “啊?你……你又在骗白祝了,对不对?” 白祝呆住了,她趴在云螺上,忽然好后悔溜出来玩……这就是逃课的惩罚嘛? …… 小白祝回到楼中收拾细软法宝了,别看仙楼赫赫有名,但名归名,楼归楼,师兄姐们各有自己的宗门要打理,最厉害的师尊大人这十来年就回来过几趟,加起来也没待够七天,七天里有五天是在打趣自己,两天是在欺负小师姐…… 总而言之,现在仙楼除了一大堆自己根本不会用的法宝,剩下的就是自己了。 不知不觉间,这座云空山上的人间仙楼竟只剩下自己一只战斗力了……这,怕是山下随便来个匪贼都能把她灭了吧。 小白祝觉得又好笑又伤心。 自己只是个小萝卜头啊……为什么要承受这些! 那臭道人不会又是在骗我吧? 小白祝揉着自己软绵绵的襦裙,鼓着脸苦恼着,楼外仙圃中的小麒麟又跑了过来,鸭鸭地叫着,小白祝细嫩的小脚一踢,将小麒麟踹翻在地,她看着摇晃着起身的瑞兽,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现在的自己确实是仙楼唯一的希望了…… 白祝开始给整理好的包裹打结。 正当这位仙楼排行第四的女弟子一脸苦恼的时候,巫家上空的灵压却越渐稀薄。 大部分邪灵远不如龙尸强横,但它们胜在数量庞大,如今她面对的邪灵只有一头,按理来说应不难对付,但这是小邪神级别的,其强大更在普通的见神境之上。 白裙仙子将手伸入风中,雪鹤似的剑翩跹飞回,于掌心重凝,化作雪光。 今夜她已出了上千剑。 剑光将巫家的上空照得雪亮。 那头邪灵似也没预料到来者这般强,它乌贼般收拢衣袍下涌出的触手,向上窜动,扎入厚重的乌云,想要逃离,灵压犹如无数的线,随着它的撤身而被抽走。 天上的云翻涌着,化作了这头邪灵青铜面具般的脸,它朝着白衣女子发出低哝般的笑,雨水被顷刻污染,墨一般淌下来。 白裙仙子轻轻摇首。 她白裙如水,宛若雪峰中裁下的裙摆,她眼眸深邃,宛若幽蓝之海映照的星空。 战斗近尾声了。 这头邪灵出乎意料的强,却依旧不是她的对手。 她抽下青丝间的淡金色錾花发簪,掷入云间,随后手腕轻抖,动作宛若摇铃,掌中的剑亦化作了一束光,光发生弯折,形同长弓,她握住弓,侧过身去。 一支金色箭几乎贴着她高耸的雪裙滑过,箭退到不可退时,弦便拉满了。 勾弦,松指,箭喷吐出金色的长焰,于短促的呼啸中直插云霄。 乌云上的脸分崩离析,藏在其中的邪灵被精准地射中,飘落之时只剩下一副残破的布和无数依旧扭动的断肢。 白裙仙子落到了尸身旁边,凝起的眸光渐弥。 弓再度化剑,横腰而过。 她确信,这头邪灵已被她以法器诛杀,但她方才隐约感受到它在临死前传达出去了一道信息。 她未能截下那道信息,也不知它传去了何方,她只是隐约觉得,此事非同小可。 白裙仙子想了一会儿,转身离去。 雨声本该吞没一切,可坟墓般的巫家却有咚咚咚的声音响起,她回身望了一眼,只见一根拐杖在雨水中行来,它被风雨冲得东倒西歪,一瘸一拐地行着,亦似一个老者。 它停在了那死得不能再死的旧衫前,啪得一声落在地上,也没了生机。 老婆婆被邪灵寄生前就已死了。 物的执念被破,便随人去也。 白裙女子轻轻摇首,目光哀怜。 她越过了巫家,来到了巫祝湖旁。 大雨中,干涸的巫祝湖重新开始涨水,湖心的镜庭隐约被淹没了。 她算不出凶吉,但恰至此间,遭逢了这样的事,神庭既启,她焉有不去之理? 白裙仙子自崖上跃下。 她刀锋般划开水面,转眼来到了神庭中央,神庭如镜,将她的肌肤映得宛若冰雪。 ‘及湖水漫上天空,古代的镇守将于长眠中苏醒,过去的千万年里,它照看着这片大地……’ 石碑复起。 白裙仙子看着上面的文字。 及湖水漫上天空…… 不正是湖水蒸成云,落为雨么? 就是今日了。 镜面之门向她敞开,她自高空下坠。 第五十六章:千载 神域孤岛。 这座观音像比死城中的要大得多,她还未彻底雕刻完成,陷在山体里,仿佛是用千手撑起了整座山峰,大得有些失去了实感。 “怎么了?” 小禾察觉到了他的异样,也跟着回首,她同样被身后的巨像震住了。 幸亏这顶天立里的观音像是死物,否则她只要稍稍抬足,就可以将他们碾死。 林守溪没办法向小禾解释自己对于观音像的恐惧感,他心神稍稳,问:“你们这里有供奉这样神像的吗?” “倒是……不曾见过。”小禾想了想,摇头,说:“这看上去,应是某位太古真仙的像。” 她说着,双手合十身前,想要礼一下神,林守溪却握住了她的双手,对她摇了摇头,“你说过的,不能随便拜神。” “长这样的,总不能是邪神吧?”小禾说。 “不可以貌取神。”林守溪无奈道:“还是安全起见为好。” “嗯,也对。”小禾听了他的话。 越过棚架,两人继续向前走去。 先前从山顶俯瞰,他们便遥遥地见到了中心的神庭,去往神庭只有一条道路,其余部分则都被浓雾笼罩。道路上有三重橹门。 林守溪与小禾来到了第一扇橹门前,门前书有两字:勿视。 非礼勿视的勿视。 两侧木雕龙柱的中间还挂着一块牌,上面书着规矩。 过此门者,需互相以手掩目,不可视楼中之物,违者死。 规矩很简单也很容易办到。 林守溪与小禾伸出手,遮住了对方的眼睛,林守溪比小禾要高,故而小禾需举起手,看着有些吃力。 “要不然换个姿势?”林守溪问。 小禾疑惑间,林守溪走到了她身后,从后方将她眼眸覆住,小禾需将手举得更高,往后一按,才能将他的眼睛压住。 “这不是更累了吗!”小禾生气地说。 话虽如此,但这个姿势之下,她微微贴靠着林守溪结实的胸膛,这给予了她安全感,故而她只是抱怨了一句,也没多说什么,两人一前一后,迈着整齐的步伐进门。 先前看似普通的橹门,在进入之后却是别有洞天,他们感觉周围一下子黑了起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时不时响起,好似有人在对着他们指指点点,评头论足。 人在平地上闭上眼走一路段,没几步就会生出强烈的不安感,更何况是在这里? 林守溪与小禾难免有些紧张,他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敢睁开眼看,周围的黑暗中好似潜藏着鬼,它们飘忽不定,低声说着听不懂的诡异话语,他们也无法确定脚下的砖是不是平稳的,若是踩空或者踩到什么黏腻之物…… 正想着,一个声音说话了:“睁开眼吧。” 这声音听上去像个老者,稳重平和,简单的话语很有说服力。 小禾有一种睁眼的欲望,林守溪却将手按得更紧,他知道这应是迷惑的手段,以此提醒小禾。 林守溪默念清心咒,摒去杂念,他与小禾走了一段,耳畔声音减弱,光重新透过手指,照到了眼皮上——他们应是走出去了。 就这般简单么……林守溪想要睁眼,他的足尖却是一痛,那是小禾以脚后跟在踩他。 林守溪痛哼一声,回神,却发现周围依旧是黑的,耳畔低语声也从未断绝。 “你怎么了?怎么忽然站着不动?”小禾小声地问。 “我刚刚一直没有动?”林守溪讶然问道。 “要不然我踩你脚干什么?”小禾没好气地说。 林守溪心中悚然,原来他刚刚感受到的只是幻境,若非小禾提醒,他险些松开了手! “我明白了。”林守溪立刻说。 “明白什么了?” “我们中始终会有一个人保持清醒,可能是你,也可能是我,若我们中的一人坠入迷障,另一个就要将他拉出来。”林守溪认真地说:“这考验的是我们之间的信任。” 小禾后知后觉地点头,深以为然。 勘破了这一点,勿视楼的难题便几乎迎刃而解了,他们都对对方保持着充分的信任,无论出现怎样的幻觉,两人都交流再三后下决定,唯一的问题,行到后半程时,两人的脚步微微错乱,小禾的鞋都险些被踩掉了,这让他们之间的默契显得美中不足。 终于走出了勿视楼,两人松开手,迎面照来的光格外亲切。 林守溪与小禾的脸颊上皆有彼此用手捂出的红印子。 在走出楼的那刻,林守溪隐约听到有人在身后说话,话语悲辛交集:“你终于来了。” 他回身去看,楼中漆黑一片不见人影,那句话好像只是个失落的幻觉。 “表现得还不错。” 小禾显然什么也没有听到,她表扬了一句,随后指了指自己想鞋子,鞋子被林守溪踩掉了后跟,嫩白的小脚露出了些,“以后小心点,知道吗?” “我帮你穿上就是。” 林守溪看了一眼,娴熟地将她抱起,放在一旁的龟趺上,他捉住她的小脚,将她的黑布软底的小鞋脱下,少女身子微僵,秀美的足弓绷起,粉白晶莹的足趾蜷着,显得有些笨拙,他将鞋跟的布料展平,重新为她穿上。 “你们这里有御卸的薄长袜么?”林守溪忍不住问了一句。 “……”小禾咬唇盯着他,“御卸?是抵御你这样的邪道妖人吗?” 似被一语中的,林守溪无言以对。 “哎,不许碰我脚……” 片刻后,小禾忽然叫了起来:“你走开,我自己来!” 终于帮小禾穿好了鞋,小禾的脸蛋依旧气鼓鼓的。 接着,他们进入了第二道门。 门名为勿听。 这一次要捂的就是耳朵了。 “不知道里面会有怎样的考验。”林守溪有些担忧。 他大概明白了这些门的用意,他们是用以增加神侍与主人之间的默契,使他们成为真正的伙伴的,可镇守之神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它是掌管姻缘的吗? 林守溪愈发好奇。 “放心,我有妙法。”小禾有声之灵根,对于勿听楼信心满满。 林守溪也想起了孽池中杀假云真人时的场景,忍不住问:“你对声音的掌控究竟是怎样的法术?” 林守溪还笃信着预见灵根的事。 小禾出想了想,振振有词道:“这是超然于五行法术之外的道法,名为‘鸦杀’,传说有一仙子立于楼上,厌烦屋顶群鸦聒噪,施此法术,令得天地无声……” 她说得有模有样的,林守溪自也没什么怀疑的理由。 果然,第二座楼在小禾的帮助下顺利地通过了,只是一路上两人闲着无聊,便互相摸对方的耳朵,林守溪倒是没什么,小禾玲珑晶莹的耳朵颇为敏感,一路下来烫得厉害,小巧的耳垂红得像红宝石一样。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这哪里是在勿视勿听,这根本就是在非礼!”小禾愤愤不平。 过了勿听楼是最后一座楼,勿言楼。 勿言楼外只有两字:勿言。 勿言楼是一座三重檐的大楼,凌空飞廊连接着两座二重檐歇山顶的阁楼,楼柱笔直,屋瓦乌黑,看上去很古式,若非林守溪确认自己身在异界,他会认为自己是误入了一片化为废墟的王宫里去了。 林守溪摸了摸楼柱,上面不沾一点灰尘。 小禾立得笔直,她斜背着剑,双臂环胸,看着这威严大楼的神情却是颇为不屑,经历了前两座楼,她红彤彤的耳朵还未恢复,此刻看向勿言楼前的牌子,少女细长的眉蹙得更紧了些,规则只写了一条,那便是……须牵手。 这都什么破楼啊?神侍与主人之间培养感情也不是这么培养的吧? 小禾感到绝望,她越来越断定镇守之神一定是个媒婆…… 若是媒婆神,得到的传承会是什么呢?帮人牵线搭桥,看人喜结良缘,然后从中得到修为? 小禾忽然失去了很多兴趣。 她看了一眼林守溪,见到林守溪活灵活现的模样,她又羞又气,轻轻踢了他一脚,问:“你好像很开心?” 林守溪解释道:“这三座楼虽有坎坷却无凶险,说明等待我们的并非是未恶魔,这当然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哦……原来你在想这个呀。” 小禾点点头,说:“那还算有点道理,不过镇守之神本就是正神,据巫家家主描述梦中之景时说,镇守大人巅峰之时,扫清邪祟犹若象足踩蚁,诸多无法无天的妖魔在他手下根本不堪一击,他居住在巫祝湖底,统御一方山河数千年,最好的时候,巫祝湖中都能看到成群结队的、未异化的鱼,这是很少见的。” 说完之后小禾顿了顿,面颊泛起疑云,“只是不知道这般强大的神,为何显生之卷中未有记载。” “会不会是因为它模样改变了?”林守溪问。 “嗯,倒有可能。”小禾捏着自己的下颌,说:“小小的崖蜥跳入大海,亦有可能化身可怖的沧龙,镇守大人显化万千,真身可能也在显生之卷里,只是我们不知。” “我时常听你提起显生之卷,那东西……到底是什么?”林守溪忍不住问。 “这是圣殿的‘皇帝’亲手写就的典籍呀。” 小禾上下打量着林守溪,苦恼道:“你到底是哪个域外来的天魔呀?来之前能不能做点准备工作,了解了解我们这里的风土人情!” 小禾忍不住损他,对于他的笨蛋问题很是无语。 “以后一定。”林守溪笑了笑,说:“我们家乡太偏僻了,自比不得小禾博学强识。” “嗯,你们家乡真是个奇怪的地方。”小禾表示赞同。 “以后我带小禾去逛逛,那里虽偏僻,却是极漂亮的。”林守溪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 小禾目光看到了别处,随口应道:“嗯……好呀。” 她不知在想什么,看着心烦意乱的,她坦然地摊开手,说:“少废话,先进楼吧。” 他们已不是第一次牵手了,但过去的牵手大都发生在危险的时刻,如今这般平静倒是第一次。 林守溪搭上了她的手,轻轻地捏住。 小禾的手绵若无骨,她天生体凉,故而小手也是冰冰的,她的手比起林守溪要小不少,却端得白皙纤长,指甲晶莹剔透,泛着淡淡的肉色,里面还有弯弯的小月亮。 林守溪的则如玉石雕琢,骨节分明,掌心还有长期握剑形成的茧,却并不粗糙,反而有着读书人般的温润。 两人牵着手,表情看上去都很自然。 但说到底,他们都只是未经人事的,十四五岁的少年少女,如今恰是初识初恋,又怎会真的古井无波呢? 林守溪轻轻地捏着她的手,小禾则揉着他的掌心,林守溪掌心的伤疤大都愈合,但她依旧想起了他护着自己的种种经历,不由开始反思,自己这般刁蛮地对他是不是不太好。 周围越来越黑暗。 两人就这样提心吊胆地走着。 很快,他们的眼前出现了第一个问题: “你修行的第一本秘籍是什么?” ‘百妖经。’ ‘合欢劲。’ 两人回答完后都愣住了。 勿言。 他们不可言说,但随着问题的出现,两人的心声不受控制地发了出来,接着,他们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可以听到对方的心声! 小禾心中一喜,心想自己的声之灵根亦可以让声音无法传达出躯体,这样自己就可以只听他的秘密,而不必暴露自己的。 但她的小心思很快被打破了。 “你最喜欢的颜色。” ‘黑色。’ ‘白色。’ 她启用了声之灵根,却依旧听到了……她很快明白过来,此刻他们牵着手,勿言楼应是将他们绑在一起了,既为一体,那心声哪怕传不出身体也能被彼此听见。 做出回答之后,小禾沉默了会儿,又以心声补救了一句,“我喜欢黑色只是喜欢黑色,与你无关。” 黑衣黑发的林守溪亦做出了回应:“我喜欢白色也与你的头发无关。” 很快,欲盖弥彰的两人又被劈头盖脸的问题给镇住了: “你最喜欢的人。” 他们不愿回答,可控制不住心声。 做出了彼此意料之中的回答后,他们谁也说话,皆是若无其事的模样,仿佛这个问题根本不存在。 小禾心中委屈……这到底是什么破地方呀,这样的地方,真的对得起这般古重庄严的建筑么? 楼是死物,不会在意他们的情绪,小禾还在心中痛骂着神明,问题便已报复般地迎面而来了: “你最喜欢对方什么?” ‘温柔,诚实。’小禾的心声做出回答。她一天到晚骂林守溪谎话连篇,内心深处却觉得他是真诚的,这……这让自己以后怎么面对他啊? 小禾纠结着,却听林守溪也做出了简明扼要的回答: ‘足。’ “???”小禾震惊,以心声怒道:“你刚刚果然是故意踩我鞋子的!足……我看你是想卒了!” 林守溪沉默装死。 小禾对于这所谓正神的观感越来越差劲了,她甚至有点怀疑,旁边这位来历不明的林守溪小神侍会不会就是那神明化身,他变成神侍来挑逗自己,这些楼都是他所为…… 嗯,若真是如此,倒也还好,只是事后不管他是什么妖魔鬼怪,自己之后一定要揍他一顿出气。 接着,又经过了几个不痛不痒的问题后,小禾刚刚放松了些,一个近乎绝杀的问题砸了过来: “你印象最深刻的梦境。” 林守溪复述了那个雪原之梦,他孤单地走过小鬼负碑而跪的雪地,见到了被生满铜绿的剑贯穿的黑色巨影,修罗在上,深渊在下。 而小禾…… 她低着头,将脸颊藏在头发里,小手却是难掩的温热。 果不其然,她复述的是先前山洞中做的那个梦: ‘我穿着红色金刺绣的裙子,坐在榻边,绣鞋脱去放在床旁,小腿微晃着,林守溪推门进来了,红盖头掀开,我故作不害羞地盯着他看,问他来找本小姐做什么,我们针锋相对地斗了一会儿嘴,我刻意激怒他,他将我摁在膝上以家法惩过,他的手起初如七月雷鸣中的骤雨,其后越来越温柔,好似四五月将百花催醒的风,热气腾上了我的耳垂、细颈,他沿着我的脊线求索,触及玉带上的结……’ “不许听不许听不许听!梦都是反的!” 小禾大喊大叫,却无法打断自己的心声。 林守溪微笑着看她,颇想将这雪发少女揉入怀中,让她的梦境成为真实。 之后的全程,林守溪基本在听小禾复述她的梦境,梦境的内容呈现出难以描述的激昂,哪怕是林守溪也一度咋舌不已。小禾则是彻底绝望,她只能不停地将这事怪到那半瓶丹药上。 好不容易走出了勿言楼,小禾几乎是瘫软着坐到地上的。 她心乱得厉害,觉得自己丢人丢到家,头都抬不起来了……这到底是哪里啊,我还不如回雪山去呢,那里虽冷,但妖怪们是将凶恶写在脸上的,没有这些险恶的人心啊。 林守溪则有些破罐子破摔了……反正丢人也是一道丢人,以后还可以靠这个调戏一番这傲娇的丫头。 尤其是这个梦…… 小禾坐在地上,目光垂向地面,幽怨不语。 她坐了一会儿,更恼了,心想林守溪这大笨蛋还不知道伸手扶自己起来吗? 她抬起头,打算提醒他一下,却见林守溪怔怔地望着前方,已然出神。 小禾循着他的视线望去,也愣住了。 前方根本不是什么古老的宫殿,荒芜的遗迹,相反,而是一座美得奢侈的楼……楼远比山顶上望时要大得多,这是一整片神居,神居前树木高耸,枝叶如金,幻影般的鸟垂着彩色长羽远眺,古色古香的殿墙上镶嵌着彩色琉璃的窗,它非但不显得突兀,反而似是映入王殿的虹。 提灯人停在殿前,将手中的灯笼挂在了门壁上,一时间,楼中所有的灯都陆续亮起,整座红漆木柱撑起的殿楼像被点燃了,展露着富丽的姿态。 殿前是一大片环形的水池,水池上长廊曲折,飘动的轻纱薄雾,满楼灯火倒入其中,光彩交融,荷花玉瓣在光中摇曳,皎白而又明艳,她望着这一幕,久久出神……这是她从未见过的美景。 仙境也不过如此了吧? 小禾痴时,林守溪双手穿过她的臂下,将她如抱小猫般抱起。 小禾回神,她细声细气地问:“这里……是什么呀?” “王宫。”林守溪笃定道:“也就是你们口中的,神庭。” 神庭大门打开,那扇门高大得不似给人类准备的,提灯人站立里面,回看了他们一眼,消失在了黑夜中。 林守溪看着那扇宫门,心中涌起了无名的哀伤,仿佛王宫中的人一直在等他,已等待一千年。 第五十七章:黄衣 偌大的神庭只有他们两人,显得凄清,林守溪与小禾牵着手,走过了曲折的回廊,他们另一只手按在剑上,随时准备应对出现的危险。 两人没有直接入殿,而是绕殿而行,打算勘察一番此处的地形,但大殿后方的领域皆翻滚着异常的浓雾,他们只要走入雾中,穿行不了多久就会被重新送出来。 回到正殿,绕过一座巨大的假山石雕刻,他们向着阶梯走去,阶梯很大,每个都有一人高,不像是给人行走的。 “这里是不是太安静了些?”林守溪问。 “嗯,我也觉得。”小禾点头,又说:“但这神庭古迹在湖底封闭了三百年,不安静才不正常吧?” “可这里也太过干净了。”林守溪又说。 他们一路走来,那些楼形制虽然古雅,但擦得干干净净,一点尘屑都没有。 “嗯……”小禾也察觉到了一场,她仰起头,看着近乎虚无的天空,说:“这里或许生活着鬼吧。” 很快,小禾的话语得到了证实。 林守溪与小禾跨入了殿门,幽暗中,两个白色宫裙的侍女出现,她们优雅美丽,妆容精致,唯独没有生气,仿佛只是一袭凌空静悬的宫裙。 两位宫裙侍女随着他们飘动,一齐走过火焰编织的地毯,走入大殿深处。 大殿宽敞得过分,林守溪想了一会儿,才发现原来是缺少了承重了木柱……这样一座巨楼没有承重柱不知是怎么支撑起来的。 玉阶的尽头有一王座,王座上坐着一个身影,那身影披着白色的袍,袍上以金线绘成的苍龙如蟒缠身,他带着古老的帝冕,五色垂旒之下的面容无法看清,却依旧令所见者心生敬畏。 似深山中佛钟敲响,林守溪与小禾皆生出一种苍远之感,他们能感受到,王座上的君主早已死亡,但他余威犹在,仿佛还会再次睁眼,注视着神座下的芸芸众生。 “这位便是镇守之神么?”林守溪问。 先前那种相隔千年的怅然感再度浮现,林守溪却依旧不知它源于何处。 “应该是镇守之神人间形态的衣冠。”小禾解释说:“人族修道者兴盛之后,哪怕是许多神明,都喜欢给自己捏造一个人类的形象,用以行走人间。” 林守溪感到困惑,因为这里与他那个世界的王宫太像了,无论是宫楼的布置、宫女的服侍还是帝王的冠冕,一切都太像太像了,仿佛这里就是神灵模仿人类帝王建造的庭落。 小禾打量了一番四周,一向机灵的她在这样肃穆的环境里也显得拘谨了些,打量之间,他们的身前忽然出现了一张长案,案若血液凝成,剔透红亮,其上杯盏礼具一应俱全。 “请客人落座。” 殿中,一个声音说话了。 林守溪与小禾一惊,他们循声望去,只见阶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身穿官服的……人,这个所谓的人面容模糊,倒像是官服中塞了一团厚厚的乌云,他持着玉笏一样的东西,彬彬有礼地看着他们。 林守溪向身侧望去,发现身边又多了三座血红桌案。 “请客人落座。”他重复道。 林守溪与小禾对视了一眼,随后一同坐在案前。 小禾看着那身披官服的人,尝试着询问一些问题:“这里是哪里?” “倒影之国,镇守神居,压万千祟物之处,镇无尽妖魔之域。”那人慢条斯理地回答,声音却木然无一丝情感。 小禾轻轻点头,倒影之国,镇守神居……这与姑姑说的一样,至少没来错地方。 “我是巫家之人,约定的时间到了,我们来接纳传承。”小禾继续说。 “嗯,你们是尊贵的客人,是陛下挑选的新王。”蟒服官员平和地说。 “我们现在要做什么?”林守溪也问。 “等待开宴。” “开宴?” “待三席坐满宾客,便可开宴。”蟒服官员不急不慢地回答。 小禾蹙起了眉,二公子与三小姐下落不明,王二关已死,季洛阳已确定不会入庭……这场宴怎么开得起来? “若是凑不齐人呢?”小禾问。 蟒服官员像是僵住了,他衣袍中云一般的身体不断翻滚,片刻后话语断续传出:“待三席坐满宾客,便可开宴。” 他重复了一遍先前的话语。 林守溪皱起眉,他很快明白过来,这应该不是有意识的活灵,而是设在此处接待他们的木偶,他可以回答一些特定的提问,但超出范畴之后便无法解答。 “我们可以离开吗?”林守溪问。 “宴会结束之前,神庭可以进入,但不得离去。” 他们得到了否定的回答。 林守溪眉头紧锁。 继神大典已被破坏,他们为了躲避那神山仙子的追杀才进入了神庭,但神庭之门成了单向的通道,他们岂不是一辈子都要被困在神庭里了? “若没有神侍,拥有血脉之人可以入庭吗?”林守溪继续问。王二关与季洛阳虽不见了,但二公子与三小姐可还活着。 “任何人皆可入庭,但上宾只有三席。” 获得传承的只能是三席六人…… “可没有神侍,他们怎么穿过这三座楼?”小禾困惑。 蟒服官员同样困惑,“神主大人已开启了神坛,怎会没有神侍?” “若神侍出于意外死亡了呢?”小禾追问。 “在继神大典到来之前,神明大人挑选的神侍,永远会有三位活着。”蟒服官员像是在陈述一件简单的事实。 可这样的事实与林守溪的认知是违背的。 王二关的尸体明明已经凉透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镇守之神定下的命运被干扰了吗? 林守溪与小禾的面颊上都写满了忧色。 林守溪很快萌生出了一个离谱的想法:“小禾,既然你拥有血脉,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创造出两个血脉者,凑齐三人?” “?”小禾被他的想法震惊了,“都出了楼你还想非礼我?你……好一个下流之人!” 小禾生气地揪他耳朵。 林守溪无奈道:“总得想出去的办法。” “那你也不能有这般无耻下流的念头,本主人不允许!”小禾咬着薄唇,微红着脸说。 蟒服官员似看出了他们的焦虑,他摊出手,身上的云汇聚到了掌间,形成了一块盘,三块玉牌从云中涌现,呈到了两人面前,上面分别写着‘宴饮’‘丝竹’‘歌舞’。 “若客人无趣,可以此解乏。” 上宾不愧是上宾,哪怕是神庭对待他们的礼节也极其周到。 看到宴饮二字,小禾不由抚了抚小腹,看了林守溪一眼。 从昨夜云真人出现在楼门前开始,他们一路恶战至此,期间小禾‘吃过’林守溪,林守溪则真的一点食物也没有吃过,如今终于来到了安全之处,疲惫与饥饿便在体内大肆喧闹。 林守溪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宴饮。 宴饮牌子取走,宫殿门口便又出现了几位白裙的宫女,她们的身影被巨门衬得纤细,脚步亦是轻盈,一盘盘珍馐佳肴被她们顷刻端上了桌面,原本空空如也的酒壶也在不知不觉间满上了。 菜肴香味浓郁诱人,但他们都没有急着动筷,在一些志怪传说里,就有不少主人公被邀去清酒吃宴,吃到一半才发现那菜是活生生的蛇蝎蜈蚣,而奢华的宫殿亦是一处阴风瑟瑟的山洞。 林守溪有黑鳞在身,拥有看破幻象的能力,他盯着菜肴打量了一会儿,确认它是不是假的。 蟒服官员再度开口:“这皆是外面池水湖泊中豢养的活物,酒亦为林间树果所酿。” 林守溪看不出异端,他尝了一口,确认没什么问题后点头,两人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一桌菜以鱼为主,烹饪得恰到好处,鱼肉亦白得像乳,没有一丁点腥味,入口即化,煮出的汤鲜得无与伦比。 这是一条令人感动的鱼。 吃过了鱼肉,他们开始饮酒,酒亦香醇诱人,但身处陌生境地,他们亦不敢多饮,抿了几口便作罢。 “这是我吃过第二好吃的东西了。”小禾如此感慨。 “第一好吃是什么?”林守溪忍不住问。 小禾狐狸般眯起眼睛,笑着说:“我才不告诉你。” 林守溪看着小禾略有些得意的模样,也平静地拿起了另一块玉牌,那是‘歌舞’。 小禾脸色微变,她想要训斥,却见黑暗处款款走来了一群长裙的舞女,今日是中秋,他们仿佛自月宫中来,足踩月光,轻纱柔曼飘舞,似月中飘动的桂花香。 她们来到了王宫的中央,于是看似冷寂的大殿一下变作了舞池,其间尽是细腰舞女妖娆的舞姿。 “你的胆子越来越肥了。”小禾轻拍桌案。 “我只是好奇,并无赏舞之意。”林守溪认真地说。 “鬼信。”小禾冷笑。 小禾扭过头去,也看了一会儿舞蹈,不得不说,她们的舞确实很美,轻盈却不轻浮,宛若金色皇冠上的彩色珍珠,艳丽之余也染上了丝缕的贵意,不由让她联想到了故乡山崖上对月而舞的彩狐。 小禾端坐在深红案前观赏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一道目光一直在审视自己,她转过脸,无奈地看着林守溪,“行了,别一直盯着我了,我相信你无心赏舞了。” 林守溪这才与她一同看舞。 这下轮到小禾盯着他了,“看得这般入神,是不是连小妾都选好了呀?” “她们并非活人,只是侍从在神灵身边的灵物。”林守溪认真地为她解释。 “我当然知道。”小禾淡淡道:“灵物都看得这般出神,若她们皆是活人,我看今夜你就要和她们私通款曲了。” “正因为不是活人,我才能安心地看啊。”林守溪叹气道:“死灵宫女已是如此,若是活人,大小姐不知该怎样了。” “嗯?你什么意思?”小禾瞪着他,“你这是对我有意见了?” “不敢。” “不敢就是有咯?”小禾凑近了些。 “你想怎样?”林守溪硬气了起来。 小禾吃软不吃硬,她卷起些衣袖,拧转皓腕,“敢不敢再来比试一番?” “比试?比武么?” “随你。” “大小姐,你怎么总喜欢以你之短攻我之长?嗯……用我家乡的话讲便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你该不会是表面上凶,实际上想被我制服然后摁着惩罚吧?”林守溪觉得自己明白了。 湛宫剑清鸣,表示支持。 “林守溪,我看你是真的欠打了!” 小禾曾立志要好好调教他,如今来看,她很失败,她不能接受自己的失败,气势汹汹地压了过去,期间她还不忘看了一眼湛宫,威胁道:“再敢乱叫,我将你主人连你一起打。” 深红色的案边,两人旁若无人地换起了招式。 歌舞影止,丝竹声歇。 所有的宫女齐齐停下了动作,望向了他们,似是不解。 被所有人盯着,他们也觉不适,相约暂时停手,来日再战。 接着,他们发现,宫女们停手似乎不是因为自己。 两人望向了蟒服官员,而蟒服者已背过身去,望向了提灯人,提灯人一言不发,木然地向外飘去。 骤然的安静令气氛诡异了起来。 “对了,这白袍帝王既然是镇守大人的人间模样,那它的真身究竟如何?”林守溪想起一事,问。 “嗯?你进来的时候没看到吗?”小禾感到奇怪。 “进来的时候?” 林守溪向着外面望去,方才进来的时候,门外明明只有一块巨大的假山石啊…… “那块假山石难道就是……” “对呀,那就是镇守大人的神像。” 小禾点点头,却发现林守溪的神色越来越古怪了。 “怎么了?”她问。 林守溪闭唇沉思……镇守之神死了,死于两道剑痕,过去他怀疑那是自己与慕师靖劈砍而出的,可死城的暴雨之夜,他见到的明明是一位浊黄色衣袍的邪神,根本不是那座假山石一般的神明!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 巫祝湖已经开始重新涨水。 鸦鸟们明明生活在空中,却似对水有着狂热的崇拜,它们成群聚集在湖面上空,乱飞乱叫,连绵的影舞若黑龙,落下的羽毛成片地飘浮在黑色的湖水上,被浪潮吞卷。 三小姐站在秘道的尽头,小腿已被涌上来的潮水淹没。 她苦等纪落阳不回来,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被骗了,她对着湖水狂怒地谩骂,后悔错信了人,当时他没用钥匙就推开门的时候自己已经生疑,为何不再多提防一下呢? 后悔是没有用的,眼前的神道已被淹没,她错过了最好的时机,此刻哪怕要去湖心也只能回巫家另寻渡船。 回去的路上,他撞上了二公子。 “你怎么来了?那死胖子呢?他没和你在一起?”三小姐连忙问:“云真人呢?他去哪了?” “王二关死了,云真人也死了。”二公子言简意赅,他像是受了连番打击,已经麻木,只是喃喃道:“我们都要死了。”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三小姐不断摇头:“云真人怎么可能死……谁能杀得了他?” “是王二关杀了他。”二公子说。 “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在说什么?”三小姐怒极反笑。 二公子却像是个木头人,冷静地阐述着事实:“云真人的身上有火灼烧的迹象,他应是被林守溪和巫幼禾重创,逃出生天后被王二关杀死了……” “……” 三小姐无法判断,他到底是疯的还是清醒的,身后的浪潮越涨越高,再这样下去,这条秘道很快就会被彻底淹没,湖水拍打墙壁的声音已是警告,他们必须速速离去。 她踩着水,想向外面跑去,她跑一路涉水跑到转角处,却见二公子没有跟来,她扭过头,大叫道:“你还不快跑!” 二公子却没有回头,他看着前方,颤抖着伸手,只说了一个字: “听。” “听?听什么听?!” 三小姐一头雾水,她的耳畔只有潮水汹涌澎湃地作响。 二公子轻轻说:“有东西在哭。” “哭?” 三小姐心想,现在若再不跑,等会他们可连哭都没地方哭了! 她转身要走,一缕哭声却真的钻入了耳腔里,幽怨而绵长,宛若幻觉。 那是湖面上传来的哭声,像是有人在湖底将羌笛吹奏出了声响,声音与浪潮相融着,不细听没法分辨,可一旦听到就无法将这悲伤之音忽略了,三小姐越听越觉清晰,她被曲调中的悲伤所俘获,一时间竟也失神……可湖水涨起之际,湖床上根本没有任何生命,哪怕是鱼都在偶尔的晴日中曝晒而死,哪会有什么吹笛人? 这声音究竟是哪里传来的? 湖水已经漫了上来,必须要走了,三小姐回神,向着密道的高处跑去,二公子虽然半疯半傻,却也不至于等死,他听了一会儿哭声,也拖着那件破旧斑斓的彩衣追了上来。 沿着密道一路逃跑,兜兜转转数度险些迷路,最终,三小姐还是连滚带爬地回到了巫家。 巫家的雨像是永远也不会停,平日里还算殷实的家族此刻安静得宛若炼狱,风雨吹得她站立不稳,她捂着眼,不敢去看那些残破的屋楼,因为她知道,里面定是遍布着尸体。 二公子也从镇守井中爬了出来,他有着浑浑噩噩的迷惘,也有如梦初醒的恍然。 哭声又传了过来。 三小姐不理会这个哥哥,她魔怔般迈开了脚步,淌着积水过去,一路来到了湖边的岸上。 漫长的夜晚已经过去,黎明虽被不休的雨压在了天外,但光线不是完全不可见的,三小姐跪在湖边的崖石上,瞳孔中映出的昏暗天地透着幽蓝的深邃感,湖水在她眼前混乱无章地跌宕起伏,遥远的湖心处,以白雾笼罩的镜面为边界,一整圈的漩涡形成了,湖水像是被不断地卷入了某个填不满的空洞里,但水平面却依旧在不停地上涨! 三小姐注意到的却不是这些……雷电像是云层上神仙企图划亮却又始终划不亮的柴火,它以稍纵即逝的光将湖面上地狱般的场景照亮了。 湖水中碰撞缠绕的不止是海浪,还有许多纠缠的黑影,这些黑影是在湖泊的深水区出现的,它们在浪花中蠕动着,表面光滑没有鳞片,许多被误认为是细浪的东西,仔细观察下会发现那是探出水面的触须与口器。 它们无一例外都是软体生命,身上唯一的硬物可能是身负的甲壳,但这些甲壳在挤压与碰撞中碎了不少,即便如此,那裸露出的身躯也绝不脆弱,相反,这些柔软的肢体强劲有力,它们或收缩身躯喷射水流前行,或以本该挖掘泥沙的斧足劈开潮浪,这群密密麻麻的身影就这样成群结队地逆潮而行,仿佛蜂群在赶回自己的巢穴。 怪异的、宛若啼哭的呜咽声也是它们发出来的。 幸好,它们不是冲岸边来的,而是朝着那个神庭涌去的……三小姐最后打算去神庭的念头也被抹杀了,与其被这些怪物杀掉,不如悬根白绫吊死。 二公子也来到了她的身后,他的见识要更广一些,他知道这些生命都在一定程度上发生了变异,它们像是多种软体生命的缝合物,也像是自我裁切拼接后的产物。 “是邪灵!它们都是邪灵!” 二公子后知后觉地叫了起来,“这些怪物都是邪灵的幼体!巫祝湖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邪灵?” 众所周知,绝大部分邪灵的个体强度根本没办法与龙尸相提并论,但它们大都活在深海里,胜在数量巨大……可即便如此,在一个湖泊中看到如此密集汇聚的幼体邪灵巢也是极为罕见的! 它们是从哪里来的?又要去往何处? 他们只有疑惑,没有解答,同时,他们亦只想转身逃离,先前还被视为地狱的巫家,与这邪灵遍布的巫祝湖相比,简直温馨极了…… 可他们谁也没有动弹,因为更惊人的一幕出现在了他们的视野里。 邪灵汇聚的尽头,浪头凭空推出了一个黑点。 黑点正朝着这里移动,它撞上了汹涌的邪灵潮,来势汹汹的邪灵却主动让开了一条道路……那条让出的道路澄澈明亮,仿佛浮在水面上的光带,黑点自光带的那头缓缓行来,两侧密密麻麻的邪灵似它的子嗣也似臣子,它们以触手掀起山呼海啸般的白浪,恭迎着它的归来! 它离得越来越近,二公子与三小姐都看清了! 那东西身披浊黄色的衣袍,带着苍白的面具,它踩在汹涌的浪涛上,身影载沉载浮,这尊神祇古老的气息像是弥漫开的雾,于是雾真的来了,转眼将整座大湖笼罩,浓雾间浪潮湍急,混杂着雷鸣与哭声,世界明明这般嘈杂,却又似陷入了太初时代万物未生的寂静里。 万古如恒的死寂中,黄衣君主踏浪而来。 第五十八章:落败的仙子 镜面下的岛屿内,白裙仙子立在山巅上,纱裙飘飘。 没晴一会儿的天空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细雨中,女子清幽的眼眸向远处眺望,愈显凝重。 岛屿大部分地方都翻滚着浓雾,通往神庭的道路只有这一条。 起初,她以为这只是一个小邪神的洞府,可进入镜面世界之后,她发现自己错了,这片神域古迹宏大而完整,它就像是孤存于世界之外的一个岛屿,无论它的主人是谁,绝对都是古神级别的怪物…… 巫祝湖所在的这片领域,不过是北边靠海的一座普通湖泊,像这样的湖泊,大地上至少有千百座,根本无人会去注意,更别说一个隐居在湖边的古老的家族。 古神的传承本就会带着天然的隐秘性。 而她哪怕来到了这里,也以为此处至多不过是隐生级别的神灵,但这座巨大的岛屿撞入视线之后,她发现自己的判断出错了。 近乎虚无的天空斗笠般附在头顶,身后的青蓝湖泊没有边际,她找不到来时的路,也觅不到出口,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来到了世界的另一端,真正置身在了一座大海的孤岛上。 她取下了发簪,淡金色的发簪稍显晦暗,这说明她与云空山的联系已被切去了不少。 这是货真价实的神域,神域的主人甚至有可能是一位太古级别的神灵! 太古级别…… 这是凡人难以想象的领域,只记录有史以来最为恐怖或神秘的神灵,哪怕是曾引得三山无数仙人围剿,令得三位人神境大圆满的宗师联袂出手,险些逼得祖师法相亲自现身的苍碧之瞳龙尸,也不过是介于隐生卷未太古卷初的古神罢了。 唯有深海三大邪神、古袍之主、被誉为苍白后裔的白瞳龙王、毒泉之血凝成的黑鳞君主、太初最神秘阴影的黑凰、白凰等古神,才有资格出现在太古之卷上。 幸亏这些旧神或被封印,或早已销声匿迹,否则它们每一位都将是难以想象的天灾。 眼前这座神域,从规格上而言便是太古神灵级别的! 它被巫家称为镇守…… 它会是哪一位?是某位待苏醒的邪神,还是已故去的君主? 白裙仙子向前走去,她宛若一叶白舟,淹没在林海松涛之中,转眼来到了界碑之前,她看了一眼界碑上的文字,随后走了过去。 境界被无形的力量压制了,这让她感到不适,她想要后退,可她向前眺了一眼,便止住了退身的脚步。 她看到了山体中凿出的巨大环形,看到了山底浩大的古殿遗迹,它排列得整齐而对称,像是一个有着特殊意义的符号,她被遗迹的神秘与未知之美所慑,忍不住向前走去。 顺着天阶而下,她见到了那令人震撼的观音巨像,而她的正前方,几座大殿森然而立,如严守宫廷的将领。 她来到了第一座殿前,看过了规则,略一沉吟,她抛出了剑,雪白的剑化作鹤形,纷纷扬扬地重组,转眼之间化作了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缥缈白影。 她携着这白影走入楼中。 楼并未判断出异样,放任了她的通过。过了第一重橹门,白裙仙子见到了一个黑袍人手提古灯而来,她神色一凛,立刻摆出了迎敌的架势,但提灯人径直从她身边飘过,仿佛她只是个不可捉摸的幻影。 …… 神庭中歌舞已歇,灯火依旧繁华,却不显明亮。 林守溪与小禾坐在血红色的案前,目光向着外面望去,整个神庭只有他们两个活人,他们沉默之后,神庭显现出了诡异的静。 蟒服官员抬起脸,乌云在脸上翻滚,仿佛随时要劈出黄紫色的雷电。 林守溪立起,向着门外走去,这位臣子也并未阻拦什么,小禾也跟着起身,向巨门外走去。 这座仿王宫而建的神庭平静依旧,只是不知为何,池水中的鱼儿开始不安地跳跃,一株株粉白仙莲边缘开始变黑,枯萎凋谢,坠入冰凉的水中。 仿佛有某种力量跨越了神域的隔阂,化作细微的黑色黑沙,越过山崖来到了这里。 林守溪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说:“这个继神大典,似乎从一开始就有问题了。” “怎么了?”小禾问。 “神坛开启,镇守之神会挑选三位神选者,但人数真的够吗?” 林守溪回想起此事,越来越觉得不对劲:“云真人不断杀人,杀得只剩四人,当时来看还多出一人,可……真是如此么?” 小禾也觉得不对劲,她虽也被神坛召唤,可她从不认为自己是神选者,她是巫家的四小姐,她回来是为了复仇,当时她还在内心感慨过神灵算无遗策,恰好留下了三个活人。 但…… “季洛阳与我都是意外来此的,而且这个意外甚至可能也在神的意料之外。”林守溪说:“也就是说,真正的神选者,实际上只有王二关一人,这个继神大典自一开始就注定了意外重重!” 小禾后知后觉地点了点头。 镇守之神是提前一年死亡的,这本就是最大的变数,但不知为何,似乎所有人都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这件事,哪怕之后还发生了不少意外,大家都相信继神大典可以继续进行…… 但如今回看,这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是幻梦。 可是谁在冥冥中干扰了大典,干扰了神的旨意? 他们都知道,能做到这件事的,只有可能是另一位神。 灯火辉煌的宫殿下,林守溪与小禾愈发感到了孤单与寒冷。 接着,寒冷化为了真实,廊道的尽头,有雪吹来。 那不是真正的雪,而是一个雪白的影,最先勾勒出的是裙裳下双腿修长的线条,接着,婀娜清冷的仙子便如将凝的白色琉璃,悄然出现在了他们面前,她手中提着剑,剑上铺满寒光,与眼前灯火辉煌的巍峨宫楼格格不入,仿佛她只是腊月窗外的飞花,无意被风吹入画册。 白裙仙子越过三重橹门,突兀出现在他们面前! 林守溪一愣,按理来说过楼至少需要两人,他不知道这女人用了什么手段,只是第一时间将湛宫抽出,摆出了迎敌的架势。 小禾亦无声抽刃,身子微矮,仿佛狩猎的小母豹,蓄势待发。 他们得到了足够的休息,伤势大抵无碍,此处神域压制了境界,他们也不再惧怕这个神山来的敌人。 “你们果然在这里。”仙子双手负后,话语清冷。 “提灯人没有挡住你?”林守溪感到诧异,在提灯人说出有人闯楼时,他的第一反应便是她。 仙人螓首轻摇,答道:“无人拦我。” 林守溪更觉诧异……难道还有其他闯入者? “你可真是紧追不舍啊。”小禾冷冷道:“大公子那样的人,我杀他如宰鸡一般,这样的人值得你们神山仙人这般大动干戈?” “他不值得,但他身负的因缘值得。”白裙仙子如此回答。 大公子的身后,牵扯的是道门楼主的机缘。 “我还道神山仙子多姣姣出尘,原来也是贪名图利之辈。”小禾轻蔑道。 “这份因缘你们承受不住的……随我去仙楼吧,待师尊归,由她决断,我不会杀你们。”白裙仙子敛去了稍许杀意,话语轻柔。 “先前在外面时喊打喊杀不留余地,此时你没了把握,竟还妄想劝降?”林守溪摇头道。 “真仙死的那刻,你们身上便缠绕上了理不清的线,唯有师尊可以斩去。”白裙仙子幽邃的眼眸中折射出剑光万点,“命数如此,你们逃不掉的。” “是你逃不掉了。”林守溪淡淡地说。 这句话像是掷到地上的令牌,语音一落,雪白的刃光亮起,林守溪与小禾同时扑向了白裙仙子,剑刃挥出的光像是王宫前生出的两弯新月。 仙子冷静的面容被剑光照亮,她的境界被神域压在了见神境下,不再不可战胜,但她没有一丝慌张,面对来势汹汹的对手,她轻抖手腕,将剑掷出,这柄剑是楚国的镇国之物,名为雪鹤,是一位名叫鹤仙人的真仙呕心沥血的作品,剑通体雪白,剑脊两侧布满了鹤羽般的纹,它在抛入空中后化作纷飞的影,拦在女子身前,宛若拂动的雪白纱幔。 三人战在一起,一时胜负难分。 廊桥边的荷花凋谢得速度越来越快,身后王宫的灯火却明亮得像是要烧起来了。 她不愧为神山仙子,虽然境界被压制,但在这两道凌厉的剑光夹击之下却不落下风,两黑一白的身影闪转腾拓,带起一道道激波,三种截然不同的剑法相互碰撞,纠缠,分分合合,从平地战上玉阶,从玉阶战上丹墀。 殿内空寂,白色龙袍的皇帝衣冠在王座上陈列着,静静地注视着殿外,蟒服官员与一众舞女皆莫名地消失不见,无人来阻拦这场战斗。 势均力敌的战斗未能持续太久,很快,胜利的天平便倾斜了。 “有时候,凡人与神山中人最大的差距并非剑术与真气强弱,而是法宝。” 白裙仙子淡淡地说着,林守溪与小禾的剑光在她脸颊上闪烁不定,却撼不动她清冷的玉靥,她又徐徐抬手从乌黑的发间抽出了那支淡金色的花簪。 “此簪名为芳华万代,是十六岁时师尊送我的礼物。”白裙仙子如是说着,屈指一弹,将簪抛出。 林守溪与小禾具是一惊,他们快速抽剑撤身,却还是冷不丁被这法宝罩住,一时间,他们的身侧浮现出了一片虚幻的金色花海,花瓣闭闭合合,生出了无形的丝线将他们缠缚牵引,两人一下子像是迷醉于林间的蝴蝶,脚步无法稳住,东倒西歪,剑势也飞快溃散。 淡金色的花海像是某种阵法,已然强大,但簪毕竟是簪,花纹錾刻得再繁复华美,依旧难以掩盖其锋利的本质。 锋芒藏在花海之间,林守溪与小禾已感受到了锐利,却不知如何躲避。 “束手就擒吧,今日我不会伤你们。”白裙仙子说。 神域‘不可杀人’的规则对于他们而言就是最好的保障。 白裙仙子徐徐向前,雪鹤萦绕周身,她再度将手伸至背后,将束着发的红绳抽下,如束的青丝散成瀑,红绳已绕在了她的玉指之间。 “此绳名为破界绳,这是十四岁时,我第一次下山历练,师尊送我的礼物。”白裙仙子习惯性地介绍了一句。 小禾忍不住了,她冷冷地盯着眼前不沾烟火气的仙子,问:“你浑身上下的衣裳,该不会都是你师尊送的吧?” “倒……确实如此。”白裙仙子缓缓点头,她身上的饰品与衣裳皆是法宝,威力不俗。 “那与人斗法你岂不是要一件件地脱衣裳?真是下作!”小禾嘴上不饶人。 “你们若有本事,可以试试。” 白裙仙子不理会她的冷言冷语,她轻轻一点,红绳已绕指而出,缠向他们。 林守溪身子微微摇晃,已难以手握湛宫进行有力的反击,但他依旧很冷静,手中的剑虽慢了下来,但思维却一刻不停地飞转着。 白裙仙子知道他们或有手段,但她有名剑法器傍身,见神境修为虽被压在了元赤之下,也足够她立于不败之地。 红绳率先缠缚向小禾。 红绳在飞行的过程中变得纤长,它极为灵巧,绕着小禾周身穿梭绕舞,似要以复杂的龟甲缚的方式将她绑起来。 小禾愤恼地看着白裙仙子,那孤傲仙冷的模样令她生气无比,她疲于应付红绳,心中恨不得将她的长发抓起,狠狠掌掴那张清冷仙靥。 “小姑娘敌意真重。”白裙仙子注意到了她的眼神。 小禾冷冷道:“你自诩仙山正道,敢不敢与我捉对厮杀?” “等到了神山,你若想玩,我可以陪你玩。”白裙仙子说。 红绳绕身而过,勒紧,少女本就娇小玲珑的身子此刻被缠缚,更显挺拔,她不断地挣扎着,可身陷虚幻的金色花海,她也使不上力,故而无济于事,只能徒劳地看着自己被困。 境界更高的一些的小禾失去了战斗力,他们已弱了一半,小禾感到绝望,过去的雪山里,姑姑曾与讲过一些仙人神乎其神的法宝,但她不以为然,觉得一力便可破万法,今日,她终于吃到了苦头。 她犹豫着要不要让林守溪帮自己解开封印力量的手绳,直接与她全力而战。 白裙仙子已不再去看小禾,她望向林守溪。她这身雪白纱裙裙便是法衣,哪怕她站着让林守溪全力劈砍,他也未必能伤自己多少。 ——在她落败之前,她是抱着这样的想法的。 林守溪闭上眼,不再去寻求所谓的平衡,他全神贯注地运剑,白瞳黑凰剑经将某种冥冥中的法则力量铺展开来,荷花凋落的水池被裹挟,腾起了一道道细浪,如鞭般朝着白裙女子甩去。 这是利用对‘水’的掌控力斩出的一剑,看似声势浩大,但在她眼中却不堪一击。 出于对这一剑的尊重,她亦给予的回应,雪鹤在掌间凝成了光,她将其拍出,打算将林守溪好不容易积攒起的剑意一招粉碎。 林守溪没有给她粉碎自己的机会,在那一剑逼来之前,他主动散去了自己的剑意,整个人不顾一切地前倾,自杀般迎上了那剑。 不好…… 白裙仙子立刻反应过来,她是想利用‘不可杀人’的规则,让神域的规矩反噬自己! 她立刻想要抽剑撤身,也是此时,林守溪默念咒语,用冷静到极致的话语吐出了两字: “树敌!” 这是他在山崖古庭上学到的三个咒语之一。 神域屏蔽了大部分的法术,但那三个咒语似乎与镇守之神有关,故而可以如常施展。咒语猝不及防展开的一刻,周围的万物都对他生出了敌意,哪怕是王殿的烛火也微微向他倾斜了。 白裙仙子明明想要抽剑,可剑却情不自禁地向他胸前刺去。 剑没入他的胸膛,鲜血飞溅,剑尖却被黑鳞挡住。 痛意席卷而来,林守溪抬起头,望向白裙仙子的眼眸冷若冰霜。 她想动,却无法动弹,很显然,在剑刺入对方身体的那刻,她就被判定为违反了神域的规则,一股磅礴的力量压住了她的身躯,令得她浑身麻痹。 她眼睁睁地看着林守溪捏住剑刃将其推出身躯,走到她的身后,一记掌刀落下,直劈脖颈,她眼前一黑,就这样晕了过去。 第五十九章:仙子为侍(感谢肘子大大的章推) 见神境只是见神境,十九岁与一百岁并无差别,在神域的伟力面前,她的境界被大大压制,根本发挥不了什么作用。 林守溪俯下身子,确认她已真正昏迷。 “你在做什么呀?先来给本小姐松绑!”小禾在后面说话。 见到这傲慢的仙子被制服,小禾看上去比林守溪还兴奋,她夸赞道:“不愧是本小姐的神侍,竟能想到这种办法,不过这也太危险了,以后可不许胡来。” “也多亏了小禾帮忙,被她擒住,让她掉以轻心了。”林守溪说。 “哎,你是在夸我还是损我啊!”小禾想去踢他,可双脚被束缚,施展不开。 林守溪蹲下身子,看着小禾斜坐在地,被红绳缠缚的可怜模样,说:“小禾这样真可爱啊。” “你个邪教头子少废话!”小禾羞不可遏,“快给本小姐解绑,再敢怠慢等会拿你是问。” “小禾现在被绑成这样,任人拿捏,气势还敢这般凶?”林守溪捏着她的下颌,抬起她的小脸,说。 两人目光相对,小禾浅色的眸轻轻闪动着,她感觉耳朵微痒,那是林守溪帮她整理头发时纤柔发丝摩擦过耳朵的触感,这触感是轻微的,却确确实实地昭示着她如今任人摆布的现状。 “好了好了,你先替我解开。”小禾被捆得严严实实,语气被迫软了些。 “小禾真的服软了?” 林守溪依旧注视着她的眸,像是想从中看出些什么。 小禾轻轻嗯了一声。 林守溪从身上取出了那块真言石,塞到她身后被绑着的手上,“拿着它再说一遍。” “?”小禾感受着手中微凉的触感,恼道:“你不是说找不到了吗?你果然是个大骗子!” “刚刚又找到了。”林守溪面不改色地说着,又问:“小禾服软了吗?” 小禾屈辱地嗯了一声。 真言石嗡鸣。 小禾闭上眼眸,也不装了,怒气冲冲道:“软什么软?你再敢调戏本小姐,我就用叉子把你叉起来丢出去!快给我松绑!” 真言石再次嗡鸣。 林守溪愣住了,“这……你到底哪句话是假的?” 小禾睁开眼,眸中雾气颇重,一副几欲杀人的神情。 这副模样在林守溪眼中却是可爱娇羞的,他也不再惹她生气了,揉了揉少女雪白的发后,终于开始替她解绑,绳结在身后,林守溪绕到她背后,开始拆解,将红绳抽丝剥茧地从她身上一圈圈取下。 小禾跪坐在地,像是一个小犯人,她抿着红唇,瞳光透着水色。丹药的药效至今都没有完全散去,解绑之后,她合着纤腿在地上跪坐了一会儿,凶巴巴地瞪着林守溪,林守溪哄了她一会儿,她才终于消气,缓缓起身。 小禾越来越庆幸,自己打架的时候喜欢老老实实穿方便行动的紧身长裤,而不像那些仙子神女一样爱穿裙子显摆。 想到这里,她的目光便不由地放到了这白裙仙子身上。 林守溪也站在她的身边,考虑着如何处置她。 此处为神域,直接杀掉她的话神不知鬼不觉,哪怕是神山上的大修士恐怕也无从追查起,但他们不能这么做,因为这违背了神域的规矩。 “总之,这仙子身上法宝众多,皆是生辰礼物。从她的年龄来推断,至少有十多件……先行将它们取下吧,免得稍后她醒来暗算我们。”林守溪诚恳地提议道。 林守溪的话语虽有理有据,但落到小禾耳中,总是怪怪的,取下法宝……说白了不就是要将仙子扒成一只小白羊吗? “我是在为我们安危着想。”林守溪看着小禾变幻莫测的脸颊,也能猜到她在想什么。 “我当然知道,还用你说。”小禾咬着唇,她也明白,这是必要的工作,容不得马虎大意。 “那她穿什么?”小禾又问。 “王殿内这么多白色宫裙的舞女,挑一个合适的,拆东墙补西墙就是了。”林守溪飞快想好了策略。 “好呀,这么娴熟,我看你是惯犯吧!”小禾咋舌。 “事急从权罢了。”林守溪说。 小禾上下审视着他,目光中透着不信任,若不是现在时间紧迫,她定要拿着这块真言石好好拷打审问一番。 “那之后呢?哪怕将她法宝都没收了,她这个人还是很危险呀,我们要怎么限制她呢?”小禾认真地思考着。 “我们也将她捆起来?”林守溪手持红绳,问。 “笨蛋,这红绳是她的法宝,哪里捆得住她,待她醒来恐怕就自行解了。”小禾否决。 “那以法术将她的关窍封印住吧。”林守溪继续提议。 “寻常法术在这里施展不开,况且我也没有把握能封印住她。”小禾轻轻摇头。 “那怎么办?” 虽然取得了胜利,但如何处置这位仙子显然又成了另一个难题。 小禾垂首沉思,之后灵光乍现,“神侍令!可以用神侍令将她变成侍者,这样她就伤不得我们,还得听我们的命令。” “是个好办法。”林守溪立刻点头,表示赞同。 接着问题又来了,由谁来下这个神侍令,如何来达神侍令? “神侍令亦是镇守大人于梦中授给巫家老家主的诸多法术之一,玄妙异常,它简单而强大,且一旦令成,便可以低境钳制高境,是很珍贵的神术。” 小禾一边介绍着神侍令的来历,一边解下了白裙仙子覆面的白纱,虽早有预料,但见到这张清雅绝美的脸蛋时,小禾依旧不免微怔。 她下意识看向林守溪,发现林守溪也在看。 “漂亮吗?”小禾清冷发问。 “与大部分女子相比,自是极美的,但若与小禾相较,还是差得太多。”林守溪胸口还在滴着血,回答得却是滴水不漏。 小禾满意点头,继续说:“但神侍令一生只可绑定一人,我已有你,故而不可再收她为侍。” 她顿了顿,继续望向林守溪,问:“若我让你收她为侍,你会答应吗?” 小禾的问题看似简单平和,实则锋芒毕露,林守溪能清楚地感知到其中的杀机。 “若只我一人,我不会答应,但现在我还要考虑小禾的安危,所以答不答应不是我可以随意决断的事了。”林守溪平静地说。 对于这个回答,小禾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她点点头,挽起袖口,露出白皙手腕,让林守溪帮着将她搬上楼去。 “她也不重,我一个人来就行了。”林守溪说。 “你一个人成何体统。”小禾双手叉腰,不满道:“快来帮忙。” “我抓肩臂还是抓脚?” “肩臂。”小禾毫不犹豫地说。 楼有四层,层数虽少,但因为规格不同,每一层都极高,实际的高度约有巫家主殿的三倍,二楼是一个武库,堆放着无数不知年月的武器,它们大多数是枪,枪身上还沾着发黑的血渍。 林守溪看了一圈……朽烂的巨弩,残破的鱼皮鞘古剑,烧尽的仕女灯……古旧腐朽的殿中透着令人感到不适的压抑感。 第三层则皆是些古旧斑驳的盔甲,这些盔甲很大,每一副都有数人高,林守溪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来到了巨人的王庭里,小禾暂停身子,在这里小小地搜罗了一番,寻出了几身宫裙,宫裙倒是合身的,小禾松了口气,也省得去扒那些真灵的衣裳了。 走入第四层,映入眼帘的是几十丈的金帛丝卷,卷丝奇异,绘有河流冰原处清凉,绘有岩浆火焰处燥热,外廊环绕,悬出平坐,整体虽雄浑大气,却也意外的空空荡荡。 小禾与林守溪将白裙仙子安顿此处,因昏迷的缘故,她身上的仙意褪去了几分,于是古色古香的宫殿里,朦胧梦幻的纱裙下,仙子修长的玉腿微屈,曼妙浮凸的曲线显现出难得一见的惹火。 小禾的心跳都忍不住快了些,她也有些紧张,倒与欲望无关,更类似于人看到精美的玉器,忍不住想放在手心里把玩一番的情感……当然,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好了,你先下楼,我好了叫你,若有意外我会呼救,你注意听,别开小差了。”小禾认真地叮嘱。 “真的无需帮忙吗?”林守溪关心地问。 小禾摩拳擦掌,林守溪知难而退。 …… 白裙仙子醒来的时候,她正置身在王殿的最高处,身后是数人高的栏杆,眼前的灯火照亮了墙壁上几十丈长的丝帛绘卷,上面有着太古神灵张牙舞爪的彩绘,每一缕真丝皆被照得熠熠生彩,前方的陈设用具却是老旧斑驳。 白发如雪的少女立在巨大的古壁画下,背对着她,画面上有一片七彩的星海,星海中有明亮的流星飞过,漆黑的龙背对流星,张开的双翼遮蔽了半片天空,垂下巨首俯视,下方的人类立在铺满尸体的礁石上,手持断矛,向着空中刺去。 少女触破古壁画,像是在抚摸黑色巨龙峥嵘的额角。 “醒了?” 黑衣劲装的少年开口,怀中抱着柄漂亮的古剑。 她想动,却动弹不得。 神域确实很难施展法术,但林守溪用的是旧世界祖传的点穴术,将她几个周身大穴点住,一样可以暂时限制她的活动。 他原本以为到了新世界以后,过往学习的武功都要作废,但这样的神域里,术法失去作用,一身武艺反倒成了强大的倚仗。 白裙女子垂下眼眸,她落败,成了阶下囚,自无话可说,但她也知神域中不得杀人,故而没有后顾之忧,一边尝试冲破穴道,一边伺机反击。 她想试着掌控法宝,却什么也没有感知到。因为神域的干扰,法宝与自己的联系本就微弱了很多,此刻却是彻底切断了。 白裙女子立刻清醒了,她这才发现身子有些凉。 她那身层叠轻纱组成的雪色长裙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袭端庄典雅的白色宫裙,她低下头,便可看见宫裙微微漾开的领口,以及领口中的拥玉堆雪,那是绝美的景,却让她背脊发寒。 因为这说明她除了这一身白色宫裙之外,身上空无一物。 莫说是裙与剑,哪怕是腰间的流苏坠饰、足下的软靴也被尽数剥了去……她下意识地将赤着的足缩入了裙摆下。 “别找了,你的法宝已经被我尽数没收了。”小禾出声提醒,悠悠道:“没想到你师尊送了你这么多东西,看来很宠你嘛。” 白裙仙子冷冷地看着她,沉默片刻,问:“你想怎样?” “别用这么眼神嘛。”小禾抿唇而笑,如同黑店的小老板娘,正在调教着绑来的小仙子,“你先前这般凶,还自报家门,一件件说着这些法宝的来历,我们光是听着就怕得很,为了安全起见,只好出此计策了,还望仙子不要见怪呀。” 白裙仙子轻哼一声,偏过头,少女神色清媚,话语则带着居高临下的调笑意味。 小禾站起身,缓缓来到她的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问:“你想要要回你的法宝么?这毕竟是你师尊送你的礼物。” “我有权决定么?”白裙仙子淡淡地问。 “我知道你有恃无恐,因为我们没办法在神域里杀掉你。”小禾微笑说:“但不杀掉也没关系呀,我们还是可以做很多其他事的,仙子养尊处优这么多年,应该没受过什么实质的苦吧?” 白裙仙子面对她威胁的话语,懒得回答。 小禾微笑不改,她指了指林守溪,说:“你旁边这位少年,可谓是十足的衣冠禽兽了,稍后你若不配合我们,他就会对你做出许多禽兽不如的事情,到时候仙子再后悔可是晚了哦。” “据我所知,你们是道侣吧。”仙子清冷道:“你若能坐视这样的事情发生,那我也懒得介意,肉身凡胎皆是俗物,你身为修真者,不该不明白这样的道理。” “不愧是我见犹怜的仙子呀,真是坦坦荡荡呢,不过……仙子可不是俗物。”小禾拍手称赞,她弯下些身子,凑近她的脸颊后,再度露出了小狐狸一样的媚色。 白裙仙子被她这般盯着,颇有些不适,却也不语。 “放心啦,我们都是好人,也见不得明珠困匣美玉蒙尘的凄凉事,我只是想与仙子做一个简单的交易。”小禾忽然认真了起来。 白裙仙子看着她,并不打算主动开口,只是等待她继续说话。 “我呢,会问你一些问题,希望你可以给出答复,你每回答一个,便可以要回一件法宝。” 小禾笑意不减:“仙子来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注意,这座大殿之侧有口井,井深不可测,你若不愿配合,那我只能将法宝都扔进去了。” 说完之后,小禾又补充了一句:“放心,问题很简单,你甚至可以听过之后再决定回不回答。” 白裙女子犹豫之后,嗯了一声,不卑不亢。 小禾取出了那块真言石,塞到了女子的手中。 小禾看着白裙女子,在问问题前再次阐明,“我们或许是敌人,但至少现在在神域里不该是,我们需通力合作,寻找出去的办法,若遇危险,说不定还要一同迎敌,仙子深明大义,这样的道理,应该不需要我赘述了吧?” 小禾看上去彬彬有礼起来了,白裙女子总觉得有诈。不过她所言不虚,自己此刻落于下风,也没什么好讨价还价的。 “你问便是了。”她说。 “首先,你的名字。” “楚映婵。”白裙仙子犹豫着回答。 “是哪几个字?”林守溪问。 有了季洛阳的前车之鉴,他小心了很多。 自称楚映婵的女子一一解释,林守溪若有所思地点头,随口说了一句:“哦……是林字在上面的那个楚啊。” 所谓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说完之后,林守溪察觉到一抹微妙的情绪,他偏头望去,小禾正盯着自己,目光如刀。 有外人在前,小禾暂不计较,只是默默记下,她继续问:“你先前想杀了我吗?” “不想。”楚映婵回答。 真言石不声不响。 小禾倒是松了口气,接着她更生气了,问:“那你还这般唬人?” “我只是想将你擒回,交与师尊发落。”楚映婵回答。 “你师尊会杀掉我吗?”小禾再问。 “我不知道。”楚映婵如实回答。 小禾警惕地看着她,又问:“稍后我们通力合作,不得再互相伤害,你愿意吗?” 楚映婵思怵道:“愿意。” “好。”小禾点头,对她的回答很满意,“你这冷面仙子虽然凶巴巴的,但人比想象中要好些嘛,早点这样不就行了么。” 楚映婵垂眸不语,她尚在反思方才的失败,只觉得给师门蒙羞,少女的话语虽是夸奖,却更令她羞愧,她抿着唇,不言。 林守溪看着这一幕,倒有种魔门妖女调戏道门仙子的既视感。 “好,楚仙子,最后问你一个问题。”小禾正色道:“日后出了这座孤岛,我们分道扬镳,各走各道,如何?” 楚映婵静默片刻,颔首道:“好。” 真言石嗡鸣。 王殿中陷入了安静。 “唉,你这冷面仙子,一看就是平日里撒谎撒少了,哪怕不用真言石,我也知道你是在扯谎。”小禾唉声叹气,她伸出手,揉了揉楚映婵的青丝,无奈地说,“说谎的女孩子是要接受惩罚的哦。” 楚映婵闭上了眼眸,玉靥洗去神色,她也不去管小禾会如何折辱自己,只是笃定了他们不敢杀自己,全心全意去冲破穴位。 “我方才回答了六个问题,希望小禾姑娘信守承诺。”楚映婵说。 “放心好了,小禾不打诳语。”小禾问:“你要哪几件法宝?” “裙、靴、束带、发绳、花簪、剑、玉佩。”楚映婵回答得极快。 “看来这几样东西最值钱嘛。”小禾眯起眸子。 “你要反悔?”楚映婵问。 若她真反悔,那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她回答这些问题,最大的目的不过是给自己冲破穴位争取时间。 “放心,不会反悔,稍后还你就是,只是在这之前……” 小禾话语顿了顿,她看着林守溪,点点头,正色道:“开始吧。” “嗯。”林守溪应了声。 楚映婵不知他们在商量什么阴谋,也无心去管,只想努力恢复真气,撼动周身大穴。 另一边,小禾与林守溪已开始订立神侍令。 小禾用王宫中搜来的纸笔拟了一份契约,积了千年的墨香浓郁异常,小禾取出剑,轻轻割破楚映婵的手指,在上面摁了一个指印,楚仙子微惊,还在思考那是什么,便听林守溪开口: “订立神侍契约的仪式开始,说出你的姓名。” 楚映婵当然不蠢,神侍契约一听就是主奴咒之类的邪恶东西,她宁死不会顺从,更遑论开口配合。 谁知小禾微笑着打了个响指。 方才她说出过的话凭空复现:“楚映婵,楚国之楚,映照之映,婵娟之婵。” 楚映婵一惊,她立刻明白,对方用某种诡异的能力将她的声音藏起,于此刻释放了出来。 林守溪再问:“你可愿意与我订立这份契约?” 她开口,想说不愿,可声音被小禾掐灭,无法终止这一切。 小禾又打了个响指,楚映婵的声音再度复现: “愿意。” 楚映婵心知不妙,她遇事亦有静气,彻底摒弃杂念,宗门法术虽用不得,但真气犹有一些,它们不断冲撞着周身穴道,似撞碎在堤坝上的浪。 “契约既定,神侍已成,违者便是违神命,当心若刀绞。”林守溪字句铿锵有力。 几乎同时,楚映婵冲破窍穴关隘,裙裳飞舞,修长圆润的玉腿紧绷、跃起,她拍出一掌,笼罩向林守溪,掌间白影纷扬,小禾冷静地打了个响指,最后一个‘好’字也释放了出来。 契约的边缘燎起火,火光舔舐过去,纸落成灰,契约却已天成。 “跪下。” 林守溪冷喝。 雪光烟散,咚得一声里,女子的攻势飞速溃败,双膝不可控制地触向地面。 像这样的控制之咒,境界相差越悬殊,效果便越微弱,神域拉近了他们的境界,神侍令便得到了完美的展现。 转眼之间,这位高高在上的神山仙子,竟成了可以随意欺凌的侍者! 瞬息的落差令楚映婵无所适从,这张万年冰冷的脸颊终于泛起涟漪,她秀眉蹙起,那双宛若星河的眼眸闪着冷意,宛若冬日雪地的微光。 小禾双臂环胸,看着跪在面前的仙子,嘴角轻轻勾起。 “不得逃跑,不得反抗我们,若违抗,此令将反噬你。”林守溪张开手,第一时间将命令写入。 楚映婵并未被控制心神,也未变成奴隶般的行尸走肉,但她若敢乱动念头,便会有心若刀绞之感。 小禾走到她面前,手陷入她的长发间,微笑道:“本小姐刚刚说了,不听话的孩子是要被惩罚的,我代你师尊好好管教一下你吧。” 楚映婵双唇紧闭,一言不发,脸颊已重归平静,她已接受了失败,但接下来无论怎样的折辱都不会让她动容分毫。 小禾伸出玉笋般的指,挑起仙子的下颌,端详了一会儿,然后轻轻滑过仙子的秀靥,玉颈,香肩,锁骨,她感受着指尖绸滑的触感,看着楚映婵强忍着战栗的模样,很是心悦,好似昏君即将临幸宠爱的妃子,她喜欢这样的昏君游戏,正想借此机会好好报复一番时,遥远的天边忽有哭声传来。 不详的哭声中断了一切,他们仰起头,惊讶地发现,天空不知何时已被绛红色的光铺满,如翻倒了渔火的江面。 楚映婵似也忘了先前的屈辱,她睁开眼眸,痴然地望着天空,神色惊异,许久,她喃喃开口: “这是……神明的暮色。” 第六十章:邪煞之气过庭来 庭院中的荷花凋落殆尽,浮在水面上的枯卷花瓣如同死鱼的尸体,这里看不见太阳的位置,但黄昏好像已蔓延至此,天空呈现出了绛红的颜色,它的色调远比王宫的灯火要沉静得多,但它如此浩大,转眼间铺满了整片天空,将这个世界笼罩在了一片没有落日的暮色里。 “神灵的暮色?那是什么?”小禾飞快地问。 楚映婵从天空中收回了目光,她似乎忘了神侍令加身的屈辱,因为更大的恐慌已蔓延了过来,她沉默片刻,徐徐道: “传说在神葬礼之日,它生前的血液会涂满整片天空,那是比一切晚霞更深的红,这是独属于神的暮色,暮色里的游灵会齐唱哀伤的挽歌,神明会在今日真正与世辞别。” 她话语空灵,如在吟诵诗句。 天空的暮色越来越浑浊,凄然的哭声也越来越近。 楚映婵靠着栏杆起身,一手抓着宫裙的衣领,一手翻掌,“先将答应我的东西还我。” 神侍令已经下达,这片神域里,此刻尚只有元赤境的楚映婵无法做出反抗,小禾自也信守诺言,选择了答应,“但我要看着你。” 楚映婵略一沉默,任何人都不会习惯换衣裳时被盯着,但事急从权,她亦别无他法,只得妥协同意。 小禾原本只打算给她七件法宝,但现在他们都有危险即将到来的预感,这种时候的楚映婵可是一个重要的战斗力,她没必要因为自己的任性制造不必要的危险,故而这个小黑店老板娘忽然大方了起来,将所有的法宝一股脑还给了她。 “你若还敢做坏事,下次没收可就不还你了。”小禾警告了一句。 楚映婵面对少女的教训,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她伸手接住抛来的衣物,看了林守溪一眼,林守溪识趣地转过身去。 小禾则要同时看着两人。 楚映婵身子一旋,香肩玉背在眼前一晃而过,扬起的青丝重新披落之际,白色宫裙落地,内裳纱裙则重新裹在了身上,玉带绕身,系在腰间,手挽发丝,以金簪定住,唯有那红绳缠在了腕上,似有急用。 她的动作太快,小禾什么也没看清,纱裙飘舞的仙子便重新曼立身前了。 小禾刚想对此发表几句意见,楚映婵的目光却已落到了远方,她握剑的手微微僵住,张了张口,口中的话语却化作了轻轻的颤吟。 小禾循着她的目光望去,也呆滞在了原地。 …… 这座神域孤岛与世隔绝,却没有办法享受万古的安宁。 他们无法看到的岛屿外围,已有不详的飓风吹刮起来了。 狂风席卷而过,无规则地呼啸着,青松巨木皆被压得弯曲,浩大的沙沙声里,无论是尖细的针叶还是宽阔的叶片都开始染上黑色,它们在这里不知生长了多少年,万古长青,但今日,它们的生命注定要被不和谐的因素打断,宣告终结。 海天交接处,似有朝阳升起,天地被一道明亮的白光劈开了。 但白光中并没有太阳的轮廓,取而代之的是一群密密麻麻涌来的黑影,它们舒展着柔软的身躯,与白练似的强劲海浪一道朝着滩涂上涌来。 哭声是它们发出来的。 它们飞快地找到了神道的位置,一拥而上,动作飞快。 楚映婵与小禾在高楼看到的画面,便是那些黑影越过高崖,顺着岩壁纠缠着爬下来的场景! 不知是因为神的闯入干扰了岛屿的规则,还是说那三重橹门只对人类有效,这些角牛迁徙般的黑影畅通无阻地穿过了一座座门,朝着这里涌来了! 楚映婵起伏不定的白光已重新凝聚成剑,横在她的腰后,她的手按在剑柄上,辨认着来物。 她方才还说过,今日将是神的葬礼。 可这些东西根本不像是来为葬礼哀悼的,相反,它们更像是侵犯敌国领地时黑压压的军队。 若这是军队,它们的主帅又在哪里? “我去将王殿外的大门合上!” 林守溪不知何时已站在她们身边,迅速做出了判断。 “等等。”楚映婵却打断道:“我带你们离开!” 她飞快解下了手上缠绕的红绳,抛向了天空。 林守溪这才想起,它的名字叫破界绳,或许它的作用就是在‘界’与‘界’中穿梭,但他们若真的离开了这片神域,楚映婵将重新迈入见神境,届时神侍令可就未必能限制她了。 管不了那么多了,身边的仙子再危险,总也比被那高速淹来的黑潮要好得多! 楚映婵仰起头,神色凝重地注视着红绳,红绳不断变长,笔直地伸向天空,好似永远也不会有尽头。 人力终有穷尽时,故修真者创造出了无数法宝,它们千奇百怪,玄妙奇异,可以做到很多人根本做不到的事,这根平日里发绳模样的东西,更是至宝中的至宝。 但今天,法宝似乎也失去了作用。 红绳伸展到了极限,却依旧没有触及到边界,这里似乎不是单独的神域,而是一整片世界边缘处的孤立之宇。 “怎么会这样?” 破界绳一直是她敢于闯入各种秘境的底气所在,她可以借此神物从古墓中,山体中,一切封闭的空间中逃出去。 这片神域显然是个例外。 只能另寻办法了…… 她想要收回发绳,但更吓人的事发生了——她拽不动绳子。绳子的那一头,似乎也有一只手,将绳头牢牢攥在了手心里! 强烈的危机感刺入心脏。 一道雷电毫无征兆地划过天空,电流注入红绳,笔直灌落,令红绳刹那间变成明黄之色。 三人一齐飞退。 令人致盲的雷光一闪而过,他们躲得及时,并未受伤。破界绳则变回了发绳大小,从天空中落下,无力地坠回了地上! 贴身的法宝受损,楚映婵亦受到了反噬,唇角有鲜血蜿蜒渗出。 林守溪向着下方看了一眼,黑潮越来越接近了,容不得他犹豫,他已飞身下楼,试图去关上王殿与三重橹门之间的大门。 为时已晚,待林守溪落下高楼时,黑潮已冲破了门,径直朝着王殿的方向涌来了——那是邪灵幼虫形成的浪潮。 林守溪看着那它们,只觉得头皮发麻,先去居高临下望去,它们宛若蚁潮般渺小,但实际上,这些幼虫每一头都有牛羊大小,它们冲撞而来时形成了惊人的声势,给人不可阻挡之感。 接下来该怎么办?向前直面邪灵潮,杀出一条生路,还是退回王宫暂避? 小禾与楚映婵相应来到了他的身边,一左一右分立两边,她们望着眼前地狱般的景,亦不由地生出恐惧。 王庭间的树木震响,邪灵幼虫门或直接冲过大门,或沿着墙壁攀爬,飞快地越过来,它们对于神庭前的三人有着与生俱来的敌意,刺耳的哭声里,邪灵旋风般朝着他们杀了过去。 短暂的惊惧被压了回去,既然没有退路,他们只能用手中的铁剑杀出一条生路! 打头阵的邪灵幼虫已扑面而来。 三人反应皆很快。 白裙仙子最先抖腕出剑,她手中的名剑化作无数雪鹤,迎上压来的黑影,雪鹤散若箭羽,锋利穿梭,将数头邪灵幼虫洞穿,转眼之间恶臭的浆液横飞,无数的残肢断坠在地,蚯蚓般扭个不停。 林守溪与小禾亦像是回到了孽池的夜晚,他们相背而立,横剑身前,挥出剑光斩向袭击来的邪灵。 白瞳黑凰剑经得到突破之后,林守溪的剑法更加浑然天成,但他无法分辨出这些怪物到底哪里是要害,只能凭借着感觉刺砍,将迎面扑来的恶灵柴火般砍倒,那些掉落在地的断肢依旧不住地扭动着,寻找着自己的身体。 小禾的剑则要更凌厉一些,她挥舞出的杀意像是一面又一面的墙壁,直接将袭击来的邪灵拍碎在地面上,令其化作一滩又一滩的淤泥。 密集的邪灵潮不断涌来,本该用以挖掘泥沙的腹足斧足此刻皆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一些大型的邪灵,挥动的触手足有数丈长,它们像是一条条活鞭,延展着、蠕动着,其上的口器开阖不定,喷涂出腥臭的浊气,发出尖锐的、如钢针刺透耳膜的声响。 邪灵没有骨头,身子却极度灵活,它们中的另一部分利用腹足高速移动,在一株株树干间飞跃,带有腕刺的触手可以将它们牢牢地固定在树上,防止滑落。 它们从高树跃下,以特殊的器官喷吐空气,飞鼠般滑翔突袭,故而哪怕是空中也成了防范的要点。 境界被压制的情况下,三人皆使不出全力,他们的剑在这涌动的邪灵中来来回回地挥舞,虽能刮出大片大片的血肉,可它们的身躯亦极具韧性,甚至不输一般的皮甲,如此犁地般杀了几轮后,他们手臂的肌肉皆绷得酸麻。 幸亏三人手中的皆是名剑,不至于在连续的杀伐中崩断。 神域的规则也在起着作用,许多妄图杀人的邪灵不断被神罚劈成焦炭,淤泥般涂抹在地上,但它们的数量实在太大太大,其中大部分并无杀心,只是盲目地跟着大部队向前涌动,而这样的邪灵潮浪就足够令他们尸骨无存了! 林守溪虽杀得激烈,但效率还是太低,他担忧小禾的安危,往侧边撇了一眼,只见小禾徒手拔起了一株王庭前的古树,将其抡起,一遍遍地横扫过去,砸得邪灵乱飞。 “小禾好强。”林守溪震惊。 “少废话,快来帮忙!”小禾看似纤弱的双臂抡动着树木,动作大开大合,却也极消耗力气。 林守溪也以剑砍断了一棵巨木,真气汇聚臂上,挥动巨木横扫过去。 王庭前遍地都是邪灵的尸体,这威严典雅之地转眼间腥气熏天,逼仄而来的怪物也越来越大,为首的几个配有巨大的墨囊,它们喷涂着具有麻痹性的汁液,阻碍着视线,弹射出的长颈又宛若蛇首,张出数倍于身体的大小,咬向众人。 如此迅猛的攻势之下,小禾与林守溪手中的巨木都很快被啃食得无法作战,他们被逼得步步后撤,一直退回丹墀,退入王宫的巨门之中。 三人很默契,陆续撤入门中,齐心协力将大门合上,无数的邪灵被拦在了外面,发出了哭泣般的哀怨之音,那些已经闯入殿中的邪灵则纷纷袭杀过来,却被尽数斩死。 但躲入王宫绝非万全之策。 大门虽已紧闭,上面的阁楼里还有许多开着的门窗,邪灵们反应灵活,无孔不入,自已沿着高楼上爬,去寻那些可以进入的地方。 它们是冲着楼中的东西来的! 嗖嗖嗖的声音已在上方响起,听得人头皮发麻,这么多的邪灵,哪怕是把双手砍断恐怕都杀不完。 “小禾,你的预见之灵根到底准不准,每每遇到的危险都是这种级别,我们怎么可能再活四年啊。”林守溪苦笑着打趣,有些绝望。 “预见之灵根?”楚映婵神色微异。 小禾百忙之中给她使了个眼色,随后肃然道:“当然准,但神的预言尚且会失效,更何况我的,不过无论如何,这也说明了哪怕身陷绝境,我们都能从中谋求到一线生机,所以我们绝不能放弃!” 小禾将一只从高处跃下的邪灵钉在了墙柱上,继续振振有词道: “若所言有虚,本小姐随你处置便是。” 说着,她将剑抽出,纵身一跃,飞身上二楼,清理闯入的邪灵。 楚映婵听着他们的对话,轻柔地笑笑,也不揭穿,只是道:“那我就沾些你们的福了。” 说着,她与林守溪也一同朝着楼上跃去。 这座古殿中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但是它们的王已经死去,无人看护的宝物变得无比脆弱,许多巨大的瓷器在战斗中碎裂,神战长卷的珍贵古画也被喷满了浑浊的墨汁。 林守溪踏上一块木板时,木板间的裂缝骤然被撕开,几根韧性十足的触手有力地朝他的脚踝缠来,他直接拔下一旁的古旧长枪,贯穿木板刺下,刺中它的身躯后脚踩枪身,将它钉入王殿的底楼。 上方,小禾则选取了更高效的巨弩,她以枪为箭,塞入膛中,对准了袭来的邪灵。 这些曾经的战场兵器久未被使用,却依旧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三头长满疣突的邪灵朝着小禾逼去,皆被她连发劲弩,打得头颅破裂,连带着整个身躯被震碎在墙壁上。 小禾连发了几支,胸脯的起伏亦剧烈了很多,林守溪拔出了一个鱼叉状的武器,护在她身边,帮她分担压力。 像湛宫这样的绝世神兵,刺入怪物的身躯后可以轻易地拔出,但这些老旧的兵器可就未必了,许多怪物的软肉都带着莫名的吸力,哪怕死了,肉还是与钢铁紧贴,难以拔动,所以楼中的许多刀剑枪戟,几乎都是一次性的。 林守溪探出头,从窗外看了一眼,头皮发麻,尚存的邪灵幼体至少有数百头,而且后面的邪灵明显要比前面的强得多。 “这怎么杀得完?”林守溪握剑的手已有些不稳。 “你不是出剑很有灵感的吗?”都这个时候了,小禾还是不忘见缝插针地讽刺他一下。 “灵感也经不住这样消耗啊。” 一头满是绿豆大小眼珠的怪物缘窗而来,被林守溪一剑劈开,他望向楚映婵,问:“你浑身皆是法宝,有能派上用场的吗?” 楚映婵被雪鹤护着,但这些穿梭的雪鹤也明显黯淡了下去。 她再次解下发簪,淡金色的花海展开,锐刺从中不断钻出,洞穿了一具又一具邪灵,但法宝也有力尽时,这也撑不了太久。 “它们的目的不是杀我们,而是要进入这座楼夺取什么,我们没必要为此拼死拼活。”楚映婵幽幽道:“我们更需要做的,是寻一个安全的地方。” 这个道理林守溪也明白,但通往这里的路已被邪围得水泄不通,这座高楼之后又有浓雾笼罩,他们能去哪里? “随我上楼。”楚映婵开口。 “上楼?这里已经是顶楼了,还能往哪里上?”小禾以脚踩弩,借着真气运弩,骤然扣动木扳,将一支铁箭射入袭来的怪物的空腔中。 “楼顶。” 林守溪明白了她的意思。 楚映婵率先出手,她一脸杀了三头邪灵,斩开木栓,顶开天窗,将红绳甩上,令其自行去缠高楼的飞檐,她身子轻盈一跃,飞檐踏壁而上,顷刻间来到了楼顶,小禾与林守溪也飞快效仿。 本可在一个个领域内穿梭的红绳,此刻沦为了高楼间跃动的工具。 楼顶尚未被邪灵攻占,暂且安静,于此处眺望,可以望见三重巨大的橹门和远处的观音像,这座王殿的前面遍布残骸,一片狼藉,后面应是花园的位置,此刻却弥漫着不和谐的重雾,无法入内。 “镇守之神应是正神,正神的神域里怎么会有邪灵的存在?难道说这片神域也是一座封印,如今封印松动,下方的邪灵一涌而出了?”小禾困惑不解。 “这些邪灵应是外面来的。”楚映婵做出了不一样的判断,她话语寒冷:“有东西闯进来了,神域的一切皆受到了影响。” “有东西闯进来?”小禾更惊。 “嗯,你没有发现异常么?”楚映婵说:“最后扑向我们的几头邪灵,它们并没有被神域的规矩惩罚……神域正在被某种力量渐渐斩开,这里的规则开始崩落了。” 话音才落,林守溪发现,那笼罩在后花园上的重雾也开始消散,隐约可以望见其中的建筑轮廓。 什么东西能闯入神域?只有可能是另一尊神! “你早点说你不杀人,我们也不会闯入这片神域了。”小禾瞪了楚映婵一眼,她看着这绝美仙子,心中冒火,恨不得将她就地正法出口恶气,“你们这些神山仙子真是坏透了!” 楚映婵垂首不语,似真的有些歉意。 林守溪则在盯着雾气渐散的王宫后院看,神色恍惚,不知为何,他脑海中闪过了一幅幅莫名的场景。 ——他看到幼年的自己在这庭院中嬉戏,身边跟着一个同龄少女,白发苍苍的老人看着他们,露出和蔼的微笑。 记忆像是错觉,林守溪摒弃杂念,飞快冷静了下来。 危险远未解除,他们原本以为邪灵到不了楼顶,可没过多久,一头邪灵从屋檐的边缘探出了脑袋。 那是一头由无数水母拼接而成的邪灵,它们的首尾各自相连着,拉得极长,像是体型硕大的蜈蚣或远古巨蟒,这样的巨物行动却并不迟钝,它如鞭般扫过楼顶,大片的瓦被掀翻,小禾与楚映婵齐齐后退,亦不敢与之正面交锋。 “这些邪灵都是什么怪物?怎么什么东西都能缝在一起?”小禾咬着唇,气愤而不解。 这座楼太高了,以他们的境界,直接跃下楼亦是非死即残的,这屋顶还算宽敞,但用来与这怪物战斗却显得太狭窄了。 这头邪灵比先前的要强大太多,林守溪与楚映婵接连出剑,虽削下了不少它的身体组织,却无济于事,这些根本不是要害,它的行动甚至没有半点受阻。 几番闪转之后,屋脊上的瓦片碎了大半,它的身躯已占据屋檐一角,还在持续攀援而上,正当他们陷入苦战,一时想不到应对之法时,这头水母构筑的蜈蚣不知经历了什么,身躯竟开始摇晃着坍塌,主动从高楼上滑落下去。 “这是怎么回事?” 小禾对于邪灵突然的退散感到奇怪。 “着火了!”林守溪趴在檐边向下看了一眼,立刻道:“这座楼着火了,它的身体从中间烧断了。” 小禾与楚映婵对视了一眼,她们还未来得及为敌人退去而庆幸,很快明白,更大的危险已来了。 第六十一章:欢宴者 呛人的黑烟已经腾起,火势喧嚣而上,舐过朱漆巨木一路蔓延过来了。 “必须赶紧下去,否则我们会被活活烧死。”林守溪立刻道。 下方,邪灵对于火势不管不顾,依旧不断向上爬动着,结实的墙壁已被撕开了无数口子,裂缝中,柔软的触手从中探出,像是石壁上摇摆的水草,大火从它们身上滚过去,恸哭般的凄厉惨叫盘旋不休。 邪灵数量太多,他们哪怕借助红绳法宝落下楼去,也很难寻到立足之处,接下来要面对的依旧是无止境的厮杀! 正在他们犹豫对策之际,小禾最为眼尖,她指着王宫的背后,说:“那里的雾散了!” 王殿之后终年弥漫的白雾消散了,果不其然,那是一个巨大的庭院,庭院谈不上多漂亮,里面只栽种了些平平无奇的花与树,中间倒是有一座不小的石桌,看上去像是集会之处。 邪灵还未攻入庭院,这是命运给他们打开的生机。 容不得犹豫了,楚映婵当机立断,立刻将那红色发绳解下,一端缠绕着飞檐,一端向着楼后方垂去,红绳不断变长,向下延伸。 地面被邪灵占满了,所以他们决定先借助红绳落到二楼,然后运足真气,跃入后方的庭院之中。 楚映婵打头阵,率先沿着红绳向下滑去,小禾与林守溪紧跟其后,他们屏住呼吸,防止吸入高温,冲天的黑烟里夹杂着烈火焚烧邪灵的恶臭,缝隙中隐约可见里面炼狱般的场景。 不知是什么东西激起了它们的戾气,它们亦在楼中厮杀了起来,火光中碎片横飞,强大的邪灵或撕扯着弱小邪灵的身躯,或以腕刺将它们固定,吸食脑髓般攫取着某种液体,大火燃烧的楼中尽是残肢碎片与一具具的邪灵干尸,饶是如此,后方的邪灵依旧趋之如骛地涌入着。 它们好像在争夺什么东西…… 楚映婵、小禾、林守溪陆续跃到二楼,沿途试图阻拦的邪灵皆被它们斩成尸体,三人平稳地落入那片还未必波及的庭院里,站稳之后回头望去,大楼已基本被火焰包裹,黑烟熏天。 楚映婵收回红绳,掸去绳上染的灰,将庭院的大门掩上。 她靠在门上,闭上眼眸,白裙依旧纤尘不染,不施粉黛的眉目却透着苍白的惫色。 这片庭院暂时是安全的,却也似一个三面环绕的鸟笼,他们困在这里,觅到了久违的宁静,可一旦再有东西杀到此处,他们可就真的没有退路了。 楚映婵再度解下红绳,朝着天空中抛试了一番,神域的规则虽然松动,可绳子依旧无法勾连外界,像是有新的力量出现,重新屏蔽了这里。 神在向他们靠近…… “我们也许会死在这里。”楚映婵平静地陈述着这个事实。 “你们神山仙子,就这般轻易言弃吗?”小禾冷冷道。 “做好对死亡的准备,才能坦然赴往。”楚映婵话语同样清冷。 “虚伪,我看你明明还有一堆执念,偏偏还要装作满不在乎,生死置之度外的模样。”小禾就是看她不顺眼。 楚映婵沉默片刻,漂亮的眸子望着小禾,“你没有执念吗?” “我的执念就是为了完成我姑姑的执念。”小禾下意识望向天空,仿佛那里有一只盘旋着的黑鸟,她悠悠地说:“我本以为我会孤独至死,但……总之,哪怕现在这样死去,我也不觉得有何遗憾。” 说到此处,她觉得林守溪应该给予一点回应,但不知为何,自入庭院以来,林守溪一言不发,她感到奇怪,望了过去,只见林守溪一手扶着石桌,一手按着太阳穴,左顾右盼,不知在寻找什么。 “你怎么了呀?”小禾走到他的身边,伸出手在他脸前晃了晃。 林守溪犹豫了一会儿,喃喃道:“这个地方……我似乎来过。” “来过?”小禾诧异道:“神庭已三百年未启,你怎么可能来过?你今年不就大我一岁嘛。” “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很熟悉……许是梦中来过。” 林守溪看着前方的大雾,目光有些呆滞,如被魔头附身了一样,他抬起手,指着前方,手上的青筋跳动着。 “那里的地很陡,上下起伏,左边竖着一个木头人,木头人的脸上蒙着块黑布,更前面是一个不高的木屋,屋门贴着符纸,殿前的竹子很高很高,下面生长着白色的野花,上端直达一圈浅浅的水层,上面飘浮着妖怪半透明的影,它们经常发出鲸一样的长鸣……” 他指着大雾说着,说得很具体,像是在回忆,也像是能看透雾色。 小禾听得心里发毛,她扯了扯林守溪的袖子,“你真的没事吧?” 林守溪微微回神了些,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来到此处后,竟有一种故地重游的悲伤感。 “可能是太过疲劳,以至于产生幻觉了吧。”林守溪说。 小禾点点头,也未多问,只让他一人静静。 “这虽是神庭,但像这样布局的庭院并不稀奇,你许是去过类似的地方,留下了印象。”楚映婵说。 “或许。”林守溪点头。 巨大的殿楼已成了一座汹涌的火场,热浪高墙般压了过来,若此楼朝庭院的方向坍塌,那他们将逃无可逃。火海已将他们围住,暮色笼罩的天空下哭声依旧,他们尽量朝着大雾的方向挪着,寻觅较为安全的地方。 背靠浓雾,他们一边眺望着远处的情形,一边整理着伤势。 小禾立在楚映婵的身边,时不时仰起精致的小脸看她,先前的话题还没结束,她又问:“对了,你有什么执念吗?” 楚映婵一边挽着发,将淡金花簪定回青丝间,一边说:“我为何要告诉你?” “执念都不愿说出口,如何能破?”小禾淡淡道:“爱说不说。” 楚映婵嗯了一声,爱说不说,她当然不说。 小禾却犹不死心,道:“你是想要我逼供吗?” “你这般关心这种事做什么?”楚映婵轻轻摇头,不理解这种生死关头,她哪来这么多闲心的。 “就是想知道啊。”小禾执拗道。 她的体内种着神侍令,这是神明的咒语,只要他们愿意,可以让她说任何事。 楚映婵望着火光,片刻后幽幽道:“师尊不喜欢我。” “师尊?”小禾好奇道:“男的女的?” “不是你想的不喜欢。”楚映婵轻声道:“师尊……或许是我尚不够好。” “你多少岁成的见神境?”小禾问。 “十七岁。” “那你师尊真是贪得无厌。”小禾摇头说。 楚映婵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远处的大火,她将手轻轻按在剑上,雪鹤萤虫般飞舞,火光映着她的面颊,半晌,她问:“你觉得我是怎样的人?” 小禾给不出答案,她看了林守溪一眼,林守溪很识趣地说:“想杀我们的坏女人。” 小禾满意地点头。 “师尊说我是世人眼中标准的仙子,我可以满足凡人对于仙人的期待,却无法满足她对于我的期待。”楚映婵轻柔开口。 “你师尊对你的期待是什么?”小禾问。 “师尊没有说。” “……我看是你师尊在捉弄你。”小禾撇了撇唇,说。 “不是的。”楚映婵固执道。 得知了她的执念,小禾也失去了不少兴趣,危险不会因为她们较为轻松的交流而减少,相反,大楼的火焰宛若苏醒的恶魔,越烧越旺,与呈现着黄昏之色的天空相接。 他们汲取着真气,恢复着伤势,为接下来可能出现的危险做准备。 火焰不知道烧了多久,柱础皆是红光,楼的结构越来越不稳,燎火的木柱一根接着一根地落下,恢弘的大楼却没有在火光中毁灭,它的主体依旧四平八稳地立着,火焰灼烧去了作为表皮的王殿,露出了其中巨大的苍白骸骨! 难怪这座大殿没有承重木,原来它真正的架构是这座藏在大楼中的尸骸! 那是一座小山般的尸骸,骸骨主要由中央一根弯曲的巨骨撑起,这截巨骨像是人的颈椎,以它为中心,无数锋利如弯刀的骨头横生出来,看上去像是一只直立的怪诞虫。 巨楼还未烧尽,这尊骸骨还未露出完整的真容。 邪灵潮十不存一,幸存下来的邪灵纷纷扑上这白色的巨骨,连致命的火焰都不管不顾,只是各显神通地敲骨吸髓,但这可是神的尸骸,哪里这么容易敲开?它们像是回到了真正幼体时,用齿舌将海底岩石上附着的藻类艰难挫下的时光。 热浪像是看不见的岩浆,从高楼上缓缓躺下,庭院中的树木已开始自燃,这样的温度对于普通人来说已是致命的,他们虽也能抵御,但若是长期处于这样高温中,哪怕是他们也会面临昏迷的危险。 林守溪的体魄异于常人,尚可以抵抗,但小禾明显要难捱得多,她薄唇紧闭,脸上已泛起了微红的颜色,像脱离了花朵后渐渐褪色的花瓣。 林守溪又看向了楚映婵,这位神山仙子白衣如雪,神色静谧,好似烈火也融不去的冰。 “你看什么呢?”小禾抬起小手,在他面前晃。 林守溪看着楚映婵,笃定道:“你身上有驱暑的法宝。” 楚映婵不承认也不否认。 “交出来。”林守溪摊开手,直截了当道。 小禾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关心自己。 “你以神令制我,我已无反抗之力,如今又要夺我之物,你与匪贼何异?”楚映婵幽幽发问。 “我本就出身魔门。”林守溪也不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语,在他心里小禾的安危是最重要的。 “我出身道门。”楚映婵下意识地说。 “呦,你们可真是门当户对。”小禾都这样了,还是忍不住冷嘲热讽了一句。 林守溪依旧摊着手,楚映婵无法违抗,她将手轻轻挑入腰间,玉带被她的手指勾落,玉带勾落,外罩的纱裙被她除下,轻纱似的衣裙柔若流水,也似指间盘亘的微风,它看似薄若蝉翼,实则层层叠叠了数十重,皆是法丝编织的珍贵之物。 纱裙褪去,楚映婵内里只有一身淡薄的贴身白裳,女子容颜骄傲,身段亦骄傲得紧,婀娜的曲线下,垂落的襟摆遮过膝盖,笔直落下,光滑修长的大腿似冰雕玉琢,若隐若现。 小禾打量着她,眼眸不由眯起……真是一个让人只想亵玩不想远观的仙子呀。 接着,她很快想起了林守溪的偏爱,连忙侧过头去审视他,林守溪果然目不斜视的盯着月白绣鞋上装饰的银链看,察觉到了小禾的目光,他立刻做出了解释。 “我只是在看她还有没有偷藏法宝。” “少和本小姐装。”小禾半点不信。 楚映婵挥手,轻纱如鸟飞出,变大了数倍,遮在他们面前,仿佛大树洒下阴凉,燥热顿消。 “以后不准再将法宝藏着掖着了,此刻我们应当通力合作,再有这样的事,我绝不饶你。”林守溪冷冷道:“你身为道门真传弟子,心胸何至于这般狭隘?” “就是,我们待你不算差吧?”小禾应道。 楚映婵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也坦然地说:“你们拥有神侍令,居高临下,有恃无恐,自可做出宽容大度之姿态,我不同。” “你占据优势的时候也没见你宽容呀。”小禾伶牙俐齿。 楚映婵不语,师门的意志很多时候取代了她自己的意志,她做选择之时是容不得任性的。 小禾在争论中占得了上风,她也颇以大局为重,并未在言语上乘胜追击,毕竟接下来他们还要通力合作的。 轻纱隔绝着热浪,它在火焰中泛着微光,微光勾勒出它丝线编成的精美花纹,美得近乎透明,它被温差形成的气流掀得晃动,好似裙在风中摇摆。 小禾伸出手,以声之灵根暂时屏蔽了那些嘈杂的声响,这片小小的领域陷入了安静,倒给人一种身处世外看人间大火的幻觉。 林守溪看着暮色,看着大楼,看着楼中的骸骨,最后不自觉地将目光落到了小禾的身上。 小禾注意到了他的视线,也看了过去,少年带血的脸颊秀气冷峻,被火光照得线条分明,好似刀削的塑像。 “别用这种生离死别的眼神看我呀,放心好了,本小姐的预见之灵根可是很准的。”小禾拍了拍胸脯,自信地说。 楚映婵朝着这里看了一眼,她瞧见了少女微红眼眶中奕奕的神采,无声叹息。 林守溪抱了抱她,小禾并没有抗拒,她贴着他的胸膛,轻声咕哝道:“念你跟着本小姐这么久,兢兢业业,这是给你的奖励。” 林守溪不说话,手环着她细弱柳条的腰肢,紧紧箍着。 因有外人在,他们也做不了更出格的事,只是抱了会便分开了。 热浪越来越烈,庭中的树木已烧成枯黑的木炭,哪怕是这法裙也渐渐隔绝不掉热量,它在空气中扭曲中,好似随时要被烧成灰烬。 他们此刻就像是挂在悬崖孤树上的人,眼睁睁看着树木逐渐崩断,却无力阻止。 过了一会儿,小禾也忍不住时不时去看林守溪的脸,每一眼都当成是最后一眼。 “你总看我做什么?”林守溪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有些不解风情。 “我……”小禾一向傲娇,哪怕这个时候了还刻意扭转开了话题,“我是在看你有没有偷瞧人家楚仙子。” “我看小禾还来不及,偷瞧她做什么?”林守溪笑了笑。 “还不是你在勿言楼中暴露了癖好。”小禾轻哼道:“如今这位小仙子半光着腿,不正戳中了你的心头好吗?” 楚映婵双唇紧闭,抱剑而立,假装什么也没有听到。 “勿言楼中的话语当不得真。”林守溪说。 “当不得真?那可是心声,再千真万确不过了!”小禾言之凿凿。 “既然如此,小禾的梦也是真的吗?”林守溪借势反击。 “啊……没有的,什么梦啊……”小禾连忙摆手。 “没想到看似清纯的小禾会做这样的梦啊。” “不许说了。”小禾妄图打断。 林守溪很爱看小禾娇羞的模样,此刻身陷险地,他们无依地等待着死神来临,少女的略带哀愁的脸便成了茫茫黑暗里唯一的光。 “当时都险些忘了问小禾了,你为何要故意激怒我?家法又是什么?还有……” 小禾卷起了袖子,露出了白皙的手腕,林守溪识趣地闭嘴。 小禾向后望去,却见楚映婵也再朝这里看来,脸颊上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看什么看?再看把你也纳入家法。”小禾鼓着脸颊,说。 楚映婵脸上淡淡的笑意飞快散去,倒不是因为小禾的话语,而是她知道,这身法衣也快至极限了。能在神域熊熊燃烧自也不寻常,这衣裙哪怕是十八岁时师尊赠她的礼物,也不堪这泼天烈焰的炙烤。 不过外面的邪灵恐怕也被这烈焰杀得差不多了,待这白裙烧去,他们运转真气护体,一鼓作气冲出王宫,未尝没有生还的机会。 哐! 黄昏中忽有巨响传来,楚映婵的思绪被骤然打断。 “是楼塌了吗?”林守溪神色一震。 “不是。”楚映婵立刻回应,她的眸光落到了天上。 大火让他们忽略了刚刚一闪而过的雷光,但紧接着落下的雨却是无法忽视的。 像是巫祝湖的湖水倒灌入这里,暴雨下得毫无征兆,它们在天空中汇聚成注流,冲刷着大地,却无法熄灭殿楼的大火,火就这样持续烧着,仿佛要烧穿天空才肯罢休。 周围的温度却骤降了下来,楚映婵主动撤去了纱裙,扑面而来的风中竟已夹杂上了凉意。 小禾忽然觉得,自己的预言可能真的要实现了,或许冥冥之中真的有命运之神在眷顾着他们,让他们一次次地在绝境之中遇见了生机。 楚映婵手指一勾,展开的白色纱裙飞快收拢,裹回身上,玉带一绕,将腰肢系好,她也松了口气,立刻准备动身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唯有林守溪脸色板得更紧。 死城、孽池、雾巷……每当危险到来时,他的心中总会生出强烈的预感,如今,他的预感已前所未有的强烈。 落下的暴雨,死寂的古城…… 林守溪觉得一切都那样的熟悉。 他再度想起了那座观音像,观音慈悲的笑容令他毛骨悚然。 “你们听到了吗?”林守溪鬼使神差地开口。 楚映婵蹙眉摇首。 拥有声之灵根的小禾凝神细听了一会儿,亦是摇头,除了雨声、火声与邪灵的哭声,她什么也听不见。 林守溪却用以一种冷静得吓人的语调说:“他来了。” 神庭之内,风凭空生出,其声浩大,几乎让人双耳发聋,飓风中,火焰依旧笔直地烧向天空,雨水依旧笔直地落下地方,这风像是从另一个世界刮起的。 但此刻,小禾与楚映婵皆不约而同地生出了恐惧感,那不是神灵居高临下的威压,而是人面对古老与未知时油然而生的惧怕。 庭院的门被风吹动了。 ——一股无形的风挤入裂缝,将巨门缓缓地撑开,很快,庭院的大门彻底敞开,尚燃烧着的白骨宫殿出现在了视野里。 火焰中,王殿的后墙已被烧穿,由此望去,可以一眼看到前庭,王座上的衣冠已被烧成了冷掉的灰,黄衣的君主立在王殿之后,如远道而来的赴宴之人。 第六十二章:青梅竹马一千年 死城的噩梦再度降临。 神明立在烈火与暴雨中,浊黄的衣袍如同风中流动的沙尘,它不再是顶天立地的模样,约莫只有两人高,但他出现的那刻,所见者依旧生出了跪拜的念头。 他静静地立在那里,仿佛只是无意间停驻的旅者,也仿佛一个近乎虚无的幻影。 笼罩全身的黄衣中隐约露出了一只干瘦的手,手中握着什么,他带着苍白的面具,若没有这白银般的面具遮蔽这尊旧神的真容,所见者将会立刻陷入癫狂。 “黄衣……黄衣君主?传说竟是真的……他居然真的存在!” 楚映婵清冷的面颊难掩震惊之色,她话语轻颤,有些失态。 哪怕有白银面具遮蔽,他们的双目依旧感受到了锐痛,短暂地目盲了。 小禾闭目垂首,贝齿咬紧,她也从不曾想过,这位传说中都记载模糊的古神,居然真的存活在这个世界上! 很小的时候,小禾曾经问过姑姑,人类为何要躲在神山的范围之内,为何不去外面广袤的世界开疆扩土,将污浊的土地净化为适宜人类生活的乐土。 姑姑告诉她,开疆拓土没有意义,因为太古级别的神明虽皆销声匿迹,但它们依然存活在这个世界上,是永恒盘桓的噩梦,一旦降临亦或挣脱封印,除了三座神山与皇帝居住的圣壤之殿外,人类所构筑的一切防线壁垒都会被突破,数十年乃至百年的基业横扫一空夷为平地。 小禾问姑姑,人类巅峰的修行者,难道也拿太古级的神明无可奈何么。 姑姑冷笑着回答,见神仙人境有三重楼,修至顶点便可跨入人神境,人神境顾名思义,是半人半神之体,是最接近神明的肉体凡胎。但人类巅峰的人神境,对于太古级的神明而言依旧不值一提,在神明的游戏里,人神境不过刚刚起步…… 这是令人绝望的差距。 既然太古级的神明这般强大,并且还活着,那它们去哪里了?为什么不现身呢……年幼的小禾曾这般好奇地问过。 姑姑给不出答案,只是说出了当时最为广泛的猜测:太古级的神明在独属于神的领域里,展开着一场他们看不见的战争。 黄衣君主便是太古级别的神明。 有人说他就是显生之卷中的‘古袍之主’,也有人说他是‘黑星’落在人间的投影,更多的说法是,他是三大邪神中的第四位,是未被封印的、可以穿梭万界的邪神。 哪怕是皇帝陛下也无法给出定论。 而这位显生之卷太古卷篇中语焉不详的神明,此刻就这样活生生地出现在他们面前,若这是梦,那应是恐惧至最深处,让人一眼就能陷入疯狂的遮天梦魇! 楚映婵知道逃不掉了,这片神域是镇守之神的葬身之处,她也很快会化身陪葬的尸骨。这是神山难挡的怪物,哪怕是师尊亲至,也绝无救下她的可能。 所有人都陷入了绝望里,他们僵立原地,如同庭院中枯槁的树,只能一层层剥下冷掉的灰。 林守溪刀锋般的薄唇抿成一线,他飞快抬起手,遮住了小禾的眼,生怕她误视什么。 他不确定这个黄衣君主与死城的是不是同一个,更不确定他还记不记得自己,但他毕竟曾直面过神并活了下来,所以他比小禾和楚映婵更冷静。 风声越来越激烈,它像是神明的口,诉说着什么,说来奇怪,人类根本不可能懂这些古老之物的语言,但此时,所有人都听懂了风声,风声诉说着两个字——开宴。 殿破楼残,花皆凋零,树成炭灰,死掉的邪灵堆积地上,尸体如山,幸存的邪灵则攀附骨间,蠕动不停,炼狱般的景象里,神明宣布宴会开启。 黄衣背过身去,身影缓缓挪移开来,他们这才看到,他的身后跟着两个人,二公子与三小姐。 他们面色惨白,早已被恐惧压得难以站立,尤其是三小姐,时哭时笑,已彻底疯了,二公子亦瘫坐在地,神色麻木,犹若行尸走肉。 这位神秘的黄袍君主对他们似乎没有敌意,天地间山呼海啸般的大风似也只是自然现象,而非他的情绪——神明没有情绪。 他非但没有敌意,甚至刻意收敛了自己的神性,否则在场的所有人都会沦为疯狂的怪物。 楚映婵很快明白过来,这位神秘的旧神也是来窃取镇守之神的力量的。说窃取或许不准确,他光明正大地劈开了神域,带领着他的信徒们浩浩荡荡地踏足了这片禁忌之地,摧枯拉朽般横扫过一切,赶赴了这场哀伤的宴。 似是迎接神的驾临,废墟中,白色宫裙的幽灵女子再度浮现,她们在白骨间载歌载舞,不知生死,也不知在为何欢庆。 三座血红色的桌案重新浮现。 暴雨与火粒一同落下,如同礼花。 二公子与三小姐低着头,木然地爬到了血案前,似牵线木偶。 小禾娇小的身躯也跟着浮起,被拉向了血红桌案,他想要制止,但骨关节像是被钉子敲死了,根本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禾从他怀中飞走。 小禾很快出现在了血案前,落座,三小姐回过头,对着她痴痴地笑,似幽冥里相逢故人。 白裙的幽灵宫女载歌载舞,传来的丝竹声却无比哀伤,仿佛那日雨巷中听闻的哀乐。 黄袍君主自到来后,动作几乎没有一丝拖沓,三人落座,消失许久的蟒服官员重新出现,木讷地重复道:“开宴。” 轰! 似是太阳初升,一点微光在楼中亮起,随后大放光明,将所有人都吞噬,待光散去之后,整个王殿已浑然变了模样。 趴着邪灵的庞大骸骨依旧立在前方,上面还挂着微烧尽的大火,周围的环境却是彻底变了。 林守溪发现自己立在一座不可思议的宫殿里。 宫殿中央的主体是一道冲天而去的飓风,飓风在高速的转动中沉陷着银白的锐色,它的外围,凝为实质的电弧沉浮不定,这些电弧环绕成了楼体,更下方,则是一簇簇穿刺而出的、巨大的红色结晶,这些结晶似鲜血凝就的,红得纯粹,每一根都拥有数百个面,仿佛绝世的利刃,上面层挂满了背叛者的尸体。 更下方,棕灰色的土地以诡异的弧度上下起伏着,看上去荒凉一片,林守溪起初以为那是一片沙漠,但他很快发现,这片沙漠上泛着均匀有序的细纹,像是树的纹路。林守溪不由自主地想起镜面神域里起初看到的那棵巨木,过去小禾也曾与他说过,神庭也有个别名是树居。 这就是那棵树么?它与太初生长而出的若木扶桑又有什么关系? “这里是幽界。”楚映婵的话语在耳畔响起。 “幽界?是类似于黄泉地府之类的地方吗?”林守溪问。 “不是,幽界是用神通构造的,一个看不见的里世界,只有用特殊的手段才能开启,神山便有这样的布置。”楚映婵寒声道:“这里才是真正的神庭!” 继神大典开启,神庭犹若幽潭下深藏的巨物,终于显露出了本来的面目。 林守溪向前望去,这片飓风构筑的领域极大,其中漂浮着许多半透明的幼龙一样的生物,它们像是放大了无数倍的浮游生物,无需翅膀,水一样的风托着它们飘摇游曳。 原本帝王冠冕的位置出现了一座神像,那是镇守之神的像,黄衣君主立在镇守之像前,仰起头,不知在看什么,周围的风壁上时不时有风凝成的狰狞龙首探出,它们试图去攻击这个黄袍的入侵者,却皆在他身边消散。 小禾、二公子、三小姐身不由己地跪坐在巨碑前,一道古重的钟声响起,数万缕风碰撞长鸣。 长鸣声里,神像的身后浮起了巨大的影,那是镇守的影,它虽已死去,但似乎没有完全合眼,直待到传承完成的那刻起才会烟消云散。 镇守的目光落向了血案前的三个少年少女。 这道影生出了裂纹,似被两剑斩成了三份。 三份力量飞出,居中的一份出现在小禾身前,其余两份则分别落到了二公子与三小姐的面前。 这三份力量极其暴戾,好似剧毒的药,二公子露出了惊恐万分的情形,他紧闭着嘴,不敢张开,因为他意识到,自己一旦吞下这样的东西,身躯里的一切脏器都会让它像刀子一样刮个干干净净。 三小姐却像是见到了世上最香甜的蜜,小嘴半张,有些失神。 小禾无法说话,她盯着那神灵的传承,似盯着生死大敌。 林守溪也明白,这个神秘的旧神绝不会只是想举办一场仪式,然后慷慨地将力量馈赠给他们,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巫家地牢中那些鸟,那些沦为滤网的鸟…… 他们三人的命运或许也将如此! 他当然不能坐视这一切的发生,可无数细长的风萦绕他的周身,神明的束缚于他而言堪称绝对的禁锢,他如何能够动弹! 楚映婵亦深知神明的力量,她垂袖而立,看着林守溪徒劳的挣扎,看着这片散发着神秘之光的恢弘神域,心渐如冷灰。 太古级别的神明尚且会化作白色枯骨,更何况是他们呢? 林守溪依旧在挣扎着,他也不知道他的努力到底有没有意义,但顾全大局不是借口,他不能接受什么也不做的自己!随着他的挣扎,原本如锁链般的细风变成了刀,它割开了林守溪的衣衫,在少年线条分明的肌肉上挑起了一道又一道的血。 鲜血、碎肉、断发…… 林守溪的身躯像是被泼满了辣椒油,痛得几欲昏厥,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支撑过来的,恍惚间,他隐隐约约觉得有一只手托在他的身后,给予了他温暖的力量。 “咦?” 楚映婵发出了惊讶的声音。 她看到身旁的少年竟毫无征兆地摆脱了枷锁,箭一般冲入了白骨巨楼里,那柄灵性非凡的剑不知何时被他握入手中,他持握着剑,踏步挥出,剑上的冷光如暴雨之夜绽放的月,美得非比寻常。 黄衣君主抬起了头,他带着面具,裹着衣袍,看不出任何情绪的变化。 没什么不同,如那些试图攻击黄衣君主的龙一样,少年的一剑才接近他便溃散了,他身躯受击,飞速回弹,重重砸到地上,倒滑出去,浑身的骨头都像是要断了。 他唯一能活下来的原因似乎是神域‘不可杀人’的规矩还在发挥着作用。 楚映婵看着落回身边的少年,他躺在地上,微弱地喘息着,握剑的右手像是烧了起来,一片通红,他的背衫下,血缓缓地溢开了。 她不知道是什么精神意志让他得以动弹并挥剑斩向神明,总之,那是她缺少的。 她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自己的庸常。 白骨上的大火依旧在燃烧着,被燃烧的东西是一些挂在上面的邪灵尸体。 林守溪躺在地上,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着,心脏却依旧在有力地跳动,他听着自己的心跳声,觉得它是不属于自己的。 如那日暴雨死城中发生的事一样,他又不受控制地开始做梦。 先前他所梦到的,是自己从小到大生活的场景,这一次,他梦到了更久远的东西—— …… 那是一座熟悉又陌生的庭院,苍青色的天空中摇曳着巨大的树影,庭院看上去却很平凡,沉重的木门,繁复的斗拱,翘起的飞檐,老旧的瓦片以及山一样绵延的屋脊…… 屋子前面生长着竹,下面有杂草和白色的野花,铺成地面的砖很大,却是不平整的,她走路的时候总是容易摔倒。 她?她是谁? 林守溪立在庭院下,形容清稚,看上去约莫只有七八岁的模样,他确信自己没有经历过这些……这是传说中的前尘往事吗? 另一个世界的往事。 他立在庭前的屋檐下向前望去,一个穿着黑色裙摆的同龄小姑娘在庭前走路着,裙子堪堪过膝,白皙的、泛着青络的小腿裸露着,似是夏日,她只穿着清凉的木屐,雪白的小脚半露着,足趾因紧张而微蜷,在阳光下白得发亮。 她走路很小心,并非因为她年龄小,而是她的眼前蒙着一块黑色的布。 黑布遮住了她的视线,见不到光明之后,她失去了诸多的安全感,用双手试探着前方,小心地走着,本就不平坦的庭院中放着不少的小石头。 她是个怕黑的女孩子,蒙上眼睛后总不敢走路,这是对她的考验。 林守溪走到她的面前,试图去捉弄她,少女察觉到了他的捉弄,抿着唇,也不惧怕了,她敏捷地抓住他的手腕,将他当作拐杖,让他带着自己走。 走到了某一棵大树下,树略显哑光的叶子间,光被筛落了下来,成了她雪白脸颊的影,黑色的布条绑在头发后面,打着灵巧的结,它隔绝了光与少女的眼,让人生出一种少女颇为柔弱的感觉。 他替她解开了黑色的蒙眼布,布滑走,少女漂亮的眸子露了出来,她仰起头,肌肤白皙光滑得像是瓷器,阳光在她的黑裙上留下了柔软的质感,她美好地立在那里,不由地令人想起盛夏的蝉鸣。 林守溪有些惊愕地看着她。 她看上去很年幼,但他依旧认出了她,她是…… 慕师靖? 第六十三章:继绝学者 他想喊她的名字,可回忆只是回忆,他像是另一个世界的陌路人,张不了口。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回忆呢? 林守溪想不明白。 慕师靖幼嫩的檀口张开,喊了一声哥哥,话语稚嫩得让人心碎。 哥哥?她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妹妹吗? 林守溪的疑问很快得到了否定。 院中摇动的影子越来越快,时间就此高速推移,他看到自己与慕师靖分立两边,持着木剑,像是在比武。他们板着稚嫩的脸,全神贯注,模样认真得可爱。 木剑很快碰撞在了一起,招式超乎想象的敏捷,待到他们重新分开之后,两人又立回了原地,剑对着身体的中线,一丝不颤,好似谁也没有动过。只是他们的姿势由相对变成了相背。 一个和蔼的老人走了出来,他宣布了什么,接着,林守溪低下了头,改口叫少女姐姐了,少女笑靥清浅,紧绷的身躯放松了下来。 林守溪隐约觉得,这个院子中还有许多攒动的影子,但他看不到,他只能看到那个老爷爷。 老爷爷似乎是他的老师,笑呵呵地给他指点了一番剑法,林守溪听着,目光流离。 “怎么这么心不在焉?输给那丫头你很不服气?”老人问。 “没有……我只是觉得,爷爷教的剑法太过简单了些,半点不精湛。”林守溪诚实是话语中带着些许怨念。 老人所授的剑法皆是劈刺挑抹之类最基本的动作,毫无难度可言,甚至让人怀疑这老人有没有学过剑法。 “爷爷年轻的时候是很厉害的。”老人笑着说,答非所问。 “你这句话说了上百遍了。”林守溪无奈地说。 “爷爷本想教你些压箱底的功夫,但你这般心不在焉,练了也是白练。”老人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问:“你……是有什么困惑吗?” “有的。”林守溪立刻点头,问:“我想知道这里究竟是哪里,我要一直住在这里吗?我能出去吗?” “这里啊……这里是一座邪恶的魔神的尸体内部,外面有很多敌人,你还小,贸然出去会被吃掉的。”老人语重心长地说:“你要是被吃掉了,那我们这些年倾注的心血,也就一起被吃掉了。” “可我不觉得我有什么特殊的,也不觉得我能做到什么。”林守溪不自信地说。 “没有关系,你只需要按部就班地修炼就好了,你还年轻,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老人对他充满了自信。 “可我炼了这么久的体,好像也没有什么效果,我的身体只是比普通人结实一点。”林守溪说。 “普通人?你还见过普通人?” “爷爷,婶婶,叔叔……大家不是普通人吗?”林守溪看着庭院中一个一个面容模糊的影,说。 老人哈哈大笑,不知如何作答。 “……” 见少年有些失落,老爷爷止住了大笑,劝慰了一番,随后道:“别伤心,待你修行小成,我将我真正的绝学擒龙手教给你。” “擒龙手?听着就不厉害。”林守溪已说得尽量委婉了。 “放心,很厉害的,这是老夫这辈子全部的绝学融汇而成的散手。” “可我为什么从未见爷爷用过?” 林守溪问完之后,才发现自己的问题很傻。 白发苍苍的老爷爷立在那里,身子微微佝偻,他露出了爽朗的笑,一双衣袖在风中飘动,其间空空如也。 之后的画面很快,若走马观灯,林守溪只看到自己与年幼的慕师靖坐在屋脊上,向着天空望去,他这才发现,原来这座看似简单的庭院暗藏玄机。 庭院外围的天空上泛着浅流,像是晃动着的水,他能清晰地看到水流柔和舒缓的波纹,整个庭院像是被一层薄薄的水壁包裹起来了,其间折射着神秘的浅光,水的外面游动着许多半透明的朦胧巨物,它们有的似缓慢挥动双鳍的长颈鱼,有的如挥动着新月鳍的尖吻鲨,有的似鲸,兼顾着巨大与温柔的身躯在阳光与星空下起伏…… 他们像是置身在一个水下世界,仰头望着海水构成的蓝天。 林守溪隐约知道,它们是某种灵魂,是这片庭院的守护者。 他们静静地坐在这里,仰望着天空,时间像是过去了许多年。 不知不觉间,分别的日子到来了。 分别的那天,林守溪与慕师靖正立在场的两边,拉长的竹影在他们中间投下了分明的界线。 今日他们十五岁,这是他们的最后一战,此战之后,主次有序,长幼分明。 少年与少女握着剑,手臂紧绷着,肌肉显现出紧张感,他们都将这一战看得很重。 战斗开始,剑如过去十多年一样碰撞在一起,但木剑的撞击声才一响起就被长辈们打断了,爷爷告诉他们,他们要提前离开了。 “我们要去哪里?”林守溪问。 “一个遥远的地方,到了那里你们就会分开。”老爷爷说:“这里被人注视了,已不安全,我们都太老了,无法再庇佑你,你们必须离开了。但不要害怕,我会亲自来接你们回家。” “那你们呢?”少女问。 “我们不害怕他们,我们只是害怕你们的存在被发现。”老人说。 “可爷爷不是说外面不安全吗?”林守溪问。 “外面是不安全,所以去一个安全的外面就可以了。” “怎么样才算安全?” “没有人打得过你们的地方就算安全。”老人一本正经地说。 林守溪似懂非懂地点头,他总觉得庭院中站着不少人,他们都是自己的老师,可现在,他还只能看到老人一个。 “我们此行需要多久?”林守溪问。 “很久很久。”老人轻叹,“我们没有钥匙,故而去那里只能走一具贯穿两界的魔神尸体……不用担心,这于你们而言,或许只是一场梦的时间,醒来后,你们会忘记大部分的事。” 老人似也没时间解释更多,他看着林守溪,双袖在风中飘摇,“今日已晚,下次相见,我再将擒龙手教给你。” 他的话语轻飘飘的,仿佛明天他们就会再次相见。 林守溪点头答应。 他与少女离去,门前,少女问,这次比试怎么算,他说,下次相见再比过吧,两人轻轻击掌,许下了不重不轻的约定。 他们向前走着,一如多年地沉默无话。 忽然,慕师靖加快了些脚步,走到了林守溪的身前,她背着身,皓白的手腕伸至颈后,将漆黑柔逸的长发撩起,放在胸前,令整个优雅笔挺的后背显露出来,接着,她窸窸窣窣地拆解着什么,合身的上裳随即松了些,本就略微低垂的后领落下,收窄的香肩线条柔丽,秀挺的背也裸露小半。 林守溪没有去看少女新嫩光滑的肌肤,而是盯着她蝴蝶骨的位置——那里有两道醒目的伤疤。 “记住它。”她说。 …… 林守溪模模糊糊地睁开了眼,他明明像是做了很长的梦,梦醒只是眨眼的功夫,时间的法则似乎在他身上失效了。 但继神大典已经开启,三小姐率先吞入了那份力量。 接着,这个愚蠢的女子抓住了自己的喉咙,无力地发出风摩擦过咽喉时嗬嗬的声音,接着,她浑身剧颤,像是所有的骨骼都震动了起来,她肌肤的表皮生出了鳞,鳞飞快将她覆盖,宛若变异的妖兽,她痛苦地大叫着,声音已不像是人发出的,接着,无数道尖刺从她的身体里钻出,令她四分五裂。 继神大典原本就需要天定的神选者为其分担痛苦,但他们没有,于是这孱弱的身躯被神力顷刻冲垮了。 二公子看着自己妹妹的死状,神色却是木然的,他感觉自己前所未有的清醒,可惜清醒已晚,他马上就要面对死亡,这种痛苦令他彻底麻木,他生出绝望的念头,一口将力量吞下,如吞服黄金。 黄金再珍贵,吞入腹中也是致命。 鬼在他的身体里苏醒了,他也发出了痛苦而短促的喉鸣,一身华贵的衣裳斑斓得滑稽,他飞快地死去,结束了浑浑噩噩的一生。 小禾看着他们的惨状,死亡临近,她难免不感受到惧怕,她有些伤心,她看向了林守溪,知道他很快就会发现自己骗了他了,根本不存在什么预言,她马上就要死去,还是变成那般可怕的怪物……谎言要不攻自破了。 她希望林守溪可以昏迷过去,不要看到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但她望向那边的时候,却发现那个少年又站了起来。 他站起来的姿势很奇怪,不像是骨骼肌肉将他支撑起来的,更像是他身上缠着许多的丝线,这些丝线将他的身躯提了起来,他显然还有意识,张了张手,湛宫飞入掌心,被他握住。 林守溪看向了那道黄衣的背影,目光冷然。 黄衣的君主似察觉到了什么,缓慢地回身,苍白的面具遮蔽了一切的神情,但周围的呼啸的风变得更加锐利,这似乎微妙地表达着这位神灵情绪的变化。 楚映婵向着林守溪的身后望去,然后惊住了。 不知何时,少年的身后出现了一个人影,那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身体干瘦,皮肤满是皱纹,他的双臂断掉了,长长的衣袖在风中飞舞,好似旗帜——与梦中几乎一模一样,只是似乎还要更老一些。 最令人瞩目的是,老人的脖颈处有两道剑痕,这两道剑痕斩断了他的颈骨,几乎让他整个脖子都无法固定在身体上。 于是和蔼的笑也显得瘆人。 楚映婵不知道他是谁,但她莫名想起了镜面湖水上的石碑,想到了石碑上书写的预言: “及湖水漫上天空,古代的镇守将于长眠中苏醒,过去的千万年里,它照看着这片大地,袚除一切污秽,让火焰燃烧到幽冥的海域……传承不会断绝,心脏再度燃烧之日,它将为大地挑选出新王。” 她想起了这片神域的暴雨与烈火…… 湖水已漫上长空,心脏已再度燃烧! 垂暮的老人站在少年的身后,注视着他,明明是在阐述遗言,笑声却无比爽朗,好似依旧老当益壮。 “该传你压箱底的绝学了。” 第六十四章:与神战 老人的话语在耳畔洪亮地回荡,震得林守溪头脑一阵空白。 林守溪不由自主将湛宫握得更紧,他握剑的姿势很奇怪,仿佛手中的不是什么绝世的名剑,而是一把最普通不过的柴刀。 “压箱底的绝学……” 林守溪重复了一句。他咳着血,脚步挪动,身上的黑衣破碎,其下的肌肉流水般起伏着,他拖着剑向前走去,如那个雨夜一样。 “是擒龙手吗?”他问。 “嗯。”老人颔首:“没想到你还记得。” “这擒龙手到底有多强?”林守溪又问。 “上可摘取星汉银河,下可搅乱冥海暗海,拧名刀贵剑若撕扯纸张,断枪戟神兵如折断竹筷,可拆世间一切拳掌之武功,用致极处,更可翻覆宇内天地。”老人话语悠远绵长。 “真有这般厉害?”林守溪听得心惊。 “有。但这擒龙手亦有两个条件,若条件不可满足,那它的威力会大打折扣。”老人又说。 听到有条件,林守溪反而放心了些,他问:“条件是什么?” “其一,得有一双手,其二……对方得是龙。” “……” 有双手不难,但……林守溪麻木地看着那苍白面具的黄袍君主,“若我没有猜错,这应是头货真价实的邪神吧。” “我也不确定他的身份。”老人悠悠叹气,“真想揭开他的面具看看啊,可惜我这辈子估计没机会了……放心,虽然对方是邪神,但我这擒龙手到底是绝学,最多打些折扣,不至于沦为鸡肋的屠龙术。” “打些折扣,打完之后还剩多少功效?”林守溪想知道点有用的。 “尚可强身健体。”老人笃定道。 “……” 前方,跪坐血案前的小禾紧闭双唇不敢松懈,一旦松懈,那份暴戾的传承之力就会乘虚而入。 黄衣君主似很赶时间,他直接拧转了古印。 一缕黑色的风萦绕至小禾身侧,失衡与眩晕感袭来,她知道,这是一种精神层面的攻击,邪神想要摧垮她的意志……她无力抵抗,飞快堕入了一个黑色的梦境里。 林守溪注意到了小禾绕身的风,看到了她略显痛苦的神色,心中更加焦急,他紧握着剑,绷若豹子的身躯随时都要冲出去。 “老爷爷,这个时候了,别与弟子玩笑了。”林守溪语速飞快。 “唉,其实老夫所言,句句实话。”老人叹息道:“不过也无妨,你与她本就是弑神之物啊,虽离真正的凛锋出鞘还很远,但斩出一剑应不成问题。” “弑神之物?” 这是林守溪第一次听到自己的身份。 与此同时,似为了印证这种说法,老人脖颈处的两道伤口更加深了些……林守溪盯着那两道剑伤,有一瞬间的恍神。 他想起来了。 他终于想起那个暴雨横流的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与慕师靖返身踏步,挥剑而出,用尽了他们的极限斩向神明,剑刃在即将触碰到那身黄衣时,开门的声音响起。 这位黄衣君主手持钥匙,打开了某扇尘封多年的大门,大门开启,他们的剑光未绝,飞星般滑入门中。 剑光照亮了眼前万载不变的幽暗,幽暗中他们看到了一张苍老而陌生的脸,老人坐在那里,睁开眼,露出了微笑,像是静静地等待了他们许多年。 接着,剑斩了上去。 无边的幽暗里,邪神在身后发出讥笑。 林守溪恍然明白,这一切都是这个黄衣邪神的阴谋,他在死城等待着他们,为的是借他们之手杀死大门之后等待他们的镇守之神……镇守之神明明如此强大,却不知为何,偏偏抵挡不住他们的刀剑。 “不用感到内疚,我已完成了我的使命,剩下就看你了。” 老人的脸颊始终带着微笑,仿佛这只是不痛不痒的伤,他说:“放心,你们都喊我媒婆之神了,那我自要将这月老做到底了。” 老人拍了拍他的后背,继续说:“擒龙手已在你体内,具体能发挥几许力量就看你了。” 辽阔的神域里,无穷无尽的力量朝着这里汇拢,注入少年的体内,它们虽不属于林守溪,却能暂时为他所用。 林守溪感受着这超乎寻常的力量,心中感动,他诚恳地道了声谢,随后膝盖微屈,箭步前冲,狂奔了起来。 擒龙手的功法运转至双臂,力量似取之不竭,他以此持着湛宫,足蹬大地,骤然跃起,宛若扑杀猎物的鹰,手中的剑划出了陡峭的弧! 这个动作幅度很大,仿佛他手中握着的不是剑,而是一柄厚重的巨刀,巨刀劈落,其力足以贯穿山海! 黄衣君主立在那里,这位太古之卷中极为神秘的古神巍然不动,他全部的面颊虽都隐在了苍白的面具之后,但似能洞悉一切。 浊黄色的衣袍巨浪般伏动,那只干瘦的手从中伸出,拧动了手中的古印。 轰! 剑斩落之际,黑暗扩张开来,将他吞没。 他的眼前没有了暴雨与烈火,也没有雪发披肩的少女,黑暗无穷无尽,它像是某种环绕在身边的,不发光的物质,也像是纯粹的虚无。 黑暗里,林守溪听到了有人在说话。 “回头吧,回头吧,回头吧……” 这个声音不断重复着同一句话,它妖异而温柔,像是有着能令人陷入梦境的力量,林守溪精神恍惚,却依旧靠着本能的意志向前踏了一步。 声音陡然变大了,仿佛是有人在贴着耳朵说话。 “回头吧,回头吧……前方是罗刹天炼狱海,自有冥火黄泉烹煮你的肉身,回头吧,尘世虽浊,但以你之能,定可走出属于自己的大道。”有人在黑暗中哀声长叹,话语婉转。 “是啊,赶快回头吧……有颗真心又如何?拿刀剑戳上一万下,拿火焰炙烤一千遍,金玉尚要熔毁,何况血肉心脏?”黑暗中,有人讥笑。 “回去吧,你身负大气运,不可折于死,这般死去,苍生不允!如此轻贱自己,你对得起一路护你的人吗?” “你可知你面对的是何人?在神的面前,人类都只是幼童,你和其他幼童没什么不同。” “我们皆为他所杀,堕入这九幽地府,暗无天日,永世不得超生,你……想来陪我们吗?”妖狐般婉媚的声音咯咯笑了起来,越笑越是凄厉。 林守溪继续向前走着,步伐却越来越艰难,他每一步都似踩到了铁钉上,痛意钻心。 像有浓雾被拨去,周围变得清晰了些,林守溪瞳孔微缩,他如坠地狱,寒意爬遍了身躯。 他见到了无数血尸般的生灵,它们被扎在难以想象的刑具上,浓稠到发臭的血液从每一寸被敲碎的骨头中渗出。 皮肉筋骨像是无数细长的丝,从血肉之躯上扯出来,血淋淋的肌肉就这样裸露在空气中,生锈的铁钉钉在他们的身躯里,密密麻麻,刺入骨节、指缝,抵穿骨头,哪怕如此,挂在他们身躯上的血液依旧腐化了,它们变作了无数的长虫,扭动着,反倒往身体里钻,继续啃食为数不多的血肉。 声音是他们发出的,那一双双毫无生气的眼,皆埋藏着深不见底的怨毒与痛苦,他们盯着林守溪,发出了刀子般的讥嘲,他似乎只要再向前踏一步,便会沦为与他们一样的下场! …… 另一边,小禾也堕入了类似的梦魇里。 她回到了自己的小时候。 这几天小禾过得很开心,前所未有的开心,以至于让她险些都要忘了过去的苦难,但欢愉的遮掩散去,梦魇袭来之际,她发现自己梦境的底色始终是压抑晦暗的。 霜色鳞皮的树木高耸,散开的枝叶如同铁网,这片铁网于她而言是天空,寒冷的雨和雪从那里落下,凶恶的猛禽自那里飞扑,充满了危险与不确定。 她拎着一把简简单单的柴刀,在这片丛林中穿行着,茹毛饮血,与恶兽搏斗,将厮杀一点点锤锻成本能。 小禾原本已记不清很多事了,但此刻通过梦魇的画面,她才第一次发现,原来她在林间历练的时候,一直有一只黑鸟悄无声息地跟着她,注视着一切。 “姑姑……”小禾的唇颤了颤,神色恍惚。 黑鸟像是被她的话语惊走了,飞过了铁网般的天空,消失不见,她低下头,所见又是茫茫的骨头,它们如此苍白,像是打了层霜。 小禾从中走过,幼小的身影孤寂,像是丢掉了灵魂。 穿过森林,前面是一条河流,河水色若翡翠,平静异常,但小禾如见洪水猛兽,露出了明显的恐惧,不敢向前。 她小时候很怕这样的深水。 陆地上的敌人是可以看到的,她能真真切切地见识到豺狼虎豹的凶猛,在畏惧中寻回与之交战的勇气,但她不敢面对深潭。 更小的时候,她曾亲眼见过一头小鹿在潭边饮水,利齿交错的巨鱼毫无征兆地跃出,一口咬住它的脖颈,将它拖入水中消失不见。 她害怕水,害怕这片翡翠色的阴影,害怕着一切未知的危险。 哪怕是喝水,她也更喜欢去用芭蕉叶积攒的露,而非去河里舀……河水本该清澈甜美,却因其下藏着的种种怪物而变得如同剧毒。 小禾不敢靠近,只好沿着河边走,努力去绕开它——小时候她一直是这么做的。 但今日,这条河不知怎么的,好似无穷无尽了……她与河保持着距离,一直走一直走,根本没有尽头。 小禾忽然停下了脚步。 “仅仅是这样吗?” 她不知在对谁说话,“幽暗的江河湖海的确曾是我的梦魇,但现在它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转过身,朝着河流走去,目光无畏。 忽然间,一个声音出现了:“这可不是普通的河水,这是人心的河流。” “知人知面不知心的心哦。”那个声音发出瘆人的怪笑,像是从水中发出来的。 “故弄玄虚。” 小禾轻哼着向前走去,河水晃动,构成了一幕幕画面,那是她在悬崖古庭时经历的事,起初小禾不以为意,接着,她脚步越来越慢,仿佛足下的不是河水,而是泥浆。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好好看看吧,看看这个人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随着河水晃动,声音愈发扭曲。 …… 惨绝人寰的血尸前,林守溪的脚步也慢了下来,那些说话的声音也愈发幽沉,好似可以直达魂魄: “止步吧,到此为止你已足够自傲。” “你这样死了,不过是想减轻自己的负罪之意,你也知道,你是在做徒劳之事,对吧,你想一死了之,逃避痛苦。” “你与那小丫头情比金坚,会有来生的,你需活下去,不然又怎么找得到她呢?” “止步吧,止步吧,止步吧……” 像是有无数根丝线缠绕上他的意识,要将他拖入幽冥的深海,眼前的惨状足以成为任何人终身的阴影,凡人见了更是会活活吓死,若世间有地狱,那一定就在他的身前! 想起来了,林守溪想起来了……他来过这里,他曾见过这一幕! 死城之中,他挥剑斩向黄衣君主后,曾见过这样的地狱之景,当时的他已用尽了勇气,自无法面对这尸山血海堆成的惨景,他转身逃离,逃入了黏稠的黑暗……黑暗是另一片深海,当时的他未能逃脱,只感受到有无数东西追了过来,怪物呼吸般的寒意数次喷吐上他的脖颈,仿佛只要他稍一松懈便会被一口吞噬。 当时的千钧一发之际,有人唤醒了他…… 林守溪仰起头,仿佛没有看到眼前的惨状,他对着那些骨肉支离破碎的尸鬼张了张口,重复了当时那个声音说过的话: “孽——障——” 林守溪无视他们的劝告,他咬牙切齿,挥动湛宫,一步向前,斩向了无边的血海,斩向了那一张张恐怖扭曲的面容! 短促的话语似刀锋扫过冰面,厚重的冰层倏尔碎裂,其下隐藏的巨兽跃出了海面! 炼狱踏尽妖魔骨,万刃加身不回头! 天地刹那寂静,一切的或阴森或婉媚或洪亮或尖锐的声音皆如晨风中振去的露珠,烟消云散。 黑暗的领域中出现了一道雪白的线,这倒雪白的线也出现在了黄衣君主的头顶,黄衣君主抬首,苍白的面具被剑光照亮,他的衣袍鼓动,肿胀多鳞的触手在那一刻从下袍涌动出来,古老而阴煞的气息终于在此刻冲天而起,笼罩向那缕剑光。 林守溪一点也不惧怕了。 他斩向的是一位太古级别的神,但他身后站的是同样是一位太古级别的神——镇守,他虽已垂垂将死,甚至已经死去,只剩残魂不灭,但这里毕竟是他的神域! 这是神与神的战争,他所需要的,只是敢于直面神明的精神意志! 剑光落地,白骨大楼震颤不休。 他拄着剑立起,直视神明,任由眼角的鲜血淌落。 “我明白了,你也在害怕,你害怕被注视!被世界中其他幽暗的眼睛注视!”林守溪怒吼道。 他伸出手掌,五指弯曲若爪,隔空一抓。 两份神力从黄衣君主的身前抽离,飞到了他的身边,小禾身前的那份也飞走了,落到了林守溪的身前,这份神力还未被身躯净化,显得尤为暴戾,好似一团纠缠闪烁的雷电,林守溪却看也没看,直接将它们吞入腹中! 他在黄衣君主面前夺取了神的传承! 巫家的传承本就是障眼法,他们要做的,只是将林守溪带入神域!今日是遴选新王之日,王自古只能存在一位。 力量在体内野蛮地生长,源源不断的真气涌入湛宫,它的光芒明亮,像是可以把整个世界都劈开! 又一剑斩落! 神域真的被劈开了! 银色飓风中的龙状浮游生命齐齐发出鲸一般的长鸣,剑尖所指之处,空间出现了明显的扭曲与碎裂,脖颈处有两处致命伤的老人立在他的身后,面带微笑,身影像是被水冲开的沙子,逐渐流逝。 一剑之后,黄衣君主已不在楼中——他竟主动退了出去! 巨大的观音像上,黄袍鼓动得更加剧烈。 使他后退的并非完全是这一剑,更多的是整片神域即将崩毁的气息! 楼中,林守溪利用宝贵的时间劈碎了血案,一把环住了小禾的腰肢,将她紧紧抱在了怀中,为她输送真气。 小禾睁开眸子,却不见欣喜,反而是惺忪的迷茫,她看着林守溪,眸光摇晃,清泪猝不及防地淌落,在脸颊上留下了清晰的泪痕。 “怎……怎么了?”林守溪看着她忽然的眼泪,不知所措。 “无心咒……无心咒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禾咬紧了唇,眼眶飞快红了。 第六十五章:长离 雪发的少女被他抱在坏里,娇躯颤着,好似淋雨着凉不住抖羽的雀,她清纯的脸颊像是抹上了艳丽的腮红,透着并不和谐的美。 先前的梦境很短,她走入水中之后,湖水晃动,出现了一幕幕过去的画面,她听到了古庭时林守溪的心声,雷霆霹雳般知晓了无心咒的事。 她喜欢着林守溪,与他的生死与共更建立起了坚固的信任,她虽知道他定还藏着些秘密,但她一直觉得,那应是身世相关的隐秘……他是自己最信任的人。 她从未想过林守溪会给自己下咒。 复杂的思绪在心中纠缠碰撞,姑姑曾对她说过关于‘孤独一生’的话在心中响起,像是一个古老的诅咒,她一下子觉得空空落落,眼泪也就跟着淌个不停。 她轻飘飘的话语似捅来的刀子,这是无形的刀,林守溪防不住也挡不开。 接着,他发现小禾的瞳孔渐渐变白——那是神化的征兆。他这才发现她腕上的绳不知何时断落在地,林守溪心中一颤,连忙将它捡起,系回,但神化并未停下,白凰的髓血已如毒药般发作,开始侵蚀她的内心了。 “先不要胡思乱想,白凰在撕开你心境的口子,它想趁机吞掉你!”林守溪大声道,他将手臂递到小禾的唇边,让她吃自己的血。 小禾却似什么也没有听到,只是轻声重复:“无心咒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林守溪看着她渐渐变色的瞳,忽然想明白了,要杀她的不是黄衣君主,而是她体内的白凰髓血,白凰髓血想利用此事消解她的心境,然后将她取而代之——这是最好的时间点,黄衣君主随时会重新入楼,他几乎没有解释清楚的时间! 林守溪的眼睛很快被血丝占满,他无论如何要将小禾从白凰的深渊中救出,这是唯一的机会,稍有差池都将万劫不复!情至危极处,他不再多想,更没有用任何花言巧语,只是将自己的真心实意和盘托出。 “我骗了你。” 这是林守溪说的第一句话。 “我骗了你。”林守溪重复了一遍,说:“我一次见到你就看到了你的模样,我知道你长发雪白,知道你很漂亮,也知道你在试探我。而我也在算计你,收你当师妹,教你武功,教你剑经都是我的预谋,教你剑经之时,我在其中掺杂了可以控制心神的咒,它就是……无心咒!” 他的话语极度冷静,力求每一个字都吐词清晰。 “你……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啊?” 小禾稍稍回神,她喃喃开口,下意识地摇头,凌乱雪发间的面颊上尽是泪痕。 “我是骗了你很多,这是真的,但我喜欢你。” 林守溪注视着她淡色的眸,满是鲜血的手触碰上她的面颊,轻轻捧住,“我给你下无心咒不假,但我从未用它害过你、孽池的密室里,你忽然心痛躲过了无头邪灵的一刀,巫家的高楼下,白凰试图侵蚀你,我用它夺回了你身躯的控制权……” “我用它救了你两次,这次是第三次。” 林守溪注视着她的眼睛,这一刻,少年的眼眸如被暴雨洗过一夜的天空,澄澈透明。 小禾咬着唇,神色依旧委屈,她想要说话,林守溪却率先开口,话语如钉: “无心。” 他伸出手,利用无心咒再度抢夺她身躯的控制权,强迫她咬住自己的手臂,吃自己的血。 小禾无法反抗,‘伶牙俐齿’的她咬住了林守溪的手臂,鲜血流出,滑入咽喉。 林守溪抚了抚她的发,小禾身躯发抖,似依旧抗拒,他对痛已浑然不觉,只是看着至爱的少女,不自禁地露出微笑。 “小禾,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知道我喜欢你,也知道我不会伤害你,但欺骗总归是欺骗,何况是这么大的欺骗,你想要一份纯粹的爱,所以欺骗哪怕是善意的,依旧会让这样的爱染上瑕疵……” 小禾微微回神,仰起头,她的眼泪还在流着,沾满了血的唇娇艳欲滴,她隐约感到了不安,“你,你要做什么啊……” 林守溪露出了微笑,他长舒了一口气,最后注视了小禾一眼,似要将她永远记住。 “这是我染上的瑕疵,让我来亲手剔除掉它吧。” 温柔的话语带着刻骨铭心的意味,他松开了手,缓缓站起。 小禾软绵绵地坐在地上,娇小的身躯前所未有地柔弱,她怔了一会儿,随即飞快反应过来,伸手去抓他的腕,再次严厉地问:“你到底要做什么啊?!” 王庭外,噩梦般的黄衣似风凝成,已再度出现在院落前。 林守溪躲开她的手,朝着楼外走去。 “林守溪!你站住!” 小禾如何能漠视一切的发生,她不知哪来的力气,从地上爬起,前扑,一把抱住了林守溪的腰,脸颊贴着他的后背,“你骗我,那也该是我来惩罚你,不许你自己惩罚自己!” 林守溪将手放到了她的手上,轻轻握住,“这片神域要支撑不住了,你再待下去会死的……小禾,下次相见,我再好好与你道歉。” “不要不要不要!”小禾用力地摇头,任性地叫喊,她紧紧抱着林守溪,已泣不成声:“我才不要你的道歉……你不许走啊!” 林守溪嘴唇翕动,话语轻描淡写:“无心,定。” 定字的尾音如此平稳,它在神域中散开,一时间竟压过了一切风声。 小禾的身影僵住,身躯像是被铸在了空气里,一动也无法动弹,她看着林守溪,竭力地挣扎,像是想要表达什么,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唯有泪水决堤般流个不停。 林守溪分开她紧抱的手,也回身拥她。 这片神域开始崩塌,飓风消散,烧空的宫楼、花园,废墟般的庭院……一切开始重新显露出来。 后方的庭院里,楚映婵立在大火涂炭的地面上,略显呆滞地望着前方,她分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唯有那寂寞胜雪的衣裙不断地飘着。 林守溪也看向了她,下达了最后的命令:“带她离开。” 神域的规则已开始消解,楚映婵发现自己能动了,不仅如此,见神境修为也回流到了身体里,可她依然无法违抗林守溪的命令,因为他已成为镇守挑选出的‘新王’。 楚映婵也没有想要反抗,她飘入王庭,雪白的衣袖一张,搂住了试图挣扎的小禾,她看了林守溪一眼,没有多问,抱着小禾走入了后方的庭院里。 庭院中的雾散去了大半,楚映婵看到了这里蒙着黑布的木偶人,看到了前方贴满符纸的庭落,看到了高高的翠竹,竹叶尖上,纺锤形的大鱼似游曳的幽灵——一切都和林守溪描述得一模一样,他没有骗人,他曾经来过这里,并在此处生活过。 他究竟是什么人?是神的后裔吗? 不待多想了,神域的规则在神战中崩裂,黄昏的天空撕开,露出了两界的隔阂,那是一层凶烈的雷暴……她没有信心可以平安地穿过雷暴,但她们也别无退路,待在这里等神域彻底崩塌,才是真正的死路一条。 楚映婵解开红绳,抛向天空,红绳再度延展,探入雷暴,封印在体内的见神境神魂涌出了身躯,将她与小禾包裹。 离开之前,她最后回望了一眼,这一眼让她见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 王庭之外,黄衣君主似露出了真正的模样,他立在破碎的黄昏天幕下,身影足有两层楼那么高,浊黄色的衣袍下,独属于邪神的触手探出,如无数扭动的藤蔓,在暴雨中茁壮生长。 他散发着古老而威严的气息,哪怕相隔极远,楚映婵依旧有种窒息感。 林守溪就立在这样的阴影下,身躯渺若尘沙。 似心有灵犀,他恰好回过身,遥遥地看向楚映婵怀中的少女,他手握真言石,说出了最后的话语: “我喜欢小禾,我永远喜欢小禾。” 天地倏尔寂静,陪真言石一同沉默。 …… 无心咒相距太远,失去了作用,小禾缓过了气,她听到了林守溪的话,本就崩溃的心绪如何能够自持?她挣扎出楚映婵的怀抱,发疯似地朝王庭跑回去。 楚映婵一把环住了她,“别去,会死的。” 小禾一句话也听不进去,她的眼泪像是流不完的一样,“他也会死的啊,他会死的……我不许他死掉……你放开我!” 她褪下了娇与傲,话语近似哀求,“让我再回去一趟吧……至少让我告诉他,我已经原谅他了……我也从没怀疑过他不喜欢我,他要是不喜欢我,怎么会做梦都喊我的名字呢……” 少女声音越来越轻,似离群索居的雁在雨空中无依孤旋。 楚映婵境界已复,自不会再让她挣脱,去白白送命,她看着少女崩溃大哭的模样,道心亦动,她将她重新抱起,说:“别告诉他,让他心怀愧疚吧,心怀愧疚才能活得更久。” 她不顾少女的哭闹,一手强硬地抱紧了她,另一手抓紧了红绳,她一跃而起,迎上了漫天的雷暴,抱着少女消失在了这个即将崩坏的神域里。 另一边,林守溪已背过身,逆着狂风向前走去。 魔已至身前,他无法逃避,也无法视而不见。 老人再度出现,缓缓跟在他的身边,模糊的身影逐渐消散,沙子般向后飞逝。 无需交流,林守溪已大致明晰了自己的来历。 他来自这个世界。 一千年前,他与慕师靖同时被创造出来,他们在一个庭院中长大,由四位面容模糊的前辈看护,前辈们却没有教他们什么,只是让林守溪淬炼体魄,让慕师靖训练感知。 之所以不教他任何东西,是为了隐藏他的来历——真正的高手比试,甫一接触,就能看出对方的来路跟脚。 十五岁那年,神庭的位置被察觉了,于是林守溪与慕师靖被迫离开了他们生活了十多年的庭院。 他们没有钥匙,去往异世界靠的是一具贯通两界的尸体——时空魔神的尸体。这趟旅途几乎耗费了千年,千年后,他与慕师靖在古城醒来,睁眼看见了暴雨与闪电。 他在异界生活了十五年。 “死城的大门到底是怎么回事?”林守溪问。 “那是这一千年里,人类大修士利用秘法创造的门,为的是他们的某个计划,我也不得而知。”老人回答。 “我们在那天回到这个世界,也是安排好的吗?” “是。” “慕师靖呢?她去哪里了?” 老人沉默片刻,解释道:“我的神坛在那个世界勾连的是观音之像,她是你们那边数量最多的神像之一,这十五年里,只要你们拜过任何观音像,都可为我神坛俘获,但不知为何,她没来,你倒是来了。” 林守溪一愣,亦觉得有些好笑,他是魔门,一生唯一一次拜观音像竟是在死城的观音阁中,当时的他不会想到,这个即兴的举动会有多大的影响,而慕师靖出身道门,从未礼过佛门之神,倒是去佛门出家了一段时间的季洛阳凑巧来了…… 林守溪又问:“我的使命是什么?以后我该去何处,该去做什么?” “去寻诛族之剑,毁掉它,否则魔王将重新醒来。”老人说。 “魔王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但这是小姐的预言。” “小姐?小姐又是谁?” 林守溪错愕地问,他隐隐约约想起,那贴满符纸的屋中似乎住着一个人。 “以后你都会知道的……现在你还太弱小,若知道太多被人读心,可就大事不妙了。”老人笑着说:“好好感受现在拥有的力量吧,待出了神域,你修炼到这般水准,不知得是什么时候了。” 林守溪点头。 神域的力量集于一身,在他体内涌动,湛宫剑长鸣不休,似也酣畅淋漓。 “我会尽力的。”林守溪说。 他已走出了白骨庭院,再度立在了那黄衣之下。 老人看着这袭神秘的黄衣,对林守溪说:“若我鼎盛,他绝不敢擅入我的神域,可人要服老啊……你现在身子骨太弱,我借你的力量,可远远不够战胜他啊,你不害怕吗?” “我知道我不可能赢他。”林守溪说。 “那你打算怎么做?”老人问。 “挥剑。”林守溪说。 “何解?” “我的剑无法斩灭他,但我可以发出足够的光与热,让更多的目光凝聚于此,神秘者恐惧窥视,这就是我剑的意义。”林守溪的话语平静,剑竖在中线,对准了神。 他孤身跃起,飞向神明,剑上亮起光芒,天地宛若白昼。 老人看着他的答卷,带着笑容消失在了光里。 …… …… 巫祝湖的上方,星与月在夜幕上高悬。 相拥的人影从高处坠落,那是昏迷过去的楚映婵与小禾 穿越雷暴的界层耗光了楚映婵的全部力量,她白裙染血,见神境的神魂被劈得烟消云散,她强行堕了一境才勉强保下了性命。 红绳的落点在空气稀薄的高空,她们下方虽是湖泊,但这般坠下,与砸到石头上并无区别,哪怕是仙人的身躯也必定会四分五裂。 也是这千钧一发之际,天空中飞来了一个渺小的身影,那是骑着云螺的白祝。 白祝千里迢迢飞来,中途又时常迷路,云螺里的云早就不够用了,但云毕竟不是稀缺的东西,她心想这个路上补充就是了,结果出乎白祝意料的是,她背着云螺在荒土上走了好久,所见却皆是万里无云的景象,把她气得只想回家。 但本着对小师姐的爱与担忧,她还是选择了艰难前进! 终于,临近巫祝湖的领域,白祝如遇知己般见到了大团大团的夜云——原来其他地方的云不是失踪了,而是都汇集到这里了呀。 她让云螺在这里大快朵颐,吃着吃着,她见到了天空中有一道白光划过,白祝以为是流星,就对着流星许愿,希望可以找到师姐。 流星没有辜负小白祝的期许,因为眼尖的她很快发现,这哪里是什么流星,这分明就是高空坠落的小师姐! 白祝吓得不轻,连忙去营救小师姐,为了能让小师姐平稳地落到自己的云螺上,她不择手段地扔着师门偷出的宝物,其中有几样确实起了作用,但大部分都落入了水中,没了踪影。 最终,小师姐抱着小禾落到了云螺上,云螺受力一荡,白祝反倒未能在站稳,扑通一声掉入了水中,幸好高度不高,白祝没有摔伤。 她境界低微,像御浪而行之类的本事肯定是不会的,飞行更是只能仰仗法宝,可白祝虽身无一物,却丝毫不慌张,因为她是刻苦学过游泳的。 白祝从水下探起头,刚想准备游上岸,结果再次傻眼了——她现在处于湖心。 这下完蛋了,白祝要成泡萝卜菜了…… 白祝一脸委屈,她仰起头,想喊云螺救命,可云螺太笨了,哪里听得懂人话,以为白祝是在喊加油,便只顾托着小师姐与一个不知名的白头发少女摇摇晃晃地往岸上飞。 白祝不停地扑棱着双臂,拍打水面,想要自己能保持上浮,可湖上风浪好大,白祝在里面沉浮了一会儿,冷不丁就呛上了好几口水。 完了完了全完了……白祝明明是来救人的呀,怎么会这样……外面的世界果然很危险,谁来救救可怜的白祝呀! 小白祝的力气渐渐用尽,冰凉的湖水浸透身躯,意识渐渐模糊……哎,要是师姐醒了,发现白祝死了,该有多伤心呀。 她正准备闭眼时,白祝感到身后有光传来。 似朝阳初升。 白光漫上湖面,亮得刺眼,其后却未有太阳火红的轮廓,唯能见到一艘由数根圆木捆起的木舟朝这边驶来,舟上立着一个浊黄衣袍的人影。 是日出了吗……白祝还在发愣,黄衣人影已过身边,她眼疾手快,立刻反应过来,扒住了黄衣人足下的木舟,爬了上去。 她看着这个足足有好多个自己高的黄衣人,总觉得他很危险,不过他再危险,估计也不会有这湖水危险了。 木舟靠岸,黄衣人走上了岸,白祝趴在木舟上,理着湿漉漉的头发,看着那个沉重的背影,小声道:“谢谢你,好心人。” 黄衣人没作任何停留,转眼消失不见。 白祝看着天上飞过的云螺,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脯,倒霉的白祝遇到了善良的人呢…… 事不宜迟,白祝连忙用云螺驮起师姐与不知道名字的姐姐去往了巫家的方向,那里房子多,应该有借宿的地方。 不久之后,真正的朝阳升起了。 楚映婵率先苏醒。 如来时那样,她立在巫家家主殿顶部的鸱吻上,白纱雪裙飘舞,目光眺向远方。 红日从东方升起,刺破黑夜,银色的湖泊灿若披锦。 世界由朦胧变得明亮。 她看到了漫过天空的云,看到了迟缓到来的风,万物在朝阳中明亮着,那是它们独属于自我主体的光。 她目睹了日出。 …… (第一卷黄衣君主完) 第六十六章:入魔 云像是被烧过的木炭铺在天上,洁白的雪从中飘出。 一座孤崖断坡的山顶上,四面抱厦的五花大殿很快覆上了浅白色,群鸦飞过上空,不敢在这座大殿附近停留,唯有一只离群索居的鬼鹫在上空徘徊不去。 鬼鹫飞累了,停在了黑色五花大殿的戗脊上,瞳孔冷冷地俯视嶙峋的大山,针叶松木披覆的山壁之外,一行深红色衣裙的侍女缓缓走来,她们冻得生疮的手提着灯笼——不是木架子纸糊的灯笼,而是兽的骨头,里面点着火,兽颅空洞的眼眶发着亮光。 一路走来,她们已冻得身体发僵,体内的血液好像都不流动了,手臂与腿的摆动全凭身体的直觉。 终于来到了大殿前,两侧高耸的石壁挡住了一部分的风,她们稍稍松了口气,正想快步向前,抬起头时,却见一个持着手杖的老婆婆立在门口,一言不发地看着她们。 侍女们刚刚落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她们连忙福身,对着这位暮气沉沉的老巫女行礼。 “祭典准备得怎么样了?” 老巫女张了张嘴,手杖摇动,挂在上面的木牌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侍女们磕磕绊绊地说了一阵,表明一切顺利,然后夸赞了老巫女几句,最后一同祝她福寿绵延后,才得以进入屋子取暖。 屋子的门口竖着个木牌,木牌上写着“蛇陵”。 大殿中,一个秀气的少女走出,来到老巫女的身边,她看着侍女们消失的方向,轻蔑道:“一群话都说不清楚的村姑……唉,与她们同住一殿真是烦人,办事办不利落,私下说话比乌鸦还聒噪。” 老巫女不说话,踩过残破的石板地面,她来到了山崖边,看着飞雪飘坠的高崖下方,一句话也不说。 少女也跟到她身边向下望去,虽然看不清,但她知道,山下面是有一座不大的寒潭的,寒潭不大,色若璧玉,却深不见底,传说那里居住着一条双头巨蟒,按照记载,这座原本因为闹鬼而早已无人居住的山间孤殿,最初就是为了寒潭中的双头蟒而建造的,它像是一把巨剑的剑柄,作为剑身的山崖将怪物牢牢地钉在这里。 当然,这一切都是下面那个村子里的传说,没有人知道真伪。 老巫女却对这个传说深信不疑,她带着弟子不远万里来到这环境恶劣的荒山野岭,已在此定居了半年。 “那个传说不会是假的吧,这潭水边时常有稚童戏水,有妇人捣衣,也从未见出过什么事,何况这半年用了这么多祭品饵料,连条活鱼都没见到……师父,占卜不会出错了吧?”少女小心苦着脸说。 少女名叫程容,她出生不俗,与母亲吵架,叛逆离了家,本想十天半月后,看到家族满大街张贴寻人启事就顺势回家,不曾想她在外游荡一个月,非但不见家族找自己,还意外得知了老爹纳了新妾的消息。 她气得不轻,一个月下来,钱财因为自己的挥霍无度花得七七八八,又不好意思就这样回家,正犹豫之际,一个相师找到了她,问她最近是不是在做噩梦,相师还精确地描述出了梦境的场景——无人抬的幽灵轿子飘过一座满是草木灰的坟冢,帘子被瘦削的手掀起,红盖头下的白骨新娘幽然地盯着她看。 她吓得失色,觉得遇到了高人,连忙询问缘由。 相师说她沾了邪煞,用不了多久,那个白骨新娘会夺舍她,而她会成为轿子上的骷颅头,被小鬼们抬往阴曹地府。 她彻底吓傻了,这可是大事,她立刻掏光了身上的钱,问相师够不够,相师推辞,说这非金钱所能解,他有看穿邪煞的本事,却无驱邪之能。 程容一筹莫展之际,苦苦哀求他想想办法,相师犹犹豫豫地说,愿意带她去见一位高人,只是需要支付代价。程容连忙询问了代价,相师告诉她,那位高人还缺一位弟子。 这哪里是代价,这分明是福分,她几乎没有犹豫,一口答应。 这位高人就是身前的老婆婆,老婆婆是个活了一百多岁的老巫女,法力深不可测。 但这个老婆婆也没教她什么实际的本事,唯一的好处是噩梦确实不常做了。 她打量着老婆婆,等待着她回答。 老婆婆晃动着手中的法杖,上面挂着的木片不停发出响声。 “我占卜了一千三百多次,不会有错的……双首巨蟒,红齿魔蜥,六爪雪鳞蛇,这皆是黑卷中记载的窃取了神性的妖,唯有获取了它们,我们才有可能完成黑卷中的终极启示。” 老婆婆伸出指甲尖长的发皱手指,垂向下方的潭水,继续说:“黑卷记载的巨蟒就在这里沉眠,世上没有不可唤醒的沉眠,只要有足够巨大的诱惑……我有预感,今日会是它的苏醒之日。” “可先前的五次祭品全部失败了,这一次的……”少女担忧的话语中透着其他异样的情绪。 “这一次,我感知到了天命的降临。” 老巫女摇晃着木杖,开始神神叨叨地诵念咒语,少女强忍着不耐烦听着,脑子里却总想着那个祭品。 ——祭品是一个与她年龄差不多的少女。 事情还要从一个月说起。 老巫女接连举办了五次祭祀大会皆以失败告终,入冬,她们正商量了要不要离开这穷山恶水,村子里却出了一桩怪事。 那是第五次祭祀结束的夜晚,用作祭祀的早夭女童从棺材中取出,在咒语与阵法生效后扔入寒潭,沉入水中,半个时辰后却又浮了上来——妖蟒不要这样的祭品。 五个月来,活祭试过,死祭也试过,却都无疾而终。老巫女感到绝望,她破例使用了禁忌的仪式对天祷告。 祷告真的生效了。 正当他们准备收工之际,意外地发现本该空了的棺材里多了一个人,那是一个与程容差不多年纪的少女,身穿白裙,脸蛋漂亮得不像话。 少女静谧地闭着眼,双手交叠放在小腹,姿态柔和而优雅,那一头及腰的长发很黑,宛若绵延幽深的夜。她不知从何而来,像是死了,也像是在沉睡。 老巫女也从未见过这样的情形,她看着棺椁中优雅清美的少女,脸色惨白,连忙吩咐匠人将棺材板死死地钉上,以符咒纸条做了封印。 之后老巫女算了好几日,最终做出了一个大胆的推论——她就是上天赐予的最好祭品。 程容并不认同师父的看法,她认为那是比双头大蟒更珍贵的东西,拿她当祭品甚至有舍本逐末的意味了。 这个看法唯一的依据是那少女的容貌。 她原本自认姿势不俗,可是看到那小姑娘时,她自惭形秽至生出了暴戾的情绪——她想拔出匕首,将那张完美到令所见者皆生怜的脸划得稀烂,然后将她的衣裳撕去,将那副曼妙起伏的躯体割得再无完肤…… 但想法只是想法,师父将那天降的少女看得很重要,不容任何人靠近。 程容祈祷着仪式可以成功,因为一旦成功,她就可以离开这个粮食稀缺的穷乡僻壤了,同时,那个美得令她厌恶的少女也将成为大蛇的腹中餐。 大雪朝着寒潭飘卷着,这座五花大殿好似倦怠了黑狮子,在山头合上了眼,左右两侧环潭而上的山道很快被白雪覆盖,下方被高筑的土墙围起的村落一片茫茫。 最近村子里上头飞来了许多的鸟,也不知哪来的,竟耐得住寒。 夜色静悄悄地降临了。 飘着雪的夜晚无夜无星,蛇陵木殿的门开了,老巫女走了出来,程容跟在她的身边,后面是几位随行而来的人,各有法术,再后方便是提灯的侍女,这些侍女都是村子里的寡妇,或多或少患有疾病。 今日的寒潭结上了一层薄冰。 祭礼开始。 村子里许多的村民都习惯性地前来围观,经过了前五次的失败,他们也不相信那潭水里能召唤出什么大蛇,只是对于这奇妙的祭祀还很感兴趣。 老巫女用石头在潭水前的泥地上画了一个五芒星,骷髅灯里,灯焰飘了起来,悬停在五芒星的各角,无依无靠却平稳燃烧。 程容穿上了巫女服,在火焰中跳起了祭祀的舞蹈。 潭水边有一个临时搭建的木阁,漆黑的棺椁平稳地放置在阁中,旁边还有两个用以活祭的少女,少女被套上了一身臃肿的巫服,惨白的脸颊上泪痕结成冰霜。 程容跳完了舞蹈,老巫女的咒语也念至尾声,火焰摇晃着升上天空。 两个随从去撬下木棺四角的钉子,棺材板挪开,白裙少女静谧的脸清晰可见,她几乎没有呼吸,身体却也没有半点腐烂的迹象,似乎只是冬日的休眠。 程容憎妒地剐了她一眼,祈祷着她被大蛇吃掉。 她的祈祷真的生效了,冰面抖动碎裂,水像是烧开了,咕嘟咕嘟地貌起了热气,许多侍女与村民都被吓得飞退,唯有老巫女露出了狂热的神色。 祭祀生效了,这个天赐的少女果然是最好的祭品! 程容早就想一睹大蛇真容,可真到了紧要关头,她反倒退缩了……黑卷的传说是真的,她眼睁睁地看到了深潭中浮出了峥嵘的头角。 一条……不,两条头颅比她人还大的巨蟒就这样破开水面腾了起来,它们的半腐烂的头颅上吸附着血虫,张开的下颌喷吐着热气,蛇瞳一转,盯着棺椁中的少女,似在看世上最珍贵的异宝。 五位站阵的黑衣杀手立刻分散开来,他们手持特殊的法器,罩向了这具双头蟒。 双头蟒意识到被伏击,发出了低吼,也袭向跃来的攻击者,法宝与真气在寒潭上空纵横披靡,很快,其中一颗巨大的蛇首被法阵斩下,将潭水染成赤红。 程容不由直呼精彩,不愧是筹备了数月的袭杀,这样可怕的怪物在法阵的控制下竟一点没有还手的力量! 另一头颅还在负隅顽抗,它发出低吼着,惨叫着,看上去也难逃一劫。 正当程容觉得一切稳妥之际,潭水晃动了起来,巨蛇先前的颓势像是伪装的一样,它庞大的身躯像是解开了什么封印,从潭水中挣脱出来,肌肉强健的背部与水中的石壁摩擦,发出尖锐的声音,它巨首抬起,如鞭如锤,竟将他们辛苦布置的阵法轻而易举撕毁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 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莫说是程容,哪怕是老巫女也吓住了,这头妖物怎么比想象中强这么多…… 巨蛇挣脱寒潭,透着腐气的身躯扭动着重见天日,老巫女想逃,可身躯被飞快缠住,这位平日里高深莫测神神叨叨的老婆婆,瞬间被巨蟒绞杀,挤成了血浆。 五个宗族千挑万选出的杀手面面相觑,四散而逃,然后他们变成了一具具扭曲的尸体坠落。 村民与侍女们吓得飞逃,雪天路滑,摔倒在地的,相互践踏的无数,惨叫声此起彼伏,皆被巨首的喉啸声压住了。 程容也想逃,可活人里离大蛇最近的她已吓得双膝发软,路都迈不动了,她想喊救命,又怕惊动那尊恶魔。 这一行人不知道的是,这条双头巨蛇并非是分叉出的头,而是一首一尾各一个头颅,尾巴处的头颅是当年封印它的人下达的诅咒,它分去了巨蛇一半的力量,齐头并进,将它整个身躯都绕在了潭底的石柱上,使它无法离开这座潭水。 如今巨蛇的一首被斩断,再没有力量牵制它,它将缠绕在石柱上的身躯挣脱下来,终于离开了这汪囚禁它多年的寒潭。 程容畏惧地看着它,巨蛇的下颌骨扭动着,热气从中喷吐出来,它却根本没有去看这个吓得瘫软的少女,而是盯着那具漆黑的棺材,似在思考世上最难的谜题。 巨蛇腐烂丑陋,身体两侧还有许多钉子般扎进鳞片的血虫,它的脖颈驼峰般鼓起,软骨与韧带连接的下颌骨扭动着。 程容看着这毕生难忘的一幕——倒塌的灯火将木阁点燃,照亮了丑陋巨蛇的额鳞,棺椁中的少女没有死亡,她被惊醒了,她人偶般起身,看着周围燃烧的火,看着近在咫尺张大了巨口的蛇,目光茫然。 生死关头,程容眼中的少女更美,美得不真实,于是这噩梦般的一幕场景仿佛流传千年的古画,祭典的最后,大蛇长大了巨口,要将少女一口吞下。 程容的恐惧奇迹般消散了,她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看这少女被丑陋巨蛇撕碎,吞下,看着这她此生所见的至美之物被摧毁! 巨蛇没有辜负她的期待,它头颅微缩后箭矢般弹射出去,一口吞了过去。 程容兴奋得几乎要叫起来了! 但很快,她愣住了。 棺材明明被巨蛇碾碎了,但其中的少女却诡异地消失不见,程容目光飞快地上下搜寻,接着她看到这条大蟒的额鳞上立着一个白裙飘飘的少女,少女身体极稳,任由蛇头乱晃也不脱落,她垂首,露出了疑惑的神色,接着干净利落地将剑插下去,向上切割。 与此同时,一道道线条般的白光同时亮起,它们自蛇口起,划过身躯,沿着鳞片与肌肉纹理毫无阻隔掠过去,剑光所过之处,一切都被切开了! 巨蛇垂死的惨叫凄厉得像刀割过耳膜,接着,它露出水面的身躯沿着剑光的纹路炸开了,扭动着砸到岸上,就此惨死,破裂的身躯好似一盘切得不错的鳝丝。 妙龄少女轻盈地落地,她看着手中暗色的刀刃,淡蹙蛾眉,她振去了剑上的血,收剑归鞘,眺望着雪夜笼罩的村庄,身影比风雪更冷。 慕师靖环顾四周,最后朝着程容走去,程容心脏绷紧,浑身冷彻。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这个挥剑斩灭巨蛇的清冷少女,话语却是风一般温柔。 “这里是哪里?”她轻声问,仿佛只是一个寻常的迷路之人。 程容咽了口口水,好久才回神,喃喃道:“这里是……三界山,藏蛇村……” 慕师靖轻轻点头。 她看着天空中卷落的雪,喃喃道:“这里就是……我的家乡么?” 家乡? 程容疑惑不解,心想难道她是村子里的村姑?怎么看也不像啊……还是说,她是山里的妖怪? 慕师靖眼中茫然的情绪散去。 棺椁里,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她模糊地记起了一些事……她记起了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人,曾在一座庭院中修行、生活。 离开庭院之后,她去往了一片白色的海,据说那是一具被斩成三截的魔神尸体——魔神在临死前碰巧撞开了异世界的隔阂,头颅扎在了外界,于是它的尸身也恰好成为了连接两界的通道之一。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位魔神似是时空魔神。 她穿越白色的海耗费了数月,但在外界来看,却相隔了近千年…… 千年么。 慕师靖微微洞悉了自己的身世,心中笼罩的谜团却是更重了。 白裙的少女立在雪中,看着书有‘藏蛇’二字的石碑,说:“以后这里可以叫藏村了。” 程容愣了好久,才意识到她是在打趣,连忙挤出了一个不真诚的微笑。 慕师靖仰起头,望向了山坡上漆黑的五花大殿,问:“你们是魔教么?” “不,不是的……”程容立刻否决。 “那你们在做什么呢?” 慕师靖走向木阁,木阁已被火焰烧毁,冒着黑烟,大蛇破碎的尸身里,脓水淌出,白雪落到上面很快肮脏。 “我们……我们在举行复活你的仪式!”程容急中生智,说。 “是吗?”慕师靖淡淡地说。 她似浑然不在意地面的脏臭,俯下身,收拢起了一对小女孩,她们是被老巫女拿来辅佐活祭的,一个不幸在先前的混战中被木板砸死,另一个呼吸尚存,昏迷不醒。慕师靖摇头轻叹。 “以少女活祭,引潭下巨蛇,你们……不是魔门?”慕师靖看向了她,漂亮的眸子带着审问的意味。 程容吓得脸色惨白,她跪在地上,竹筒倒豆子般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通,然后就开始哭诉自己如何被相师欺骗,被拐到这穷山恶水之地,希望这位仙子可以救自己出去云云。 慕师靖听了一会儿,大致明白了事情的经过。 “嗯,我知晓了。”慕师靖轻声说。 她抱着小女孩向着上方的大殿走去,安顿好小女孩后,她问程容要了一身崭新的装束。 再次走出来时,身段出挑的少女已换上了一身深黑色的衣裳,上裳下裙,除了滚边处带点青色再无花纹,布料虽然朴素,却掩不住那端庄雅致的气质,更将她肌肤衬得嫩若新绸。她仿佛古画中走出的。 程容看痴了,她曾随父亲去过王宴,见过传说中貌美如花的公主大人,当时她妒恨其美貌很久,但昔日所见的公主与眼前的少女依旧不能相提并论…… 这位美若神子的少女平静地注视着她,说: “你既是被他们拐骗来的,我不责你。休憩两日,将那大蛇的心脏剖出,我们回去。” “回去?”程容惊讶地问:“回哪里去……这位姐姐,我虽也不清楚,但据我半年观察,我们好像真的是……魔门啊。” “那就去魔门。”慕师靖说。 第六十七章:风雪 巫家,一个月后。 楚映婵一如往日地坐在湖边远眺,白祝在身旁陪她。 之前不小心砸入湖中的法宝已由楚映婵尽数捞起,整整齐齐地装好,只是有的法宝进了水,不太好用了。 白祝后来与师姐讲起湖上黄衣人的事,才知晓原来那是可怕的大邪神,白祝后怕之余立刻想到,以后回去,自己就可以说她勇敢地参与了那场战斗的收尾,并且在邪神手底下死里逃生了。 这一个月里,师姐变得沉默寡言。 白祝虽然经常被小师姐欺负,可看到师姐这样,她还是很伤心的,她想要劝说师姐赶紧回山,等师尊回来好好开导开导她,可师姐却偏要在这里住一段日子。 白祝倒也无所谓,她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对一切都充满了新鲜感。 夕阳低垂。 白祝看着天空中飞来飞去的鸟,对着它们招了招手,鸟群振动翅膀的声音隔了很远还能听到,像是天空泛起的涛声。 巫家豢养过很多鸟雀,如今人去楼空,唯有鸟鸣依旧。 白祝是很喜欢鸟的,在仙楼的时候,她虽经常欺负麒麟,但对仙鹤一直很友好,还给为首的鹤起了好听的名字。来了巫家,白祝在视察是否还存在危险时,于巫家家主殿找到了一个关着小白雀的笼子。 家主死了,仆人散了,笼子里的白雀已好多年没吃没喝,奄奄一息,白祝给它喂了点水喝食物,白雀纳头就拜,立刻成为了她手下忠诚的大将,从此以后每每她骑着云螺出去巡逻的时候,身后都会有白雀为首的一帮鸟雀跟着,排场十足。 最初的一段日子里,师姐独自闭关,足不出户,昏迷不醒的小禾是由白祝照顾的。 她为小禾烧热水,擦伤口,包扎,洗衣裳,她这般积极勤快是为了感化对方,将她骗入自家师门,做她的小师妹,后来师姐告诉她,她们是仇人,白祝这才遗憾地放弃。 小禾是三天后醒的。 醒的时候她感觉到有人在用温水浸透的毛巾给她擦脸,她喊了一个名字,猛地从榻上惊起,一把抓住了那只手,带着血丝的眼眸睁开,直勾勾地盯着对方,直到听到小姑娘不停喊疼,她才反应过来,松开了手。 接着她掀开被子下了榻,摇晃着走到门前,推门,门怎么也推不开,白祝去帮她拉开了,小禾走到了外面的廊上,左顾右盼,失魂落魄。 “林守溪……”白祝喃喃地重复了她刚刚喊的名字,“他是谁啊?” 昏迷的时候,小禾做了很长的梦,她梦见自己与林守溪一同打败了邪神,回到巫家,如过往那样打闹,斗嘴,自己经常欺负他,偶尔也会被他欺负,忽然间,梦里的林守溪不见了,她像是丢了魂,四处找寻,以为他只是躲起来吓自己,后来她才意识到,该醒了。 长廊空空荡荡,照进来的光线耀得难以睁眼。 小禾跪坐在地上,看着清寂的巫家,渐渐回想起了昏迷前的事……她低下头,双手绞紧了衣裳,瘦弱的肩膀收紧、抽动。 白祝看着她的背影,没什么烦恼的她也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的悲伤。 接着,小禾似想到了什么,她回到屋中,趴在地板上摸索,打开了一片木板,跃了下去。 这是她与林守溪的‘洞房’。 这座楼很幸运地没有被大战摧毁,房间保存完整,里面打扫得干干净净,物件排列得整整齐齐。 当初林守溪昏迷的时候,小禾精心打理过这间屋子,挂画、床榻、衣柜,她在这里藏了不少的机关,本是想吓唬吓唬他的,可惜当时他甚至未来得及在这里住上一夜。 小禾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慢慢地走在了床边,她拉起了帘子与遮挡的纱布,光照了进来,窗边的黑暗霎时被驱散了,少女的脸颊、脖颈、锁骨皆被照亮,显露出细腻光滑的肌理,唯有她眼中的雾色拂之不去,她静静地站了许久,窗外飞鸟来去,啁啾鸣啭,她融不进光里,于是转身、落帘,躲进了昏暗中。 不知过了多久,门打开了,楚映婵走了进来。 白祝就趴在楼上的洞口,偷偷看着她们的相见。 小禾看了楚映婵一眼,楚映婵摇了摇头,简单的动作之后,两人无话。 之后的日子里,白祝常常可以看到这个叫巫幼禾的姐姐独自一人坐在湖边,穿着深青色的布裙,迷茫地看着波光粼粼的湖泊。 她曾多次去往湖心,试图寻找通往神庭的入口,一无所获。 她什么也找不到,什么也等不到。 秋风越来越冷。 小师姐尝试着重新开始修行,可神域的雷电威力吓人,它们几乎融入了经脉,真气流动稍一剧烈,灵脉中的雷电就会激发出来,令她浑身麻痹。 这是灌注全身的枷锁,她的境界非但后退,甚至还无法寸进。 哪怕是白祝都看出来师姐的修行出问题了。 “没事的师姐,修不了可以不修,我们仙楼家大业大养得起师姐的。”白祝认真地安慰她。 “仙楼……”楚映婵摇头,“十九岁的元赤境是师门数百年之耻,根本不配住在楼中。” “不会呀,白祝才是师门的百年之耻。” “你……”楚映婵不知说什么好。 “师姐难道没有将白祝放在眼里吗?”小白祝鼓起脸,质问。 楚映婵看着小姑娘仰起的可爱脸颊,她嘴唇翕动,最后轻声说:“谢谢白祝。” 白祝本想让师姐嘲笑自己,分散她的悲伤,不曾师姐忽然道谢,反倒弄得她有些无所适从了。 白祝想了想,只好说:“我会一直陪着师姐的。” 楚映婵轻轻点头,抱住了她。 又过去了很久。 巫家种植的红叶凋零殆尽,天空中有雪飘下来。镇守已经逝去,巫祝湖的四季变得分明,雪花飘下说明入冬了。 冬日,小禾依旧穿着青色的棉裙,似浑不知冷。 她看着渐渐结冰的湖面,也终于真正意识到,他们分开了,甚至有可能永远地分开了。 她回看自己的过去,十四年,并不算长,修行者的记性很好,她甚至可以记清第一次说话时声音颤出喉咙时的感觉,但回忆几个月前的事,一切却又显得虚幻了起来。 小禾在脑海中描摹林守溪的脸,秀气的脸颊,微挺的鼻梁,星眸薄唇,剑一般的眉,墨一般的发,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一夜之后,外面白茫茫一片,光照在上面,有种致盲感。 小禾不知何时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上裹着一件红色绒边的大氅。 她揉了揉绒氅的边缘,抬起头,看到了门外立着一袭白裙挽剑的身影,清似月,冷胜雪。 “我要走了。”楚映婵说。 “嗯。” 小禾点点头,问:“你要带我走么?” “没错。”楚映婵点头,“仙楼来信,师尊已归,我须回去,真仙一事也终需尘埃落定,我必须带你走。” 小禾不回答,眼眸渐冷。 “无论他是生是死,在这里等待都不会有结果。”楚映婵淡淡地说。 这几个月,楚映婵一直试图修复道心的裂痕,无果,时间珍贵,不容许她继续拖下去了。 小禾裹着红氅,问:“若我不跟你走呢?” 楚映婵也不说话,只是解下了剑。 白祝一蹦一跳地赶来找她们玩的时候,恰好撞上了这一幕,胆小的白祝遇上了可怕的事情,剑拔弩张的杀意将她吓得不轻。 白祝正想偷偷离开,杀意忽消,只听那雪白头发的小姐姐望向自己,问:“你师尊很厉害么?” “厉害的!”白祝举起手,比划了一下,说:“师尊可厉害了!” 小禾双手紧抓着氅襟,沉默良久后,说:“我跟你走。” “他身上牵扯的是太古级别的秘密,哪怕是师尊,也未必能给答案。”楚映婵看出了她的心思。 “哪怕是一点线索也是好的。”小禾轻声说。 “你还是不要抱任何不切实际的希望为好。”楚映婵摇首,转身。 白祝不同于小师姐,她对于师尊信心满满,“师尊很厉害的,一定可以帮你找到林守溪哥哥的。” 小禾嗯了一声。 她没有抱什么希望,她知道,或许得等自己某一天登上那座雪山,见到那株神木,才能看清楚太古迷雾后的隐秘。 她会好好活下去,努力修炼,找到那袭黄衣,求索背后的隐秘。她只希望林守溪还活着,活着才有机会重逢。 哪怕不重逢。 大雪天里,白祝回屋收拾细软。 巫家已经完了,那些尚有根骨的弟子将会被楚映婵带走,安排去云空山下面的宗门修行,其余人或去神山境内谋求新的生活,或继续留在巫家,守着这些破旧巫楼至死。 巫家来历不明的法宝都被白祝打包了起来,它们品阶虽不高,但也可充盈云空山的宝库,到时候用作给其他弟子的奖励。 待到一切妥当,白祝就拖着大包小包出发了。 小禾换上了黑色的软靴,青裙外罩着朱红大氅,她走上了雪道,最后看了一眼冰雪覆盖的湖面,默然离去。 一路上还算平安,她们并未遇到什么大的危险,妖物邪灵的进攻也都被有惊无险地瓦解。 到达神山的境内已是七天后的事情了。 这是小禾第一次来到神山的领域。 软靴踩上这片土地时,小禾便感受到了不同,这里的泥土被净化过,没有外面荒地那种污秽泥泞感,她俯下身,看到了细如绒羽的青草从泥地里挣出,恍神了许久。 在外面的荒地里,可供种植的泥土是极为稀有之物,一般都是涌来种植仙草与灵果之木,根本不会留给野草生存的空间。 小禾的手轻轻抚过这些青草,像在抚摸小兽的羽毛。 她站起身,向着远处望去。 前方是巍巍的城楼,城楼远比巫家的白墙要高得多,它们不知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打造而成,似乎将神山辽阔绵远的地界都包围了起来。 但神山也绝非只是三座山。 那是以三座神赐巨山为首,辐射出的广袤领域,其间山河湖泊无数,各种各样的宗门林立,更有大大小小的朝据于一方。 小禾红氅曳地走过城门,见到满目葱茏的神山之境,如同看到了新的世界。 难怪神山中人从不愿出去,这里宁静富饶,有青山碧水环抱,足够凡人生活、仙人修道,他们可以在这里平安地度过一生。 而身后的高墙巨龙般耸立着,如披在所有人身上的坚固铠甲,似永远不会坍塌。 终于回到了神山的境界,趴在云螺上的白祝长长地松了口气,一想到很快就能见到师尊,原本有些蔫了的她一下子又精神充沛了。 楚映婵走在最前方,她解下了发绳,发簪,只披着满头青丝。 她依旧仙气飘飘,姣姣出尘,但任人都能看出她萦绕不去的疲惫。 去往神山的道路上,楚映婵为小禾介绍了一些沿途的地名,宗门,又断断续续走了一整日,一座巍巍巨峰才终于出现在了她们面前。 这是令人瞠目结舌的巨峰,一眼望去巍峨绵延,大得没有边界,它的存在好似大地孕生的奇迹,难以想象最初的人类先祖见到这样的山峰是何等心情。 多年之前,楚映婵便是无意间骑鹿走到了这座山下,震惊于神山之高耸,想寻道而上,无果,最终迷失于梅林,被师尊带出。 一晃十余年。 白祝骑着云螺往上飞,穿过梅林雪地,许久之后见到了那片熟悉的琼玉之宗,南门外,一个老道人双手拢袖,靠门而寐。 白祝跑过去叫醒了他,老道人见白祝回来,也松了口气,“找到你师姐了?” “嗯!白祝不仅找到了师姐,还见到了大邪神。”白祝伸出手,比划了一阵,“一个穿着黄衣服的大邪神!” “穿着黄衣服的大邪神?”道人眉头一皱,旋即笑道:“白祝又是从哪里看到的神怪传说啊?你师姐给你讲的?” “哼,不信算了,反正白祝就是看到了。”白祝双手环胸,生气地别过头。 “白祝见到了大邪神,还活着回来了?”道人再问。 “对呀,白祝在邪神手底下死里逃生了,可危险了。”白祝没有撒谎,当时邪神再不来,她确实差点溺亡了。 “白祝可真厉害。”道人乐呵呵地看着她。 道人可不相信什么黄衣君主,更不会相信白祝能在邪神手下死里逃生,他只当这是小姑娘的玩笑。 白祝也没听出他是在阴阳怪气自己,高兴地拍了拍胸脯,表示自己就是这般厉害。 她抱着云螺以打滚的姿势飞着,在云里钻了几圈,向着仙楼飞去。 这是很高难度的动作,只有在师尊眼皮子底下,她才敢做这样冒险的尝试。 一只仙鹤飞过,白祝认了出来,很是高兴地招手,喊了声:“大鹅。” 仙鹤飞到她的身边,与她嬉戏。 后方,楚映婵与小禾也走了上来。 道人本想随口恭贺几句道门三小姐的平安归来,可他见到楚映婵时,脸不由一皱,他境界极高,一眼就能看出这位三小姐的仙人修为已荡然无存。 “你们到底在外面遇到了什么?”道人问。 兹事体大,楚映婵犹豫之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道:“我先去见师尊。” 小禾跟在她的身边。 云空山外,云凝成阶梯,蜿蜒而上,仙楼隐在云后,层层楼阁音盒般转动,白祝欢快地飞到了楼外,接着看到了笼罩仙楼的雪,叠翠的屋瓦唯余白色。 白祝立刻刹住了云螺,让小师姐走在前面,因为她知道,仙楼下雪,说明师尊的心情不好。 大雪纷纷扬扬。 楚映婵早有预料,她睫羽轻垂,走入楼中,白祝从云螺下下来,也跟在了她身后,小禾双手拢着大氅,顺势带上了门,她见到城外青草时眼眸中漾起过的情绪,此刻在云海仙楼中却不见了。 仙楼外面看来很小,与人间的诸多大楼比起来显得袖珍玲珑,其间却是别有洞天,俨然是一处宽敞的道场。 沿着旋转的木梯上楼,小禾见到了一座纱幔为帘的镂金辇车。 垂落的纱幔像是冬日结冰的湖泊,隐住了楼主的容颜,只可见到一个绰约的影,如玉璧上的飞光。 “四弟子白祝携楚楚小师姐与巫幼禾姐姐一同拜见师尊大人。”白祝很懂事,立刻行礼。 师尊隐在帘幕里,并腿斜坐,姿态略显慵懒,她扯来一件雪白的狐裘盖在修长的大腿上,一手置在膝上,揉弄白裘,一手则支着脸颊,眯起的双眸清冷婉媚。 “白祝立了大功,想师尊怎么赏?”师尊微笑,仙音飘出,像是弥开的晨光。 白祝可不敢邀功,她支支吾吾道:“那个灯……灯灭掉了哎。” 师尊点点头,“为师知道。” “白祝是守灯侍女,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灯灭掉了,但定是有过错的,还请师尊责罚。”白祝很聪明地以退为进。 “那就免去你守灯侍女的职位吧。”师尊说。 白祝微愣,接着立刻反应过来,这哪里是责罚……以后她不用在灯前坐牢了,这分明是奖励呀! “白祝甘愿受罚,谢谢师尊。” 小姑娘乖巧地说完,识趣地退到了门外,离开前她偷偷给小师姐加油打气了一番。 白祝离开后,仙楼更冷。 师尊的手挑开了帷幔,目光落到了小禾身上,她没有半点威压,反倒只像是在平和地看一个晚辈。 “你杀了他?”师尊问。 “是。”小禾回答。 “嗯,我知道了。” 师尊点点头,没有半点责怪她的意思,反而问:“你若愿意,可入我门下做我的第六位弟子,从此以后仙楼典籍任你翻阅,灵丹妙药予取予求,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你可能需要喊那小萝卜师姐了。” 小禾微怔,她早已做好了任何准备,来此仙楼只是想寻求一些线索罢了,至于自己的安危,她并不是太担心,她深知自己身上也牵扯着无数因果,这些高高在上的仙人不喜杀人,更喜在棋盘上落子。 但她也没有想到这位楼主会这么轻易地放过自己,还许诺了如此优渥的条件。 “怎么?不满意?” “我来仙楼并非拜师,只是想询问楼主几个疑问。”小禾说。 “你的疑惑我都知道了。”师尊略带遗憾地说:“我什么也回答不了你。” 小禾神色微动,她问:“我只想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 师尊依旧没有作出答复,她将手伸至衣间,挑出了一块纤薄的银牌,轻轻抛出。 “拿着它,你可在云空山的范围内畅通无阻,你若要留下,随时可来寻我。” 小禾接住了刻有道文的银牌,倒是没有推辞,犹豫之后收下。 师尊似乎根本不在意杀死大公子这件事,相反,她对于杀死了大公子的小禾意外地欣赏,欣赏得小禾都有些无所适从了。 小禾点头道谢,既然从这里得不到答案,她便识趣退下了。 她尚有些乱,不知今后到底该去往哪里。 待到小禾离去,这间房间里就只剩楚映婵一人了。 青丝白裙的仙子低着头,等待着师尊的训话。 师尊倒没有训斥她,话语却远比训斥更加冷淡: “你离开师门吧。” 第六十八章:我自棺中来 落雪的仙楼外,正在欺负小麒麟的白祝见到楚映婵走了出来,她连忙抛弃了麒麟,跑到了师姐的身边。 “小师姐……” 白祝扯了扯师姐的衣袖,“师尊有说什么吗?师姐你也知道,师尊是很喜欢吓唬人的,不要放在心上。” 楚映婵脚步微停,她看着白祝,揉了揉她的发,说:“放心,师尊没说什么。” 白祝将信将疑。 雪飘落下来,落到了楚映婵的发间,白祝怜惜地看着师姐,帮她拍去了些发上的雪,两人走过雪院,足印绵延至拱门外,一夜花树皆闭蕊,满庭清幽,唯一只白鹿灵巧地跑来,在楚映婵身边呦呦地叫着。 “梨花。”白祝喊它的名字,因为它身上的纹形似梨花,故而得此名。 这只小鹿比白祝还要高一些,鹿角毛茸茸的,白祝很喜欢摸它的角,因为是楚映婵的坐骑,所以在园子里地位不俗。 两人一鹿走过园子,并未停歇,一直来到了楼外,楼外云海更浓,好似绵延雪山。 “师尊到底说了什么呀?”白祝见师姐始终闷闷不乐,忧心地问。 “没什么,师姐想一个人静静。”楚映婵轻轻地说。 白祝弱弱地哦了一声。 楚映婵牵鹿而去。 她回到了自己的庭院中,将鹿安置好,然后归房,掩门,纸窗透着烛火的绯色,仙子灵秀的身影映在上面,影随烛光轻颤,纱裙似水,水自玉上滑落,曲线毕露,无人可见的美妙中,更宽大的衣裳合了过去。宛若冬日忽至,清泉流尽,白雪覆盖。 楚映婵立在绯红的灯影里,白裳大气典雅,并无赘饰的手腕整理着除下的衣裳,一件件叠好,放入箱中。 接着,她走了出去,坐在了檐下阶前。 身后屋中的灯已被她熄灭,她坐在暗处,取酒斟满,默对一夜的冰雪。 同夜,小禾也住在楼外的一间小屋中,她褪去了红氅,一袭青裙坐在镜前,望着镜中模糊的脸,似在等谁来给她梳发。 一夜漫长。 晨光微透,楚映婵起身,牵鹿离了园子。 她本想悄无声息地离开,但白祝岂能让她如愿?白祝今天起得格外早,便是预料到了什么,来堵师姐了。 “师姐,你真的要走了呀。”白祝轻声问。 “嗯,我下山走走。”楚映婵说。 “走走……走到哪里去呀,什么时候回来呀?”白祝追问不休。 楚映婵低下头,想起了昨日师尊的话语,师尊的话很简单,只是表达了对她的失望,让她离开宗门,离开这个词很微妙,师尊让她走,却也没收走她的宗门玉牌,将她逐出。 楚映婵无法回答白祝的疑问,只好说:“待我觉得我可以回来,自会回来。” “这算什么回答呀。”白祝鼓起脸,咕哝着说:“狠心的小师姐要抛下可怜的白祝了……” “以前白祝不是一直很怕师姐回来么?现在一个人了,也不必守灯,不该更开心么?”楚映婵微微地笑了笑,问。 “这不一样啊,知道师姐要回来,偷偷摸摸玩才比较开心呀,现在这样反而太无聊了。”白祝认真地说。 “嗯……师姐会回来的,待下次回来,若见你在偷玩,定要罚你。”楚映婵说。 “真的嘛。”白祝仰起头,用手压着被风吹得乱飞的留海,她打量着楚映婵,不信任道:“可师姐怎么一件法宝没带,这是净身出户了呀。” “……”楚映婵也不知如何作答,恰好,披着红氅的小禾也自雪中走来,少女稚美的容颜被冰雪衬得清艳。 “巫姐姐也要走了吗?”白祝问。 “嗯,我要去神山周围看看,顺便想一些事。”小禾颔首说。 白祝轻轻地哦了一声。 小禾看着与鹿同行的楚映婵,拦在了她的面前,问:“你的伤恢复得怎么了?” “尚可。”楚映婵淡淡地说。 “那下山之后不要走。”小禾语气不善。 小禾咄咄逼人的模样令白祝一愣,虽然她知道她们是敌人,但白祝可不想看到她们打起来,更何况现在师姐这般模样,定不是小禾姐姐的对手。 “好。”楚映婵知道她对于巫家时发生的事耿耿于怀,也不推拒,应了下来。 小禾银牙轻咬,她走得更近些,盯着楚映婵的眼眸,小脸上的怒意很快又消散了——楚映婵的颓丧好似一座城墙,让她生不出什么攻击的欲望了。 “算了,我也不趁人之危,下次再与你算账。”小禾轻轻摇首,转过身,扯紧了氅襟,向着山下走去。 楚映婵牵鹿欲行。 白祝更觉苦恼,她捧着脸,说:“师尊也真是的,既然那个仙灯这么不重要,为什么要交待得这般郑重呀,而师姐明明是为了师门涉险,险些命都没有了,可师尊……哼,师尊好坏哦。 话音才落。 “为师很坏么?” 仙音穿风透雪,吓得白祝一个激灵。 白祝回身望去去,雪地中立着一个婀娜的雪影,雪影披着白裘,明明立得端庄雅正,却依旧给人以雪狐立于山坡清媚微笑之感。 正是师尊。 师尊姿容模糊,宛若一道投影,很是朦胧。 白祝与楚映婵一同行礼。 “昨夜饮酒了?”师尊问楚映婵。 “是。”楚映婵回应。 “下山不佩剑?”师尊再问。 “下山之后,映婵自会另寻宝剑。”楚映婵说。 师尊从雪中徐徐走来,冷声道:“你是在与谁倔强?” 楚映婵不答。 师尊张手,空气中有炸鞭声响起,一道黑光飞来,凝于师尊掌心。那是一把扁平窄长的黑色铁尺。 楚映婵脸色微变,白祝则吓得小嘴半张。 “转过身。”师尊盯着楚映婵,严厉道。 楚映婵玉立雪中,抿着唇,袖中的手攥紧,她犹豫之后还是闭上了眸,转过身去,背对师尊。 “师尊是要责罚映婵么?”楚映婵低着头,将数绺青丝挽至耳后,身影笔挺,姿态却是谁见谁怜的柔弱。 白祝想为师姐求情,可不够勇敢的她看到了师尊的铁尺,不由揉了揉手心,吓得不敢向前。 师尊不语。 楚映婵的身躯微微发抖,若是当着师妹的面被这般责罚,无异于赤裸裸的羞辱了,她并未忤逆,却也越来越心灰意冷。 但想象中的惩罚并未到来,片刻后,白祝扯了扯她的袖子,楚映婵回神,她转过头去,却发现师尊已消失在了风雪里,而那把轻薄的、足有剑长的黑色铁尺,则不知何时悬在了她的背后,宛若一柄剑。 楚映婵握住了黑尺,目光滑过尺面,只见上面写了两个字。 白祝踮起脚尖去看,楚映婵已经开口,“二十。” “二十?什么二十呀?”白祝好奇地问。 “今日是我二十岁生辰。”楚映婵开口,话语中不闻悲喜。 白祝愣在了原地,她掰着手指,喃喃道:“好像是的哎,今天是楚楚师姐生日……” “你竟不记得师姐生日么?”楚映婵幽幽地问。 “唔……白祝记性不好呀,一年有三百多天呢,哪里记得清楚嘛。”白祝挠了挠头发,满怀歉意道。 楚映婵轻轻摇头。 白祝鼓起勇气,反问:“那师姐记得白祝的吗?” “五月二十。”楚映婵脱口而出。 白祝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小声地向师姐道歉,表示自己以后一定会记得师姐的生辰。 楚映婵端起铁尺,象征性拍了拍她的脑袋,随后牵鹿入云海、下山,少顷,山上唯余白雪茫茫,不见仙影。 …… 白祝在雪地上怅然若失了好久,小麒麟鸭鸭地叫着,像是在安慰她,她揉了揉麒麟的脑袋,表示以后要做一只善良的白祝,不欺负它了。 与小麒麟玩耍了一会儿后,她跑入了仙楼,斗胆去见师尊,想偷偷替巫幼禾姐姐问一问,那个大哥哥到底能不能回来。 此刻师尊正坐在云楼之顶远望。 仙楼造得小家碧玉,其顶所见之景却波澜浩瀚,日出日落之时天地唯绚烂烟霞与苍红之日,落雪天则是无边无际的白,如置身于深层的梦中。 一柄修长的古剑在她右手边嗡嗡耳鸣,不知在言说什么。 古楼八面无窗,风很大,白祝来的时候只敢四肢趴在地上,生怕自己给大风掀走了。 “弟子拜见师尊。”白祝这样说着,显得自己很有礼节,而不是斗不过大风。 师尊点头,说:“你退下吧。” “唔……白祝还什么都没问呢。”白祝苦恼地说。 “我非全知者,许多事我自己还没有想清楚,如何能做出回答?”师尊说。 “可是师尊这么厉害,怎么会什么也不知道呢?”白祝由衷地说。 “我……厉害么?”师尊似在自语。 “师尊当然厉害,天下第一厉害!”机灵的白祝不会放过当面吹捧师尊的机会。 “哦?那是有多厉害呢?”师尊眯起双眸,揉动着膝上狐裘,似在逗白祝玩。 白祝苦思冥想了一会儿,给出了几个答案,譬如像高山像大海像太阳像月亮,听得师尊杀意盎然,白祝心知不妙,不由想起了过去师尊对自己说过的话,脱口而出道: “有五只白祝那么厉害!” 话音才落,风骤然变大,水一样灌入小白祝的口中,白祝唔唔地叫了一会儿,发不出声音,接着被大风吹起,直接刮出了楼外,她惊慌失措地挥动双臂,却寻不到平衡,幸得师尊手下留情才平稳落到了雪地上。 小麒麟站在雪中,鸭鸭地叫了两声,白祝羞恼,捏起小拳头锤了锤它的额头,“不许笑话白祝!” 仙楼上,师尊依旧在眺望着云山仙雪。她并没有骗白祝,她算过林守溪背后的因果之线,得到的答案比眼前的雪天更加迷乱。 她甚至无法确定林守溪是否还活着。 但若直面那位传说中的黄衣之神,想来应是十死无生了。 黄衣君主…… 传说中,这是太初两大阴影中的第三位,深海三大行邪神中的第四个,这位存在率先醒来了么?那剩下的呢…… 这些太古级别的神明都曾是天空、大地、海洋的王,都统治过这个受无数洪积与熔岩洗礼过的世界,新王降临旧王却未必死去,他们依旧存活在这个世界里,不知何时还会再度掀起灭世的灾难。 而人间…… 所有人类里,能堪比太古级别的修真者从古至今也只有两位,一位是掌握了世间所有法术的始祖遗蜕,一位是圣壤殿的皇帝,然而始祖早已死去,所留下的不过是庞杂的、仅存一念的法身,圣壤殿的皇帝也早已陷入了沉眠,百年不得苏醒一次。 若大祸真至,修真者这些年的努力,能够将其消弭么? 师尊轻叹,她支着肘,身躯埋入云椅中,她裹紧了衣裳,闭上了眼,大风吹过,盖在腿上的狐裘滑落,白裘交错间的大腿显露出来,修长富有弹性的腿儿交叠着,翘出魅惑的弧度,师尊睁开一只眼,看了下落地的狐裘,也懒得去拾,小寐片刻,悄然入眠。 …… …… 某处无名的地界。 天空昏沉晦暗。 像有神明的刀刃劈开山体,漆黑的大山从中间裂开,一条略显蜿蜒的山道从中挤出,山体间生长着许多铁褐色的树,它们伸出枝干,遮蔽了这条裂缝,使得这座大山看起来还是一体的。 于是车辙高速滚过地面的声音像是自山体中发出的。 那是一个车队,车厢裹着黑色的铁皮,罩着黑布,拉车的马也是黑的,马背上驱赶车辆的人亦穿着黑装,唯有腰带上的银色的装饰可以显出他们的身份。 此刻,这队马车以不寻常的速度狂奔着,打头的是一个脸面如山的男人,身后的车厢前坐着一个拿着的剑的小姑娘,他们似乎是父女,男人浓眉大眼,小姑娘却是生得秀气,他们的脸上皆布着愁云。 旁边还有两架马车跟着,这些高头大马皆是百里挑一的健将,但此刻它们累得气喘吁吁,马蹄的节奏肉眼可见地急乱。 “爹爹,快,再快点……那个东西要追上来了!”小姑娘大声地喊着,眼中流露着恐惧。 男人沉默不言,他手按着马,矮了些身子,似想减少风的阻力,旁边跟随的马夫面色惨白,他们想要回头却又不敢,因为追着他们的根本不是人,而是头……鬼。 所谓的鬼在悬崖峭壁上来回跳跃,追赶着马车,看上去比那些骏马更加游刃有余。 “尸体,那些尸体不要了,扔下去!”为首的男人忽然大喊。 “可,可是……” “尊主的大计固然重要,但命搭在这里一样完不成任务,保命要紧,尸体下次运批新的就成。”男人当机立断。 少女应了一声,飞快钻到了车厢后,拔出腰间的匕首,刺入了锁孔般的位置,一拧,铁皮门打开,风冲灌进来,将她直接吹得跌坐在了车厢里。 她咬着牙逆风起身,将那比她人还重的棺材搬起,推出了车厢。 将数具棺材一并移去后,她又纵身跳到了另外两辆马车里,如法炮制,将其他棺材一并推了下去。 木头棺材在地面上撞开,一具具尸体滚落出来,横七竖八地拦在道上。 马车一下子轻了,自也快了许多。 小姑娘回过头,没再见到鬼影,鬼似乎被摆脱了,看来两条腿的鬼还是跑不过四足的骏马……正当所有人才要松口气的时候,咚咚咚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似是敲门声。 ——有人在敲打车厢! 小姑娘战战兢兢地回头,几乎吓得要从马车上跌下去! 只见车厢里不知何时坐着一个人影,人明明是面对着她的,脸却笔直地转了过来,咧嘴微笑。 一瞬间,少女惊惧的叫声,骏马嘶鸣声,车辆倾倒声几乎同时响起,三驾马车无法再前进,车夫摔了下来,少女也跌坐在地,望着那端坐车厢的鬼物,吓得肝胆欲裂。 那鬼物嘴巴咧得极大,笑得很是开心,他鼓起了掌,悠哉悠哉道:“怎么?一个时辰前,你们不是很威风吗?现在怎么吓得这样了呀?啧啧……你们好歹是押送宝贝的,怎么将它们全扔了,半点行内坚守也没有啊。” 三位马夫和一个少女坐在地上,身子瘫软,没人敢回答。 一人时辰前,他们在一处郊外的茶店歇脚,遇见了一个泼皮混混,那混混言语调戏了几句这小姑娘,被她爹拎着脖子按在地上狠揍了一顿,那泼皮被揍得鼻青脸肿,临走之前大喊我定会回来娶你当老婆的,惹得店里哄笑。 不曾想,待他们出发之后,这个泼皮无赖真的跟了上来,他化身为了厉鬼,速度快过了马匹。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茶店中遇到的看似废物的男子,竟是这种可怖妖物变的。 马车已侧塌,妖物却依旧盘膝坐在上面,面带微笑,四平八稳。 已经有个马夫跪在地上开始求饶,说自己先前是有眼不识泰山,恳请大仙放过,妖物看了他一眼,屈指一弹,那马夫的眉心被瞬间洞穿,惨叫着倒地。 “陈叔叔……”少女吓得浑身一震,眼泪流了出来。 “没点节气,真该死啊。”鬼物吹了吹自己的手指,黑色的指甲修长。 他又望向了那小姑娘,道:“怎么样?这招厉不厉害呀,想不想学?欸,先前你看我的时候不是嫌弃无比吗,现在怎么这副表情?啧,是不是回心转意了?来,叫声夫君听听,叫得好听我就原谅你的过错了。” 小姑娘今年才十五岁,出于叛逆任性才非要和父亲出来一同押这趟镖,这一带虽不太平,可从不听说有可怖的鬼物出没,更没想到会被自己碰上。 那鬼物还要调笑她,“来嘛,说嘛,是害羞了么?还是说……你不相信我啊?” 小姑娘哪里敢说话,因为她分明地看见,这鬼物的嘴巴里,是一口尖森森的红色利齿——这是一头吃人的厉鬼! 她吓得向后不停地挪,心脏几乎要从胸口跳出来了。 “哎,现在的丫头,看着细皮嫩肉的,这般不好骗吗?”鬼物叹了口气,长如蜥蜴的舌头伸出,舔了舔自己的面颊。 “你……你到底是什么东西?”男子勉强拔出了刀,对准了他。 鬼物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问:“小爷我好不容易醒一遭就在茶馆里被你揍了,丢了大人,我可不会放过你,但若你想要你女儿活命,最好配合点。” “放过我女儿,我什么都答应你!”男人斩钉截铁地说。 “哦?是吗?”鬼物笑眯眯地问,“什么都给么?” “你想要什么?”男子到底是见过些世面的,强自镇定。 “那就把你们护送的真正的东西交出来吧。”鬼物淡淡地说。 “你在说什么?”男子脸上的肉颤着:“我们就是个押棺材的,哪有什么真正的东西……” “嗬嗬嗬,只是押棺材的?”鬼物幽冷道:“你们可骗不了,要不是为了那个东西,我可不不会醒过来。” 男人一言不发,握着刀的手却颤了起来。 鬼物瞄了他一眼,“不说也罢,那我当着你的面把你女儿手脚砍了,一口一口地吃下去。” 鬼物雷厉风行,脖子陡然生长,脸颊变尖,血口大张,直接伸到了小姑娘面前,小姑娘吓得惨声尖叫,她回过头,哭着大叫,“救命……爹爹救命,把那个东西交出去吧……交出去,我们逃……” 男子脸色已经铁青,却依旧不说话,他看着女儿,说了一声抱歉。 若把那个东西交出去,整个村子都会被屠杀干净。 女儿彻底绝望,大哭了起来,血口越张越大,腥臭的热气喷出,那利齿只要骤然一合就能将她的身躯直接咬断,一口吞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又有脚步声从后面传来,很轻,却打断了这场即将开始的屠杀。 “什么人?” 鬼物猛地缩回了头,正襟危坐,望向了后方。 一个黑衣裳的少年从山道上走来,少年剑眉薄唇,黑发披肩,面色冰冷。 鬼物逆转着脑袋,很是不解……这山道极长,一路上根本没人,连个鬼影也只有自己,这少年是从哪里走来的? 倒是那小姑娘率先认出了他,“你……是你!你真的是活人!” 先前收拾买来的尸体的时候,她就见过这个少年,少年长得俊秀无比,身体也结实,肌肉线条宛若水流,足以令人一见倾心,唯一遗憾的是他已没了呼吸,俨然是一具尸体。 令她印象更深的是,这少年身边还有一把剑,剑很护主,不让其他人触碰。 “哦……棺材里爬出来的啊,看来你也是活死人了,真是同行路窄啊。” 鬼物舒展的眉展开了,他看着那少年手中的剑,阴冷笑道:“看来还是练家子,今日就先拿你打打牙祭吧。” 说着,鬼物直接由盘膝而坐变成了直立,它伸长了手臂,柔软扭动,手臂上竟开始生出细细的鳞片。 见到这一幕,握刀的男子大惊失色,“龙裔……你是龙裔……你是那座牢里逃出来的!你们真的逃出来了!” “呵,少见多怪。”鬼物懒洋洋道。 话虽如此,他对于龙裔的身份却是无比骄傲的,哪怕他的身体里可能只有一滴血。 身体修长的鬼物从车厢上跃起,闪电般扑向了那看似柔弱的少年。 所有人都以为少年要被飞快撕成碎片,毕竟一个诈尸的能有几斤几两? 鬼物也这么以为的。 但逼近之时,他却见那少年一点也不害怕,反而抬起了左手,五指弯曲,轻描淡写地吐出了三个字;“擒龙爪。” 第六十九章:三界 擒龙爪? 鬼物确定自己没有听错,若非现在还在打架,他简直想要笑出来——这活死人是没睡醒吗?这般难听的招式名,喊出来也不怕丢人现眼? 鬼物乌青色的衣裳晃了晃,他在扑向林守溪的过程里,飞速妖化,本就干瘦的身躯更缩得细长,成了蜥蜴般牙尖嘴利的长尾巴怪物。 “什么擒龙爪,给你看看本龙爷的苍河灭极功!”鬼物叫嚣着,衣影从天而落,利爪挥舞,展开了猛烈的攻势。 黑衣少年岿然不动,只抬起左手去接他的利爪,那左手动得不快,却总能精准地拦住他的进攻,哪怕是假动作也骗之不过。 这一幕在其他人看来触目惊心,少年的手皓白洁净,无半点防护,随时要被那双鳞爪撕成碎片。 但这惨剧迟迟没有发生。 鬼物与他交锋了一阵,并不觉得他有多强,只觉得对方的爪法太过圆滑,仿佛是在用沾满了油的手去抓泥鳅,屡屡任其滑走,引得怒火中烧。 这鬼物也不再藏着掖着,他身影暂退,用长尾支撑起整个身子,而他的手脚则悬空,形成了跏跌坐般的怪异姿势。 他的身躯已彻底妖化! 鬼物口中念念有词,什么万妖来朝功、六道噬天术、太古神灭爪之类的神术齐齐喝出,铿锵响亮,每一个音节发出,他的躯体皆会得到强化,转眼间鬼物黑雾萦绕、煞气冲天。 瘫坐一边的小姑娘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又破灭了,当地有一本流传很广的书卷,名为诛神录,那书卷讲述的便是一个少年苦练神功,屠杀世间魔神的故事,这本书远近闻名,这鬼物口中的招式在其中也都有记载! 没想到这看似是胡诌的书中招式,竟真被他练了出来,这些神功听起来就令人毛骨悚然,更遑论威力! 果然,鬼物尾巴下压,身躯猛地弹出,速度竟比方才快了数十倍,肉眼所能捕捉的,只是一道灰影。 灰影掠过,空气炸开,砰的一声巨响里,林守溪所在的位置赫然被砸出了一个大洞。 但那黑衣少年却像是凭空消失了! 他去哪里了? 鬼物感知敏锐,他心头一惊,立刻转头望向斜侧方,他瞳孔瞬间缩成绿豆,只见对方躲开自己进攻的同时,化爪为拳,迎面打来,他没有反应的时间,一拳已结结实实地捣在了他的脸上,骨裂声惨烈响起,他脑袋后仰,挥出去的双爪一下子绵软无力。 呛—— 鬼物什么也看不清,只觉有一缕寒光闪过眼缝,他知道是剑出鞘了。 剑干净利落地刺入了他的腹部,反手一推,他的身躯像个晒干的大肉块,被牢牢地钉在了黑色的石壁上,发出呜咽般的惨叫,他抬起扭曲的脸,咽喉耸动,“你这到底是……什么武功?” 黑衣少年愣了愣,淡然道:“我回答过你了。” 鬼物目眦欲裂,他从那座阴牢里逃出来以后,偶得了一本人类写的书卷,对里面所描绘的神仙法术很是向往,模仿着练了一套,更学着那主人公玩藏拙之后人前显圣的一套,实在是不亦乐乎,不曾想,他还没风光多久,就遇到了这么棘手的对手。 “我……我竟要被这种招式干掉了吗?真不甘心啊……”鬼物呕着血,学着书中人说话。 黑衣少年也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他刚刚清醒,手脚还未活动开,正想给这妖怪补上一剑永绝后患,却见鬼物抬首,妖瞳中爆发出回光返照般的精光。 “残玄复生秘道大法!”鬼物厉喝,声若狂澜。 “公子小心!” 少女已惊呼起来,她闲暇的时候也读过那书,这在书中可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神级法术,它可以疗愈一切伤势,并将伤势转化为自身的境界,伤得越重也就越强,除非将它一击毙命,否则会变得无限强! 黑衣少年皱起眉,他并未感受到什么强大的真气波动,他握住剑柄,拔出,反手插入了他的咽喉,一剑将其割断。 临死之前,鬼物才恍然想起,自己根本没有学会这玄妙的神术。 原来自己不是书中人啊……大梦初醒已是死亡临头。 鳞片退化,乌青衣袍中的身躯回归正常,青年模样的鬼物七窍生黑烟,飞快化作了一滩黏腻的影,涂抹在了石壁上。 黑衣少年振血收剑,朝着马车倾塌的位置走去。 他正是林守溪。 幸存的三人已看傻了,小姑娘本想欢呼,但见他走来时不由再次犯怵……这明明是个死人啊,怎么活过来了?他们这不会是黑吃黑吧? 林守溪一边走着,一边用余光扫着四边的景。 平削如镜的高崖峡谷,红褐色的树丛,崎岖的石道,昏沉的天色…… 淡淡的压抑感里,林守溪也在回忆着昏迷前的事。 他是从一口棺材里醒来的,醒来的时候棺材板已被震开,他轻而易举地把板挪走,走出来时听见了远处刀戈交击的声响,于是就有了刚刚的一幕。 至于更早之前的事…… 林守溪闭了闭眼,手不由地摸上胸口,心跳之外,还有撕裂般的痛感——这个地方似乎受到了重创。 很快,他想起来了。崩落的神域里,他挥起耀眼的剑刃斩向黄衣邪神,那一刻,林守溪隐隐约约感觉到,上方浓厚的暮色里,有星辰般的眼眸悄然睁开,望了下来,与此同时,他的皮肤也寸寸惊栗,像是恐惧着被注视。 黄衣邪神在阴影中退去,他像是打破了人眼透视的规则,转眼变得渺如沙粒,消失在了海天的交界处。 在他最后消失的瞬间,凝成一线的风刺来,正中他的胸口。 坚不可摧的黑鳞虽然帮他挡下了这记攻击,却也就此碎裂。 他捂着胸口,掌心尽是黑色的琉璃渣般的碎片,剑刃软绵绵地落地时,神域已分崩离析,他孤单地站在那里,看到海啸掀起,看着大地沉落,接着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往某个方向狂奔过去。 然后,他就在这个地方醒了过来。 自己应是从神域某条连接外界的密道里逃出来的吧……林守溪一时间也想不清楚。 他一边想着事,所以脚步也很慢,这缓慢的脚步在那些幸存者看来却是极具压迫感的,每一脚都像是踩在了他们的胸口。 林守溪回过神,才注意到他们一个个面露恐惧,颤抖不停。 “我是个好人。”林守溪将剑背在身后,说。 …… 当所有的棺材都搬回了车厢后,少女也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那个自称是好人的清秀少年正坐在右侧的马匹上,望着道路尽头米粒大小的微光,神色茫然。 “晚辈陈宁多谢大侠仗义相救。”少女抱拳行礼,由衷地赶紧。 那背着大刀的粗犷汉子也走上前,自报家门,行了一礼,林守溪点点头,他指了指车厢,问:“你们是做什么的?怎么会运这么多尸体?” 自称陈宁的少女正想解释,却见那少年掏出了一块石头递给她,“拿着这个说。” 陈宁接过石头,石头温润冰凉,还带着些血迹。 “我们是受雇运这批尸体去三界村的,三界村的仙人似乎是在做什么东西,从各地买了不少尸体,他们给的钱意外地多,但也有条件,必须按时按量送达,否则……”陈宁顿了顿,看了一眼父亲。 “否则会拿你们当成尸体充数?”林守溪凭借着自己对邪门歪道的了解问。 “是。”陈宁点头,心想对方这么了解,一定是行侠仗义灭过不少魔窟了。 “你们只是运这些尸体吗?”林守溪问。 少女寒毛不由竖起,她看了一眼爹爹,尽量冷静道:“是,是的。” 真言石嗡鸣。 本就紧张的她吓了一跳,只以为自己握的是只甲虫,连忙将其甩走,将真言石扔到了地上。 林守溪俯身将真言石拾起,拢入袖中,话语冰冷:“你们还运了什么?为何会遭来杀身之祸,还有那只蜥蜴精又是怎么回事?” 说完之后,他又欲盖弥彰般补了一句:“不要怕,我是好人。” 陈宁怎么会不怕?这漂亮少年可是死人复生的,指不定是个色厉内敛的厉鬼!她嘴唇抖个不停,生怕对方暴起,将他们都一口吞了。 林守溪还在等待回答。 她害怕地看了一眼老爹,老爹轻轻摇头。 “既然你是个好人,那……那好人会看着我们死吗?”陈宁急中生智,说:“我们若是暴露了那个东西,都会被杀掉的。” “是吗?”林守溪想了想,说:“你说得也有理。” 陈宁错愕,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逃过一劫。果然少年的下一句话令她花容失色。 只见他从身后取来一本书,扔了过去,“既然关乎身家性命,那就还给你们吧。” 陈宁呆住了,根本忘了去接书,还是老爹手稳,将书给接住,他看了一眼封皮,大惊失色,这东西明明是藏在车厢的暗阁里的,遮蔽得极其巧妙,他是什么时候偷出来的? “原封不动地塞回去吧,不会被发现的。”林守溪靠在车厢上,还多问了一句:“要我帮忙吗?” 大汉连连摇头,他检查了一下书的真伪,确认没被替换,连忙爬回车厢,将它装回不知何时被打开的暗阁里。 林守溪方才摸了摸这本书,书的封面是用皮做成的,厚重黏腻之余也很光滑,手感不似猪牛羊的皮,书皮上写着两个扭曲复杂的字,不知是何意思,翻开书,里面却是黑色的,一个字也看不清。 这本书让他感到不舒服,应是本邪典。 汉子去放书的时候,陈宁遵从林守溪的要求,开始给他讲起关于那头蜥蜴精身份的猜测。 据说这一带有个著名的地牢,地牢里关押着许多十恶不赦的魔头,他们本该是要在今年冬天问斩的,冬天临近,可封印它们的高人却忽然暴死了。 “据说那高人死的姿势很惨,他的血肉被啃了个干净,骨头架子被摆成了怪异的姿势,惨无人道地挂在了大牢的门口。” 陈宁叙述着,她牙关碰撞,身体还时不时地凛一下,“没有人知道是谁做的……高人死后,没有人有本事杀它们了,于是大家商计,往地牢里灌毒。” “周围的镇民熬制了大量的毒水往地牢里倒,几乎将整个地牢都灌满了,他们用巨石压住了出口,贴上了符咒封条,据说那几天,每个晚上都能听见妖物发出凄厉的惨叫,叫了大约七天……七天后,下面终于一点声音没有了。所有人都以为安全了,可也是自那时起,村子里陆续有人暴死家中,死掉的都是当初随着高人一同抓妖的人……他们死前都经历了非人的虐待和折磨,死状惨绝人寰。” “这头鬼物,很可能就是从那座阴牢里逃出来的。” 陈宁大致地介绍了一番,脸色泛青,看得出来,哪怕只是口述她也很害怕。 林守溪听着,眉头渐渐皱起,他问:“这到底是哪里?” “这……这还能是哪里?”陈宁也愣住了,“这里是去三界村的路上啊。” “我是问,这里是神山之内还是神山之外。”林守溪说。 “公子说笑了,神山之内哪会有如此荒凉贫瘠之处呢……我们可没有资格去神山内生活。”陈宁语气低落,“据说城墙里面的人,还称呼我们为野鬼。” 这里还是城墙外么…… “公子应是墙里面的人吧?”陈宁试探着问。 林守溪没有回答,只是继续问她:“你知道一个叫巫祝湖的地方吗?” “巫祝湖?”陈宁望向了另一位幸存的叔叔,两人一道摇头,“没听说过。” 看来这里离巫祝湖很远了……林守溪心思一沉,他又立刻想到小禾曾对他说过,哪怕是神山中人对于外界也知之甚少,巫祝湖这个名字甚至有可能只是巫家对于那座大湖的称谓。 想到这里,他心情更加低落。死里逃生之后,他最想做的就是见到小禾,但以目前的情形看,他们很有可能相隔万里之遥。 汉子重新装好了秘籍,紧张地看着这个少年。 林守溪自然地跳下了车厢,将那位陈叔叔的尸体搬了过来,塞到了车厢里,自己则坐上了马背。 林守溪‘死而复生’,他们少了一具尸体,正好用他顶上。 汉子看着尸体,叹了口气,宽大的手抚过他的眼皮。他是自己的弟弟,先前还在马背上鲜活地谈笑,转眼之间就是棺材里冷冰冰的尸体了。 先前的大变故里,两匹马瘸了腿,走得很慢,骑马像是在赶骡子。 林守溪没有半点不耐烦,他平稳地坐着,继续整理着思绪。 埋在胸口的黑鳞破碎了以后他才发现,过去之所以看不到气丸是因为它被黑鳞遮住了,如今像是日食过去,气丸终于露出了原本的面貌。 那是一颗深紫色的气丸,精纯美丽,边缘已流露出淡淡的金光。 他终于可以清晰地看到自己境界了。 对于黑鳞的破损,他倒没觉得有什么可惜,一是因为它帮助自己挡过了致命一击,也算是物尽其用,二是因为,自从发现黑鳞在不知不觉间钻入了身躯后,他一直有种暗暗的恐惧。 “邪龙转世为人,口衔逆鳞,为祸苍生……” 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了这个小时候听到的谣言,总觉得它不是空穴来风。 林守溪闭上眼,摒去了多数杂念,静心吐纳片刻后再度睁眼,问: “方才那蜥蜴精临死前念叨的武功都是什么来头?” “哦,那个呀。”陈宁解释道:“那是一篇在三界村流传甚广的文稿,据说是仙村的神秘人写的,那本书在三界村几乎家喻户晓,方才他念叨的武功便是书里面的,可书毕竟是书,到底是子虚乌有,他……他应是看书看入魔了。” “仙村?”林守溪对这个称呼很感兴趣。 “嗯,三界村很大很大的,共有三块地方,最下面的是妖村,住着许多妖人,其次是人村,最上面是仙村,仙村里面聚集着三界村所有的修行者,一般人是进不去的。”陈宁解释了一通,她打量了少年一会儿,发现他心不在焉的。 林守溪不还在想着小禾的事。 楚映婵应是带着小禾一同逃出去了,神域里,他拿真言石测试过楚映婵,她不会伤害小禾,只想将她带回神山交由师尊发落。 按理来说,小禾现在应该是被带入神山了。 “陈姑娘,你可知道神山的所在?”林守溪问。 “公子是神山中人吗?”陈宁吃惊地问。 林守溪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盯着她。 陈宁知晓自己不该问太多,连忙道:“我从小到大没怎么出过村子,更别说去神山了……” “神山离这里很远,我也弄不清位置,只知道是在南边。”一旁的汉子也开口了,说:“仙村里倒有一位神山来的人,公子到时候可以去问问。” 林守溪点点头。 看来得先去那个三界村了。 找到那个神山中人,问出神山的方位,然后前往。只要不出意外,自己与小禾应该很快就能重逢。 但林守溪的脸颊上不见任何喜悦,因为他能清晰地认识到,‘不出意外’四个字和自己好像没什么关系。 小禾平安无事是他现在最大的愿望。 林守溪想着事,他能感受到陈宁的目光时不时地往这偷瞄,他知道她想问什么,为了打消这小姑娘的疑虑,他主动开口道: “放心,我不是死人。先前我在练习龟息大法,不知被哪个没眼力见的当尸体搬走了。” “龟息大法?”陈宁露出了疑惑的目光。 “嗯,是一种可以封闭五感,如动物般陷入沉眠的法术。”林守溪随口道。 陈宁啧啧称奇,对这位大侠更加仰慕。 这虽是林守溪随口胡诌的,但同样也是他一直以来的想法:过去世界那些精妙的拳脚武术,若是在修行的基础上进一步改造,可不可以脱胎换骨成真正的仙术呢? 马车缓缓前进。 日薄西山。 林守溪闭着眼眸,横剑膝上,晃晃悠悠间,他忽然见到了一幕场景:陌生的少女跪坐在一间摆满了剑的房中,对着一柄古旧斑驳的剑发呆。 这幕场景很熟悉,当初在巫家与楚映婵的战斗中,他就出现过这样的幻觉。 怎么回事?我是在做梦吗? 不……我是清醒的,那这是……清醒梦? 正当林守溪为所见的一切困扰时,那古色古香的少女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抬起了小巧的脑袋,怯生生道: “哥哥,你醒啦?” 剑剑的请假条 (放心,是免费章节) 剑剑向全体读者朋友们申请请假一天qwq 第一卷写完之后其实思路就有点断,原定是要请假一天整理一下思路,奈何剑剑不慎将请假鸽了,故请假一事磕磕碰碰延期至今。新书至今已三十万字有余,请一天应该不过分吧(小声) 暂停修整是为了更好地前行!请完假之后,剑剑应该可以元气满满,进化为邪神(指触手怪)的! 感谢这两个月以来支持新书的大家,感谢大家的鼓励与批评,所有评论我都有看的,但我之前不太回复,以后应该会增大一下回复频率! 关于评论一事,大家不要去怪运营大大,是剑剑自己想要一手独裁的。因为以前在纵横写的时候,每章都没什么评论,所以后遗症就是,除非是直接人身攻击辱骂的,我一般都没有删除,但剑剑听闻读者朋友们对此颇有微词,故而也决定以后加大力度。 本来想总结一下第一卷的,但感觉写起来怪长的,就不总结了……到时候完本感言一起说(确信)。 总之第一卷我个人挺喜欢的。 关于大家很关心的女主问题! 剑剑表示,剑剑也不知道,但剑剑三大女主的信念一直是很坚定的! 读者朋友们放心,关于一些大设定和世界观的秘密,我心里是清楚的,现在卡文卡在一部分剧情的编排上,问题不大,想来今夜就能迎刃而解。 对了,书友牌子暂定为“驱逐剑”,如果读者朋友们有更好的想法,可以与剑剑说,这个牌子好像是可以改的(勾罕剑、美利剑、asword这样的,就不要私聊我了,感谢配合~) 综上所述,请假一天,明天恢复更新,么么哒…… 第七十章:鱼仙大人 林守溪猛地睁眼。 马车依旧慢悠悠地走在山道上,两侧的山壁像是狭刀,将黄昏裁成了长长的一绺,铺在天上,与红褐色的树木融为一体,延伸至远方。 先前出现在脑海里的画面一闪而逝,那声稚嫩的‘哥哥’宛如幻听。 林守溪已不是第一次见到那幕场景了,所以并不认为这是简单的幻觉。 她……是谁? 林守溪侧坐在马背上,好似放牛的牧童,低着思怵,面不改色。 他再次闭上眼,识海中却是漆黑一片——哪来什么剑阁与少女? 林守溪做了一些勾连意识的测试,均无果,正当他想要放弃,等那小姑娘下次出现再问问清楚的时候,脑海中的画面又清晰了起来。 挂满了古剑的暗室与少女再次出现。 林守溪看清了她的模样,少女穿着齐胸的鹅黄色襦裙,身材娇小,裙下压着一双梨花白的绣鞋,她留着长头发,留海稍有些乱,两侧垂落的发丝将脸颊衬得更加娇小,右侧的脑袋上用细长的红线系着两个贴发垂落的蝴蝶结。 小女孩看上起七八岁的模样,却是玲珑可爱,精致如瓷娃娃。 她的双手搭在身前宝剑的鞘上,惊喜地说:“果然要这个样子才看得清。” “……”林守溪双眉紧锁,他这才发现,自己也握着剑。 是这两把剑以某种形式产生了联系,将他们勾连起来了? “你是在和我说话?”林守溪以心声试探。 心声传达了过去。 “果然是哥哥啊。”小女孩听到了他的声音,露出微笑,眸子里依旧闪着好奇的光。 “你看不见我吗?”林守溪问。 “诶……我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小女孩歪着脑袋,认真地打量着。 林守溪突然做了一个凶神恶煞的鬼脸,少女没有半点反应。 “你是第一次看到我吗?”林守溪问。 “不是的。”小女孩摇了摇头,很诚实地说:“几天前我就见过你一次,那时候你好像受伤了,弯着身子在抖……” 是自己与楚映婵决战的那次,那时他也产生了幻觉,望见了跪坐在剑阁中的小女孩。 “你是剑灵?这把剑的剑灵?”林守溪询问自己的猜想。 湛宫剑的灵性早已超越了寻常宝剑的范畴,这个握剑冥想时看见的小姑娘,很有可能是藏在这冰冷生铁中的灵。 “剑灵?”小女孩有些呆地眨了眨眼,后知后觉道:“原来你不是剑灵啊,我还以为你是被封印在剑中的鬼魂呢。” “我是人。”林守溪简明扼要。 “真巧,我也是人……”小女孩呆呆地说。 两人的聊天陷入了僵持。 林守溪的猜想倒是得到了进一步的证实——应是手中的湛宫与这阁中之剑产生了联系,将他们的意识勾连了。 可……为何会如此?两柄相隔不知多远的剑为何会存在联系,是什么勾连了它们?湛宫到底是何来历? 疑惑涌入脑海,林守溪将这些问题一一记下,日后寻求解答。 小女孩则要天真得多,她遇到了前所未见的新奇事物,在经历了短暂的茫然后,脸颊上写满了兴奋。 “你上次是在杀人,对吗?”小女孩说话的声音发颤。 “嗯。” “哥哥好厉害。”小女孩露出了崇拜的表情。 林守溪不想再这个话题上进行下去,转而问:“你现在在哪里?” “诶。”小女孩被问住了,她摆摆手,带着歉意道:“这个是秘密,不可以说出去的。” 林守溪没有追问,他打量着少女身居的剑阁,哪怕只是隔空凝视,他依旧可以感受到每一柄剑中的古意,它们就像是帝王座下最精锐的军队,一眼便能望见齐整整的肃杀之气。 这应是城墙内的某个大宗门。 小女孩也在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影子,在她的视角里,林守溪只是一道虚幻的白影。 这是家里的小剑楼,也是给她关禁闭的地方,几天前她犯了错被关了进来,无意间看见了那道白色的身影。她吓得不轻,以为撞见了什么鬼魂,连忙将此事报告了师父,可家中之人检查了一通也没发现什么问题,只当她又是在胡闹。 只有她知道自己没骗人,这座小楼里是真的闹鬼了……当时的她害怕了好久,睡觉的时候都不敢将头探出被子,她在心里暗暗发誓,从今天起一定要早睡早起努力修行按时吃饭不再惹事,争取不再被关到禁闭室里去。 她成功坚持了三天。 她的坚持打动了自己,于是决定奖励一个懒觉。谁知醒来的时候已暮色四合,睁眼就是老师们板得铁青的脸,她自觉地跑来了禁闭室,跪在铁剑之间反省。 好奇心使她战胜了恐惧,她凝视着供奉在最中央的剑,情不自禁地开始了冥想,冥想中她见到了那抹浮动的白影,白影平躺着,像是睡着了。 她好奇地打量了许久,像是幼小的牛羊盯着光斑发呆,过了一会儿,白影动了,画面却被切断了。 她尝试了好一会儿,终于发现用手握着这把剑时,冥想会强烈很多,她再次见到了那个白影,并秉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与其进行了交流。 这个鬼魂冷冰冰的,但看起来也还是蛮和善的。 小女孩观察着他,内心做着判断。 “你握着的这把剑,有名字吗?”林守溪进一步问。 小女孩想要将从架子上取下,却发现根本拿不动,她改坐为站以便更好地发力,却依旧无法将其举起。 “其实我平时练习很刻苦,臂力不差的,只是这把剑实在太重了。”小女孩委屈地解释,试图挽回一点颜面。 林守溪笑了笑,表示理解。 小女孩努力了一番,最终放弃,她颓然坐下,目光绕着剑打量了一番,摇头道:“剑鞘上没有写名字。” “那剑身上呢?” “拔不出来。” 小女孩就此放弃,她也不愿意让这个和善的大哥哥失望,捏紧了拳头,说:“等我以后长大了,就问家里讨要这柄剑,到时候我想给它起什么名字就起什么名字。” 林守溪还未习惯在剑中见到这样的小丫头,他想随口鼓励两句,却听少女突然缩回了手,以很标准的坐姿坐了回去。 “有人来了。”她低声说。 画面就此中断。 林守溪重新睁开眼,面色不见半点涟漪,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陈宁偷偷地打量着他,林守溪侧过头,问:“怎么了?” 陈宁微微慌乱,只是说:“三界村快到了。” 三匹马走出山峡时,天已黑了,上空狭窄的天空一下辽阔无垠,寒风迎面,沿着下行的山道望去,隐约可见几大片垒起的泥土高墙,幽静的星空就悬在它们的上头,璀璨而神秘。 这里的村庄也竖着高墙,落着城门。这是他们在这片邪灵妖物横生的大地上立足的根本。 马车驶回来时,高大土墙的垛堞上有人影攒动,虽隔得很远,林守溪依旧能察觉到有数十支箭矢瞄准了这里。 漆黑一片的城墙下,不知哪里浮现出了一个人影,人影披着灰袍,与陈宁的父亲随口说了几句,然后打开车厢,开始检查里面的物品。 关于林守溪的来历,他也做出了解释了,灰袍人转过头,望向了这个横坐在马背上的少年。 林守溪看清了灰袍下的模样,神色一紧。 只见这身灰衣之下,罩着的是一张没有五官的脸。非但没有五官,还没有头发,仿佛他只是一个人的粗胚,还未来得及将其他的特征描刻上去。 但就是这样人,却在认真地‘盯’着林守溪看。 林守溪毕竟初来乍到,他还在思考要不要伪装出害怕的模样,此人便扯了扯自己的灰袍,遮住了没什么好遮的脸,让开了身子。 沉重的大门被拉起,马车驶入,垛堞上的人隐去,毗连的屋楼撞进了视野,在黑夜中绵延远处。 他们抵达了三界村。 林守溪原本以为三界村内还有两道土墙,用以区分仙、人、妖,但里面没有,一眼望去,这座辽阔宛若城池的村庄确实被划出了分界,但用以划分的是河流。 马车一前一后地驶过还算宽敞的中央街道,林守溪看清了两侧屋子的模样,这里的房屋与其说是房屋不如说是洞窟。 与中央的车道相比,两侧蜂巢般的屋子显得窄小,它们没有规则的排列着,有的裸露地表,有的埋在地下,远远就可以闻见怪味。 前面的河倒是意外地清澈,过了河之后可以看见大片的田,田里种的不是稻谷,而是棉花似的东西。 人的居所虽依然紧凑,但明显要整齐更多,最前方仙人居住之处则是真正的漆黑一片,根本看不清任何建筑,唯有一株高塔般的巨木拔地而起,在黑夜中无比醒目。 “那是神桑树,是我们敬奉的神木,传说它是古代扶桑神木飘入尘世的种子所化。总之,它赐予了三界村洁净的土地,赐予了粮食与安稳,我们是依靠神木存活下去的。” 陈宁虔诚地向他介绍道。 这棵树确实高得不同寻常,突兀如海中的孤岛,但林守溪暂时不关心这个。 “那个灰衣人是怎么回事?”林守溪问。 “哦……他呀。”陈宁看向林守溪的眼光依旧带着好奇,“我看公子这么冷静,我还以为公子知道。” 林守溪更加意识到,自己对于这个世界是无知的,过去他与这个世界之间的窗口是小禾,小禾虽总骂自己笨,但骂完也会耐心地给他讲解,此刻窗口消失了,他只能靠自己去打探这个世界的本貌。 “我从小就没什么表情。”林守溪面无表情地说。 “额……这是一种病吗?”陈宁更加好奇,问完之后她掩唇,意识到自己唐突了。 “我没病。”林守溪自信地说。 陈宁的眼神更加好奇,不过高人通常有奇怪之处,她生怕他不耐烦,不敢多问,连忙给林守溪解释起了那灰衣人。 “那是偶衣人呀,就是……穿着偶衣的人。” “偶衣?” “嗯,偶衣是仙村一位婆婆用特殊的皮料缝制出的东西……放心,不是人皮,总之,这个东西被称作偶衣,偶衣可以完美地套在人的身上,遮蔽人原本的面容,但它也只是个遮蔽作用,不妨碍呼吸、吃饭、视物。”陈宁想了一会儿,用最简单的话语再解释了一下:“它就相当于你的另一层皮肤。” “修真者之造化果真奇妙。”林守溪夸奖了一句,旋即又想到一个问题:“这个偶衣可以定做么?” “当然可以,婆婆手艺很巧的,只要你支付的代价足够,做成什么样,做得多逼真都没问题。”陈宁说。 “代价?” “嗯……相当于你们城墙中人提到的,钱。”陈宁笑着说:“不过婆婆是仙人,不收钱,只要‘代价’,有的人穷尽一切就是为了让老婆婆做一件偶衣,也有很多人得到偶衣之后永远钻在里面,再也不用真面目示人。” 陈宁叹了口气,又补了一句:“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没用,听说那位婆婆最近闭不见客。” “为何?”林守溪继续问,他不愿放过一点信息。 陈宁左右环顾,将声音压得更低,“因为……那位老婆婆最近在缝制一件很伟大的东西!” “很伟大的东西?” “嗯……再多的我也不知道了,我没什么机会去仙村。这只是传闻,我也不知道真假。”陈宁说:“总之,仙村有很多的能工巧匠的,你也是仙人,以后应有机会与他们见面,只是听说他们脾气都很怪……” 马车停了下来,陈宁连忙住口。周围的巷子里,有灰衣人幽灵般飘出,围住了车厢,开始卸货。 林守溪观察着他们,发现他们无论是身高还是体型几乎都一模一样,根本无法辨认谁是谁。 铁皮车厢打开,尸体被一棺材一棺材地运了下来,灰衣人手脚灵活,抬起棺材,转眼间就消失了。 “你要跟我们走一趟。”为首的灰衣人头转向林守溪,声音木讷地说。 “他是个好人,他救了我们,没有他的话,那件东西可能已经被抢走了。”陈宁走上前,帮林守溪说话。 “正因如此,才要更加小心。”灰衣人语气低沉:“那件东西是绝密,按理说不该走漏风声。” 汉子低下头,他愧疚道:“我也很奇怪,不知哪个环节出了问题,险些坏了尊主的大计。” 运送尸体也是尊主交待的任务,但这只是表面,将古卷安全地运送回村才是最重要的,此事只有陈宁与她爹知晓,哪怕是两位随行的叔叔也被蒙在鼓里。 此行有惊有险,所幸他们还是将古卷送了回来。 “你们是要确认我有没有危险么?”林守溪问。 “是。”灰衣人回答。 “我随你们走一趟吧。”林守溪平静地说。 此处虽然陌生,但他也没有过多的担忧,一来是他问心无愧,二来是他的直觉没有给他什么危险的警兆。 灰衣人闻言,将头重新低回了衣袍里,身影无声无息地朝着人村与仙村之间相隔的大桥飘去。 林守溪缓步跟上。 夜空中响起了一声鸟鸣,鸟鸣尖锐,林守溪循声望去,很快见到了它的踪影,那是一只山鹰状的、在天空中巡逻的鸟,与山鹰不同的是,它的身体是木头构成的,仿佛机关术,但不知被什么手段赋予了生命。 仙村黑得出奇,里面几乎看不到一丝光,行走全凭本能。 开门声响起,他被带入了一间屋子,这间屋子却是亮堂的,屋中有一张兽骨雕成的长桌,桌后坐着一个背如驼峰的老人,老人的眼睛眯起,也不知道是醒是睡。 灰衣人将他送进去后就离开了。 “又是新来的?” 老人听到了动静,抬起头,看向了林守溪,沉默片刻后由衷夸赞:“好俊的娃。” 林守溪很自然地在那张骨案前坐了下来。 “别怕,三界村隔三差五都会有人来投奔的,尊主心善,一般而言没有敌意的都会收容,安排个住所让他自力更生。”老人说。 “若有敌意呢?”林守溪问了一句。 “那就会成为神桑树的养料。”老人抬起头,“怎么?你小子是打算逃了?” “只是问问。” “这可不兴问啊。”老人乐呵呵地笑着。 “我怎么证明自己没有敌意?” “这个简单,老头子用家传的神仙法器测测你,一测便知了。” 老人在骨案上一阵摸索,将肋骨颅骨陆续拆下,寻找。 一测便知真假……林守溪同样感到好奇,这又会是什么神奇的法宝? 接着,老人掏出了一块指甲大小的石头。 “握着这东西,我问你几个问题。”老人将小石头递过去。 林守溪摊开掌心接过,皱眉道:“这是……真言石?” “嗯?你居然认识,眼界不错嘛。” “嗯……我听说过这宝物。” “哈哈,今日是第一次见吧。”老头子笑了笑,骄傲道:“这可是我祖传的法宝,别看我这个小,千金难买,你拿稳妥了,老头子眼神不好,若掉地上了你须给我寻回来,否则别想出这门。” 林守溪很想告诉他,自己这有块大的……时至此刻,他才终于意识到,云真人给自己留下了多么宝贵的遗产。 林守溪握紧了这块小得可怜的真言石。 老人取出了一张纸和一个细长的木筒,以木筒抵着林守溪的手,清了清嗓子,准备开问。 “你这是……”林守溪看着木筒,心有不解。 “我老眼昏花,怕听不清楚。”老头子解释了一句。 “老人家高见。”林守溪竖起拇指。 老头子开始按照惯例询问问题,问题很简单,都是问他姓名、年龄,来自哪里,是不是怀有恶意,对村子图谋不轨之类的。 林守溪皆如实回答了。 他回答之时心不在焉,心中不由又想起了初醒的雨夜,彼时云真人如妖似魔地端坐木堂,雪发青裙的小禾曼声说出了预言。 明明没过去多久,回忆却显现出了恍如隔世的遥远。 这次审核意外地顺利,老头子拿起毛笔,蘸湿了墨,刷刷地记录下了林守溪的名字,并警告道:“这只是初试,之后还会对你进行多番考核,你若通不过,还是会被逐出三界村的。” 老人难得提起了认真劲,说:“当然,要想不被逐出去也很简单,只需要做到两点!” “哪两点?”林守溪礼貌性地问了句。 老人家竖起了两根手指,继续道:“一是热爱三界村,二是爱戴我们的尊主大人。” 林守溪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离开了这间屋子,门口的灰衣人送他离开了仙村。 陈宁在桥的另一端等他。 “今夜你若没什么去处,可以先来我家。”陈宁说:“正好我爹也想报答公子的救命之恩。” “你家还有空房间?” “陈叔叔不是死掉了吗……” “哦,有道理。” 林守溪跟着她一同去了一间房子,这间房子虽也是平房,但在三界村里还算气派了。 林守溪对于从吃住行想来没什么欲望,他也只是想找一个可以静心思考的休息之处。 他住进了那间空房间里,房间很朴素,除了床与桌以外别无他物,但也意外地干净。 林守溪关上了门,拒绝了一切的服侍与闲聊,独自坐在床榻上。正当他想要闭目修行的时候,忽然发现床头还放着一本书。 按理说那位死去的叔叔应是个糙汉子,不会有闲情逸致去读书的。 林守溪拿起了那本书,一看书名:诛神录。 他皱起眉,心想这就是荼毒了那只蜥蜴精的小说么? 翻开书,扉页上写着作者的名字:鱼仙大人。下面是则是一大堆类似于这本书又名我欲诛神、众神之陵、神魔沉没之类没用的牢骚废话。林守溪一一跳过。 他随便翻了两页正文,发现这本书的故事写得很是离谱,大致讲的是一个少年转世重修,拜仙门,修道法,胜天骄,灭敌手,探洞府,获珍宝……如此循环往复的事情。 “世上怎会有如此幸运之人?若真有,那他的命运定是被另外的存在操控,身为棋子而不自知罢了。”林守溪轻轻摇头,这样的书骗骗凡夫俗子还好,对于他而言是没什么吸引力的。 大好时光用来做什么不好?为何要拿来看这等情节滑稽,错漏百出的文稿? 清晨,太阳光照进屋子的时候,林守溪终于翻到了最后一页。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看完的。 或许是他真的闲得无聊,也或许是离别的悲伤积在心里,总需要什么帮忙化解……总之他读完之后,心情终于有些难得的畅快了。 唯一可惜的是,这本书尚未写完,暂时在一个可恶的地方戛然而止了,也不知何时才有后文。 此书情节虽然粗犷,但笔触却是细腻的,也不知这‘鱼仙大人’到底是男是女。 “此书也非全无可取之处。”林守溪做出了点评。 他正准备合上书时,眼神忽地一凝。 文稿的最后是以一首七行小诗结尾的,这似乎是首藏头诗…… 他将为首的每个字连起来读了一遍: “白樟树下……救救我。” 第七十一章:遇猫 浓夜已褪,薄光洒进窄小的房间里时,林守溪对自己浪费了一晚上时间这件事做出了反省,随后他搬来窗边的木板,合在土窗上,遮住光,假装夜晚还没过去。 关于书结尾的求救,他只觉得好笑——这个书的作者在书中踏九天,战万神,炼星辰,奴大道,焚天煮海无所不能,可在现实中却要将求救信以藏头诗的形式写在书中,未免滑稽。 林守溪也没把这个求救太当回事,毕竟按陈宁的说法,此书在三界村几乎家喻户晓,这么明显的藏头诗不至于没人发现,想来著此书之人早已得救了。 他将书撇到一边,凝神打坐,紫色的气丸在体内顺转,源源不断地汲取真气,去芜存菁,化为已用。 除了黑鳞破碎,他身上几乎没有别的伤了。 林守溪现在是玄紫境,且隐有金光吞紫气的征兆,随着白瞳黑凰剑经真正臻至第一重,他对于‘水’的掌控远远超越了玄紫境的范畴,而老爷爷传授的擒龙手——与其说这是一种功法,不如说是某种他早已遗忘,但忽然觉醒的本能。 先前一线峡中的乌青鬼物绝不算弱,但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这擒龙手看似平平无奇,对于龙族后裔的压制力却大得惊人。 白瞳黑凰剑经与擒龙手皆是强大而玄妙的武功,但他始终觉得,自己还缺少一种独属于他的功法。 真气运转了数个周天后,恰好陈宁来敲门,邀他一同出去吃饭。 “嗯?公子也在读这本书么?”陈宁看着床边的书本,问。 “没有,只是随便翻了翻。”林守溪说。 “也对,像公子这样真正的仙人,对于此等书物应是嗤之以鼻的吧。”陈宁笃定地说。 林守溪不置可否,只是与她一道出门。 此处不食米饭,碗中所盛为田里蚕茧般的种植物,据说这也是神桑树的恩赐之一,食之可延年益寿。 陈宁的父亲感谢他的救命之恩,表示自己在三界村中也颇有影响,若公子有需要的,尽管与他说就是。 林守溪也没有假客气,他直接说明了自己的意图:“我想见仙村的神山中人。” “斩邪司的那位高人啊……” “斩邪司?” 林守溪倒是听说过这个名头,顾名思义,这是神山派来斩妖除魔的。 “嗯,我们虽在城外,但为防崇拜邪神的组织滋生,几乎所有的城外村镇都有斩邪司的人安插,以此作为管控。”汉子解释道。 林守溪点头,表示理解,心想巫家那样的家族应是得到了镇守的隐秘遮蔽,故而成了神山掌控外的漏网之鱼。 可以想象,这样的漏网之鱼在辽阔无垠的荒土上还有很多,他们中的一些或许就崇拜着邪神,并策划着如何将其复苏。 “如何去见斩邪司的人?”林守溪问。 “不需要去见他,像公子这样的人,他自会来主动找你。”陈宁笑着说。 “何时会来?”林守溪问。 话音未落,一袭灰衣就出现在了门口。 林守溪吃完了碗筷中的食物才起身走了出去。 借着明亮的光线,林守溪更加清楚地看到了这个巨大的村庄,村庄看上去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以那棵巨木为终点,房屋、树木、河流、道路、土丘,一切都排布在一条条散射而出的线上,直至截断一切的高耸城墙。 唯一令人感到奇怪的是,明明是大白天,仙村却依旧被黑暗笼罩着,只可依稀看到里面的情况。 这一次,林守溪很快找到了仙村昏暗的原因——灯。 仙村挨家挨户挂着灯,按理来说灯应该是用以照明的,此处的灯却反其道而行,它们将照入仙村的光尽数吸收,使得仙村始终笼罩在一片神秘的黑暗里。 除非动用玄紫境的境界,否则他的目光也无法逃过这些黑灯的封锁。 仙村的人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么……林守溪警觉了起来。 他们在仙村所行之路弯弯绕绕,最终,灰衣人将他带到了一座宅邸前。斩邪司不愧是神山的钦差大臣,哪怕来了这等穷山恶水之处,所住的屋子依旧比一般人家更为宽敞漂亮。 灰衣人停在了门口,绕过影壁,两位身穿彩衣的侍女迎来,躬身行礼,其中一位侍女引着林守溪走到门前,取出一把钥匙,插入锁孔,反复转动了几圈后门开了,门之后是一片院子,院子里点着灯,灯光下开着数十株奇珍异蕊。 侍女就此止步。 林守溪独自走过花道,掀帘入屋,一个盛装华袍的女子立在帘后面,冷刺刺地盯着他,问:“你就是三界村新来的人?” “是。”林守溪打量着这个女子,她生得美艳,却不知为何给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进屋之前公子须回答几个问题。”女子说。 林守溪以为又是探究自己身份的提问,谁知女子缓缓开口,问:“门口的石灯各有几角?那两侍女的衣衫上有几朵花卉?开门时钥匙转了几圈?园子里又有多少朵花?” “六、六十四、顺二逆五、十八。”林守溪略飞速作出了回答。 女子瞳孔中露出异色。 “公子不愧是修真者,果然记忆惊人。” “我可以进去了吗?”林守溪问。 “嗯……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女子唇角勾起,笑了起来,“公子看我是男是女?” 林守溪没有作答,他看着眼前的美艳女子,终于知道自己这种不舒服的感觉源自哪里了。 女子掩唇痴痴地笑了起来,她让开身子,敛衽行礼,“公子,请进。” 屋中等待他的是位面容俊秀的年轻人,年轻人墨发披肩白衣如雪,眉心红点小若针刺,却也醒目艳丽,他正挥毫拂卷,见林守溪进来,他悬起了笔,一双清澈的眸子盯着眼前的黑衣少年,其间带着笑意。 “我等你许久了。” 白衣青年微笑,自我介绍道:“我叫钟无时,来自三大神山之一的神守山,我是此处斩邪司的主人,看林公子的装束,应也是神山中人吧。” “嗯,我来自云空山。”林守溪说。 “云空山……难怪。”自称钟无时的白衣人低头沉思,问:“你是谁门下的弟子?” “楚映婵楚仙子。”林守溪也不认识其他人了,随口报了楚映婵的名字,神守山与云空山虽皆是神山,但俗话说隔山如隔山,想来钟无时也辨不清楚。 果然,钟无时露出了恍然的神情,笑着说了几句‘久仰,久仰’,随后又问:“云空山距此足有十万里不止,公子身为云空山弟子怎会来此?” “此事说来话长……” 林守溪蹙着眉头,似对过去的经历依旧心有余悸,他沉吟道:“荒土之上有一家族信奉邪神,意欲作乱,我奉师尊之命前去捣毁他们的阴谋,谁料洪水突发,我虽以龟息术逃过一劫,无性命之虞,却也难挡大水,随波逐流,醒来后就在这里了。” “原来如此……”钟无时叹息道:“荒土之上实在危险,哪怕贵如仙人也不愿踏足。” 叹息之后,钟无时问:“你想回去?” “当然。”林守溪说。 “我也想回去。”钟无时无奈道。 “你在斩邪司的任期还未结束吗?”林守溪问。 “不!一年前就该结束了。”钟无时神色忽厉。 林守溪感到了一丝不对劲,“没人来接你的班?” “接我班的人进不来,我也出不去。”钟无时长叹,神态萧索,他看着林守溪,说:“告诉你实情吧……神山在南边,若要去神山,必须通过三界村后的三界山脉,此山脉虽然高耸艰险,却也绝非不可逾越之境,但……” 钟无时闭上了眼,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口吻说: “但一年前,山被封了。” …… 三界山陡峭挺拔,断面如镜,不生杂木,苍鹰难越,宛若一柄重剑,自凡间起,直插云霄。 林守溪独自一人来到山巅,望见三界山连绵遥远的山脉时,已是正午。 三界山绝非什么郁郁葱茏之处。与其他荒地中的山脉一样,此处土壤被污染严重,只有铁树之类少数的植物得以扎根,再加上久旱少雨,山脉几乎是由贫瘠的碎岩拼凑成的,而就是这样荒凉的山里,却弥漫着浓得不像话的雾,它就像是淌过河床的虚幻河流,浩浩汤汤,却未留下一滴可以滋润土壤的水。 雾,又是雾…… 林守溪看到雾就觉得头疼,仿佛它们才是真正缠绕不散的冤魂。 据钟无时说,这些雾极其诡异,人进入其中,一直往前走,却会从进去的地方原模原样地出来。 林守溪本着求真务实的精神试了试,发现果然如此……这与神域的雾倒是相像。 三界山是三界村依托的天险,两侧皆有大湖,绕路也很不现实。 林守溪对于自己出意外并不意外。 相反,他更冷静了下来,根据他的经验,白雾代表着不详,这座三界村或许也将有大事发生了……他并不想解决什么大事,只想在洪流中安身立命,平安地见到小禾。 不过这山已封了一年,自己又是怎么过来的? 林守溪想不明白。 下山途中,湛宫剑忽然闪烁起了微光……这小丫头又来了吗? 他将手搭在剑上。 很快,昨日所见的剑楼与少女再度出现在了视野里。 “早上好。” 今日小姑娘换上了一件水绿色的襦裙,她的头发精心打理过,饰着小巧的细金发梳,她招了招手,与林守溪隔空打了个招呼。 “现在不是正午吗?”林守溪以为他们之间的时间有差异。 “嗯……我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就是早上。”小姑娘振振有词地说。 “那……早上好。”林守溪无从反驳。 “诶,哥哥的精神好像不是很好。”她敏锐地察觉到了。 “嗯,昨夜看了一整晚的书。”林守溪一夜未睡,又爬了座大山,多少有点疲惫。 “哥哥好用功哦。” “还好……” “哥哥真谦虚。” “……” 小姑娘眨巴着眼,她想到了整日喜欢看闲书的自己,对于这位素未谋面的哥哥更加崇拜了,虽然认识没多久,也没说过几句话,但小女孩对他有着天生的好感。 “我昨天本想与你多说几句的,结果中途被爹娘抓过去训话了,还罚我抄门规……”小姑娘很是委屈,她只是想简简单单地关个紧闭,饶是如此,爹娘还要刁难自己,“也不知道我是不是亲生的。” “他们是为你好。”林守溪没什么师弟师妹,也不知道该怎么教导小孩子。 对于这样的话,小姑娘耳朵都要听出茧了,若是父母对她说,她肯定就要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了,但她在家里闷太久了,足不许出户,每日面对的都是同一群脸孔,故而她对于这个突兀闯入的鬼魂哥哥有着无比的好奇与宽容。 “嗯呢,我知道了。”少女小鸡啄米般点头,说:“我是偷偷溜过来的,等会儿还要去参加家里的月试,嗯……就是和其他人比试。” 林守溪觉得自己应该说点鼓励的话,于是说:“嗯,注意安全。” “……”少女终于有点不乐意了,她板着小脸,小手按着自己的胸,说:“你这是说的什么?虽然我比较懒,但我很厉害的,我学棋一个月,教我的先生就不是我对手了,学剑三个月,家里的侍卫就打不过我了。” 少女一脸骄傲,她小嘴微翘,说:“昨夜我爹还责怪我太不思进取,说今日月试不会再让他们让着我了,哼,谁要别人让啊……” 林守溪已隐约看到她稍后的下场了,他决定等会假装不在,任剑如何闪烁也不去触碰,毕竟安慰哭鼻子小女孩这种事他一点不擅长。 少女也不管他的冷淡,她好不容易抓到了一个陌生人,像是有着说不完的话一样: “对了,哥哥你会剑术吗?” “学过一点。” “那等我长大了,可以独自离开家闯荡了,就来找哥哥比试,好吗?”少女开始天马行空了起来。 “好呀。”林守溪画大饼向来干脆利落,绝没有半点犹豫。 “好,那一言为定!”少女露出了笑容,漂亮的眼睛弯弯的。 “一言为定。”林守溪这样说着,却只当是哄孩子,并未当真。 “你是在赶路吗?”小姑娘发现这白影一直在动,好奇地问。 “嗯,在下山。”林守溪说。 小姑娘露出了吃惊的神色……这么大清早下山,他是住在高山上吗?按照师父的说法,喜欢住高山上的十个有九个是仙家,难道说这位哥哥也是个仙人? 这虽只是个没什么由头的猜测,但孩子只是孩子,哪怕再不切实际的猜想,一旦出现,她就会想方设法去论证其真实。 嗯……他语调冷淡,声音好听,很符合仙人的特征了……自己定是无意间结识了一位仙人! 林守溪见她沉默,以为她只是在想事情,根本想不到小女孩此刻心里翻滚着怎样的心思。 她还想再旁敲侧击地问两句,剑楼响起敲门声,她连忙松开了一只手。 “我去大杀四方了!” 小姑娘高兴地说着,挥了挥手,快速地与林守溪告别,起身离去。 画面就此中断。 林守溪下了三界山,准备暂回村子从长计议,回去的道上,林守溪忽然望见对面的上头有一株大树,大树树干呈现白色,很是醒目。 他立刻想起了那首藏头诗。 白樟树下……救救我。 不会就是那棵树吧? 林守溪对于鱼仙大人的死活并不关心,况且那棵白樟树虽可看见,却距自己很远,他也懒得再去爬山,一探究竟了。 林守溪转过头,继续朝着三界村的方向走去。 走着走着,他不由想起了昨日那本书所断的结尾,脚步越来越慢。 那恰是男主人公与他心仪的女子分别多年,即将相见之时,虽然这个男主人公在分别的日子里沾花惹草无算,看得他嗤之以鼻颇为不屑,但爱人相逢的桥段总是美好的,他也不由自主地想起小禾,心生共情。 “算了,去看看吧。”林守溪最终停步转头。 终于翻过岩石,到了那白樟树下,林守溪却没有看到半点人影……看来果然被其他人救走了。 正想离开,耳畔却有少女呜咽般的声音响起——那是猫的叫声。 林守溪眉头一皱,他转过身,目光扫过白樟树下枯萎的杂草,最终定格在某处,他俯下身,掀开了草,发现那里有一个洞,洞不深不浅,里面躺着一只漂亮的三花猫,猫四蹄踏雪,其中一只脚上却被铁夹子夹着,难以动弹。 “你……就是鱼仙大人?” 三花猫听到人声,萎靡不振的眼睛立刻睁开,它张了张口,却发出了人的声音: “喵——终于有人来了吗……本天女巡狩疆土,不慎受歹人暗算,遭劫于此,你速速替我解开这浑天锁,本尊念你救驾有功,稍后定会重重赏你!” 第七十二章:婚书 林守溪抄起猫的胳膊,将这只黑橘白相间的漂亮小猫从陷阱中捞了出来,把夹在它后肢上的铁夹子小心地解开。 补兽夹形如利齿,小猫一边被夹得鲜血淋漓,发出呜咽的惨叫,一边还不忘为自己开脱: “这区区浑天锁本算不得什么,无奈魔王贼心不死,还挖这无底洞作为陷阱,本尊求胜心切,一时轻敌,中了歹人奸计,被压在了这棵白樟神木之下!想当年,苍白也曾被压在神木之下……” “行了……你一只小猫咪不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写书,瞎跑什么。”林守溪为它检查伤势,淡淡地打断。 “小猫咪?”三花猫呜呜地叫了起来,表示极为不满:“本尊再说一次,本尊乃三界共主之君王,神桑树的守护神,诛神录的执笔人,是你们的理应献出忠诚的——” 三花猫等着他打断自己,而林守溪则等着它继续往下说。 面对他肆无忌惮的注视,三花猫有些愤怒,“哼,你区区一介凡人,也想知道本尊的名讳?” “那就叫你三花吧。”林守溪叹了口气,心想写出这种书的猫脑子果然有些问题。 “住口!本尊真名虽不便说,但你至少要尊我一声——鱼仙。” 对于这个凡人的无礼,三花猫的怒气闷在心里,若非此刻腿部有伤疼痛难忍,它早已伸出爪子去抓挠了。 “你被困在这里几天了?”林守溪问。 “嗯……足足四天了。”三花猫气势低落了些,“没想到这么久过去了才有人来搭救本尊,哼,难道这诗写得还不够明显吗?” “挺明显的。” “我也觉得。” “只不过能喜欢你书的人,通常没有能力发现这首藏头诗。”林守溪补了一句。 鱼仙大人气得乱叫,“本尊著书立作教化万民,且深受子民爱戴,岂是你等不沐王化的乱臣贼子可以随意诋毁的?” 林守溪对于这只吵吵嚷嚷的猫在说什么毫不关心,他只是询问自己的疑惑:“这四天你一直被困在这里,你是怎么写作并发出求救消息的?” “哼,现在发现本尊的厉害了吧?”三花猫张了张口,骄傲道:“这是本尊神通之一,暂不可说,日后你自会明白。” “难道说你真正的本体不在这里?”林守溪敏锐地做出了猜想。 “……”三花猫不嚷嚷了,它低声道:“挺聪明的嘛。待你通过选拔,可以来做本尊的国师。” “你的本体在仙村?”林守溪继续问。 “当然,本尊圣体尊贵,自需住在王殿。” “我听说仙村不是有一位尊主吗?那位尊主容许你这般胡闹?” “放肆!一片天空没有两个太阳,我才是三界村唯一的尊主!”三花猫高傲地仰起了头。 抬起头,这双透着散射线般的蓝色眼眸才映出了林守溪的脸,逆着光,三花猫终于看清了他的脸,它沉默片刻,随后郑重其事道:“本尊要册你为妃!” 林守溪懒得理会它的胡闹,一把抓起了它的后颈,三花猫喵喵乱叫着,对于此子不服王化,肆意摆弄自己圣体的行径做出了痛斥。 林守溪将真气凝在指尖,帮小猫简单地处理了一下伤口。 三花猫感受到自己的伤口有些痒,那是结痂愈合的征兆,猫颜大悦,暂时赦免了他冲撞圣体的罪过,“我要封你为太医!” “你到底是怎么出现在这种地方的?”林守溪熟练地无视了它的话语。 “嗯……此事说来话长。”三花猫想了想,回忆说:“几日前,本尊偶然听说魔巢的贼子又有逆谋……魔巢距离京师三界城并不遥远,妖孽却如此猖狂,本尊心系子民辗转难眠,故打算御驾亲征,去捣毁魔窟。” “魔巢?” “嗯,魔巢!那是一群来自北面的乱党,曾多次进攻三界城,幸得御林军骁勇善战,使得它们的计划无法得逞。”三花猫说:“但魔巢日渐壮大,祸患还是祸患,若不早日铲除,早晚酿成大祸!” “那现在你打算打道回府了吗?” “嗯,本尊身负重伤,暂时班师回朝也无不可。” 等到了圣谕,林守溪便抓起它的后颈,在天黑之前将它送回了三界村。妖村一片荒凉,夜幕落下之后,一个个坟冢般的家中会亮起一双双幽光的瞳孔,三花猫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边,瑟瑟发抖。 林守溪将它带入了陈宁的家中,猫实在是太小了,加上天黑,陈宁都未能注意到家里多了一员,令得龙颜大怒,喵喵叫了两声以壮声威。 陈宁这才看到了小猫,好奇地望向林守溪。 “哦,这是外面捡来的妖怪。”林守溪随口解释了一句。 三花猫怒火中烧,可它似乎不太愿意暴露自己的身份,只是呜呜地叫了叫表示不满。 “它是饿了吗?”陈宁问。 林守溪看向它,示意它回答,三花猫盯着他,竖着尾巴,“目无尊长!我快被你气饱了!” “它饱了。”林守溪转述。 “诶,会说话啊,看来真的是妖怪了,公子是从妖村捡来的?”陈宁问。 “今天出城看了看,路上拾到的。” “最近魔巢有乱象,公子虽武艺高强,但也要小心为上。”陈宁小声提醒。 林守溪点点头,将猫扔给了陈宁,陈宁见到了它身上的伤,便将它带到了厨房,开始烧热水,三花猫吓得不轻,以为自己要变成御膳了,意欲逃走,直到看到小姑娘拿来食物与布带后才放心。 陈宁用热水帮它处理了一下伤口,以绷带为它包扎。 治好了伤的它神气了很多,摇着尾巴跑到了林守溪的房间里,彼时林守溪正在床榻上打坐修行,它一跃而上,跳到了床头,对他的修行指指点点。 “嗯,你的武功看上去不错嘛,要不要做本尊的大内高手?”三花猫舔着爪子,说。 林守溪眼都没睁,精准地抓住了它的后颈,将它扔下了床。 三花猫龙体未愈便遭此对待,自是愤怒,可现在自己毕竟是微服私访,也不便闹出太大的动静,它叼起了床边自己写的诛神录,跃上了窗台,静静地趴着,偶尔用猫爪翻书,偶尔看林守溪修炼。 修炼是需要安静的,被一只猫这样盯着,林守溪总觉得不太自在。 他例行吐纳了几个周天之后睁开眼,望向三花猫:“吃饱了,伤好了,你就这样趴着?” “要不然呢?”三花猫无辜地问。 “写书。”林守溪冷冷道。 三花猫想要跳窗而逃,可它哪有林守溪敏捷?身子才出去一半就被拽了出来,猫脸被按在了书上。 “你……大胆,你可知触怒天颜该当何罪。”三花猫用尾巴去打他。 “少废话,快写。” “本尊……本尊没有灵感。” 林守溪随手抽出了湛宫剑,三花猫看着清亮如水的剑身,尾巴一下子蜷缩了起来。 “我写就是了……”它弱弱地说。 “嗯,看来你还是会好好说话的啊。”林守溪表示了赞赏。 接着,他就看到这只猫闭上了眼,一动不动。 “你在做什么?装死?”林守溪推了推它。 “本尊正在奋笔疾书,莫要扰我。”三花猫说。 “你靠冥想奋笔疾书?” “嗯,本尊这是存想大法,你这个土包子一看就不懂。”三花猫表达了自己的不懈。 “存想?”林守溪略一沉吟,推测道:“你以此法勾连你的本体,然后令其书写文稿?” 三花猫睁开眼,盯着林守溪,觉得他比自己更像一个妖怪。 林守溪对于这只能书善写的猫也有些兴趣,他发现,当这只猫闭上眼时会进行不同频率的眼动,他推测,眼动频繁说明它在奋笔,眼动缓慢则说明它在懈怠。 “你怎么半天写不出一个字?”林守溪观察片刻后开始问责。 “你怎么这都知道?”三花猫震惊。 接着,它为自己解释开脱了一番,“后续的情节于此书很重要,慢工出细活,急不得的。” “后续不就是两人相遇,泪流满面,恩爱缠绵么?”林守溪不觉得这有何难。 “哼,庸俗。”三花猫摇起了尾巴,“本尊才不会写这般俗套的东西!” “那你想怎么写?” “当然是让他们在自以为要相逢的时候错过,永远地错过!”三花猫洋洋得意地开口,说:“凌秋自以为是天命之子,修为冠绝天下,实际上他不过是域外煞魔想要入侵此界的棋子,而这个失散多年的挚爱根本不存在,她只是凌秋当年孤单无助时想象出的精神体,凌秋得知真相,精神奔溃,道心生出裂隙,天魔乘虚而入,将他占据!” 凌秋是它书中的男主人公之名。 三花猫洋洋得意地说着自己的构想,接着它为身旁传来的寒冷杀意所慑,猫毛根根扎起。 “这个想法……不好吗?”三花猫看着林守溪几欲杀猫的表情,问。 “这果然不是人能想出来的东西。”林守溪也懒得与它废话了,只是说:“给我改。” “哼,这可不能改,前面伏笔早已埋下,若是改了,岂不尽数作废?”三花猫据理力争。 “我是为你好。”林守溪无奈道:“你若真这般写了,以后三界村里就没有你容身之处了。” “哼,本尊身为三界村之主,御林军无数,自……” 呛——剑鸣声打断了它的话语,湛宫出鞘,再次架在了三花猫的脖子上。 三花猫看着这个胆敢冲撞圣驾的歹徒,心中恨恨,无奈这副圣躯实在孱弱,做不出有效的反抗,但它依旧不想屈服,“强扭的瓜可不甜,若此书任由你篡改,本尊如何对得起先前的心血?” 林守溪一言不发,只是将剑架在它的脖子上,目光冷冷地盯着它。 三花猫说话声音越来越轻。 “哼,你这么凶,你自己来写啊。”它咕哝了一句。 “好。”林守溪毫不推拒。 他拿来纸和笔,飞速写了一份,递给了三花猫,猫读了一遍,立刻起了招贤纳良之心,“本尊座下的学院尚缺学士,不若……” “别说话,照着这个存想,若日后刊载之物与之有差,我唯你是问。”林守溪淡淡地说。 三花猫再无托词,只可屈辱地应下。 小闹剧就此结束,这只半路救回来的三花猫开始照本宣科地存想,林守溪则继续打坐修行。 他开始思考自己所缺少的核心功法。 他将自己想象成一棵树,洛书的吐纳法是他汲取养分的根系,白瞳黑凰剑经与擒龙手皆是他的枝叶,那他的主干又该由什么构成呢? 林守溪想着这个问题,目光时不时看向湛宫剑。 小丫头的比试应该结束了。 他原本以为这柄剑用不了多久就会闪烁,不曾想一直到深夜,湛宫剑也没什么动静……那小丫头是输得心灰意冷了吗? 不难看出,那个小丫头的家境很好,她每天都穿着不同的漂亮衣裳,住在华美的、挂满名剑的剑楼里,她应是个富家小姐,且家族尚武,说不定与神山还有关联。 三界村被大雾封山,这是大事,或许可以借她之口联系神山,派高人前来调查。 可整整一夜,剑也没有闪烁。 清晨,三花猫还趴在窗台上睡觉,陈宁端着一套崭新的衣裳进来了。 “这套衣裳不知合不合公子身,若不合身,我再去店里换。”陈宁说。 林守溪展开看了看,点头道:“合身的。” “这个也给公子。”陈宁又取出了一枚银制的币递到了他的手中,“这也是此次押镖的嘉奖,是仙人村所通用的钱物,可以用来与仙人村的修真者兑换奇珍异宝,甚至可以当做一次‘代价’付掉。” 林守溪没有推辞,接过了钱币。三花猫闻声睁眼,盯着那枚钱币,两眼放光。 陈宁交付完毕却未离开,立在那里似在犹豫什么,林守溪问:“怎么了?” “七天之后,还有一桩大单子,不知道公子愿不愿接?” …… 直到陈宁离去,林守溪也没有给她明确的答案。 “看不出来,你这么惜命?”三花猫冷嘲热讽,说:“本尊瞧你整日冷着个脸,还以为你是个亡命之徒呢。” “人皆惜命。” “看来你是有想见的人咯?”三花猫问。 林守溪不语,他不觉得自己需要和一只猫讲这些。 “看来是有了!”三花猫观察着他的神色,笃定地说着,又问:“那你想离开三界山吗?” 林守溪神色微动,“你有办法?” 三花猫叫了两声,得意洋洋道:“你果然有想见的人!你们分开了,你们连对方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对吧?喵——难怪你昨晚听到那样的情节这般生气,总算是让本尊想通了。” 果然是在戏弄我……林守溪轻轻摇头,也懒得去与它计较。 想见的人…… 小禾的身影再次浮现在记忆里,雪白的发,娇小的身躯,清纯带媚的笑……她的一切都在记忆中白得耀眼,只是此时他们相距太远,远得连那个他曾深信的预言也模糊缥缈了起来。如今,他只想回到巫家又冷又重的雨夜里,与她一同躲去那个滑稽的洞房,永远也不出来。 念头及此,忽有灵光一闪,林守溪想到了一件自己一直忽略的事情。 ——他有办法通知小禾自己的安危了! 林守溪翻动旧衣裳,将那封契约书找了出来,这是当时小禾在闺房中拟定的神侍契约,当时他软磨硬泡地将它推拒了,故而小禾只让他留着,什么时候想通了就将手印摁上。 神侍令堪称神术,理应可以跨越隔阂,令对方心生感应。 谁为侍谁为主早已不重要,若能将自己尚且平安一事告知小禾,他就已心满意足。 幸运的是,在连番的大战里,这封契约没有被毁掉,反而完好地保存了下来,他小心翼翼地拆开了封口,将竹纸片抽出、展开,咬破手准备摁上去。 三花猫第一次见他神色波动这么大,也跳下了窗台,过去凑热闹。 林守溪的手悬在半空,僵住了。 三花猫看着信,也呆若木鸡。 这哪里是什么神侍契约,只见纸的最上头,赫然写着两个隽秀却又刺目的字: 婚书。 第七十三章:尊主大人 似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响起,林守溪捏着折痕分明的纸,看着上面醒目的‘婚书’二字,恍然回到了巫家小楼的雨夜里。 彼时小禾笔挺地坐在长案前,绣着金雀的深红衣裳裹着娇躯,织锦的罗带似未系紧,衣裳交襟处微分,露着玲珑锁骨,白雪软玉。 少女刚刚沐浴过,湿漉漉的长发披下,卷着草木的香,她取来笔,一边恩威并施地调笑着自己,一边在纸上写着什么,当时的他从未想过这会是一封婚书,他只记得小禾颤动的睫羽,挑起的唇角和因为椅子有些高只能勉强点地的足尖。 ‘这是婚书哦,可不是神侍契约,现在你还在旁边自以为是地和我斗嘴傻笑呢,哎,你这么笨,应该猜不到我在写这个吧?嗯……总之,我觉得我有点喜欢上你了。但你不许太得意哦,否则本大小姐是会退婚的,到时候别怪我羞辱你了。哎,你现在在看哪里呢?别当我在写字就看不见呀!哼,先饶了你,等着我把你吃掉吧。 好了,把你的手印也摁上去吧,摁上去后我们就是道侣了哦。 自此以后你我寒暑不舍,昼夜不离,生当长守,死当长思……你,愿意吗?’ 少女看似随意地写完了书信,将情绪藏在了清冷柔美的面颊下,藏在了朱红色的信笺中。 林守溪读完了信。 他像是被抽去了骨头,整个人都柔软了下来,手指咬破之处,血液渗出,悬而欲滴,他悄然回神,将手指摁了上去,与小禾的手印靠着,看上去就像是一颗纹路纤细的爱心。 当然愿意啊,怎会不愿意呢…… 林守溪的脑海中闪过了无数的画面,他又将信读了数遍,才将它小心翼翼地叠好,放回了信封中。上面依旧残留着少女雾一般的香。 林守溪听到了一旁抽泣的声响。 原来三花猫也在偷偷看信,它不知脑补出了什么前因后果,转眼间已泪流满面,只顾着用爪子去擦脸。 “好美的诗呀。”三花猫呜呜地哭着。 “是啊。”林守溪将信放回怀中,贴身收好。 “她是你的道侣吗?” “是老婆。” “老婆是什么?” “就是道侣的意思。” “……”三花猫擦着眼泪,尾巴也拉拢了下来,它歉意地低头,“昨日说要册你为妃是本尊莽撞了,从此以后,本尊就是你与这位姐姐最大的支持者,你要是敢三心二意,本尊就用雷霆犁地爪将你的脸给挠花了!” 林守溪向来是无视这只三花猫的胡言乱语的,但此刻却淡淡地嗯了一声,合衣而起。 三花猫拖着伤腿跟了过去。 “你去哪里啊?”三花猫问。 “出去走走。” “那本尊跟你去吧。”三花猫说:“本尊巡视国土,理应有高手护卫。” “好。” 林守溪没有拒绝,这只猫虽然傻了点,但它毕竟是三界村的猫,自己初来乍到,正好需要一只土猫做向导。 出门之前,陈宁取来了一个项链,挂在了三花猫的脖子上。那是细绳串起的一片硬鳞。 三界村很崇拜鳞片,这是龙裔的象征,代表了威严与强大。 日悬当头,阳光正艳,林守溪立在三界村坑坑洼洼的街道上,回首望向后方的山峦。哪怕立在这里,三界山上弥漫的大雾依旧依稀可见,它虽形成了较为稳定的屏障,却也像是海的平面,随时都要倾塌下来。 “这场雾到底是怎么回事?”林守溪问。 “本尊也不太清楚,总之大约是十个月还是一年前的模样,它就突然出现了,若非这场大雾,本尊早已南下荒原,一统神山了。”三花猫说。 “有人能通过这个雾吗?”林守溪继续问。 “不清楚。” “你不是三界共主的全知尊者么,怎么这都不知道?”林守溪嘲笑了一句。 “因为本尊是九霄上的天女殿下,你们凡人的事本尊当然不知道。”三花猫晃着胸前的鳞片,昂首阔步,虎虎生风。 林守溪没有说话,他走在土街上,看着房屋树木在阳光斜照下错杂的影子,有些心不在焉的。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些白雾与自己有关。 人村大都是三四个平房聚居,大片的田垄将它们隔开,其间没什么茂盛的树,一眼望去荒凉贫瘠,幸得神树庇护,至少得以耕种。 这只三花猫明明是三界村的土猫,可它对于这个村庄看上去比自己还陌生,它起初还是仪态威严的,但很快,对于外界的好奇击溃它,它这边闻闻那边嗅嗅,在田地里跑来跑去,灌木般的作物枝丫繁密,将它的绷带钩破它也浑然不觉。 “你以前是没出过仙村吗?”林守溪问。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本尊哪都去过。”三花猫抖着身上的泥土,骄傲地说。 “那你能给我讲讲魔巢么。” “魔巢啊……”三花猫犯难了,它摇着尾巴,不知道在纠结什么。 林守溪有些后悔了,早知道询问陈宁算了,将这傻猫带在身边还吵。 三花猫看出了他眼神中的失望,很是生气,它灵巧一跃,顺着人家的棚顶直接跃到了瓦上,它挑衅地看着林守溪,“你上来呀,上来本尊就为你答疑解惑。” 接着,三花猫见一道黑影从眼前闪过,再回神时,林守溪已坐在身后的屋脊上,双手拢袖,静静看它。 “本尊要封你为三界第二高手!”三花猫赏识他不凡的身手。 它越到了林守溪的身边,毛茸茸的爪子按在黑色的屋脊上,眼神孤傲,那是北方魔巢的方向。 “魔巢也是本尊的领地。”三花猫徐徐道:“据说,那还是本尊出生的地方,但魔巢之妖狼子野心,妄图摧毁此界,实为天地不容,下次本尊出城,定能平息动乱。” “除了魔巢之外,这还有别的地方吗?”林守溪再问。 “嗯……据说还有一处龙鳞镇的地方。”三花猫说:“龙鳞镇说是镇,但只有很少的房子,住着很少的人,不过那是三界村与魔巢的必争之地。” “为何?”林守溪问。 三花猫甩着尾巴,回答道:“能在荒土上立足的,大抵皆有神物庇佑,譬如三界村的神桑树与本尊,譬如魔巢的太古造化清光鼎,也譬如龙鳞镇斧凿在山崖中的蟒身苍龙像。” “自无名的大雾将山封锁后,蟒身苍龙像便成了唯一的与外界沟通的渠道了。” 这只傻猫终于说点有用的东西了……林守溪心中感动。 三花猫瞥了林守溪一眼,问:“陈宁没有告诉你,你们运送的那些东西到底是哪里来的吗?” “你是指那本奇怪的书?” “嗯!那本书名为黑卷,此书对本尊……很重要。”三花猫直接跳到了林守溪的肩膀上,努力用尽量威严的眼神盯着他,说:“黑卷就是本尊的眷者从外界送来的东西,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做的吗?” 林守溪根据自己对这个世界的了解推测了一番,说:“献祭?他们很早之前就与这座蟒身苍龙神像建立了联系,只需要通过特殊的仪式,就可以跨越时空的隔阂,将物品献祭至此。对么?” 三花猫盯着他,问:“你到底是从哪来的呀?怎么感觉你其实什么都知道……嗯,还是说,你是魔巢那里派来的卧底?” “三界村和魔巢不都是你的子民么?还有卧不卧底一说?”林守溪笑了笑,问。 三花猫一下子愣住了,它想了一会儿,觉得有道理,“你这么说虽也无错,但本尊须对子民负责,故而你最好还是交代一下你的来历!” “我是太古真仙,自群星彼岸来,掠虚无之境,坠凡尘之渊,恰落于此。”林守溪学着三花猫说话。 “好哇,原来你是域外煞魔!”三花猫毛发炸起,一下从他的肩膀上跃下,躲得老远。 域外煞魔……林守溪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忽静,他悠悠起身,从屋楼上轻盈跃下。 “走吧,继续去巡视疆土。”林守溪说。 三花猫犹豫了会,最终悻悻然跟上。 恰逢诛神录发新刊,林守溪买了一本,检查了一番三花猫有没有听话。 三花猫则在大摇大摆地左顾右盼,它视察着此处的风土人情,漂亮的猫瞳中似有清澈的光流虚幻飘过。 “我写得不好么?你为何非要添油加醋。”林守溪问。 “嗯……本尊自然要有本尊的风格。”三花猫说。 “故事到这里就算结束了吗?” “当然不会,我还要写第二卷。” “第二卷还有什么好写的?又要去新的地方,遇到更强大的对手吗?” “俗套……” “你有何高见?”林守溪反问。 “我可以让凌秋遭劫而死,重新来过……”三花猫刚一开口,就感受到了身后的杀意,它又悻悻然闭嘴,说:“总之,肯定还要写的,自从本书风靡以来,许多不识字的人都开始学字了,这是功德无量的大好事。” 林守溪嗯了一声,难得地表达了认同。 “对了,你学写书学了多久?”他问。 “嗯……七日的模样吧。”三花猫说:“当时教本尊识字的婆婆说,你已认得一千个字了,可以尝试着练习写作,于是本尊大笔一挥,写就了诛神录!” “你确实异于常猫。”林守溪拍了拍它的头。 “那当然,本尊可是三界之主,身份尊贵。” 三花猫悠悠地走着,望着长长的街道,慨叹道:“本尊的疆土真是辽阔富饶。” “是蛮辽阔的。”林守溪说:“从村口喊一声就可上达天听。” “……”三花猫气坏了:“竖子休要废话,再胡言乱语本尊就将你打入天牢!” 这时,一声突兀的尖叫声打断了三花猫的话语,尖叫声是从旁边一座黑漆漆的房子里发出的。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他们听到了孩子的哭喊声。 三花猫大怒,心说本尊微服私访,竟撞上这等不平之事? 它刚斥责说是哪个刁民在光天化日之下行这等歹事,便见土窗的帘子被拉开,一个小男孩扒着土墙想要跳出来,他的手上满是鲜血,血污里,经络肿胀凸出,它们呈现着黑紫色,占据了半只小臂,醒目骇人。 干瘦的小男孩宛若厉鬼,他张大了嘴巴,满是血丝的瞳孔直视窗外的行人,“救命……救我……” 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膀,手很宽大,却在颤抖着,帘子陡然落下,小男孩被拉回了屋内,他还在哭叫,“爹……爹爹饶了我吧……我再也不偷跑到城外面去了……我不想死……去求求尊主,尊主一定有办法的……救命——救命!!” 小男孩声嘶力竭的喊声最终在惨叫中戛然而止。 林守溪与三花猫谁也没有动,只是木然立着,漠视了一切的发生——他们都很清楚,小男孩已不幸被这片土地污染,谁也救不了他。 小男孩的哭闹结束,他们这才听到屋中有女人哭声,断断续续,幽咽不歇。从路人的议论中,他们得知这家人家还是晚年得子,对这个小儿子无比宝贝。 目睹了子民死亡的惨状,无力感涌上四肢,三花猫一下蔫了,它尾巴垂落,走路时也不复神气。 走到了人村与妖村的分界处,三花猫立在桥头,看着下方的河流,才终于开口: “据说很多很多年前,这片大地还是充实而肥沃的,上面覆盖着大面的河流与森林,不计其数的万灵拓土开疆,无论是猛兽苍龙还是磷虾水母,它们都能在各自的生态中挤占一席之地,神灵们则居住在火山、地脉断裂之处、冰雪不昼之境等极地里,随时消弭可能发生的灾难。” 三花猫的爪子搭在桥梁上,目光望向了南边。 林守溪看着生满棉絮状植被的农田,问:“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说法很多,有人说是因为苍白之王被恶魔蛊惑,啃断了扶桑神木,大地的母神衰亡,整个世界也就随之枯萎,也有说是外神自群星中来,以其浊液污染了大地和海洋,使得世界成为独属于它们的乐园,也有传说是黑星破空而来,引得大地生灾……” “总之,本尊也说不清楚到底是因为什么,但……只要本尊活着,就一定能弄清楚冥古时期发生的真相,然后击败魔王,令大地重获生机!” 三花猫在颓丧后再度神采奕奕了起来,它骄傲地宣布:“日后本尊之名必将远播四海!” 林守溪不由想起了师父死去时他立下的誓言,静然无言。 离开了桥,走入了妖村,妖村除了中间直通村们的大道,其余的小路极其崎岖复杂,生灵流窜如鼠。 “你这个人好像还不错。” 三花猫忽然停下脚步,对他做出了评价。 “当然。”林守溪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好人。 “……”三花猫喵喵叫了两声,补了一句:“你脸生得不错,就是不要脸。” 林守溪不置可否,对这条评价也笑纳了。 “不过有时候不要脸也是优点,届时与魔巢交战,你可去充当使者。”三花猫不忘给他分配官职,仿佛不让他一人兼职文武百官决不摆休。 “使者?”林守溪摇摇头,打趣道:“那太危险了,我唯一能做的,恐怕是与魔教圣女联姻。” “呸呸呸!”三花猫勃然大怒,“你果然是个大坏蛋,你这样对得起你的未婚妻吗?本尊决不允许你喜欢那位大小姐以外的其他女人!” “玩笑而已。”林守溪轻声道:“正如你所言,一片天空没有两颗太阳,我当然只爱小禾。” “一片天空是没有两颗太阳,但还有一个月亮和一整片星星啊……”三花猫很不信任地盯着他,龇牙咧嘴,面露凶容。 林守溪无言以对,他看着这只狡猾的三花猫,只觉得它的文字水准扶摇直上。 三花猫言语占了上风,更觉自己是口含天宪的君主,踌躇满志,它大发善心,问林守溪:“你是不是真的很想很想见她?” “当然。” “嗯……本尊认识一个人,说不定可以帮你。” “谁?” “一个老匠人,仙村的黑灯你见过吧?那就是他的手笔,正好,他正在妖村,本尊带你去见他。” …… 这位老匠人的竹屋子排在一条溪水的后面,溪上横有石板为桥。 溪流中埋着不少破损的灯,它们无一例外皆是石灯,只是有些石灯雕琢得极为诡异,它们似人非人似妖非妖,说不出有太大的问题,但看一眼就能让人生出不适感。 来的路上,林守溪还听其他妖怪说,这位半人半妖的老人脾气很怪,很难见到,让他趁早打道回府算了。 三花猫却坚持说他能见到。 一到门口,林守溪便感受到了老人古怪的脾气。 只见竹屋的门口挂着两个大白灯笼,灯笼上写着‘奠’字。 林守溪前去敲门,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个纸扎成女人,她的五官都是画上去的,画师走的还是写意派,故看着尤其瘆人。 “爷爷不见人,谁也不见。”纸人说。 “你就说是本尊来了!”三花猫说。 “你是谁?”纸人冷冷道:“拜鳞节要到了,爷爷正在为尊主大人的降生打造神灯庆贺,任何人耽误不得。” “少废话,让本尊进去!”三花猫灵巧地跃过纸人,直接窜入了竹屋里。 “放肆!” 一时间,数十个纸人从黑暗中涌出,将三花猫包围,林守溪打算去替它解围,纸人们却忽然安静了下来。 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走了出来,他皮肤褐黄,只剩五绺白发。 他看了看门口站着的黑衣少年,又看了看三花猫,困惑道:“你怎么……又来了?” “我来借那盏灯。” 它终于不再自称本尊了。 “那盏灯?”老人摇了摇头,“那盏灯可邪乎得很,我不能借你。” “不怕,我们有这个……”三花猫扯了扯林守溪的裤脚,让他把银币取出来。 林守溪取出了银币,老人看了一眼,皱了皱眉,说:“行,我去取灯。” 老人转身,用烟斗挑开帘子,进入了内室。 “你认识他?”林守溪问。 “当然,他也很喜欢读诛神录的。”三花猫将尾巴骄傲地竖成旗幡。 “灯又是什么?” “哦……是一盏许愿灯,据说是老人家年轻时候做的东西,做完之后他险些直接疯掉。”三花猫说:“这盏许愿灯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但代价是……它会摧毁一个你同等级别的愿望。” 三花猫跳上了桌子,伸了个懒腰,“不过你也不用怕,这枚银铸之币可以帮你付掉这个代价。” 它才一说完,老人就出来了,他手上端着一盏灯,那是一盏石灯,石灯形若婴儿胚胎,表面平滑如茧衣,背后则生着一对畸形的翅膀。 林守溪觉得这个形状有些眼熟,接着,他立刻想到了夺血剑中封印的血妖——它们的模样隐隐相似! 林守溪按照老人的指示,将银币放到灯上,瞬间,浅若无色的虚幻火焰凭空腾起,形若水滴,低沉的、混乱的呓语声随着火光扩散开来,似群鼠啮齿,似羽蛾乱飞。 “我想在三天内与小禾相逢。”林守溪诚心诚意地说。 火光在摇晃之后倏然溃散,嘈杂的声音复归平寂。 银币原封不动地吐了出来——神灯无法回应这个愿望。 “它做不到。”老人叹了口气,“大雾封山,许多愿望都会失灵,换一个吧。” 林守溪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却也难免失望。 “连神灯爷爷也做不到吗……那看来整个三界无人能做到了。”三花猫亦露出了难过的神情,它用尾巴拍了拍林守溪,问:“除了见这位姐姐,你还有别的愿望吗?来都来了,可别浪费了。” 别的愿望……林守溪想了想,最近最困扰自己的,恐怕就是功法一事了。 他需要一本真正适合自己的功法。 他也没有吝啬,直接选择了以银币换取法术。 火焰再度燃烧,这一次,呓语声汇聚成了真实的洪流,涌到林守溪面前时,已化作了一本无字的古卷。 “诶,这是什么书呀?让我看看。”三花猫上蹿下跳,想要一睹为快。 “时间不早了,你还是先回家吧。”老爷爷看着三花猫,语重心长地说。 三花猫背脊一凉,感觉到了不妙。 “有人来了。”林守溪没来得及翻看书的内容,抬起头,便预感到数道身影从雾中高速掠来。 “你竟敢告密!”三花猫后知后觉,立刻明白,一定是他刚刚去拿灯时,偷偷放了只木鸟去传信了! “上次也是我告的密。”老人坦然地说。 “果然是你这个叛徒!本尊要将你的破灯都砸了!”三花猫暴跳如雷。 转眼之间,来者皆至门口,他们身披灰衣,抬着一个空荡荡的辇车。 “兹事体大,尊主大人莫再瞎跑了,待拜鳞节后,你自是自由之身。”老人肃然道。 灰衣人齐齐应声,亦对着三花猫一同行礼:“见过尊主大人。” 第七十四章:合欢术 “你……竟是三界村的尊主?”林守溪看着脚边的猫咪,问。 “那当然,本尊与你相识虽短,可没有骗过你哦。” 三花猫舔了舔爪子,抬头瞥了眼林守溪,不悦道:“本尊怎么感觉你一点也不吃惊呀,你该不会早就猜到了吧?” “我只是觉得你异于常猫,所以不管你是什么,我都不会觉得太奇怪。”林守溪说。 “真没劲。” 三花猫哼了一声,它轻轻摇动着尾巴,像是在驱赶根本不存在的蝇虫。 灰衣人立在竹楼前,以拳抵心,躬身等待。三花猫抬起爪子按了按,示意他们免礼,却又道:“本尊还没玩够,不想回去。” “尊主大人不要任性了,魔巢、龙鳞镇、三界村,当今此三处安危系于你一身,今后还会更多,你须担负起使命来。”老人语重心长地说。 “哼,本尊英明神武,无需你们劝谏。”三花猫冷冰冰地说。 老人无奈一笑,将那邪性的许愿灯收回,他盯着林守溪手中的无字书看了会,冷不丁道:“你这本书阴气颇重啊。” “哼,本尊觉得就你这阴气最重。”三花猫盯着那几个纸扎,看着她们红扑扑的脸颊,还有些犯怵。 它身子一蜷一跃,直接跳上了林守溪的肩膀,一边用爪子梳理着自己三色相间花纹繁复的毛发,一边对着灰衣人说:“总之,本尊还没玩够,现在不回去,谁来也不回去。” 灰衣人面面相觑。 “本尊都已消失五日了,这五日里你们都没有发现,非要等本尊自投罗网才知道?真是一群久疏战阵的乌合之众。”三花猫对他们展开了严厉的批评:“这般玩忽职守,若让村长知道了,你们可知自己是什么下场?” 灰衣人齐齐单膝跪地,请尊主原谅。 “算了,尔等先退下吧。”三花猫居高临下,威风凛凛地看着他们,说:“本尊再玩一夜,明日清晨,本尊自己悄悄回去,保证不让任何人发现。” “不可。”灰衣人齐声道。 “你们想抗旨?”三花猫抬起前肢,利爪从肉垫中探了出来。 灰衣人没有回答,只是平静地飘来,转眼将竹楼围住。 “可恶,你们还当本尊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猫吗!” 三花猫见他们无视君威公然抗旨,很是羞恼,它连忙拍了拍林守溪的肩膀,“区区小卒岂需本尊亲自出手,大将军,本尊命你拦住他们!” “……” 林守溪看着这出突发的闹剧,还未捋清到底是怎么回事,但这只三花猫帮他弄了本急需的秘籍,拿人手短,他也做不出当场叛变的事。 “今晚你们先退下,待明日清晨,我亲自送……送尊主殿下回去。”林守溪说。 “大将军中肯。”三花猫喵喵叫。 可他们哪里会听这个便宜将军的意见? 老匠人以竹杖笃笃敲打地面,埋在溪水中的石灯苏醒了,它们灯芯转动,将笼罩竹楼的光吞饮入腹,黑暗宛若飘散出溪水的寒气,占据了一切的空隙,转眼之间,石灯好似构筑起了结界,将光平整地切割在了外面。 灰衣人借着黑暗动了,他们动作敏捷,像是一缕一缕穿窗而来的风,转眼扑到了林守溪的身边。 “大将军小心!”三花猫的猫瞳是此间唯一还在发光的东西,但这等微末之光自保不易,如何能破开眼前的黑暗? 当初它第一次出逃的时候,就是被这黑灯阵围住,然后被一大麻袋……不,乾坤寰宇袋所捉住的! 它对于这位黑衣少年的身手还算信任,可他长得这般漂亮,就怕身手也是花架子啊…… 三花猫心跳不停,她听到了衣裳破风的声音,那是刀锋出鞘般的锐啸,与此同时,无形的黑浪鼓噪骚动,翻涌而来,已近在身侧……不愧是宫廷中豢养的高手,黑暗非但没有对他们的行动产生干扰,反而令其更加如鱼得水! “小心左边!不……是右边!” “还有上面!” “脚边好像也有!” “四面八方都有!” 三花猫手忙脚乱地指挥着。 接着,它感觉到自己趴着的身躯也在动,似有什么在空中交锋了,碰撞声传入它的耳朵,密集如鼓点,明明那么轻微,却带给了全身无名的战栗感,三花猫猫毛根根竖起,在短暂的害怕后收获到了难以言喻的痛快。 它觉得自己就像是骑在战马上挥舞斩马刀的女战神……不,是骑着夭矫天龙争战万重天的女帝! 三花猫也不在乎输赢了,它挥舞着爪子,凭借着自己的本能与热情进行指挥。 “前面……后面也有!他从左面来了,快躲开!” “好像不止四个人……” “我们逃吧……” 它正指挥得起劲,风声却是骤歇,周围的躁动降至冰点,死寂成了黑暗唯一的旋律。 怎……怎么了……三花猫大惊,它连忙伸出肉垫去摸了摸旁边的头,生怕自己的大将军给人斩首了。 笃,笃—— 老人也意识到了不对劲,拐杖敲地的声音再起。 黑灯解除,光亮重新沿着竹子的缝隙落入了楼中,三花猫环顾四周,几乎惊呼出声。 一切像是没有动过,灰衣人依旧立在四角,手中持着漆黑的木剑——他们不敢在尊主面前动真正的刀枪。 “这……这是……”三花猫震惊:“将军还学过魅惑之术?” 三花猫的叫声震动了空气,细风吹过,他们手中漆黑的木剑像是黄瓜,被有序地切断,化作无数圆片滚落在地。 “我将他们穴道点住了,稍后会自行解开。”林守溪将湛宫推入鞘中,扣回腰间。 “我们俩真是太强了!” 半晌,三花猫才意识到他们赢了,欢呼雀跃。 林守溪打败他们并未花多少力气,他也更加明白云真人当时的话了……在成为神选者的那刻,他们就是世所罕有的天才,短短十日的努力就超越了他人数年的拼搏。 这些黑衣人身手不错,看得出来是经过训练的,但他们似乎都是普通人强行开脉修行,境界连杀妖院的少年都不如。 不过也是,真正的修真者恐怕早已赴往神山,又会有几个留在这偏僻荒蛮的山村? 林守溪手握古卷,迎着老匠人惊诧的视线走出门去。 竹屋溪流皆抛在身后,只剩孤家寡猫以后,三花猫终于从得意中走出,渐渐感受到了一丝后怕,它趴在少年的肩上,顿也有了如履薄冰之感。 “老实交代,你……你到底是什么来历?”三花猫问。 “你怎么在发抖?”林守溪反问。 “天寒……本尊,本尊没穿衣裳当然冷,你不穿衣裳试试!”三花猫当然不承认自己是害怕。 “我是什么还不得看尊主册封?”林守溪微笑道。 “嗯,也对,你还挺忠诚的嘛。” 三花猫拍了拍他的肩膀,认同了这种说法,它探出脑袋,盯着他腰间的剑,问:“这柄宝剑是何来历啊?本尊观它砍木棍如砍柴,想必是柄太古神剑吧?” “嗯……这是我宿敌的剑。”林守溪说。 “宿敌的剑?”三花猫眼睛闪闪发亮,有脑补出了一场大戏,“杀宿敌,夺宝剑,不愧为本尊座下上将,有万夫莫当之勇!” “……还好。”林守溪也懒得解释真相了。 “对了,你这柄剑可是天外陨铁所铸?”三花猫问。 “何出此言?”林守溪反问。 “方才战斗之际,本尊隐约看到你的剑在闪烁,宛若星辰明灭,古往今来,神剑均为陨铁所铸,想来你这柄也不例外了。”三花猫借此表达自己对当时的战局细致入微的观察。 先前战斗之际,林守溪并未动用多少境界,他甚至闭着眼,仅凭感觉出剑,故而未注意到湛宫的异样。 是那小丫头来找我了吗? 林守溪状似随意地将手搭在剑上,手指摩挲过剑鞘,意识如蚕丝般无声黏附,很快,识海中的画面清晰了起来。 ——小姑娘果真坐在剑的前面,姿态前所未有地乖巧。 她今日没有穿心仪的襦裙,而是换了便于比试的衣裤,那头乌黑绸滑的发上也没有了珍珠流苏的装点,只扎了个干净而英锐的马尾,娇小的少女双手叠放膝腿,低着头,下颌显得尖尖的。 林守溪知道,这种小时候家里过分宠爱的孩子,在经历了第一次毒打之后通常要陷入低谷很久,弄不好道心还会走向极端。 “你怎么了?比试成绩还好吗?”林守溪以心声开口。 少女一惊,她抬起头,微红的眼睛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然后才望向了身前的剑。 “你来啦。” 少女声音活泼了些,她一边抬起稚嫩的手压着留海,一边将手搭在身前的鞘上,让画面保持清晰。 “我很好呀,我比试成绩也挺不错的。”小姑娘挤出了一丝笑容,颊畔泛起了浅浅的酒窝,“我进了前八名呢,不算多差了。” “一共有多少人?”林守溪问。 小姑娘脸上稀薄的笑容飞快消散,她的眼睛偏到一边,双唇压了压,模棱两可道:“反正……挺多人的。” “那你遮着头发做什么?”林守溪继续说,“把手放下,让我看看。” “不要。”小姑娘倔强道。 “你额头上有伤,我看到了。”林守溪平静道。 小姑娘檀口微张,本就飘忽的眼睛更加闪烁不定,她在犹豫中落下了手。额前的发被她的手压得平平的,隐约可以看到发后隐约有一片墨般晕开的青紫色。 “嗯,当时我赢了嘛,有些得意忘形,不小心从比武台上摔下去了,磕到了额头。”小姑娘轻声说:“下次我一定会戒骄戒躁,更加小心的。” 她为了掩盖自己的心虚,也没有给林守溪说话的机会,自言自语道:“其实比试还没有结束……还剩八人的时候我头有些疼,便告病中止了,我娘说七天后继续比。” “你生病了吗?”林守溪问。 “也许吧。”小姑娘说。 “现在生病了,七天后怎么办?” “七天后,呜……” “你能一直生病吗?” “……呜。”小姑娘双手捧着脸颊,面犯愁容:“呜呜……我好头疼。” 她知道这个影子哥哥很聪明,自己是瞒不过他了…… 参加比试的有十六人,其中八位是家族中的子弟,另外八位是家族培养的少年高手,以前她总能拔得头筹,所以她也一直以为自己天赋过人,直到昨天才明白原来是黑幕——他们都在哄她。 由于她愈发骄纵无度,这一次爹爹亲自发话,再没人让着她了。 她赢下第一轮就几乎花了全部的力气,还是险胜,第二轮的时候,更是初一交手就落了下风,几回合之后,她发现自己几乎没有一点胜机,而对方似乎刻意要让她丢脸,也未速胜,而是用密不透风的招式一点点击溃她的心理防线。 过往她总是第一,怎堪受此侮辱,无奈实力不济,无法取胜,只可临时装病,头疼倒地,倒地的时候还不小心把头磕了——这下是真的头疼了。 “早知道我以前好好努力了,如果时间能回到半年前,我肯定每天按时起床睡觉,好好听课,认真练剑……”她轻声忏悔着,但现在后悔已晚了,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该丢的人总是要丢的。 林守溪原本打算借她帮忙向神山传递消息,但现在看来,她估计没脸去找她爹娘说话了…… 另一边,小姑娘又嘤嘤地哭了起来,她背过身去抹着眼泪,给林守溪留下了一个娇小的背影。 “不是还有七天么?这七天你打算怎么做?”林守溪问。 “我……我……养病?” “你没病。”林守溪说:“你这样只会让别人更看不起,让你爹娘更加失望。” “那……那我能怎么办呀?”小姑娘委屈地问。 “好好练剑。”林守溪的回答言简意赅。 “……”小姑娘侧过身,如藏彤云的眸子看着剑,很小声地问:“现在开始好好练习,来年一雪前耻吗?” “不用来年。”林守溪淡然的话语透着严厉的意味:“你好不容易装了病,难道就是为了七天后继续丢人现眼?” “我……”小姑娘一时语塞,脸颊羞得通红,她捏着衣裳,将衣角揉出了万千烦恼丝,“可七天怎么也来不及吧。” 林守溪与她说着话,三花猫是浑然不觉的,它还在回味着先前激烈的战斗,见林守溪长久不说话,才终于忍不住用猫爪按了按他的脸,“喂,本尊问话你怎么不回?放心,近来三界虽帑藏空虚,但本尊也不至于拿爱卿的宝剑去充盈国库的。” “诶,是谁在说话?”小姑娘一愣,她是能听见三花猫讲话的。 “哦,是一只小土猫。”林守溪以心声回应,接着他望向了三花猫,说:“我在想很重要的事情,等会再与你说话。” “哦——”三花猫感觉自己被冷遇了,有些不满,拖长音调。 “小土猫?小土猫怎么会说话,说得还这么……”小姑娘欲言又止。 “嗯,它是只妖怪,修了五百年才成精,由于闭关太久,它的脑子也不太灵活,总幻想自己是无上天尊,诸天神佛挥之即来,炼狱修罗招手即至。”林守溪说。 “真的假的?”小姑娘觉得有趣。 “爱卿今日确实辛苦了,待本尊炼成神初通天丹,再慰劳爱卿。”三花猫毫不知情,兀自信誓旦旦地说。 小姑娘对于林守溪的说法原本存疑,听完这话后愣住了,噗嗤一声破涕为笑,“这只小猫果然不太灵光。” 三花猫根本不知道一场针对它的对话正在它身边悄无声息地展开着,它还在摇着尾巴,幻想着日后的宏伟蓝图。 “你看,猫妖尚且如此努力,你又怎可轻言放弃?”林守溪开始为她加油鼓劲。 小姑娘备受鼓舞,“我明白了,我要学习猫猫持之以恒的精神!” “光是这样还不够。”林守溪又道:“你需付出正确的实践。” “正确的实践?什么是正确的实践?” “你过去懈怠太久,短短七日亡羊补牢并不现实,但你的目的只是赢下比试,所以你只需击败你的对手即可。”林守溪顿了顿,说:“你可以针对他们进行练习。” “针对他们?”小姑娘眼前一亮,转而又摇头:“这根本不可能呀,他们有这么多人,我就算一天针对一个,还差一天呢。” “无需如此。”林守溪认真地问:“你们是在一个地方上课的么?” “是。” “学习的剑术是同一套吗?” “这倒不是,同有两套……先生是因材施教的。” “将这两套剑术告诉我,我帮你寻破解之法。” 林守溪平淡而有力的话语极具信服力,小姑娘听到这里,豁然开朗,几乎要高兴得跳起来了,她捏着小拳头,问:“对了,刚刚我寻你你不在,隐约见你白影在动,哥哥……是在战斗吗?” “是。”林守溪颔首。 少女闻言,双手一合,十指交错握在胸前,感动得不知该如何道谢了,“哥哥真是一个厉害的大好人。” 林守溪笑纳了这句夸赞,话锋一转,又说:“但我也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小姑娘有些紧张。 “你们家里离神山近吗?”林守溪问。 “近的!”小姑娘毫不隐瞒:“我现在出楼,抬起头,就能看到神山,我爹娘就是神守山的大修士,他们说以后也要将我接过去。” 神守山…… “等你赢下比试之后,我要你帮我向神守山传达一件事。”林守溪说。 “当然可以。” 小姑娘也没细问,立刻应下,只要七天后能赢下来,她底气足了,什么话都敢说的。 林守溪稍稍定心,两人交流得差不多了,她正想终结此次聊天,让小姑娘去弄剑经,忽地,他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诶……”小姑娘脸颊泛起绯色,“名字是不能乱说的,但……哥哥可以叫我小语。” “好,小语。” “对了,哥哥叫什么呀?”小语眨着眼睛,期待地问。 林守溪想回答,可不知为何,直觉告诉他什么也不要说,他遵从了心意的指示,微笑道:“这是秘密。” 识海中的画面切断时,林守溪恰好回到了陈宁家中。 “大花猫回来了?” 陈宁试图去抱它,三花猫却径直跳到了桌子上,喵喵叫着讨要食物。 林守溪则走入自己的房间里,他顺手翻开手中的古卷,开始阅读。 三花猫叼着熟鱼跟了进来,它习惯性地跳到了旁边,目光也跟到了古卷上。 如昨日见到‘婚书’二字时相差无几,书翻至扉页,一人一猫同时沉默不语。 似是为了保护此书不被焚毁,书名特意写在了扉页上——阴阳炼鼎合欢造化术。 第七十五章:魔巢夜袭 三花猫趴在林守溪的臂上,脖子伸长了,横看竖看,确认自己没看错书名后,刷地一声跳下了床。 林守溪以为这只小母猫害羞了,谁知它小声说了句:“看这个东西是要关门的。” 关上了门,三花猫还叼个木板将窗也合上了。 世界被隔绝在了外面。 昏暗时常能给人带来安全感,仿佛这片‘昏暗’是他们展开的神域,是独属于自己的、无忧无虑的领地。 一个眨眼间,三花猫已回到了林守溪的身边,林守溪看着它端端正正坐直的模样,问:“你这是做什么?” “学习呀。”三花猫理直气壮地说:“本尊写书之时常感匮乏,想来是读书不足所致,理应博采众长,触类旁通。” “没想到你这般用功。”林守溪表示赏识。 “嗯,没想到你也是。”三花猫喵喵加个不停:“寸时寸金,少说废话了,一同学习吧。” 于是,两人顺理成章地开始学习。 本就时近傍晚,门窗皆闭后屋内昏暗如夜,故而此刻屋内除了翻书声,就只剩下三花猫囧囧发光的眼睛了。 但渐渐的,三花猫眼中的光却化为了怒火,后面它干脆直接夺过了书,以猫爪笨拙地去翻。 “怎么回事?这本书怎么回事?” 三花猫不停表达了自己的不满,“它怎么整本书都在讲怎么炼化神鼎,合欢呢?没有图解就算了,为什么连文字也没有!” 三花猫飞快翻书,在床榻上暴躁地跳来跳去。 这本书虽然取了个诱人的书名,但整本书皆与合欢无关,它所阐述的是某种……化神之术。 化神之术有很多种,此书所讲的是炼化神器,更特指了神器——鼎。 炼化的具体过程是复杂的,但简而言之,亦可分成三步: 在体内炼出鼎的胚子、寻一口真正的神鼎,将其炼化入体、将自己某一种欲望极端化,使其成为火焰炼入鼎中——著此书者尝试过多次,最后发现最适合作为鼎火的是情欲。 炼化之术虽然繁琐,可一旦功成,即可以身为炉,随时于体内造化仙丹。 而鼎与鼎火亦有品级之分。鼎的品级由所炼化的神鼎而定,鼎火的品级则靠自己去修,起初火为红、其后转金、紫、碧、白,与区分龙族强弱的瞳色顺序一模一样。 修鼎火的方式则是合欢。 但奇怪的是,这本书通篇未讲述任何合欢相关的内容,仿佛著书者所钟爱的是铜水浇筑的大鼎,而非风情万种的仙子。 三花猫满怀愤懑地翻到了结尾,然后又将书翻到了开头,认真地看看,书名后有没有跟一个‘上卷’之类的。 “真是没用的秘籍,这样的书就该扫入故纸堆里!”三花猫做出了客观的评价。 林守溪生怕它一怒之下将书啃坏,连忙将书从它的爪中抢了过来。 他也翻了翻,接近结尾处时,林守溪目光与手指皆一滞,“这是……著书者的自叙?” 三花猫又来了些兴致,连忙凑过来看。 结尾处,著书者讲述了自己的故事: 他是一个山野散修,三十岁才凝丸成功,本想投靠神守山做一个普通的外门弟子,度过平凡的一生,可连续五年,他都没能通过神守山的试炼,被迫放弃,只好去一个富贵人家当供奉。 机缘巧合之下,他得到了一本阐述炼器之术的书,他修行不行,却是炼器的奇才,借助炼器之法物我双修,竟在短短三年内跻身了玄紫境。 他的玄紫境很不一般,因为他可在战斗之中于体内炼制丹丸,使得自己展现出超越境界的速度与力量,非但如此,他的伤势也可借助体内的炉鼎飞快修复……换而言之,他堪称一座人形的丹炉! 可他压抑了三十余载,一朝得道,丝毫不懂戒躁戒躁的道理,反而猖狂得志,处处与人约战,虽赚了不少名声,却也引来了许多黑暗中的视线。 最终,某天夜里,他被一个邪宗盯上,五人的围攻之下,他不敌被擒,绑入了该宗的地牢里,他原本以为自己会被折磨,谁知道他是被这里的女教主看上了,要榨取他的鼎炉之力,也是这个过程里,他知道了鼎火也是可以炼化的。 他本以为自己是因祸得福了,毕竟别人可以利用双修榨取他的力量,他也可以利用双修提升鼎火品级,待时机成熟,这邪宗将再无自己对手,他甚至开始期待邪宗上下的仙子排队找自己双修的画面了,但很快,他发现自己太单纯了…… 排队找自己双修的画面确实在不久之后出现了,其中也不乏仙子,可……队伍里不仅仅是女人,还有男人,男人也就罢了,哪怕是腰挎大刀的紫膛大汉至少也是人,可里面还有些东西,连人都不是…… 三天三夜后,他道心奔溃,再不堪受辱,于地牢中挥刀自宫……其中辛酸字字泣血,不忍卒读。 最后,著书者似乎猜到了有人会对此书不满,也做出了解释:我已是阉人,合欢一事无颜再提,但我觉得此事无师亦可自通,不需教。 “额……真的可以无师自通吗?”三花猫挠了挠耳朵。 “要不然?” “有师父不会更方便些吗?”三花猫天真地问。 “嗯……也有道理。” 林守溪也摸不清楚三花猫具体想表达什么,他默默将书翻到了最后一页,这一页里,作者阐述了他最后三年漂泊的悲惨经历,他唯一的念想便是写完此书,这是他仅剩的价值。 风雪天里,茅草屋中,他终于将半生感悟付诸笔端,将炼鼎之功法事无巨细地剖析了出来,他在结尾写道:命数难定,万事已空,愿后来者可持守本心,如当空之火镜,耀九州万古而不熄。 三花猫是只懂事的猫,读到此书,它也不忍再怪罪什么了,只是喃喃道:“此人真是可怜啊,想必死前都成人干了吧……这些邪教真可恶啊,待本尊威播四海,定将他们抓起来通通打死。” 说完之后,它忍不住用爪子推了推林守溪,“哎,你练这个真的可以吗?” “那盏邪灯说我适合这个,想必总有些道理的。”林守溪模棱两可道。 “哎,其实本尊不太相信那破灯的,它也不知道哪里捡来的这些东西,就硬塞给人赚取代价。” 三花猫挥舞着猫爪,说着自己的想法:“哼哼,本尊看它就是随便塞点东西给你,反正秘籍都是可以练的,你只要被那盏灯唬住了,你就会主动说服自己,觉得这就是你目前最需要的东西。” 林守溪合上了书,他看着无字的古卷,如对镜自照,默然不语。 三花猫以为他是被自己说服了,谁知林守溪冷不丁开口,轻描淡写地震撼了它:“我正是合欢宗出身。” “你竟也是穷凶极恶的邪教妖人?”三花猫一下缩到了墙角。 林守溪笑了笑,也懒得做出解释,他起身去将木门从窗上卸下,顺手将门打开。 封闭的环境解除,三花猫终于放心了些,它又打量了林守溪一番,说:“想来你也不是,毕竟连作此书者都被榨成人干了,以你的容貌早该成为仙子们的盘中餐了,怎么可能活到现在?” “万一我是宗主呢?”林守溪淡淡道。 “你……你可别吓本尊。”三花猫战战兢兢。 林守溪立在窗边远眺天外,只淡然一笑,再不言其他。 不知不觉间,晚霞已被磨去了颜色,成了无棱无角的深蓝,天空还未黑透,星光却已迫不及待地浮上了这片蓝海,它们好似寒冷深邃的眼,在没有了阳光的遮挡后就这样直勾勾地窥视人间。 他收好了书卷,暂未去修这炼鼎之术,倒不是懈怠,而是修此法所需的材料太多,他一时半会恐怕也无法弄齐。 同时,那盏邪性的许愿灯也让他无法忘怀……帮人实现愿望的妖么?若自己没有这枚银币,它又会夺走什么呢? 林守溪没有继续想下去,待下次攒个十枚银币再去看看吧,反正他绝不会用自己去支付‘代价’。 “一同出来透透气。” 林守溪推门而出,跃上屋顶,坐在古旧的屋脊上。 三花猫身子灵巧,也很快越了上来。 远来的风吹着它略显厚实的雪白颈毛,三花猫威风得像一只幼年的狮子。但这种错觉很快会被打破,因为它开口时发出的是胡言乱语,而非狮子鸣。 “看来他们并未蒙蔽圣听,本尊治下果然海晏河清,静谧安宁啊,假以时日八方来朝……” “给我说说你的事吧。”林守溪及时打断了它的喟然长叹。 “什么事?” “尊主的事。” “哦,本尊每日卵时起床,之后早朝用膳……” “那个字念卯。” 林守溪很绝望,对于自己津津有味读完它写的书感到不齿,“而且我问的不是这个,我觉得你不笨,应该明白我到底想知道什么。” “哦……” 三花猫低低应声,它仰头望天,眨着漂亮的猫瞳,说:“其实我也不清楚我的来历,因为本尊产生意识到现在,也只过去了短短一年。” “意识?” “对,意识。”三花猫抖着自己错杂而柔软的毛发,说:“本尊的主意识存在于神桑树下的宝珠刹中,这只三花猫其实也是本尊存想出来的。” “如何存想?” “很简单啊,本尊想象自己是一只猫,想象它的瞳孔、毛色,想象它的行为举止,细致入微地想象它的一切,本尊觉得自己是猫,于是本尊就是猫了。” “你为什么不存想龙?”林守溪好奇地问。 “龙太招摇了,况且猫比较可爱。” 三花猫当然不会承认,自己根本不知道真正的龙该长什么样。 “所以说,诛神录的创作都是由你宝珠刹中的本体所为?” “嗯,可以这么说,本尊会将自己拟好的意识裁下,传入侍女的神识中,侍女执笔,将之付诸纸上。”三花猫说。 “也就是说,你暂时还没有真正的形体么。”林守溪问。 “以后会有的吧。”三花猫也不确定。 它摇晃着圆滚滚的尾巴,爪子拨弄着瓦片,说:“其实……本尊听说自己是被劫持到三界村来的。” 林守溪静静听着,等待着它的下文。 三花猫转过身去,望向了北边,说:“据说,是魔巢中人倾尽心血创造了我,但是魔巢出现了叛徒,在我即将降生时将我盗走出逃,他原本可以逃掉的,结果恰逢大雾封山,被迫于三界村定居,挟持我以令魔巢投鼠忌器。” “所以你之前是想逃回到魔巢去吗?”林守溪问。 “倒也不是。”三花猫说:“本尊只是想去看看魔巢是不是如传言中那般穷凶极恶,毕竟本尊听说,他们创造我,是为了将我打造成一件可怕的兵器……” 林守溪看着身边毛发柔软的小猫咪,它虽话语严肃,可这形象实在很难让人与可怕联系到一起。 “如果我真的是一件可怕的兵器,我该怎么办呢?”三花猫喃喃自语。 “那样不是很厉害么。”林守溪轻声问。 “厉害归厉害,可传说中,每逢神器出世,总要引得武林厮杀生灵涂炭。”三花猫义正严词的声音转而微弱:“本尊心仁,怎忍心看自己的子民因我而死呢?” 余晖落叶般被晚风吹去,夜色将巨大的村庄笼罩,唯有城墙与神桑树依稀可见。黑暗中,每一寸空间都显得狭**仄,三花猫用爪子敲打瓦片,发出些声音让自己不至于太害怕。 下面,陈宁走上了街道,喊着他们的名字,林守溪与猫这才下了屋顶,回到屋中。 陈宁见他们回来,用一条熟鱼引开了三花猫,然后将林守溪拉到了一边,说的还是七日后押镖的事。 “林公子想好了吗?”陈宁小声地问。 “报酬是什么?”林守溪问。 “这次的报酬很好,据说足有三枚银制之币。”陈宁说:“倒不是此次所运之物比上次的古卷更珍贵,而是……这件东西要大得多,当然,近来魔巢骚动,恐不安全,若公子实在忧心,我们当然不会勉强。” “所以说,这次所运之物到底是什么?”林守溪隐约觉得,他们运的这些东西,似乎和这只被称为尊主的三花猫有关。 “心脏。” 陈宁语速很快,“一颗双首蛇的心脏。” 林守溪不知预感到了什么,心脏也莫名地抽动了一下……这是不祥的征兆,故而他也未直接答应,而是道:“我再考虑一下,明天给你答复。” “有劳公子了。”陈宁行了一礼。 另一边,三花猫大快朵颐地吃完了鱼,它邀着林守溪再出去散散心,林守溪并未拒绝。 夜晚,三花猫是不敢去妖村的,它只敢在人村溜达,而且还不敢走太快,生怕在田里走丢。 由人村遥遥望去,远处夯土的城墙宛若沉睡的巨龙,它虽未有红砖砌成外壳,却依旧给人以坚实稳固之感——穷山僻壤根本没有飞行的法器,这座断崖般的城墙足够将绝大部分高手拦在外面了。 “若有敌人来攻,上面的哨兵就会第一时间察觉,其后火把高举,战鼓擂动,人村妖村的战士、仙村的修真者皆会齐齐出动,一同迎敌。” 三花猫如数家珍地介绍着。 林守溪远望城墙,看到了上面有火把亮起,不断移动,转眼已化作了炬焰摇晃的浪,其后鼓声遥遥传来,宛若闷雷。 “是……这样吗?”林守溪问。 “……” 三花猫再次觉得自己口含天宪。 “魔巢妖孽这般按耐不住吗,怎会挑这个时候来进攻?” 三花猫在短暂的震惊后回过了神,它虽有些害怕,但看身边的林守溪这般冷静,它也只好表现得从容些。 “你回仙村,我去看看。”林守溪说。 “不,敌人来袭,本尊哪有不战而逃的道理?” “那一起去看看。”林守溪抓起了它的后颈,向着城墙边飞掠而去。 三花猫吓得不轻,可后颈被抓,它连声音都很难发出,张大的嘴巴里唯灌着寒冷夜风。 林守溪踩着城墙,借着鞋底与墙面的微薄摩擦飞身而上,几个窜身间便来到了游移的火把中,守卫们惊慌失措,还当是妖怪攻上来了,纷纷举箭迎敌。 林守溪报了仙村仙人的身份,自称是来调查情况,敌意快速解除,为首的哨兵告诉他,出事的不是三界村,而是龙鳞镇,魔巢骤然派妖夜袭,试图攻占龙鳞镇。 “走!还等什么?” 数十双眼睛的注视下,三花猫一下子勇敢了许多。 林守溪却没有动。 “怎么了?你该不会怯阵了吧?”三花猫冷冷道。 “我不认得路。”林守溪说出了实情,他问三花猫:“你认得么?” “本尊……也不认得。”三花猫略显羞愧地说了一声,随后却又自信满满道:“但我们加起来就认得了!” “为什么?” “因为这个!” 三花猫背过身去,炬火照亮了它的毛发。林守溪盯着它的背部,错愕之后飞快明白了过来——它身上的三大色块分别代表了三界村、龙鳞镇、魔巢,而其中色块繁复的纠缠之处则是三者之间的地形变化! 三花猫身怀天下果然不假,它竟将地图存想在了自己的身上! 第七十六章:巨蛇神像 三界村的土城墙上,林守溪抓起了猫,从高墙上掠下,飞快地融入了黑暗,如浪的炬焰与鼓声被抛在了身后。 自来到三界村以后,林守溪虽时常向陈宁与三花猫询问有关这个世界的东西,但他也仅限于提问,并未多么主动地去探寻。 他不得不承认,他也无法摆脱对于未知的恐惧,安安稳稳活着的想法一度将他的脚步禁锢在了三界村内。 但得知魔巢入侵之后,不知为何,他依旧毫不犹豫地从城头掠了下去。 “大将军果然神武!” 三花猫被他抄着前肢摁在胸口,它也是第一次出远门,难免激动。 不同于林守溪,三花猫对于三界村有着很强的归属感,魔巢的入侵令她义愤填膺,她发誓一定要将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驱逐出去! “龙鳞镇是三界村的地盘吗?”林守溪问。 “过去龙鳞镇是魔巢的地盘,但那次背叛使得魔巢元气大伤,故而龙鳞镇的控制权一度被我们夺了下来。三界村与魔巢也不愿过于大动干戈,所以先前,两地甚至用每月一次的比武来决定龙鳞镇的归属。” 三花猫露出了尖尖的牙齿,生气地说:“上次比武明明是三界村赢了,哼,魔巢的妖怪们果然毫无德行可言,不过无妨,想我三界村众正盈朝,定能将那邪恶的魔巢杀个片甲不留!” 有了林守溪作为靠山,三花猫的底气前所未有的充沛。 林守溪抓起三花猫,看了一眼它的后背,他要先经过那条来时的一线峡,之后再向左边的岔路折去,一顿弯弯绕绕之后就是龙鳞镇。 路线并不复杂,他唯一担心的是这只猫存想的时候别弄错了。 三花猫倒是不会去想这些,先前击败四个灰衣人的围攻是在黑暗里,它什么也没看到,很不过瘾,所以无比期待接下来的战斗。 行至峡谷中部,它感觉林守溪的速度慢了下来。 “军情十万火急,不要懈怠呀!”三花猫说。 “那我放你下来,你自己跑跑试试。”林守溪抓起它的后颈,悬在半空,没好气地说。 “哎,停停停……”三花猫连连认怂,它又问:“那为什么我们不找一驾马车再出来?” “……”林守溪觉得它说得有道理。 可他们已奔出太远,自不会再折返回去了。 小语的信息是半途中来的,按时间来看,已是巳时。 “哥哥哥哥!” 小语像是刚刚从被窝里偷爬出来的,只穿着一身简单的棉睡衣,睡衣上绣着巨龙喷火的可爱图案,似是为了避免发出声音,她连小凉鞋都没有穿,光着的小脚丫冻得微红。 她在掩门之后连忙来到了这柄剑的面前,手搭在了剑上。 “小语晚上好啊。”林守溪有些生硬地打了个招呼。 “嘿嘿。” 小语有些傻地笑了笑,方才为了躲过家里的视线,她躺在床上装睡了一个时辰,期间她多次险些睡着,但总算是坚强地挺过来了。 “哥哥你是在追杀别人吗?我感觉你在动哎。”小语揉了揉惺忪的眼。 “没有,我在跑步。”林守溪说:“修真者虽有真气护身,却也不可疏忽对自身体魄的锤锻。” “哥哥太努力了!”小语清醒了更多,愈发惭愧,“对了,你怀里是不是抱着东西啊?是那只小土猫吗?” “嗯,负重跑步。”林守溪随口解释。 小语认真地哦了一声,没再多问,时间紧迫,她必须尽快把剑经传达给哥哥。 按理来说,剑经应该是家族中的内门武功之一,是不宜外传的,她也有过纠结,但想了想,毕竟自己都叫他哥哥了,哥哥肯定就是家人了呀,给外面的亲戚分享一下武功很正常嘛。 “对了,哥哥,剑经我已经弄到了,但是书籍偷起来不方便,我怕被发现……不过我硬记下来了,我演示给你看。” 说着,小语退后了些,从剑楼中随意挑了把较轻的剑开始演示。 她生怕画面模糊中断,故而不敢离得太远。 她凭借着记忆开始挥舞。 不得不说,这小姑娘的基本功极差,哪怕是形似都很难做到。林守溪一边赶路,一边看她舞剑,偶尔给出指点: “你这一剑错了,力量不该浪费在拧腰上,嗯……步法也有问题。” “喔,知道了……” “你这一剑是不是记错了,这里怎会贸然收剑?” “好像是哎……” “你这一剑和上一剑肯定记反了。” “是吗……对哦,这样确实更顺手些。” “……” 林守溪起初还试图指导纠正,但她错得越来越离谱,林守溪也懒得细究了,全凭自己对剑法的理解去推敲,所幸招式不算多,否则哪怕是他也很难记下来。 “哥哥,就是这些了。” 约莫一炷香后,小语轻声开口,她也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剑多么一塌糊涂,不堪入目。 “嗯,还可以,勤加练习定能有所成就。”林守溪实在不知道该从何批判,于是干脆鼓励了。 “真的吗?”小语差点信了,“我……我还以为我很差劲呢。” 小语刚要建立起一些自信,便听三花猫冷不丁开口:“大将军,你怎么了?怎么这么长时间不说话?对了,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是累了吗?” “别说话,周围危险重重,小心暴露。”林守溪说。 “哦……还是大将军想得周到!”三花猫深以为然。 小语听着三花猫先前的话,立刻明白过来,自己是真的很差劲…… “哥哥真是太温柔了。”小语用睡衣的棉袖擦眼睛。 “好了。”林守溪说:“三天后再过来,我传你破解之法。” “三天后?”小语一呆,“那这三天我做什么呀?” “练剑,先把这两本剑谱尽量练熟,知己知彼才能加大胜算。”林守溪说。 “哦……好的。”小语心想,这两本剑谱练起来应该不难,哪里用得着三天,一天应该就够了吧…… 她偷懒的心才起,便听哥哥用很冷的声音说:“三天之后我要检查你的剑术练习,若我不满意,我将不再传授你任何东西。” “哥哥好严厉……”小语立刻打起了精神,“嗯嗯,小语一定会努力练习的!” 小语蹑手蹑脚地离开时,林守溪恰奔过山峡,自高处远眺,前方的黑暗中却是可见零星的火光,更敏感些的三花猫甚至嗅到了微微的腥气。 那是龙鳞镇的位置。 地图已经没用,林守溪便将三花猫放了下来,让它跟着自己跑。 三花猫深居简出,哪有体力,没过一会儿就叫苦不迭,所幸龙鳞镇也不算太远,路也大都是下坡路,没过多久,一人一猫终于赶到。 “这是……镇?”林守溪看着眼前的大黑山,看着其中零星着着火的屋子,问。 “当然啊,这上面不是写着吗?”三花猫掇着脸喘气,累得不行。 他们的身前是一个巨大的碑亭,碑亭的匾额上确实写了龙鳞镇三字,但……总觉得不太对。 “哦……本尊想起来了,好像它原文是龙鳞镇邪水,后面两个字年久失修被风剥蚀,于是改叫龙鳞镇了!”三花猫恍然道。 “……” 林守溪不知该说什么,“先进去看看。” 林守溪矮着身子小心谨慎,三花猫猫着身子胆小怕事,他们原本都以为会展开一场厮杀,可结果却出乎意料。 他们来晚了…… 若再晚一些,恐怕妖物的尸体都清理干净了。 在出示了三界村仙师的身份后,龙鳞镇的守卫立刻给予了敬意,他们向林守溪汇报了情况,表示魔巢式微,如今出动的都不过是群臭鱼烂虾,没搅起多少风浪就被解决了。 林守溪去检查了一番那些尸体……来犯者大都是未开化的妖怪,法力低微,靠这些妖怪成不了任何事。 魔巢想干什么?只是派它们来捣乱吗? 林守溪在这太过简单的胜利里嗅到了一丝不安。 “本尊第一次御驾亲征就大获全胜,嗯……也算是可喜可贺。”三花猫变着法子安慰自己。 “带我去看看那尊神像吧。”林守溪忽然说。 “好呀。” 三花猫大摇大摆地向前走去。 神像并不难找,那是一个埋在山陵中的石凿巨像,黑夜中,它的全貌难以看清。 这是一头盘在山石之中的巨蟒,背部的翅膀半张着,翼骨雕刻如束,它的身躯极大,展开约莫能有百丈长,这样的形象似背生双翼的巨蟒,也似传说中的羽蛇。 “这具神像连通的祭坛在何处?”林守溪问。 “嗯……好像有三个地方。”三花猫努力地回想。 “离这里最近的是哪里?”林守溪又问。 “大概是个叫吞骨山庄的地方吧,它就在三界山后,若非大雾遮挡,应该很快就能到的。”三花猫说。 “吞骨山庄……” 林守溪从未去过那里,但心中熟悉的悸动感却愈发强烈。 …… …… 三界山外。 吞骨山庄。 山庄是黑色的,庄外的山峦也是黑色的,从上方俯瞰无法看清蛰于此处的殿楼,屋面上铺如鱼鳞的瓦片已与黑山融为一体,成了这起伏山脉中嶙峋的一角。 慕师靖穿着黑裳走在中央,清丽挺拔,她的衣袖实在太宽,纤痩的手垂在其间,透着柔弱感,仿佛这葱尖玉指只能捏起刺绣的针。 她蒙着眼,唇是平的,脸是静的,黑色的布穿过雪白的颊,在发后打了个结。 不知走了多久,慕师靖听见了遥遥的水声,那是水奔过瓮门发出的声音,她知道,吞骨山庄近了。 足下山道的崎岖渐渐变成了地砖的平稳,水声近在耳畔,引路的仆人鸟兽般散去,府内传来钟声,钟声里,慕师靖将手一旋,折至脑后,将蒙眼的黑布抽下,黑衣的少女立在黑色的古庄前,场景静若古画。 慕师靖走入门中,似有无形的小鬼推门,大门自身后合拢。 走入鱼沼飞梁,一座半陷山中的大殿出现在面前,说来奇怪,这座殿看上去明明残破不堪,可水中的倒影里,它的每一个细部还都完好无损,同样,她在水中的倒影亦是过去的模样,如雪的白衣在潋滟的光中泛着神秘的美。 三个月前,她于藏蛇村杀死了一头双首巨蟒。 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那里醒来,也不知道自己未来要去哪里,过去,她的一切都听从师尊的安排,所做的每一件事,几乎皆是师尊布下的任务。 过去,她从不向往自由,在有限的目光,她能看到按部就班的未来,那样的未来就像道门庭前的水一样澄清,但她并未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如今她孤身一人了。 这三个月里,她迷茫了许久。 摆在她眼前的,似乎只剩一个陌生的世界和永远回不去的家乡,于是过往的种种,无论是名誉、赞颂还是仇恨、敌视,一切似都失去了意义。 没有意义是如此的可怕,过往的一切喜怒悲欢都似成了虚幻激情产生的欲,她若否定过去,便也否定了那个身在过去的自己,甚至否定了自己否定自己的权力。 同时,她也不再是师尊之下的天下第一人,这个污浊遍野的世界里,存在着无数她剑刃切不开的东西。 更何况这柄剑也不称手。 但饶是如此,这三个月她依旧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或是自由,亦或是别的什么,她也说不清楚。 总之,这三个月来,她始终在做眼前看到的事。 她在藏蛇村目睹了他们的恶行,于是以双头蟒的心作为投诚之物,混入其中,打算捣毁魔窟,三个月里,她通过了不少测试,得到了暗阁的信任。 昨日,暗阁接到了很重要的指令,让她去往一个名为吞骨山庄的地方。 她根据要求蒙上了眼,在吞骨山庄仆人的指引下通过复杂的山路抵达了这里,她不确定自己要面对什么,这种未知感于她而言却是新鲜的。 走入吞骨山庄,迎面而来是一条蛇骨铺成的长路。 白骨道路两侧的黑暗里亮起了灯火,她听到了人的窃窃私语声,他们似乎是在议论自己。 “你看她像什么?” “像一条蛇,剧毒的蛇。” “像一只不媚的,假装清高的狐狸。” “不,我觉得她像一汪水,看似清澈见底,实则早已没有了流动。” “你们说的都不对,我看啊,她像是一颗星星,一颗悬在日月与大地之间的星星,她已自己的轨迹转动着,散发着主体的光,但她……是多余的。” “……” 慕师靖黑白分明的眼眸里又光似刃痕抹过,她的唇微动,吐出了一字:“静。” 杂音顿消。 走过狭长的道路,她来到了内室,内室宽敞,里面不止她一人,还有两个看上去比她年纪大一些的年轻男女,他们盯着自己,神色复杂。 “这里是吞骨山庄,也是有鳞宗在城外重要的地盘之一,我是执灯婆婆,也是日后为你们举办仪式的人。” 一个持灯的老婆婆走出来,缓缓开口。 “你们三人分别击杀了双首巨蟒,红齿魔蜥,六爪雪鳞蛇,是有鳞宗的功臣,也是未来圣子的候选者。” “能走到这里,相信诸位也都信奉着有鳞宗的理念,相信鳞类的真龙才是冥古至今大地真正的守护神,它们不知为何陷入了疯狂,我们……要唤醒它们!” “当然,复活古神这样的事我们不会去做,神明是难以捉摸的,我们虽对鳞龙一脉心怀信仰,却也绝不会去行那未知的冒险。我们要做的——是创造属于我们的神!” 老婆婆的话语在吞骨山庄响起,她还在说着,说着神山刻意封存的古代石板,说着上面记载的太古真相,不管她所言如何,最后所指向的皆是同一个——龙是良善的,苍白之王更是大地慈柔的母神。 慕师靖静静听着她诉说的内容,对其真假倒不关心。 老婆婆说的大部分事她也早知道了。 他们的组织虽有许许多多不同的名字,但隶属的核心只有一个——有鳞宗。 这是一个游离于神山之外的修道宗门,他们意欲创造一条活生生的、可为他们操控的真龙。 有鳞宗的主力在神山境内,负责盯着神山并吸引他们的视线,而创造真龙的地方,则是三界山内。 原本一切进行顺利,但十个月前,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雾将山封锁,谁也无法穿过这场雾,幸好,他们与神像的联系并未切断,还可以通过献祭的手段,将缝制真龙所需的东西传入三界山内。 但大雾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头,始终无法让人放心下来。 近来,山庄庄主连连噩梦,不停地说三界山内出现了魔鬼,出现了为真鳞之龙所不允许的存在,一定要派人去铲除魔鬼,否则大事必衰。 山庄是个‘无知者’,没有人会相信他清醒时的话语,但他做的梦却很少错误。 于是吞骨山庄做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定:献祭活人。 他们要将人献祭过去,看看三界山内到底发生了什么。 “接下来的七天里,你们三人就是这座山庄的主人,你们可以在这里生活,尽情索取山庄中的一切……甚至不择手段地杀死彼此。七天之后,神坛将会开启,你们中唯有一人可以亲眼见证真主的降生。” 第七十七章:黑裳仙子 吞骨山庄,慕师靖立在前廊,上头的屋顶出檐深远,落下的阴影覆盖着她。 如今已是春时,山庄却无半点春意,她静若冰潭的眼眸正盯着山上的大雾,柔软的黑裳在干瘪的山风中飘动。 慕师靖并没有多么喜欢黑衣裳,她只是厌倦了白裙。 白裙是她身上诸多的符号之一,这是世人眼中对她的印象,她谈不上喜欢,也不说出讨厌,只是沉默地接受着。 她的裙上没有一粒灰尘。 小时候,慕师靖很喜欢看天空,她喜欢日月星辰,喜欢这些高高悬挂的事物,但她并不偏爱鸟雀,因为它们必将坠落,这会破坏它们不落尘土的美。 慕师靖常常看云,并耽溺在与 云一同飘动的幻觉里,当然,她无法沉浸太久,因为师尊总会打断她。 师尊从不会亲自动手,她会让树上的叶飘坠,遮蔽住她的眼,会让廊下挂着布娃娃断线,砸到她的头上,会让蝴蝶飞来,在她眼前扇动翅膀。 师尊清冷寡言,从不会承认这些是她做的,她也不敢去问,因为问了就代表自己在开小差。 慕师靖天赋出众,无论是学心法还是剑术都很快,快到令人瞠目结舌,但师尊从未表达过满意,反而经常因为她偶尔的懈怠而责备她。 师尊小时候应是极努力的吧……慕师靖时常这样想。 她是无数武林人心中的传奇,但如今在异国他乡回首过往,却只似望见了平静无漪的湖水,她轻而易举地得到了他人毕生孜孜以求而不得的一切,却也并不欢喜。 过久的茫然于道心无益,她需要一个目标,一个难以达成的目标,并把它伪装成人生的意义之一。 七岁那年,她下定决心,要击败那个名为林守溪的少年。 他们素不相识亦不曾谋面,她也只是偶尔听见师兄师姐说娃娃亲时提过这个名字,她不想要什么娃娃亲,所以将这件事视为了‘意义’。 她也偶尔会想,那个名为林守溪的少年是不是也面临着和自己一样的处境与心境,是不是也将她视为了必须要击败的对手。 当时的她不得而知。 不过她知道,后来的死城中,林守溪没有说错……她当时若杀死他,自己的道心也会受很大的影响,因为与他公平一战决出胜负几乎成了执念。 所以,之后死城中虽发生了可怕的事,但她回想,也无法判断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了。 他应该也来这个世界了吧。 无论身在何处,希望以后还有一决胜负的机会…… 慕师靖闭上了眼眸。 飘忽思绪的最后,慕师靖想起了师尊对她说过的话: “你需行走在地上。” 她始终不太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只是先前黑暗中某个声音说自己似孤单环绕的星星时,她忽然有了种道不明的感悟。 眺望远山,慕师靖忽然感到身后的黑暗中有人正盯着她。 她悄然回首,对上了那双带着妒意的眼睛。 “你好。” 是女人的声音。 现在的山庄里住着三个人。 先前老婆婆互相介绍过他们三人的名字,这个杀死了红齿巨蜥的女子名为柴音,她一袭青衣,容貌尚可。 杀死了六爪雪鳞蛇的男子名为齐痴,他很瘦,喜欢背把弓,脸上总挂着若有若无的阴森笑意。 “你好。”慕师靖回应。 柴音笑了笑,问:“我带了些上好的茶叶,慕姑娘愿一同来饮吗?” 慕师靖并未拒绝。 他们饮茶之处在二层楼。 山庄占地颇大,但因为它一大半埋在山里,慕师靖来到的饮茶处是一个无栏的长廊,长廊环绕山体,下方赫然是万丈深渊,这木廊年久失修,他们稍有不慎,就会坠入山谷丧命。 慕师靖是饮到第二杯茶的时候跌下去的。 不久之前,柴音与齐痴还在与她说着以后要通力合作,绝不可内斗,圣子的名额虽然只有一个,但同是有鳞宗人,一荣俱荣一毁俱毁,他们未来都将是真龙殿下的跟随者,会与其一同征战,令巨龙的吼声重新震颤大地。饮茶之前,齐痴还特意先喝了,证明茶水中无毒。 但这是陷阱。 慕师靖身处的木板早已被动了手脚,木板不是断裂的,而是直接下坠,不给她任何反应的时间。 一切进行得很顺利,柴音唯一觉得美中不足的是她坠落之时脸色依旧平静,甚至连饮茶都姿势都没怎么动……许是一切发生得太突然,让她没时间反应吧。 “这么轻易就杀死她了吗?”齐痴说。 “怎么?你觉得可惜?”柴音冷笑。 “当然可惜,这样漂亮的人怕是此生再见不到第二个了。”齐痴摇了摇头,表示遗憾。 “自己的命比美人重要,清醒一些。”柴音话语更冷。 “知道了……姐姐。”齐痴依旧在往山崖下看。 他们竟是姐弟。 “姐姐为何这般笃定她会来喝茶,还会中这般简单的圈套?”齐痴好奇地问。 “因为我足够了解她。”柴音说。 “为什么?你们明明没有见过面啊。” “消息是可以买的。”柴音说:“这三个月,她收了个弟子,那个弟子告诉了我很多关于慕师靖的事,包括她的性格、习惯等等。” “程容?”齐痴听说过这个人,她似乎是猎杀双首蟒一战中唯二的幸存者。 “嗯。” “可我听说她很尊敬慕师靖啊,你怎么知道她恨她?”齐痴问。 柴音悠悠道:“因为我也恨她。” 齐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姐姐……不会杀了我吧?”齐痴感到了一丝害怕。 “怎么会呢,我们失散了这么多年,重逢不易,我为何要害你?”柴音饮茶起身,最后看一眼悬崖峭壁,“无论我们谁去真主身边,都一样的。” 两人退回了空荡荡的山庄里。 吞骨山庄是有鳞宗的要处之一,但不知为何,这几天山庄中空空荡荡,庄主与他的仆从们皆不知所踪。 “据说这座山庄里拥有一头真正的龙裔。”柴音不知又是从何处得到的情报。 “真正的龙裔?”齐痴一惊,“该不会是头麒麟吧?” “麒麟?”柴音瞥了他一眼,“麒麟神兽世间罕有,谁人能操控?不过吞骨山庄的龙裔虽不如麒麟,却也足够令数万鳞兽称臣了。” “那它究竟藏在哪里?”齐痴继续问。 “就在吞骨山庄……”柴音一笑,最后两个字念得很重:“之中!” 山庄重归清寂。 次日,天还未亮,齐痴的惊叫声震醒了山庄。 “你……你怎么……”齐痴瞳孔骤缩,手脚冷得无法动弹。 只见昨日观云处,黑裳褒博的慕师靖幽幽地立着,她眺望着疏星淡月的天空,身影透着难言的静,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她宁静地回首,绝美的仙靥不见片缕伤痕。 “我还活着。” 她似在微笑,也似没有。 第七十八章:相术 齐痴的惊叫声惊醒了柴音,女子披了件衣裳就跑了出来。 齐痴失声喊叫的时候,她就猜到了某种可能,可亲眼所见之时,她的心依旧停了半拍,除了因为慕师靖还活着,亦是惊诧于她的美。 今夜本就稀疏的星光与月光仿佛都聚集在了她一人身上,她像是一个幽灵,却没有怨气,若非她的裙摆太长,柴音真的很想看看,她的脚是不是还触碰着地面。 鬼魂的假想很快被打破了,因为恰逢日出,光自侧边涌来,她未在光中消散。 “慕姑娘……” 柴音露出了激动的神色,“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昨日你忽然坠下去,可真是吓坏我们了,都怪我不好,不该带你来这等危险的地方!” 齐痴很快反应了过来,连连点头。 “长廊年久失修不牢靠,发生这等意外,还望慕姑娘原谅。” 慕师靖静静听着,她抿唇微笑,“嗯,我相信你们并无恶意。” 她的气质太静了,故而笑容也似静的。 她竟真的没有追究什么,只是淡然地走入山庄之中,不知去了哪里。 柴音与齐痴对视了一眼。 “她竟然这样都能活下来?”齐痴感到了恐惧,“要不此事算了吧,我看她似乎真的不想杀我们。” 柴音没有立刻说话,在她得到的情报里,这位慕姑娘确实很心慈。 “心慈不代表会手软。”柴音立刻摇了摇头,“相反,我觉得她是个残忍的人。” “为什么?” “因为那次猎杀行动里,除了她与程容以外的人都死了。”柴音分析道:“双头蟒虽然强悍,但不算多么恐怖的妖,以占卜婆婆的能力不该被它杀掉才对。” “你的意思是……” “很有可能是慕师靖杀光了他们。”柴音做出了大胆的假设。 “可慕师靖为什么……” “因为他们皆是罪行累累之人。” 柴音叹了口气,“慕师靖很有可能是神山派来的卧底。” “不可能。”齐痴断然否定,“有鳞宗潜伏在神山的高人还特意查过,三山皆没有叫慕师靖的女弟子。更何况,神山弟子皆名声赫赫,像她这样漂亮的人怎会籍籍无名?” 这也是柴音的困惑之处。 她闭上眼,说:“不管怎样,昨日的事已经发生,我们不能把她当傻子……她现在自恃武功故意托大,反而是我们的机会。” 齐痴静默良久,唉声叹息,最后只得点头。 一不做二不休,他们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这一日,柴音亦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照常与慕师靖说话,邀她饮茶,慕师靖并未推拒。 自始至终,她都如世人眼中的仙子一样,虽很少说话,但那张漂亮得不像话的面容始终泛着清冷的温柔。 渐渐地,齐痴甚至觉得,她真的是一个好人。 这两天,他们为了暗中杀掉她,尝试了很多方法,其中用的最多的就是投毒,但不知是不是巧合,慕师靖总能敏锐地避过一切的毒物,仿佛她才是山庄里最令人神魂颠倒的毒。 毒杀不成还有暗杀。 第三日,慕师靖再看云时,齐痴终于取下了他背上的长弓。 他这两天表现得很差,在姐姐面前唯唯诺诺,在慕师靖面前亦没什么气概,但他绝不弱小,尤其是当弓握在手里时。 他是天生的箭手,当初猎杀六爪雪鳞蛇时,他就是用神乎其技的七箭将它杀死的——六箭恰好洞穿它的足,将其禁锢雪地中,最后一箭刺透其心脏。 他披着黑衣,躲在梁上,完美地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与心跳,箭不知何时已上弦,无声地拉成了满弓。 慕师靖看云看痴了,丝毫没有察觉身后的危险——这也是柴音这些天观察的结果,她看云时是精神最松懈的时候。 齐痴努力让自己冷静,可汗水还是不住地往下淌。 他知道,只要自己松手,这个倾国倾城的少女就有可能死去,可若她未死,那这几天浮于表面的和谐也将被彻底撕破,他很有可能要面对她如鬼似妖的真面目。 云在天空中一朵朵地飘过,仿佛永远不会有尽头,少女抬首望云,不知会望到何时。 最终,齐痴还是松开了手,无声地退回了黑暗里。 “为何没有动手?”柴音质问他。 “我没有信心。”齐痴说。 “她不是神仙,总会死的,都做到这一步了,你难道想放弃吗?”柴音严厉地问。 “那为什么你不去杀?”齐痴也恼了,甩下这一句,转身离去。 事实上,齐痴最终没有动手并非是因为不自信与惧怕,而是因为他清晨起床的时候,看到桌上多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行令他震惊的字: 柴音不是你姐姐。 齐痴第一反应不是怀疑柴音,而是认为这是慕师靖离间他们姐弟的阴谋,他毁去了这张纸条,假装什么也没有看过。 但当今天柴音让他独自去暗杀慕师靖时,他的脑海里不由闪过了纸条的内容。 它就像是一个心魔,越回避越无法回避,于是他们相处的每一个细节都变得敏感起来,稍有风吹草动他都忍不住往另一个方向去想,原本虚假的念头就这样慢慢真实了起来。 齐痴回忆他们姐弟相认的时候,柴音精准地说出了他身上每一颗痣的位置,这原本是他信任的根源,此刻却成了极大的疑点。 当年未失散前,确实是姐姐在照顾自己,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怎么还会记得清楚呢? 柴音擅长收买消息,这会不会只是消息的一部分呢? 甚至说,自己真正的姐姐,可能就在她的手上! 念头及此,他背后毛孔张开,冷汗毫无顾忌地排出,打湿了后背。 柴音以为他是害怕,只骂了一句窝囊。 她不再寄希望于齐痴,而是主动去找慕师靖闲聊,试图寻到一些破绽。 “慕姑娘那天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如此悬崖峭壁,怕是仙人也凶多吉少吧。”柴音问。 “因为我小时候总和师父一同去采药。” “采药?” “嗯,许多名贵的药长在悬崖峭壁上,为了采摘它们,我从小就练习依山之术。”慕师靖轻柔地说:“那是一种像壁虎一样贴靠在山壁上的办法,需要的真气不多,用的是巧劲。” “名贵的药,山上……你是神山出身?”柴音敏锐地捕捉到了信息。 “嗯……但我,是弃婴。”慕师靖垂下脸颊,似触及伤心处,不愿多言。 “所以当年慕姑娘是采药为生的吗?”柴音问。 “倒也不全是,我师父为了生计,还会经商,行医,甚至……看相。”慕师靖笑了笑,“但我不信这些。” “看相?”柴音来了些兴致,“你会么?” “学会点皮毛。”慕师靖说。 “慕姑娘可愿帮我看看?”柴音笑着说。 慕师靖注视了一会儿,却是轻笑摇首,“不准的。” 柴音总觉得她是在故意勾起自己的好奇,但不得不承认,她的好奇心还是被勾起来了。 “慕姑娘随口说说,我也随便听听。”她说。 慕师靖凝视着她的眼睛,似乎从她的瞳孔里看出了什么,这位少女稍一犹豫,开口,说: “柴姑娘幼时家境不好,应经历过大变乱,更数遇歹人险些殒命,幸逢人相助,自此以后平步青云,贵不可言。但柴姑娘要小心一点……” “小心什么?” “亲人背叛。” 柴音听完以后捧腹大笑,她说:“慕姑娘,你前面说得都对,唯有这一句错了。我自幼遭逢灾乱,早与亲人走散,又何来背叛?难怪看相之术总不被列为旁门左道。” “嗯。”慕师靖柔和地笑着,“相术本就不可轻信,我的胡乱言语,姑娘莫要当真。” 第七十九章:暗室 柴音回去的时候,心神不宁。 慕师靖的神色明明很静,可她却总觉得,这身清纯圣洁的皮囊下,藏着衣着艳丽的女鬼,正对自己露出嫣然的笑。 慕师靖的话语亦在耳畔久久不散。 亲人背叛…… “不,亲人早就背叛我了。”柴音轻轻摇头,自语道:“我们本就是被亲人抛弃的啊……” 她想到了失踪的父母,想到了永远也敲不开的亲戚的门,想到了灾邪肆虐时逃难的人流……她挤上了那条船,伸出手,却没能抓住弟弟,弟子追着船跑,最后摔倒在地,绝望的哭喊声撕心裂肺,可在乌泱泱的人海里,这点悲痛却如此庸常。 他会以为我是将他当成了累赘,故意抛下他的吗…… 这个念头在早年间就埋在了心底,它是藏在衣服里的针,如今终于刺破了衣帛,抵到了血肉上。 她这些年杀过很多人,无论仇人恩人妖人,恶贯满盈亦或无辜者,死在她剑下的不计其数,她自认可以保持的杀心,却在今日乱了。 难怪很多人培养杀手都爱从孤儿里挑选,因为无牵无挂者最容易保持一颗纯粹的杀心。 杀心…… 柴音再次想到了慕师靖,她也是孤儿吗?毕竟……她远眺山峦与云时是那样的孤单。 芜杂的念头令她心摇神曳,最后她以指摁住眉心,摒去杂念,只淡淡吐出两字: “妖女。” 敲门声响起,先三后二,那是他们的暗号。得到了柴音的允许后,齐痴推门而入,他将一个包裹放在桌上,里面有一大袋丹药——这是吞骨山庄的馈赠之一,这七天里,他们可以对此间所有的天材地宝大快朵颐。 柴音取过一粒宁神的丹药放入口中咀嚼,她看着齐痴偏瘦的脸,问: “你有没有同慕师靖说什么,譬如……我们的关系。” “你在怀疑我?”齐痴出奇地敏感。 “我只是随口问问,我总觉得……她知道了什么。”柴音担忧地说。 “是吗……”齐痴看着她,犹豫着要不要说实话。 “你若事,可千万不要瞒着我。”柴音疲惫地说。 “嗯。”齐痴点点头,说:“血浓于水,只要我们姐弟同气连枝,一个外人又怎能令我们生隙?” “说的也是。”柴音露出了笑容。 “但慕师靖……我们真的还要继续吗?不如就这样作罢吧。”齐痴用近乎恳求的声音说。 柴音却像是着了魔,脸上露出了癫狂的意味,不知是不是逆着光的缘故,她的眼球似都黑了些,她一把抓住齐痴的双肩,盯着他,说:“没有退路了,我们必须一直杀她,直到她杀掉我们!” 齐痴做不出回应。 密探着的他们无法想到,此时正在石造塔便看夜云的慕师靖,隔这么远也能听见他们说话。 慕师靖也只是随便听听,她对于他们说话的内容并不感兴趣,而她之所以可以听见,源于她超乎寻常的感知能力。 过去与林守溪决战时,他重伤奔走,大雨几乎将他留下的血迹洗刷干净,但她却能从其中感知出一条蜿蜒的红线,凭此继续追杀。 就像海洋里那些嗅血而动的尖吻巨鱼一样,她似乎也是天生的猎杀者。 但她对这些也都没太大兴趣。 她觉得一切都很无趣。 慕师靖吹着山风,随手解下了腰间的剑,将剑抽出。 这是林守溪的剑,剑名‘死证’,那场暴雨里,她许是太紧张了,竟将剑也拿错了,不知湛宫在不在林守溪的手上……想到这里,她总有些不悦,湛宫是师尊送她的剑,她很喜欢它,湛宫镜面般的剑身上透着不属于杀人兵器的美,这样的美是超乎想象的,宛若死亡本身。 当然,死证也是一把好剑,它的剑身泛着乌金色的冷光,能让人想到月夜山崖对月嗥叫的狼。 可毕竟不是自己的剑。 慕师靖赏了会剑,将它收回鞘中,长廊风寒,她拢了拢黑裳,走回山庄里,少女随手挑了盏灯,坐在桌边,取来些丹药开始修行。 少女的气息宛若湖面上的风,幽静绵长,她用的是河图中的吐纳法,修的是师尊传给她的心法。 说来奇妙,师尊传给她的东西,在过去的世界里只是厉害些的武功,但到了此处,它却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绽放成更奇妙的法术。 她有些怀疑师尊的来历了。 日常的修行结束之后,慕师靖端坐静思了会,她坐姿极其端正,几乎挑不出任何的问题,这是她数十年如一日遵循的礼节,但今夜,她心中的小叛逆似乎又在作祟了。 她黑裳下的双腿开始尝试着摆动,轻轻地,以足尖撩水那般交替摆动,这在过去若是被师尊看到了,定是会被惩罚的,但现在无人约束她了。 她双手撑着椅子,纤美的腿有节奏地摆动着,像是天真无邪的小女孩。 她贪恋着这种令常人哑然失笑的自由。 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掩好门窗,过去,慕师靖睡觉时总会穿一件单衣,但现在的她不想要任何的禁锢了……黑裳哗然落地,淡薄的内衫也顺着柔滑的香肩淌落,她勾落了靴,褪去了御卸的冰丝薄袜,将它们丢得满地都是。 她看着屋中的一切,像是做完了一件了不起的事,终于安心地躺入被窝,恬静地进入梦乡。 柴音与齐痴永远也无法想象,他们费尽心力想要杀死的少女,背地里是何等小女儿的情态。 当然,慕师靖虽然很喜欢自由,但她所喜欢的,也只是这样‘微小’的东西,她并未动摇自幼塑造的善恶观念。 她偷听过柴音与齐痴私底下的交流,这对姐弟曾一起分享过杀人的经历,那些明明残忍血腥到令人作呕的画面,却被他们描述出了畸形的美。 这样恶贯满盈之人是一定要杀掉的,这是她作为道门传人应做的事。 一夜魂定梦稳,慕师靖睡得格外地好。 今日是他们住在吞骨山庄的最后一天了。 慕师靖穿好衣裳,从房中走出时,柴音再次主动找了她,她的脸颊看上去很是憔悴。 “怎么了?”慕师靖问。 “慕,慕姑娘……你睡觉的时候,有没有听见一种声音。”柴音慌慌张张地说。 “什么声音?” “一种低沉洪亮的叫声,像是野兽的,又不像。”柴音恐惧地说:“这座山庄里,好像藏着怪物!” “柴姑娘莫要说笑,我们在这里生活了七日,莫说是怪物,连只鸟雀都不曾见过。”慕师靖轻柔地笑着。 “不!我肯定没有听错!”柴音话语坚决。 “那敢问柴姑娘,你口中的怪物……在何处呢?”慕师靖笑着问。 “我知道山庄还有另一个地方,那个地方是吞骨山庄的暗室,怪物肯定藏在里面。”柴音认真地说 慕师靖让他们活到现在,很大一个原因,便是他们似乎知道吞骨山庄最大的秘密,现在,柴音终于按捺不住,主动将这个秘密亲自送到了她面前。 “暗室?”慕师靖佯作犹豫,片刻后露出了好奇的神色,“柴姑娘愿意带我去看看吗?” “那里藏着怪物,你去做什么?”柴音立刻摇头。 “通常有怪物蛰伏处,也藏有稀世珍宝。”慕师靖说:“既然我们可以索取吞骨山庄的一切,想必也包括那里吧?” 第八十章:妖女 慕师靖、柴音、齐痴,他们三人是一同潜入暗道的。 暗道的位置并不难找,它就在鱼沼飞梁之下。 慕师靖跃入水中,与那个水中白裙如雪的自己重叠在了一起,水很浅,她的手飞快地触碰到了地面,她跟着齐痴与柴音游了一阵,不就之后见到了一个黑漆漆的、喷着寒气的洞口。 慕师靖率先进入了这个洞窟里,她游了一会儿,从水面浮出,最先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对石头雕成的蛇像,它的后面是一片墓室般的空间,里面点着灯。 她沿着石阶走上,衣裳带水,熨帖出诱人的曲线,她嗅了嗅,鼻尖萦绕着动物油脂焚烧时独有的香气。 齐痴与柴音没有浮上水面,非但如此,慕师靖还听到了绞石关发动的声音,似有闸门落下,将入口处直接封死了。 慕师靖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自顾自地朝着这座墓穴的深处走去。 她终于知道这里为什么要叫吞骨山庄了。 这座密室里堆放着无数的骨头,这些骨头很大,有的是完整的,有的则破碎得不成样子,它们中的许多甚至是黏在石板上的化石。 这些应是破碎的龙骨。 慕师靖曾经听说过,有鳞宗有一项神奇的技艺——从化石中炼取髓质。 世上有许多的修妖者,但如果可以,没有人愿意修妖,大家的终极理想皆是修神,古代的龙王就是这个世界公认的神明。 但人类的血肉之躯根本无法容纳真龙的髓液,一滴龙髓就足以令人发疯,成为浑身鳞片头角峥嵘的怪物。 可有鳞宗不信邪,他们进行着各种各样的尝试,想要创造出一条活生生的龙。 这座暗室很有可能就藏着有关于龙类的秘密。 慕师靖对于龙这种过去世界的传说生命颇有兴趣,不仅仅是因为它的神秘,还有一个很大的原因——她的身世似乎与龙有关。 越往深处,她见到的画面也就越凄惨,虽然有鳞宗信奉鳞类生命,但这座地牢一样的地方,却是鳞类生物的地狱。 如林守溪初次来到巫家密室时一样,慕师靖也见到了无数被神浊折磨得不成模样的生命,它们的骨头都被神浊融化了,畸形丑陋,五官与四肢好似硬生生挤到一块去的,看上去不似蛇蜥,更像是深海中的邪灵幼体。 它们发出着凄厉的惨叫,好似婴儿的哭声。 除去这些白骨与畸形生命,慕师靖倒确实找到了不少有用的书籍,有鳞宗多年的成果许多就堆放在这里,也无人看守。 当然,无人看守并非是不重要,而是根本无需专人看守。 就像主人出门后将恶犬拴在门口,盗贼不敢靠近一样,这座地牢暗室同样藏着吞骨山庄最强大的‘恶犬’,当慕师靖翻阅书籍的时候,前方雾霾般的黑暗里,一双狭长三角般的猩红眼睛幽幽浮现。 …… “那头怪物叫作窍龙,它是吞骨山庄这些年缝制出的最强品种,但同样,它也是这么多年来最暴戾的龙,据说它在被刚刚创造出时直接凿穿了孕育它的琉璃容器,将当场的数十名修真者咬碎生吞。” 柴音想着那个黑漆漆的洞口,依旧觉得害怕,她说:“那个地方没设什么防备,是因为,那里只有吞骨山庄的庄主可以入内。” “庄主这般强大吗?”齐痴吃惊。 “不,庄主大人也只是靠着咒语压制它罢了,没有人能操控一头拥有真正龙血的怪物的……”柴音的眼中流露出了敬畏,“自古以来,能让龙类臣服的,唯有同族中更强大的血脉。” “所以说……慕师靖必死无疑了吗?”齐痴依旧不太敢相信。 “必死无疑。”柴音斩钉截铁。 “仙人也会死吗?” “她可不是什么仙人!”柴音再次露出了癫色,“你看不出来吗?她也有贪念的,若非贪念,她也不会主动去到那座地牢,她太托大了……世上有不知多少人因骄傲托大而死,呵,可这一代代天之骄子前仆后继,丝毫不长记性。” 齐痴嗯了一声,却是心不在焉的。 一整个上午,他们都盯着外面的水池,心弦紧绷,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们浑身一凛。这般度日如年的感觉一直持续到了中午。 水池依旧没有半点动静。 柴音松了口气,“是我担心过多了,她纵使有些伎俩,也不过是对付我们的小把戏,遇到真正的恶龙,她恐怕早已尸骨无存了。” 这等世间绝色被恶龙的尖牙利齿撕碎,那场面该有多美……柴音遗憾自己无缘得见。 她沉浸在美妙的想象里,如痴如醉,齐痴却又只是简单地嗯了一声。 柴音对他的敷衍感到不满,“怎么了?你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齐痴摇头,起身回庄,“我去休息一会儿。” 柴音皱起了眉,隐约预感到了什么。 今天是最后一天,慕师靖已死,而他们皆在刻意回避一个问题:谁来当圣子,有鳞宗的圣子。 他们刀口舔血了这么多年,过了无数朝不保夕的生活,一路拼杀至今,无不希望得到一份真正的力量,如今,这份力量近在眼前了。 正午的太阳没偏移多远,他们就爆发了第一次争吵。 争吵的原因是几天前柴音让他进行的那次暗杀。 齐痴觉得他根本不可能杀死慕师靖,柴音是让她去送死,先前他也否定过这个想法,因为哪怕他死了,柴音也不是慕师靖的对手,但今天,他看到庄外幽静的水池,才知道柴音早就想好了骗杀慕师靖的方法。 若那天他真的动手了,此刻岂不是只剩柴音一人了吗? 而且……慕师靖真的是残忍恶毒的女人吗? 过去几天,他活得提心吊胆,但现在回想,慕师靖非但原谅了他们的杀心,反而对他们很是信任,非但如此,她还很单纯,单纯到被轻易地骗到了地牢里。 这哪里是什么坏女人,这根本就是彻头彻尾的善良仙子啊! 真正恶毒的女人分明是…… 齐痴喘着气,再次想到了那天的纸条,手脚寒冷冰凉。他相信了慕师靖是好人,也自然而然地相信了她纸条上的话语……人的逻辑在极度的恐惧与紧张中是如此脆弱。 他立刻又意识到,过往几天的宁静与和谐分明也是慕师靖的功劳! 正因为她的存在,他与柴音之间才没有爆发自相残杀——因为慕师靖太强了,自相残杀也毫无意义。 但现在,这个维持秩序与和谐的仙子,被他们亲手引入了深渊……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 齐痴觉得自己清醒了——像他这样的人,本就不该奢望任何亲情。 “姐姐,来喝茶么,方才的争吵是我不对,我给你请茶赔罪。” 片刻之后,齐痴彬彬有礼地出现在了柴音面前,柴音答应了。 “之前让你去杀慕师靖是我犯糊涂了,姐姐也给你赔罪。”柴音的声音温柔了下来。 齐痴笑着斟茶,没有说话。 “对了,姐姐刚刚仔细想过了,圣子的名额姐姐让给你的。”柴音低着头,继续说:“当年与你失散是我的疏忽,这就当是我迟补给你的礼物了。” 你还想骗我么……齐痴心中冷笑。 柴音注视着他,眼中像蕴着水,却是无比真诚:“小球以后会保护姐姐的,对么?” 小球是他的小名。 齐痴没有说话,只是斟茶,只是点头。 柴音是说到第四句话的时候毒发身亡的,她临死前还在回忆着过去的事,话语前所未有地温柔。 “我记得那时候,我们都饿了两天,我抢了半个馒头,我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但我一口没吃,都给你了,看你吃,我也觉得饱了……小球,当年,对不起啊……” 她死的时候嘴角流出黑血,还勉强挤出了笑。 她一生用毒,最后也死在了至亲之人的毒里,她并非不能分辨,只是在齐痴邀她去喝茶时,她已心如死灰。慕师靖的预言在她耳畔不断地回响,凝固成了她的宿命。 齐痴在原地愣了好久,终于大梦初醒,撕心裂肺地喊着姐姐,可为时已晚,他沾满了血污的人生里最后的温情,也被他亲手斩成了碎末。 转眼夕阳西下。 齐痴持着长弓,失魂落魄地走到殿门口,看到了慕师靖完好如初地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的脸上也没有半点波动了。 他怔怔地看着她,取出了箭囊里的箭,却没有搭弓上弦,而是反手插入了自己的喉咙里,临死之前,他喉咙耸动,只发出了一个声音: “妖女。” 第八十一章:鱼沼凶物 高耸的吞骨山庄里飘着淡淡的腥气,山庄投射下的阴影里,慕师靖双腿微屈坐在阶上,目光放向了远方,一旁的死证似是嗅到了血腥气,颤鸣不休。 日已西陲,霞色满天。 慕师靖望着天空,时常觉得自己并非不是异国,这里日与月皆那般熟悉,仿佛自此向南远行,还可以回到中原的家乡。 这七天里,在诸多天材地宝的帮助下,她的修为突飞猛进,体内的气丸已隐隐镀上了一层淡金色,想必用不了多久,她就可以破入浑金境。 浑金境在三座神山的山巅算不得什么,但在神山之外绝对称得上强大。 更何况她的境界也不可以俗常看待。 慕师靖静坐阶前,不是在等夜幕落下,而是在等人。 没过多久,山庄之外,有人影缓然而至。 属于她的七天已经过去,庄主回到了他的山庄。 庄主披着一身黑色的长袍,袍下隐约可见护身的精细鳞甲,鳞甲覆盖全身,不留一点破绽,他的脸上则覆着一个金属面具,一双透着白翳的瞳孔审视着山庄。 他的身边跟着不少随从,包括那个提灯的婆婆,随从们慑于庄主的威严,皆低头躬身,列队整齐。 这位庄主的名声并不好。 相传,他凶残暴戾,喜欢将猛兽关入同一个笼子里,养蛊般让它们厮杀,有时他也会把活人也关进去,看他被鳞兽活活咬死,若那人侥幸战胜了猛兽,赢来的也不会是自由,而是更残忍的虐杀。 而这位庄主还有一个更响当当的名号——见神境下第一人。 他曾经扬言,仙人境下无他不可杀者,这些年也不乏有人挑战他,可他活到了现在。 庄主见到了慕师靖,金属面具下的瞳孔不由眯起。 他早就听说过杀死双首蟒的那位少女极美,但亲眼所见,他才发现,一切形容她的传言都是那么苍白无力。 “慕师靖,庄主驾到,还不前来拜见?”持灯婆婆呵斥道。 慕师靖充耳不闻。 持灯婆婆看了眼庄主,又看了眼她,怒道:“恃才傲物的小贱人,还没成为圣子就敢这般嚣张?看来是欠铁鞭子抽了!” 慕师靖终于有所反应,她的目光脱离了天边的彤云,移到了持灯婆婆的身上。 她看了婆婆一眼。 持灯婆婆被这冰冷的一眼盯得犯怵,她还想呵斥,却见掌中的灯莫名其妙地熄灭了。 庄主覆满鳞甲的手从袍中深处,他按了按手,话语浑重:“未来的圣子自有她的脾气,这样才有趣,不必强求。” 持灯婆婆悻悻然闭嘴,她转而望向了身后的仆人,冷冷道:“去打扫庄子吧。” 仆人们齐齐行礼,从阶道两边快步走入庄中,不久之后,柴音与齐痴的尸体被抬了出来,庄主看着这两具,沉默良久,才缓缓道: “先前还有许多人怀疑你是正道派来的卧底,现在看来,他们都错了,你比我想象中更阴毒。” “是么?”慕师靖轻声问。 从小到大,她身边只要有人,夸赞声便不绝于耳,阴毒这个词是第一次落到她的身上,这倒也与有鳞宗的宗派文化是契合的。 庄主走到她的面前,身影如山,如龙爪般的手从袍边探出,“起来吧。” 慕师靖没有去接他递来的手,仿佛眼前比她高了数个头的巨影根本不存在一样。 庄主终于感到了一丝不悦。 “慕师靖,你未来虽千尊万贵,但此刻吞骨山庄里,你依旧是我的属下,你要知道,现在的你并非不可替代……好了,收起你的骄傲吧,否则你会后悔的。” 庄主浑重的话语如同钟声,庭外的池水也被震得抖动不止。 “会后悔么?” 慕师靖的声音依旧很轻,在这个巨大的男人面前,她清丽的身影好似一枝婀娜的柳,轻而易举就可被折走。 庄主本就是没有耐心的人,此刻,少女的忽视令他真正感到了愤怒,愤怒挑起了他心中的暴戾,他看着眼前绝世的美人,心中好不容易压下的躁动骤然腾起,宛若天马口鼻中喷出的雷电。 他不确定慕师靖的境界,但可以确定,她还未臻至仙人境。 他曾说过,自己仙人境下无敌手,许多不信邪的蠢人都成了他剑下的亡魂,他本以为这么多鲜血足够将他的名号浇得刺眼,可很显然,眼前这个少女依旧不识相。 只见她拿起了身侧的剑,徐徐然转身,向着台阶上走过,她走到了台阶的最高处,居高临下地看着庄主,仿佛这座吞骨山庄是她的地盘,庄主才是贸然闯入的人。 “大胆!” 持灯婆婆厉声呵斥,神色都因愤怒而扭曲了。 庄主却是抬起了手,表示无妨。 很快,慕师靖做出了更僭越的举动——她抽出了手中那柄黑色的剑。 “看来是该给你点教训了。”庄主话语渐冷。 慕师靖举起了剑,乌金色的剑像是燃烧了起来,夕阳下她举剑的姿势曼妙婀娜,半边承着夕色,半边则落在屋檐下的阴影里。 这是足以倾倒芸芸众生的美,美中又藏着雪亮的杀机。 剑是柄好剑,庄主也察觉到了危险,但他并不担忧。 最主要的原因是他身上这身鳞甲,这是他最珍贵的法宝。 只要对方的剑斩不破这身鳞甲,那么这一剑的剑意就会被鳞甲吸收,成为他的力量,换而言之,对方只有一剑的机会,若对方的巅峰一剑无法破甲,必败无疑。 慕师靖的剑迟迟没有落下。 “你还在等什么?”庄主冷笑:“试着斩一斩吧,再等下去剑上的剑意都要消散了,当然,你若现在骑虎难下,也可与我认错求饶,但宽不宽恕你……呵。” 庄主笑声阴冷。 便在这是,身后的持灯婆婆忽然开口,她的每一字都像是喉咙中蠕动出来的虫: “庄主大人……身,身后……水下面,下面有……” 庄主的笑凝滞,因为他也感受到投射来的夕照不见了,一个巨大的黑影将他罩住,他隐约猜到了什么,却不敢置信,他的脖子像是上了发条,一节节扭转过去。 ——水面像是被撕开的纸,一只头颅尖长的怪物从水中探出了身体,它的利爪扣在了岸上,满是利齿的猩红大嘴中挂着黏厚的舌头,它身上伤痕累累,满身的鳞片随着呼吸开合,撞出金属般的声音。 它狭长三角板的眼睛盯着庄主,像是在笑。 第八十二章:勤奋的小语 庄主有斗兽的爱好,他喜欢看凶猛的猎物厮杀,看它们将彼此撕成血淋淋的残肢断片,而他收藏的最凶狠的生物,就是这头窍龙。 这是连他都只敢在咒语的保护下才能面对的东西。 关押它的地方铁牢重重,锁链万千,为的就是确保万无一失。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全神贯注地盯着慕师靖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头凶残的巨兽已在身后张开了血口。 “它……它怎么在这里?” 庄主面具下的瞳孔难言惊惧,他回首,盯着慕师靖,大吼道:“是你放它出来的?!” “喜欢么?” 慕师靖虚张声势的剑已经垂下,她眉目温然,一边将剑徐徐然收回鞘中,一边发问。 “你……疯了?”庄主满腔怒火,却想不到其他的形容词了。 “过往我不知以人斗兽有何乐,便想看看。”慕师靖浅浅笑着。 庄主没有功夫去呵斥她了。 过去他为了磨去窍龙的凶性,也残忍地折磨过它,如今,所有的折磨都化作了窍龙口腔中喷出的怒浪。庄主知道这头凶物的强大与恐怖,连忙全神贯注地发动咒语。 但他很快发现,自己的咒语全部失效了。 是慕师靖解开了它体内的咒语吗?怎么……怎么可能! 窍龙藏在水下的身躯高速移动,它甩动身躯,昂扬而起,一口咬来!庄主闪身躲避,连忙拔出了黑袍下的剑刺向它的眼睛,窍龙发出嗤笑,摇首如锤,硬撼而上,与剑数度相撞后直接将它震飞了出去。 别看这条窍龙身躯笨重,它的动作可是极度灵活,这山庄前庭看上去不大,却已足够成为它的猎场! 庄主没了剑,只好在其中不断地移动,奔逃,伺机使用法术进攻。 窍龙皮糙肉厚,庄主的攻击对它而言不痛不痒,但窍龙的尖牙利齿却随时都有可能将他送入幽冥地狱。 他第一次觉得这身鳞甲是累赘。 鳞甲抵挡不住窍龙恐怖的咬合,相反,它的沉重拖慢了他的脚步,以庄主元赤境的境界,从这恶龙手下逃生不成问题,但现在…… 残忍的虐杀在庭中发生着。 庄主的黑袍早已稀烂,鳞甲被牙齿碾碎大半,其间鲜血四溢,他的面具也很快被掀开,平日里威严无比的庄主,面具下竟是一张贼眉鼠眼的脸,他奔逃着,惨叫着,一身元赤境修为在恶龙爪下毫无用武之地。 失去了面具,他甚至不敢去直视慕师靖,他看着慕师靖长长的影子,厉声道: “我不知你是用什么手段降服的它,但你须明白,养虎为患早晚会为虎噬,你放这等凶物出来,它必为祸人间,你……你这妖女,和我有什么区别?” 旁边的仆从看到庄主这等凄惨,皆吓得缩在院子的角落里,身体贴着墙,抱着头,一动也不敢动。 “妖女?又是妖女么……” 慕师靖轻轻摇首,她看着窍龙,勾了勾手,“趴下。” 在庄主震惊无语的目光里,窍龙停下了追杀,乖乖趴下,慕师靖又做出了几个指示,窍龙皆一一照做,就像一头训练有素的忠犬。 窍龙血脉已如此强大,但慕师靖却完完全全地压制了它! 庄主见状,哪里还不明白,他对于窍龙的恐惧烟消云散,因为他已深深地知道,真正恐怖的东西,分明是眼前这个绝色少女…… “你……你究竟是什么怪物?” 庄主每一截骨头都在发痛,生死关头,他冒出了一个可怕的想法:或许这个少女就是有鳞宗梦寐以求的终极生灵! 这等传说中的怪物,如今却近在迟尺,甚至……如此年幼! 噩梦,真是噩梦啊…… 庄主知道,他必须将这个消息传达出去,让尚在神山中的有鳞宗宗主知晓! 窍龙撕扯着他的鳞甲,他忍受着剧痛,身躯忽地蜷缩,器官挤成一团……这是缩骨的功法,他要从这副鳞甲中逃出去。 庄主做到了,他缩小的身躯从甲中挤出,身影如同一颗肉丸,猛地弹起,越过了窍龙利爪的缝隙,向着庄外逃逸。 “你给我等着!”逃出去之前,他还不忘放下狠话。 但不用等了。 慕师靖恬淡遥望间,死证锵然出鞘,对空斩去,它斩出了雪亮的剑芒,也斩碎了慕师靖与庄主之间的距离。 庄主的头颅被一剑削下,它被脖颈中喷出的血液高高顶起,像一颗踢向夕阳的蹴鞠。 剑飞回,振血,入鞘。 慕师靖立在庭前,宛若一位坐拥天下的女帝,哪怕是强大的恶龙也须跪在她的身前。 其他仆从瑟瑟发抖地看着她,也纷纷跪下。 他们以为自己会被吃掉,但恶龙看也没看他们,它结束了觐见,乖乖地退回了水中,游回巢穴,转眼消失不见。 持灯婆婆瘫坐在地,惊吓过度,像是又老了一百岁。 “择日主持圣子的仪式吧。” 慕师靖只对她说了一句。 她走回了殿中,重新立在两座石造塔中看云,云是深青色的。 她在这里闹出了大事,但她并不担心有鳞宗的报复,因为哪怕是对于有鳞宗而言,她也远比庄主这样的宵小重要。 可不知为何,先前窍龙在鱼沼中浮起,幽幽出现在庄主身后的画面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她喃喃自语: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又在我身后呢?” …… …… 龙鳞镇。 林守溪以仙人的身份在这里驻扎了两日。 这两日里,魔巢的妖物没什么动静,他闲暇无事,每天除了修行,就是指导小语练剑,偶尔也要监督三花猫的写作。 三花猫以御驾亲征为名,没有回到仙村去,仙村虽数度写信,可它置若罔闻。 今日清晨,龙鳞镇蒙上了一层霾,林守溪在一间窄屋里看着万丈深崖,随手接过了三花猫递来的纸稿,上面写着它大致的思路。 林守溪随手翻阅,摇头道:“这凌秋好不容易与分别多年的爱侣相逢,怎么没两章回就又勾搭上了这个女神帝?你这男主人公还是人吗,非但不知见好就收,竟还得寸进尺。” “这位神女可是万龙之主,是货真价实的龙女哦。”三花猫兴高采烈地说,反问道:“怎么?难道你觉得龙女神帝不好吗?” “嗯,好是好,但……”林守溪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好不就行了?”三花猫说:“这才是真正的……见好就收!” 林守溪懒得和它辩论,他冷笑一声,将文稿扔回给了三花猫,并给予了‘茅厕圣经’的评价,气得猫猫将利爪伸出足垫,飞扑过去与他决斗。 三花猫自不是他的对手,很快被他捏住后颈,当场制服。 但三花猫岂能服气?它立刻质问林守溪: “哼,本尊看你正气凛然的,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也和凌秋一样荒淫无度!” “当然不会。”林守溪摇了摇头。 小禾的婚书尚且贴身置着,他心里岂能容下他人? 没过多久,湛宫剑又开始闪烁。 “它怎么老是闪来闪去的,你说它不是天外陨铁,那它难道是属萤火虫的?”三花猫好奇地问,它想要伸出手搭在剑上,却被林守溪一把拦住。 “写你的书去。”林守溪淡淡道。 三花猫委屈地离开,它盯着林守溪,龇牙咧嘴,它愤然决定给他在书里安排一个角色,一个整日被猫关在笼子里把玩的角色! 想到此处,它又开心了起来,充满了写作的激情。 林守溪将手搭在剑上,脑海中的画面飞快地清晰了起来。 今日的小语乖巧地跪在古剑前,扎着马尾辫,白色的小剑衣干净利落,她手持着练习用的木剑,端正的神采中透着飞扬的骄傲。 “先将昨天教你的剑来一遍。”林守溪说。 小语乖乖地应了一声,她提起木剑,按部就班地挥舞了起来,招式有板有眼,比起两天前惨不忍睹的模样已进步了太多。 “嗯,不错。”林守溪夸奖了一句。 “是哥哥教得好。”小语立刻说。 “我让你将第二本剑经也练一下,你……有练习么?”林守溪又问。 “当然!”小语捏起小拳头,骄傲地说:“哥哥让我练,我当然是有练的!” “这般努力了吗?”林守溪有些吃惊,问:“那里面的三十余种招式变幻,你都记下来了?” “那当然,我可有天赋了!”小语双手叉腰,说。 “好了,来一遍吧。”林守溪说。 小语立刻挥剑舞起,她年纪稍小,动作还有些稚嫩,但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到这些,已殊为不易,林守溪频频点头,对她的迷途知返感到欣慰,并且他也敏锐地看出,这小姑娘根骨不俗,是练剑的绝佳料子。 他刚要夸奖两句,却意识到了不对——只见小语一边舞剑,一边眼神飘忽,心不在焉的,似乎在偷偷瞧哪里,越是后面的招式,她眼神动得也越频繁。 林守溪明白了什么,他叹了口气,喊:“停。” “哥哥怎么了?”小语小碎步跑到剑前,有些紧张。 “没什么。”林守溪说:“你背过身去,重新舞一遍剑。” “诶,为什么要背身。” “别废话,让你做你就做。”林守溪很严厉。 小语弱弱答应,她背过身去,开始舞剑,果不其然,没过几个招式,她的动作就肉眼可见地僵硬了起来,十招之后,她简直就像是在跳驱鬼的舞蹈。 “好了,就这样吧。”林守溪叹气。 “我……我有点紧张,哥哥凶我,我脑子就有点空白……今天我回去再练习一下,明天一定会好的!”小语支支吾吾地说。 “那你先去把贴在墙上的指揭下来吧。”林守溪说。 小语愣了愣,旋即哦了一声,默默起身。 林守溪是通过剑的视角看她的,所以只能看到半间屋子,小语显然也猜到了这一点,她将招式贴在了后面的墙壁上,以防自己忘掉……但她这点小伎俩,轻而易举就被识破了。 小语将纸一张张地撕下,叠好,她跪回了剑前,将它们呈到了林守溪面前。 “我……我真的记不住呀。”小语泪眼婆娑,委屈地说。 “小语,你若在我面前,哥哥定将你屁股抽烂。”林守溪话语严厉,心中却是叹息,他也觉得自己有些失败,这种失败催生出了愤怒,既愤怒于她的懈怠,更愤怒于她的舞弊。 “呜……哥哥,小语错了,小语再也不敢了。”她轻声求饶。 林守溪是个耳根子很软的人,也不会真的如何怪她,但他现在正在气头上,话语反而愈发严厉: “算了,别叫我哥哥了。” 小语跪在剑前,绞紧衣裳,一时间也沉默了。 林守溪看着她,正想着自己说话是不是太重了,便听小语张了张口,用试探性的语气说: “那叫……师父?” 第八十三章:死神来了 小语软绵绵地跪在剑前,两侧落下的发黏在满是泪花的脸颊上,她发红的眼睛氤氲着水雾,剑衣的双袖也因为擦拭洇出了一片湿痕,她亮晶晶的嘴唇翕动,吐出了‘师父’二字后立刻又立刻抿紧,分外紧张,好似做了什么僭越之事。 林守溪靠在老旧的椅子上,看着楚楚可怜的小姑娘,并未给出什么回应。 小语更委屈了,她不断地说着‘小语错了’,眼泪簌簌地往下掉,鼻子一皱一皱的,看上去很是酸涩,待她情绪有些崩溃,林守溪才终于开口: “小语,你到底想不想赢?” “想,想的呀……”小语嘟囔着说。 “那你愿意努力吗?”林守溪问。 “唔……愿,愿意的吧。”小语刚刚被抓到舞弊,说话越来越没有底气了。 “到底愿不愿意?”林守溪冷着声。 “愿意!”小语腰背一挺,像只受惊的小鹿。 林守溪看着挺着小胸脯的少女,思忖片刻,觉得她这般怠惰,除了自幼养尊处优外,究其根本还是缺乏动力。 “小语,你刻苦练剑是为了赢,那你赢又是为了什么?”林守溪认真地问。 小语有点懵,她眨巴了一下眼睛,下意识地咬住手指,略一思考,然后试探着说:“为了……不丢人现眼?” “除此以外呢?” “除此以外……”小语咬着手指头想了好一会儿,问:“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吗?” 林守溪一时无言,他很快明白,她生活的环境太好了,从未遇见过什么危险,每天活得自在快乐,于是,丢不丢人也俨然成了一件天大的事情。 小语似乎明白了林守溪的想法,她说:“外面的世界虽然很危险,但也不是我们需要担心的啊。” “为什么?” “因为我们有神墙呀,神墙能将一切危险都挡在外面……我们世世代代都是这样子安宁地过来的呀。”小语轻声说着,话语中带着崇拜,仿佛高墙才是他们遵奉的皇帝。 “万一墙塌了呢?”林守溪问。 “墙……墙怎么会塌呢?”小语无法理解。 她家距离城墙并不遥远,所以不止一次地去过城墙边,瞻仰过那绵延万里高耸如山的奇迹,她知道这座墙的坚固,哪怕是尖锐的锥子也无法扎入任何石砖的缝隙里,怎么样的伟力才能将它撼动呢……小语不敢想象。 林守溪也无心与她说太多了,他只是道:“小语,你需要一个更长远的目标。” “嗯!” 小语也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可是是什么目标呢……” “你扪心自问一番,你最需要什么,最想要什么。”林守溪引导她思考。 “嗯,我想想哦……” 小语一边用袖子擦拭着脸颊,一边苦思冥想着,她衣食无忧,生活条件优渥,自没什么想要的,至于精神……片刻后她灵光一闪,伸出了小拇指,说:“我们做一个约定吧!” “约定?” “对!约定!”小语问:“哥哥现在是在神山外面吧?” “嗯。” “那你以后应该会来神山的吧?” “也许。” “这样,等下次我们见面,我们比试一场,若我能赢,那哥哥就必须无条件地答应我一个要求,若哥哥赢了,那我就……” ‘任你处置’四字卡在喉咙口未来得及说出,林守溪便率先开口,冷冰冰地打断了她的话语: “那你我断绝师徒关系,我也再不见你。” 小语愣在当场,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给自己挖了一个大坑。 林守溪也非心狠手辣故意吓她,他只是觉得,对待这般怠惰的小丫头,必须用雷霆手段,他不给小语辩解找补的时间,立刻道: “约定已立,等我日后来找你吧。” “我……”小语回过神时,一切已晚,只好绵软无力地点头,“那,那你可要晚点来呀,来太早的话小语只好投降了……” 林守溪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说:“你先将五天后的比试赢下,否则一切都是空谈。” “嗯,知道了。” 小语在短暂的颓丧后再度鼓起了力量与勇气,她擦干了眼泪,重整旗鼓,“那我……可以叫你师父了吗?” “随你。”林守溪淡淡地说。 小语露出了雀跃的神色,她伏下身,带伤的额头轻触舞弊用的纸:“弟子小语拜见师父!” “嗯。” 林守溪点点头,他虽冷着脸,但看着小姑娘梨花带雨的可爱模样,心底也不由生出不忍之意,林守溪再说不出重话,只是道:“以后切记不可再舞弊,若敢再犯,为师……” “我真的知错了。” 未等他说完,小语立刻合起双手,表明自己知错能改,她咬着晶亮的唇,不敢直视身前的剑,羞道:“我若敢再犯错,我,我就替师父打我自己。” 这……这算什么? 林守溪也愣了愣,但他对于小语此刻热情洋溢的模样还算满意,他也不确定自己以后会不会收取弟子,但至少这是第一个,既然是第一个徒弟,那于情于理也该认真对待的。 “好了,开始吧。”林守溪说。 “诶,现,现在吗?”小语有些惊讶。 “你还想偷懒?” “不,不想了。” 小语立刻趴在了地上,她绷着小身子,并着细腿,一手遮着脸,一手握着练剑用的木剑,有些笨拙地落下,啪得抽打上了自己的小屁股,在柔软的剑衣上留下狭长的褶皱。 “你……你在做什么?”林守溪错愕地问。 “诶,我在惩罚自己呀……不是师父让我开始的吗?”小语也讶然地问。 “……”林守溪深吸了口气,“为师让你开始练剑。” “啊……哦,师父你说清楚点嘛。” 小语的脸颊更加羞红,她闪电般起身,凌乱地整理起了身前的舞弊用的纸稿,大致地看了一遍后开始练剑。 林守溪一边看着,一边耐心地为她讲解,讲解着招式的发力点与制胜的方法。 小语前所未有地认真听讲,她也是第一次知道,看上去简单的劈砍挑刺里,竟也有这么多门道,这些门道虽不花哨,却皆透露着剑锋般的利落,这是前人用生死换取的经验,每一式皆可窥见淋漓鲜血。 小语静静听着,沉浸其中。 渐渐地,她感觉原本生硬的招式在脑海中活络了起来,它们像是无形的涓流,通过思维注入血液,再以血液为媒介淌遍全身。 她在真正全身心地投入之后,半套剑术从生疏到熟络,竟只用了半个时辰。 林守溪在惊诧于她的天赋之余也更意识到,这丫头以前是多么地浪费天赋。 练剑之余,忽有敲门声响起,小语吓了一跳,她甚至忘记切断剑的联系就去开门了。 “小语,你怎么又在这里?你的病好了么,就知乱跑。” 是女子的声音,温柔的话语中带着责备的意味……似是小语的娘亲。 “唔……小语,小语在这里炼体呀。”小语急中生智,说。 “炼体?”女子困惑。 “是呀,这里剑意充沛,最适宜炼体,呆在这里,我感觉我的病都好了不少呢。”小语嘿嘿地笑着。 “是么?让娘亲也看看。”女子柔声说。 “哎!不要进来。”小语张开双臂去拦。 可她这般幼小的身板哪里拦得住,女子直接将她抱起,一同进入了屋内。 “以前将你关入这小剑楼,你百般不愿,如今没关你,你反倒自己来了……家里的下人倒是急坏了,将院子里的树都翻遍了,也没找到你,吓得来与我打小报告。”女子笑着摇首,捏了捏小语的脸颊。 “找树干嘛,我已经好久没爬树了……”小语实在不太愿意承认,自己童年的一大爱好就是爬树。 最近她爬得少了,倒不是别的,而是因为自己每次上得去下不来,在树上看风景虽然安静惬意,但每每呼救的时候却是耻辱的。 女子还在打量着这间剑楼,她环顾一圈,最终将目光落在了某柄古剑前的纸稿上。 她放下了小语,拾起了稿纸翻了翻,心中了然——这小丫头躲进小楼里竟是来练剑的,她过去潇洒任性惯了,所以连在别人眼前努力的脸面也没有了吗……不过也好,总算是知道用功了。 “我可不是在练剑,我是在画着玩!”小语看着娘亲浅笑嫣然的模样,狡辩道。 “嗯,画得不错,小语变厉害了。”娘亲微笑着说。 “那是。”小语双手叉腰,很是骄傲。 她随手整理着画稿,不知察觉到了什么,目光忽然落到身前的古剑上。 她盯着古剑。 林守溪与剑的联系还未切断,隔着虚空,他与小语娘亲的双眸对上,女子的眼眸似映射漪光却又沉静得吓人,它好似一个瞬息万变的漩涡,时而内蕴万彩,时而只余点漆。 哪怕她没有看到自己,哪怕他们相隔遥远,林守溪依旧有了片刻的窒息感,他的脑海中莫名地闪过了三个字——人神境。 在女子以手触摸古剑,将识网探来之前,他及时地切断了意识,任由湛宫如何闪烁也不给予回应。 小语也是极度紧张,她在娘亲身后罚站着,生怕这个大秘密被发现了。 最终,女子松开了手,神色复归宁静,小语也偷偷松了口气,心中直夸师父机灵。 “娘亲,以后我就在这里炼体里了,好不好呀。”小语问。 “嗯,整个家都是你的,你来这里总比爬树强。”她见女儿这般努力,自也不会拒绝。 “谢谢娘亲。”小语伸手要抱。 女子抱了抱她。 小语想起了先前师父的问题,心中忽忧,连忙去问娘亲:“对了娘亲,我们的神墙……会塌吗?” “当然不会。”女子柔声说:“神墙得到过皇帝的祝福,屹立千年不倒,怎么会塌呢?” “万一塌了呢?”小语忧墙。 “塌了还有神守山,神会守山的。”女子宽慰道。 小语这才放心了下来。 娘亲见女儿都有忧国忧民之心了,更加欣喜,宠溺地问:“今晚小语想吃什么,娘亲今日有空,亲自为你做。” “好呀。”小语一口答应,歪着头想了想,说:“我要喝萝卜汤!” “那……小语去挖萝卜,娘亲来熬汤。”女子笑着分配了工作。 “好!我挖萝卜可厉害了!”小语神采奕奕。 …… 林守溪揉着太阳穴,安宁心神,竦峙的群山间灰霾未散,其下隐约传来水声。 龙鳞镇由数座大山构成,深涧之下有水,水来源于环绕三界山的浊江,无法饮用,只能供一些特殊的鱼类生存。 林守溪听了会水声,回过头时,见三花猫仍在存想,看上去是在奋笔疾书。 本着对纸张的爱护,林守溪拍了拍它的脑袋,打断了它。 三花猫最讨厌自己创作的时候被打扰,气得扑了上去,又是一顿猫爪乱挥,虽未能造成什么伤害,但也雄辩地证明了自己是不好惹的! 林守溪带着猫离开了这间狭小昏暗的屋子。 “对了,这些天你是不是让他们去造船了?”三花猫问。 “是。”林守溪没有否认。 “造船做什么呀?”三花猫疑惑地问:“难不成你想绕过浊江出去?” “不可以么?”林守溪反问。 大雾封山,他寻不到解决之法,但他相信,雾气哪怕再长也总有尽头,他不能每日在这里干耗着,必须尝试办法离去。 “我哪里知道……”三花猫似乎不太开心,“本尊只知道,水往那里是逆流,而且水里面可住着残暴的神哦。” “残暴的神?”林守溪轻轻摇头,只当是三花猫唬自己的。 见林守溪这种态度,三花猫再露凶容,“本尊可是好心提醒你的,而且此处自古就有龙鳞镇邪水的说法,你可不要不当回事!” “那你说说看,下面有什么恶鬼?”林守溪问。 “你可知道人间的几大化神之术?”三花猫又卖了个关子。 “化神之术?” “哼,就知道你不知道!” 三花猫也发现了,眼前这个黑衣少年虽然强大,但对于修行方面的知识却是匮乏的,它坐在林守溪的肩膀上,卖弄道:“化神之术有很多,譬如吞饮神髓,侥幸炼化,即可获得神格,也譬如炼神器入体,化器之神为已用,你那本阴阳怪气炼鼎术就是这样,当然,神髓神器都很难弄,还有一种最便宜亲民的化神法……” 三花猫顿了顿,以阴森森的口吻吐出两字:“自杀。” “自杀?”林守溪问:“里面有什么门道吗?” “当然有。”三花猫说:“自杀之前要做的,首先是忘我!你必须忘记说话,忘记走路,忘记一切,甚至忘掉自身的存在,只记得一件事——死亡。” “接下来呢,你就可以精心挑选自己心爱的死亡方式了……坠落、溺亡、绞杀、自焚、窒息、斩首……总之,你可以用你想象得到的一切方法自杀,若成功,就有可能获得神格,成为对应的神。当然,每种死法只能存在一位名额,早死早封神,这些神有一个统一的名字——死神。” 这是令人咋舌的荒诞之事,若非三花猫语气很是认真,林守溪只会觉得这是天方夜谭,不会相信。 死神……林守溪不由想起了旧世界传说中万鬼汇聚煞气冲天的酆都地府,也不知道这样的地方,会不会在这个世界真实存在。 “成为了这样的神有什么好处吗?”林守溪问。 “当然有。”三花猫说:“可以强大呀,长寿呀……总之这对于原本碌碌无为的普通人来说,几乎是一步登天的,传说中,若是有人见到了死神,用不了多久,就会因其对应的神位而死。” “所以这浊江之中就藏着一位死神?”林守溪盯着大霾遮蔽的奔流江水,幽幽发问。 “没错,据说这条浊江是溺亡之神的府邸。” 三花猫以说悄悄话的口吻道:“本尊可不是危言耸听哦,不信你可以回三界村去问问,有挺多人就亲眼目睹过溺亡之神,他们回家之后无一例外溺死了,有洗澡溺死的,喝水溺死的,甚至还有在茅……算了,总之很吓人,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你未婚妻着想。” “你是不舍得我走吗?”林守溪笑着问。 “当然!”三花猫很直白,它拍了拍林守溪的肩膀,“魔巢未平,天下未定,你身为丞相,生当陨首死当结草,怎可轻易弃三军而走?” 林守溪没有说话,只是盯着水面,他的脸板着,总给三花猫一种随时要撂担子跑路的感觉。 “哎,你倒是说话啊。”三花猫推了推他。 “那溺亡之神出现前,会有什么征兆吗?”林守溪鬼使神差地问。 “征兆啊……”三花猫想了想,说:“据说水面会出现一个逆转的漩涡,漩涡的纹路很奇妙,就像是海螺的壳,接着呢,中心处会有水柱喷起,这个时候就该遮住眼睛了,要不然稍后死神就会从水中涌起,注视着你。” 林守溪盯着下方模糊的水面,眉头紧凑。 “怎么了?发什么呆?不会是被吓到了吧?”三花猫拍了拍他的头。 林守溪忽然抬起手,遮住了三花猫的眼睛。 第八十四章:圣子将临 悬崖峭壁下的浊江漩涡逆转,山体间的霾连带着被搅动,像是有形的风。 漩涡飞速扩张,很快占据了整个龙鳞镇的水面,中心处水柱立起,一个虚幻的水影好似豚类翻涌过水面,赫然是一头约莫十丈长的巨大水怪。 林守溪一手捂住了三花猫的眼,一边闭上了自己的眼。 水面翻搅的声音很快过去,待林守溪眯开眼缝查探时,水面复归平静,只余不知何处传来的悠长猿啸声——有惊无险,它似乎没有攻击的念头。 “你……”林守溪盯着三花猫,困惑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言出法随的能力?” “本尊……本尊哪里知道!况且我九五之尊,口含天宪也很正常的好嘛!” 三花猫嘴硬着给自己壮胆,它也有些傻,溺亡之神的传说可不是胡诌,但它从没想过,这东西居然会出现得这般凑巧。 它说出的话立刻得到应验已不是第一次了,连它自己都觉得害怕,毕竟它向来是一只口无遮拦的猫。 “以后你要谨言慎行,知道吗?”林守溪敲了敲它的脑袋,警告道。 “嗯,这次你救驾有功,就先听信你的谗言了。”三花猫倒是没有嘴犟,后怕地点了点头,自语道:“唉,差点就变成先帝了。” 水面涟漪已平,林守溪收回视线,问:“它不会主动攻击人么?” “本尊也不知道。” 三花猫摇摇头,说:“能做出这等自残自杀行径的,生前不是傻子就是疯子,死后估计也是疯疯癫癫的,它性情无常,出现也可能只是想吓吓人。” “成为这样的神,有意义么?”林守溪说。 “本尊可不知道。”三花猫说:“反正凡人成神皆需付出沉痛的代价,当然,最可能的还是……付出代价,但一无所得。” “而且这样的神可不少的。”三花猫又补充道:“据说城墙之外,除了死神还有灾神与祸神,分别代表了天灾与人祸,过往它们活动频繁,近百年却极少出没。” “为何?”林守溪问。 “因为神也怕死啊。” 三花猫神秘兮兮道:“这千年来,三大神在大地上造下了太多杀孽,被它们杀死的冤魂汇聚起来,凝成了‘杀神’,杀神口衔象征复仇的神刀‘鬼返’,超脱幽冥而来,其存在的意义,就是让鬼返饮上灾神、祸神、死神的血。” “神明也有天敌么。”林守溪觉得荒诞。 “那当然,凡事皆有代价,这也是它们使用力量的代价之一。”三花猫说。 “你降生不过一年半载,也不曾出过远门,为什么知道这么多?”林守溪对于它间歇性的博学感到好奇。 “因为本尊……” “说实话。”林守溪直接打断。 “……”三花猫拉拢下尾巴,说:“这些我胎教的时候就学过了啊,将我从魔巢里偷出来的人名为杜切,他时常邀那个叫钟无时的前来对饮,我在旁边听多了,自然而然就知道了。” “对了,我总觉得,那个叫钟无时的,很不对劲!”三花猫垮着小猫脸说。 “嗯。”林守溪亦有同感。 “本尊还知道很多乱七八糟的神的故事,你要听听不。”三花猫问。 “算了,以后再说。” 林守溪有些心神不宁,他对于这个世界千奇百怪的妖与神已然习以为常,相比较而言,他对于身边这只总妄想自己是皇帝陛下的小土猫反而更加好奇。 一只热爱写作,且随时有可能言出法随的猫? 那么,它笔下所描绘的世界,会因为某种不可解释的力量成真么?届时诛神录将成为新世界的圣卷,三花猫则会以创世神的身份为众生书写新约…… 林守溪摇了摇头,将这天马行空不切实际的念头甩出脑海。 “对了,既然你说近来魔巢式微,那为何不直接杀进去铲除后患?”林守溪问。 “式微是相对的。”三花猫解释说:“如果你真的以为魔巢很弱,那可就大错特错了,别的不论,魔巢里那位魔王可是吓人得很。” “魔王?” “嗯,大魔王!” 三花猫的猫瞳里流露出了惧意,“据说他是魔巢的统治者,但是没有人亲眼见过它,只称呼他为……影子,三界村曾尝试过派人去侦察魔巢,甚至让半妖去当卧底,可皆被影子识破,有去无回,它就像是我们身后的影子一样,任何阴谋诡计都瞒不过他!” 林守溪默默听着,点了点头。 他大致梳理了一番这里发生的事情——一年前,以影子为首的魔巢想要创造一件活体的神兵利器,但魔巢重要人物杜切忽然背叛,他带走了这件‘兵器’并重创了魔巢,本想一路南逃,却不幸遭遇大雾封山,只能于三界村定居。 三界村与魔巢本就不对付,如今容纳了这位叛徒,更是与魔巢成了死敌,这一年里,两边时常发生摩擦,并决定以一月一比武的形式确定龙鳞镇的归属。 整件事看上去并不复杂,但林守溪总觉得这是一个漩涡,他们浑然不觉地置身其中,被水流慢慢地带入中心处。 如果这个中心点真的存在,那它会是什么呢? 林守溪闭上眼沉思了会,问:“拜鳞节是什么时候?” “五天之后。”三花猫回答了一声,“问这个做什么?” “我只是忽然想起来那个造灯的老爷爷说,拜鳞节之后你就可获得自由。”林守溪说。 “对呀,偶衣婆婆正在帮我缝制偶衣呢,到时候我就有新衣服可以穿啦……希望可以漂亮一点。”三花猫对于自己崭新的形象充满了期待,至于神兵利器这个身份,她则没有半点自觉。 林守溪紧锁着眉,没再说什么,山雨欲来之感迫入心扉,可周身重重迷雾,他什么也看不清楚。 他带着三花猫在龙鳞镇巡视了一圈,回到了住处。 想不明白就暂时不想,他摒去杂念,开始日常的修行。 林守溪翻开了炼鼎之术,打坐冥想,开始在体内构建鼎炉的雏形。 他运行着洛书给予的功法,坐照自观,目视玄紫气丸,井然有序地吐纳着,气丸飞速旋转,真气流遍全身,血肉根骨、关节灵窍,它们受气丸牵引,以某种玄妙的节奏颤动。 通过这几天的练习,他已隐约找到了窍门,此刻胸腹处发热,紫色气丸的中心已有一个模糊的鼎状影,只是他现在还欠缺不少天材地宝,暂无法将这阴影凝练为实。 好在这些宝物也不算太过珍贵,待日后去了神山,应该不难获取。 至于鼎火……若到时候一时半会寻不到小禾,那这几年间他又该如何提升鼎火的品阶呢? 林守溪没有思考太久,很快他就得出了方案——守身如玉,不修鼎火。 另一边,他的首徒小语也得到了小剑楼的掌控权,她以后无需刻意往这里跑,终于可以大摇大摆地在小剑楼偷偷修行了。 小语虽然高兴,但她对于师父有些严厉的态度还是惧怕的,尤其是那个约战……她事后想想,师父这么厉害,自己怎么可能赢得过他呢?他说若我输了再也不见是认真的吗,还是只是玩笑呢? 小语很在乎这件事,所以练剑之时也有些心不在焉的。 心思一旦飞远,剑也就练不好了。林守溪一边修着炼鼎之术,一边监督她修行,遇到小纰漏他会指正,遇到大错误他则会严厉地训斥,将懒惰惯了的小语吓得一惊一乍的。 一番练剑之后,她进步不大,但是总结错误自我惩戒之时,却将自己打得泪眼婆娑的。 林守溪哭笑不得,问:“小语有什么心事吗?” “嗯……是有的。”小语诚实道:“我在想我们约定的比试的事情。” “这件事怎么了么?”林守溪是希望给她一个修行的动力,倒不希望此事反而让她心烦意乱。 小语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师父你今年多大?” “十五,嗯……也有可能是十六。”林守溪也不确定自己到底昏迷了多久。 “师父好大。” 小语感慨了一句,终于切入正题,一脸严肃地说:“我想了好久,觉得这场约定对于小语而言是不公平的,小语今年七岁,再过九年才十六岁,但那时候师父已经二十四五了,你永远比我多吃九年盐和萝卜,我怎么赢得了你呢。” “嗯……小语说得有点道理。”林守溪点点头,觉得这样确实有点太欺负她了。 “对吧对吧。”小语点头附和。 “那这样吧,为师修改一下规则。” 林守溪很快想到了解决方案:“这场比试就定在小语的十六岁,到时候我会将境界压制在与现在齐平,届时我们都以十六岁的境界修为进行比拼,如何?” 这个方案听上去公平了很多,小语也一口答应,决定接下来九年全力追赶。 但对于林守溪而言,这个修正更像是在哄小女孩,无论是在旧世界还是新世界,同龄人里他遇到的真正对手有且只有一人——慕师靖。小语虽然真实天赋确实不俗,但他绝不认为这小丫头再过九年能胜过此刻的自己。 此刻的小语尚未凝丸,九年之后她又能走到哪一步呢?玄紫?浑金? 不过境界追平他也没太大意义,毕竟元赤境的孙副院也非他对手,除非小语能成为仙人。 十六岁的仙人吗…… 林守溪摇了摇头,他略一回忆,哪怕是楚映婵也是十七岁才迈入的见神仙人境,而楚映婵从不以十七岁迈入仙人境为傲,因为她说过,她还不是云空山最快的,最快的是她十六岁就迈入了仙人境的师父。 十六岁的仙人境,这放眼整个云空山也只有一位,小语还能成为第二个不成? 但小语显然没什么自知之明,她在得到了这个承诺后一下子宽心了很多,也不再心不在焉了,练剑之时刻苦认真,动作越来越规整利落。 转眼入夜,小语乖巧地告别了师父去吃晚饭,林守溪也吐出一口清气,结束了一日的修行。 他修行的速度很快,通过这几天的努力,他的心鼎已初具规模,现在要开始着手去寻找炼鼎所需的仙草药材了。 除去仙村园圃里拥有的草药,他还欠缺三种材料:石灵芝、水根活母、照月草。 这三样材料虽不算珍惜,但它们生长的环境却很苛刻,尤其是水根活母与照月草,这是神山境内培育的灵物,山外几乎不可能弄到。 神山境内…… 他现在与神山唯一的联系只有小语,小语家境殷实,弄到这些东西应该不难,但她有办法将东西送过来吗? 林守溪原本是随便一想,但念头及此,他竟还真的想到了某种可能性! “鱼仙。”林守溪回头喊了一句。 三花猫晚上生龙活虎精力充沛,但白天总是犯困,它睁开了一只眼,有些奇怪地问:“今天怎么知道喊我尊称了?” “这座蟒身苍龙像连接外界需要什么条件吗?”林守溪问。 “诶,你想干嘛。”三花猫歪着头,似懂非懂地问:“你难道是想让外面的人送东西过来?不对啊,你怎么可能联系得到外面的人,若你有这能力,你不就是只神了,直接献祭给你不就得了?” “献祭给我?”林守溪一愣,心想自己的格局和写书的比起来还是小了。 不过仔细想想它说得不无道理,这个世界里,信徒皆可依照特殊的方式向神明献祭,小语俨然是自己的信徒,那他…… “需要什么条件吗?”林守溪问。 “只需要一个简单的条件!”三花猫摇着圆滚滚的尾巴,说:“你得是神。” 它的话语宛若冷水浇下,顷刻粉碎了林守溪心血来潮的幻想。 “你还是给我讲讲和蟒身苍龙像构筑联系的方法吧。”林守溪叹气。 “本尊也不太清楚,毕竟这些事都不需要我操心,不过这座神像历史悠久,比神桑树存在的年份还长,献祭的途径也非什么秘密,到时候回了仙村,本尊抓两个人问问就知道了。”三花猫随口说着,一副神通广大的模样。 “嗯。”林守溪定心了许多。 这样的话,到时候可以通过这柄剑,让小语与神像建立联系,这样他就可以通过小语得到炼鼎所需之物了。 虽然小语还未拜师多久,但……也到徒儿报答师父的时候了! 只是困难总比办法多,也不知道到时候会不会出什么其他岔子。 “那我们现在就回去吧。”林守溪说。 “什么?”三花猫一惊,“你该不会真有办法联系到外面的猫……人吧。” 林守溪笑了笑,随便找了个借口,说:“我们在这里待了三天了,也没什么大事,于情于理该回去了。” “话虽如此……”三花猫想了想,说:“不过本尊都微服私访三天了,竟也没人来龙鳞镇接驾,好奇怪呀,难道是有乱臣贼子趁本尊不在篡改朝纲了?” “有可能。”林守溪煞有介事道:“你若再不回去,帝位恐不保。” “无妨,先吃过饭再说,帝位没了本尊复辟就是。”三花猫很是豁达。 “嗯,那你去茶馆取饭吧。”林守溪说。 “本尊都去了两天了,今天该轮到你了吧?”三花猫怒。 “石头剪子布?” “滚!本尊也不是傻子,不可能再让你赢第三次了!” 三花猫怒中带羞,它连续两天被林守溪出剪子打败,今天才回过味来,意识到自己上当受骗,它一边怒斥林守溪的‘欺君之罪’,一边把他往门外推。 林守溪被迫出门。 他刚推开门,耳畔就响起了翅膀扑腾的声音,循声抬首,昏暗的夜空中有鸟越峡谷而来,那是一只木制的机械鸟,鸟的双翼破损,于空中摇晃欲坠。 终于飞到了目的地,它几乎是俯冲而下的,林守溪伸出手,眼疾手快地捏住了它的翅膀,信藏在鸟的腹部,他展开一看,上面只有简单的一行字,林守溪轻声念出:尊主,仙村有大事,速归。 三花猫耳朵灵敏,它嗖的一下冲了出来。 “本尊的子民怎么了!” 它跳上林守溪的肩膀,看到了信纸的内容,立刻醒悟:不是他们不关心自己,是真的有逆臣在祸乱朝纲! 林守溪收起了信,倒没急着动身,他先找了一个此处的守卫,取来一枚传递信号的烟花,并嘱咐若龙鳞镇出事,第一时间将它点燃。 “怎么?你是担心有人调猫离山?” 三花猫觉得他的想法有些不切实际,毕竟自己才是魔巢势在必得之物,若它身在龙鳞镇的消息泄露,敌人拟伪信欺骗,也该是将它稳在龙鳞镇,哪有放猫归山的道理? 除非他们要得到比自己更重要的东西,但很显然,它是三界村千尊万贵的土皇帝,不会有比它更重要的东西了! 夜幕降临,在三花猫的催促下,林守溪动身离开龙鳞镇,他隐约感觉到,蒙在此间的雾正在缓慢散去,涌动的暗流即将浮现出它的原貌。 深峡最易为人埋伏,也无法看清龙鳞镇的信号烟花,所以林守溪没有选择走峡谷中间的路,他直接攀壁而上,越到了布满红褐色树木与荆棘丛的地带,沿着山路而行。 他虽已有防备,可他没有想到,他行路未半就撞见了埋伏的妖兵。 魔巢的妖兵扑在峡谷两侧的高处,身披草甲,目光向下搜掠,臂前皆藏有弓弩刀剑,随时准备战斗。 此处满是落叶荆棘,走路很难不发出声响,故而林守溪到来时,妖兵也察觉到了。 为首的大妖扭过头来,神色不善。 林守溪将手按在剑上,刚准备战斗,却听大妖压低了声音说:“你们也是大长老那边派来的?快过来,小点声,免得将人吓跑了,哎,看你都修成人形了,怎么还和第一次搞伏击似的。” 林守溪愣了一下,说了句抱歉,然后顺理成章地混了进去。 “这么小的猫妖也被征来了?看来长老手下也没什么人了啊……”大妖叹了口气,对魔巢的未来感到迷茫。 “我来积累经验嘛。”三花猫入戏也快,忙问:“老大,敢问我们是来做什么的?” “什么都不知道就敢来,你这猫是吃了老虎胆子?”大妖冷冷地说。 三花猫嘿嘿地傻笑,一副不懂事的样子。 “这次我们要伏击的人据说很强,上次就有个比我还厉害的兄弟折在了他手上。不过放心,我们不必下杀手,拖住他就成了。” 大妖神色也很紧张,似是为了给自己壮胆,他继续说,“今夜是圣子降临之夜,我们必须夺下龙鳞镇,护送圣子回去,待圣子回去,魔巢定能重振!” 其余妖兵纷纷应和。 林守溪与三花猫对视了一眼,神色古怪。 “怎么?你们连这都不知道?”大妖注意到了他们的异样。 “知道知道。”三花猫很识趣,说:“有了圣子,我们魔巢定能如虎添翼,击败三界村夺回尊主也指日可待了!” 话音才落,龙鳞镇上烟花绽放。 第八十五章:泼天之暗 夜色正浓,红褐色的荆棘林被劲风吹得低伏,远处吹来的烟屑汇聚成不洁之气自峡上掠过,飘向龙鳞镇的方向。 “是啊,封山一年,宗门那早该来人了,没想到今天才终于派了位钦差大臣。”大妖握着一口钢刀,手上缠着钢索,目视下方,抱怨了一句。 “早几年就听说,宗门的几位大人物都被神山暗中盯住了,走不脱身,下面蠢货太多,延误大计。”另一头妖精附和。 “不过也好,圣子终于要来了,圣巢有救了!” “嘘,小点声,你怎么比那两新兵还不懂事?” 大妖低喝了一句,扭头一看却是怔住,先前的一人一猫不知何时消失在了队伍里,左右没了踪影。 “这是……当逃兵了?”大妖大怒。 “对了,我们要伏击什么人来着?”旁边的人问。 “好像是一个带着猫的少年,据说身手很强。”大妖思索了会,说。 妖物们面面相觑,似明白了什么,在尴尬的沉默后飞身去追。 林守溪在得知了圣子的消息后没有犹豫,他借着大风吹草的动静,拎着三花猫的后颈跃起,衣影一闪,飞快消失在了妖兵的队伍里。 “哎,我们去干嘛呀,我们不是还要伏击人嘛?”三花猫迎风嚷嚷。 “你真当自己是妖兵啊。”林守溪敲了敲它的脑袋。 三花猫噢了一声,思路很快扭转了过来。 “果然是魔巢的计谋,他们知道我们的厉害,想要引开我们,迎接那个所谓的圣子!”三花猫恨恨道:“真是阴险啊。” 龙鳞镇的上空还残留着烟迹,遥遥望去,连绵的火把在远处亮起,不停地涌入龙鳞镇,而那由几座陡峭孤峰构筑起的龙鳞镇则像是一张大口,吞没了一切的光。 黑灯,龙鳞镇已布满了黑灯! 林守溪很快明白,魔巢应该还有其他连通外界、得到消息的手段,所以对这一切早有预谋。 黑夜像是一片片划向身后的幕布,阻道的荆棘林被剑锋切开,林守溪体内的玄紫气丸飞转,真气以磅礴之势流出,瞬息占据所有的经脉,体内竟隐隐有雷动之音。 按理来说,三界村和魔巢的恩怨与他没什么关系,仙村之人他也全不认识,但不知为何,来到三界村之后,他始终有种亲近感。 这里的陌生的,他确信自己从未来过,至于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他不得而知。 他手上拎着的小土猫此刻却是又紧张又兴奋,经历了几次雷声大雨点小的惊吓后,它胆子也大了些,如今一路奔回龙鳞镇,更是有一种御驾亲征保卫子民的荣誉感。 他们离去没多久,妖潮已将龙鳞镇围住,他看不清里面的情形,但能感受到其中几股冲腾而起的妖气。 越过山峡,及至下坡路段。 林守溪的脚才一触及地面,就有数头砂蜥妖物自泥沙间钻出,纷纷扑去,林守溪甚至没有拔剑,他身子一矮,双足一展,从它们窜动的黑影中滑过,一路来到碑亭之前。 先前冷冷清清的碑亭前已站上了三头挎着大刀的半妖,它们自披鳞甲,长尾未褪,嘴巴里尽是尖牙利齿和分叉长舌。 三花猫见了这三头大妖,吓得不轻。 “等会打架的时候,你可别杀顺手了将我当暗器抛出去啊。”三花猫胆战心惊道。 “放心,我扔块石头都比扔你有杀伤力。”林守溪冷冷说。 “那就好。”三花猫松了口气。 林守溪从黑夜中奔来,快若黑风,但这三妖五感灵敏,也察觉到了,把刀去拦,可那黑影非但没有半点减速的意思,还顺势拔剑,明晃晃的剑光迎面而来,刺透长夜。 为首的大妖最先发出惨叫,它的大刀与那柄剑撞上,只觉得自己是以刀斩上钢柱,大刀崩断,虎口震裂,剑风擦身而过,如刮鱼鳞掀碎了它的肩甲,溅起鲜血。 两侧的妖怪反应要慢些,它们凭着本能挥刀,双双斩空,气丸要害处却被阴森森的两剑戳穿,再运不上劲,拄刀跪地,任由那人闯入龙鳞镇。 “不愧是本朝武状元,有你在侧,尊心甚慰啊!”三花猫被他飞快放倒三妖的手法惊呆了。 本就是夜色,龙鳞镇又被黑灯笼罩,三花猫什么也看不清,心中更怕,但它坚信,黑灯能吸走光线,却吸不走它脑袋里的灵光,它立刻提议: “我们要不然先去将黑灯摧毁,这样行动方便点。” “好啊。”林守溪颔首,又问:“那黑灯在哪?” “……”三花猫一下子沉默了。 不摧毁黑灯就很难视物,黑灯藏在黑暗里又很难找,等找齐黑灯恐怕圣子都到家了…… 三花猫的脑子也跟着进入了死循环,晕乎乎的,最后只骂了一句:“魔巢真是太阴险了。” 龙鳞镇一片漆暗,唯见妖气冲天。 林守溪哪怕用上了玄紫境,也只能看到身前数尺的范围,但这足够了,他手持湛宫,凭着视线和记忆的路线在屋顶与石崖间窜跃,朝着蟒身苍龙像的位置逼去。 魔巢的圣子将至…… 能成为魔巢的圣子,定是个十恶不赦的强大歹人,他必须阻止他们的仪式。 他虽已尽力赶路,可妖兵数量实在众多,暗中的冷箭和刀枪剑戟穿梭不定,多少拖慢了他的速度。 而此时,小语又不合时宜地将意识勾连了过来——她与自己刚刚定约,还处在热情期,勤奋异常。 “师父晚上好呀!” 小语穿着恶龙喷火的睡衣,热情洋溢地打了个招呼,她没等林守溪回话,就自顾自地拉扯起了家常:“今天晚上娘亲不仅夸我了,还给我熬了萝卜汤,里面有白萝卜,青萝卜,胡萝卜……都是我亲手挖的,诶,师父猜这道菜叫什么?” 林守溪哪有心思去猜,他只是敷衍地夸了句:“小语真厉害。” “是呀,萝卜好用又好吃,是我最喜欢的菜了,等以后我长大了也给师父做!”小语自信满满地说。 “好。” “那师父吃了我的萝卜,可就不许收其他徒弟了哦。”小语任性地说。 “待定。”林守溪虽然敷衍,但神智清醒,毕竟未来合欢宗若只有一个弟子,那该如何发扬壮大呢? “诶,师父要当花心萝卜了嘛。”小语鼓着脸,很不开心。 “……” 林守溪哄着小女孩,手脚的动作却半点不慢,几番腾跃之间他已突破了妖兵数圈外部的包围,来到了妖气浓郁之处。 他半蹲在一间破旧的屋顶上,恰看到下方一头背部长满尖刺凸起的蜥蜴精正在啃食人的肢体,他飞身一跃,剑斜斩而下,落到妖物身侧时,妖物的颈和肩都被斜削而下,骨骼血沫之间,心脏似未意识到身躯的死去,还在奋力鼓张。 另一边,小语这才意识到了不对劲。 “师父,你到底在干什么呀……” 黑灯与夜色遮蔽了血腥的杀戮,林守溪也不愿让她过早接触这些,只是道:“看认真些,我教你剑法。” 被他提在手上的三花猫顿感林守溪的动作更快了,它被甩得晕头转向,终于明白为何那么多君王都不愿亲征。 “好!” 小语虽猜到了什么,但师父不说她也不问,立刻端端正正地跪坐剑前,看那白影在黑暗中来去,挥洒出凌厉的弧度。 林守溪向着神像处逼近,剑意所过之处,妖邪迎刃而解。 妖物们也意识到了威胁的到来,哨声锣声鼓噪而起,向着此处汇聚,形成了一片盾牌似的防守。 打头的几尊妖物皆人首蛇身,它们扭动身躯,在黑暗中高速移动,缠绕而来,后方,数十支暗箭破空而至,竟精准地锁向了林守溪。 林守溪将三花猫按到了自己的肩上,让它抓牢,他脚步微停,展袖如笔,对空一拂,真气带出的劲道翻过身前,暗箭陡然失去锐气,凝在空中,为他衣袖所卷,一收一放间竟倒飞回去,溅起一连串的惨叫。 箭未射完,林守溪尚余了两枚于掌心,待那蛇妖追索而来时一左一右射出,精准地钉住它的七寸。 趁着第一轮攻势的间隙,林守溪飞身掠去,剑狂挥乱舞,将妖兵所持的木制长枪尽数斩裂。 小语看不清具体画面,但见师父的身影掠空乱飞,几乎没有一个浪费的动作,杀伐决断又赏心悦目。她屏气凝神,仿佛是在聚精会神地观察一朵蒲公英,稍一出气就会任其吹走。 林守溪一人一剑于妖兵中冲杀,虽盛气凌人无妖可当,但这般打法也很消耗真气,不是长久之计,幸好,他快杀到目的地了。 林守溪其实也辨不太清自己的位置,但他听到妖物们在大喊‘快拦住他,别让他靠近神像’时,就知道自己离神像不远了。 “举盾!这小子的剑利得很,别让他杀进来了。” “灵目将军说,他背上似乎也背着东西。” “什么?该不会是火药包吧……他竟还是有备而来?” “闭嘴!本尊才不是火药包!”三花猫听到他们的喊声,连忙动了动,证明自己是活的。 “原来是只猫啊……吓死本将军了。”灵目将军松了口气。 “……”三花猫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真的没炸药包有用,“林大元帅,你快帮我斩了这笨蛋妖怪!” 林守溪抗旨不尊,他理都没理会这群聒噪的妖怪,前方的黑暗中,空气波动出了清晰可察的巨大波纹,这证明仪式将成,他必须速速阻止,哪有空理这虾兵蟹将! 林守溪以真气护体,借着石壁上凸出的岩块飞身而上,夺向仪式的位置。 “快,说点吉利的话。”林守溪赶着路,想起了三花猫颇为玄学的嘴,提了一句。 这一刻,御驾亲征的三花猫终于找到了一丝自己存在的意义! “好!”三花猫一口答应,却又很快愣住:“那我该说点什么啊?” “……”林守溪恨不得将它甩下去。 三花猫思维狂转,连忙道:“我们一定可以挫败魔巢,取得大胜利!” “太空泛了,具体一点。” “我们定能破坏他们的祭典仪式,赶走可恶的圣子?” “别用疑问句。” “哦,那我们一定可以及时赶到,阻止他们的坏行为!” “嗯,多说点。” 林守溪觉得这猫实在太闲了,给它分配了这个任务。 三花猫点点头,它也不确定自己触发言出法随的条件是什么,所以觉得以量取胜的思路是对的! “我们定能阻止这邪恶仪式,击溃魔巢,解开封山的大雾!” “龙鳞镇是我们的地盘,我们一定将它夺回来!” “魔巢言而无信,必遭天诛!” 三花猫乱叫着,像是在喊口号,趁着走路的间隙,它不停嚷嚷,嚷到后面几乎是在凭借本能开口,说的话也越来越错乱,甚至出现了‘希望我的偶衣能漂亮一点’之类明显夹藏私心的话。 这等话语被林守溪当场喝止后,三花猫也有点生气,赌气地说:“那我祝你早点找到老婆,总行了吧?” “承你吉言。”林守溪淡淡开口。 与此同时,他越过了险峻高崖,鸟一般来到了蟒身苍龙像之侧,神像之前繁复的诵念声遥遥传来,那是仪式的祷告,祷告声中,神像散发出了不寻常的热。 林守溪跃上了神像的翼骨,他凝真气于瞳,向下俯瞰,勉勉强强可见几个佝偻的影。 已不待多想,他纵身一跃,飞斩而下,剑光虽被黑灯吞没,剑意却寒冷凝实如冬夜,这羚羊挂角般的一剑令小语也忍不住拍手,赞叹出声。 可三花猫的预言失败了,剑未落定,钟鸣般的声音在空中扩散,这是仪式落成的征兆,神像之前,似有人影凭空生出——正是圣子! 圣子如破壳而出的雏鸟,有些茫然地看着漆黑一片的四周,接着圣子察觉到了当空劈开的剑意,眸子里迷惘顿消,腰肢一侧的剑滑鞘而出,对空阻截。 这是一道融入黑夜的电,它似雷霆敕令,将即将来临的狂风与骤雨暗藏进了这漆黑威光里! 下一刻,剑与剑的交鸣声响彻龙鳞镇,将浓得化不开的夜都拉开了一线炽白口子! 林守溪一路杀来若秋风横扫落叶,可他这巅峰一剑却被硬生生地阻截在了神像之前。 对方极强。 虽未至仙人境,却已是出乎意料的强! 林守溪的道心悚栗而鸣,浑身的剑意应心意竖起,杀机蓬勃。 他们虽只交锋了一剑,但他已然明白,自己所要面对的究竟是何等对手了。 “师父小心呀!” “完了,预言失败了……” 小语与三花猫几乎同时开口,显然还是徒弟更暖心些。 林守溪无暇回应。 黑夜是无边的战场,杀意宛若浓重的焰,在他们第一次撞击之时已然激起,他们要在这黑暗中以铁剑决出胜负! 两道身影几乎同时动了。 他们皆是老练的杀手,神像、岩石、树木、房屋、祭坛……周围的一切可用之物都能用作庇护与盾牌,他们穿梭其中,时而以身法穿绕,时而又正面对决,激起一连串的金属交击声。 先前的战斗林守溪还能带着三花猫,但现在他真的无法再顾及它,战斗的间隙中,他将三花猫往神像后边一藏,让它老老实实呆着等自己。 三花猫连连点头,忙往石头缝里缩,知道现在自己不添乱就是在做大贡献了。 林守溪将全部的心神都投入了战斗,凛然的杀意似将他拖回了巫家肃杀的夜,拖回了死城狂暴的雨,他沉寂许久的战意再被激起,每一个关节,每一寸皮肤,甚至每一缕发根都似可提炼出力气,这是高手对决时独有的体验! 他们的并未进行缠斗,剑一触即走,身影动得飞快,故而在彼此眼里,他们都是暗夜中的鬼影。 数度交击未能分出胜负,双方愈感棘手。 林守溪干脆放弃了主动进攻,他收敛气息,隐藏在一间屋子的门后,感受着屋外每一丁点的剑意,伺机发动暗袭。 他压抑着呼吸、心跳,将自己想象成一个衣柜、一张桌椅、一个没有生机的死物。 对方同样也很耐心,圣子好似夜间狩猎的猫,步步为营,不露半分破绽。 这与其说是剑术的较量,不如说是耐心的角逐,他们知道,下一次的交锋很可能是分胜负之时,但在这之前,他们必须将杀心深藏!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 黑夜中终于流露出了一缕微不足道的剑意,它就像一缕微风,为林守溪捕捉敏锐捕捉。 他知道,对方就在门外。 按理来说,对方不可能察觉到自己的所在,除非这个圣子拥有慕师靖那样的感知力。如今敌暗他明,浑然天成的一剑已在手中,他似只要心领神会,就能以剑穿门,将对方斩杀或者重创。 但林守溪没有动手。 因为这一幕实在太过熟悉。 当初死城中,他就是这样被慕师靖暗算的! 但若他不出剑,这绝佳的机会就会被他平白无故地葬送。 时间不会等他。 心中的天人交战一瞬而过,他一脚踹开了大门,然后凭着直觉拧身,回身斜刺,动作一气呵成! 在他踹开大门之际,上头的屋顶破开,泼天的黑暗中,圣子掠空而下,一指点落。 道门绝学神妙指! 这一次,指凝于半空,未能前推,因为对方的剑已抵在了她的胸尖。 第八十六章:宿敌相逢 这场战斗的过程很漫长,但博弈的瞬间却快如惊堂木落板。 杀气好似凛冬之寒,令得整座屋子如坠冰窖! 慕师靖宛若冻在寒风中的鸟,对方的剑尖恰抵住她的胸尖,若即若离,只差一分便要扎破衣帛,穿胸而入,直夺心房。 但她的反应同样及时。 这座屋子很矮,故而房梁不高,她在意识到不妙后立刻止住了攻势,以靴勾住房梁,再令身子如鱼打挺般扬起些,避开咽喉要害,只是她虽已足够敏捷,但这一轮的交锋中,她已然落败。 慕师靖知道自己境界不算多高,可她身在神墙外的蛮荒地带,这里几乎遇不到见神境的仙人。 仙人境下,她则难逢敌手,故一路而来,所有意欲害她之人皆被她玩弄于翻覆之间,鲜有一合之力者。 吞骨山庄里,她杀死了庄主,令持灯婆婆主持仪式,将她送来了此处。 才一落定,她就感受到了凶烈的杀意,她似乎不是被传到了神坛,而是来到了断头台——闸刀早已悬起,只等她来临时落下。 起初她以为是魔巢生变,要斩杀有鳞宗来使,但很快她意识到,杀意来自别处。 黑暗中虽不可视物,却是属于她的主场,这里的一切都被她的感知网覆盖,成了意识中一个个色彩鲜明的色块,它们色调或暖或冷,代表了事物的温度。 刺杀者很强悍,甚至很可能比元赤境的庄主更强,但身处黑暗,她依然有信心。 浅尝辄止的交锋后,他们各自隐去,伺机发动杀招。 对方似乎学过类似龟息术的功法,气息隐匿得极好,但他逃不过自己的追索。 很快,死城的一幕复现。 但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的意图竟被看穿了。 对方的这一剑很不讲道理,因为它几乎是未卜先知的! 这……怎么可能呢? 慕师靖无法理解。 接着,令她更不能理解的发生了——她看着抵着自己胸尖的剑,看着那银亮的泛着细碎水纹的中轴,越看越觉得熟悉。 这,这不是…… 另一边,林守溪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因为他的这一剑明显慢了。 倒不是他的手慢了,而是他手中的剑在阻止他推进,这柄剑……意欲叛变? 湛宫和他关系一直不错,它也不是小土猫那种不靠谱的灵物,怎会在关键时刻脱节? 也是此时,屋子终于承受不住两人溢出的杀气,奔溃由细部飞快扩散至整体,连同房梁在内的一切尽数崩断,轰然坍塌。 慕师靖失去了支点,身子落下,林守溪飞快撤剑。 她在空中灵巧一翻,足尖稳当当地点地。 少女目视前方,黑白分明的眼眸里困惑已消,取而代之的是惊愕与讶然。 泼天的黑暗虽将他们的身影遮得模糊,但到了现在,他们哪里会认不出来对方? 只是两人从未想过,他们会在这种地方,以这种形式相逢。 这就是传说中的不打不相识吗? 小语却还有点懵,她从头到尾都在观战,全部的心神也都凝聚在了战局上……哪怕只是观战,她也嗅到了令人窒息的杀意,这是她过去从未感受过的。 这样的战局里,任何鲜活的生命都有可能在下一息成为冰冷的尸体,包括先前还在与她言笑晏晏的师父。 第一次领略到杀伐残酷的少女睡衣被冷汗浸透,师父骤然发动决战一剑时,她更是浑身触电般痉挛,肌颤骨栗,几乎要大叫出声。 只是她不明白,师父明明要赢了,为什么要收手? 这是什么大慈大悲的剑法啊? 但她也不敢出声,生怕惊扰师父,而接下来,那个可恶的坏女人说出的第一句话,再度让小语神经紧绷: “换剑。” 慕师靖收指垂袖,清冷开口。 门外的死证依旧悬停半空,它亦有灵性,见到旧主之后发出清鸣。 “不换。”林守溪断然拒绝。 师父果然还是爱我的……小语闻言松了口气。 死证的鸣声却是戛然而止。 林守溪并非喜欢湛宫胜过死证,只是自己唯一的徒弟还在剑里,之后炼鼎所需的草药还要仰仗她,更何况…… 他身影飘然一退,越过门槛,左手伸出,直接将死证也握在了手中。 慕师靖想以剑诱骗,结果是人剑双输的下场!她秀靥板起,银牙轻咬,却也只能吃下这个亏。 “你怎么在这里?”林守溪问。 先前熟悉的场景复现时,他隐约猜到了什么,所以他宁可错过这绝佳的杀机,也无法忍受自己被宿敌以同样的手段暗算两次的奇耻大辱,哪怕对方是慕师靖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事实证明他赌对了。 “我还想问你。”慕师靖冷冷地说。 诶?他们是认识吗……小语惊愕,一时分不清状况。 “你加入了魔巢?”林守溪更加不解。 “不可?”慕师靖反问。 “你身为道门传人却堕落至此,你师尊若知晓,当作何感想?”林守溪严厉质问。 “你不也是魔门中人?”慕师靖盯着黑暗中模糊而熟悉的脸,幽然发问。 “我已是道门弟子。”林守溪平静道。 慕师靖闻言,秀眉稍蹙,脸颊却依旧冷淡,她话语顿了顿,回答了先前林守溪的提问: “师尊遥在,如何知,如何晓?” 慕师靖输了一剑,心中幽怨,也懒得与他解释过多,非但自认了魔巢圣子身份,更是双手负后,坦然道:“我……入魔了。” 小语在那头听她说话,亦是气不打一处来。 这,这人是怎么回事呀?在自己师尊面前是乖巧善良的道门传人,一出远门直接堕落加入魔道,成了说话都不讲礼貌的坏女人了!这若是自己的徒弟,定天天将她抓来打屁股,打到她乖为止!不,不对,若是自己,那一定要擦亮眼睛,切不可收这等表里不一的坏徒弟…… 小语气鼓鼓地想着,很为师父的仁慈一剑鸣不平。 祭祀结束,战斗接近尾声,抱着黑灯的矮人们从各个阴暗的角落走出,陆续撤走,彤云中的半月终于将微光撒入了这座妖气腾腾的孤峰,落到了慕师靖与林守溪的脸上。 小语依旧看不清他们的形容,在她的眼里,师父与那个很坏的女人都只是模糊的白影。 但饶是如此,她依旧能确定,这坏女人定是个绝世美人。 师父与她曾经相识,莫不是……小语莫名紧张了起来,脑补出了一番曲折的爱恨情仇。 此时,妖兵们也从黑夜中涌来,将这决战之处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 打头的妖兵手中还提着一个鸟笼,三花猫赫然在其中。 它哭丧着脸,表示自己原本想偷偷溜出去,回三界村搬救兵的,结果没想到周围太黑,它没钻出来就成了俘虏了,帝王被俘可是千古奇耻,三花猫病恹恹地,知道闯了大祸,不敢去看林守溪。 林守溪习以为常。 “见过圣子大人。” 妖兵们见到了月光洒落下的圣子,如见天人,纷纷俯首跪拜。 “圣子大人,快杀了他,莫要让他逃了!”有妖将大喝。 “三界村恐已察觉,此处不宜久留,魔王的任务只是安全送圣子大人回去,莫要节外生枝。”一个老妖婆苦口婆心地劝说。 妖兵妖将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林守溪与慕师靖则对视着,一言不发,剑拔弩张的意味尤为消退。 在镇守的神域里,林守溪见过自己与慕师靖的过去,但他并不确定慕师靖有没有回想起这段记忆。他注视着她点漆似的瞳,要从其中看出些什么。 所有人都极为紧张。 林守溪率先收敛了杀意。 “换猫。”他将死证递出。 好不容易平寂的死证再度长鸣。 慕师靖接过了递来的剑,瞥了妖将一眼,妖将虽不情愿,却也不敢抗命,将三花猫给了他。 “动手。” 三花猫递还给林守溪时,慕师靖冷冷下令。 妖兵妖将同仇敌忾,一哄而去,林守溪一手持着湛宫,一手提着三花猫,直接踏着石壁飞身而上,将妖潮甩在身后,他身手敏捷,哪怕是擅长攀岩的蜥蜴妖都追之不过。 “你们退下吧,我去追他即可。”慕师靖清冷开口,手持死证,追杀而去。 铁剑碰撞声在孤峰间再度响起,时远时近,铿锵激烈,足见战斗之焦灼。 约莫半个时辰后,慕师靖重新飘落,她露出了恨恨的神色,“让他逃了。” “圣子威武无双,敌人落荒而逃!”立刻有妖将大喊。 其余妖兵妖将也齐呼圣子万岁。 黑衣少年的厉害它们都领教过,没想到依旧不是圣子大人的对手! 慕师靖收剑归鞘向前走去,妖兵自动分开一线,让出了道路,慕师靖走在最前方,妖将在后面列队,她派出了一部分继续镇守龙鳞镇,剩余的则撤出魔巢。 另一边,林守溪已带着三花猫进入了峡谷。 “呼,方才真是惊险,差点就被截在里面回不来了。”三花猫拍着自己的耳朵,说:“那女人的剑法真是狠辣,剑剑要命呀!” 小语听到了小土猫的话,却是摇了摇头。 一开始他们确实打得惊心动魄,但说完话以后,他们再度的交战却是怪怪的,虽然更加激烈,但毫不凶险,更像是同门师兄妹在你一招我一式地互练,最后那坏女人漏了一个明显的破绽,师父就顺水推舟地逃了出去…… 这……怎么像是在搭台唱戏啊? 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难道说和自己猜的一样,师父真的和她有过爱恨情仇? 完了,师父原来喜欢坏女人! 小语晕头转向,心想大人的世界可真是太复杂了。 “小语可有学到什么?”林守溪想起了她一直在看,问了一句。 “我……我什么也没学到……”小语闷闷地说,似有些生气。 林守溪没有察觉出她的情绪,连番的交战后他也很疲惫,便道:“无妨的,以后若再有交战,小语亦可前来观摩,多看多思,定能有所裨益。” “知道了,师父。”小语乖乖点头。 “今夜不早了,小语早点休息,莫让你家人生疑,对了,练剑是水磨功夫,不可懈怠,明日我还会检查课业的。”林守溪有板有眼地说着,看上去是个称职的先生。 见师父这般关心自己,小语心生暖意,立刻端正坐姿,用软糯的声音说:“徒儿知道了。” 她行了一礼,依依不舍地切断了联系,回屋睡觉。 林守溪的肩上,三花猫很是颓丧。 “怎么办,魔巢本就难缠,如今又多了一个圣子,想必定是如虎添翼,如鱼得水,如狼似虎啊……这样下去三界村危矣,我朝危矣。”三花猫痛心疾首。 它看着林守溪平静的面颊,更感痛心,“喂,你怎么了呀?怎么魂不守舍的,该不会是被那圣子给迷住了吧?” 说到这里,三花猫又低下了头,感慨道:“不过那圣子确实美得吓人,这简直是天仙在世神女下凡,哪怕让偶衣婆婆穷尽心血画皮,估计也画不出这等神韵。” “嗯,我若投敌,会记得捎上你的。”林守溪敲了敲它的脑袋,说。 “哎!你不会真的想投敌吧?你这大叛徒,竟敢有谋逆之心,本尊要将你打入天牢!”三花猫去挠他的头发。 林守溪一把抓住了它的后颈,三花猫立刻安静。 他还在想着慕师靖的事。 他有很多问题想要问她,但现在显然不是时候。慕师靖随他一同斩向黄衣君主的画面依旧历历在目,故而他绝不会相信她入魔的鬼话,先前他借着换俘为名将死证给她,亦是猜到了些她的目的。 “对了,除了神像之坛以外,还有其他东西可以连通外界吗?” 林守溪立刻想到此事,询问三花猫。 在他的印象里,魔巢似乎有个太古清光鼎,是类同于神桑树和蟒身苍龙像的圣物。 “按理来说没有了!” 三花猫也不敢下定论。 过往,外部的祭祀与消息皆靠神像传达,故而一月一次的比试很重要,但这些天龙鳞镇都被他们把持着,魔巢却精确地知道了圣子降临的时日,这太蹊跷了。 可如果他们真的有其他手段联系外面,会是什么呢? 以三花猫的智慧当然无法想清楚。 它叹了口气,说:“对了,那把剑看上去也很厉害的样子,没想到你竟愿意拿它换我……我会记得你的恩情的。” “把诛神录好好写完,我就当你报恩了。”林守溪已不指望它什么了。 “一定一定。”三花猫连连点头,又问:“要不要给你和坏圣子安排个角色,本尊让你在书中狠狠虐她,将这妖女收拾得服服帖帖,如小犬般任你牵着爬行!” “三界村所刊文稿还让写这个?”林守溪震惊。 “嗯……好像不行。”三花猫觉得这有伤风化。 “嗯?你好像有点失望?”三花猫注意到了林守溪微妙的表情变化。 “怎么可能。”林守溪摇头,淡淡道。 “要不……我们私下传阅?”三花猫跃跃欲试。 “你若被那圣子给发现了,我到时候恐救不了你。”林守溪叹气。 三花猫立刻打了个寒碜。 幸好,危险暂时解除,峡谷中的伏兵也已退去,凝神细听,也只剩下风吹草木的声响。 待走过狭长的峡谷时,已是后半夜,三界村高耸的土城墙出现在了视野里,上面隐有火把移动。 林守溪回到了城中。 三花猫从他的肩上跃回地面,它看着笔直的街道,看着远处高高的神桑树,心中生出了感动,它暗暗发誓,待拜鳞后有了身躯,她一定要全心全意守护这片土地。 在外玩闹够了,它也该回仙村了,它要将龙鳞镇的变故告诉大家,然后纠集力量将其夺回来! 三花猫重新振作,走向仙村。 令人意外的是,今夜仙村不知为何撤去了黑灯,月光下,村子的轮廓依稀可见。 村子外,依稀可见几张草席,上面盖着白布。 三花猫心中一凛,连忙跑了过去,它掀开白布,猫瞳立刻收缩。 “风爷爷……风爷爷你怎么了呀?” 林守溪走了过去,发现这个老人赫然是自己初来三界村时让他手握真言石提问的人,当初他还精神矍铄,如今却已是冰冷的尸体了。 三花猫连忙去掀其他两块布。 那两人也是仙村中的修行者,皆是它熟悉的人。 三花猫立在那里,像是石化了一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很快,几个灰衣人围了上来,如临大敌。 “你们是什么人?” 林守溪看了灰衣人一眼,今夜他们没穿偶衣,可见五官。他立刻明白,仙村出事了,有妖物混在其中,开始杀人。 很快,一个年轻人走了出来,他来到了三花猫身前,行了一礼,“尊主大人终于回来了,您没事就好。” “杜切?” 三花猫抬起头,眼前的年轻人正是将它从魔巢偷出来的杜切。 “村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啊?”三花猫焦急地问。 “影子来了。”杜切叹息道。 “影子?”三花猫一愣,“他竟敢直闯仙村?” “不,他一直在三界村里。”杜切寒声说:“两天前,他终于开始杀人了。” 第八十七章:和亲 这是第三个夜晚,死去的三人皆是老人。 林守溪掀开白布,观察死者的脸,他们神色静谧,无半点痛苦之色,宛若沉睡。 “他们身上没有一点伤痕,同样,我们也没检查到有任何阴煞之气,所以也不像是中邪。”杜切立在一旁,长叹道:“如果不是连续死了三人,我甚至会以为这是寿终正寝。” 三花猫坐在一边,神色难得凝重,“林提刑官,你有什么发现吗?” 林守溪摇了摇头。 这三人死得实在太过寻常,他也看不出有任何古怪之处。 林守溪站起身,看向了身边名为杜切的年轻人,杜切披着和钟无时相似的白衣,他身子瘦弱,披头散发,背负宝剑长弓,腰缠箭囊,他像是几宿没有合眼,眼眶周围黑了一圈,没什么神采的脸更像是活尸。 “先进去看看。” 林守溪顺手将猫抓回肩头,走入了仙村。 仙村与人村并没有太大区别,只是这里两三层高的木竹屋楼要更多一些,建筑的位置杂乱无章,勉强从中挤出了条道直通神桑树的路。 遥遥望去,巨大的神桑树在月光下泛着银辉,枝与叶都似结满了丝状的霜,神木下的仙村虽撤去了黑灯,反倒透着更沉重的死气。 “这株神木究竟是何来历?” 林守溪看着它的时候,心再度微抽,仿佛树上的荆刺扎入心室,勾起了骨髓深处的痛。 “我也不知。”杜切说:“不过据村里的老人说,这株神木是三百年前生长出来的,那时候三界村都还未建立,人们称呼它为日和,意为神明降下人间的祝福。” “嗯,如果有一天神木也枯萎了,那三界村恐怕也会消失,我们又须去大地上跋涉,寻找新的家园了。”三花猫对于神木也很有感情,仿佛巨木落荫之处,才是它真正的王宫所在。 说到此处,三花猫还道:“对了,它还会开花,只不过它开的花一点也不脆弱,反倒像是薄薄的银片,先前奖励给你的银币,就是用这些收集起的花做成的。” 三花猫正说着,眼前的视野陡然开阔起来,那是一片宅邸前的广场,地面平整。 仙村的修行者几乎都聚集在了这里,他们坐在这片广场上,相互照应,要将这漫长的夜熬过去。 后方的房子则是三花猫的府邸了。 它的府邸并不奢华,只是间普普通通的大宅子,宅子门边有两口石狮,上悬的灯笼恰将它们照得威严。 林守溪再次见到了钟无时。 这位神山斩邪司的人也坐在这里,紧张地打量着四周,不愿放过任何的蛛丝马迹。 斩灭妖邪是斩邪司的职责所在,若此处生大变乱,哪怕日后浓雾消散,他回山之后恐怕也会被惩处。 林守溪寻了个地方坐下,三花猫站在他的肩膀上,亦警觉地环顾四周,它鼻子微动,似在嗅取风的气味。 今晚已经死了一人,按理说不会再死,但没有人敢放下防备。 “你怎么确定是影子做的?”林守溪询问杜切。 “除了他还能有谁?” 杜切以肯定的口吻道:“我过去生活在魔巢,某种意义上是影子的徒弟,我很了解他……这种杀人于无形的手段,除了他没人能做到。” “你见过影子?”林守溪问。 “没有。”杜切说:“影子没有真面目,它生活在一面镜子里,它通过这面镜子向我传达命令,我偷出尊主的时候,顺手打破镜子伤了它……” 生活在镜子里的人…… 林守溪无法想象那是一种怎样的生命状态。 “影子是什么境界?”林守溪问。 “我不确定。”杜切神色凝重,“但很有可能是位仙人。” “不,不是有可能。”另一边,钟无时忽然扭过头来,笃定道:“他必然是仙人。若非仙人,谁能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杀人呢?难道说它是鬼么?” 三花猫本就紧张,听到鬼字更是一个激灵。 林守溪不由想起了在龙鳞镇遇到的死神…… 此刻,他们的猜测都是无力的,恐怖笼罩在仙村的上头,哪怕是神桑树也不能给予安慰。杀人的魔头就藏在他们的身边,可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谁,又即将杀死谁。 短暂的交流后,仙村再度陷入死寂。 灰衣人在广场上来回走动,及时推醒每一个即将入睡的人。 终于,天边有光亮起,漫长的一夜即将结束。 正当所有人都要松口气时,林守溪忽地起身,箭一般冲向了某处,他伸出手,抚住了一个欲垂头的老人。他动作已经很快,可伸手探去时,老人的颈椎骨却像是失去了所有的韧性,软趴趴地塌垂下来,鼻息与心跳同时消失。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原本昏昏欲睡的人们陡然清醒,不安的骚动再次爆发。 杜切与钟无时也立刻来了,他们看着死去的老者,同样困惑不解。 “怎么,怎么回事?不是说一晚上只死一人吗?”三花猫也从人群外跃来,精准地扒在了林守溪的背上。 林守溪没有说话,他知道,这个老人很可能是因他而死的。 ——影子想当着他的面杀人给他看。 阳光亮起,短暂的惊慌后,大部分人还是在为劫后余生而暗暗庆幸。 人群疏散,林守溪带着猫进入了宅邸,一同跟来的还有杜切。 林守溪将龙鳞镇发生的事大致地告诉了他,杜切双眉紧皱,他在痛斥了魔巢的言而无信以后,承诺立刻调集人手,着手夺回龙鳞镇。 “你们遇见那个圣子了吗?”杜切问。 “遇见了!”三花猫立刻说:“是个心狠手辣的小姑娘,很坏很坏,差点将我们都杀了。” “连林公子也不是她对手吗?”杜切忧心忡忡地问。 “我们未能分出胜负。”林守溪说。 “一个影子已够难缠,如今又来了位圣子……” 杜切轻轻摇头,片刻后他咬牙道:“不过无论如何,龙鳞镇都必须夺回来!双头蟒的心脏很快就会送到,若此物落到魔巢手里,尊主将永远无法拥有神躯。” 三花猫用力点头。 过去,它并不在乎什么神躯,毕竟当只猫也很快乐,但今日目睹了仙村老人无辜死去,无力感深深涌上四肢,它想要变强,想要守护自己的子民! 杜切又给林守溪讲了些关于魔巢的事,随后离去。 宅邸空空荡荡,转眼又只剩下一人一猫了。 “林大神探,你有什么想法吗?”三花猫严肃地问。 “没有。”林守溪回答得很直接。 “刚刚那位爷爷就在你面前死掉,你……真的什么也没看出来吗?”三花猫疑惑地问。 “没有。”林守溪再次回答。 “那你有什么怀疑的对象吗?” “有。” “是谁?”三花猫再度精神。 “钟无时与杜切。”他说。 “为什么?” “因为我只认识他们。” “……”三花猫尖尖的耳朵拉拢了下来,“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呀。” 林守溪没有开玩笑,这是他的直觉,暂没有证据,但幸好,他有验证的办法。 他很困倦,却没有休憩,而是在剑前等待小语。 “师父早上好。” 小语大清早就来了。 这两天,小语没有一丁点偷懒,她换好练武的衣裳,束好衣带,扎起马尾,配好木剑,准时地来到了小剑楼,与师父热情地打过招呼,脸颊稚嫩得可爱。 “早上好。” 林守溪笑了笑。 “师父看上去好像很累哎,该不会还没有睡觉吧?”小语担忧地问。 “嗯,我在等小语。”林守溪说。 小语受宠若惊,她眨了眨水灵灵的眼睛,看着身前的剑,喃喃地说:“师父可真好啊……小语有天底下最好的师父。” 林守溪反倒不太好意思了,他犹豫之后开口:“其实……我是想提前请小语帮一个忙。” “诶,什么忙?”小语毕竟才七岁,力量有限,她害怕自己做不到。 “我想请小语帮师父打听一个人。”林守溪说:“那人名叫钟无时,古钟的钟,无时无刻的无时,他是神守山斩邪司的人,你只需帮我问问,斩邪司到底有没有这个人即可。” “斩邪司?”小语微惊。 林守溪原本以为这个任务对于七岁的她来说太过艰巨,谁知小语在短暂的惊愕后立刻点头,一口答应了下来:“放心吧师父,包在我身上好了。” “真的没问题?”林守溪不太放心。 “我娘亲就是斩邪司的重要人物,如果只是名单的话,我有办法的。”小语信誓旦旦地说。 “那……有劳小语了。”林守溪没想到会这么顺利,立刻轻松了些。 小语能帮上师父的忙,亦很高兴,她也不觉得这是师父在差使自己,毕竟师父在神山外面打坏人,徒弟在里面提供帮助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短暂而顺利的交流后,林守溪开始指导小语练剑。 不知是不是昨夜凝神观战的缘故,小语的剑术进步飞快,与三天前握个剑还软绵绵的少女已天差地别。她穿着雪白的小剑裳,光着幼嫩的脚,步伐精准,目光随剑而走,动作也愈发流畅,几轮招式如写风描云,渐难挑瑕疵。 光从剑楼外照进来,花窗投射下的影在她画布般的衣裳走流动着,明暗清晰。 林守溪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小语的动作虽谈不上多么完美,却也算赏心悦目了,哪怕是一些动作的纰漏亦笨拙得可爱,让人不忍苛责,林守溪不由地去想她长大后的模样。 当然,这样的想也没什么意义,她才七岁,哪怕是他们的约战亦是九年之后的事了,届时说不定自己都有一个这般可爱的丫头了。 思及此处,他不免又想起了小禾,也不知道小禾会不会喜欢这个小徒弟……嗯,小禾的心胸虽向来不算宽广,但应该不至于连个小姑娘的醋都吃吧。 林守溪看着小语舞剑,在短暂的放松中想着乱七八糟的事。 小语练完了一套剑招,立正剑前,略显羞愧道:“又有几个姿势错了……我明明很认真背了,但……唉,我还是太笨了。” “小语已经很厉害了。”林守溪由衷地说。 小语不听,她的自我要求越来越高了,她背过身去,又要惩罚自己,林守溪连忙制止,说:“小语,你若一味苛求剑术的精准,反而容易钻入死胡同里,现在的这些错误反倒是你收放的余地,这未必是坏事。” “真的嘛……”小语转过身,眸子渐亮。 “师父从不骗人。”林守溪说。 “师父真好!”小语更加感动,她张开手,抱了抱剑,就当是抱了下师父了。 “对了,小语修剑之时也别忘了修心,道心是修道者的神墙,是庇佑你度过重重劫难的保证。”林守溪语重心长地说。 “明白了,我会好好修心的,坚决不做像圣子那样的坏女人!”小语向来是有隔夜仇的,她对于昨天的坏圣子依旧耿耿于怀,甚至还梦到了自己长大后欺负坏圣子给师父报仇的场景。 “嗯,我相信小语。” 林守溪看着小语神采奕奕的模样,微笑点头。 小语听着师父温柔好听的声音,心尖打颤,她亦有些不好意思,脸颊微红,说:“当然,主要是因为我的师父肯定比坏圣子的师父好得多。” “嗯……是么。”林守溪倒是没什么底气。 云巅榜上没有慕师靖师尊的名,但武林中几乎默认了她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她一手调教出了慕师靖这般剑心通明的道门弟子,更是轻描淡写间便覆灭了魔门…… “当然呀。”小语却是信誓旦旦的,她皱着俏嫩的脸蛋,说:“明明是道门正统的师父,却教出了这等叛入魔门的弟子,嗯……上梁不正下梁歪,要么是她师父眼睛瞎掉了,要么就是她同样心术不正,外道内魔!” 小语本就气了一晚上,此刻打开了话匣子,说起坏话来更是伶牙俐齿滔滔不绝: “而且一般来说,一个坏师父远比一个坏徒弟更可恶!这样的师父当了道门的门主,那道门岂不是要成魔窟了?这得误人子弟多少呀……这,这怎么行呢!” 小语说着说着,依稀想起一事,又问: “对了,师父,你……是不是和那个圣子认识啊。” “嗯。” “那……你们之间是有什么关系么?” “什么也没有。” 对于这个远在神山的小姑娘,林守溪没什么好隐瞒的,相反,他倒是更愿意对这童真未褪的女孩展露真言,“别胡思乱想了,我与她是宿敌。” “宿敌?”小语微怔,根据字面意思理解:“是住在一起的敌人吗?” “是命中注定敌人。” 林守溪无奈地笑了笑,说:“我与她曾有过生死之战,后双双流落于此,而我的师兄师姐……他们都被她师父所擒获,至今生死未卜。” “啊……” 小语愣住了,她虽猜到师父的身世会有些悲惨,却不曾想是这几乎灭门的惨:“她们……她们竟是这样可恶的人,简直是丧尽天良,天理难容!这样的人就该天打雷劈,天诛地灭!” 小语听闻这等恶行,生气坏了,用上了毕生所学的词汇口诛笔伐,现在的她宛若睡衣上的火龙,张开嘴巴就能吐出炽热的火焰。 她严肃地板起脸,说:“师父,你快告诉我你师兄师姐被关在哪里了,我立刻让我爹娘去救他们!” “不必了,那个地方太远了。” “远?是在神山之外吗?” “是。” “可天有涯,海有角,再远也总能到的呀,师父相信我啊……小语虽然年纪小,但我爹娘真的很厉害的。”小语对爹娘的信心远超自己。 “我相信小语的。”林守溪温和地说:“但那个地方实在是太远了……小语应是一辈子都去不到的。” “到底是哪里嘛……”小语急坏了。 “等小语长大了,我告诉你。”林守溪说。 “那好,到时候我们一起去把坏圣子和她的师父消灭掉。”小语妥协,竖起手掌。 师徒二人隔空击掌,定下约定。 早晨的练剑结束,小语连忙去帮师父办事,调查那个名为钟无时的人,林守溪小寐片刻,养定心神后走入了宅邸的深处。 走过前堂,林守溪看到了一副雄劲有力的匾额,上书‘天女三花’四字。 屋内,三花猫正在翻阅一本书籍,神情难得地认真。 待林守溪走进来,它合上了书,聚精会神地盯着林守溪。 “怎……怎么了?”林守溪困惑。 “本尊有一事想要请求你。” 三花猫认真地说:“要不……你去与那魔巢圣子,和亲吧。” 第八十八章:妖道 “什么?” 听到和亲二字,林守溪愣住了,危险临头,他不明白三花猫为什么突然提这个,还是让自己去与慕师靖和亲……这怎么可能? 这只小土猫是在生什么病? 三花猫感受到了林守溪怀疑的视线,它连忙将书推过来,给出了解释: “你看这本书!” 林守溪接过了书,手指立刻触到了封面黏厚的质感,他翻来一看,发现这正是他助陈宁一家运送的神秘古卷,古卷没有书名,透着一股邪性,里面的文字亦像是夹在书页中的、杂乱歪斜的蚊虫标本。 三花猫解释着书中的内容:“这本书里提到过一个现象,就是说,神格是未知的,但你若能经常做到某一件不可思议的事,那这件事很有可能真的会成为你的神力。比如……” “言出法随?”林守溪立刻明白了。 也就是说,先前的两次言出法随或许是巧合,但如果这样的巧合足够多了,三花猫就真的会被赋予这一能力! “既然如此,你多试几次不就行了?瞎猫都能撞上死耗子,你应该也行。”林守溪合上了书。 “你……”三花猫也顾不上与他置气,无力道:“可是,这种事情不知道还好,一旦知道了就会有功利心,我估计说什么都不会成真了。” 而且成真的条件是不可思议,像日升月落,花开花谢之类的常事,显然是不可以的。 “可这和和亲又有什么关系?”林守溪还是不明白。 “诶,你忘了吗,本尊当时做了个预言——你能找到你的老婆。”三花猫一脸期盼地说。 “……”林守溪用古卷砸了砸猫头,“你不是坚定不移地支持我与我的未婚妻的吗?这就叛变了?” “当然不会。未婚妻是正宫,圣子是妾室,这不一样也不冲突,你呀,思路应该开阔一点。” 三花猫话语坚定:“若我真有了言出法随的能力,那本尊就能令凶手绳之以法,令大雾从山上消散了,让你与正宫姐姐早日团聚了!” “别乱想了,我与她是宿敌,就算我能同意,她也不会答应。”林守溪平静开口,漆黑的瞳孔透着冷意。 “宿敌?是睡一宿的敌人吗?”三花猫问。 “……”林守溪觉得这只猫与小语应该能一见如故。 和亲不过是三花猫奇思妙想的小插曲,林守溪也不想继续谈论此事,夜色降临就会有人死去,他身为未来的道门弟子,不容许妖魔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作祟。 “走,去妖村。”林守溪振作了精神。 “去妖村做什么?”三花猫不解道:“难道说,你觉得影子藏在妖村里?” 妖村地形复杂,房屋大都埋在地下,若影子真藏匿那里,恐也寻不出来。 “去找做黑灯的老爷爷,向许愿灯询问。”林守溪说。 “军师果然聪明!”三花猫豁然开朗,“许愿灯的事很少有人知道,待我们找到灯爷爷,凶手就逃无可逃了。” 三花猫说完此话,林守溪立刻感到了不安……意外总在人觉得十拿九稳的时候发生。 三花猫却浑然不觉,它立刻跑到宅子后面去取银币——那是它这一年勤政的俸禄。 “你还勤政了?”林守溪大为震惊。 “当然……”三花猫没什么底气,毕竟它勤政的标准是……别给三界村添乱。 三花猫立刻封林守溪为户部尚书,让他将自己仅有的一枚银币保管好,然后两人偷偷逾墙而走,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潜入妖村,以一片黑竹林为掩护,摸到了老爷爷的家中。 几乎同时,惨叫声自屋内响起,震得竹林摇颤。 不好…… 林守溪与三花猫俱是一惊,立刻撞门而入。 为时已晚。 地上鲜血成泊,老人躺在血泊里,双眼雪白,身躯宛如僵死之虫,他的脖颈几乎被斩断,只剩几率筋肉相连接,他的手背上尽是抓痕,却依旧如鹰钩般钳着一盏石灯……正是许愿神灯。 凶手想要杀人夺灯,却被他死死地护住了! 三花猫还在震惊之时,林守溪已夺窗而出,几个纵身便来到了屋前的竹尖上,竹子被压弯,他立在上头远眺,眼下唯有星罗棋布的妖物巢穴,凶手早已逃得没了踪影。 回到屋中,林守溪一节节地掰开了老人的手指,取出黑灯。 幸好它还在。 他摊开手,三花猫连忙用双爪合着银币递到了他的手中,林守溪将其掷入黑灯。 “杀死风爷爷的凶手是谁?”三花猫迫不及待地问。 …… 清晨。 慕师靖带领妖军一路北行,回到了魔巢。 魔巢在龙鳞镇以北,那是一片尖顶覆雪的黑色山脉,魔巢是山体中开辟出的洞府,它就像是一颗风干后的庞大头颅,山岳是它的犄角,山道是它猩红色的长舌。 慕师靖还在想着昨夜的一战。 林守溪能赢靠的不过只是运气而已……她想要如此说服自己,但做不到。战斗本就充斥着不确定,生死则是一锤子的买卖,不会为情感所左右。 她能接受自己输,因为她相信自己可以奋起直追,将曾经的拦路虎变为自己的垫脚石。 但她不能接受自己输给林守溪。 七岁那天,她就下定决心要胜过他,这份执念非但没有随时间淡化,反而越来越强烈。 若连林守溪都胜不过,她何来颜面去见师尊? 柔软垂落的黑袖中,少女捏紧了手,散发出的杀意令周围的妖侍们都感到胆寒,无一敢靠近。 唯有她腰间别着的死证发出了清越的鸣声,它感受到了少女的杀意,清然而鸣,并表示全力支持。 慕师靖听到了剑鸣,板起的脸颊忽地莞尔,她想起了师尊曾对自己说过的话语: “君王得民心而得天下,剑客得剑心以成大道,你手中之剑便是你的第二颗心脏,剑心破碎,作为剑客的你就消亡了。” 从这个角度来看,林守溪显然不是一个合格的剑客。 所以,慕师靖必须给这个不合格的剑客一个教训,同时,她也要夺回自己的‘心脏’。 湛宫并不是她的佩剑,而是师尊的,这是师尊得知她要与宿敌决战而借给她的,她无比珍视这柄剑,如今它落在敌人手中,她如何能够安心? 想到此处,她不由想起了更多与师尊相处的瞬间。 师尊也是很爱湛宫的,她睡觉时将湛宫放在枕边,小憩时将湛宫横在膝上。她说,她第一次见到了湛宫还是很小的时候,那时的她就对湛宫一见如故,认定了此剑作为陪伴自己一生的兵器。 师尊说,这是曾经斩神的兵刃,自有其骄傲,在她之前的数百年里,从没有人能将湛宫从鞘中拔出。 师尊还说,若有一日自己因斩龙而死,她就会将这柄剑传给自己最喜欢的徒弟。 当时的慕师靖有些羞赧,因为她是师尊唯一的弟子,若不出差错,这柄剑迟早会落到她的手中。 这不仅仅是一柄剑,她还代表了师尊的意志与仙人的剑心,她愿意将其传承。 只是后来有一次,师尊在雪中饮酒,饮得烂醉如泥,她在一旁服侍,无意间从师尊口中听到了一个词——家乡。 师尊醒来之后拒不承认此事,甚至想通过灌醉她来销毁记忆,美其名曰‘毁师灭迹’。 但慕师靖天生酒量很好,饮了许久酒后也只是脸颊稍红,这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师尊气急败坏,她反复问慕师靖,自己饮酒之后还没有说其他的,慕师靖明明如实回答了,她却不相信,非以饮酒为名罚她去面壁思过。 那时的慕师靖忽然意识到,师尊那曼妙到夸张的仙人玉躯里,似还有着一份未泯去的天真。 这份天真是善良的,师尊偶尔展露之时,也是劝她要当一个好姑娘,以后哪怕师尊不在身边,也切勿走入歧途。 师尊常年的劝诫确实发挥了作用,她原本从未想过要当坏姑娘,现在她被劝出了逆反的心理。 这若让师尊知晓了,恐又是一顿好打。 但这十多年里,她与师尊的回忆依旧少得可怜,她虽一直身在道门,但她们真正的相处加在一起约莫也只有七天,对此师尊也自有说法——教出一个好徒弟只需要七天。 她隐约猜到,这是师尊在谈自己的经历了。 师父的师父……那就是师祖了。她常常能感受到了师尊的孤单,她不确定这份孤单是不是来自师祖,但她依旧对于传说中的师祖感到好奇。 不过这些应是早已化为尘土的陈年旧事了吧,师尊缄口不言,世间就无人能再知晓了。 魔巢已在眼前。 慕师靖收回了思绪,她安抚了一番腰间的死证,答应一定帮它报仇之后,走入了魔巢中。 她开始想,一个魔巢的圣子应该做什么。 先去见一下魔王吧。 魔巢的魔王据说是一个名为‘影子’的人,影子很神秘,传说无人见过它的真容。 妖将带着她来到了魔王的居所,魔王的王座上别无他物,唯立着一面破碎的镜子,慕师靖沿着深红色的地毯走到了镜子前,她凝视着镜子,却只在其中看到了自己。 她本就白皙的肌肤更加苍白,脖颈处的经络透着极淡的绀青色,这使得本如瓷娃娃的她显现出了惹人怜惜的柔弱意味,但这抹柔弱很快又被她瞳孔中冷意析出。 “见到本王,还不行礼?” 镜中,一个黑影从镜面世界的深处浮现,威严的声音由它发出。 慕师靖立在原地,还在努力将自己带入魔门圣子的身份里,她本想入乡随俗地行一礼,但转而一想,觉得这不够坏,便沉下了脸,冷声道: “我是有鳞宗的圣子,你一个魔巢魔王算什么东西,也想令我跪你?” “大胆!”魔王似从未听到过这等无礼的话,声音带着愤怒。 “大雾封山整整一年,宗门规定的期限早已过去,你们竟还未将真主创造出来?”慕师靖凶厉的话语中,少女最后一缕稚气也随之破灭,“你记住,我来不是辅佐你,更不是服侍你的,我是来……问罪的。” 镜子中的黑影如同狂风中的焰,它的愤怒似要烧穿整个镜面,将眼前胆敢无礼的少女烧成灰烬。 慕师靖只是静立,不进也不退,她注视着镜子的眼都未曾眨过一下。 “你还未入仙人境,胆敢如此猖狂?大雾封山,无人会知道这里发生的事,你圣子的身份不过是一张无用的白纸!”魔王阴冷的话语从中传出。 “是么?” 慕师靖淡淡地问:“那这张白纸,你可敢撕去?” 镜面剧烈地晃动着,仿佛随时都会有一只尖枯的手从中伸出,执行魔王的愤怒。 但魔王的怒火并未转化为真正的伤害,它仿佛也在忌惮着什么。 慕师靖唇角挑起,露出了微笑,仿佛有鳞宗给了她什么可以克制魔王的法宝。 魔王不再说话,这算是某种意义上的示弱,它原本以为对方也会退让一步,却不曾想慕师靖喜欢上了这种肆意的感觉,直觉告诉她,眼前的魔王受到了某种禁锢,远没有传说的那般厉害,既然如此,她也不会仁慈什么。 在魔王的喝问之下,她直接将这面镜子从王座上挪走,扔到地上,自己坐到了王座上。 她知道自己这样做是有风险的,万一镜子里真的是一个十恶不赦的魔王,她如今就身陷险地了,但不知为何,她就是出乎寻常的任性,仿佛体内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要将她推上某座孤寂了千万年的王座。 她来到了王座上,并腿斜坐,支着肘,目光望向了下放阴气沉沉的古殿,一时间万物寂静,连镜子中的火焰都烟消云散,仿佛是在为女帝殿下的降临而跪拜。 这种气质很短暂,稍纵即逝,她闭上了眼,很快感到了倦怠,她从王座下走下,步履微错,泛着清纯的妩媚,她无视了镜中魔王的怒吼,走出了大殿,关上了门。 “圣子殿下见到那样法宝了?” 门外,一位长眉的老婆婆恭敬地问。 “法宝?”慕师靖困惑。 “是啊,那面镜子就是魔巢最珍贵的法宝,可惜……它破掉了。”老婆婆摇头叹息。 慕师靖总觉得她话里有话,但再问时,老婆婆却像是犯了噫症,再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语。 “她怎么又逃出来。”另一个老婆婆抱怨着跑出,解释道:“这老太婆是个疯子,希望她没有冲撞圣子殿下。” “疯子?” “嗯,自一年前那桩事之后,她就发了疯,怎么也醒不过来。”老婆婆摇头叹息。 慕师靖大致了解了魔巢发生的事,知道了真主大人早在一年前就被叛徒杜切偷走了,藏匿在了三界村。 她不由想起了林守溪身边那只自称本尊的猫……她对于所谓的真主没什么想法,但她还是希望,传说中的真主大人不要是那只没用的三花猫。 战斗了一整夜,她本有些累了,却没有去休息,而是带着倦意起身,巡视了一圈魔巢。 魔巢是妖精的聚集地,自从魔巢生变,魔王困在镜子里出不来后,魔巢的秩序再无人主持,混乱不堪,自相残杀这种事每天都在不同的角落发生着。 在魔巢巡视了一周,慕师靖见到了无数妖怪互食的惨相,她不理解它们为何要这么做。 “圣子殿下觉得,人饲养动物和妖饲养动物有什么区别?”一个妖将面对慕师靖的质问,给出了解答。 “人与妖不同族,而妖是动物修成的,自有区别。”慕师靖回答。 “但妖不觉得自己是动物。” 妖将说:“动物中只有极少数的生命可以变成妖,在变成妖的那刻,我们更接近于人而非动物,试想一下,若一只鸡妖将生下的十个蛋孵化,可它们中没有一只有资质成为妖精,那鸡妖会如何看待它们呢?将这群叽叽喳喳的东西当作自己的子嗣,还是说……只将它们当成宠物亦或圈养起的食物呢?” 拥有灵智的妖看着自己一生开不得灵智的后代,还会将它视为同类,视为儿女么? 慕师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所以你们是怎么做的?”慕师靖问。 妖将露出了吃惊的神色,旋即又释然:“这几乎是妖怪们约定俗成之事,想来圣子素来高高在上,不曾了解过。” 慕师靖不置可否。 妖将解释道:“妖怪们会在每年繁殖的季节集中将它们产在一处,由几只妖一同孵化,将其中开得灵智的挑选出来,其余的或放归,或烹煮,或训练成为坐骑,供我们差使,这是妖的生存之道之一。” “原来如此。”慕师靖轻轻点头,心中却依旧有萦绕的阴影,“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你们……真的没有感觉吗?” “哪怕修成了妖,我们的血依旧是冷的,蜥与蛇本就是冷血的生命,均衡温度的能力是比修行更加奢侈的事,我们亿万年来从未做到过。” 妖将说着,干干地笑了笑,转而压低了声音,说:“更何况,属下先前说了,妖从不认为自己是畜生,我们觉得,我们是另一种人。” “妖为何非要成为人?”慕师靖问。 “某种蝴蝶喜欢鲜艳的颜色,于是花会为了吸引它们授蜜进化得鲜艳,畜生为了在这片残酷的大地上厮杀,也会不断地进化自己的獠牙利爪与皮甲,但人类诞生之后,它们便失去了地位,生存的法则改写了……” 妖将长叹,说:“就似蜥跃入海中,指骨成桨,尾椎成鳍,与鱼无类,然后才能统治深蓝之海屠杀其中的旧主,我们在这片大地上生活了亿万年,我们还想继续生存下去,与人类趋同是我们唯一的出路。” 慕师靖从妖将的口中听出了残忍背后的无奈,她对妖知之甚少,故也无言以答。 妖将却说得兴奋,它觉得既然能成为魔巢的圣子,想必这位绝色少女也是嗜杀之人,它继续道:“更何况,圣子口中的同类相残,哪有虐杀人来得有趣呢?” “嗯?虐杀人?”慕师靖神色依旧恬淡,眸中却似沉淀着玄寒冰霜。 “圣子大人难道觉得这……稀松平常吗?”妖将误判了圣子的眼神,以为那是轻蔑。 “所有妖怪都喜欢虐杀人么?”慕师靖问。 “也未必,有的妖怪还爱去学习人类的礼节,若说妖修人是画蛇,那他们此举便是添足……不,何止添足,都添成蜈蚣了。”妖将不屑地说。 说到此处,它才猛然意识到,这位圣子似乎是人,它悚然一惊,立刻想要求饶,表示自己的话语不过玩笑。 慕师靖却施施然笑了笑,说:“妖性嗜杀,无妨的,这样吧,你们将你们所有行过的恶事都写出来,不可有慌亦不可夸大,我会亲自审评出魔巢的十大恶人,届时……我会给你们勋章与其他奖励。” “圣子殿下果然也是同道中人!” 妖将悬着的心再次落下……果然,能成为魔巢圣子者,皆是残忍嗜杀之人,这美若仙子的圣子之下,竟也是一尊邪恶的女妖魔! “嗯,传令下去吧。”慕师靖淡淡地说。 妖将领命离去。 慕师靖阖上了眼,也阖上了清澈眼眸中腾腾的杀意。 她转身离去,走入了妖气冲天的魔巢,黑裳柔软的下摆在微风中荡漾,裹着冰丝薄袜的小腿若隐若现,宛若昨夜未褪的月光。 …… 林守溪与三花猫向着仙村走去,神色阴沉。 此时临近中午,湛宫剑再度亮起,小语的声音从剑中传来,直接响起于脑海。 “师父师父,人查到了!”小语高兴地说。 “结果呢?”林守溪连忙问。 小语没有立刻回答,她十指相握,先提了一个疑问:“师父,你会一直陪着我的吧?不会抛下小语的吧?” “当然不会,我会陪小语一起长大。”林守溪轻声说。 “嗯,那就好,我相信师父!”小语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得到了承诺之后,她连忙将调查结果告知了师父: “神守山斩邪司所有的文卷我都翻过了,其中倒确实有个钟家历代为斩邪司官员,但我翻了好多遍,都没有找到一个叫钟无时的。” 第八十九章:慕师靖的战书 小语清脆的声音自剑上传来,于识海中响动,林守溪双眉一紧,复又确认了一遍:“真的没有钟无时这个人吗?” “没有。”小语斩钉截铁。 因为这是师父交待的第一个任务,所以小语做得尤其小心,她将名单反反复复翻了好多遍,翻得娘亲都要起疑了才还回去。 林守溪握剑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他紧闭双唇,思绪飞转。 就在刚才,他将银币投入许愿灯中,三花猫提出疑问之后,这盏看似无所不能的邪灯却只给出了一个模糊的回答:‘时’。 三花猫一口断定一定是钟无时那个斩邪司小白脸干的,拉着林守溪要去制裁他,林守溪没有忙着下定论,而是在等小语的调查,小语的回答将目标进一步锁定了。 林守溪想不明白,既然钟无时要冒充神守山斩邪司的人,那为何要用一个查不到的假名呢?虽说此处天高皇帝远,根本无人会去查证此事,但这样的纰漏终究是个隐患。 那钟无时到底是谁呢?他就是影子么?他又为何要在三界村杀人? 这些疑问恐怕只有钟无时自己知道了。 “辛苦小语了。”林守溪表示了感谢。 小语也露出了可爱的笑容,“这是徒儿应该做的,以后徒儿还要帮师父做更多的事情!” “那为师提前谢谢小语了。” “师父不用谢哦。” 小语摇着脑袋,笑容像是初春的阳光,澄净无垢,从中能映射出万物宣发的景来。林守溪感到了温暖。 “师父,你现在在做什么呀?和小土猫赛跑吗?”小语看着摆动的影子,问。 “嗯,我在与它一同训练。” “师父这么厉害了还需要训练吗?” “当然,练剑炼体皆非一朝一夕之事,不可懈怠。” 小语露出了仰慕的神色,她一想到自己过去天天逃课开小差睡懒觉的日子,愈发羞愧,粉嫩的小嘴动了动,由衷道:“我若是早点认识师父就好了。” 林守溪听到小姑娘软糯的话语,心也不由柔软了下来,“现在也不晚,我会监督小语的。” 小语用力点头,抿唇微笑,说:“对了!还有三天我就要和他们去比试了,到时候我一定不会辱没师门的。” “嗯,我相信小语。” “那师父呢?师父什么时候再和那个坏女人打架呀,那天晚上她明明输了还这么嚣张,真是越想越气,师父下次一定要好好教训她,万不可放过了。”小语还在惦记着此事。 “放心,为师会赢的。”林守溪说。 “嗯,师父若是打不过,那就等小语长大之后帮师父揍她。”小语一副同仇敌忾的模样。 “好。” 林守溪微笑应了一句,小女孩的话语天真无邪,他自不会当真,若真要等到她来帮自己,那他该是多丢人现眼? 林守溪越出黑竹林,重新回到仙村,三花猫难得地展现出了轻盈的身姿,它跃上屋顶,警惕地俯瞰四周,观察有没有敌人的动向。 剑中,小语恰好与师父告别,她抓起木桶和铲子,准备去挖萝卜了。 林守溪敛起神色,隐匿气息,与三花猫一同潜入了钟无时的府邸,钟无时的府邸其间种着花草,养着侍女,胭脂气很重。 三花猫猫着身子从院墙上走过,巧妙地避开了侍女的视线,一下跃入了茂盛的树叶中,再以此为踏板,跃到了二层楼上。 他们都没有轻举妄动,而是想要偷听一番,看看能不能将钟无时逮个正着。 整整半个时辰过去,林守溪与三花猫都未发现他有何异常。 钟无时披着白衣,眉心点着红痣,正伏案阅卷,偶尔锁眉自语,说的也是昨夜三界村发生的惨事,看上去他亦对此忧心忡忡,毫不知情。 “哼,真会演戏……”三花猫腹诽着。 它对于仙村的大部分人都很有感情,唯独对这个神山来的小白脸不满很久,原因无他,无非是这小白脸看着阴气重,不舒服。 时间缓慢地过去,钟无时始终没有露出半天破绽,这样等着不是办法,林守溪抓起猫悄然退出了宅子,转而直接选择敲门拜访。 “林公子可是有线索了?嗯……尊主大人怎么也来了?” 钟无时见林守溪与猫一同进来,吃了一惊,连忙去迎。 “确实有线索。”林守溪说。 “什么?”钟无时正色发问。 林守溪没有直说,他随便挑了张椅子坐下,聊家常般开口,问起了钟无时一些关于神守山的事,钟无时对答如流,仿佛真的在那里生活过很多年。 钟无时的回答无比真实而细节,若对方也是位在神守山生活多年的人,恐怕就要一见如故了。 林守溪没去过神守山,自也更难找到纰漏。 于是林守溪也不和他客套了,他从怀中取出了真言石,放到了钟无时的面前,希望他一一回答问题。 钟无时吃了一惊,“你们是在怀疑我?” “这位是本尊钦定的大理寺丞,由他办理此案,无论是谁都需全面配合。”三花猫在一边帮腔:“本尊不是怀疑你,而是怀疑每一个人,在来这里之前,我们已经问过十三家半了。” “是啊,斩邪司之人皆乃危墙下的君子,我们当然相信钟公子是无辜的,此番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林守溪微笑开口。 钟无时略一犹豫,倒也接过了真言石,握在掌心。 林守溪相继提出了几个疑问,钟无时一一作答。 真言石不声不响。 若他没有像小禾一样屏蔽真言石的手段,那钟无时很可能真的是无辜的。 三花猫原本还气势汹汹的,这下却没了什么底气……难道许愿灯说的不是钟无时,而是另有其人? 那这盏破灯为什么只给了一个字呢……该不会是一枚银币一个字吧,那也太坑人了。 三花猫想着近来帑藏空虚的惨状,更感绝望。 在钟无时这里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林守溪无可奈何,只好带着猫离去。 “这下怎么办?要不本尊再去赊两枚银币来,换个角度问问。”三花猫提议道。 “你去哪里赊?”林守溪问。 “可以去找杜切或者偶衣婆婆,他们两人都不错。”三花猫回答。 “嗯。” 林守溪点了点头。 离去之前,他的目光无意间瞥向了钟无时门前的树,树上爬着许许多多的蚂蚁,最上头的蚂蚁用钳子般的嘴死死地咬住了一片树叶,一动不动,它的同类在朝它靠近。 林守溪若有所思。 他们先去找了偶衣婆婆。 偶衣婆婆住在一间死寂的深宅里,窗户皆以纸糊上,遮挡住光,老婆婆穿着一身寿衣,手里拿着针线,正小心翼翼地缝制着眼前架子上的一幅皮囊,她的身后置着一口棺材,那是她睡觉的地方。 “婆婆。” 三花猫抬起爪子,对着老婆婆招了招手。 老婆婆停下了手中的针线,转过头,看着立在光中的三花猫,露出了迟钝的笑,“尊主大人来啦。” “是啊是啊,我来看婆婆了。”三花猫跑到了老婆婆的身边。 “我看你是来找新衣裳的吧?”老婆婆戳穿了它的心思。 “一样的一样的。”三花猫摇着尾巴,倒也不避讳,“婆婆缝到哪里了呀?” “还差一些。”老婆婆笑呵呵地说着,目光落到了林守溪的身上:“这位是……” “哦,这是本尊的御前侍卫,负责调查这两天三界村发生的怪事。”三花猫说。 老婆婆点点头,也请他一同进来。 林守溪走入了这间死气沉沉的屋子,屋子里的一切都很老旧,桌椅的边角甚至有了包浆,那一件件精美的偶衣就这样随意地挂在屋子里,宛若一张张剥落的人皮,却看不到一滴血。 “你们其实是来审问我这个老婆子的吧?”老婆婆笑着问。 “嗯……倒也不是。”三花猫支支吾吾道:“其实本尊是来借钱的。” “怎么?尊主连棺材本都不想给老婆子留了?”老婆婆笑着说。 “不是不是,一切都是为了抓捕坏人,绝非本尊擅自搜刮民脂民膏。”三花猫连忙解释。 老婆婆却是摇头,“你们抓不住他的。” “为什么?”林守溪立刻警觉了起来。 “因为这不是人为的,而是龙神的报复……”老婆婆盯着身前的偶衣,话语怅然:“这片土地是龙神的土地,我们皆是冒失的闯入者……龙神的诅咒开始应验了,我们都会一个接着一个死去的。” “龙神?诅咒?” 这又是怎么回事? 老婆婆的回答远远超过了林守溪的预料。 “外乡人,你可知道拜鳞节的来历?”老婆婆问。 “愿闻其详。”林守溪不会放过任何的线索。 偶衣婆婆坐进了一张太师椅里,开始讲述数百年前的旧事。 “这片土地原本是真龙的沉眠之处,龙的领域是神圣的,不容许外人肆意踏足的,当年我们的先民来到了这里,恰好目睹了巨龙破土而出的新生……” 老婆婆悠悠地谈论着往事,那时候她还是一个小女孩,便亲眼见到了大地开裂,白骨升空的场景,那是萦绕在她脑海三百余年的梦魇,偶尔回想依旧会被记忆中的威压弄得喘不过气来。 “那时候天还下着大雪,地面都是硬得不像话的冻土,但这种难以撬动的泥土,在巨龙利爪之下轻而易举地被撕扯开来了,我们是跪在雪地中的蝼蚁,只要它扭过头朝这里看一眼,我们都会成为埋在冰雪中的尸体。” “但它没有……” “它扇动翅膀,风就聚集在了翼骨之下,托着它飞往南边……拜鳞节即是龙腾之日……” 活到现在的人里,老婆婆是当年那一幕场景少有的见证者,近来越来越多的人死去,老婆婆迫切地想要将这幕深埋心底的场景说出去,那是她对于龙尸的信仰与畏惧。 莫说是林守溪,纵是三花猫也感到震惊,她曾听杜切说过,这片土地是一片福地,过去它是真龙诞生之处,未来也会是,当时它不解其意,如今才恍然得知,这里竟还有这样的历史。 “那真的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当时我们目睹了巨龙飞走,在恐惧中逃离了这片土地,多年之后才又回来,但那时候,龙早已没了踪影,原本腐烂污浊的土地上,却莫名其妙地生出了一株神木——也就是今天的神桑树,那时候神桑树还很幼小,远远没有长成今天这样。” 老婆婆的大部分记忆都已模糊,但三百年前关于巨龙与神木的事却清晰得恍如昨天。 “原来神桑树是那时候长出来的啊……”三花猫恍然地说。 这棵树的年纪倒是比自己想象中要小很多呢。 “是啊,神桑树净化了方圆的大地,我们才得以在这里生活。” 偶衣婆婆长叹,道:“但当初,我的老师是不同意在此处生存的,她说,这里是龙的故居,龙的居所是神域,是绝不容许凡人侵犯的,我们擅自踏入了它的领地,它的诅咒便会萦绕在外面身上,我们永远也无法逃离……” “原来是诅咒应验了嘛……”三花猫后背发凉。 “当然。”偶衣婆婆的话语愈发激烈:“他们死去的模样你们不是没有看到,没有征兆,没有伤口,平静得像是沉眠……这不是神明的诅咒又是什么?除了神明又有什么东西可以做到?老师……是对的。” 林守溪静静地听着,他相信偶衣婆婆的传说,但不相信所谓的诅咒。 哪有三百年才爆发的诅咒,更何况是在这个时间点?他依旧举得凶手在三界村内。 “婆婆,你还记得那头龙尸的瞳孔是什么颜色吗?”林守溪心绪忽动,鬼使神差地问。 老婆婆略一回忆,给出了肯定的回答:“苍碧之瞳。” …… 三花猫听着龙尸的传说,这才恍然想起,魔巢的坏人们似乎也想将它变成一条龙。 自己也会变成满身白骨,心脏如瘤,瞳孔着火的怪物吗……这也太吓人了,哪有猫猫可爱……三花猫战战兢兢地想着。 它抬起头,却见林守溪的脸上也似布着乌云。 “诶,你怎么了?”三花猫抓了抓他的衣角。 林守溪摇摇头,没有回答。当初在神域里,楚映婵曾经说过,苍碧之瞳的龙王可是介于隐生级与太古级之间的恐怕怪物,当年,它曾经撞破神墙,引来了祖师法身。 这是三百年前的旧事,这头苍碧之龙应也被制服,骸骨浸泡在了神浊之中,防止苏生。 这明明是与自己全然无关的事,但不知为何,他的心却像是被恐慌与不安攫住,跳得厉害,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即将发生在自己身上。 林守溪深吸了一口气,他欲取出真言石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他确实可以将仙村所有人召集过来,以真言石一个个问,但那样效率太低,等问完估计天都黑了,也未必会有结果。 还有其他办法可以将那人引出来吗…… 另一边,偶衣婆婆则似看破了生死,她对于即将来临的黑夜浑不在意,还在和蔼地笑着。 她摸着三花猫的猫头,问:“尊主大人,你想要看看你偶衣的模样么?” “诶,偶衣不是还没有做好吗?”三花猫好奇道。 “制作偶衣需先绘图,然后根据所绘之图去缝制,婆婆可以给你看看所绘之图。”偶衣婆婆笑着说。 三花猫立刻答应了,她对于此事确实也好奇了很久。 偶衣婆婆领着猫走到了内堂,来到了一幅画前,婆婆掀开了遮画的布,一幅清新明亮的画就这样摆在了三花猫的面前。 画中的少女跪在神桑树下,长着毛茸茸的尖耳朵,她口中叼着银灰色的鱼,回眸望来,淡绿色的眼眸反射着光,澄澈透明,那一绺绺纤细的发也像是布带,被阳光照到的地方呈现芽黄色,阴影处则呈现青灰色,她面容清纯,却裸着肩背,扣环式的半透明短裙绕臀而过,一条毛绒绒的尾巴从其中挣出,优雅地弯曲着,接近末端的位置系着蝴蝶结。 而双雪白纤细的手臂则套着金色蕾丝的白手套,她一手按着地面,撑着前倾的身子,另一手则做着猫标志性的动作。 “好漂亮……” 三花猫看着画中的自己,一时也有些痴了。 老婆婆微笑道:“你喜欢就好。” “可……可不是龙吗?为什么画的是猫?”三花猫好奇地问。 “你不是更喜欢猫一些吗?”老婆婆揉着它的脑袋说:“更何况……尊主大人,你未来必将君临于更遥远的大地上,你有这样一颗仁爱的心,是龙是猫又有什么区别呢?” 三花猫怔怔然点头,忽然对尊主这个称呼感到不自信。 拜访过了偶衣婆婆,林守溪又去到了杜切家里,杜切并不在家,按照家仆的说法,他偷偷潜去龙鳞镇打探情况了。 正当林守溪对于寻找凶手一筹莫展的时候,一封信打破了僵局。 这封信来自魔巢。 它在傍晚时分由使者送了过来。 信的内容很简单,魔巢邀三界村明日以决斗的方式再次确认龙鳞镇的归属,落款处为魔巢圣子慕师靖。 这是一封战书。 第九十章:相见白雪岭 魔巢。 铜炉燃着熏香,纱笼飘着烛火。 慕师靖坐在宫殿的水池边,仰头望着与黑色山体相接的穹顶,黑色的外裳帖着身躯垂下,其间露出的修长玉腿撩动着水面,水中翻倒的烛光晃个不停。 魔巢的建筑简陋,里面没什么装饰布置,却透着宏大感,那些黑色的墙体在昏暗中不似壁垒,更似无止境的虚无。 昨日,她在魔巢中宣布了十大恶人的评比,妖将们踊跃参与,厚重的简书很快被送到了她的面前。 “你们果真是作恶多端。”慕师靖漫翻书卷,随意夸奖了一句。 “不敢当不敢当,圣子在前,我等不过是微末蝼蚁。”妖将连连摇头,总觉得自己有班门弄斧之嫌。 “不必自谦。” 慕师靖翻动书卷,恰看到残杀妇孺稚童一篇,她轻轻摇首,合上竹简。 “不是属下自谦,而是属下所作所为,相比影子大人这几日的壮举而言,根本不值一提。”妖将满脸谄媚。 “哦?”慕师靖眼眸一转,“影子?他不是被困在那面魔镜中了么?” “哈哈哈,圣子大人的消息看来不灵啊。”妖将干笑了两声,立刻说:“我们都被影子大人骗了,影子大人早已不在魔巢中了,他去了仙村,已然开始屠杀那里的仙人。” 说到此处,妖将不免感慨:“我们不过是虐杀些普通人罢了,影子大人不愧为魔王,他已在仙村杀了数位修真者,而且那些蠢人根本找不到他,先前那个在龙鳞镇来回杀戮,后为圣子所驱逐的少年,据说也被弄得焦头烂额了。” 妖将如此说着,满脸与有荣焉之色。 “有战报么?取来与我看看。”慕师靖问。 她面容平静,心中却泛起波澜。 ——如果影子在三界村,那魔镜之中与自己交谈的又是谁呢? 还是说,三界村的那头才是它的本体所在?若是如此,影子对于自己百般忍让倒也解释得通了。 妖将取来了一份情报,递给了慕师靖,慕师靖双指一夹,将它挑至眼前,眼眸半眯着扫过,飞快抓取了其中有用的信息。 影子混入了妖村,已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四个修行者,四人皆是老人,他们死相平静,没有半点伤痕。 情报的结尾还写道:恐惧已然笼罩四野,三界村开门献降将成定局。 “好了,我知道了。”慕师靖的脸上依旧没有半点涟漪。 妖将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圣子殿下冷淡的脸,不确定她到底是欣喜还是愤怒,亦或是……全然不在乎。 “圣子大人……”妖将行礼,欲言又止。 慕师靖却是摇首,道:“三天杀死四个老弱病残之人,这又算什么呢?看来所谓十大恶人,所谓影子魔王,皆不过尔尔。” 妖将大惊,心想自己原来还是低估圣子大人了吗? “不知圣子大人有何高见……”妖将颤颤巍巍地问。 “我若将那黑衣少年杀死,悬尸魔巢,算不算得首恶?”慕师靖问。 妖将们都领教过那少年的力量,他冲撞妖军之阵宛如犁地,万军难挡,这少年确实远比仙村那些老匠人要棘手得多,圣子若能将他杀死,想必三界村会直接不战而降! 妖将立刻跪下,连忙高呼圣子万岁,待他再度起身之时,却发现圣子大人已入鬼魅般消失不见。 慕师靖去到了魔王殿里。 镜子被魔王殿的仆人重新放回了王座上,见有人不请自来,黑影再度浮现,本想发怒,见来的是这妖女,黑影如同刚刚浮上水面的鱼,还未露出背鳍便又潜了回去。 慕师靖却不打算放过他。 她走到了镜前,冷冷道:“出来。” 镜子没有动静。 慕师靖直接解下死证,以剑柄敲击镜面,将其震得狂响不止,见影子依旧没有出来的意思,她雪白的手腕一折,乌金色的剑光从鞘中滑出,比镜面更光滑的凛锋挥出,斩向镜子。 黑影终于浮现,连连叫停。 “宗门怎么派了你这种人过来?”黑影恨恨道。 “你对宗主有意见?”慕师靖眼眸眯起。 她根本不知道宗主是谁,但擅长虚张声势。 “你这般嚣张跋扈,定会被反噬的。”黑影冷冷地说,却也不敢继续声讨,而是问:“你这次来又是为了什么?” “听说你在三界村杀人了?”慕师靖微笑着问。 “我在三界村杀人?”黑影也是一愣。 “怎么?你不知道?” 慕师靖将那份情报取出,直接贴到了镜子上去。 黑影飞快扫过纸张,旋即沉默了下去。慕师靖揭去这张纸,复又问:“想起什么了吗?” “此事与你何干?你要去掺和什么?”黑影反问。 “我是有鳞宗圣子,我有权过问此间的一切,况且真主大人就在三界村,我忧心真主安危,岂能听之任之?”慕师靖慢条斯理地说。 黑影没有回答,他像是水中的鱼,随着水温的不断升高开始挣扎。 半晌,黑影复归寂静,却是发出了斩钉截铁的声音: “不会是它做的!” 慕师靖微怔,“它?它是谁?” 黑影没有回答,只是说:“你们所认为的影子没有这么强的能力,做这件事的另有其人。” “我们所认为的影子?”慕师靖将关注点放在了这里,“也就是说,我们圣巢确确实实有卧底潜伏在了三界村?” “嗯。”黑影犹豫着点头。 “你能联系到他么?”慕师靖又问。 “你想做什么?”黑影问。 “稍后我会拟一封战书送去三界村,交到林守溪的手上。我会以争夺龙鳞镇的归属为名将他约出决战。” 慕师靖清冷道:“我有信心可以赢他,却没有信心可以杀他,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希望仙村的那一位可以配合我出手,将林守溪立毙当场。” 慕师靖清冷的话语中透着藏不住的怨恨,立毙当场四字更似将钉子一枚枚地敲入骨头里。 “你与他有旧怨?”黑影困惑地问。 “你不需要知道。”慕师靖的脸重归平静,她提起死证,以拇指将剑推出一截,道:“帮不帮我?我给你自由选择的机会。” 黑影长叹,他似乎终于明白,区区一个魔巢的魔王,在她这等级别的天骄眼下根本算不得什么。 只是稍一犹豫,黑影便被迫做出了自由的抉择。 慕师靖没有急于离去,她在空荡荡的魔巢中转悠着,灵动的眼眸左顾右盼,似在寻着什么。 “你在找什么?”黑影主动开口询问。 “你这里可否有名贵的器物丹药?”慕师靖问。 “你……”黑影越来越确信,宗门倒是真没找错人,“你觉得以我这个状态,还可以服食丹药吗?” 慕师靖不置可否,她寻了一圈,然后随手从两侧挖空的石壁上取下了数本古籍,任意翻阅。 这些古籍大都阐述的是妖术,于她无益,翻来覆去间,她唯一寻到一本勉强能用的,则是本炼器术。 这本书纸张特殊,显然被书的主人翻来覆去看过,看得书页都泛旧了。 炼器术…… 慕师靖朝着镜子那边瞥了一眼,影子在镜中一动一动,看似很平静,但这种过分的平静反而暴露出了它的紧张。 她将这本书拢入袖中,暂且收走。 见这魔王居所实在没什么好搜刮的了,她才推门离去。 看到炼器二字,慕师靖不由想起了魔巢的圣物太古清光鼎,既然来了魔巢,自然要去见一见这件古代传承下来的旧鼎。 按照魔巢的传统,祭拜圣物需沐浴更衣,她身为圣子自也不会免俗。 古香缭绕,轻纱遮蔽,慕师靖仰望着穹顶,足弓绷着,尖细的足尖不停从泛着温热的泉水上掠过,水面上的热气蒸起,触及她雪白冰凉的小腿,在上面凝结出了晶莹的水柱,许久之后,她回神,俯身试了试水温,便将手折于脑后,取下圣子发冠,置于雪白冰丝之旁。 她剥去褒博的黑裳,黑裳之下几乎片缕不着,一时间,幽暗的石室内所有的烛火似都失去了颜色,唯她泛着圣洁而旖旎的光彩。 少女褪去了仅有的遮挡,步态袅娜地沿着阶梯走入了水中,她尚年少,稚气未褪,故而这份妖女的媚意也显得扑朔迷离起来,她每一分美妙的曲线都似凸面的琉璃镜,将她身上的妖媚放大,而她静若秋水的脸却又纯净冰冷,将妩媚之意纷纷收束,于是这抹气质好似被涟漪搅碎的光影,模糊而迷离。 慕师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小时候,师尊第一次帮自己沐浴的场景。 那时候,年幼的她被师尊抱入了一个高高的、盛满了花瓣与药香的木桶里,她在浴桶中扑棱着细瘦的手臂,努力上浮,挣扎求存。 师尊则盯着她的后背,似在走神,完全没有注意到这小姑娘在她失神间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游泳。 “我来帮你疗伤。” 时隔多年,这是慕师靖唯一记得的话语……她原本都要忘掉这幕场景了,多年之后,师尊说‘你须行走在地上’时,她才莫名地回想起这一幕。 至于如何行走在大地上……她已有决议。 说起来师尊倒是与她共浴过数次,尤其是一次雪地温泉中,师尊带着年幼的她一同看寒空中的繁星,彼时有流星破空而过,她想许愿,师尊却按住了她的手,说天星临夜是灾兆,那是一切厄难的开始。 慕师靖年幼不懂,只是点头,她躺在师尊的怀中,氤氲的雾气激起了幼儿独有的行径,她转过头,凭借着本能咬住了什么,她想要攫取,却什么也攫取到,唯见迷离的水雾中师尊仰颈酥颤。 往事消散在了水雾里。 慕师靖静静地靠在石壁上,黑色的绸缎般的发在水面上铺开,她闭上眼,任由温水浸润身躯,逐渐不思不想。 待她再次睁眼,将身躯从水中抽离出来时,她也似从过去回到了当下。 慕师靖披上了一身崭新的黑裳,未着袜,裸足穿靴,系紧束带,将湿漉漉的长发撩出衣裳,朝着后山走去。 山后寒冷,天空飘着雪。 雪是太古清光鼎造化而出的。 传说中,自这座大鼎熄灭之后,它就终年散发寒气,由火炉变作了冷窟。 慕师靖沿着覆雪的山道而上,终于见到了这尊一半都埋在山体里的巨鼎神物,炉膛内雪白一片,鼎口喷薄着大量的雪花,大量的白雪漫上天空,纷纷扬扬地遮蔽着。 她尝试着用各种仪式去激活这座大鼎,却皆没有反应。 正当她要离去,巨鼎却发出了鲸鸣般的声响,宛若认主。 …… 三界村。 林守溪看过了战书,平静地将它叠好,收下。 一旁的三花猫也看到了信中的内容,它立刻生气起来了,“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这个圣子也太可恶了,我们都没有去找她算账,她反倒主动来找我们了,偏偏是这个节骨眼……哼,她定是想要和影子里应外合,全面击破我们三界村!” 三花猫在短时间内做出了自认为正确的推论。 林守溪却没有发表什么看法,只是让三花猫去取纸笔。 “诶?你,你要做什么啊?”三花猫慌了。 “应战。”林守溪说。 “你疯了啊?”三花猫震惊。 “你觉得我赢不过她?”林守溪问。 “这不是赢不赢得过的问题,如今内忧至此,你还要主动去寻外患吗……那圣子阴险狡诈,你此番去了,定会被害的。”三花猫难得地机灵了起来:“还是说,你是真的贪图她的美色,为见美人一面死不足惜?” “我自有我的想法。”林守溪说。 “不许去!”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 三花猫确实被这封战书气得不轻,但既然林守溪执拗如此,它也只好选择相信他。 战书上决战的地点是一个名叫白雪岭的地方,那是独立于三界村与魔巢的荒凉之处,土地污浊,荒芜人烟,属于兵家争了也没办法驻扎之地。 “那接下来我们要去做什么?”三花猫问。 决战是明天的事情,三界村疑案未除,总不能回去睡觉枯等。 “去龙鳞镇找杜切。”林守溪说。 他对于杜切这个叛徒依旧有所怀疑——叛徒无论去了哪里都无法让人放心。 “好。”三花猫虽与杜切关系不错,但它不能放过每一个可疑的人。 他借来了陈宁的马,飞快赶到了龙鳞镇,镇上只有零星驻扎的妖兵,它们构不成战斗力,只要林守溪想,轻而易举就可以拔除。但他今日并不想节外生枝。 在龙鳞镇寻了一圈,他们并未找到杜切的踪迹。 “他……他该不会是真的畏罪潜逃了吧?”三花猫讶然道。 林守溪不语,他没有急着下定论,只是带着三花猫先行回去。 事实上,林守溪对于杜切的怀疑并不多,杜切的境界虽也不错,但不应该具备在他眼皮子底下杀人的能力。 如果他是凶手,那他这般逃离不就是做实了身份?山有大雾,他无处可逃,藏匿几天应就会被揪出来,可若他不是凶手,他又为何要藏呢? 林守溪总觉得自己还想漏了什么,似乎只要打通某一关节,所有的一切都会顺理成章。 回到三界村时,天已泛起薄暮,林守溪在高处的山道上远眺,依稀发现三界山上的雾气似淡去了不少。 亦是傍晚时分,小语再次回到剑楼,迫不及待地来寻师父一道学习。 她今日穿会了襦裙,裙上还沾着泥巴,看着脏兮兮的,倒像是一颗刚从地里被挖出来的萝卜。 “小语晚上好。”林守溪率先打招呼。 思绪紧绷了一日,唯有看到自家小徒弟时能轻松一些。 “师父傍晚好……”小语看上去却不太开心。 “小语怎么了?”林守溪问。 “我今天差点闯大祸了。”小语揉了揉眼睛,开始说起了下午发生的事。 原来是小语去园圃挖萝卜的时候迷路了,不小心绕到了娘亲的仙圃里,险些将娘亲精心培育的仙萝给挖掉了——实际上小语真的挖掉了,还是娘亲在做菜的时候及时发现,又将它插回土里的。 “不就是一株仙萝么,培育这种仙植不就是用来吃的吗?”林守溪不解道。 “不是的不是的。”小语立刻摇头,说:“娘亲说这棵仙植是有灵性的,以后吸多了天地灵气后是可以修成人的。” “这样啊……” “嗯,现在我已经把它移植到了我的小花盆里了,这样就不会有人误铲掉它了。”小语表示自己有积极补救。 说着,她还将那个盆栽搬过来给林守溪看。 林守溪看完之后沉默不语,心想这不就是一颗白萝卜么,你娘亲该不会是在骗你的吧…… “嗯,那就由小语保护它吧,等它长大了,小语再和它道歉好了。”林守溪微笑着说。 “好。”小语点头,重新振作。 接下来又是如常的练剑时刻。 小语有了要保护的仙萝之后,练起剑来也更专注了几分,向来话很多的她今天难得地寡言少语。她认真练剑,认真听师父的悉心指导,乖巧得不像话,只想让人将她抱在怀里,狠狠揉捏那张可爱的脸。 小语的进步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按照这个速度,两天之后击败同门弟子应不成问题了。 指导完了小语,这对师徒互道了晚安。 临别之前,林守溪还让小语明日早些起床,小语询问原因,林守溪并未说要与圣子决战之事,只是说有新的剑法要教给她。 小语很乖地答应了。 漫长的一整夜很快过去。 清晨,一袭黑裳的慕师靖在白雪岭中盘膝而坐,闭目养神,尽显英锐之气。 林守溪来的时候精神却不是很好。 昨夜杜切彻夜未归,三界村中却依旧有人在死去,这一次是三个。 第九十一章:碎镜 晨光未褪,繁星依旧在幽蓝的深空中闪烁着,天笼覆盖下的世界满是黑苍苍的山脉,它们绵延着,高耸着,好似一具具横在大地上的风干虫尸,偶尔的白色在其中显得突兀。 白雪岭处在鸟兽绝迹的高处,终年不散的白雪粉饰着污浊的土地,由此远眺可以望见崩腾而去的浊江。 一袭黑裳的慕师靖坐在雪地里,任由寒风灌入空荡荡的衣袍,浑不知冷。 林守溪从疏林中走来,剑尖垂地,停在了慕师靖的数丈开外。 慕师靖睁开了眼眸,她的眼比黎明的雾气更加稀薄,那双漂亮的瞳仁好似日食中的太阳。 “你来了。”慕师靖说。 林守溪没有说话,但湛宫剑中小语轻快的话语却传入了林守溪的脑中: “是啊是啊,小语来了!” 因为师父交代了事情,所以小语今天起得格外早。 秋天泛着冷意,她的睡衣上虽画着会喷火的龙,但也不能真正提供温暖,于是她特意拿了一条狐裘毯子,将之当作大氅裹着,一路小跑了过来。 小语离开自己小闺房的时候,还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她看到月亮还在天上挂着时,不由骂了一句太阳公公的懒惰,夸了一句自己的勤奋。 但小语没有想到,竟有人起得比自己更早。 小剑楼离她的闺房很远,去的路上需路过一处剑坪,因剑坪开阔,故而一眼望去,剑坪上唯一的练剑者显得尤为醒目。 小语很快认出了她。 她是同龄人,名为楚妙,和自己一样,也是家族中稚儿班的弟子,她天赋很高,也很努力,故而深得先生们的赏识。 过去自己是毫无疑问的第一,可一旦没了黑幕,楚妙几乎成了无可争议的魁首了。 她都这么厉害了还这么努力,她是想干嘛啊…… 小语又开始慌了。 楚妙自幼刻苦修行,勤奋得吓人,两天后的比试她明明志在必得,却依旧一刻不松懈地练习着,仿佛要达到她心中的十全十美才肯罢休。 狐毯是白的,剑坪是白的,小语用它套住脑袋,想以此为伪装绕开剑坪去小楼。 不料楚妙的眼睛尖得和鹰似的,一眼瞥来就望见了小语,在这个时间点见到小语,她同样惊讶。 小语被发现了,也不好再藏藏掖掖,免得丢了气势,她紧了紧狐毯,连忙换了个大摇大摆的姿势,嚣张地走上了剑坪。 交谈也比剑一样,也讲究先发制人,小语深谙这一道理,未等楚妙开口,她便双臂环胸,小恶霸一般仰起下颌,道:“呦,楚妹妹很努力嘛,这么大清早就起来练剑,你该不会是害怕两天后被我打败吧?” 楚妙从惊讶中回神,她很快平静了下来,像个小大人一样很有气质地站着,淡淡开口,四平八稳地接下了小语的话: “一次小月试而已,不值得我苦练,我练剑是在与自己相争,而非你们,大道漫长,我们虽还年少,但也不可只放眼当下。” “……”小语听得一愣一愣的,小脑瓜子想不出反驳的话语。 楚妙乘胜追击:“倒是你,你不是向来自诩天赋冠绝稚儿班,无需苦练即可成材么,怎么今天起得这么早了,你……该不会是慌张了吧?” “我才没有!”小语慌慌张张地说。 “是吗?”楚妙说:“其实你也不必觉得太过丢人,其实你有多少实力大家都清楚,你自己也应清楚,所以届时不必觉得太过丢人,大不了躲回父母怀里哭就是了。” “你……” 小语气坏了,若她足够厉害,那她现在就抽出木剑去教训楚妙了,可她没有信心,短痛不如长痛,哪怕真要丢人也不是现在丢。 小语不知说什么,只知道不能输了气势,“坏人才爱冷嘲热讽!哼,任你怎么说,两天之后也一定是我赢,到时候你等着哭鼻子去吧。” “你先杀出这一轮再说吧。”楚妙却是摇头,她并不觉得自己会在决赛碰到她。 “我……算了,不和你一般计较。” 小语辩不下去了,她裹着白色的狐毯,大步流星地从楚妙身边径直走过。早风吹动,由背影望去,这身狐毯倒像是王女猎猎飞舞的披风。 但小语也感受不到自己的威风,她只觉得好冷。 对于这次月试,小语也是无论如何要赢下的。 原因无他,只是因为她昨夜睡觉前忽闻噩耗,说是自己今年原定的生辰礼物,被娘亲挪用到了月试奖励了。她赶忙跑去问爹爹,爹爹也很神秘,只是笑着告诉她,那是一件极其珍贵的东西,可以伴她一生。 小语这下急坏了,连忙质问娘亲为什么要这么做,娘亲的回答也让她无话可说:小语不是很有信心夺魁么,这件礼物该是你的还是你的,我将它当作月试奖励,反倒是提前送给你了,娘亲用心良苦,你怎么反倒怪起我来了? 小语觉得全世界都在和她作对! 她央求娘亲无果,便去爹爹那软磨硬泡,想让他帮着旁敲侧击几句,将礼物要回来,谁知爹爹将怕老婆这一行径展现得淋漓尽致,对于女儿的要求抵死不从,她很是生气,暗暗发誓,以后定不能找怕老婆的夫君! 小语‘落败’而归,垂头丧气了很久,不过娘亲‘破釜沉舟’的举动确实更激起了她的斗志,哪怕昨夜梦里,她都在练习剑法。 小姑娘跑到小剑楼里,蹬蹬蹬上楼,去寻师父,一同探索击败劲敌楚妙的办法。 思绪才与古剑勾连,她就见到了眼前的一幕。 “诶……怎么是女人的声音?” 小语才打完招呼,立刻意识到,和自己说话的不是师父,而是那个坏圣子。 师父要与坏圣子决斗了! 一瞬间,小语困意全无,迟钝的血液骤然加速了流动,猛地冲向了颅顶,令得身躯滚烫,大脑空白。她虽只能看到两道白影,但即便如此,那股剑拔弩张的气势亦似力透纸背的笔,通过模糊的画面传入脑中,令得她如临其境。 师父让自己早起原来是因为这个…… “师父不能输啊……”小语又是担心又是期待。 很快,刀与剑的撞击声在小语的颅内鸣响,清脆而激烈的声音能让人联想到锻铁时飞溅的火,暗河下撞碎的冰,小语平日里都是用木剑练习的,故而这金属的撞击声还带着其他的意味,令得她呼吸急促,浑身颤栗,沉浸在了这种兵器狂鸣的声响里。 白雪岭中,林守溪与慕师靖相邀一战,这一战本该有万人瞩目的隆重,但它的开始却如此仓促,这对故人甚至没有进行什么交谈。 平整了不知多少年的雪地开始乱了。 林守溪与慕师靖的身影在雪中划动,穿石绕树,分合击撞,衣影掠空的飒飒声里,雪地上也平添了无数缭乱的线条,它们每一缕都暗含剑术,暗藏杀机。 林守溪的步伐已然很快,但与以身法、指法闻名天下的道门相比,依旧逊了一筹,慕师靖体内的气丸高速逆转,她展现出了远比死城时更强大的境界实力,她黑影墨发的影在针叶林中来回腾挪,快得不留影。 小语根本看不清她的身法,她只觉得师父要应对的不是一个敌人,而是成千上万的残影! 林守溪在身法的比拼中落了下风,于是干脆不动,只以一剑指天。 昨夜的星光,今朝的晨光,一切的芒都凝在了寒锋上,成了这柄剑的一部分。 这一剑斜刺而去,裹挟天地之威,如陆地雷霆,将漫天残影一扫而尽! 小语看得浑身发寒,直呼精彩,又喜又忧,喜的是师父的强大,忧的是她对于九年后的自己更没有信心了…… 林守溪与慕师靖的战斗极为激烈,几乎是在打生打死。 树上堆积的雪被剑气波及,融化变形,白雪岭的边缘,亦有大片的雪被震落,瀑布般滑下山崖,再这样打下去,这白雪岭恐怕就要改名为黑风山了…… 两人除了用剑,近身时亦有拳脚之博,某种意义上,拳脚的搏斗比剑更能凸显力量,拳与掌撼出的真气化作空气中涟漪般震荡的波纹,他们在彼此身上炸开,时而是林守溪被砸得倒滑出去,犁出一条深深的沟壑,时而是慕师靖被一拳砸飞,撞上铁一般的巨木,震落白雪。 两人如此对攻,声势浩大,几乎要将衣袍都撕裂。 小语在一旁看着,受益匪浅。俗话说求上得中求中得下,她认真地观摩这等高手对决,效果远比自己闷头吓练强得多。 天边,太阳升起,喷薄出烈焰。 不知为何,小语看不清师父与圣子,却能清晰地看到那轮红日,红日之下,天地如海,两人争斗的身影也显得模糊了起来。 转眼之间,白雪岭中遍地狼藉,已无一片完整的雪。 战斗接近尾声,两人的剑慢了下来,小语的心却绷紧到了极致。 白雪岭中,簌簌的踩雪声响起,林守溪与慕师靖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此刻却都在默契地看着朝阳。 日出东方,山间的雪照成了粉白,林守溪与慕师靖的身体也染着朝霞,却显现出了凄艳之色。 林守溪注意到了小语的失神,问:“你能看到太阳?” “可以哎……”小语轻声说,“为什么我可以看到太阳,却看不到师父呢?” “或许因为它是亘古的吧。”林守溪说。 “只要不可亘古,就会迎来离别么……”小语感伤地说。 “嗯。”林守溪颔首。 林守溪看着小语带着忧伤的稚嫩面容,刚想夸一句小语长大了,却听她着魔般开口,问:“师父,你怕老婆吗?” “什么?”林守溪猝不及防。 “诶……”小语回神,也意识到自己说了糊涂话,连忙摇头,叮嘱道:“师父你要认真对敌啊,你要是因为和我说话输掉了,那徒儿可就剑心蒙尘了。” “嗯。” 林守溪点头,却还是回答了问题:“放心,我一点不怕你师娘的,她要敢欺负小语,我就替小语教训她。” 林守溪显然是会错了意,但小语依旧表示感动,催促师父赶紧用心对敌。 “接下来这一剑,你要看仔细了。” 如罡风刮过冰面,林守溪的话语忽地肃然,小语亦收视返听,逆着朝阳的烈芒,全身关注地盯着前方。 朝阳与白雪之中,林守溪的剑动了,他的动作很慢,慢得如老牛拉磨,似凝结在了寒风里,他的剑意又很快,快得如健牛拉磨,转眼之间已如欲升之朝阳,有了喷薄之势。 圣子也动了,她的动作要简单直接很多,她的剑似剑法也似指法,只是在山风骤起之际顺势一刺,霎时天光明亮,寒雪乱飞,白雪岭中似有万只雪鹤齐舞,化作牢笼罩向林守溪。 他们皆似用了全力,胜负仿佛会在一刻分明。 但也是此刻,小语却忽地晃神,因为她感受到,这两股杀意在即将碰撞之时猝然分开,朝着另一个截然相反的方向刺去。 他们是在做什么啊…… 小语脑子乱糟糟的……她看仔细了这一剑,却没看懂。 雪地狼藉,鲜血低落,却不是林守溪与慕师靖的血。 这两位少年少女正背对着红日,举剑迎敌,手中的剑宛若两道铁铸的平行线段,齐齐指着前方。 雪地中,一个白衣的年轻人捂着胸口,掌心尽是鲜血。 正是杜切。 他看着这对少年少女,也露出了吃惊的神色,这抹吃惊旋即变作了释然的微笑。 “魔巢真是挑了一位好圣子啊。”杜切说。 “过奖。”慕师靖清冷道。 杜切的手无法堵住自己胸口淌出的血,林守溪与慕师靖猝不及防的巅峰一剑几乎要了他的命,他面带笑容,盘膝坐在碎雪里,掩唇咳嗽。 “可以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吗?”林守溪没有垂下剑,依旧保持着警意。 “你想知道什么?”杜切问。 “一切。”林守溪说。 “我与魔巢勾结为实,但仙村的人不是我杀的。”杜切的笑容显得无奈:“昨夜我消失了一夜,看似畏罪潜逃,实则也只是想证明,人死之时我并不在场。” 关于消失一夜的理由,杜切早已想好,可惜用不上了。 雪地里,血腥味越来越浓。 临死之前,杜切有了种万事俱空的解脱感,他看着朝阳下的一对璧人,开始讲述起了他所知道的事,脸上的笑始终风轻云淡。 “十个月前,我确实带着尊主从魔巢中叛出了,当时的我已经掌握了创造尊主的完整办法,我打算亲自越过三界山,去杀取材料,完成这一切。魔巢隶属的有鳞宗太过邪恶,而尊主是拥有赤心的圣物,怎可落于他们手中?” 杜切话语真挚,转而哀叹:“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一场无名的雾笼罩了三界山,谁也无法从中出去,我被迫定居在了三界村。” “三界村的实力是远不如魔巢的,若魔巢真的倾巢出动,很快就可以扫平这里,无奈之下,我只能私下重新叛回魔巢,与影子订立约定。” “所以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依旧算是魔巢的人,我利用三界村与神桑树的力量完善了尊主,创造出了一个初步的意识体,接下来就是神躯的制作……有鳞宗会将所需的物品通过龙鳞镇祭祀过来,所以龙鳞镇的归属很重要,但因为我是叛徒,所以实际上,每一次比试也只是逢场作戏而已。” 杜切陷入了回忆,话语也显得轻飘飘的,说到此处,他的神色也开始模糊起来,他望着三界村的方向,长叹道: “尊主是只很好的猫,你别看它整日活蹦乱跳,处处惹事,但它与仙村的几乎所有人关系都很好,脾气再怪的人都很喜欢它,它也喜欢帮大家抓老鼠,揉线团,调节纠纷,虽多是败事有余……对了,它写的书大家也很爱看的。” 林守溪点了点头,三花猫虽然口无遮拦了点,但看得出来它真的很喜欢这里。 或许它也是真心想当三界村的明君吧。 “仙村中人真的不是你杀的?”林守溪更关心此事。 “灯爷爷是我杀的,其余我也不知情。”杜切知道许愿灯的事,他害怕自己叛徒的身份暴露,故而想提前将其夺走。 “你不是影子,那影子到底是谁?”慕师靖问。 “影子大人你应见过了,就是困在镜中的那团黑影。”杜切微笑道:“你们实在是冤枉它了。” “那你呢?” “我?”杜切笑意更盛,他抬起沾满鲜血的手指指着自己,说:“我是镜子啊。” …… “镜子?” 林守溪与慕师靖俱是一惊。 “嗯。”杜切说:“其实魔巢的圣物不止清光鼎,它有两件,我是另一件。影子想要将我炼化,却不知神器有灵,他反倒被我炼化了。” “被神器炼化?”林守溪再次听到了匪夷所思的事。 “是啊。”杜切也不遮掩伤口了,他双手抚膝,道:“人可炼化器,器也可炼化人,人可修炼法术,法术也可将人操控,修行从不是单一的道路,它充斥着机遇与美好,也充斥着危险与不确定,这也是道法的魅力之一。” “我炼化了影子,害怕它重新将我夺舍,便干脆割下了身体的一部分困住他。影子之所以愿意与我这个叛徒合作,最主要的原因也是我掌握着它的封印。” “那若是你死了,影子……”慕师靖欲言又止。 “没错,我死之后,影子就可从镜中出来了,它那个蠢货应在为歪打正着而欣喜若狂吧。” 杜切看着自己的影子,发出了笑声,“影子虽蠢却也强大,你们可要小心些,不要盲目托大了。” 两人没有说话。 杜切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仿佛一面不加修饰的镜。 “一定要揪出三界村的真凶,我能感觉到,它所觊觎的,是尊主的力量……别让任何人将尊主夺去了,也请替我撒个谎,别让尊主知道……我是叛徒。”杜切做出了最后的恳求。 林守溪点头答应。 裂纹在杜切身上游走,他的白衣塌陷,身体倏然破碎,化作了一堆血中的碎片,映照出支离破碎的晴空。 杜切已死,三界村的危机却未解除,相反,影子破镜而出,魔巢的战鼓可能已经擂响,他们接下来要面对的将是更可怕的敌人。 林守溪与慕师靖对视了一眼。 他们都明白,接下来,他们须暂时放下宿敌的身份,一同并肩作战了。 第九十二章:训诫道门妖女 日已升起,落下的新雪将白衣与碎镜盖住,岭上一片死寂。 这场势在必得的刺杀什么也没能改变,反而极可能让事态往更糟糕的方向发展,这让他们的心情都有些沉重。 接下来应该去哪里? 这是同时困扰他们的问题。 小语也后知后觉地明白,原来这个圣子根本不是敌人,她与师父似乎是……朋友? “师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小语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改难过,只是委屈地问:“师父不是说不骗我的吗?” “我与她是敌人,但因为我们有共同的敌人,所以暂时可以合作。”林守溪解释说。 小语信任师父,所以很快认同了这个解释,点头道:“原来是这样啊。” 慕师靖凝重地看着地上的残雪,她手中的死证犹在低鸣,似对于方才的战斗并不满意,慕师靖以拇指按了按剑格,剑不太情愿地止住低鸣。 林守溪心怀愧疚地看了死证一眼。 “师父,你可不能将剑给那坏女人啊。”小语注意到了师父的情绪,连忙说。 “放心,我不会抛下小语的。”林守溪笑着宽慰。 死证是师父传给他的剑,按理来说他势必是要取回的,但……唉,这两柄剑就当是互相羁押的人质了。 “对了,师父,我们的宗门叫什么呀?”小语像是忽然想起了很重要的事,连忙问。 “……”林守溪可以坦然地与小禾说自己是合欢宗的,但面对小语,他实在开不了口,想了想便道:“我出身道门,是道门传人。” “道门……”小语露出了仰慕的神色,“师父果然是捍卫正道的。” “当然。”林守溪微笑道:“小语未来也要为匡扶正道而努力。” “嗯!我会加油的。”小语仅仅抓着狐裘,为自己加油打气。 林守溪觉得这一幕有些荒诞,魔门传人假扮道门传人,而正主……就在自己的身边。 似乎是心有灵犀,他才一说完,慕师靖便侧过头,眼神深邃地看了林守溪一眼,蹙眉发问:“你在和谁说话?” 慕师靖的感知力已敏锐至此,甚至能感受到心声的波动! 林守溪一惊,小语则是直接吓得跳了起来。 她惊吓至此并不是因为坏圣子的忽然喝破,而是一个一模一样的声音,在自己的身后响起了: “你在和谁说话?” 小语回过头,剑楼的门已经打开,一身青裙的娘亲立在门外,冷着姣好的脸,目光扫视了进来。 这柄她爱不释手的古剑一下子犹如烫手的山芋,小语忙将手从剑上拿开,但这一举动在娘亲眼中无疑是欲盖弥彰。 一眨眼都不到的功夫,娘亲的身影消失在门口,青色的裙角已飘至小语的身侧,裙上的草木幽香过去小语是极喜欢的,此刻她却像是被逮个正着的小偷,屏气凝神,一动也不敢动。 娘亲伸出手,轻抬重落,两截玉指把脉般按到了剑鞘上。 林守溪的反应也很及时,在那青裙的年轻女子落指时,他立刻松开湛宫,切断意识。 但一切发生得太快,他也无法确定,小语的娘亲有没有看到什么。 她确实看到了。 她看到了两道白影,一闪而逝的白影。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娘亲睁开眼,看着一旁裹着白狐裘毯的小姑娘,脸上透着责备之色。 小语吓得不轻,但来的毕竟是心爱的娘亲,而不是什么妖魔鬼怪,所以她也飞快冷静下来,双手叉腰,恶人先告状道: “娘亲,你怎么这样子啊,你都把小剑楼送给我了,那这就是我的地盘了,你怎么还门都不敲就闯进来!” “我为何进来,你心里不清楚吗?”娘亲活了这么多年,可不吃她这一套,她敲了敲小语的额头,继续质问。 “我哪里知道?”小语抵死不认。 娘亲的神色却愈发凝重,她没有直接逼问,而是语重心长道:“小语,你可知晓这柄剑的来历?” “嗯……”小语似懂非懂地点头,只是道:“这好像是杀死过神明的兵刃。” “是。”娘亲点头,继续问:“你可只斩杀的是哪头邪神?” 小语摇头。 娘亲轻声叹息,片刻后,年轻女子朱唇轻启,给她讲起了传说中的故事: “很多很多年之前,冥海发出洪潮,那场大潮持续了很多年,屯出的雨云一度飘到神山,引发了数次腐蚀性极强的骤雨,后来,潮水终于退去,一头强大的魔神却将自己固定在了山岳上,不愿随潮离去。 传说中,那头魔神就是三大邪神之一的识潮之神的子嗣,它像是移动的山岳,在神墙外的蛮荒处游离,它所过之处,时间就会变得错乱。曾经有人在时空魔神居住过的山下对弈过一盘,收子之时炉中黄粱未熟,回到神山才知已过去了十年。” 小语过去听说过类似的故事,但她从未想过这竟然是真的! “那这柄剑……” “时空魔神就是被这柄剑斩杀的!”娘亲冷然道。 “嗯,我知道,我们的先祖手持神剑,越过神墙,将魔神钉死在了一座孤峰上。”小语复述着自己听说过的事。 “不,不是的。” 娘亲却是摇头,她的神色从瞳孔中褪去,透着莫名沧桑的意味:“大家都以为魔神是被我们先祖以特殊手段杀死的,但……魔神何其强大,除了祖师与皇帝,其他人谁也不敢说能将其斩灭,当年那头魔神靠近了神墙,而我们家族自古负责守卫神墙,所以无论敌人多强,我们都必须去迎战,于是,先祖带着这柄剑……出城了。” 娘亲闭上眼,她虽未亲眼见过那段历史,讲述之时却依旧带着仰望瀚海与苍穹般的无力……她已是人神境,是人类修真者的佼佼者,可对于真正强大的存在而言,她与小语这样的小女孩似乎并无区别,这也是无力感的根源。 “先祖是抱着必死之心出去的,但那一日,他见到了永生难忘的一幕,那一幕直到他死前才告诉了后人,并让他们将其隐瞒……小语,你是我的后人,我可以将当年发生的事,告诉你。” 话音落下,剑楼的门窗被无形的风撞上,纷纷合拢,屋内昏暗了下来。 事已至此,小语再傻也该意识到事情的重要性了,她坐得端端正正,专心听娘亲说话。 “先祖在城外见到了那头邪神……” 娘亲闭上眼,继续说:“那头邪神八爪鱼一般的腿缠绕在巨峰上,黑色的恶臭黏液从它透明到几乎圣洁的身躯下淌落,山峰被他溶解着,变得柔软而透明,像是冻住的水,里面蕴藏着群星,它没有五官,模糊的头颅像是六芒星撞的水母,朝着天空延伸,先祖一靠近它,脑子里便会浮现出从小到大经历过的所有场景,细微到他尚是胎儿时母亲的一个翻身。先祖被困在回忆里,根本无法出剑……这就是真正的神,它甚至不需要出手,你只要靠近,就会被它影响。” “那,那该怎么办?”小语听到这里,也有种如临其境的压迫感。 “就在先祖绝望之际,他在城外见到了一个人。” 娘亲继续说着,话语变得神秘:“那是一个悬空而立的背影,黑发黑裙,足未着靴,像是硬嵌在空气中的一抹影,很不真实,她张开了手,先祖就无法控制手中的剑,转眼为她所。先祖感知不到那少女的气息,唯感受到了时空魔神的恐惧,这头强大的魔神喷吐出了巨量的白雾,试图逃离,但它逃不掉,剑爆发出了难以想象的威能,将时空魔神连带着满天大雾切开,待雾消散,这头过往不可战胜的魔神已被斩为三截,唯有头颅不见踪影。” “这……这么强。”小语咋舌,“那个人是谁啊……” “不知道。”娘亲摇头:“但能斩杀的神明,只能是另一位神,更高阶的神!不过……当年先祖确实在大雾中听到了她的名讳——小姐。” …… 小姐…… 小语生出了莫名的震撼感,同时,她也感到了脸红。 同样是小姐,为什么自己和她的差距就这般大呢? “后来,那位小姐连同魔神的尸体一同消失,唯有剑留了下来,它已归鞘,插在山巅上,先祖将它取回,剑却有了骄傲,再无法拔出。” 娘亲看着剑楼中供奉的那柄剑,说着这个故事的收尾。 “也就是说,神墙外面还有人,还有一个能堪比祖师爷爷和皇帝的人吗……”小语怔怔道。 娘亲点了点头,她双手搭在小语的肩上,注视了一会儿后揉了揉她的发,说:“告诉小语这些,一是这些秘辛早晚要让你知晓,二是想告诉你,这柄剑是斩杀过邪神的……它虽被净化过了无数次,但我依旧怕它邪性未消。神明很难真正被杀死,尤其是时空魔神这样的怪胎……它会借着一切机会重生,你,明白吗?” “我,我知道……”小语连忙点头,她知道娘亲是害怕自己被时空魔神污染,可……可师父怎么可能是邪神呢。 “那小语,你实话告诉我,你到底是在和谁说话?”娘亲的话语越来越郑重。 “我……”小语目光闪躲,不知所措。 娘亲的脸靠得更近了些,“告诉娘亲,藏在剑里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到底与你说了什么。” 小语狐裘落地,粉色的衣裙将她衬得更加无助,她坐在地上,不敢直视娘亲的眼睛,许久之后,她才轻轻开口,说: “娘亲,我与你说实话,你不许笑我。” “当然不会。”娘亲立刻道。 “其实……其实我是在和自己说话。”小语终于扭捏着开口。 “和自己说话?”娘亲也有些错愕。 “嗯……因为没有人说话,小语就和自己说话。”小语说:“娘亲刚刚也看到了吧……剑里面是有人影的,但他只是偶尔出现,一动不动的,我将他想象成了自己的朋友,什么心里话都和他说。” 娘亲本想表达质疑,但她看到女儿楚楚可怜的模样,质疑的话语再不忍心说出口,她能感受到的,唯有内疚。 “娘亲不相信小语说的吗?”小语委屈道。 “相信。”娘亲心软了,她双手交叠膝上,说:“这些年娘亲确实陪你陪少了,是娘亲不好,以后一定多陪在小语身边。” “没关系的,我知道娘亲和爹爹都很忙……我,很懂事的。”小语低下了头。 她最终还是没有将师父的事说出去。 她当然知道邪神事关重大,也知道若处理不好会对家族产生怎样的影响,但这短短五日的相处已让她对师父建立了信任,她相信师父是好人……不过无论师父是不是好人,只要让娘亲知道了,她是断然不许自己与陌生人有这般密切的交流的。 所以为了师徒情谊,她还是选择隐瞒。 当然,娘亲也不是这么好糊弄的,她宽慰了小语一会儿后又将手触到了剑上,她看似随意地敲击,实则已将意识勾连了上去。 …… 白雪岭上,林守溪与慕师靖正准备一同下山。 林守溪看着身旁黑裳的少女,她依旧是那般美,只是容颜未改气质已变,和当初死城中与自己争辩的少女派若两人。 “总是看我做什么,是想杀掉我么?”慕师靖转过头,淡然的话语从红唇中飘出,带着莫名的诱惑力。 “你不记得我吗?”林守溪问。 “你说什么?”慕师靖眉间写满了困惑:“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林守溪问的当然是千年前的旧事,见慕师靖这个反应,他当然知道对方还未想起。 “我们不该是敌人。”林守溪诚挚地说。 “那该是什么呢?你该不会还在惦记小时候的事情吧?”慕师靖距他不远,这双眼眸眯起时,仙子冷艳的颜中似添了些许妩媚。 小时候的事……那自然是他们险些订娃娃亲一事了。 “你现在怎么和个妖女似的?”林守溪印象里的慕师靖是清冷而温柔的,甚至温柔得有些……蠢。 “这样更开心些呀。”慕师靖垂着衣袖,任由发丝凌乱亦不梳理,她看着林守溪,微笑道:“难道说,你更喜欢正道仙子一些?” 林守溪知道她是在调笑自己,他看着慕师靖有恃无恐的神情,只希望她师尊可以从天而降,将这在歧途边缘试探的少女狠狠教训一顿。 “我都不喜欢。”林守溪淡淡开口。他心中唯有小禾一人。 “是么?合欢宗的传人竟守身如玉起来了,真是荒诞。”慕师靖螓首微摇,眉间尽是戏谑之色。 林守溪深吸了口气,本着千年前同门之谊的心态未与她争辩,只是问:“你真的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你希望我记起来什么?”慕师靖问。 “千年之前的事,我们住在一个庭院里,每个月我们都会比试一次,若你赢了我就喊你姐姐,若我赢了你就喊我哥哥。”林守溪并未刻意去隐瞒这些,两人若真是同道中人,那不必去做莫须有的内耗。 慕师靖蹙紧了眉,她在昏迷中确实回忆起了一段古老的记忆,记忆中她居住在一片庭院里,庭院的上空有水一样的隔阂,但…… “我不记得你。”慕师靖却是摇头:“你不会以为你随口编一个拙劣的故事就能骗到我吧?” 林守溪不知道她哪一片记忆出了问题,他略一犹豫,还是拿出了杀手锏:“让我看看你的后背。” “你说什么?!”慕师靖神色一厉。 她虽表现得如个妖女似的,但终究没有妖女的精髓,她甚至下意识地紧了紧衣襟,遮住了脖颈处如雪的肌肤。 “你的蝴蝶骨处有两道很细的伤疤,像是画上去的一样,对么?”林守溪问。 慕师靖盯着林守溪,瞳光闪动,眼神复杂,却是不语。 “别误会,就算你除光衣物站我面前,我也不会对有任何兴趣。”林守溪补充一句,又道:“我只是想证明我说的是实话而已。” “你也别误会,我这般看你不是说你猜中了,而是我过去从未想过,你竟是这种人。” 冷冰冰的话语从少女的齿间飘出,她露出了失望的神色,“少年慕色可以理解,但你非要用这般拙劣的谎言么?过去我只当你是误入魔门身不由已,如今看来……哼,当初死城里我就不该与你废话,直接将你一剑斩了就是。” 林守溪更感奇怪,“你背上真的没有断翅般的印记?” “当然没有。”慕师靖的后背光洁玲珑,宛若绸缎,怎会有什么印记? “让我看看。”林守溪不见真相不死心。 这话落到慕师靖的耳中则是很非礼的了,“你是我什么人,我凭什么要给你看?” 便在两人争执之时,湛宫忽然闪烁了起来。 慕师靖注意力被分散,她斜眼瞥来,好奇地问:“湛宫怎么回事?” 林守溪知道是小语那边传递来信号了,但他谨小慎微,也未将手放上去,而是问慕师靖: “你持有它的时候,不曾有过这样的情形么?” “倒是不曾。” “许是湛宫见到旧主,感到雀跃吧。” “是么?我看它都不像是认我这个旧主了。” 慕师靖眯起了眼,盯着湛宫,若有所思,又道:“可以将它拿与我看看么?” “你都不与我看,我为何要将剑给你看?”林守溪断然拒绝。 “无礼!” 慕师靖咬住红唇,终于忍无可忍,她侧身挪步,一指点来,用的直接是神妙指。 林守溪身子后仰,下意识抽身回退,慕师靖如闲鹤入云的一指被他险之又险地躲过,微剩余劲黏在胸口,慕师靖也未追击,只是向下一滑,化指为掌,去抓取林守溪腰间的湛宫。 林守溪知道小语的娘亲很可能还未离去,所以这剑绝不可落到慕师靖手中,同样,慕师靖突如其来的袭击也激起了他的战意,他回忆着过去学过的拳掌功法,挺身劈掌,手骨打出霹雳般的脆响,去拦截对方的手。 林守溪骨节分明的手与少女纤若兰花的指撞在一起,以眼花缭乱的速度缠斗着,其中所运用的,都是他们过去世界的招式。 残雪疏林中,少年少女的身影再度动了,他们像是冲撞在一起的流水与坚冰,纠缠相融,几成一体。 两人打得不分胜负,唯闻招招生风,发出激烈的响声。 这短暂的交锋中,林守溪变幻了数十种拳术掌法,试图将慕师靖阻截在外,但事实证明,百技傍身不如一技精通,慕师靖只以神妙指点来,试图以一指破万法。 她已半步浑金境,境界比林守溪稍高一筹,故而这本就精妙的指法也展现出了恐怖的压制力,林守溪被逼得后退不止,他的招式即将用老,除非去抽剑与慕师靖战,否则占不到便宜。 但湛宫剑还在闪烁,他暂时碰不得。 “那天夜里你能赢不过侥幸罢了,你真以为你是我对手?”慕师靖冷冷道:“在死城时你斗不过我,现在也一样。” 慕师靖决定借此机会洗刷那一夜的耻辱。 “你这妖女……”林守溪疲于抵挡,也说不出什么狠话。 死城与龙鳞镇,他们算是互有输赢,而这一局若是自己败了,则又处于下风了…… 这样他如何还能抬起头? 但慕师靖又岂是小禾那般好欺负的角色? 慕师靖的攻势有条理得多,层叠如花瓣,不绝如浪涛,她不断拆解开他的防守,待到林守溪终于露出明显的破绽后,如蝴蝶翩跹般的指法再度点来,直取中门。 这是胜负手了。 也是此刻,林守溪的心思真挚空灵,退无可退的绝境里,他灵光一闪,凭借本能用出了擒龙手。 这招式不算特殊,只是在面对龙类时有古怪的压制力,但不知为何,慕师靖势在必得的一指竟被这掌法轻易拆解了,高手对招之时,每一丝气机的泄露都有可能引发决堤般的溃败,更何况是这等粗暴的拆解? “你这又是什么邪术?”慕师靖大惊,她连续三指皆被破,身影不由飘然后撤,意欲拔剑。 林守溪占得上风,岂能罢休,他身影雷动般靠近,一掌落下,按住了慕师靖的手,将她意欲拔出的剑压回了鞘中,剑意在鞘中炸成闷雷。 慕师靖的招式彻底乱了,她想要反抗,却被精准地握住了手腕。 林守溪拧着她的手,身影闪至她身后,直接将她按在她的腰间,将她猛地压在了雪地上。 林守溪也不明白为何自己的擒龙手有此神效,难道说慕师靖也有龙血…… 他再次想起了她蝴蝶骨上的疤痕,又联想到红瞳之龙挥动骨翼腾空而起的模样,心中的想法更加坚定。 稍后解开她后背看看,看她还如何抵赖? “放开我……”慕师靖身子挣扎着,却再难用上劲。 黑缎般的发、细白的颈、秀丽的背、婀娜的腰臀曲线和衣摆间露出的绝美玉腿,少女娇躯的每一个细部皆美得不可方物,微微的挣扎更在这清冷与娇艳间增添了一股柔弱感。 林守溪倒没有急于去印证自己的猜想,而是道:“我先替你师尊教训一下你这妖女。” 第九十三章:杀影 慕师靖半身陷在雪地里,浮凸有致的身躯与满地坚冷的残雪不过一衣之隔,少女腰间的穴位被迅速击中,麻痹感从脊椎中散开,消解了四肢的力气,她闭着眼,睫上挂起了霜色,眼眸中冷意凝结,其中蕴藏着不甘与屈辱之色。 她被林守溪按在身下,美人蛇般的腰肢轻轻扭动着,少女的鼻尖发出细微的哼声,妖与仙杂糅在她的身躯上,于是这种柔弱显现出了诱惑的色彩。 “你,你不可碰我!”慕师靖咬唇轻哼,立刻道。 “哦?为什么?”林守溪将她的双手都禁锢在腰后,冷冰冰地发问。 “我……我的身体,有……诅咒。”慕师靖轻轻开口,话语带着不情愿。 “诅咒?”林守溪动作微停,露出了疑惑之色。 “嗯……” 慕师靖螓首轻动,她贴着冰雪的面颊似比雪更白,更冷,那诱人红唇间吐出的话语也带着丝丝的寒意:“很小的时候,师尊在我身体里下过一道冰清咒,此咒可令我心若冰清,在修道之时事半功倍,然则世上无十全之咒,它会将这种冷深植我体内,稍有不慎,我也会被其吞噬,成为真正的冰山之人,而窥见我身躯的人……窥见我身躯的人,则也会被这种冰冷所慑,洗去七情六欲,臻至心清之境。” 少女的声音越来越轻,似渐停的雨,她的瞳光也越来越淡,似不可捉摸的风。 “你想骗我?” 这是林守溪的第一反应。 若这是死城之前的慕师靖说的话,他会选择相信,但如今这个没有了师尊缰绳牵绊的妖女,她的话再难令人信服。 “我……何必骗你?”慕师靖轻声说。 “臻至心清之境有什么不好么?”林守溪问。 “没什么不好。”慕师靖说:“可以让修道者更醉心于修道,成为真正的仙人,而他所要牺牲的,不过是些许情欲而已。” “……”林守溪稍一思忖,觉得她确实没什么骗人的道理。 去欲存心,这对于大部分修道者而言都是要经过艰难的过程才能抵达,如今却是唾手可及,而慕师靖也断然不知道他与小禾的事,她说出这样的话,与其说是威胁不如说是诱惑,她……没道理这样。 “你怎么证明你说得是真的。”林守溪问。 “我不想证明。”慕师靖的声音转而温柔:“我已败,自无颜再提什么要求,我……不过提醒而已。” “我无挂念之人,那还要感谢仙子赠此机缘了。”林守溪的话语透着阴冷。 “那……请便。”慕师靖停止了挣扎。 他如饥饿了数日的人看到了佳肴美味,急匆匆地伸出手,将慕师靖腰间的束带抽下,解落,衣裳微松,后领低垂,大片雪肌露出,慕师靖躺在雪地里,认命般闭上了眼,发出无力的哼唧。 林守溪此举不过试探,见慕师靖这等反应,林守溪也终于相信了冰清咒的存在……当然,他并不是全然相信,只是一想到小禾雪发青裙的模样就不忍去赌,若下次相见,她欣喜若狂,自己则冷眼以待,她……该有多伤心呢? 贴在胸口的婚书契着心跳,发出了滚烫的温度。 他看着身下同样绝色的少女,负罪感涌上心头,他最终还是松开了手,任其于雪地中起身。 慕师靖半跪雪中,接过了林守溪递来的束带,她背过身去,正了正衣裳,将束带束回腰间,她呼吸稍急,胸脯起伏,思绪却是渐平,今日一事对她而言是耻辱,若在过去道门之时,或许会成为她走不出的阴影,但不知为何,她此刻却并无太多复杂的思绪,相反,她一想到林守溪相信了自己的话语,唇角更是不由自主地挑起,勾出了一抹戏谑的笑。 看来诛神录上说得果然没有错,林守溪确实已有了念念不忘的心上人。 “你的蝴蝶骨处真的没有伤疤?”林守溪还在纠结此事。 慕师靖原本以为他是在调戏,此刻她才觉得,对方似乎是认真的……他为何会这么想?是做了什么虚幻的梦吗? “没有。”慕师靖确信道。 “嗯,我相信你。”林守溪终于放弃。 另一边,湛宫也终于停止了闪动,归于寂静。 慕师靖盯着湛宫,静默不语,她刚刚战败,自不好意思再提换剑,只是先前它闪动的时候,慕师靖的心跳不自主加快,仿佛握住了它,就能看到某个熟悉的影。 当然,她也觉得,这只是无端的幻觉。 慕师靖束好衣带,从雪地中起身,她面颊沾霜带雪,显得更为白皙,唇却是红艳的,如饱满的梅瓣,林守溪注视了她一会儿,不由自主的侧过头去,闭目静心,慕师靖见此情形,亦露出微笑,仿佛她才是胜利者。 “先下山吧。”林守溪说:“三界村与魔门皆有可能生变,我们不能再耽搁时间了。” “好。”慕师靖点点头。 两人穿过碎雪与枯林,朝着山下走去。太阳已高高挂起,落到他们身上的光却冷如寒风,两人虽并肩走着,看着却无半点默契,反倒给人一种随时又要打起来的感觉。 “你师尊为何要给你下咒?”林守溪问。 “我说过了,这是为了更好地修行。”慕师靖说。 “更好地修行?”林守溪摇了摇头:“斩断七情或许短期有所裨益,但无论仙人神人,唯有人是不变的,你师尊这样做,无异于割裂了你作为人的存在。” “所以我也在对抗这个咒语。”慕师靖说。 “对抗咒语?”林守溪恍然大悟:“所以说,你试着变成这般妖女模样,主要原因也是为了对抗咒语?” 慕师靖微愣,她想了想,觉得林守溪说得有点道理,于是,这个咒语似乎真的种在了自己心中,她螓首轻点,道:“嗯,确实如此。” 林守溪看着身边垂下头,露出软弱之色的少女,心中也不由泛起了些许怜惜之意。 道门传人在他人眼中何其神圣,但背地里,她也不过是她师尊傀儡般训练的兵器而已。 “你师尊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林守溪问。 “师尊……” 慕师靖将一绺细发挽至耳后,她想了想,为了让师尊贴合‘下咒’的身份,便道:“师尊看似冰冷神秘,举世无双,实则私下并非如此,她亦不乏阴冷手段,亦有妖媚惑人的一面,她目空一切,视众生为草木,许多次,我险些要觉得,我师尊是魔门派来颠覆道门的。” 她说得真真切切,连她自己都要险些信了。 才一说完,慕师靖又将眸光转厉,偏过头去,“你为何心声动得这般频繁?你……是在腹诽我?” “没有,我只是为你师尊的真面目感到吃惊。”林守溪说。 事实上,就在慕师靖低头沉思的时候,湛宫剑又闪了闪,三长一短,证明这次握剑的是小语,林守溪不留痕迹地将手搭上了剑,只见剑中的小语将狐裘毯铺在膝腿上,正如释重负地拍着自己的胸脯,她用近乎唇语的轻声说:“我娘亲走了,但安全起见,今日徒儿就先单独练剑,不叨扰师父了。” “好,没了师父的监督,小语也切不可懈怠。”林守溪嘱咐道。 “嗯,我知道啦。”小语乖顺点头。 她说话的时候,慕师靖也在说着自己师尊的不好,小语恰好听见,同样露出了气恼之色,小声道:“果然坏的师父教出坏的徒弟,这圣子这般坏,看来她师父也功不可没。” “小语,你以后也会像她这样背地里说我坏话吗?”林守溪打趣着问。 “当然不会!”小语立刻表示自己的忠心,“我会好好修行,努力成为大剑仙,未来的话,嗯……我既不会成为圣子,更不会成为她师尊那样的人,我要成为师父这样的人,将师父的仁爱,善良与强大一并传承下去!” 看着小语可爱的模样,听着她稚嫩而坚定的话语,感动之余亦有些成就感,他多希望时间可以快一点,让他看到小语长大的模样,看到未来她双眸中依旧飞扬的神采。 “嗯,小语加油。”林守溪说。 小语连连点头,她做贼心虚般切断了意识,连忙跑出门去看娘亲有没有扒窗户偷窥,然后她去给小仙萝浇过水后便开始认真地练剑了。 慕师靖不太信任地盯着林守溪,问:“腹诽师尊需要这么强烈的心声?” “我在想什么还需要你管?”林守溪态度也强硬了起来。 “嗯,我管不着你。”慕师靖淡淡地说。 慕师靖此番态度让他感到不满,他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方才应先将她按在雪中抽打一顿,让她不敢放肆,可惜良机稍纵即逝,如今慕师靖对擒龙手有了提防,再想擒住她恐怕更难了。 同样,慕师靖的言辞也不敢太过激烈,毕竟林守溪的手法过于邪门,她暂时还未想到应对的策略。 两人离开了白雪皑皑的山岭,苍黑的山脉将他们围住,山的另一边隐约传来了鹰的鸣声。 “你那功法……有名字么?”慕师靖犹豫之后还是问了出来。 “擒龙手。”林守溪也不隐瞒。 “你又想糊弄我?”慕师靖不认为这么强的武功有这么难听的名字。 “爱信不信。”林守溪懒得解释,他瞥了慕师靖一眼,冷冷道:“倒是你,明明身负冰清咒,为何穿得这般少?” “你怎么知道我穿的少?”慕师靖神色一凛,唇抿成线。 “摸得出来。”林守溪故意气她。 “你……”慕师靖银牙一咬,掌化成拳,清美的脸上写满了怒容。 “又想动手?”林守溪冷冷地问。 他不由想起了与自己对拼招式时屡战屡败的小禾,心想这些心比天高的小姑娘都这般气盛么? 林守溪冰冷的话语虽激怒了她,但慕师靖亦是沉得住气的人,她面色不改,只是道:“我倒是愿意与你点到为止地切磋一番,只是寻常切磋,不准得寸进尺。” 她这般说话其实已落了下风,但她并不在乎,自古便有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的故事,她只需弄清楚对方这怪异的散手,有的是一雪前耻的机会。 林守溪哪里猜不到她的想法,但同样,他对于‘擒龙手’的来历亦很好奇,慕师靖将他当做实验的对象,他又何尝不是将对方当成练武的木桩呢? “可以。”林守溪答应了下来。 山脚之下,两道凌厉的目光相触,似短兵相接,他们摆出架势,运转着武功招式的手臂很快又碰撞在了一起,接二连三地撞出啪啪的响声。 林守溪运转着擒龙手的心法,他只觉得自己的脊椎如铁铸的一般,支撑着他身子的运动,其他倒也没有太过特殊之处。 慕师靖的感觉则要特殊很多。 她发现,自己无论使用什么招式,只要一触及林守溪的手,就会产生一种玄妙的震颤感,这种感觉是从骨与血中散发出的,仿佛雄鸡之于蜈蚣,螳螂之于夏蝉,她招式的锐气被对方四两拨千斤般挫去,仿佛高温中的冰,回归了柔软的本质。 这到底是什么武功,怎么这般邪门?创造出这等功法的该是怎样的邪道妖人? 平削如镜的山峰下,两人规规矩矩地对换着招式,忽然间,林守溪身影骤动,以擒龙手飞快打散了慕师靖的招式,将她一把抱住。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慕师靖愣住了,她厉声喝问:“说好了点到为止,你这言而无信的小人竟敢……” 话音被一道裂空而来的啸声打断。 林守溪抱着慕师靖,身影一旋,躲进了石壁后方的阴影里,而他们先前所站立之处赫然插着一柄长枪般的巨箭,地面被凿出深坑,飞溅而出的乱石则被林守溪展袖一定,拦在了身前三步之外。 “小心。” 林守溪这才开口,他松开了环住慕师靖腰肢的手,慕师靖软靴落地,她心有余悸地看着那支巨箭,意识到他们遭遇了伏击。 说来可笑,她明明有着极强的感知力,但先前她太过专注于研究林守溪的武功,竟连这般明显的伏击都未能发现。 她自嘲地笑了笑,由衷地对林守溪说了声:“多谢。” 他们没什么交流的时间,随着这一箭的射来,夺夺夺的响声变得更加密集,它们宛若群蝠出洞,在黑夜中振出恐怖之音。与此同时,潜藏在复杂地形中的追兵几乎一拥而出,妖潮般朝着此处冲来,混杂着激烈如擂鼓般的马蹄,连成了近在耳畔的震天声响。 越来越多的巨弩上膛射箭,箭来自高处,它们撞上山岩,擦除火光,一边封锁两人的退路,一边将遮掩的山壁大面积地摧毁,转眼之间,他们所处的山石掩体已被包围,他们赫然置身在了战场的最中央。 林守溪与慕师靖对视了一眼,他们都未在彼此的眼中看到半分惊慌,相反,他们都冷静得吓人,这一眼里,他们没有任何交谈,却已达成了共识: 杀出去! 这一决断没有任何的阴谋诡计,它所包含的,只是这对魔道传人对彼此的自信! 妖潮逼至眼前时,湛宫与死证几乎同时出鞘,这两柄剑迎上山体外吹来的烈风,亦发出了熊熊火焰般的光,两人越出掩体,挥剑杀出,如绞肉的机器,冲杀到了妖潮的之中。 两人的分工很明确,林守溪负责拦住山道那边源源不断的妖潮,慕师靖则沿着山壁攀援而上,去摧毁那几张架设好的弩床。 林守溪借着狭窄的山壁左右腾跃,箭雨在他身边穿梭而过,却不能伤他分毫。 他并未将力气浪费在牵引妖潮里,而是明确地将目光放到了一位位打头的妖将身上,他踩着妖军高举的盾牌,以此为阶,厉鬼般突破了长矛与兵刃,抓住妖将的肩甲,将它们从高大的坐骑上拖下,以膝压住他们的胸膛,再以刀剑刺穿它们的咽喉,当着群妖的面将其斩杀在地! 慕师靖的动作同样凌厉,她一旦认真起来,那些高速射出的弩箭就再也碰不到她,她攀岩而上,精准地杀入了他们的藏身之处,以剑将弩床斩得开裂,也有妖兵因恐惧而激起血性,抄弩箭如枪,笔直地朝少女刺去,却被她夺枪一拧,反手刺了个肠穿肚烂。 远处,一尊魔巢的圣辇高高悬着,辇中的黑影遥望着白雪岭下的战斗,露出了切切的笑声。 “影子大人,圣子真的是叛徒吗?”一位妖将立在他的身边,忧心忡忡地问着。 昨日还是尊贵的圣子,今日就成了罪恶的叛徒……妖将有些难以理解和接受,毕竟他还在等着圣子大人颁发的徽章呢…… “千真万确。” 影子的话语带着难掩的得意,“这圣子确实掩藏得很好,但她蒙骗得了你们,又如何蒙骗得了本王?你看啊,她现在正和那三界村的少年并肩作战呢,如此铁证,将军不会视而不见吧?” 一年前,影子想要炼化魔巢的圣镜,不曾想圣镜有灵,他在炼化的过程中露出了大破绽——他照镜太久,于是自己的影被镜俘获,反而为它逆转功法,炼了自己。 若非有神雾救命,此刻便是它困于镜中,而杜切带着真主逃之夭夭的局面,届时他必将被有鳞宗的怒火焚成灰烬。 幸而苍天垂怜,他原本只是想配合圣子杀死那个少年,不曾想非但借刀杀人宰了杜切令自己重获自由,他还通过自己栖息的镜子勾连到了杜切的思维,得知了圣子的真面目。 一位叛徒伏诛,一位叛徒浮出水面,这是何等的大好局面?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早已计划好了一切,所以才答应了圣子的请求,毕竟以他的足智多谋,做出这等一箭双雕之事也属正常。 重见天日之后,他兴奋难耐,他境界虽不复巅峰,但自认为杀两个毛头小子绰绰有余!他迫不及待地召集妖兵,誓要将他们杀死在白雪岭下。 但他低估了对手。 浩浩荡荡的妖潮竟就这样被那黑衣少年拦在了白雪岭下,难以寸进,以他的视角来看,这无异于一臂截断江河的壮举,而上方,自己的引以为傲的弩手正被慕师靖摧枯拉朽般毁去。 因为林守溪专挑着妖将杀,故而妖潮的士气飞快崩溃,后方的几位妖将也不敢再张扬露面,纷纷下了坐骑,隐入了妖兵之中。 很快,林守溪放眼望去,妖兵之外,除了那尊贵高悬的辇车,再无他物。 影子感受到了那股遥遥传来的杀意,他拧了拧手腕,离开了座驾,喉咙中爆发出了猖狂的笑声: “哈哈哈哈——本王苦修于魔巢,沉寂数月,天下不闻本王之名已久,令尔等冗辈也敢肆意造次,今日,本王便要让你们看看,魔巢之主究竟何等威风!” 震耳欲聋的声音带着宏厚的真气,在白雪岭中回荡不休,妖兵们气势大振,高呼万岁。 与此同时,几头巨大的龙裔也从圣辇后的山体中走出,踩踏着巨象般的腿,仰起长颈巨首,对着天空发出沉雄的龙吟! 这也是魔巢豢养的怪物,是创造真主的路途中造出的残次品,但哪怕是残次品,它们也足够成为战场上令人胆寒的噩梦。 “你不是爱斩妖将吗?来啊,来杀了本王啊!”影子立在圣辇之上,放声大笑,挥洒豪情。 前方,林守溪站在妖兵之前,亦举起了手中的湛宫剑。 他们相隔甚远,影子也不觉得这一剑可以伤到自己,但他依旧集中起了精神,盯住了剑刃上的光。 这是他再度出世的第一战,他明白,自己未来能走多远,很有可能会与这一战相关。 林守溪高高举剑,无数的剑招剑术都聚集在了上面,发出了炫目的光彩,仿佛他握的不是一把剑,而是一道万丈彩虹! 但他似在蓄势,迟迟没有出剑。 “哼,雕虫小技,虚张声势!”影子自以为看透了那一剑的本质,他冷冷道:“让本王来教你,什么才是真正的剑招!” 他张开手,猛地一抬,他虽早已不复仙人境修为,但一身真元依旧磅礴,举手投足之间,他周围的兵器一同飞起,锋芒遥指林守溪。 这一幕在法力低微的妖兵们看来无疑神迹,它们纷纷跪地高呼,等待着大王降下天罚,将那少年诛杀。 林守溪却在此刻轻轻开口:“去死。” 影子觉得他疯了,他何来的能力杀死自己? 一旁的妖将却是眼尖,小声提醒:“大王,慕师靖好像不见了。” 影子不以为然,他身旁有这么多龙裔守着,凭她慕师靖也敢欺身刺杀? 这个念头才一出现,一道可怖的杀意竟在身后凭空出现! 影子错愕间回头。 身后岩壁的高处,黑裳黑发的慕师靖不知何时潜到了这里,她凌空跃下,剑意破袖斜掠,以斩断风声的高速横切而来! “愚蠢!”影子冷冷开口,哪怕这样了,他依旧没有防备,因为他知道,这个绝色圣子很快就要成为这些巨龙的盘中餐了! 但令他终身难忘的一幕发生了。 身后的白光里,少女黑影掠来,绝美的脸上写满了霜雪,她檀口轻启,爆发出了比龙吟更威严的吼叫,一时间,巨龙纷纷跪伏垂首。 这是他无法理解的场景。 他也没有时间再去理解了。 少女的剑已至身前,那是气势恢宏的一剑,它落下之际,自己的身躯连同下方的辇车都被斩成了两截! 浮空的兵刃叮叮当当地落地。 白雪岭下死寂一片。 唯慕师靖立在残破的辇车上,清冷的裙裳在风中飘动。 第九十四章:时空魔神 影子随着半座辇车滑落,坠到地上,他身上那层辛苦炼出的黑影化作木炭般的灰,它被这样的灰包裹着,像一只烤焦了点红薯,唯一露出的眼眸空洞地望着天空。 “怎会……如此?”影子发出了最后的喃喃。 慕师靖振刃归鞘,她没去看影子的残尸,而是望向了濒临崩溃的魔巢妖军,开口道:“我乃有鳞宗圣子,受宗主之命来此拯救尔等,奈何影子心生反叛之心,它为了掩盖自己遗失真主之罪,欺上瞒下,更欲杀我灭口,今逆贼已伏诛,尔等既已行军至此,自无铩羽之理,望诸将听我号令,随我同去三界村,迎回真主!” 慕师靖的话语在上空回响,弥留之际的影子张大了嘴,想要辩解,可他却只能吸入寒冷的风,周围嘈杂的声浪似已与他无关,他瞪大了眼,想要看清一切,可到了最后,哪怕是蓝天在他眼中也成了一个模糊的光斑。 但他依然觉得自己有救。 他修成这副影躯,便是为了摆脱血肉之身的限制,他断裂的身子缓缓蠕动、靠近,只要弥合到一起,他就有逃生的机会。 关键时刻,一个大妖迈着龙骧虎步走到他面前,一脚踩住了他的胸膛,似为表达对圣子的忠心,这位妖将拔出大刀,将影子割得四分五裂,独把头颅高高挑起。 影子瞳孔中最后的光斑泡沫般破掉了。 高台圣辇之后,孤傲的长颈巨龙们屈膝跪地,持续不断地发出着悠长的龙吟,似臣属恭迎陛下巡狩归来,龙吟的威压狂风般扩散,众妖如被压倒的百草,对着高处那清妙的剪影伏倒,再不敢抬头。 刀挑头颅的大妖扯着嗓门,大喊着‘迎回真主’,群妖也跟着一同大喊,喊得大地震颤。 妖群中,唯有林守溪突兀地立着。 “你呢?”慕师靖声音如箭,压过了浪潮般的喊声,直达林守溪的耳中。 林守溪看着少女宛若妖神的影,神色微微恍惚,他闭目凝神,无奈地笑了笑,说:“投敌。” 荒诞的一幕在白雪岭下发生了。 亲征的魔王被斩于阵前,慕师靖与林守溪两位叛徒则重新整编妖军,他们让一部分妖兵先回守魔巢,另一部分精锐则跟着自己去往龙鳞镇。 “很威风啊。”林守溪略带讥嘲道。 “你有意见?”慕师靖冷眼瞥他。 “我只是觉得,你对于这样的身份,似乎很得心应手。”林守溪说。 “我身在魔道,心向光明,哪怕师尊亲至也挑不出任何问题。”慕师靖话语坚定。 林守溪轻轻摇头,也懒得去反驳,只是问:“我们的比试到底怎么算?” 慕师靖这才想起,他们来白雪岭名义上是为了确定龙鳞镇的归属进行比试,既然是比试,那他对于三界村总得有个交代。 “你觉得你赢了?”慕师靖眼眸眯起,清冷发问。 “要不然?”林守溪反问。 他只觉得这妖女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才威风了一阵,就将白雪岭上被自己按在身下哀声挣扎的屈辱给忘了。 “这般凶做什么?”慕师靖注意着林守溪的眼神,冷笑道:“你这模样吓吓七八岁的小姑娘尚可,可吓不住我。” 林守溪心头一动……慕师靖这话算是歪打正着了,他时常用严厉的姿态去管教小语,百试百灵,如今却不幸碰壁了。 “我看你是真的欠打了。”林守溪将严厉进行到底,“你初登魔巢王座,难道想在万军之前丢人现眼?” “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了。”慕师靖垂着双袖,一副懒洋洋的模样。 林守溪眉头一皱,他不认为她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破解擒龙手,那她的倚仗是什么?是自己的善良么? 林守溪心中冷笑,慕师靖不是小禾,他自不会容忍她的骄纵傲慢。体内玄紫气丸逆转,擒龙爪的心法要诀流遍全身,慕师靖感受到了敌意,眸光微动,她却没有摆出反击的架势,而是将手按在自己的腰间,一副几欲抽衣解带的模样,她抿起红润晶亮的唇,笑意盎然: “想看吗?” 林守溪凌厉的目光触及少女水光盈盈的眸,最终还是败下阵来,他收起了架势,无奈地问:“你这冰清咒无解?” “我不知,但师尊应有解。”慕师靖心道自己当然有解,自己什么时候不想骗他了,咒什么时候就解开了。 看着林守溪归于平静的脸,她也不免好奇起来,究竟是什么样的小妖精能将他迷成这样,让他用情这般深沉。思及此处,她才意识到,某些方面林守溪似乎并未将自己放在眼中。 少女贝齿厮磨,心中泛起了莫名的挫败感。 “对了,那个鱼仙大人是你的朋友?”慕师靖忽地想起一事,问。 “鱼仙大人?”林守溪疑惑道:“你怎么知道她?” 他问完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很傻,诛神录不只是在三界村流通,魔巢的许多妖怪也被深深荼毒,先前那个影子就颇有三花猫笔下反派的风格:恶语猖狂半日,然后被一剑杀死。 “嗯,听说过她的名号。”慕师靖点点头:“若有机会,我倒是想见见她。” “你也看诛神录?”林守溪惊讶地问。 “我怎么可能看这种东西?”慕师靖露出了厌恶的神色,立刻撇清关系:“书中那个叫凌秋的,掉崖就能捡秘籍,逛市集就能买到旷世奇宝,对于各方的仙子女神公主圣女概不放过照单全收,还口口声声说什么爱她们,这种书籍简直是在污染道心,我怎会耗费精神去看?” 林守溪诧异地看着慕师靖,心想你怎么都看到那么远了…… “我倒是挺羡慕他的。”林守溪说。 “羡慕?”慕师靖板起脸,“没想到你竟是这种人。” “兜兜转转便可觅见机缘,一路前进便可登顶大道,仙子皆我侣,万人非我敌,多好。”林守溪的话语却是平静的。 “你这样的心性如何成就大道?”慕师靖不屑地说。 “慕姑娘道心坚忍,不也不是我对手?” “你凭借奇淫巧技取胜罢了,你若无这擒龙手,你现在是何等下场,无需我多言吧?”慕师靖冷冷道。 “你不也凭借着阴毒的咒语自卫?若无这冰清咒,你在雪山上会遭受何等待遇,需要我让鱼仙替我写下来吗?”林守溪针锋相对。 慕师靖脸色阴沉,她想着当时的场景,呼吸微急,只吐出两字:“魔头。” 林守溪则回敬了一句:“妖女。” 两人你来我往地争辩了一番,白雪岭的山头已消失在了身后蜿蜒的山岳里,远处,蟒身苍龙之像已展露出的冰山一角,从这个角度看,天空中横过的云好似巨蟒口中喷吐出的气。 终于,两人在友善的争吵中达成了共识:白雪岭一战,林守溪与慕师靖战成平手,但魔巢妖女诡计多端,她引开了林守溪,令妖军压境,重新占领了龙鳞镇,林守溪从包围圈中杀出,侥幸逃回了三界村。 “回到三界村之后要做什么,你想好了吗?”慕师靖问。 林守溪摇摇头。 杜切与影子都已身死,但真正的威胁却还在村中,他对于三界村人生地不熟,根本无从追查起来。 “我想办法将真主带出来。”林守溪说:“在这里,你是我唯一信任的人,真主未来将成为可怕的兵器,她绝不可落到任何人手里。” “我可不信任你。” 无论林守溪说什么,慕师靖都要作对。 林守溪对于她的冷言冷语置若罔闻,继续问:“你现在是什么境界?” “半步浑金。”慕师靖没有隐瞒。 “嗯,那我们联手,仙人之下应可无敌。”林守溪并不觉得他们所要面对的敌人是仙人境的,若真是仙人境,无论有任何图谋他都不需隐藏,只管去做就是,三界村与魔巢根本无人能拦他。 除非他也在害怕什么别的东西。 “你是什么境界?”慕师靖也问。 “玄紫。”林守溪也未夸大。 “你为何才玄紫?”慕师靖说:“我在棺椁之中沉眠半载有余,修道不过数月,你按理来说应比我醒得更早,为何境界反而要低?” “你在说什么?”林守溪皱起眉,他算了算时间,道:“我醒来尚不足两个月。” “尚不足两个月?”慕师靖也感到吃惊,她的美眸中闪过不信任之色:“你该不会是因为天赋不济,修为太低,故意诓骗我吧?” “没骗你。”林守溪简单地回答了一句,隐约间,他也感受到了不安。 他重新推算了一遍。 自己在古庭待了七日左右,在巫家则待了不到一个月,当时神域破碎,他自三界村外苏醒,原本不确定自己到底睡了多久,但他恰好在湛宫剑中遇到了小语。 与楚映婵对敌之时,他曾机缘巧合地瞥见过小语一眼,那时,小语也看见了他。 醒来之后,小语告诉他,距离上次见到他过去了三天。 短短三天…… “现在外面是几月?”林守溪问。 “九月。”慕师靖回答。 嗯……中秋没过多久,时间上也没有太多出入。 “我醒得应比你更晚。”林守溪笃定道。 但很快,他刚刚坚定的想法被慕师靖一句话就摧毁了: “我还以为你和季洛阳是同时醒的。” “什么?”林守溪愣住了:“你认识季洛阳?” “你不认识么?”慕师靖说:“当时云巅榜上就有他的名字,师尊曾告诫过我,不可轻视任何对手,故而我将云巅榜上两百人的名字都背了下来,我记得他,应是在……前列?” “不,我的意思是,你怎么知道他来这个世界了?”林守溪越来越觉得不对劲。 “他为了扬名,抄了些我们那个世界的诗作,什么明月几时有之类的……我恰读过,故也知晓了此事。”慕师靖轻轻摇头,她忽然觉得,来到这个的人只有自己是正义而善良的。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林守溪连忙问。 “大约……两个月前?”慕师靖记不太清,她对于这些事并不关心。 “怎么……回事?” 林守溪彻底愣住了。 按照他的记忆来说,季洛阳亮出刀匕夺走洛书还是一个月前的事,可…… 是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吗? 还是说……他当时昏睡了远远不止三天? 等等…… 林守溪想到了三界山上的雾……同样的雾他在神域也见到过。 如果它们真的是同一种雾呢? 雾是一年前左右突兀出现的…… 难道说,自己并非睡了三天,而是……整整一年?! …… 林守溪离开了龙鳞镇,自一线峡回到了三界村,他立在高坡上遥望,一眼就看到了拔地参天的神桑巨木。 巨木在风中抖动着叶,沙沙作响,似在诉说着什么。 林守溪一路回到了仙村,他将自己的遭遇告诉了他们。 “我与魔巢圣子在白雪岭中大战了一场,我们战至精疲力尽未能分出胜负,魔巢却不守信誉,在这种时候发动了偷袭,杜切为了护我被魔巢所杀,我虽侥幸逃回,但龙鳞镇却被妖兵占了回去……” 林守溪似受了内伤,他捂着胸口咳了几声,神色颓败。 众人听着林守溪的话语,皆露出了忿忿不平之色,唯有三花猫伸出猫爪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没关系的,存地失人,人地皆失,龙鳞镇没了没关系,你平安回来就好。” 三花猫话语真切,它摇着圆滚滚的尾巴,既为杜切的死亡而伤心,也为林守溪能安全到家而高兴。 与慕师靖唇枪舌剑,勾心斗角惯了,再听到三花猫这般朴实纯真的话语,他心中一暖,觉得这只平日里很不靠谱的猫更可爱了许多。 村中的修道者纷纷向林守溪询问有关白雪岭之战的细节和魔巢相关的事宜,林守溪很有耐心地一一回答过去。 三花猫在一旁安静地听着,阳光将它的毛发照出松软的暖色。 林守溪回答过了他们的疑惑,便自然地抱起了三花猫,向着门外走去。 “林公子,你要带着尊主大人去哪里?”立刻有人发问。 “出去走走。”林守溪说。 “嗯,如今外面太不太平,公子绝不可将尊主带离仙村,更不可出三界村。”偶衣婆婆认真叮嘱道。 “嗯,我有分寸的。”林守溪笑着摸了摸三花猫的头。 林守溪刚刚为三界村参加了一场大战,惊险地逃出生天,他们也不忍多苛责什么,任他抱着尊主走了出去。 “你怎么了呀?怎么心事重重的样子?”三花猫问。 “有么?” “有啊。”三花猫缩在他的怀中,抱着自己的尾巴,问:“你该不会是骗了大家吧?” 林守溪一愣,心想它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聪明了? 三花猫见他这般神色,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其实你输给了坏圣子,被她打得抱头鼠窜,对吧?” “……”林守溪发现自己还是高估它了。 “没关系的,等拜鳞节后我成为了真正的尊主,我去帮你讨要回场子!”三花猫信誓旦旦地说。 “算了,到时候你若再被擒住,可别指望我拿湛宫来换你。”林守溪叹了口气。 “哼,谁要你救啊……”三花猫对于上次险些‘北狩’心有余悸,它下定决心,在自己不够强大之前,绝不给任何人添乱了。 林守溪不再说话,他抱着三花猫踱步,走在午后和煦恬静的光中,不知不觉间便来到了神桑树下。 他来到仙村很久,遥遥地见过了许多次神桑树,这是他第一次这般近距离地看它。 这棵巨木有几合抱粗,棕色的树干是光滑的,上面密布着深浅不一的纹路,密密麻麻的树枝对着天空毫无顾忌地展开着,它们像是一只只撕扯天空的手,将大片的光攥住,滤成斑驳的影筛下。神桑树的外边有红色的木围栏,枝干上则挂着许多铃铛和阴晴娃娃,它们在风中飘着,将清脆的声音撒入清凉的树荫里。 林守溪听着树叶与铃铛的合奏,仿佛是有少女在自己耳畔轻声呢喃。 这种感觉已不是第一次了。 只要靠近这棵树,患得患失之余,他还有种说不出的亲昵感。 “对了,小鱼仙,你的真身在哪里,我来了仙村这么久,倒还不曾看过。”林守溪说。 “诶,真身?”三花猫立刻说:“那是很私密的东西,可不能随便给你看!” “是么……”林守溪说:“拜鳞节将至,那杀人魔犹在村中,我怕你的真身被偷走。” “那你放心好了,本尊的真身是偷不走的。”三花猫自信地说:“本尊的真身在地下暗室里,已与神桑树紧密相连了,神桑树相当于本尊的脐带,若坏人想偷,他恐怕得要把整棵树连根拔起才行。” “原来如此。”林守溪面色不变,也看不出具体的情绪。 三花猫越来越觉得今天的林守溪好奇怪,这……这该不会是被坏圣子下咒,或者被怪物给夺舍了吧…… 想到这里,三花猫遍体生寒,将自己尾巴抱得更紧。 很快,三花猫的猜想得到了进一步的应验。 林守溪抱着它离开了神桑树,看似随意地在仙村走动,实则却是越来越靠近仙村的边缘,眼看着就要带它离开了。 三花猫正紧张着,一个温润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林公子,你这是要带鱼仙大人去哪里?” 仙村与人村连接的桥畔,林守溪止住了脚步,他回过头,看见一袭白衣,眉心点红的钟无时立在身后,面带困惑之色。 林守溪张了张口,说:“你终于来了。” “什么?”钟无时露出了困惑之色。 “我不会再被你骗了。” 林守溪轻轻自语,尾声里,湛宫陡然出鞘,他的身影随剑而起,炸雷般消失在原地,凌空挥舞,斩向了钟无时。 困惑、无辜、恐惧……诸多神色杂糅在钟无时的脸上,他拔出剑,仓促迎敌,却招架不住林守溪的攻势,被逼得步步后退。 “林公子,你……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钟无时疲于格挡,说话都显得吃力。 某一个瞬间,林守溪也怀疑自己错怪他了,但慕师靖的叮嘱在他耳畔响起: “你试探他的时候绝不可像对我一样浅尝辄止,你要将他想象成死敌,下死手,逼入绝境!拜鳞节近在眼前,若让敌人得手,届时会有无数无辜的人与妖因之惨死,而这罪魁祸首则会是你的优柔寡断,所以……我们宁可杀错也绝不可放过!” 林守溪虽出身魔门,但他是在一个温柔的环境里成长起来的,师兄师姐师父都待他极好,他修道顺遂,十年岁月无甚波澜。 他虽杀过不少人,但他骨子里依旧缺乏狠辣。 这一点上,他甚至比不过道门出身的慕师靖。 宁可杀错…… 玄紫气丸逆转,发出了尖鸣与咆哮,贴着他胸口的三花猫被他紧紧箍着,只觉得他的身体里正在经历一场浩劫般的地震,那涌遍四肢百骸的真气更将它震得脑袋空白……林守溪是疯了嘛! 林守溪没有疯,他很清醒。 他无视掉钟无时表面展露的一切,每一剑都带着夺人性命的姿态! 鲜血自钟无时的体内彪出,洒落长街,剑伤遍布全身,不染尘埃的白衣很快变成了鲜血淋漓的红衣,他的手几乎被斩断,剑也无力持握,落到了地上。 他已无力抵抗林守溪的最后一剑。 剑光扑面。 湛宫在钟无时的瞳孔中无限放大,他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瞳孔深处的疯狂终于浮出了水面! 叮—— 这必杀一剑此来之时,本该毫无抵抗之力的钟无时伸出双指,竟硬生生地夹住了剑尖。 钟无时屈指一弹,剑身扭曲震荡,一股雄沛的力量自寒铁上传出,将林守溪连人带剑震飞了出去!与此同时,钟无时血衣的下摆鼓起,无数虚幻般的触手从中延展出来,在空中缭乱狂舞!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钟无时盯着林守溪,反反复复说着这句话:“你没有理由怀疑我,你没有任何理由怀疑我!” 林守溪捂着发闷的胸口,以剑支着自己从地上站起,他盯着显露出邪灵之身的钟无时,露出了笑容。 自己的猜测没有错。 原来镇守神域的破灭已是一年前的往事了…… 神域连通完结的道路只有一条:时空魔神的尸体。 他应是通过时空魔神的尸体离开了即将毁灭的神域,所以他的时间也跟着错乱了——自己在时空魔神的尸体里漂泊了三天,来到了三界村,但这三天对于外界而言却是一年。 任何神灵都不会轻易死去。 一年前,神域崩毁,时空魔神被困在神域里的残念应也借机出逃,它来到了三界村,封锁了三界山,想要夺取真主的力量! 先前,林守溪便对魔巢能知晓圣子即将驾临一事感到奇怪。 他们是如何得知外界的消息的? 现在看来,除了通过神坛祭祀这一手段外,还有一个更直截了当的方法:穿越雾。 这是时空魔神的雾,它当然可以自由穿越其中,将三界山内外的消息传递! “你竟然还活着。”林守溪曾听说过,它的尸体都被斩成了三截。 钟无时则渐渐平静了下来,他仰头望天,悠悠道: “神明不会死去,总有一念尚存。” 第九十五章:浊江潜浪见龙宫 像是有狂风席卷过仙村,屋顶的瓦片刮鳞似地被掀去,墙倾棚毁,石灯破碎,以钟无时为中心,瞬间清空出了一个圆,圆心之内,唯有他衣袍下柔软的触须在风中摇舞。 他看着眼前拄剑而起的少年,眼眸中闪烁着琉璃焰火般的颜色。 钟无时的脸是矛盾的,他一半透着疯狂,另一半则透着解脱般的喜悦。 “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我还能看到这柄剑。” 钟无时妖异的声音似在叹息,林守溪第一次进入三界村时,他便注意到了这柄剑,看到它的第一眼,他险些没能拴住理智的缰绳。 “我还是不明白,你究竟为什么会怀疑我。”钟无时轻轻摇头。 如果可以,任何邪神都不愿意在虚弱的情况下暴露自己,更何况,距离拜鳞节只有两日,两天后,他就可以获得一副新的神躯,哪里愿意再横生枝节? 至于这个手持神剑的少年…… 拜鳞之后,直接将他拘押,一览他的时空图景即可。 但意外还是发生了。 他不明白自己哪里没有做好。 “我也不明白,你是怎么骗过真言石的。”林守溪说。 这也是一度让他产生误判的原因。 “这很简单。”钟无时直言不讳:“铁线虫钻入螳螂的身躯里可以将螳螂当成傀儡,某种毒菌侵入蚂蚁的体内,可以在它清醒的情况下夺取身体的控制权,我远比它们更加高阶,我寄居在这副身体里,自可随心所欲地控制一切。” 当初林守溪取出真言石问他时,他只需操控身体主人的意识进行回答。真言石是石头,它哪里会知道,自己所提问的对象早已是一具被神明寄生的傀儡——杀死他们的是时空魔神,与钟无时何干? “你控制的是谁?”林守溪问。 “还能是谁?”钟无时觉得林守溪的问题很蠢,“我所控制的,当然是这副身体的主人,神守山斩邪司的……钟无时。” “钟无时?” 林守溪没有想到,他真的叫钟无时。 他之所以怀疑钟无时,除了许愿灯给予的‘时’字以外,最大的原因还是小语明确地告诉自己,神守山斩邪司根本没这个人。 这是怎么回事? 他相信小语绝不会骗自己,那……难道是她看漏了,以至于歪打正着找到了凶手? 林守溪不太愿意相信这个解释,若真是如此,小语该是怎样的粗心与福星啊…… 而这位隐匿得堪称天衣无缝的邪神永远也不会想到,帮助识破他身份的,是一位年仅七岁的小女孩。 “你为什么要在村子里杀人?”林守溪问出了最后的疑惑。 “因为我需要时间。” 钟无时的话语透着沧桑。 无论他将自己粉饰得多么冠冕堂皇,曾经作为识潮之神子嗣的他,已沦落成为了苟且寄生的虫豸,躲在狭小逼仄的荒野村落里,靠着吸取他人的时间来维系自己的力量。 老人们都是失去时间而死的。 他们的时间被钟无时夺走,形同老死,故而身上没有任何的伤口。这些老人本就已在生命尽头的边缘徘徊,他们这样死去,没有人会觉得异常。 曾经的时空魔神成了腥臭泥沙中刨食的虫子,以齿舌挫下岩石上少得可怜的营养,但饶是如此,邪神依旧是邪神,他展开的场域里,没有骨骼的身躯柔韧卷动,散发出幽夜繁星般的隐秘之光,仿佛从这吉光片羽中依旧可以窥见邪神当年的威容。 他们互相解答过了对方的疑惑。 唯有林守溪怀中的三花猫却还是懵的。 它唯一听懂的是,眼前这个满是触手的怪物就是残害仙村的真正的凶手,三花猫心中悲愤,它亮出了爪子,一副要喝对方拼命的样子。 “我带你走。” 林守溪按住了猫头,足一蹬地,身影飞退,转眼已掠过了两村交接的桥梁。 “走?”钟无时发出了冷笑:“你们这些少年天骄真是蛮横惯了,你将我逼到此处,竟还妄想脱身?” 领域在瞬间张开,无鳞肿胀的触手遇风暴涨,朝着林守溪追索而去。 触手未及他的身边,林守溪的意识里已被诸多幻象入侵,这些幻象是他的记忆,过去、现在、未来,不同时间的画面杂糅交错,令他心晃神摇,甚至无法确定自己身处何方。 他一咬舌尖,借助片刻的清醒看清了眼前的场景。 无数的口器在他面前呼吸般蠕动着,它们喷涂着白雾,如受惊吓时的毛孔一般齐齐张开,贴面袭来。 林守溪迅速施展乌龟防御术的横剑、立剑、背剑三式勉强抵挡,湛宫剑锋锐难言,虽削烂了数条近乎虚幻的触手,可敌人源源不绝,宛若洪潮,他连同怀中的三花猫皆岌岌可危,随时要被卷走。 “不堪一击。” 钟无时原本以为他胆敢喝破自己是有什么倚仗,不曾想这少年不过手握神剑罢了,他根本没有能力真正发挥出这把剑的力量。 当然,钟无时过去这般谨小慎微,绝非是害怕这些晚辈,而是恐惧着神山的视线。 绝对的力量压制面前,林守溪高超的剑术被极大地限制,玄紫气丸的转速已接近了极限,他所修的鼎术也源源不断地供给着力量,为他疗养伤势,却也只能令他勉强支撑。 对方是邪灵而非龙类,故而他的绝学擒龙手也毫无用处。 钟无时自以为十拿九稳之际,他神色凛然,无名的恐惧泛上心头,竟令他减缓了攻势,将大部分触手收缩至身边护住自己。 钟无时见到了唯有午夜噩梦中才会见到的身影! 人村与妖村之间一座木石堆垒的高塔上,一位黑裳少女手挽长剑,软靴点立于塔尖上。 她逆着光,飘动的衣影形同炬浪,隐约可见那墨发遮掩下冷艳的脸。 少女足尖一点,身影飞跃而下,她蜻蜓点水般在人村的屋顶纵跃,于最后一处屋顶高高跃起,落下的身影宛若旋风。 寒意自她袖间斜掠,纠缠着林守溪的几条触手被乌金色的剑光瞬间斩断。 “走。” 慕师靖落到了林守溪的身边,横剑于前,林守溪耳畔恶煞般的低哝声终于淡去,他抱着快要昏过去的三花猫,在慕师靖的掩护下撤退,迅速逃离了三界村。 钟无时怔怔地望着前方,他柔软的触手像是冻在了冰块中的海鲜,直到林守溪与慕师靖都已逃远,他才终于回神,口中反复呢喃一句话: “不,不是她,她不是她……” 当年在神墙之外,它曾被一个神秘的黑裙少女杀死,它甚至没能看清对方的容颜,就被惊世骇俗的两剑斩成了三截,那是它的心魔与梦魇,已纠缠了它数千年,这些年,它的孱弱更令这噩梦放大了千百倍,故而方才的一瞬,梦魇照入现实,他直接吓得无法动弹,半晌后才惊然回神。 不,这绝对不是当初诛杀自己的少女神明,而是魔巢那位新来的圣子…… 心中的魔障竟已根深蒂固至此了么…… 钟无时闭上眼,收拢起触手,发出了自嘲的笑。 他当然不会这般轻易地放过他们。 钟无时没有去看身后坍塌的房屋与惊慌失措的人群,他再次睁眼之时已魂定神稳,他变回了神守山斩邪司小仙人的模样,身影飘然而入,云朵般掠过长街,向三界村外追去。 …… “你怎么现在才来?”林守溪责问身边的少女。 他们原本已做过约定,由林守溪潜入村中抢尊主,抢到的那一刻她就出来接应,带他一同逃离。 “我就是喜欢看你吃瘪,不行么?”慕师靖微笑着说。 他们两人都已收剑,运转全速在石崖红树间狂掠,林守溪听着慕师靖清恬的语气,只觉得她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钟无时的领域无法影响到你么?”林守溪想到了她方才翩然而至,面色自若的身影,问。 “污染的传播需要媒介,我以道门的清莲神妙诀暂时封闭了五感,他自然影响不到我。”慕师靖说。 若非钟无时境界依旧可怕,她甚至会尝试将对方击杀当场。 “你怎么知道这点?”林守溪问。 “看你挨打之后猜的。”慕师靖笑着说。 “……”林守溪无言以对。 慕师靖瞥了他怀中一眼,见到了那只头晕眼花,几欲口吐白沫的三花猫,秀眉颦蹙,“我让你去抢尊主,你怎么又把这只猫抱出来了?” “放肆!本尊,本尊……尊……”三花猫虚弱地吐着舌头,张口想要反驳,却难以说出完整的话。 “它就是尊主。”林守溪说。 “……”慕师靖虽有猜测,却依旧难以接受。 “那钟无时没有追来么?”林守溪向后看了一眼。 慕师靖想起了她先前钟无时骤然凝缩的瞳孔,她不知道对方的恐惧来源于哪里,只是猜测道:“他好像认错人了。” “认错人?” “嗯,他似乎把我认成了……曾杀死他的人。”慕师靖的猜想很大胆。 林守溪则在心中做出了更大胆的猜测……难道当年斩杀掉时空魔神的,是千年之前的慕师靖? 这个猜测很快又被他否定了,毕竟像慕师靖这样的妖女,若真有那等毁天灭地的实力,恐怕早已天下大乱了。 慕师靖也懒得去纠结这些,她说:“这只猫拿来我看看。” “你这是什么语气?”三花猫清醒了些,“本尊是尊主,可不是什么物品,你这魔门圣女胆敢物化猫猫!” 接着,它就被林守溪抓起后颈,递给了慕师靖。 这更令三花猫感到生气:“好你个林守溪,你,你竟敢投敌!” 慕师靖抓来了猫,她打量了一下它背上杂乱的毛色,又翻开它白花花的肚皮看了看,摇头道: “它有何特殊之处么?” “它……嗯……”林守溪犹豫着开口。 三花猫还等他夸自己两句,证明它的有用性,林守溪本想说它会写书,但一想到慕师靖对于诛神录的恶劣的态又住口了,最后他想了好久,才说出一句:“它比较可爱?” “它哪里可爱了?”慕师靖把它拎起来,观察了一下,发现是只小母猫。 “是没你可爱。”林守溪冷嘲热讽。 慕师靖冷哼一声,懒得理他,一边以剑气披荆斩棘朝着龙鳞镇飞掠,一边继续研究这只号称是尊主的猫。 三花猫羞耻心暴涨,一副要抓花慕师靖的脸的气势,慕师靖刻意玩弄它,与它保持着恰当的距离,可怜的三花猫被圣子玩弄于股掌之间,伸出的爪子总是差之毫厘。 它一边埋怨着林守溪的投敌之举,一边控诉着慕师靖的邪恶行径,十分委屈。 慕师靖玩弄了一阵三花猫,有些索然无味,随手将它抱在了怀里,三花猫轻轻挣扎着,在慕师靖腴软挺拔之处蹭了蹭,如同坠入了棉花堆成的海洋里,它隔着衣裳又蹭了蹭,粉色的爪垫也紧张地、轻轻地放了上去,接着,它感受到了一道凶恶的视线,抬起头,圣子冷艳的螓首低垂,正盯着它。 “你在做什么?”慕师靖冷冰冰地问。 “我……我……”三花猫急中生智:“我也投敌了!” 慕师靖红唇挑起,觉得这只猫别的不会,倒还是挺识时务的。 林守溪与慕师靖一路赶到了龙鳞镇。 尖黑的高峰刺入视线,浊江的涛声传入耳中,两人感到了莫名的安心感。 就这样摆脱了么…… 林守溪与慕师靖回望了一眼山峡高峰,皆不敢相信他们就这样轻易逃脱了时空魔神的追索。 “没想到圣子殿下原来是好人啊。” 在慕师靖的怀中躺了半路的三花猫由衷感慨,它也终于意识到了偶衣婆婆给自己绘制的偶衣存在的缺陷,打算安定下来后让婆婆修改一下。 慕师靖刚想接下三花猫的奉承,便又听它来了一句:“林守溪也是好人,我看你与林守溪郎貌女貌的,不如联姻算了。” 它还在惦记着口含天宪言出法随一事。 它刚刚说完,便感觉到身后一凉,三花猫战战兢兢回头,见慕师靖冷艳的瞳中已凝出霜雪,她抓起三花猫随手一抛,幸好林守溪眼疾手快,将它接住了。 “好吓人。”三花猫心有余悸地说。 “你还是老老实实支持我与小禾吧。”林守溪揉了揉受惊的猫头,说。 “小禾?”慕师靖蹙眉回头,“你未婚妻?” “你怎么知道我有未婚妻?”林守溪吃惊地问。 三花猫一惊,它心想自己在诛神录里写过一个与他同名的人,身世也照搬的他,该不会被发现了吧…… 慕师靖也不会承认自己看过,只是冷淡道:“我看你提到这名字时的模样,多少就猜到了。” “是么?”林守溪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不太相信。 “她是什么样的人,令得你这般喜欢?”慕师靖心中好奇,忍不住问。 “我家小禾知书达理温柔可人百依百顺。”林守溪昧着良心回答道。 回答完之后他才恍然惊觉,自己竟已与小禾长达一年未见了。 “你还喜欢这种良家的小姑娘?”慕师靖投来了不信任的视线。 “反正不会喜欢你这种妖女。”林守溪也投去了蔑视的眼神。 “真的吗?”三花猫不合时宜地问了一句。 “……”林守溪敲了敲猫头,怀疑这只涨他人士气的猫是真的投敌了。 争吵归争吵,他们的行动也未落下。 龙鳞镇并不安全,他们立刻调配好了妖兵守着蟒身苍龙神像,另一部分则散成游兵,蛰伏四野,观察三界村那边的动向。 林守溪正与妖兵沟通着,一封请柬突兀地递了过来。 “茶馆来了位客人,说要请您与圣子殿下饮茶。”妖兵递过书信后离去。 林守溪展信一看,末尾赫然写着一个时字。 他与慕师靖对视了一眼,立刻抓猫而走。 茶馆中,钟无时不知何时出现的,他沏了壶茶,吹去水面上的白气,悠哉地饮着。他身上的伤已然愈合,重新变回了白衣如雪,眉心一点红的公子模样。 饮了杯茶,见客不来,钟无时只好亲自出门迎接。 他前脚才踏出门,后脚便出现在了龙鳞镇外,拦住了林守溪与慕师靖的去路。 “许久不见。”钟无时笑着寒暄。 回应他的却不是客套的寒暄,而是双双出鞘的湛宫与死证,魔门与道门的两柄神剑左右划出了明亮的弧光,如挂在钟无时身侧的两道月。 钟无时的双袖鼓舞,如白云出岫,笼罩向了少年少女。 这是神守山的招式。 此刻的钟无时不似妖邪,更似面色如玉的公子。 激烈的战斗再度于龙鳞镇展开,林守溪与慕师靖摸不清钟无时的境界,他们只觉得自己在斩一团聚散不定的云,有力难使。 很快,无孔不入的低语声再度传出,走马灯般的画面于他们脑海中交错浮现,林守溪与慕师靖连忙摒去五感,定心凝神,哪怕是三花猫也闭上了眼,用猫爪捂住自己的耳朵。 但这一手段不足以战胜钟无时。 钟无时舞动的双袖越来越巨大,白云般的衣袖中也不再是光洁如玉的手,而是无数蠕动不休的触角,它们像是腋下生出的藤蔓,朝着两人所在的位置抽打过来。 龙鳞镇本就是悬崖峭壁,林守溪与慕师靖很快被逼到了崖边。 林守溪曾经想过要造船渡过浊江,故而龙鳞镇下还囤积着几艘木船,两人交换了神色,不约而同地达成一致,他们沿着悬崖滑下,抢舟入江,打算借助江河顺流而下,暂时避至安全之处。 但他们忘了,邪灵本就是大海中出生的,这个世上鲜有比它们更了解水的生灵。 林守溪慕师靖的此举在钟无时眼里无异于自投罗网。 他跟着飘然如水,凌波而立,拦在了两人的面前,衣袍下的触手再度疯长,竟将宽阔的江面都填满了,隐有一衣截江之势。而林守溪与慕师靖所乘的小舟顺流而下,分明是朝着钟无时撞过去的! 他们意识到了不妙,想逆流而走,可逆水行舟何其艰难,水下已有无数粗长柔韧的触手探出,黏住了舟底,令其剧烈摇晃,几欲倾翻。 争斗之际,顿有鲸唱般的声音在江面上响起。 钟无时神色微变。 “什么东西?”慕师靖也感到诧异。 她想要回首去望,却被林守溪一手揽住肩膀,一手捂住双眸,死死地压在了他的胸膛上。 “你做什么?”慕师靖虽质问,却也没挣扎,她相信林守溪不会做无故的轻薄之举。 哗! 水声骤然变大,似有巨浪墙立而起。 他们闭上了眼,什么也看不见,耳畔唯有气浪喧天之声。 巨浪中,他们乘坐的小舟瞬间倾翻,冰凉的江水浸透身躯,他们想要浮起,但江面却似被什么庞然巨物遮蔽住了,翻滚起的潮流将他们朝着底部推去。 溺亡之神…… 林守溪很快猜到了来者的身份。 溺亡之神应是这片浊江的主人,钟无时的断流之举激怒了这位浊江的原主,令它再度现世,将这不速之客驱逐。 过往,这等死神怎会入得时空邪神的眼,但现在钟无时却也只能选择退避。 同为不速之客的还有林守溪和慕师靖。 钟无时离开后,溺亡之神调转身躯,翻动着翅膀似的双鳍,朝着水下袭去,它张开了巨口,下颌的白色鲸须鼓起,宛若致命的云。 林守溪与慕师靖向着水的深处潜去,躲避溺亡之神的追赶。 慕师靖飞快冷静了下来,以水为媒介,她将感知力扩散了出去,寻找着任何可以遮蔽他们身形的藏身之处,突然,感知力像是遇到了什么东西,竟被迅速吞走。 “跟我走!”慕师靖传音入耳。 她在水中伸出了手,他握住了她的手,黑暗的江水之中,他睁开了一线眼,只见到了少女海藻般散开的发。 两人牵着手游向了浊江的更深处,如翩然飞入黑夜的蝶。 及至某一处时,一个雕琢在崖壁根部的巨洞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钻入洞中,溺亡之神追至洞窟外,却似遇到了连它都害怕的东西,不敢向前,只敢发出不祥的呜咽,像是在为生者送葬。 他们游至洞窟的尽头。 上方隐约有光投射下来。 他们飞快上浮,脑袋才一探出水面,映入眼帘的便是满地的嶙峋白骨。 他们沿着水中的台阶走上去,脚踩在骨头上,如踩着满地落叶。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座骨头拼凑成的拱门,拱门里泛着灰雾,灰雾遮蔽间是一条深不可测的隧道,不知通往哪里。 “这里是……”慕师靖从未想过,龙鳞镇下居然还有这样的地方。 龙鳞镇邪水……难道说,这里才是龙鳞镇真正镇压的东西么? “龙宫,一定是龙宫!”三花猫吐出了一口江水,说:“三界村很早就有龙宫的传说,只是没有人知道在哪里。” “龙宫?”慕师靖更加困惑:“这里还有龙?” “有。”林守溪却是点头,“若传说是真的,那这里所要通往的,很可能是三百年前,苍碧之瞳龙王所居住的旧宫。” 第九十六章:永远的师徒 苍碧之瞳龙王…… 三花猫也想起了偶衣婆婆与他们提到过的传说——三百年前,白骨巨龙破冻土而出,振动骨翼,往南腾空飞去,故而三界村又名龙起之地。 但三花猫并未将这个传说太当回事,毕竟偶衣婆婆给它讲过太多传说了,譬如三界山曾是神陨之处,譬如神桑树下镇压着残暴的恶魔…… 传说只是传说,若非慕师靖以超乎寻常的感知力在水中觉察到了这座洞窟的存在,根本不会有人知晓这座江底龙宫的存在。 “只能进去看看了。” 林守溪回望了眼背后巨井般的深潭,话语低沉。 深潭洞窟的尽头,那头似鱼龙也似巨鲸的死神还在徘徊,发出悠长的鸣声,他们的退路已被溺亡之神堵死,唯有顺着前路前行,去寻找有没有其他的出口。 慕师靖看着眼前灰雾飘动的甬道,幽静的神色亦透出不安。她倒是听说过苍碧之瞳龙王的传说,毕竟那是千年历史里唯一一头撞破了城墙的怪物。 传说中踏足过神山之境,带来过毁灭性灾难的怪物,难道就是在这里诞生的吗? “如果你猜测不假,那么苍碧之瞳龙王早在三百年前就已死去,这座宫应是没什么危险的空宫了。”慕师靖说。 “但愿如此。”林守溪难得地与她意见达成一致。 三花猫看着满地白骨,不敢从林守溪的怀里跃下,它用爪子按着自己的胸脯,将误饮的江水吐出来,然后抖了抖身子,甩干毛发中的水。 林守溪与慕师靖亦浑身湿透,他们拧动气丸释放真气发热,蒸干衣服上的水。 三花猫时不时地将目光放到慕师靖的身上。 慕师靖的衣裳浸着水,紧紧地贴在她的身躯上,将少女姣好的曲线勾勒无疑,本就冷艳的少女配上这前凸后翘的青春玉躯,更显妖冶魅惑,看得三花猫两眼放光,忍不住道:“我要帮圣子姐姐拧干衣裳吧。” 说着,三花猫矫健地跳了过去,然后被慕师靖一掌拍落,圆滚滚地落到了地上。 林守溪也没心思去安慰三花猫,毕竟一座旧日太古初级的神灵府邸,其可怕程度甚至要远远超过杜切,若是死在这里,恐怕数百年后都不会为人知晓…… “你是害怕么?” 慕师靖正在烘干身躯,浑身白雾缭绕,她眸光一转,敏锐地捕捉到了林守溪神色的变化,微笑道。 “我若同你一般无牵无挂,当然就不怕了。”林守溪回讥道。 “有了心上人若会拖累出剑的速度,那不如不要。”慕师靖自若道:“更何况,我也非无牵无挂,我……还是很想念我师尊的。” “想念你师尊?”林守溪摇了摇头:“她恐怕都要忘了自己有这么个孽徒了。” “不可能。”慕师靖断然道:“师尊也很喜欢我的。” “是么?”林守溪问:“你师尊为你做过什么?” 慕师靖思忖了片刻,自傲地说:“师尊亲手为我煮过萝卜汤。” 萝卜汤……林守溪哑然失笑,心想她那位师尊说不定能与小语谈得来。 不过煮了碗萝卜汤就记了这么久,可见她过去在师门里过得何其孤单凄惨了。 三花猫无奈地看着他们,愈发确信他们真的应该联姻了。 慕师靖看着林守溪似笑非笑的模样,冷哼一声,她拢了拢略显湿润的发,俯身抓起了三花猫,揉在怀里,率先走入了灰雾飘荡的狭长甬道里。 林守溪紧随其后。 灰雾随着他们的进入开始流动,两人哪怕相隔很近也只能模糊地看清对方的身形,这些雾虽非毒气,但他们也默契以衣袖掩着口鼻,不敢吸入太多。 这条高高的甬道似是精心凿出的,两侧的石壁平整光滑,连壁虎都很难攀在上面,脚下的地面则泛着流水般的纹,指引着他们前进的方向。 可以想象,很多很多年前,末代的龙王居住在山腹中的宫殿里,它的臣子们顺着浊江之浪而来,通过这条长长的石道向它们的君王进献贡品与忠心。 两人抚摸着石壁,走了不知多久,终于再次听到了水声,道路的尽头是一片平整的水面,水面泛着莫名的银光,宛若月色下的湖泊,其侧铺满了白色的砂石。 砂石…… 慕师靖低头看着满地堆积的白色石头,察觉到了异样。 不! 这不是砂石…… “小心!”慕师靖忽地低喝。 与此同时,林守溪也察觉到了危险。 危险来自身后的上方。 他们回过头去,皆看到了令人头皮发麻的一幕。 只见甬道外的墙壁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百足虫,它们远比一般的虫豸大得多,这些唇足动物纠缠在墙面上,形成了一面崭新的、令人头皮发麻的高墙。 林守溪回头的一刻,挂在墙体上的巨大蜈蚣弹射出身影,朝着他的脸面扑来。 这些百足虫不知在这里狩猎了多少误入的生灵,水边白色的砂石尽是骨头的残片! 林守溪身子后退,以剑鞘一抡,将其掀翻在地,随后拔剑出鞘,一剑将这头大型的百足虫钉在地上,巨虫扭动着身躯,发出濒死的啼声,接着,整面僵死的墙壁似动了起来,哗地一声,百足虫雪崩般从墙壁上滑下,袭向了两位闯入者。 它们的数量庞大,速度飞快,蚕丝状的毒液从颚足之间喷出,大网般罩向了他们。 林守溪与慕师靖同时动用真气,真气自体内喷薄而出,犹若一个撑开的气罩,及至地将那些毒物拦在了外面。 “现在怎么办?” 慕师靖环顾左右,皆是一眼望不头的漆黑,这些百足虫不知繁衍了多少年,积攒了这般庞大的数量,他们无论朝哪边走,都摆脱不了这面墙壁。 “下水。”林守溪当机立断。 “水里若有更可怖的东西怎么办?”慕师靖问。 “那你说怎么办?”林守溪反问。 “不如把猫当诱饵抛出去,我们沿着原路返回。”慕师靖跃跃欲试。 三花猫吓坏了,它毛发直耸,直喊圣子饶命。 “别吓它了。”林守溪没好气道。 他们虽联手撑起了庇护的屏障,但很难持久,必须当机立断,他直接一把抓住了慕师靖的手腕,将她拽着跳入了前方的水中。 少女低呼一声,好不容易烘干的衣裳再次湿透,她有些气恼,刚想出声斥责,低下头,便见到了水中有密密麻麻的黑影朝他们游来! 蛇! 那是许许多多的长蛇! 百足虫或溺死水中或被阻截岸上,但如慕师靖所料,这看似平静的水面下,亦潜藏着无穷的杀机! 慕师靖想要靠着自己的血脉去压制这些蛇,但很显然,这些水中的黑影并没有龙血,它们速度不减地朝着两人袭去,长而粗壮的身躯转眼便将它们团团围住。 慕师靖准备抽出死证作战,故而她提前将三花猫抓起,摁在了自己的头上,如戴圣子发冠一般,只嘱咐它不要添乱。 她刚抽出死证,便见大团的血花从水下浮了上来,四溢开来。 那些靠近的群蛇竟已被斩杀! 她这才发现,林守溪不知何时闭上了眼,运转着某种诡异的剑法,这一剑法的加持之下,周围的水都为他所调控,他甚至不需要出剑,水便化作了高速旋转的利刃,切开了巨蛇坚实的表皮。 “你这是什么妖术?”慕师靖吃了一惊,她眼光毒辣,可以看出这绝非简单的剑法,更像是某种支配元素的力量! “厉害么?”林守溪笑着问。 慕师靖凝视了一会儿,终于看出了些许端倪,“这是白瞳黑凰剑经?” “你知道?”林守溪困惑。 “当然。”慕师靖为了击败他,研究过他的资料,其中就包括他所领悟的剑法。 林守溪所运用的正是白瞳黑凰剑经,剑术一经运转,周围的水流便随着他的气丸一同逆转,成为了他的兵刃。他这一招式虽不足以斩杀溺亡之神,但对付这些水下的妖物绰绰有余。 “没想到你还一直在观察我。”林守溪一想到她夜半三更之时拿起写着自己生活习性的纸张研读的画面,就忍不住想笑。 “知己知彼方可百战不殆,你过去难道不曾打探过我么?”慕师靖好奇地问。 “师兄姐倒是怂恿我这么做过,但我不曾。”林守溪如实回答。 “为何?” “因为在死城一战前,我并未把你当成敌人。”林守溪说。 “那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慕师靖问。 “同类。”林守溪说。 慕师靖沉默不语。 三花猫听着他们的对话,看着前方几道切开水面向它们袭来的雪线,急得乱叫,“这个时候就不要谈情说爱了!还有好多敌人呢,先跑出去呀。” 三花猫向来口无遮拦,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它说完之后立刻以爪子掩盖住嘴巴,生怕慕师靖把它丢去喂蛇。 慕师靖似还在思考林守溪的话,难得地没有斥责,她修长的腿于水下摆动,片刻后才持着湛宫冲至前方,与水面下的怪物搏杀。 这些大都是类蟒的怪物,它们肌肉强劲,动作迅猛,通过身躯缠绕绞杀对手,但这些手段在这两位真正的杀胚面前却显得毫无用处。这片河流原本是它们的主场,但此刻却成了屠戮无休止发生着的修罗炼狱。 围上来的怪物越来越少,倒不是它们放弃了猎杀,而是水中积攒了太多的血,它们也像是大雾,干扰了凶兽的判断,血腥味使得其中很大的一部分失去了理智,开始了自相残杀的撕咬。 慕师靖在水中游曳着,她姿势幅度并不大,却灵活如鱼,速度与林守溪相比都不遑多让。 “圣子游得真好!”三花猫看着美人鱼一般的少女,由衷感慨。 “当然。”慕师靖坦然地接下了这句奉承,“我的游泳是我师尊亲自教导的。” “你师尊还教你这个?”林守溪很难想象那个画面。 “我师尊向来是悉心教导我的。”慕师靖冷冷地说。 林守溪摇了摇头,在他心里,慕师靖不过是那神秘师尊的一颗棋子罢了,只有她傻乎乎地抱着那一丁点师徒恩情念念不忘…… 想到这里,他不由又想起了小语。 被娘亲逮过一次以后,小语已经一整天没有联系自己,也不知剑练得如何了。 他对于自己的徒弟向来是真正悉心以待的,因为他相信这是一种传承,他对小语好,小语也会被他潜移默化地影响,待她长大之后再收徒,想来也会如自己一样全心全意地对待自己的弟子。这是一种美好的传承。 水面越来越安静。 两人的身影一同停了下来。 他们游了很久,游至尽头后却没有看到岸,摆在他们的面前的,是一面贯穿上下的、黑镜般的石壁,所有的去路都被堵在了这里! 慕师靖愣住了。 难道他们游错了方向,来到了死胡同里? 忽地,石壁中有银色的线抛了下来,垂着沉入了水中。 “诶,这是什么东西?” 三花猫尝试用手去抓线。 它的爪子才一接触,线便向上一提,直接将它钩了起来!它情急之下松手,又重重地摔回,被慕师靖精准接住。 上面似乎有人在垂钓…… 这个猜想虽不可思议,却是确确实实发生在他们面前的事情! “上去!”林守溪立刻道。 慕师靖会意。 两人沿着石壁攀援而上,这才发现,原来这一整面石墙只是幻觉,它只有一半是石头,另一半则被浓厚的黑雾填充着,给人一种石墙顶天立地的视觉错误。 他们扎入黑雾,来到岸上,发现岸边坐着几位‘垂钓者’。 这些垂钓者长得很像猿猴,身体无毛,眼睛因为长期处于黑暗退化成了一条近乎封闭的线,他们爪子锋利,脚上生有便于游泳的蹼。 对于这两位擅自的闯入者,垂钓的怪物立刻发动了进攻。 这些奇形怪状的生物比水中的群蛇强悍得多,它们的身体好似橡胶捏成的,肌肉极其柔韧,若非他们手中持握着足以切开它们身体的兵器,这些怪物将会无比难缠。 无毛瞎猿似的怪物青蛙般纵跃过来,动作迅猛,林守溪与慕师靖默契地出手,一左一右地杀了过去,将它们斩于当场。 怪物们临死前爆发出凄厉的吼声,吼声惊动了龙宫深处更多的怪物,它们自黑暗中蜂拥而出,向着这里包围了过来! “这片湖居然是它们豢养的,用以垂钓的鱼塘……”林守溪回望了眼泛着银光的湖面,依旧觉得不可思议。 它们的体格足以直接下湖抓鱼,垂钓更像是人类的闲情逸致。 龙鳞镇里的人们永远也想不到,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有一群诡异的生命占据了旧日龙王的宫殿,在这里发展壮大,建立了属于它们的王国! 面对着这群汹涌赶来的怪物,林守溪与慕师靖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避战。 他们隐匿气息,顺着岩壁继续向上掠去,避开了它们气势汹汹的突袭,三花猫趴在林守溪的背上,它闭着眼,什么也不敢去看,只是不断低呼:“这里好可怕呀……” 当初她选择存想成为猫猫,便是听说猫有九条命,存想结束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上当受骗了,但按现在的情形来看,若没有林守溪与慕师靖的保护,哪怕它真的有九条命恐怕也是不够用的! 林守溪与慕师靖以崖壁为依托纵跃着,飞快地在凶险丛生的龙宫中纵跃,前方出现了一条铁索桥,铁索桥如巨蟒悬挂两头,下方是深不见底的渊潭。 铁索桥的另一头插着数根绘有龙纹的石柱,先前他们所见到的无毛猿猴,此刻被另一种更强大的生命钉在石柱上,敲颅吸髓,发出凄厉的惨叫。 这些东西虽然模样吓人,但终究只是灵智半开,空有蛮力。 林守溪与慕师靖几乎是一路杀过去的,他们所过之处尸横遍地,断肢成山,怪物的惨叫声在龙宫中此起彼伏地响着,久久不绝。 林守溪杀得兴起,甚至没有注意到湛宫剑发出了光。 小语才一触碰剑柄,耳畔便响起了无止境的叫声,吓得她浑身一抖,咬紧唇珠,萝卜干一般不敢动弹。 “师,师父……你这是在哪里啊?”小语小心翼翼地问。 林守溪一愣,他本着不愿让小语看到这等血腥画面的心,随口道:“我在逛兽园。” “兽园?”小语惊喜道:“城墙外面也有兽园吗?” 兽园是城墙内修真者开设的场所,它们会将许多凶兽关在笼中供人展览,小语曾经去过一次,被一头小楼一般高的巨熊吓得几天几夜没睡好觉,她整天拍着小胸脯,念叨着自己讨厌大熊,将娘亲逗得前仰后合,笑话了她好多天。 “当然有,要不然像你这样的小丫头去哪里玩呢。”林守溪熟练地哄着小女孩。 小语觉得师父说得很有道理,认真地点了点头。 因为娘亲的怀疑,小语也不敢逗留太久,她端正地坐着,飞快地给师父汇报自己一天的工作,林守溪一边杀着妖怪,一边听着小语说话,他对于小语的一天表示满意,唯独叫停了她一天给萝卜浇三次水这件事,及时救了仙萝一命。 “师父,我们以后会分开吗?” 小语汇报完了工作,临别之际,她捏紧了拳头,紧张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因为今天我出去打水的时候,听见姑姑在哭,我跑过去问姑姑为什么哭,她说她的儿子去神山游学了,要好多年才会回来,她很伤心……” 小语低下了头,“我还听大人们说,好朋友一般也只会是一段时间的好朋友,等到两个人分开了,许久不见面了,再好的关系也会被冲淡掉……” “嗯,倒也……确实如此。”林守溪点头。 “那,那师父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什么事?” “师父,你答应我,我们永远不要分开好吗?”小语抬起头,天真而认真地说。 小姑娘稚嫩的话语带着迫切的恳求,但林守溪却摇了摇头,说:“我们可以做永远的师徒,但分不分开不是我们能决定的。” “可是……可是不在一起,又怎么能说是永远的呢?”小语轻声辩驳。 林守溪注视着小语略带忧伤的可爱脸庞,柔声宽慰。 “放心,时间只会冲刷掉那些不坚固的东西,它会将真正的美好保存下来,哪怕有一天我不在小语身边了,你的身上也会烙印下我来过的证明。” 小语心中至柔软之处似被击中了,她坐在剑前久久出神,回首时残阳似血,日暮西山,整个家族的亭台楼阁都沉浸在昏黄的颜色里,她年仅七岁,但抚摸心口时,不知为何生出了恍如隔世之感。 “师父,小语知道了。” 小姑娘绵柔开口,“那我们就做,永远的师徒。” …… (感觉这章不完整,待会熬夜再补个小章吧,会很晚,不要等,早上起来看……) 第九十七章:龙宫之骸 透窗而来的黄昏隔着湛宫照入了林守溪的眸里,小语稚声稚气却又坚定的话语在耳边轻响,这一切随着意识的切断而破裂,吹面而来的风中混杂着肢体的恶臭味。 温馨与血腥就这样隔着一柄剑梦幻般交织着。 越过了这几根龙柱,又是弥漫着黑雾的墙体,他们攀援墙体而上,钻入黑雾,来到了地宫的深处,怪物的哀嚎与哭叫被抛在了身后。 “终于安静些了。”三花猫由衷感慨。 它已被这接踵而至的凶异怪兽弄得头晕耳鸣了。 慕师靖也悄然松了口气,她立在此处向后望去,下方飘雾的石窟尽收眼底,这一面面石墙从此处看来倒像是规模宏大的台阶。 慕师靖从怀中取出一枚瓷瓶,将丹药倒出,服下,她因为力竭而显得苍白的脸颊恢复了许多气色。 “你在吃什么?”林守溪问。 “玉液丹。”慕师靖答了一句。 当时她从吞骨山庄搜刮出了不少宝物,其余的丹药不方便携带,唯有玉液丹最为小巧。吃下此丹可以恢复不少真气,效用甚妙。 林守溪摊开了手。 慕师靖眉一蹙,佯装不懂,“什么?” “我与你并肩作战一路,连枚丹药都讨要不到?”林守溪问。 “要丹药当然可以。”慕师靖摇了摇手中的瓷瓶,微笑着说:“求我。” “休想。”林守溪也露出了不屑的神色,他似是想起了什么,也从怀里抹了一阵,取出了一个瓷瓶,在慕师靖面前晃了晃,上面亦写着‘玉液丹’三字。 “险些忘了,我也有。” 林守溪虽这样说,但他未敢服用,因为他很清楚,这半瓶东西根本不是什么玉液丹,而是上次吃剩的半瓶合欢散。 “你有还问我要?”慕师靖更加不悦,“以后有丹药,喂猫也不喂你。” 三花猫频频点头,表示支持。 争吵归争吵,两人还是继续同行,黑雾拨开,深处透着薄光,隐隐指向着某些隐秘的所在。 在安静的黑暗中行走着,谁也没有出声,周围静得诡异,他们觉得自己并非走向龙宫,而是在走向属于自己的棺椁。 走着走着,黑暗中忽然传来吱吱吱吱的声音,那是老鼠啮齿的声响,它们从不同的地方传来,像是在地板下,也像在墙壁里…… 三花猫立刻竖起了耳朵,明亮的瞳孔警惕地望向四周,它用自己的声音叫了一声,企图以此来驱散黑暗中的群鼠,却无济于事。 它们根本不顾猫的威严,反而更加嚣张地发出令人心悸的骚乱响声。 “真没用。”慕师靖嘲笑了三花猫一句。 “你厉害你喊喊试试?”三花猫不服气。 如杀死影子时那样,慕师靖凝神沉息,作狮子鸣状,清亮低沉的吼声传达出去,似狂风扫遍四合,鼠声瞬寂。 三花猫呆若木鸡,片刻后纳头就拜,彻底心服口服。 慕师靖收声。 她印证了自己的猜想:越往深处,龙血的影响也就越强烈,她释放威压之时,哪怕是这里的鼠类也不敢作声。 他们继续朝着深处走去。 这片黑雾的尽头依旧是一面石墙,不同的是,这一次的石墙上刻有精美的浮雕,林守溪与慕师靖将真气凝于双眸,仰首去看,发现上面所雕刻的并非龙类的往事,而是铺天盖地的邪灵之潮。 ——一头复杂到像是由数万只软体生命拼合而成的邪灵立在汹涌的海潮上,它身上长满了疣突与触角,蠕动在身体各处的数万只眼睛一齐睁着,望向四面八方,望向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它们的诞生是谜,它们的存在是谜,但它们的眼睛似能窥破世间的一切谜题,洞悉藏在幽暗深处的奥秘。 “这种东西……这种东西真的是自然产生的吗……”三花猫觉得,这种生灵分明像是人用残肢断片一针一线缝合出来的! “他都能存在,还有什么东西是不能存在的?”慕师靖从壁画上收回视线,见缝插针地讥了林守溪一句。 林守溪忍无可忍,想要还击,三花猫连连劝架:“打是亲骂是爱嘛,别生气。” 三花猫才一说完,它就感受到了林守溪与慕师靖对它的‘亲’和‘爱’。 “好了,先上去吧,我能感觉到,我们距离核心处已经不远了。”慕师靖说。 “嗯。” 林守溪应了一声,与她一同攀过了壁画,壁画上雕琢的邪神之眼,反倒成为了他们攀岩时手脚的借力点。 越过了这面墙,视线瞬间收窄,一条崭新的甬道出现在他们面前。 为了证明自己的勇敢,慕师靖再打头阵,她率先走了进去,林守溪紧跟其后。 很快,慕师靖就为自己的勇敢感到了后悔…… 这条甬道出乎意料的长,非但长,越往深处,甬道也越发地收窄,而当他们来到甬道的尽头时,看到的却是一座半闭的石门。 石门与地面只有半人高,想要通过必须匍匐前行。 他们身处狭窄的甬道里,无法转身换位,只能由慕师靖走在前方,这位道门少女咬着唇珠,心中后悔不迭,但她表现得却很淡然,只是轻轻跪地,俯首而行,从巨门与地面的缝隙间通过。 林守溪也跟在她的身后,四肢伏地,一同穿着这片狭小的区域。 慕师靖身材本就极好,此刻跪地爬行,玉腿的修长与臀儿的翘停更显露无疑,林守溪只要稍稍抬头就能看到眼前摆动着的风景,少女虽有黑裳遮蔽,却也难掩其曼妙之姿。 慕师靖能够感知到身后的视线,随着林守溪视线的注视,她身躯不自觉地发热,隐隐有些肌颤骨栗之意,她忍耐了一会儿,只觉得胸口发酥,但她也是个很识时务的人,没有在此刻出声训斥什么,毕竟这么狭小的空间内,她根本做不出任何有效的反抗,若将林守溪惹恼了,她可就真的任由摆布且毫无办法了。 “慕姑娘先前似乎对我意见很大?”林守溪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借题发挥。 “有么……林公子想来是有什么误会,大敌若友,你与师靖境界、年纪相仿,师靖难免有争强好胜之心,偶有失言,还望林公子谅解。”慕师靖像是回到了死城时白衣飘飘的仙子模样,话语温柔,浅笑嫣然。 “是么?慕姑娘怎么突然这么懂礼节了?”林守溪看着眼前衣裳遮蔽的弧度,恨不得扬起巴掌,狠狠教训一下这个善变的小妖女。 “师尊自幼教师靖礼节,师靖不敢忘,常常以此自省。”慕师靖说。 “礼节?我与并肩作战这么久,你连丹药都不舍得给我一粒,这就是你口口声声说的礼节?”林守溪说。 慕师靖哪里不懂他的言外之意,她咬牙切齿地从怀中取出了玉液丹的瓷瓶,向后一弹,“你自取便是。” 林守溪将瓷瓶放入了怀中。 “你身上还有其他法宝么?”林守溪问。 “其他法宝?” “嗯,我遇到过一个敌人,她身上的所有衣裳饰品皆是她师尊所赠,你师尊没有送过你什么么?” “……”听闻此言,慕师靖有些委屈,这么多年过去了,师尊除了冰丝薄袜与湛宫,便再未赠她什么用以怀念。 慕师靖的沉默便是变相的回答,她展露出的柔弱也让林守溪感到了怜惜,他不再捉弄她,只与她沉默前行。 但很快,慕师靖也给他上了一课,教会了他为什么对敌人仁慈便是对自己残忍。 慕师靖走在前面,故而率先离开,她直接以软靴踩住石门的出口,两人先前的身份立刻反转,林守溪好不容易搜刮到的玉液丹被迫还了回去,他又昧着良心夸了慕师靖几句才终于被放行。 三花猫看着这一幕,只觉得他们真是……床头打架,床尾也打。 终于离开了这里,两人一猫沿着龙宫中央的石道向上走去,他们不再争吵,倒不是吵累了,而是因为他们都感受到了一股苍远肃穆的气息…… 不知不觉走到了神坛的中央,稀疏的光从上空落下,他们立在台阶上,仰头望去,眼前赫然是一副狰狞的图景。 龙宫的中央立着一具残缺破损的巨大龙骸,它仰着数百节骨头拼成的颈椎,头颅至死高昂,坚实的巨爪踩在大地上,上面布满了伤痕与裂口,最令人瞩目的并非龙骨,而是上面缠绕满的根系…… 穹顶之上,似有树木的根扎破土壤衍生到了这里,它像是巨型的章鱼,将龙骨捆绑缠绕,以复杂的根系占据它原本心脏的位置,使其无法复生。 “这……这些根是……”慕师靖在震惊之后立刻想到了什么。 “是神桑树!” 林守溪也明白了过来,这是神桑树的根,原来这株神木真正的养料来源是三界村下龙宫中的龙骨! 与林守溪与慕师靖一样,三花猫同样震惊无比,但与之不同的是,一向没心没肺的它,竟在此刻流下了眼泪。 它仰起头,呆呆地看着这尊雄立龙宫的巨骨,看着巨骨心脏的位置,喃喃道:“这里……这里不是我家么?” 第九十八章:百年之魇 龙宫并不荒芜,这里像是被精心打扮过,上方挂有散发着橘黄色光束的石灯,灯光柔和地打在白骨与根系上,下方葳蕤的草地也被照亮了。 地面上的花草皆透着奇异的香味,似皆是名贵的药材。 “你家?” 林守溪与慕师靖一同望向了泪流满面的三花猫。 三花猫坐在草地上摇动着尾巴,她用爪子擦了擦自己的脸,也不知道自己是在为何而哭。 一年前,它最初拥有意识的时候,便发现自己苏醒于一个狭小的空间里,这个小空间是由许许多多藤蔓状的东西组成的,所以被它称作树居。 它住在树居里,时常透过树居的缝隙向外张望,它所拥有的视界是狭窄的,只能看到一星半点的世界,然后由此思考它的全貌。 接着,它听到有人与它说话。 声音是从上面传下来的,它耳朵贴紧树居的时候,才能勉强听清。那个声音教它认字,给它描述世界的样貌,它认真聆听,渐渐地生出了想要去看一看这个世界的欲望。 于是它开始存想。 它发现精神的力量可以穿越树居的束缚传达到外面去,它开始利用这种力量写书、与人交流,甚至存想出了一个自己去看外面的世界。 但它的本体始终被困在树居里,被困在神桑树庞杂的根部,仿佛巨树孕育出的胚胎。 过去,它从未真正看过树居之外是什么样的,直到现在,它才终于知道,原来自己生长在一头龙骸的身体里。 龙骨的心脏便是孕育尊主的温房…… 三界村的地下竟还隐藏着这样的秘密! 三花猫先前还想着以后要将此行的经历写下来,著成一本地底龙宫历险记,如今看来,书名要改成回家的路了。 三花猫没有回答林守溪与慕师靖的问话,它着魔般仰望着巨龙尸骸,神色痴痴。 “这具龙尸到底是什么来历?它为什么会藏在三界村的地下?”林守溪仰望着巨骨,自语发问。 “三界村在数百年前曾是龙起之地,会不会这里不止藏有一头巨龙,当年飞走的,是它们的王……”慕师靖不自信地做着猜测。 “若是如此,这头龙骸该是什么级别的?”林守溪声音微颤。 “红瞳?浑金?”慕师靖对于龙尸并不了解,只知道它们的等级是由瞳色划分的。 “不!我曾经见过龙尸,一头红瞳龙尸,但它远远没有这头巨大,它们的体型差距甚至有三倍之多!” 林守溪永远忘不了孽池初见龙尸时感受到的威压,它自高崖下爬出时,暴君般的狰狞之气传遍四野,哪怕是令人望而生畏的邪灵,也不过是被利齿碾成烂泥的下场! 红瞳巨龙已强大至此,眼前的这头则还要恐怖得多,它的足趾就有一人大小,若那对收束起的骨翼张开,完整的翼展恐怕能将整个三界村都覆盖住。 这又该是什么级别的呢? 他们都想到了‘白骨不死’的传闻,没有人能真正杀死一头龙尸,只能限制它心脏的生长,可一旦它们重新长出心脏,那双火焰的瞳孔将会再度燃烧,它们自长眠中苏醒时,一切忤逆者都将被焚成灰烬! 他们皆被这具伤痕累累的白骨震撼着,仿佛从它身上的伤痕里,可以看见久远历史中的隐秘。 “等等……” 林守溪突然想起了一事,“当年那头撞破神墙的苍碧之王,后来去了哪里?” “苍碧之王?” 慕师靖很快意识到,林守溪怀疑眼前的这头正是苍碧之王的骸骨,但她却不认可这种看法,“当年苍碧之王为祖师法身所击败,此刻恐怕早已被拘押在神山里,浸泡在神浊中了。” “是么?” 林守溪轻轻摇头,心中有了更大胆的假设:“太古级别的龙尸,真的会被人类所俘获么?” “你的意思是……”慕师靖也隐隐猜到了什么。 林守溪整理思绪,很快说出了自己的猜测:“当年苍碧之王被击败,但未必就被俘获了,它很有可能拖着重伤之躯逃了出去,顺着浊江潜回了自己的旧宫中,准备修复自己残破的心脏,但好巧不巧,神桑树的种子落在了这座宫殿的上方,它的根系向下延展,恰好将沉眠的龙骨包裹,并攫住了它的心脏,从中吸取养分,使得它再也无法睁开双眸!” 慕师靖听着他的话语,心中悚然。 若这真的是当年制造破墙灾难的罪魁祸首,那么它身上大面积的残缺与伤痕也就可以得到解释了! 他们想不到,自己误打误撞闯入这里,竟见到了一具拥有毁天灭地之能的太古初级神明的尸骨! 而且他们很快意识到,肯定不止一个人知道这个秘密,要不然三界村也不会流传神树镇魔的传说了…… 甚至说,有鳞宗将创造圣子的地点选在这里,或许也与这具地宫龙骨有关! 龙宫安静得吓人。 骸骨之下,渺小的少年与少女渐渐平复了心情,他们开始商量起接下来要做的事。 “钟无时一定知晓这座地底龙宫的隐秘,他作为过去的时空魔神,野心勃勃,所谓的创造真主都有可能只是他掩人耳目的手段,他所要做的事情,甚至很可能与这具龙尸有关。” 慕师靖快速做出判断,说:“拜鳞节那天,他一定会来到这里取走尊主的真身,我们可以在此处伏击,将他斩杀。” “不行。”林守溪认真思考之后否决了,他说:“一来这座龙宫太过开阔,几乎没有藏身之处,二来三花猫的真身还在这里,难免误伤,最重要的是,若我们的战斗过于激烈,可能会将此处的根系斩毁,令龙尸失去束缚。它一旦生长出崭新的心脏,我们到时候要面对的,可就不仅仅是一个邪神残念了。” 兹事体大,慕师靖也不会再这上面与他犟嘴,她思索了一会儿,也认可了林守溪的说法。 若苍碧之王复苏,那三百年前的场景必将重演,整座三界村都将被直接毁去…… 这样的事绝不可发生! “那你有什么想法么?”慕师靖认真地问。 林守溪思忖片刻,说:“三界村通往这里,必定还有其他的暗道,我们可以将它找出来……甚至说,我们可以主动挖一条地道出去。” 慕师靖轻轻点头。 “现在就动手么?”她问。 “不,拜鳞节还有两天,我们现在要做的应该是休息。”林守溪说。 “嗯。”慕师靖点了点头。 一路逃杀至此,他们真气消耗剧烈,皆已疲惫不堪,若不养足精神,恐怕很难应对强敌。 此处是龙宫,充沛的真气带着某种独特的烈性,如掩盖了许多年的好酒,普通修行者的气丸根本无法承受这样的真气,但慕师靖以河图所载的心法吐纳了两口,却甘之若饴。 林守溪亦俯下身子去观察这里生长的草,他拔出一株叶尖银色的草,放到鼻尖嗅了嗅,然后从怀里取出了一本小册子,对照了看了看,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你在看什么?” 慕师靖背靠着龙骨,打坐调息了一会儿,她睁开眼时发现林守溪正在对着一本古卷修行。 “练功。”林守溪简明扼要地给出了没用的回答。 慕师靖本着要对林守溪知己知彼的原则,自然而然地坐到了他的身边,“让我看看。” 林守溪也不藏私,摊着书任由慕师靖去看。 “原来是炼器之术啊……”慕师靖若有所思,她曾在魔巢缴获过一本类似的。 炼器的本质还是‘化神’,人们通过将神器炼化入体赋予自己神格,所炼的器物越好,自身的神性也就会越强烈。 慕师靖对此表示蔑视,毕竟于她而言,神性是与生俱来的东西,根本无需假于外物,但本着对对手的尊重,她也默念着书卷上的功法要诀,跟着修炼了一段。 修炼之时,她感觉气丸隐隐发热,先前爬过石门时那种感觉又回来了,她的眉尖颤了数颤,最后好奇地睁开美眸,将书夺来,问:“这到底是什么功法?” 林守溪并未阻止她的夺书,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慕师靖翻开书封发现无字,便又翻至扉页,接着,她整个人像是静止了,这种静止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片刻后,慕师靖转过头,黑白分明的瞳孔怒火喷薄,向来保持优雅的她抄起书朝着林守溪砸了过来。 “你这邪魔外道,身上果然没藏好东西!”慕师靖跪在地上,身子前倾,卷起书打他。 “不是你自己要看的么……”林守溪伸手去挡,无辜地说。 “谁要看这种东西啊,你同你未婚妻去练吧。”慕师靖将书一丢,扭头起身,气得回到了原处。 没了她打扰,林守溪更加专心地修行起来。 有了仙草的摄入,他气丸内的鼎形愈发规整清晰,待它大成,他就可以以身为鼎,源源不断地炼取丹药。 约莫半个时辰后,他完成了第一轮的修行。 睁开眼后,他休憩了片刻,接着,他隐隐觉得这里似乎缺少了什么…… 他这才想起,原来是一向话痨的三花猫好久没有说话了。 他环顾四周,发现三花猫不知何时顺着根系爬上,爬到了自己的小树居旁,它蜷缩起身子,趴着不动,只是静静地向下看着他们,仿佛一只活着的鸟巢。 “你怎么了?回到家里不开心吗?”林守溪意识到了三花猫的不对劲。 “没有不开心呀。”三花猫垂着耳朵,勉强地笑了笑,回答道:“家里是世界上第二舒服的地方了。” “第一舒服的地方是哪里?”林守溪好奇地问。 “闭嘴。”慕师靖闭眸打坐,突然冷冰冰地来了一句。 林守溪若有所悟。 交谈间,三花猫舒展了一下身子,灵巧地从树上跳了下来,它跑到了林守溪的身边,在他的脚边蹭了蹭,林守溪伸出手揉了揉它的脑袋,挠了挠它微厚的颈毛。 “怎么还是没精打采的?”林守溪问。 “没有,只是到了这里以后,忽然想起了一些事情。”三花猫神色恍惚,不复往日精神。 “想起了什么?”林守溪问。 三花猫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大约半年前,有一群妖物前来三界村捣乱,它们被尽数抓住,关入了地牢,直接灌毒杀死……我当时觉得好残忍。我去问偶衣婆婆,为什么不给它们改过自新的机会,偶衣婆婆告诉我,它们杀害了很多人,若让它们继续活下去,便是对死者的不敬。那时候我知道,犯了错就是要挨罚的。” “嗯,其实也有妖女逍遥法外的……”林守溪这样说着,顺便看了慕师靖一眼。 三花猫笑了笑,它趴在林守溪的腿上,说:“所以我后来其实一直很小心,生怕犯什么错被抓起来,毕竟书上说嘛,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但……我总觉得,我还是做错过什么事情。” “你这样的小猫咪能做什么错事?”林守溪不以为然。 “嗯……我,我好像撞坏过什么东西。”三花猫支支吾吾地说。 “撞坏东西?”林守溪没有深思,只是道:“你能撞坏什么?我看你这体格,顶多撞坏一只茶杯。” “唔……不知道,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三花猫感到头疼。 …… 这个夜晚,三花猫始终无精打采的。 它能感受到自己心底深深的内疚,却又不知道这种内疚源于哪里,这种感觉就像是在墙壁前听到老鼠的骚动,你知道老鼠就躲在墙壁里,但墙壁却砌得严丝合缝,找不到任何的入口。 它忽然很希望自己不要是什么尊主,只是一只普通的猫,每天除了吃和睡就是躲在女主人的怀里撒娇。 林守溪与慕师靖也没什么时间去安慰它,这一整夜,他们都在紧锣密鼓地修炼着,争取令精气神恢复到最巅峰。 夜半三更的时候,林守溪与慕师靖还相对而坐,一同探讨起了洛书与河图的功法。 这是他们旧世界修行的开端。 很快,他们发现,这两种功法确实有很多契合之处——它们就像是一块被掰断的木头的两截,每一个豁口和凹槽都能紧密连接。 难道说,河图与洛书连起来才是一部完整的功法? 这个猜想一经生出,两人皆感到胸口一热,立刻做出了尝试。 他们面对着面打坐,掌心合到一起,同时运转功法,真气在两人之间流动,似无形的风,渐渐地首尾相连,形成了一个圆,那是太极的阴阳鱼,慕师靖为阴,林守溪为阳,两者缓慢旋转,相互连接,却无法真正相融,只算是貌合神离。 这之间……似乎缺少了什么。 “缺少了眼。”林守溪很快想明白了。 他用手指在地上画了一个太极图案,他们现在的状态就像是两只纯色的阴阳鱼,阴鱼未开白眼,阳鱼未睁黑目,无法真正相融。 而且他们运转真气时,明显感受到了真气流动的不畅通,这种不畅通应与两人打坐的姿势相关,他们应像阴阳鱼一样,上下颠倒,首尾相触。这一点两人都想到了,但这个姿势多少有些羞耻,在他们未想到点睛之法前,谁也没有主动去提。 他们又尝试着练习了一阵,依旧没什么进展。 林守溪再次睁眼时,发现蔫了一晚上的三花猫已蜷在一旁睡着了,它咬着自己的尾巴,身体在发着抖,口中发出喵呜喵呜的声音。 它……似乎在做什么噩梦。 …… 三花猫确实做噩梦了。 梦里的自己对着一堵墙撞啊,撞啊,像是浑不知疼。 我在哪里?我要去哪里?我在做什么啊…… 三花猫一概想不起来了,它只像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大傻子。 墙没有看上去那么坚固,很快,它被撞开了一个洞。 它透过这个洞向里面望去。 怎么回事呀……为什么房屋大楼都变得这么矮小呢?矮小得像是老鼠一样,仿佛只要抬起脚,就能将它们踩得粉碎。 人群在里面混乱地穿梭着,他们乱喊乱叫,像是在恐惧地逃跑。 他们在害怕什么呢? 是在害怕我吗? 视线在上空来来回回,最后落到了一个娇小的身影上。 那是一个跪坐在地上的可爱小女孩,她一手抱着一个花盆,一手拿着一个白色的信袋,她正仰起头看着自己,瞳孔流露恐惧,脸色苍白如雪。 它与她就这样静静地对视着。 时间像是定格了。 天很晴朗,阳光明媚,一切离合悲欢尽收眼底。 接着,似有剑一样的东西凌空刺来,扎向它的眼睛,它感到害怕,牙齿一紧,然后从浑浑噩噩的梦中痛醒了。 三花猫发现它正在咬自己的尾巴。 睁开眼眸,它依旧在这座龙骨王宫里。 慕师靖正靠在龙骨上小寐,呼吸绵缓,睡颜静谧。 林守溪则还醒着,他身前的那柄剑又在发光了,他如常地将手搭在剑上,也不知他看到了什么,竟露出了温柔的笑。 第九十九章:不孤 秋日,清寒的风自荒外吹来,越过高墙绕至高耸入云的青山,终日不绝,天空中风烟俱尽,连阳光都似被秋风吹凉,只能感到刺眼,却感受不到温暖。 小语穿着绘有鳄鱼的棉衣推开窗的时候,白皙润泽的小脸蛋被风吹得泛干。 这几天,她都起得很早,练剑在不知不觉间竟成了和吃饭睡觉一样正常的事了,她揉了揉有些冷的脸蛋,背起木剑正准备去小剑楼,门忽然被推开,娘亲走了进来,手里是一条新织的红色围巾。 “娘亲,早。”小语乖巧地招手。 娘亲将挽在臂间的围巾解下,绕到了小语的脖子上,然后蹲下身子,理了理她微乱的发,欣慰地笑了笑。 “明天的比试,小语准备好了吗?”娘亲问。 “没有准备。”小语言之凿凿道:“不过一次小小月试而已,不值得我费心去准备。” 娘亲想着她每日闻鸡起舞的用功姿态,不由宠溺地笑道:“嗯,小语说得是。” 她拍了拍少女的肩,起身,说:“今天我送你去小剑楼吧。” “好呀。”小语没有拒绝。 以前还在学堂识字的时候,就是娘亲每天接送自己。 小语背起木剑,束着干净的马尾辫,颇有小剑侠的风采,她牵着娘亲的手,顺着高楼走下,与娘亲闲聊着。 “对了,几日前神守山的前代山主仙逝,三山中有不少人来了,近日葬礼结束,有几位仙家与我们有旧,故而顺道前来做客,说不定也会来看一看你们的月试,到时候小语可别紧张了。”娘亲叮嘱道。 “放心,小语只会越战越勇,才不会管旁人的视线呢。”小语说。 “那就好。”娘亲揉了揉她的头,稍一犹豫,说:“据说几位仙师还有收徒的念头。” “收徒?”小语立刻问:“他们有爹爹和娘亲厉害吗?” 娘亲笑了笑,只是道:“修为高的未必适合收徒,而且我与你爹也很少能空出时间来陪小语。” “那家里的先生不好吗?” “小语的进步太快,总有一天,家里的先生会教不了你。” “那……我可以自学。” “自学?”娘亲笑着打趣:“小语是要走出什么前无古人的道路来么?” “书上不就有说,躲进小楼成一统嘛。”小语辩驳道。 “那可不是好话。” “我把它变成好话不就行了。”小语轻哼。 娘亲倒也没劝什么,毕竟这孩子从小就任性,如今她能用功已是殊为不易的事情了,万事皆需循序渐进,不可一蹴而就。 小语大步流星地走了一阵,临近剑坪时却放慢了脚步,因为她又见到楚妙在练剑,虽说她时常将‘笨鸟先飞’挂在嘴边,可见到她这般努力,她还是难免心慌的。 “见过宫主。”楚妙见到了青裙女子,立刻收剑,恭敬行礼。 青裙女子点头。 “我呢。”小语狐假虎威道。 楚妙神色郁郁,却还是嘟囔了一句:“见过……见过小宫主。” 这身小宫主令得她脸上的光彩褪去了大半,她与其他孩子一样,都是家族里买来的孤儿,虽然家族待他们不薄,但无论他们怎么努力,归根结底也只是个‘陪太子读书’的。 楚妙虽然低头,但小语毕竟是仗势欺人,多少有些不公,她答应过师父,要做一个善良的人,故而她也心生同情,拍了拍楚妙的肩膀,说:“你还是神气一点好,不神气就不好看了。” 楚妙只当是她还是在折辱自己,把头垂得更低,将满心的沮丧藏在了阴影里。 小语牵着娘亲的手离开了剑坪。 走入小楼时,她回头再看了眼楚妙在寒风中舞剑的影,感到了孤单。 “对了,娘亲,你当年为什么要与爹爹在一起呀。”小语问。 “怎么问这个?” “嗯……就是想知道啊。”小语好奇道:“你是爹爹的未婚妻还是宿敌呀?” “啊?”娘亲愣住了,她蹲下身子,平视小语的眼眸,“小语,你成天躲在楼里,是不是在看什么乱七八糟的书籍?” “没有没有。”小语头摇得像拨浪鼓,“小语还小,不会看那种东西的。” “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哪种东西?”娘亲技高一筹。 “……”小语也愣住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懂了,也许……是遇到师父之后开窍了吧。 她羞赧地抓住了娘亲的手,用力地摇了摇,撒娇道:“小语就是想要更多地了解爹爹和娘亲呀。” 娘亲眸光飘动,她捧着小语的脸,看着她稚嫩瞳孔中映出的蓝天与云朵,笑得柔媚,她说:“我与你爹爹在一起,就是为了生下小语呀。” “可是……我不是从地里面拔出来的吗?”小语分明记得娘亲说,自己是她去仙圃拔萝卜的时候拔出来的。 娘亲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揉着小语的头发,似是永远也不会厌烦。 可是不知道为何,小语的眼中,娘亲的唇角明明泛着弧度,可似乎依旧是失落的。 小语也踮起脚尖伸出手,去摸了摸娘亲的头发。 “那娘亲,你与爹爹现在在忙什么呀?”小语有些慌张,生怕他们还要再生一个小小语。 “我与你爹爹……在撰写书籍。”青裙女子犹豫着开口。 “撰写书籍?写什么呀?” “等小语长大了就可以看了。” “哦……是长大了才能看的书啊。”小语脸红。 娘亲一愣,无奈叹息,不知道这孩子是真的天真还是被带坏了。 剑楼前这对母女小叙了一会儿后挥手分别,临别前小语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明天的礼物到底是什么呀?” “是一个可以陪小语一起成长,代表希望的东西。”娘亲只是这样说。 那是什么啊……说了又和没说一样!小语鼓起雪腮。 待娘亲走后,小语立刻把勒得脖子发闷的红围巾解了下来,威风地绑到了腰上。 嗯……我昨天都没怎么和师父说话,再这样下去,师父可就要被坏圣子抢走了! 她连忙上楼去找师父。 师父人很好,每次找他的时候他都在……当然,这或许也与师父剑不离身的习惯有关。 她虽只能看到师父模糊的影,但她依旧能感觉到,师父是很好看的人。 与师父乖巧地打过招呼之后,小语开始认真地汇报,她什么事都爱和师父讲,哪怕是晚上做到的梦,当然,小语也不敢说太多,唯恐耽误了师父的修行。 她隐约觉得,师父也在做很重要的事。 小语汇报完了自己的心事,便开始给师父展示自己的修行成果了,她拿出一块黑布蒙上眼睛,证明这次自己没有作弊。 面对黑暗,她起初是有些紧张的,但她握着剑的时候却立刻安定了下来,仿佛与手中的剑合在了一起。 她的招式虽仍显稚气,却已是行云流水,一些招式的停顿处,甚至可以隐约听见风雷之鸣。 林守溪虽依旧不觉得她十六岁就可战胜自己,但他依旧对小语的进步感到惊诧,给了‘不可同日而语’的高度评价。 林守溪耐心地为她讲解剑招中最后的问题与瑕疵,小语听得认真,频频点头。 “师父,你什么时候可以来墙里面呀?” 教授完剑招,小语又忍不住与师父聊天。 “等我忙完了这边的事就来。”林守溪说。 “那到时候师父来找小语玩吧……虽然说我们要九年后才比试,但见面总是可以的吧?”小语问。 林守溪想了想,倒是同意了,“不过我要先去找一个人,找到她之后才能找小语。” “要是找不到呢?” “不会找不到的,因为我们之间还有约定。” “约定……”小语高兴地笑了起来:“那我与师父也有约定,师父也不会找不到我的,对吧?” “当然。”林守溪被小姑娘的笑容感染,心情也轻松了起来,跟着露出了笑。 “对了,师父,我看他们都喜欢在东西在上面刻字,以此证明这个东西是自己的。”小语拿出了它的小木剑,说:“我也想在我的剑上刻字。” “你想刻什么?” “我就是不知道才来问师父的呀,师父懂得多,帮小语想一想……以后我们还可以把这个当成暗号呢。”小语满怀期待道。 “好。”林守溪无法拒绝少女的请求,“我想好了再告诉小语。” “嗯,不过要在今天之前哦,因为明天小语就要去月试了,到时候如果师父还没想好,我月试就可能会心不在焉,到时候输了给我们师门丢人可就不好了。”小语振振有词。 林守溪笑着应了下来。 龙宫中,小寐了片刻的慕师靖也醒了,她看着林守溪无端的微笑,不理解这种境地他是怎么笑得出来的。 这样的笑容就由她来打断吧。 “继续练功。”慕师靖走到他的身边,以剑鞘拍了拍他的肩膀。 林守溪与小语的交流被无情打断,小语心中愤愤不平,也不将楚妙当对手了,而是决定,自己以后要为打败坏圣子而练剑。 剑中是乖巧可爱的徒弟,剑外则是凶巴巴的冷面少女,林守溪再次感受到了生活的荒诞。 他抬头看向慕师靖,问:“练什么?” “自然是河图与洛书。” “还要继续么?” “这两本功法是修道之始,必然暗藏玄机,一夜的参悟当然不够,我又有了些新的想法,可以继续试试。”慕师靖说。 林守溪没有拒绝。 昨夜的交流中,他就发现,自己与慕师靖虽常常无端争吵,但单单在修行一事上,两人是有很多的共同话语的,甚至两人常常因为交流得太过激烈而陷进去,浑然不觉时光流逝,这种感觉是他在其他人身上未体会过的。他甚至觉得,若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恐怕还会成为青梅竹马的知己。 但假设只是假设,他们的安宁也只存在于共参剑术之时。 一番讨论之后,他们开始践行自己的假设。林守溪伸出左掌,慕师靖伸出右掌,两人背部的衣衫颤出涟漪,这是真气运转的征兆,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自掌心发出,于中心碰撞交融,仿佛两条截然不同的河水奔入了交汇口,形成了旋转不休的漩涡。 但很快,这个漩涡便失去了平衡,黑与白揉在了一起,成为了死气沉沉的灰色,灰色如泡沫般破碎,宣告着他们修行的失败。 他们重复着尝试了数次,皆以失败告终。 三花猫看着他们这般努力,也觉得自己应该找点事情做做,但它实在无事可做,只能继续睡觉。 没睡多久,它就又被噩梦惊醒了。 不知为何,自己只要一闭上眼,眼前所见的,就是人们哭喊奔逃的画面,它的心灵世界也像是被黑与白占据了,放眼望去,天地一空,只剩耀眼光斑下孤单的城楼之影。 它看着自己趴着的白骨,心想,果然床不好做的梦也会不好…… 林守溪与慕师靖暂且休息。 “还是不行么……”慕师靖轻轻叹气,“明明感觉很接近了。” “日后再试吧,明天拜鳞节就要开始,稍后我们须开始准备了。”林守溪说。 “嗯。” 慕师靖螓首轻点。 她趴在松软的草地上,闭上眼,脸颊枕着小臂,修长的双腿轻轻摆动,带着青春与慵懒之态。 “我们虽无法真正参悟河图与洛书,但或许我们交换一些别的功法。”林守溪说:“反正我们都已来到了这里,就不该为过去的宗门所束缚了。” “你又在觊觎什么了?”慕师靖问。 “我觉得你的神妙指不错。” “这可是我宗门之绝学,师尊传授我时嘱咐过,绝学是概不外传的,所以……”慕师靖睁开一只眼眸,说:“先说说你的条件吧。” 林守溪本来只是随便说说,听到慕师靖这番话不由吃惊,“你真不怕被逐出师门?” “我现在这样和逐出师门有区别吗?”慕师靖在草地上柔柔地翻了个身,她张开双臂,看着上方恢弘的巨骨,直截了当道:“你教我擒龙手,我教你神妙指。” “擒龙手与河图洛书一样,皆无文字传承,是直接种入心中的法术。”林守溪摇头道。 “那就免谈。”慕师靖淡淡地说。 除非是能帮她击败林守溪的功法,否则她都没什么兴趣……嗯,自己果然还是忠于道门的。 “不过若你真的想学,我也可以违背师训……”慕师靖微笑着说。 “拜你为师对吧?”林守溪冷笑。 “你怎么知道?”慕师靖蹙眉。 林守溪摇了摇头,心想这一手段自己早就在欺负小禾的时候用过了。 慕师靖被看穿了心思,很不开心,她抱膝坐起,幽幽地盯着林守溪,随后理了理自己的黑裳的下摆,不悦道:“你总看这里做什么?” “你怎么没有穿你师尊送的礼物?”林守溪问。 “黑衣裳穿这个不好看。”慕师靖非但不避讳,反倒抿唇一笑,轻柔发问:“怎么,你喜欢?” “我只是问问。” “喜欢就让你未婚妻穿给你看好了,反正她温柔可人百依百顺,你让她换着颜色来。”慕师靖冷嘲热讽,眯起眼,问:“对了,你喜欢什么颜色呀?” 林守溪当然不会回答这种问题,他闭目养神,揉着太阳穴,假装没有听到。 三花猫倒是两眼放光,打起了精神,“这……这真的是可以随便听的内容吗?” 中午的时候,小语结束了一上午努力的练剑,她摸了摸小白菜的叶子,鼓励它也要努力生长,然后与师父挥手告别,去吃午饭了。 林守溪与慕师靖休息完毕后打算做最后一次尝试。 他们如常地合起双手,默契地运转起河图与洛书的心法,两股真气碰撞交融,忘情纠缠。 若此刻小语从剑中看,便会看到他们的身影化作了更模糊的、围绕着同一中心点旋转的气。 这一次他们的修炼意外地顺利,渐渐地,他们感觉自己的精神脱离了肉体的束缚,进入了某种空灵玄妙的境地。 轰! 似有火星在中央引爆,一个广袤的精神领域向他们张开。 成了…… 两人的心同时一动。 黑暗的虚无立,他们像是站在两条滔滔的大河旁,大河中璀璨的星河流动着,显现出令人着迷的光,两条河流逐渐汇聚为一,他们踏入了同一条河流里,也化作了亿万光点之一。 时光不知不觉地流逝着,他们贪恋于这种载沉载浮的感觉,神智也变得迷离起来。 很快,他们的欣喜变成了忧虑,他们意识到,这是一种类似于贪禅的感觉,他们的神智陷了进去,若不及时拔出,很有可能会被河图与洛书所俘获! 秘籍是人创造的,但同时它也可以掌控人! 可他们意识到时为时已晚,这是精神的河流,任他们有再高超的泳技也无济于事。 三花猫察觉到了异样,快速跑过去,用肉垫推他们,想将他们推醒,却也无法做到。 漩涡贪婪地吸取着他们的神智,使得他们的精神渐入浑浑噩噩的混沌态,这一切无法挽回地发生着……林守溪与慕师靖都感到了困意,他们想要就此睡着。 也是这半梦半醒的一刻,一个声音忽然响起,将意识切断了: “金火宣光,形本如常;物亏其质,量无有失;坐照忘我,明晦洞虚;阴阳之有,返元归母……” 这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口诵经句,冷冽异常,却似醍醐灌顶,将林守溪与慕师靖从这混沌的状态中摆脱了出来。 接着,他们意识到,这经文也绝非虚言,如果说河图与洛书是和一条河的两岸,那她所念之语则是连通两岸的桥梁! 事不宜迟,他们立刻顺此修行。 他们自精神的河流中浮出,承载他们的漩涡忽然变得温和,一点灵光于他们头顶高悬,万千星芒于他们足下斗转,又是轰地一声,天地一白,他们同时睁眼,四目相对,皆可看到彼此眸中难掩的光亮。 他们的身体似乎没什么改变,但…… “你们的位置怎么交换了呀。”三花猫惊讶地说。 林守溪与慕师靖皆没有回答,他们手掌再合。 两人像是互为光影,随着他们的心神再度交换了方位。 他们皆难掩欣喜之色,因为他们知道,这很可能只是河图与洛书的冰山一角,其中可能还藏着更玄妙的东西等待他们挖掘。 只是…… 刚刚那个声音是谁发出的? 林守溪望向了膝上的湛宫。 声音应是从这里来的……他与慕师靖共享了意识之海,所以同时听到了湛宫的声音。 可这分明不是小语的声音啊,难道…… …… 与此同时。 小剑楼里。 青裙女子的手离开了这柄剑,她闭上红唇,眼眸中的漪光也随之淡去。 “你们究竟是什么来历?”女子喃喃自语。 她也遇到了无法理解的事。 无法理解不在于他们本身,而是在于他们所修行的功法——为何会与自己正在研究的法术这么像? 外面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 是女儿回来了。 她不想惹女儿不高兴,故而身影一晃便消失在了小楼里。 小语开开心心地回到了小剑楼,坐回了剑前。 “师父,你想好要刻什么字了吗?”小语兴冲冲地问。 林守溪闭上眼,沉思片刻,他想着先前的那个声音,许许多多的画面不由自主地从脑海中闪烁而过,如走马观灯,其中有师门的,有小禾的,有小语的,有慕师靖的…… “想好了。” 他打断了自己的思绪,再度睁开眼时,那双好看的眼眸泛起了坚毅的神采。 “什么呀?”小语问。 “吾道不孤。”林守溪说。 请假一天,今天这章明天一起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lt;a href=&quot;<a href="https://rourouwu.com&quot;" target="_blank">https://rourouwu.com&quot;</a> target=&quot;_blank&quot;&gt;<a href="https://rourouwu.com&lt;/a&gt;" target="_blank">https://rourouwu.com&lt;/a&gt;</a>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章:第七日 长尾的白雀从城外掠来,振翅飞上秋日的高空,嘹亮的啼声在这个黎明响起。 小语抱着仙萝花盆,穿着带棉的剑衣从剑坪上向后望去,门楹间的抱鼓石,屋脊上的彩塑,亦或是由无数细部撑起的剑楼,它们都在秋光里泛着画一样的质感。 天空湛蓝,万里无云,这是一个晴朗而平常的日子。 许多年之后,小语依旧会回想起这一天。 按照惯例,月试本该是在剑坪上进行的,但今年因神守山山主仙逝,来客众多,小小的剑坪便缺了排场,家族特意将场地迁移到了靠北边的更开阔处,那里曾是一位大仙人的证道处,如今作为遗址保留了下来,从那里远眺,可以望见山岳般的高墙。 小语与其余弟子走在一起,她穿着白色的剑衣,束着黑色的衣带,背负一柄木剑,小小年纪就显得英气飒爽,木剑上还有她亲手刻的‘吾道不狐’四字。 刻这四个字足足花了她两个时辰。这也没有办法,她从小写字就差,为了解决这一问题,她的做法并非是刻苦练字,而是将字写得更加潦草,假装自己是在创造某种特殊的行文,而不是没有能力将它写好。 一切偷懒皆有代价,这一次她苦练了半天才敢下刀,却还是不慎将‘孤’写成了‘狐’,不过这也应该也无伤大雅,反正不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她双臂环胸,神气扬扬地看着天空,不免又想到了师父。 今日要去比试,她恐怕是没有机会回小剑楼了,一想到今天又是看不到师父的一天,她不免感到失落。 不过师父虽看不到,但自己把小仙萝卜带来了呀,这对于小仙萝来说宛若胎教,必须要让它从小就看到自己的威风! 小语轻轻抚摸着怀中的仙萝叶子,高兴地笑了笑。 哎,也不知道师父现在在做什么,有没有在修炼,有没有喂过猫,有没有被坏圣子欺负,有没有……在担心自己。 她这样胡思乱想着,巍峨挺立气势磅礴的神墙冷不丁地撞入了视野里。 小语虽非第一次见,但每每见到,她依旧会感到深深的震撼。这座人为夯土高筑的城墙不知消耗了多少的人力物力,它屹立于此,历风雨而不垮历千年而不衰,无论是凡人还是修真者都对它有着深深的崇拜,甚至有一种很广发的说法:城墙是庇护人族的冥古级神明,是与苍白和原点同一级别的圣物。 小语也深深地认同着这种说法。 所以她也无法理解,为什么好端端的,这么多人要跑到城墙外面去。 在先生的带领之下,她与其他弟子来到了这处荒废许久的开阔遗迹,遗迹上已搭起了木台,摆起了大鼓,周围也已聚满了人,这些人皆是修真者,其中有斩杀过龙尸的剑仙,有悟透天碑的奇才,有背负十柄仙剑的神女,有集一宗绝学于一身的少年……他们大都来自仙山,皆赫赫有名。 当然,没有人从神守山奔丧而归的修真者云集于此,目的是来看一群稚童比试,他们真正来见的,只是小语的爹娘。 人神境几乎是人族修士的巅峰战力,这样一对道侣放眼整个修真世界都是稀少的存在,前任山主已死,之后他们的地位只会越来越高,修真者虽在世外却也不会真正超脱,他们依旧有人情世故。 小语则丝毫没有被万千目光注视的自觉,临近比武场,自信满满的她也感到了莫名的紧张。 这几天她虽有名师指导,也有勤学苦练,但终究是闭门造车,不曾实战,难免会觉得慌张,她正稳定着自己的心境,楚妙却不合时宜地走了过来。 “他们都是来看你的。”楚妙说的声音听不出多少情绪。 “看我?”小语有些吃惊,左顾右盼,道:“看我做什么呀?我又不是兽园中的奇珍异兽。” 楚妙羡慕着眼前少女的家世,但很显然,这个身在福中的少女非但毫不知福,还傻不拉几的。 都七岁了还和个小孩子一样……楚妙更为不屑。 她因为年幼的时候经历过灾乱流离,故而要比同龄人成熟许多,在她眼里,小语就是个比自己小很多的妹妹。 “你稍后要多用心一点,哪怕是装模作样也要装出来,实在不行给对手使几个眼色也好,我们都能明白的。”楚妙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宫主大人收留我们,还请先生教我们武艺,我们感恩于心,不敢忘怀,所以……也不希望他们因你而丢人,你……明白吗?” “我……” 小语一想到过去他们刻意让着自己的月试,不由感到羞耻,她鼓着脸,说:“别用这种长辈一样的姿态来和我说话,我才不需要你们可怜我呢!” 小语的话语饱含着骄傲与任性,楚妙见她如此,也懒得再说什么,只是冷冷道: “但愿如此。” “你这什么态度啊?”小语气得不轻,也发狠话:“你等会晚点投降,我要多揍你一会儿!” “那你投降可要利索点,我可不敢揍你。”楚妙并不在意她的怒火。 “你……” 小语气得胸口一闷,她能感受到楚妙的视线,其中饱含着的骄傲与自信背面,是难以掩藏的哀其不争的轻蔑,最令她生气的是,她环顾四周时,发现也有不少弟子朝此处投来目光,他们的眼神与楚妙大同小异。 过去,小语有着自己独特的内心世界,她很少去观察周围的人和事,只在爹娘的庇护下安稳成长着,直到遇到师父以后,她像是突然开窍了一般,变得敏感细腻了许多,许多过去不曾察觉的情绪,如今在她眼眸中纤毫毕现。 没有人会关心小孩子的别扭,虽也有不少修真者朝这里投来目光,却也只是笑笑。 这场月试排场十足,但所走的流程却并不特殊,依旧与往常一样,唯一多的环节便是这次月试有特殊的奖励。 娘亲正要打算上台开场致辞的时候,小语却背着木剑,在众目睽睽之下抱着花盆蹭蹭蹭地走上了比武台。 娘亲有些惊讶,不知自家女儿要做什么。 只见小语一手叉腰,一手伸出手指,指向即将与自己一同比试的弟子,大声道:“你……还有你们,都给我听着!等会比试都不许让着我,明白吗?我可不怕输,我只怕……赢得不够光彩!” 这一幕突如其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她的身上,原本还有几个仙人指着那群弟子,讨论究竟谁才是两位人神境的女儿,如今答案已显而易见。 楚妙脸颊微红。她的脸红是替小语红的,对于小语威风凛凛的话语,她只觉得……尴尬。其余弟子也大抵如此。 小语可一点不觉得,她气势汹汹地上台,又气势汹汹地下台,无视了一切怪异的目光。 娘亲与爹爹对视了一眼,无奈地笑了笑,女儿下台之后,这位青春永驻的女子这才提着青裙款款地走上台去,亲自介绍月试的规则。 月试的规则极为简单,简单到没什么好介绍之处,只是比试、抽签不停循环,最终决出胜利者。 比试在修真界虽也算是司空见惯之事,但大部分宗门对于举办比试大会依旧是慎之又慎的,原因无他,只是修真者的记忆里实在太好,小时候比试中的惨败很有可能会成为一生的阴影,忘不掉,想不开,最终化作心魔,成为修道路上逾不过去的高墙。 当然,凡事有利有弊,很多顶尖的修士也是在一次次胜利与失败的撕扯中成长起来的。 青裙女子介绍完了规则,便又介绍起了此次的奖品,大家原本以为又是什么丹药法宝神兵利器,但女子将那东西从白色的信袋中取出时,许多原本随意的目光立刻凝聚了过来。 女子清冽的声音在遗迹中响起,清澈而平缓,她一开口,说的就是一件曾激起轩然大波的往事: “百年之前,我曾与神守山十位修士穿越荒蛮,共赴天极,此事想来大家都有耳闻。” 岂止耳闻…… 此事原本是保密的,直至十年前,神守山才终于将百年前远赴天极的那次历练公之于众,当无数前所未见的古代冰封怪物展露在众人面前时,人们才从这些巨冰中窥见了当年那场历险的一鳞半爪。 当年的十个远行者死了六人,余下的四人里也有两人在回来之后精神时常,陷入疯狂……小语的爹娘是唯二的幸存者。 故而也有很多传言说,除了那些冰封之物外,他们还隐藏了其他惊天的秘密,但具体是什么,或许只有这对夫妻知晓,或许也会成为永远的秘密。 “当年我们于极地冰原中发现了那些封冻了不知多少年的生物,同时也寻到了一些相较而言无足轻重的东西,譬如……” 青裙女子打开信袋,将一粒碧色的小圆球取出,“譬如这枚种子。” …… 青裙女子虽说了‘无足轻重’四字,但这更像是欲扬先抑的手段,她接下来的话语深深震撼了许多人: “世有神木居于天之极,名扶桑,古书有语,扶桑长两千丈,大两千围,上至天穹下通三泉,旷古无衰,直至百万年前为苍白之王啃碎根系,终于凋亡……” 青裙女子话锋一转,沉缓的语调中带着轻笑,“然则神木亦为神明,岂会轻易死去,相传它于凋亡之前一夜开花结籽,散播入尘世,却封大冰川,皆为冰雪掩埋,无扎根之壤。而我们所寻到的这颗……” 她抿唇一笑,目光扫过四周,继续道: “而这一棵,很有可能就是神木的种子之一。” 神木之种? 一石激起千层浪。 他们想到这东西来历会很大,却不曾想居然大到了这个地步! 不过扶桑归根结底也只是传说中的神树,从未有人真正亲眼见过,所以这种说法更像是噱头,但无论它来历如何,能被他们珍视并保存至今的定非凡品,这百年里,许多神丹妙药的原料就是由他们带回的极地冰封之种中培育而出的。 这般来历的神物竟耀作为一次稚童月试的奖励…… 稚童月试本就是儿戏,他们这么做……未免也太儿戏了些?还是说,他们坚信自己的女儿可以取胜? 但几位知道内幕的都清楚,先前上台的那个小语半点没继承父母的强大,只是个调皮任性的小姐罢了。 不过疑惑归疑惑,在场的修士皆自重身份,大部分人未流露出什么震惊之色,仿佛在进行一场冷静的比试。 种子……小语倒也吃了一惊,只见这枚种子有指甲盖大小,看上去应该是树种了,她连忙双手捧起花盆,注视着仙萝,承诺道:“小白,放心好了,哪怕我以后有了一整片森林,你也是我的唯一!” 她旁若无人地说着,但旁边并非无人,其他弟子纷纷投来了异样的、看傻子般的眼神,似乎都在为宫主的家门不幸感到悲哀。 在青裙女子介绍完奖励后,月试终于开始。 这次月试是上一次的延期,故而第一轮直接由小语与另一名少年进行上次未完成的比试。 在小语心里,上次比试的失利依旧历历在目,仿佛还是几天前的事情。 小语背着剑,挺胸抬头地走上比武台,心中却也惴惴不安。她的对手也走了上来,那少年也不过八九岁大,稚嫩之余还有些憨相,但他的剑术可半点不弱,上一次比试里,小语一度被对方的剑术打得难以招架,险些摔下比武台。 小语与少年取出木剑,双手持握剑柄,剑尖下垂,躬身互行一礼,随后拉开阵仗,各自摆出架势。 在场的人大都是冲着小语来的,所以没什么人希望关于她的比试结束得这么快,但小语的实力很多人是清楚的,她现在的架势虽拉得端正漂亮,但也仅仅是花架子罢了。 小语的爹爹都准备好稍后怎么安慰女儿了,唯她娘亲落座之后始终挂着恬静的笑,半点都不担忧。 鼓声敲响,比试开始。 小语本就有些紧张,这一记鼓声更将她的脑子震得微微空白,她虽保持着架势,可这几天练习过的剑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很是急人,对方却只当她是以不变应万变,率先持剑劈来。 小语仓促抵挡,第一招就落了下风,被逼得后退了半步。 原本对她尚有些期许的人也因这一招而失望了。 她想要叫停,给自己调整的时间,可对手是敌人,只会乘胜追击,哪会让她喘息? 少年真气下沉,身影迅疾,木剑刺得笔直,却又因为速度太快而抖出鞭影似的弯曲,似曲似直的剑接连刺来,小语步步后退,竭力回想着这几天的所学,却是手不随心。 眼看她被逼到比武台侧,已在落败边缘,小语急中生智,并指唇前,兰指相掐,如持着灵符玉篆,口中喝出真言:“定!” 少年一愣,倒是被这气势吓住,动作一滞。 小语借助对方攻势的稍缓开始反击,她的反击方式很简单——将自己所有还记得的剑术按照顺序施展一遍。 这种方法是奏效的,很快,对方竟被拖入她的节奏里,疲于招架,反倒隐隐落了下风!这给了小语增添了许多自信,她动作越来越快,招式越来越迅猛,所学的一切皆自然而然地回到了她脑中,成为了她身体的一部分。 小语出到第八式时,对方终于抵挡不住,被击中了手腕,手吃疼一松,剑坠地,被小语以她的软底梨花小鞋踩住,她一踢剑柄,直接将这剑踹下了比武台! 胜负立分。 小语本想说几句狠话,但她想起了师父所说过的高手风采,故而说了句承让后粉唇一闭,只哼了一声便甩着辫子下台。 这场战斗惊住了不少人,吃惊不在于她的剑术,而在于她突如其来的一声‘定’字,她根本不会符箓之术,喊得却是中气十足,一看就是骗人的惯犯了。 “奇淫巧技,行而不远。”楚妙注视着走下场的小语,摇了摇头,依旧没把这当回事。 小语也懒得搭理她,她无视了大部分弟子惊异的目光,抱着木剑坐到一边,只盯着剑上的字看,她恨不得立刻飞奔回剑楼,与师父分享自己获胜的喜悦。 比试还在继续,接下来的三场里,发挥最为亮眼的莫过于楚妙。 这些孩子都是家族耗费了很多心思精挑细选的,人人皆有不错的资质,每一个都有可能是未来的仙人,但哪怕在这些人里,楚妙依旧显得鹤立鸡群。 她小小年纪便展露出了精妙的剑术与沉稳的剑心,从那袭飘动的白衣里,依稀可以望见未来白裙仙子手挽长剑冷面玉立的风采。 一位大名鼎鼎的铸剑师更是主动去寻小语的爹娘,询问起了收徒一事。 神山中亦有不少榜,其中便有兵器榜,有好事者刨去了所有的古代神兵,将古往今来为人熟知的仙兵排了个名次,排名前十的仙兵里,这位铸剑师的作品就占了两把。 这位铸剑师有个特殊的习惯,他并非是先铸宝剑然后贩卖,而是反其道而行,他须先寻到一位合适的剑主,然后为其量身打造一柄剑。 这位名动天下的铸剑师游历人间三十余载,却也是三十年未开过炉,如今竟打算为一个年仅七岁的稚童铸剑! 受此天大恩惠,楚妙诚惶诚恐,向来稳重的她亦吓得不敢说话,只能听凭宫主的安排。 宫主未答应也未拒绝,只是先让比试继续下去。 第二轮的抽签仪式很快开始,出乎意料的是,接下来的比试里,楚妙竟与小语直接分到了一组。 小语方才的表现不错,若抽签时运气好些说不定可以进入决胜战,但显然,运气没有站在她这一边,抽到楚妙之时,也意味着她的月试很快就要结束了。 “准备好了吗?”楚妙已将被铸剑师赏识的激动压下,面色重归冷静。 小语嗯了一声,怀抱木剑,走上比武台去。 楚妙亦不疾不徐地走来,她步伐端正,眉目清贵,仿佛她才是家族的小姐。 楚妙摆开架势准备迎战,众人也投来了饶有兴致的视线,等着好戏开锣,而这一关头,小语却忽然竖起了一只手掌,表示有话要说。 “你不会是要未战先降吧?”这是楚妙的第一反应。 但她很快也意识到,这位大小姐古灵精怪的,定又是要耍什么阴谋诡计。 “我觉得你不值得让我用出真正的实力。”语出惊人。 “你说什么?”楚妙觉得自己听错了。 小语对她的反问置若罔闻,她自顾自道:“接下来的比试,我不进攻,只防守,十招之内若我赢不了你,我就主动认负,如何?” “不进攻,只防守……赢我?”楚妙感觉自己每个字都能听懂,但连在一起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再好的防守也只能让人立于不败之地,靠防守赢自己……这,这怎么可能? “你疯了?”楚妙忍不住道,说完之后她立刻掩唇,她知道作为下人的自己不该对小宫主说出这种话。 小语对于她的不敬毫不在意,只是问:“你意下如何?” 楚妙冰雪聪明,很快想明白了对方的用意——小语选择防守十招,若能守住,她虽不能胜,看上去也是虽败犹荣,若守不住,那丢人也只是丢十招的人,至少避免了被自己反复羞辱的局面发生。 不得不说,小姐在耍小聪明这一方面确实从不令人失望。 可那又如何呢?修道之途何其漫漫,她一时的小聪明或许会得到他人的夸奖、父母的宠溺,但总有一日,她必须走出父母温暖的羽翼,去真正面对世界的残酷,届时才是真正一分高下的时候。 “我同意。” 楚妙答应了下来。 她不想折小姐的颜面,心中却对这些养尊处优的高门小姐更加轻蔑了。 第一百零一章:石狮子下结仇敌 这场临时的赌约激起了不小的风浪,弟子们惊诧于小语的猖狂之时亦猜测各异,不少人也抱有和楚妙类似的想法。 哪怕是知道些许内幕,对小语颇有信心的娘亲,一下子也弄不清楚女儿的仙萝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比试在约定完成之时便正式展开了。 小语肩与腰皆沉,身子展开时,骈指抹过木剑剑身,将剑横于身前,做出防守的姿态,楚妙侧身而立,轻拧剑柄,只是眨眼的功夫,便见这小姑娘身躯一弓,前跃而出,手中的剑似跳弹出了掌心,雷电穿云般凌厉地打向小语。 这一式名为‘苍鹰挟雷’,其进攻之时宛若雷羽之鹰凌空扑击,通常用于高处向低处的袭杀。在楚妙秀背微弓之际,小语便猜到了这一招。 十招的约定确实是她的阴谋诡计。 她研究过小语的所有招式,将之一股脑地尽数告诉了师父,师父则逐一为她提供了应对的策略,她在脑子里推演过无数次,也在小剑楼练习过许多遍,所以楚妙的动作一出来,她就猜到了对方的招式。 最初比试时的紧张与青涩已经褪去,小语沉着冷静得出奇,她知道这是个以‘力’和‘快’取胜的一招,通常打个出其不意,但她已有防备,故而她的躲避几乎是预判式的,楚妙一剑落地之时,小语脚步一收一错,以一种视觉上很惊险的姿态躲过了这一剑。 师父说过,‘苍鹰挟雷’之类通常会接一招横扫势,果不其然,楚妙一剑落空,立刻拧身挥剑,横扫成圆,小语足尖点地,向后一蹬,再度擦着木剑之尖躲了过去! 两招落空,楚妙暗暗心惊。 她可不觉得对方能躲过靠的只是运气和巧合,相反,楚妙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远远低估这个刁蛮的小姐了,她在练剑之余定然刻苦钻研过自己的剑招。 自己的一切所学都来自家族,小语能弄到也没什么奇怪的。 楚妙意识到,她必须变招,否则她将会失去主动权。 横扫之式结束,楚妙手腕一翻,做了一个自下而上的挑式,但招式行至一半,她的动作立刻变得大气磅礴,转挑为刺,形同掷枪,瞄准的便是小语的胸腹! 楚妙的对手若仅仅是小语,那小语准备得再多恐怕也无济于事,但小语不仅是小语,她还有师父为她背书。 林守溪帮她推演过战斗,自然也想到了变招,招式虽变却不离其宗,可供楚妙变化的选择其实也并不算多,而这些变化早就被小语写到纸上,背了下来。 她若是与楚妙对攻,很有可能会反应不及,但现在进攻的压力在楚妙身上,她只需防守,所以只要全神贯注地盯着剑,死死地把握住每一缕招式的变化即可。 这由挑转刺的一式被她捕捉到了,她心神一颤,手脚以快于她思考的速度做出了应对。 她一只脚后退,另一只脚则抬足一压,竟将这斜刺而下的一剑精准地踩住,压向了地面,楚妙大惊,为防剑被彻底踩死只好及时抽回,仓促回应了一记平削,小语屈膝沉腰,身子一矮,也将这一削躲了过去! 楚妙雷厉风行的四剑尽数落空,弟子们一片哗然,修为更高的仙人眼光则要毒辣很多,他们看得出来,单轮剑术定是楚妙更胜一筹,而这名为小语的丫头,所采用的策略则是真正的‘知己知彼’,她已吃透了对方的招式,用死板但行之有效的方法将其尽数拆解! 这些拆解方法朴素而巧妙,绝非是这小丫头想出来的。 不少人不约而同地望向了那位秀美的青裙女子,却见青裙女子也露出了微微吃惊的神色,众人心中冷笑,想着你装给小孩子看也就算了,难道还骗得过我们?私下辅导女儿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有什么好隐瞒的? 但青裙女子的惊异也是真实的。楚妙的招式在他们这些大仙人眼里是破绽百出的,她也能想出更好的拆解方法,但小语所使用的方法最妙的地方在于,这是为她量身打造的。 那人不仅考虑到了小语基本功薄弱等特点,更将她用剑的习惯与身材都考虑在内了…… 不得不说,对方是个非常合格的老师,若能将其聘入家中,她倒也愿意让小语真正拜其为师,对于这样的后生,她也很愿意提点一番。 人们各异的心思闪过之时,台上又走过了两招。 楚妙的剑术再快也架不住小语未卜先知,她第六剑刺去之时甚至一度被小语闪至身侧,擒拿手臂,若非小语手劲不足,她反倒有可能直接被空手夺剑。 这样下去绝对不行…… 楚妙一咬牙,直接走起了无招胜有招的路子,她不再遵从任何学过的剑术,直接选择了最不讲规矩的劈砍,以力胜巧。 对方的招式变得不可捉摸之后,小语果然方寸大乱,接下来的招式不管她能不能守住,她似乎都没有战胜楚妙的机会了。 小语咬着牙,细嫩的小腿在比武上纵跃着,如同密林中被猎手追赶的小鹿,几息之间,她已被逼到了比武场的边缘,摇摇欲坠。 楚妙的刻苦效果显著,她的剑哪怕被小语勉强拦住,但手上力道充沛,震得小语手腕酸麻的同时,更将她的后背衣衫也震出了层层涟漪,这说明这股劲力几乎是贯穿全身的。 她用最卸甲般的方式摧毁着小语的战斗意志! 小语渐渐不支,已有明显的颓势,她似一片深秋时的叶,勉强黏附枝头,随时都要被刀一样的风削落下来。 师父的话语在脑海中响起: “她应会在第五或第六的时候变招,这个时候先前的招式拆解会失去作用,但小语不要害怕,战斗本就是瞬息万变的,更何况你不需要担心生死,只需要专注做好防守,我会传你横剑、立剑、背剑三招守势,你将这三式练熟,只要不出差错,保持不败并不难,而这个时候,你的对手已进行到了第九式,她只剩最后一招的机会了。” “诶,师父,可是我们打赌的内容不是,十招内我通过防守将她击败吗?就算我全守住了,我也不算赢啊……” “赌约虽是如此,但事实上,对方出剑至此,已处于一个虽胜犹败的尴尬境地了,她的自尊心不允许自己获得这种名不副实的胜利,她会用尽一切办法在十招内赢你,所以这最后一招,她一定会用极尽狠辣刁钻的招式,力求一举将你击溃。” “嗯……师父说得有道理……那我该怎么办?” “你应该……” 艳阳高照,秋风忽骤,小语的双脚勉强黏在比武台的边缘,迎面吹来的风带着尘沙,几乎让她睁不开眼。 ——有莫名的风沙从远处扬起,被风带来。 这对于楚妙而言是天时了。 最后一招,她依旧采取了第一式所用的‘苍鹰挟雷’,但招至中途,她却忽然甩手扔剑,如扬沙般将它砸向小语的脸面,她的身子则于中途落地,先前狂奔,双掌一拉,变作柔韧的推手之势,猛地扑向小语,想要将她直接推下擂台,以此取胜。 小语在挡开了飞剑后,扎起结实的马步,双臂交错胸前,宛若一面盾牌竖在这里,以最简单的方式去抵挡楚妙的进攻。 小语比楚妙矮一些,体型毫不占优,对撞的结果也是显而易见的,但就是那电光火石的瞬间,小语变招了,她身子一矮,躲过了正面进攻,更反手抓住了楚妙的脚踝,楚妙想要挣扎,柔软的小腹却也被她托住,少女意识到了不妙,想要抽身,但小语已用上浑身的劲,扛鼎般将她顶起,猛地甩出。 空中没有借力点,楚妙再无回旋机会,待她回过神时,身躯已结结实实地摔出了比武台。 她后知后觉地恍神,这才意识到,从小语立下那个约定开始,她就一步步陷入了对方的圈套里,自己的招式、性格乃至求胜心都被她利用,将她一步步引入了彻底的失败中。 当然,她也很清楚,小语将这一切执行到这种程度,背后到底付出了多少努力。 她趴在冰冷的地面上,清冷的秋光变得炽烈,投来的目光变得滚烫,尊严与羞耻心令她身躯都抖了起来,少女鼻子一酸,险些流出了眼泪。 关于这场战斗,她都很有值得反思的点,但她现在什么也不想思考了…… 她终究只是个八九岁的小女孩。 小语立在比武台上,长长地舒了口气。 她也没有想到自己真的做到了……她完成了自我的蜕变,她没有辱没师门! 人群在短暂的惊愕后陆续响起了掌声,这些掌声是给小语的赞许,却也如同抽打在楚妙脸颊上的雨点,楚妙挣扎着起身,神色黯淡。 但出乎意料的是,小语竟也没露出什么喜悦之色,因为她知道,师父的计划才执行到了一半。 宫主正欲宣布比试结果时,小语却率先开口,她拾起了楚妙的剑,问:“你是不是不服气?” 楚妙作为失败者自是没脸回答。 “我可以再给你一个机会,一个堂堂正正击败我的机会。”小语说。 “什么?”楚妙还在发愣。 小语将剑抛还给她,“上来吧,你若愿意,我们按照规矩堂堂正正地比一场。” 楚妙下意识地接过了剑,她看着台上的少女,感到了陌生,炽白的阳光之下,这个漂亮可爱的小姑娘明明如此娇小,却站成了覆盖她双眸的阴影。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台上的。 但哪怕这个机会是小语施舍的,她既然选择回到了台上,就要重新打起精神,用剑将自己被击碎的尊严拼凑回来。 在场的人们原本只是卖小语的爹娘一个面子,却不曾想见到了这般曲折的场景,纷纷怀疑这是他们安排好的剧本,小语的爹娘无辜地笑了笑,表示自己毫不知情。 比试再次开始。 两柄木剑相撞,两位稚美的小姑娘颇有宿敌之争的架势,见招拆招,一时间竟打得难舍难分,那令人眼花缭乱的剑招中亦带着赏心悦目之美。 先前还在为小语耍阴谋诡计获胜而愤愤不平的少年们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家的小姐不知何时已成长到这个地步了。 小语最初的动作还有些紧张僵硬,但她一旦进入了状态,就有了人剑合一之感,真气在她体内翻涌、咆哮,吹得她剑衣猎猎鼓动,她的招式进攻与防守皆似虽心而发,却每每直击要害,竟隐隐在正面对抗中压了楚妙一头。 “第一轮你若成功胜利,你就可以再向她发起第二轮的挑战了。” 师父的话语再度于心海中响起,愈发清晰,“经历了第一次的失败,她肯定心怀芥蒂,不回相信你口中所谓的‘堂堂正正’,她一定以为你还有什么阴谋诡计,所以出剑之时也会有所顾虑,但在比武中,这种顾虑是很要命的,她一旦束手束脚,剑就会变慢,而你……小语,你不需要做任何多余的事,只需使出全力即可。我相信同龄人里,没人比你的剑更快。” 师父相信我…… 那我也相信我自己! 小语低吼了一声,给自己壮威,她由单手握剑转为了双手,全力的劈砍之下,剑心本就不稳的楚妙招式也被打乱了,楚妙一步错步步错,她意识到自己又要败了,不可置信之余想要挽救,可倾塌之势不可挡,片刻之后,她手腕一麻,竟被直接夺剑。 这一次的落败虽与她心绪不宁有关,但输了还是输了,这次输得甚至比上一次更让她难以接受。 小语这才真正松了口气,她反手持着楚妙的剑,再度递还到楚妙面前,这一次,楚妙却无论如何也没脸去接了。 “你……你……为什么?”楚妙痴痴地问。 “因为我眼中有你,而你眼中没有我,轻敌一事本就是老生常谈的道理,你心知肚明却依旧无法避免,这是你的弱点,也是人共有的弱点,我恰好抓住了而已。”小语将林守溪教她的话精准地背诵了出来。 这番话既给楚妙寻了‘轻敌’作为台阶,也标榜了自己的稳重与强大,这般简单的道理由一个七岁小女孩说出,不由引来了许多前辈的侧目。 “我……”楚妙呼吸急促,目光闪躲,“哪怕轻敌,哪怕剑心不稳……我,我还是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输。” “因为我的剑比你快。”小语回答得很干脆。 楚妙这才恍然,这确实是正确答案,确实她一直在逃避不敢面对的。 小语的剑……比自己更快。 “你是怎么做到的?你这几天到底……”楚妙欲言又止,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也明白,她的话有点多了。 她本是楚国的贵女,却不幸于国乱之时成了颠沛流离的孤儿,但她的血脉依旧带给了她与生俱来的出色天赋,这种天赋也让她哪怕身处苦难也可以拥有自我的骄傲。 但今天,她被击碎了。 “想知道吗?”小语问。 “想……”楚妙下意识回答。 “几天前你还嘲笑我,你给我道歉我就告诉你。”小语认真地说。 “……”大庭广众之下,她已羞耻至此,实在不愿再低头认错了。 “坏孩子。”小语给出了她的评价,她盯着楚妙的眼,清叱道:“背过身去!” 楚妙愕然,她不知小语要做什么,却像是被施了咒一般,真的转过了身。 啪!啪!啪! 小语夺来了她的剑,在她丰盈的小屁股上连抽了三下,虽隔着衣裳,声音却仍然清脆响亮,覆下的剑裳下摆也泛起了褶皱。 这是对于坏女孩的惩罚! 楚妙被电流般传遍身体的痛意惊醒,她并着双腿,身躯娇颤,身体的痛感是其次的,内心的羞耻才是最要命的,她不仅输给了自己轻视的人,还被她当着所有人的面打了屁股……这位清秀动人的小姑娘再难维持坚强,她捂着脸颊,委屈地哭了起来,剑也不要了,一路小跑离开擂台,消失在了人群里,唯剩小语持剑如持戒尺,小恶霸般在台上站着。 宫主宣布了她的胜利。 最大的对手楚妙已被她彻底击败,后续的人哪里还是她一合之敌呢? 小语轻松地击败了其他人,夺得了这次月试的第一名,成功守护住了自己原本的生辰礼物,她将信袋抱在怀里的时候充满了满足感。 但楚妙之外的对手实在太弱,她甚至有一种修行出山后小试牛刀却发现自己已天下无敌的感觉,于是小语做了一个令人震惊的决定。 她向在场的所有人宣战了。 “你们中是不是有人觉得这是娘亲与爹爹给我安排的戏,是为了刻意吹捧我的?”小语双手叉腰,站在比武台上,年仅七岁的她目光扫过各路豪杰,颇有睥睨天下之雄风。 “就算有这种想法也没有关系,你们若有不服的,也可以来挑战我。”小语自信满满地说:“我只有一个条件,就是……你们必须将境界压在七岁之时!” 至于有没有真正压在七岁,唯有诚信为本了。 不过这并不重要,因为如她所料,全场没人会应战,倒不是她的七岁真的很无敌,而是这些成名已久的仙人实在搁不下脸面来欺负一个小女孩,更何况童言无忌,大都只一笑而过,谁会当真? 直到此刻,小语才终于完成了师父交待给她的全部计划。 小语感到了无与伦比的轻松,因为她终于可以真正享受自己作为月试魁首的喜悦了,她在接受了大家的掌声与赞美之余连忙高兴地端起小仙萝,告诉它,它有弟弟妹妹了。 而其他原本轻视小宫主的弟子们现在也都心服口服,小语走过的时候,他们也会自觉地分开一条道路。 “楚妙呢?她去哪里了?” 小语回到了弟子之中,却未寻到楚妙的身影,她猜到楚妙应是躲去没人的地方哭了,可她还是有些不放心,生怕楚妙做出轻生之类的事,这样的话自己的罪过可就大了…… 小语连续问了好多个人,这才大致确定了楚妙所在的方位,她一路追索过去,终于在靠近城墙的一座宅子旁找到了这位白裙少女,她正靠在一头石狮子旁边,抱膝蜷缩,埋着头哭得梨花带笑,娇弱的身躯抽个不停。 小语蹑手蹑脚地走到她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楚妙抬起头,见到是小语,起身就要走,小语一把抓住了她,用袖子帮她擦脸,认真地说:“我说过,你要神气一点,不神气可就不好看了。” 楚妙原本哭得差不多了,此刻听到小语这么说,只当她还是在欺负自己,更加泫然欲泣了。 “嗯……你要哭也行,那就哭在这里吧,还能浇浇花。”小语将花盆递近了。 “我才不喜欢萝卜。”楚妙将其推开。 “那你喜欢什么呀?”小语在她身边坐下,问。 楚妙不说话,她擦着湿润的面颊,鼻翼翕动,嘴唇时抿时张,看上去还是一副随时要哭的模样。 “我懂了,你喜欢哭鼻子。”小语说。 “我,我没有。”楚妙辩驳。 “那你不许哭了。” “嗯……” 楚妙轻轻点头,她看着小语,第一次重新审视她,同时,她也猜到了小语的来意,“你……你不会是要和我交朋友吧。” 不打不相识的故事发生过不少,她也听说过很多。 “才不是。”小语冷哼道:“我才不要和你这种坏女孩当朋友呢。” “那你……” “我是来和你当敌人的。” “敌人?” “没有错!”小语哼哼着说,“经过了这次月试,想来我们也结下了化不开的仇,以后我们应该就是死对头了,我是来与你正式结仇的!” 楚妙呆呆地看着小语一脸认真的模样,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笑什么笑,严肃一点。”小语训斥。 “好。”楚妙点点头,心中的郁结倒是释然了不少。 “那我们就是……敌人了?”小语问。 “我这等没了爹娘的流离之人,哪有资格成为小姐的敌人呢?”楚妙低眉顺眼地说。 “少阴阳怪气本小姐!”小语敲了敲她的脑袋。 楚妙也不难过了,她抹着脸上的泪花,答应道:“好,那我就做小宫主的敌人吧。” 小语伸出了小拇指,楚妙迟疑间也伸了出来,两个小女孩就这样荒诞地勾起手指,在石狮子旁成为了拜把子的敌人。 小语觉得自己做完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悬着的心彻底放下,她开着阳光下繁华的街道,对着楚妙伸手,“走。” “去哪里?” “当然陪本小姐逛街,顺便……看看城墙。” 第一百零二章:战栗之城 城门口通常为市集繁华之地,络绎不绝的车马碾过长街,扬起细细的尘土,小语蹲在一个小摊子前,把玩着一个青铜酒樽,她听着摊上老婆婆带着口音的话语,半懂不懂地点头,眼看着就要取出小荷包,拿着两串糖葫芦跑来的楚妙恰好赶到,连忙在老婆婆憎恨的眼神下将小语拽到了一边。 “哎,你干嘛呀,拉我做什么?”小语皱着眉头,挣开了楚妙的手。 “我不拉你你又要被骗了!”楚妙没好气道。 “被骗?”小语皱着小脸,辩解道:“我觉得那个老婆婆很和蔼呀,不像是会骗我的样子,而且那个青铜酒樽看上去很古老哎,婆婆说那是前代蛮帝用过的酒杯,里面封印着许多头上古异兽,用这个酒杯坚持喝酒十年,就能获得这些异兽的能力!” “这种东西做旧很容易的,故事也只是随便编来唬人的罢了。”楚妙语重心长道。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若那些东西真有他们说得那般玄妙,他们为何自己不用,要拿来摆摊?” “老婆婆说了呀,这个酒杯要用上十年才能看出效果,她恐怕没有十年阳寿了,只能忍痛割爱,拿出来卖。”小语还在坚持:“说不定老婆婆是世外高人呢。” “……” 楚妙过去常常觉得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这种事无比荒唐,如今却真真实实地见识到了,最可气的是,自己竟还输给了她。 “你到底是怎么赢我的?”楚妙气呼呼地问。 “当然是凭借我的实力与智慧!”小语骄傲地说着,接着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哦,我明白了,你还在耿耿于怀,所以见不得我捡漏,买到奇珍异宝,对吧?” 楚妙这下真被气坏了,她将其中一串糖葫芦塞到了小语手里,然后推着她的后背往先前小摊贩的位置走,“走走走,我不拦着小宫主的修仙成道之路了,我带你去买,要多少买多少,届时宫主问责你自己担着就行。” 小语还在思考她是不是欲擒故纵,过了转角,便见那垂垂老矣的婆婆卷着摊铺猫着身子飞一般地逃进了巷子里,她吹嘘的奇珍异宝不要钱似往下掉,也无人去捡,后方有两个青年持着木棍在追,大喊着骗子别跑。 “这下倒是不要钱了。”楚妙从掉落之物中拾到了那青铜盏,递给小语,“拿回去喝酒吧,对了,你会喝酒吗?” “当然……当然会,我酒量好得很。” 小语看着单手叉腰,神气扬扬的楚妙,这才如梦初醒,她吐了吐小舌头,有些尴尬地舔起了糖葫芦表面的糖稀,想着怎么转移话题。 “唉,如果没有我在,你现在恐怕人都被拐到邪教去了。”楚妙叹气,将那破杯子摔到地上。 小语明明想说谢谢,但不知是不是碍于面子,话到嘴边的时候又变了,“哼,我们说好是敌人的,你这样子哪里像个合格的敌人呀?” 楚妙被小语离奇的思维绕住了,她恨不得将身边这个粉雕玉琢的少女摁在地上狠揍一顿,让她见识一下什么是合格的敌人。 “我们是敌人,但宫主于我有恩,你若被拐走了,他们是会伤心的,我们行走江湖要恩怨分明。”楚妙终于组织好了语言。 “没想到你这么有侠气。”小语闻言,竖起大拇指夸奖了她。 “那当然,我祖上可是有名的仙人,我娘以前叮嘱过我,家道中落并不可怕,心性堕了才是万劫不复。”楚妙板着小脸,一双漂亮的眸子里藏着贵气。 小语点点头,对身边这个小姑娘的观感越来越好了,“所以你才这么努力么?” “……”提起努力,楚妙不免想起了先前的惨败,她努着嘴,很有怨气地问:“你为什么突然这么厉害了呀,是宫主大人私下教了你什么吗,小语,你与我说实话,我保证不说出去……我,只是想输个心服口服。” “娘亲这么忙,哪有时间教我。” “也就是说另有高明咯?” “其实主要是我的勤劳与汗水。” “呸。” 楚妙虽一脸不屑,但她也意识到,仅仅苦练了几日就能与自己打个难舍难分,小语确实是个真正的天才,她们之间与生俱来的鸿沟甚至不是努力可以填平的。 想到此处,楚妙心中有绝望也有释然。 而身边这个傻乎乎的小姑娘还在用灵巧的小舌头舔着糖稀,楚妙都吃完一串了,她才刚刚舔完糖稀,小语吃糖稀时埋怨这个糖葫芦甜得发齁,咬里面包裹的野果时,又嫌酸得牙齿疼,听得楚妙很是心累。 终于吃完了糖葫芦,小语给出了中正客观的评价:不如萝卜好吃。 小语揉着酸酸的脸颊,觉得更饿了,于是两位小姑娘决定一起去吃东西,但这几天市集太过热闹,处处排着长队,根本挤不进去,她们只好退而求其次,去买两个包子对付一下。 包子铺人也不少,待她们拿到热腾腾的包子的时候,皆已饿坏了,两人拿着包包子的纸袋子,坐在了一边的台阶上,没什么讲究地吃了起来。 小语吃到一半,看到一旁有个比她年纪还小的孩子投来了羡慕的视线,那小孩子衣衫破旧一脸菜色,看上去已好久没吃过东西了。 小语心地善良,对他招了招手,将剩下的一个热包子递了过去,示意要送给他吃,小男孩看着眼前小姐姐干净整洁的衣裳,畏畏缩缩不敢去接。 “放心,姐姐吃饱了,而且姐姐还有两个大白馒头呢,不会饿着的。”小语信誓旦旦地说。 小男孩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懂,他犹豫了好久,忽然快步上来,抢似地夺走了馒头,遮脸扭头,一溜烟跑没影了。 “哎,这么急干什么呀……” 小语做了好人好事,虽然高兴,但她肚子还饿着呢,她揉了揉小腹,看向了楚妙。一切尽在不言中。 楚妙淡淡地看着她,问:“你不是还有两个大白馒头嘛,快拿出来吃呀。” “我……”小语弱弱道:“现在,现在还没有嘛。” “你要当好人,我可不当,我很记仇的,先前比试你还那般打我,可别想着我会以德报怨。”楚妙捂着自己仅剩的包子,说。 “我那是为你好呀。”小语说:“不惩罚你你怎么知道自己错了呢?” “可你也不能打我……那里。” “有什么问题嘛,我们都是女孩子,而且……我也经常这样惩罚自己呀。”小语无辜眨眼。 “……”楚妙将信将疑,将‘你有病吧’四字咽了回去,最终还是掰了半个包子分给她吃。 “没想到你人这么好。”小语接过包子,小口地吃着,由衷地说。 “别多想了。因为你是宫主的女儿,所以我才对你好。”楚妙冷冷道:“我可是很势利的。” 小语则是一脸不在乎的样子,反正对她好就可以了…… 吃过了东西,她们一致决定去逛城墙,但城墙守卫森严,她们沿着墙走了好久,始终未能找到上去的机会,若非她们只是两个小姑娘,这般鬼鬼祟祟,恐怕早就被抓起来了。 小语感到很遗憾,她原本还想着上城墙走一走,回去以后和师父吹嘘一番呢,如今看来吹嘘还是能吹嘘的,只是得靠自己胡编乱造了…… 玩够了之后,小语便开始想师父了,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小剑楼,将胜利的喜悦告知给师父。 但她们走得有些偏了,一时也找不太到路,楚妙问路回来是,发现小语又很不长记性地被路边摊吸引过去了,听摊主头头是道地说着,然后乖乖拿出荷包付钱。 这一次,楚妙都懒得去阻止了,她回到小语身边时,小语还将那银制胎器的簪子取出,在她面前晃了晃。 “好看吗?”小语问。 楚妙看着上面的珐琅釉料,神色微动,却是说:“一般。” 小语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了,看上去很不高兴地样子。 “怎么了?”楚妙觉得她的神色有点吓人。 “转过身去。”小语冷冰冰地说。 “什么?”楚妙没听清。 “我让你——转过身去!”小语一字一顿道。 楚妙愣住了,她没有想到自己仅仅只是评价了句不好看就惹到了这位大小姐,有了前车之鉴,她当然知道自己转过身要面临什么,可……可这是大街上,有很多双眼睛看着她们呢。 楚妙即将再受折辱,顿感心灰意冷,她先前还觉得自己收获了小宫主的友谊,此刻看来这刁蛮小姐也不过一时兴起罢了,自己终究是个无足轻重的下人。 少女眼眸中的光彻底黯淡,她垂头背身,等待着小宫主的责打,可她并未等来责打,反倒是头发被揪住了,小语蛮不讲理地将新买的簪子插入了她的发间,气焰嚣张地说:“这是本小姐买来送你的,你不喜欢也得给我带着!” 楚妙愕然,她摸了摸胡乱盘起的发髻,柔软的指肚触上了冰冷的簪头,黯淡的眼眸里却泛起了水光。 “诶,你怎么了?我弄疼你了吗?”小语疑惑道。 “没,没有。”楚妙侧过头去,用衣袖擦了擦脸,说:“今日风沙有些大。” “大吗……”小语看了看天。 今日的风沙确实有些大,它们源源不断地从城外卷来,被风带上天空,揉进了稀疏的云里,将秋日的晴天蒙上了一层不和谐的灰色。 “小宫主,我们回家吧,免得大宫主担心了。”楚妙望着天空,不知为何有些不安。 眼尖的她早就发现,今日已有数道雪亮剑光自城内拔起,飞至城外,那应是用于飞行的法宝,且品阶极高,他们这般频繁地出城不知是为了什么。 “好呀。” 小语一口答应,她也该回去见师父了,她已经开始在心里组织语言,要将今天的一切绘声绘色地告诉师父。 临走之前,她们来到了墙根边,双手合十,怀着感恩之心一同拜一拜这座守护了大家千年的城墙。 “愿神墙永世耸立,庇佑子民,无灾无扰。”楚妙闭着眼眸,说。 “愿神墙永世耸立,庇佑子民……” 小语跟着一同念,念到一半,她忽然听不见自己说话了,她重复着无灾无扰四字,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被吞没了…… 楚妙与小语对视了一眼,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而她们脚下的地面却在这个时候震动了起来,先是上下颠簸后是左右摇摆,强烈的震感无视了神墙的守护,将地面撕裂,令房屋垮塌! 灾难的来临没有一点征兆,她们祈福的话语还没说完,地裂就以恐怖的速度蔓延开了!人群骚乱着,惊叫着,奔逃着,在大地的愤怒面前,人类的繁华如此不堪一击,整个世界都失去了平衡,朝着地狱倾斜了过去! “是地牛翻身了。”楚妙还算冷静,她一把抓住了小语的手腕,“别怕,我们去开阔地躲着,等地动过去就没事了。” “啊……嗯。”小语第一次经历这种事,吓得不轻,她随着楚妙一同奔跑,试图逃往安全的地方。 地牛翻身……地牛是什么东西啊,竟能将大地都撕烂…… 小语从小就爱看各种乱七八糟的书籍,显生之卷的稚儿版她也翻过无数遍,其中光怪陆离的图景、千奇百怪的怪兽她都快倒背如流了,却独独没有听过一种名为‘地牛’的灾兽。 房屋还在持续垮塌,人影奔逃相撞,乱成一团,不少逃跑不及的人被压在了房屋下,骨骼断裂,奄奄一息,凄惨的呼救声此起彼伏,一同在这片秋空下汇聚成狂风吹不去的阴影,唯剩几栋质量极佳的房屋保存完好,甚至还有白衣飘飘的公子小姐淡然地坐在里面,冷漠地看着窗外的灾难,似还在以此观道。 小语望着形形色色的一切,恐惧惊慌之余心头不免泛起空落,仿佛心中有什么东西也在被飞快瓦解掉……接着,她脚下也踩空了。 “啊——” 小语足下的砖块碎裂,她脚踝一扭,惊呼声朝着地面摔去,狂奔中的楚妙被她一扯,身形不稳,也跟着摔倒在地,手上的皮擦破,流出了血。 “没事吧?” 楚妙可没心情去管这点小伤,她连忙扶起小语,要带她离开这片屋楼密集之地,就是这短暂的转身,她余光一瞥,望见了永生难忘的东西。 城墙上砖石碎裂,箭一般飞射而下,洞穿了许多路人的头颅与身躯,历史上也发生过几次严重得多的地动,虽也破坏过神墙,却从未真正将其撼动,这次怎么…… 她的视线下意识地向上移去。 那……那是什么? 寒意自骨髓穿透全身,她浑身寒毛竖起,鸡皮疙瘩凛遍全身,对于地动的恐惧在这一刻支离破碎,人类更深层的惊怖如浮出深潭的巨物! 小语吃痛咬唇,她连忙检查自己的小仙萝有没有摔坏,接着才注意到了楚妙恐惧得扭曲的神情。 她看在看什么呀? 小语好奇地回头,接着,她也不动了。 城墙屹立人间千年,是坚实的巨人,是牢固的盾牌,是万民心中的圣物,但这一天,这件象征着永世安宁的圣物却正在被摧毁…… 两只狰狞巨大的白骨利爪出现在了城墙上,一只骨爪巨锚般定在那里,另一只的动作则像是摸索,但它划过之处,无论是紧密相连的砖块还是古朴庄严的三重檐城楼,都被这样轻而易举地切开了! 那一双巨骨皆找到了着力点,猛地一撑,那一瞬间,天黑了下来,城墙的近处都被这苍白巨骨的阴影遮蔽。 她抬起头,世界空无一物,唯见遮天蔽日的狰狞尸骸在安静地注视着天地。 这是传说中的生灵,与她过去在显生之卷稚儿版上见到的完全不同! 它美得苍白妖异,它恶得嶙峋狰狞,它像是被天国与酆都的君王共同囚禁了万年的妖魔,如今终于挣开了天河与冥泉交缠的铁索,展开修长的翼骨,飞至了人居住的国度!龙不再是她睡衣上面绣着的凶萌怪物,它真真切切地飞到了她的面前,幽绿的瞳孔燃烧着永远不熄的烈焰,丑陋的心脏喷薄出威严的震鸣!它残缺的四肢如刀般扎在石砖里,将这座神圣的城墙也踩于足下! 小语明白了,这次地动根本不是什么所谓的地牛翻身,而是它来了…… 它来到了这里,于是大地也因为恐惧而战栗不休! 很多年之后,人们依旧会在这一天汇聚在这里,手捧鲜花对着城墙祷告,这是此后百年都将永远铭记的碎墙之日,在更远的未来则会被视为某一族群终焉的开始,但今日,唯有灾难与恐惧在人们心中肆虐,好不容易从中挣出的少女们也都只从喉咙里迸发出了一个字: “龙……” 第一百零三章:破碎之日 大地震颤不休,这座被许多人称作‘冥古级’的城墙在龙尸的利爪下显得如此脆弱,它被碧瞳龙尸撞得变形,几欲开裂,墙壁的上头更是破碎不堪,坠落的石块都快堆积成一座小山了! 龙尸古重威严的长吟夹杂着石块的落地声响起,捂耳不及的逃难者耳膜碎裂鲜血淋漓,有的人甚至在奔跑中直接心脏爆裂而死,先前淡然坐在楼中的仙人也再维持不住体面,他们看着高墙之外探出的巨骨,吓得脸色扭曲,与凡人无异。 “不……不是地动么?这,这是什么东西啊……” 恐惧无差别地蔓延开来,‘逃’成了他们心中最后的念头。 城墙已高耸至此,它还能直立着从后方探出头颅,它的全部身躯该是何等巨大? “快,快逃啊!” 楚妙回过神来,她一把抓住小语的手,放声大喊,小语的脑子嗡嗡作响,她好不容易咬牙清醒,脚却在这种时候抽筋了,无论如何也站不起来。 楚妙心急如焚。 “来人啊!救命!我知道你们在暗处,都这个时候了还不出来救人吗?”楚妙环顾四周,撕心裂肺地大喊。 在她的认知里,小语身份尊贵,先前她们一同逛街之时,家族中也定是有暗卫在偷偷保护着的,现在发生这种事情,暗卫怎么还不出来? 楚妙并不知道,家族中确实在第一时间就派了暗卫,但市集人流密集,暗卫为了更好地监管她们且不被发现,选择了登上城墙俯瞰…… 暗卫已先于她们被白骨巨龙的爪风撕裂,拍碎在了城墙上。 楚妙苦喊了几遍也不见有人来,终于彻底绝望,她拉着小语的手想带她逃离,但也是这一刻,她清晰地感觉到上方的阴影挪了过来,楚妙怕得说不出话,她心惊胆战地抬头,发现那头巨龙修长的、生满骨刺的脖颈几乎全部探出城头,甚至朝着她们所在的方向挪了过来,威严如古铜浇筑的龙面微垂,那双幽绿燃烧的瞳孔竟直勾勾地望向了她们! 龙尸不似邪神,哪怕直面真容也不会陷入疯狂,但这种毁天灭地的生灵却足以勾起人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她们甚至不如龙尸的一根足趾大,此时此刻她们的感受,无异于蚂蚁在仰视人类。 楚妙被这种恐惧压垮了。 她痛喊着,大叫着,惊惧的面容上泪水横流,她被巨龙注视着,脑子一片空白,也顾不得小语了,转身就逃。 小语独自一人坐在地上,她的身上有多处擦伤,凌乱的头发贴着面颊,她一手抱着小仙萝,一手捏着装了种子的白色信袋,屈腿仰面,连呼吸都变得无比困难,巨龙长长的骨颈从城墙上垂下,正在缓缓靠近她。 时间像是变慢了。 一人一龙就这样荒诞地对视着,某一时刻,小语甚至产生了对方没有敌意的错觉,她觉得自己只要张开手臂,就能抱住眼前的龙骨。 但这不过是错觉。 显生之卷中明确说过,龙尸也是僵尸的一种,它们只要从土壤中复苏就会往南奔跑,试图摧毁人类居住的地方,这是不死龙族被诅咒的执念,是最后支撑着它们的意识。 碧瞳之龙对着小语发出低沉的吼叫,它张开了满是尖牙利齿的巨口,朝着小语咬了过来。 她年仅七岁,过去的记忆实在太少,濒临死亡之际甚至凑不出一幅完整的走马灯,她最后唯一的念头只是再见不到爹娘与师父的伤心。 嗖—— 危难关头,利啸破空,一支巨箭重重地砸在了龙骨上,发出撞钟般的巨响,转移开了它的注意力。 小语知道,是神守山的仙人来了,他们是来阻止这头龙尸的进攻的! 回过头去,只见身后的半空中确实有几个白衣仙人立在尚且完好的几栋屋楼上,手持仙剑与法宝,如临大敌地望着前方。 太好了!神守山来人了,这头邪恶的龙尸一定会被击退的! 小语终于回神,她勉强地起身,抱着小仙萝向后跑去,但很快,她又见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 这几位最先赶到的修真者手持法器与宝剑,结出阵法,井然有序地朝着龙尸扑去,人类渺小的身躯联合在一起,眼看就要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来,却见龙尸张开白骨大口,对空喷出一道半透明的赤色龙息,这数位修真者避之不及,瞬间被难以想象的高温击中,焚化成了灰影。 他们无一不强,无一不在深山修道多年,但面对这头巨龙,他们死得如此轻易,真只如人踩死蚂蚁那样……这与龙尸破墙一样深深震撼着所见者的心灵。 小语还在跑着,却是心如死灰,她知道一切都要完了,等这巨龙真正突破神墙,大部分的人类都无法幸免。 罡风随着龙吟在身后席卷,仅存的几栋屋楼也被瞬间掀翻,小语薄弱的身躯被狂风卷起,重重地砸在了一头石狮子上,腰肢几乎要断了。 她听着身后的巨响,眼泪难以控制地流了下来。 她在这一天见到了人类的天敌,见到了真正笼罩天空的大恐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总有修真者不甘清修,要去冒险探索墙外的世界了,过去她觉得他们是笨蛋,现在看来自己才是蠢货。 她明白了很多事,甚至想通了自己若能侥幸活下来,此后的一生要做什么。 可一切都晚了。 小语想着爹娘,想着师父,想着他们伤心的模样,自己也越哭越厉害,她挣扎着起身,想要前行,可她勉勉强强地站起,走来也是一瘸一拐的,神墙崩塌在即,她这个速度,如何能够逃出生天? 一苍白的小手抓住了她。 小语抬起头,再次看到了楚妙惊惧的、满是泪水的脸,她先前抛弃了自己,此刻却又去而复返! “快走。”楚妙二话不说,直接将她背在背上,跑着前方跑去。 先前楚妙被恐惧压垮,向前奔逃,但她狂奔了一阵之后,她的发髻松了,长发如瀑落下,插在其中的簪子也坠到了地上,她想要捡起簪子,簪子却被后面跑来的人给踢走了,她后知后觉地立在人潮里,不知想到了什么,低叱了一声‘笨蛋’后又逆着人潮狂奔了回去。 “谢……谢谢你。”小语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你是我的敌人,只有我能打败你,其他人……无论是邪神还是人都不行!”楚妙咬牙切齿地说。过去,她在话本上看到过类似的词句,只觉得幼稚可笑,如今却是脱口而出了。 小语哪里听不懂呢,她眼泪决堤般流出,她想要表达感谢,却发现词句如此无力…… 灾难席卷四合,城墙危在旦夕,小语模糊的泪眼向四周看去,形形色色的场景撞入了瞳孔里。 她看到了乘着马车逃命的人为了让车跑得更快,将自己的妻儿推下车厢,也看到有父母和孩童在废墟中声嘶力竭地刨着堆积物,试图挖出亲人的身体,有溃退奔逃的修真者,也有逆潮而去的仙人,有受惊奔逃撞向城墙的马匹,有城墙上激射而来,在她们头顶飞过的乱石…… 她认知的世界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混乱,她想要帮助他人,可什么也做不到。 嗖! 又是一记锐鸣。 这记声音几乎将她的精神都撕开了口子。 先前的锐鸣是仙人救命的箭,这一次的却是破空夺命的碎石,楚妙的腿被不幸击中,她的腿骨在一瞬间几乎粉碎,她再难奔跑,惨叫着摔倒在地,身躯在地面上扭动,小腿血肉模糊。 城墙那边似乎有激烈的战斗发生了,越来越多的碎石呼啸着破空而来,小语的脊椎还被剧痛撕扯着,但她什么也不想了,她扑到了楚妙的身躯上,撑起身子,为她阻挡那些飞石。 任何飞石都有可能直接要了她们的命,但小语已经停止了思考,她抱着楚妙,死死地保护者她。 “快……逃……”楚妙张了张沾满灰尘的唇,咳个不停。 小语却是哽咽着摇头,只顾死死地护着她和小仙萝。 这一轮急促的石雨飞过,似有命运之神眷顾着她,竟没有一颗再砸到她们身上,小语来不及为劫后余生感到欣喜,因为劫远远没有过去,她仓促回头,便看见那头白骨巨龙已突破了神墙,朝着城内走来,它每走一步,大地都要颠簸一下! 小语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量,她的肩膀、手臂、脊椎像都灌上了铁,她嘶吼着将楚妙抱起,让她趴到自己背上,她背着楚妙,用浑身的劲向前方跑去。 她摔倒了无数次,爬起了无数次,膝盖涂满了血,手中抱着的花盆也支离破碎,再难拿起,但哪怕到了这个时候她也不忍抛弃小仙萝,她直接将这白萝卜从土壤里拔出,用满是鲜血的手握着,碍事的花盆则被撇到了一边。 楚妙在她背上昏迷了过去。 这种时候,昏迷反倒是一种保护。 小语已用尽全力在跑,可大地的震鸣声还是越来越近了,她回头看了一眼,目眦欲裂——那头碧瞳之龙竟是朝着她这个方向追来的! 巨龙的双足何其宽大,她哪里跑得过? 她拿着白萝卜,背着昏迷的少女,绝望地跑着,她瞬间的精神意志正在土崩瓦解,短暂压下的痛楚也重新在骨骼中肆虐,但她只能继续跑,因为除了跑,她已无事可做!小语不由想起了五岁的时候在家族中参加的跑步比赛,那时是四人一组,手持萝卜一样的棒子进行接力,她当时跑得很累,但没有放弃,因为她知道,将手中的棒子传给下一个人,自己就可以休息了,但…… 白骨巨龙的吼声几乎是贴着后背刮来的,小语张了张口,平日里润泽粉嫩的嘴唇此刻已干涸开裂,她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只知道自己与楚妙马上就要被碾碎了。 生死关头,小语忽然回身,她盯着那头巨龙,用诅咒般的话语厉叱:“你给我——去——死!!!” 如比武时那样,她根本不懂符箓,她用以诅咒的东西唯有她真挚的心意! 龙骸当然听不懂她的话语,它朝着小语的所在垂下,小语知道要死了,什么也不怕了,她弯下腰,如对付巷子恶犬那样拿起一块石头砸了过去。 她用力太狠,装着神木之种的白色信袋也被她一并丢出,掷向了龙首。石头砸碎在了它的牙齿上,信袋也被撕破,挂在它的齿上,如残留的青菜叶子。 一颗小石头哪能撼动巨龙分毫,它的巨口缓慢张开,眼看着就要将小语衔起。 千钧一发之际,一袭青裙赶到。 娘亲是人神境,可哪怕是她要在这成千上万的灾民中找到自己的女儿也无异于大海捞针,她是抱着最坏的来的,故而她看到浑身是血的小语时,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 龙尸喷吐龙息的刹那,她抱起小语与楚妙,飞快撤离了这里。 人神境虽也没有抗衡苍碧之王的资本,但却足够让她逃离苍碧之王的攻击范围。 混乱还在继续,大量的人还在不停死去,却已暂时与她无关。 小语昏迷了一小会儿,又因剧痛的撕裂醒来,她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回到了比武台的附近,龙吟声依旧在耳畔响起着,却已变得遥远。 龙尸的袭击太过突然,他们几乎没有防备,但起初这些仙人并未太把它当回事,毕竟龙尸攻击神墙也非一次两次了,最初还会有人伤亡,但现在他们技艺娴熟,对于龙尸的攻击和弱点都了如指掌,龙尸袭击无异于是给他们提供研究的标本。 况且今日汇集于此的人何其强大,他们联合起来,恐怕玄紫龙尸都能他们击败。 但他们没有想到,来者竟是介于隐生之卷与太古之卷间的苍碧之王…… “小语,以后你就是这位仙人的弟子了,他会带你去云空山修道,以后的日子里,娘亲不在身边,你也要好好用功,不要懈怠了。”青裙女子揉着她的发,眼中闪烁泪光。 “娘……娘亲……”小语模糊的意识逐渐清晰,她嘴唇颤抖,小声地问:“娘亲……你要去哪里啊……” 青裙女子没有回答,一个白衣裳的年轻人也蹲下,他用衣袖擦着小语脸颊上的血,柔声道:“我们对小语都很放心了,小语现在还小,但以后一定可以成为大剑仙的,只可惜……” 只可惜爹娘无法看到了。 “不行,不行……不行!”小语听出了话外之音,她嘶哑地喊着,“要是没有爹娘看着小语,小语怎么长得大呀?” 年轻男子擦拭的手微顿,他鼻子一酸,也流下了眼泪。 “不要走,不要走……”小语不停地摇着头,哀求道。 青裙女子与白衣男子的身后还站着不少人,其中有很多人离开了,也有不少人留了下来,他们面容模糊,都在等着两位宫主发号施令。 “此行极可能有去不回,你们……都想好了吗?”年轻男子终于无视了女儿的哀求,他站起身,看着身后尚未离去的人,肃然发问。 “当然,我钟家世代斩邪,岂有独善其身之理?”有个女子开口说话,正是先前小语所见的,在井边因为儿子远去求学而柔弱啼哭的姑姑。 “听说龙骨是最好的磨剑石,我尚缺柄真正的名剑。”一个戴着半边面具的白衣少年同样开口。 “无妨,若我能活着回来,给你与这丫头都铸一柄……”铸剑师亦开口说话,先前的月试令他对楚妙感到失望,原本断了铸剑之念,但此时她看着奄奄一息的白衣少女,如见垂死之鹤,心中大恸,又起了开炉铸剑之心,剑名就叫……雪鹤吧。 “我爹娘就是被龙尸杀死的。”又有人开口,话语冰冷,视死如归。 “我是神守山弟子,岂有逃跑之理?” “别废话了,我们在这里磨蹭,就会有人因我们而死。若我们不去拦,此处至神守山的一切民宅都会被毁掉!” 小语怔怔地听着他们的话语,泪水空洞地淌下,她再说不出任何挽留的句子,只是痴痴地问:“神呢?神在哪里……它不是会保护我们吗……它为什么不来守护我们?” “山主方死,神尚在沉眠。”有人回答了少女的疑问。 “那……那怎么办啊……”小语的心乱成一团糟。 “没有关系。”青裙女子温柔开口,她将腰间的束带在身侧打了个结,然后牵起了身边男子的手,对着小语露出了温柔的笑: “神不守山,我们来。” 这一刻,视线像是在一瞬间拉远了,爹与娘立在她的眼前,立在她的记忆里,站成了永恒的剪影,小语的哭喊声还在继续,却是越来越轻,越来越远。 …… 云空山,仙楼,披着白狐裘的女子阖上眼眸结束了这段回忆,她轻轻擦了擦眼角,看着仙楼外的云卷云舒,脸色重归平静。 仙人的记性很好,但每年的今天她依旧会将它完整地回忆一遍,以免遗忘。 “这就是三百年前发生的事么?”披着红氅的雪发少女轻声发问。 “是啊,三百年了……” 转眼之间,这竟已是三百年前的往事了…… 她感到怅然若失,却无法将这种感觉真正握住,唯有眼泪如当年一般不自觉淌落。 身后忽有破门声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 仙楼为云空山圣地,这声音显得如此突兀,女子的脸上却没有半点惊讶,小禾抬起头,望向了来人。来人是个白衣冷然的仙子,她束着玉冠,容貌竟与楚映婵有几分相似。 不同于小禾的吃惊,女子早已习以为常。 因为她每年都会来。 但这一次,这位白衣仙子满脸怒容,她似是来……兴师问罪的。 第一百零四章:往事越千年 楼外的云随着女子的到来碎成一片,似惊慌而逃的鹤,散在初秋的寒空中。 “今年怎么来这般早?”师尊尚含泪珠的眼眸眯起,笑意迷濛。 “她是谁?” 白裙仙子没有理会师尊的发问,她目光如电地望向了她身前坐得端正的少女。 这小姑娘约莫十四五岁的模样,雪瀑般的发柔软垂落,白皙的面容清美精致,她穿着白色贴身的衣裳,下身则是深红色的过膝褶裙与一双棕灰色的鹿皮靴,她是如此纤瘦漂亮,宛如惹人攀折的柳花,最重要的还是她身上那抹极淡的神性,这让少女更加圣洁雅致不可方物。 小禾感受着她的视线,捻着氅襟的手更紧了些,她淡绯色的薄唇微闭,犹豫着是否要回答,这白裙仙子却端得凌厉,直接问:“你这是你女儿?往年怎么没见过……一晃这般大了?” 师尊以指尾轻轻拭去眼角的水花,笑意不减,“怎么样,好看么?” “漂亮是漂亮,只是……”白裙仙子话锋一厉,张手虚握,一截长鞭凝于掌心,对空一挥,朝着小禾的所在缠了过去。 小禾反应很快,她起身一退,棕灰色的靴间踩着椅面跃起,一点椅背,身子在空中灵巧一翻,翩然落地,宛若灵动的小羚羊,险之又险地躲过这一鞭子。 “教得不错嘛。”白裙仙子笑道。 “当着我的面欺负我客人,你胆子也是越来越大了呀。”师尊双手覆在狐裘上,淡淡地说道。 “客人?原来不是女儿啊……”白裙仙子眉一蹙,很是失望,“你哪来这么小的客人?该不会是又要收徒了吧?” “本尊名满天下,弟子慕名而来,有何奇怪?这位小禾姑娘身负血脉,天赋卓绝,拜入我门下亦是理所应当,哪像你,这么多年门庭冷清,连自己女儿都看护不好。”师尊讥笑道。 “你……” 白裙仙子被戳中了痛处,心头一紧,来时的气势消了大半,便在这时,那冰山美人似的少女倒是开口了: “我今日不是来拜师的,我是来与你辞别的。” 空气瞬间冷了几分。 “……” 师尊眸中的笑凝固了,一旁的白裙仙子倒是愉悦了起来,对这个漂亮的雪发少女观感越来越好。 “你不拜师为何听我讲这么长的故事?”师尊质问。 “不是你拉着我听的么……”小禾无辜地说。 “听过了为师讲故事,你便是我门下之人了,你是在担心要喊白祝那丫头师姐面子上过不去?无妨的,我可以帮你把名次提一提,提楚映婵上面去。”师尊立刻做出了承诺。师尊并非迂腐之人,仙楼弟子的排名也不必拘泥于先后顺序,全凭她心意就是了。 “你敢?”小禾还未发话,白裙仙子却再次动怒。 小禾却是面不改色,她清冷地施了一礼,坚持要辞行。 这一年里,小禾在神山境内游历,走过了许多地方,拜访了不少宗门,见过了人间百态,最后回到云空山,穿过了那道写有‘无拘无束’四字的碑亭,来到了云海缥缈的仙楼,将师尊所赠的银牌还回,与她辞别。 白裙仙子眼中尽是欣赏之色了,她望向了身披狐裘的女子,冷嘲热讽道:“你也有今天?” 师尊轻哼了一声,旋即又笑道:“你尽管笑话我便是,反正我都能从你女儿身上讨要回来。” “你还敢提这件事?!”白裙仙子今日本就是来问罪的,“我将女儿托付给你,你就是这般欺负她的?若不是映婵前日素衣归家,我至今都不知晓此事!” 小禾心中了然,原来这是楚映婵的娘亲,难怪与她这般像,只是楚映婵是冰冷淡雅的,眼前的仙子则透着别致的风韵。从先前的故事里,小禾也聪慧地明白,这位白裙仙子很可能就是楚妙。 “不是你让我对她严厉一些的么?”师尊问。 “我让你严厉是在学业上,你呢?这么多年你一共才教了她几天?东西没学到,欺负倒是没少被你欺负。”白裙仙子又恼又委屈:“我辛辛苦苦生个漂亮女儿,不舍得打不舍得骂,倒成了你出气包。” 当年楚映婵骑鹿迷失林间,与师尊的夜雪相逢看似偶然,实则是早已默契之事。 “那你倒是亲自管教你女儿呀,看她听不听你的话。”师尊微笑道:“有些做娘亲的,哪怕送个生辰礼物,都需要其他人代为交管呢,对吧,妙姑娘?” 她果然就是楚妙。 而楚映婵这些年的礼物,包括那柄雪鹤剑,大部分皆是楚妙通过师尊之手转赠给女儿的。 师尊口中的灾难之影在她的脑海中弥而不散,如今历史中的小女孩却走到了自己的面前,当初年仅七岁的她们如今已风姿卓越,倾国倾城,皆是名动天下的仙子神女了……小禾不免生出时空交错的怅然感。 “映婵她跌境了,你知不知道?” 楚妙真的生气了,“当年若不是为了追赶你,她怎会在根基如此不稳的时候贸然冲击仙人境?当年那场破境便险些要了她半条命,如今她跌至元赤,道境破损,此生恐无忘大道,你这做师父的,真的半点不关心么?” 师尊笑意淡去,她闭上了眼眸,答非所问:“你知道楚楚为何不喜欢你么?你呀,这么多年了,掌控欲还是这般强。” “若我都不关心她,谁还来关心她?”楚妙严厉质问。 “我若真不喜欢楚楚,又怎会收她为徒呢?”师尊轻声说:“她现在需好好静下来,看清她真正要走的路,修道之人生年漫漫,耽误个一两年又如何呢?现在不恰当的关怀反而会成为她未来的心障,这个道理应不需要我给你多讲了吧?” 楚妙沉默不语,又道:“即使真的如此,难道就彻底放任不管么?” “放心,我自有安排。” “安排?什么安排?” “不告诉你。”师尊似是有意气她。 “……”楚妙衣裙猎猎翻飞,俨然杀意凛然。 “好了,少在我这里撒野里,早些年你还能与我过过招,现在让你十招你也不是我对手,真将我惹恼了,小心我把你们母女抓来一起欺负。”师尊起身,清清冷冷地笑着,她看着楚妙清丽的面容,轻佻地伸出手指去勾她下颌,却被楚妙没好气地打开。 “你怎么一点师德也没有?若你那师父知晓你现在这番模样,定将你屁股抽烂。”楚妙冷冷道。 “师父……” 师尊的神色宁静了下来,她看着窗外重新聚拢起的云朵,随手放下了帘子,水雾飘卷的眼眸瞬息万变。三百年年是十万余天,那短暂的七日在这个尺度上显得如此渺小,她原本一度相信时间真的会冲淡一切,但那段短暂的经历却与碎墙之日一同牢牢地钉在了她的生命里,成了无数个寂静夜晚灼烧身心的火,越来越明亮。 她再也没有见过爹娘,也再也没有见过师父,曾以为的永久安宁在她七岁那年被白骨巨龙踏得支离破碎,本以为的短暂分离竟倒成了永远的诀别。 “若他还活着,随他怎样都行。” 她轻轻说着,双袖低垂,一袭白裳裁冰剪雪。 三百年过去了,她用尽全力也没能找到关于他的一点消息,仿佛他根本不曾存在于世界上,仿佛那七天也只是她给自己编织的美梦。 楚妙自知失言,她掩了掩唇,只是道:“总之,以后对我家映婵好些,否则我天天来你这闹事。” “你来闹事我倒无所谓,就怕到时候你女儿亲自把你轰出去。”师尊说。 “不可能,无论如何她也是我女儿。”楚妙虽这样说着,却是很没底气,因为她知道,这一幕很有可能成真…… 想到此处,她更感憋屈,气势汹汹而来的她一下子变得兴意阑珊,她随意捡了个椅子坐下,道:“这些年想见你一面可真是难,也不知你整日忙里忙外到底在做什么。” “做当年爹娘未做完的事。”师尊说。 “你还牵念着这些么?”楚妙问。 “当然。”师尊说:“当年那场远赴极北的行程里,爹娘的发现应远远不止神守山所藏的那些,他们应还知晓了更深的隐秘,只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未告诉任何人,甚至……甚至爹娘结为夫妻,也有可能与这些秘密有关。” 过去,她绝不会去妄加揣测这些,但随着近年来她知晓了越来越多的秘事,对于当年那场极地之行,她的困惑与猜想反而更深了。 师尊今日不想谈论这些,她轻揉额角,收拾思绪,问:“饮酒么?” “随你。”楚妙说。 “小禾,你也一同来吧。”师尊望向了纤瘦的红裙少女,说。 小禾轻轻笑了笑,却是摇首,“我不胜酒力,还是……” 话才说到一半,便听小禾‘哎’了一声,她的手腕一左一右被师尊与楚妙抓住,硬拉着陪她们去喝酒。 小白祝恰好后门后面探出头,小心翼翼地向这里张望过来,她还没看清什么,恰逢楚妙与师尊出门,正撞上了她,白祝足下不稳,惨哼着摔下了阶梯,又撞上了路过的小麒麟,将它也掀翻在地,四脚朝天委屈地叫。 白祝揉了揉头,扶起了小麒麟,却也不敢对楚妙生气,这位白衣大姐姐凶得很,听说一直想把她炖了,想了三百年了……若不是自己争气,于十年前终于修成了人形,否则可能真的要变成萝卜汤了。 “巫姐姐,你要走了吗?”白祝去拉小禾的衣袖。 小禾螓首轻点,“以后若有机会,姐姐会来看白祝的。” “嗯,也希望姐姐早点找到你的小夫君,把自己嫁出去。”白祝真诚地笑着:“虽然从未见过那位哥哥,但不知道为什么,白祝总觉得他很亲切。” 小禾清恬的眼眸中似有白云揉碎,她捏了捏白祝的脸,轻轻说:“我一定会找到他的,到时候我与他一同来见小白祝,好么?” 小禾脸上带着微笑,眼眸却是愈发空落,她已等待了一年,却什么也没有等到,今日听了仙楼楼主说她小时候的故事,小禾才恍然明白,原来离别才是人生的常态。但小白祝不知道这些,她只觉得巫幼禾姐姐很厉害,所以也相信她的话,用力点头。 仙楼外飘着雪。 雪地上满是白祝与麒麟追逐的脚印,那些奇珍异朵四季常在,全然不惧风雪,斑斓娇艳。 仙楼是师尊的地盘,这些里的风晴雨雪皆与她的心意有关,师尊说话时始终带着柔媚的笑容,但这满楼的白雪却是如此欲盖弥彰。 小禾知道,总有一日,她也要走出自己心中的冰雪,前往那座命运中的雪山。 这也是她不愿拜入仙楼门下,决意离去的原因。 小禾与她们同去小凉亭中,一道饮了最后一场离别的酒。 亭在崖边,这里是可供看花赏雪的绝妙之境,极目远眺时,若眼力足够好,还能看见巍峨神山上布局规整的建筑。楚妙与师尊坐在一起,先前还吵着架的她们一下子和谐了起来,变回了情同手足的姐妹,小禾则有些拘谨地坐在边上,一绺绺理着自己被风吹乱的雪发。 以剑划开酒封,香味扑鼻而来,沁人心扉,这是在梅花树下埋了百年的酒,它的香气如此醇厚,入口却是清冽的。 小禾抿了一口,细细品味之后一饮而尽。 小时候她体寒,姑姑常常逼着她喝酒,那时候她喝的酒里都会混杂凶妖的内丹,酒过咽喉如刀割,故而她始终不觉得饮酒是什么美事,反倒觉得是种惩罚,直到今日她才知道世上竟有这般美酒,只是……这美酒饮多了,反倒又让她觉得,不如她小时候所饮的烈酒那般回味悠长了。 有些东西就是如此,它或许本身不那么好,但它埋在记忆深处,随着成长无声地发酵,待偶尔忆起,才惊讶地发现它已如此无可替代。 ‘不胜酒力’的小禾旁若无人地喝着酒,喝了不知多少杯,才终于有些醉醺醺。她神色迷离,向着身侧望去,张了张口似要说什么,身侧却只有庭外探出的梅枝。 酒顷刻醒了。 她放下了手中的杯盏,望向了楼主与楚妙。 喝酒之前,这两位女子皆吹嘘自己酒量如何好,但待小禾小酌片刻缓过神来时,发现师尊已趴在玉石桌案上醉倒了,楚妙也没好到哪里去,她脸颊酡红,浑身酒气,媚眼如丝地望着小禾,“你看,你家师尊酒力这么差还敢说大话,这般德行,也不知怎么捡到这么多乖徒弟的。” “我没有拜师。”小禾辩解了一句。 “你在胡说什么呢?小白祝,快给我倒酒,要不然姐姐就拿你下酒。”楚妙强自镇定道。 小禾叹了口气,她忽然觉得,她们才是这小凉亭里真正的小姑娘。 楚妙未来得及等到小禾倒酒,便也醉醺醺地倒下,躺在了师尊的身上。 酒意正浓,师尊遮蔽容颜的轻纱也终于淡去,原本略显模糊的仙颜终于清晰地浮现。 白雪吹卷,云海如湖,日光被团簇的云遮蔽,照入亭中时薄如月的清辉。 师尊的面容如此年轻,看上去依旧像是个十八九岁的姐姐,她的仙靥是极美,澄净无瑕,纯洁冰冷,仿佛是鸿蒙初判后天地间的第一片雪,连魂魄都是晶莹的,而那头乌黑的长发如万古低垂的虚空,泛着淡而神秘的幽香,她体态颀长,身躯亦似软玉塑就,尤其是那双玉腿,修长笔直得不像话,而她即使穿着偏厚的裘衣,也难掩身材的傲人。 小禾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长发,心中更感孤单。 她看着亭外忽急忽缓的雪,将火炉上的小酒壶拿到了面前,倒光了其中最后的酒,她饮了一半,心忽地一动,不自觉将酒杯放下,目光望向了亭外,亭外云间恰有成群结队的仙鹤掠过,她失神地看了很久,再放下酒杯时杯中的温酒已凝成了冰。 冰天雪地里,小禾迈入了元赤境中。 她缓缓起身,裹着红氅走过了雪地,临别之际,师尊的话语忽然在身后响起,“你体内没有白凰之血。” “什么?”小禾吃惊。 “你体内的血,是龙血。”师尊说完这句,又醉醺醺地别过了头去。 小禾纤细的身影立在雪地里,不确定这位仙楼楼主是不是在说醉话,她立了一会儿,也不见她继续说话,便独自一人走下了山去。 山下,小禾于秋林间遇到了楚映婵。 楚映婵侧坐鹿上,白衣胜雪,青丝垂落,姣好的身子清瘦了几分,唯神色未改,静若秋月。 楚映婵看得出来小禾刚刚破境。 她仙人境第二重时,小禾不过玄紫境,如今她元赤境,小禾也已是元赤境,师尊是十六岁的仙人,弄不好这位雪发少女能够更早,若说心中没有失落是假的,但这一年的清修令楚映婵更加淡然,她看着小禾,眸中也未见妒意,只是说:“我送送你。” “好。”小禾也未拒绝。 楚映婵自鹿上下来,牵鹿与小禾并行。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她们只在路过一片野草地时折了些野菊花,凑成了两束,握在手中。 今日是三百年前的碎墙之日,城根下放满了鲜花,墙壁前亦站满了,人们按照习俗在这一天来这里祷告,祈求平安。 小禾与楚映婵亦将摘来的野菊花放到这里,一同对着墙为已死之前祈祷。 她们在城门边分别了。 “你还欠我一场比试。”小禾说。 “嗯,你随时来寻我便是。”楚映婵说。 “你这样死气沉沉的,揍了你也没劲,下次见面的时候,记得神气一些。”小禾冷冷道。 楚映婵点头答应,又问:“你打算去哪里?” “北边。”小禾说:“传说那里有一座雪山,我想去找找看。” 这是她们最后的对话,两位少女就此别过。 小禾临走之时亦有些担忧,害怕自己前脚刚走,后脚林守溪就寻来了,但她又笑着摇头……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发生呢?自己又在痴心妄想了。 神山之上,师尊与楚妙已然酒醒。 “同去神墙么?”楚妙问。 这是她们每年都要做的事。 “今日便让小辈代劳吧,我……还有其他事。”师尊说。 “其他事?”楚妙诧异地问:“还能有什么事?” “我要去取回我的剑。” “湛宫?” “嗯。” 回到这个世界以后,她曾数次占卜过湛宫的下落,从未得到过结果,湛宫似是被什么东西……遮蔽了,但就在昨夜,她终于算清了它的位置。 是该去一趟了。 自己的乖徒儿应该也在那里。 “当年你拔出那柄剑的模样我现在都还记得,真是……可爱啊。”楚妙笑着回忆。 “当然,那是我的剑,除了我钦定的徒儿唯有我可以将它拔出。”师尊骄傲地说。 千年之前,神秘的黑裙小姐于墙外借剑,一剑斩断了时空魔神的过去,一剑切断了时空魔神的未来,被两剑斩为三截的魔神就此牢牢被困于当下,成为了剑下的困兽,自那之后上千年,这柄剑固守其骄傲,始终不愿再被拔出,直至后来神山之人从倾塌的家族中寻出这柄剑,作为遗物送来云空山时,她双手持握剑柄,猛地一拉,让人们时隔千年后再次见到了它如镜的刃。 但她再未通过这柄剑联系上师父。 仿佛随着剑的抽出,剑上联系着的时空也随之断裂了,于是故事就永远地停留在了第六日的黄昏。 “吾道不孤……”师尊轻轻开口,神色茫然。 “你说什么?”楚妙没有听清。 “没什么。”师尊自嘲似地笑了笑,她对楚妙说:“你女儿要回来了,好好陪陪她吧,以后与她说话耐心些,莫要太过心急,免得又将她气走了。还有……” “顺便帮我照顾白祝。” 在墙后面偷听的白祝连忙探出脑袋,大喊:“白祝能照顾好自己,无需劳烦楚姐姐。” 说完之后掉头就跑,躲到楚妙找不到的地方去。 师尊看着那小白萝卜,哑然失笑。 “再会。”她对楚妙说。 下一刻,她的身影消失在了雪地里,连同她一起消失的,还有漫天白雪,天很快晴了,山上银亮一片。 楚妙迷离的醉眼望着亭外的冰雪世界,恍惚了许久才轻轻开口: “再会,宫语。” 第一百零五章:龙醒 宫语是师尊之名。 她七岁才开始真正练剑,却成了云空山历史上最早破入仙人境之人,哪怕是在神山这样天才辈出之地,她也绝对称得上是传奇,这三百年来,关于她的故事,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楚妙看着放晴的神山,看着凌乱的酒杯,无声而笑。炭火仍有余温,但冷寂不过是时间问题。 她正独自一人看着山中寂寞雪,女儿忽然牵鹿上山来。 楚映婵望着熟悉的仙楼,忽然意识到,自己素衣下山至今竟快过去一年了…… 她走时一袭素衣,来时同样如此,那柄纤薄修长的黑尺虽从未动用过,却也始终背在身上。 “你……怎么在这里?不是师父让我来的么?” 楚映婵到了仙楼,环顾四周,没见到师尊,却意外地见到了她的娘亲。 “你?”楚妙一下觉得失了面子,刚想说她两句,不由想起了宫语的嘱咐,还是沉下气来,“你师尊有事先走了,特意嘱咐我多陪陪你。” “不会是你将师尊支开的吧?”楚映婵的眼眸透着不信任。 “……”楚妙胸脯起伏,脸上却还是带着微笑,“我哪有那个本事呀?快来,许久未见,陪娘亲坐坐。” 明明才两天没见…… 楚映婵略一犹豫,还是将鹿系在了门口,踩过雪地,走到了娘亲身边,平静地坐下。 她看着玉石桌上散乱的酒杯,说:“你怎么又与师尊一道喝酒?师尊酒量这般差,此事又出去办事,耽误了可怎么办?” “娘亲酒量就很好了?”楚妙对于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女儿很是无奈,但她看着女儿清丽动人的脸蛋,一下子又温柔了下来。 在女儿没有出生之前,她是楚国母仪天下的皇后,一生跌宕传奇,美誉无数,但自女儿出生长大后,本就不太稳当的‘楚国第一美人’头衔,转眼就被女儿轻而易举且毫无争议地摘走了。 “映婵果然长大了,与娘亲当年一样漂亮了。”楚妙微笑着说。到了楚妙这等境界,百年的光阴不足以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她看上去也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若与楚映婵一同逛街,很可能会被当成是姐妹。 “是么……”楚映婵可不觉得这是夸奖,她轻声说:“师尊对我说,我比你年轻时候好看得多。” 楚妙衣袖间的拳头捏紧,她深呼吸了几次,最终还是咯咯地笑道:“当然,我的乖女儿定是青出于蓝的,嗯……你也比你师尊小时候顺眼多了。” “娘,你若有什么话,直说就好了,拐弯抹角可一点不像你。”楚映婵说。 “没什么事呀,我已经好多年没与小映婵好好坐下来聊天,沟通情感了,我们虽是仙人,但修的也不是无情道,自是需要亲情的。”楚妙语重心长地说。 “你怎么知道我修的不是?”楚映婵反问。 “若你真修了无情道,我现在就将这破楼给拆了。”楚妙立刻说。 楚映婵抿了抿唇,眸中薄光闪动,却不言语。 楚妙心惊,黛眉轻皱,“你该不会真修了无情道吧?难怪这些年的婚事全让你拒绝了去……” “能不能别谈婚事?”楚映婵蹙眉。她只想于道门清修,从未想过这些。 “娘亲也不想呀,实在是映婵名声太大,我将那些婚书收起来烧火,恐怕能直接烧过这个冬天。”楚妙笑了笑,说:“而且娘亲也帮你物色过了,其中有几位青年才俊确实不错,有个道侣不是坏事……” “你要是喜欢,你自己嫁给他们就是了。”楚映婵冷不丁地打断。 “你……这话让你爹听到了恐怕得气死。”楚妙摇了摇头,心想女儿还没嫁出去呢就像是泼出去的水了,以后若真找到了心仪的郎君,那这女儿岂不是彻底白养了? “映婵呀,你也是懂事的人,娘亲从小待你这么好,你这般态度对我,是不是太让娘亲寒心了?”楚妙手捧心口,目光看向了一旁的白雪,姿态柔弱。 “待我好?”楚映婵也恼了,“你哪里待我好了?” “娘亲为你做了这么多事……” 楚妙刚想一一列出,却被楚映婵及时打断:“你做的那些事,无异于是我嫌饭菜不好吃,你没有去把饭菜做得好吃,反倒给我做一个金碗,以为这样我就可以好好吃饭了。” 楚映婵本是在说比喻句,但她说完之后才猛然想起,这一模一样的事娘亲似乎真的干过。 “金碗也是诚意呀。”楚妙显然也想起了这桩往事,努力为自己辩解。 雪过天晴,周围的温度却似更低了些,将她们的话语都冻结了。 楚映婵虽清冷惯了,可她还是有些不自在,正想找个理由起身离去,却见白祝在这个时候出来了。 “楚楚小师姐……”白祝一脸惊喜地看着师姐。 她已快一年没见到师姐了,万分想念她,没有了小师姐的欺负,白祝只觉得生活一片苍白。 “小白祝。”楚映婵也露出了微笑。 白祝快步跑了过来,纵身一跃,直接扑到了师姐怀中,抱住了她的脖颈,小麒麟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它也想跳上来,奈何腿短,撞到亭子的木栏后又摔到雪中,楚妙见它可怜,伸手想去扶,小麒麟不太认识楚妙,以为她是来抓自己的,一口咬了上去,疼得楚妙轻呼出声。 这果然不是什么好地方,处处不让人顺心……楚妙气鼓鼓地甩着衣袖。 “它不会咬人吧?”楚映婵见状,也伸手去摸麒麟的脑袋。 “当然不会,只有笨蛋才会被咬。”白祝忙着抱小师姐,显然没看到刚刚的一幕。 果不其然,楚映婵伸出手后,小麒麟便立刻去蹭她的掌心了。 “……”楚妙觉得小萝卜也被带坏了。 楚映婵看向娘亲,难得地露出了神气的笑,楚妙微愣,见到女儿的笑后,她的气也消了,跟着笑了起来。 小白祝与师姐说着这一年仙楼发生的趣事,她极尽绘声绘色,依旧说得很无聊,但楚映婵却是认真听着,很是配合。 楚妙静静地看着她们,不由想起了自己小时候与小语在一起修行的日子。 韶华易逝,纵她们青春永驻,也再无法真正回到年少时光了。 “白祝讲完了,师姐你也讲讲吧。” “我……没什么好说的。”楚映婵摇了摇头。 这一年她虽也曾与小禾结伴同游过一些地方,但她境界没有寸进,心也是冷寂的。 “真的一点也没有嘛?”白祝问。 楚映婵再次摇头。 “勤快的白祝遇到了懒惰的师姐……”白祝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楚映婵也感到内疚,想要安慰几句,这时,楚妙忽然娇憨地举起了手,说: “那我来说吧。” 白祝与楚映婵一同看向了她。 白祝还是有些害怕这个惦记了自己三百年的女人,楚映婵则问:“娘,你有什么好说的?你年轻时候那些事我小时候就听腻了。” “我可以给你们讲讲你们师父小时候的故事。”楚妙说。 “师父也有给我们讲过呀。”白祝说。 “她口中的自己是怎么样的?”楚妙问。 “嗯……师尊说她从小就朴素,勤奋,刻苦,次次月试皆靠实力夺得魁首……” “停!”楚妙听不下去了,“我给你们讲一讲你们师父小时候真正的样子吧。” 白祝露出了好奇的神色,连连点头,并娴熟地保证不告诉师尊,楚映婵反正要等师尊回来,自也不介意听一听。 楚妙久违地得到了一种‘孩子王’似的乐趣,她清了清嗓子,娓娓道来: “关于你们师尊呀,还要从三百年前讲起……” …… “三百年前,苍碧之王自地宫中苏醒,刺开龙宫之穹顶,破冻土而出,振翅南去。神墙之外的荒蛮之地大都妖浊遍野,草木不生,我们能于此地存活耕种,其中有神桑树之功,更重要的还是因为,这里是龙起之地!龙是邪灵的天敌,它的旧宫之址邪灵岂敢接近?今日拜鳞节,我们所要感谢的,便是龙王殿下的恩赐。” 三界村。 钟无时立在神桑树下,眉心点红,白衣飘飘,丰神俊朗宛若云上仙人,他的身后有一画卷展开,画卷呈现黑白色调,透着妖异惊怖之美的巨龙立在山峰上,对着天空喷吐龙溪,那双幽碧龙瞳是唯一多余的色彩,像是燃烧幽冥烈焰的大门。 而他的身前仙村早已残破不堪,屋摧灯毁,狼藉一片,残存的修真者大都是老人,他们被迫来到这里,听着钟无时诉说,脸色颓唐。 钟无时也感到可惜,按照他原定的计划,今天是一个热闹而快乐的日子,新的龙王将会随着大量的烟花一同升上天空,新王将得到三界村所有村民的祝福,在欢声笑语中……被它寄生。 说来可笑,他本是黑海深处的邪神子嗣,如今却要夺舍一头真正的龙王。 钟无时兴致勃勃地诉说着龙王的来历,一辆马车驶入,其中载的是双首蟒的心脏,双首蟒已死去数月,它的心脏被冰封存,看上去鲜活依旧,肌肉纤维与依附其上的血管皆清晰可见,人们甚至觉得,若将冰块消融,它依旧可以迸发出有力的搏动。 “今日是龙醒之日。” 钟无时看着这颗心脏,露出了笑容。 一年前,囚困它的镇守神域发生大变故,他累积了千年的残念终于得到了逃脱的机会,它在荒地游荡,发现了三界村,寄生在了钟无时的身体里,意外发现了地宫尸骸的惊天隐秘。 正统的龙族一脉,除了万龙初祖的苍白之王,其后便是虚白、苍碧两尊王,剩下的龙尸则皆是玄紫、浑金、元赤三色。苍白与虚白之间,传说还存在毒泉黑鳞之类的邪龙,但传说毕竟是传说,按照次序,苍碧在仅存的龙尸总,也可排入前五! 这座看似平平无奇的村庄下,竟藏着苍碧之王的尸骸。 当年它撞破神墙自后,新生的心脏被仙人刺烂,但它竟没有死去,反而拖着重伤的身躯飞过了千万里,回到了自己的住处,继续陷入长眠。 这是何等强大的生命力…… 但更令钟无时诧异的是,他还在这尊龙尸的背后牵扯出了一个名为‘有鳞宗’的宗门,这个宗门信仰着龙类,但他们绝非只是崇拜龙王这种强大的生物,相反,他们还有一个广为人知的口号:“残暴的旧君应当深埋地下,我们所要迎接的,是新世界的善君。” 于是,他们在龙鳞镇以北秘密地创设了魔巢,并在那里创造他们的新君。 但钟无时清楚,这只是一个骗局。 有鳞宗也发现了苍碧之王的尸骸,他们隐藏下了这个消息,以创造真主的计划作为遮掩,目的依旧是复苏这头旧王。 但有鳞宗同样是心怀梦想的宗门。 放眼整个历史,复苏邪神、龙尸之类的邪教屡见不鲜,真正将邪神唤来,却未来得及欣喜,便被他们所召之物屠戮殆尽的也比比皆是,但有鳞宗不同,他们的目的并非复苏苍碧之王,而是要在复苏它的同时,给它换上他们创造的意识体,令苍碧之王成为有鳞宗真正的同类。 他现在的存在相当于是一只傀儡虫,寄居在钟无时的身体里,操控他的一切,但有鳞宗的野心则要更大,他们想要掌控的是一头真正的龙王! 而且钟无时确信,有鳞宗下设的一些暗阁虽已糜烂松散,但那位神秘的宗主定是真正的高人,因为他确实研究出了一整套行之有效的、可以篡夺真龙的方法。 这也是杜切至死保守的秘密。 若这一方法真的成功,那未来龙尸岂不是都可以成为他们座下的战争机器?这样的话,有鳞宗甚至可以一跃成为凌驾于三神山之上的宗门! 创造这一切的宗主到底是谁呢? 钟无时感到了好奇。 他也曾偷偷调查过有鳞宗的来历,这是一个创设超过两百年的宗门,甚至比许多声名鹊起的名门正宗还要古老,不过这宗门过去规模始终不大,近些年计划真正启动后它才开始扩张。 这会和三百年前那次碎墙之日有关么? 钟无时暂时想不通这些,但这些在当下也无关紧要,那位有鳞宗的神秘宗主无论多么强大,如今也被困在了神山,脱不得身,现在的三界村里,他就是无上的主宰,他可以尽情掠夺有鳞宗的百年心血,将其据为已有。 当然,自己的计划同样有一些瑕疵。 他至今没有找到林守溪和圣子,以及……尊主。 尊主就是有鳞宗创造的意识体,谁能想象,这么一只人畜无害的三花猫,即将成为未来崭新的苍碧之王,但现在这个尊主不见了,苍碧之王虽还能复苏,但很可能直接变成一头白痴。 这对他而言倒没有太大的所谓,毕竟无论是谁成为新王,他都会寄生在它的身上,慢慢侵入它的身躯,直至将其尽数掌控。 不过掌控一头白痴多少有些恶心就是了。 钟无时亲自将双头蟒的心脏运至尊主府邸,他坐在一张木椅里,盯着‘天女三花’四字看了好久,他从一旁取来诛神录的原稿翻阅,冷然的目光似在俯睨真正的河山,这本书他好了好几遍,每每读到书中妖神千秋大业毁于一旦,功败垂成之际,于万佛山下自斩肉身的场景时,总是难免动容。 只可惜这本书永远不会有结尾了。 钟无时将它放回原处,走出了宗主府邸,他双手拢袖,立在光中又等了一会儿,始终不见有人来。 钟无时想到了浊江中的鲸吟声,觉得应是自己多虑了,那头怪物他都要退避三分,林守溪与圣子的境界在仙人境之下,如何能够在水中逃避它的追索呢? 他不相信。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没有见到他们的尸体。 钟无时也不再挂念此事,他回过头去,看到了山间的大雾,心中忽生寂寥。 ——他这样的人物即将重获新生,但这一幕却无太多人看到,他何其孤单? 时间悄然流逝,万物运转如常,本该热闹非凡的拜鳞节在这样的死寂中推移着,待时辰一到,他才沐浴更衣,按照黑卷的记载,开始这场仪式。 仪式举行的地点是神桑树下。 以双首蟒的心脏为中心,三十六种祭祀所需的材料依次分开,他的侍女们秩序井然地推进着一切,而他手持黑卷,开始诵念古奥的经文,这经文的字节带着天然的寒意,好似冰川上雕刻而成的。 神桑树下,偶衣婆婆辛苦缝制的偶衣也缓缓飘起,那是一个和图片如出一辙的少女,但现在它里面没有住人,所以看上去更像是一幅裁剪下来的画,画的四肢部分用缚妖的铁索绑着,防止她觉醒后脱逃。 “哪怕失去智慧,她也将是三界村最完美的杰作。”钟无时说。 偶衣婆婆不说话,她像是用尽了心血,面色如死。 仪式在古老吟唱的经文中开始,钟无时起初还提防着林守溪与慕师靖的偷袭,但周围实在是太安静了,何况,哪怕他们真的杀过来,三界村城门到这里的距离也足够给他警示,所以很快,钟无时的身心也沉浸在了这一古老的仪式里,他望着仪式精妙的运转,如看着一块块木头精确地拼成完整而复杂的图案,心中充斥着快感,仿佛他要目睹的不是神明的诞生,而是自己的复苏仪式。 大约一个时辰后,神桑树也开始颤抖,在无人可见的深处,一道乳白色的精神体水一样渗透到树根里,它沿着根系攀援,最终成为了凝结在树叶上的水滴落,恰落到了偶衣的头顶。 那是三花猫的精神本体,现在,它要融入这具偶衣中了。 仪式顺利异常。 偶衣开始鼓张,她干瘪的四肢中似真的有血肉生出,开始变得饱满,就连那双无光的眼眸都开始变得有神,且在不久之后缓缓睁开了。 “神啊……” 钟无时看着眼前的场景,也只能用神迹来形容。 当然,在他眼里创造一个活的傀儡并没有什么,但这‘傀儡’却可以完美地移植入龙的心脏,成为操控它身躯的大脑……龙本身就是旧神,哪怕是他这样高阶的寄生虫也无法寄生在龙的身上,但她可以,这种渎神之举只能用神迹来形容了。 “我是创造神的人,你可以喊我一声父亲么?” 钟无时如痴如醉地看着她睁开眼眸,展现出朦胧的意识。 他的陶醉被胸口的痛意撕裂。 一柄剑猝然间刺入了他的身体! 剑从他的背后刺来,裂衣而入,贯骨达胸,瞬间扎穿了他的胸膛,他回过神时,已有半截剑身从他的心口刺出了,上面沾满了粘稠的血。 他认出来了。 这是林守溪的剑! 剑刺入身躯后犹不满足,想要横切,彻底斩开他的身躯,钟无时眼疾手快,手指一抓,牢笼般禁锢住了剑尖,往后一压,将它猛地推出了身体。 钟无时转过身去,发现那个暗杀自己的竟是他的侍女之一! 不,不是…… 他倾尽全力的一剑回推也作用到了对方身上,片刻之后,对方的偶衣碎成片片蝴蝶,这美艳侍女之下,赫然是林守溪冷漠的脸! 林守溪不知何时假扮成了他的侍女,盗取偶衣,已潜伏在了他的身边! 若非他的境界实在高林守溪太多,此刻他就已是心脏爆裂的下场了! “慕师靖呢?她在哪里?”钟无时立刻问。 林守溪不回答,他冷漠地盯着钟无时,少年眼眸中的金光宛若云后的雷电,蕴含着蚀骨的杀意,钟无时与他对视,如同在凝视刀尖! 接着,钟无时也意识到了什么,仓促间向后望去。 足下的地面上,一块原本平整的砖被诡异地撬开,团子般的身影飞速向前窜去,这赫然是他们失踪已久的尊主大人——三花猫! 三花猫一下子扑到了偶衣上,它结束存想,飞速融了进去,与此同时,后方的神桑树开始摇动,数百片叶子同时落下!茂密的神桑之叶遮掩间,一个妖魅绝伦的身影从中落下,出鞘的死证已在她手! 钟无时想要去阻止,却被林守溪拦在原地,只片刻的间隙,少女凌空挥剑,四道银亮弧光几乎同时闪烁,固定着偶衣的铁链应声尽碎,那偶衣少女转眼之间被慕师靖夺在了怀中! 慕师靖立在他架设的祭坛上,遥遥望来,嘴角露出讥笑。 而她怀中的少女,亦睁开了血红的眸。 …… (这章是昨天的加更!) 第一百零六章:异化之鼠 黄昏未至,阳光犹烈,钟无时白衣染血立于树下,他捂着胸口,看不见任何毛发、经络与血气的脸颊上,泛起了尸斑似的白痕。 先前还一片寂静的神桑树下,转眼人已齐至,他们不讲道理地出现,拦在了他的宏图伟业之前,这一刻,他甚至有种猎人猎物颠倒的错觉,仿佛一步步走向笼中的人是自己…… 邪神的每一缕念头都是骄傲的,它们自出生以来就是深海汪洋的统治者,它能接受自己被更强大的存在抹杀,却无法容忍蝼蚁的僭越! “你们……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钟无时捂着刺心而过的伤口,佯作垂死,痛苦发问。 没有人解答他的疑惑,回答他的,唯有神桑树下白虹挂空似的剑光,林守溪不知得到了什么机缘,比先前强了不少,那柄如镜长剑所过之处,他施展的法术悉数崩裂,炸成一连串斑斓色彩,如同鱼儿甩尾出江时溅起的一连串水花。 林守溪起手用的就是白瞳黑凰剑经,他全力运剑,招式如泼天喷洒的熔浆,如若细听,还能听见湛宫中爆发出的古老啼鸣,仿佛有鸟遨游其中,浴火重生,哪怕是钟无时也生出了避让之心。 林守溪与慕师靖的计划从昨日傍晚就开始了。 他们参照着三花猫背上的地图,详细讨论之后酌定了开挖的位置,他们的计划同样顺利,中途唯一的小意外恐怕就是挖到了一个老鼠窝,三花猫本就胆小怕事,慕师靖还骗它说前面不是老鼠窝,而是龙的巢穴,这可它吓破胆了,一个劲往慕师靖怀里钻,慕师靖以此嘲笑了它好久。 之后的一个时辰一切顺利,他们挖通了龙宫到地面厚重而坚实的土壤,来到了三花猫宅邸的院子里,在探出脑袋之前,他们还做好了心里防备,以应对可能出现的‘白衣年轻人立在院中,微笑着说你们终于来了’的场景。 幸好,院中一切安静。 后续的行动立刻展开。 他们先确认钟无时所在的位置,然后又挖了一条靠近神树祭坛的暗道,用以藏匿三花猫,林守溪趁着钟无时外出之时潜入了他的府邸,打晕了一个婢女,藏匿暗道,夺了偶衣取而代之,林守溪向来很有伪装的经验,假扮侍女自也不在话下。 慕师靖选择的隐蔽之处则为神桑树顶。 神桑树拔地参天,高过山岳,它不断吸收着苍碧之王心脏的力量,每一片叶子都散发着独特的神性,慕师靖隐匿在枝繁叶茂的树上,无异于一只栖息其间的鸟雀,根本不会被察觉。 天还未亮之时,他们就已开始隐藏、等待,为的就是这一刻悍然出击。 林守溪暂时拦住了钟无时,慕师靖也成功将三花猫解救了出来,怀中的三花猫发红的瞳孔盯着钟无时,凶性大发,似要扑上去咬断他的脖子。 “尊主大人,你这样可吓不住我,你可以试一试,你体内到底有几斤几两的力气。” 惊慌的发生通常是在混乱爆发的瞬间,此事图穷匕见,钟无时虽两面受敌,反而冷静了下来,甚至已经飞快地计划好要怎么将他们一网打尽了。 三花猫闻言,果真试了试,它发现,自己即使有了一具精美的身体,力量却和自己当猫的时候相差无几…… “你不是说只要我成为了尊主就能拥有强大的力量么?你这可恶的骗子!”三花猫像是被夺走了鱼,暴怒质问。 “你只是个傀儡皇帝罢了。”钟无时说:“作为傀儡皇帝的你只有住在皇宫里才能发挥你的作用,苍碧之王的骸骨就是你的皇宫,随我去你的宫殿吧,在那里,你可以获得足以踏破神墙的尊贵力量。” “你当着他们两的面明目张胆地骗我,你真当我一点脑子都没有吗?”三花猫觉得他是在看不起自己。 “也对,是我看轻尊主了。属下先将这两个碍眼的杀了吧。” 钟无时平淡笑意中藏着的刀锋在这一刻铮然出鞘,展露出了锋芒。 “走。” 林守溪低喝了一声,他距离钟无时最近,能感受到这股力量的恐怖,立刻做出了判断。 他的背刺一剑不过尝试,虽成功重创了钟无时,却并不指望可以这般轻易地将他击败,此处民宅太多,他们恐伤及无辜,必须先调转战场。 慕师靖相信他的判断,抱着少女形态的三花猫掉头欲走。 钟无时岂能遂他们的意? 他瞬间张开了自己的时空场域,将林守溪与慕师靖摄入其中,两人也有了经验,第一时间封闭了五感,防止被纷繁复杂的回忆所影响。 林守溪心如止水,出剑反而更快,挤压在龙宫地底的压抑尽数化作剑上燎燃的怒火,悉数宣泄至钟无时的身上! 交鸣不休的碰撞声中,钟无时看似落了下风,心中却是冷笑不已。 若勇气与怒火真能跨越境界的隔阂,那境界的划分还有什么意义?他今天就要叫这个少年明白,真正的鸿沟何其难越! 钟无时被逼得步步后退,可待林守溪剑势攀至顶点,化作垂天而落的银光之际,他脚步忽停,身子稳若泰山,只将两截尚待鲜血的手指探出,轻描淡写地点向了剑尖。 这两天,他无需隐藏身份之后,又在村子里杀了不少老人,汲取了充沛的力量——老人大都奄奄一息,本就难以留住时间,是最好的掠夺对象。 眼看着钟无时要稳稳当当地接下这一剑,异变陡生,林守溪忽然消失在了半空,取而代之的是黑裳少女冷艳的身影,原本竖向劈落的一剑也变成了凌厉的一刺,钟无时变招不及,胸口再被刺透。 这是什么妖法? 钟无时心中骇然。 林守溪与圣子明明相隔着一段距离,但他们竟这样毫无征兆地交换了位置! 这是林守溪与慕师靖在那个神秘声音的帮助下,钻研了一整个下午的结果,他们寻到了彼此之间玄妙的交点,以此为中心,他们可以在较近的范围内移形换影。 林守溪与慕师靖像是两只黑色的飞燕,挂在钟无时的前后两角,对他进行了猛烈的进攻,钟无时再也无法稳扎稳打地防守,瞬息万变的招式令他防备不及,转眼间已遍体鳞伤。 钟无时脸上的白斑由浅转深,他发出了暴戾的低吼,脸颊上不停变幻的神情宛若崖风搅动的火影,明灭闪烁之间,隐约有一张苍白邪性的面容在他本该俊美的面颊浮现,白色的下袍再度膨胀,数百条肿胀无鳞的虚幻触手从中伸出。 既然双拳难敌四手,那他就用一百只手! 钟无时再度显露了他的真容。 他知道,这次显露真容后,无论接下来的祭奠仪式有没有成功,他都必须遁走了……他在这里多次现出真身,搅动风云,哪怕有白雾遮挡,恐怕也骗不过那几位神山的顶尖存在。 最重要的是,他对于那位神秘的有鳞宗宗主有着莫名的忌惮。 蠕动的触手泛着浊白的颜色,它似虚幻的风,向着四周扩散开来,将林守溪与慕师靖分隔两端,黏腻的触角则似涌动的海潮,向着他们蔓延过去,每一截触角的顶端皆开着晶莹的花瓣,那是时之花,只要触碰到人,人就会被堕入停滞的时空里。 “神之所以为神,是因为我们本就是过去亿万年里厮杀进化出,截然不同的生命……” “这是你们人类苦修百载,皓首穷经也无法抵达的崭新领域,待吾等归来之时,自居万物灵长的你们,依旧会成为匍匐在大地上的奴隶。” 钟无时的声音邪异低沉,仿佛殃瘴遍布的大地上嘶嘶耳语的恶畜,无奈林守溪与慕师靖封闭了五感,听不见他对于人类命运的诅咒。 他展露出真身后,攻势毫无疑问地逆转了,这些修长地触手在第一时间填满了周围的大街小巷,不给他们落脚的空间。 林守溪与慕师靖本就没想过能杀掉他,他们的目的是破坏祭祀仪式,防止苍碧之王复生,如今目的已经达成,他们抽身而走就是。 无需交流,林守溪与慕师靖交换了个眼神便明白了彼此的心意,他们收敛杀气,沿着屋脊抽身撤走。 三花猫紧跟而来。 它俨然变成了漂亮少女的模样,但习惯的改变是艰难的,它在屋脊上穿梭时依旧是手脚并用的,看上去简直是只猫妖。 “用两条腿跑啊,你这样反而更慢!”慕师靖看得心急,她暂时解除了五感的封印,提醒道。 “不行啊,本尊还没练习过两条腿走路,两条腿看着一点不稳当……”三花猫同样焦急。 “那你这四条腿跑得也不是很稳健呀。”林守溪觉得她还不如当只猫,当猫的时候拎起后颈就能拽着走,现在变成了人反而更累赘了…… “废话,本尊以前有尾巴可以保持平衡,你突然间没有了尾巴试试?”三花猫嚷嚷道。 “尾巴?”慕师靖一愣,“我看你明明有尾巴啊。” 三花猫现在的模样是按照当初的画一模一样做的,画上也是有个毛茸茸的弯曲尾巴的,上面还系着一个漂亮的蝴蝶结,但…… “本尊也没料到这个居然是装饰品啊!”三花猫很绝望,它早就应该想到,真正的少女是没有尾巴的。 “装饰品?”林守溪一惊,“怎么装上去的?” “别问了!现在逃跑要紧啊!”三花猫没有绵软毛发的遮挡,一下子就能看到红扑扑的俏脸。 逼出钟无时的真身也在他们原定的计划里,他们知道,邪神展露真身也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这样一次次地消耗下去,他迟早力竭,甚至很可能陷入自我的疯狂里。 当然,这样的计划看似简单,对于他们而言却是巨大考验。 能从邪神的手下逃生一次可以用运气来解释,但要真正战胜邪神,能依靠的,只有他们的实力与配合。 在龙宫中的时候,他们也曾想过,只要一直向北逃,是有逃出生天的机会的,但林守溪很快否决了这个想法,因为他们一旦逃走,相当于就抛弃了三界村所有的人。 他虽出身魔门,却始终有颗卫道之心。 林守溪与慕师靖连跑了数息,眼看就要出村,却不见钟无时追来。 林守溪心生疑惑,回头看了一眼,被身后的画面惊住了。 破裂的街道下,不知为何涌现出了大量的老鼠,这些老鼠不知是从哪里来的,竟全然不畏惧钟无时,反而于光天化日之下爬上他的身体,对那些蠕动的浊白之物大肆啃咬。 钟无时显然也没有料到这一幕,唯有痛感席卷全身。 区区的老鼠怎么可能…… 等等…… 钟无时发现,这些老鼠似乎不太一样,它们的体型远比一般的老鼠要大,它们的背脊生出了尖锐的骨刺,用于啃咬的门牙也变成了獠牙,它们吱吱的叫声竟也染上了威严的意味…… 这些老鼠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龙化了! 第一百零七章:天作之合 老鼠龙化后变得残暴狂躁,它们一哄而上,咬住了钟无时的身躯。 龙与邪灵自古便是死敌,异化后的老鼠也得到了一部分龙的力量,竟用门牙将魔神的躯体啃咬了下来,一时间碎肉横飞,浆液乱溅,而这些被浆液感染的老鼠也开始惨叫抽搐,身子萎缩,骨头溶解,悲惨死去。 这一情况是所有人意料之外的! “怎么回事?老鼠发疯了?”三花猫大惊,开始怀疑猫是老鼠天敌这件事的合理性了。 “它们是从地下钻出来的,难道说这些老鼠被苍碧之王感染了?”慕师靖做出猜测。 “应该不会,我们在里面住了两天,怎会半点没有察觉?”林守溪摇了摇头。 “不会是老鼠怕被本尊逮捕,紧跟本尊进化的步伐吧?”三花猫大胆猜测。 “不可能。” 林守溪与慕师靖异口同声道。 无论如何,这些曾经在阴暗角落摸爬滚打的鼠类,如今成为了他们的助力,将曾经的时空魔神都阻截在了仙村之中。 钟无时惨叫着,他蠕动的触手甩如象鼻,拼命将这些四脚恶畜甩开,拍碎骨头,碾成肉泥。 待他将这些老鼠灭尽之时,林守溪等人已然登上了门口的城墙。 钟无时寄居在凡人身上太久,也沾染了凡人的情欲悲欢,他越来越难控制自己的情绪,蝼蚁与恶畜不断在他身上留下伤痕也使他更加暴躁易怒。 他不再多想,也懒得去恢复自己的伤势,直接运转全力,朝着城外穷追而去。 钟无时厌倦了猫捉耗子的游戏,他要诛杀这些忤逆之人,然后成为龙,成为行走在大地上的、崭新的苍碧之王! 距离飞速拉近。 狂风自身后压来,林守溪与慕师靖背衫震动,他们还未抵达龙鳞镇,柔软的触手便已自头顶飞过,交错编织,组成了一片污浊黏腻的天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你们以为自己逃得掉吗?” 钟无时当初读诛神录的时候,时常耻笑里面的反派话多得要命,明明没有必胜的把握却还信心满满,说出一堆让人发笑的话语,反倒给了主人公喘息的机会,直到现在,他才深深地理解那种感觉。 他心中属于‘人’的那一部分躁动像是堆积的洪水,他需要宣泄,否则这些情绪会形成漩涡,反而将他扯入疯狂的深渊里,他没有办法立刻将这对少年少女杀死,只能通过狠厉的话语来维持情绪的平衡! “我实在不懂你们这些凡人,明明如此弱小却还要坚持这徒劳的挣扎,尊主大人,你不要再被他们蒙蔽了,阴谋诡计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是不会奏效的,稍后我会将他们在你面前肢解,让你看看逆命之人的下场,就像万佛山下死去的妖神那样……” “啊?你也看诛神录?”三花猫只听明白了最后一句。 它也不知道这钟无时在念叨什么,只知道自己累得气喘吁吁,实在是跑不动了,过去它有粉嫩的肉垫可以帮助缓冲,让它在原野间自由奔跑,如今它的手变得细皮嫩肉,没跑多久就磨破了皮,一点也不好用。 “妖神死后就没怎么看了。”钟无时竟还真的回答了。 “那我把他复活一下,你能不能不要追了呀。”三花猫提出条件。 “不必了,死亡是对他最好的解脱,若他活下去,反而缺失了悲壮之美。”钟无时说。 “那你怎么不去死啊!”三花猫大声嚷嚷。 “我若死了,书中妖神未竟之事,谁来做完?” 钟无时立在红褐色的荆棘林间,蔓延的触手一扫四合,他临崖远望浊江,倒真的生出了一抹孤寂感。 林守溪与慕师靖难以再逃,只可正面迎敌,他们转过身去,并肩而立,死证与湛宫再次直指邪神,试图缠裹而来的触手遇剑而断。 三花猫就没那么好受了,它按照以往的直觉纵跃躲避,但它发现,人类的身躯可真是一无是处,过去它哪怕再弱,双腿也和弹簧似的,可以跳得很高,但现在呢?它根本跳都跳不起来啊……为什么这么多妖喜欢修人,这等舍本逐末简直是上大当了,我们妖怪应该要走属于自己的道路! 三花猫在心中发着宏愿,激烈的战斗声又在身后响起,打断思绪,惊得她竖起了尖绒的猫耳朵。 它回首望去,碧色的瞳孔里再次映出了他们争斗的身影。 林守溪与慕师靖在这浊白色的洪流里战斗着,他们的身形腾挪变化,真真快如燕影,无数虚幻的触手被剑斩断,坠碎于地,发出星辰寂灭时的光彩。 “说来可笑,你们人类最大的敌人是邪灵与龙尸,但是你们所发明的剑术大都却是杀人技……你们骨子里也不过是残杀同类来争名夺利的种群罢了,你们剑术再高,对付像我这样的生命,这些武技真的派得上用场吗?”钟无时游刃有余地对付着他们,只等一个破绽将他们彻底击溃。 “而且,即使你们战胜了我也没有用的,你们看到那满山大雾了么?我死之后,它们会像雪崩一样落下,淹没三界村,淹没周围的一切,届时,大雾所过之处,一切都会成为死寂的‘时墓’,当然,你们作为高高在上的修真者,可能并不关心这些。” “……” “……你们都是哑巴吗?” 钟无时的话语得不到回应,愈感寂寞,他扬起衣袖,袖间的手臂也变得柔软修长。 林守溪与慕师靖的境界虽有精进,但面对着这头不讲道理的邪神,一身剑术武功再度显得无力起来,他们虽斩断了无数的触手,可不消一会儿,新的触手又会于断裂处原封不动地长出,根本杀之不尽。 他们与钟无时相持不下,但钟无时的力量远比他们更加充沛,这样下去迟早会落下风。 “怎么办?”慕师靖问。 林守溪看了一眼浊江。 慕师靖心领神会,立刻颔首。 笨蛋如三花猫也明白了——又要去找我们的好兄弟溺亡之神了! “区区一头死神而已,你真当那东西是我对手?”钟无时看出了他们的心思,嗤笑道。 溺亡之神原本极少出现,但它这些天似乎也感应到了这位邪神的虚弱,终日徘徊于浊江浅滩,想要伺机将其吞噬,此时钟无时现身,溺亡之神也再度浮出水面,发出了古老悠长的吟声。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林守溪、慕师靖、三花猫再度跃入水中,去‘投靠’溺亡之神。 三花猫把溺亡之神当成好兄弟,溺亡之神可不这么认为,三花猫还在空中坠落之时,下方巨鲸似的神明就已张开了大口作为欢迎。 慕师靖一把抓住了三花猫的后领,一手将剑刺入悬崖作为缓冲。 钟无时难抑嗜杀之心,哪怕没有林守溪与慕师靖的刻意指引,他也打算要将这头坏过他好事的死神诛杀,更何况,他不相信林守溪还能再一次从两位神明的围攻中逃脱。 很快,钟无时就意识到林守溪胆敢跃入浊江确有倚仗。 林守溪甫一入水,附近汹涌的湍流一下变得温顺,自动为他分开了一条路……这是什么?莫非他拥有水之灵根? 但这些都不是钟无时现在要思考的问题。 林守溪太过灵活,难以捕捉,溺亡之神立刻将矛头调转,对准了这头屡次侵犯浊江的邪神。人类在自相残杀中可得到成长,神明亦可借助吞噬完成进化,溺亡之神对于这头虚弱的邪神也觊觎已久了! 溺亡之神在浊江下游动,背脊划过水面,切割出雪白锋利的水线,朝着钟无时撞去,钟无时不由想起自己幼年时期在深海目睹过的巨型乌贼与鲸的大战,那时他眼睁睁地看着乌贼被绞碎四肢,成为了鲸的食物,今日的一幕与当年似有些相像,只是这结局将由他改写! “钟无时快疯了。”林守溪说。 现在入江与溺亡之神作战是极差的选择,若非钟无时体内蕴藏的疯狂无处发泄,它绝不会做出这等荒唐的决定。 “我也快疯了……”三花猫呛着江水,尝试使用猫泳,却是怎么划怎么奇怪。 “嗯,我们不需要战胜他,我们只要一直拖延,钟无时得不到胜利,反而会率先被自己压抑的情绪冲垮。”慕师靖明白他的意思。 骤然湍急的水流拍上后背,如巨石抡砸脊椎,那是钟无时与溺亡之神战斗的证明。 “你们说得确实有道理,但这也太被动了吧?”三花猫还是很慌。 “那你能怎么办?用你的刀笔写死它?”慕师靖对这头笨猫很是无语。 “我若有这本事还会这么狼狈嘛……” “那你少废话,再废话我将你尾巴拔出来。”慕师靖威胁道。 三花猫吓得连忙去捂尾巴,它没有想到,这个过去可以保持平衡,调节姿势,还能抱着睡觉的尾巴,此刻反倒成了自己的软肋。 它越来越怀念自己当猫的生活了! “别怕,钟无时与溺亡之神势均力敌,一时间也分不出胜负,哪怕赢也是惨胜,我们未必没有乘虚而入的机会。”林守溪保持着冷静。 他们顺流而下,观察着两岸,准备寻个合适的滩头上去,之后他们的选择很多,既可以逃往魔巢,也可以遵循旧迹,去寻藏在河底的龙宫入口作为藏身之处。 就在这时,慕师靖的神色却忽地变了: “那是什么?” 林守溪闻言,向上一瞥,瞳孔凝缩。 先前还空无一物的悬崖峭壁上,不知何时趴着一个黑漆漆的东西,那东西披着鸦羽编织的斗篷,看不清脸,唯能见到它口中衔着的一柄断刀。 “这,这该不会是……”三花猫是最先反应过来的。 “话别说一半。”慕师靖冷冷道。 “林守溪,你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故事么……荒原上有一神为‘杀神’,它是由死者冤魂凝聚成的神,口衔名为‘鬼返’的复仇之刀……” “别废话,直接说它是敌是友。”慕师靖打断道。 “不是敌……但现在,也不是友了。”三花猫喃喃道。 慕师靖本以为三花猫在故弄玄虚,但很快她就明白了它的意思。 浊江之中,溺亡之神也感知到了这位天敌的到来,它发出恐惧的吟声,试图挣脱束缚,下潜躲避。钟无时从未有过这等‘天命加身’的感觉,他的触手立刻绞缠上溺亡之神,吸盘固定住巨鲸的身躯,将它拖拽着浮出水面。 悬崖峭壁上,口衔鬼返的杀神动了。 罡风席卷,摧崖折树,浪涛汹涌的浊江之上,黑光入水,不声不响,却令得鲸的凄吟声响彻江面。 林守溪当然记得三花猫给他讲述过的事,杀神是灾神、死神、祸神的天敌,但他从未想过,这位杀神会在这种时候出现,而且这头令他们吃了不少苦头的溺亡之神,在它面前竟毫无还手之力。 溺亡之神近期的频繁出现终于断送了它自己的命! 待杀神再次跃出江面,口中所衔之断刀又多出了一截,可以想象,待这柄鬼返完全拼好之际,就是杀神真正登上神位之时! 这位杀神对于钟无时没有半点兴趣,在杀死溺亡之神后,身披鸦羽的它跃出水面,身影一展,鸟一样消失在了天空,不留痕迹。 杀神来去潇洒,但这对于林守溪与慕师靖来说却是致命的。 通过了这次战斗,钟无时宣泄掉了大量疯狂的精神力,他再次变回了冷静的、面带微笑的邪神,这位神潜入江中,宛若妖世浮屠劈浪渡江杀来,其影所至之处,江流也爆发出了诡异悲号。 “这下完蛋了……”三花猫绝望道。 转眼之间,他们再次身处绝境,三花猫左顾右盼,希望林守溪与慕师靖还能摸出点压箱底的绝活来,但他们如出一辙的阴沉神情令三花猫彻底绝望了。 三花猫不愿放弃,它决定给他们开拓思路。 “林守溪,你的绝学是什么?” “擒龙手。” “圣子大人,你有什么天赋异禀之处吗?” “压制龙属。” “……” 三花猫愣住了,心想这两人怎么回事,怎么都和龙过不去啊,就没有一些对付邪灵的特技吗?尤其是这个林守溪,窝里横算什么本事啊…… “这钟无时要是头龙就好了。”三花猫哀嚎道。 “别吵吵嚷嚷的,躲远些,等会打起来可别碍我们手脚。”自从它从猫变成人后,慕师靖对它的态度更差了。 “哦……” 三花猫也不敢反驳,只是弱弱地瞥了林守溪一眼。 却见林守溪低头沉思,眼动极快,不知想到了什么。 关键时刻,三花猫这句无心之语确实启发了他! 他想到了先前仙村里蜂拥而出的龙化之鼠。 “对……让他变成龙!” 林守溪看向了慕师靖,目光如炬,熠熠闪烁。 “什么?”慕师靖愣住了,“你怎么也跟着疯了?” 林守溪盯着慕师靖的眼,解释道:“那些变异的老鼠很可能是你创造出来的。” “我创造出的?” 慕师靖微怔,旋即她也想起了自己与三花猫打趣时的无心之语——‘这不是老鼠窝,这是龙巢’。 这是……一语成谶? 还是说她的身份已经尊贵到可以钦点血脉的地步了? 若真如此,恐怕自己才是有鳞宗真正梦寐以求的东西,有鳞宗人永远不会知道他们究竟错过了什么…… 容不得多想了,浊江中的邪神已破浪而来,于崖壁之间张开了魔神的身躯,数百节长满口器的触手如巨鞭齐齐抽落。慕师靖靠岸而立,迎着狂风伸出手臂,五指绽如鲜花。 她像是在下达命令,也像是在自我催眠: “你是龙。” 第一百零八章:以身饲魔斩妖邪 钟无时怀疑自己听错了。 她在做什么?这是祝福还是诅咒?还是垂死时的胡言乱语? 他没有感受到任何法术的波动,这说明她的话语并未生效。 钟无时最后一丝顾虑也没有了,他的身躯翻滚出江,箕张罩来,可林守溪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向前踏步,双臂一拉,摆出了古怪的架势。 这又是想做什么? 钟无时摇了摇头。 莫名其妙的话语不是力量,怪异的动作也不是力量,小鱼团结成群也会被一口吞没,真正的强者是不会被蝼蚁的虚张声势所吓退的。 肉鞭扫落,口器缩张,恶臭的风自江面卷来,拍上滩涂。 接着,令钟无时无法理解的事再次发生了。 只见林守溪双臂一展,竟用那双手将自己雄劲有力的进攻阻拦了下来! 这少年立在江边,看似单薄的血肉之躯竟一下变成了块铁板,他挥动手臂,或抽打,或缠绕,一时间却皆无法胜之。 作为时空魔神的他生来就拥有巨量的知识,他在大部分问题上都显得冷静而博学,可一旦涉及到未知的领域,他过往的博学反而会让他钻牛角尖。 他知道眼前的少年少女定身负大秘密,尤其是慕师靖,每每看到她,钟无时都不由忆起笼罩道心千年的阴影,她们同样窈窕冷冽,仿佛随时都会重叠在一起,化作足以斩灭一切的剑光。 但这暂时不是钟无时该思考的问题。 他近日来吸取的时之力正在飞速消耗,若不及时取胜,他恐也无法再驾驭这副残缺的真身。 好不容易平稳的精神再度混乱不堪,钟无时苍白的皮肤下涌现出一只只妖异的瞳孔,这些瞳孔似要从毛囊中生长出来,将他这副贵公子般的身躯吞噬! 狂风骤雨似的攻击里,林守溪岿然不动。 他的猜测是正确的,慕师靖竟真有钦点龙性的能力!她让钟无时拥有了龙的特性,于是擒龙手也有了用武之地,他凭借着这一神术对于龙的克制,竟真将狂暴的钟无时阻截在了浊江之中! 慕师靖也吃了一惊,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拥有这种能力,这是灵根么?还是说她的血脉可能比苍碧之王还更高贵? “太厉害了……” 三花猫痴痴道,感慨他们简直是天作之合,不联姻根本没办法给世人交待啊……它连忙对慕师靖说:“我也想拥有力量帮助你们,圣子大人,我是什么呀,您钦点一下?” “你是猪。”慕师靖冷冷开口,她斜持长剑,纵身一跃,也去助林守溪一剑之力。 三花猫大惊失色,连忙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看看有没有异常。 它看着林守溪与慕师靖抗击邪神的身影,为他们加油鼓劲之余也感到了沮丧,毕竟自己实在是太没用了,简直是队友的拖油瓶,敌人的心头宝,它暗暗发誓,以后自己一定要好好修炼,让慕师靖对刮目相看! 林守溪也没空去安慰沮丧的三花猫,他全速转动气丸,擒龙手的功法周转于身,他甚至将湛宫直接抛给了慕师靖,让她手持双剑对敌,自己则直接全力施展酣畅淋漓的拳脚功夫。 今日是第七天,小语应去比试了,哪怕将湛宫给了慕师靖,自己偷偷收徒的秘密应该也不会被发现。 慕师靖接住湛宫。 时隔将近一年,这柄师尊所传之剑终于落回了她的手中,她持着湛宫凌空挥舞了几下,意外地发现自己好像用惯了死证,湛宫也不那么顺手了…… 慕师靖手持双剑,足踏崖壁,如凌江而去的黑羽鸬鹚,挥舞出噬骨的剑弧,朝着钟无时的头颅斩去。 有了慕师靖的帮助,林守溪的出拳也更显游刃有余。 他发现,擒龙手与其说是某种武功,不如说是心法,只要以此为基础,他可以将过去学习过的武功都杂糅进去,融为一炉。 数百条疯狂摆舞的触手间,林守溪沉心静气,好似回到了古庭中与小禾对练拳脚功夫的夜晚。 揉化搬拦,封闭缠绞,林守溪年纪虽轻,拳法老道,他手臂的挥转看似柔和,劲却一分不少,这些触手无论怎样纠缠进攻,林守溪都能轻松化解,甚至发动反击,他的动作如揽孔雀尾翎般轻柔,却能将它们直接撕碎! 得亏钟无时手臂手臂众多,若他也是人类,只这轻轻一斩,劲力透过皮骨,能将他的关节直接切碎。 当年创造这一武功的人,恐怕也想象不到,这武技竟还能用来对付这等怪物! 浊江上,身如黑燕的慕师靖将钟无时逼得极紧,他真正的实力远在这圣子之上,但慕师靖对于龙属的天然压制也弥补了很多。 现在,钟无时不仅要同时对付两人,还要时刻提防体内的疯狂,他感到心力交瘁,不消一刻钟,乌黑的长发末梢竟都开始泛起了白色。 他的皮肤下开始分泌出黏白色的液体,一根根尖刺扎破他的皮肤,在风中飘荡生长——它逐渐控制不住自己的躯体了。 待他被自己的真身吞噬之后,他会真正陷入狂暴之中,届时他会杀死周围的一切,包括自己…… 慕师靖那句‘你是龙’是这场战斗中最大的变数,自那之后攻守交换,他疲于应付,狼狈不堪。 不能这样下去了…… 他知道,自己必须暂时放下自己的尊严,暂避锋芒,清除自己身上的龙性后再与他们交战。 林守溪似乎察觉到了他的退意,攻击也越发狠厉,抽来的肉鞭皆被他看似随意地格住、撇开,他的上身随着腰肢拧动,手掌在额前挥动,所过之处,肉肢尽数断裂,被江水吞没。 这是云手,看似轻柔,但高手施展之时却有分筋错骨的威力。 钟无时的再生之力也明显弱了下来,退意愈发明显。 林守溪与慕师靖哪能任他来去自如。 “浊江刚刚葬了位溺亡之神,这里做你的墓地恐怕不算委屈吧?”慕师靖冷眼讥讽。 她并非是胜券在握地嘲笑,而是在推波助澜,将他的精神更脱离理智之路。 “你这卑微的寄生虫,回不去深海,也无法光明正大地行走大地上,像你这般居住肉泥中的东西,也配称作神?” 慕师靖冰冷的话语切入他的心中,更胜过了她手中的刀匕,她足点江面,一跃而起,两道银光刺向钟无时的双肩。 钟无时甩动衣袖去挡,雪白的袖子却似被飓风卷碎的云朵,竟再难拦住慕师靖剑的锋芒。 慕师靖在出剑之余,甚至都有闲心在心里比较这两柄剑的优劣了。 死证古朴无华,湛宫明亮轻灵,一者重杀气,二者重剑意,实在让人难以抉择,只想尽收囊中…… “对了,你们邪神中可有剑仙?”慕师靖突发奇想,“人只可手握两把剑,像你们邪神有这么多手,一只卷住一柄古剑,岂非天下无敌?” 先前慕师靖嘲讽的话语并未起太大作用,但这番话却极具画面感,被诛神录荼毒至深的钟无时立刻意识到了这种想法的可行性……或许可以试试…… 等等,现在岂是想这些的时候? “哎,你怎么不回答我?”慕师靖将剑从纤细触须的缠绕中抽出,反手一刺,直击胸口。 钟无时猛地甩头,试图将那邪神剑仙的模样甩出脑海,可它却像是吸食脑髓的恶魔,怎么也无法从颅中抹去。 “你给我……闭嘴!!” 钟无时放声咆哮,瞳孔猩红。 慕师靖冷淡一瞥,一剑刺向他张开的嘴巴,钟无时偏过头去仓促躲避,少女身影一闪,转眼已踩上了他的后背,钟无时不停摇晃身躯,试图将她从背上摔下来,却无济于事。 慕师靖的平衡能力极好。 小时候,师尊曾经亲自带着她于夏日的湖中泛舟赏莲,这本该是浪漫的事,但不知是不是巧合,每每赏莲皆恰逢狂风骤雨,而师尊亲的驭舟能力差得吓人,若非慕师靖在那时候及时练就了一身平衡感,否则恐怕早就被师尊摇下船去喂鱼了。 此刻钟无时拼命挣扎的身躯反倒让慕师靖勾起了童年回忆,她立得稳当而优雅,甚至有时间将两柄剑归鞘,然后重新抽出。 慕师靖手握剑柄,一拉。 剑刃错空而过,十字冷光闪烁,她握着剑柄,一左一右同时斩下,刺入钟无时的肩膀,斩断他的骨头。 鲜血飞溅,邪神哀嚎,钟无时痉挛般收回触手,沿着石壁狂奔哀嚎,他皮肤下的眼睛再次闪烁,随时都要扎破身体,将他自己吃掉,慕师靖心生警意,没有继续攻击,立刻从他背上跃下,与其拉开距离后再耐心地追击进攻。 林守溪正酣畅淋漓地用着大摔碑手,他的身边断肢已堆成小山,此刻钟无时伤败而走,他反倒不满,也随着慕师靖一同追去。 三花猫大呼精彩,不愿错过斩邪的瞬间,跟紧过去。 沿着崖壁向上,不远处恰好是龙鳞镇,还有不少人与妖驻扎在这里,他们听到了动静,纷纷朝这里望来,然后惊叫而逃。 钟无时冲入了龙鳞镇中,四下扫视似在搜索什么。 慕师靖敏锐地察觉到,钟无时的后颈处,有一个乳白色的蜘蛛状物体正从血肉中缓缓析出。 这是…… “是他的寄生体,他的这副身体即将溃烂,他想要换一个目标!”林守溪立刻做出判断。 “我去阻止他。”慕师靖说。 他们之间尚有一段距离,这白色寄生物析出的速度却是飞快,它沿着钟无时的脊椎爬行,眼看就要逃到地面上! 啪。 异变再生。 试图逃出生天的寄生物竟被一只手抓住了! ——一只鲜血淋漓可见白骨的手。 那是钟无时的手。 钟无时头发半白,肌肉萎靡,皮肤褶皱,面部更是腐烂了大半,但他的眼睛却前所未有地澄净。 他俯下身,将这雪白可怖的寄生物抓在手中,如握着清风明月,任它腐蚀自己的手腐蚀成骨架也不松开。 钟无时缓缓地站起身,站在龙鳞镇浩大的山风里,血衣舒卷,笑容温和,眉心点红,他早已不复翩翩公子的模样,但笑得却是前所未有地温柔快意: “我钟家传承至今,世代斩邪,哪怕仅剩一人,又岂有独善其身之理?” 话语在龙鳞镇间回荡。 言罢,钟无时将掌心之物重新吞下,挥剑自斩。 第一百零九章:苍碧之王(上) 钟无时并不是多么顶尖的修道者。 他已记不太清从前的事,只知道,自己从小就是被寄予厚望的。 起初他以为是家道中落,所以家族将希望寄托到自己身上,长大后他才得到了一个更加玄乎的说法:在他还未出生之前,宫主便调查过他的名字。 这件事发生在久远的过去,大部分人也说不清真伪。 钟无时觉得很荒诞。 他曾亲自去问过父亲,父亲亦语焉不详,只是谈起三百年前的往事,他总会老泪纵横,那是碎墙之日,他离家游学躲过了灾难,却再未能与父母相见。 钟无时对于爷爷奶奶的记忆也就停留在了父亲的口述中。 后来他走到城墙边时,常常会幻想墙外之龙攀空而来,自己被倾轧成肉泥的场景——他是个平庸的修道者,所以那些不切实际的期许对他而言太过沉重,以至于让他常常会有轻生的念头。 直到后来,云空山仙楼楼主亲自登门造访,查探他的命运,确认他真的并无多少因果纠缠之后,大家对他的关注才少了起来。 关注的多少不会让他变好或变差,他安享着这种清静,准备度过一个修道者平凡的一生。 几年前,他被斩邪司派来城外。 碎墙之日后,几乎每一位修道者都会被派去墙外历练一段时间。 他来到的地方是三界村,这个地方相对于其他穷山恶水的险境来说,甚至都算得上养老的去处了。 这里如他的人生一样平静。 他每天打坐修道,仰望神木,等待着日子的过去,直至一年前…… 一年前的某个早晨,他如常醒来,却发现自己有点不对劲。 他的意识清醒,大脑也可以正常思考,唯独控制不了身体,他以为这是某种精神幻觉,但他观察了一天后才确信,自己被夺舍了。 这是一种很可怕的夺舍。 他明明知道一切,却什么也做不了,他无法控制肢体的动作,无法控制自己的言行举止,恶魔夺取了他的身躯,唯独给他留下了‘清醒’,于是他成了个旁观者,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所作所为,却无法阻止。 他正常地生活起居,就像是一个母亲肚子里的孩子,借助着与生俱来的异能观察外面的世界,唯一的区别是,孩子拥有未来而他没有,他连胎动都做不到。 这一年里,他也跟着知晓了许多秘密。 尤其是见到那尊龙骨的时候,他甚至怀疑自己真的是在做梦。 他知道了三百年前罪魁祸首的藏身之处,知道了一个叫‘有鳞宗’的宗门在神山未察觉的黑暗里为非作歹,但他什么也传达不出去。 这是另一种痛苦。 小时候,他常常看到被铁线虫寄生的螳螂投河,只觉得有趣,现在却羡艳着它的死亡。 几日前,他还注意到自家门口的树上有只奇怪的蚂蚁,它咬着树叶一动也不动,他知道,这又是个同病相怜的可怜虫。今日清晨,那只蚂蚁终于死去,它挂在树叶上,身子开裂,生出紫色的真菌孢子,被孢子吸引来的蚂蚁并不知道同类的死亡,也不知道它们所要去往的,是一片永恒的墓地。 他被这种痛苦折磨了太久太久,明明才过去了短短一年,却像是过完了一生。 是的,他即将过完自己的一生。 钟无时将这试图逃跑的寄生物抓在手里,身体的剧痛撕扯着他,但这与一年来行尸走肉的精神折磨相比,不值一提,他脸上的笑都未曾清减半分。 龙鳞镇下邪水滔滔,钟无时对着赶来的林守溪与慕师靖点头致谢,挥起剑,斩杀了自己。 恰是夕阳西下,他的头颅滚入浊江,身体却还笔直地立着,断裂的脖颈处恰好对着天边的红日,仿佛这轮残阳成了他崭新的头颅。 寄生的身躯死去,时空魔神的残念失去了最后的支撑,无数的瞳孔从钟无时的血肉中生出,将这副身躯蚕食殆尽,闪着异彩的瞳孔爆发出齐齐的尖叫,它们开始自我坍缩、自我蚕食。 与此同时,随着眼球接连破裂,无形的精神力涟漪般扩散开来,哪怕是有所防备的林守溪与慕师靖都受到了影响,一同坠入了不同程度的幻觉中去。 …… 林守溪再次见到了那片雪原。 这一次的画面要清晰很多,他甚至感到了身临其境的寒冷。 四下暝茫无人,大雪昼夜不歇,他孤身一人向着山上走去。 哪怕隔了这么厚重的雪,他依旧能够感受到雪面下埋藏的污浊,腐朽的邪祟阴煞之气不知堆了多少万年,仿佛这里才是一切污秽的发源地。 林守溪踩过白雪向前走去。 他看清了负碑小鬼的模样。 起初,林守溪觉得他们像是一具具干尸,现在他发现,这些瘦骨嶙峋的尸体更像是人与龙的混合体——他们长着人体态,但背部的骨刺、尖利的爪子、畸形的双翼无不昭示着他们‘龙’的特征。 人修妖本就是修龙的尝试失败后退而求其次的选择,但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龙化之人? 他们由谁创造,因何而死,所负之物又是什么? 林守溪头疼欲裂,眼前的风雪开始变得模糊,他不停地迈步,终于来到了这座铜铸的大殿前,看不清的面容的宫装女子提灯而立,引他走入殿中。 殿中是无止境的寒冷与漆黑,他隐隐听到了有人在哀嚎,却什么也看不见,他的头顶是修罗,足下是白骨,眼前则是那柄生满了绿绣的剑,现在他也终于看清,那些绿锈实际上是幽绿的火。 剑上钉着的也不是怪物,而是一个人。 慕师靖也出现了类似的幻觉。 她行走在一片黑海的冰面上,冰面下游动着许多的狞恶的白骨巨物——这片冰海像是一座巨大的牢笼,将这些蟒蛇似的怪物困在了里面。 她继续先前走。 冰海、或者说世界的尽头立着一个身影。 她努力地睁大了眼,终于勉强看清楚了那个背影——一位黑裙少女。 接着,她又发现,黑裙少女的身前有着一个真正的庞然大物,慕师靖无法形容它的大小,她只觉得自己盯着的并不是一个生物,而是一整片天地,但即使在这样的生物面前,苗条的少女依旧给人一种不可忽视感。 “你是谁?”慕师靖出声问。 黑裙少女没有回答。 “你在做什么?”慕师靖又问。 黑裙少女这才停下了手里的比划,她没有回答,只是用一种慕师靖很熟悉的声音说:“切割。” “切割?” “嗯,它太大了,只有将它切好了,才能运往世界的各个角落。” 慕师靖这才发现,这个少女手上拿着一柄刀,这柄刀很小,看上去是削水果皮用的,她用这样的刀去切割眼前这等庞然大物的尸体,其精神无异于愚公移山。 但她切得很认真,像是个挑选食材的厨师。同样,这柄小刀半点不钝,巨物钢铁般的表皮可以被它轻而易举地切开。 “这个东西……是什么?”慕师靖仰起头,问。 “龙。”她说。 “你做这件事多久了?” “我也记不清了,我只记得那时候……世界还不是这样的。” “这里也是原本的世界吗?”慕师靖看着脚下的冰川,问。 “是。” “可为什么都是冰雪?” “现在是冰河时期,整个世界都被冰雪覆盖了,大部分的生灵都已消亡,哪怕是生命力顽强的邪灵都只敢躲在海底的火山口,它们若敢上浮,也会被冻到冰里面去。”黑裙少女说。 “冰河……大部分生灵都消亡……”慕师靖又问:“这里面包括人类吗?” “包括人。” “那我们为何能活到了现在?” “因为吾赐予了汝等生。” 黑裙少女威严的声音在冰原上回响。 慕师靖终于知道这种熟悉感来自哪里了——这就是自己的声音。 她回过神时,眼前已没有了人影,她立在冰面上,手上握着一柄小刀,刀身是由骨头制成的——切割怪物的少女变成了自己。 “快醒醒,快醒醒!” 天外,一个声音遥远传来,将她的幻觉打断了。 是三花猫的声音。 林守溪与慕师靖一同睁开了眼。 “你们怎么了呀?怎么突然间都不动了?那个大坏蛋呢,他逃掉了吗?”三花猫终于从悬崖下爬了上来,以它的身手,凑热闹都很难赶上好时候。 “没事。” 林守溪揉了揉太阳穴。 时空魔神死亡之前爆发出了无形的场域,纵使他们封闭五感也被纳入其中,一时失神。 慕师靖尚有些恍惚。 她的身边依旧是龙鳞镇,根本没有黑海冰川、黑裙少女。 钟无时的身体被腐蚀殆尽,只剩下一副孤零零的骨架,林守溪将其扶正,让他靠在龙鳞镇上,现在他们没有办法为他安葬,因为事情还没有结束。 残阳里,三界山边有大雾腾起。 时空魔神没有骗他们。 哪怕他被杀死,他依旧拥有最后同归于尽的手段。 笼罩了三界山整整一年的大雾开始崩溃,它崩溃的方式并非烟消云散,而是沿着山体雪崩似地淌下,淹没所能淹没的一切。 按照时空魔神的说法,这些浓雾最终会形成一片‘时墓’,墓中的一切都会静谧地死去,就像是冰块里冻着的小动物一样。 他们当然不会坐视灾难的发生。 林守溪与慕师靖也懒得去管三花猫了,只让它跟上,三花猫哪里跟得上他们的步伐?它努力地奔跑着,磨破了皮的手火辣辣地痛,它尝试用两条腿跑步,终于在几次跌倒后熟练了起来。 路上,它还偷偷解下了自己的尾巴。 它的尾巴其实是固定在腰带上的,并不是林守溪和慕师靖想得那样的,但先前战斗的氛围太紧张,它也帮不上什么忙,便想让他们轻松一些。 三花猫想找一处水塘照一下镜子,看看现在的自己到底是什么模样,但它连这个时间也没有。 小时候怀念刚刚有意识的日子,那时候它看一切都觉得新奇有趣,认识的人也都善良和蔼,大家很喜欢它,还笑着叫它尊主。 它也很喜欢去巡视自己的领地,它的毛发柔软旺盛,尤其是胸口的白毛,厚重而威风,巡视领地之时它总会觉得自己是头狮子,它还很喜欢趴在屋顶上抱着尾巴睡觉,那时候它的梦荒诞离奇,总能把自己吓醒。 明明美好的一切,现在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一向没心没肺的三花猫也感到了痛苦,它只想永永远远地住在村子里,每天重复着快乐的生活,闲暇之余写书给大家看,可为什么被大家称为尊主的它,连这些小小的安宁都守护不住呢? 它感到无力。 林守溪与慕师靖都已先它一步入城。 城里的大多数人本以为这只是一场普通的雾,起初并未当回事,但随着雾越来越大,许多后知后觉的人,反应也变得迟钝了起来。 林守溪与慕师靖正在努力地疏散人群,指引他们往城外逃跑,但三界村足足有数千人,雾气的散播速度又这么快,他们除非有移山填海之能,否则根本救不过来。 而且,若他们一直呆在这里,恐怕也会有性命之虞。 三花猫终于来到了城里,跑过去想要帮忙,林守溪给它分配了些简单的任务,三花猫用力点头,它也明白,他们救不了所有人,其中大部分都会在雾中死去…… 那……能救多少是多少吧。 三花猫努力劝慰自己,心却还是很痛,它想要开始行动,可转过身时足下一滑,又摔倒在了地上。 自己真没用啊…… 它挣扎着睁开眼。 村子被雾遮蔽着,熟悉的一切一下子变得残酷而陌生。 大家都在忙,没有人来扶它起来,它只能自己努力地站起。 一路奔跑过来,它的脚磨出了水泡,手上细嫩的肌肤也不再完整,痛意像是牵扯它手脚的线,令它一度失去平衡。 眼泪簌簌落下,三花猫不停尝试,咬牙起身。 终于,她站了起来。 她扶着墙壁站在街道上,身子一点点挺直,视线也越来越高,接着她的手放开了墙壁,终于像人一样立得笔挺。 无人注意到这一幕。 但没有关系…… 她终于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了。 少女在街道上狂奔,方向是自己的宅邸。 林守溪与慕师靖努力疏散着人群,可越来越力不从心,时之雾使得这里的人变得迟钝,尤其是老人,许多连话都听不清楚了。 三界山的雾还在持续不断地淌下,这是温柔的洪水,置身其中的人们会慢慢地走向衰亡。 “鱼仙呢?她去哪里了?”林守溪擦了擦额角的汗,环顾四周却没见到三花猫。 “鱼仙?”慕师靖一愣,这才想起这是诛神录作者的笔名,“你不会是在叫那只猫吧?诛神录真是她写的?” 先前慕师靖对于这本书意见很大,故而三花猫始终不敢在慕师靖面前承认这是自己的力作。 林守溪没有解释,他顿感不安,目光在白茫茫的雾气中搜索着,他大喊了几声,平时一叫就来的三花猫此刻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 祸不单行。 林守溪还在努力找猫,足下的大地却偏偏在这个时候震动了起来。 “地牛翻身?”慕师靖心头一惊。 若真是大地动,那不待浓雾生效,恐怕三界村会直接被地裂吞噬。 “不像……”林守溪摇头。 这次地动持续得很短,大地只是激灵了一下,虽然地面下依旧有轰隆隆的声音在传来,但没有闹出太大动静。 慕师靖松了口气。 她瞥了林守溪一眼,却发现他的脸色凝重得吓人。 “怎么了?”她问。 “我好像知道她去哪了……”林守溪瞳光幽深。 慕师靖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向着尊主宅邸的方向望去。 雾中,他们除了神桑树,什么也看不清楚。 两人一言不发。 不久之后。 最后一缕残霞褪去了颜色, 薄光中,他们听到了巨龙振翅的声音。 声音自一线峡的方向传来。 三百年前,这里是龙起之地,传说曾有巨龙于此处腾跃而起,向南飞去。 人们的神话传说无论描述得多么夸张,都很难将巨龙真正的威严与狰狞勾勒出来,终于,三百年后的拜鳞节,神秘的传说变得鲜活,曾经于这里腾起的巨龙飞了回来,无需再用什么言语去叙述,人们看到那遮天蔽日的影漫过夯土城墙时,心中仅剩的也只有‘龙’…… 它回来了。 苍碧之王挣脱了神桑树根系的束缚,从暮色中飞回! 它又长出了心脏。只是不知为何,这颗心脏非但不似肿瘤般丑陋,还漂亮得宛若水晶球,其中隐约勾勒着少女曼妙的影。 巨龙飞过三界村的上空,发出了低吼,它的翼展大得吓人,足够将整座村庄覆盖,它扇动着翅膀,风聚拢过来,遵从它的旨意拂去了村庄中的雾,它继续飞,飞到了三界山上。 雪崩而落的雾遇到了真正的高山,再无法前行,只好沿着它的翼骨向着两边淌去,坠入奔腾的江水里。 她是三界村的尊主。 她回到了自己的三界村,她守护住了自己的子民。 村内渐渐清明。 夜黑中,人们甚至看不清这头巨龙,还以为是村外凭空多出了一座大山。 巨龙刚刚苏醒,瞳孔尚是金赤相间之色,远未恢复到巅峰。 它扬起长长的脖颈,似也在寻找什么。 接着,这巨颈桥一样垂下,轻轻落到了林守溪的面前。 它仿佛还是娇软可爱的小猫咪,伸出脑袋,希望主人……摸摸它。 第一百一十章:静夜思 清晨,三界山上大雾已散,林守溪与慕师靖一同坐在龙骨上眺望远方,藏蛇村的深潭孤楼依稀可见。 狰狞的巨龙趴在山中,姿势却半点不威严,反而像是一只胆小怕事的猫。它将自己的脑袋靠在山头上,高耸的山头在它的衬托下只像是块岩石。 林守溪轻轻抚摸着身下的白骨。 这是他第一次与真正‘活’的龙尸亲密接触,这具尸骨不知经历了多少次战斗,表面坑坑洼洼,尽是刀剑劈砍与神术灼烧留下的痕迹。 “没想到事情会这样结束。”慕师靖坐在龙骨上,双腿垂空摇晃,晨风吹动裙摆,白得耀眼。 林守溪点点头,他看着眼前巨大的龙骸,也觉得很不真实。 拜鳞节已经过去,巨龙却没有随着拜鳞节一同消失,它害怕惊扰村民,把自己藏到了三界村里。但这不是长久之计。 林守溪抚摸着巨龙的颈椎骨,柔和道:“不愧是三界村的尊主大人,这次救了很多人呢。” “那当然,本尊可是从不说大话的。” 巨龙的心脏像是一颗巨大的彩蛋,它的表面附着着许多龙鳞,龙鳞随着心脏的鼓动而开合着,节奏如同呼吸。它的声音也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只可惜你现在变太大,大家都抱不动你了。”林守溪说。 “我也不想待在这里面呀……人和龙都不好,我现在就想变回小猫咪。”三花猫无助道。 “你不是梦寐以求获得力量吗?”慕师靖笑着说。 “坏圣子这时候别说风凉话啦,这力量用起来一点也不方便。”三花猫气愤得跺了跺脚,山也跟着震了震,吓得它连忙一动不动。 “要不然我们将这心脏剖开将你挖出来?”慕师靖问。 “不要!”三花猫立刻看着慕师靖跃跃欲试的模样,如见天敌,“虽然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总感觉会很疼。” “那算了,反正现在这样也很威风的,等你习惯就好了。” 慕师靖掰了下手指头数了数,说:“冥古级的两位真神早已不知所踪,太古级的旧神或隐匿或封印,亦藏于世,除去他们,你现在很有可能是真正的天下第一。” “当天下第一的感觉如何?”慕师靖微笑着问。 “救人的时候还是很开心的,但我现在只想变回去呀。”三花猫实在不适应这种举手投足间就能毁天灭地的力量。 慕师靖还想打趣它几句,林守溪却是神色凝重地打断了她的话语。 “现在如何安顿它确实是个大问题。”他说:“苍碧之王复苏,神山多少会产生警觉,三百年前的碎墙之日是不共戴天之仇,他们若知晓此事绝不会放过它,哪怕不杀死,恐怕也会被抓去做各种残酷的实验。” 林守溪与慕师靖不过是仙人境都不到的修真者,根本没有在神山面前保住它的能力。 “那可怎么办?”三花猫听到这里,吓得瑟瑟发抖。 慕师靖收敛了神色,她轻轻抚摸着龙骨,也不希望它就这样被抓走。 “坏圣子,你不是说我是天下第一吗?谁能抓走天下第一?”三花猫问。 “龙瞳分五色,赤、金、紫、碧、白。你现在虽住在苍碧之王的身体里,但你的瞳孔只介于赤金之间……你远远没有发挥出苍碧之王真正的力量。” 慕师靖叹了口气说:“你现在就像是一个获得了宝箱的暴发户,还未找到打开宝箱的方法,只好将箱子上的宝珠扣下来卖,换取财富。” “……”三花猫感到很绝望,心想自己怎么哪怕变成了龙,还是这么没用的龙啊。 “这样吧,我和他们好好谈谈,我把我经历的事告诉他们,并答应加入人类,帮助他们一同杀死邪物……怎么样?”三花猫问。 “没用的。”慕师靖摇摇头,说:“你太单纯了,除非你能恢复到碧瞳之境,否则现在的你,根本没有和神山谈判的资格。” “我都变成龙了,怎么还和个小白鼠似的。” 三花猫感到沮丧,它这才意识到,不同的等级遇到的对手也不一样,过去与老鼠都能斗智斗勇很久的它,此刻要面对的,是一整个人族顶尖的修行者。 “林守溪,你一直没有说话,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三花猫还是更信任他一些。 林守溪目睹着朝阳升起,最后也只说:“逃吧。” “什么?” “逃。”林守溪重复了一遍,“往北逃,一直逃,逃到他们找不到你的地方,等你真正可以掌控这份力量,可以保护住自己以后再回来。” 三花猫怔了会,才确认林守溪没有与自己开玩笑,同时它也意识到,这很有可能确实是最好的办法。 “这样的话,我和你们、和大家就要分开了。”三花猫轻轻说。 它舍不得这里。它在这里成长了一年,连每一朵花草都是它的朋友,它若离开了,再有大坏蛋来,谁来守护它的家乡呢? “离别是为了更好的相逢。”慕师靖也温柔了下来。 三花猫当然能明白这个道理,可它一时间也无法通达,它看着三界村依旧茂盛的神桑树,愈发迷茫,以前它的一大爱好就是爬树,现在它要是再去爬树,恐怕神桑树都能被它吓坏了…… 太阳徐徐升起,夜黑被彻底照穿,三人一同看着朝阳,静默无话。 安静中,三花猫的脑海里再度翻腾起了那些回忆。 破碎的城墙,惊惶逃窜的人群,抱着花盆的少女,驾驭法宝向他扑来的仙人……还有泪水、惨叫、横飞的血肉、糜烂的身躯…… 它一旦安静下来,这些回忆就会在脑海中浮现,令它不得安生。 这是苍碧之王的记忆。 现在它占据了苍碧之王的身躯,这些残留的画面也跟着涌入进来,成为了它的一部分。 它现在知道了,自己撞坏的东西是城墙,有成千上万的房屋被摧毁,有更不计其数的人在这次灾难中死去——它继承了苍碧之王的力量,同时也继承了它的罪孽,这些罪孽如同附骨之疽,唯有身死才能消解。 “你怎么了?”林守溪注意到心脏中少女的身影正在抽搐扭动。 “没……没事呀。”三花猫勉强压住了痛苦的回忆,说:“我能有什么事呀……我只是还住不太惯……” “你若有什么异常,一定要告诉我们。”慕师靖叮嘱道。 “知道啦。”三花猫点点头,又说:“对了,你们能帮我去把我的本子拿过来吗?” “拿那个做什么?” “写书呀。” “这么努力?” “那当然,写书是我最热爱的事情,哎嘿嘿……”三花猫憨憨傻傻地笑了笑。 它知道,自己只是想找点事情做,以此来分散注意力,免得被苍碧之王沉重的记忆压垮……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或许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好,我们去帮你拿。”林守溪说。 “对了,本尊放在右边书架上的文稿你们可别乱翻哦……尤其是圣子大人。”三花猫声音有些紧张。 “……”慕师靖眯起了眼眸,随后淡淡道:“嗯,我知道了。” 离开了三界山,林守溪对慕师靖摊开手,说:“还我。” “什么?” “湛宫。” 斩杀时空魔神时,林守溪将湛宫借给了她。 “这是我的剑,我凭什么给你?”慕师靖不愿还。 “不给我就抢了。”林守溪说。 大敌已除,她若还敢使坏嚣张,自己的擒龙手可不会客气。 这一次,慕师靖却是半点不惧,她眯起眼眸,红唇间的话语轻描淡写,“你是龙。” “什么?”林守溪露出了和钟无时当时一样的反应。 接着,他立刻感受到了一股无形的、来自慕师靖的威压。 黑裳少女淡淡笑着,眼眸透出冷漠,她似万龙之尊,可赐予任何生灵自己的血脉,又可借着与生俱来的高贵碾压一切族裔。 这种改变不是永久的,但却也令她在短时间内同境无敌。 林守溪没想到她还有这一手段…… 他单方面的优势一下子成了双方互相的克制,他们若再要决斗,那可谓是真正的公平了。 “还打么?”慕师靖问。 “打。”林守溪说:“将剑还我,我们可以比一比纯粹的剑术。” 慕师靖略一犹豫,也不愿太乘人之危,倒真将剑还给了他,她还的是湛宫,原因无他,只是因为死证用惯了反而更顺手。 “何时?何地?”慕师靖神色肃然。 他们之间始终缺少一场真正的宿命之战,这是她心中的缺憾,若不弥补终不完整。 “下次吧。”林守溪拿回了剑,立刻改口。 “什么?”慕师靖杀气腾腾。 “昨日击败时空魔神,我们都还未好好休憩,择日再战。”林守溪面不改色地说。 “不行,必须今日!”慕师靖觉得自己被耍了,态度强硬。 “要么择日,如果非要今日,我直接认负。”林守溪淡淡道。 他根本无心与慕师靖对敌,将湛宫骗回也只是为了与小语交流而已。 昨日是小语的月试,应早已结束,不知为何她至今没联系自己,是比试输掉了么……林守溪有些担心,他已一天两夜没见到小语了。 将剑取回,他第一时间将手放到了剑上,以意识勾连剑鞘,所见却是一片虚无的黑暗。 这是……怎么了? 他很不安。 “那就择日吧。”慕师靖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 她当然不会接受这等随意的认负,答应了择日一战。 穿过三界山,村庄中的人们正在忙忙碌碌地修缮着房屋,见他们回来,许多村民围了上来,对他们致谢之余也询问尊主的下落,他们对视了一眼,只是吞吞吐吐地说,尊主‘北狩’去了。 来到了三花猫的宅邸,林守溪寻来纸笔,正欲出门,却见慕师靖在一旁翻找着什么。 “书架……右边书架……文稿……”慕师靖轻声嘀咕,目光上下扫动。 “你在做什么?她不是说让你别乱翻东西吗?”林守溪出声提醒。 “没有乱翻呀。”慕师靖说:“我在帮她整理桌子呢。” 慕师靖一边说着,一边随手抓来几摞纸叠好,假装清白。 待林守溪目光移开,她又偷偷摸摸地找了起来,终于在一本书下找到了一小纸,她的目光悄然落了上去,片刻之后,一抹古怪之色在少女的眸底划过,她红艳的唇抿成一线,身躯颤抖,面若寒霜。 她有些后悔看了…… 这篇文稿应是他们约战白雪岭时,三花猫待在家中无聊写的,因为上面所书写的,也是它想象中他们的战斗,再在其中加了些艺术性的加工,让他们打穿了山海,从幽冥地狱一路杀至了九重云霄上的天庭,打得星河横断,大道磨灭。 这第一页还算正常,第二页则…… 她很不幸,在第二页就落败了,接下来所描述的,都是她这个文稿中的天下第一美人兼强者在被宿敌擒住后的悲惨遭遇,写得倒是……栩栩如生。若非这女主角是自己,她还能津津有味地看会,但…… 慕师靖捏着纸张,捏得指骨发白,一时间整个宅邸遍地杀意。 “又怎么了?”林守溪诧异望来。 “没什么呀。”慕师靖柔和地笑笑,于不经意间将它叠好,收入怀中,想着等稍后没人之后再‘毁尸灭迹’。 林守溪也习惯了她的喜怒无常,并未追问。 他们将纸笔带入了三界山中,放到了离心脏较近的骨头上,三花猫见到它,如见灵丹妙药,迫不及待地开始创作,以此压制苍碧之王带来的负面记忆。 三花猫还说,它打算把这几天发生的事记录下来,让大家都知道他们的英雄事迹。 林守溪对此并无意见,慕师靖却很在意,她单独与三花猫聊了聊,内容无他,只是让它多做一些艺术加工,美化一下自己,三花猫宁死不从,表示纪实的创作理应严肃些,怎可胡乱改编,它可是有风骨的。 慕师靖从怀中取出了那叠搜刮来的文稿。 三花猫大羞,让慕师靖保密此事,顺便询问她要怎么修改这个故事,慕师靖指点了一番,便任它自由创作了。 将纸笔送达之后,林守溪去了一趟魔巢。 通过这段时间的努力,他已将炼鼎之术打好基础,而魔巢恰有一座品阶不俗的清光鼎,他当然不能错过。 “魔巢是我的地盘,你要在这里拿东西,是不是需要付出些什么?”慕师靖见他要取鼎,立刻又想起了自己魔巢圣子的身份。 “待我神功大成,可赠些丹药与你。”林守溪信誓旦旦道。 “如何赠?”慕师靖困惑。 她也读过魔巢中的炼鼎术,体内炼鼎不比体外,通常只可供于自己,哪有分与他人一说? 接着,她想起了那本古卷的书名,瞬间明白了。 “滚。”慕师靖冷冷开口,“这话去与你未婚妻说吧。” 这于慕师靖而言是气话,但对于林守溪来说,却是接下来最重要的事之一。 三界山大雾已去,前路无阻,待妥善处理完这里的事,他就要踏上归程,去寻小禾的下落了。 慕师靖回到魔巢,无人敢拦,她先是拆了魔巢的门面,改为了光明教,随后又将上次评选出的十大恶人杀了个遍,重拟了一份详实而正义的门规。接着她才取出了黑卷,开始钻研,希望可以从中找到帮助三花猫的方法。 慕师靖平日里虽常奚落三花猫,但实际上她是很喜欢它的,要不然她也不会经常将其抱在怀中了。 林守溪则按照书中的记载,在后山尝试炼化清光鼎。 将鼎炼化入体无异于让油完美地融入水中,林守溪枯坐了两个时辰,始终不得其法,他渐渐感到疲惫,一度想要放弃,这种疲惫却意外地帮助了他,他的身心在疲惫中变‘惰’,气也变得死气沉沉,起初正襟危坐的他身体松弛了下来,宛若神人尸坐天地,任天打雷劈也一动不动。 这种感觉恰与鼎的状态相吻合。 难怪著书之人第一次炼鼎是打坐至几乎濒死后才成功,这并非是他天赋不佳,也非他绝境顿悟死里求生,而是炼鼎时的必经之路。 进入这一状态以后,天地一空,林守溪的意识里唯有那座喷吐雪花的鼎,他们相对而坐,似在论道沉思,也似神魂互换。 轰—— 魔巢的后山风雪陡然寂灭。 因为清光鼎不再喷吐雪花。 它像是丢了魂,变得黯淡无光。 与此同时,林守溪体内的气丸中显现的不再是鼎的影,而是一座真真切切,细节清晰的鼎,鼎口吞风吐雪,令他浑身寒透。 寒冷猝不及防地袭击身体,林守溪唇坐在岩石上,眉与发间转眼尽是冰霜,那双唇也抿成了刀锋。 幸好他早有准备。 他取出了半瓶‘玉液丹’,摸出一粒吞下,调息运转,但不知为何,这瓶曾救过小禾的极欲合欢散竟毫无作用! 怎么回事?是它时效过了么,还是说…… 林守溪无力思考,他凭借着精神意志对抗着寒冷,冷到极处时,他甚至有一种气丸都要被冻裂的感觉。 他强撑了许久。 待他重归清醒的时候,慕师靖不知何时坐在了他的身后,双手按着他的背。 少女的眉目间也尽是霜雪。 她又帮了自己。 “不用太感动,你若出了什么事,宿敌之战就无法完成,我的道心也将无法补缺。” 慕师靖说话时,唇上的冰片飘坠,露出的唇更显晶莹。 他们都心知肚明,这番说辞或有道理,但主因绝非如此。 林守溪还是认真地写过了她,慕师靖不以为意,转身回殿,说要歇息。 她以温水洗涤了一番身躯,换上新衣躺在塌上小憩片刻,不知为何,她翻来覆去,却是怎么也无法入眠。 实在心烦意乱,她竟取出了那份文稿,躺在床上翻阅。 少女盖着被子,干燥乌黑的长发散着,清冷的目光自书页上扫过,神情却不断变幻着,原本寒冷的身子也热了起来,她雪白的面颊也化出两片酡红之色。她屈着腿,咬着唇珠,起初是用两只手翻页的,过了一会儿,不知是不是天冷的缘故,她将右手也小心翼翼地缩入了被中去。 慕师靖起床后又换了身新衣。 这一次她换上了过膝的黑裙,穿上了墨染的冰丝长袜,软靴也换成了一双玄色的尖头小鞋,身姿挺拔的少女更显青春美丽,换上裙子后的她看上去更柔和了许多。 夜间,他们回到了三界山去陪三花猫。 三花猫笔耕不辍,已然奋笔疾书了一天,以存想之术大书特书了十万字有余,剧情虽未推进太多,但其创作精神实在令人敬佩。 只有三花猫自己知道,它是不敢停下,因为它一旦停下,就很有可能会被苍碧之王的记忆吞掉,重新变成一头狂暴的坏龙…… 林守溪与慕师靖并未察觉到它的异样。 他们一同躺在龙骨上看着星空。 林守溪时不时将手搭在剑上。 但湛宫的另一头,小语始终没有回应。 第一百一十一章:参天大树 幽静的天空是灰蓝色的海,星辰繁茂生长着,延伸到玩不见的尽头,它像是一条天路,指引人们走向深邃的隐秘。 林守溪与慕师靖躺在三界山上,吹着凉风,与满天星辰对视。 转眼之间,林守溪已离开旧世界一年多了,除了记忆之外,他身上已没有一鳞半爪的信物可用以怀念,细细想来,似乎唯有身旁的少女成为了参照,让他可以记住过去与未来的路。 慕师靖亦有类似的想法。 每每平静眺望夜空,她总会觉得这片天空很薄,似乎用手指就能把它撕开,而天的后面,藏着另一个世界。 她的脑海里浮现出许多幼年时背过的诗文,此刻红唇翕动,也将它轻轻念出,似在说与自己听。 待念至‘似此星辰非昨夜’时,少女也不自觉地沉默了下去,一种天地无垠大道缥缈的空虚感涌入心田,她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指间却唯有稍纵即逝的夜风。 凉夜最易令人神伤。 林守溪与慕师靖躺在一起,少年俊秀,少女绝美,同是黑衣墨发,天造地设似的,只是他们明明靠得这般近,却从未看向彼此。 慕师靖舒展了一番身子,忽然坐起,她的黑裙宽松,此刻随意地穿着,可以看见裸露的肩,肩膀在月光下泛着乳白的颜色。 林守溪看着她的侧颜,再次想起了小禾,若此刻身旁是娇小纤净的小禾,他应该就能将她拥入怀中了吧…… 慕师靖清清冷冷,似带刺的花,在过去的世界,她便是道门传人,是当之无愧的第一美人,哪怕如今她妖女似地展露着自己青春体态的娇冶,也只让人生出欣赏之意,而非什么亵渎之念。 “你真的没事吗?”林守溪忽地问。 慕师靖本以为他在问自己,刚想将这虚伪的关心讥嘲回去,却见他所望的方向是龙骨心脏。慕师靖也看向了那颗彩鳞覆盖的巨大心脏,三花猫任在奋笔疾书,写红了眼,半点没有才思枯竭的样子。 这种状态显然不对…… 哪有人会这般写作的?更何况三花猫是龙,也不是长满触手的邪神啊。 “我……我没事呀。”三花猫说话的时候,已明显透出了虚弱。 心脏跳动的声音似也随着夜深而弱了下来。 三花猫自己知道,它遇到了很严重的问题。 苍碧之王的记忆不断侵扰着它,已侵扰了整整一日,唯有不断写作可以缓解,但渐渐地,写作也成了饮鸩止渴,它甚至已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写什么了,连主角叫什么都快记不清了。 它也快记不清自己是谁了。 出生至今不过一年,一年来真正深刻的记忆也只是这段日子而已,它虽又危险又美好,足以铭记终生,但苍碧之王长到不知岁月的记忆倾轧下来时,它短短一年的人生就像是白纸做成的靶子,迎接着上万支穿空而来的铁箭。 它能支撑一日已算奇迹。 碎墙之日只是它记忆的起点,它的记忆在不断回溯,穿越漫漫的长眠,这具龙骨就像是一本活着的史书,从中可以窥探到古往今来世界的变迁,冰川、熔岩、洪积、陨星……记忆的更深处,似乎还潜藏着无数双捉摸不透的旧神眼眸,它知道,若自己回忆到那里,就会被彻底吞噬,成为第二个苍碧之王。 有鳞宗不知道有没有预料过这种情况,但无论如何,钟无时与杜切都已身死,他们也无从追问了。 林守溪取来它的纸稿,翻阅片刻,眉头紧皱。 他猜到三花猫可能面临了些问题,但这个问题似乎比他想象中更加严重。 “陪我说说话吧。”三花猫说:“我的脑袋好像有些晕哎。” “好。” 林守溪起身,跃到了心脏附近的白骨旁,伸出手去触摸心脏的表面,意外地感到冰凉。 慕师靖抬起些腿,以指勾去了有些碍事的尖头小鞋,也来到了林守溪的身边,坐在了一根巨大的骨头上。 “你想聊什么?”慕师靖问。 “你们给我讲讲你们的故事吧。”三花猫说。 “我们的故事?” 林守溪与慕师靖对视了一眼,皆摇头:“我们没有故事。” “诶,你们不是宿敌吗?不是很早就认识了吗?” “我们虽是宿敌,但我们的仇是师门结的,而非我们自己。”林守溪说:“我与她真正相识,也不过这七天而已。” “这样子啊……”三花猫感到遗憾,它难得地耍起了小性子,“可我就是想听故事呀。” “那让他讲讲他与他未婚妻的爱情故事吧。”慕师靖说。 她对于林守溪的未婚妻也颇为好奇。 “这……也没什么好讲的。”林守溪倒不避讳这个,只是不知为何,他不想在慕师靖面前说起此事。 “那她是个怎么样的人呀?”三花猫追问。 “温柔善良的人。” “很听话吗?” “当然。” “我不信,你性子这么软,肯定天天被你未婚妻欺负。”三花猫说。 “怎么可能,她对我百依百顺。”林守溪坚持说,“以后你们见到她就懂了。” 三花猫将信将疑,慕师靖则全然不信。 “所以说,你们是真的没有办法联姻了,对吧?”三花猫弱弱道。 “你怎么总惦记此事?”慕师靖问。 “因为这样我就能获得言出法随的能力,就可以让自己从这颗心脏里出来了呀。”三花猫说。 自从它知道了言出法随这件事后,它的话就再也没有奇妙地应验过,只能将希望寄托于过去的预言了…… “这与联不联姻无关。”慕师靖说:“这讲究的是真情实意,哪怕我们为了成全你假装联姻,恐怕你的能力还是不会生效吧。” “那你们就不能真心一点么……”三花猫弱弱地说。 “你这么想离开这副身体吗?” 比起联姻,林守溪更关心三花猫现在的状况。 “嗯……里面,有一点点闷。”三花猫说。 “只是闷么?” “嗯……” 三花猫含糊其辞。 “好了好了,既然没有故事的话,你们先下去吧,我要继续写书啦。”三花猫用尽量活泼的语气说着,它的内心深处,在理智尚未被吞没之时,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 林守溪与慕师靖被催赶下了龙骨。 林守溪一再询问了三花猫此刻的状况,三花猫却坚持说自己一点没事,只是感觉有些累,让他们不要担心也不要打扰,它只想睡会儿。 自前日修炼河图洛书起,林守溪与慕师靖也未进行过睡眠,此时夜深人静秋风清凉,他们也感到困倦,在山石上躺了会后便有些半梦半醒了。 “若我们小时候真的被订婚了,会怎么样?”慕师靖闭着眼,话语如同梦呓。 “不会怎么样。”林守溪说:“联姻只能带来短暂的安宁,魔门道门理念不同,这是必将引爆的东西,若我们真的订婚,最终迎来的,也只会是一场注定的悲剧。” “嗯。”慕师靖点了点头。 魔道注定水火不容,他们的和谐只能用另一方的终结来换取。 “我的师兄师姐……他们还好么。”林守溪轻声问。 “我哪里知道。”慕师靖淡淡道。 她是与林守溪一同来的,当然不知道魔门覆灭后的事。 “那你师父到底是怎么样的人呢……”林守溪又问。 他想要回到过去的世界,他想要救出自己的师门,但如今他一点线索也没有,这份情感只能化作虚无缥缈的担忧。 “放心,师尊应不是嗜杀之人。”慕师靖说。 她也有些担忧。 她与魔门的那些人素不相识,自不是为他们上心,她只是不太愿意和身边这个少年成为死敌。 林守溪没有再问。 他靠在岩石上,从另一个角度望向三界村,望向黑暗中高耸的神桑树,渐渐合上了眼。 哪怕是闭目养神,他也将湛宫剑握在手中,随时等待它闪烁光芒。 但没有。 林守溪并不知道,时空魔神死去之后,它最后串联的时空也崩解了,但湛宫剑上似乎仍然附着强烈的心愿,这抹心愿顺着剑传达了林守溪心中。 似梦非梦间,林守溪再次见到了小语。 一座空荡荡的木宅里,小语静静地立着,眉目间常有的明媚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符合年龄的仇恨与坚毅,她冷着的脸上伤疤未愈,稚嫩的面容也没了笑,她不再穿那身标志性的火龙衣裳,取而代之的是一身单调的素衣,衣裳的臂上别着一朵小黄花。 它代表了亲人的离去。 小语……怎么了? 林守溪感到了陌生,他轻轻地喊她的名字,小语却似全然没有听到,她只是静静地盯着前方,眼里是可怕的平静。 “只有这些了吗?”小语问。 “嗯,只寻出了这些……”另一人满怀歉意道,“废墟尚在清理,我们还在派人找。” “不用了。”小语却轻轻摇头,目视前方,说:“有它就足够了。” 小语与那人又说了些什么,小语静静听着,木然点头,平静的眼眸里是深不见底的悲伤。 她跪在剑前,低着头,一动也不动,仿佛能这样一直跪下去。 她的身后还有不少人,大都是同龄人。 他们亦投来了许多目光,有怜惜的,有愤怒的,有讥嘲的,有幸灾乐祸的……小语却似什么也没有感觉到,她只是轻轻将手搭在剑上。 至少剑找到了…… 这是这段日子里,小语经受过的无数灾难中,唯一还算幸运的事。 她想要联系师父,她要告诉师父自己经历了怎么样的灾难,也想告诉师父,自己活了下来,她也懂了很多过去不懂的事,她要修行,成为真正的仙人,调查这件事背后的真相,为父母……报仇雪恨。 她已经好多天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她现在唯一想要倾诉的对象只有师父。 “师父……” 木宅的人陆续散去,暮色斜斜地穿窗而入,小语跪在剑前,终于颤抖着伸出手,她想努力挤出一个微笑,表情却牵强得哀伤。 剑的那头没有回应。 夕阳褪去颜色。 小语将手搭在剑上,静静地等啊等。 师父兴许是有事吧…… 她这样想着,就坐在剑前,安静地等待,可直到朝阳升起,她也什么都没有等到。 ……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 “你的师父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一个白发长眉的老人手持拂尘,问她。 小语也像是长高了一些。 她被这个问题问住了,支支吾吾间只说:“师父是一个耐心、善良、温柔……” “我是问具体的,姓名,年龄。”老人拿着笔,记录着什么。 小语什么也说不上来。 “你若什么都不知道,山门可没办法帮你找。”老人收笔叹息。 小语回忆了好久,最终只是说:“师父住的地方好像有条浑浊的江,那里还有个村落,旁边有龙啊蛇啊什么的……” “没有了?” “没有了。” 老人离去,留下小语失魂落魄地在原地发呆。 又不知过了多久。 老人回来了。 他真的带来了消息。 云空山派出的人找到了浊江,找到了龙鳞镇的蟒身苍龙像,那里确有三界山,但根本不存在什么三界村,三界山的下方,是一片可怕的废墟,即便是这里曾有村落房屋,恐怕也早已被摧毁了。 “是谁摧毁的?”小语这些日子想过了无数的可能,但真正要面对的时候,还是觉得无法接受。 “很可能是……龙。”老人说。 “龙……” 又是龙。 小语无力支撑,摔在地上,崩溃地哭了起来。 她明白了,她全然明白了…… 摧毁师父村庄的龙一定就是那头碧瞳龙王,在她月试的那一天,苍碧之王苏醒,沿途摧毁了无数的村庄,最后撞向了神墙,她有神墙和亲人的保护,侥幸存活,但城外什么也没有…… 虽说无巧不成书,但哪怕命运要教会她成长,也无需这般残忍地杀去一切,只留下她孤身一人吧…… 小语抱着剑,泣不成声。 老人没有离去,他待少女哭过后说起了另一件事。 “据寻访者说,他还废墟里见到了一棵树。” “一棵树……” “嗯,那是一片污浊的土地,本不该生长任何作物,但那里长出了一棵树。”老人说。 “树,一棵树……” 小语话语一滞。 她陡然想起了什么。 老人说此话只是想鼓励她,告诉她再贫瘠在污浊的废墟里也会有希望的种子破土而出、生根发芽。 但小语不这么想。 她立刻想到了自己月试胜利之后获得的种子,她与楚妙一道奔逃的时候,曾不慎将装有种子的信袋扔出,挂到了巨龙的身上。 该不会…… 不,这怎么可能…… 她觉得自己的猜想是荒诞的,可她的潜意识告诉她,这般荒诞的猜想很有可能是真的! 可是,可是…… 龙不是已经被杀死了吗,不是已经被神山擒住浸泡在神浊里了吗,种子怎么会落到城外去? 难道说…… 小语的后背冷汗淋淋,她再次回想起巨龙破城的场景,恍然大悟。 是啊,那样的生物怎么可能被捕获呢?神山这么说,也只是想安稳人心吧…… “你怎么了?”老人疑惑地问。 “无事,先生。” 小语摇摇头,她看向了一旁被她取名为‘湛宫’的古剑,轻声说:“我相信它一定会好好长大,等我下次去到那里的时候,想必它已然长成了……” “参天大树。” 少女的声音飘然而绝。 林守溪从梦中惊醒,泪流满面。 他的眼前,巨龙升空而起,双翼卷起呼啸的风声,远处的神桑树在风中摇曳。 …… 慕师靖不知何时也醒了。 她也望向了神桑树的方向,她露出了不敢置信的神色,轻声呢喃: “师尊……” 林守溪这才发现神桑树上多了一个身影。 挽剑而立的影。 她与巨木相比是那般小,但一经看到就再无法忽视。 女子望了过来,望向的却不是他们,而是这头巨龙,她的眼中喷薄出的怒火与仇恨,仿佛已沉淀了数万年。 第一百一十二章:龙战于野 狂风。 狂风从天而降。 几十万字的文稿在风中飞舞,如同葬礼上飘洒的纸钱。 巨龙张开了足以遮蔽整个村庄的双翼,它的翅膀形同剪刀,在天空中收张振动,仿佛黑夜不是被朝阳照亮的,而是由他的双翼硬生生裁开,露出其后湛蓝的本质。 慕师靖想要起身,可身子却被不讲道理地压回了岩石上,黑裙以蜻蜓振翅般的频率舞动着。 她不敢相信眼前的画面,这一切猝不及防地劈面而来,令得刺眼的朝阳都黯然失色。 “怎么了?” 林守溪的眼泪被风瞬间吹干,他刚睡醒,意识尚且混沌,但眼眸里的天地却是前所未有的开阔。 他盯着神桑树上的影,澄澈的天空下,炽烈的怒与寂静的冷同时交叠在那道肃杀的身影上,他生出了一种熟悉感,却不知道这种熟悉感来自哪里。 “师尊……” 慕师靖又重复了一遍,她死死地盯着那里,犹在确认对方的身份。 不会错的,那一定就是师父…… 师尊来到了这个世界……不!或许她本就是这个世界的人! 她的话语很轻,才一出口就被风压回咽喉,但林守溪还是从她的唇形中辨认出了那两个字,师尊…… 那个过去世界中的道门门主,云巅榜的幕后排榜者……同时,也是覆灭了魔门的人。 少年与少女的瞳孔中爆发出了迥然不同的光彩。 对慕师靖而言,这是恩师,但对于林守溪而言,这是死敌! 但这位师尊哪怕与他们皆有渊源,却半点没将视线投到这里。 女子狐裘鼓动,寒气森然,她足下片叶不伤,杀意却已凌天而去。 来者正是宫语。 她看着在三界山上空腾跃的巨龙,心神亦有些恍惚。 哪怕巨龙改变了瞳色,心脏也换了副模样,她还是一眼认出了它。 碎墙之日距今已三百年,这三百年里,她原本以为自己早没有了手刃仇敌的机会,但今日,这头苍碧龙尸终于再次出现在了她的面前,这是命运残酷之余的恩赐。她不需要准备,她为了这一天,已准备了足足三百年。 “孽障。” 寒锋出鞘。 冬还未至,天空已飘上了雪。 …… 压下来的风随着温度的骤降一下变得刺骨。 它不断吹着,似要将五官都压得平实。 林守溪逆着狂风起身。 他看着天空中的巨龙,知道三花猫现在的状况很差,昨夜的时候,三花猫始终在说自己没事没事,那时他也感觉到了异常,却只以为它是疲惫或者水土不服。 现在看来,事情远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巨龙的吼声响彻天地,这吼声虽仍是威严的,但其中却蕴含着狂躁与疯狂。 三花猫确实疯了。 它像是一只溺水之猫,在水中挣扎了一天一夜,终于疲惫不堪,最终决定放弃,放弃之前,它想要给诛神录一个结尾,但它的思维太过混乱,连收尾也做不到。那就这样吧,故事从来不一定要完美,结尾的留白是它最后的才情。 溺水之猫最后看了一眼海面上虚幻的蜃楼,放弃了抵抗。 林守溪与慕师靖在三界山上焦急的呼喊声被风吞没,弱不可闻。 苍碧之王的意识吞没了它。 昏迷的最后,它对身体下达了振翅北飞的指令。 飞得越远越好,就让他在北边的极地里沉眠吧。 彩色的心脏里,血肉一下子成了腐蚀性极强的液体,少女曼妙的身影浸泡其中,正在被逐渐溶解。 最后的残念里,寒芒斩来。 …… 宫语已消失在了神桑树上。 神桑树顶,白虹凭空而生,好似一道桥梁,将她与巨龙连接在了一起,女子身影所过之处,空气也振出烈烈风雷。 她的剑上燃烧起了璀璨的火,这抹火在她如虹的身影里似大雪中开出的绚丽花朵,只是它的花瓣是由仇恨、愤怒、憎怨凝结而成的。 龙尸哪怕意识混沌,却依旧感受到了敌意,它振动双翼悬停空中,赤金色的瞳孔顷刻由涣散转为凝聚,看向了来人。 龙尸不知道意识到了什么,竟有一瞬短暂的失神。 这瞬间的失神里,宫语鹰隼似的身影已俯冲过它的骨架,接近了那颗巨大心脏,剑上火光挥出,巨鞭般抽打了上去! 表面的彩鳞是保护心脏的甲,剑与鳞甲相撞,如同捆绑在心脏上的爆竹引燃,一连串的火光就此激溅而起,鳞甲被炸开,下面隐约渗出鲜红的血。 三花猫痛苦的叫声在心脏中响起。 它本想陷入长眠,却被这断骨之痛再度惊醒,叫声凄厉如被掐住了脖颈的婴儿。 这是苍碧之王的尸骸,哪怕它现在的境界维持在赤金之间,它所拥有的力量也绝非普通的金赤龙王可以比拟的。 宫语只斩出一剑,虽摧鳞无数,在她还未来得及再斩一剑,巨龙已振翅升空,翅下的狂风将她压向地面。 三百年前,城墙之下,这头巨龙的利爪撕开墙壁,踏入她所居住的国度,她无力放抗,只得随着人流仓皇逃窜,如今此消彼长,龙尸的瞳孔由碧转赤,而她早已不是当年的小姑娘,她拥有了与之抗衡的力量! “这次……不会再让你逃了。” 女子狐裘震颤,沉腰屈膝,整个人再度跃起,她喷薄出的怒火化作了真实的温度,将满天的文稿都一同点燃,一时间,天空如遭大劫,余烬乱飞。 苍碧之王对着这个胆敢靠近的人类发出威胁似的怒吼,但这足以令万千生灵跪伏的吼声却不能让女子的身影慢上半点。 她逆空而来,剑之所向是巨龙的头颅。 苍碧之王顺势张开了白骨巨颌,灼热的龙息在它口腔中凝聚,朝着狐裘女子当头浇下,宫语早有预料,她攻击头颅不过是幌子,因为龙尸唯一且致命的弱点只有心脏,龙息喷吐的刹那,她身躯一折,以一个巨大的幅度绕至它的身后,从它肋骨的中空处穿下,再次斩向心脏。 剑光齐发,纷纷打上鳞甲,彩色的新生心脏远比它的骨头要脆弱得多,转眼之间,它已似一条伤痕累累的锦鲤。 宫语的杀心虽已至极点,但她依旧没有急躁,与龙的战斗是凶险的,哪怕对方是一头堕境的疯龙,她也随时有可能被巨龙的利爪撕碎。 宫语斩上一剑,身影飞速抽离,围绕着龙尸螺雾旋转,干扰它的精神。 龙尸不断喷吐龙息,龙息落到三界山上,将坚硬的岩石直接融为柔软的泥浆,而这恐怖的吐息却根本波及不到女子的狐裘。 她对于龙尸太过熟悉了。 在之后的三百年里,她不止一次与神山捕获的龙尸战斗过,对于这种族类的许多习惯性攻击早已了如指掌。 “师父,师父——” 宫语杀心正盛,下方慕师靖逆风狂奔,大喊她的名字。 宫语向下看了一眼,只是冷冷道:“住口。” 她现在什么也不想听。 长空中,宫语的身影绕着龙尸飞舞,频频将剑光砸在龙尸的心脏上,心脏表面的鳞大片破碎剥落,其中包裹着的血肉虽也柔韧,但这点硬度在宫语的剑面前,与蛋的浆液无异。 而这浆液中,隐约勾勒着人影。 宫语早就注意到这个人影了——那隐约是一个少女的影子。 她起初以为自己看错了,因为这事若是真的,那将无比可怕……龙尸的心脏了藏着人类,难道说,那些爬出大地之后就往南行进的巨龙都是由人在操控? 荒谬…… 宫语虽下意识地给予否定,但这三百年的岁月也教会了她,即使再不可思议的事都有可能是真的,而可以明确真伪的,唯有她自己的眼。 她要将这心脏剖开,看看里面到底藏着什么东西! 但这一次,她的剑被阻断了。 千年以来,人类的修真者做了很多的测试,确认了龙尸只有心脏,没有大脑,它们的身体里只藏有少量的智慧,大部分的行动都是依循本能,但宫语在眼前的龙尸上见到了智慧的影子。 它假装卖出破绽,引诱宫语进攻,却在关键时刻收爪回护,五爪一合,牢笼般闭合,若非宫语的注意力实在集中,现在恐怕已身负重伤。 龙尸的一握虽空,炽烈的龙息却再次喷出,被指缝滤成四道半透明的红光,笔直灌落。 龙息分成了四道,拦住了她撤身的空间,宫语挥剑硬挡,这柄陪伴了她许多年的名剑顷刻被灼烧得扭曲,而她的狐裘边缘亦拂起火光,似要将她整个人都烧起来。 宫语被龙息压着,当空斜落,陨石般砸向浊江。 浊江滔滔。 宫语的身影即将触及水面之际陡然停住,足尖轻点水面,霎时间,龙息作用在她身上的力量转移到了浊江之中,涟漪扩散,所至之处浪涛被尽数抚平,汹涌不再,宛若大雪封江。 狐裘女子飘然立于水上,如洛神临波,她手中之剑被龙尸烧得通红,她反手握剑,直接将其刺入水中,以江水淬剑! 片刻后,她将剑从水中抽出。 白雾缭绕。 上空,龙尸垂着双翼悬浮着,首尾几乎成圆,它的赤金之瞳盯着狐裘女子,似在思考什么复杂的难题。 宫语亦仰头与它对视,双瞳冷若虚空。 破碎的城墙、奔逃的人影、漫山遍野的哭嚎……娘亲、爹爹、师父……她的安宁都被这头龙尸所摧毁,此刻她要让这份痛苦尽数偿还。 只可惜,哪怕她真的将对方杀死,已故之人依旧回不去了。 她本以为三百年早已将情感冲淡,她也可以云淡风轻地回顾往事,但大仇将报之前,占据她心灵的不是快意,而是遗憾。填不平的遗憾。 去死。 宫语再度跃起。 先前被压在水中的力量随着她的离去得以释放,水面轰然炸开,崖壁碎裂,崖石摧毁,巨量的白水刀锋般沿壁而上,冲天而去,化作一片遮天蔽日的暴雨。 宫语的剑光撕开雨幕,以玉石俱焚般的决然之姿斩向了巨龙。 这头龙不知道在迟疑什么,它像是连战斗经验也失去了,悬在天空中发呆。 剑光斜插而入,将心脏表现的鳞甲彻底撕碎。 彩色的心脏血肉飞溅。 哀吟声响彻天地。 龙尸失去了力量,被宫语以剑抵着,从高空坠向三界山。 如高楼被尘埃压垮。 地动山摇。 一袭狐裘的女子足踩龙尸,俯睨的目光孤寒冷傲,巨大的心脏赤裸着呈现在她面前,其中的身影变得愈发纤细。 她举起了剑,准备剖心。 “住手!” 剑即将落下的一刻,林守溪狂奔而至,用尽全力疾呼。他知道,只要这柄剑落下,那只心地善良又口无遮拦的三花猫便会彻底死去,他的师门已被这个女人毁灭,他不想再看到自己的伙伴当着他的面被杀死。 只是面对这个女子,赤金色瞳孔的巨龙也只能匍匐在她足下,林守溪年纪轻轻,又怎么可能是她敌手? 他已没办法思考这么多了,他只想竭力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宫语怎会因为一个少年的言语止住动作? 更何况他手中所持的是湛宫。 湛宫……这分明是自己的剑。这少年想做什么?是想要用大水淹掉龙王庙么? 宫语面色冰冷。 “这柄剑虽也不错,但杀死曾经的苍碧之王似乎确实不太够格。”宫语看着手中弯曲如蛇矛的剑身,淡淡道:“你叫……林守溪?是么?正好谢谢你,替我将湛宫送来。” 宫语伸手一抓。 林守溪手中的湛宫剑如被绳索勾住,猛地一扯,他尚未至浑金境,哪能与人神境夺剑? 剑顷刻被夺。 因他的手握得太紧,剑柄强划过掌心后,他的手掌已是血肉模糊。 湛宫飞入宫语手中,大放光明。 她垂下眼眸,望着那颗七彩的心脏,心脏呼吸微弱,似是陷入了昏迷。 湛宫悬起。 这柄曾经斩杀过时空魔神的利刃,如今又要切开苍碧之王的心脏。 三界山的岩石被溶解,林守溪站在那里,双脚如陷沼泽,举步维艰,他握着自己的手腕,刀锋般的目光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一袭狐裘,盯着这道门门主婀娜高挑的身影,瞳孔中尽是怨恨与憎恶。 慕师靖许是他的宿敌,但这个女人才是覆灭魔门的真正凶手!只可惜,这个女人出现在他面前时,他还未拥有将其击败的力量。 “定——” 林守溪垂下双袖,满色如灰,吐出一言。 没有任何的法力波动,但宫语真被定在了原地,想起了那次毕生难忘的月试,自己曾用类似的手段击败过同门的弟子。同时,她看着林守溪逆光而立的身影,陡然感到了熟悉,这种熟悉是直觉给予她的反馈,又很快被她的理性否决了。 三百年了,也该放下了…… 宫语摇头轻笑,剑猛地刺下。 心脏轻而易举地被穿透,鲜血飞溅。 …… 定—— 时间像是回到了三百年前。 三花猫发现自己变成了苍碧之王,它早已摧毁并越过了城墙,回首过去,它一路踩踏而来的,是一条遍地尸骸的血路。 我……我在做什么? 三花猫感到茫然。 它环顾四周,身旁也堆满了尸骨,尸骨之中,隐约还站着几个人影,这几个人影要么是战至精疲力尽,要么已是奄奄一息,其中唯有一对青裙白衣的道侣还算坚挺,他们鲜血淋漓的手依旧握着剑,仿佛血肉与剑柄都凝在了一起。 “定——” 这是青裙女子发出的声音。 她伸出鲜花般的五指,遥遥地指向自己,像是吐出了某种真言或魔咒。 这一刻,她理解了女儿被逼到绝望时病急乱投医的心境了。、 可她再也没有机会拥抱小语了。 他们都已用尽了全力,燃尽了生命,可别说是刺穿它的心脏,哪怕是暂时拦住它的步伐都极难做到。 青裙女子的‘定’起不到任何效果,龙尸低低的吼声好似嘲弄。 三花猫倒是真的被这声定吓住了,只是它的身子不停它的使唤,依旧不断地朝着前方走去。 青裙女子垂下了手,放弃了抵抗。 白衣裳的年轻人护着她。 “希望小语可以平安长大。” “当然,她可是被天神祝福过的。” “天神……” “嗯,伟大的天神,当年在北方的极地里,我们就见过天神了。” “……” 青裙女子不知想到了什么,静默无言。 苍碧之王看向了他们,张开了嘴,龙息在口中汇聚,即将朝着他们当头喷下,这股龙息比现在赤金色瞳孔的苍碧之王所拥有的,不知强了多少倍。 三花猫知道,这两个人也很快要化为灰烬了。 但令它感到意外的事发生了。 白衣男子用衣袖蒙住了青裙女子的脸,他抬起了头,非但没有被龙息灼成灰烬,相反,他的身上透出了神圣皎洁的光芒,尤其是那双瞳孔,更透出了纯净的金色。 这是…… 三花猫如被神明凝视,心脏抽紧。 “我想起来了。” 这是白衣年轻人最后的话语,他逆着龙息起身,张手。 “原来是我,掌握了我。” 万法召之即来。 他的身躯被万法溶解,凝成了剑的形状,破空而去,刺向巨龙心脏。 剑刺入心。 三花猫瞳孔骤缩,发出凄厉的惨叫。 三界山上,宫语刺入的剑未能再没下去,它被一只苍白的手抓住了——少女的手。 心脏中藏着的少女睁开了手,握住了湛宫,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将这柄剑硬生生推出了自己的心脏! 瞬间,赤金瞳孔化为了碧色。 宫语神色一凛,封剑后退。 这碧色一闪而过,转而又变回了赤瞳,仿佛那刹那的颜色只不过是恐吓的手段。 但这足够了。 趁着宫语后退,巨龙腾空而起,振翅逃往北方。 修真者虽也可短暂地御风而行,但巨龙一心想走,人力如何能追拦? 林守溪看着远逃的巨龙,露出了微笑。 慕师靖望着它飞远,虽不知前途如何,却也松了口气,她知道,最后飞走的不是龙尸,不是苍碧之王,而是那只三花猫…… 唯有宫语立在原地,一袭狐裘白若冰雪。 许久,她终于开口: “杀了他。” 第一百一十三章:宫语之惑 漆黑的山体开始冷却凝固,浊江炸成的暴雨也渐凝歇。 白狐裘的女子立在雨中,望着巨龙升空消失的苍穹,眼眸中的金色显得凄然。 湛宫在雨中黯无光亮。 她没有用任何花哨的法术,只以剑将堕境的苍碧之王从高空刺入大地,这是无比傲人的战果,但她的眼神里看不到一点欣喜与骄傲,唯剩无处发泄怨怒凝成的冷。 慕师靖自幼见过师尊不少的姿态,有冷若冰山的,有慵懒清媚的,有恬淡疏离的,但她从未见师尊这般失魂落魄过,她仿佛真成了一只趴在山上的狐狸,孤单吟唱,招回已故的魂魄。 “我让你杀了他。”宫语又重复了一遍。 慕师靖知道,师尊是在对自己说话。 师尊虽未直接注视她,但冷意已贯骨达背,令她浑身发寒,慕师靖能感到师尊的怒,她肩膀收窄,在雨丝中轻颤,却依旧笔直地立在原地。 “不杀。”慕师靖沉默片刻,终于给出回应。 宫语看向了她,眼眸平静得诡异,“死城之时你未杀死他,已丢尽我道门脸面,现在,你难道还要继续包庇他么?慕师靖,你是怎么了?” “他是我宿敌,我自会败他杀他,但我是师尊教养长大的,自不该行趁人之危之举,死城时的追杀已违背了师靖本心,今日……我想自己做主。”慕师靖用冷静的口吻说。 “自己做主?你从小到大所有的事都由我定夺,你能做什么主?”宫语冷笑道:“更何况,你决战公不公平与我何干?我只让你杀他。” “世上没有无缘由的杀人。”慕师靖维持着冷静:“师尊因何治罪?” “因何治罪?你可知,他放跑了什么东西?”宫语眼眸中的冰雪欲裂,其后似隐藏着熔岩。 “他放跑了我们的朋友。”慕师靖坦然道。 “朋友?” 宫语神色一滞,一瞬间,父母离别时的剪影再度于脑海中浮现,苍碧之王破开神墙对天而发的嘶吼亦在胸腔中回荡,她看着慕师靖坚冷的脸,看着她沾雨的黑裙飘卷的黑裙,心中怒意翻江倒海,喷薄出的却不是火,而是冰霜。 “朋友……” 宫语的身影消失在了山头,下一刻,她出现在了慕师靖面前,她一把揪住了少女的衣领,厉声道:“朋友?你知不知道你口中的朋友做过什么事?” 慕师靖被师尊拎起,足尖微微离地,她看到了师尊眼中的憎怨,立刻猜到了什么,怔了一会儿后红唇才终于动了,“我知道。” “三百年前,苍碧之王自此处腾起,振翅南飞,撞碎城墙,闯入神山境内,所过之处,尸横遍野,死伤无数,后祖师现出法身,将其击败。”慕师靖说。 “呵,尸横遍野,死伤无数……你以为灾难只是这样无关痛痒的词句么?”宫语银牙紧咬,她的脸色依旧冷静,身躯却在颤抖。 自修道有成以来,这是她第一次无法维持道心,任由情绪占据自己的躯体。 “你根本没有见过……” 宫语胸脯剧烈起伏,犹若雪山崩玉,她攥紧了慕师靖的黑裙,继续说:“你知道它当年破开城墙是何等场景么?你知道它用爪子将人贯穿后拉到空中,掷石头般扔下大地是何等场景吗?你知道无数的难民在龙吟声里发疯,齐齐刺破耳膜,挖出眼睛,甚至割开自己的胸脯给龙献祭是何等场景吗?你知道他们绝望地跪在地上,被踩成肉泥又是何等情景么……更遑论你眼睁睁看着亲人一个个死在你面前……” “尸横遍野,死伤无数……” 宫语不停摇头,她松开了手,慕师靖足跟落地,却未能站稳,一个趔趄摔在地上,她坐倒在地,双臂支着身子,抬起头,却见师尊眼眸中的光已经淡去,她重复着自己先前的话,声音也变得空洞: “尸横遍野,死伤无数……后祖师法身出现,将其击败……若后人听闻这段话,恐怕还以为这是一次人类对神明的大捷。” “这样的怪物,你称之为朋友?” 宫语的目光重新落到了慕师靖的身上,仅仅是被注视,她的骨头间就生出了麻痹之感,慕师靖咬着牙,爬起身,重又站到了师尊面前。 她知道这是师尊至深至痛的伤疤,轻易不得揭开,但她依旧坚定道:“是……朋友。” “碎墙之日是苍碧之王所为,与她无关。”慕师靖想着怀中那只三花猫,说:“今日师尊所见的苍碧之王绝非三百年前那头,造成灾难的苍碧之王不是我朋友,但她是。” “我不会认错的。”宫语轻轻摇头。 这是刻在她心灵最深处的记忆,三百年过去了,纵使她遗忘了许多事,也绝不会忘记它的模样。 “不,师尊错了。”慕师靖说:“这是有鳞宗的阴谋,容师尊冷静下来,徒儿与你细说。” “我很冷静。”宫语说:“纵使有隐情又怎么样?纵使是阴谋又怎么样?此事事关重大,无论如何,我也该将之降服,拘押回山,而非凭你们一厢情愿任其脱逃!若碎墙之日再发生一次,谁来担责?谁又能担责?” 慕师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不久之前,三花猫便疯了,师尊与它的战斗反而将它从疯狂的边缘挽救了回来,但之后会怎么样,没有人知道…… 慕师靖看了林守溪一眼。 白狐裘的高挑女子背对着林守溪,身影婀娜,秀发如瀑,她遮住了慕师靖的身子,林守溪只能看到一角飘动的黑裙,但他依旧知道她望了过来。 “我来。” 林守溪与慕师靖异口同声说。 “什么?”宫语一愣,气笑道:“凭你们?” 果然是未见过龙尸之残酷,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啊…… “若它恢复全盛,哪怕是我也没有半点胜算,凭你们……凭什么?”宫语摇头。 “我们有压制龙属的手段。”慕师靖站在她的面前。 “是么?”宫语双手负后,怒意终于稍减,“那让为师瞧瞧,你都悟到了什么。对了,神山可不需要没用的废物,若你们的表现无法令我满意,那我会杀掉他,再将你……逐出师门。” 慕师靖也不去分辨师尊是不是在说气话,她后退了几步,看向林守溪。 林守溪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立着,慕师靖伸出手,喝道:“你是龙。” 如所有人一样,宫语听到此言,也稍稍愣了一下。 接着,她感到了身后有敌意传来。 只见那黑衣少年摆出了一个古老的架势,她阅古籍无数,这种招法却是前所未见的,给她的第一反应甚至是城外部落祷告时的舞蹈。 黑衣少年一掌推来。 宫语伸出手,稳稳当当地接过了这一掌,只轻轻一推,一股雄浑的力量传达至林守溪的臂上,林守溪身子倒滑出去,数十丈后才堪堪止步。 宫语垂下了衣袖。 “这就是你们说的压制?”宫语轻描淡写地说着,如将蚂蚁掸下衣裳。 “是师尊太强了。”慕师靖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三百年前,龙尸重伤而归,沉眠地下,直至近日才终于苏醒,我们亦有时间,还请师尊……将这份成长的时间,交于我们。” “你怎么张口闭口‘我们’?”宫语居高临下地看着慕师靖,问:“你该不会是喜欢上他了吧?” “弟子不敢。”慕师靖立刻否认。 “是么?”宫语轻轻摇头,“离开我身边不过一年,都敢这般针锋相对与为师顶嘴了,还有什么你不敢的事?” 慕师靖没什么底气反驳,她闭上唇,心中苦思如何回答,却见眼前白光一晃,耳畔剑鸣一响,再抬首时,师尊已背过身去,持剑走向林守溪。 林守溪没有逃走,他静静地立在那里,等待这位神明般的女子走近。 慕师靖却也跑来,张开双手,拦在了他的面前。 “还说不喜欢?”宫语冷冷道。 慕师靖坚持道:“这是大道之争,师靖所守的,是我的大道。” “那你呢?”宫语看向林守溪,问:“你就想这样躲在女人后面?” “我无话可说。”林守溪的嗓音略显是沙哑,“只是你若真要杀我,可否告诉我师兄姐的安危,让我死得明白些。” 他还有许多事没有做,但如果死亡真的以无法抵抗的方式到来,纵有不甘他也会平静接纳,绝不会谄媚乞活。 “你这般重师门情谊?”宫语问。 “长兄如父,长姐如母,我在师门之时,他们视我如亲,我又如何不挂念他们安危?”林守溪淡淡道:“想来门主亦有师承,不会不懂此理。” 宫语不知想到了什么,竟点了点头,“有理。” 林守溪平静地等待着回答。 宫语没有给他答案,只是说:“你生得漂亮,为救朋友不惜顶撞我,还有这份视死如归之心,难怪她会这般痴迷于你。” “我不喜欢他。”慕师靖立刻反驳。 “我说的可不是你。”宫语摇了摇头。 “你见过小禾?”林守溪飞速反应了过来。 得知小禾平安无事,他松了口气,但他不明白,小禾是怎么与这位道门门主扯上关系的。 宫语依旧没有给出回答,她再次望向了巨龙消失的方向,身上的杀意忽然烟消云散,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邪龙转世为人,口衔逆鳞,为祸苍生……”宫语轻声开口。 “这,这不是……”林守溪瞳孔微缩,不知道宫语怎么会知道并提起这般久远的事。 “这是你幼时,魔门中广为流传的言语。” “对,是这谣言……”林守溪对此事的记忆清清楚楚。 “谣言么?”宫语转过身去,回眸看了他一眼,说:“那你知不知道,这谣言到底是谁散播出来的呢?” 林守溪忽有种头皮发麻的感觉。 宫语收起湛宫,向着山下的三界村走去,女子仙音缥缈,话语却回荡在林守溪的脑海里,经久不散: “长兄如父,长姐如母,你视他们如亲,可他们未必,甚至,他们不一定都是……人。” …… 林守溪被软禁在了三花猫过去的宅院里。 慕师靖不在他身边,这位黑裙少女此刻跪在前堂,师尊斜坐在一张老木椅里,浑圆修长的玉腿自狐裘衣袍间探出,赤裸雪白,她衣袍微分,可见狐裘间玲珑的锁骨,锁骨之下是傲人的白雪岭,锁骨之上则是修挺完美的天鹅颈。 她的玉指翻动纸张,目光飞快地扫过,澄澈的仙眸中泛起异色。 “这上面所言,皆是真的?”师尊将这摞纸放到一旁,问。 “是真的。”慕师靖说。 师尊所拿着的,是昨夜三花猫写成的稿子,讲的是这些天它随着林守溪与慕师靖一起的冒险经历,除了一些身份上的问题按照了慕师靖所言修改以外,其他大体属实。 幸亏这份稿子连夜发表,传到了千家万户,才躲过了在战斗中付之一炬的命运。 这份稿子上说,林守溪平日里白天留在三界村当尊主的亲信,晚上则前往魔巢,当魔王的卧底,是一个生龙活虎的双面间谍,为的是颠覆他们的阴谋,而慕师靖则调查有鳞宗一事,一路行侠仗义,斩妖除魔,于吞骨山庄借助祭坛来到此处,与林守溪暂成盟友,一同颠覆此间的邪恶。 整个故事听上去倒是顺理成章…… “只是这林守溪两头奔波,未免也太忙了。”宫语说。 “这些细节并不重要。”慕师靖可不想让师尊自己坏女人的一面,“这有鳞宗信仰着真龙,还掌握着苍碧之王的秘密,将他们揪出才是重中之重。” “嗯。”宫语轻轻点头。 魔教,圣子……宫语再度勾起了回忆,犹记三百年前,师父身边似乎也有个魔教的少女被称为圣子,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这魔教还是老一套,没有一丁点新意。 师父…… 宫语揉了揉眉心,不免又想起了林守溪。 与她有深仇大恨的龙尸被林守溪放跑,她气急攻心,忽视了许多东西,此时冷静想来,她倒是能明白那种熟悉感来自哪里…… 在她的记忆里,当年的师父只是一团模糊的影,但这身影与林守溪似有几分相似,嗯……还有声音。 三百年过去了,她已无法准确地记起具体的音色,但她隐约觉得,若师父真的开口,想来就是会这般说话的。 她坐在椅子里,黯然神伤。 思及此处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对于那短短的七天依旧难以放下,时至今日依旧在寻找这些莫须有的蛛丝马迹。 三百年过去了,哪怕师父真的活到现在,应也是个与自己一般大的仙人了,哪里会是仙人呢? 更何况,某种意义上说,林守溪也是她看着长大的。 她静静地想着,忽地瞥见了慕师靖所背的剑。她认得这把剑,这是魔门的传承之剑,死证。 死证,湛宫…… 这两柄剑会有联系么? 宫语无数次地劝说过自己放下一切安心修道,可每每见到任何一丁点可疑之物,她都无法抑制住一探究竟的念头。 “拿来我看看。”宫语伸手。 慕师靖解下剑,递了过去。 宫语一手持握湛宫,一手持握死证,试图在这两柄剑中寻到些联系,但她什么也没有找到,她早已习惯了这种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感觉,早已谈不上什么失落,只将剑放到一边。 苍碧之王、时空魔神、慕师靖、林守溪……与他们皆有渊源的自己出现在这里是巧合么,还是说,这也是命运的安排呢? 宫语哪怕到了这一步境界,对于虚无缥缈的天道,依旧有着深深的无力感。 对于有鳞宗这一宗门,宫语早有耳闻。修妖一事虽是明令禁止的,但总有无缘道果之人想要铤而走险获得力量,这也属于稀松平常之事了,对于这些修妖的宗门来说,有鳞宗确实是名声最大的。 据说神山也派出过人去盯,但对于这个神秘的宗门,始终没有明确的调查结果。 待回去之后,要格外重视起此事了。 宫语的心有些乱。 “待我调查完这里发生的事,你随我回山吧。”宫语看着慕师靖,说。 “回山……”慕师靖一怔。 “嗯。”宫语说:“我知道你对我的身份有很多困惑,待你境界足够,为师会解释与你听。” 慕师靖点点头。 她心中确实有很多困惑,最大的困惑莫过于师尊明明是神山之人,为何要去她那个世界,而且……师尊是如何做到自由穿梭的? 她还能回到过去的世界中去么? “对了,你在背后应该没说为师的坏话吧?”宫语问。 “当然没有。”慕师靖越是心虚,话语也越是斩钉截铁。 她知道,若自己背后说的那些话被师尊知晓,迎接她的将是何等的责罚,不过幸好,林守溪应不会出卖自己。 “你为何穿这身衣裳?”宫语眉稍蹙,略显不满。 “这身衣裳……嗯……是夜行衣。”慕师靖说:“弟子境界太浅,若穿白裳未免太过招摇,若师尊不喜,我换了就是。” “嗯。” 宫语冷静下来,发现自家的徒儿还是蛮乖的,她心中欣慰,神色却很冷,“你这般模样,何异于魔门妖女?仙子当有仙子模样,以后不可再穿这等装束。” “是,弟子从命。”慕师靖乖乖点头,心中想的却是‘师父管得也太宽了’。 “好了。”宫语闭上眼眸,似寐非寐,“去将林守溪叫来,我有些话……想问他。” 第一百一十四章:前世 慕师靖走入后院时,已换上了雪白的道裙,少女的妖媚被月光似的白洗去,清圣高洁,独属于少女的清贵与稚气亦重回眉间,让人联想到雪中的铃兰。 林守溪看向廊下,微微失神,她与死城时所见如出一辙,可她们却怎么也无法重叠在一起。 “谢谢你。” 白日里慕师靖维护自己的画面林守溪记在心头,此时终于有机会表达感谢。 “别说话,我先替你解符。” 林守溪的身上贴着无形的符,身子被符钉死,只有嘴唇与眼珠之类的小部位可以动。 慕师靖走到他的身边,翩然立指,一抹白光凝于指尖,她对空虚画,笔画蜿蜒的解符顷刻写就,再蜻蜓点水般一按,将它落到林守溪的身上。 灌铁般的感觉终于从身体中消散,林守溪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指,说:“不是说软禁么,这就是你师父说的软禁?” “那你希望师尊给你来点硬的么?”慕师靖淡淡地问。 “什么是硬的?”林守溪问。 慕师靖不答,只是笑盈盈地伸出纤细手掌,轻飘飘地抹过脖子。 林守溪立刻懂了,不再多问。 替林守溪解开了符,慕师靖问:“你要走么?” “走?”林守溪困惑。 “别忘了,这间院子里藏着暗道的,若你要逃,兴许有机会。”慕师靖说。 “当着她的面逃么……”林守溪摇了摇头,说:“你也太看不起你师尊了。” “师尊或许也是这般想的,这就是你的机会。”慕师靖怂恿道。 “我没有必要这么做。”林守溪想了想,依旧摇头。 慕师靖这才点头,说:“看来你还是清醒的,那走吧,去见师尊,她有问题想问你。” 少女想了想,又道:“对了,你表现得好些,师尊杀气虽重,但不至于对你这样的晚辈动手。” “嗯,我知道了。”林守溪点点头。 “对了,还有一些事你自己随机应变,不许出卖我,明白么?”慕师靖凑近了些,以心声说。 “放心,你这般帮我,我当然不会忘恩负义地背刺你。”林守溪伸出手掌。 慕师靖颔首,也将手掌伸出,两人轻轻击掌,立下约定。 林守溪离开了庭院,走过了‘天女三花’的屋子,四下扫视,未在黑暗中见到人影,他掌了盏灯,向着外面走去,街道清寂,道路的尽头,是神桑树,一袭狐裘正立在神桑树下,微风吹动树叶,也吹动带绒的襟摆,月光照得树叶翻银,空寂的村子如同废墟上营造出的孤单之梦。 仿佛树下立着的不是人,而是一只离群索居的银狐。 林守溪走到了她的身后。 他不知道这位神秘的仙楼楼主到底在想什么,只是静静等待她开口。 宫语上次来的时候,这棵巨木远没有这般高。 她确认,这棵树就是当年她月试里赢下的种子,一般而言,花朵为了授粉,都会不遗余力地吸引昆虫,但为这棵树播种的,竟是苍碧之王。它是在北方极地的冰层里被发现的,辗转入神墙,被她赢到手后,巨龙袭城,意外将这颗种子带到此处,于污浊的土地中生根发芽。 它的命运亦是如此坎坷…… 宫语伸出手,手指抚摸过略显光滑的树身,指纹与树纹轻轻摩擦,仿佛在历数自己的过去。 竟是这么多年了…… 这棵树没有辜负自己当年的祝福,真的在历经曲折后长成了参天大树,而自己亦没有辜负师父当年的期许,也成为了世间数一数二的仙人,只是成长已经的成长,故去的也已故去,他们早已在三百年前便已永隔,唯有她至今仍在怀念。 宫语收回了思绪,她闭眼复又睁开,再回过头望向林守溪之际,眼眸中四下无人时独有的温柔已消失不见。 “你来了。” 宫语的声音没有一丝情感。 林守溪点点头,他将自己的疑惑暂时压在心里,等着这位女子提问。 “关于你与慕师靖的事,我都已了解了。”宫语片刻后开口。 “嗯……” 林守溪也不确定宫语到底了解了什么,没有胡乱接话。 “你在三界村与魔巢斡旋数日,为颠覆妖邪蛰伏两边,所作所为虽不足以抵你放过龙尸之过,但依旧值得赞许。”宫语说。 “……”林守溪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做过双面间谍了,但本着不出卖慕师靖的心,他点头道:“比起我,还是慕姑娘更艰难些,击败时空魔神主要由她出力,最后的致命一剑也是由斩邪司人亲力亲为的。我这点辛劳不足为道。” “也不知你这谦逊是真实还是虚伪的。”宫语摇了摇头。 “门主慧眼如炬,真情亦或假意如何瞒得过你的眼。”林守溪平静地说。 “油嘴滑舌,难怪小禾被你迷得神魂颠倒。”宫语冷冷道。 “小禾……”林守溪喉结微耸,“她……还好么?” “她很好,只是有些不乖。”宫语说。 “什么不乖?” “我要收她为徒,她竟敢再而三地拒绝,一点也不听话。”宫语说。 “……”林守溪心想不愧是小禾。 “你很牵挂她?” “是。” “你既然这般牵挂她,还在此处沾花惹草,勾引我的小徒弟?”宫语眼眸眯起,秋水凝霜。 “我与她只是暂结盟友。”林守溪同样坚持这一观点。 “暂结盟友?你可以将此话去与小禾说说,看她信不信呢。”宫语微哂。 林守溪不答,他并不在乎小禾会不会相信,只是想与她说说话而已。 劫后余生还能相逢是何等幸事,他不在乎其他。 想到此处,林守溪不免又想起小语。 已经两天过去了,小语那边依旧一点消息也没有了,这……到底发生了什么?按理来说,小语有一位人神境的娘亲,不该出什么大事才对的啊…… 她到底怎么了? 林守溪心中的担忧被宫语的话语打断: “你们是这个世界难得的同类,关系密切一些也没什么,只是我这徒儿过去颇为乖顺,如今不仅穿得和妖精似的,还敢出言顶撞我,这背后,想来也不缺乏你的影响吧?” “我没有。”林守溪辩解道:“我见到她时,她便是黑衣裳。” “是么?”宫语并不相信,“我教出的徒弟,无论身在何方,都会谨记我的教诲,哪怕不在道门,亦会遵守道门之礼节……我看得出来,她在我虽表现得还算温顺,但她的心性已有微妙的改变,这若不是你的所作所为,难道还是我教导无方么?” 宫语当然不会觉得自己的教育有问题,她始终铭记着师父的教诲,以师父对待自己的态度去对待每一个徒弟,因材施教,恩威并用,当年在云空山还被公平公正地评选为过百年名师。 她对于这种虚名自不在乎,但这多少也给她增添了信心,据说当时还有些冗辈背地里不服气,说是她的弟子皆是天赋绝顶,又自强不息之人,他们的成就与她关系不大,宫语对于这些言论一笑置之。 “不,当然不是门主的问题。”林守溪立刻说。 “那是谁的问题呢?小慕的?” “不,也不是慕姑娘的问题。”林守溪两边不愿得罪,说:“门主误会慕姑娘了,她之所以这样,只是为了对抗体内的冰清咒,并非她本意如此,门主应能体谅。” “什么?冰清咒?”宫语一愣,接着说出了一句让林守溪也愣住的话:“谁给她下的咒?” “……” 林守溪也不傻,他很快意识到了自己被慕师靖骗了,当初白雪岭上,他见她楚楚可怜的模样便觉得不对劲,但他依旧相信了她的话,不曾想她这般道门出身的少女也与自己一样满口谎话。 不消片刻,这位白色道裙的少女便跪在了神桑树下。 她低着头,乌云般的长发垂落,遮着瓷白动人的面颊,她侧跪在师尊身边,她的道裙本就很塑身,从林守溪的角度更能将她完美的曲线一览无遗。 “我……我不是故意的。”林守溪满怀歉意道。 当时她虽骗了自己,但这点欺骗哪里及得上她今日相护的恩情,林守溪自是不想出卖她的,奈何自己的自作聪明反而害了她。 “无妨的,败于你是师靖身为道门弟子的错,欺骗你虽是事急从权,但终究是阴谋诡计,有悖于师尊所教,亦是师靖的错。”慕师靖话语温柔,她在师尊面前永远是这么乖巧懂事,哪怕她已经在心里将林守溪揍得鼻青脸肿,恨不得将他扔下浊江喂鱼了。 “与人对敌之时不该为道德所缚,你编造谎言并没什么。”宫语说。 林守溪松了口气,心想这个女子应也是那种面冷心热类型的……得知她还帮自己照顾过小禾后,林守溪对她的印象好了不少,只希望自己的师兄师姐们也能平安无恙。 慕师靖更了解师尊,心绷得更紧,她知道,师尊的话锋肯定会转折的…… 果然,师尊立刻道: “但你这个谎言并非是为了胜敌而立的,只是为了在战败之后保存些许不值一提的尊严,最重要的是,给弟子下咒、揠苗助长这样的事若真传出去……”宫语欲言又止,她并不在乎名利,但意外地在乎自己的‘师德’。 慕师靖犹豫了一下,说:“是,弟子明白了,以后弟子哪怕身死,也绝不折辱师尊之名。” “哪怕身死……你这是在嘴硬?”宫语神色一厉。 “师尊误会了。”慕师靖没想到师尊这般敏锐。 “你这小丫头,自小便有反骨,真是屡教不改。”宫语摇首,神色冰冷。 慕师靖顿感不妙,立刻求师尊饶过,但哪里有用,俗话说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当初在白雪岭上逃过的惩罚终于换了种形式到来了,林守溪也很快见识到了,宿敌与天敌的区别。 自己与慕师靖是宿敌,而这位清冷傲气的少女,在她师尊面前,则是如见天敌,毫无反抗之力了。 狐裘女子伸出手,夜云凝于指尖,顷刻由她的心意化作一张座椅,她坐在座椅上,翘起腿,白裙的少女趴到她的膝上,一手遮着脸,一手支着地,赤裸修长的双腿卷出道裙,有月光般的丝织物褪至膝弯,因狐裘女子背对着他,林守溪看不见关键之处,唯见掌起掌落,高傲的道门传人小女孩般挨着罚,笔挺纤细的腿儿涤水般轻轻摆动,漾起一片绮丽艳色。 神桑树下,清辉洒落,狐裘女子如在奏乐,告诉人间夜已三更。 “求门主饶过慕姑娘。”林守溪见此情形,心中并无报仇的快感,更多的是怜惜,像她这样骄傲的女子,当着自己宿敌的面师尊施以此等惩罚,想来是羞耻至极的吧…… “这是我道门家事,容不得你管。”宫语说。 “她毕竟是你徒弟,你这样做未免太过分了。”林守溪说。 “当年我师父便是这般待我的。”宫语淡淡道:“此规矩已立三百年,岂可擅改?” “你师父……”林守溪实在难以想象,这等人神境的人间绝色被她师父惩罚时是何等场景,他更觉得这个师门有些畸形,想来那个所谓的师祖也不是什么好人,幸亏小禾没有加入这变态的道门…… 林守溪在心中斥责着道门的不道德,他出于对慕师靖的尊重,哪怕本就看不到什么,也选择了捂住耳,转过身,不听不看。 不知为何,他又想起了小语……待下次见面,自己一定要制止小语自我惩罚的举动,以免她未来也以自己之名去祸害她的徒弟。 正想着,他忽感手臂一痛,睁开眼,立刻对上了慕师靖黑白分明的幽怨瞳孔。 原来是她偷偷地狠狠拧了自己一把,他想表达歉意,却被慕师靖凶巴巴的眼神瞪了回去,她嘴唇微动,没有说话,但唇形上分明可以看出是‘你等着’。 看来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哪怕她当着自己的面挨了罚,面对他时依旧是威风凛凛的。 他不觉生气,反而放心了下来。 “没想到你还有点正人君子的模样。”宫语对他的举动评价不错。 “没想到门主亦是以德服人的师尊。”林守溪也说。 宫语唇角微翘,只当这是晚辈对自己的夸奖。 “好了,说正事吧。” 教训过了恶徒,她松了口气,神色严肃了许多。 林守溪点点头,再这样下去,他只觉得这个门主和自己想象中的相差甚大。 “听说此处斩邪司中,被时空魔神遗骸所寄生的人,名为钟无时?”宫语问。 “是。”林守溪将钟无时死前的场景复述了一遍,希望神山可以记得他的英名。 “钟无时……” 宫语轻轻呢喃这个名字,再次感慨命运的奇妙,她说:“我之前还关注过这孩子,没想到他会这样死去。” 关注他……钟无时死前的举动虽令人动容,但他的天赋应不值得道门门主这样的关注才是啊……林守溪总觉得有些蹊跷。 “他有何特殊之处吗?”林守溪问。 “没有,只是他的父辈与我一样,都是三百年前的幸存者。”宫语说。 “那他的名字可有记在神山中?”林守溪又问。 他对于小语没有查到钟无时名字一时依旧很上心。 “当然。”宫语说:“原本等他这次回神山,他就可以拜入神守山内门,将名字写入斩邪司内门的簿子里,不曾想于此遭劫,实在可惜。” 内门…… 难道小语查的是内门的薄子,所以没有查到钟无时? 这么笨的事小语做出来恐怕也不奇怪,还好她的疏忽没有酿成灾难……林守溪自圆其说。 “三界村的人会永远记得他。”林守溪说。 宫语轻轻点头,她打量了一番林守溪,让他走近一些。 林守溪走近了。 靠近这位道门门主,林守溪有些紧张,此时他不过十六岁,身子还未长完,尚比她尚矮一些,若要与她对视,则需微微仰头,不太舒服,若是低头,则发现狐裘掩映的傲人之处近在咫尺,少年未经人事,虽修得心如止水,但难免有些羞赧。 “你觉得我是好人还是坏人?”宫语问。 “若师兄师姐安然无恙,那门主是好人,反之……”林守溪无需多言。 “没事,你说好了,我不在意你的回答,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宫语淡淡道。 “我的声音?”林守溪错愕。 “嗯,你的声音……和我一位已故之人的,有些相似。”宫语也不避讳,只是时间隔得太久太久,她也无法断定,毕竟这也有可能是心理作用的影响。 “节哀。”林守溪说。 “来,你站这里。”宫语与他交换了位置。 这一下,林守溪背对月光,身影变得模糊,宫语眯起了明亮的眼眸,怔怔地看着他,只是轻声重复:“真像啊……” 宫语很难形容小时候见到的那团影子是怎么样的,但如果非要形容,或许就是林守溪这样吧。 这该不会是师父与师娘的儿子吧……宫语不由地想。 林守溪则觉得,这个女人把某种不属于他的情感,短暂地寄托到了他的身上,用以缅怀。 “你知道你的身世来历吗?”宫语问。 “我……不太了解。”林守溪说。 “真的吗?”宫语察觉到他的目光有些闪躲。 林守溪不答。 “我明白了。”宫语说:“你不信任我,对么?” 林守溪当然不信任她…… “我向你承诺,我不会伤你师兄师姐分毫,因为任何修真者对于那个世界都是珍贵的资源,不可凭空耗损。” 宫语意外地放低了些身段,主动示好:“我没来之前,魔门与道门争得厉害,但我到来之后,十年也只有那一战而已,同样,追杀你的命令虽是我下的,但我的意图只是想看看你们的极限,死城的开启是意料之外的事。” 林守溪半信半疑,他到不在意死城一战,只是确认道:“师兄师姐真的没事?” “我还不至于为了套几句话这般欺瞒晚辈。”宫语说。 “……”林守溪想了想,又问:“你有去往那个世界的办法?” “这是云空山的一大秘密,恕不奉告。”宫语说。 “那过去的魔道之争,争的到底是什么?”林守溪问。 “魔门没有错,真气确实是魔息,修行也确实是自毁之路。但道门也没有错,修真是必须要做的事,只是对于你们世界的人而言,修真无异于以身拘押魔鬼,更容易被‘魔鬼’所反噬,但如果不这么做……死的则很可能是天下人。”宫语喟然长叹,没有说更多隐秘。 “那有解决的办法吗?”林守溪很在乎自己的家乡。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宫语盯着他的眼,“告诉我你的身世吧,不要逼我用其他手段。” 她不屑于用搜魂之类的下流法术,师父教过她,要以真诚服人。 “我也不清楚我的身世。”林守溪摇了摇头,迟疑之后,说:“但我……似乎有个转世。” “转世?”宫语一愣。 转世这个词是很模糊的词,因为这个词更像是凡人的幻想。 这个世上没有什么幽冥地府,也不存在转世和死而复生……但世上确实有一种所谓的‘转世’,那就是神,他们以为自己转世重生,但实际上他们从未死过。 林守溪并没有因为宫语的三言两语而加深太多信任,所以也没有诉说自己转世的细节,但他的下一句话,依旧让宫语震惊难言。 “在我记忆的前世里,慕师靖似乎就在我身边。”林守溪说。 他觉得有必要将这件事告诉她。 宫语瞳孔一凝。 她先前一直觉得,除了林守溪之外,还有一种熟悉感始终萦绕身边,但她未能将之把握,此刻她终于明白这种熟悉感的来源——慕师靖。 正是自己的徒儿慕师靖! 在三百年前的记忆里,师父的身边跟着一个身材极好的坏圣子,自己虽只见过她几次,但如今想来,她与慕师靖也太像了…… 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么?还是说…… 林守溪虽知这是很大的隐秘,但他没有想到,眼前的狐裘女子在听到他的话后,身躯都微微战栗了起来。 “你……怎么了?”林守溪问。 “除此以外,你前世还记得什么吗?”宫语轻声问。 “还记得什么……” “嗯……譬如你的师父?” “我确实有师父,但我记不得具体的。”林守溪没有提镇守的事。 “那……徒弟呢?”宫语循序渐进,试探着问。 “徒弟?”林守溪皱眉回忆,摇头道:“没有印象。” “这样啊……” 宫语轻轻点头,这双俯睨苍碧之王时依旧神采奕奕的眼眸,渐渐由明转黯。 第一百一十五章:今生 月光静泻,星辰透亮,秋声已稀。 神桑树百年如常地抖动着枝叶,树下只剩宫语一人,狐裘不比白纱轻裙,它端庄厚重,风难吹起,于是显得与万物相离,尤其寂寞。 林守溪虽不够真诚,却也没有说谎,他的前世有师父,但没有徒弟……在他的记忆里,除了那几张面容模糊的脸庞以外,就只有慕师靖这个共轭长幼的同伴,除此以外再无他人。 这位门主为何会问这个问题? 想到徒弟,他不免想到小语,等到了神山之后,除了见小禾之外,去找小语是第二重要的事。 接着,他看到这位门主伸出手指,朝他眉心点来,他意识到这可能是某种搜查记忆的手段,他不自觉地后退半步,取出真言石,说: “若门主不相信,我可以拿着它再回答一遍。” 宫语伸出的手收回袖中,垂落。 “不必了。”她说。 她向来不是很相信命运,但她不相信世上会有这么多的巧合,她确信,这个少年一定与师父有关。 若他是师父与师娘的后人…… 当年林守溪与慕师靖就是在死城中同时发现的、来历不明的婴儿,若自己的猜测没有错,那当年师父与坏圣子很有可能逃过了那场劫难,并在一起生下了一对双胞胎,故而男孩与师父很像,女儿则与坏圣子很像,也就是说……这对宿敌很有可能是兄妹亦或姐弟? 如果真是这样,那绝对不能让他们相互爱慕,缔结姻缘。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 那就是师父没有死,他不知什么原因转世重来了! 这种可能性得到了林守溪的印证,反而要更大一些,他还说慕师靖当时就在他身边,那一切也就解释得通了…… 若真是如此,那这既是喜悦的,也是残酷的——因为他已不记得转世之前的徒弟。 师父说得没有错,时间只会冲刷掉那些不坚固的东西,七日的师徒情谊终究没有抵过漫长时光的摧磨,只有自己还如尾生般一厢情愿地抱柱等待,停留不去。 她原本还有许多疑惑,但既然他什么都不记得了,那她也不便多问了。 纵使相逢应不识,她又何必将柔软的一面剖开示人? 宫语在树下静静立着,往事潮水般来,烟云般去,了无痕迹。 林守溪回到了三花猫过去居住的宅邸里,进门之前他最后远眺了一眼,他并不知道宫语在想什么,只觉得她无常喜怒的背后,亦隐藏着深不可知的情感。 他也不关心她到底在想什么。 道门攻上黑崖时满山的火焰犹在眼前,昨日的三界山上,她一剑刺入三花猫心脏的画面亦令他心若刀绞,纵她有万千理由,他也不想去听。 三花猫也不知道飞去了哪里,现在怎么样了…… 它还活着么,还是再次陷入了沉眠,若它再次失控暴走,毁灭村庄,撞破城墙,自己又该怎么面对它呢,包庇逃避还是大义灭亲? 林守溪心口隐隐作痛,他不希望这些发生,但他知道,这些都是他有可能要面对的。 他随手拿起手边的文稿翻看,渐渐入神,一直到慕师靖轻轻敲桌,他才回过了神。 道裙少女立在他面前,披头散发,面颊白皙,宛若幽灵。 “说冰清咒骗我的人是你,打你的人是你师父,你这般盯着我做什么?”林守溪不等她开口,先发制人。 他知道慕师靖恼羞成怒,前来兴师问罪了。 “少和我狡辩,若非师父还在,我今晚定将你按在地上打。”慕师靖捏紧拳头,咬牙道。 “你这么凶,你师尊可知道?” “你又想告状?” “说起告状,你在背后可说过你师尊不少坏话呢。”林守溪轻轻拍了拍脑袋,好似突然想起此事。 “你觉得师尊会信?”慕师靖冷笑。 “要不试一试,你看看你师父信你还是信我?”林守溪理了理衣冠,一副要起身出门的架势。 慕师靖明知他是在装腔作势,却还是抓住他的肩膀,将他塞回了椅子里。 “果然是忘恩负义之徒。”慕师靖咬牙切齿。 林守溪的肩膀被对方捏得发疼,他拍了拍慕师靖的手背,“好了,放心,我绝不会说出去的……不过你若还有什么骗我的,最好早点告诉我,免得我又说漏嘴。” “除了冰清咒外没有了。”慕师靖撇了撇唇,如水的双眸怨气更深。 这双怨气颇重的眼眸盯着林守溪,她戳了戳林守溪的眉心,“反正此事你知我知,若以后师父再拿这个问罪于我,就一定是你泄露的。” 林守溪点点头,承认了这个逻辑,他并不想告诉慕师靖,她说坏话的时候,湛宫剑里有个小女孩也在偷听,且义愤填膺。 “那就将这些事烂在心里吧,包裹今晚发生的事。”慕师靖再三叮嘱。 “知道了。” 林守溪也知道要照顾她颜面,谁能想到武林中风光无限的天下第一高手兼美人,私底下竟还被师父像小女孩一样打屁股呢。 “你经常被你师父这般惩罚么?”林守溪忍不住问。 “哪有经常,师父已经一年多没罚过我了。”慕师靖说。 “……” “你怎么还在笑?你敢嘲笑我?” “啊?我没有笑啊……” “别当你皮不笑肉不笑我就不知道你在笑了!”慕师靖幽幽开口,伸手去揪他的耳朵。 林守溪像是回到了被小禾欺负的日子,一时竟没有伸手阻拦,慕师靖拧着他的耳朵,见他毫无反抗,还当他是认罪了,怒意更盛,她以膝压住他的腿,身子前倾,另一只手也伸了出去,她要将这张清秀无辜的少年脸颊狠狠蹂躏! 林守溪回过神,与她反抗纠缠了一阵,奈何境界不敌,这小妖女揉捏了他一阵才将其放过。 她捋着裙摆想在林守溪身边坐下,未触椅面,她身子稍滞,半咬红唇起身,若无其事地走回林守溪身边,抢来他的文稿翻阅,然后啧了一声。 “怎么在看这一段?”她问。 文稿中恰是凌秋与他心爱的神女久别重逢,相拥而泣的画面,这一段发出时,据说还在三界村引起了轰动,哪怕是魔巢许多妖怪也看得流下了眼泪。 “我上次就看到这里。”林守溪说。 “哼,别装了,我看你恨不得连夜去神山。”慕师靖淡哂。 林守溪不置可否。 两人不说话,屋内一下安静了,道门少女正在阅卷,背影宁静。林守溪看着她窈窕的背影,不免想起先前的场景,他虽做出了正人君子的行为举止,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内心还是微乱的。 当然,他不会将这种乱表现出来。 慕师靖随手翻完了这一段,也开始想念那只小土猫了。 “希望它不要有事。”慕师靖说:“我还想看个结尾呢。” “嗯。”林守溪点点头,宽慰道:“它现在远比我们更强大,应能照顾好自己的。” “但愿如此。” 慕师靖整理着文稿,忽然说:“师尊看你的眼神很奇怪。” “大家看我的眼神都很奇怪。”林守溪说。 他自幼便是在奇怪的目光中成长起来的。 “不,不一样。”慕师靖说:“师尊这种眼神我过去见过,她只有在很安静的时候会这样,像是在……思念什么人。” “或许你师父也有一段难以忘怀的感情吧。”林守溪说。 “嗯,而且那个人可能与你很像。”慕师靖说。 “我觉得世上很难找到与我相像之人。”林守溪平静地说。 “不要脸。”慕师靖将整理好的文稿啪地往他脸上摔去。 文稿才一甩完,慕师靖便感到一阵寒意,小心翼翼地回头,果然见师尊立在门口。 慕师靖又被抓了个正着,她知道解释是无力的,便选择栽赃陷害:“是他先恶语伤人,师靖羞恼回击而已。” 林守溪不想与她斤斤计较。 “恶语伤人……” 宫语原本懒得去管小孩子的打闹,但听到这词,眸光微冷,“与我过来一趟。” 慕师靖也不知道自己是哪句话说错了,被迫跟了过去。 门在林守溪面前关上。 宫语坐在床边,慕师靖垂首立在一旁,只觉得师尊威不可测。 “听说你曾有个前世?”宫语问。 第一个问题就将慕师靖问住了,她没想到这般重要的秘密竟也被林守溪说出去了。 “是。”慕师靖选择了承认。 她知道,自己与林守溪前世或有瓜葛,但不知为何,林守溪的记忆中有自己,而她没有。 “你前世可曾当过魔教的圣子?”宫语再问。 慕师靖一凛,心想自己当魔教圣子的事败露了么……但她很快又意识到,师尊是误会了,她错将此事当作是她前世发生的了。 慕师靖乐见其错。 若她纠正,那岂不是说明她先前都在骗人,那样可就惨了……反正这些细枝末节对于整个三界村发生的事不会有什么影响,应也耽误不了什么。 “似乎……有印象。”慕师靖蹙眉摇首,“我,记不太清了。” “难怪我教育了你这么多年,你依旧和个小妖精似的。”宫语清冷道。 “师靖不敢,师靖所行所举,向来遵从师尊教诲。”慕师靖说。 “你又在阴阳怪气什么?”宫语眼眸眯起。 慕师靖连忙闭唇跪地,连说不敢。 “不必如此,弄得为师和魔头似的。”宫语摇首,道:“你还记得什么,一并告诉我吧。” “真的记不得了。”慕师靖没有说谎,前世的记忆对她而言宛若雾海上的岛,缥缈难觅。 “那时……你们可有养猫?”宫语继续问。 “猫?” 三花猫是尊主这件事,三界村的百姓大都是不知的,在钟无时的屠戮之下,仙村的老人们也死伤无数,师父这又是从哪里弄来的消息? “好像有。”慕师靖模棱两可道。 “是么……” 宫语轻轻开口,容颜不静不喧,她明明裹着厚重的狐裘,可慕师靖总觉得,师尊还是冷得发颤。 师尊到底怎么了…… 她是在对自己失望么? 慕师靖感到莫名,唇微张,似想说什么,但她很快又闭上,不愿打破这一刻的安宁。 “你为何喜欢穿黑裙呢?”宫语忽然问。 “黑裙?”慕师靖连忙摇首:“师靖并不喜欢,只是此处所售衣物都为黑衣。” “你前世喜欢穿黑裙么?”宫语再问。 慕师靖总觉得师尊又误会了什么……但现在她也不试图解释清楚什么了,只能将错就错下去。 “我不知道,但我梦到过一位黑裙少女。”慕师靖轻声说。 她并不知道,这句简单的话语,在宫语心中激起了如何的波澜。 千年之前,墙外一位被称作‘小姐’的黑裙少女剑斩时空魔神,此事是宫家代代相传的秘密,她牢记至今,期间也暗中调查过此事许久,只是毫无线索。 “以后你喜欢穿黑裙,穿就是了,为师不再拦你。”宫语说。 “师尊怎么一下子这般开明了?”慕师靖诧异地问。 “开明?” 宫语眸中冷意再现,“你的意思是,我以前很无理?” “没有,师尊误会弟子了。” 慕师靖自知失言,还当又要被罚,师尊却不知为何放过了她。 “师尊还有事么,若无事……”慕师靖想早点离开这是非之地。 “有。” 宫语再次开口:“去将林守溪叫来。” …… 林守溪再次来到了房中,慕师靖将门掩上,立在他身边,好似一对面见长辈的璧人。 “门主这次又是何事?”林守溪问。 “你可愿拜入我道门之下。”宫语开门见山道。 “什么?” 林守溪与慕师靖一同露出了惊愕之色。 “你可愿拜我为师?”宫语更加简明扼要地问。 “门主……为何要收我为徒?”林守溪不明白。 慕师靖也不明白。 收那个叫小禾的也就算了,为什么连林守溪也要纳入门下,这是要祸乱道门呀。 “你且说你愿不愿意就可。”宫语说。 林守溪没有立刻做出回答,他觉得这位门主并非是简单的见猎心喜,而是有更深的用意。 “放心,为师只惩罚女孩子,你不必害怕。”宫语柔和道。 “?”慕师靖捏着自己的道裙,有苦难言。 “我不愿。”林守溪给出了回答。 宫语没有强求什么,只是说了声‘好’。 这场莫名其妙的拜师提问很快结束,林守溪正准备离去,却听宫语又道: “你可有什么想问我的?” “有。” “是什么?”宫语飞快问。 “我……想问一问小禾的下落。”林守溪说。 宫语神色淡去,只是道:“很不巧,在我来此之前,那位小禾姑娘便出城去了,不知去往了何方。” “什么?” 林守溪神色一变……难道自己所期待的相逢又要变成一场云烟了么? “小禾临走之前,没说什么嘛……”林守溪继续问。 “我不知,但……”宫语顿了顿,说:“你可认识楚映婵?” “认识。” “这一年里,她与小禾私交甚密,你或许可以去问问她。”宫语说。 “可我听说楚映婵在云空山的仙楼……”林守溪欲言又止,他知道,那样的地方守卫森严,他一个外来者恐怕很难进入。 “仙楼是云空山的至高处,为神人所居之洞府,隐匿于烟缭雾绕之间,于你而言确实难寻,但无妨,我近来听说,那位楚仙子也要于凡尘开宗立派了,凡尘的宗门并无太多规矩,你过了宗门之考便能见她。” “多谢门主指点。” 虽又遭挫折,但至少不是全无线索,怎么也比大雾封山之时好得多了……林守溪努力往好的方面想。 说到这里,这位狐裘女子似也累了,她半倚木榻,随手解下纱帘,将倾国倾城的绝世仙靥与傲人的冰雪玉躯皆隐在一片朦胧里。 慕师靖知道师尊要休息了,便扯了扯林守溪的衣袖,拉着他退出了屋子。 “为何不答应师父?”慕师靖问。 慕师靖些失望,毕竟若他答应了,自己以后就是他师姐了,地位明显高了一筹。 “休想让我喊你师姐。” 林守溪哪里不知道她那点小心思,道:“我纵使入那楚映婵的门下,也不会拜你师尊为师的。” 慕师靖冷哼一声,不再理他,独自回屋歇息。 林守溪没有回屋。 他来到了房顶,躺在屋脊上,吹着苍凉如水的夜风,看着满天星月,看着微弱星火下的参天大树,渐入梦乡。 梦里,他再次见到了小语。 少女穿着会有鳄鱼的睡衣,开心地喊着自己师父,神采奕奕。 他从梦中醒来,左右摸索,去寻湛宫剑,却什么也没有找到。 原来是梦。 天微亮。 林守溪回到院中。 “师尊已经走了。” 慕师靖见到他,说:“她向着北边去了,她要继续追查苍碧之王一事,不会轻易罢休的。不过放心好了,她答应了那位做偶衣的婆婆,一定会将他们的尊主安全带回来的。” “那我们呢?” “我们回山。” “好。” 简短的对话就此结束。 不知为何,林守溪总觉得自己在做梦。 清晨的光是如此虚弱,它能将整个天地点亮,却无法将他惺忪的梦照破,这个虚无的幻梦里,那身雪白狐裘的影已踏上了北去的路,那里妖邪遍地,冰雪满川。 而他们,则终于要南行了。 掩上宅邸的门。 风蓦然撞开了窗户。 林守溪回首望去,心中一空,总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但他无法想起,抬头之时,唯见神桑树在风中摇曳。 …… (第二卷,神桑巨木,完) 请假一天…新卷思路还有点模糊,请假一天构 开新卷惯例请假.jpg 这几天码字码得头昏脑涨的,再加上作息颠倒,有点顶不住了,虽然大家都说剑剑短小,但每天5-6k字对我来说真的蛮吃力的……每天醒来就是傍晚,一醒来就要开始码字,要不然会来不及发布,最近更新越来越晚,主要是因为,这几天失眠,睡得越来越晚,所以醒得也越来越晚,更新时间自然就推迟了……我想办法强调一下。剑剑在这里给熬夜等更的读者朋友们道歉。 对了,一群群人满了,大家不要加了,这是二群的群号:548904977 近期的剧情好像争议蛮大的,大家的意见我都看了(书圈、贴吧、nga所有能找到的帖子都看了),感谢大家的批评与鼓励呀,但剑剑不喜欢开单章解释剧情或者对线,就不过多说了,当然,主要原因是我自己也想不太明白我的剧情(x)第二卷开局没有想好,写得有点乱了,直到写到巨龙破城,小语爹娘成为记忆中的剪影,说‘神不守山,我来’,我才觉得,我把想象中的画面写出来了。希望后面可以写得有条理一点吧。 日更真的留下了很多剧情上的遗憾。主要是感觉文风气质有点不太对劲了,我努力修正一下…… 综上。 请假一天构思情节顺便休息,明天恢复正常更新。希望大家谅解。 第一百一十六章:峰回路转归故处 三界山的上空飘起了雪,鞭状的风将它们吹得斗转。今年的雪下得格外得早,真正的严寒却远未到来,林守溪站在藏蛇村荒废的阁楼上,可以望见天地的辽阔。 他与慕师靖不似师尊那般拥有极高的境界与神行的法器,可以仅用两日就从神山来到这里,他们的南行之路靠的唯有双脚,山茫路遥,不知何时才能抵达。 越过茫茫三界山,抵达藏蛇村时已是午后,天空昏暗,难见日光。 慕师靖立在深阁前的月台上,指着下方的幽潭,轻描淡写地说着自己初醒时斩双头蟒的威风,林守溪的脑海中浮现出少女立在蛇头上,挥刀斩下的场景,也笑了笑。 雪天,空中不见鸟影,小憩片刻后,同是黑裳的少年少女沿着山道走下,绕过深潭,穿过藏蛇村,走入了无边无际的荒地里。 “你师尊临走前有和你说什么吗?”林守溪问。 “无非是告诉我,入了神山之后我该何去何从,顺便叮嘱我要听话,路上也别欺负你。” 慕师靖说到这里,难免心生不满,“我实在不明白,师尊为何对你这个外人这么好。” “嫉妒了?” “怎么可能,我只是劝你莫要恃宠傲物,免得遭至殃灾。”慕师靖冷冷道。 林守溪不理会她的讥嘲,他隐约觉得,这位白狐裘的女子只是认错了什么人,将一份虚无的情感放到了他的身上。 他的手轻轻抚摸过湛宫的剑鞘,想着它何时再次亮起,给自己艰辛的旅途一点安慰。 林守溪本已放弃索要湛宫了,一来她要北行,越往北越危险,传说北方的山脉藏有苍龙,冰海藏有古神,哪怕是她,也需神剑护身,二来他虽与小语失联了两日,但他知道小语是神守山附近的大家族,只要抵达神山境内,应不难寻。 但她将这两柄剑留给了他们。 只是虽拿回了湛宫,但它也再未闪烁,仿佛寂灭的星。 林守溪也做过很多猜测,他认为最合理的解释就是,湛宫斩杀时空魔神之时被邪神污染,原本剑中可以勾连两地的‘宇’之力被阻断了。 小语联系不上自己,想来也是极伤心的吧……林守溪已可以想象她穿着火龙睡衣跪在剑前,敲门般敲打剑鞘,因得不到回应而泫然欲泣的模样了。 等到了神山就好了。 “你这眼神与师尊倒有些相似。”慕师靖侧过头来,打量着他。 “是么?”林守溪回神,“你倒与你师父不太像。” “当然,我若真与我师尊像,现在吃苦头的可就是你了。” “除你之外,你师尊还有其他亲传弟子么?” “我哪里知道。” 慕师靖对于师尊在这个世界的身份知之甚少,甚至十多年过去了,她都不知道师尊的名字,小时候她也偷偷翻阅过师尊的书稿,除了一堆看不懂的文字外,她只识得‘宫主’二字,她猜测这是师尊的尊称之一。 “你觉得我师尊如何?”慕师靖忽地问。 “很强大,强得深不可测,她击败三花猫时甚至只用了纯粹的剑术,像她这样的人,哪怕在这个世界也应是凤毛麟角的存在。”林守溪猜测,她应也是人神境,甚至可能比小语的爹娘更强。 “别装了,你知道我问的什么。” “嗯……很漂亮。” “倒算诚实,没有装腔作势的。”慕师靖夸奖了一句,也说:“我以前就想过师尊去了幂篱后会很美,但还是没想到竟这般好看。” 林守溪感同身受地点了点头。 先前他们始终活在她的威压之下,自无心讨论这些,此刻南归之路迢迢,自然闲聊了起来,林守溪虽已见过小禾、慕师靖、楚映婵这样的绝世美人,但依旧为她所惊慑了,这种美是不同的,那是神性的美,若说少女们是极地冰雪中盛放的雪莲或罂粟,纤柔娇艳,那她则是风雪掩映间的琉璃古楼,雍容神秘。 “嗯,你师父欺负你的时候尤其好看。”林守溪也知她软肋。 “不许再提。”慕师靖羞恼,“否则我将你天天抱着猫女的事告诉小禾。” “小禾不会相信你这种妖女的话的。” “那试试?” “……”林守溪觉得这对话很熟悉,犹豫之后无奈道:“行,我们都不说。” “果然很怕老婆嘛。”慕师靖笑盈盈道。 “我现在更怕你。”林守溪叹气。 慕师靖不知在想什么,笑意微凝,她别过脸去,过了一会儿,道:“小禾小禾,总听这名字,听起来和个小丫鬟似的。” “你师尊不也叫你小慕么?你也是丫鬟?” “那这个小禾真名是什么?” “为何要告诉你?” “小气。” 谈话声渐小,某一刻,他们一同心有灵犀地回眸,藏蛇村与三界山不知不觉都已在远处,成为风雪中的阴影了。 但他们看不到,三界山的孤岩上,有一片‘雪’徘徊不去,知道他们真正走远,才随风飘向北方。 …… 世界远比他们想象中荒凉。 污秽的泥地、腐蚀性极强的雨水、黑色的溪流、四处横生的妖浊、成片成片的黑色山脉、废墟遗迹……它们一同构筑成了这个荒凉的世界,与之相比,看似贫瘠的三界村宛若仙境。 当年人类的先祖不知是怎样从这片土地中跋涉而过,找到神山的。 林守溪与慕师靖虽依旧常常斗嘴,但路过一些沼泽险滩之时他们依旧会默契地噤声,这些沼泽地中常常藏着丑陋而凶残的怪物,一路走来,他们已联手斩杀数头妖物,还分食了一头树魔的丹果。 三界村时,林守溪鲜有安静修炼的时刻,如今虽身处污浊荒野,但他终于得到了安宁,开始潜心修习自己的炼鼎之术。 清光鼎已融入他的身躯,坐照自观时可见其夔纹般的‘面’和其中的赤色鼎火,他在自己的内府中安静燃烧,等待着开炉的一刻。 慕师靖对于这等歪门邪道嗤之以鼻,休息之时哪怕取出诛神录翻阅也不屑与之为伍。 傍晚时分,他们一同翻过了一座千疮百孔若蜂巢的大山,在大山之中寻到了一处废弃的庙,于是有了夜宿之处。 这里干燥得多,已没有了雪,只是风大得吓人,来到庙门口时,林守溪的脸都被吹得发硬。 这片腐朽的山过去应也和三界村一样,是人类的聚集之处,后来不知怎么被摧毁,只剩下了一片废墟和这座孤零零的破庙。 进了破庙,慕师靖终于解下了背上的包袱。 “这里面都是什么?”林守溪早就对这个包袱感到好奇。 “都是师尊临别前赠我的驱邪之物。”慕师靖说。 “这么多?”林守溪看着鼓囊的包裹,有些吃惊。 最令他吃惊的是,这其中大都是木雕的小物件,且都很新,看上去甚至像是临时取木削制而成的……难道说,这是她昨夜特意做的? “嗯,昨夜师尊嘱咐我山遥路远需多加小心,还问我,是要三句路途上的忠告还是几件驱邪的法宝,我要了法宝。”慕师靖得意地说。 她很了解师尊,估计所谓的忠告也是猜谜似的字眼,哪有法宝来得实在,她连装都懒得假装,直接选择了法宝,唯一的问题只是师尊当时很受打击,脸色不太好看。 “你真是你师尊的好徒弟。”林守溪竖起拇指。 “当然,我可是道门唯一传人。”慕师靖说。 她从包裹中取出一个木铎,让林守溪去挂在屋檐下面,然后又取出了两张纸符,对联般贴在残破不堪的门柱上,她动作很小心,生怕一用力将柱子弄塌了。 做好了保护措施,两人才回屋掩门,准备迎接稍后的夜色。 像这样的破庙,供奉的神当然不会是什么正经神,此时摆在林守溪面前的,也只是一个奇形怪状、表面开裂的像,像的头颅鬃毛大张,探出一对牛似的犄角,身躯瘦可见骨,背部却有着一对臃肿的肉翼。 慕师靖坐在这尊的神像的背上,小鞋褪到一边,垂着双腿冥思修行,林守溪则在神像下打坐,慕师靖恰在他正上方。 林守溪想着未来要做的事。 回到神山之后,他要先通过宗门之考去见楚映婵,询问小禾的所在,接着去神守山附近寻小语,至于镇守交待的‘寻找诛族之剑’一事他也记得,只是这柄神剑目前只存在于传说中,他没有一丁点线索。 剩下的便是修行、修行、修行——唯有拥有足够的境界,他才能回到过去的世界,他有资格去实现当初立下的宏愿。 想着想着,身处荒郊野岭的他不免又有了遥远之感。 “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吗?”林守溪忍不住问她。 “你想做什么?”慕师靖警觉地说。 “……我问你以后到了神山,有没有什么想要达成的目标。”林守溪说。 “修行破境,斩妖除魔。” “太笼统了,能具体些么?” “具体……”慕师靖摇了摇头:“我自幼的成长都是师尊安排的,从不想这些。” 她垂下头去,看着下方的少年,问:“你呢?” “我也还在想。”林守溪说:“总之,我想弄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 “嗯……我也想。” 慕师靖若有所思地点头,她想知道自己的力量来自何处,对于龙血的压制又因何而来,这些谜题若不解开,那她看自己的时候,总觉得是在照一面蒙上了雾的镜子,根本辨不清其中真正的形容。 这种感觉很不舒服。 但慕师靖不想去思考这些大问题,她轻轻晃动着小腿,问:“对了,师尊口中的那个楚映婵是谁呀?” “那是我先前在巫家认识的一个仙子,本是敌人,后来被我与小禾联手制服了。”林守溪说。 “哦,原来小禾姓巫啊。” “你真无聊。” “那你呢,你就这么喜欢投敌?”慕师靖问:“那位巫禾小妹妹一开始该不会也是你敌人吧。” “怎么会,我与小禾一见钟情,情投意合。” 慕师靖闻言,回应的唯有冷笑,她靠在石像的翼上,微笑着说:“你呀,越是说谎的时候脸越是平静,骗骗小妹妹还好,可骗不了我。” 林守溪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面颊,觉得自己确实有必要改正一下这个毛病,否则迟早让小禾抓住把柄。 林守溪仰起头,看到了少女近在咫尺的、裹着墨染冰丝薄袜的玉足,好心提醒:“这等荒外的庙宇,能存在至今的神像想必都有些奇怪之处,你还是下来吧。” “胆小怕事。” 慕师靖不以为然,反倒足弓下弯,以足尖去碰了碰他的脑袋。 “别动。”林守溪正在安心修行。 “不小心碰到的。”慕师靖淡淡说。 待她第二、第三次‘不小心’时,林守溪忍无可忍,反手抓住了她的脚踝,将她往下拉拽,慕师靖一惊,喊着‘你放开’,手则抓住石像的犄角,与他角力,玉足用力蹬着,想要摆脱他的控制,林守溪可不惯着她,他不等慕师靖喊出你是龙,直接用上了擒龙手,以指关节抵着她的足心,旋着下压,少女玉腿痉挛,身子脱力,手中的石塑犄角也应声而断,她竟真的被林守溪抓着脚踝从石像上拽了下来。 她亦有怒吼,立刻喊了句你是龙,然后直接以境界去压,一顿缠打间反倒将林守溪压在了地上,她跨坐在他腰上,垂下乌黑长发,目光锐利如剑。 “道歉!”慕师靖清叱,挥拳而下。 林守溪将臂立在肩旁,挡下一拳,他吐纳了口真气想要还击,却不知看到了什么,一把搂住了慕师靖的肩膀,身子翻腾,将她向着一侧压去。 “还敢还手?”慕师靖蹙眉,她下定决心要狠狠教训林守溪一顿,打得他只敢跪在地上吻自己的脚背。 林守溪的态度也很强硬,他用力去扳慕师靖苗条的身子,口中喊的却不是狠话,而是:“小心。” 慕师靖一怔,意识到什么,身子如被抽去了骨头,一下绵软了许多,林守溪猛地抱住他,两人在地上连滚了数圈,接着只听轰隆一响,他们一同侧过头去,先前所坐之处,石像已然破碎倾塌,砸了下来。 石像本就年久失修遍布裂纹,他们打斗动静太大,终于使其不堪重负,无辜殒命。 “让你不要惹事。”林守溪看着倒塌的石像,心中不安。 “这等邪牲之像,本就该统统砸掉。”慕师靖不觉得自己错了。 “讨打。”林守溪讲不通道理,决定动用武力。 “你才欠打。”慕师靖还以颜色。 破庙中,两人缠打了一番,打得呛鼻的烟尘四起,胜负难分,忽然间,林守溪停下动作,望向了庙外,“什么声音?” “别想使我分心。”慕师靖冷冷道,她粗一倾听,唯有木铎被风吹动的声响。 今夜风大,不足为奇。 “打斗之时别总想着你这些小手段,对我没用的。”慕师靖又道。 “没与你玩笑,你仔细听。”林守溪接住一拳,神色凝重,“有什么东西在外面!” 慕师靖蹙眉静心,神色也变了。 外面确有尖锐啸响混杂在风里,那种声音细听时与风迥然不同,更像是怪物怨怒的嘶叫,而木铎也以反常的频率响个不停,仿佛在警告什么。 两人飞速分开,贴墙而听,神色愈发阴沉。 狂风绕着屋子飞转,仿佛一只利爪,要将整间屋子都撕成碎片,而通过破庙墙壁的缝隙向外望去,所能见到的则是大片的幽红之色。 幽红之色的中心还有一条黑色的竖线。 ——竖瞳。 它也在观察里面! 慕师靖直接拔剑,顺着缝隙刺入。 利啸声陡然响起,狂风宛若湍流,将屋顶瞬间死去,一张丑陋巨口在上方食人花般张开,向下吞来,林守溪与慕师靖敏捷地避开,一跃出屋,他们没有立刻迎敌,而是选择了后撤。 这头巨兽俨然与屋中的石像一模一样,它的鬃毛在风中狂舞,臃肿的肉翼看上去更像是象征作用,它用以行动的是那双极具弹跳力的后肢。 “走。” 面对暴怒的怪物,林守溪与慕师靖同时做出决断。 他们沿着山壁奔走,穿过废墟与重重乱石,花了足足半个时辰才将那可怖的风声甩在身后,黑色太黑,他们也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处何地,放眼望去,周围只有一片黑色的山石。 林守溪气喘吁吁地抚了抚胸膛,用严厉的眼神盯着慕师靖,“你比三花猫还能闯祸。” “知道了。”慕师靖自知理亏,也不嘴硬,说:“我以后小心些就是。” “先看看这是哪里吧。”林守溪说。 “嗯。” 慕师靖的感知力向黑暗深处延展,片刻后说:“跟我来。” 两人沿着足下的道路向前走去。 “你的鞋呢?”林守溪低下头,见她的鞋不知何时没了踪影。 “要你管。”慕师靖咬唇低头。 她穿的尖头小鞋本就不适合奔跑,她不想因跑得慢而背林守溪嘲笑,故而直接将鞋扔了,想着稍后换双软靴。 她这样的修道者在刀尖上行走都不成问题,更何况这样的山路,林守溪也懒得多问,只是沿着山道向前走去。约莫又走了一个时辰,他们听到了水声。 攀上前方的山峰,遥遥向下俯瞰,林守溪与慕师靖皆怔住了。 他们见到了一座大湖,浩渺无垠的大湖。湖泊在月光下泛着粼粼的波纹,仿佛鱼群浮出水面的梦。而这座大湖的旁边则有成群的高楼建筑,建筑矗立于黑暗,其中隐有飞鸟来往。 “没想到这里居然还有人居住……”慕师靖轻轻开口。 若是白天看到这样的场景应是很美的,但在夜里看到,难免还会有些犯怵,因为她无法确定,这里到底住的是人还是鬼。 “你怎么了?” 慕师靖赏了会月下美景,回过头,却发现林守溪的脸色很奇怪,她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林守溪则像是什么也没有看到、听到,他望着大湖高崖,已然痴了。 许久,才终于听他开口: “这里,这里是……” 这里是巫家。 第一百一十七章:恰于闺阁相逢 沿着贫瘠的高山向下走去,足下原本嶙峋的山石也变得光滑平坦,盛满温柔月光的湖水起着波澜,清澈的、无形的风生生不息地吹来,天上的云却不受其扰,兀自静悬。 与外面的荒山焦土相比,这平凡的夜景无异于仙境。 慕师靖沿着天然形成的山道向下走去,目光时不时瞥向远方的高楼,蹙起的眉被风吹得柔和。 “这里就是巫家么?”慕师靖觉得奇妙。 “嗯。” 林守溪原本以为自己与巫家相隔不知多远,但他没有想到,阴差阳错之间,自己竟回到了这里了,大湖高楼撞入视线时,他辨认了许久才确定其为真实。 干涸的湖床被湖水取代,悬崖峭壁上的古庭再次被淹没,大量的鸟也徙居别处,只剩零星的几十只徘徊不去。 林守溪顺着山道向下走去,给慕师靖说起了过往的事。 慕师靖也想起了自己初醒时的场景,当时藏蛇村的五花大殿上莫名飞来了不少的鸟雀,其中还有一只鬼鹫,如今想来可能就是巫家逃出来的。 她听着林守溪的讲述,从醒来见到小禾与云真人,到后来与小禾并肩作战杀死云真人,剑,鲜血,厮杀,还有持续了一个月的雨,它们都成了这段回忆里闪烁的光影。 沿着湖泊来到了巫家。 巫家的大门锁着,铁链已经生锈,不知多久没打开过了,门外挂着的旗幡也被雨水洗得老旧发白,没人去换上新的,宝库中的宝物已被搜刮一空,翻墙进入巫家,触目所及的一切都很熟悉,只是这里一个人都没有了。 他们中的很多人死在了当初那场暴雨里,剩下的也于劫后迁到了神墙中去。 镇守的传承之日已经过去,为此而生的家族也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她是这里的大小姐?”慕师靖问。 “嗯。” “那这里也算是你家了。” “就我一个人,算什么家呢?” 没有了神明的影响,这里的四季正常了起来,走过长街时,耳畔尽是簌簌的,脚踩落叶的声音。 林守溪看着熟悉的一切,眼前还是当年在这里战斗时的画面。 破损的房子无人修缮,家主殿前还立着墓碑,林守溪走过废墟一样的巫家,寡言少语,身旁只着薄袜的少女左顾右盼,也不知在寻找什么。 “与其在这里触景伤情,倒不如去找找你老婆,她现在说不定也在这里睹物思人哦。”慕师靖微笑着说。 林守溪看着荒凉的巫家,笑了笑,“怎么可能呢。” “心诚则灵嘛。”慕师靖倒是饶有兴致,她双手绞在身后,说:“带我去她的闺房看看吧。” “不带。”林守溪拒绝。 “为什么?” “我与小禾的洞房可是净土,岂能让你这妖女玷污了?”林守溪笑着说。 慕师靖轻哼了一声,倒也没有与他斗嘴,她一下停住了脚步,望着眼前的黑暗,神色变得无比警觉。 “怎么了?”林守溪皱眉。 慕师靖的感知力比他强得多,她能察觉到许多自己察觉不到的东西,此刻见慕师靖毫无征兆地收敛笑意,林守溪难免也有些紧张。 少女静立了一会儿,目视前方,低声道:“有鬼。” “鬼?” “嗯……” “哪有鬼?”林守溪亦戒备了起来。 慕师靖如发条玩偶般转过头,略显呆滞的眼睛盯着林守溪,然后快速地伸手,在他额上敲了个板栗,“小气鬼!” 林守溪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耍了,他摇了摇头,也懒得去还击了,只是道:“你真是一点记性也不长。” “记性?这里是你熟悉的地方,人去楼空,死气沉沉和墓地一样,总不会再有什么事了吧。”慕师靖满不在乎地说。 话语才落。 凄厉的啸响从远处传来,刀匕般划过巫家上空,震得他们浑身一凛,心中悚然。在第一声尖啸发出之后,越来越多瘆人的声音接踵传来,凄厉而痛苦,仿佛是有恶灵在啃咬同类。 “这是……” 林守溪望向了杀妖院的方向。 孽池。 声音是从孽池里发出来的! 孽池里封印着妖物无数,他过去虽杀掉了一批,但孽池何其之大,哪怕是仙人境的云真人也不愿深入涉足,如今镇守身死,孽池里的妖物想来更加猖獗了……那片藏着龙尸与邪灵的肮脏土地,不知还藏着什么怪类。 “走,去看看。”林守溪说。 慕师靖摸了摸自己的唇,总有种这怪物是自己叫来的错觉……难道说自己真的有什么灾厄之体? 穿过长街,越过空寂的杀妖院,一座又高又厚的白墙出现在他们面前,这座墙本身也是法阵的一种,它顶部的石砖刻有铭文,邪浊近之则死,哪怕是会飞行的妖物也无法逾越。 一般而来,用以防御的高墙都有类似的法阵设计,所以哪怕龙尸突破城墙时也不是振翅飞过,而是撞墙而入。 石门是关着的,他们没有打开石门的方法,也不敢贸然越过高墙,便来到了附近的高楼上,朝着下方远望。 “这些楼都是为了杀死孽池中的怪物而打造的,虽在杀死赤瞳龙尸时损毁严重,但应该还能用。” 林守溪登上高楼,立刻去找藏在楼上的武器。 慕师靖则灵巧地翻出窗户,来到了屋顶,感知之线向下延伸,探入白墙之内,一群黑魆魆的妖影瞬间涌入了意识之中。 没有了每月一度的孽池斩邪,其中的污浊秽物开始猖狂地聚拢、疯长,如今已经成势。 它们虽不强大,但聚集在一起时,密密麻麻伏动的影子如大地上长出的水疹,不免令人头皮发紧,不寒而栗。 但除魔卫道是道门分内之事,慕师靖自没有半点退缩之理。 “准备好了吗?” 慕师靖立在楼顶,问了一句。 楼内传来了林守溪的回应。 他已将布满灰尘的武器搬出,铁镗探出窗户,对准了孽池。这是一件用生铁铸就的兵器,古重坚冷,模样像是旧世界的火器,但它的表面却写满了方形的字符,应是有大符箓师给它开过光,林守溪摸索了一会儿,大致明白了它的用法。 兵器发动之际,洞口的六道符文射出光线,凝出一个没有温度的光球,林守溪根据慕师靖所报的方位发射,光球激射而出,拖出长而耀眼的焰尾,砸入孽池之中。 “十三、九,四十、五,七十九、三十。” 慕师靖以数字代表方位。 话音落下,相应的位置就有白光亮起,摧枯拉朽般将凝聚的妖浊炸成四溅的淤泥,妖浊的嘶吼与惨叫愈发凄厉,它们在墙内受惊逃窜,不知道灭顶之灾来自哪里。 慕师靖的话语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在指点人行棋,还时不时要讥讽林守溪几句,嘲笑他射得不准。 “要不你来?” 林守溪受不了少女的讥讽。 “哪有军师亲自披甲上阵的?于帐中运筹帷幄才是真正的潇洒。”慕师靖说,“嗯……往下一点。” 林守溪独自一人操控着这等巨大兵器,肌肉都有些发疼,他没有慕师靖的感知力,只能凭她指挥,终于,纸符即将用尽之际,终于听慕师靖说:“最后一只了。” 她从楼顶轻轻跃下,踩在探出高楼的器身上,动作优雅,炮身被她压低了些,射出的符箓之火也发生了偏移,在空中甩出赏心悦目的弧线,精准地命中一滩扭曲的妖浊,将其炸成泥浆。 火光熄灭,少女立在兵器的尖端,转身,晚风吹来,黑裙飞扬。 林守溪移开了视线。 孽池的骚乱已暂时消除,骚乱的源头也只是一群聚集在墙边的妖浊,不值一提,甚至可以说,这只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做得不错哦。” 慕师靖脑袋微歪,笑着夸奖,她正要沿着铁筒走入窗内,微笑却再次凝固在脸上,她猛地回头,锐利的目光望向孽池。 “什么东西……”她说。 林守溪本以为她还在吓人,但这一次,慕师靖的神色却严肃得吓人。 “你看到了什么?”林守溪问。 慕师靖的神情却很快淡去,“好像是我看错了。” “到底是什么?”林守溪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这一次,慕师靖倒是没有吊他胃口,她寒声道:“我刚刚……好像看到了一个人。” “孽池怎么可能有人?”林守溪摇了摇头,接着神色一震,“该不会是……” “不是你老婆。”慕师靖知道他在想什么,“那东西很邪,一晃就没了……可能是我看错了。” 林守溪朝着孽池望去,孽池的凄叫声已绝,一片黑暗,什么也见不到。 孽池……有……人? …… 下了高楼,林守溪与慕师靖去杀妖院休息了一会儿。 湛宫发出了光。 林守溪起初惊喜万分,但他很快发现,并非是小语联系自己,而是湛宫靠近曾经待过的剑阁,生出了感应。惊喜化作了失落。 “为何你看到它发光时,情绪浮动总这般大?”慕师靖问。 她早在白雪岭的时候就察觉到了异常。 “你看错了。”林守溪矢口否认。 “你可别想骗我,我都能感觉到的。”慕师靖怀疑道:“你该不会是在剑里养了什么小老婆吧?” “你想什么呢。” 对于小语这样的小女孩,林守溪觉得自己哪怕再禽兽也不可能生出师徒之外的其他情感。 “肯定有鬼。”慕师靖眯起眸子,笃定道。 林守溪不想和她说话,并在心中暗暗警惕,绝不可以将小语教成慕师靖这般妖女模样。 “今晚睡在哪里?”慕师靖问。 原本在荒山野岭的时候,找间破庙都难,现在放眼望去空楼无数,慕师靖有一种爱妃无数不知该翻谁牌子的感觉。 “随便找间楼歇一晚上就是了,明日一早我们就继续启程。”林守溪说。 “不多待两天么?”慕师靖问。 “没有人的楼只是空楼,有什么好待的,免得耽误了正事。”林守溪说。 慕师靖点点头,说:“我要睡小禾的屋子。” “不行,那是我们的婚房,岂可让你捷足先登?”林守溪当然不会同意。 “那这样吧,我们玩个游戏。” “什么游戏?” “我来猜一猜哪间房间是小禾的,猜到的话就让我住进去,如何?” “如果猜不到呢?” “猜不到就任你处置。”慕师靖将一绺发丝挽至耳后,侧目望来,红唇抿出浅笑。 林守溪不知道她哪里的信心,她要猜的不是楼,而是房间,巫家有上百间房间,肉眼看去没任何不同,如何能猜到? 他答应了慕师靖的游戏。 慕师靖的眸中,透出了某种异样的神采。 慕师靖也不生气,她立在一棵树旁,目光扫过黑漆漆的高楼,抬起手,指尖划过虚空,移到某处,静住。 “在那里。”她说。 “你是指那座楼?”林守溪问。 “不,是它后面那座。”慕师靖笃定道。 “你怎么知道?”林守溪惊讶地问。 “因为我感知到了,那里有……光。”慕师靖轻轻说。 她口中的光并不是象征意义上的,而是烛光。 绕过眼前遮挡的高楼,竟真有烛光出现在视野里,整个巫家都是黑的,唯有那里亮着灯,而那正是小禾的闺房所在!林守溪立在街道上,整个人像是冻结了,他呆呆地望着那里,用力地眨了好几次眼,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慕师靖显然是无意间察觉到了烛火,所以才临时起意,要与林守溪打这个赌。 但先前入巫家的时候,小禾的闺房还是暗着的,怎么就突然明亮起来了呢? 是先前孽池杀妖动静太大,将原本就寝的少女惊醒了么? 是了,小禾若要北去,一定会先回一趟家的…… 这一瞬,复杂的心绪涌上胸腔,林守溪踌躇原地,竟有种近乡情怯之感。 “你还在等什么呢?”慕师靖推了推他,“再不去见你老婆,她可就要飞走了哦。” 林守溪的思绪被慕师靖清冷的话语拉回,他这才快步向前,朝着那座楼跑去。 待林守溪跑到楼下,他才猛地想起什么,回身望去,只见慕师靖不紧不慢地朝这里走来,她双手负在身后,眼眸眯起,唇角带着微笑。 “说好的哦,如果我猜对,我今晚就要睡那里。” “可是……” 林守溪发现自己又落入了圈套中,自己与小禾久别重逢,旁边却跟着一个漂亮得吓人的妙龄少女,并且他还要让小禾将她的房间让出去…… 别人都是小别胜新婚,他这一去何异于奔赴修罗炼狱之地? “哪有什么可是,立了约就不许反悔了。”慕师靖缓缓走过他的身边,踏上旋梯,“走,上楼,我们去见……小禾姑娘。” 林守溪心绪复杂地跟在她的身后,总觉得要出什么事情。 “想要怎么解释我们的关系了吗?”慕师靖压低声音,问。 “我们身正不怕影子斜,有什么好解释的,就说是朋友好了。”林守溪强装镇定,心却跳得厉害,他可不敢和慕师靖说,自己在小禾面前描述她的词是‘五大三粗’。 “自认清白可没用,要人家女孩子信才可以,朋友这个词可近可远,太暧昧了。”慕师靖循循善诱。 “你又想怎么样?”林守溪问。 “这样吧,我们就认姐弟,有了血缘为保证,她就不会怀疑什么了。”慕师靖提议道。 “为什么不是兄妹?”林守溪讨价还价。他可不喊这个同龄妖女姐姐。 “不愿意吗?”慕师靖问。 林守溪尚在犹豫。 慕师靖却露出了楚楚动人的神情,她的手按上了自己平坦的小腹,说:“当年死城之时,你以计谋诱骗我,将我按在观音台前,去我道裙,夺我清白之身……我,我已不恨了,只是你虽有新欢,但哪怕厌了我,也不该弃我腹内之婴,这,这可是你的亲骨肉呀……” “慕姐姐!”林守溪斩钉截铁道。 “这才乖嘛。”慕师靖立刻笑逐颜开,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再叫一声我听听?” “姐……姐。” “清楚点。” “师靖姐姐……” 林守溪为了与小禾相逢的美好,咽下了这口气。 慕师靖见这宿敌迫于无奈认自己为长,亦很开心,她一把抓住他的手,快步上楼,“快些,我要去见弟妹。” 小禾的闺房在楼顶,一路上,林守溪又被迫喊了数十声姐姐。 终于抵达门口。 慕师靖也安静了下来,她觉得这一刻是美好的,便也不调戏林守溪来煞风景了。 林守溪敲了敲门。 门内却没有回应。 他皱起眉,又敲了数下,屋内烛光温暖,却依旧没有半点回应。 这是……怎么了? 林守溪推开了门。 墨画屏风、红漆桌案、笔墨纸砚、雕花木床、细竹帘子……屋内的一切都还是旧时的模样,温馨得令人怀恋,只是曾经雪发红裙的少女却不见了踪影,唯有桌案上有蜡烛在燃烧。 既然没有人,又是谁点的蜡烛? “下面有人。”慕师靖说。 “下面?”林守溪意识到,这两间屋子是连通的。 小禾难道在自己房间? 他拆开了地板,顺着向下一跃,脚才落地,背后的黑暗里,就有什么东西跃起,喝了一声,挥舞榔头朝着他后脑勺敲来。 林守溪以湛宫剑鞘一格。 接着,他就听到了东西落地的声响与小姑娘的惊呼。 “你是谁?你怎么会在这里?” 慕师靖也跃了下来,看着倒在地上的可爱少女,问。 林守溪同样有疑惑,这小女孩看着与小语一般大,脸蛋粉嫩很是漂亮可人,虽未见过,但给他一种莫名的亲切感。这是……巫家的器物成精了? 小姑娘偷袭未成,吓得不轻,她听着这位姐姐的问话,怯怯道: “小师姐告诫过白祝,不能将自己的名字告诉陌生的人。” 第一百一十八章:风雪南行 “白……祝?” 慕师靖俯下身子,盯着坐在地上,委屈巴巴的少女,只见这嫩若初荷的小姑娘梳着很乖的头发,幼嫩的面颊两侧,垂落的青丝将她的脸衬得更加娇小,她穿着红白相间的小裙子,裙下压着双圆头的虎纹鞋,她的脖颈上挂着用以祈福的金锁,束带上垂着红色的流苏。 她的肌肤透着少女的稚白,仿佛用明亮的光一照就会变得透明了。 白祝也观察着眼前盯着她看的姐姐,眼前的姐姐身材极好,漂亮得难以形容,令她不免拿巫姐姐去与她对比,用师尊的话说,这样的姐姐多半是妖怪变的,白祝遇到就会被吃掉。 “你……你认识白祝?”她好奇为什么对方知道自己的名字。 “……” 慕师靖不想和笨蛋交流,她看了林守溪一眼,让他去和这小丫头对话。 “白祝,你是怎么来这里的?你知不知道这是哪里?”林守溪问。 “白祝是坐着云螺来的。”她轻声说。 云螺是云空山的至宝之一,在所有的飞行法器中亦是数一数二的存在,她对巫家的已然轻车熟路,这些天她在神山总被楚妙盯着,浑身不自在,便寻了个借口溜出来玩了。 想到这里,她意识到不对劲,巫幼禾姐姐是她的好朋友,她来巫姐姐家里怎么反倒和做贼似的,明明眼前的才是贼人,虽然他们看上去比自己厉害,但若用上师尊赠送的法宝,白祝也未尝不是对手。 “你们又是谁呀,从哪里来的?”白祝反客为主。 林守溪想解释几句,但慕师靖可不惯着她,她冷着脸凑近了白祝,阴恻恻地笑了笑,说:“乖,先回答他的问题。” 白祝积攒起的气势瞬间全无,老老实实交待道:“这里是巫姐姐家里呀,白祝答应过她,逢年过节会来帮她打扫房间的。” “你认识小禾?”林守溪立刻问。 “认识呀。”白祝说完有些后悔,生怕眼前是巫姐姐的仇家。 “她现在在哪里?”林守溪问。 白祝看着眼前的清秀少年,不敢与他炙热的目光相对,怯怯地别过头去,说:“白祝也不知道,白祝也很想巫姐姐的……诶,你们是巫姐姐的朋友吗?” “是,我们是……” “他是,我不是。”慕师靖立刻打断。 本来就不太聪明的白祝更迷糊了,“到底是不是呀……” 这个小白祝应是小禾去到神山后交的朋友,看着虽有点傻,却是可爱得人畜无害。林守溪定了定神,说:“小禾没有与你提起过我吗?” “……”白祝注视了他一会儿,“你是谁呀?” “……” 慕师靖忽然觉得这对笨蛋倒也挺搭的,一个直接自报家门,一个连名字都还没说就问对方认不认识。 不过白祝也不是真的很笨,她先前被突如其来闯进来的人吓住了,此时心情放松了些后,她看着眼前黑衣少年秀美俊朗的五官,飞速联想到了什么。 “你……该不会是林守溪吧?”白祝说。 林守溪松了口气,感到了一丝安慰……看来小禾是常常将自己挂在嘴边的。 “唔……你真的是林守溪吗?”白祝追问。 “是他。”慕师靖淡淡道。 白祝虽然觉得这个黑衣少女很凶狠坏,但还是下意识相信了她的话。 “原来是你呀……”白祝这下彻底放心了,她打量着眼前少年的脸,横看竖看,最后轻轻说:“难怪巫姐姐会这般喜欢你呀。” 过去,白祝就很想知道令巫姐姐魂牵梦萦的少年到底是什么模样,终于如愿以偿,她也开心了起来,但很快,聪明的她又意识到了不对劲。 这个黑衣服的姐姐又是谁呀…… 巫姐姐与他一年未见,他,他该不会…… 林守溪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小姑娘脸色由喜转忧,然后抬起挂着细长红布条的衣袖,板着脸,对他的额头来了一拳。 …… “唔……原来这是你的姐姐呀。” 屋内点上了蜡烛,白祝端坐在椅子上,认真地道歉。 当时小师姐与巫姐姐说过,世上之人太久不见便易变心,巫姐姐不相信,而她也是站在巫姐姐一边的,并承诺若是那个林守溪敢背叛,就用拳头狠狠打他。 “嗯,这是我……姐姐。”林守溪被逼无奈,只得彻底吃下了这个亏。 “那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呀?”白祝问。 “我姓慕,你……可以叫我慕姐姐。”慕师靖说。 “慕?”聪明的白祝意识到了不对劲,立刻问:“你们明明是姐弟,可为什么姓氏不一样呀?” “……”林守溪想了想,说:“我们小时候失散了,被不同的人家抱去抚养,最近才相认。” “咦,那你们是怎么相认的呀?是滴血认亲吗?”白祝好奇追问。 “不是的,是……胎记。”慕师靖笑着说。 “胎记?哪里的胎记呀,让白祝也看看。”白祝双手搭在桌子上,一脸期待。 “这个是秘密哦,是小白祝不能看的东西。”慕师靖笑盈盈地挑逗她。 “诶……那你们是怎么发现的?”白祝呆呆地问。 “……” 慕师靖的笑飞快凝固在了面颊上,她从未想过,自己竟会被一个笨丫头反杀。她恼羞成怒,伸出纤细的手敲了敲白祝的额头,“小孩子不要问这么多,再问姐姐打你了哦。” “唔……” 好凶的姐姐啊……说不过别人就打人……以后面对这么凶的姑姐,巫姐姐可怎么办啊…… 不过幸好,这位林守溪哥哥还是蛮温柔的。 围绕着一点烛火,林守溪向白祝问起了关于小禾的事,但实际上,白祝与小禾在一起的时间也很少,小禾这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山下游历,偶尔会回仙楼与她说说话,所以白祝大部分的时候还是在描述这位小禾姑娘多么可爱,多么漂亮,虽是些没什么用的信息,但林守溪听得认真,无半点不耐烦,唯见慕师靖靠在椅背上,双臂环胸,脸色不善。 “……然后白祝就来这里了。” 白祝叽叽喳喳地说完了一年里发生的事,慕师靖已然昏昏欲睡。 白祝先前也听到了孽池中奇怪的响动,吓得不敢点蜡烛,后来叫声没了,她才悄悄把蜡烛点上,不曾想正好撞上了他们。 总之是虚惊一场了…… “你们也是要去神山吗?”白祝问。 “嗯。”林守溪说:“我要去寻楚映婵,她或许知道些小禾的下落。” “楚映婵……”白祝又精神了起来,“真巧哎,这是我的小师姐,热心的白祝可以带你去见师姐!” “楚映婵是你师姐?你也是云空山仙楼的弟子?”林守溪有些惊讶,没想到她来头这般大。 “那当然,白祝可是宗门之光。”白祝拍着胸脯,骄傲地说。 “宗门之光?”慕师靖以手遮唇,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笑呀?”白祝总觉得她不怀好意。 “无事,你若是你师尊钦点的宗门之光,那你师尊要么是骗子,要么是瞎子。”慕师靖淡淡一哂。 “你……你不许说师尊坏话哦,师尊最不喜欢小妖女了,若见了你,一定会惩罚你的。”白祝气势汹汹地说,一副别怪白祝没提醒你的表情。 “师尊?”慕师靖笑盈盈道:“谁还没有厉害的师尊呢?” “哼,那我们到时候就比一比,是你的师尊厉害,还是白祝的师尊厉害。”白祝双手叉腰,说。 慕师靖笑着应下。 虽然这是与小姑娘的玩笑话,但慕师靖也不觉得会输,毕竟连龙尸都不是师尊对手,又怎会比不过这笨丫头的师父? 林守溪则对慕师靖强烈的胜负欲无话可说,她无论碰到谁,似乎都要分个高下。 这个夜晚,林守溪没有见到小禾,还不慎中了圈套,认了慕师靖为姐姐,可谓是输得一败涂地了,他也无心去听慕师靖与白祝的争辩,只走到窗边,卷起些帘子,朝着远处望去。 当时绵绵的细雨似乎还在眼前落个不停,自己只要低下头,就能看到少女唇角带笑,偷偷写婚书的影。 待他再回头时,白祝已被慕师靖追得满屋子逃窜了,大声喊着要去找师父告状。 林守溪前去解围。 慕师靖玩累了,慵懒地舒展了一番身子,准备去沐浴更衣。 “白祝一个人睡觉的话怕么?”林守溪问。 “当然不怕,白祝可不是小孩子了。”她说。 “是么?白祝今年多大了?” 林守溪总觉得,她无论是头发还是衣裳的打扮都与小语挺像的,难道说这是神山的小姑娘流行的款式么…… “三百一十岁了!” 白祝等这个问题很久了,自龙尸碎墙起,三百年间的诸多大事件她都在场,别人家的师尊是上门拜的,她的师尊堪称是她养成的。她看上去虽不大,但资历很老。 但林守溪只当是她在夸张,自动将三百掐去,留了个十岁。 “为何你师姐才二十岁呢?”林守溪问。 “因为……”白祝很难解释这个问题,因为师姐就是二十岁啊…… “对了,听说楚映婵要开宗立派了?”林守溪又问。 “没有呀,白祝都不知道这件事,你又是听谁说的?”白祝好奇道。 “看来小白祝的消息并不灵呀。”林守溪笑道。 “是嘛……” 白祝有些小失落,她觉得开宗立派这样的大事,师姐不该瞒着自己才是的呀…… “好了,白祝早点去休息吧,明早我们启程,一同去质问你师姐。”林守溪说。 “嗯。” 白祝用力点头,觉得他是好人。 不久之后,小禾的房间里腾起了白雾,那是慕师靖在沐浴,今夜,这间房间归她所有,她可以在这里做任何事。 慕师靖清凉无垢,沐浴更多的是为了放松身心,大量的水汽腾上她的面颊,将软而翘的睫羽染湿,其余的雾则似飘入了她的眼眸里,令得清澈的眼眸也迷离了起来,水波随着她身躯的轻颤荡漾着,香软之景宛若水中倒影,波纹潋滟。 沐浴完毕,少女只披了身雪白的上裳便出来了,衣裳垂覆过臀,修长雪白的腿半点不掩,她绕过屏风,出了房间,见林守溪还在门外,不悦道:“怎么还没走?” “这是我的婚房,我待多久与你何干?”林守溪说。 “那你就留下过夜好了,姐姐不在乎。”慕师靖满不在乎道。 林守溪看了眼慕师靖的装束,立刻移开视线,“好好将裙子穿上。” 他不明白,过去这般清冷正经的道门小仙子,为何越来越妖媚无常了,难道她体内真的有别的意识在潜移默化地影响她么? “我也想穿呀,但柜子里的衣裙都不合身。”慕师靖说。 “不准穿小禾的衣服!”林守溪立刻道。 “想穿也穿不上……你竟喜欢这般娇小的姑娘。”慕师靖在他身边坐下,笑着问:“那你觉得姐姐穿什么好呢?” 林守溪觉得她是欺负自己上瘾了,坚决不回答,只是说:“反正不准碰小禾的衣服。” “不碰也行。”慕师靖很快答应,只是话锋又转:“这样吧,你帮我洗一下衣裙,这样我明日就有衣裳穿了。” “……” “不愿意么?” “你为何不自己来?” “自己做事哪有差别人做事有趣呢?”慕师靖以手托着侧颊,“你就是以这样的态度对待你亲姐姐的?” “……” 林守溪处处被打压,只觉得有力无处使,不知何日才能真正扬眉吐气。现在对待慕师靖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理不睬,他镇静地看着窗外,纵使他心跳得厉害,也绝不往慕师靖身上看一眼。 慕师靖亦觉兴意阑珊,她环顾着烛火明亮的房间,也感到了疲倦,她随手整理着师尊赠与的法器,清点是否有遗漏,翻倒那份偷藏的文稿时,她心中微动,但做贼心虚的她为了掩盖异样,还随手拿起翻阅了两下,假装是在看正常的东西。 这副画面极度诡谲而暧昧,只是林守溪毫不知情,他问了句:“你在看什么?你师尊是给你留了什么锦囊妙计么?” “没什么,诛神录的一些稿子。” 她这样说着,随意找了本小禾的书,将稿子一夹,想着先放在这里,等林守溪走了以后将其取出烧了,免得以后被人发现。 林守溪见慕师靖没有半点退让之意,终于放弃,回到了自己的‘洞房’,任由小禾的香闺被妖女霸占。 林守溪走后,慕师靖褪去了外裳,钻入软榻,被子上隐约还萦绕着少女的香味,她嗅了嗅,仿佛也见到了那位明艳美丽的雪发少女,她一袭红裙,张牙舞爪地扑入了她的梦中。 清晨,慕师靖是被白祝的哀呼声惊醒的。 “怎么了?”慕师靖睁开惺忪眼眸。 “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外面下雪了。”白祝急冲冲地说。 “下雪?你这样的小女孩不喜欢雪么?”慕师靖问,她裹着被子起身,挑开窗,确实见到了一场洋洋洒洒的小雪。 “不是的。”白祝解释道:“下雪的话,云就是冷的了,云螺如果吃了冷的云,是会生病的。” 慕师靖蹙眉。 白祝这才给她解释起什么是云螺,慕师靖听了一会儿,终于听明白了,却是摇头:“走回去也无不可,正好多看看这个世界。” “可外面很危险的,只有飞着最安全。”白祝说。 “哦,白祝是害怕了啊。” “白祝不害怕!” 虽然是简单的激将法,但对白祝行之有效。 慕师靖揉了揉眼睛,这才看到床边放着衣物,那是她的黑裙,如今已洗涤干净,叠放在一边,整齐得如同豆腐块。 慕师靖嘴角噙起笑意,她穿好了衣裳,走出房间,雪花迎面而来,令她感到沁凉, 林守溪来到了房间里,检查了一番,确认慕师靖没有做什么坏手脚后才放心地掩门离去。 “白祝,以后不用来给你巫姐姐打扫房屋了。”林守溪说。 “为什么呀?”白祝问。 “以后我会与小禾一同打扫的。”林守溪笑着说。 “哦……”白祝似懂非懂地点头。 今年的雪来得格外早,待他们离开巫家时,沉寂的家族已被碎雪笼罩,但这点温度无法令巫祝湖平息,它依旧翻倒着汹涌的波澜,将白雪大口大口地吞下。 白祝站在林守溪的身边,云螺低低地飞在她的上头,她回看了一眼雪中的老楼,不知为何感到了一丝悲伤。 慕师靖翻了翻行囊,师尊赠送的法器都在,一件不少,但她总觉得自己遗忘了什么。 林守溪瞥了眼行囊,顺手从中取出了一支竹削的洞箫,这洞箫亦是驱邪之物,箫声起时,魑魅魍魉不敢接近。林守溪骨节分明的手指按在上面,即兴吹了起来。 慕师靖会抚琴,却未学过吹箫,故而这次她也不去争抢,只是安静地听他吹奏。 南行的路上,苍凉的箫声在风雪中打转,飞入群山深处。 第一百一十九章:见骨 雪流在空中湍急而过,似有仙人手持银练蹈舞于空,回峰错岳,飘举升降,非但没有停歇之意,反倒越下越大,数个时辰后已有遮天蔽日之势。 白祝钻进了云螺的螺腹里,以此庇护自身,她有些后悔这般急着出门了,还不如在巫家多待两日,等雪停了再走。 林守溪与慕师靖境界不俗,但真气也只能抵御片刻的寒冷,如刀的寒风不断吹刮,慕师靖玉色的面颊也渐沁红,她取来师尊所赠符纸,写成火符,贴在背上,以此取暖。 除了大雪以外,一路上没有妖物侵袭,还算风平浪静。 白祝难以忍受这种枯燥与烦闷,便给林守溪与慕师靖讲起了她精心收藏的故事。 “有一天,一只白萝卜出门和老鼠打架,回家之后他的妻子认不出他了,你猜为什么。” “因为变成了胡萝卜?”林守溪飞快回答。 “你好聪明……”白祝由衷夸奖,又问:“那你猜老鼠变成了什么?” “变成了什么?”慕师靖好奇地问。 “变成了红薯!” 冰天雪地里,白祝乐呵呵地笑着,但慕师靖紧了紧衣裳,只觉得这天更冷了,她用武力阻止了白祝继续讲故事的欲望。 穿越连绵的风雪,林守溪终于找到了一处背风的山洞,山洞干燥,不深,林守溪与慕师靖暂停这里休息,白祝也从云螺里探出了半个脑袋打探了一下,看到黑漆漆的洞穴后又吓得钻了回去。 “你们云空山的仙人不都擅于斩妖除魔么,你怎么这般胆小?”慕师靖靠在石壁上,吐了口寒气,看向白祝。 “白祝这是谨小慎微。”白祝弱弱道。 “你还有其他师姐师兄吗?”慕师靖问。 “有啊,白祝可是有一个师兄和两个师姐的。嗯……我记得师尊说过,我还有一位师姐,只是我从来没有见过她。”白祝想了想,说。 “没有见过?”慕师靖也不深问,只是微笑道:“我若有你这样胆小的师妹,肯定觉得丢死人了。” “哼,白祝也不想有你这么坏的师姐。” 白祝难得地有点气恼,她只希望那个未知的小师姐不要是眼前这样的小妖女才好…… “那个叫楚映婵的对你就很好么?”慕师靖问。 “当然呀,楚楚可喜欢白祝了。” 与眼前的妖女比起来,小师姐简直是温柔善良的模范,白祝自动忘掉了楚楚师姐欺负自己的事,不遗余力地夸奖了起来。 慕师靖也不去追问真伪,她只是忽然想到,若林守溪拜入那楚映婵的门下,以后白祝可就是他的师姨了,想到这里,她只觉得有趣。 林守溪显然没有想到这一茬,他坐在地上,运转着真气,借助着白雪茫茫的天象修着体内的炉鼎真火,一股股寒气虚吞入腹,绞入玄紫气丸之中,嘶嘶地流入清光鼎,一缕缕地沿着鼎壁游走,好似入海的蛟龙。 打坐调息了一阵,林守溪睁开了眼。 他尚缺许多天材地宝来填充体魄,待他真正修成,那他的身体也可以成为一副活的炼丹炉,只需存想功法,就可自动炼成相应的丹药,可谓神术。 慕师靖看着林守溪,不免有些妒意,她虽时常讥笑林守溪走的是歪门邪道,但无论如何,他都找到了适合自己的路,而自己没有。 少女蜷在石壁下,褪去了从小禾那偷来的鹿皮靴,倒出了误入其中的雪,然后褪去了薄袜,用手捂了会冻得发红的小脚。 白祝发现,这位慕姐姐在不说话的时候,气质还是很清冷仙子的,与小师姐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过容貌易改,本性难移,白祝已认定了她是坏女人,自不会上当受骗了。 “巫姐姐前脚才离开,你就回去了,这是太不巧了。”白祝为他们感到惋惜。 “兴许这就是有缘无分吧。”慕师靖淡淡道。 “相遇相知已是大缘分,我已知足,并不奢求其他。”林守溪说。 白祝若有所思地点头,心想还是这位林守溪哥哥格局更大。 “装什么装。”慕师靖却是不屑,林守溪的失望之色分明都写在脸上了,竟还在嘴硬。 外面风雪愈大,不宜行路,慕师靖修行了一会儿,只觉心绪难宁,她想少点东西取暖,但她不敢动师尊亲自制作的法器,便不由想到了三花猫的文稿,这才恍然惊觉,她似乎将文稿落在小禾的闺房了…… 慕师靖心一紧,羞耻感顿时涌上心头,只是如今行路已远,再回去已不可能了,这文稿若让小禾发现了…… 她想起上面自己曲意逢迎,婉转承欢的香艳描述,面泛霞光,只恨没有早些将它毁去。 “慕姐姐在找什么呢?”白祝也闲得无聊,脑袋探出云螺,问。 “没什么。” 慕师靖目光逃避,她看着小乌龟般躲在云螺里白祝,忍不住抽出一张符纸,吓唬她说:“我在寻这个,这是师尊赠我的灵符,只要在上面写字,然后贴人身上,就会有奇妙的作用……比如上面写个猪字,贴你额头上,你就会变成小猪。” “真的嘛……骗人的话就是坏妖女哦。” “当然是真的,我怎么会骗白祝呢。” “那为什么你之前写了张火符贴在背上,你却没有变成一团火呀。” 机灵的白祝说完这句,立刻敏捷地躲回了云螺里,只剩再次被小白祝击败的慕师靖愣在原地,无话可说,恼羞成怒的她将白祝从云螺里拽了出来,要打她屁股,白祝吓得不停挣扎,还是林守溪为她解围,将她护在了身后。 “与一个小姑娘置什么气,你也太幼稚了。”林守溪责备道。 幼稚…… 听到这个词,慕师靖的神色不由微黯,很小的时候,她就被教授了各种各样的理解,从穿衣吃饭到待人接物,无论哪一样她都做得滴水不漏,但她没有童年,坐在屋檐下看白云来去是她对于童真唯一的记忆。 长时间的压抑得到了释放,天地既然对她敞开,她自也报之以真性。 慕师靖对于林守溪的批判毫不在意,她随手取出竹箫,扔给了林守溪,“不置气也可,为姐姐吹奏一曲。” “你自己来。”林守溪不喜这种傲慢态度。 “哼,我来就我来。” 慕师靖抓来一团白雪,擦了擦箫口,以唇相就,学着林守溪的模样吹奏了起来,林守溪很快为刚才的决定感到后悔,他皱眉咬牙,不知该不该开口,一旁的白祝更是早早地捂起了耳朵。 “我来教你吧。”林守溪无奈坐到了她的身边,按住了她抚箫的手。 慕师靖倒是没有拒绝。 她的天赋很高,学什么都很快,掌握了要领以后,她凭着心意吹弄,沙哑难听的箫声断断续续地重新编织,竟渐渐地悦耳动人了起来,白祝捂着耳朵的手渐渐放松,她侧目望去,看着林守溪与慕姐姐的脸,竟有些失神。 幸好他们只是姐弟…… …… 雪山。 连绵的雪山。 天地一白之间,巨大的白骨蛰伏在冰雪里,与群山连为一色。 三花猫在梦中听到了箫声。 醒来之后,它发现一切只是幻听而已,它的耳畔唯有连绵不休的风。 它刚刚醒来,大脑还很痛,痛得钻心,令它恨不得用爪子将心脏撕开。不知过了多久,它终于摆脱了痛意,记起了先前发生的事。 它即将被苍碧之王意识吞没前,一柄饱含愤怒与仇恨的剑从天而降,意外地将苍碧之王的意识击退,使它原本已经衰弱的精神重新占据主导。 那柄剑险些杀掉它,却也意外地救了它的命。 在它昏迷之前,它挥动着翅膀,一路往北飞行,最后力竭,一头栽在这冰天雪地里,昏昏沉沉地睡了个大觉后才终于苏醒。 彩鳞覆盖的心脏已自动愈合,将它重新包裹在了里面,三花猫感觉四肢僵硬,想要活动一下,便听耳畔传来轰隆隆的雷音。 它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过去的小猫咪了,而是一条村子那么大的巨龙,它的任何举动都有可能造成雪崩。 这里没有暖阳,也没有草地和鲜花,三花猫怀念着过去的日子,可环顾之间,它能见到的唯有冰雪。 不……这是什么? 苍碧之王赤金色的瞳孔重新亮起,它发现,它也待在一片阴影里,一片无比巨大的阴影…… 自己的身后是什么?是高山吗? 三花猫感到好奇。 它缓缓拧转过头颅,却是彻底震住了。 这阴影并非是高山落下的,而是一棵树,一棵真正的参天大树! 它铁一般的躯干上没有枝和叶,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它扎根在冰雪里,向着苍穹上空延伸出去,一眼望不到头,看得久了,三花猫险些忘记这是一棵树,将它当作了垂空落下的天梯。 在这棵巨木下,哪怕是作为苍碧之王的它,也显得渺小了。 “这,这是什么呀……”三花猫轻声呢喃。 经历过最初的震撼后,猫的直觉重新回到了它的身体里——它想要爬树。 …… 箫声渐歇。 雪依旧没有减缓的势头,放眼望去,外面已是白茫茫一片了,野兽的嗥叫时不时从远处传来。 慕师靖的新鲜劲又过去了,她觉得吹箫索然无味,便将它横回膝上,独自看起了雪。 山洞狭小,雪在洞外堆积,看上去要将整个洞窟都封住,这种恶劣的环境对于普通人而言是致命的,但林守溪与慕师靖只需用少量真气流转全身,就可保持身体的温度。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 林守溪、慕师靖、白祝三人挤在一起歇息,白祝被慕师靖抱在怀里的时候,她才终于体会到这个坏女人的好,这可比云螺舒服多了。 雪吹了一整夜。 林守溪是被死证的颤鸣声惊醒的。 黎明时,死证不知察觉到了什么,开始颤抖,发出嗡嗡的声音。不同于林守溪的惊愕,慕师靖睁开眼后,只是淡淡瞥了死证一眼,她用手敲了敲剑身,死证便不再响动。 “给它设定一个时辰,时辰到了它就会震响,叫你起床。”慕师靖解释了一句。 “死证还能这么用?”林守溪震惊。 “当然,剑皆有灵,它对于天时的测算比人更准。”慕师靖说。 林守溪用了十来年的死证,从未想过它还能做这种事情。 “那当然,你这般愚笨,宝物落到你手可真是暴殄天物。”慕师靖说:“待你寻到了小禾,要不要先交与姐姐,让姐姐替你调教调教,教乖了以后再还你?” “滚。”林守溪没好气道。 他们的交流惊动了白祝,白祝在他们中间翻了个身,又趴着睡了过去。 外面的雪终于停了。 慕师靖朝着窗外望去,黎明幽蓝的天空上遍布繁星,它们排列成神秘的图景,在空中闪烁着,仿佛昭示着什么秘密。 慕师靖脸上的玩味之色被晨风洗去,重又变得纯净。 “一颗高悬在天空的星星,如何才能来到地面上呢?”慕师靖又问起了这个问题。 “什么?”林守溪没有听懂。 “小时候,师尊说我是一颗绕着地面旋转的星,她说我必须来到地面才能寻回属于我的光。”慕师靖说。 她看着冰与雪中的星斗,它们离奇梦幻,冰冷中藏着绮丽的光,少女对着夜空伸出了手指,轻声地自言自语: “星星来到地面的方式只有一个……那就是坠落。” 手指划过天空。 阳光照了进来,天地泛起令人目盲的白,耳畔有冰雪断裂的声音响起。 …… 走入外面的冰雪,林守溪才恍然想起如今只是秋天。 虽是气候无常的荒外,但这种程度的大雪依旧反常得吓人。 白祝揉着眼睛醒来,看到外面终于放晴,由衷地喜悦。 “善良的白祝遇到了美好的天气。”白祝难得地说出两全其美的话语,她揉了揉法器云螺,告诉它终于有饱饭可以吃了。 说来奇怪,这件云螺原本是云空山的法宝,但不知不觉间,竟然成了约定俗成的白祝私人法宝,白祝为此也得到了启发——法宝只要用得多了,就是自己的。 白祝用稚嫩的小手拨开了封住洞口的雪。 费了好大的力气,白祝终于将雪推开,只是手也冻得通红,她站在洞口,双手叉腰,望着外面的晶莹世界,忽有种闭关十余年,一朝出山的感觉。 未等她发表什么慨叹,才到唇边的话语就变成了惊叫。 白祝见到了她一生中最可怕的事。 “怎么了?”林守溪心中一紧,起身走出洞穴。 慕师靖亦蹙着眉跟在身后。 “脚印!这里有脚印!”白祝大喊道。 林守溪走到她的身边,俯身望去,果然在洞窟门口见到了一对深深的足印。 这……这是怎么回事? 这不是他们来时的足印——昨夜下了大雪,他们自己的足印早已被覆盖,而摆在他们眼前的,是崭新而陌生的足印。 林守溪辨认了一下,确认这脚印的形状是人类的,而且它的主人应该很瘦,骨瘦如柴的瘦! 慕师靖看着这双脚印,同样感到了惊悚。 她分明记得,大雪是他们醒来以后才停的。 也就是说,他们醒来之后,有什么人一直站在洞窟外面,隔着堆砌在洞口的雪观察他们,而以她的感知力,竟然对此毫无察觉? 这是什么东西?是妖怪吗? 慕师靖生出了毛骨悚然之感。 她顺着脚印望去,这脚印是从北方延伸过来的,它断断续续地出现在地面上,一直延展到这座洞窟的门口,然后消失不见。 为何会在这里消失不见?它去了哪里? 白祝瑟瑟发抖,甚至不敢回头去看身后的洞窟。 慕师靖则立刻想起了昨夜在孽池的所见。 她在孽池中见到了一个人形的东西,那个东西混在妖浊之中,像个迷失了自我的幽灵,不知何去何从。 她本以为这只是幻觉…… 难道说,从他们离开巫家开始,那个东西就翻出了高高的白墙,一直悄悄地跟在他们身后?若非这场大雪,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被跟踪了…… 它现在又去哪里了? 它是凭空消失的吗? 林守溪环顾四周,周围的白雪皆很平整,莫说是足印,哪怕是鸟兽奔走的痕迹都无法看到。 接着,他发现白祝的眼神很奇怪。 白祝盯着前方的雪堆,脸色煞白。 林守溪这才意识到,他忽略了最关键的东西——脚印和他们之间,隔着一堆雪,一堆堆积在洞口,险些将山洞封住的雪。 雪里藏着东西。 林守溪与慕师靖对视了一眼,皆能看到彼此瞳孔中的惊惧。 “我来。” 最终,还是林守溪说。 他绕过雪堆来到了外面,伸出手开始刨雪。白祝吓得背过身去,躲进了慕师靖的怀中,不敢再看。 分开了白雪,里面竟真的藏着人! 林守溪见到了它的真容。 人一生中总有很有难忘的场景,他在见到眼前这个东西的时候,他就飞快地意识到,这一幕他将铭记终生。 ——雪中埋藏着一个人形的骷颅,骨架苍白,伤痕累累,他的眼眶里燃烧着幽蓝的火焰,肿瘤般的心脏正在胸腔的骨架间微弱跳动。他与林守溪对视着,目光慈怜。 第一百二十章:青裙 这,这到底是什么…… 慕师靖抱着白祝的手因紧张而用力,白祝感受到了她的情绪,只觉得后背发凉,不敢回头。 岑寂的雪地里,苍白的骷颅埋在雪中,像是入土为安的尸体,唯有他瞳孔中的火焰与骨架中的心脏昭示着这种生命的存活。 林守溪虽俯着身子,却也弓起后背,神色紧张,随时准备抽身撤离。 但眼前这个前所未见的骷颅活物却像是沉眠了一样,只将自己埋在雪中,没有半点攻击的意图。 林守溪与慕师靖都有很强的直觉,通常,遇到有危险的敌人时,他们心中都会产生警意,但这骷颅却似他们的同类,让人生不出半点敌意。 “这是……僵尸?” 许久,慕师靖才开口,她抱着白祝走到了正前方,也与那幽蓝瞳孔对视。 她想到了过去世界里关于僵尸之类的传说,传说一些葬久而不腐的尸体,或是被妖邪附身,或是发生变异,它们会从墓穴中活过来,变成丧失理智的行尸走肉,传说中的僵尸也有很多种,其中最厉害的甚至不惧阳光烈火,纵跳如飞,不死不灭…… 思及此处,慕师靖立刻又想到了许多对付僵尸的古传秘技,譬如黑狗血、火焚、以枣核钉入尸脊背穴之类……只是不知道这些办法到了异国他乡还管不管用。 白祝也试探性地转过了头,她看了雪堆一眼,再次惊叫出声,又将头埋了回去。 她从没有见过这样可怕的人,吓得不敢说话,只希望他们能早点带自己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有镜子么?镜子似乎对这种邪物也有用。”慕师靖想着对付僵尸的种种传言,翻找师尊留下的包裹。 “镜子?”白祝瑟瑟发抖,很不自信道:“镜子能有什么用呀……让它意识到自己真面目的丑陋然后羞愧得死掉嘛。” 这一举动哪怕是白祝也觉得荒唐,若是这样有用的话,还不如让她夸一夸这骷髅头,使它成为自己的战友,夸奖的词句白祝都想好了:‘你如果长出了血肉一定很好看’。 “不,这不像是僵尸。”林守溪摇了摇头。 僵尸通常还保留着血肉,但这怪物却仅剩骨架,而且它的形态很显然更接近于另一种东西…… “我觉得它更像是龙尸。”林守溪接着说。 “龙尸?”慕师靖蹙眉。 眼前的分明是一具人的骸骨,但林守溪说得也没错,它的构造与龙尸确实极为相似,一样的火瞳,一样的丑陋心脏,这算是什么呢?人形的龙尸吗? 有传言称,龙尸是被恶魔诅咒的上古神明,死后亦不得安生,化为厉鬼行走在大地上。难道说,这个世界上被诅咒的不止是龙,还有……某种古人类? 林守溪对于这个世界了解不多,他不确定这种形态的人是否被知悉了,如若没有,这将是一次意义重大的发现。 他不由地想到了过去的梦,那片梦中的雪原上,黑压压的负碑小鬼,他们就是身躯龙化后的人类。 林守溪与慕师靖的心中都闪过了各种各样的猜想,接着他们又意识到,这个怪物很可能是从孽池来的……以前云真人就曾说过,孽池中藏着极可怕的东西,他原本以为龙尸已是其中最可怕的存在,但现在看来,孽池之中所藏的秘密,远比他预想中更多。 龙尸是残暴的,但眼前的人尸却没有表现出任何攻击的欲望。 随着太阳的升起,光照到了这片区域,雪里的人尸忽然动了,=,它像是苏醒了,将自己的身躯从雪中拔出,林守溪与慕师靖立刻退了数丈,做出迎敌的架势。 “你们不要傻傻地站着了,快点逃跑呀。”白祝捂着眼睛,用央求的声音说。 林守溪没有走,因为他依旧没有感到敌意,他甚至觉得,这具白骨想要……表达什么? 白骨迎着光站在雪地里,抬起了枯瘦细长的手臂,指向了北方。 就此停顿。 “真……国……” 他发出了两个类似的音节。 说完这两个字后,它像是泄露天机而遭受天谴,骷颅间的火瞳变得黯淡,心脏也化为脓水流走。 龙尸不死,但这具白骨却就此凋亡。 “真国?” 林守溪与慕师靖对视了一眼,确认没有听错。 他们不懂这个词的含义,但慕师靖忽然发现,怀中抱着的白祝松开了捂住眼睛的手,她神色傻傻的,似在努力回想什么。 “白祝,你怎么了?”慕师靖用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白祝……白祝好像听过这两个字。”白祝喃喃道。 “你听过?”林守溪连忙问,他可不像慕师靖那样觉得白祝没用,相反,他相信她藏着很大的秘密。 “嗯……” 白祝轻轻点头。 “你在哪里听过?”林守溪追问。 小白祝却无法给出一个明确的回答。 在那具骷颅头说出‘真国’二字时,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幕奇怪的场景——她在一张黑色的石案上,从视角来看像是一个摆放着的小盆栽,她的面前,一个青裙的女子低着头,以笔停停写写,她漂亮的脸蛋因为常常锁着的眉而变得忧愁,她盯着古卷,手指在案上敲打出有节奏的声响,女子朱红轻启,反复说着两个字: “真国。” 这是自己成精之前的记忆么?她怎么会记得这个呢…… “白祝,白祝也不确定……” 她不知道这一幕是不是自己幻想出来的。 一向乐观的白祝也露出了痛苦的神色,林守溪没有追问,他打算先将这具神秘的白骨带回神山去。 慕师靖认同他的想法,但骨头得由他来搬。 正当此时,什么东西不合时宜地从高中坠落,砸到了眼前的雪崖上。 山摇。 大雪从山坡上崩落,顷刻将这具失去了所有生机的尸骨覆盖,雪山的上方,一道长长的黑影滑落,定睛一瞧,竟是一条白鳞大蟒。 大蟒的身体上伤痕累累,它从山上滑下,身躯滑出蜿蜒的雪线,它见到了林守溪与慕师靖一行人,伤痛与嗜血的本性点燃了它的瞳孔,它受伤的身躯飞速移动,朝着少年与少女扑绞而来。 他们的反应也很快,只见两道雪光闪出,湛宫与死证皆已出鞘,明晃晃地朝着大蟒斩去。 大蟒碰到了硬茬子,它的缠绞被躲去,唯砸起了一大蓬雪,少年与少女已腾跃上空,两道剑光一左一右斩落,白鳞与肌肉被轻而易举地切开,湛宫与死证在蛇躯内碰撞交击,发出清越的声响。 这声音对于大蟒而言是噩梦。 脊柱被斩断,巨量的鲜血从它的瞳孔中喷出,它扬起高高的躯体,发出凄厉长啸,高昂的额头也被慕师靖一剑钉穿,砸回地面。 “这里怎么会有这样的大蛇出现?”慕师靖抽出剑刃,看着足下蛇尸,疑惑不解。 她的疑惑很快得到了解答。 狂风从雪崖的那一边吹来,转眼之间,一头体型与巨蟒相比也不遑多让的四翼雪雕从云层中落下,箭一般朝这里俯冲过来。 大蟒的伤是它留下的,这头凶狠的蟒蛇不过是这雪雕追击的猎物! 雪雕看到自己的猎物被杀,亦激起怒气,那一对羽翼交替挥动,卷起大雪与狂风,藏在羽翼下的利爪宛若铁钩,朝着林守溪与慕师靖扑杀了过去。 “好大的鸟……这可比大鹅大多了。” 白祝小口半张,作为一只仙萝精的她,第一次切身感受到猛禽的恐怖。 若是独独面对一只妖雕,林守溪与慕师靖当然不会惧怕,但好巧不巧,他们身后原本平静的雪山,被他们的厮杀动静惊扰,巨量的雪自高山上滑下,转眼汇聚成恐怖的崩毁之景。 雪如山洪崩落,那是一千头巨蟒也无法比拟的重压感,面对着类似山岳倾倒般的天灾,哪怕是仙人也只能避让。 “完蛋了……白祝要被埋起来了……”白祝明白了什么是祸不单行。 掩埋的洞窟里,很具灵性的云螺艰难地从雪里钻出,寻找自己的主人。电光火石之间,雪雕的利爪已经探下,它的攻击被少年少女躲过,却意外地捕获了一只云螺。 雪雕还在辨认自己到底抓了个什么东西,林守溪与慕师靖已纵跃如飞,在几次试探之后,瞅准它离地面最近时猛地跃上了它的背脊,以剑抵住了它的脖颈。 天空缺少绝对的主宰,故而四翼雪雕这样的凶物在荒外已横行多年,很少吃瘪,敌人攀上它的后背时,它才终于意识到,自己似乎要沦为坐骑了。 慕师靖的身手实在太过敏捷,白祝还没反应过来,晕头转向之间,巨鸟就已扇动双翅,载着他们飞向了天空。 雪洪在下方倾泻而过,掩埋了一切,从高处来看,这等恐怖的景象竟美如一瞬的浪花。 白祝捂着胸口,她的心脏跳得厉害,像是不断敲打掌心的木槌,她在仙楼住了好多年,也骑过仙鹤大鹅,倒不恐高,只是这等险象环生的事她还是第一次经历。 短暂的交锋便沦为坐骑,四翼雪雕当然无法忍受这种屈辱,它收拢双翼,在空中旋转,越过了雪崩地带后箭一般冲向地面,要将他们从背上甩下。 白祝的世界再次颠倒旋转了起来。 林守溪与慕师靖死死地抓住雪雕的身躯,寒风吹袭,刮得面颊生疼,哪怕笨如白祝也知道,他们没办法真的威胁到这头雪雕,这里是高空,杀掉它无异于同归于尽。 这时候,白祝再次发现了坏女人的好。 只见慕师靖以指按住眉心,口念法言,抽出一缕纤细的金芒,一字一顿地喝出‘囚魂锁魄咒’,就要点上雪雕的后脑,雪雕很有灵性,很快偃旗息鼓。 “往南方飞,否则我拼去半身修为,也要将这毒咒种入你身躯。”慕师靖冷冷道。 四翼雪雕叫了一声,不知是虚与委蛇还是真的顺从,飞行倒也暂时平稳了下来,但林守溪知道,道门根本不会教什么锁魄毒咒,她也不过是虚张声势,此行路远,这个谎言不知能维持多久。 很快,林守溪就没有这个担忧了。 更大的危险来了。 利箭破空的锐啸压过风声,陡然响起。 林守溪趴在鸟背上向下望去,下方的雪地上,隐约有许多黑影踞在四方山顶,他们披着白裘,与雪伪装为一色,很难发觉,此刻雪雕飞过,符箭齐齐激射而出,射向雕腹。 他们中有集结的猎户,也有斩邪司的人,这头四翼雪雕在城外作恶多端多年,在通往城外的商道上掠夺过许多马匹与财宝,人们忍无可忍,终于集结起力量要将这头神出鬼没的恶雕击杀。 在今天之前,白祝一直觉得自己很幸运,如今想来,还是师尊与师姐将自己保护得太好了…… 四翼雪雕同样敏捷,它逆着风摇晃身躯,在空中腾跃穿梭,躲过了无数箭,只被刺中了一下。这一下正中心口。 四翼雪雕爆发出垂死的哀鸣,它抓着云螺的利爪松开,身躯一倾,脱力般飞坠。 这一刻,白祝却无比清醒,一向胆小的她不知哪来的勇气,竟挣脱了慕师靖的怀抱,一跃而下。 “白祝!” 慕师靖回神时,白祝已脱离了她的掌控,向着雪山跃去。 白祝没有听见慕师靖的高呼,她双手作喇叭状,大喊道:“云——螺——” 同样七荤八素的云螺听到了她的呼唤,它在空中摇了摇,将白祝精准地接住,白祝紧紧抱着云螺,“云螺,吸!” 雪雕飞得很高,本就接近云层,白祝一声令下后,云螺空洞的腹部刮起强风,将附近的云鲸吞而入。 白祝又惊又喜,连忙招手,“林哥哥,慕姐姐,你们也快上来。” 林守溪与慕师靖惊诧于白祝的勇敢,他们从踩着雕尸跃来,亦精准地越到了云螺的背上。云螺并不算大,只能勉强地托住他们,而白祝幻想中的,三人乘着云螺逃出生天的画面也没有发生。 云螺吸入的云根本不足以承受三个人的重量,它无法保持浮空,继续向下坠落。 镇定的白祝再次惊慌失措。 慕师靖一手紧紧按着云螺,另一手重新将白祝抱入怀中,让她的脑袋贴着自己的胸脯。云螺从高空砸到雪面,强大的冲击力令林守溪与慕师靖都有种骨头散架的感觉,白祝多亏了慕师靖的缓冲与保护才没有晕过去。 白祝愈发深刻地认识了妖女的好,她紧紧贴着慕师靖,心中不由对比了起来,想着若现在抱着自己的是小师姐,她应该也能无事,但若是巫姐姐抱着自己,那她恐怕就凶多吉少了……当然,一山更比一山高,最好的还是师尊! 白祝想要给慕姐姐道谢,小口才张,大量的冷风便灌了进来。 他们现在处于下坡,云螺落地自后没能稳住,直接如雪橇般顺着山坡滑了下去,这一路的波折令得白祝彻底绝望,她恨不得现在晕过去算了,这样醒来的时候说不定就直接能听到楚楚师姐怜惜地说‘小白祝你醒啦,现在已经安全了’。 事与愿违,寒风将她吹得愈发清醒,她看着飞快倒退的景,总有一种要撞得粉身碎骨的感觉。 不幸中的万幸,迎接他们的不是悬崖,而是……一片冰湖。 高速移动的云螺根本无法刹住,它在平整的雪原上切开了长而笔直的线,然后冲出了高崖,砸入了结冰的湖面。 风雪只吹了一夜,湖面的冰不算结实,云螺的外壳虽然纤薄,却坚韧异常,它没有在与冰面的撞击中破碎,相反,它像是一柄钝刀,落地之后势大力沉地滑过冰面,在上面切开了一条布满裂纹的白线。紧接着,冰面不堪重负,终于碎裂、塌陷,云螺带着三人齐齐掉入了寒冷彻骨的湖水里,湖水四合,将他们淹没。 …… 梦里,白祝再次见到了那个青裙女子,她坐在窗边,姿影娉婷,手腕纤细,眉目宁静,眼眸泛着神秘的漪光。 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写字,偶尔会看向自己,这位青裙女子很温和,时常还会给她浇水,只是有一次不慎将墨水也浇了过来…… 幸好白祝具有顽强的生命力! 白祝想起了,这个好像是师尊的娘亲…… 师尊说过,她七岁那年,她的爹娘就死掉了,他们为了保护民众,死在了碎墙之日那天。 那么,这应该是更久远的记忆吧。 她看着青裙女子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来回踱步,内心似在挣扎着什么,眉目间尽是犹豫之色。 接着,她听到了青裙女子说话。 “山主此次仙逝已筹划多年,若事成,则说明我们的猜测是对的,我们当年所见到的也不是幻觉,若事不成……总之,不要出意外才好。” 青裙女子轻声叹息,她轻轻抚摸着身旁的一条红色围巾,终于下定了决心,提起笔,开始写字。 她一边写着,一边将纸上的文稿念出: “女儿,等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不知已是何时。虽百般犹豫,但娘亲仍然决定将当年的所见所闻告诉给你,你要做好准备,因为接下来你所看到的,可能会颠覆你对于整个人族历史的看法……” “事情要从那场远赴冰川极地的历练开始说起……” 白祝不确定此刻是真是幻,但她全神贯注地听着。 忽然,青裙女子停笔,她抬起头,宁静的眸子望向了她,女子露出微笑:“嗯?你在听么?” 第一百二十一章:皇帝 仙楼。 楼外白云如盖,一只雪鸟破云而来,喙中衔信,送来消息。 一袭素裙的楚映婵立在楼边,伸出手,雪鸟停于掌心,犹若雪团,它叽喳叫着,送来了一封信。 “终于来信了?” 楚妙从仙楼中走出,披着一件纯白披风,看着院外的女儿,说。 楚映婵轻轻点头。 师尊离去已有数日,凶吉不知,按理来说取剑根本用不了这么久,此刻雪鸟衔信飞回,她才稍稍定心,展信一阅,楚映婵却是沉默了下去,许久不语。 “怎么了?” 楚妙见女儿这般情态,不由走到她身后,双手搭在女儿肩上,将头探过去,一同看信,接着,楚妙也将眉蹙起,秀美的脸上浮现恼意。 “竟要你开宗立派?她这是疯了?”楚妙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而且……还是云空山直属的仙门,这……她在想什么啊?” 一般而言,为了防止那些真正修道有成的仙人耽溺修行,不为人间做出任何贡献,每个修行者在成为仙人之后,都会让他强制执教几年,天赋更高者则要开宗立派,为神山培养人才。 修道越往上走,天赋固然重要,但灵宝的消耗也是巨大的,唯有做出了相应贡献,神山才能供其继续修道。 仙楼的大师兄与二师姐如今就有自己的宗门。 但楚映婵知道,自己远远没有到开宗立派的时候,更何况是云空山的仙宗……云空山之下已有二十多个仙宗,宗主们无一不是仙人,其中最强的甚至已半步人神境,现在的她处在其中,何异于一个……笑话。 “兴许是师尊想考验我吧。”楚映婵说。 “考验?” 楚妙更加生气,她轻轻揉着女儿的肩膀,说:“哪有这样的考验?这分明就是羞辱,她知道我也在山上,这是连带着你娘亲一道羞辱。” 楚映婵没有多言,她折起了信,收入怀中,目光低垂,看向石缝中生长出的花,说:“待师尊回来,我推拒就是了。” 她也很清楚,她现在远不是开宗立派的时候。 “嗯,这般儿戏的决定,女儿推拒了好,可千万不要意气用事。” 楚妙轻轻松了口气,脸颊又展露笑颜,继续语重心长道:“仙山宗门不比人间的山野小派,若没有仙人境就开宗,定会为人耻笑的,你现在只是元赤境,若真开了宗门,没有半点竞争力,想来是一个弟子也招收不到的,你现在更应定下心来,勤勉修道,早日重回仙人境……对了,映婵若想回楚国,随时都可以回来,娘亲专门给你造了间水榭庭院,日日让人打扫干净,便是随时让你住进去的。” 楚映婵静静听着,晶润的红唇轻轻抿起,长而曲翘的睫羽覆下,遮住了眸中颜色。 楚妙看着女儿素衣而立的侧影,目光温柔地停在这张清美不可方物的面颊上,愈发感慨女儿真是长大了,知道听娘亲的话了。她的心里也泛起了一丝骄傲,想着唯有自己可以生出这般漂亮动人的女儿,若让宫语来,相比只能生出白祝那样的小笨蛋。 “宗门就以楚姓为名好了。”楚映婵忽然说。 这话令楚妙愣住了,她迟疑了会儿才似懂非懂地回神。 “你……你什么意思?” “师尊要我开宗立派,我开便是了。”楚映婵轻声说。 “你……映婵,这可是关乎你大道的事,莫要在这种事情上赌气啊。”楚妙说:“我看她就是不喜欢你这弟子,成心找茬,走,与娘亲归国,不受她的气。” 楚映婵没有动,只是回了一句:“师命难违。” “元赤境宗主的宗门无人会入的……”楚妙还想劝说:“一人即一宗可不是什么潇洒事,到时候云空山山门比武论道,你座下无一可用弟子,只一人枯坐那里,何其煎熬?千万莫要冲动。” 楚映婵当然知道。 元赤境在山外是很高的境界,但在天骄云集的神山,实在很难够看。开宗虽是应师之命,但到时候承认嘲笑的定然是她。 这或许是师尊的考验,但这对于道心未复,整整一年止步不前的她来说,也未免太过艰巨了。 哪怕宗门开起来,想来也是劳心伤神,若开不起来,对于修行之路则是更大的创伤。 “我会找到弟子的。”楚映婵说。 楚妙虽也习惯了女儿这种云淡风轻的倔强模样,却还是不免气恼,反思着是不是小时候自己将她宠坏了。 “你上哪里去找?你呀……还是太过年轻了。”楚妙摇了摇头,痛心疾首。 楚映婵不与娘亲说话了,她牵着鹿,带着信走下山去,她要将这封信交给云空山掌管宗门事宜的人,然后……下山选址。 楚妙独自一人立在山上,墨发飞扬,白裙飘舞,她目送着女儿的离去,轻轻叹气,眼眸不知是喜是悲。 …… 梦中。 青裙女子也正注视着白祝,白祝呆呆地看着她,内心只有一个声音‘被发现了’。 “你果然在听呀。” 青裙女子微笑着摇头,说:“太早成精可不是什么好事哦,偷听别人讲话的习惯就更不可能养成了。” 白祝心头一紧,眼睁睁地看着青裙搁下了笔,将手缓缓伸来,抚向她的脑袋。 “你也是真国中的生命,来自于那座尘世的第二王国,若百年之后我还活着,我会带着你回故国去看一看……只希望那时我也拥有了重回那里的勇气和力量。” 青裙女子永远年轻的脸上笑容和煦温婉,她抿起微薄的唇,目光中的淡璃光彩变得微弱,她看着眼前的小仙萝,继续说: “在此之前,你什么也不要记得……陪小语一同成长吧。” “小语……” 白祝轻轻呢喃,接着,女子的手自衣袖间探来,落向了她。 青裙女子娉婷苗条,但对于小仙萝来说无异于庞然大物,她吓得惊叫起来,于梦中猛然惊醒。 她坐了起来。 眼前有火光亮起,耳畔是篝火燃烧发出的‘哔剥’声响,她第一反应是白祝要被炖汤了,吓得不断后缩,然后撞到了慕师靖身上。 慕师靖正闭目养神,被这小丫头惊扰,气得揪住了她的耳朵,疼得白祝叫个不停。 “白祝做噩梦了?”林守溪问。 “嗯……” “做的什么噩梦呀?梦见自己被坏人吃掉了吗?”慕师靖揉着她的脑袋,问。 “那倒没有……” 白祝还在想着先前梦的内容,被慕师靖这样一搅和,就只记得那位青裙女子的微笑了。 “也对,像白祝这样的小不点,估计也不好吃。”慕师靖笑着打趣。 “哪有,白祝可是很补的!”白祝很不服气,据理力争。 慕师靖一愣,旋即捏着白祝粉嫩的脸颊,笑道:“真是笨啊。” 白祝被慕师靖玩弄于股掌之间,反抗不得,只能乖乖受气,想着还不如多昏迷一会儿。 “这是哪里呀?” 白祝被蹂躏了一阵后,终于被妖女放过,她环顾四周,借着篝火发出的微光打量,发现他们仍然身处荒外,只是雪山已经不见了,他们的身后多了一间残破的石头大殿,殿中隐约悬着一座黄铜古钟,更深处似乎还立有神像,但白祝胆小,不敢再看了,连忙回过了头。 她想着昏迷之前的经历,依旧觉得惊心动魄,疲惫不堪。 “我们也不知道,等天亮了再看看。” 林守溪一边说话,一边将双手放在火上烤着,他与慕师靖是从冰河里爬出来的,浑身湿透,寒意入骨,真气难驱。 “嗯……天要快点白啊。” 白祝畏畏缩缩地看着周遭的黑暗,总感觉里面藏着妖魔鬼怪,她不自觉地往慕师靖身边靠了靠,毕竟妖女以毒攻毒,最宜辟邪。 慕师靖却当她是亲近自己,抿唇微笑。 “对了,你这云螺进水了还能用吗?”林守溪问。 “云螺……” 白祝又精神了,她连忙跑到云螺的旁边,用手敲了敲它的尖部,然后将耳朵贴上去听,片刻后高兴道:“云螺和白祝一样坚强。” 林守溪与慕师靖皆松了口气,他们也厌倦了这种生死奔波,只想安安稳稳地坐着云螺飞回去。 “我一人独行之时一切顺利,遇到你之后就没有过好事。”慕师靖坐在火边,抱着双膝,忍不住埋怨。 “你自可独行,没人拦你。”林守溪淡淡道。 慕师靖闻言,恼意涌上,她幽幽地盯着林守溪,说:“好呀,独行可以,师尊的辟邪法器尽数归我,湛宫也还我,对了,白祝也必须跟我走。” “辟邪法器归你可以,湛宫不行,还有……白祝凭什么跟你走?白祝是小禾的朋友,与你这妖女同路,我不放心。”林守溪说到此处,又想起一事,“对了,你这鹿皮靴也是小禾的,你若要走,将靴子脱了。” “下流。”慕师靖咬牙,总觉得他目的不纯,她深吸口气,觉得靴子不要就不要了,反正她也有些嫌小,但白祝是一定要争的,“这一路上都是我护着白祝,她当然要跟着我走。” 白祝还在观察云螺,身后的少年少女就莫名其妙地吵起来了,白祝愣住了,心想这就是大人的世界吗…… “先前掉入冰河,可是我将白祝捞出来的。”林守溪说。 “那之前跃上雪雕时,还是我将她抱上去的。”慕师靖说。 他们争吵了一阵,将头转向白祝,问她跟谁走。 白祝第一次体会到了有人为她争宠的感觉,心中害羞,左右为难,连忙跑过去劝架,“好了好了,哥哥姐姐们不要为白祝吵架了,我知道你们都舍不得白祝,白祝也舍不得哥哥姐姐。” 林守溪与慕师靖对视了一眼,他们实在不好意思告诉白祝,他们姿势觊觎她的飞行工具云螺。 莫名其妙开始的争吵被善良的白祝终结了。 篝火渐渐微弱。 寒秋的风一遍遍吹来,慕师靖拢着薄薄的衣裙,起身走入后方的残破殿里,打算休息一夜。 林守溪亦跟了过去。 白祝虽对这残殿感到害怕,却还是拽着云螺进了殿。 这座破殿荒芜了许久,满是杂草与灰尘,林守溪与慕师靖最初踏入破殿时,一朵虚幻的妖花在他们身后绽放,张开了满是利齿的嘴,想将他们吞没,慕师靖及时感知,联手将它斩杀,取其精丹分食。 这样的荒外之殿大多是一些邪神的祭所,荒废之后被邪祟妖物占为巢穴。 林守溪与慕师靖从取来火把,将壁灯点上,微光将残殿照亮,白祝走进来时,见到殿里缠满蛛网的神像却是愣了愣。 “皇帝……”白祝轻声开口。 “皇帝?” 林守溪闻言,这才认真去看那座被他误认为是邪神的像。那是一个端坐着的威严身影,漆已落尽,唯剩灰白,他坐在一张王座上,披着宽大的龙袍,手中握着一截法杖,面上未雕五官,头顶则是一个厚重的黄金冠冕,冠冕上雕着诸天神佛。 哪怕他落满灰尘,结满蛛网,人们依旧能从这座古重神像中感到人皇的威严,仿佛在看悬浮中虚空的太阳。 “是的,这是皇帝的神像。没想到这荒郊野岭还有正经的殿。”白祝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慕师靖对于皇帝也有所耳闻,据说他已存活了数千年,是人族唯二的太古级存在。 “白祝知道这位皇帝的故事么?”慕师靖对此感到好奇。 “唔……白祝也只听过一些众所周知的传说,不保真的。”白祝犹豫道:“不过传说再厉害,皇帝也已经在圣壤殿里睡了好几百年了,能不能醒都说不准。” “圣壤殿?它在哪里,有何特殊之处吗?”慕师靖问。 “圣壤殿在三座神山之后呀,有第四神山的美誉,至于特殊的……” 白祝没有去过圣壤殿,她琢磨了一阵,将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去:“圣壤殿之所以叫圣壤殿,是因为它所在地方的土壤很特殊,那片土地无法耕种,却也没有被污染,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圣壤殿很大,不止一座,里面供奉着千万年来的无数稀世宝物,还藏有一部浩如烟海的,隐藏着真实之秘的原初神卷。 对了,神殿中还有七把罪戒神剑,这七柄神剑由七位信仰虔诚的澄净神女所持有,这七位神女无一不是神山境内修为强大、声明赫赫的仙子,这也是很为人津津乐道的事了。嗯……白祝听说,圣壤殿里还有座龙殿,里面豢养着活龙……” 白祝大概就知道这些了。 慕师靖对于所谓的活龙很感兴趣,林守溪则更好奇于七位澄净神女。 “太古级……” 林守溪不由想起了黄衣君主,这些太古级的存在拥有着凡人难以想象的力量,却也无一例外地踪迹神秘,半死不活……它们也有什么目的么? “未来的我们真的能改变什么吗?”林守溪想着太古众神,生出一丝无力感。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不要思虑太多了,这不是现在的我们该苦恼的。”慕师靖说。 她亦生出了渺小无力感。 林守溪也不知如何回应,沉默了会后,便顺着慕师靖所述的诗词背了下去:“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 慕师靖神色微滞,她看向林守溪,嘴唇动了动,竟也接着背诵了下去,“强本而节用,则天不能贫。养备而动时,则天不能病……” 这是荀子的天论,这个世界的人没有读过,但他们可以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默契背诵,若琴瑟和鸣。这是一种奇妙的体验,仿佛纵观青山长河,横看软红万丈,他们也是唯一的知己。 白祝在一旁呆呆地听着,也不知他们在对什么暗号,只觉得高深莫测,颇为助眠,她听了一会儿就又睡了过去。 林守溪与慕师靖一句接一句地背完了整本书,接着,他们谁也没有再开口。 半夜,林守溪抱着白祝,也要渐入梦中,慕师靖却忽地起身,姿态袅娜地向前走去,她走到了窗外投来的月光中,背对着他轻轻跪地,手折至颈后,将笔直光滑的黑发拢于胸前,安静的月光里,少女轻柔地解开了衣裳,黑裳的后领低垂,雪白的玉背、蜿蜒的脊线、秀丽的蝴蝶骨,它们被月光照着,如同古色古香的画。 空寂荒败的殿中,少女跪褪罗裙。 她只是在履行当初白雪岭上的约定。 林守溪看着蝴蝶骨的位置……他记忆中的那对纤细疤痕,不知为何消失得无影无踪。 …… 清晨,白祝从梦中醒来。 她醒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云螺去喂云,终于,饿了好多天的云螺吃饱了云,稳稳当当地飞了起来。 白祝高兴坏了,虽经历了两日的艰难,但她可以预见,未来的路途应是一帆风顺的。 “走,厉害的白祝带哥哥姐姐去兜风。”白祝兴奋地趴上了云螺。 她转过头,见林守溪在嚼着什么,立刻问:“哥哥,你在吃什么呀?” “是糖果,白祝要么?”林守溪笑着取出玉液丹,问。 “白祝要!”白祝立刻点头。 林守溪早就发现,这合欢散似乎年久失效,只剩下补充真气,温热身躯的功效了,所以他也放心地将一粒玉液丹给白祝,白祝嚼入腹中,只觉得原本无力的四肢一下子有了力气,身体也暖和了很多,她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 “我也要。”慕师靖摊开手。 “你自己不是有么?”林守溪淡淡道。 昨夜的和谐好似昙花一现,两人又不对付了起来。 慕师靖轻哼一声,也不多言,随手取来一颗吃下,丹药甜津津的,倒真像是糖果。 白祝打头阵,林守溪垫底,慕师靖夹在他们之间。云螺空间不大,三人挤得很紧。 不久之后,云螺晃晃悠悠地升起,载着三人往南飞去。 第一百二十二章:云空山下 云螺乘风而去,飞入层云之间,螺旋形的空洞腹腔饱吸着周围的云朵,它穿行云面,如海上行舟,向南划着笔直的线,云下的世界遥远而渺小,山岳的起伏也只似纸面上的褶皱。 白祝坐在最前方,屈着腿,小猫一般趴着,裙带上缀着的红流苏被风吹得飘舞。 慕师靖抱着她的腰肢,她更放心了,张开双手,在云中劈浪而行,秋风寒凉,小白祝浑不知冷,倒不是因为她有多么耐寒,而是她贴着的姐姐身体很烫。 少女屈着腿坐在粗糙的螺面上,身躯犹如一个热水袋,柔软炙热,源源不断地散发着温度,白祝心生好奇,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慕姐姐呼吸微促,面泛春潮,绝美的脸颊沁着红玉髓一般的颜色。 “慕姐姐,你怎么了?”白祝轻声问。 “没什么,我在修行天火心炉之术。”慕师靖说。 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感觉是从何而来,是修行出了问题么,还是因为林守溪靠自己太近了?慕师靖不得而知,她默念清心咒,将这种感觉压下,脸色重归宁静。 “这种时候还不忘修行,姐姐好刻苦。”白祝由衷赞叹,心想仙子果然都与小师姐一样努力,只有自己慵懒怠惰…… 慕师靖如削似描的身子与林守溪靠得极近,几乎相贴,他能嗅到她的发香,也能看到她肩膀微弱的颤抖,林守溪忽然想明白了什么——当时江底龙宫中,他与慕师靖互相威胁夺过丹药,当时丹药似乎换错了。 已有了拿错剑的经历,林守溪很快想通了这一点,他知道这丹药的威力,如今冷艳的少女就像是一块盛满了水的海绵,这长长的旅途,他有千万种方式捉弄她,但林守溪没有这么做,他反而伸出手指,点中她的背心,注入了一道寒凉真气帮她缓解。 慕师靖心中一动,檀口微张,她想道谢,话到嘴边却成了:“你离我远点。” 林守溪自讨没趣,他可不是以德报怨的人,立刻又点了一指,口念‘驱寒’。 这是他在云真人那学到的法术。 慕师靖有苦难言,心想哪有救人出水又将人踢回河里的……她垂目闭唇,不愿求饶,只以真气强压,就当修心。 白祝可不知道身后发生的事,她驾驶着云螺,在云层中上下穿梭,很是快乐,迎接她的却不是夸奖,而是慕师靖的板栗。 “开稳一点。”慕师靖不堪颠簸,没好气道。 “唔……” 白祝看着慕姐姐刻意板起的脸,忽然意识到,慕姐姐好像是恐高了。白祝自认很懂事,她颇为照顾慕姐姐的颜面,不主动去提,只将云螺开得平稳。 神山还有很远,平稳的行路实在催困,白祝没多久就睡着了,梦中她发现周围的云都变成了大团大团的棉花糖,她扑入其中,咬了上去。 白祝是被慕师靖拍醒的。 她睁开眼时,发现迎面而来有一群大鹤,白祝吓得不轻,虽然是鹤群,但云螺正高速移动着,若与其相撞,无异于撞上飞射而来的箭。 白祝对于云螺轻车熟路,立刻展现出了高超的技巧,她让林守溪与慕师靖抓紧,自己则操控云螺左右横跳,在鹤群之中惊心动魄地穿梭,期间甚至将云螺在空中绕了个大旋。 终于避开鹤群,白祝用手抓去掉落身上的羽毛,回头想要邀功,慕师靖却没有回应她,唯听喘息微弱。 林守溪亦松开了环着她腰肢的手。 有仙鹤出没,说明神山已近在眼前了。 神山设有法阵,无法飞过,所以临近神墙之前,白祝提前驾驶云螺,朝着低空飞去。 暮色里,云螺平稳落地,慕师靖悬着的心也终于落下。 白祝夸奖了云螺几句,让它悬在一边跟着。她偷偷看了慕姐姐一眼,发现慕姐姐已无大碍,只是妖女的本性似乎更加暴露了,走路之时烟视媚行,步态袅袅,白祝看了一会儿,脸颊很快就红了。 神山附近的土壤明显要好得多,植被们各凭本事地生长着,努力占据着属于自己的位置。 沿着山道向上走去,林守溪看到了山的一角。 那不是山,而是神墙。 林守溪第一次见到了这座高墙,高墙恢弘雄伟,绵延无际,弥漫的夕色似泼上墙壁的血。它不像是人堆成的,更像是土壤中生长出的神迹。 但不同于大多数人,林守溪与慕师靖眺望着这等神迹,却没有感到太多的震撼,因为从那个世界来的他们深深地知道,若仅仅是一堵万里高墙,根本无法阻挡王朝的兴衰更替。 “到家咯。” 白祝高兴地跳了起来,她从未经历过这般坎坷的旅程,好不容易归家,不免热泪盈眶。 她站在林守溪与慕师靖中间,牵着他们的手,向着神墙走去。 白祝向城门守卫出示了云空山的凭证,仙楼地位很高,守卫并未为难这两个城外人,很快放他们入城了。 城里城外是截然不同的世界。 慕师靖走入城中,她看着眼前繁华的古城,停下了脚步。 街坊,市集,高楼,车马……熟悉的一切映入眼帘,她似梦回故国,久久失神。即将入夜,一盏盏灯火亮起,将城池照得如梦似幻,酒楼中的男男女女觥筹交错,把酒言欢,勾栏中的舞女身影翩然,唱词婉转。水流声从夜色中传来,那是河流发出的声音。 这里的河流清澈,可直接饮用。 林守溪与慕师靖走在其中,像是回到了都城,它是与世隔绝的乐土,久而久之,能让人忘却城外的污浊。 走在路上,无论是趴在飞行法器上的小女孩,还是这对少年少女都引起了无数路人的侧目,许多人偷偷对着他们指指点点,猜测着身份,不少修行者亦惊为天人,上前搭讪,询问门第来历,却都被冷漠推拒了。 一路舟车劳顿,但林守溪思念心切,也未再找客栈休息,只是饮了杯茶便连夜动身赶路。 “刚刚你们走进茶馆,好多人说书都不听了,光看你们了哎。” 走远之后,白祝偷偷地说。 过去在荒外,他们遇到的多为怪物,两张堪称人间绝色的脸没太大用武之地,如今入了神墙,他们哪怕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单凭这容颜,恐怕也能成为风云人物了。 慕师靖不以为意,这种万人瞩目的感觉她早已习惯,而她深知,如今的自己不过浑金境,过分的名声未必是好事。 白祝则有些忧愁,她现在虽生得可爱,但她也不知道,自己真正长大之后会是什么模样,她很担忧自己从白萝卜长成歪瓜裂枣。 “对了,你要去哪里?”林守溪问慕师靖。 慕师靖双指一夹,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晃了晃。 “这是师尊给我的密信,让我到了墙内之后拆开。”慕师靖说,“我稍后再看吧,先陪你去趟云空山。” 白祝看着那封信,总觉得这个信封还蛮熟悉的。 “谢谢你。”林守溪说。 “与我不必客套。”慕师靖淡淡道。 “就是,你们可是亲姐弟呀。”白祝也不明白,他们何必这般生分。 “没办法,是姐姐不好,小时候没有照顾好他,与他走散了,让我弟弟被魔道抓去,受了不少的苦。”慕师靖微笑着对白祝说。 “魔道?”白祝一惊,脱口而出道:“被魔道抓去的真不是慕姐姐嘛……” 又一个板栗敲了下来。 白祝捂着头,无辜而委屈。 林守溪帮着白祝揉了揉脑袋,问:“对了,小白祝,神守山离这里近吗?” “还蛮远的……”白祝用手比划了一下。 “白祝有去过么?”林守溪问。 “陪师尊省亲的时候去过。”白祝回忆了一会儿,问:“你问这个做什么呀?” 说是省亲,但师尊几乎没有直系的亲人了,她只是将当年幸存下来的恩人当成了亲人。 “白祝有听说过一个叫小语的姑娘么,与你一般大。”林守溪不抱希望,只是随口问问。 “你就这般喜欢‘小’的?”慕师靖忍不住说。 “小语……”白祝想了想,却真的点头:“好像听说过!” “在哪里?”林守溪精神一震。 “梦里。”白祝诚实道。 “……” 林守溪叹了口气,不再多问。 慕师靖对这个‘小语’也并不在意,她不觉得一个十来岁的姑娘能有多重要。 “你真的要认那个叫楚映婵的当师父?”慕师靖对于这位楚仙子却很关心。 “当然不会,那只是说给你师尊听的气话而已。”林守溪说。 拜师程序复杂,耽误时间,而且他现在抓获了楚映婵的小师妹,凭借这层师姐妹关系,他派白祝引见自己,或直接让她帮自己去问就是了。 也不知楚映婵身上的神侍令解了没有…… 白祝听了却不是很开心,她是很希望林守溪加入楚楚师姐的宗门的,毕竟这样她就可以天天去找林守溪玩了。 “所以,你真的不愿加入我师尊的宗门吗?”慕师靖再问。 “不愿。” 林守溪虽自嘲过擅长投敌,但在未见到师兄师姐们安全之前,他实在不愿意与这位道门门主太过亲近。 “此世若有宗门大比,你如果在我对面,我可不会心慈手软。” “我也不会。” “对了,那本书……” 河图与洛书。 “嗯……若我们有所领悟,就写信给对方,约定地点,一同钻研修行。”林守溪明白她的意思。 河图与洛书的奥谜绝对远不止移形换影那般简单。 “好,一言为定。”慕师靖点头答应,又笑着问:“我们这般行事,小禾姑娘不会误会吧?” “小禾向来温柔体贴,小鸟依人……” “好了好了,别骗自己了。” 慕师靖以掌抵掌,连忙打断,道:“那就一言为定,也祝你能与小禾早日相逢。” “嗯,也祝你……”林守溪想不到什么词,便说:“祝你大道有成。” “你们真的是姐弟嘛……”白祝听着他们说话,总觉得怪怪的。 “要不然呢?” 慕师靖看着白祝可爱的脸蛋,欺负的心又起,将她扒拉下了云螺,自己霸占了上去,白祝委屈地跟在林守溪身边,敢怒不敢言。 走过了城镇,他们见到了一片林叶组成的海,这本不足为奇,但在城外呆了这么久,林守溪听着树叶沙沙作响,亦有温馨之感。 又是一夜的赶路。 这一次,路上月光洒下,一片安宁,再没有神鬼妖精来拦他们的道了,林守溪与慕师靖聊了一夜,从过去的世界到三界村的经历,再到各自对于童年的回忆,白祝则在林守溪的怀中睡了过去,清晨才醒过来。 白祝醒来的时候,巍峨的云空山已在她的面前了。 云空山戒备森严,白祝没有办法带两个陌生人上去,于是林守溪与慕师靖在附近寻了间客栈暂住,等待白祝带回来消息。 神山附近向来是繁华之地,客栈也很紧缺,林守溪到时已只剩一间,慕师靖对此倒无所谓,她可不觉得林守溪敢对自己做什么坏事。 他们的盘缠是师尊给的,由慕师靖保管,客栈钱自然也由她出了,慕师靖精打细算,只开了个‘时辰房’,住一个时辰就走。 听到‘时辰房’的时候,掌柜的以及许多客人投来的异样的目光,这些目光中不乏羡艳与嫉妒。 林守溪对他们异样的眼神视而不见。 与慕师靖一同上楼之际,也有一对修士从楼上下来,他们一同看着一份报文,交谈着什么。 “听说云空山又有新宗门要成立了。” “嗯?是哪位仙人?” “楚映婵,是那座仙楼的弟子,据说她还是楚国的王女,在美人如云的楚国亦是当之无愧的第一美人。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这上面写,这位楚仙子竟只有元赤境……不对啊,三年前我分明读到过楚仙子破入仙人境的消息,我记得清清楚楚,当时的楚仙子可还是神山邸报的封面角色,那画师技艺已然精湛,可见过楚仙子的人却说,这还不及其真容百分之一……” “你这消息也太不灵了。” 一旁,有人插嘴,道:“去年楚仙子历练归来,不知经历了什么,堕入了元赤境,至今未能返仙。这虽未上官报,但大家多少是有所耳闻的。” “原来如此……那既是元赤境,为何要开宗立派?” “谁知道呢。虽说楚仙子是位绝世美人,但哪怕入了宗门,恐怕也见不了几面,自己的大道才是实打实的啊……哎,若非我年纪大了,倒是想去试试。” “你可别想了,你年轻的时候也不见得有资格,楚仙子现在虽只有元赤境,但云空山的宗门考核何其严格,除非天之骄子,不然根本没有资格入内。” “唉,也是。” “不过这宗门估计也招不到人了,否则也不会将这则消息塞到页缝里了。” “是啊,就算有傻子想去,他们后背的家族肯定也决不允许的。” “……” 人声渐远。 林守溪的记忆里,在他手握真言石与小禾告白之际,楚映婵尚是仙人,她的境界应是护着小禾离去时跌的吧…… 想到这里,他对于楚映婵的印象也缓和了不少。 “那位楚仙子真有那般漂亮?”慕师靖八卦的心又起。 “是很漂亮。”林守溪说。 “有多漂亮呀?”慕师靖问。 “这如何描述?国色天香,倾国倾城?” “说说你心里的评价即可。” “嗯……比小禾不好看,比你好看。”林守溪笑着说,他有意损她,惹她生气。 说完之后,林守溪还无辜道:“你让我说的啊……” 慕师靖可不管这些,她眼眸一厉,一个板栗敲了过来。 终于来到了干净的房间里,慕师靖立刻去沐浴了一番,林守溪在外面听着水声,乖乖等待。 这客栈房间里也有一份神山邸报,他取来翻阅。 这报纸的内容很是丰富,其中会刊载三大神山发布的重要消息,也有许多名人的故事,后面更有许多份榜单,其中有兵器榜,仙人榜,美人榜之类的十多种榜单,令人目不暇接。 林守溪正翻看着邸报,忽然想起一事,连忙将怀中的玉液丹取出,去翻慕师靖的留在外面的包裹,试图调换回来。 包裹中没能找到,他又开始翻找慕师靖留在外面的单衣。 幸运的是,他很快将那玉液丹翻找到了,进行了调换,不幸的是,他才调换完,慕师靖就裹着浴袍走出,杀气腾腾地看着他。 “好呀,原来你是这种人,看来那天让你洗衣服还便宜你了?”慕师靖冷冷道:“说,你拿着我的衣服做了什么?” “我……别误会,我只是想偷你的钱。”林守溪想了一圈,觉得偷钱可能是惩罚力度最低的合理答案。 慕师靖对林守溪很了解,她知道,既然他敢说自己偷钱,那说明他做的事比偷钱严重十倍,她也不问了,换好衣裳后拳脚招呼了上去。 林守溪自知理亏,也只象征性反抗了一会儿,便被慕师靖摁在了床榻上。 多亏白祝回来得很早,及时替他解围了。 “楚映婵说了什么?”林守溪连忙问。 “楚楚师姐什么也没说。”白祝摇了摇头。 “什么也没说?”林守溪心中失望,“她也不知道小禾的下落吗?” “不,楚楚师姐说她知道,但她不能直接告诉你。”白祝说。 “为什么?”林守溪越听越糊涂。 白祝拿起了桌上的报纸,翻到了某一页,终于图穷匕见,“小师姐说,宗门缺人,你只要愿意加入她的宗门,她就带你去找巫姐姐。” 第一百二十三章:秋来登山去 白祝摊开邸报,正翻到楚映婵宗门招收学生那一栏,凑近了拿给林守溪看。 “我要见楚映婵,我当面与她说。”林守溪没有去看邸报。 “不行,小师姐说了,她现在不想见你,等你加入了咱们的宗门,师姐会亲自接见你的。”白祝认真地说。 不想见…… 楚映婵虽堕至元赤境,但以她之能,胜过玄紫境的自己应不难,既然她不愿相见,那说明她的神侍令可能还在。 神侍令是神明的咒语,局限虽也不小,但绝非可以轻易破解的。 牵制楚映婵的手段还在,林守溪也放心了些。 “你们的宗门?”慕师靖的关注点则在别处。 “对呀对呀。”白祝兴奋地说:“小师姐的宗门如今职位空虚,白祝不才,就暂时担任了左护法、右护法以及副掌门一职,你要是加入了,白祝是可以让贤的!” “……” 林守溪觉得,白祝在楚映婵宗门的地位,与自己在三花猫王朝的地位倒是大同小异。 “非加入宗门不可么?”林守溪问。 先前听到了外面的流言,林守溪便知楚映婵也面临着困境,他倒是不介意做个有名无实的记名弟子,只是他不愿再做没必要的耽搁。 “是的,一定要加入的。”白祝坚定地说。 刚刚沐浴的慕师靖坐在桌面上,她交叠双腿,玉指轻抵下颌,看着这一幕,微笑道:“看来这位楚仙子是打算霸王硬上弓了,我家弟妹该不会是要换人了吧?” 林守溪也大致明白楚映婵的意图。 楚映婵应是被她师尊逼着开设了宗门,招收不到弟子,自己的到来无异于自投罗网、雪中送炭,她当然不会轻易放过。 慕师靖接过这份神山邸报,展开看了看,轻轻念道:“楚门……倒是简单的名字,以后我若也开宗叫什么呢?慕门?师门?” “咦,慕姐姐不去继承魔门吗?”白祝好奇地问。 又一板栗落下,白祝抱着脑袋,委屈巴巴。 “想好了吗?” 慕师靖摞下邸报,居高临下地看向林守溪。 “既然她非要如此,那我就去试试吧。” 林守溪不喜欢这种被强迫的感觉,为了小禾他决定暂时忍让,反正有神侍令在,等找到小禾后,他自可以‘报复’这位师父。 “好,事不宜迟,那就走吧。”慕师靖轻盈地跃下桌面。 “你干嘛又要跟着?”林守溪不悦。 “我身为姐姐,当然应该去送弟弟上学呀。” 慕师靖将薄袜顺着足尖捋上小腿,与肌肤严丝合缝地贴着,她踩上漂亮的鹿皮小靴,在镜前理了理衣裙,准备出发。 “嗯嗯,虽然慕姐姐是妖女,但毕竟是你的亲姐姐,哥哥的态度也不能太差哦。”白祝捏着小裙子,诚恳地说。 林守溪看着白祝一脸认真的模样,无奈点头。 慕师靖从身后走来,拍了拍他的脑袋,“好好听白祝的教训。” “好,姐姐你也要好好听师尊的教训。”林守溪淡淡道。 “放心,我在师尊面前可是很乖的,滴水不漏的乖哦。以师尊的眼力,根本看不出什么破绽的。”慕师靖笑靥如花。 白祝在一边听着,只觉得慕师靖的师尊是个大笨蛋。 “嗯?白祝为什么这么看着姐姐?”慕师靖眨了眨眼,问。 “白祝……白祝这是仰慕姐姐。”白祝屈服了。 “乖。” 慕师靖拍了拍她的脑袋,坦然接受了这个谎言。 临走之前,慕师靖随手将那份邸报取来翻阅,上面内容五花八门,标题也写得很是引人注目: “不阅必悔,你不可不知道的修真技巧……”、“太古时期十大凶兽排行,苍碧之王竟只可垫底!”、“首次解禁,三百年前神守山主之死另有隐情?” 慕师靖津津有味地翻了翻,很快翻到了那几大排行榜,与林守溪一样,她的目光也首先落在了这神女榜上。 “那位楚仙子不是被你说得很漂亮吗?为何前十没有她的名字呢?”慕师靖问白祝。 “因为这个榜单是要综合境界、家世、容貌排的,小师姐以前可是稳居前十的,现在跌境跌太厉害了,上榜自然也就难了。”白祝为师姐辩护。 “原来有这么多门道呀。”慕师靖若有所思地点头。 “对的哦。” “这位排名第一的时以娆是谁?好奇怪的名字。”慕师靖说。 “时以娆呀……她可是祖师山赫赫有名的神女哦,传说她的容颜与千年之前的某位始祖真仙很是相似,对了,慕姐姐还记得白祝说的圣壤殿七澄净神女么?她就是其中之一哦,所掌管的剑是七柄罪戒之剑之一的‘漠视’,是真真正正、名副其实的冰山仙子。”白祝看的杂书多,故而对此如数家珍。 “真真正正的冰山仙子?难道还有假的吗?”慕师靖淡淡地问。 “有呀,嗯……其实大部分冰山仙子都是面冷心热的,比如我家师姐……不过时以娆不一样,所有掌管罪戒之剑的神女,与剑名相应的性情便会被放大到极端。”白祝以手臂画了个大圆,说。 “原来如此。”慕师靖点了点头。 “七柄罪戒之剑是哪七把?”林守溪问。 “这个啊……垂怜、赞佩、哀伤,嗯……”白祝掰着手指头,摇了摇头,“白祝也记不清了,总之代表的就是人的七种性情了。” 慕师靖继续翻着,又问了白祝几个人名,白祝一一作答。 下了楼,林守溪将钥匙归还,在异样而惊诧的注视中走出了这间客栈。 慕师靖可以清晰地听到身后议论的声音,有的人在猜测着他们的身份,拿出了神女、仙人榜一一对照,有的人则对着少年的艳福羡艳不已,也有认出了白祝的,猜测这是仙楼楼主新收的弟子。 白祝跟在他们身边,也威风凛凛,她可以想象,以后林守溪哥哥与慕姐姐的名字,一定能横压此榜,将其余天骄压得喘不过气来。 白祝引着他们去往云空山的宗门报名之处。 云空山一年会招收两次弟子,分别是四月和十月,最近这段时间,山间的学堂正是热闹之时。 今天是报名的最后一天,林守溪也算来得凑巧,险些就无法赶上了。 白祝骑在云螺上,领着他们走过了山下的小镇,越过溪流不止的红草滩,走上了横跨河岸的白玉桥,桥面很宽,上可走马,前方则是一片桃林,此时明明是秋天,但山间桃花却开得烂漫非凡,仿佛是山上仙人随手播下的云霞,慕师靖想要折下一枝插在发间,白祝连忙阻止,说这里的话不可乱折,被发现了是要罚钱的。 于是慕师靖顺手折下一枝,插入了白祝的发间。 云空山不愧是人间神山,仙人居所,虽在山下,但沿道皆有玄岩铺路,两侧的林间仙葩开遍,可见鹿与鹤的影,它们半点不怕人,还主动亲近讨食,白祝没有带食物,只将桃花插上了鹿角,栽赃给小鹿。 时近中午,山上古钟沉浑的声响遥遥传来,越过桃林的遮掩向上望去,巨峰之上烟缭雾绕,重楼叠翠,它们构筑在陡峭悬崖间,飞檐可连星汉。 琉璃瓦,丹漆鼎;兽吞炉,龙绕柱,人间所想的仙家气派大抵如此,再往上方云海汹涌,真正的山顶风光无法看见,而宫语所在的仙楼,更在这云海更高处。 “神山都是如此么?”林守溪问。 “这倒不是。” 白祝摇摇头,说:“好像只有云空山是这样子的,神守山的风格就非常朴素,上山的路都是靠人踩出来的,石阶上长满了苔藓,里面的建筑也很古朴,这样描金画栋的场景是见不到的,对了,里面的修道者穿着也很朴素,譬如我师尊的娘亲,以前就是神守山的大人物,她这般厉害了,平日里也只穿一袭青裙。” “青裙?” 林守溪神色一动,不由想起了小语的娘亲,但他并未多问,只当这是神守山流行的装扮。 “嗯嗯,神守山崇尚大道至简,所以他们一直看不太上云空山。”白祝继续说:“至于祖师神山嘛……白祝没有去过,所以也不太清楚哎。” “有趣。” 慕师靖津津有味地听着,她看着蜿蜒入云的山道,问:“我们要上山么?” “只有真正的神山弟子才有资格上山。”白祝说。 “怎么成为真正的神山弟子?”林守溪问。 “我们要先去朝云堂考试,通过测试就能进入升云阁,通过升云阁的历练,就可以选择自己要去的宗门了。”白祝说。 “嗯,白祝懂得真多,只是……”慕师靖看着眼前的桃林,“我们怎么又绕回来了?” 白祝虽是这里的土著萝卜,但她很少下山,很快被这复杂的地形弄晕了,带着他们兜兜转转竟回到了原处。 “不要怕,白祝飞高一点,给你们找找路。”白祝临危不乱,操纵着云螺向上飞去,可朝云堂不知藏在了哪里。 关键时刻,一只纸鹤从云间飞来,为他们指引了道路。 这是楚映婵亲手折的鹤,她在白云深处通过法宝关注着他们。 有了纸鹤指引,林守溪很快来到了朝云堂。 相比云空山上飞檐重霄的高楼,朝云堂只是河岸边一座简单的木楼,青石为阶,垂柳为帘,堂中已有十余人在里面等候,他们大都衣着体面,鲜有寒酸者,应是各大家族中的佼佼者。 他们就像是进京赶考之人,为了能进入神山修道,已然刻苦修行了多年。 这些弟子在堂中走动闲聊着,询问家世来历,相互认识、结交,口中多是溢美之词。 林守溪与慕师靖走入朝云堂时,整个朝云堂都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在了他们的身上,神色复杂,仿佛从未见过这般漂亮的人。 白祝看着这些公子小姐们发直的眼神,再次感慨容颜的重要性,以前她出门的时候,经常有人会夸她可爱,但现在,白祝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冷落。 “报名,报名。”白祝拿起桌子上的铃铛,摇了摇。 很快,一个长衫的中年人出现,他原本有些困倦,见了他们也立刻精神了起来。 这位修行者天赋有限,只能在朝云阁当差,他这些年阅人无数,目光自也更加毒辣,此刻,他只觉得自己在看两枚浑然天成的美玉雕刻,惊诧难言。 这对少年少女看上去已十五六岁,如此根骨澄澈之人,竟没有师承? “白祝上仙?您怎么来了?”接着,他才注意到了这个小姑娘。 上仙…… 白祝第一次听人这般称呼,很是神气,她抑制住心中的喜悦,一本正经地说: “热心的白祝来为神山招揽来了优秀的人才!” “这两位是……” “这位哥哥叫林守溪,这位姐姐姓慕,他们是神墙外面来的,是一对亲姐弟哦。” 姐弟…… 场间的弟子们听到这个词,不分男女,皆松了口气,原本灰暗的眉目间又有了欲欲跃试之色。 “墙外来的?”中年人眉头一皱。 “放心好了,他们都是善良的人,已经得到了白祝的认可了!”白祝拍着胸脯,说。 中年人这才提起笔,开始记名。 “不用写我的,我已有师承,今日只是来陪弟弟看看。”慕师靖清冷道。 此言一出,场间的男弟子失望之色溢于言表,大部分女弟子则露出了喜悦之色。 很快,林守溪填完了一张表,取了一块写有数字的木牌,坐在一边等候。 片刻,一位娇小可爱的少女便被几个姐妹推搡着走了过来,她小心翼翼地在林守溪身边坐下,看着这位黑衣少年秀气冷峻的侧脸,双手握拳放在膝上,将粉裙捏出了无数烦恼丝,却不知要说什么。 若放在平时,林守溪会简单地敷衍两句,然后不加理会,但慕师靖哪能放过他,她见这少女羞涩可爱,便热络地抓住了她的手腕,让她坐得更近一些,与她聊了起来,时而介绍林守溪的年龄性格,时而询问她的出生家世。 少女受宠若惊,脸颊红得厉害,那几位推她过来的姐妹本是想看笑话的,见此情形却是傻眼了,一个个后悔不已。 也有男弟子上前自报家门,想与慕师靖搭讪,但这位美绝尘寰的少女却熟视无睹,她的热心似只倾注在了这位‘弟妹’身上。 白祝看着林守溪,只庆幸他们不是一起长大的,否则林守溪肯定也要被染黑了。 “我……我真的可以吗?”那个小姑娘的耳根子都红了。 “当然,别被他这般冷的外表骗了。”慕师靖笑得恬淡柔和。 “可他一句话也不说呀。”小姑娘轻声道。 “等姐姐走了,他的话匣子也就开了,现在姐姐在场,他害羞罢了。”慕师靖笃定道。 小姑娘有些不敢直视这位姐姐漂亮得让她感到惭愧的脸,她低下头,嘟囔道:“姐姐,你可真是一个好人呀。” “嗯,若以后他敢欺负你,你告诉姐姐便是,姐姐替你揍他。”慕师靖说。 小姑娘也没有想到,短短几句话,她竟然打入了他们的家庭内部,一时间也觉得梦幻异常,不敢相信。 林守溪与白祝对视了一眼,都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两个字:妖女。 正午已过,参考的弟子到齐,朝云阁闭门谢客,中年人取出一张纸,开始宣读考试的内容。 将基本的规则讲完之后,中年人目视四方,继续说:“此次考试,所考的内容为古剑经、百符书、千术卷、长生录、尘史。这些书,你们应都阅过了吧?” 弟子们皆点头,这些书都是神山指定的必须书目,看似简单,但皆为圣人所著,他们从小便要研习。 唯有林守溪眉头微皱。 中年人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想起他是城墙外来的,他也关切地问:“你可有漏读哪本?神山对于墙外而来的弟子向来宽容,可以为你单独出一套题。” 其余弟子对此也无异议,他们知道墙外之人生活何其艰苦,一旦有凶兽出世,白骨破土,对于他们而言皆是灭顶之灾。这些宽容是应该的。 “我一本也没有读过。”林守溪说。 “一本也没读过?”中年人眉头几乎要碰到一起。 其余弟子面面相觑,也露出了奇怪之色,仿佛在说,你一本也没读过,来考什么试,添什么乱? “这些书讲的都是什么?”林守溪问。 白祝也感到丢人,小声解释,“第一本是剑经,第二本是符箓,第三本是法术,第四本是阐述天地运行规律的书,第五本则是神山的历史。” 林守溪点了点头,又问:“如何才算通过?” “题目共有六十四道,答对一半即算通过。”中年人说。 林守溪了然,他持着木牌,跟着其余弟子向着堂内走去。 “你……若这次没有准备好,我可赠你一套书回去研习,明年再来一试。”中年人说。 林守溪谢过了他的好意,却说:“不必,我想试试。” “可是,可是你都没有看过……”那位小姑娘也很担忧。 “我可自行推演。”林守溪说。 第一百二十四章:三百年来第一人 “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中年人话语微冷,带着些怒意。这些书虽是修真的入门读物,可皆为圣贤所著,岂可被一个少年狂妄轻视。 其余人看来的目光亦变了,他们惊愕于林守溪的自大,只觉得此人除非是绝世天才,要不就是墙外没见过世面的蠢人疯子。 “我知道。” 林守溪没有做过多的解释,径直朝着木棠深处走去。 白祝对他很有信心,坐在云螺上为他加油打气,慕师靖却是不屑地摇了摇头,唇间只吐出冷冰冰的两个字: “真装。” 林守溪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了木板隔开的转角。他随着众弟子穿过了一座杨柳庭院,来到考场开始作答。没人每张卷前都有一张压卷石,除了固定纸张的作用,它还能检测真气的流动,一旦考生用动灵根或者真气,石头就会发出警示的声响。 钟声响起,中年人点起了一支香。 林守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平静地看着眼前的考卷。卷子上一共五十九题,种类繁多,囊括万千,林守溪的目光从上面扫过,面色不见愁容,却不知为何迟迟没有动笔。 中年男子很是关注他,见他目光从每一道题上扫过,却迟迟不写,不由摇头,他觉得这弟子看面相便是天赋卓绝之人,只是修道除了天赋,更重要的是心性,狂妄自满终是畸病,若不改正,后患无穷。且当这是给他的第一课了。 七百年前,人类修真者处于蓬勃发展的年代,因过分尚武而出过无数穷凶极恶的魔头,他们对于人类的破坏甚至远大于邪灵与龙尸,自此以后,心性便成了修道路上最重要的考量之一。 中年男子刚想将目光移向别处,却见林守溪终于提笔,蘸墨挥毫,他写得飞快,仿佛不经思考,也仿佛早已胸有成竹。 他将卷子写完,再未看它一眼,起身离去。 香才没烧多久,连第一截灰都未落下,一般的弟子也才做到第五题。 他是最后一个到的,位置也被安排在了最后,故而走过之时会经过所有人的桌案,弟子们纷纷抬头,猜测他是不是交了白卷。 “你要去哪里?出口在那一边。”中年人再次拦住了他。 “这卷子上只有五十九题,还差一题,我不该去做最后一题吗?”林守溪问。 中年男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终于垂下手,说:“你去吧。” 林守溪离开了考场,来到了下一间院子,前排的弟子看到这一幕,震惊得连墨汁滴落都未曾察觉,因为在他们的视角里,林守溪几乎是穿墙消失的……难道说,这墙壁只是障眼法?最后一道题就藏在墙后面? 林守溪来到了墙后。 墙后果然别有洞天,那是一条通往山脚林间的路,路边还有指示牌,告诉他最后的考场就在前方。 去往考场的道路上,有一间没什么香火的破庙。林守溪顺路走进了庙里。 深秋,庙中落满了厚厚的树叶,一个风烛残年的干瘦老者正在用扫帚拂着地面,他弯着腰,将厚重枯萎的阔叶扫到一边。 林守溪走入庙院,静静地看着老人扫落叶。 他并没有从叶的枯萎凋零亦或是老人的皓首苍颜中领悟到什么真谛,他只是静静立在那里,老人也似没有看到他,继续扫着落叶,偶尔卷起衣袖,擦一擦额头上的汗。 接着,林守溪的身后传来了敲打碗筷的声音,他回过头去,发现门外站着一个发丝枯槁的缺牙老人,老人面色枯黄,饥肠辘辘,像是在行乞。 “我没有钱。”林守溪说。 老人像是个哑巴,啊啊地叫了几声,不知在说什么,看着极为可怜。 “必须要交钱才能参考接下来的考试么?”林守溪认真地问。 哑巴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若给你捐几枚铜钱,帮他扫一片落叶就算心性善良,未免也太简单了些。”林守溪说。 他小时候也听过一对兄弟拜师学艺,求学路上遇到了一个乞丐,身强力壮的哥哥对乞丐不屑一顾,身子瘦弱的弟弟则给了他一枚铜钱,上山之后他们惊讶地发现那个乞丐竟是宗门门主,最终弟弟被录取,哥哥悔恨下山。 小时候林守溪就觉得这个故事很扯淡,但他们没想到云空山竟奉若圭臬,真正执行了起来。 “做了未必是良善之人,但你若这都不愿意做,必然不是良善者。”扫地的老人被识破,气冲冲地摞下扫把。 “但若我明知故作,岂非伪善?”林守溪问。 他没有故作懵懂,行这虚假善事,他觉得自己至少是真诚的。 另一个装哑巴的老人则务实很多,他敲了敲碗,问:“你……真的没钱?” “没有。” “我看你这装束像是外乡人,你没有钱,又是怎么一路来到云空山的?” “我花的姐姐的钱。”林守溪坦诚道。 若没有慕师靖在身边,他一路上注定是要风餐露宿了。 “好嘛,原来还是个吃软饭的。”老人愤愤不平。 林守溪在此处耽误了许久,考场中也有其他考生做完了题目,林守溪回头望去,发现最先来的竟是先前与自己搭讪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见到了林守溪,亦是惊喜万分,她穿着梨色上裳,提起粉色襦裙快步跑来,少女用手遮了遮额头上的伤口,对着林守溪小心翼翼地打了个招呼。 “你好……” “你好。”林守溪也说。 小姑娘很是拘谨,她不太敢看林守溪的脸,甚至不敢靠得太近,林守溪想着她先前与慕师靖的对话,主动开口: “你叫……双思思?” “嗯,是的。” 双思思又惊又喜,没想到他还偷偷记住了她的名字,看来那位姐姐说得果然没有错,“我叫双思思,所以别人都叫我……” “思思?” “嗯……双双。” “……” 两人同时沉默了下来。 “他们是……”双思思看到了破庙中的扫地人和行乞者,心生怜惜。 这两位老人对视了一眼,也懒得再装了,他们掸了掸衣裳上的灰,一改气势,双手负后。接着,两个动作与身形皆一模一样的老者身影同时破碎,化作两团飞沙,当空绕舞之后合二为一,再现身时已一扫老态龙钟之貌。身材魁梧,精神矍铄。 还在掏粉色荷包的双思思见此情形,大吃一惊,感慨仙人不愧是仙人,竟能将身躯沙化,一分为二。 “走吧,随我去参加最后的测试。”老人捋着白须,向前走去。 路上,双思思向林守溪讨教穿越墙壁的技巧,她已是其他人里最快穿过来的,却还是磕破了额头。 “没什么技巧,在我眼里那不是墙,而是一扇门,于是我自然而然就走过去了。”林守溪说。 “忘记墙是墙么……一眼就看破表象直达本真,林公子想来是有一颗赤子之心的。”双思思十指握在身前,露出了仰慕之色。 “……也许。” “我就知道你很厉害,不像我,脑袋都快磕破了。”双思思也是莫名其妙进来的,她甚至怀疑是墙壁可怜自己。 “你为什么不翻墙?”林守溪好奇地问。 “翻墙?”双思思吃了一惊,心想考场这种威严之地,怎会有人做出这种事?更何况…… 少女用手压了压裙摆,咬着唇害羞地低下了头。 终于来到了最后的考场。 老人将考试的规则发给他们看。 “此次所考的内容并不难,所考的是你们五官的敏锐程度,一共有三关,第一关时,你面前会有一百杯水,其中九十九杯中皆藏有致幻之物,唯有一杯是正常的,你须喝掉其中一杯水,第二关则有两幅浮雕壁画,这两个壁画看似一模一样,实则有四处不同,你须在沙漏漏完之前将其找出,至于第三关……” 老人卖了个关子,道:“你到了便知。” 林守溪点点头,表示明白,老人插好了三炷香,点上了第一根,并说:“这百年以来的弟子,通过这间屋子,最快的只用了八分之一柱香时间,我看你自命不凡,不知能不能将这记录打破一番。” “八分之一柱香……” 双思思惊讶不已,她光是听规则就知道,这些关卡哪怕本身不算难,但也是极为消耗时间的,一百杯无色无味的水,光是辨认一遍就极耗时间了吧,更别说后面两幅宏伟的浮雕壁画了…… 八分之一柱香,这是如何神仙才能做到? 老人骗了林守溪,事实上,最快的通关者也用了四分之一柱香,老人只是记恨方才破庙拆穿一事,成心编造了个不可能完成的时间来激他。 林守溪也未深究什么,来到了一百杯水面前,他看也没看,直接拿起一杯饮下。 “你怎么确定它是无致幻之药的?”老人对这个举动困惑不解。 “不能确定。”林守溪说:“我就是随便拿的。” “那你……” “我有解药。” 林守溪说着,体内玄紫气丸逆转,清光鼎发出微光,吸入了一滴水,这座鼎如同一位老医师,飞快给出了解法,片刻之后,炉膛火光明灭,一缕薄光飘入五脏六腑,致幻之药还未弥散,便被清光鼎消解。 “你竟修了炼鼎之术?”老人到底见多识广,一眼便认出了此法。 修习了炼鼎之术的人,相当于行走的丹炉,寻常的药物根本奈何不得他。 “这致幻之药会使人迷失,见到最想见的人,看到最渴求的物,心志不坚者往往会耽溺其中,一睡数个时辰,哪怕道心坚定者,通常也要耗费一炷香的时间,没想到你竟有此解法。”老人捋须,不知是感慨还是赞叹。 “这样啊……”林守溪闻言,脚步却是微停,他低下头,轻声说:“早知道不解了。” 老人微愣,抬起头时,林守溪已走到了巨石雕刻之前。 这石壁上雕刻的,正是一幅波澜壮阔的神话图卷,皇帝坐在王座上,面容空洞,群臣立在八方,俯首跪地,不敢仰视王之尊荣,而王座的背后,悬着七柄神剑,每一柄剑下皆诛杀着一头狰狞丑恶的魔鬼,它们张开巨口,似要将王座上的圣灵吞噬,一位面容模糊的宫裙女子立在一旁,手持圣谕,宣读着什么。 “千年之前,人族曾经被划分为两个阶层,强大而稀少的一派被称为仙来者,弱小而数量繁多的一派被称为壤生者,仙来者不愿壤生者瓜分修真资源,想将他们放逐到污浊漆黑之地自生自灭,壤生者凭借着自己的努力说服了皇帝,让皇帝否决掉了人族放逐之计,转而开启了万民修真的年代。” 壁画上的圣女正是在宣念着修真时代的开启,最早追随皇帝的仙来者满脸不甘,其余欢欣鼓舞的则是壤生者。 “这是伟大的一天。”老人说。 时至今日,千年风霜的洗刷下,人类早已没有了仙来者与壤生者的分别,或者说,几乎每个人的身体里都流淌着这两个族类共同的血,唯有一些隐秘世家还在固执地要求着血脉的纯净。 “我们人族只有千年历史吗?”林守溪问。 “我们还能记得的历史,只有千年。”老人说。 林守溪感到困惑,明明这个世界看上去要更加古老,文明也要诞生得更早,为何历史的长度反而不如他的旧世界? 林守溪暂不多想,他伸出手指,飞快地点出了三处不同。 “还有一处呢?”老人问。 “只有三处。”林守溪说。 “你确定?” “确定。”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老人疑惑不解,这幅画面有上万个细节,他为何能飞快找出三处不同之处,又为何能笃定,一共只有三处不同? “因为它们……很刺眼。”林守溪淡淡开口,给了一个不像理由的理由。 老人眼眸眯起,他叹了口气,跟随林守溪向前走去,自言自语道:“老夫倒要看看你还能怎么装……” 来到了最深处,摆在林守溪面前的别无他物,而是一片池水。 “这池中有一条鱼,这条鱼由仙人以秘法所造,无目,无腮,无体,无鳞,与水无异,它游曳其中,甚至激不起波澜半点,唯会发出一丝极轻微的,常人难辨的声响。”老人说:“你需以这网兜,将它从水中捞出。” “可以用他物辅助么?”林守溪问。 “你想用什么?”老人警觉道。 “我学会一点雷电之法……” “神山不可电鱼。”老人冷冷回绝。 老人将这歪门邪路掐断,希望这少年可以真正给他展示一下他的能力,不得不说,他虽对这少年装腔作势的模样有些不满,但他内心已觉得,这是一个可塑性极强的天才。 若是慕师靖在此,恐怕都不用睁眼,就能将那鱼网住,他的感知力不如慕师靖,也不想太浪费时间,只能另辟蹊径。 林守溪想了想,骈指一点,运转白瞳黑凰剑经,以指为剑,虚点水面,随后猛地一提,剑经对于水的掌控力瞬间激发,一时间,似有无形的巨手将整座水池掬在掌心,本就不大的池水皆朝着他手指的位置升空、汇拢,整片池子竟被他以这种方式提了起来! 老人看着这一幕,目瞪口呆,他知道这少年境界不俗,但这抓起满池池水的神通……难道说,他拥有水之灵根? 水池之水被直接抽空,一条如水捏成的鱼掉回池底,翻腾着身子,林守溪俯下身,以网一兜,将其轻而易举地捕获,然后他松开了手指,池水失去了依托,重新落回了水池之中。 林守溪看了一眼香,烧了八分之一,他有些遗憾地说:“可惜只是打平了最快的记录。” “不,你现在就是最快的。”老人看着这条鱼,面色复杂,只觉得肉眼可见的未来,这个记录应是很难再被破了。 “你没来之前的第一名已将记录保持了三百年,她当年还扬言过,再等三百年也不会有同龄人比她更强,不曾想恰好三百年的关口被你破了。”老人说。 “那人是谁?”林守溪来了些兴趣。 “她如今就在云空山上,姓名已隐,大家都尊其为仙楼楼主。”老人说。 像宫语这般真正的大人物,在大道修成之后都会以秘法隐去功名,许多曾经熟悉她的人,也会将她的名字淡忘,只有楚妙这般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才会被允许记得,故而邸报上的各种榜单,也不会有她的姓名出现。 仙楼楼主? 林守溪一惊,心想难道是白祝的那位师父? “像你这样身怀绝学的人,按理说该被直接收为内门亲传弟子,你来这朝云堂……是来砸场子来了吗?”老人苦笑着说。 “我所要拜见之师就在这二十四门中,我也是无奈而来。”林守溪说。 “哦?你要拜的是哪位?是如今二十四门之首,堪称两百九十九年以来第一天才的陆仙子,还是那位座下弟子皆仙人的王仙师?还是……” “我要去见楚映婵。”林守溪打断道。 “什么?楚映婵?”老人神色一变,“你是说……你要加入楚门?” “是。” “你可清楚楚仙子现在的境界?” “清楚。” “她现在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而且她这般的宗门,连仙草妙药都很难向云空山申请,你……你是认真的?”老人困惑道。 “当然。”林守溪说。 老人这下生气了,“那先前在破庙里,你还骗我说你没钱?” “我确实没钱。”林守溪不知他为何又提起此事。 “少骗人了,那位楚国皇后请你这样身怀绝学的人来拜师,总不会一分钱都没给吧,还是说你是那位皇后钦定的、未来的……楚国驸马?”老人看向他的神色愈发复杂。 第一百二十五章:师尊的三句忠告 “楚国皇后?楚国驸马?” 林守溪越听越懵,“你在说什么?” 老人盯着他的眼睛,试图从中看出些什么,但他发现,眼前这位少年似乎真的……一无所知。 “你不是楚妙派来的?”老人问。 “楚妙就是你口中的楚国皇后么?”林守溪明悟了些,“楚映婵是她的女儿?” “你连这都不知道?”老人实在分不清他到底是真傻还是在装疯卖傻。 林守溪诚恳地摇头。 老人取出了一份表,翻到某一页,递给了林守溪,道:“这两日也有几名弟子指名道姓要拜入楚映婵门下,但一查户籍,无一例外皆是楚人,楚仙子不甘她娘亲安排,将之拒于门外,你若也是楚皇后花钱雇的,我劝你还是早点坦白。” 林守溪一惊,心想你楚映婵装什么高风亮节,一边拒绝娘亲的安排,一边又要将他逼良为娼…… “你若认识那位楚妙皇后,可以帮我去讨要些报酬,若真要到了,我分你点。” 林守溪很认真地说完,转身离去。 粉色襦裙的双思思在外面等待着,她的身边多了一名男弟子,那位弟子看着俏颜痴痴的少女,冷笑道:“这就一见钟情了?你们这些小丫头,这般容易陷入儿女情长,未来如何能修大道圆满?” “要你管。”双思思哼了一声,心想他们方才看林守溪姐姐的时候,表情可半点不比她好。 “你真的喜欢这般装腔作势之人?”男弟子好奇道。 “装?哪里装了?”双思思想了想,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神明从天空中走过,无意洒下了光,凡人见到了会认为这是天神赐下的神迹,寓意凶吉,但他们不知道,这只是自己自作多情,神明根本不在乎人怎么想。” “哼,我看你才是自作多情。”男弟子咬牙道:“你真以为他什么书都不看就能将那卷子做完?别天真了,那些书他定都偷偷看过,今日佯装未读,扮演天才而已。” “不,他是真正的天才。”双思思以手拍桌,信心十足道。 “鬼迷心窍。”男弟子不屑摇头,“我看这三炷香烧完,他也未必能从里面出来。” 话音才落,香炉中火星微移,有微风拂来搅动烟雾,欲言又止的少女未来得及细想,便见清癯的黑衣少年卷帘而出。 转眼烟消雾散,一小截灰受惊而坠,她回神时,林守溪已从身边走过。 “你……你怎么这么快?”双思思讶然开口。 “你该不会是放弃了吧?”男弟子见那檀香才点,不敢往其他方面想。 林守溪没有回答,他脚步不停,头也未回。接着,老人从屋内走出,将一块挂在墙壁高处的老旧木板取下,这数百年里,朝云阁几度翻新,若论资历说不定还不如这木板年长。老旧木板上刻着一个名字,但名字因神隐而模糊,新板上‘林守溪’之名倒是铁画银钩,清晰醒目。 “仙楼之主年少时的记录已被破除,今后百年,恐怕也不会有人比他更快了。” 老人喟然长叹,他向前望去时,唯见山道上柳树依依。少年衣袂似蝶,早已消失林间。 …… “这么晚才出来?” 空荡荡的前厅,慕师靖正在小憩,白祝可怜兮兮地坐在一边,为慕姐姐敲腿揉肩膀,林守溪从院后走回时,慕师靖睁开眼,话语清冷如秋风。 “你是唯一一个说我慢的。”林守溪无奈道。 “拜完师了?”慕师靖问。 “没有。”林守溪答道:“通过考核者明日还要去升云阁参加一场比试,比试的胜者可自由挑选宗门,败者则由宗门挑选自己。” “听上去挺简单的。”慕师靖说。 “哪有很简单。”白祝弱弱开口:“白祝以前就试着参加过,很不幸失败了,不过师尊还是直接将我纳为内门弟子了。总之,这比试中每年都不乏大天才的。” “住口,不许长他威风。”慕师靖轻声告诫。 “哦……”白祝用双手捂住了嘴巴。 “你还不回你的师门么?”林守溪问。 “这有何心急的,师尊现在还在北地,不知何时归来,哪怕我回去了也无事可做,不如多玩两日。”慕师靖说。 比起妖浊遍野,邪祟横生的荒外,慕师靖当然更喜欢这里,阳光在层檐青瓦间铺出亮色时,她总会想起自己的家乡,她素来是个冷漠的人,但她依旧时常怀念繁华的故土。 林守溪与慕师靖穿过宽敞而平整的街道,走在喧闹的人群里,脚步放得很慢,白祝则骑着云螺,她慢悠悠地驶过时,引来了许多孩子羡慕的目光。 白祝过去陪楚师姐逛街时,师姐很宠她,经常会买许多小首饰与小玩具送给她,今日,白祝终于明白,从来没有平白无故的宠爱。 她自己掏腰包买了竹蜻蜓,被慕师靖抢走,买了蝴蝶样式的发簪,也被慕师靖抢走,哪怕是买的糖葫芦,一口都未吃上,就被慕师靖俯身衔去。 “别欺负小白祝了。”林守溪看不下去,为她伸张正义,“我看你也不缺这些钱吧?” “就是就是。”白祝连连点头。 “那你花的又是谁的钱?”慕师靖淡淡地问。 林守溪无言以对,乖乖闭嘴。 慕师靖一句话将他噎住,转而又去欺负白祝了,“小白祝,等钱花完了,我们就把云螺当掉好不好呀。” “不好!要动云螺先动白祝。”白祝可是云螺守护者。 “是么?”慕师靖微笑着问。 “不是,白祝也不能动……”白祝被她盯着,一动不敢动。 可怜的白祝遇上了可恶的妖女。 他们在云空山附近的集市闲逛了一圈,引来了不小的骚动,许多人听说山下来了两位极美的仙人,纷纷前来一睹真容,不知不觉间,林守溪回头望去,后面已跟了浩浩荡荡上百人的队伍了,他们只得躲入小巷避绕过去。 这是独属于他们的烦恼。 很快夕阳西沉,不知不觉间,他们已来到墙中一日了。落日沉入血红的天际,白云成了彩霞,它们铺在天上,像是巨鸟张开的翅膀。 与此同时,云空山腰的一座青玉色府邸间,素衣黑尺的楚映婵亦静立着眺望夕色,宁静的双眸映出霞火的光。不知为何,每每眺望夕阳之时,她总会想起镇守神域崩落的那一幕。 彼时的天空宛若黄昏之海,古代的邪君莅临镜湖,其真身与倒影皆伟岸不可视,那个名叫林守溪的少年手握真言石转身,背对着夕阳与邪神说出告白的话语,她是画面中的无关者,但这一幕却烙印在了她的脑海里,令人久久无法忘怀。 天边褪去了光,楚映婵亦消失在了清冷的崖上,‘楚门’二字在空荡荡的府邸前显得孤单。 这一夜,林守溪与慕师靖皆未休眠。 慕师靖将白日里从白祝那抢来的东西打包收好,悄悄地塞入了她的云螺里,正抱着云螺睡觉的小姑娘浑然不觉。 她立在未点灯的房间里,看了眼林守溪,林守溪正坐在窗边打坐吐纳,浑然忘我。 慕师靖褪去了小鞋,走路时不发出声响,绕过林守溪,跃上了窗户。她靠在窗上,剑斜放一边,修长的双腿一展一屈,手搭在膝上,瞥向外面的屋楼,灯火顺着鳞次栉比的街道延伸,消失在了漆黑之地。 林守溪不知何时睁开了眼,他侧过头,也朝着窗边看去。 慕师靖的曲线被月光勾勒得锋利而美妙,一半冰冷一半妖媚,她好似时刻带剑的侠女,待妖邪来袭之时便会如露水般消失在窗边。 林守溪没有打破这一刻的寂静,他与她一同无声眺望,从城内向外望去,城外的世界成了漆黑的庞然巨物。 不知不觉间,清晨来临。 死证准时发出了嗡鸣,林守溪起身,与她告别,走向了屋外。 他要先去往朝云阁,与其他通过考核的弟子会合,随后一同前往升云阁。 白祝也被死证的嗡鸣声吵醒了,她穿着绘有萝卜的睡衣从床榻上起身,揉着眼睛四下望去,发现又剩下自己和妖女共处一室了,她有些慌张,想要倒头装睡,却见慕师靖没有看向自己,而是撕开了一封密信,展信阅读。 这是师尊给她的信,让她抵达神山后打开。 不出慕师靖所料,信中果然没交代什么大事……慕师靖很了解师尊,若真有重要的事,师尊当面就会说,可不会搞什么锦囊妙计。 “小白祝,姐姐也是云空山的哎。”慕师靖读信,发现自己的宗门也在云空山上。 师尊让她回神墙后前往云空山,登记姓名,随后在那里修行几日,等自己回来。 “啊……那可真是太巧了呢。”白祝有些害怕。 “你看上去不高兴?” “没有呀,白祝很快乐。” 慕师靖笑了笑,道:“没想到我们的师尊都在一座山上,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倒还是同出一门了?” “算是吧……”白祝抓了抓微乱的头发,将枕头抱在怀里。 读完了师尊交代的事宜,她告诫白祝,说:“小白祝,你以后若遇我师尊,就说我是今日才抵达,片刻不敢耽搁就上山了,知道吗?” “放心好了,白祝会保护好慕姐姐的。”白祝信誓旦旦地说。 读着读着,慕师靖愣住了,她将上面的文字轻轻念出: “为师的……三句忠告?” …… 一夜之间,林守溪已是朝云阁的名人了,在他未到之前,还有许多人互相询问昨日破了仙楼之主记录的是哪位,待他抵达之后,无人再问。只需看到他,他的身份就不言自明了。 陆陆续续一个月来,通过考核的弟子共有四十余人,林守溪发现,昨日参加考试的十余人中,算自己在内,竟只有三人通过了。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哪怕是这般简单的测试,也不是谁都能通过的。 升云阁虽然叫阁,却是一片碑亭后的山谷,山谷似被陨石砸过,呈现出碗的形状,而上方雕有八十一座石椅,林守溪到时,石椅上已坐了不少人,他们衣冠楚楚,气貌不凡,皆是云空山中的各门门主。 林守溪抬起头,一眼便见到了楚映婵。 楚映婵坐在石椅上,身边空无一人,她素衣负尺,气质端庄典雅,宛若树梢上的新雪,冰冷不化。她也恰朝这边望来,两人隔空对视了一眼,皆错开了目光。 他以为楚映婵不会来。 只要楚映婵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神侍令便是行之有效的,此时此刻,他可以凭借着神侍令将她清冷端庄的仙子模样轻而易举地击破,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任何事。他本以为她会忌惮自己。 但转念一想,她的宗门也只有她一人,无论如何她都要来。 不过只要楚映婵没有将小禾的消息当作鱼饵去诱骗他,他也绝不会用神侍令当作武器,行下作之事。 弟子们在没有来升云阁前,常听说哪位门主风姿无双,哪位门主倾国倾城,哪位门主风流潇洒,但真到了此处,大部分弟子的目光皆不约而同朝着楚映婵望去,如见林守溪时一样,他们第一眼看到这位白衣仙子就明白,这位就是楚国王女兼第一美人,楚映婵。 只可惜这位真正仙子似的美人,竟连仙人境都未能踏入。 他们背后的家族大都为他们物色好了师门,这些少年们哪怕有入楚门之念,也无法任性抉择。 升云阁的比试很简单,只有两个环节,一是抽取对手,二是比试。 他们都清楚,比试不过是前戏,之后的拜师环节才是重中之重。 双思思也通过了昨日的考核,她挤过人群,来到了林守溪的身边,扯了扯他的衣袖。 “何事?”林守溪问。 “我刚刚听到好多人都在讨论你,今日你可别示敌以弱,韬光养晦了,一定要一举让大家刮目相看,免得他们再在背后嚼舌根。”双思思轻声说。 “我从未藏巧过,也不在意他们的看法。”林守溪说。 “但是也有很多支持你的人呀,她们听到这些议论会不开心,已有好多人为了你而吵起来了。”双思思说。 林守溪不知如何作答,只说了句我知道了。 “对了,你抽到的数字是几啊?”双思思好奇地问。 林守溪将自己得到的竹签递给她看,竹签上赫然写着‘十三’。抽到相同数字的人,会成为彼此的对手。 “十三?”双思思吃惊地张开了小嘴。 “怎么了?”林守溪问。 “刚刚来的路上,我好像听见赵歌也是十三。”双思思小声地说。 “赵歌?他是谁?” 林守溪隐约记得,他看神山邸报之时,似乎看到一则赵家公子自城外归来,准备登山的消息。 “我哥哥是真仙转世。” 身后忽然传来一位少年的声音,林守溪转过头去,见到了一位脸颊硬朗的少年,他说道:“你恐怕不知,云空山有三座仙楼,仙楼楼主曾有一著名的赌约,他们各燃一枚真仙之灯,让古代真仙转世为人,历劫难归山,我哥哥便是三位真仙转世之一。” 少年一副与有荣焉之态,继续道:“我听闻道楼的真仙在城外遇到劫难,不知为谁所杀,剩下两位真仙中,我哥哥要强上许多。” “你为何要与我说这些?”林守溪问。 “是我哥哥让我来的。”少年说,“他让我将他的身份转告给你,是希望你不要轻敌。” “我从不轻敌。”林守溪说。 “那就好。”少年离去。 “莫名其妙,真仙就了不起嘛,我最讨厌这等狐假虎威的臭小子了。”双思思跺了跺脚,一脸恼意,她看向林守溪,忧心忡忡道:“你会赢的吧?” “会。因为我要选择宗门。” “诶,你已经想好了吗?”双思思惊讶地问,“你要投奔谁呀?” “楚映婵。” “什么?”双思思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这般资质,去楚门做什么呀?” “去找我的未婚妻。”林守溪平静道。 “未婚妻?!” 双思思呆呆地立在原地,“原来你有未婚妻了呀……” 林守溪点了点头。 接着,双思思意识到了不对劲……去楚门找未婚妻?楚门明明只有楚映婵一个人啊!难道说,他的未婚妻竟是…… …… 升云阁的比试即将开始,另一边,慕师靖亦收拾好了行囊,准备上山。 她捏着手中的信,惴惴不安。 信中,师尊的忠告有三: 一,荒村野店遇见庙宇可留宿,但绝不可触碰其中的神像;二,尽量不要在风雪天赶路;三,若遇到自己的师妹,不可欺负。 否则严惩。 第一百二十六章:试剑升云阁 (对不起,更太晚了,等会再更一小章,当作弥补,不要等,早上起来看) …… 慕师靖以信为凭,真正走入了云空山中。 沿着神山绵长的山道向上走去,濛濛秋雾笼来,她身子发凉,将衣裳拢得更紧。 白祝骑着云螺跟在她身边,时不时打量慕姐姐的脸,不知为何,今日的慕姐姐似乎有些忐忑不安,不复往日泰然自若的神采了。 不过也好,这样她也就分不出精力来欺负白祝了……白祝乐得安宁。 慕师靖最后将信看了一遍,她伸出手,凌空虚写一道火符,想将信焚毁,假装遗失,又怕师尊又有什么后手,最终没敢。 在野庙触碰神像,在风雪天赶路……师尊是真的有未卜先知的能力,还是说通过其他神通做到的呢? 慕师靖红唇抿起,只庆幸自己看信看得早,‘上山欺负小师妹’还没做,不至于罪加一等。 她飞快冷静了下来,慌张之余也激起了胜负欲,想着要怎么做才能瞒天过海。 希望师尊能晚些回来…… 慕师靖轻轻吐了口气,看了一眼身边的白祝,白祝吓得一缩。 站在云空山上向下望去,可以看到升云阁,只是那里被云雾遮蔽,一眼望去除了肃杀之意再无其他。慕师靖遥遥瞥了一眼,倒也不太关心林守溪的比试,她现在是河里的泥菩萨,赶紧回师门报到才是重中之重。 登山之路犹如登天。 待慕师靖立在山顶的崖石上时,天空离她只似三尺,仿佛踮踮脚就能将攫住一片深蓝。 这座万仞之山的顶端巨崖斧立,剑峰冲云,一片陡峭之间更有琼楼玉宇无数,站在门庭之外,神山之庭亦之露出了巍峨一角,无法窥其全貌,传说这片玉楼洞府之下更藏有幽界,不知又是怎样的神府秘境。 白祝飘在前面,领着她去登记姓名。 “等等。”慕师靖忽然停下脚步。 她抬起头,看到前方赫然写着‘道门’二字,她起初不觉有异,但细想之下不心头不由咯噔了一下。 “怎么了呀?”白祝回过头。 秋风吹得慕师靖额头发凉,却也让她开悟了什么,她注视着白祝可爱的脸颊,想着信纸上的第三条,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小白祝,你的师父是谁呀?”慕师靖的声音忽然温柔了下来。 白祝一惊。 这种语气她是很熟悉的,一般来说,要坑蒙拐骗别人的时候,都会将语调弄得温柔一些,显得自己人畜无害,平易近人,若是其他的漂亮姐姐这么做,白祝倒有可能上当,慕师靖这般做,简直是欲盖弥彰。 “白祝的师尊是云空山的仙楼楼主呀。”白祝小心翼翼地说。 “不,我是问白祝,你师尊的……外貌,仪态之类的。”慕师靖柔声道。 “外貌仪态?”白祝歪了歪脑袋,说:“师尊是很神秘的,她的容颜常常有薄纱幂篱遮挡,白祝眼拙,看不太清诶。” 白祝想靠这样的回答糊弄过去,不曾想她说完之后,慕姐姐的脸色反倒微变,如遇豺狼的松鼠,如遇鹰鹫的小蛇。 慕师靖咬住唇珠,红唇晶润,她才咬住又轻轻滑走,她心跳得厉害,为了确认自己的猜想,又问:“你师尊……可爱穿狐裘衣裳?” “诶,慕姐姐怎么知道的?”白祝好奇地问。 “你师尊……可是道门门主?”慕师靖做最后的确认。 “对呀,白祝也是道门传人!”白祝骄傲地说。 “……” 慕师靖想着自己与白祝一路上的诸多对话,只觉得命运弄人,而师尊好似命运的化身,哪怕她们相隔万里,她也未能逃脱其捉弄。 这小笨蛋竟真是自己的师妹? 信纸上的三条忠告,她一个不落全犯了…… 这是师尊对于她选择法宝而没有选择‘三句忠告’的小报复么,师尊胸怀看似很大,可这心未免也太小了吧?而这一次,自己似乎又……在劫难逃了。 哼,道门的混蛋师祖到底对师尊做了什么呀,怎么教出个这般喜欢罚人与捉弄弟子的师尊……我看师尊想收那小禾姑娘为徒,肯定也是图谋不轨……她在心中默默腹诽着,眼眸中的光瞬息万变。 慕师靖从震惊中走出,缓缓平复了心境,她可不是坐以待毙之人,宁可罪加一等也要拼死反抗。 “小白祝。” 慕师靖抚摸着白祝的头发,露出了微笑。 “怎……怎么啦。”白祝用手指缠弄着衣带上的红流苏,很是紧张。 “在小白祝心里,姐姐是怎么样的人呢?”慕师靖问。 “慕姐姐是温柔善良,端庄大方,乐善好施的漂亮姐姐。”白祝一脸认真地说。 慕师靖没有说话。 白祝有些紧张,她支支吾吾地开口,刚想承认错误,说自己不该撒谎,却见慕姐姐展颜一笑,道:“我就喜欢这般诚实的小白祝。” “诶……” 白祝总觉得不太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我们,我们先去把名字登记上去吧。”白祝小声地提议。 “这个倒不用着急。”慕师靖可不想太早暴露自己是她师姐这件事,她微笑着说:“小白祝,先和姐姐来玩个游戏吧。” “唔,慕姐姐又要做什么呀……”白祝警惕地看着她。 …… 升云阁。 四十余名弟子聚集于此,各自怀抱宝剑,原本因为相互交谈而微微喧闹的人群,也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慢慢安静了下来。 二十余位早已功成名就的门主孤坐高处,向下俯瞰,偶尔交流,似乎在物色心仪的弟子,比试还未开始,已有门主为了争夺某位弟子相互争吵,言语不善。唯有楚映婵孤坐一旁,白衣如雪,与世隔绝。 比试很快开始。 林守溪垂着衣袖立在一边等待。他是十三号,轮到他尚需一段时间。 两位弟子从人群中走出,他们来到了比武台的中央,相对而立,抱拳行礼。 升云阁比试的规则有些特殊,它并非是各展绝学的比武,而是按照回合来论的。 一位仙人取出一枚古币,抛起,任其在空中打转,坠入谷中。 ——他们通过投掷古币决定由谁先进攻,由谁先防守。进攻者有一招的机会,若这一招未能击败敌人,则交换攻守。以此类推,谁的守势先被击溃,谁就是落败者。 第一轮的攻守确立,比试正式开始。 这样的比试在现实交战中根本不可能发生,却能在某种程度上考验弟子的耐力,激发他们的潜质,也能让高台上的仙人们将每一位弟子的特点看得更清楚些。 连绵不断的进攻变成了你来我往的攻守,胜负也就无法在短时间内分出。 林守溪看了一会儿,觉得这还算新颖有趣。 几轮比试结束后,那个名为双思思的粉裙少女也走到了台上,哪怕有不少女弟子为她加油打气,她也是肉眼可见的紧张。 很不巧,双思思的对手恰是赵歌的弟弟,也就是先前过来递话的人。 双思思方才还对他很是轻蔑,如今成了对手,若是就此输掉,未免也太过丢人了。 但她还是输了,不仅输了,且输得很快,倒不是她的实力多么不济,而是她的剑术恰好被对方相克,仅仅三轮攻守,她就乱了阵脚,被对方斜来一剑击败。 双思思微红的眼眶湿润了,下场时已是梨花带雨的模样。 若非林守溪横空出世,在这一届弟子里,最受瞩目的莫过于号称真仙转世的赵歌。 林守溪到来之后,许多原本倾慕赵歌的少女纷纷倒戈,转而变成了林守溪的支持者,甚至倒打一耙。而双思思作为女弟子中与林守溪走得最近的,也就被顺理成章地推选为林守溪支持者的头目。 林守溪与赵歌虽不相识,但仅仅一夜之间,他们的支持者便形成了互相敌对的派别,甚至这些派别中还有更详细的划分,只是如今大敌当头,他们一致对外,私人恩怨按下不表。 而身为头目的双思思三剑便败给了赵歌的弟弟,这实在是丢人现眼极了…… 在她之后,又是几轮比试。 似乎是命运使然,林守溪的支持者总能和赵歌的支持者撞在一起,于是原本正儿八经的比试一下带上了私人恩怨的气息,暗中的较劲也更为汹涌。 只是很不幸,林守溪的支持者出于种种原因,无一例外皆落败了。 连续的失败之后,赵歌的支持者气焰嚣张到了极点,不由冷嘲热讽了起来,说什么你们这些仰慕者废物不堪,一点用没有,俗话说支持者随其正主,想来那个叫林守溪的也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果真是只看容颜的肤浅者才会喜欢林守溪,而真正有修道天赋的人,都会敬佩实力更胜一筹的赵歌。 以双思思为首的少女们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寄希望于林守溪将赵歌击败,一雪前耻,但她们口中虽然支持,心中却也清楚真仙转世的强大。 这些转世者名为转世,实为不死之魂,它们历千年,于胎中复苏,显化为人。他们是为修道而生的,在怀胎之时便已打通了周身灵脉,更有甚者可随着胎动而吐纳,他们体魄纯净,天赋出众,不类凡人,凡人又如何与之争? 但林守溪从不去想这些。 因为大公子就是被小禾杀死的。 而小禾若要与人说起自己的战绩,恐怕都不会提及那位真仙转世的大公子,毕竟之后他们的对手是孙副院、云真人、楚映婵,乃至万千邪灵以及太古邪神……从中逃出生天的少年少女哪里会将大公子放在眼中? 可其他人并不知道这些,她们只关心他的容貌而已。 即将轮到林守溪比试时,许多心志不坚者不忍心看他落败,甚至主动寻借口退走,待他们比完之后再回来。这些举动也招来了不少讥讽之声。 终于轮到林守溪了。 不仅是弟子们对于这一战很关心,坐在崖台上的门主同样饶有兴致,他连闯三关,破仙楼之主记录一事已然传开,许多仙人都想看看这横空出世的少年到底是何许人物。 故而先前抽签之时,仙人也偷偷做了手脚,摆在林守溪与赵歌面前的签文,每一根都是‘十三’。 “你觉得谁会赢?” 一位白袍金冠的女子侧过仙靥,望向另一位仙人,笑着问。 “胜者自然是赵歌,你若真要问,不若问这少年可以撑过几招。”那位仙人笑着作答。 “是么?我倒是觉得,这个少年可以给我惊喜。”白袍金冠的仙子咯咯地笑着,眸光似醉酒赏花。 “我看陆仙子是看他生得漂亮吧。” 仙人苦笑,他可以预见,稍后她想方设法要将其骗入宗门的情景了。 “不要戳穿嘛。” 陆仙子轻轻笑着,又将目光移向了楚映婵,“楚仙子觉得谁能赢呢?” “林守溪。”楚映婵淡淡道。 “楚仙子境界跌了,眼光也蒙尘了呢。”她掩唇笑着,将目光落回升云阁间,阁中,比试已然开始。 仙人将古币掷向天空,币落入池水,反面朝上,由林守溪先行出剑。 “你还算幸运,若这币掷到正面,你连出一剑的机会也不会有。”赵歌淡然开口。 “但你是不幸的。”林守溪说。 “你说什么?”赵歌微愣。 他如今已迈入浑金境中,而对方撑死不过玄紫境,虽说见神境以下的境界并不存在真正的鸿沟,历史上也有许多跨境杀人的故事,但那通常是因为境界高的一方疲于破境,致使根基不稳,被抓了破绽。他修行至今,堪称脚踏实地的楷模。 林守溪没有回答他的话语,他单手握持湛宫立于身前,以拇指将剑推出一寸,瞬间,少年的衣袖如被吹胀的气球,其中剑气缭绕,如龙在云海中绕舞。 呛—— 剑鸣骤响。 升云阁中,光暗一闪,似有雷电骤过,发出霹雳之音。 许多人被吓得一个激灵。 待他们回神时,只见林守溪已转身离开。 “等等。”一位仙人连忙叫住他,“这才是第一轮,比试未结束之前,不可擅自立场,否则视为认负。” “已经结束了。”林守溪说。 “什么?” 仙人像是明白了什么,将目光落向了赵歌。 赵歌静立原地,一动不动,接着,他的身躯僵硬地弯下,缓缓跪地,随着喉咙口的痛苦呻吟,一口鲜血随之而出。 弟子们纷纷醒悟——赵歌竟被林守溪一剑击败。 这虽不可思议,却是实实在在发生在他们面前的事! 场间响起了一阵欢呼,那是林守溪的支持者们压抑许久后的呐喊,另一些少年少女面如土色,始终觉得自己在做梦。 “等等!” 崖台之上,有仙人开口。 林守溪止住脚步,向他望去。 “你这柄剑有问题。”仙人目光锐利,“若我没有看错,你手中之剑应是云空山道门仙楼的宗主佩剑……湛宫。它,怎会在你手中?” “什么?” 场间再度哗然。 这少年手中之剑,竟是那柄传说中斩杀过魔神,后为仙楼之主所驯服的道门神剑湛宫? 这等珍贵的神剑,怎会轻易赠给一个少年?难道说,他名义上来参加升云阁的考试,实则早已被道门内定为传人? 是了,他怎么可能一剑击败赵歌,定然是这柄神剑发挥了威力! 林守溪也感到吃惊……道门仙楼楼主? 那位白狐裘的神女竟是道门仙楼楼主?也就是说,她不仅是慕师靖的师父,还是白祝和楚映婵的师父,那自己拜楚映婵为师,慕师靖岂不是一跃成为自己的师叔了? 林守溪在心中感慨着命运的阴差阳错,别人则以为他是被揭穿,下不来台,苦思着对策。 “有此神剑,你能获胜不足为奇,但能获神器也是你的本事,我们也无法多苛责什么。”另一位仙人开口打着圆场。 很显然,这个少年对于此剑的来历似有难言之隐。他这番话给了林守溪与赵歌各自一个台阶。 “论剑,我确实不如你。”赵歌得知这柄剑的来历,亦心服口服,拱手认负。 “不。” 林守溪却摇了摇头,“你若不服,可借我一剑。” “什么?”赵歌神色微动。 林守溪懒得与他解释,他摊开了手,轻轻说了声‘来’。 双思思手中之间忽然不受控制,脱手飞出,划过一个陡峭弧线,来到了林守溪的掌心,林守溪以指扣弹剑身,剑气飞溅,射向了赵歌,赵歌仓促抵挡,双脚却无法扎根大地,顷刻间被掀飞,撞向了后方的墙壁,又震出了一口鲜血。 林守溪用这柄凡剑发挥的威力,竟超过了湛宫!方才的湛宫一剑,他竟……还留了余地。 一时间升云阁寂静无声,再无半点微词。 林守溪将剑抛还,转身离去。 第一百二十七章:择师 双思思个子娇小,还在努力踮脚,试图看清场内发生了什么,先前飞出的剑如有牵引,破空而归,精准地插回了她的鞘中,她再想去拔剑时,剑却不认其主,怎么也无法拔出。 林守溪的这一剑堪称倾力而为,并非是他多么讨厌这个真仙转世,而是一想到慕师靖要成为自己的师叔,心中暗火。 升云阁过分安静,林守溪离去的脚步声,赵歌捂胸的咳嗽声皆被这种安静放大,变得清晰可闻。 秋风乍起。 寂静被打破,时间似再度流动,呼喊喧哗之声响起,压过了一切质疑的声音,沉寂了太久的支持者们高喊着他的名字,甚至喊起了‘守溪守溪,天下第一’之类的口号,令得林守溪只想赶紧逃离这里。 “他……他为何会有湛宫剑?他使得又是什么剑法,是道门的神妙绝学之一么?”崖台上,有仙人发问。 “不像……看上去只是,普通的一剑。” “普通的一剑?他到底是哪里来的弟子?” “据说是城墙之外来的。” “墙外么……无论来历如何,他的境界也只是与赵歌相仿,为何能一剑败之?你们剑术比我厉害,可看出什么名堂了?” “既与楼主有关,便是仙楼之剑了,仙楼教的剑,我哪里懂?不若问问楚仙子,她说不定能看出些端倪。”一位仙师笑着翘起兰花指,点向了楚映婵的方向。 门主们的目光也纷纷落到了这位楚国仙子身上。 楚映婵姿容端庄娴静,对于发生的一切无半点惊诧之色,仿佛一切都是预料之中的。 她没有理会众人困惑的目光,垂首不语。 众仙师等不到答案,正失落时,一位女子的声音忽然响起,将这交谈声压了下去。 “真仙又如何呢,在真正的太古时期,这个世界还由神明统治之时,所谓的真仙也不过是神明足下的蝼蚁而已,可以被随意地揉捏、践踏。我看你们就是在城内待得太久了,渐渐地要忘记那些老东西的强大与恐怖,得了个真仙转世就宛若得了什么稀世珍宝一样。” 说话的正是金冠白袍的陆仙子,她嘴角噙着笑意,似是对升云阁发生的好戏很是满意。 “但这是人的较量,真仙之魂留存千年,远异于常人,被这般轻易击败,实在令人疑惑。”又有仙师摇首。 “千年又如何?我听说北冥之海有一种水母,它小若铜钟,生活在深海,体内有永燃不灭的幽蓝之焰,寿命更不可计数,远比最强大的人类还要活得更久,可那又如何呢,小水母活亿万年也只是水母罢了,千年之前的真仙固然强大,他们中的大部分皆自诩真正的仙来者,可那又怎样,算到如今也不过是一缕不死残魂,今日多亏是这少年,若让十六岁的楼主来出这一剑,他性命能不能保住都是两说。”陆仙子语气虽是轻描淡写,但话语中已有藏不住的蔑视之色。 熟悉她的人皆知道,这位陆仙子身世曲折,出身贫寒,她直到十六时才有机会接触修行,只是一旦开始便一发不可收拾,她曾在城外待了足足六十余年,直至亲手斩灭了一头灾神后才血衣返城,故而她对于养尊处优的世家天才态度极为轻蔑,唯对那位曾一人一剑斩杀龙尸的仙楼之主颇为仰慕,故而仙楼之主自称三百年来第一天才,她就自称两百九十九年。 陆仙子话语顿了顿,又道:“更何况,你凭什么就确定……他是人呢?” “你说什么?”仙师明白她的话外之音,若赵歌是真仙转世,那林守溪很有可能是神灵转世…… 当然,这位陆仙子说话向来天马行空,众人也只当玩笑,不会当真,因为神明转世这样的事,哪怕纵观整个人类历史,也极少可以见到先例。 陆仙子也懒得解释,她慵懒地躺在石椅上,信心十足道:“总之,这个我弟子我要了,到时候你们几个谁也不准与我抢哦。” 她说这话之时,甚至没有看向楚映婵,她并不觉得这个年龄还不足自己零头的少女,能对她造成什么威胁。 见识过了林守溪的出剑,接下来的比试就显得索然无味,林守溪的支持者们依旧维持了一贯差劲的表现,被尽数击败,但这已无关紧要了,少女们已然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划起了称号之类的事,想着日后林大仙人火遍神山南北,她们也就是从龙之佳丽了。 许多小姑娘信誓旦旦地做起了约定,哪怕违背家族的意愿,她们也要选择与林守溪相同的宗门。 这种热情一直持续到了择师大会开始。 崖台上虽仙师云集,但每年两度挑选弟子之时亦热闹得宛若菜场,下方四十余个对修道充满了热情与憧憬的少年少女在他们眼中皆是未来的功绩,门主可以凭着这些功绩与神山换取秘籍、丹药、灵符、宝剑等修道之物。故而弟子的质量极为重要。 前十二名弟子陆续进入了不同的宗门,终于轮到林守溪,一如先前比试一样,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无论是弟子还是仙师都很关心他的选择。 未等林守溪开口,已有仙师率先自我介绍起来。 “你是修剑的,未来的四年岁月不若随我一道修行,这四年里,我会将我毕生所学皆传授于你,包括当今天下独我一份的遁天雷法之剑。” 说话者是那位座下弟子皆仙人的王仙师,他衣袍飘鼓,背负一柄苍红之剑,坐在石椅上却犹坐云端,话语真诚。 这些弟子们大部分只会在神山中修习四年,四年之后唯有极少数的天才能继续留在山中。从时间尺度来看,四年对于漫长的修道生涯而言短暂如弹指一挥,但它的意义与影响却不可估量。 王仙师话语一出,场间哗然,在场的人无不知晓这遁天雷法之剑的威力,传说他曾孤舟泛海,历暴雨雷劫,遍体鳞伤而归,浑身骨骼几乎尽断,终明悟此法,此为他之绝学,哪怕是他最亲的弟子也学之不得。 今日他终于决定将这剑法传承下去。 “我看他本就是剑术的天才,未来的剑道修为未必比你差,没必要非学你这天打雷劈的花哨剑招,老夫观他骨骼惊奇,不若随我修术,修出个口含天宪的圣君之姿。”一位老者开口,声音洪亮如古钟回响。 老者的周身金光奕奕,这些金光并非弥散的圣芒,它们有规则地凝聚成一个个椭圆形状,上面纂刻着密密麻麻的古文字,它们随着椭圆的旋转绕着老者高速移动,将他照得宛若神人。 世上修道者,有无数术士号称自己万法皆通,但大部分只是徒有虚名,而眼前的老者则与这些鸡鸣狗盗之辈不同,他当年道术大成之际,游历荒外,见一巨峰嶙峋狰狞,感到不喜,说此山要塌,结果一年之后,哪座山真的毫无征兆地坍塌了,当时神山还派了不少人盯着他,生怕他在神墙上写下一个‘拆’字。 他不服王仙师,亦有人不服他。 “我看这位林公子不若入我门下。”说完的一个年轻的白衣人。 “安小先生,你是境界比我高,还是带出的弟子比我强,其他人说话也就算了,你这小小晚辈凭什么与我争?”老者很不服气。 “我有一个女儿。”年轻人笑了笑,“一位神女榜上有名的女儿。” 老者神色一变,心想收个徒弟而已,怎么将女儿都卖上了?这白衣人姓薛,他的女儿名叫薛余岚,自幼便是出众的美人,如今更是名动一方的仙子,每年的求婚之信都能收到手软。 这位薛先生看向林守溪,道:“若林公子并无家室,我倒不介意将女儿许配给你。” 未等林守溪开口,这位金冠白袍的陆仙子便坐不住了。 “许配女儿算什么本事呢,我看他还是该入我门下,莫说是女儿,我将自己许配给这位林公子也未尝不可呀。”陆仙子柔柔笑着,说:“你女儿是神女榜上的名人,谁又不是呢,更何况,你这女儿的排名似乎也没我高吧?” “哼,陆仙师,你这排名花了不少钱吧?”薛先生冷笑着问。 “哎呀,这是哪里话,我可没花多少钱,毕竟都是老顾客了,他们多少会卖我个人情,帮我便宜许多的。”陆仙子打趣道。 陆仙子看似是在开玩笑,实则所言皆是实话,神女榜虽名声赫赫,但也的确是个花钱就能上的榜单,许多容貌不俗的小仙子也爱花费重金在神女榜的末尾挂一个月,虽只有一个月且是垫底,却能大大地提升她们的名望。 当年楚映婵名声最盛之时,在神女榜之首待了足足半年之久,当时就有许多嫉妒者私下说这都是楚国皇后花钱买的。当然,哪怕是楚映婵也不知道真相到底如何。 “林小公子,本座并非是在调笑你,我修道至今已有三百余年,始终未寻道侣,我甚至不介意……” “够了,在场还有这么多孩子呢,你这等放肆言语还是留着私下说吧。”有人听不下去,出言打断。 陆仙子这才收敛神色,她正了正衣襟,微笑道:“林公子意下如何呢?” 视线再次聚焦于他,等待着一个答案。 面对这无数的诱惑,林守溪却只是轻轻摇头,道:“若我没有记错规则,此轮应由我来选择师父,而非由师父选择我,对吗?” 陆仙子一愣,旋即又咯咯地笑了起来,颔首道:“嗯,我们也只是见猎……不,求贤若渴,难免多言了,最后的判断当然是该由你来下的。” “难道说……你已经有心仪的宗门了吗?”陆仙子愈发好奇他的选择。 “有。” 林守溪平静开口,他没有去看满座衣冠楚楚的仙人,只看向了那位与众仙相比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有些楚楚可怜的年轻女子。 “我愿入楚门。”林守溪说。 “你说什么?”陆仙子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愿入楚门,拜楚映婵为师,修习大道。”林守溪重复了一遍。 如先前他轻描淡写地击败赵歌一样,这话语无异于横扫而过的利剑,令得升云阁再静,不只是林守溪身后的弟子,哪怕是这些养气极佳的仙师也皆怔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唯有楚映婵始终娴静如水,对于发生的一切波澜不惊。 正当楚映婵准备顺理成章地应下,却又听一声‘等等’,说话的还是这位陆仙子,她已从石椅上立起,慵懒与戏谑的神色皆被冷然洗去,望向楚映婵的眸中唯有战意。 第一百二十八章:我来与你战 林守溪的的选择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他今日似乎就是为了震惊众人而来的。 原本抱着要与林守溪做同门师兄妹想法的少女们也呆住了,她们的任性可以让她们稍稍改变家族的安排,但这里面似乎并不包括楚门。 但在大部分人眼中,如今的她与楚门皆堪称一穷二白,除非她回楚国继承家业,当那一国女帝,否则这局面就很难改变。 其他弟子拜师是为了学艺,他这拜师是为了什么呢?扶助贫弱? 陆仙子起身之后,崖台上瞬间剑拔弩张,这位陆仙子平日里虽轻佻不似神女,但她的脾气并不好,听到林守溪的选择之后,她总觉得自己被玩弄了。 “这是道门楼主的选择,对么?你们来这里只是演戏耍我们,是吗?”陆仙子眸光如剑,直视楚映婵,言语激烈。 “这与我师父无关。”楚映婵清冷开口,话语轻柔。 “是么?”陆仙子说:“若非楼主许诺了什么,他怎会作此抉择?” 楚映婵给不出回答。 林守溪看着咄咄逼人的陆仙子,又看着双手叠放膝上,娴静如青莲照水的楚映婵,他不由想起了巫家雨夜里与楚映婵初见时,她挽剑立于楼顶,如明月在天般的场景,彼时的她何其年轻气盛,一口名剑雪鹤将他与小禾压得无法抬头,如今却再不见半点锋芒。 “是我自己的选择。”林守溪说。 “你的选择?你是觉得这样的选择很与众不同,可以震惊四座,威力甚至不逊于你先前的一剑,是么?”陆仙子神色更冷,她单手握拳横于腰后,话语冷漠。 陆仙子摇了摇头,继续道:“孩子只是孩子,总会有许多热血上涌后的任性之选,但我还是你能够想清楚。方才我说将自己许配与你不过是玩笑话,你不必放在心上,我能给你的,远比你想象中更多。” “我的选择是楚门。”林守溪再次重复。 场间的弟子受陆仙子的气势压迫,大都垂头不敢于,唯林守溪垂袖而立,直视云台,眸子静若渊潭。他非但没有半点犹豫,相反,这简单的话语还透出了一些不耐烦。 其余弟子皆不明白他的选择,唯有双思思知道内幕。 先前林守溪说楚映婵是他未婚妻的时候,她只当林守溪是在开玩笑,但她现在意识到,这很可能是真的!场间唯有他与楚仙子冷静自若,他们对视的瞳光看似冷漠,但她知道内情后再看,这无疑是另一种不属于干柴烈火的默契,这才是真正的情投意合,神仙眷侣呀…… 也不知道林守溪的姐姐知不知道此事,自己先前贸然去与他说话可真是太唐突了。 从这位楚仙子的态度来看,她似乎也接受了此事……姐姐与妻子都是漂亮得人神共妒的美人,哪怕身为女孩子的她都不由感到羡慕。 虽说楚仙子年龄上要大一些,但仙凡有别,这与漫长的修道生涯相比,是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 “胡闹!”陆仙子犹不死心,“你可真的知道,这四年神山修行意味着什么?” “陆仙子,算了,升云阁有升云阁的规矩,既然他执意要跟随楚仙子修行,就按规矩办事好了。”一位门主不愿见这争端发展下去,终于开口。 “规矩?”陆仙子冷笑:“人类修真者真正的规矩永远只有一条,那便是杀尽邪灵与龙尸,还大地以清宁,让我们无需龟缩于这巨城之内,真正步入天高海阔之地!我能感受到,这孩子对于我们来说意义非凡,耽误他就是在耽误全人族的时间,一千年了,我们已蜷缩在此千年了,千年光阴转瞬即逝,毁墙灭城之灾随时皆有可能复现,你们每日参禅打坐,坐而问道,可……真能安心么?” 陆仙子这番话令得许多人失语,他们原本以为这只是寻常的弟子争夺,却不能想竟能上升到这种层面,她是真心的,还是只是一道冠冕堂皇的说辞呢? 林守溪相信她是真心的,他能听出这言语中的痛心与愤怒,甚至能猜到她也经历过悲惨的灾难,但他从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希望之火,现在的他连自己都无法照亮,又如何能照亮他人呢? “我认同陆仙子的话。”背负苍红之剑的王先师再度开口,却是对陆仙子的认同。 “我也觉得陆仙子说得没错,我在这个少年身上看到了许多不一样的东西,它们就像是纠缠在一起的谜题,实在令人技痒……”另一位手捧水晶骷髅的仙人同样开口。 接着,越来越多的人开口附和,他们已在不知不觉间结成同盟,不允许这个神秘的少年拜入楚门之中。 包括林守溪在内,谁也没有想过,一场本该平淡无奇的拜师典礼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林守溪静静地听着他们的争吵与议论,没说什么,直到陆仙子再次将目光落到他的身上,询问他的决断。 未等林守溪回答,一个声音响起,似冰雪铸成的刀刃,将陆仙子激烈的言辞与质询的目光切断: “你们问过我了吗?”楚映婵说。 冬日还未到来,秋风扫过升云阁的崖台,一袭素衣的楚映婵宛若虚无的雪影,在满座华美衣冠之间,她好似身披缟素的奔丧者,与其他人显得格格不入。 直至她此时开口,大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们始终将她忽视了,或者说,他们发自内心的觉得,一个元赤境的仙子,空有一副绝世的皮囊,并不存在与他们相争的资格。 林守溪也看向了她。 楚映婵在所有人的注视中立了起来,她虽不饰金银,却有着与生俱来的清贵,先前那份逆来顺受似的柔弱姿态也被秋风吹去,消失不见,转而化作了秋月的寒冷。 林守溪又想起了那个漆黑的,令人喘不过气的雨夜,许多人都忘了,这位楚映婵才是继楼主之后最天才的仙子,在过去的岁月里,她始终是仙楼中吞霜含雪的凛锋。 一年的徘徊与迷惘挫去了她太多锐气,直到此时此刻,林守溪才终于觉得,她回来了。 “与我走。” 楚映婵抬起衣袖,对着林守溪遥遥地伸出手,她的手指纤长美丽,在风中没有丝毫颤抖。 她坚定的话语令许多人心中一颤,三年前,她于绝壁险峰之间见神,三千雪鹤绕峰飞舞,晨光照其姿彩,朝霞容其面妆,过往风流已随着她的境界大跌而不为人道,直到此时,这段记忆被她唤来,许多人宛若幡然惊醒,看向她的目光已有不同。 楚映婵不思虑这些,她没有再将双手交叠小腹,故作雍容之态,她也垂下双袖,静立山崖,目视林守溪,平静道: “你或许是我唯一的弟子,但只要你入我门下,我会倾尽一切帮助你,你可以将我当成师长,也可以只将我当成朋友,大道的路途上年龄没有意义,长幼亦无分别,我现在虽只有元赤,但我相信,终有一日,我会比他们所有人更强。为师……不会让你对今日的抉择感到后悔。” 楚映婵的话语在群山间回响,山风遇之消解,山叶遇之凋零,她也从迷惘中惊醒,话语透着前所未有的坚定,仿佛他与林守溪之间并不存在什么交易,有的只是同道者的约定。 “好。” 林守溪颔首,只简单地说了一个字。 不知为何,看到这样的楚映婵,他亦感到了一丝欣慰。 “漂亮话谁不会说?”陆仙子依旧不满,“你的心气觉悟但凡有你这身段一半的高傲,你又何至于整整一年停步不前?何况你现在连把像样的剑都没有,整日背负一柄黑铁戒尺做什么呢,仙楼的戴罪弟子么?” “陆仙师,你想如何呢?”楚映婵看向了她。 “若这少年执意要拜你为师,我恐怕也无法阻拦,但我想与你邀战一场。”陆仙子下达了战书,“仙楼的弟子里,我始终觉得你是与楼主最不像的,比起你的天赋,楼主收你为徒最大的原因恐怕还是楚皇后,你一直想要摆脱你娘亲的影子,却始终活在她的庇护之下罢了。” 楚映婵沉默良久,却道:“你说得对。” 此言并非敷衍,她知道,陆仙子虽然严厉,但说的是实话。 “既然如此,应下我的邀战吧,我也会将境界压在元赤境,我真心想看一看,楚仙子到底有没有真正与众不同之处。”陆仙子说。 楚映婵没有立刻作答,其余门主却是听不下去了,“楚仙子终究是仙楼弟子,楼主这些年心系天下,居功至伟,你何必为难她的弟子呢?” “仙楼弟子又如何?连白祝那小丫头都能在仙楼魂个四师妹?”陆仙子不屑道。 这位陆仙子是云空山的名人,她性情无常,从来都是个令人又爱又恨的人,大家敬佩于她的坚韧不拔,又无奈于她的倔强任性。 “我答应你的邀战。”楚映婵冷冷道。 她不希望自己的小师妹被这般言语欺负。 “不要,不要!师尊说过,小师姐现在根基不稳,重塑道心才是第一重要的事,千万不能意气用事和人比试呀。” 正当此时,升云阁中传来了一个气愤而稚嫩的声音,这个声音与场间的争吵相比,显得格格不入。 说话的正是白祝。 陆仙子见到这小丫头也愣住了。升云阁戒备还算森严,这丫头是怎么混进来的?骑着她那小螺号飞过来的吗?不应该呀……他们怎会放这丫头过来捣乱? 只见白祝依旧是一身乖巧可爱的装束,两绺秀发贴着脸颊的曲线垂落,一双眼眸喷着气冲冲的火焰,她来到了这里,看到这个金冠白袍的坏仙子欺负自家楚楚师姐不说,竟还很瞧不起自己……这怎么可以呢? “白祝不懂事就算了,小师姐可不能意气用事呀。”小白祝轻声开口,说。 楚映婵也没有想到白祝会突然出现,她轻声问:“你……你是怎么来的?” “是慕姐姐寻了条无人的小径,带我溜进来的呀。”白祝飞快出卖了慕师靖。 “慕姐姐?她是谁?”陆仙子问。 “是我。” 声音并非来自崖台,而是来自于下方的弟子。 人群之中,一个黑衣少女不知何时出现的,她从后方走来,人群不自觉地为她分开了一条道路。 慕师靖走到了最前方,与林守溪并肩而立,嫩若新荷的少女望向崖台,黑白分明的瞳孔澄澈如镜。 今日发生了太多意外,许多弟子虽听说过这位林守溪还有个风华绝代的姐姐,但直到现在亲眼所见,才终于明白什么是风华,什么是绝代。 早在过去的世界里,林守溪与慕师靖虽没有真正的交集,但武林之中,关于他们谁才是天下第一早就争论得不可开交,甚至有人为此大打出手,造成了惨剧。她与林守溪立在一起时,他人的视线就再不会移至别处。 “你是怎么进来的?”陆仙子盯着黑裙少女精美绝伦的脸,冰冷发问。 “考试进来的。”慕师靖取出了一块木牌,这是她通过朝云阁测试的证明。 “什么?”陆仙子一愣,“考试昨日就已结束,谁坏了规矩,允你今日参加的?” “规矩?”慕师靖淡淡笑道:“若我方才听错,陆仙子强抢弟子的时候可是很看不起规矩的呀,怎么到了我这里又变得这般遵守纪律了呢?” 陆仙子盯着她,神色阴晴不定。 慕师靖继续道:“而且我也没有坏规矩,朝云阁的规矩里本就有特例,对于真正的天才,神山向来是宽容的,这在过去就有先例,陆仙子若不记得了,可以去翻翻朝云阁的历史。” 很少有晚辈敢这般对陆仙子说话,她在盛怒之下竟笑了起来。 慕师靖不理会她的笑,她看向陆仙子,最后道: “楚映婵是白祝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她堕了境,境界不稳,难堪苦战,陆仙师若要战,我来与你战。” 第一百二十九章:入门 慕师靖立在前方,青丝娓娓垂落,黑裙覆盖下的身躯修长窈窕,透着野猫般的活力。 剑已在手,她遥看崖台上的仙子,瞳光冰冷,如狩猎之前兆。 陆仙子何曾被晚辈这般凝视过,她俯看升云阁,“现在的晚辈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林守溪对于慕师靖的到来亦感到吃惊,她已有师承,且是仙楼弟子,来这里添什么乱呢? 慕师靖当然不会和他解释师尊的信,她感受到了少年诧异的目光,淡然地问: “很奇怪?” “你做事随心所欲,确实不值得太大惊小怪。”林守溪说:“我只是很好奇,朝云阁的记录被你打破了没有。” “没有。”慕师靖说。 “什么?” 林守溪露出吃惊之色,在他看来,以慕师靖感知之能,绝对比自己更快,甚至快上很多,可她…… “你是故意的?”林守溪再问。 “不是。” 慕师靖似有隐情,不愿解释太多,她只道:“放心,姐姐可不会抢你风头的。” “我从不在乎什么风头。”林守溪说。 “那你为何这般装?”慕师靖微笑着问。 “你不也一样。”林守溪反问。 慕师靖抿唇一笑,也不辩解什么,只将眸光扫回崖台,等待着这位陆仙子真正的回答。 先前在云空山上,慕师靖说要与白祝玩一个游戏,游戏的内容很简单,便是满足彼此的小心愿,白祝很害怕她是在耍自己,她询问了慕师靖的心愿,谁知慕师靖的心愿过分地简单,她只希望白祝能瞒住风雪天赶路一事,白祝觉得这毫无问题,一口应下,至于她的愿望……她思前想后,决定来升云阁看小师姐。 接着白祝就撞见了先前的画面。 很早之前,白祝就听师尊说过,大部分仙人的心智会在百岁之时达到巅峰,随后则是愈发返璞归真,当然,返璞归真也只是好听的说法,简单而言就是行事会越来越简单干脆。 境界不比权力,它无需谋略去维护,甚至有许多仙人说,修仙修的不是仙,而是人,天然去雕饰的真人。 但即便如此,白祝依旧觉得陆仙子做得很过分,若说其他人是返璞归真,那她就是为老不尊了。与她比起来,慕姐姐都算是温柔纯良的。 “你要与我战?”陆仙子再问了一遍。 “你可敢?” 慕师靖并不废话,只反问了一句。她侧身而立,手放在了死证上,唇角勾起一丝衅笑。 陆仙子看着她,眼眸深处闪过一丝无人察觉的异色,她修长的五指一展,也将一柄古剑从鞘中缓缓拉出,她的动作忽然变得无比轻柔,仿佛是在抚摸一片带着露水的花瓣。 “你如今的境界是浑金境,那我便以浑金败你。”陆仙子立在高处,手持古剑,一臂压来。 慕师靖也收起了玩味之色,如临大敌。 她的起手式就是道门的神妙剑法,宛若横笛身前,动作空灵娴雅,她的鹿皮小靴于地面一展,身子如同一张拉开的弓,剑是弦上箭,陆仙子金光盎然的古剑当空扑来之际,慕师靖的身躯亦如流水跌宕般起伏,‘弓’由紧转松,释放出的力量凝于一点,形成了森然激射出的剑气。 不待他人的劝说,两道意境截然不同的剑意对空而撞,剑气涟漪般一圈圈扩散开来,一时竟难分伯仲。 陆仙子与慕师靖都比对方想象中更强。 秋风惹上了剑气,变得真正肃杀,一时间,周围萦结的蔓草,墙隙攀援的藤蔓都被杀气吹断,遍地草屑狼藉。 林守溪距离她们最近,看得也最为仔细,他能清晰地看到,她们的剑气宛若两面对撞的墙,无数细小的涟漪出现在墙壁上,它们宛若是对方落下的棋子,相互碰撞、吞噬,待谁将对方吃尽,谁就能取胜。 一般而言,喜欢讥讽的敌人实力通常不济,但陆仙子显然是个例外,她已将境界压至浑金,可剑意依旧气势磅礴,落下之时宛若大潮喷涌,声势骇人。 慕师靖一身剑意道法皆不俗,但她真正的杀手锏还是那句‘你是龙’,她若用出此法或可扭转颓势,但慕师靖不太愿意在众目睽睽之下使用它。 这与其说是法术不如说是法则,它半点道理不讲,若真正问世,必将引起轩然大波。 “看来还是陆仙子更胜一筹。” 崖台上的仙师缓缓开口,在一部分人眼中,这场比剑的胜负已分。 楚映婵望着那位黑裙少女,仔细回忆了一番神域中的对话,但在她的印象里,他们明明该是宿敌,怎么又成了姐弟了?以后倒可以向小禾问问…… 楚映婵同样神色凝重,她并不在意他人对自己的羞辱,但她不希望别人为了帮助她而承受委屈。 “够了。” 楚映婵冰冷开口,她望向陆仙子,衣影拂动,那柄漆黑的铁尺已在掌心。 “不要扰我。” 慕师靖分神开口,却是回绝了她的好意,她的黑裙被从天而降的风振得笔直,眸光却未黯淡半分。 她想起了小时候师尊带着纱笠,与她一同出门游玩的场景,那日恰逢劲风,慕师靖询问师尊去何处郊游,师尊说,往逆风的方向。那时候的她还小,身躯单薄瘦弱,仿佛风稍大些就能吹走,逆着大风行路自也无比艰难,那天她走了好久好久,举步维艰,稚嫩的面颊被风刮得生疼。 但她依旧不断向前走着,倒不是她有多么坚韧的意志力,而是大风吹开了师尊的纱笠,她只要走到师尊前面,就能看到她的真容了。这是慕师靖幼时最想做的事之一。 她追逐着师尊姣美的背影,用尽全力走到了她面前,刹那风止,白纱垂合,少女精疲力尽,倒在她的怀中沉沉睡去。 她寻回了那时的感觉。 慕师靖手持死证,对空一刺,乌金色的金光宛若苍龙扑出,吼叫声震耳欲聋,瞬间,陆仙子的剑竟被硬生生压回了数寸,她看向慕师靖的眼眸,少女仙眸迸光,锐如虎视。 “哼,仅此而已么?” 陆仙子冷笑一声,她以双指按压剑柄,力气一沉,被压得不断后退的古剑就此静止,随后竟一点点缓推回去。 在场的仙师都知道,陆仙子虽说是压境,但她压的只是境界,眼界、气魄等岁月沉淀之物早已种入骨髓,也成了力量的一部分,她此刻展示的境界,已远远超过了浑金境本该有的范畴,即使慕师靖落败,也是虽败犹荣。 但慕师靖不想败。 她竭力支撑着,真气流失,面色苍白,接着,她殷红的唇微动。 陆仙子看到她翕动的唇,危险的意味浮上心头,一瞬间,她甚至想要抽剑而走,但这种念头很快被压回,因为这小姑娘只是张了张口,什么也没有说。 “若是撑不住,就不要勉强了,换我来吧。”林守溪说。 “闭嘴!” 慕师靖狠狠瞪了他一眼,这一战对她而言至关重要,她现在可是‘戴罪之身’,能否一举洗脱罪名,逃过师尊的打可就看这一战了…… 慕师靖以河图上记述的吐纳法运了口气,打算再做最后的尝试,也是此刻,她生出了一种玄妙的感应。 这种感应来自洛书。 是林守溪么…… 可她与林守溪分明没有任何肢体的接触,为何能得到这份感应? 冥冥之中,慕师靖的呼吸都进入了某种特殊的韵律里,她像是回到了地心龙宫,回到了与林守溪一同修行的日子里,河图与洛书不再是书卷,而是两条奔腾不息、注定交汇的河流,它们撞在一起,形成了纠缠不休的漩涡。 极短的时间内,慕师靖原本趋于干涸的气丸之内,似有江水倒灌,瞬息充盈。 没有人知道这里面发生了什么,唯听少女一声清叱,她所斩出的剑意宛若雨幕倒卷而去,刹那之间,陆仙子原本稳当的攻势支离破碎,她手中古剑两端受力,弯折如弓,将她的身影震退。 陆仙子的眼眸中露出了不可置信之色,她厉叱一声,挥剑如棒,将这道袭来的剑气瞬间斩灭。 但她还是输了。 她斩灭这一剑所用的力量远超过了浑金境,她心知肚明,在场的仙师同样了然,只是这攻守的转换太过突然,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诡异之事? “慕姐姐赢咯。” 白祝最先欢呼了起来。 后方的弟子们看得进展,见慕师靖取得了胜利,他们竟也生出与有荣焉之感,也不顾师长的颜面,大声地呼喊了起来。 喧闹之中,慕师靖偷偷瞥了林守溪一眼,说了声:“谢谢你。” “谢我做什么?”林守溪不解地问。 “你不必偷偷帮我的,恨我会记,恩我亦会感,你何必装傻呢?”慕师靖蹙起秀眉,问。 “你到底在说什么?”林守溪一头雾水。 “你还装?” 慕师靖见他如此,不免气恼,她又质问:“洛书河图互传真气之术是你何时领悟的,为何不告诉我?你故意这般,是想让我感激你么?” “洛书传功?”林守溪彻底愣住了。 他明明什么也没有做…… 慕师靖见他如此,也懒得多说什么,转过头去,不想搭理他。 林守溪意识到了不对劲,按照慕师靖的说法,方才突如其来的一剑竟是因为有人传功,用的媒介还是河图洛书……无论如何,想要启动河图洛书皆需一定程度的接触,他刚刚与慕师靖根本没有接触,唯一与她有接触的只有…… 林守溪闪电般望向了崖台上的陆仙子,忽然间背脊发凉。 对此异样,其他人浑然不觉,哪怕是陆仙子亦低着头,似沉浸在失败的悔恨与苦痛里,没有察觉到丝毫的异样。 白祝在崖台上庆贺着慕姐姐的胜利,她双手叉腰,看着陆仙子,道:“坏仙师,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陆仙子垂下剑,将它收回鞘中。 “后生可畏……是我败了。”陆仙子不复先前的高傲,神色落寞。 在众目睽睽之下输给一个晚辈,这是极为耻辱之事,虽说压了境界,可连晚辈都无法战胜,她又有何颜面开口收人为徒呢?先前的那激昂陈词现在听来何其可笑。 可以想见,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这位陆仙子注定颜面扫地,成为人后的笑柄了。 “不要气馁,你已经很强了。”慕师靖很是大度地安慰了她一句。 这句安慰在他人耳中也无异于是羞辱。 陆仙子紧咬着唇,她想说什么,最终却失去了力气,转过身,黯然离场。 这场始料未及的闹剧中断了择师大会的进程,直至一位葛袍老者开口,大家的思绪才从中抽离了出来。 “林守溪,最后确认一次,你真的要加入楚门吗?” 林守溪依旧没有半点犹豫地颔首。 “那……你呢?”葛袍老者又看向了慕师靖。 这位慕小姑娘虽没有进行比试,但她将陆仙子都同境击溃,其余人里,除了林守溪,哪还会有一合之敌? “我放弃。”慕师靖说:“我已有师承,今日来此只是为了看看我弟弟,若唐突了升云阁的大会,还望各位仙师见谅。” …… “慕姐姐可真厉害呀。” 慕师靖虽去升云阁胡闹了一场,但仙师们自重身份,也并未拿她如何,接下来的择师大会虽也激烈,但比起这对姐弟的所作所为无异于波澜不惊。 白祝赞叹着慕师靖的强大与勇敢,很是为她感到骄傲,“没想到慕姐姐是这般厉害的人呢,白祝以前真是误会慕姐姐了。” “那当然,白祝可一定要记得师姐的好哦,还有约定的事……”慕师靖点了点她的眉心,欲言又止。 “嗯嗯,白祝不会忘记的。”白祝高兴地点头,她带着一个虎头帽,这虎头帽也是慕姐姐买了送给她的,白祝很是喜欢。 “你们又在商量什么阴谋诡计?”林守溪好奇地问。 “这是我与小白祝的秘密,你没有资格知道。”慕师靖撇了撇唇。 林守溪笑了笑,没有追问,他与慕师靖一同拾阶而上,想了一会儿,才犹豫道:“方才与陆仙子一战时,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慕师靖只当他是要邀功,心中不屑,想着方才自己感谢他的时候,他端着个架子故作懵懂,现在又主动贴上来做什么?想让自己对他感激涕零么? “嗯,我觉得陆仙子的最后一剑有些反常。”林守溪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反常?”慕师靖冷冷道:“你是想说我胜之不武?” “我没有这个意思。” “那你就不要说话了!” 慕师靖一副很嫌弃她的样子。 “多谢慕姑娘仗义相助。” 走在最前方的楚映婵也停下了脚步,她对着慕师靖表达谢意。 “楚仙子无需客气的。” 慕师靖一下子变得知书达理了起来,她轻轻拉过楚映婵的手,说:“白祝在我面前夸过你的许多好,我早就想要认识一下楚仙子了,如今真见了,我倒有种一见如故之感呢。” “是么……”楚映婵有些不习惯她的热情。 “是呀,楚姑娘先前在崖台上立誓般说下师徒之约时,我听了也感动万分,哎,若是与楚姑娘是同门师姐妹就好了……”慕师靖遗憾地说着,颊上尽是我见犹怜之色。 林守溪听得疑惑,他在知道湛宫的来历后,就也知晓了慕师靖的身份。 慕师靖……她还不知道么,还是说,她是在演戏呢? “慕姑娘今日相助,映婵不敢忘,以后定以姐妹视之。”楚映婵轻柔道。 慕师靖微笑着点头,她又看向了林守溪,道:“弟弟,你这算是抱得美人归了,以后要善待这位仙子师父哦,否则莫怪姐姐惩罚你。” “知道了……”林守溪拿她没什么办法。 “你们姐弟关系真好。”楚映婵也轻柔笑道。 他们沿着云空山的山道向上走去,行至某处分叉的小径时,楚映婵停下了脚步。 云空山在上头,而楚门则在这条曲径通幽的深处。 其他人也默契地停下了脚步。 他们知道,分别的时候到了。 林守溪与慕师靖不约而同地回身望去,这里是云空山的山腰,回首唯见白云茫茫。自三界村开始,他们竟已同行了这么远,经历了这么多。 “再见。”林守溪说。 “保重。”慕师靖说。 白祝对着林守溪用力挥手,依依不舍地告别,楚映婵听着他们简单的问候,却似听见了千言万语。 林守溪与楚映婵向着山间走去,慕师靖与白祝则继续走向云端。 “楚楚小师姐是很好的人,对吧?”白祝问。 “是很不错,很适合讨来当老婆。”慕师靖微笑着说。 “是呀。”白祝很认同她的看法,小声道:“也不知道为什么,楚楚小师姐明明是这么好的人,可师尊偏偏不太喜欢她。” 慕师靖止住了脚步,“白祝,你……说什么?” “诶?什么什么呀?”白祝不知道她在问什么。 “你说师尊不喜欢楚映婵?”慕师靖质问。 “对呀,师尊总是欺负楚楚师姐,对她蛮冷淡的,白祝以后有机会去和师尊说说……”白祝轻声道。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慕师靖鼓着香腮,问。 早告诉什么呀……白祝更呆了。 “算了,这个归我了。”慕师靖一把夺走了她的虎头帽,放到了自己的脑袋上。 白祝再次见识到了妖女的真面目。 另一边。 林守溪穿过了绿荫遮蔽的幽径,终于来到了楚门之前,门庭宛若青玉打造,冷冷清清。 这位白衣仙子亦停下了脚步。 四下无人。 第一百三十章:瘦月当空 白衣归楼 天色渐晚,空中的云呈现着深青之色。 楚门在山的背面,夕阳无法照见,苍翠的枝与叶在山腰间摇晃,四下无人的安静里,连风掠过草尖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楚映婵立在门下,瀑布似的秀发只以一条雪白缎带束住发尾,娓娓地吹过细腰,她的身段明明傲挺曼妙,却无半点迷离魅惑,所见之时唯有朦胧韵致。 黑裳端正的林守溪立在她身后的几步以外,他平静地看着眼前的年轻女子,黑色的瞳孔深处数度闪过挣扎之色,又很快消退。 当初在神域之中,林守溪凭借着神域的压制,以神侍令限制住了她,他原本以为,一旦离开神域,楚映婵回到仙人境第二重,他将再无法钳制她,他们再相见时也将是敌人,但林守溪从未想过,他会与她成为名义上的师徒。 当初三界村里,钟无时问他身份,他说自己是楚映婵的弟子,原本只是随意敷衍,不曾想就此一语成谶。 楚映婵也没有想过今天。 升云阁的风波已经过去,眼下安静得不真实。她知道林守溪拜入门下只是为寻小禾的下落,她体内的神侍令未解,只要他想,他随时可强令她回答,然后离山而走。 而这已是最好的结局,她耽误了他两日时间,若他心有怨怒,说不定还会做出其他更过分的事。 收他为徒本就是任性之举,若他真这么做,楚映婵也没有资格抱怨什么。 她立在那里,衣裙素净,姿影出尘,却已是待宰的羔羊,生杀予夺皆凭这少年心意。 他们似乎都在等对方说话,可谁也没有开口。 林守溪看着这山间的幽庭,嘴唇张了张,最终还是主动开口,说:“去看看我们的山门吧。” 楚映婵露出了片刻的茫然之色。 林守溪的话语出乎了她的意料,她在原地静立了会,随后转过身去,轻轻说了声‘好’,她白裙微摆,飘入了青玉门庭之中。 林守溪跟在她的后面。 走过了野草丛生的石径,穿过了新刻上楚字的门庭,林守溪见到了一只花纹浅淡的白鹿,它立在幽暗的一隅怕生地打量着林守溪,不敢靠近,楚映婵走了过去,抚了抚鹿的脖颈,将它牵近了些,带到林守溪的面前。 白鹿嗅了嗅林守溪,似在熟悉他的气味,林守溪也觉得这只小鹿很可爱,它看着它棕色的鹿角,不由想起过去魔门里的鹿茸茶。 鹿也很有灵性,它似察觉到了一丝危险,奋起小蹄子跑到了一边,楚映婵柔和地笑了笑,领着林守溪穿过这片草地,走入内堂。 这座山门的地理位置并不好,它处在云雾缭绕的山腰,湿气很重,野草也生得茂盛,挤压了不少仙植的生存空间,故而这么多年过去,这里始终无人来住,楚映婵刚来的时候,比她人更高的野草已将道路封住,她独自一人打理了许久。 “这是前堂,以后待客可在这里,只是时间仓促,这里还未置办家具器物,故看着凄冷些。”楚映婵说。 林守溪环视了一眼徒有四壁的屋子,点了点头。 穿过前堂,是幽深的庭院,庭院三面环廊,廊柱上爬满了蜿蜒的藤蔓,它们遒劲的纸条紧紧绕在梁柱上,叶片无半点枯黄,其中还缀着紫色的花。 “这里幽静宽敞,未来可作剑坪,平日里的早课晚课,修习练剑都可在此处进行。”楚映婵伸出指,在院间比画了一番,规划着每一寸土地的用途。 林守溪看着她清宁认真的面颊,不忍打扰,默默地听她说完,又说了声好。 沿着长廊走过,后方还有两座木阁楼,阁楼的锁已生锈,林守溪用剑敲了敲,锈簌簌地落了下来。 “这是书楼,以后用于存放经卷秘籍以及一些丹药炉鼎,这座则是剑楼,是将来存放兵器之处。”楚映婵指着这一左一右两座楼,说。 如今这两座楼尚且空空如也,没有书籍丹药,也没有宝剑,甚至…… “它们还没有名字。”楚映婵说。 林守溪想了一会儿,摇头说:“我不擅长取名。” “那就先不取了。”楚映婵取下黑尺,斩断了锁,推开门去。 楼中辟邪的符纸还贴着,纸边已经泛黄,开门之时,门上堆积的灰尘落下,形成了一道短暂的门帘。他们一同走入了寂静无人的楼中,楼中别无他物,唯有呛鼻的微尘气息,沿着旋转的木楼梯走到上面,他们一同将窗一扇扇地推开,通一通风。 “你的雪鹤剑呢?去哪里了?”林守溪看着她背负的铁尺,问。 “师尊收走了。”她说。 “你已如此,她为何还要雪上加霜?”林守溪问。 “师尊这般做……自有深意。”楚映婵也找不到其他理由。 “这柄铁尺有什么来历么?”林守溪问。 纤薄的黑色铁尺修长而笔直,它的表面没有半点纹路,呈现着釉一般的黑亮之色,可以看得出是精巧锻造的,林守溪以为它有什么来头。 “过往我犯错之时,师尊时常以它惩我,如今师尊又将它赠与我,应是希望我引以为戒。”楚映婵声音很轻,像是在说一件平常的事。 林守溪想起了神桑树下慕师靖被那狐裘神女按在膝上抽打的场景,心中了然,只是眼前的女子娴静淡雅,清贵难言,他有些难以想象那一幕。 “你们师尊可真是严厉。”林守溪说。 楚映婵不似慕师靖,她可不会在背后说师尊坏话,只道:“据说这是师祖之训,也是师尊一片苦心。” 林守溪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他说:“神域之后发生的事,白祝都告诉我了。” “神域之事因我而起,你若怪罪于我……” “没有。” 林守溪打断了她的话,过去的一段时间,他确实恨过楚映婵……当日杀死云真人本该了结,若非她的到来,他们何须前往神庭,但现在他越来越明白,世上所谓的阴差阳错,大都皆是神明的安排,楚映婵与他别无两样,皆是身不由己的棋子,神域既启,哪怕没有楚映婵出现,他也一定会因为其他原因而去到那里。 “谢谢你护住了小禾。”林守溪反而表达了谢意。 楚映婵没有接下这句感谢,她的手轻轻地打在窗弦上,看着树叶的棱线间分割出的,逐渐黯淡的天空,说:“师尊曾要收小禾姑娘为徒,她拒绝了……若她应下,现在你们应已在这山上相逢。” “……” 林守溪虽时常开玩笑说小禾没有拜师是躲过一劫,但楚映婵说得没错,他的内心之中总不免遗憾。 “我听说小禾这一年常常与你在一起?”林守溪问。 “嗯。”楚映婵说:“我与她一同走过了许多地方,足迹遍布大半个神山之境,途中也见过许多美景趣事,你若想听,我可以说与你。” 小禾虽始终不承认,但在他人眼中,她与楚映婵已是知交。 “小禾……她好吗?”相比于美景趣事,林守溪更关心她。 “她很想你。”楚映婵说。 两两无言。 楚映婵原本想告诉他,得知他还活着的时候,她也无比欣喜,兴许是为小禾感到高兴,兴许是别的,但这一刹那的安静困住了她,她没有开口,保持了静默。 他们本就相识不久,强自结为师徒,难免生疏,交谈结束后的缄默将这种生疏放大了,他们同处空楼,一时都有些无所适从。 “楼中空无一物,实在寒酸,你是第一代弟子,不要嫌弃才好。”楚映婵想了一会儿,说。 “总会有的,我相信楚姑娘。”林守溪简单地安慰道。 “嗯。” 楚映婵的目光缓缓地拂过空楼,仿佛见到了日后这里书目琳琅的样子,抿起唇浅浅微笑。 林守溪捕捉到了这抹笑意,他原本以为楚映婵只是完成师尊是任务,现在他意识到,她或许是真的想要建设好这个山门。升云阁中楚映婵对自己说过的话语历历在耳,当时的他并没有觉得什么,现在回想却有些感动。 两人一同下了楼。 窗未掩上,一群鸟儿飞了近来,啾啁鸣啭,似要将这里当成它们的家。 下了楼,林守溪向林子深处望去。 “里面还有建筑么?”林守溪问。 “许是没有了。”楚映婵说。楚门的规格与她在楚国的闺阁一般大,是二十四门中最小的。 “可这还有条路。”林守溪说。 楚映婵望着那条若隐若现的山道,说:“那就去看看吧。” 两人沿着山道向前走去,路上荆棘丛生,交织如网,他们一同披荆斩棘,故而走得也不快。 天渐渐黑了下来,前方树深林茂,鸟声依稀,周围看不到任何屋楼,他们也不知道前面会有什么,天彻底黑了下来,周围一片漆暗。清凉的秋夜里,林守溪嗅到了淡雅的香,分不清是林间的野兰还是仙子的发香。 穿过了坑坑洼洼的林道,眼前豁然开朗。 天地一空。 林道的尽头是一整片完整的石崖,石崖上不生草木,从这里望去,天高地远,一切像是失去了秘密。林守溪与楚映婵并肩而立,他们的面前,孤冷的残月穿过浮霭薄云缓缓升起,银辉洒落,石崖被月光映照,通透如玉,仙子的衣影也被山月衬得皎洁。 天空中的风云汹涌伏动,穿过山林石隙,发出鲸吟般的声响,世界却更安静了。 …… “好看么?” 林守溪与楚映婵一同遥望着秋月,女子的问话声忽然响起。 林守溪原本以为是楚映婵的声音,想要回答,但回神细辨,却发现这声音要更加淡漠得多,仿佛是夹杂着雪的风。 师尊? 楚映婵回过头,望着眼前鬼魅般出现在山崖上的狐裘女子,再无赏月之心。 这位到来者正是楚映婵与慕师靖的师尊,是云空山仙楼的楼主。她为了追索苍碧之王的下落,去了茫茫北地,林守溪原本以为她要很久之后才会回来,不曾想今日就重逢了。 月照的石上,宫语端立如仪,姣美的玉躯曲线玲珑,她未遮掩面容,墨发倾泻,殷唇冷艳,秋水长眸映着细月,说不出的优雅雍容,而那宽大的狐裘微分着,露出了乳白色的肩膀与玲珑的锁骨,更将这圣洁之美填上了一丝妖冶。她没有带剑,背上却背着一个细长的木匣,里面不知装着什么。 “怎么?我搅扰到你们了吗?”宫语唇角扬起一抹戏谑的笑。 “没有。”楚映婵立刻说:“弟子只是没有想到师尊会在此时此地出现。” 林守溪亦定了定神,开口道:“鱼仙她……” “我没能寻到她的踪迹。”宫语带着遗憾道。 她一路斩妖除魔,身临北地的雪山,她在里面寻了三天三夜,所见除了茫茫大雪再无他物,再往北边临近极地冰海,她未带剑,没有尝试冒险,暂先回山。 她心中积压了太多思绪,打算回山之后好好梳理,好好想想。 “希望她平安无事。”林守溪说。 他希望还能再见到三花猫,而不是一条发了疯的巨龙。 “没想到你还真收到了徒弟。”宫语微笑道:“映婵,你应该没有用什么不对的手段吧?” “弟子……”楚映婵微慌,如师尊所料,她是逼着林守溪拜入山门的。 林守溪却再次维护了她:“我是自愿加入楚门的,拜楚姑娘为师的。” 楚映婵红唇轻颤,以齿轻咬。 “先前我收你为徒你拒绝了我,我还有些生气,如今看来倒是错怪你了,原来你是想当我的徒孙呀。”宫语笑着对林守溪说。 林守溪与楚映婵对视了一眼,皆很识趣,没有去接师尊的话茬。 宫语走到他们身边,一同遥望细月,片刻后她收回眸光,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再次深深地看了林守溪一眼,林守溪不适应这种眼神,他总觉得,她认错了什么。 “你一路归来还顺利么?”宫语问。 “还算顺利。”林守溪说。 “可有经历什么?”宫语再问。 无需宫语多问,林守溪就准备将龙尸状人骨的见闻告诉她,他大致将破庙遇妖的事说了说,随后便是误寻到巫家找到白祝,一同风雪行路的事。 谈到龙尸人骸之时,这位冷若玄霜的神女面色亦变了。 “你确定?”宫语认真地问。 “确定。”林守溪说:“当时慕师靖与白祝也在身边,师……师祖若不信,可去询问她们。” 宫语胸脯起伏,沉思良久,最后只轻声呢喃了一句‘难道传说是真的’。 她口中的传说并非是什么众所周知的传说,而是她小时候娘亲给她无意间讲述的故事,那些小故事她铭记至今,在那个故事里,娘亲将不死不灭的人骨骷髅称为‘仙’。 接着,林守溪又将升云阁的事大致说了一遍。 “陆余神么?”宫语直呼其名,冷冷道:“这丫头真是越来越放肆了,竟敢欺负到我的弟子头上,是我疏于管教了。放心好了,为师会去替你们讨要公道的。” 陆余神是陆仙子的真名,宫语与她明明年龄相仿,她却称她为丫头。 “其实没什么的……”楚映婵轻声说。 “没什么?都将你这般欺负了还没什么?你尚是仙人之时太过目空一切,你跌境之后又太过逆来顺受,这样……不好。”宫语话语原本很重,说着说着却轻若叹息。 “弟子明白。”楚映婵说。 “明白?我看你什么都不明白。”宫语冷冷道:“稍后来仙楼一趟,我有事与你说。” “师尊为何不现在……”楚映婵话到一半,对上了师尊深邃冷冽的眼眸,立刻闭唇,轻声说:“弟子知道了。” 宫语最后看了林守溪一眼,转身离去,仅仅一个瞬间便消失不见,好似揉碎在了月光里。 师尊消失之后,林守溪用询问的眼神看向了楚映婵。 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告诉你小禾的所在。”楚映婵终于开口。 …… 仙楼之中,白祝双手压着面颊,形容委顿地坐在桌边,看着门外追逐麒麟的慕姐姐,尚不能接受她竟是自己师姐的事实。 虽说慕姐姐本质上也是个好人,但她未免太爱欺负自己了。可以想见,以后白祝的仙楼生活会充斥着斗智斗勇,虽然说白祝是聪明勇敢的白祝,但敌人太过可怕,白祝也不确定自己能支撑多久。 “小白祝,你怎么唉声叹气的?不喜欢我这个师姐吗?”慕师靖走入屋中,来到了她的身边。 “没有呀,白祝可开心了。”白祝哭丧着脸,说。 “与白祝约定好的事,白祝可不要忘了。”慕师靖说。 “当然不会忘记。”白祝说:“我们是雪停了再从巫家出发的。” 白祝也不知道这个慌有什么好撒的。 “那这些天,师姐可有欺负你?”慕师靖又问。 白祝身子向后缩了缩,迫于无奈道:“当然没有呀,善良的师姐一直在照顾弱小的白祝。” “嗯,真乖。”慕师靖满意地点了点头,伸手去揉白祝的脸颊。 白祝当然不喜欢这种被妖女随意拿捏的感觉,她可怜巴巴地看着慕师靖,想要躲避,可她哪里逃得过去呢,正在这时,白祝察觉到了什么,向着门外望去,惊喜道: “师尊,你回来啦?” “师尊?”慕师靖头也不回,只是笑道:“白祝也学坏了哦,都知道骗人了,不过这种办法也太老套了,是骗不过师姐的。师尊现在应还在北边雪山里,没有十天半月恐是回不来的,白祝还是死心吧。” 慕师靖说这话,声音却越来越轻。 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第一百三十一章:恩师 随着师尊的归来,仙楼之外再度飘起了雪,她好似来到人类居所避雪的白狐狸,无声无息,脚步轻若雪花坠地。 这般轻微的脚步声在慕师靖耳中宛若雷鸣。 少女心跳得厉害,她缓缓转过头去,仙楼之外石径两侧的灯火陆续亮起,橘色的暖光中雪屑飞舞,师尊如削的玉白双肩平稳不动,赤裸修长玉腿在宽大的狐裘间交错,款摆而行,她似劈入仙楼的猝不及防的闪电,却没有一点光,转眼间已立在门口。 楼外灯火将她衬成了漆黑的剪影,师尊的背上似乎背着什么,似剑也似戒尺。 慕师靖心头一凉,勉强维持着镇定,她转过身子,盈盈一礼道:“弟子慕师靖见过师尊。” “你看,白祝没有骗人吧。”白祝有了师尊撑腰,说话一下子硬气了。 “嗯,是师姐误会白祝了,师姐给小白祝道歉。”慕师靖话语温柔,带着歉意。 慕师靖一下子从烟视媚行的妖女变成了冰魂素魄的仙子,若非白祝多次见识过她的真面目,还真会被这般姿容给骗过去。 白祝犹豫着要不要直接当着师尊的面戳穿她,师尊已率先开口,音色清寒淡漠: “给你的信可看了?” “弟子看过了。”慕师靖略微紧张地回答。 师尊却没有露出责怪之色,她从慕师靖身边走过,拨雾般掀起帘子,走入了一张金顶垂纱的大床里,隔着朦胧的轻纱,她将木匣解下,横于塌尾,随后除去了雪白的狐裘衣裳,将其甩铺塌上,动作灵巧似狐尾旋扫。 隔纱看去,女子的身影傲挺得惊心动魄,她随手披上了一件褒博的丝绸白袍,袅袅娜娜地坐在榻上,接着扯过狐裘一角,将其轻轻覆于膝腿上。 宫语的动作美妙自然,带着独特的诱惑力,慕师靖却无意欣赏,心中唯有紧张。 “那你还立着做什么?过来吧。”宫语说。 慕师靖见她伸手拍了拍大腿,哪里不懂,但白祝在侧,她绝丢不起这个脸,慕师靖故作懵懂道:“弟子……不明白。” “为师当初要赠你金玉良言,你不肯要,冲动莽撞行事,险些酿成大祸,是否当罚?”宫语冷冷道。 “弟子平安无事,何来大祸?”慕师靖嘴硬道。 “是么?”宫语冷笑,转而看向白祝,“听说白祝与你师姐同行了一路?” “是的,白祝在路上意外地遇到了师姐。”白祝点头。 白祝在想,自己已经有一位二师姐和三师姐了,慕姐姐横插进来的话算什么呢?会插在谁的前面呢?白祝知道慕姐姐很可能比楚楚师姐入门更早,但她又私心地不希望楚楚也喊她师姐…… “为师许久未归,白祝一个人住在这里,不会孤单吧?”宫语对她倒出奇地关心。 “师尊有大任在身,陪伴自然更少,师尊不在的日子里,作为白祝的师姐,我会好好照顾她的。”慕师靖说。 白祝心头一凉,立刻听懂了慕师靖的言外之意——师尊能陪你的日子不多,护不了你多久,师姐却始终在你身边,该忙谁心里可有数? “嗯,慕姐姐把白祝照顾得可好了。”白祝弱弱道。 “是么?白祝可要说实话呀,师尊会为你做主的。”宫语道。 “白祝说的都是实话。”白祝轻轻开口。 宫语轻轻摇首,又问了些问题,白祝皆按照慕师靖的说法一一回答了,慕师靖在心中赞叹着白祝的乖巧,打算以后少欺负她一些,白祝则努力在言语中卖出一些破绽,希望师尊识破,这样慕姐姐就能罪加一等了。 宗门看上去一片和睦。 宫语看着被压迫的白祝,心中亦是怜惜,她不明白自己的教育哪里出了问题,怎会培养出这么一个仙面妖心的女孩子。 当然,她也并不觉得现在的慕师靖有太多不妥,只是她常常嘲笑楚妙教育女儿的水平,而过去她手下的弟子皆很正面,足以堵得楚妙哑口无言,这个慕师靖若一直这般下去,无疑会成为她教育史上的一大污点。 “我对你很失望。”宫语说。 很失望? 白祝与慕师靖对视了一眼,都觉得师尊说的是自己。 “我给你一个坦白的机会,若是坦白,尚有功过相抵的可能,若再这般嘴硬……”宫语话语透出严厉。 小时候,她不听话的时候,师父就常常用严厉的语气吓唬她,如今她学以致用。 慕师靖深吸了口气,依旧觉得师尊只是虚张声势,抵死不认。 接着,楼外有踩雪声响起。 林守溪与楚映婵一同来了。 这是林守溪第一次来仙楼,他踩上浮梯向着云海中走去时,第一次生出了真正如临仙境的感觉。 在来仙楼之前,楚映婵已将她所知道的,关于小禾的一切告诉了他。 这片邪祟横生的荒凉大地上,人类其实拥有两堵城墙,一堵是环绕整个人类世界的神墙,令一堵则是环绕世界的,连绵不绝的雪山。 掌管冰川的神明似乎以神力在大地上画了一个苍白的圆,白线所过之处,冰峰拔地而起,大雪终年不散,这是填江阻海的天险,也似首尾相衔的巨龙尸体。也是因为这连绵雪山的存在,深海中邪灵对人类的破坏,反而不如死寂千万年的龙尸更多。 小禾的故乡在东面。 那是一座聚满妖邪的山峰,因其主峰形似石塔,故而山峰又名妖煞塔,小禾自幼在这片以妖煞塔为中心的山脉里长大,茹毛饮血,与整片蛮荒妖林斗争,白皙玉嫩的肌肤不知淋了多少炙烫兽血。 传说中的若木也在东方。 小禾告诉楚映婵,她会先回到妖煞塔的住处,整理一番姑姑的遗物,随后在那里清修一段时日,待元赤境的根基稳固之后再东行,寻找姑姑口中的、那棵传说中关系万妖命运的若木。 “荒外不至有人的聚居之处,同样有妖魔横行汇聚之所,妖煞塔就是那样的存在,人族仙人曾数次想要将那座山覆灭,奈何山太大,山洞太多,漫天落下的符纸与仙剑大都撞毁在石头上,收效甚微,哪怕短暂占领,人也很难再妖煞塔驻扎,故而妖物们一次次被打散,又一次次卷土重来,如此几番后,仙人们也懒得去惦记那难啃的硬骨头了。” 楚映婵介绍着那座山的来历,她取来了一张地图,将妖煞塔的位置画了一个红色的标记。 林守溪看着这张地图,据说这已是目前最为详实的地图,然而图卷上关于各个地点的位置依旧很模糊,许多地方更是干脆涂上白雾,标为不明或者禁忌之地。 林守溪的手指按上这张质感如羊皮的地图,图卷上云空山与妖煞塔的距离不过手指一跨,仿佛瞬息可至。 “小禾尚未至仙人境,独自一人回去,不会有危险么?”林守溪担心地问。 “放心,我问过她的,妖族虽也以力为尊,但他们同样天命。小禾是妖煞塔的天命。”楚映婵轻轻说。 林守溪没有追问天命的含义,他看着这张图卷,深吸口气,恨不得立刻动身前往,同时,他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出小禾的,关于十八岁的预言。 今年小禾十五岁,距离她预言的日子还有三年,为何会这么久呢?是自己定力太好,还是路途上有许多意外正等着他呢?他更倾向于前者。 得知了小禾的下落,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继续待在云空山了。 “我会悄悄走的,争取不被人看到。”林守溪很照顾楚映婵的心情。 “本就是我强留了你,你的去留我阻拦不了,只是……”楚映婵道:“来年四月会有一场年试,希望那时你能回来一趟。” “若有机会,一定。”林守溪不敢将话说得太死。 “好。”楚映婵应了一声。 他们说话之时亦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林守溪将这张地图卷起,带在了身上,接着,他又想到了什么,重新将其展开,目光落到了神守山的附近,搜寻着什么。 “你在神守山有故人么?”楚映婵兰心蕙质,亦察觉到了他的心思。 林守溪连小语的姓氏也不知道,此番搜寻当然也不会有什么结果。转眼之间,他已与小语十天没有见面了,小语跪坐在剑楼里,微笑着对他招手说‘师父好’的画面明明很清晰,却又近乎虚假的。 神守山也在东边,明日路过之时或许可以找找,可这又从何找起呢? “没事。”林守溪收好了图卷,对着楚映婵道了声谢。 这是林守溪在神山的最后一夜。 他们想起了师尊的嘱咐,故而在明确了小禾的所在后,一同前往仙楼去见师尊。 仙楼外的灯火烘焙着湍流般的风雪。 来到仙楼之后,无论是林守溪、楚映婵还是慕师靖都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楚映婵尚不知道这位慕姑娘的身份,故而对她出现此处感到困惑,林守溪看着满天的雪,隐约猜到,慕师靖或许又犯什么大错了。 “你们怎么来了?”慕师靖问。 “师尊让我们来的。”林守溪说。 简单的一句话里,慕师靖抿出了关键的信息——在回楼之前,师尊已去见过林守溪与楚映婵了。 瞬间,慕师靖放弃了最后的侥幸,乖乖地跪在地上,“请师尊饶恕。” “唉。”宫语看着跪在地上的冷艳少女,摇头道:“你从小就这样,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楚映婵依旧没有弄清楚发生了什么。 这位慕妹妹明明是个好女孩呀…… “既已知错,过来领罚吧。”宫语道。 “现在?” 白祝、林守溪、楚映婵皆在场间,慕师靖的脸色苍白,惶恐垂首,忙求师尊饶恕。 “方才你若早些认错,也等不到他们来了。”宫语早已给过她机会,她却未能好好把握。 慕师靖放弃了一切侥幸,知道今日自己注定要丢大脸了,自苏醒之后,她一路上何其嚣张跋扈,只可惜一物降一物,自童年开始,无论她在外面何等风光,回家之后总会被师尊当成小孩子一样训斥对待。 接着,这位绝色婉媚的少女当着众人的面款款走入金顶垂纱的床中,白纱将她真容遮去,只勾勒出一个妙影。 她在师尊的膝腿上躺下。 接着,当初神桑树下的一幕复现了,黑裙漫卷,丝织物勾在膝弯,师尊的手掌高高扬起,清亮落下,少女双腿摆动,吃疼出声。 “嗯哼……师靖,师靖……”慕师靖第一次被当着他人的面这般惩罚,羞愧难当,后悔着过去的张狂,只求惩罚可以早点结束。 “哦?使劲?你是嫌为师打得不够用力么?”宫语问。 “不,不是……”慕师靖连忙道:“师靖……师靖知错了,师靖再不敢忤逆师尊心意,求师尊饶过这次……” 宫语冷哼一声,铁了心要教训她。 巴掌声响个不停,慕师靖的软语哀求声亦响个不停。 最后,少女从她膝上的狐裘上滑落,跪在地上,掩好黑裙,颤颤巍巍地走出了纱帘,她走到白祝身边时,白祝好奇地问了一句:“慕姐姐今年多大了呀。” 这是最后一根稻草,慕师靖闻言,羞得她遮住了脸,快步跑出仙楼,待再见到她时,她已换上了如楚映婵一样的素白装束,看着恬静温雅,要多乖巧有多乖巧。 “这般委屈做什么?” 宫语却半点不怜惜这个徒弟,她坐在榻上,反倒忆起了当年的往事,“以前我的脾气可没有这般好,我年轻的时候很爱约人比试,未尝一败,像时以娆这样如今风光无限的神女,当年还不是被我反剪双手摁在地上揍,当时的她可比你惨多了。” 宫语年轻时候积累了不少孽债,她还记得有一次一个小仙子的家族来讨要说法,她盯着那个仙子看了半天,表示一生对手太多,已不记得她了,直接将这小仙子气得哭跑回家。 还有一次,她在山外教训了一个欺凌弱小的小公主,小公主哭着回家,喊来了姐姐,然后她姐姐也哭着回家,喊来了娘亲,如此反复,最后她将某位名声不俗的一国皇后也连着揍了一顿,闯下了不小的祸。 宫语自真正踏入修道之路以来,她的一生似是为战斗而生的,唯独这几十年偷得清闲。 林守溪与楚映婵不敢多说什么,生怕落得和慕师靖一样的命运。 “楼主唤我们来做什么?”林守溪问。 “自是有要事托付你们。” 宫语将一个小卷轴递出,交给了他们。 楚映婵结果卷轴,展开,脸色却是微变。 “师尊,这……” 林守溪凑过去看,同样皱起了眉。 卷轴上的内容很简单,说是东边的妖煞塔有邪物作乱,希望有仙人能够前去斩妖除魔,平息祸乱。 “我回云空山的时候,在山令榜上无意间看到的,我觉得你们或许合适,便替你们摘了下来。”宫语随口说道。 林守溪与楚映婵对视了一眼。 “可是山门初建,一切未妥,焉有门主离山之理?”楚映婵表示困惑。 “你这宗门有什么好建设的?”宫语笑道:“我看你这宗门,鹿都能当,将那小鹿放门口吃吃野草,说不定打理得还比你好。” “……”楚映婵没有反驳。 师尊说得不无道理。 林守溪走后,山门人都没有,这还要建设个什么呢?之后的岁月不过徒留她一人在里面虚度光阴罢了。 “神山弟子斩妖除魔,向来不会托大独行,你们师门正好两人,境界还算相仿,勉强凑一凑应该够用。” 宫语闭上了眸子,懒得多说什么,只道:“若答应便收下,若不应就将它贴回山令榜上。” 楚映婵看着林守溪,林守溪点了点头,楚映婵便将它收入了怀中。 告辞之前,林守溪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了那个木匣子。 他的心中泛起了一丝悸动。 “师尊……敢问那是什么?”林守溪问。 “哦,只是一幅画。”宫语随口回答。 …… 半夜三更。 云空山,神府。 白袍金冠的陆余神正在亲自为新来的弟子讲学,这次择师大会她虽颜面丢尽,但也收了三位资质不俗徒弟。 讲学讲至一半,弟子们见老师的脸色忽然变了。 “陆余神,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欺负到我门下?”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 “何人敢擅闯神山,对我师长不敬?”陆余神的贴身侍女立刻冷冷开口。 陆余神却伸出衣袖,止住了她的话语。 “你怎么回来了?”陆余神只问了这一句。 没有应答。 片刻自后,门外刮来一阵黑风,黑风之中,一个白影身影一闪而逝,陆仙子就这样被掳走了,白袍金冠的陆仙子再回来时,面颊微红衣衫不整。她站着给弟子们上完了课。 在升云阁失了颜面,如今在弟子们面前又丢了大人,这位平日里冷傲的仙子却是平静出奇。 讲完课后,她遣散了弟子,独自一人来到山中。 她望着天空中的瘦月,想了许久,用唯有她可以听到的声音呢喃道: “恩师,我见到他们了。” 请假一天,整理思路,给读者朋友致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rourouwu.com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三十二章:罪戒之剑 垂怜 林守溪推开窗牖,遥望着天空中的瘦月,时常能想起在黑崖的日子。 魔门在黑崖之上,那是一座古老山林间斜刺出的孤峭山石,小时候教他识字的师姐说这座山崖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它沐浴了魔的鲜血。 在魔门的神话传说里,魔头的鲜血是黑色的,它可以轻易渗透岩石坚固的表层,污染一整块山崖,但魔王本身的肌肤却莹亮如玉,看不出一点污浊的痕迹。 当时的师姐还给他讲了许多故事,在那些故事里,神明皆作恶多端,鲜有仁慈,只是他识字太快,一个月就完成了学业,许多故事都没有听到后文。 幼年的记忆已远,林守溪收回思绪,耳畔是云空山的风声。每一缕吹上面颊的风都被群山滤过,清澈温和,这里甚至比他的故乡更美,若久居其中,很容易挫去锐气,忘记仙人真正应争斗之物,而重新沦回人与人的斗争里。 林守溪沐浴更衣,收拾好了行礼。 他并没有什么行礼,细数全部家当也只有一把不完全属于他的湛宫和一瓶他从慕师靖那偷回的合欢散,他今日偷偷数了数,瓷瓶中的丹药尚余十粒,也不知可以吃到什么时候。 除此以外,道门楼主还赠给了他一些驱邪除魔的法宝,这些法宝看上去质朴凝练,却是珍贵非凡。 他来到神山不过两日,清晨就要离去。 若是顺利,这里到妖煞塔所需的路程也不足十日,他与小禾的相见似已近在眼前,他甚至忍不住思考见面之后应该说些什么。 鹿的鸣叫声在庭中忽然响起,林守溪回过头,看见一袭清丽绝伦的雪衣无声飘来,正是楚映婵。 楚映婵被多留在了仙楼一会儿。 她将一捧新摘的花递给了小白鹿,随后裙摆轻缓地走入青玉色调的楼中,夜色深沉,女子的白衣明明朴素无光,却又似能抖露月华。 “师尊寻你何事?”林守溪问。 “没什么,只是交待一些事宜而已。” 楚映婵掩上门,走到林守溪的身边,将一个包裹递给他,林守溪翻开,竟是几本他正缺少的丹药秘籍。 体内炉鼎炼丹的方式有二,一是吞入相应丹药,让它为自己逆推出丹药的炼制方式或解法,二是修习相应秘籍,以秘籍炼制相应丹药。 方才上楼时,楚映婵也被师尊问及了那个问题,师尊话未说完,楚映婵便选择了忠告,师尊于是给了她忠告,‘不要打断为师说话’,幸好今日师尊似是累了,也未再责罚什么,只是将一些事特意叮嘱了。 “她说了什么?”林守溪问。 “她让我路上务必照顾好你,甚至要寸步不离地留在你身边,她还说这很可能是我重塑道心的契机。” 楚映婵注视着他的眼眸,平静的话语中带着些许妒意:“师尊对你可真是出奇地好,她甚至起过要亲自为你去捞回小禾的念头,只是这样的相逢太过无趣,师尊也只是提了一下。” 能让师尊这般关心的人,楚映婵还是第一次见。 “我或许和她的某位故人生得很像。”林守溪坦诚道。 “故人?”楚映婵疑惑。 “嗯,或许我很像她父亲年轻时的模样。”林守溪做出了自己的推测。 “……”楚映婵抿了抿唇,没敢接话。 当然,林守溪内心也不太认同自己的推测,他不认为像自己这般人淡如菊者,生女儿也应是娴静的大家闺秀,而非师尊这样的。 这对有名无实的师徒简单地说完了话,很是恭敬地告辞。 楚映婵回到自己的房间,走入屏幔遮掩的笼纱绣榻,将黑尺放在床边,就此睡去,她阖上了眼,却并未入眠。 一个时辰之后,天已蒙蒙亮,无法入眠的楚映婵从榻上起来,在中庭间再次遇见了林守溪。 庭中月色空明,林守溪正在看白鹿吃草,盯着鹿角发呆,仿佛角尖上藏着一个王国。他们看到了彼此,却谁也没有说话。 清晨。 白祝早早地骑着云螺从山上下来了,门主小师姐要下山了,她作为楚门的副掌门兼左右护法自要来送别的。 “白祝听说妖煞塔是很危险的地方,那里有一片黑森林和六座大将府,里面住着很可怕很可怕的妖怪。” “白祝听说妖煞塔真的是一座石头塔,里面关押着等待被唤醒的魔王。” “白祝还听说……快听白祝说!” 白祝昨天晚上也一夜没睡,她在仙楼里找了许多和妖煞塔相关的小人书看,将里面的内容记录了下来,此刻她揉着惺忪的眸子,将它们说给林守溪与楚映婵听,语气很是耸人听闻。 关于白祝说的这些,楚映婵自也了解,却还是配合着点头。 “慕师靖呢?她没有来么?”林守溪问。 “慕姐姐可能还在睡懒觉吧。”白祝向山上看了一眼,说。 大家都心知肚明,她并不是睡懒觉,而是昨夜丢人丢太大,实在没脸再见人了。 “小师姐要早点回来呀。”白祝轻声说。 “会的。”楚映婵颔首。 “哥哥也要把小禾姐姐带回来哦,到时候白祝让师尊给你们举办最好的婚礼。”白祝张开双臂画了个大圆,比划着婚礼的浩大。 “那我提前谢谢小白祝了。”林守溪忍不住揉了揉她的脑袋。 楚映婵掩上门,合上锁,林守溪立在一边等待,楚映婵将其中一柄钥匙交给了白祝,白祝双手合拢将它收好,随后依依不舍地与他们告别。 楚映婵未牵鹿,只一身白衣,与林守溪走下山去。 黎明时分人还稀少,下山的路上无人,林守溪与楚映婵并肩走着,虽挨得很近,虽一样的秀美清冷,却总给人疏离之感。 忽然间,林守溪停下了脚步。 身后传来了箫声。 洞箫的呜咽声从身后的林间飞出,划过破晓的天空,从他们的上头飘过,箫声苍凉,如风卷残叶雨扫枯荷,低徊婉转,声声不绝。这是送别的曲目,是那天雪夜山洞里林守溪交给慕师靖的曲子之一,它已如此浑然天成,若不细听还当是幽魂久徊不去的哭咽。 林守溪驻足良久,只闻箫声,不见人影。 天空中忽有雪花落下。 楚映婵起初以为这是师尊情绪生出的雪,直到片刻后看到满天的白雪纷纷扬扬飘转而下才终于意识到,冬天已悄然来了。 雪飘上衣裳,与她同色。 初雪里,两人一同走下山去。 山上,慕师靖垂下直衔的洞箫,从高柳上跃下,道裙丝绦随雪飘卷,她恰遇到走回的白祝,与她一同上山。仙楼上,宫语坐在软纱帐间,将一幅摊开的‘画’看了又看,最终将其收回木匣,以锁锁上。 陆余神亦立在不为人知之处,悄悄地注视着他们的离去。 …… 同行了一个时辰之后,神山早已在身后遥不可见。 雪倒是越下越大,若以真气时刻避雪消耗太大,故而路过一处小镇时,楚映婵去买了两把纸伞,白色的一把会有锦鲤,墨色的一把绘有修竹,她将墨色的递给了林守溪,林守溪接过,道了声谢。 他们撑着伞在风雪中走了一会儿,伞将两人的脸半遮的,本就不说话的他们显得更加沉默。 林守溪是楚映婵好朋友的未婚夫,也是自己的徒儿,而楚映婵是林守溪未婚妻的好友,也是他的师父,他们的关系带着微妙的尴尬,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想要学什么吗?” 倒是楚映婵率先开口,询问林守溪,清若银铃的话语很是诚恳。 “学什么?” “此行路远,与其在这里虚耗光阴,不若我教你些东西……你毕竟是我弟子,若我什么也不传授于你,实在是枉为人师。”楚映婵说。 林守溪倒也没有拒绝,他问:“你会什么?” 楚映婵也并未隐瞒,她将自己修习的剑术、法术、心经徐徐地告诉了林守溪,这些或是楚国的绝学,或是仙楼的神术,皆奥妙非凡,其中许多甚至是极其复杂的禁术。楚映婵不过二十岁就将它们融会贯通,可以想见,楚映婵若没有跌境,天赋该是何等吓人。 “剑术是我最擅长的,我可指导你修剑。”楚映婵说完,又斟酌道:“我知你剑术也极佳,我们也可切磋,互相指导。” “嗯,听你的。” 楚映婵自幼修剑,也是不世出的天才,林守溪不会托大地认为自己的剑术更胜一筹,相反,他也很乐意与楚映婵磨砺一些剑术上的细节,争取更上一层楼。 “嗯,你也不必太过拘谨,不用太将我当成师父。你有不足之处,我会直言不讳,若我有疏忽错漏之处,你亦可以责我。”楚映婵轻柔开口。 若说这话的是慕师靖这般的妖女,林守溪一定会说一句‘我根本没把你当师父’,但遇上楚映婵,林守溪吃软不吃硬的特质显露,他沉默了一会儿,反而恭敬道: “知道了……师父。” 这是林守溪一次喊她师父,虽没什么情感,更像是一句安慰,楚映婵听了却也垂颈敛目,似是初入陌生之处的小鹿。 林守溪并未急着与她比试,反而与她闲聊了起来。 “你与小禾一同游历的时候,小禾和你切磋过么?”林守溪问。 “倒是不曾。”楚映婵说。 小禾时常威胁说要揍她,可见她没精打采的模样又总会心软,咬牙切齿地说下次一定不饶她,于是就这样过去了一年,她堕境后的柔弱反倒成了她的屏障,令得小禾的拳脚无法近身。 “你呢?”楚映婵反问。 “我与小禾切磋,未尝一败。”林守溪骄傲道。 楚映婵笑了笑,说:“小禾与我讲过你们相遇相知的故事,她说她自幼在山中长大,见惯了野兽,却没见过人面兽心的衣冠禽兽,不慎心防失手,被你骗到手了,她很懊悔呢。” “我明明记得她的小嘴没有这般硬的啊。”林守溪也笑了,问:“小禾还说过我什么坏话么?” “可多了……”楚映婵也不知从何说起,只是问:“你知道了又能如何呢?” “当然是好好记下,待见面后与她算账,一振夫纲。”林守溪说。 “小禾现在已元赤境,你恐怕不是对手了。”楚映婵出声提醒。 “那我就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林守溪能屈能伸。 楚映婵柔和一笑。 风雪更急。 纸伞的遮蔽作用有限,赶了一路,楚映婵双肩落了许多雪,白裳好似羽氅,她举袖掸了掸肩上的雪,抬起眼眸却看到了一片依旧如火如荼的枫林,它像是不被四季干扰的火焰,永远地燃烧着。 “那是血枫。” 楚映婵注意到了林守溪好奇的神色,说:“很久以前,三座神山据说也是大魔的领地,一千多年前皇帝于尘土间诞生,带着人族来到了三大神山,斩杀了原本霸占神山的魔头,其中一头妖龙受伤遁离之时,鲜血淅淅沥沥地滴落大地,被淋过的树叶终年血红。” “这片大地上真是充满了传说。”林守溪感慨。 “因为大地上遍布了神明的踪迹。”楚映婵说。 过去,林守溪遇到不明白的东西,只能于慕师靖大眼瞪小眼,但楚映婵不同,她知道得很多,几乎用问必答。而对于这位唯一的弟子,楚映婵也表现出了难得的用心。 不得不说,楚映婵是天生的仙子,她的又柔又冷的面颊纤尘不染,比冰晶更为剔透,好似风雪中走出的宁静灵魂。 “很难想象,你和当初来巫家的你是同一个人。”林守溪说。 楚映婵轻轻转动着伞柄,雪从伞面上倾落,她看着足下的雪地,说:“我那时候很盛气凌人,对么?” “嗯。” “其实我也并非是恃境傲物,而是……” 楚映婵轻轻叹息,说:“我入门五年之后,才知我娘亲与师尊竟是朋友。” “什么?”林守溪错愕。 “我原本在家中呆得厌烦,故而牵鹿离国,想要周游四方,迷失林间时意外遇到了师父,我本以为这是仙缘,后来才知,这或许也只是娘亲的安排而已。” 楚映婵说:“我不想要娘亲的安排,但我又很喜欢师尊,见到娘亲与师尊这般亲密,我一边是莫名的不开心,一边却又忍不住学习娘亲的行为举止,觉得这样做师父就会喜欢……” 说到这里,楚映婵自嘲地笑了笑,说:“很幼稚,对么?” “有点。”林守溪直言不讳,他又问:“所以你过去一直有意模仿你的娘亲?” “也许吧,我也说不清楚,也有可能我只是想给现在的柔弱寻个借口。”楚映婵看着茫茫的雪,说。 “小禾若也像你这般诚实就好了。”林守溪笑着说。 “小禾姑娘比我好。”楚映婵下意识说。 林守溪不知如何接话,好不容易稍稍热络的两人又一同不说话了,片刻之后,楚映婵伸出一臂,探出一指,点向了林守溪,林守溪心有灵犀,亦以臂、指为剑回应。 执伞的两人如孤鹤过雪,掌臂相击,趋避如魅,凌雪的身影宛若孤鹤,几乎难辨踪迹。他们极浅的足印的两侧也浮现出了无数细碎的划痕,正是剑意碰撞四溢而出的痕迹。 雪地赶路的途中,两人切磋起了纯粹的剑招。 楚映婵已许久未同人比试,她虽刻意压了一境,却也未留力,一路飞雪过桥,他们竟斗了个酣畅淋漓,不分伯仲。 他们停在了一座石桥旁,结束了比斗,开始拆解先前的招式,互相探讨,思考着如何精益求精。 方才林守溪所用的是巫家的剑法,这是他很娴熟的剑招之一,用来得心应手,与仙楼的剑术相比亦不落下风。 楚映婵也认出了这与小禾的剑术出于同门,不断向林守溪询问着招式细节,林守溪不知道楚映婵与小禾的比试约定,故而面对楚映婵的提问,他也知无不答,倾囊相授,毫不藏私。 两人切磋比试,讨教剑术,除此以外也无他话。 一路穿风过雪,行至一座偏僻的镇上,天已半黑。楚映婵忽然说想要绕道,林守溪询问原因,原来再过几里路就是楚国的国境了,楚映婵上次离去之时曾对娘亲说,不回仙人境便不归国。 小镇里,林守溪与楚映婵见到了一群衣衫素朴的穷苦孩子正躲在远处,看着包子铺冒出的滚滚雾气,咽着口水。 林守溪与楚映婵心生怜惜,一同买了些包子,用纸包好,给这些孩子送过去,孩子们不敢去接,他们明明饥肠辘辘了,眼睛却没有盯着包子,而是盯着林守溪背上的剑,露出了羡艳神往之色。 楚映婵想到背上所负的戒尺,却是有些自惭,她将热乎乎的包子塞给了几个孩子,起身想要离去,却见孩子们的身后忽然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同样头戴幂篱,同样白裙出尘的仙子。 她的到来毫无征兆,仿佛是被风吹来的一片雪,就此停在了这里。 林守溪也察觉到了她的出现。 这位仙子立在一株花树旁,用手挑开了幂篱,目光落在足边的落花上,漂亮的眼眸里尽是极其的哀怜之色,仿佛地上的不是落花,而是她滴落的血,她恨不得将其捧起,买副棺椁将这些可怜的玉瓣埋葬。 “是你?”楚映婵秀眉微蹙。 “你认识她?”林守溪问。 “我认得她的剑。”楚映婵说:“那是七柄罪戒神剑之一,若我没有猜错,她应是……” “‘垂怜’。” 这位仙子看上去比楚映婵更加柔弱,甚至弱不禁风,她轻轻唤出剑名,承认了身份。 这是一柄极黑的剑,与她素白的衣裳格格不入。 她是圣壤殿七神女之一的垂怜神女。 她转过脸颊,那是一张极美的脸,她看着林守溪与楚映婵,像是在看世界上最可怜的人,眼眸中的怜惜之色近乎病态。 “你是来找我们的?”楚映婵问。 “嗯。” 垂怜神女手指一展,不知从哪里抽出了一份信,她将其递过去,说:“这是请帖,圣壤殿的请帖,由我来带给二位。” 第一百三十三章:初雪之夜 “请帖?” 垂怜神女涂着蔻丹的玉指间夹着一封信,信由红纸贴金,珠玉封口,华美异常。 林守溪的目光却未被这封请帖所吸引,而是望向了她的腰肢,她的腰上缠着一条素雅的梨色织花锦带,透着纤盈娇弱的美,比起细腰之美,更引人注目的是那柄剑。 剑鞘通体漆黑,花纹古朴如青铜鼎上的夔面,他隐隐觉得,若此剑抽出,他能看到的不是雪亮的剑身,而是一捧愤怒燃烧的烈焰。 “圣壤殿有何贵干?” 楚映婵没有急着去接请帖,她知道,由七位神女亲自邀约,定是大事。 垂怜神女玉指掩唇,娇柔笑道:“恕妾身暂无可奉告,但妾身保证,这是百年难遇的大事,唯钦定的有缘者可以见证,两位便是其中之一。” 圣壤殿如三神山一样,也是天下修真者的圣地,但楚映婵对于七位澄净神女的印象并不好,她们的性情皆太过极端,几不似人。 犹豫之后,楚映婵还是接过了信,她打开信封,其中却是空空如也。 “待时机成熟时,这封信上自会出现赴约之期,届时你们按照信上所言之期去往神殿即可,妾身会在殿中等待二位。”垂怜神女解释了他们的困惑。 “若不来呢?”林守溪问。 “你们会来的。”垂怜神女娇弱中透着无比的自信。 “收到这封信的有多少人?”楚映婵问。 “不过十人而已。”垂怜神女说。 “十人?” 这个数字远比楚映婵想象中小得多,这个世上人神境的仙人都远不止十人,为何这封信偏偏送到了他们的手上? “剩下的妾身也不便多说,还望两位客人可以体谅。” 垂怜神女一手撩着幂篱下的白纱,一手放在腰间,颇有礼节地福身,这位神女境界极高,却无半点架子,反而像个乘舟采莲的少女。 “信已送至二位手中,妾身不便久留,暂且告退。”垂怜神女抿唇一笑,就此告退。 但她也未立刻退走,而是俯下身,用双手掬起了一捧冰雪,合住。掌心中白雾缕缕飘出,待她双手如莲花绽开之时,掌心之中赫然是一块凝实的冰晶,冰晶中央裹着一片新凋的饱满花瓣。 “你在做什么?”林守溪问。 “鲜花初绽,受风摧雪淋,凄然凋谢,陨碎于尘。芳华不能永驻,霞虹转瞬便逝,你们见了……不觉怜惜么?”垂怜神女将冰晶花瓣捧在心口,话语轻颤。 “不觉得。” 林守溪与楚映婵异口同声说。 垂怜神女神色更哀,她轻盈起身,转过身去,飘也似地进入茫茫风雪里,她的话语从那里飘来,闻者如聆磬音: “两位亦是澄澈无瑕的人儿,此去东方要多加小心,若折陨于途,妾身也会哀怜的。” 这番话语不知是祝福还是诅咒,声音散去人踪灭。 这是一场莫名其妙的相遇,楚映婵打量了一会儿手中之信,将它递给了林守溪,林守溪反复探查亦寻不到异样,便将其收入怀中。 “若我没有记错,她的名字应是苏和雪。”楚映婵说:“她也是祖师山出身,某种意义上与时以娆还是同门师姐妹。” “苏和雪……”林守溪轻轻念着这个名字,问:“圣壤殿的七位神女都这样么?” “嗯……她们,都有病。”楚映婵说。 “是她们腰间之剑造成的?” “是,据说洪荒时期有七头不死不灭的大魔,它们不是寻常妖煞,以万灵的七情为食,穿梭于象征幻梦神域的‘黄昏海’里,皇帝亲自将它们俘获,以神力碾其为微尘,封于剑内,掌剑之人虽可借助剑得到不朽的上古传承之力,却也不免要为之支付代价,情感的极端化是她们的抗衡手段而已,她们自己都不在乎,我们又可非议什么呢?” 楚映婵讲述着那七柄剑的来历传说,却见林守溪并未因解惑而舒展眉头,便问:“怎么了?” “我觉得那柄剑不似人间之物。”林守溪说。 “神剑自非人间凡品。”楚映婵不解其意。 林守溪也说不清自己的直觉,他不再多想,转过身时,那些贫苦孩子早已跑了没影,楚映婵也与林守溪一同去吃了些东西,天黑雪急,若是荒外他们定会寻个地方歇下,但神山域内为圣地,鲜有妖邪作祟,他们也未耽搁,借着雪夜赶路。 前方就是楚国境内。 像楚国这样的人间王朝并不算少见,只是王朝的君主大都是境界极高的仙人,故而它们说是王朝,反而更像生活着万民的庞然大宗。 楚国的街道平直,街坊巷弄都很规整,虽是夜色,但林守溪踏足这里的时候,依旧能感受到它的富饶与安宁。 楚映婵还给他讲了爹娘的故事,她的娘亲是楚国亡国公主,爹过去也是世家大族之子,国破家亡后吃尽了苦头,娘亲与他志同道合,一同修炼功法,拉拢势力,几十年之后,他们合力杀入王殿,一雪前耻,重新扯开了楚国的残旗。 “据说这其中还有师尊的助力,只是神山有规矩,山上大仙人不得掺和人间王室的私怨,故而娘亲对此也绝口不提。”楚映婵走在街道上,放缓了些脚步,楚国也被新雪刷过,望过去一片皑皑。 “你为何不留在这里?”林守溪问。 “因为我从小在这里生活,这里的宫殿、街道、宅院我都太过熟悉,走来走去也走不出新鲜之感,当然想去其他地方看一看。”楚映婵说。 “你不喜欢你娘亲也是因为她管教太多了么?”林守溪问。 “倒也不全是。”楚映婵说:“许是我……叛逆吧。” “看不出来。”林守溪笑着说,又问:“你与你师尊雪夜相遇也无特别之处,又喜欢她什么呢?” “喜欢需要理由么?”楚映婵反问。 林守溪回答不上来。 两人再度缄默下来,各怀心事。 路途中,林守溪闭上眼,接着寒冷的雪天修习鼎术,或许是这口清光鼎本就吞风吐雪的缘故,下雪天修炼之时,他的进展也事半功倍。 林守溪的鼎术基本已成,如今,他只要往内鼎中传入合欢宗的心法,鼎内便可直接孕出合欢散,当然,他不敢这么做。 林守溪也尝试过其他心法,他将巫家的心经输入内鼎,可以得到一种白色的丹药,这种丹药融入体内后,能令他在一段时间内身轻如燕,洛书与擒龙手都是没有具体文字的传承,所以无法投入内鼎,而当他尝试着输入白瞳黑凰剑经时,他的身体发出了剧烈的警鸣,仿佛下一刻就有火凰从他体内复苏,将这内鼎连同气丸斩个粉碎。 来到这个世界以后,林守溪很难有时间静下来修行,所以虽修成了鼎术,却也没有太多种类的心法用于炼丹,不过无妨,待以后安定下来,他每新学一种法术的同时,也相当于新掌握了一种丹药的炼制方式。 新雪初霁,残月当空,午夜时分,楚国笼罩在一片朦胧的幻影里。 他们赶路未歇,至此时也都累了,走过雪上冰桥,入了一座庭院休息片刻。 “你在修炼什么?”楚映婵看着他周身真气的流转,问。 林守溪被这位白衣仙子清澈的目光注视着,一时间也不太好意思开口说出功法的名字,他取出了那份古卷,递给了楚映婵,让她自己看。 楚映婵接过,翻开扉页,目光落了上去,轻声念出:“阴阳炼鼎合欢造化术……” “怎么,是不是要说这是为修道者所不齿的歪门邪道?”林守溪不待她开口,抢先将这番话说出,当初在龙宫里,他这秘籍被慕师靖冷嘲热讽了多次,张口闭口喊他魔教头子。 “没有呀。” 楚映婵螓首轻摇,出乎意料地给了否定的回答。 她端正地坐在雪亭中,手指轻轻翻动着并不厚实的古卷,平静地说:“世上何来真正的魔道功法,许多不过是排除异己的一家之言而已,你道心稳固,心性善良平和,无论修习什么,都不会行那伤天害理之事,而且,我觉得这……很有趣。” “有趣?” 林守溪反倒被楚映婵说得愣住了,与慕师靖相处久后,现在的他面对这位白衣仙子,真有些受宠若惊了。 “是呀。” 衣裳皎洁的楚映婵坐在红亭中,漫翻书卷,娴雅秀美的眼眸里透着空灵的韵,她说:“这本就是大部分人必经之事,但不知为何,大家对它却又讳莫如深,避之似蛇蝎,仿佛这是绝不该提的禁忌,触之则近妖似魔,为人不齿,我一直觉得不必如此的。耽溺其中虽为痴,但断情绝性则非人也。” 楚映婵徐徐说着,话语恬淡温柔,仿佛是四月的风,驱散了雪夜的冷意。 “师父英明。”林守溪忍不住道。这声师父是心悦诚服的。 “也是这一年游历,让我有心思想了许多事,想得越多,离牛角尖就越远,心自也宽容了下来。”楚映婵轻柔道。 林守溪点点头,觉得她的心胸比小禾与慕师靖都要宽广,当然,事实也是如此…… 楚映婵停下了翻阅古卷的手,抬起头,再度看向了林守溪,问: “这些年,你也承受了不小的非议吧?” “我么。”林守溪想了想,说:“还好。我过去很少离家,门内皆是志同道合之人,最多的非议反倒来自来自小禾与慕师靖。” “慕师靖……”楚映婵也不知道,这究竟是自己的师姐还是师妹,“她人到底如何呢?” 楚映婵原本觉得慕师靖是个很好的人,但那夜师尊的责罚改变了她的看法,她很少见师尊打得这般狠,与她相比,师尊对自己的态度已可用温柔来形容了。 “你与她相处一段时间就明白了。”林守溪很难评价慕师靖。 楚映婵点点头,继续低头看书,这书中主要讲述的是炼鼎之事,故而林守溪也未阻止,楚映婵大致阅览了一遍,看到著书者的生平时也不免叹息,感慨他是个可怜之人。 翻到尾页之时,楚映婵看到了末尾的话,著书者说对于合欢一事不想赘叙,但他还是提了一句,说若修炼之人有某些特殊的癖好,合欢时可以此为引,会事半功倍。 楚映婵心生好奇,澄澈的秋水长眸再度看向林守溪,她指着那句话,柔声问道:“你有么?” “我……”林守溪从未想过,这位清圣高洁的白衣仙子会问这样的问题。 “这不可问么?”楚映婵说。 “你觉得呢?”林守溪反问。 “我不觉得这有何丢人的,相反,我觉得这是神明赐予的礼物。”楚映婵认真地说。 “礼物?”林守溪诧异。 “对呀,这是独属于你的快乐,你可以感受到,其他人却不可以,它不会伤害你,在给予你愉悦之余还能让修行事半功倍,这难道不是神明赐予的礼物么?”楚映婵话语真诚动人,令人如闻钟磬。 “你说得对。”林守溪无法反驳,甚至想说一句‘弟子悟了’。 “那……”楚映婵将几络青丝挽至耳后,欲言又止。 “你有么?”林守溪反问。 “我……”楚映婵垂颈静思了会,却是摇头,“我似乎未被神明眷顾。” “那我也是神明的弃婴。”林守溪依旧不愿吃亏。 楚映婵恬静地笑了笑,双手捧起古卷,将其归还,再未多问什么。 雪也没有再下。 休息了大约半柱香的时间,他们再度启程,通过冰桥来到了对岸,继续赶路。 神山境内很是辽阔,他们的身形明明已飞快,但眼前的路始终看不到尽头,按照楚映婵的说法,要到后天清晨,他们才能看到东边的城墙。 “对了,道门仙楼还有两位师姐师兄,他们何在?”林守溪问。 “他们……”楚映婵想了想,说:“二师姐与大师兄皆在西荒,日日对着泼天黄沙,镇守着一片古老之地,我虽只见过他们一面,但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林守溪点了点头。 转眼又是几个时辰,天亮了。 他们一同饮了杯早茶,各自休憩了一会儿,再度上路,林守溪看着身旁的白衣女子……去寻小禾本就是自己的私事,却要让她与自己一同劳顿奔波,他心中难免有些愧疚。 正午时分,他们遥遥地见到了神守山。 神守山与云空山一般大小,皆巍峨耸立,高入云霄,只是神守山更为孤峭,子峰也更多些,望上去犹如万剑朝宗,气势恢宏。它也不似云空山那般富集着琼楼玉宇,一眼看去,神守山尽是素朴的竹木之楼,返璞归真,几乎与山林融为一色。 “你对这一带熟悉么?”林守溪问。 “不熟。”楚映婵摇了摇头,问:“怎么了?” 林守溪犹豫之下还是说:“我想寻个人。” “寻人?你有朋友在这里么?”楚映婵问。 “嗯,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林守溪说完补了一句,“意外认识的。” 楚映婵点了点头,继续问:“你还知道些什么,可告知于我,我虽对此地不熟悉,但我娘亲过去在这里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她或许能帮上你。” “我只知道她的小名,嗯……她还有位很厉害的娘亲。”林守溪说。 “仅此而已吗?” “嗯。” “若只有这些,恐不好寻。”楚映婵略带歉意道。 “我尽力找找就是,若实在无果,也……无妨。” 林守溪相信小语有这般厉害的爹娘应能安然无恙,哪怕暂时寻觅不到,但人生何处不相逢,之后岁月漫漫,待她长大之后总有相见之期,只是不知,到那个时候,她还会不会记得这个只教了她六七天的师父。 神守山的前方,街道上人来人往,一片繁华,很难想象,这样的地方曾经被苍碧之王的巨足践踏过,一度夷为千里废墟,满地尸骨。 林守溪遥遥远眺,想象着苍碧之王撕裂高墙的画面,又不免想起了三花猫,心神恍惚。 楚映婵见他有些心不在焉,便再次邀他切磋剑术。 林守溪对于道门的神妙之术也颇为好奇,这是慕师靖最常用的指法与剑法,在死城中时曾一度逼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想通过楚映婵寻求破解之法。 同样,楚映婵也通过他寻求破解巫家剑术的法子,以备不时之需,她虽不将小禾当作敌人,但小禾这姑娘总喜欢寻衅,她若实在被寻衅惹恼了,也好有办法反制。 两人皆不知对方的用意,只当是纯粹的剑术研讨。 日暮时分,他们在一座墙内的小城中停下,准备好好歇息一晚,明日清晨便出城去,一路向东,脚步不歇。 他们挑选了一家并不大的客栈,订了两间房,打算住下。 到楼下时,楚映婵与林守溪一同停下了脚步。 如昨日一般,他们再次见到了一位漂亮的白裙仙子。 但这一次来的可不是什么手持罪戒之剑的神女,而是…… “娘,你怎么在这里?”楚映婵疑惑地问。 第一百三十四章:青衣入梦来 来者正是楚妙。 楚妙坐在窗边,身前的热茶在冬日里雾气袅袅,她端庄地坐着,上裳下裙皆雪白,腰肢束带却是金织彩绣,奢华曼美。 楚妙抬头,也见到了楚映婵,她露出了吃惊的神色,似未料到会在这里见到女儿。 “映婵,你怎在此处?真巧……” “别装了。”楚映婵无情地拆穿:“世上绝无这般凑巧之事的,你当我还是任你哄骗的小女孩么?” 娘…… 林守溪听着这个称呼,打量着这位仙颜永驻的仙子,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这位楚皇后。 三百年的岁月并未在她姣好的容颜上留下一丝痕迹,与在世人面前母仪天下的雍容冷傲不同,在女儿面前时她温柔慈怜,静若潭水的眼眸亦里透着和煦暖光。 这应该怎么称呼呢?师父的娘亲,是师娘么…… 林守溪的知识短暂地陷入了瓶颈。 楚映婵在她身前坐下,林守溪亦坐在一边,楚妙若有若无地瞥了林守溪一眼,目光略带审视的意味。 楚妙招了招手,两杯早已准备好的茶水端了上来,稳妥地放到他们身前。 “这位就是映婵新收的徒弟么?”楚妙问。 “嗯。” “听说他在升云阁名声大噪,惹得陆余神很不开心呢,嗯……是叫林守溪么?” “嗯。” “生得真好看呀,不愧是女儿看中的人。” “嗯?” 楚映婵与林守溪同时看向了她。 楚妙自知失言,以指掩唇,略带歉意地笑笑,心中想的则是:你们还装什么呢,神山现在到处在传你们是未婚夫妻了,连娘亲都知道了。 她今日赶来城墙以东,就是想来看看,能被自家女儿瞧上的少年究竟是何方神圣。 林守溪一身右衽黑裳,清瘦而素朴,而他容貌之秀美则远远超过了楚妙的预料,楚妙活了三百多年,见过了无数仙家公子,可似他这般的,还是第一次见。 难怪女儿推拒了这么多婚书……楚妙一下子理解了她。 关于楚映婵是林守溪未婚妻一事是因双思思误解了林守溪话中之意而传开的,对此,其余弟子早已讨论得沸沸扬扬,就差写进神山鸳鸯谱里了,唯独这对当事人毫不知情。 “我是说,不愧是女儿看中的徒弟。”楚妙很照顾女儿的羞怯。 楚映婵总觉得今日娘亲的眼神很怪,她也未多问,一手遮着垂落的鬓丝,一手拈花般捉起茶杯放到唇边抿了一口。 茶香馥郁,初尝苦涩,回味甘甜,楚映婵一口便品出了这是楚国王宫特供的好茶,非这店家所有,她秀眉微蹙,不由腹诽着娘亲的画蛇添足。 若是平时,楚映婵定会冷冷地说娘亲几句,然后寻个理由独自离开,让她莫要跟着,但现在新收的徒儿在旁边,她将平日与娘亲相处的任性收敛了几分,乖乖坐着品茶。 这番举动在楚妙眼中则别有韵味:在未来夫君面前建立贤淑的形象。 她更好奇这个林守溪到底是谁,竟能让清清冷冷的仙子女儿做到这般地步……甚至,楚妙感到了些嫉妒。 有了先入为主的想法,楚妙看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觉得不对劲了起来,他们之间的生疏成了伪装,拘谨成了羞赧,沉默寡言也成了心照不宣。 楚妙与女儿拉了一会儿家常,询问了些新宗门的事宜,她一一答过。 “娘亲,你有话直说就好,不必这般拐弯抹角的。”楚映婵说。 “没什么事呀,就是来看看女儿。” 楚妙见她的婚姻大事有了着落,心情很好,嘴角始终噙着笑意。 楚映婵实在不自在,想要起身离开,林守溪却开口了,他谦卑而有礼节: “弟子林守溪见过楚皇后。” 楚妙点了点头,对于这少年的容颜与根骨皆极为满意,她甚至想象到未来他与映婵入对出双,喊自己岳母的情形了。 “嗯。” “弟子想拜托楚皇后一些事。”林守溪开门见山道。 还未过门就想着差使岳母了么……楚妙也未急着答应,而是道:“你是映婵的徒儿,若是我力所能及之事,我自会帮助。” 楚映婵也想起了先前所说的寻人一事,她没有想到,自己刚答应要找娘亲帮忙,娘亲就主动送上门来了。 “我认识一个小女孩,她家在神守山附近,她的娘亲应和神守山斩邪司有关,不知……” “哦,斩邪司啊。”楚妙立刻道:“神守山斩邪司有不少楚家弟子,我与当今的斩邪司掌舵人亦有旧,你若要寻人,也算是找对人了,你那位朋友多大,叫什么名字。” 楚妙很热心,她也想给未来的女婿留下些好印象。 “她叫小语,今年应是七岁。”林守溪说。 …… “小……语?” 楚妙露出了吃惊的神色,她盯着林守溪,问:“你们是何时认识的?” “今年。” 林守溪见到楚妙面露异色,以为她知道些什么,心中一紧。 “今年啊……” 楚妙想了一会儿自己认识的家族,七岁的女童倒有好几家,但是叫小语的……她没什么印象了。 “你怎么会认识一个七岁的小姑娘的?” 楚妙露出了警惕之色,她来时打听过林守溪的年龄,十六岁……十六岁减去七年则是九岁,幸好,这应该不至于是私生女,那她是什么呢?失散多年的妹妹? “总之就是……机缘巧合认识的。”林守溪很难解释。 “她的姓氏呢?” “不知道。” “除了名字与年龄之外,你还知道什么吗?例如她的家世,容貌,亦或者……和你的关系。”楚妙继续问。 “她是我徒弟。”林守溪并未隐瞒。 “徒儿?” 楚妙与楚映婵皆露出了诧异之色,不知道他是何时骗来的小徒弟。 “我女儿都有徒孙了么?” 原来是沾亲带故的……楚妙更加认真地听林守溪说下去。 “她的打扮与白祝挺像的,嗯……她家还有一座剑楼,对了,我还见过她娘亲。”林守溪努力回忆。 “她娘亲长什么模样?” 许多大户人家都设有专门存放宝剑的楼,不足为奇,但若能知道家长的长相,找寻起来应该不难。 “她娘亲……” 龙宫里,林守溪与慕师靖合力修河图洛书陷入难关之际,小语的娘亲透过古剑发声,将他们从河洛的深渊中拖拽而出。 在此之前,他也不止一次地见过那位女子。 能生出小语这般可爱少女的女子,自也是风华绝代的仙人,但当林守溪想要描述她的容貌时,他的思维忽然乱了。 ——像是有一只透明的手从自己的五脏六腑间攀出,指尖如刀刺入豆腐一般扎进大脑,轻描淡写地抹去了什么,待他回神,他对于那位神女的印象只剩那袭飘卷如魂幡的青裙以及透着淡璃色的、深不见底的眼眸。 “你怎么了?” 楚妙玉指伸出,点向他的眉心,一注寒意透体而入,林守溪腰背挺直,他再看向楚妙之时,如大梦初醒,背心惊出冷汗。 “我……想不起来了。”林守溪说。 楚妙也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她知道这个少年身上藏着暂时无法吐露的秘密,故也没再多问。 “只是这些线索的话,恐怕不会太好找。”楚妙说。 “娘亲总吹嘘自己手眼通天,为何事到临头反而露怯了?”楚映婵问。 “我……”楚妙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女儿看不起,“放心,只要她是神山附近的人,哪怕掘地三尺,我也帮你找出来。” “有劳皇后了。”林守溪揉了揉太阳穴,心有余悸。 楚映婵对这个‘小语’也很好奇,不知她究竟是谁,竟能让林守溪这般上心。 之后他们又闲聊了一会儿,楚妙抿着茶,口中时不时呢喃一句‘小语’,她对于这个小姑娘似乎比林守溪更加上心。 “娘,你怎么了?”楚映婵问。 “没什么,只是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个玩伴。”楚妙说。 这个世界上,好像只剩下她知道宫语的名字了。 提及小语之时,她最先想到的当然是三百年前的往事,那时候小语约莫也是七岁,整日逃课玩耍,气得老先生整天跑去和宫主告状,宫主又宠溺女儿,每次也只是象征性责罚一番,那时候的小语整天披着绘有鳄鱼的披风在家族里跑来跑去,活脱脱是个混世小魔头。 儿时的记忆犹在眼前,当时的恩怨如今看来不过是小打小闹,但历经多年,它竟比复国时血火涂空的夜晚更刻骨铭心。 转眼之间却是三百年的光阴了。 哦,对了,小语似乎也有一个苦觅不到师父……三百年前,小语苦寻师父而不得,三百年后,她的徒孙苦寻名为小语的徒弟而不得……世上真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吗? “娘亲,你该不会是没有能力找到,在这里死撑着面子吧。”楚映婵微笑着开口,打断了楚妙的思绪。 楚妙眉尖一挑,明知这是女儿的激娘法,但她还是忍不住生出恼意,心想你还未与他过门,胳膊肘就往外边拐了?这也太不像话了! “放心好了,若我找不到这个小语,我就赔你一个小语。”楚妙说。 “赔一个?”楚映婵没听明白。 “嗯哼,到时候你们就知道。” 楚妙卖了个关子,只是她口中的小语,恐怕早已不能称之为‘小语’了。楚妙打算下次见到宫语时,将这件事说给她听。 …… 夜深了。 楚妙请他们喝过茶,吃过饭,茶余饭后,她叮嘱了女儿许多事宜,楚映婵对于这些老生常谈的话语早已听腻,只是象征性地敷衍了一下。 林守溪则有礼貌得多,他认真地听着楚妙说话,时不时点头应和,将这位楚皇后逗得很是开心,恨不得大笔一挥,当即写份婚书。 “娘,时候不早了,这里也没有多余的客房了,你……”楚映婵欲言又止。 “女儿是希望娘亲与你住一间房么?是了,你七岁之后,娘就没抱着你睡过觉了。”楚妙故作懵懂。 楚映婵咬着唇珠瞥了林守溪一眼,也不知该不该将自己的小性子发作出来。 “好了好了,娘亲不打搅你了。”楚妙会心一笑,也不佯装糊涂了。 托了林守溪的光,她今日与女儿相处了这么久,也算心满意足,她又随口寒暄了几句,与他们挥手告别。 “皇后是个很好的人,难怪能生出你这样的女儿。”林守溪由衷道。 “嗯。” 楚映婵点点头,且当是对她的夸奖了。 一同上楼。 他们的房间是挨着的,只隔着一面并不厚实的木墙,来到各自的房间以后,他们清点行李,沐浴更衣,为明日清晨的出城做准备。 从这里到妖煞塔皆是妖邪横生的险峻之地,那片土地甚至被称为魔之腐壤,是远近闻名的诅咒之处,连鸟类都不愿意从它的上空飞过。 那是人类的禁地,却是妖物的乐园。 沐浴更衣之后,楚映婵披上了一条崭新的白裙,林守溪也穿上了一件崭新的黑衣,他们一同掩上窗户,躺在略显简陋的木床上,背靠着墙壁。 墙壁上贴着三幅画,分别是神灵赐福、赦罪、解厄,画上的神明手足如象,身躯似小山般巨大,神人背上插满了金色的枪戟刀剑,那是战斗的印记,他们俯瞰世界,雷云中探出的脸宛若狮面。 在两间不同的房间里,他们的动作出奇地一致,若没有这堵木墙的遮挡,他们现在应是背靠着背的。 窗外的天越来越黑,渐渐地,星斗也看不见了。 林守溪躺了一会儿,困意忽然袭来,他就这样靠在墙壁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林守溪又做梦了。 这一次他没有梦见雪原与宫殿,而是梦到了小语。 梦中的小语坐在一间木阁里,垂着睫羽,稚嫩而乖巧,木阁中堆放着厚厚的书,她一边持着书,认真而飞快地翻阅,一边按着一本册子,提着墨笔,用心地做着笔记。 林守溪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感到了难言的宁静与温馨,他屏气凝神不敢出声,任由时间悄悄然地淌过。 他意识到这是梦,却不愿将其吵醒。 不知过了多久。 忽然间,林守溪神色一凛。 他瞥见了一个‘多余之物’。 他眼睁睁看到小语的身后浮现出一道青色的影子,那是一道凌空飘舞的青裙,青裙的材质清晰分明却又近乎虚幻,白皙的、半透明的身躯从青裙中飘出,青丝流泻……她的出现像是花儿于虚空中绽放,层层叠叠,静谧无声,没有一丁点的重量。 幽灵。 她像是突然出现在这间木阁里的幽灵。 她漂浮在小语的身后,静静地注视着她。 林守溪以为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并未太当回事。 某一刻,飘浮着的青裙幽灵张开了双臂,似是想给小语一个拥抱,小语好像察觉到了什么,回过头,刹那间,青裙坍入虚空,不见一丁点踪影,像是从未存在过。 接下来,这一幕在许多不同的场景里复现了,这些场景中,小语几乎都是一人独处,她的娘亲化作幽灵飘荡在她身后,静静地守护着她的成长。 这……这是梦境还是现实呢? 林守溪有些分不清楚。 他盯着那袭青裙幽灵看,似乎想要看出点什么秘密,正当林守溪全神贯注之时,青裙幽幽回过了头,对他露出了朦胧的笑。 “你看见什么了?”青裙女子柔声问。 林守溪无法做出回答。 梦境中,他像是一朵云般的幽灵,女子纤弱的目光成了狂风,将他瞬间撕扯干净,化作塌陷的漩涡,刹那湮灭。 小语坐在木阁里,停下了笔,她看着身后空洞洞的黑暗,像是在寻找什么,忽然流下了眼泪。 “娘亲……师父……是你们吗?” 少女对着寂寂夜色发出轻柔的问话,却永远也等不到回答。 林守溪从梦中惊醒。 天已亮了。 光从窗隙中流出,照亮了他的榻尾。 林守溪从榻上起身,他摸了摸自己毫发无损的身躯,回忆着先前的梦,心有余悸。他感觉茫茫的天地间,也有一双无形的眼眸窥视着自己的身后。 他深吸了口气,回过身去,却是愣住了……他的直觉没有欺骗他,床边真的有人在看他。 是一袭白裙的楚映婵。 “你怎么来了?”林守溪对她擅闯房间感到不满。 “我担心你。”楚映婵说。 “担心我?我能有什么事?”林守溪问。 “现在已快正午,我见你始终不醒,便来看看。”楚映婵解释道。 “正午了么……” 林守溪一怔,他吐了口气,心神恍惚,“我刚刚……做了个很奇怪的梦。” “会不会是你太累了。”楚映婵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说。 “也许吧。”林守溪摇了摇头,道:“总之……有些心神不宁。” 楚映婵不知该安慰什么,最终只是轻声说:“有师父在。” 林守溪心弦稍动,却是默不作声,他离榻披衣,看了眼紧闭的窗,说:“该出发了。” 今日是离城之日。 第一百三十五章:戏女 离了客栈,走出高城,干瘪的阴风卷着落叶从上头吹过,夹杂着几片城楼上飞下的雪。 林守溪立在城外,取出了舆图确认了路径,随后与楚映婵一同上路。 荒外见不到苍翠的树林和连绵的芳草,他们踩在污秽的、带着酸腐气息的土地上,前方的黑树林像是淤泥里生出的坚硬头发,只是大地也不堪冷风日日摧磨,这些‘黑发’荒凉稀疏,像是随时会陷入泥里。 天空中,毛发半秃的鸟鹫飞舞盘旋着,沙哑的叫声漏向地面,像是在劝诫行路之人不要向前。 城里城外赫然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时代,一个是文明与法术繁荣兴盛的年代,一个是刀耕火种之前的蛮荒时期,造物的神明神秘莫测,捏造了这个诡诞的世界,林守溪常常觉得,楚映婵更适合活在他过去的世界。 “你今日怎么总心不在焉的?还在想那个叫小语的妹妹么。”楚映婵察觉到了她的异色,问。 “不是的。” 林守溪摇摇头,他虽挂念小语,但在他心头萦不去的,更多的是昨夜梦里的青裙,他相信梦是虚幻的,但醒来之后他始终觉得,这人神境的幽灵似乎真的躲在某个角落窥伺着他,挥之不去。 “你身子若有不适,还是尽快返程为好,小禾在妖煞塔清修,你去早了她说不定还在闭关的,不差这一两日,莫出岔子才好。”楚映婵关切道。 “许是近乡情怯,心绪不宁罢了。”林守溪自嘲地笑了笑,说。 “近乡情怯么……”楚映婵轻轻点头,又问:“届时见到了小禾,你想好要与她说什么了么?” “嗯……还没有。”林守溪摇头,说:“若是刻意准备,不就失了真心么。” “也对。”楚映婵说。 林守溪想着她的话语,沉吟了片刻,却又道: “我当时曾以‘无心咒’骗过小禾,小禾对此应有介怀,到时候见面,我第一句话不若问她‘你还生我气么’,你觉得怎么样?” “……”楚映婵抿了抿唇,“你不是力求真心么。” “这也是我真心所想的……嗯,总之,以备不时之需。”林守溪认真地说。 他觉得楚映婵说得也有道理,到时候见了面,若他真的嘴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以后漫长的日子里肯定会被小禾拿出来耻笑的。 “小禾应是不生气了,早就不生气了,还未离开巫家时我便看得出来。”楚映婵说。 她始终记得那几个月的风雪天气,那位白发红氅的少女每日倚窗看雪,眼眸里是浓得化不开的哀伤,每每身后有脚步声响起时,她才会惊醒般转过头,楚映婵与白祝皆不忍看她失望的神色,所以哪怕是走路也小心翼翼的。 “我当然知道小禾不生我气了,我只是觉得我这样子问会感动一些。” 林守溪沉吟着开口,他甚至可以想到小禾哭着摇头,抱紧自己的画面,他的心也跳得厉害。 “好呀,你竟用这种办法算计小禾姑娘,就不怕我告状么?”楚映婵也一改温柔的语气,透着责备的意味。 “我相信师父。”林守溪说。 楚映婵低下头,没有说话,待樱绯色的唇再动时,话锋却已转了,“我觉得这句话还不错,但小禾说不定已忘了无心咒之事,你在这般关键的时刻旧事重提,怕是要被这件事吃牢一辈子。” “还是你想得周到。”林守溪点点头,觉得有道理。 “嗯……不如说,‘小禾,我寻到你了’?”楚映婵也提出了建议。 “寻这个字用得好。”林守溪夸赞了一句,又道:“可这会不会太矫情了些?” 两人就此商量了起来。 此情此景看着师徒和谐,但若小禾在场,恐怕能将他们从城东一直追杀到城西。 穿过黑森林,跨过数道粗糙搭建的棚架,沿着一座黑色的大山向上攀援,前方是深不见底的、终年飘着灰雾的裂谷,林守溪根据舆图上的指示寻到了一条陡峭山路,沿着山的边缘前行。 这座黑山陡峭得像是被斧头劈开的,飞鹰都难以落脚,除了羚羊雪豹之类的生命,其他生灵几乎都是掉落万丈深渊的命运。 “这些不合理的高山峻谷都被认为是上古时期神明战斗留下的遗迹,传说那时候还没有神魔之分,它们在天地间厮杀,胜利者会劈开裂谷作为棺椁,败者则长眠地底,身躯被大地蚕食,逐渐朽化成怨恨凝结的鬼。”楚映婵看着裂谷,说。 “神明究竟是哪里来的?”林守溪无法想象,天地是如何孕育出这些足以毁灭天地本身的怪物的。 “我不知道,但圣壤殿有一本真正的显生之卷,有人称之为‘答案之书’,也有人称之为‘真理之页’,据说里面记载着万古的真相,那本神卷就放在圣壤殿最醒目的位置,但这些年从未被偷窃过。”楚映婵说。 “为什么?” “因为莫说是阅读,寻常仙人哪怕只是触碰到它,也会瞬间失去所有健全的理智,变成整日呓语疯癫的活尸,传说曾有位人神境的大修士尝试过阅读,他在读至第二页时抠出了自己的瞳孔,嚼碎吞咽入腹,然后发疯似地狂笑,一直到力竭而死。” “这本书这般邪乎么?” “不,不是邪乎,神说,真理是混沌的,要想明悟混沌,首先要与混沌融为一体。” “混沌……” 林守溪也很好奇,那本神卷上究竟记载着什么,竟能让人神境的大修士都变成癫狂的行尸走肉。 “圣壤殿里除了皇帝与七位澄净神女,还有其他人么?”林守溪问。 “当然。”楚映婵说:“圣壤殿如同一座皇宫,里面有各种各样的官职,这些官职的要求甚高,哪怕是一个小楼的守卫,都至少是元赤境……当然,境界还不是最严苛的,最严苛的是血脉。” “血脉?” “嗯,能进入圣壤殿的,体内必定流淌着‘仙来者’的纯净之血。” “仙来者……” 在朝云阁时,老人给林守溪讲过仙来者与壤生者的故事,传说最初诞生的人类有尊卑优劣之分,一小部分人是仙来者,他们自称真仙,不愿与壤生者为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壤生者都是卑贱的,供真仙驱使的奴隶。 千年以降,祖师的有教无类推行六合,唯独被称为神居之所的圣壤殿还古板地行使着这一规矩。 “嗯,七神女包括其他人都是真仙后裔,她们哪怕再谦逊知礼,骨子里依旧透着目中无人之气,我……不喜欢她们。”楚映婵说。 林守溪不由想到了号称真仙转世的大公子与赵歌,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我也不喜欢。” 事实上,真仙虽有着自以为是的优越血脉,但他们与人类顶尖的天才亦没有多少优势,只不过他们喜欢把这个归结为‘血脉的玷污’。 沿着狭窄的山路向前走去,楚映婵走在前边,她虽境界高强身轻如燕,却还是走得很小心。 山中风劲,寒风迎面吹来,将她的长发吹得胡乱飞舞,一度遮上林守溪的面颊,楚映婵有些不好意思,解下了一条系在手腕上的红色绸带,递给了林守溪,让他帮忙绑一下头发。 林守溪犹豫着接过了发带,用手拢着楚映婵乱舞的长发,有些不雅地将其抓成一束。 “怎么绑?”林守溪问。 “嗯……就,系紧就行了。”楚映婵说。 林守溪本想系着蝴蝶结,但山中风太大,林守溪想了想,还是选择扎了个死结,楚映婵并不在意,轻柔地道了声谢。 系起的长发不再乱飞,更像是一条鞭子,随着风不断摆动,落到白衣仙子的腰臀上,林守溪不由想起了地宫中与慕师靖一同匍匐前行的场景,纵使他惯来冷静,也终是少年,难免拘谨,脚步不由自主地放慢,与楚映婵保持着恰当的距离。 山道的阻碍并非只有狭小,这山石如同活物一样,无数漆黑的石笋从地面、石壁之间窜出,拦在前面,若要行路,需将这些黑石笋劈开。 黑尺纤钝,砍着沿路数人高的石笋难免吃力,林守溪将湛宫递过去,借给了她。 “你师尊也真是的,出远门斩妖除魔竟连把真正的好剑也不给你。”林守溪摇了摇头,道。 “剑是君子之器,我现在是戴罪之身,自无佩戴之资格。”楚映婵低着颈,轻柔道。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林守溪说。 对于巫家一事,他虽始终有些芥蒂,但从为人师与为人徒的角度来看,林守溪实在不觉得她有什么可以苛责之处。 “我们此去妖煞塔附近,不过是要平定小骚乱而已,哪怕手中无剑也没关系的,书上说,只要剑心通明,飞叶摘花皆可为剑。”楚映婵说。 “哪怕是劈开混沌的大神降生时都带着神器,飞叶摘花不过是美好幻想罢了。”林守溪说。 “劈开混沌的大神?”楚映婵露出了疑惑之色。 “嗯……那是我们家乡的传说。”林守溪敷衍了一句。 劈开拦路的石笋,向上一路走去,裂谷中的灰雾越渐稀薄,登上高处时,天地在视野中显得广阔,成群的黑鸟向着东边飞去,仿佛是在指引道路。 放眼望去,前面山河沼泽无数,连歇脚的地方恐怕都难以寻觅,幸好楚妙想得周到,昨日便给他们购置了两间布篷,这些布篷看上去不过伞一般大,却能撑开一片空间,容纳他们过夜。 终于越过了这片高峡,他们在一处死气沉沉的怪石滩里歇了会儿脚。 “还给你,它真是把好剑。”楚映婵递还了湛宫。 湛宫听到了夸奖,发出了清越的鸣声。楚映婵就这般轻而易举地得到了湛宫的认可。 楚映婵在知道了这是师尊的佩剑后也是有些吃惊的,她过去就听说过仙楼中有一柄名为湛宫的,曾斩杀过时空魔神的神剑,但她从未见过,直至最近她才知道,原来这柄剑给了慕师靖。 楚映婵咬着下唇,低垂睫羽,多少是有些嫉妒的,但她也明白,比起她,师尊应该更喜欢慕师靖那样活灵活现的少女吧。 林守溪接过湛宫,从包袱中取出一瓶水递了过去,楚映婵接过特制的瓷瓶,饮了一口,她取出了一瓶玉液丹,抖出一粒,自己服下,随后将瓷瓶递给林守溪,让他也恢复一下真气,林守溪取了一粒,要将瓷瓶交还,楚映婵想将这瓶玉液丹送给他路上吃,林守溪却抵死不要,坚持还给了她。 有了地宫前车之鉴,林守溪不敢再在身上放两瓶玉液丹了,楚映婵则以为他对丹药有些敏感。 林守溪重新将湛宫背在身后。 提到了剑,林守溪立刻想到了镇守爷爷交待的事,问:“你知道诛族神剑的下落吗?” “诛族神剑?”楚映婵微微吃惊,“你怎么会问这个?” “我曾在墙壁上看到过诛族神剑与荒谬之剑的壁画,有些好奇。”林守溪随口编了个理由。 “这两柄神剑的历史据说比人类的历史更加久远,那是太古级神明也畏惧的存在,只是它同许多远古大神一样,早已下落不明。莫说是我,哪怕是师尊恐怕也无半点线索。”楚映婵说。 “这样啊……”林守溪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 楚映婵认真地端详着这个骨秀神清的少年,总觉得他身怀着真正的秘密。 “你若真想找寻,之后我会竭力帮你搜寻资料的,我相信一个东西只要还存在于世,就总有蛛丝马迹可循,哪怕是神剑。”楚映婵清澈的目光注视着他,说。 林守溪听着她坚定而温柔的话语,一时不知所言。 “你不必这般好的。”他说。 楚映婵微怔,也露出了困惑之色,“你是我唯一的徒儿,对你好当然是天经地义之事。” “师父也太乖了些。”林守溪说。 “乖?”楚映婵听到这个词,总觉得自己才像是晚辈,她蹙起眉,觉得失了些颜面,不由将话语放冷了些,“你将侍神令解了,看我还乖不乖。” “可我也没动用过侍神令。” 林守溪自诩有君子作风,同时,他也有些怕楚映婵到时候真的与小禾告状,毕竟他始终坚持的宗旨就是:绝不做对不起小禾的事。 “你若将绳子拴住一条坏犬,犬受缚于人,自只可摇首乞怜,伪装良善,人亦是同理。”楚映婵说。 “你为何自认坏犬?”林守溪诧异道。 “比方!我只是打个比方。” 楚映婵真的有些恼了,她认真地解释,想要证明自己没有他想象中那般好,却被他言语钻了空子,又恼又羞,她觉得自己需要维护一下师道尊严,便端起黑尺,以宽面敲向林守溪的脑袋,她声势吓人,落到他脑袋上时,手却软了下来,只是轻轻地一碰,比之小禾的揪耳朵和慕师靖的板栗,简直如沐春风。 林守溪轻轻分开了铁尺,与楚映婵对视了一会儿,楚映婵主动移开目光。 休息了一会儿,他们一同起身,继续赶路。 路上他们偶有交谈,问的也是神山的历史,林守溪的问题都太大,楚映婵回答不太上来,心中不免愧疚,只想着回去以后要看更多的书,做一个合格的老师。 行至一处山谷时,他们同时停住了脚步。 他们的身前出现了一条分叉的道路。 “怎么回事,舆图上明明只有一条路,为何这里有两条?”林守溪反复对照舆图,心生困惑。 楚映婵也不清楚,她看着前面的路,这两条路被高高的山峰隔开了,左边的路荒凉崎岖被浊沙遮蔽着,右边的路看着平坦许多,深处还隐有鸟类悦耳的叫声。 “走哪边?”楚映婵问。 …… “他的选择没有问题么?不会破坏计划么?” 待林守溪与楚映婵走入山谷之后,山谷外面,两个人影在悄悄然浮现,几无征兆地立在了一处山石上。 两道人影分别是一位白袍公子和一个穿着戏服的少女,公子的脸上覆着粉,面如白蜡,却也唇红齿白,星目剑眉,端得俊美,少女披着一身拼凑的彩袍,腰间挂着一串颜色各异的面具,她画着很浓的妆容,妆容虽掩不了她的清秀,却也造成了一种怪诞之美。 他们已在这里等待多时,就是等待林守溪与楚映婵的到来。 “世界上有一种选择,就是自以为自己做出了选择。” 披着戏服的少女从石头上跃下,她抖了抖插在背上的彩色旗幡,清了清嗓子,慢悠悠地开口,脚步优雅,声音抑扬顿挫。 “放心好了,你去与你的雇主报告吧,接下来的路小女子都安排好了,绝不会出差错的……再说了,这些年,我什么时候出过差错呢?我可是很兢兢业业的哦。” 少女盈盈笑着,脑袋很可爱地一歪,却是歪成了一个人类根本无法做到的角度,她笑容不减,唇与眼角似也是被这抹笑熏红的,她看向这座山谷,幽幽道: “精心准备的好戏要开锣了呦。” 第一百三十六章:山怪 林守溪与楚映婵选择了左边的道路。 山路并不宽敞,里面弥漫着呛鼻的沙尘,林守溪以袖子捂住口鼻,放缓了呼吸的频率与血液的流速,他与楚映婵一同穿越这条能见度很低的山路,警惕地观察着四周,按常理而言,气象诡异之处通常有妖魔作祟。 果不其然,行至半路时,林守溪脚步骤停。 山壁相夹的道路间,有梆子声响起,那是一种木制的打击乐器,通常会融入戏曲的演奏里,怎么……这里有人在唱戏吗? 可这哪里来的戏台? 两侧的悬崖巍峨高耸,动辄尸骨无存,根本不是唱戏的地方。 林守溪心头一紧,他虽不知道声音的来源,却生出了危险感: “快走。” 走在前面的楚映婵点了点头,加快了脚步。 没走多久,浊沙毫无征兆地加重了,道路的尽头像是有数百个风箱齐齐作业,一时间,狂沙吹袭,像是一浪高过一浪的海潮,要将它们掀翻在这条山道里。 真气的遮蔽作用被削减了,狂风压得楚映婵脚步微顿,林守溪一个注意撞上了她,女子脚步微乱,只说了声‘慢些’,并未责怪。。 “伞,用伞。”林守溪忽然说。 在城中时,他们为了遮蔽风雪,购置了两把纸伞,如今恰好能派上作用。 楚映婵打开了其中一把,真气通过伞柄注入,灌在里面,使之在短时间内成为一把法器。 伞面迎上风,瞬间被压得弯折,但这个伞的质量比他们预想中好,弯折到一定程度后,精密的伞骨竟然撑住了,它在风中狂颤,处于摧毁的边缘却始终没有被摧毁。 楚映婵顶着竹伞,护在林守溪身前, 在走出黄沙弥漫的山路时, 上方的石头滚落, 终于将本就逐渐变形的纸伞砸烂,楚映婵弃了竹伞,来到了裂谷之外。 山路的尽头是万丈深谷, 两侧却有人为搭建的栈道,狂风就是从栈道下的深渊里刮出来的。 此刻走近了, 他们终于听清了山谷中传来的, 那低沉却足以令得大地颤动的吼叫! 林守溪猛然回想起了孽池中发生过的事。 那是黎明时分, 一头红瞳巨龙从裂谷中拔出身躯,当时也是一样的狂风, 一样威严的震吼! 难道说…… 龙尸百年来也就出现了几十头,林守溪不相信自己这么倒霉,次次出门都能撞见。 无论相不相信, 林守溪都不敢托大, 面对这种荒外巨怪, 哪怕是修真者, 他们的字典里也通常只有逃跑,没有战斗。 可不等他们撤身, 裂谷黄沙中的怪物已经出现了。 最先刺透浊沙的,是一对白色的犄角,那是鹿角一般的东西, 却大得不真实,它就像是黄沙中缓缓升起的巨树, 两棵树之间足足相隔了数十丈远,可以推测出下面怪物的真身究竟是何等的庞然大物。 楚映婵养的小白鹿整个鹿身还没有它犄角的一个分叉来得大。 这对白色犄角令得他们最后的侥幸也破灭了, 师徒两人二话不说,立刻沿着崖道飞速离去, 崖道虽然狭窄但也并不长,很快,两人纵跃之间通过了这条山道,更前方,他们竟然听到了马嘶声。 一辆运送货物的马车诡异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这里栈道的宽度根本无法令马车同行,他们是要去哪里? 接着,马车上有人走了下来, 那是一个头缠汗巾的中年人,他看到了山谷的异动,跌坐在地,颤抖道:“是开山神君, 开山神君活过来了……它是从冰海爬过来的异种,传说它会劈开各种山脉,挖取龙的尸骨为食……快逃,若被它盯上,必死无疑。” 这个马夫似乎生怕他们不知道这怪物的身份,介绍了一通后上了马,策马扬鞭,朝着相反的方向逃去。 “开山神君……”楚映婵轻声呢喃:“我怎么没听说过?” “可能是新品种吧。”林守溪说。 身后,那怪物已隐隐突破裂谷,爬到了岸上,只是从他们的角度看过去,依旧只能看到一对鹿一样的犄角。 它似乎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了。 但林守溪没有感到庆幸,他想起了先前的声音,它似乎在昭告着什么的开始。 这个念头才一出现,山谷之中,又有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这里是结魂峡,你们是什么人,擅闯入我的领地竟还不知退去,真是大逆之罪啊……本座要将你们炼为脓水,收入这净瓶之中!” 声音是从山的上头传下来的。 “结魂峡?”楚映婵更觉奇怪。 舆图上根本没有这个地名啊,这到底是哪里,他们究竟是误入了什么地方? 荒外多凶险,楚映婵虽有斩妖除魔之心,但她不愿牵扯上林守溪陪她犯险,故也萌生出了退意。 “想走?” 说话之人似是能听透他们的心声,“既然闯到了这里,还惊动了我豢养的宠儿,离不离开可就由不得你们了。” 随着那声音发出猖狂的大笑,一团黄沙之气在前方的山尖上凝结,黄沙变作了一个巨大的鬼面,拖着长长的浊黄死气,从山头上滚落下来。 先前逃逸的马车被黄沙拦断,顿时人仰马翻,那个马夫被黄沙裹着拎了起来,绞入巨大的沙口里,发出了惨绝人寰的叫声。 吃过了人,黄沙怪物意犹未尽,它大笑道:“吾乃结魂峡二十五代山主搬山劈岳神君,坐骑为一开山兽,掌黄沙之力,道法通天,长生不死,遇见我算你们倒霉,尔等今日休想出这结魂峡!” “既然长生不死,为何你是二十五代山主?”林守溪好奇地问。 “黄口小儿,休要多嘴,今日本山主就拿你们剔牙!”山主发出恼羞成怒的大吼。 霎时间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只见那凝成鬼面的黄沙化作一道大风,巨蟒般扭动着抽打过来。 没有退路了,林守溪与楚映婵齐齐亮剑,一道迎敌。 这黄沙虽然声势浩大,但实际的杀伤力却并不算强悍,只是沙子迷眼,大大地阻碍了他们的视线,使得战斗变得艰难了起来。 “你守前面,我守后面。”林守溪说。 “好。” 漫天的黄沙里,攻击快如鬼魅,主要集中在前后两个方向,楚映婵负责前面,林守溪则拦住后方的攻势。 黄沙中剑光交错,他们竟斗了个难分伯仲。 “这是沙怪,只能利用黄沙密布之处作战,我们只守不攻,杀出这片峡谷就好。”林守溪飞快冷静下来,做出了判断。 “嗯。”楚映婵相信他的话。 这番话却惹恼了怪物,它厉吼道:“什么沙怪?吾乃搬山劈岳神君,乃此处山峡之主宰,今日便要了结你们的性命!” 黄沙环绕,宛若湍流,烈风从空而降,撕扯着大地与山岳,似要将万物摧毁。 “帮我拦住十息。”楚映婵忽然说。 林守溪没有多问,只应了一声,以巫家的立甲御剑术横剑生前,阻挡沙怪的进攻。 楚映婵也全然相信他的能力,她直接盘膝而坐,闭上仙眸,口念一个‘净’字,十指翩然变幻间结出了一个复杂手印。 十息之后,楚映婵厉喝一声:“斩。” 黑尺瞬间脱手而出,飞入狂沙,闪电般来往,飞回之时竟沾染上了一丝血迹。 黄沙中怪物的嘶叫再次响起,像是受了什么伤。 道门的神妙术包罗万象,对于世间奇诡之物有着天然的压制作用,楚映婵若道境未损,很有可能一剑将这头山君斩杀。 沙怪见识了楚映婵的厉害,也不敢再托大,它的身躯借着风势腾起,大吼道:“劈山小君何在,速来助我!” 身后再次响起了巨物落地的脚步声,后方的山丘上,两根巨大如木的鹿角再度缓缓升起。 林守溪不去看那怪物,他一把抓住了楚映婵的手,将有些脱力的她拉起,带着她穿越前方的沙暴,径直向着结魂峡的出口冲去。 黄沙怪想要阻拦却拦之不住,任由他们冲了出去。 但出口之外却并非是广阔的天地,而是一处新的裂谷,这一次,裂谷两侧连栈道都没有了,横跨在上面的是一座又细又长的土桥。 不待多想,趁着黄沙怪没有追来,林守溪与楚映婵立刻跃上长桥,朝着峡谷另一头奔去。 行至半路,后方又传来笑声: “你们以为你们可以逃掉么?天真,真是太天真了,坠下山谷,万劫不复吧!”黄沙怪发出猖狂的大吼,一只利爪从沙中探出,按在了桥梁上。 瞬间,长桥土崩瓦解。 林守溪早有准备,不等足下的土桥裂开,他便厉声道:“跳。” 他们的境界虽无法支撑他们悬空,但纵跃起来远比凡人更强,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如羚羊般跃起,朝着裂谷的另一头飞扑而去。 眼看着就要抵达对岸,楚映婵却忽地吐出了一口鲜血……先前为了斩出一剑,她消耗巨大,关键时刻内伤弹压不住,飞快脱力。 林守溪暗道不妙,空中没有可借力之物,他哪怕再紧要关头伸长了手臂,却也只是勉强抓住了裂谷边缘。 “抓紧我!”林守溪大喝。 他一手扒着裂谷,一手抓着受伤的楚映婵。 林守溪曾在无数故事里听说过这一幕,当时的他嫌弃俗套,如今却真真切切置身其中了。一般而言,这种情形都是三难抉择,要么维持不动,要么放弃他人,独自逃生,要么一起死…… 但他们是修真者,无需顾虑这些,林守溪以指牢牢扣住岩壁,深吸了口气,调动真气想要挺身而上,也是同时,黄沙怪拍出一道沙箭,飞速地射向了他们。 “小心!”楚映婵出声提醒,声音焦急。 林守溪默不作声,打算以体魄硬抗,但就在这时,一记风刀落下,将那沙箭绞得粉碎。 “白风怪?你在做什么?”黄沙怪厉声质问。 只见林守溪的身前,赫然出现了一道身影,这身影很是干瘦,有着鹰钩鼻,披着羽氅,神色阴鹜。 “这里到我的地盘了,轮不到你来我地盘杀人。”白风怪冷冰冰地说。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林守溪,道:“前面是玉峡,是我的领地,但我的领地里,不允许道侣同行入内,你若愿意舍弃她,我可放过你。” 这是什么古怪的规矩? 林守溪眉头一皱,根本不想听他夹着尖锐的嗓音说话,他深吸口气,手指发力,拉着楚映婵腾空而起。 “看来你是想死了。”白风怪伸出了手,冷冷道:“吾乃白雪玉峡之主,统领十座大峰……” 不等他的话说完,林守溪便已拉着白裙女子上来,以指为剑,点向白风怪,白风怪摇了摇头,一拳砸向林守溪的胸口。 接着,白风怪脸色变了,对方的体魄远比他想象中结实,他的一拳竟像是轰在了钢板上。 白风怪想要摄拳,黑衣少年的长发忽然散开,一柄黑尺贴着林守溪的面颊刺来,猝不及防地杀向白风怪。 那是楚映婵的剑。 她已在林守溪身后立稳,助他杀妖。 白风怪撤得飞快,故而这黑尺短了一寸,林守溪握住了她递来的黑尺,向前一挥,将短的一寸补全了。与此同时,楚映婵也从林守溪的腰间拔出剑,杀向了白风怪。 攻势瞬间颠倒,白风怪想逃,却被林守溪反手抓住了手臂,林守溪猛地一拧,骨裂声骇然响起。 眼看楚映婵的剑要来了,白风怪直接弃了双臂,想断臂而走,但他依旧没能逃掉,林守溪重尺如锤,打上他的胸膛。 白风怪发出惨叫,一个趔趄间坠下山崖, 它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便将先前没念完的介绍补全了:“吾乃白雪玉峡之主,统领十座大峰,号约凌天掌风神君,今日前来,就是为了诛杀尔等,取你们项上人头!啊——” 白风怪坠入深崖,再不见一丁点影子。 林守溪与楚映婵对视了一眼,都感到了一丝莫名其妙。 那黄沙怪立在对岸,望着极远的深峡发怒,却是跃不过来,林守溪与他挥了挥手,转身离去。 “谢谢你。”楚映婵认真地说。 “没什么好谢的,即使我没有拉着你,以你之能也绝不会真的有事。”林守溪说。 “有没有事是两码事。”楚映婵话语坚定,“总之……谢谢你了。” 林守溪轻轻嗯了一声。 “那你……能将手松开么?”楚映婵说。 林守溪这才发现,他们先前牵着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他说了句抱歉,手掌一松,楚映婵飞快抽回了手,握了握,垂颈不语。 林守溪倒没有多少心思,他观察着眼前的玉峡,只见这峡中的石头确实通体洁白,看上去宛若美玉。少了白风怪以后,前方的路途没有了阻挡,一片安宁。 即将走出玉峡时,林守溪心中一动,他忽然转过头,看向了某处峰间。 “怎么了?”楚映婵问。 “好像有人在看着我们。”林守溪说。 楚映婵也回过头,澄澈的眼眸四下扫视,后方怪石嶙峋宛若妖魔,唯独不见人影。 “也许是我多想了。”林守溪摇了摇头。 过了玉峡是一片山坡雪地。 天渐渐黑了,他们没有继续行路,而是在山下搭建了两个布篷。 前方不知还有什么妖魔鬼怪在等着他们,但玉峡的妖怪已除,相对比较安全,所以他们打算在这里休息一夜。 “我觉得有些奇怪。”林守溪说。 “哪里奇怪?” 两人隔着布篷说话。 “能操控黄沙,且有这么一头巨大怪兽作为膝下宠物的妖,真的会这么弱么?”林守溪问。 他一个玄紫境加上楚映婵的元赤境,仙人都够不上,对于从那等妖怪手下死里逃生,林守溪底气并不充沛。 “妖怪没有你想象中那般厉害的。”楚映婵解释道:“城墙之外环境恶劣,妖鬼之物生存已然不易,而且大都畸形,庞大者痴愚,纤细者孱弱,它们或有神通,境界却不会强悍到哪里去,所以哪怕是在城墙外,还会有一些村镇得以扎根。” “这样么……”林守溪喃喃道。 “你怎么总是心不在焉的?”楚映婵问。 “我想到了小时候听过的一个故事。”林守溪说。 “什么故事?” “有一对师徒一路西行,想要求取珍贵的经书,这一路上,他们遇到了许许多多的妖魔鬼怪,它们面目狰狞,各显神通,想要将师徒杀害,然则这对师徒坚韧不拔,纵有妖魔觊觎,纵有苦难艰险,他们最终也都将之化险为夷,得偿所愿地求得经书,证了正道。”林守溪缓缓地说。 楚映婵没有听过这个故事,如今听林守溪概述,她轻轻点头,道:“他们真是意志坚忍。” “嗯,他们确实意志坚忍,但……能躲过这些苦难靠的并不仅仅是意志。” “嗯?” “后来这对师徒知道,原来拦路的妖怪大都是神仙的坐骑,这些关卡也只是神佛预设的,他们在刚刚启程时,一路跌宕起伏的故事就已分毫不差地写在了佛的掌心里。”林守溪说。 “你的意思是……”楚映婵隐约有些明悟。 就在这时,布篷外响起了滚雪之声,声音越来越大,转眼间已如雷鸣。 林守溪与楚映婵飞快出了布篷。 只见后方的雪坡上,一个雪球飞了下来,那雪球越滚越大,及至附近时已有势不可挡之态,林守溪与楚映婵也只能选择避让。 轰—— 雪球飞过,然后撞碎在玉峡的石头上。 楚映婵的布篷被碾扁了,竹架尽断,林守溪的则完好无损。 第一百三十七章:白雪一双人 身后是碎掉的雪球,身前是压毁的布篷,沿着雪坡向上望去,白茫茫的雪坡泛着银光,空无一人。 这是哪里来的雪球? “这……” 楚映婵看着被损毁的布篷,心有余悸:“幸好我们都没有入睡,否则……” 好不容易历过了妖魔的阻挠,如果在入眠时被山坡滚下的雪球砸伤,未免太荒诞了。 “我上去看看。”林守溪说。 楚映婵微提着裙摆,跟在他身后,也来到了山坡的最高处,一同眺望雪夜。 上方的天空像是神女点缀宝石的深青裙裾,借着星辰微弱而迷人的光,林守溪向着四周望去,周围被白雪覆盖,几乎一览无遗,但任他如何搜查,都找不到半点人的身影。 “这是什么?” 楚映婵俯下身,观察着脚下的雪地,说。 林守溪循声望去,也在雪面上见到了一串极为纤细的脚印,那不是人的脚印,而是猫爪,猫爪很小,看着是只幼猫。。 “原来是猫做的吗?”楚映婵心弦放松了些。 林守溪皱紧的眉却未松开,他观察着脚印的走向,问:“也就是说,刚刚有一只猫跑到了山坡上,搓了一个雪球滚下来,精准地将你的布篷碾坏了?这……可能吗。” “若是心智小成,有些灵性的小猫妖,倒也不是没可能这么做。”楚映婵说。 “是么……” 林守溪当然不会被这个理由说服,他想起了三花猫,三花猫哪怕是现成的毛线球都搓不明白,更何况用笨拙的爪子搓雪球了,更何况……哪怕是猫,它的脚印也就此断了,它是凭空消失了么,还是长了翅膀飞走了? 可爱的猫爪印在雪夜里透着诡异的气息。 林守溪又搜寻了一会儿,依旧得不到有用的线索。 “你觉得是有人想杀我们吗?”楚映婵问。 林守溪也不敢妄下定论,只是说:“再想想, 有没有其他可能。” “嗯……难道是有人骑在猫上?”楚映婵若有所思。 楚映婵对于斩妖除魔一事也算是颇有经验, 可她也从未遇见过这样的情形, 不免胡思乱想。 “……”林守溪一时无言。 两人讨论了一会儿,得不到什么头绪,但有了前车之鉴, 山脚已不安全,他们一齐将布篷挪到山上驻扎下来, 这是相对最安全的地方。 但楚映婵的布篷已经坏损, 无法使用, 他们只剩下一间可用的。 布篷宽敞,也够两人共同, 但…… “你昨日真气消耗最多,你睡里面吧,我在外面守着, 以防有变。”林守溪说。 “不可。”楚映婵立刻道:“哪有师父享福, 独令徒弟受苦的说法。” “你是斩妖除魔的主力, 你休息好了, 明天才能更好地出力。”林守溪说。 “不要。” 楚映婵不认可这种说法,她觉得对方这口吻就像是在哄小孩子吃药一样, 她虽堕了境,又岂需一个晚辈照顾? “这样吧,我们一人各休息一个时辰, 轮换至天亮。”楚映婵说。 “也好。”林守溪也没必要与她执拗。 楚映婵先钻入布篷中,躺着休息, 篷内有厚厚的棉垫,隔绝了雪地的寒冷, 狭窄却温暖,林守溪在外面铺了块干毯子, 盘膝而坐,取出了师尊赠送的丹药秘籍翻阅。 师尊赠送的炼丹秘籍有三,分别是归体真元丹、冰寒镇心丹以及灵目丹。 顾名思义,归体真元丹是一种类似于玉液丹的,恢复真气的丹药,这在丹炉里炼制的话,就是用丹炉内置的材料炼出恢复真气的丹丸, 可在他体内炼的话,相当于是用真气炼丹恢复真气……林守溪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第二本的冰寒镇心丹则是更为强劲的清心咒,可使人六根清净,无欲无求, 无论是清修还是对敌之时皆有妙用,一般来说,这种丹不宜多吃,但林守溪不怕,他觉得自己可以炼制极欲合欢散与之对冲。 至于灵目丹入腹,则可以令得双眸炯然有神,看到一些常人看不到的东西,它的作用可能类似于过去佩戴的黑鳞…… 林守溪虽对这几本丹药的作用颇有微词,但它也绝非一朝一夕可以练成的,林守溪今夜只是粗略地看了一遍,按照难易给它们排了序。 布篷内,楚映婵静静地躺着,却是无法入眠,她偶尔抬头向外看去,布篷能提供的视野很狭窄,她看不到辽阔幽美的星空,只能看到林守溪独坐雪地的背影。 林守溪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却没有作声,只是低头阅着书卷,神情专注。 一个时辰后,换成楚映婵出来,林守溪入篷休息。 布篷残留着女子的余温,仿佛这位楚国的王女亲自为他暖了床一样,里面甚至还飘浮着淡淡的,女子的体香,容易让人联想到山谷瀑布间的野兰花。 林守溪立刻练起了冰寒镇心丹。 楚映婵坐在冰雪之间,也打坐调息着,白裙为星光所照,望上去仿佛透明,仙子的肌肤映着冷白之色,更胜满山的雪。 这对只有名分的师徒同处雪夜,却是宁静平常,仿佛这只是寻常之事。 再次轮到林守溪出布篷之时,天空忽然飘起了雪。 天空中星辰璀璨,雪不知是从何处落下的,林守溪伸出手,接住了几片雪花,握在掌心,没有说话,继续低头看书。 天寒地冻,雪花飞扬。 “进来吧。”楚映婵忽然说。 林守溪微怔,却是默不作声。 他心里清楚,离天亮还早,若一直用真气遮蔽,对于他们来说皆是无谓的消耗,林守溪想起了包裹里还有一把纸伞,取出之后却发现它的伞面不知何时被划破了。 雪越下越大,转眼之间已有遮天蔽日之势,天空中的星斗也看不清切了。 身后,楚映婵侧卧着,双肘支地,身子半起,眸光平静地注视着林守溪,说:“别硬撑了,你这般固执的性子放我们道门里是要挨打的。” 雪落如天倾,若无真气遮挡,林守溪顷刻间就会被堆成一个雪人。 “这样……不好。”林守溪轻声说。 “何必拘泥礼数呢,你我问心无愧就好了,”楚映婵向着一侧靠了靠,让出了些地方,“还是说你……” 她欲言又止。 白衣仙子的话语柔缓清冷,不掺任何多余的情绪,林守溪若再推诿反而显得心中有异,他看了眼越来越大的雪,最后还是选择钻入了布篷内。 布篷原本还算宽敞,但若容纳两人,便显得狭窄了。 楚映婵将布篷的帘子系住,防止冷风灌入,两人就这样躺在密闭的空间里,只要稍稍留意,就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起伏与心脏的跳动,林守溪在短暂的不适应之后,竟也不觉抗拒——身边的女子温柔似水,仿佛能容纳一切。 林守溪自认为对小禾堪称坚贞不渝,一路上他虽与慕师靖并肩作战出生入死,却也经受住了妖女的调戏与挑逗,在心理上保持着距离。入山后他又见妙龄少女与神山仙子无数,但也只冷眼相看,不作他想。 他只想见到小禾,与她重逢之后他才能更加安心地修行,去努力践行更宏伟的誓言——与心爱之人一同斩灭尘世的邪祟,对抗心中的魔鬼,世上似乎再没有比这更烂漫的事了。 但饶是他自认忠贞不渝,道心坚忍,依旧难免紧张。 楚映婵清艳的脸颊离得很近,她的发绳已经解去,如瀑的墨发贴着雪颊丝丝缕缕地垂落,有的覆着琼鼻,有的滑过绯唇,她被衬得如此柔弱,长而曲翘的睫毛也是那般近,睫羽随着呼吸轻颤着,就像是海上的云。 不得不说,哪怕林守溪以再挑剔的眼光来看,这都是一张近乎完美的仙靥,垂怜神女虽也极美,但那种美与她不同。 苏和雪像是从红尘踏入仙境的得道女子,楚映婵则是天生的仙子,她哪怕行走人间,也未食过半点烟火,道胎澄彻如寒空的星,初秋的露,难怪楚妙将她视为自己一生最值得骄傲的‘杰作’,极尽溺爱。 当然,在楚映婵心中,林守溪同样如此,这是她见过神骨最为清秀的少年,五官亦是清癯秀美,仿佛神明转世成的少年,他与娇小明艳的小禾立在一起,确实是天作之合了。 雪一直下着,不知何时才会停下。 他们都知道对方没有睡着,因为他们的呼吸节奏不自觉地趋于统一了。 若身边躺着的是小禾,那这种心照不宣是美好的,但楚映婵给予他的,更多的是紧张,他虽知自己什么也没做、也不会做,但总有一些对不起小禾的感觉,他在脑海中不停勾勒着小禾的模样,心却愈发乱了。 夜还漫长,林守溪不知如何度过。 “我给你讲故事吧。”他灵光一闪,忽然说。 “故事?”楚映婵微怔。 “嗯,先前那个故事,师徒西行历劫难得真经的故事。”林守溪说。 “嗯……”楚映婵鼻翼翕动,片刻后轻轻开口:“好呀。” “这个故事要从一只猴子说起,那是一只猴子……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猴子。”林守溪缓缓开口。 初冬雪夜,少年与女子躺在布篷里,听着窸窸窣窣的落雪声,少年的身影平缓而悦耳,听来令人心宁神静,楚映婵侧躺着,双腿微蜷,她听得入神,眼眸里闪着令人不敢直视的光。 于是,这个雪夜,孤男寡女之间就这样给讲述了一晚上猴子的故事。 一夜别无他事。 清晨,雪停了。 “今晚的事不准告诉小禾。”林守溪想了想,还是小声叮嘱了一句。 他虽问心无愧,但小禾信不信不是他能控制的。 “放心好了,我有分寸的。”楚映婵抿唇一笑。 “多谢师父。”林守溪说。 “你也只有在有求于我的时候才会喊我师父。”楚映婵幽幽开口,有些怨恼。 林守溪愧疚地低下了头,楚映婵噙着浅笑,也不乘胜追击地逗他。她与他一同解开帘子,推开积厚的雪,从布篷中走出,寒风冷冽,天地一白。 手上的舆图失去了作用,他们早在不知何时就已被某种力量干扰,迷失了方向,误入了这片妖魔横生的山谷里。 谁也不知道前路有什么。 收拾好唯一的布篷,补充了水和丹药之后,他们一同上路。 “在想什么呢。”林守溪问。 今日他精神不错,倒是楚映婵有些心不在焉的。 “我在想昨天你说的故事。”楚映婵说。 “小说家的一家空谈而已,你不必当真,也不必记挂心上。”林守溪说。 “我只是觉得它很有趣。”楚映婵说。 “那日后有时间,挑个闲暇安逸的日子,我将完整的故事说给你听。”林守溪承诺着。 楚映婵点了点头,她想的倒不是故事本身,而是其中的……师徒关系,这给了她一丝明悟,但她暂时无法将其转化为实际的念头。 楚映婵想要开口说出些心中的想法,林守溪却又忽地止住了脚步。 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再度俯下了身子,楚映婵看过去,也愣住了。 “这是……” 只见地面上,赫然又出现了一小串猫咪的足印。 这与昨夜的如出一辙。 “那只猫昨天又来过么?”楚映婵明明凝神注意了,却半点没有察觉。 “不,不是的,这是之前的脚印。”林守溪寒声道。 “可昨晚不是下了很大的雪么?”楚映婵后颈微凉。 是啊,昨晚下了大雪,这浅淡的足印早就该被覆盖了吧…… 这又是怎么回事? 楚映婵一时无法想通。 林守溪却飞快明白了过来,他说出了那个听上去无比荒诞的猜想:“昨天确实下了很大的雪,但雪很可能只集中下在了山顶的部分,其他地方并未被波及。” “什么?”楚映婵讶然。 她很快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昨夜确实下了大雪,但只有山顶下了,也就是说,有一团雪云追着他们落雪,对其他地方不闻不问。 昨夜夜色太黑,大雪纷纷扬扬,他们并未注意到这一点,今日的蛛丝马迹才暴露了真相。 若真是如此,那很显然不是云在针对他们,而是……人。 这一路走来,一直有人在暗中布局着什么…… 楚映婵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向四周游移,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但山峡广阔,怪石参差,他们除了雪,什么也看不到。 “没关系,继续走吧,就当什么也没有看到。” 林守溪却出奇地冷静了下来,他侧过身去,附耳对楚映婵说了什么,随后对地面上的足印不再理睬,只是向前走去。 两道身影一同消失在了雪地里。 …… “报……那两个人不见了。” 某处,身穿戏服的少女正抱着自己的脑袋打着滚,忽有人传信,少女睁开了眼,将脑袋按回了头上,正了正,又发跳般拧了一圈,才睁开眼,气恼道:“嚷嚷什么嚷嚷,没看到我正睡觉嘛……什么事啊?” “那两个客人出了白雪玉峡之后走了两个时辰,随后又一起搭了个布篷歇息,我们还当是他们昨夜意犹未尽,不敢打扰,但半天过去了,也不见他们出来,我们意识到了不对劲,然后才发现,布篷底下挖了个大洞,里面的人不见了,‘四面’也分头去找了,可怎么也找不到。”来者气喘吁吁地报告了事情的经过。 “哦……挖地道跑了啊,以他们之能,察觉到异样也算正常。哎,我还当是他们生小孩子了呢,这种小事也来吵我睡觉?”戏女不悦道。 “大人……大人不急吗?” “有什么急的?他们未入仙人境,是出不了我的戏台,要是挖条路就出去了,我这百年灵根岂不是白修的?” 戏女不以为意,道:“地鼠打了洞也总有钻出来的时候,更何况他们还有要事在身呢,我们急什么?放心,若此事不成,我将我脑袋掰下来给你们当蹴鞠踢。” “大人说得是,是属下心急了,属下只是心忧,心忧……” “好啦,知道啦,谁也不想回神守山坐大牢,本姑娘自会竭诚办事的,你们不要整日疑神疑鬼,照我的吩咐办事就好了。” 戏女信誓旦旦道:“这两人都私定终身了,约为未婚夫妻了,差的也不过是一锤子买卖而已,假正经的我见太多了,最后还不是郎情妾意,你侬我侬。” “是,大人说的都是。”那人纵有意见,也只敢附和。 戏女明明是少女模样,却很爱说话,唠唠叨叨个不停,这也不怪她,在牢里噤声久了,偶尔透透气总是令人心情愉悦,想要一抒胸臆的。 见那人还不愿离去,戏女才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她披着拼接是七色彩服立起,道:“好了好了,本姑娘亲自去瞧瞧就是了……哎,现在的小孩子真是越来越不懂事了。” 下属这才松了口气。 可未等戏女出门,又有情报传来。 一个披着鼠灰色衣袍的人佝偻着身子匆匆进门,道:“报,两位客人已被‘白面’找到了,如今已与白面斗在了一起。” “这么快就露出马脚了啊……真没意思。”戏女叹了口气,手脚一僵,直挺挺地倒回了椅子里。 其余人也纷纷松了口气。 “那就随他们去斗吧,待时机成熟,我会亲自出手的。”戏女这样说着,随手从腰间解下了一块面具,覆在脸上。 面目狰狞。 …… 与此同时,白雪玉峡之中。 “我已派下属按你们说的上报了,两位上仙,可以收手了吧?”一个白袍面具人抱着脑袋,说。 林守溪与楚映婵对视了一眼,缓缓抽回了剑。 他们寻了处软土,利用布篷进行了金蝉脱壳,却没有往其他地方逃,而是反直觉地折返回了玉峡,令得搜寻着灯下黑,一时未能觅见。 更幸运的是,他们还在玉峡中撞见了这位‘白面’换戏服。 “解开你的面具让我看看。”林守溪冷冷道。 白面犹豫之后叹了口气,又问:“两位上仙答应保密的吧……” “放心好了,我们道门弟子以诚信为本。”林守溪正义凛然道。 白面这才缓缓揭下了面具。 “怎么是你?”林守溪与楚映婵又吃了一惊,异口同声道。 眼前的不是别人,赫然是昨日被他们联手打落山崖的白风怪,他四肢健全,完好无损。 白风怪迎着他们诧异的目光,也很不好意思,他不复昨日山崖上的嚣张,小声道:“因为,因为……因为我……便宜。” 第一百三十八章:谁是戏中人 “便宜?为何便宜?”楚映婵问。 “啊?”白风怪一愣,心想这还用说么,他支支吾吾道:“境界低,演得烂,当然就便宜啊……而且由我一人分饰两角,可以少付一个人的钱。” “所以这一路过来,我们的经历果然是被人安排了么……”楚映婵喃喃自语,终于确定林守溪说的是对的。 “便宜是有多便宜?”林守溪好奇地问。 “别问了……” 白风怪如丧考妣,不断地倒着苦水:“这本是碧穹园的生意,但碧穹园最近太忙了,将这生意接下后卖给了我们老大,我们都是临时上阵,话都还没背明白了,这下好了,被你们抓了现形,如果被老大发现了,别说赚钱了,指不定还要赔进去些……” 白风怪体内狂风激荡,呼呼作响。老大对他昨天的表现本就很不满意,今日是该戴罪立功的,结果落到这般局面,可以说是前功尽弃了。 “你们这生意确实不好做。”林守溪闻言,不由点头。。 “所以两位客人一定要替小的保密啊……”白风怪恳求道。 “我观你境界也不低,为何要来演这一出?”楚映婵问。 眼前这头白风怪怎么也有玄紫境的实力,虽说与林守溪这种独一份的玄紫没法比,但也绝不至于沦落至此才是。 “客人有所不知,我们是神守山石铁牢里拘押的妖鬼之物,我们虽是戴罪之人,但也不能总好吃懒做,所以许多罪妖被种下罪印之后,都可以出牢去寻点谋生之法,我不愿干脏活累活,恰好听说有个戏班子,就加入了。”白风怪解释道。 “原来如此。” 楚映婵过去不知道坐牢都有这么多门道,她问:“是谁雇你来的,演这场戏的目的又是什么?” “我只是个戏子,哪里知道内情呢?”白风怪讪笑道。 “多半是你娘。”林守溪看向楚映婵,直截了当道。 “我娘?”楚映婵灵眸微动,摇首道:“我娘请他们来做什么?怕我们一路上太无聊么……总不能是提升楚门的功绩吧,云空山的仙人也不是傻子。” 楚映婵喃喃开口,如画的眉目间锁着困惑的云,她说着说着,声音却越来越轻,因为她发现, 林守溪与白风怪都在用异样的眼神看着自己。 “怎么了?”楚映婵更加疑惑。 “你是真的不知道?”林守溪问。 “你知道什么?” 楚映婵过去常常与白祝在一起, 所以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机敏聪慧的小师姐, 现在想想果然还是白祝太笨了,与林守溪待在一起的时候,她常常会觉得自己的思路跟不上。 “楚皇后也许是想撮合我们。”林守溪说。 “撮合……我们?” 楚映婵怔怔开口, 她回想起昨日发生的事……一同撑伞,穿越满是沙尘的峡谷, 一同逃跑、一同与敌人并肩作战, 然后是断崖峭壁处生死相依, 接着布篷被毁,山顶大雪, 他们只能睡在一起,将这些事联系起来后,楚映婵也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过来, 青丝垂掩映间的仙靥不由微红。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楚映婵依旧不明白, 只是自语道:“请这样的戏班子, 应该花了不少钱吧。” “皇后应该是误会了什么, 下次见面,我们和她说清楚就好了。”林守溪说。 “也好。”楚映婵点头, “既然真相大白,那这场闹剧也趁早收手吧。” “不可,不可啊——”白风怪坐不住了, “你们收手了,我们吃什么?” 白风怪立刻恳求道:“二位可是答应我要保密的……你们就当没事发生过, 走出这戏场就行了,让我们把该做的做了, 实在不行你们也可以和老大去商量商量,我们合伙骗你娘的钱。” “……” 楚映婵无言以对。 娘亲楚妙在她面前虽是温婉又唠叨, 但再怎么说,她也是身份尊贵的楚国皇后,是整个人族都凤毛麟角的大仙人,可她却非要来操心自己的婚事,现在好了,不仅花了冤枉钱,眼看着还要成为冤大头了。 白风怪正说着, 他的身后,忽有‘喵喵喵’的叫声传来。循声望去,竟是一只通体雪白,瞳孔湛蓝的猫。 “雪团, 你怎么来了?”白风怪一愣。 “这只猫难道就是……”林守溪若有所悟。 雪团很有灵性地叫了两声。 “嗯,这就是昨天晚上推雪球的猫。”白风怪说。 楚映婵见到小猫,眼眸微亮,她俯下身子,拎起了小白猫的后颈,“原来是这个小东西呀。” “它昨夜推完雪球之后去了哪里?为何凭空消失没影了?”林守溪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雪团裹在了雪球里,随着雪球一同滚了下来,然后趁着客人上山查探之际偷偷从碎雪里钻出,溜走,客人自是很难发现的。”白风怪解释道。 “竟是如此么……” 楚映婵没想到谜底居然这么简单,她想起自己荒诞的猜测,不由觉得脸红,她赞叹道:“你们这戏班子可真是各个身怀绝学。” “仙子过誉了。”白风怪拱了拱手,卖惨道:“仙子你看,我们班子的猫都瘦成这样了,若这单生意黄了,恐怕雪团又要十天半月吃不上肉了……” 圆滚滚的雪团可怜兮兮地点了点头。 林守溪与楚映婵看着彼此,无奈地眨了眨眼,他们没有想到,在这个临时搭建的戏台里,自己竟也要成戏子了。 “不。”楚映婵沉吟片刻,却是摇头:“我不喜欢这种由人摆布的感觉。” “我也不喜欢。”林守溪说。 白风怪看着他们夫唱妇随的样子,更加着急,“两位大仙行行好吧……我们这是小本生意,像楚皇后这样傻……财大气粗的客人打着灯笼也难找,你们给搅了,我们来年只能喝西北风了。” “放心,你只要好好与我们合作,这罪非但落不到你头上,好处也不会少你的。”林守溪承诺道。 “公子的意思是……” …… “这两位客人去白面斗去了哪里,怎么这么久了还不现身?” 面覆蓝色面具的男子立在一处怪石林中,他遥望前方,疑惑不解。以白面的修为,恐怕早已落败,借着老大的阵法遁入暗处了,可…… 正想着,前方响起了尖锐的嘶叫,正是白面的声音: “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这山峡间妖魔鬼怪无数,皆狞恶恐怖,强横无比,你们以为你们逃得掉吗……哈哈哈哈……” 蓝面知道两位客人来了,无暇多想,立刻做起了迎敌的架势。 林守溪与楚映婵挽剑而至,看得出来,他们与白面经历了一番苦战,也有些疲惫。 蓝面抖擞了精神,他迎风而立,将一把黄金吞口的宝剑拔出,冷冷道:“白面那废物,竟连你们也杀不掉,看来还是得让我出手了……哼,吾乃这片石剑林的主人,号约削石负剑神君,你们胆敢擅闯此地真是不知死活,今日,本神君就让你们见识一下这石林剑阵的威力!” 蓝面大吼的时候,林守溪与楚映婵也在心中跟着他默念这番台词,竟是分毫不差。 先前,他们已与白面做了商量,还串通了之前凶神恶煞的黄沙怪,黄沙怪起初还嘴硬,直到看到了被生擒的白风怪后,终于选择了合作,悻悻然地交出了戏本。 林守溪与楚映婵认真地看了一遍,大致明白了后续的情节: 接下来他们会接连遇到蓝面与红面,与之苦战一番,关键时刻,红蓝二鬼的破绽被识破,为他们所败,借着戏台的地阵逃之夭夭,随后他们会进入一片严寒与酷暑共存的森林。 在这片森林里,先前扮演红蓝二面的人会化身一对幽灵,指引着他们走向森林的深处,这片森林遍布机关,非强力可以破除,而是需要两人通力合作,一同解谜、前进。 不得不说,为了能让他们缔结姻缘,楚妙请的戏班子确实做了不小的努力,这些关卡中不乏许多肢体的接触,若是本就互有情愫的少年少女一同经历这些,很难不相惜相爱。 之后迎接他们的则是强大的黑面。 黑面也是戏台最深处的妖怪了,它在一片阴气森森的墓地里等待着他们,那片墓地冤魂飘浮煞气冲天,是戏女精心挑选的场地,在那里,林守溪与楚映婵会与黑面有一场斗得昏天黑地的较量。 战斗的尾声里,他们双剑合璧,艰难取胜。 接着,最重要的时刻来了。 他们经过了那片压抑而阴森的墓地之后,会走入一条狭长的一线天石道里,经过了这片石道之后,再没有什么阴煞之气,昏黑之风,他们能看到的只有平削如镜的山岳,和山岳环抱间的湛蓝大湖。 戏本里写道: 天空湛蓝,万物俱寂,妖魔鬼怪早已不见了踪影,少年与少女能见到的只有湖,一览无遗、湛蓝澄澈的湖,湖水舒缓地将浪与风推过来,带着沁人心脾的凉意。 先前他们在黄沙峡谷见到的鹿角巨妖再次出现,不同的是,这次它没有半点敌意,只是潜在湖水中游曳,发出鲸般的悠远吟唱,似乎是在赞颂少年与少女的勇敢,它拖着长长的、三角形的水纹远去,渐渐沉入湖中,天幕黯淡,残月初升,恰与两颗星星组成了一张温柔的笑脸,天地间再无他人,接下来的时间全都属于他们…… 看到这里的时候,林守溪与楚映婵多少有些感动,若他们真的浑然不知,经历了一切,见到这般美好的场景,会作何想呢? 无论如何,这都是一生都无法忘怀的场景了。 可惜,现在假设也只是假设,他们洞悉了一切,再也无法体会这种精心设计的浪漫了。 “娘亲也算是有心了。”楚映婵出奇地没有责怪楚妙。 林守溪看过了戏本,将它还给了黄沙怪,问:“先前黄沙灰雾峡谷里那头开山神君究竟是什么?光是角就这么大,它的真身恐怕有赤瞳龙尸那般大小吧,它也是戴罪的怪物么?” 楚映婵对此也很好奇,她深深地记得狂风吹出山峡,巨大的鹿角从中升起的场景,那种压迫感犹在心头,令人生不出对抗的念头……若真有一同龙尸大小的怪物掺和其中,那这个戏班子的底子确实很值得称道了。 黄沙怪看着他们期盼的眼神,犹豫之后道:“两位……随我来。” 接着,林守溪与楚映婵跟着黄沙怪进入了一间山石开凿的密室,密室空间极大,守门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本该被黄沙怪杀死的马夫,马夫见他们前来,也大吃一惊。 同样吃惊的是林守溪与楚映婵。 在这间密室里,他们看到了一对巨大如树的鹿角……当然,也只有一对鹿角。这鹿角倒真是树木雕刻成的,中间还特意掏空了,并不重,普通的人类力士就能将其举起。 林守溪与楚映婵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自始至终也没看到那怪物的真面目,关于它的巨大与恐怖,都不过是通过这对角想象出的。 “你们这也太敷衍了吧?”林守溪有些生气。 “这不是节约成本吗……再说了,两位当时不也被吓跑了吗?”黄沙怪辩解道。 林守溪与楚映婵无言以对,只觉丢人现眼。 他们向白风怪与黄沙怪询问了他们的老大的事,关于那位戏女,他们知道的也不多,只说是个古灵精怪的女鬼,拥有仙人境的修为。 据说,这位戏女并非什么谋财害命,兴风作浪的怨鬼,她只以捉弄人为乐,小到蹒跚学步的稚童,大到须发皆白的长老,她一个也不放过,从他们的惊吓中汲取力量。 后来某个宗门大宴,她玩心大起,拟了封请帖以假乱真,闹了闹这宴会,将境界不俗胆子却不大的女宗主吓了个半死,谁知这场宴会上,楚国皇后楚妙也受邀在场,她纵有鬼点子无数,却不敌这位楚皇后,被当场抓获,拿入大牢,经过思想改造,立志重新做鬼。 想来这次她愿意从碧穹园手里接下这单子,也与楚妙有关。 楚映婵对于这些恩恩怨怨倒不在意,她反倒有些内疚——因为自己娘亲的缘故,要耽误林守溪与小禾的相逢了。 林守溪并不责怪她,他第一次知道世上竟还有这种生意,想着以后与小禾重逢后,或许可以请一个戏班子表演一下,让那丫头好好感动一番。当然,如果是要骗小禾的,可就不能请太便宜的,若没被看穿,戏子们的命恐保不住,若被轻易看穿,自己的命恐保不住…… 知道了一切,这蓝面的石林剑阵在他们眼中自也破绽百出。 林守溪与楚映婵配合默契,以惊人的速度破阵而出,还险些将那用以遁逃的阵法给破了,吓得蓝面脸都白了,险些跪地求饶,承认一切。 过了石林剑阵,他们见到了红面。 红面藏在面具与衣袍下的本体是一只炎兽,它是火山口的炎精凝成的怪物,身无定型,甚至可以以躯体为炉炼剑,传说中铸就雪鹤剑的那位炼器师就有一头强横的炎兽。 这年头妖怪并不好当,这头炎兽被击败之后,还要飞快改头换面,前往下一座森林,与一头吞风吐雪的蛙怪协作,阻拦他们的去路。 那头蛙怪就是昨夜为他们降雪的怪物。 某扇大门之后,身披彩衣的戏女也睡饱了,她打算去瞧瞧这两个小孩子闯到哪了——在她眼中,不满百岁的都是孩子。 戏女有特殊的伪装技巧。 她知道,隐藏自身最重要的就是不被发现,人行动起来动静太大,很容易被察觉,所以…… 戏女拧下了自己的脑袋,抛绣球般抛了出去,让它代替自己整个身体出去看看。 像是民间传说中的飞头蛮一样,敷着彩妆的少女头颅兴冲冲地飞了出去,钻入了群山间偷看。 她发现,这林守溪与楚映婵与她想象中强大得多,转眼之间,炎兽畏土的弱点就被他们发现了,他们已五行法术的‘土’困住了炎兽,前往那座森林。 戏女不得不亲自现身,去帮炎兽脱困,让它抓紧赶往下一个场地。 结果这两个孩子似乎很不听话,他们并没有径直前往山林,而是想走水路脱逃——那个叫林守溪的对于水似乎有着超强的掌控力。 “如果你们以为这点雕虫小技就能逃得过我的手掌心,未免也太天真了。”戏女淡淡开口,眼神中充满了轻蔑。 她的灵根是‘场’。 更准确地说,是方向。 她可以让人对方向的感知失灵,从而误打误撞进入她所引导的领域里……先前将林守溪与楚映婵骗入这片峡谷所用的就是这个手段。 神不知鬼不觉里,黑衣少年与白衣仙子的方向感乱了,他们明明沿着溪流前进,莫名其妙间又偏移了道路,拐入了那片冰与火交错的林间。 戏女得意地笑了起来。 任你娘亲再厉害,你这年纪轻轻的仙子丫头还不是被我捉弄?哼,稍后你这等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恐怕还要被爱郎扒成小白羊,在湖边半推半就地唱起诱惑人心的歌,日后若是食髓知味了,不知该是什么模样呢。 一想到这等白衣仙子暗地里被人欺负时仰颈酥颤,欲拒还迎的姿容,她的捉弄心就得到了满足,脑袋不由自主地跃入空中,转个不停。 戏女正得意着,待她转了几圈回来,视线里却又没了林守溪与楚映婵的踪迹。 “咦?不安分的小孩子又跑哪里去了?”戏女四下扫视,惊愕地发现,林守溪与楚映婵竟误打误撞地找到了一条密道! 那可是戏子出入用的专门道路,竟被他们意外寻到了! 这下好了,自己精心设计的关卡瞬间成了摆设。 对她而言,捉弄人是颇有艺术性的事,这样的行径无疑会令她的艺术美中不足。 算了算了,他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早点收工也好…… 林守溪与楚映婵进入了最后的墓地。 天渐渐暗了下来。 孤魂野鬼,煞气冲天。 第一百三十九章:黑面 炎兽与吞风吐雪的大蛙还在森林中游窜着,等待着客人的到来,林守溪与楚映婵却已暗度陈仓,出现在了阴冷闭塞的山谷墓地里。 这与其说是墓地,更像是乱葬岗,破旧的墓碑东倒西歪地插着,上面的字迹被腐蚀性极强的雨水反复冲刷,模糊不清,像是一只只拍烂后黏在上面的苍蝇。 这片山谷尤其黑,煞气在墓地之外结成了一片薄纱,微弱的月光根本照不进这里。 覆着黑色面具的人影悬在一座罕见的尖碑上,结跏趺坐,衣袍低垂,像是停在碑上的猫头鹰,它冷冷地打量着来者,似乎随时都会发出诡异的叫声。 林守溪踏入这里的时候,心中生出了不适之感。 楚映婵也轻飘飘地来到了这里,她面容姣美,脖颈在冰晶般的夜里泛着淡色的青络,白衣仙子姿态优雅,衣裙纤尘不染,但她的心难免空落。 知道了一切之后,万事也就失去了惊喜,无论是红面蓝面璀璨的法术还是炎兽喷吐出的火墙都失去了光亮,变成一个黯淡的‘遭遇’,她的心波澜不惊,仿佛已将眼前的事经历了无数遍。 无人察觉的地方,戏女的脑袋也蹦蹦跳跳地来到了死气沉沉的墓地外。。 她到来的时候,战斗已经开始了。 “这么快吗?这黑面怎么一句话也不说,是忘记台词了吗?还是因为他们来得太快被吓住了……这也太不敬业了吧,要罚钱的!”戏女不悦道。 她这个行当很难做,许多妖物不愿奴颜屈膝地为人族服务,所以她雇的不少妖怪也是临时妖,没什么经验,万事都需要她亲力亲为地盯着,否则难免出岔子。 当然,戏女虽有怨言,却也很乐于这么做,毕竟捉弄他人就是她获得力量的方式,她是心怀理想的人,坐牢也不可忘记修行。 “好了好了,你们也别忙活了,一起过来看吧, 还有你, 回去通知一下白风怪他们, 差不多可以收拾收拾了,对了,瞳画师呢, 他没懈怠吧,我们认真唱戏的场面可都画下来了?” 戏女对着森林里的炎兽和雪蛙招呼, 让他们歇一歇, 又拉了那鼠灰色衣袍的小妖, 吩咐事情,没过多久, 一个光溜溜的大眼睛飘了过来。 这只眼睛比戏女的头都大,它是由凝胶状物聚合成的,水晶般的黑瞳在里面钟摆般转来转去, 无论你站在哪里, 都会觉得这只眼睛在盯着自己看。 据说这曾是被神浊污染的凶物, 被神山抓获之后冥顽不灵, 凶性不减,神山正打算以真火将其身躯焚毁之际, 凶物的眼睛从它的眼眶中挣扎了出来,叛变了自己的身躯,投诚了人族。 它被戏女称为‘瞳画师’, 顾名思义,它有以瞳绘画的能力, 可以做到所见即所得。 戏女绕到它后面,对贴在它‘后脑勺’上的十余张纸一一进行了检查, 这十多张纸丰富多彩,从林守溪与楚映婵一同进入黄沙谷开始, 他们一同撑伞,比肩作战,断崖不离不弃,雪山相偎相依的画面都在其中,且角度选得很好,画面极具张力,两人被刻画得情深义重, 算是楚妙见了能泪流满面,小禾见了能将林守溪打死的水平。 “嗯,做得不错嘛,越来越熟练了, 比白风怪他们强多了……”戏女看着这些画,满意地点了点头,她拍了拍眼球,说:“再干二十……不,五十年,老大我一定给你挑一副威武霸气的新身体。” 瞳画师眨了眨眼,表示满足。 命令属下收好了画以后,戏女心情大定,嘱咐道:“等会他们的最后一幕一定要好哈拍,那种意境一定要表达出来,知道吗。” 瞳画师再次眨眼,虽然临近夜色,但它已进化出了夜景中清晰窥物的能力,这对它而言不过小菜一碟,最大的难点反而是如何在不惊动客人的情况下选取优美的角度。 吩咐好了事情,戏女心情大定,她的脑袋转向了那片墓地,专心致志地欣赏起了他们最后的战斗。 虽然黑面一句台词也不记得了,但这场战斗远比她策划中要精彩得多。 坟墓间煞气翻搅,黑面上下翻腾,宛若羽化的蛇,吞云吐雾,进退如魅,它在一个个墓碑间游动着,发出凄厉的、令人心肝打颤的啸声。 林守溪与楚映婵的身影在墓碑间闪烁着,林守溪动作迅捷,快如弹跳不休的弹丸,像是夜色间的狐,楚映婵的身影也很快,但因为白裙的缘故,她要显眼得多,所过之处白色的残影纷飞如雪。 这三道身影时不时交错而过,交击处刀剑交鸣,空气炸开,剌出一连串星火密集的艳丽火束,宛若盛放的烟火。 戏女对于这些仙子到哪都爱穿白裙的习惯向来是不满意的,在她眼里,白裙根本不宜战斗,而且看着像奔丧,一点也不喜庆。 当然,戏女对于楚映婵的讨厌很大原因来自于楚妙,楚妙是令她入狱的罪魁祸首,若非自己实在见钱眼开,根本不乐意来接这活。 “差不多了,通知一下它收工吧,再打下去可就要错过星月摆成笑脸的时机了。”戏女淡淡道。 鼠灰色衣袍的妖怪点了点头,它闭上眼,口中发出嗡嗡嗡的声音,似在要无形中传达什么。也是这时,戏女感应到,戏场后台的大门被人打开了。 “是谁?” 别处,她无头的身躯豁然立起,摆出了迎敌的架势。 来者是黄沙怪,黄沙怪已收拾好了包裹,前来邀功领赏了。 戏女非但没有松口气,一直运筹帷幄,态度轻佻的她,忽有头皮发麻之感。 “你……你怎么在这里?” 戏场之后,戏女用自己的无头身体给黄沙怪打手语。 “我不在这里在哪里?”黄沙怪也愣住了。 “你不是去扮演黑面了吗?你的戏本呢?”戏女问。 “啊?我没这场戏啊……”黄沙怪呆若木鸡。 戏女的脑袋像是生锈了,她一节节地扭过去,望着墓地,瞳孔骤缩,半晌才喃喃发问:“那……他是谁啊?” …… 有人偷换了戏本,本该由黄沙怪扮演的黑面被替换成了别人! 戏女坐岸观火的心思荡然无存。 现在林守溪与楚映婵面对的很可能是一个真正的敌人,一个混入了戏班子里,以假乱真,想要杀死他们的敌人! 她必须亲自下场阻止这一切。 瞬间,戏场后方的戏女身体一把推开了堵在门口的黄沙怪,夺门而出,朝着她脑袋的位置奔来,她的速度飞快,约莫只是小半柱香的时间,头颅与身体就完成了对接,戏女甚至来不及将身躯拧正,直接抖擞着东拼西凑的戏服飞了出去,跃入了墓地之间。 戏女拥有着仙人境的修为,认真出剑之时无半点花哨,只是凌空一刺,闪电当空劈来,撕开了这片墓地的夜,竟蕴含着浩然的正气。 与他们缠斗着的黑面眼看要被这闪电劈中,林守溪与楚映婵却在这一刻倒戈,反手一剑,一同迎向了戏女。 他们的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一点冗余,仿佛早已预知到了她的到来。 这一剑配合得天衣无缝,竟将戏女的仙人一剑都给短暂封锁,阻断了后续的变化。 戏女对上了他们冷冽的眼眸,也意识到了不对劲,抽剑后撤,在空中连翻了三个跟投以后稳稳当当地立在了一块开裂的墓碑上。 她挽着雪亮的长剑,冷冷地注视着他们。 黑面被戏女一剑击退,飘然落到了后方数十丈远的墓碑上,却是维持住了平衡,林守溪与楚映婵站在两座墓碑上,分立左右两边,一同看向戏女。 四人的方位组成了一个扁平的棱形。 “喜欢么?”林守溪看向了她。 这位戏女很是娇小,看上去只比白祝高一些,她服装怪诞,浓妆艳抹,像是墓地里爬出的女鬼。 “究竟……是怎么回事?” 戏女寒声开口,她意识到自己被耍了,言语已藏不住恼怒,“你们……是在耍我吗?” 林守溪与楚映婵知道戏女的存在,他们对于这种摆布感到不满,所以威逼利诱了黄沙怪与白风怪,一同改写了戏本,为的就是将她引出,让她也感同身受一番被支配的滋味。 戏女兴高采烈地看着戏,指点江山,点评优劣,却殊不知她才是被捉弄的戏中人。 林守溪将湛宫半收,他看着戏女狮子发怒般的脸,也觉得兴意阑珊,“好了,到此为止吧,这场闹剧早该结束了。” “嗯,到此为止吧。”楚映婵手持黑尺,垂下眼睑。 这场荒唐的戏码让她感到了疲惫,她已不想去看墓地之后的湖月,那番场景虽是美的,但如果是她置身其中,这种美就消亡了。 没有真正的爱相衬,哪怕景色再美,它也是单薄易碎的,而情到浓时,哪怕是是神域天塌地陷,她也能看到无限的美好,将其中少年少女的爱恋与悲痛铭记终生。 星辰风月与她何干,在她记忆中的良辰美景里,她始终是多余的。 “到此为止?什么到此为止!”戏女怒不可遏,“惹恼了我,你们还想全身而退不成?” 她脑子灵光,大致猜到了来龙去脉,她虽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看穿的,但无论如何,这都是对她而言都是莫大的羞辱,无异于是在狠狠地砸她吃饭的碗。 “是该好好惩罚惩罚你们这狂妄自大的晚辈了!” 戏女戏衣翻飞,她将剑插回腰间,张开了双手,掌根合在一起,“晹谷、南交、西日、朔方……天地交转,四方颠逆!” 戏女口喝真言,她的灵根被激发,瞳孔苍白如雪,掌心光彩斑斓,一个无形的场以她为中心被摊开,将林守溪、楚映婵、黑面皆笼罩其中。 这个场域里,东南西北错乱了,上下左右也颠倒了,世界变得支离破碎,林守溪明明是站着的,却觉得自己在倒着行走,血液也遵从意识的判断,灌入头颅里,给了他一种脑子充血的感觉。 楚映婵也觉得自己的身躯不受控制地在翻倒,她的白裙虽纹丝不动,但她依旧下意识地去掩。 这个场里,一切方向都乱了,唯有戏女端坐其中,四平八稳——她身处的位置仿佛风暴的中心。 在自己的场里,戏女宛若神明,这是灵根带给她的支配感,凭借自己的能力,她足以让这两个小辈好好吃顿苦头。 “现在知道害怕了吗?哼哼,现在向姐姐磕头道歉还来得及哦,否则你们今天别想全身而退。我数到三……”戏女熟读各种戏本,对于反派的台词也轻车熟路。 “一。”戏女干脆利落。 “二——”戏女拖长音调。 “三。”楚映婵冷冷开口,截断了她的话语。 “放肆!”戏女清叱,“你这贵家丫头,真当有个恶霸娘亲自己就可以横行无忌了吗?今日本姑娘要代楚妙好好管教管教你!” 戏女说着,大步向前,朝她逼去。 “站住。”楚映婵再次冷冷喝道。 “怎么?回心转意了?”戏女问。 “不,我只是劝你好好想想,你现在若敢胡来,或许能得一时欢愉,但你之前的努力也就因此前功尽弃了。”楚映婵说:“准备这一切,你应该花了不少心思吧?” 戏女的脸色阴晴不定。 布置一个戏场成本确实很高,若是演砸了她非但收不到一分钱,口碑也会分崩离析,之后再接单子可就难了。 更何况,这场戏就差临门一脚了,若是砸在这里,前两日的努力也就化为泡影,最重要的是……她的手下可还养着一批人呢。 她是仙人,可以很长时间不饮不食,但她的手下可没办法忍饥挨饿,这场戏若黄了,她的班子估计又要少个一半人…… 好可恶呀…… 戏女咬牙切齿,她空有一身境界,四肢百骸却被各种各样的原因牢牢羁绊着,使不上劲。 “你什么意思?”戏女问。 “我们愿意陪你演完这场戏,我也不会向娘亲揭发你,之后你爱去哪里去哪里,但绝不允许跟着我们,这过家家的戏码实在无聊,你若意犹未尽,还是祸害别人去吧。”一向温柔的楚映婵对敌之时话语也是冷的。 “你……你这是在侮辱我!”戏女满腔怒火。 “没有,我只是……” “是。”林守溪打断了楚映婵的话语,直截了当道。 楚映婵微怔,旋即也笑了,跟着说了一句:“是。” 见他们这般夫唱妇随的可恨模样,戏女彻底气结,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她连忙拧掉自己的头,用力抖了抖,疏通了一下气管。 将头颅重新安上时,戏女冷静了许多。 “你们说到做到?”戏女试探着问。 “当然。”楚映婵看了林守溪一眼,唇角挑起,微笑道:“我们道门以诚为本。” “得了吧,我看这个世界上最凶的女人就是你们师父……”戏女悻悻然开口,当初她最意气风发的时候,看到那位道门门主也是绕道走的。 她现在都还记得,两百九十多年前,那少女道法小成,下山挑战各个成名已久的仙子,最初的时候,许多仙子对这晚辈都颇为不屑,想着随手教训教训就好,但仅仅是三个月,就有六十余位仙子被揍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颜面尽失。那时候神山邸报的主笔人也是位有名的女仙,她想要讨好那少女,将她的道号放在了神女榜的首位,谁知吃力不讨好,当晚就被找上了门教训了一顿。 那些真正厉害的长辈拿她也没什办法,毕竟她每次挑战都是名正言顺地发战书,修真者大都骄傲,很少会拒绝同龄或同境之人的挑战,但那段时间里,几乎所有有名有姓的小仙子宁可丢人也绝不应战了。 那一年,少女不过十六岁。 “这句话可别和你们师父说啊……”戏女想到这段往事,飞快补了一句。 “放心好了……总之,我娘亲既然要花这冤枉钱,就让她买个教训吧。”楚映婵淡淡道。 “你可真是个好女儿。”戏女气笑道。 “过奖。”楚映婵清冷道。 戏女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叹了口气,袖子一抖,收回了神通。 方向纷纷归位,一切井然有序。 戏女望向了后方的黑面,问:“除了你们,还有谁和你们串通了么?” “没有。”林守溪答应不出卖他们的,“我只是将黄沙怪的戏本偷了,与白风怪调换了一下而已。” “这样么……”戏女看向黑面,道:“也就是说,这是白风怪咯?嗯,身手练得不错嘛。” 自戏女出现以后,将黑面一剑逼退以后,黑面就一直停在那里,静静地听他们说话,一动也不动。 “愣着做什么?收工了。”戏女道。 黑面像是什么也没有听到,它的身躯蛇一般缠在墓碑上,幽幽地盯着他们,仿佛真正的鬼。 “你怎么了?别装神弄鬼的。”戏女冷冷开口。 哪怕是她也被盯得后颈发毛。 她冷哼一声,想要过去将它的面具撕下,身后又有声音传来。 “那黑面的戏服不见了,我横找竖找也没找到,不知让哪个混蛋偷去了,这下可怎么办啊,我们待会怎么蒙老大啊……”白风怪吵吵嚷嚷地跑了过来。 他没想到林守溪与楚映婵这么快就通过了冰火森林,一时更加心焦。 接着,他注意到了另一个眼神。 “老……老大,你怎么在这里?”白风怪看到了戏女,惊骇不已,心想戏还没开始就穿帮了吗? 接着,令白风怪更加无法理解的事发生了,他发现,自己苦苦寻找而不得的黑面戏服就挂在不远处。 他看着老大,看着林守溪与楚仙子,又指了指那戏服,问:“我,我能过去拿它吗?” 说着,他脚步向那里挪了过去。 “站住!”戏女厉喝,脸色苍白。 “怎么了?”白风怪精神一震。 也是同时,沉默了许久的黑面终于动了,它像是失去了牵引,浑不着力地飘了起来,紧接着,戏服充气般暴涨,‘嗬嗬嗬’的阴冷笑声从中传出,刀子般割在人的心头,残弱的星月之光被转瞬吞噬,陷入了无垠的黑暗。 山谷里,大地颤动,墓碑一块接着一块地倒塌,盖着的土也不断松动,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挣扎着爬出。 第一百四十章:暗之皇帝 “你这又是什么花把戏?还挺逼真的……”戏女夸奖道。 黑烟从一个又一个墓地土包的裂缝里钻出,汇聚向黑面卷动的衣袍,仿佛它是一轮黑色的太阳,将四周的光线吸入内部。 “这不是你在唬人吗?”林守溪反问。 林守溪与戏女对视了一眼,皆以为这是对方请的戏子。 “我知你心中有怨,收了神通吧,别再唬人了。”林守溪处变不惊,继续道。 “到底是谁在和谁装?”戏女也怒了,辩解道:“你知不知道弄一场戏是要算成本的呀,弄出这种效果是要花很多钱的!而且我们有个宗旨,就是不能搞得太吓人,要是真把客人吓坏了,弄出个患难见假意,大难临头各自飞怎么办?” “真的不是你请的?”林守溪还是不信。 “你也真的没有在装?”戏女对这个诡计多端的少年同样深表怀疑。。 黑面不断膨胀,它的身体光滑如蟒蛇,覆盖着的面具被它撑得扭曲变形,像是被撕裂的五官,令人怵目——两人对视的间歇里,整个墓地已被阴煞之气尽数笼罩。 “如果不是你们安排的戏码,那这东西又是什么?”戏女疑惑不解,“难道还是这里土生土长的妖物不成?” 说完之后,戏女与林守溪一同陷入了沉默。 这本就是一处乱葬岗,阴气很重,若出一头妖鬼邪祟似也没有奇怪的…… 不应该啊……挑选场地的时候,自己分明都检查过的……戏女心中的疑惑并未被打消。 比起他们的疑神疑鬼,楚映婵则早已立在一座碑上,挽剑贴背,竖指身前,结出了一道神妙法印,神圣而皎洁的光自她指端亮起,黑暗遇之则散。 至于白风怪与瞳画师,他们见到了这等怪物,哪管真假,早就吓得溜了出去,瞳画师倒还算称职,临跑前还图了几张画留作纪念——它意识到, 接下来的每一张画都有可能是老大的遗像。 戏女则没有半点置身险地的觉悟, 她习惯了万事俱在掌握的感觉, 此刻反倒觉得刺激。 “咿呀呀呀……让本姑娘看看,你是哪方的妖魔鬼怪!”戏女龇牙咧嘴,拔出了那把装饰奢华的黄金吞口宝剑, 向着墓地上空的黑面大鬼掷去。 剑凌空飞去,白光撕开黑暗, 凿向了黑面的所在。 没有声势浩大的交撞, 也没有怪物被刺后的惨叫嘶吼, 什么声音也没有,这柄价格不菲的剑一触及黑面, 顷刻光芒大减,竟这样硬生生地被它吞入了腹中! 戏女心中惊骇,知道这次是真正遇到对手了, 再没有任何轻敌的念头。 灵根立刻开启, 她展开的场将黑面笼罩, 同时将黑面对于方向的感知瞬间拆除。 这是极强的灵根, 可攻可守,戏女幼小的时候曾在野外遇到过一头异化的狼, 危难关头,她第一次觉醒了灵根之力,改写了恶狼的方向感知, 颠倒了它的前后,于是, 它明明不断朝她扑来,却是在不断向后, 此后的岁月里,她利用这种手段死里逃生了许多次, 屡试不爽。 但今天,她最引以为傲的灵根也失灵了。 她明明拆解了黑面的方向感,但黑面的行动没有受任何影响,它自如地俯下了庞大的面容,盯着戏女看,戏女虽看不清,但她能够感知到, 对方正在对她微笑。 戏女心惊胆战,若非她脸上的浓妆艳抹,这张脸应已被吓得如同白蜡了。 她看了林守溪与楚映婵一眼,心中一狠, 也懒得再管他们,掉头就跑……意外是她不可控制的东西,怪不到她头上,楚妙到时候赔了女儿又赔钱也是活该。 接着,令戏女更绝望的事发生了。 她一口气冲刺了数息,却是绕了一圈回到了原点——她对于反向的感知失灵了。 这对于戏女而言,无疑是比斩断她手足更令她感到恐惧的事情。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这片普普通通的乱葬岗里,怎么会有这种级别的鬼物? 鬼怪的修炼自成体系,没有明确的等级划分,但若按人类的境界来算,这头鬼定也是仙人境二重往上的…… 仙人境……这得凝结多少残魂败魄啊? 戏女无法想象。 她虽诡计多端,但修道天赋并不出众,入了仙人境后更是怠惰不前,她虽美其名曰韬光养晦,但境界用时方恨浅,遇到这等级别的鬼物,她根本没什么反抗之力。 只能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将自己的脑子偷偷挖出来,让它单独逃走了…… 戏女咬着牙,想着自己尚且如此,那林守溪与楚映婵岂不是更没有反抗之力,随随便便就会被捏死。 黑烟冲天,煞气如瀑。 林守溪与楚映婵立在坟地里,下方的分头一个接着一个裂开,无数纤细的白骨从泥下冒尖,如同雨后的笋,那是无数双手,它们探出了土壤,反复摸索,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这些手密密麻麻,令所见者毛骨悚然,但它们似是畏惧楚映婵指尖的光,不敢靠近。 “喂,你们到底有没有什么压箱底的本事啊,赶紧拿出来吧,要不然你们可要去地府修来世了啊……”戏女不抱什么希望地催促道。 楚映婵绯唇紧闭,一语不发,她将神妙指立于身前,指上光芒虽纯净万分,但这点光比之黑面微若萤火,真的能在这怪物身上留下创伤吗? 她没有半点信心。 “接你们这单生意真倒霉,果然和楚妙有关的事都很倒霉!” 戏女抱怨个不停,她一边抱怨着,一边看到黑面将面具转到了林守溪与楚映婵的方向。 “你们不怕吗?”黑面不说话,戏女就帮着它问。 两人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林守溪立在咆哮不休的黑风下,拔出了湛宫,他最后尝试着勾连了一次湛宫——意识像是坠入了死气沉沉的潭水里,依旧没有半点回应。 林守溪失落之际,楚映婵清冷的声音却忽然响起: “我送你出去。” “什么?”林守溪看向了她。 “当初神域里,你劈开了镇守神域送小禾离开,我一生都无法忘记……这片墓地再可怕,比之当初的神域也是小巫见大巫的,我……想试一试。”楚映婵这样说着,她指尖的光水一般沿着手指淌下,所过之处,她的肌肤亦泛起莹亮的光。 “你拿什么来试?你现在的境界根本就是以卵击石。” 林守溪冷冷道:“我知道你作为师父,想要保护我,但无谓的牺牲是没有必要的,现在也不是煽情的时候。” “不,元赤境或许够了。” 楚映婵说:“境界的潜力远超大部分人的想象,激发这种潜力的方法就是堕境,这也是当年神域之中,我能护着小禾活下来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楚映婵语气温柔,像是在教导他什么,说话间,她纤细笔直的玉指自上而下抹过,白光大盛,明亮异常。 “好感动哦……”戏女在一旁呆呆地听着。 黑面也未急于进攻,它静静地悬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道心本已蒙尘,若再堕一次境,可就没有回头路了。”林守溪摇头道。 “正因为我道心蒙尘,所以我才必须要亲自送你去见小禾。”楚映婵微笑着说。 “为什么?” “这两天我想明白了许多事,我也终于明白我的执念在哪里了……” 楚映婵笑意柔和:“当初在神域里,我目睹了你与小禾分别的场景,那一幕在我心中是极美的,唯一不美的是你们分开了,这一年来,我始终心怀内疚,觉得你们的分离是我造成的……那是你们离别的画面,却也成了我的心障,我被困在那幅画面里,你们一日不能重逢,我就一日走脱不出。” 话到此处,似是水到渠成,楚映婵终于明白了师尊的良苦用心。 师尊早已看透了她的心障,所以想方设法令林守溪成为她的弟子,为的就是让她可以亲手打破心障,熄灭心火,将这原本不完美的画面填补完整。 这是她重塑道心的必经之路。 原来师尊并没有不喜欢她…… “好狗血哦……”戏女再次慨叹,心想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啊,不是师徒恋吗,那个小禾又是谁,为什么楚妙没告诉她? 虽有危难当头,却也不妨碍戏女想象出一连串令人牙酸的戏码。 “原来是这样么。”林守溪若有所思。 当时的林守溪很难想到,自己对小禾的告白竟影响了她这么深。 楚映婵骈指下抹,脸颊泛白,唇角隐有血丝溢出。 她的堕境一剑或许可斩出无穷之威,但它的反噬未必是现在的楚映婵可以承受得住的。 “有我在,你没办法冒险的。”林守溪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平静道:“住手。” 瞬间,楚映婵玉躯一震,指尖的光转瞬间消散,她意欲堕境斩出的一剑就这样消散如烟。 戏女看得一愣一愣的,心想这少年的境界明明更低,为何能以下欺上? “我虽一直没有动用过神侍令,但你别忘了它的存在,只要我愿意,我甚至可以将你当成奴婢来使唤。”林守溪话语无情。 楚映婵秀眉紧蹙,眼眸中却没有半点怨恨,她一语不发,不知在想着什么。 神侍令……戏女闻言一怔,心想这东西一听就是类似奴印的存在啊!没想到这清圣皎洁的楚国第一美人身上竟有这种东西,她在别人眼中光辉无瑕,背地里却……这种事情,恐怕楚妙想破脑袋也猜不到。 “太刺激了吧……”戏女心跳得厉害。 林守溪看着楚映婵平静却失落的神色,冷漠无情的话语终于带了些温度,他拍了拍楚映婵的肩膀,说:“我与小禾自有命运,你不必为我们而活的,更何况,现在还没有到真正的绝境。” “没到真正的绝境?这不算绝境什么算绝境啊?我看你是被吓疯了吧!”戏女大喝道。 他们的交谈虽只有三言两句,但其中跌宕起伏太过精彩,以至于戏女都快忘了眼前的黑面大鬼了。此刻回神,她才恍然想起自己现在命悬一线,随时会成为他们伉俪情深的陪葬。 但不知为何,这黑面声势惊人地现身以后,始终没有发动什么攻击,只是沉默地悬在上头,静静徘徊。 这黑面不会是另一个戏组派来的吧?戏女甚至觉得,它揭下面具的时候,会露出一张楚妙的脸……不对,若真是楚妙,听到女儿被下奴印的时候肯定就沉不住气,将这林守溪吊起来打了。 林守溪之所以说没有到真正的绝境,凭的是直觉。 面对邪灵、孙副院、云真人、钟无时等敌人时,他都能明确感受到死亡传递来的警意,但面对黑面的时候他什么也感受不到,哪怕此处已是阴风席卷,幽壑鬼哭的绝地。 但很快,黑面动了。 ‘嗬嗬嗬’的笑声再次响起,宛若钝器在骨头上摩擦时发出的声音,它在墓地的上空飘荡,身躯的腹部撕裂开来,露出了一张利齿密集的巨口。 戏女吓得瞳孔凝缩成点,她也不管那么多了,使出浑身解数,口喝法术,用尽毕生所学去攻击黑面。 令她绝望的事再次发生:她每用出一个法术,黑面就会使出相同的法术与她对攻,并且黑面的法术造诣明显更胜一筹,次次都能占据上风,打到后面的时候,它甚至能先发制人了,戏女这边才出一个起手式,那边法球都已捏好了。 戏女若心性不坚些,定会被折磨疯掉。 “你们愣着干嘛,快上来帮忙啊!”戏女看向林守溪与楚映婵,对他们的消极怠工感到不满。 这个黑面却像是成心戏耍她,林守溪与楚映婵刚要出手,黑面狞笑了一声,身躯拧若麻花,只此一转,竟直接消失得无影无踪。 满地的白骨利爪也缩回了泥土里,像是被一把火烧尽的秋草。 三人落回原地,面面相觑。 细弱的月光重新照进了这片山谷里,黑烟与煞气袅娜而散,似从未存在过。 “他……去哪里了?”楚映婵困惑于眼前的画面,更觉一头雾水。 林守溪摇了摇头。 他始终全神贯注地盯着黑面,但对于黑面突然的消失,他依旧没能捕捉到任何线索。 戏女也呆若木鸡,她没有半点劫后余生的喜悦,反而觉得莫名其妙。 这……这就走了? 难道说自己遇到了惊吓鬼,通过惊吓他人汲取力量? 若是如此,它岂不是自己的同行吗?遇到同行却不杀,这无疑是对自己的侮辱了! 戏女愤愤地想着,却也没敢放什么狠话,只想赶紧逃跑,待功法大成后回来一雪前耻。 “不,不对劲。”林守溪再次开口。 “别一惊一乍的,哪里不对劲了?”戏女怒道。 “这里好像不是原来的地方了。”林守溪环顾四周,说。 戏女这才发现了异常。 他们背后的树林不见了,变成了一片高高的石墙,前方通往湖泊的小道也成了一条死路,唯有那些坟墓完好如初。 残月当空,高崖万丈,他们像是置身在一处古井之底。 “他没有杀我们,是想慢慢地折磨死我们吗?这就是兵法里的围而不打吗?”戏女已被戏弄得晕头转向了。 林守溪与楚映婵对视了一眼,立刻分头去寻找线索。 戏女定了定神,也张开了灵根,一同去寻。 灵根果然发挥了作用。 “找到了!” 戏女摸索到一处墙根,大声地喊他们。 林守溪与楚映婵来到了她的身后。 只见戏女面对墙壁,一顿念念有词之后,猛地喝出一个‘破’字。 设了障眼法的墙壁顷刻露出了一条幽深的路。 “果然还是骗不过我嘛。”戏女得意洋洋地说。 林守溪没有附和,他隐隐觉得,这是黑面大鬼故意让他们发现的。 “要过去看看吗?”楚映婵问。 “当然,伸头一刀缩头也一刀,反正也没别的路可走了,闯闯看咯。”戏女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三人走入了这条石道里。 起初他们走得小心翼翼,但石道实在太长,消磨了他们的耐心与谨慎,若非一个时辰后终于见到了一座破庙,他们都要以为这又是鬼打墙一般的把戏了。 “庙?这是黑面的庙么?难不成它是这里真正的山君?”戏女揉着下巴,好奇地推测。 来都来了,自要进去看看。 戏女剖开了自己的身体,取出了胆,用力吹了几口气,将它充大了些,随后大步流星向前,一把推开了庙门。 沉重的、不知堆了几百年的灰尘瀑布般落下,浇了戏女一脸,戏女灰头土脸,被呛得咳个不停,模样狼狈。 林守溪与楚映婵却没有去笑话她,此时的他们齐齐望向了这座庙宇。 庙宇中灯火幽幽亮起,赫然围绕着一座孤独的像。 “皇帝?” 楚映婵看到了灯火中的神像之影,那是一个身披古袍,手握权杖,头戴王冠的威严之影,他的像上结满了蛛网,依旧能给人以日月般的亘古之感。。 “不,这不是皇帝。”林守溪却是摇头。 这具皇帝之像威严而古旧的衣袍下,赫然蔓延出了无数腥臭的、长满口器的触手。 第一百四十一章:死人之国 “黑皇帝之像?这东西不是早就销毁殆尽了吗,这里怎么会有?” 戏女咳嗽了一阵,拍去了戏服上的尘土,她向前伸长脖颈,瞪着破庙中供奉的像,吃惊的话语中蕴着惊恐与畏惧。 “黑皇帝?”楚映婵蹙眉,她斩妖除魔多年,确实不曾听说过这等存在。 那些触手不是活物,只是雕像,皇帝的雕像放置在方形的石头王座上,石台的四面雕刻着诛族与荒谬两柄神剑,下方象形文字般的人对着神剑伏倒,他们手中捧着日与月。 这神圣的壁画被无数八爪鱼似的触手缠绕着,触手肿胀多鳞,口器缩张,仅仅是看一眼就能让林守溪回想起死城里暴雨也冲刷不去的腥臭味。 戏女说这是黑皇帝像以后,林守溪也发现了它与皇帝神像的诸多不同,它的面容腐烂如淤泥,它的脖颈绣着疤痕般的罪印,它古袍下的身躯被铁索贯穿,禁锢在座椅上,它的权杖漆黑,身后悬着的七把神剑弯如蛇矛。 “你们这些小年轻或许没有听说过这个东西……” 戏女走到了这具巨大的邪像旁,拍打着身上的烟尘,幽幽开口,说:“这个世界上有不少暗处的势利、隐秘的家族在偷偷祭拜一些见不得光的神,或是深海汪洋的三大邪神,或是梦魇般存在于传说的黄衣君主,毒泉之王……大约是两百年前,有一个宫廷画家,他不满足于祭拜显生之卷中记载的邪神,某一天,他以皇帝为模板,创造出了一个新的邪神形象,他将其命名为……黑皇帝。” “黑皇帝介于神圣与诡异,威严与污浊之间,有着一种莫名的、令人着迷的神秘之美,那个画家在完成了黑皇帝的画作之后就发疯了,他不断声称自己真的见到了黑皇帝,但没有人相信他的话,因为他在完成画作之后就瞎掉了。 这幅渎神的画作引发了许多逆反者的顶礼膜拜,作画者自也因渎神而背斩首,但头颅滚落之后,他的脸上却露出了满足的笑,仿佛在死亡的漆黑之地里, 他觐见了那位端坐太古的黑暗君主, 他被赦免了罪行, 并被黑暗的君王赐予了永恒的生。。” 戏女说起了这段并不长久的历史,语调吟哦,带着耸人听闻之感, 但林守溪与楚映婵显然都没有被吓到,他们只是静静地俯视着戏女, 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戏女有些泄气, 道:“总之, 那段时间里,黑皇帝之像风靡一时, 许多邪教组织暗中成立,信奉着这位存在于漆暗之间的君王,但后来圣壤殿出手, 一口气将他们端平了, 黑皇帝的神像也捣毁殆尽, 片甲不留。没想到这里还有这么大一条漏网之鱼。” “黑皇帝……这与黑面有什么关系吗?”林守溪轻声自问。 “我哪里知道……不过这地方应该就是幽界了。”戏女说。 幽界…… 林守溪知道幽界的存在, 譬如当时镇守神域的王殿只是表象,它在黄衣君主到来之后变成了一片风构筑的遗迹。 许多有名的地方都会设有幽界, 那是现实世界的背面,代表了另一种真实。 “那头大黑面好像不想伤害我们,它把我们引到这里来, 不知道是要做什么啊……”戏女绕着黑皇帝像走了一圈,困惑不解, “难道说,这里除了破庙, 还有别的东西吗?” 不等他们说话,戏女又自言自语了起来:“有, 肯定有!黑面费了这么大力气引我们到这里来,绝对没这么简单。” 这间庙很大,灰尘气也很重,林守溪沿着神像搜寻了一阵,并未发现什么诡异之处,这个庙里的其他东西似乎都被盗走了,空空荡荡的, 只剩一座神像以及围绕的七盏烛台。 “如果真是幽界,那它应支撑不了太久,我们等它自行消解就好了。”楚映婵轻声道。 云空山亦有幽界,她在祭祖之时去过, 有些了解。 “哼哼,你当我不知道吗?”戏女双手叉腰,道:“只是一想到暗处有个装神弄鬼的东西在盯着我们,我就浑身不自在。” 戏女咿呀呀呀地叫着,又苦寻了一圈,依旧无果,气得坐回了林守溪与楚映婵身边,双手抓着自己的脸颊,生闷气。 “喂,你们真的不是道侣吗?”戏女找线索找得烦躁,想从他们身上找点乐子。 “不是。” 林守溪与楚映婵异口同声道。 “这么默契还说不是?”戏女咬牙切齿,急得跺脚,“那个楚妙也真是的,没弄清楚状况就来添乱,把本姑娘也搭进来了……我,我可是很贵的!” “娘亲确实做得不对。”楚映婵轻轻叹息,却也身心疲惫,生不出多少责怪之情。 “哼。”戏女冷冷地打量着她,目光落到了她的傲人之处,盯了一会儿,略带妒意道:“我看你这丫头也不是很聪明的样子……” 在楚映婵眼中,这戏女才是小丫头,她也不去理会她的疯言疯语了,只看向林守溪,林守溪盯着眼前燃烧的蜡烛,正思考着什么。 戏女对于他们的冷漠感到不满,她跳上了烛台,脚踩在神像上,说:“你们刚刚说的那个小禾又是谁呀?速速招来。” “她是我未婚妻。”林守溪的视线被她挡住,不得不回答她的问题。 “未婚妻?你有了未婚妻还和其他女人困觉?真坏啊……”戏女凶巴巴地盯着他,若有所思地说:“所以你们的关系是一个三角形?” “别多想,我们只是普通的师徒而已。”楚映婵清冷道。 “普通师徒?谁家普通的徒弟会给师父下奴印呀?”戏女毫无顾忌地嚷嚷道。 “这不是奴印,这是……”楚映婵羞于启齿,不知如何解释。 “就是就是!你们白天是相敬如宾的师徒,晚上则是……啧啧,现在的小孩子也太会玩了吧。”戏女喋喋不休地说着,表情丰富。 “你……” 楚映婵贝齿紧咬,眸光闪烁,她想要还击戏女的污蔑,可戏女活像个小无赖,她温和的话语似乎无法伤到她。 戏女见到楚映婵欲恼还休的模样,从中收获了欢愉,她立在烛台上,借助烛光将她的身躯幽幽照亮,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林守溪,道: “小禾小禾,听上去就很小诶,她是你的青梅竹马吗?哼,我看你也不必假装坚贞了,有这样言听计从的漂亮师父跟在旁边,你真能按捺得住?现在也没别人,你还是早点坦白为妙!我若是你,我恐怕早就将她吃干抹净了。” 戏女的话半真半假,她最初看到楚映婵的模样身段之时,作为女子的她也心跳得厉害,恨不得将其绳之以法,日日欺负,她不相信这少年血气方刚,真不动心。 “我徒儿绝非这样的人。”楚映婵听着这令人羞恼的话语,却是首先维护了林守溪。 “知人知面不知心哦,我可见过许多比他还装得人模狗样的正人君子,背地里却衣冠禽兽得难以想象哦。”戏女笑眯眯道:“要不,我们打个赌?赌他会不会把楚仙子吃干抹净?” “够了!你到底想说什么?”林守溪皱紧眉头,出言打断。现在这个关头,他可不想和戏女胡搅蛮缠。 “我啊……我要揭开你虚伪的面纱!” 戏女义正严词道:“楚妙花了大价钱让我来演戏,我当然不能让我的顾客失望,反正现在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好好撮合你们。” “……”林守溪无言以对。 “这丫头看来是疯了。”楚映婵叹了口气,无奈道。 “丫头?你叫谁丫头呢?现在的晚辈好过分,鸭……”戏女大怒,发出了小麒麟的叫声。 林守溪与楚映婵彻底不想理她了。 林守溪走到一边,去打量下一根蜡烛。 戏女坐在神像的台上,弯着身子,支着下巴,晃动着纤细的腿,说:“看得这么认真,有看出什么名堂吗?” 林守溪全神贯注地盯着蜡烛看,他的潜意识告诉他,这个神庙的关键就在这些蜡烛身上。 “它们有古怪的气息。”林守溪说。 “古怪的气息?”戏女伸长脖子凑了过来,她用手指沾起一点蜡油放到鼻尖嗅了嗅,“就是蜡烛的气味呀,没什么特殊的。” 这蜡烛温度很低,沾到手指上也不会伤及皮肤。 楚映婵相信林守溪的判断,她也来到了他身边,撩起发丝俯首嗅了嗅。 白衣仙子眸光微漾,点头道:“确实有古怪的气味,嗯……让人不舒服的气味。” “装神弄鬼。”戏女不以为然。 她从烛台上跃下,跳到了别处,去探查四周的墙壁。 神庙饱受风霜摧残,墙壁破损严重,戏女摸到了后方,用力推了推,砖瓦松动,被她硬生生挤走了几块,令得墙壁出现了一个黑漆漆的洞。 “里面好像有东西啊……”戏女揉着下巴,说,“我看看去。” 整个身体是无法钻过这么小的空隙的,戏女一如既往地将脑袋摘下,吭哧吭哧地塞进了墙壁黑漆漆的洞里。 她像是放风筝一样,揪住了自己长长的鞭子,以防不测。 这一幕将林守溪与楚映婵的目光也吸引了过去,将自己的头颅放到未知的地方,任何人见了,都难免有触目惊心之感。只要墙壁之后有任何意外发生,都将是事关性命的事。 意外果然发生了。 戏女的无头之躯忽然发出了痉挛似的颤抖,尖锐的叫声从墙壁的那一头传来,凄厉欲绝,她的手抓着墙壁,像是不断挣扎的溺水之人。 “救……救命……啊啊啊啊……救命……不要,不要吃我……啊——” 林守溪与楚映婵一惊,立刻来到了她的身边。 “你怎么了?遇到什么东西了?”林守溪去帮她拉头发。 楚映婵则默念静心咒,点在戏女的背心上,想让她触点般颤抖的身躯静下来。 另一端,似乎有什么东西揪着她的头颅想要夺走,戏女惨叫声越来越凄厉,最后化作一记天鹅濒死般的嘶叫,她的身躯像是断了线的发条玩偶,垮了下来,再没有一点生机。 寒意从墙缝中渗透了过来。 先前还生龙活虎的少女转瞬死在了面前,他们的心不由提起。 林守溪抓着她长长的鞭子,将她的脑袋从墙的另一头拖了回来,戏女的妆容保存完好,脑袋却像是破烂的西瓜。 楚映婵伸出手,触了触她的人中、咽喉、心口,皆没有一点反应。 一个仙人境的戏女就这般死掉了吗…… 她虽聒噪得像只乌鸦,但说到底不是什么坏人,只是娘亲请来拿钱办事的而已,这意外的死亡如锥刺上心口,令得楚映婵神色一哀。 便在这时,戏女诈尸般睁开了眼,眼睛大若铜铃。 “嘻嘻,仙子姐姐是在为我伤心吗?”戏女用手一拍,稀烂的脑子瞬间复原,被她安回了脖子上,“仙子姐姐可真是善良呢。” 楚映婵与林守溪皆愣了愣,意识到自己又被耍了。 “怎么样怎么样?是不是被吓到了?我的活不错吧。”戏女笑嘻嘻地支棱了起来。 林守溪闭上眼,长长地吐了口气,起身离去。 他原本只想简单地出城,前往妖煞塔,与小禾团聚,但他没有想到,这路上遇到一个乱七八糟的戏组不说,还卷入了莫名其妙的幽界,来到这座神庙之时他已身心俱疲,戏女却还要用这种无聊的玩笑消耗他的精力。 哪怕是一向温柔的楚映婵也露出了怒容,若非她境界不如戏女,此刻定拔下黑尺抽她了。 “你到底是什么妖怪?这副身体又是怎么回事?”楚映婵冷冷问。 “咦,仙子姐姐想知道吗?”戏女笑了起来:“这是一个很曲折很感人的故事,说起来很长的,我怕听哭你哦。” “那就不听了。”楚映婵也起身离去。 “哎哎,既然你们这么想知道,那我就告诉你们好了?” 戏女清了清嗓子,正准备说话,却见林守溪与楚映婵已相继离开,她也兴致索然,从地上坐起,慢悠悠地来到他们身后。 “这破蜡烛有什么好看的。” 戏女一恼,竟是鼓腮一吹,只听呼地一声,林守溪面前的蜡烛被瞬间吹灭。 戏女也呆住了,她没有想到这个蜡烛是真的可以吹灭的。 不等林守溪与楚映婵斥责,只听砰地一声,神庙的门就此轰然关闭,本就昏暗的庙宇一下黑了,仅剩的六团烛焰除了它们自己以外,谁也照不亮。 我又闯祸了? 戏女这次真的被吓到了,她咽了口口水,许久之后终于缓缓开口:“谁把门关上了啊,我……我去开门看看。” 林守溪没有支持也没有反对,隐隐约约间,他已预感到了什么。 戏女见他们竟不阻止自己,心中大丧,她苦着脸趴到地上,小心谨慎地挪了过去,片刻后,她心惊胆战地碰到了门,她发现门没上锁,撞着胆子推了推,门松动了,就这样被她轻易推开。 随着戏女推门的动作,门缝间的光也越张越大。 神庙之门轰然打开。 但就是这关门开门的瞬间,外面的世界已陡然变了。 戏女立在门口,一动不动。 林守溪与楚映婵来到了她的身边,一同朝着外面望去。 神庙外的山崖消失无踪,世界变得高远开阔,只是这中间填充着无数的灰雾,灰雾之中,巨物矗立,它们缓慢地蠕动着,行进着,发出人类无法听懂的吼声。 他们像是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而这灰雾之前竖立着一块尖长的墓碑,碑上书写着六个字,林守溪不认识这六个字,却能将它读出: 七日城,死人国。 …… (大家虎年快乐!新年大吉!读者朋友们要在新年里开开心心的呀!爱你们!!!) 第一百四十二章:金瞳 云空山。 冬雪吹过草尖,夺不去半点翠色。慕师靖折梅缀于鬓间,直衔竹箫,修长的指在洞箫上灵动跳跃,吹奏出悠然的曲调来,她坐在楚门门庭前的白鹿上,衣裙皎洁,玉腿修长晶莹,雪花间的身影如梦似幻。 白祝拎着大大的扫把从楚门出来,她将扫帚倚门而放,微恼道:“白祝都忙活了一早上了,师姐也不知道来帮忙扫雪。” “师姐不是在给小白祝助兴么?”慕师靖竹箫离唇,微笑道。 “白祝才不高兴。”白祝双手抓起扫把,猛地递过去。 竹箫在慕师靖手中打着转,她看着忙前忙后的白祝,笑道:“你扫了雪,雪还是会下,有什么意义呢,除非白祝能把天空给扫干净了。。” “可雪总是要扫的呀……”白祝说不过慕师靖,只是固执地盯着她,身为左右护法的她,在小师姐走后可谓是日日操持宗门事务了。 “小师姐回来,要是看到家里面不干净,肯定会不开心的。”白祝央求道:“慕姐姐来帮帮忙嘛。” 过去,白祝的可爱是云空山的通行证,但这通关文牒对慕师靖而言显然没什么用,慕师靖骑在小白鹿上,看着白鹿嗅花,揉弄着它的角:“茸茸,你要快点长大呀。” “它明明叫梨花啊……”白祝嘟囔道。 “梨花多土呀,明明是茸茸更好听一点。”慕师靖抱着白鹿脖子亲昵了一会儿,小白鹿生无可恋地闻着花,鸣了两声。 白祝认真地想了想,觉得慕姐姐似乎真的没什么游说的价值了,抱着扫帚转身。 慕师靖看着白祝,自鹿背上跃下,她慢悠悠地跟在白祝身后,打量着这个可爱的小姑娘。 “你跟着白祝做什么呀?”白祝抬起头。 “监督白祝呀, 看看左右护法有没有好好守护山门。”慕师靖微笑道。 这下白祝彻底绝望了, 她原本也只是假装努力扫雪, 想以此来感动慕姐姐,骗她带自己去吃好吃的,这对于小师姐百试百灵的招, 对慕姐姐却一点成效也没有……白祝不知道是自己变笨了,还是对手变聪明了。 “小白祝怎么看上去这么委屈呀?”慕师靖明知故问。 白祝鼓着雪腮, 不和她说话。 “真好呀, 小白祝在家里被欺负, 你小师姐在外面被欺负,真是姐妹同心呢。”慕师靖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 “林哥哥才不会欺负小师姐呢, 他和慕姐姐可不一样。”白祝说。 “是么。”慕师靖神色悠悠,道:“白祝没有被骗只是因为白祝还小,慕姐姐在背地里可被欺负得不轻哦, 白祝以后也要小心了。” 白祝很不信任地看着她。 慕师靖抿唇一笑, 将白祝的扫帚扔到一边, 拉住了她的小手, 说:“走,我们去堆雪人, 打雪仗。” 白祝来不及答应或拒绝,她已被慕师靖拉着跑到了庭院外面,白祝一开始玩得很开心, 直到她辛辛苦苦堆的雪人被慕师靖破坏,她气恼之下砸向慕师靖的雪球尽数丢空, 而慕师靖砸来的雪球则百发百中之后,白祝绝望了。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 打雪仗变成了一场单方面的欺负,白祝被追杀得精疲力尽, 冰头雪脸地回到了楚门,又很不情愿地被慕师靖拉着去洗热水澡。 换上了新衣服,戴上了虎头帽以后,慕师靖抱着她哄了一会儿,白祝心软,很快就答应下山陪她去吃团子,此时恰有一只雪鹤飞来, 衔着师尊的令。 慕师靖接过师尊的信,展纸一看,秀眉颦蹙,她依依不舍地告别白祝, 独自一人去往仙楼。 仙楼里,雪白狐裘的女子立在庭院间,仿佛满天风雪聚合成的妖,她的身前有一块棺材大小的冰,冰里面封冻着一具白色的骸骨。 “是他吗?” 慕师靖刚一到,宫语的声音便冷不丁响起,她在认真时的声音胜过了世间的一切风刀霜剑,足以将她平日里慵懒的娇媚之气斩得一干二净。 这具封冻的白骨是从林守溪提供的地点挖出来的。 这是那天清晨,他们在山谷的洞穴口遇到的无名骷髅。 慕师靖没想到云空山的动作这么快,今日就将它从被雪崩掩埋的地方找出,运来了山上。 龙尸不死不灭,这具人型的龙尸却已枯萎,它无需神浊的浸泡,仅仅是寒冷就让它丧失了一切生机。 慕师靖神色肃然,她走近了些,手指在冰面上抹过,她认真地打量了一会儿这具冰面上的骸骨,片刻后笃定道:“是。” 宫语沉默了下来。 “师尊……怎么了?” 见师父一直不说话,慕师靖忍不住出声询问。 “你确定看到了他拥有龙尸一样的心脏和火焰一样的瞳孔么?”宫语再问。 “确定。”慕师靖说。 宫语泛着琉璃淡色的眼眸冷光浮动,她深深地盯着眼前寒冰贮藏的白骨,想着某些传说往事,最后却还是轻轻摇头:“这具骨头在两天前就送来了,云空山已有数位仙师看过,我们得出的结论都一样。” “什么?” “这只是一具普通的人类尸骨。”宫语说。 “普通?” “嗯,它除了古老以外没有任何奇怪之处,我们想不出它拥有肿瘤之心与火焰之瞳的原因。”宫语轻轻摇头。 慕师靖心中也有一些猜测,但既然以师尊的阅历都寻不出原因,她也就不插嘴什么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这具神秘的尸骨注定会成为云空山重点的研究对象,将深埋在骨髓里秘密一点点挖掘出来。 “真国到底是什么,师尊有线索吗?”慕师靖疑惑地问。 宫语她衣袖一挥,巨大的冰棺消失在了面前,如同一片被衣袖卷去的雪。 “真国……” 她闭上眼眸,不由再次想到了那次语焉不详的北地之行,世上唯二知晓秘密的只有她的父母,随着父母的死去,遥远而神秘的极北之地就再也没人冒险涉足了。 父母将‘真国’这个词留给了她,却没有附加任何多余的线索,也没有留下任何书信用以传达秘密,她只记得小时候娘亲说的,说真国一座藏在冰雪中的地上天府,古老得难以言喻,那是真正的史册,藏着这个世界最大的秘密,去到那里的人便会得到真知,了解一切的真相。 那时候,她觉得去过那里的娘亲已然成为了全知之人,但后来她才明白,所谓的全知也只是另一种狭隘。 神守山的仙人不乏道法通天者,任他们平日里再如何将自己说得神机妙算,他们也没能算到苍碧之王的到来,巨龙的骨爪撕开厚重的城墙,秘密在还未见光之时就被踩碎在足底,与她的亲情永远葬在了一起。 “总有一日,我会弄清楚当年的事。”宫语低声开口,声音却沉稳如靠岸之舟。 “什么?” 慕师靖对于师尊的答非所问愣了愣……当年?什么当年? “没什么。” 宫语睁开眼眸,不想再进行这个话题,她顿了顿,说:“十天之后,我要回到那里去了。” 慕师靖好不容易跟上了师尊的思维,片刻后才反应过来那里是哪里——是她的故乡,那个真气复苏,道法初兴的故乡。 “师尊……如何回去呢?”慕师靖问。 “这是秘密。”她说:“我掌握着那扇大门的钥匙。” 死城大门的钥匙。 过去,她以为自己是唯一的钥匙,如今她忧心更重,因为她知道,有太古级的目光落向了那扇铜铸之门,山雨欲来,若她无法猜透神的心思,那她注定无法赢下之后漫长的博弈。 “你想回去吗?”宫语看着慕师靖的眼睛,说。 慕师靖也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她觉得自己在哪里都可以,但她又不想长留在任何地方,仿佛在某个冥冥中的遥远地方,有未知的使命正在等待着她。 “师尊如此来往两界,究竟……是在做什么呢?”慕师靖轻声问。 “在做我爹娘没做完的事。”宫语只这样回答。 她也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是错,但这是娘亲的遗愿,现在的她没办法说更多。 娘亲在生前没有将这些告诉她,后来,她的成年礼的前夕做了一个梦,梦里她见到了一袭青裙的娘亲,娘亲告诉她,她会创造一个崭新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她会化作无所不能的神明守护着小语长大。但小语不想要什么新世界与神明,因为当她问起娘亲是否还能相见时,娘亲没有说话。 不过也只是梦而已。 “十天之后,若林守溪与楚映婵还没回来,你就去妖煞塔看看吧。”宫语定了定神,说。 “师尊若真的担心,为何不自己去看?”慕师靖反问。 她并不想去妖煞塔,因为在她的认知里,若林守溪十天后还不回来,那一定是在妖煞塔与小禾你侬我侬,她去做什么?搅人家的兴致,坏人家和睦吗? “我不担心。” 宫语冷静地开口,她转过身去,雪裘迤地,高挑修长的背影款摆离去,消失在了雪中。 …… …… “庙门又关上了。” 林守溪的手指抚摸过残破的石碑,他听到身后又传来砰的一声,回过头时,庙门紧闭,他走过去拉了拉,门纹丝不动,似乎有人在里面上了锁,无法从这侧打开。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楚映婵望着眼前的灰雾与其中挪动的、形状模糊的巨物,只觉得自己的认知在被不断突破。 “七日城……不死国……”戏女重复着林守溪的话,痴痴喃喃。 “你资历最老,有听说过它的相关传说吗?”林守溪见她对黑皇帝头头是道,总觉得她还知道点什么。 “你才老!”戏女白了他一眼。 虽是危难关头,但她依旧会固执地争论一些原则性的问题。 骂了林守溪一句后,戏女才捂着头想了会,摇头道:“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世界上还有这种地方……” “不过也没有关系,虽然说现在没有不死国的相关传说,但我们毕竟是第一个来的,只要我们能活着出去,世界上就有新的传说了!”戏女向来很擅长苦中作乐。 “万一我们不是第一个来的呢?”林守溪问。 “如果我们不是第一个,那不死国的存在怎么可能一点也没走漏?”戏女不相信世界上有不透风的秘境。 接着,她一下子明白了林守溪背后的意思:目前还没有人活着走出这里。 “都这种时候了,你还吓人!”戏女捏紧了拳头,若非身处险地,她定让他尝尝仙人境的拳头。 灰雾缓缓流动,远比冰雪长牙巨象更大数十倍的怪物在这样的灰雾中挪移着,它们漫无目的,行动迟缓,好像是在踱步,也好像没有任何具体的意识。 “要……过去吗?”戏女征求他们的意见。 大家的意见并不重要,身后庙门已关,他们除了前进之外别无选择。但这块刻有‘七日城,不死国’的碑似乎是界碑,他们都能感觉到,只要跨过了这块碑,他们就会进入崭新的世界里,未知的一切等待着他们。 “你怎么了?”林守溪发现,出了庙门以后,楚映婵便没有说话。 这位冰山美人现在似真成了冰雕雪琢的一般,肌肤如雪,青络凄艳,她低着头,唇闭成一条殷红的线,看上去很痛苦。 “我……我没事。”楚映婵轻轻道。 “你该不会对这种巨物有生来的恐惧吧?”戏女见多识广,飞快明白了什么。 “对巨物生来的恐惧?” “嗯,别看修真者很强大,但许多人生来就有缺点,比如怕高,怕幽深的湖水,怕巨大的、失去实感的物体……” “不,我没有。” 楚映婵矢口否认,她扯了扯林守溪的衣袖,说:“我们走。” 林守溪想安慰她两句,可见到楚映婵面无表情的脸,最终没说什么。在神域里,楚映婵分明见过巨大的观音神像与顶天立地的黄衣君主,按理说不会对它们感到恐惧才是……那这种惧怕来源于哪里呢? 他也抓住了楚映婵的衣袖,告诉她身边有人。 走入灰雾之中,一切变得更加模糊,它们甚至无法再看到那些灰雾中的影,只能感受到有东西在周围模糊地挪动。 “它们好像没有要攻击我们的欲望。”戏女走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判断道。 “不,它们是根本没有看到我们。”林守溪说。 “我们分明闯入了它们的领地啊。”戏女说。 “蚂蚁闯入象群的领地,又怎么会引起象群的攻击呢?”林守溪说。 “喂喂,你不要这样妄自菲薄好不好!”戏女心跳得厉害,大声嚷嚷让自己不那么害怕。 林守溪没有和她争论,事实上,将人类比作蝼蚁甚至也有可能是抬举,在许多故事里,哪怕是整个世界也只是神明身前的沙盘而已,他们捏造了万物,创造了法则,某一天不喜欢了,便将儿时的沙堆推倒重来,人类会在未来的地层中发现这场历史悠久的灾难浩劫,并以恐怖的灭绝为之命名。 他们在灰雾中缓缓行走着,巨大的风从他们的上空掠过,那是巨物行走过时发出的声音,每一步都有可能夺走他们的性命,哪怕这些巨物本身是温顺而善良的。 除此之外,世界寂静得可怕。 “七日城不死国到底在哪里?为什么走了这么久还没有看到啊……”戏女忍不住抱怨,她双腿发软,已有些行进艰难了。 “怎么样才算找到呢?”林守溪反问。 “至少要见到城墙什么的吧?”戏女说。 “城墙是弱小的人类保护自己的东西,神明的国度不需要城墙,它们……行走在大地与天空上,无拘无束。”林守溪平静地诉说。 “你……怎么这么懂?”戏女吃惊。 她木讷地别过头看着林守溪,忽然发现,这位少年的瞳孔里燃烧着金色的火。 第一百四十三章:堕落之神女 “你……你的眼睛。”戏女怔怔开口。 林守溪也不知自己怎么了,来到了这片灰雾弥漫的禁地之后,最初的恐惧在他心头消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熟悉感。 金色的瞳孔在这片幽暗禁地无声燃烧,发出炙热的光,周围的灰雾竟被短暂驱散了。 灰雾渐散,一路走来始终蹙着眉的楚映婵嘤咛了一声,脸颊飞上一抹不和谐的红霞,将林守溪的袖子抓得更紧……一路走来,她的身躯始终不适,此刻灰雾微散,她的脸色倒是好了一些。 “高手在民间啊……” 戏女看着遇火躲避般的虫豸,忍不住感慨了一句。她虽不知道林守溪到底是什么怪物,但他对于这里的灰雾似乎有天然的克制作用,完全可以把他当作一个活灯笼使用。 “你没事吧?”楚映婵抓住他的手,忽然感到一阵冰凉。。 “他能有什么事,指不定还能觉醒什么力量呢,别废话了,快让他带着我们逃出去。”戏女迫不及待地开口。 说话声戛然而止。 同一时刻,戏女与楚映婵一同仰起头,看向了依旧笼罩在上方的雾。 灰雾之中,那些巨物停止了蠕动,他们似察觉到了什么,缓慢地低下了头,将视线投向了这里——它们的眼睛刺透了灰雾,同样泛着金光。 如同注视同类。 蝼蚁不会引起大象的注意,但同类可以,在察觉到林守溪的存在以后,‘象群’发生了前所未有的骚动,它们朝着他们的所在聚拢了过来。 这些灰雾中的庞然大物令人毛骨悚然,戏女忍不住后退,她张了张口,片刻后对林守溪大喊:“快闭眼!” 戏女的反应已迟,早在巨物投来视线时,楚映婵已将手覆到了林守溪的眼前,但这举动无济于事,他们已将怪物惊动,黑影们不可阻挡地向他们挪来。 “走!” 林守溪回神,眼中金光消散。 他也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心中的警鸣无比强烈, 催促着他赶紧离开这里。 无需多言, 在灰雾巨物朝着他们蠕动过来时, 三人的身形已经动了。 雾中难以辨别方向,幸好戏女有着天然的方向感,神庙在南边, 她凭借着天赋锁定了正北方向,领着林守溪与楚映婵向北边跑去。 灰雾弥漫, 怪物落下的手与脚像是一口口巨大的闸刀, 直到离近之后才能看清。 三人在雾中纵跃翻滚, 躲避着致命的践踏,真气不断地消耗着, 前路却始终没有光,不知何处才是尽头。 “你怎么了?”林守溪看向楚映婵。 雾气重新合拢以后,楚映婵细长秀气的眉又蹙了起来, 像是在承受某种痛苦。 “雾……我不喜欢这里的雾。”楚映婵轻声开口, 不知如何形容自己的感受。 “哼, 娇生惯养的大家闺秀, 这点苦头都吃不了。”戏女讥讽了一句。 林守溪看着楚映婵苍白的面颊,却大概明白了她痛苦的缘由:鱼类可以在水中自由自在地游动, 可一旦搁浅,再凶猛的海鱼也只能任人屠宰,同样, 陆地上的猛兽也无法长期待在水中,他们的凶牙利齿可以撕碎猎物的骨骼, 却无法战胜柔弱的水…… “这里是不死国,这些灰雾应该是这些不死生命的‘气’, 它就像是鱼的水,可以让鱼存活, 却也能让人溺亡。”林守溪说。 “那为什么我们没事?”戏女问。 “也许我们不是人。” “你才不是人!” 争论之间,楚映婵身躯微软,长时间的奔跑与飞掠剧烈地消耗着她的真气,头晕目眩感涌了上来,令得白衣仙子难以维持高速。 “上来。” 林守溪抓住了她的手腕,一拉,同时身子一矮, 靠了过去。楚映婵的身躯被抓得凌空一翻,转眼就被他背到了背上。 楚映婵像是一只脱力的小羊羔,她象征性反抗了一下,可除了唇间细微的呻吟, 什么也发不出。 “你还说你没有对她图谋不轨?”戏女骂道。 林守溪没有与她争辩什么,沉重的声音在周围不断响起,越来越近,他抓着楚映婵的手臂,身影贴地飞掠,只想抓紧离开这个怪物环伺之地。 怪物虽然行动缓慢,但他们的步距极大,哪怕只是寻常行走也比他们的纵跃更快,根本无法摆脱。 巨物游刃有余,而他们则迟早力竭。 就在这时,无数黑色的铁柱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这是……” “是牢笼。”林守溪说。 “这么大的牢笼?这关的得是什么东西啊?”戏女忍不住问。 顾不得那么多了,他们轻而易举地钻入了铁栏栅之间的缝隙,躲入了牢笼里。 “安全了吗?” 身后脚步声渐消,怪物们似乎没有靠近牢笼,林守溪还未来得及松口气,他们的身前,又有一对狭长三角形的眼睛亮了起来,这是原本关在牢笼中的怪物,它嗅到了猎物的气息,朝着林守溪所在的方向凑了过来。 不好…… 才出龙潭又入虎穴,他们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牢笼中不知饿了多久的凶物朝着他们扑了过来! 哐哐哐的声音响个不停,那是怪物撞击铁牢的声音,林守溪背着楚映婵在牢笼附近闪转腾挪,躲避着怪物猛烈的进攻。 嘈杂的声音将外面的巨物也惊动了,迷失了目标的巨物们重新朝着铁笼所在的方向聚拢了过来。 在笼子里,他们会被怪物咬死,在笼子外,他们则会被巨物踏碎。 没时间多想,身体能给予的本能也只是躲避而已。 戏女则完全吓傻了,她过去引以为傲的仙人境全然失去了作用,在这种东西面前,人类的境界显得微不足道。 “锁,去找锁!”林守溪对她大吼。 “啊……哦。” 戏女反应了过来,笼子肯定有锁,只要将锁打开,就能将怪物放出,让它与外面的东西去自相残杀。 林守溪以铁笼的柱子为掩护,去引开怪物,戏女则顺着铁柱攀爬上去,寻找锁的位置。 锁就在牢笼的中央。 戏女很快找到了锁的位置,但这锁由巨大的铁链捆着,以她的能力根本无法斩断,戏女拔出了背上的旗子,往里面捅了捅,试图触发什么开关,却听咔的一声,旗杆不幸断在了里面。 另一边,林守溪的动作也越来越迟钝,真气的耗损令他气喘吁吁,一度无法维持躲避的动作。 背上的楚映婵眼睫不断颤动,像是在做着什么噩梦。 戏女一边看着林守溪,一边用力拔动旗杆,旗杆被她生拉硬拽着拔了出来,她向后看了一眼,后面黑沉沉一片,已不知聚拢了多少迟钝而强大的生命,容不得她思考,她身上别无他物,只好卸下自己的手骨,将它插了进去。 咔嚓。 “开了!”戏女听到了锁芯被触动的声音,激动地大声喊叫。 也是同时,林守溪的身影被怪物锁住,一张血盆大口在黑暗中张开,向着他咬了过来。 危急关头,只听呛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掷了出去,突如其来地刺穿了怪物的眼睛。 背上的楚映婵不知何时醒了,她拔出了黑尺,透过林守溪的墨发,狠狠地刺了出去。 怪物并非不可伤害的!它的眼睛被硬物捅穿,痛意的撕扯令其陷入疯狂,它暴躁不安地跳动着,要将这两个胆敢伤害自己的人类大卸八块。 戏女打开了锁,还在费劲地拆解缠在上面的锁链,那头怪物已发了疯一样朝她冲了过来。 “冤有头债有主,又不是我扎的你,你找我干嘛啊……”戏女大喊着躲避。 哐—— 缠绕的铁索被直接撞断,铁门开了,怪物在剧痛的驱使下冲了出去,戏女想也不想,直接跳上了它的后背。 她跃上怪物的背脊以后,发现林守溪与楚映婵不知何时也在上面了。 “你们两果然喜欢玩刺激的!”戏女惊魂未定。 林守溪抱着楚映婵,看着她苍白的脸,问:“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嗯……好一些了。”楚映婵说。 “别骗人了,你就差把濒死两字写在脸上了!”戏女冷冰冰地说。 他们的大小比之身下的怪物不过如同跳蚤,怪物虽不停地甩动着身体和尾巴,却没有办法将他们甩脱下来,它在大地上横冲直撞,发出瘆人的嗥叫,竟令那些矗立黑雾的巨物不敢靠近。 也对,若非它没有威胁,为何要将它困在牢笼之中呢? 此刻,这头怪物的背脊竟成了最为安全的地方。 楚映婵轻咬唇珠,没有反驳,她沉默了一会儿,握着手中血淋淋的黑尺,说:“若真身死于此,也是映婵能力不济,并无遗憾。” “你这视死如归的模样倒是轻巧,你死了我怎么去向楚妙要钱啊!”戏女说。 “……”楚映婵想到娘亲伤心的模样,一时也黯然神伤,有些后悔最后一面时语气没有温柔一些。 “放心,我会拼尽全力带你出去的。”林守溪注视着楚映婵,平静地说。 “你……”楚映婵心中一动,却是虚弱得说不出话,她只是摇首,从唇缝间露出一句:“何必呢。” 林守溪一手搂住她的肩膀,一手紧紧抓住身下怪物的皮毛,说:“小时候,我曾经拜过一个师父,他是个很好的师父,但我眼睁睁看着他在我面前死掉,我看着他的骨头被溶解,看着他的眼珠一颗颗砸碎在地上,那是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的情景……我已经失去一个师父了,我不会让你死的。” “我们只是名义上的师徒而已,我……根本不是一个合格的师父。”楚映婵瞳光微弱,不住地摇头。 林守溪为了让她少一些颠簸,将她抱在了怀里,这一幕虽然暧昧,但他们都清楚,这只是事急从权,就算小禾知道了,想来也能理解。 “你已经很好了。”林守溪宽慰道。 楚映婵手握着黑尺,淡淡地笑了笑,说:“这是师父送给我的尺,是戒尺,过去师父常常用它来惩罚我,它平时打得很疼,略施薄惩时又意外温和,师父总能把这个度把握得很好,每次惩罚都能让我不觉厌恨,反而心服口服,我原本以为这戒尺有什么玄机,但我真正拿到它时才发现,它远比我想象中愚钝得多。师父能把握为人师的尺度,所以能将它用得很好,但我不能,它在我手里只是一块生铁,哪怕杀敌之时都不顺手……仅仅是这一点上,我就差之远矣,我,或许不适合为人师吧。” 林守溪静静地听着她说话,白衣仙子的脸上已没有了对死亡的恐惧,剩下的只有对于她自己的失望。 “不,你可能只是没找到合适的徒弟。”林守溪同样觉得自己不合格。 或者说,师尊为了帮楚映婵弥补道心,强行撮合他们为师徒本就是一种错误,起到了适得其反的效果。 巨兽还在奔走,不知要将他们带去哪里,他们说的话也皆是发自心扉,因为每一句都有可能会是遗言。 “你们这到底是什么破师徒啊……” 戏女忍不住道:“都这种时候了还在说这些,哪怕病急乱投医也比你们唧唧歪歪个不停强……林守溪,你要是真想救你师父,就抓紧想想身上有没有什么灵丹妙药,赶紧抓给她吃,说不定能有奇效。” “灵丹妙药么……”林守溪身上除了十粒极欲合欢散外,似乎没有别的丹药了。 但他自己是鼎炉,可以炼药,他不确定师尊给他的丹谱是否有用,他没有办法验证。 人形鼎炉将自己炼成的丹药给他人服食的办法只有一个——注射。 不过,若真能救她的命,他倒也不在意。 林守溪严肃地板起脸,正要开口询问楚映婵的意见,他的脑海中灵光乍现,浮现出一个被他忽略的、远比丹药更重要的东西。 “张开嘴。”林守溪忽然说。 “什么?”楚映婵一愣。 “把嘴张开。”林守溪重复了一遍,带着命令式的语气,仿佛他才是师父。 楚映婵下意识张开了樱唇,接着,林守溪将自己肌肉坚实的小臂凑了上去,堵住了她的柔软的唇。 “唔,唔……”楚映婵唔唔地叫了两声,发不出什么声音,她只觉得有什么微微咸涩的黏稠液体流入了唇间,一时也无法分辨那是什么。 血,是血…… 楚映婵很快感受到了那股血液独有的腥。 “咽下去。”林守溪命令道。 楚映婵这才发现,他不知何时给自己的小臂割了一道口子,以血喂自己。 她不喜欢这种命令式的语气,但她又无法辜负林守溪的好意,她没有矫情,喉咙动了动,将生血咽了下去。 “感觉怎么样?”林守溪再问。 楚映婵的唇被他的血染得鲜红,说不出的娇艳,她本想安慰林守溪两句,却发现血液入体真似神药一般,将她体内的不适暂时驱除了。 “谢,谢谢……”楚映婵触了触鲜血涂抹的唇,不知该如何回应这份恩情。 “你到底什么来头?怎么浑身都是宝啊……”戏女咋舌。 林守溪看到她脸上那抹不和谐的绯色正在消退,松了口气,道:“我的血果然有用,当初我就给小禾……” 话未说完,剧烈的撞击声猛地响起,坐在背上的他们身体剧晃,险些直接摔落下去。 林守溪稳住身形,抬头望去,只见这头失心疯的怪物赫然撞上了一堵高高的城墙。 “你不是说神住的地方没有城墙吗?”戏女抚正了自己的脑袋,问。 不待林守溪回答,城墙内有一个人类的声音响了起来,那是一个女子的声音,雍容华贵又妖娆难喻,仿佛九天之上的神女也像是九幽黄泉的魅魔: “还以为你们会在外面多玩两天呢,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呢,还弄伤了我的玩具……我的客人们,欢迎来到我的国度……城门已为你们开启,前来觐见吧。” 城门开启的声音响起。 林守溪、楚映婵、戏女纷纷抬头,眼睁睁地看到眼前的门裂开一道缝,其间光芒大盛。 一道城门在他们面前打开了。 三人面面相觑,别无选择,最终还是走了进去。 神不需要城墙,但这里是‘人’居住的地方。 走入城墙,他们看到了许许多多古怪的建筑,有只有第二层的高楼,有倒吊着房屋,有斜而不倒的高塔……这些建筑里,有许多目光小心翼翼地注视着他们。 三人一路向前走去,最终见到了一座宫殿,这座宫殿与其他奇形怪状的建筑相比显得端庄而正常——这是一座真正的王宫。 王宫的大门敞开着,他们望过去,见到了一个高挑艳丽的背影,她穿着古色古香的奢华长裙,垂着花纹典雅的褒博衣袖,滑亮的青丝间是形若龙凤的细金发梳,她转过身,对着来者笑了笑,纵使她身上死气飘卷,却遮不住那艳到极点的美。 “你是……” 戏女悚然一惊,倒是认出了这张脸:“你是时以娆?!你怎么会在这里?” “时以娆?”女子若有所思,“倒也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了,看来她生得与我很像啊,嗯……她是我的后人么?” 林守溪也想起了他听过的传闻,如今神女榜上排名第一的时以娆,形容貌相极像千年前的某位真仙,难道说眼前这个,就是那位真仙? 可千年的真仙不是早就死去了吗,这是她的……灵魂吗? “既然是我的后人,想来那位时以娆已经成为了天下第一的神女,横压一代芳华了吧。”女子悠悠地说着,露出了羡慕的神色,这种羡慕又很快变成了嫉妒与埋怨。 “唉,那位宫先生可真是贼心不死啊,又趁我不注意溜出去了,亏我对他这般呵护呢……他费尽千辛万苦找来你们三个小孩子,真以为可以对抗本座么?太天真了。”女子望着他们,咯咯地笑着,“你们这三个孩子,给本座拿来解闷恐怕都不够。” 宫先生?是那个黑面么?林守溪脑子飞转。 “你……你到底是谁?”戏女察觉到了危险,声音战栗。 “这是不死之城,也是堕仙之国,我是这里的主人,是堕仙的女王。”女子微笑着看向他们。 轰。 宫殿的大门骤然合拢。 林守溪与楚映婵受惊后退。 他们能够感觉到,眼前这位妖艳无双的堕落神女绝非善类,在堕落神女纤白的手指伸来之际,林守溪与楚映婵同时拔剑而出,向她斩去。 楚映婵直接用出了她最为娴熟的神妙剑,剑意森然,剑光如雪,林守溪则也运转起白瞳黑凰剑经,斩了过去。 两道声势骇人的剑才一触及她的身边,立刻化作了易碎的泡影……他们的力量根本无法对眼前的女子造成任何一点伤害! 戏女没想这么多,她只想逃跑,可她平时易于拆解的四肢此刻牢牢黏在一起,根本动弹不得。 “神妙之术?这是我最讨厌的法术了。”堕落神女望向楚映婵,啧啧道:“难道说,你与宫家有关?所以宫先生会选择你们么……算了,先让我看看,你们需要在这里陪我多少年。” 瞬息之间,她消失在了王座上,来到了他们面前。 她凑到了戏女的身边,嗅了嗅她,随后说:“啧啧……孤傲,妒恨,愤火,怠惰,贪欲,色孽……你这丫头长得小,不死国的七种罪却全占了呢,看来要一辈子当我的玩具了。” “你……你是不是闻错了?”戏女声音打颤,她可不想一辈子待在这个见不得光的地方。 “你在质疑我?”堕落神女问。 戏女不敢回答,她隐隐觉得,自己一开口就会死。 接着,她来到了楚映婵的身边,看着这张她见犹怜的脸,说:“孤傲,妒恨……嗯,还有色孽,果然,越是你这样面容清纯的白衣仙子,心中的欲望也就藏得越深……刑期三百年。” 最后,她来到了林守溪的面前,她手指轻点他的眉心,许久之后,这位神女露出了魅惑众生的微笑: “有神血而不孤傲,有根骨而不怠惰,修合欢之术却无色孽,嗯……真是完美呀,看来我错怪宫先生了,他给我带来了一个绝妙的玩偶呢。” 第一百四十四章:色孽之赌约 玩……偶? 林守溪觉得自己遇到了真正的疯子。 眼前神似时以娆的堕之神女离他很近,幽暗的王殿内,这位古色古香的神女身上散发着柔和的光,她的衣裳典雅却不保守,香肩裸露,奢华典雅的纤薄礼裙不知以何支撑,仿佛是贴在玉体上的,她看上去明明仪态端楚,婀娜的身姿却又似美人蛇。 圣洁与妖冶在她身上完美地杂糅着,其中还带着一抹藏不住的、睥睨天下的威严。 “嗯?你一点也不害怕吗,我真好奇,你的平静到底是不是伪装的。”神女点出如兰的玉指,从林守溪的眉心滑落,滑过他高挺的鼻梁,刀削般的嘴唇,一直停留在他的下颌。 林守溪想要反抗,可他每一丝力量都被对方消解,哪怕是敌意都很难生出。 这是她的国度,她立在这里,像是无所不能的神。 “好了,先将你们押下去吧,我抚弄玩偶的时候,可不喜欢有人看着。。”神女收回手指,对着戏女一弹,戏女来不及发出什么声音,顷刻消失原地,不见踪影。 接着,神女看似纤柔的玉指又向着楚映婵点去。 楚映婵如临大敌,她手持黑色的戒尺,想要抬手反抗,身躯却像是被禁锢在了冰块里,无法动弹。 “住手!”林守溪喝道。 “怎么了呢?” 神女的手指停在了楚映婵的额前,她转过头去,笑盈盈地看向了他。 “你闻错了。”林守溪说。 “你也质疑我吗?” 与对戏女的态度不同,神女很珍惜他,她呵气如兰,话语柔和如湖潮,“我不会嗅错的,你就是不死国三百年以来最完美的玩偶,我已经迫不及待要好好把玩你了。” “三百年?你不是千年之前的真仙么?”林守溪抓住了她话语中的问题。 “真细心呢。”神女夸赞了一句,却不为他说明缘由, 只是继续问:“我哪里闻错了呢?这七种罪孽中, 你觉得自己沾了哪种?” “色孽。”林守溪很有自知之明。 神女先是一愣, 旋即笑了起来,花枝乱颤,纤薄的衣裙好似花枝上的雪, 随时会被这银铃般的细风吹落,露出娇嫩的花蕊。 “有趣呢。” 神女看着眼前的少年, 噙着笑意, 道:“怜香惜玉是美德, 不是孽,你何须如此自轻自贱呢?更何况, 你这小雏儿也敢说自己有色孽?此事若是传出去,实在是能让人将牙齿也笑掉了。” 神女以轻佻的话语逗着他,也带着淡淡的羞辱意味。 “那你又凭何断她的罪?”林守溪问。 楚映婵立在一侧, 垂颈敛眉, 朦胧娴静。 她被神女以伟力封印着, 无法开口说话, 却依旧保持着仙子独有的气质,她的雪白的衣裙沾着几滴林守溪的血, 但无人会觉得这污浊,反而更将她衬出几分惹人怜惜的冷。 楚映婵亦是处子,却被神女断了‘色孽深重’之言, 这是自相矛盾。 神女却并不觉得自己被抓了什么漏洞,她淡淡地看着林守溪, 问:“你喜欢她么?” 林守溪摇头。 “那你觉得你很了解她么?”神女笑了笑,又问:“或者说, 你觉得你比我更了解她吗?” “当然。”林守溪直截了当道。 神女轻轻摇首,她缓缓走到了楚映婵的身前, 手指轻轻挑起她如玉的下颌,她看着这张皎若莲花的面容,道:“真美啊……我生前也拥有你这般的冰肌玉骨,拥有你这般青春动人的身躯,当时无数的人拜倒在我的裙下,将我奉为最初的女仙,可惜……” 神女没有继续说下去, 她淡摇螓首,道:“我可没有怜香惜玉之情,若非你身上可能藏着与宫先生有关的秘密,我现在就会将你这个胆敢与我抢夺人偶的小仙子做成真正的雪人。” 楚映婵注视着她, 眼眸中并无畏惧,反而是彻骨的平静。 “这些年来,我见过许许多多的视死如归者,你并无什么不同。”神女淡淡道:“更何况,你仙子的皮囊再美也只是伪装,伪装你体内的罪孽而已。” 神女慢慢地转过身去,她双手负后,道:“看来你们还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神明,算了,先带你们这两个无知的闯入者看一看我统治的国度吧,维持住你们的道心,若轻易撕裂了可就不好玩了哦。” 刹那间,林守溪与楚映婵身上的封印被解开了。 两人的身躯陡然一松。 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的功夫,王殿的后门已经打开。 “接下来的一路上,我不会对你们有任何约束,你们可以用尽你们的毕生所学来攻击我,若能斩下我一缕发丝,我都会亲自送你们离开这座不死之国,让你们回到原本的世界去。”神女幽幽开口。 王殿后门洞开。 炽热的风吹了进来。 林守溪与楚映婵不受控制地跟上了她的步伐。 王殿的后方不是什么美丽的花园,而是一片悬崖,悬崖之下是沸腾的岩浆和永恒的火海,火海之上有一条横贯而过的白骨大桥,那是一条巨蛇的尸骨,它的血肉早已被烧尽,身躯却还在垂死蠕动。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地方?”楚映婵看着眼前的场景,寒声开口。 传说中恶鬼齐聚的修罗炼狱,恐怕也不过如此了吧。 “害怕了吗?这才是刚刚开始而已哦。”神女咯咯笑着,轻车熟路地走上了白骨大桥。 林守溪抓住了楚映婵的手腕,没有让她继续前进,他看着白骨长桥上的背影,拔出了湛宫剑,对着骨桥猛地一挥。 撞击声激烈响起,锐利无匹的湛宫剑竟没能将这蛇骨斩断,它载着神女的身子,平稳不颤。 神女回眸一笑,讥讽着他的无用功。 林守溪这才与楚映婵一同走上了这座桥。 “你看得出她是什么境界么?”林守溪问。 “看不出。”楚映婵摇头,轻声说:“按理来说,无论修真者再强,都能让人感受到界线,但她身上没有……在她的身上,我看不到一点境界的痕迹。” “没有境界的痕迹?”林守溪微惊。 这个世上确实有一些生命无法用人类的境界衡量…… “难道说,她是真正的神么?”林守溪无法相信这个解释。 若她是真正的神明,为何要藏在这个与世隔绝的隐秘角落,又为何会被困在这座不死城这么多年呢? “也许……”楚映婵不敢下论断,只是道:“也许她的神格只在这座城中存在。” 可即便如此,他们依旧会得到一个令人绝望的答案——在这座城中,她是无所不能的。 林守溪与楚映婵没有放弃,他们一前一后走在狭窄的白骨桥上,稳定心神之后拔出了剑,他们使用着截然不同的剑法,林守溪的刚猛激烈,楚映婵的绵延柔韧,它们一同刺出,相互拉扯出了一道更恐怖的力,撞向了神女。 剑气或刚或柔,只要来到神女的身侧一缕化作微风,只可将发丝拂起,不可将其折断。 白骨长桥上,林守溪与楚映婵尝试了各种方法,他们甚至舍弃了剑,凝聚精神斩出锋芒,可这心剑也同样落空。 不断的尝试换来不断的绝望,在这个不死国里,眼前的女子似乎是一切的创世神,让人想不出任何战胜她的办法。 走过熔岩上的白骨长桥,前方是一个巨大的沸腾着的血池。 神女停下脚步。 嗡的一声,刺向她的湛宫剑也在她脑后停住,她头也不回,只是轻轻一弹,湛宫剑剑尖一屈,陡地飞回,狼狈地钻回了剑鞘里。 林守溪看着没入鞘中的剑,沉默不语。 他看向楚映婵,楚映婵轻轻摇首,眼眸中难言空灵灵的失落与疲惫。 他们一同抬头,望向了眼前的血池。 “这是炼就灵魂的地方,可爱的婴儿会在这里出生,爬向前方,接受它们的试炼,活下来的可以成为不死国中的居民,死去的则会化为脓血倒流回池,重新孕育……它们都是勇敢的孩子。”神女笑着说。 血池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时不时有一个鲜血淋漓的肉球从中钻出,那是神女口中的婴儿,它弹丸般跳出池子,向前走去,渐渐地生出四肢与脑袋。 它们的前方,是一片血腥味浓郁到令人发指的炼狱山峡。 林守溪与楚映婵走入,看到了无数触目惊心的场景。 他们看到这些血丸婴儿爬入了前方,一个身体与山岳融为一体的修罗探下身子,它大如芭蕉扇叶的手中握着纤细的钢针,它的针缓缓戳向地面,灵魂像标本般被钉住,发出凄厉的嘶叫,挣扎却无法动弹。 幸存的灵魂还在匍匐前进,前方的道路上有无数的黄金,所及去触碰黄金的,那些黄金是活物,它们吞噬着所有的触碰者,将它们嚼烂,抵御了诱惑的灵魂也并不安全,山谷的缝隙中,时不时有猩红的长舌卷出,如青蛙捕食苍蝇般将它们卷入腹中,更前方,人面羊身、胸生裂口的怪物巡视着它的领地,随时会叼起一颗血丸,开膛破肚,挤出内脏,吞入腹中,如吐葡萄般弃掉表皮。 这里是真正的炼狱,婴儿的啼哭与惨叫永无休止,它们随时都会死去,却又无法痛快地死去,它们会将这个残忍的过程重复无数遍,永远也得不到解脱。 林守溪与楚映婵走在这里,看着满地涂抹的鲜血、分离的筋骨,渐渐地麻木。 拥有智慧的灵魂在更高阶的存在面前,也不过是任人屠宰的鸡鸭而已,这样的画面看久了,他们甚至连出剑反抗的欲望都被消磨了。 “知道害怕了么?这是我精心打造的炼狱哦,不过放心,在我还没有玩腻之前,是不会将你们扔到这里来的,当然,现在不会,以后可说不定哦,所以,你们千万不要惹我生气啊。” 神女看着他们煞白的脸颊,很是满意,露出了病态的笑,她拍了拍手,道:“好了,前面可不能去了,那是色孽之谷,她们若是看到你这样的人偶,是会发疯的。” 神女笑个不停,她身子一转,周围的景物飞速变幻,炼狱之处消失不见,转眼之间,他们又回到了王殿里。 王殿无比安静,落针可闻。 林守溪与楚映婵回到殿前,向前的惨叫声还在他们的脑海中回荡不休,如同梦魇。 “现在明白了么,这是我的国,我掌管着这里的生,也控制着这里的死,我是这里至高无上的主宰,没有人有勇气忤逆我。” 神女坐在王座上,声音透着孤单与落寞,她看着林守溪与楚映婵眼眸里抗争的光渐淡,又露出了一抹心满意足的笑。 “我的小玩偶,你对我……还有质疑么?”神女看向了他。 就在神女安静地等待回答之时,王殿忽有敲门声响起。 “谁?”神女开口。 这个声音才出,她立刻闭唇——她自认全知者,不该问这么跌份的问题。 门缓缓开启。 只见门口赫然立着一个身穿青衣的青年人。 “又是被宫先生哄骗,前来刺王杀驾之人么?”神女露出一抹倦色,道:“你们明明可以在我的规则内永生不死,为何偏要去信奉那套无聊的说辞呢……” 神女坐在王座上,她修长的玉腿在裙摆间若隐若现,玉腿上套着茶色的薄袜,薄袜上绘有上古流传下来的字符,艳而不妖,反倒透着典雅之美。 她刚刚还说无人敢忤逆自己,转眼逆反者就来了,她虽胸有成竹,可难免不悦。 “见过初娥神女,接下来,我将演示我想出的,杀你的办法。”青年人看上去无比谦卑,他是来杀人的,可礼节却滴水不漏。 初娥是她的名。 “洛初娥?”楚映婵神色微动,立刻想起了这个名字。 洛初娥是人族历史上知名的神女,是第一位追随皇帝修道的侍者,传说中第一块神墙御用的砖就由她烧制,第一柄用于斩灭邪灵的神纹剑由她所铸,她圣洁而善良,后来不知为何销声匿迹,许多关于她的传说也被焚毁,时至今日,绝大部分修真者甚至不知道这位大名鼎鼎的神女。 这位曾经的圣女怎会落到这般地步,成为这湮灭人性的阴冥之神? 洛初娥不理会楚映婵的震惊,她静静地看着这位青年,没有干预什么。 青年席地而坐,取出了一副怪异的古琴,这琴形制古怪,共有六十根错杂的弦,他闭上眼,忘情地弹了起来,琴鸣个不停,发出了怪异不似世上所有的声音。 始终平静的洛初娥终于蹙起了一丝眉。 但也只是一丝而已。 六十根琴弦尽数崩断,青年手指鲜血淋漓,无法再弹,他低下头,无奈道:“还是不行么?” “想创造出这个世上所没有的声音来跳出规则么……想法不错,可惜……”洛初娥摇了摇头,衣袖一挥,这位青年人一瞬间形神俱灭,化作一缕凄凉残魄,投入了后方的炼狱里。 “看到了么,这就是忤逆之人的下场,他们自认为造出了可以击败我的战车,但投掷出的,只是我千年前就见过的石子而已。” 洛初娥的声音透着无穷无尽的冷,她居高临下地看向林守溪,继续问出了那个问题:“小玩偶,你还质疑我吗?” …… 林守溪冷冷地看着她,虽未回答,但答案也在不言中了。 “人类的固执真是无趣啊,既然不相信我,那本座就先玩玩你们吧。” 洛初娥似也累了,她看向楚映婵,说:“先前已让你们出过剑了,该轮到我了,希望你们不要一碰就碎哦。” 说话间,她毫无征兆地来到了楚映婵的身前,她手腕一拧,猛地抓住了楚映婵的脖颈,将她轻轻提起,向后一推,只听砰的一声,楚映婵的身躯像是断线的风筝,抛到了门后,砸在王宫的墙壁上,墙壁浮现出蛛网般的裂纹,楚映婵身影微静,片刻后缓缓滑落在地。 “住手!” 林守溪大吼道,他手持湛宫,再度刺向洛初娥,洛初娥不闪不避,甚至没有动念,那柄剑就这样停在她的三尺外,无法向前。 “明明这么关心她,还说不喜欢她?我记得没错的话,你们是师徒吧?现在的神山已这般开放了么,师徒都可以随意纠缠在一起了吗?” “你这样身负色孽的放荡仙子,一定是要遭受惩罚的哦。” 洛初娥看着挣扎起身的冰雪仙子,抓着她的头发猛地将她提起,只听啪的一声,楚映婵秀靥一侧,赫然出现了一个纤红的掌印。 洛初娥看着这个没有反抗之力的白衣仙子,她虽然柔弱,眼神却依旧冷漠。 她不喜欢这种眼神。 “你给我……住手!”林守溪咬牙切齿,他将全身的力量压到了剑上,甚至动用了擒龙手,可洛初娥不是龙,擒龙手毫无用处。 “这样的表情就好看多了呢。”洛初娥笑靥如花,“那我就继续折磨这位冰山美人了哦,折磨到她苦痛流涕,跪地求饶为止。你呢,就在旁边慢慢看吧。” 洛初娥手指一点,将林守溪压得单膝跪地,无法动弹。 洛初娥打量着楚映婵的脸,她忽然注意到了她背后的黑尺,心生好奇,“这是什么?” 她取来黑尺。 就在这时,始终泰然自若,不受一点伤的洛初娥发出了惨叫,她握住黑尺的瞬间,竟有雷电透入掌心,震得她小臂发麻。 “规则之力?这里面竟藏着规则之力?”洛初娥露出了不可思议之色,她轻轻吐了口气,笑道:“幸好,你们还没有掌握它的力量。” “果然是身负秘密的美人啊,这样折磨起来就更有趣了呢。”洛初娥露出了更美的笑。 “等等!” 身后,林守溪的呵斥声再次响起。 洛初娥微愣。 按理来说,他现在应是开不了口,说不出话的。 她缓缓回身,眉不由自主地蹙起。 只见林守溪竟克服了她的伟力,缓缓地站了起来! “你的体内也藏着规则之力么?”洛初娥神色陡然凝重。 支撑林守溪站起来的不是别物,而是洛书心法,这个平日里寻常的吐纳之术忽然爆发出了不可思议的力量,林守溪甚至觉得,这股力量并不来自于自己。 “只可惜,你们都太年轻了,凭这点力量,根本伤不了我,更破不了这座不死国。”洛初娥说。 林守溪不理会她的讥讽,他只是问:“你认为你的审判没有错,对吗?” “当然,我的审判绝不会有错。”洛初娥微笑道:“难道说,你还相信你这位小仙子师父是纯洁无欲的?” “是。”林守溪坚定道。 “幼稚。”洛初娥轻蔑道。 “既然神女不信,那我们来打个赌吧。”林守溪平静地看着她。 “赌?你胆敢与我打赌?”洛初娥笑了起来,道:“那就让我听一听,你要与我赌什么。” “你认为我师父有色孽之罪,我则认为没有,我们以此为赌。”林守溪一字一句说:“你可将师父与我关在一起,时日你限,若我与师父未行任何出格之事,则我胜,若我与师父行禁忌之事,则你赢,如何?” “听上去好像有点意思呢。” 洛初娥若有所思,道:“好久没有与人玩过游戏了,既然你要玩,我就陪你好了,只不过……” 洛初娥顿了顿,继续说:“只不过这对你来说未免太简单了呢。哪怕色孽深重之人,伪装成正人君子亦不算难,这没什么值得称道的,嗯……要不这样吧……” 洛初娥忽地伸指,点住了楚映婵的眉心,顷刻间,这位白衣仙子的眉心就多了一抹浅浅的妖魅火印。 “这是色孽之咒,每隔一天,它都会让她身体里的欲望放大一倍,三十天后,你们若依旧是寻常的师徒关系,我就放你们离开不死城,你们如果失败了,就死心塌地地当我的玩偶好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入狱 洛初娥抽指转身,被微微提起的白衣仙子足跟落地,她轻哼一声,身体并无多少不适感,只是手触眉心红印时感到了一丝温热。 林守溪的赌约只是为了拖延时间,但他没有想到,洛初娥做出了这般决断。 “不可!”林守溪立刻道。 他自幼算数水平很好,在其他孩子还在掰手指算数时,他已熟练掌控了算盘的运用方法。 三十天……林守溪不用细算都知道,只要楚映婵有一丝欲望,无论这丝欲望多么渺小,在三十天后都会膨胀为一个不可想象的庞然巨物。 不对……根本用不到三十天,甚至不用半个月,楚映婵就会被这枚红印中裂变的欲望吞噬,丧失一切理智! 只要欲望的膨胀无法阻止,这就是一场不可能赢下的赌约,若楚映婵一味强撑,极有可能落得神形俱灭的下场。 “可不可从不是你说了算的。” 洛初娥微笑着走向王座,透着幽冥之息的墨发飘卷,迤地的长裙龙飞凤绕,“赌约已立,不容反悔,不要觉得我在欺凌你们,愿意与你为赌也不过是本座的仁慈而已,记住,你们是不属于这里的外来者,我对待你们无需遵守任何规则。。” 洛初娥坐回王座上,双腿交叠,这位早已堕落的神女俯睨着他们,淡淡道:“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恩将仇报可不是美德哦……哎,好了,赌约开始了哦,若她意志不坚因之而死,也是你的责任,毕竟,这约定是由你提出的呢。” 洛初娥看着这对师徒,像是想起了什么极为开心的事,咯咯地笑了起来,她已许久没有这般高兴过了,仿佛初见大海的人拾到了第一个贝壳。 “此印是不死国的大道法则所化,唯我能下,唯我能解,你们可随时向我献降求饶, 献降的钥匙在你身上, 让它染上禁忌的血吧……当然, 饶不饶过你们,还需看本座当日的心情。”洛初娥懒再赘叙什么,她衣袖一拂, 轻轻地覆盖在了大腿上。 她自顾自地说着话,仿佛一个小女孩想到了绝妙的灵感, 正迫不及待地与人分享, 她无需听取任何人的意见, 她是这里的女王,可以任凭心意堆出她心仪的沙堆。 “好了,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你们会被软禁起来,吃穿住行皆无需太过担忧, 好好将你们的师徒戏码演给我看就是回报。” 洛初娥指尖一点。 无名指上的戒指镶嵌着一点金色的火, 火焰随她的念头发出明亮的光, 空间被光波及, 振出层层涟漪。 待林守溪与楚映婵消失之后,洛初娥面容上的骄傲与妖冶也被王殿冷清的火光洗去, 变得淡漠迷离,她的手指轻轻抚摸过深茶色薄袜上的繁复古文,古文字犹如被饵料吸引的犹豫, 纷纷绕着她指尖飞动,犹如成串的蝴蝶。 “是我嗅错了么, 为什么我感知到了……其他女人的气味?”洛初娥轻佻地玩弄着古奥的文字,低蹙娥眉, 自言自语。 …… 不死城被一整圈黑色的城墙包围着,以洛初娥的王殿为分界, 它的前方是魂魄的居所,后方则是先前所见的炼狱绝地,除了王殿,这里很难见到正常的建筑,软禁林守溪与楚映婵的屋子同样如此。 它的构造形同一架水车,只是远比普通的水车庞大得多。它缓而匀速地转动着,每转过一轮恰需要十二时辰——这个世界与世隔绝, 没有日月星辰,但时间却是与外界相统一的。 这座水车巨楼的内部空间宽敞,是供人居住之处,住处共被切割成了十二块, 它们彼此相邻,其中的十一间都关押着重犯。 林守溪与楚映婵被关入了唯一空着的一间。 这座水车牢房处在一片环形高楼的中间,它的门口立着一个看上去很木讷的人,这个人的头脑里横着细线,细线上系着铃铛,他管家般杵在门口,一旦有人走过,他的思维惊动,系在里面的铃铛也就会发出声音。 管家一动也不动,他的足下有一个红圈,这是缚地之证,像这样的圈这里还画着数百个,它们每时每刻都在变幻着方位,一旦有人误入就会被缚住。除此以外,周围的环形黑楼上立着一个守卫,他虚抱着一柄刀,这与其说是刀,不如说是刀式,练到极致的刀式!像他这样的人还有九位,他们潜伏暗处,盯着这座水车之楼,而他们的上空则飞荡着许多风筝般的鸟。 水车牢外的一切被尽数锁死,无人能出,无人能入。 这是洛初娥对他们的软禁。 林守溪在窗边眺望着这一切,他目光所及的每个角落似乎都被盯死了,不留一丁点空隙,楚映婵坐在他的对面。 白衣仙子端静地坐着,黑色的戒尺横于桌面,双手则乖巧地放在大腿上,她同样望着窗外,宁静不语。 赌约已经开始,时间的齿轮一刻不停地转动着,留给他们的并不多。 “你还好么?”林守溪从窗外挪回了目光。 “暂时还没有任何感觉。”楚映婵以指揉了揉眉心,说。 除了多了一枚眉心印外,这位仙子与平日里没有任何不同,她一样冷若冰霜,宁若秋湖,仿佛天生的仙子。只是这种宁静无瑕的气质也不过是粉饰太平,他们心里都清楚,用不了几日,她就会被红印俘获。 那种恐惧的增长光是用数字来呈现就无比恐怖,绝非是人类的精神意志可以战胜的。 “你有什么想法么?”楚映婵问。 “嗯,办法无非是那几种……”林守溪逐开始与她逐一分析: “欲望是成倍增加的,若你本身没有任何儿女私情之欲,那翻倍也没有任何意义。” “这不可能。”楚映婵螓首摇动。 只要是人就一定会有欲望,这个欲望无关深浅,三十天后都会变得无意义的庞大。 “道门没有可以将欲望暂时完全的压制的清心宁神之咒么?”林守溪问。 “有,但道门不修绝心绝性的无情道,所谓的清心宁神犹若冥思,它只是让人暂时忘却他物,并不会改变什么的。”楚映婵解释道。 “那解咒呢?”林守溪继续问:“这色孽之印为咒印,有破解之法吗?” 在红印种入眉心之后,楚映婵就在寻找破解之法了,此时林守溪问起,她也只是轻轻摇头,说:“我试过要解开它,但它像是一团紧紧纠缠在一起的铁丝,我寻不到绳头与绳尾,也寻不到解法,甚至无法撼动它。” “就像神侍令一样么?”林守溪问。 “嗯……”楚映婵略一沉吟,却是点头。 她也尝试过无数次解开体内的神侍令,却如以草梗拧锁,在固若金汤的封印面前徒劳无功。 两人对视了一眼,皆有了同样的心思——以毒攻毒。 神侍令是镇守之神创造的神印,色孽之咒则是洛初娥创造的神术,它们同时出现在了楚映婵的身上,不知谁对她身躯的掌控权更高一筹。 两人尝试了一番。 林守溪与楚映婵很快发现,神侍令所能操控的,主要是楚映婵的身躯,它可以让她的身躯俯首帖耳,却无法让她心甘情愿,但色孽之咒不同,这是攻心之术。 它们似乎井水不犯河水。 在与洛初娥对赌之前,林守溪就料到她会节外生枝,但神侍令是他与楚映婵之间最大的秘密与底牌,若它失去效力,对他们而言无疑是沉重的打击。 “不要失望,至少在你的意识被吞没以前,我可以用神侍令让你陷入真正的昏死,没有意识作用的心是真正的铜墙铁壁,即使是色孽恐怕也无法攻入。”林守溪思路飞转,想着对策。 这种做法或许有效,但哪怕有效,也只是解一时之渴,一旦楚映婵意识稍稍复苏,依旧会被咒语反噬。 只要洛初娥的说法没有错误,这种咒语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与之相比,林守溪炼制的丹药吞服入体就如同养生一样。 “嗯,若到退无可退之时,任凭你决断就是了。”楚映婵说。 林守溪听着她坚定而温柔的话语,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他说:“都怨我,若非我要在戏女的戏场里节外生枝,我们根本误入这里。” “何必说这个呢……你说过的,我们只不过是幕后之人的棋子,就像当初在巫家一样,无论中间发生怎样的变故,我们最后都会置身神域之中。这不是我们能改变的。”楚映婵柔声宽慰。 “神真的可以确定某种未来吗?”林守溪问。 在他的认知里,未来应是某个必将抵达的、不确定的面,而非一个特定的点。 “我也不知道,但……云空山的首座掌教正在尝试这件事。”楚映婵说。 “如何尝试?” “首座掌教想象出了一个自己——一个强大到不可战胜,完美到无可匹敌的自己,他将这个自己凝固在了未来,于是,修真不再是过去的自己慢慢成长、变强的故事,而是某个确定的未来不断向自己身躯涌现。首座已排除了一切干扰,闭关遁入清凉府,三十年来不吃不喝不睡,但据说,这期间他的境界一直在水涨船高……也就是说,他正在抵达那个他所确定的,想象中的未来。”楚映婵说着云空山的一大秘辛。 “真是神乎其神。”林守溪一怔,片刻后才回神感慨。 初听这个故事,林守溪感到的是神妙,但细细想来却又背脊发凉,如果未来真的可以被神以伟力敲定,那修真者该是存活在一个怎样绝望的世界上呢? “不要害怕,这个世上没有打不破的囚笼,哪怕强如洛初娥,也忌惮着这柄平平无奇的黑尺,不是吗?”楚映婵看出了他面容上的失落之色,微微笑了笑,说。 “嗯。” 林守溪点点头,他闭上了眼,回忆着与洛初娥相处的细节。 洛初娥是这座不死国的主宰,无论是城墙外的灰雾巨兽还是城墙内的一切灵魂,似乎都被她拿捏在了股掌之间,他们的攻击像是触碰到了某一面法则之壁,对洛初娥尽数失效,除了在面对这柄黑戒尺与他体内的洛书时,这位堕落神女几乎是完美无缺的。 这位洛初娥像是不死城天道的显化,她是这里的一国女君,却也必须遵守着自己的规则,哪怕是对土生土长的行刺者,她都有宽容的一面。 如果说黑色戒尺代表的是不属于这里的规则,那洛书代表的又是什么呢?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心法吗? 嗯……应该没有这么简单。 林守溪运转着洛书心法,心法帮助他吐纳着周围的真气,表面上风平浪静,仿佛一条缓缓流淌过身体的河,看不出任何异样。 就是这普通的心法,竟令他在洛初娥的威压之下奇迹般立了起来。 “真没想到,那位古书中曾被喻为神墙与铁剑之圣女的神子,会沦落到这阴冥之处,变成这样的魔女。”楚映婵轻轻叹息,话语中透着失望与不解。 “神墙与铁剑之圣女?” “嗯……” 楚映婵大概给他讲了些关于洛初娥的故事,在仅存的有关于她的故事里,她是那么地圣洁而美丽,仿佛光明本身,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时以娆拥有纯净的真仙之血,她与洛初娥极像,是她的后裔,我娘亲还说过,作为如今圣壤殿七神女之首的她,最有可能成为神殿的下一任圣女。”楚映婵说着自己知道的一切,愈发感到命运的诡谲玄奇。 当然,现在说这些并没有意义,他们必须想到赢下赌约的办法。 林守溪与楚映婵又讨论了一番,思考了几个计策,却都被一一否决。 渐渐地,他们不再说话,因为他们心中都有了明悟——赢下赌约的最好的办法是在楚映婵无法控制咒印之前战胜洛初娥。 这是最简单也是最困难的办法,甚至可能是唯一的路。 他们这样对坐着,看着彼此熟悉的面容,皆从缄默与安静中感到了些许的不真实。 “如果实在没有办法,我会选择尽力保住你性命,希望楚仙子理解。”林守溪沉默良久,脸色肃然如铁。 “嗯。”楚映婵垂首应声,她没有去看林守溪,轻声道:“若到时候有所失态,也请……见谅。” 他们的话语没有半点暧昧,只有肃然与内疚。 两人说完之后都不再出声,屋内寂静得犹若凝固。 忽然间,楚映婵眉心的红印闪烁了起来。 洛初娥制定了赌约了规则,若他们违反规则,红印则会闪烁予以警告。 林守溪与楚映婵很快明白过来,他们的身份应是师徒,但他们的对话与措辞却与这身份大相径庭。 “徒儿,你修道至今已有十余年,却滞留玄紫境中,未向前半步,你天赋异禀,却不思进取,可……知错?”楚映婵的声音陡然凌厉,冷若剑锋。 “是,弟子知错。”林守溪恭敬道。 清脆的声音在屋内响起,楚映婵端起戒尺在林守溪掌心打了几记,师威尽显。 红印不再闪烁。 他们松了口气,却更觉心累……在想方设法战胜洛初娥之余,竟还要分心费力去伪装师徒,将这红印敷衍过去。 咒印刚停下闪烁,忽有敲门声响起。 咚咚咚…… 这水车般的巨楼中共有十二间房,这敲门声是从邻居那里传来的。 “弟子去看看。”林守溪眉头微皱,起身。 房与房之间隔着厚重而巨大的黑色木板,木板形如铁皮,坚硬无比,林守溪拉开了一道铁窗,隔着一层狭窄的铁栏杆,他隐约看到了隔壁的房间。 “啦啦啦啦——你好呀,新邻居。” 隔壁的房间里,少女活泼的声音忽然响起,“看这里,看这里!下面!” 林守溪循声低头,看到了一个很小的小姑娘。 她看上去和白祝一般大小,身子纤细苗条,却是脱去了稚气,带着少女独有的青春感,她为了让林守溪看得更清楚些,主动后退了一段距离。 “嗯……你好。”林守溪生硬地回答。 “新朋友,你们住的这间房子可不太吉利哦,我在这里住了快两百年了,我雷打不动,邻居却动如脱兔,至今已换了三十二任了,希望你们可以待久一些啊。” “承你吉言。”林守溪没想到这个小不点竟已两百多岁了。 “听说你是从外面来的?”小姑娘神秘兮兮地问。 “你听谁说的?” “听谁说的不重要……嗯,也就是说,你们穿过了那片烛烟之境咯,怎么样?看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吗?”小姑娘兴冲冲地问。 “烛烟之境?”林守溪露出疑惑之色。 “对呀,就是那片灰雾笼罩的地方,你们不是从黑皇帝庙里过来的吗?”小姑娘眨了眨眼。 “是。” “那就没错了。”小姑娘拍掌道:“快告诉我,你们遇到了什么。” 林守溪犹豫之后,将所见所闻粗略描述了一下。 “哦,原来你们吹灭的是惧之烛啊……”小姑娘若有所思。 “惧之烛?” “嗯,黑皇帝庙的七根蜡烛象征着喜怒哀惧爱恶欲七情,吹灭相应的蜡烛,那片灰雾中就会显现出相应的场景。你们吹灭的是惧,所见的应是惊怖之物了……”小姑娘振振有词地说着,显然对这里很懂。 林守溪恍然明悟。 相由心生,黑皇帝庙外的场景是由那七情神烛显化出的,当时吹蜡烛的是戏女,所以那些场景应是戏女内心中的恐惧所化……难怪她想也不想就说出了人对巨物恐惧是自然之事,看来她是有过相应的遭遇了。 一般而言,陷入恐惧之中会变得更加恐惧,然后在恶性循环中被灰雾吞噬。 幸好闯入灰雾的不是一个人,他的金瞳恰好打破了僵局。 “你很了解这里?”林守溪问。 “当然。”小姑娘拍了拍脑门,道:“我可是这里的大名人哦,你有什么不懂的地方都可以请教我。” “你为什么要帮我?”林守溪有些警惕。 “因为我们有共同的敌人呀。”小姑娘笑靥如花,却未解释太多,只是道:“来,我先带你认识认识这座大楼里神通广大的狱友们。” 第一百四十六章:烛光间的师与徒 这小女孩热情地自我介绍了一通,她说她叫卓荷,活了两百多年,几乎与不死国同寿,虽常年被关押在这里,可声名在外。 “你是不是很好奇,为什么我活了两百多年,还是这么矮?”卓荷问。 “嗯……也许。”林守溪并不多么好奇。 “因为我的体内藏着魔鬼,它每时每刻都在啃食我的身体,我就这样被越吃越小了,这个鬼很可怕的哦,连洛初娥也不敢拿我怎么样。”卓荷笑着打趣,话语不知真假。 小女孩的热情让林守溪有些难以适应,更重要的是,他觉得眼前的小女孩很危险……说不出来的危险,就像一滴油锅上悬而欲坠的水。 “你和洛初娥是敌人?你和她有什么仇怨?” 林守溪保持着警惕,他不确定这个巨楼牢笼中的其他人到底是狱友,还是洛初娥派来监视他们的人。。 “和洛初娥结仇需要理由吗?除了那些实在没什么骨气的,哪有不恨洛初娥的呢。” 卓荷淡淡地说:“我们本该生活在光的下面,享受世人的仰慕与爱戴,而不是在暗无天日的阴曹地府体悟不可超生的痛。” “你想要帮我?” “嗯。”卓荷点头,道:“不仅是我,其他人也会尽量帮助你们的。” 她笑了笑,补充了一句:“放心,我们都是好人,毕竟只有好人才会被关在牢里面呀。” 卓荷正笑着,她神色微动,望向了林守溪的身后,“咦,是漂亮姐姐!” 楚映婵循声走了过来,她立在林守溪身后,望着这个小巧玲珑的少女,亦是心惊,过去她曾听过精灵少女在君王掌心翩翩起舞的传说,如果传说是真,或许也不过如此了吧。 卓荷盯着楚映婵看,幽暗的瞳孔变得晶亮, 她的脸上露出了痴醉之色: “哇, 姐姐真的好漂亮呀, 这就是活生生的美人儿么,真羡慕呀,像是行走在大地上的阳光, 也像是坠落到海洋里的星辰……这两百多年来,我也只在书里面读到过。” 卓荷在她的牢房里蹦蹦跳跳, 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她不停赞美着楚映婵:“这才是真正的美人嘛, 我觉得与姐姐相比,洛初娥简直是一只每天精心打扮自己的乌鸦。” 楚映婵一句话还没说, 就被这素未谋面的小女孩逮着猛夸,她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回应。 “我师父的年纪连你零头都不到, 你怎么一口一个姐姐的。”林守溪笑着开口, 想要缓解尴尬。 “谁说姐妹一定要按年龄来论呢?”卓荷笑眯眯道。 “嗯……不然呢?”林守溪问。 “譬如这个哥哥娶了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当媳妇, 没过多久又变心了, 将这位漂亮姐姐也娶过了门,漂亮姐姐虽然年纪更大一些, 可应该怎么称呼那位正妻呢?”卓荷绘声绘色地问。 林守溪与楚映婵互相看了看,神色古怪,他们知道她只是随口举个例子诡辩一番而已, 可他们又总觉得这丫头是在影射些什么。 “嗯……姐姐?”楚映婵试探着回答。 “哇哦,姐姐的觉悟好高。”卓荷赞叹道。 楚映婵秀眉淡蹙, 总觉得钻入了什么圈套里。 “这有什么正副主次可分的?”林守溪却是摇头。 卓荷与楚映婵同时看向了他。 “还是你觉悟更高。”卓荷忍不住说。 “我的意思是,成婚贵在专一, 既有妻子就不当再思姐妹了。”林守溪义正严词地说。 楚映婵轻轻点头,同意他的看法。 “你可真是……”卓荷看着他, 欲言又止。 “胸怀坦荡?” “不,是年少无知!”卓荷瘪了瘪嘴。 “荷姑娘不要开这样的玩笑了,这位仙子与我并非道侣,她是我师父……好了,说正事吧。”林守溪不想继续这个无聊的话题。 楚映婵端庄地立在一边,螓首欲点,眉心红印却又不合时宜地闪烁起来, 这红印似乎是一张比卓荷更加喋喋不休的嘴,抨击着他们师徒的虚伪。 楚映婵无奈,又板起脸责了林守溪几句并以戒尺打他掌心,红印终于消停了下去。 卓荷倒是没有因为这一幕的荒唐而取笑他们, 她盯着那枚红印,喃喃道:“这,这难道是……” “色孽之印。”楚映婵说。 “果然是这个东西,看来洛初娥真的很嫉妒你呢。哼,这个女魔头,天天以罪责罚他人,自己却又是罪孽的凝聚体,真讽刺啊。”卓荷摇头道。 “这个咒有破解的办法么?”林守溪立刻问。 “没有,这是不死国七大原初罪咒之一,它刻在炼狱谷最深处的规则石板上,只有洛初娥能够将它破解。”卓荷盯着那枚跳动如火的红印,神色也凝重了下来。 “一点办法也没有吗?”林守溪问。 卓荷思考了许久,终于道:“宫先生可能有办法。” “宫先生?”林守溪听到这个名字很多次了,“他到底是谁?” “宫先生是这个不死国真正的缔造者。” 卓荷解释道:“我们都是真仙,生来就是真仙,凡人死后魂飞魄散,真仙则不然,我们的魂魄有些被大家族与神山宗门收集起来,随时准备注入新的躯壳,获得新生,但大部分死去的真仙,魂魄都游离尘外,无依无靠,直到真正磨损消亡。” “真仙后人在神山位高权重,为什么你们是这样的下场?”林守溪问。 卓荷没有直接回答,她问:“在你眼中,真仙是怎么样的?嗯……说实话就好。” “傲慢,自大,视血脉为至宝,视他人为蛮夷。”林守溪直言不讳。 “嗯。”卓荷并不生气,而是夸奖道:“总结得很到位嘛,看来你遇到过不少真仙了……你看,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真仙们落得这个下场,是不是也不奇怪了?” 她面带微笑,随口胡诌着理由,道:“宫先生怜悯着我们,他想帮助我们创造一个崭新的家园,可他没有想到,他被洛初娥欺骗了,洛初娥不知何时已经堕落,她篡夺了宫先生的力量,将他囚禁了起来,把这座本该成为真仙魂灵之天国的不死国变成了我们的灾厄之城……” “宫先生……”楚映婵咬着下唇,喃喃道。 “师父想到了什么吗?”林守溪问。 “三百年前神守山附近确实有一个赫赫有名的家族,名为宫家。” 楚映婵回忆着娘亲与她说过的话,“我娘小时候家破人亡,是宫家收留了她,做的是陪宫家大小姐练剑的职责,嗯……只不过后来苍碧之王袭击神墙,宫家首当其冲被毁,一蹶不振。” 娘亲与她说过不少宫家的事,其中最多的莫过于宫家大小姐的坏话,据说那位宫家的大小姐从小幼稚冲动,飞扬跋扈,如林中猛虎,水中凶鳄,是不可一世的纨绔少女。 楚映婵也询问过娘亲关于那位宫家大小姐的具体故事,娘亲却是含糊其辞,不愿多说什么,仿佛她们之间有着复杂的恩怨。 卓荷没去过外面,不知道外面的事,她只是说:“总之,宫先生是很好的人,既然你们是他选中的,那也就是我们的朋友了,帮助你们是理所应当的!” 卓荷提到宫先生时,眼睛同样闪闪发亮。 “好了好了,你们先安心休息一阵子,我与狱友们集思广益,看看能不能帮你多想点办法。”卓荷说:“能关在这里面的都是不得了的人才,说不定能有好办法的!” 林守溪结束了与这位小女孩的聊天,却没有办法安心下来。 转动的屋子不断地提醒着他时间的流逝,他们却被困在这里,哪里也去不了。 于是在思考的间歇里,他们真正成了一对师徒。 两人对坐在昏暗的屋中,点着一盏灯,灯焰飘浮在深金色的油面上,照亮了他们的容颜与衣裳,在没有想到合适的办法之前,他们谁也没有再主动去提色孽之咒,只是谈论着剑与法术。 他们聊得意外地投入。 过去,他们之间多少是有些生疏的,他们就像是师尊挥舞着大棒硬凑在一起的虎与鹿,还被下达了‘必须生一头小麒麟’的指标。 大部分话题上,他们都能找到共同的语言,偶尔也会有分歧争论的时候,这时楚映婵就会拿出象征师道尊严的戒尺,她板着绝丽的仙靥,以不容置信的语气说:“听师父的。” 林守溪看着那柄黑色的戒尺,也不辩驳,只是无奈地笑笑,说声‘好’。 他们聊着心法、剑术,聊着家乡的故事传说,聊着云空山的八卦,聊着对魔与道的看法…… 他们的聊天或许是对色孽之咒不可解的逃避,却也意外地溶解了彼此的隔阂,楚映婵的‘徒儿’叫得愈发顺口,林守溪的‘师父’也喊得越发顺耳。 “你是在故意顺着我说话么?”楚映婵与他聊得太过自然,以至于产生了怀疑。 “我若要故意顺着你说话,岂不是得知道你喜欢听什么。” “嗯,也对……” “若我们能平安出去,我一定好好认你这个师父。”林守溪说。 楚映婵伸出手指点住他的嘴唇,“不要说这样的话。” 一般而言,书中这样说话的,通常没有好下场。 “师父还相信这个么。”林守溪笑着说。 “人在茫然无助之时总会去寻找一些东西相信的。”楚映婵端着戒尺,轻轻拍打着自己的掌心,颇有威严地说:“嗯……说些吉利的,祝福的话语给师父听听。” “祝福的话语吗……” 林守溪想了想,道:“可怜的师父遇到了可怕的事?” “嗯?” 楚映婵微怔,随后反应了过来,“确实……挺祝的。” 楚映婵觉得有趣,思忖片刻,竟也跟着说了起来:“可爱的师父遇到了可恶的徒弟。” “啊?” 林守溪看着楚映婵微笑的脸,愣了一会儿,苦笑道:“我原本以为只有慕师靖那样的小妖女会这样说话,没想到师父这般素净出尘的仙子竟也这样。” “嗯……不可以么?”楚映婵问。 “可以是可以,只不过学坏的师父要挨严厉的惩罚。”林守溪说。 “哪有学坏……为师说的不过实话而已。” 楚映婵抿唇,正了正衣襟,颇有师尊威严地说:“你也不要狡辩了,在没有遇见你与小禾之前,我斩妖除魔何曾失败过,遇到你们之后,不称心的事一件接着一件来了。” “师父在责怪我们么?” “不然呢?” “可我听说,在这之前,你也经常挨师尊的打,若师父真的十全十美,师尊何必打你?难道师父是故意犯错……”林守溪用异样的眼神看着她。 “放肆。”楚映婵银牙微咬,“只是因为师尊……嗯,师尊严苛罢了。” “哎,坦诚的徒弟遇到了狡辩的师父。”林守溪无奈地说。 他们一同学着白祝说话,仿佛那个可爱明艳的少女会在云空山遥遥地保佑着他们。 两人对着说了一阵,楚映婵终究不及能言善辩的林守溪,很快词穷,她坐在那里,端着戒尺,清美的面颊被火光映照,竟有几分小姑娘独有的任性。 “把手伸过来。”她使出杀手锏。 林守溪想要投降,为时已晚,手心又挨了几下,这倒是不痛,更像是楚映婵在宣告他们之间的身份地位。 烛火勾连着他们,似乎永远也烧不完,他们在这焰火的光里得到了片刻的安宁。 闲聊绝非长久之事,他们一旦静默下来,心中芜杂的念头便会一拥而上,将他们后续的话语堵在心头。 不久之后,敲窗声再次响起。 林守溪又见到了卓荷。 这个身材娇小极了的丫头取出了一张纸,认真地托付给他,说这是狱友们集思广益的结果。 牢狱的每个房间都是隔开的,他们想要交流非常困难,只能通过一个又一个小铁窗。 艰难归艰难,他们商量出的结果对他却没什么帮助。 与林守溪的思路一样,他们的想法也都是打破既定的规则。 在这个思路上,众狱友各显神通,提供了许多天马行空的想法,这些想法天马行空到让林守溪怀疑卓荷是不是来耽误他们时间的。 有的狱友说要创造一种前所未有的崭新颜色,涂满自己的身躯,在给洛初娥献舞之事忽然除去衣裳,以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颜色令她道心失守,也有狱友长篇大论地论证,说世界对人的禁锢来源于‘弯曲’,我们被世界的诸多弯曲留在人间,只要能抹平这些弯曲,就能白日飞升,去到任何想去的地方,下面是一大堆常人看不懂的数字推导。 唯一一个靠谱些的也是让楚映婵在十天之后回到黑皇帝庙,吹灭‘欲’之蜡烛,届时,她体内的色孽之欲已达到一个极为恐怖的程度,烛烟中的色欲显化甚至有可能强大到足以摧毁不死国。 但这些想法暂时都无法实现。 楚映婵也将它们一一看过,最后只是摇首。 “大家都挺热心的,看来确实受洛初娥之苦久矣。”楚映婵说。 “嗯。只可惜,若等他们的想法实现,我们的孩子恐怕都要出生了。”林守溪摇了摇头,说。 虽只是一个玩笑,楚映婵的神色却也不由不凝,她本想斥责两句,很快却又发现,这或许真的会成为他们必将面对的现实。 若他们无法逃离,若他们始终被囚禁,洛初娥这个魔女又会对他们做什么呢? “若真有了孩子,孩子叫什么呢?”楚映婵为了显得自己开得起玩笑,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了。 这下轮到林守溪愣住了。 话到此处,沉默便是认负,林守溪想了想,说:“就叫林念禾吧。” “哦。” 楚映婵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脸色冷然。 “玩笑而已,何必这样。”林守溪感受到她情绪的不对劲。 “对呀,玩笑而已。”楚映婵低着头,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她立起身,清冷的面颊不见笑容,“好了,若拿不定主意,就先修行吧,你有什么不懂之处,为师教你。” 林守溪已许久许久没有真正静心修炼过了。 楚映婵的催促之下,林守溪开始打坐修行。 在神山的历史里,不乏有许多修真者入狱之后静心自观,突然顿悟的,这次牢狱之灾对他而言也未必全然是坏事。 他最先修的依旧是合欢术。 楚映婵坐在一边静静地看他修炼。 她也读过那本古卷,知道这种功法的原理,如今看林守溪练习,她的理解也不免加深了些,修炼片刻之后,她鬼使神差地坐到了林守溪身边,与他一同修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同时睁开了眼,四目相对,眸光中尽是惊喜之色。 他们找到了解法。 第一百四十七章:咒动 (这章有点短,欠大家一千字,明天一定还……) …… 色孽之咒不可解,但咒印产生的欲并非牢不可破之物。 色孽咒印就像杯子,其中的欲望就像是水,水每天膨胀一杯,不久之后,它将会化作毁天灭地的洪灾,但如果在水溢出杯子之前就将它及时喝掉,那所谓的膨胀也就无关痛痒了。 这是很简单的道理,但真正实施起来时极难。 许多人觉得人只是被欲望支配的工具,所谓海誓山盟的情爱也不过是体内之欲的显化,实则不然,在欲望之上,人还有更高的、凌驾一切的意识,这种意识并非抽离身躯的单独之物,而是人自我的本身。色孽之咒印就烙在这样的意识里。 想要消解它,就必须拥有锐利到可以刺入心灵最深处的刀。 合欢宗的心法恰是这样的刀。 林守溪与楚映婵相对而坐,一同修炼古卷上的心法之时,他们的精神世界产生了奇异的共鸣——最初,他们各练各的,互不干扰,但渐渐地,两人体内首尾衔绕的真气受到了某种力量的牵引,竟缓缓流出躯壳,彼此相连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外在的圆。。 他们之间有一盏烛火,浮在烛油上的橘红灯焰不停摇晃着,真气成环之时,颤抖的烛火也静止了下来,一动不动,仿佛曲线光滑的花瓣。 他们的衣裳恰是黑白两色,阴阳之气调和在一起时,他们的衣裳似也要随真气而解,化作两团相互缠绕的光。 两人睁开眼时,烟消雾散。 “欲望因人而异, 本质却并无不同, 它们是我们体内的河流, 合欢心法则是两条河流间架设的水车,它可以将你体内的欲传入我的身体里,由我用内鼎将其炼成纯粹的真气, 渡回你的体内。” 林守溪将自己的想法笼统地说了出来,楚映婵沉吟之后轻轻点头, 认同了这种看法。 林守溪没有想到, 别人口中的歪门邪道之术对于色孽之咒竟有天然的克制作用, 这个梦魇般困扰着他们的难题,将要被一种出乎意料的方式解开了…… 当然, 他们只是选对了路径,真正实施起来依旧要克服诸多困难。 火焰重新颤动。 两人不动声色地停止了修行,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我只是第一天修炼, 对这种心法很不熟悉, 到时候若真要实施, 很可能会出岔子的。”楚映婵说出了第一个难点, 神色担忧。 “这并不是多难的心法,你不过是粗读古卷就能练到这般地步, 说明你很有天赋,稍后我将我本门的心法要诀传授给你,你认真听。”林守溪压低声音, 说。 “很有天赋么……”楚映婵不确定这是不是夸奖。 她以指绕弄着一绺青丝,想要说些什么, 眉心红印忽闪,似是警告。 这个咒印虽非活物, 但它被输入了规则,时刻监测着他们师徒关系的合理性, 一旦有逾界的征兆就会警告。 幸好它也很死板,所以很好糊弄。 “放肆,你才拜了几天师,学了几斤伎俩,就敢这般得意忘形,与为师平起平坐地说话了?”楚映婵眉间的踌躇与犹豫烟消云散,冷冽如云空山仙楼的雪。 “弟子不敢, 弟子知错了。”林守溪反应过来,俯身行礼。 “嗯。”楚映婵满意地点了点头,“上次让你修习的阴阳之术,练得怎么样了?” “师父有令, 弟子岂敢懈怠,这三天三夜,弟子夜不能寐,已将它修炼完整,还请师父检查一二。”林守溪一副恭恭敬敬的态度。 “好,那就先将它背与为师听听,若背错一字,责打十记。”楚映婵冷冷道。 林守溪见她这冰雕雪塑的冷傲模样,恍然回到了巫家的雨夜,他想了想,道:“不若由师父先背两句,帮自己开个头?” “少废话,快背。”楚映婵没有给他开头,而是毫不犹豫地端起戒尺,打在了他的脑袋上。 形势比人强,林守溪无奈叹气,慢慢地背了起来。 “夫阴阳之变,晦朔之间,日月舒光,灵吞神飞……” 楚映婵端着纤黑的戒尺,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灵秀的少年,她身姿挺拔,神情肃然,却是听得全神贯注。 渐渐地,林守溪也浑然忘神,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读这经卷时的场景。他幼时并不多么安分,去魔门书阁找书看时也喜欢从犄角旮旯里淘书,将那些无人问津的古卷翻出时,他总会有一种无名的喜悦,仿佛发现了所有人都不曾在意的珍宝。但合欢经并非是他从某个角落发掘出来的,而是他在识字的时候学会的。 那一天,教他识字的师姐有事出门,将手中的书箱随意放在了桌上,他好奇师姐平日里都看什么,便去翻了翻,合欢经就是在那时收获的,师姐回来时,他正手不释卷地读着,师姐没有打扰他,静静地站在他身边,等他读完。 后来,他问师姐为何没有责怪他,师姐只是平淡地说‘万法皆有奥妙,根炁藏于其中,你幼时囫囵吞下的枣,会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发芽,总有一天你都会明白的。’ 林守溪并未将师姐的话放在心上,他只是觉得长辈都喜欢故弄玄虚,总说些粗听言之有理,细想空无一物的话。 往事浮上心头,令人心神摇曳,林守溪却也只是面无表情地背诵着。人在专注做一件事时总会散发出独有的魅力,楚映婵静静地听他说话,没有打扰,她注视着少年神骨清俊的脸,慢慢地,她觉得自己像是一叶扁舟,在林守溪话语的节奏中载沉载浮。 “就是这些了。” 林守溪轻轻吐息,“师父可听清楚了。” 楚映婵闭上眼眸,心中飞快地默背了一遍,赞叹这心法玄妙神奇之余也点头道:“嗯,倒是没有什么纰漏,你虽记得不错,但也不可得意忘形,怠惰修炼。” “嗯,弟子不敢,俗话说名师出高徒,举头三尺有师父……” “好了,住口。”楚映婵可不给他阴阳怪气自己的机会,“时候不早了,今日累了一天,为师也倦了,先休息吧,剩下的事明日再议。” “是,师父。”林守溪回答。 时间确实不早了。 水车已来到了最高处。在日晷上,这是子时,十二时辰以子时为首,这是每天的开始。 与此同时,楚映婵眉间的红印闪了闪,加深了一分,愈显妖冶,这只是第二天,红印虽有加深,楚映婵却没有多么特殊的感觉,娴静空灵依旧。 她提着些衣袖,盖灭了烛火,随后在窗边静坐了片刻。高处目光开阔,不死城倒映在她的眼眸里,像是一片黑压压的山脉,他们的周围高楼如峰,暗桩无数,翼如腹鳍的鸟在空中徘徊不休,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巨楼的空间很大,但他们也只拥有一室一厅而已,推开房间的门,里面有一张床。床虽不窄,但也只有一张。 林守溪与楚映婵互相看了看,不由想起了布篷被碾的雪夜。 “洛初娥不会也是楚妙请来的吧?我觉得她比戏女靠谱多了。”林守溪忍不住说。 “我娘……应该还没这么大的能力。”楚映婵认真地想了想,否决了这个猜测。 说到这里,楚映婵也不由想到了娘亲,也不知道那个不靠谱的便宜戏班子有没有将这事禀告回去,她虽向来不太相信娘亲的能力,但毕竟娘亲与师尊关系很好,若能让师尊察觉,他们化险为夷的可能性也会高很多。 当然,她从小就明白,身处险地之时绝不可将生的希望一味寄托给他人,这很容易让险地变成埋骨之地。 “我出去睡。”林守溪立刻说。 可厅内也只有两张椅子,地板又冷又硬,根本没有适合睡觉的地方。 “算了,一路奔波至此,我们都心劳神累,如今大难将临,何必为这些细枝末节去犹豫呢?好好休息才是重要的,更何况……” 楚映婵顿了顿,说:“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你我问心无愧,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嗯,师父说得对。”林守溪也未矫情。 楚映婵睡在里面,她将那柄黑尺放在自己与林守溪之间,起隔绝作用,这是他们师徒的禁忌之尺,谁也不准逾越。 当然,他们也没有心思逾越。 从客栈出来之后,他们一直没有安心地睡过觉,此时,他们绷到了极点的心弦终于得以放松,疲惫感涌了上来,占据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清明的意识变得模糊而昏沉,没过多久,两人一同沉沉地睡去了。 一夜无梦。 清晨,林守溪率先苏醒,他睁开眼,迟疑了一会儿才想清楚了当下的处境,他揉了揉太阳穴,看了一眼旁边的白衣仙子,楚映婵褪去外裳,只一身淡薄的素衫贴身白裙,她平躺着,柔和的面部曲线静若秋月,她闭着唇,长而翘的睫随着呼吸颤个不休。 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不觉禁忌,反而收获了一种没由来的平静,就像是躺在草地上,沐浴春光,听花溪潺潺流过身侧。 楚映婵还在睡着,他知她疲倦,怕惊扰她,也未起床,静静地等她醒来。 接着,他发现他们之间的黑尺不知何时已歪斜了。 晚上发生了什么不得而知,但绝非大事,林守溪悄悄地伸出手,将它摆正,假装无事发生过。 楚映婵眼睑一动,似眠似醒。 半个时辰后,他们默契地睁开了眼,道了声早安后起身下榻。 楚映婵关上房门,整理好了衣裳后才让林守溪进来,她坐在一张偏暗的镜子前,将长发拢到胸前,用木梳子梳理着头发,女子长发如水,木梳从中滑过,仿佛月穿行云里。 仙人对于吃穿住行向来没什么要求,很长一段时间里,楚映婵更是用冥思代替了睡觉,但昨夜,许久没有体验过睡眠之乐的她睡得格外好,她还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她骑在一座口鼻喷吐雷电的骏马上,踏过满是墓碑的天空,奔入光芒万丈的雾海,忽然间,她感觉有人从后面抱住了她,低头去看,竟是一双小女孩笨拙稚嫩的手,小女孩喊她娘亲,她愣了愣,也喊了小女孩的名字,然后她就从梦中醒了。 “师父,早。” 林守溪打了个招呼,却见楚映婵神色不善,像是在生什么气。 楚映婵静静坐下,素手一抹,将灯拂亮……虽是清晨,但室内昏暗依旧。 “徒儿昨夜睡得可好?”楚映婵问。 “还……好。”林守溪感到一丝不对劲,立刻道:“戒尺可鉴,弟子昨夜应没做什么出格之事。” “别怕,为师只是随口问问,你不要紧张。”楚映婵淡淡开口。 “嗯……” 林守溪刚想松口气,却听楚映婵又说:“你昨夜一直在念一个人的名字。” “谁?”林守溪一怔。 “你还能念谁”楚映婵反问。 林守溪也算聪明,飞快明白了过来,他立刻道:“弟子请师父责罚。” “责罚?你何错之有?”楚映婵问。 “弟子夜间梦呓念名,扰了师父休息,自当惩处。” 欲要认罪,何患无辞……林守溪随口诌了个理由。 楚映婵也不客气,见他主动求罚便取来了戒尺打他手心,一边打一边问:“以后还念么?” 林守溪只得回答:“不念了。” 林守溪又挨了顿罚,心中叹息,他只感觉楚映婵的师尊气质拿捏得越来越娴熟了……短短一日就已如此,一个月之后不该是怎样的光景。 接着,林守溪行了一套规规矩矩的礼节,楚映婵则端坐如仪地开始给他指导合欢经的修行要诀。 楚映婵是名义上的指导,事实上,她只是假以‘考考他’的名义将问题说出,然后由林守溪一一为她解答。 明明林守溪才是那个教导者,却始终被压得死死的,他劳心费力地讲解完以后还要感谢一番师父的栽培,为了显现出楚映婵的师道威严,他甚至还要故意说错两句然后主动矫正,换来她的几声清叱。 他们心照不宣地表演着,越来越熟练,哪怕是红印也认可了他们的表演,极少再闪烁。 从心经的讲解到对坐的修炼,一整天,两人皆耽溺其中,一同钻研着玄妙的心法,浑然忘我,甚至将色孽咒印的事都抛在了脑后。 他们之间的生疏与芥蒂也越来越少,第三天的时候,林守溪甚至还帮她梳了头发,他骄傲地告诉楚映婵,小禾过去经常夸奖他的梳头说法,楚映婵闻言,立刻将木梳夺回,嫌他梳得不好。 这些偶尔的拌嘴是短暂的放松,除此以外,他们连睡觉都在想着修行之事。 终于,第三天深夜,两人通过彻夜的研讨和商榷,以合欢经为蓝本,构筑出了一套解印之法,他们正准备尝试,时间挪过了子时。 坐在林守溪对面的楚映婵身体忽然僵住了。 林守溪走近时,发现她雪颊泛红,双肩战栗,身躯也如风中弱柳般轻颤着。 色孽咒印第一次发作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神交 楚映婵坐在烛火前,晃动不休的烛光映着她的面容,仙子咒印艳红,面色潮红,她一只手理着絮乱的发,另一只手则不由自主地抚住了桌面,烛火跳得厉害,女子微闭的眼眸倒映火光,瞬息万变。 “你怎么了?”林守溪俯身去扶她颤抖的肩。 楚映婵肩膀被触,身躯不由一颤,她连忙将林守溪推开,“别碰我。” 她的声音寒冷严厉,很快却又软了下来,轻声致歉,“对不起,我,为师……” 白裙仙子咬着唇,无法准确地传达心中的情感。 方才巨楼缓缓转动到子时之际,眉心红印闪烁,一股不属于她的情感强横地撞入心湖,激起浪花千层,她竭力想要平复,思潮却化作无数涟漪,晃动不休,令她无法宁静。 喘息片刻后,楚映婵指尖生光,点住眉心,一番挣扎后,她细削的肩不再颤抖,身子放松了一些。 她压住了心中的情绪,可睁开眼时,本该清澈的眼眸里依旧是丝丝缕缕的冷媚薄雾,她虽坐得端庄优雅,却透着一种过去罕有的柔弱,只想令人拥住。 “为师……让你见笑了吧。。”楚映婵轻轻说。 “有何见笑的,在师父眼里,我是那种幸灾乐祸的小人么?”林守溪重新在她身前坐下,他能感受到,楚映婵的气息依旧是乱的。 “不是的,只是今天不过第四日而已,我就……”楚映婵不愿说下去,她有些怀疑自己。 “洛初娥诡计多端,兴许还夹杂了其他伎俩, 我们应同心却敌, 而非分心自责。”林守溪认真劝诫。 话虽如此, 但色孽咒印发作的时间之早也出乎了林守溪预料,他原本以为他们至少有十天的时间,现在来看, 七天或许就是极限了。 幸好他们及时想到了策略。 楚映婵打坐调息了一会儿,眸光重归澄净。 回想起来, 先前那种感觉也是奇妙的, 无形的火焰烧进心里, 并不灼烫,却散发着异常明亮的光, 将许多她早已遗忘的记忆照亮。 她想起了小时候混入仪仗队伍溜出深宫去街市玩耍的场景,她在人流密集的街道中兜兜转转了小半日,除了捡到一枚小铜币以外别无收获, 娘亲找到她的时候已是傍晚, 娘亲当时急坏了, 泪眼婆娑地抱着她, 不忍苛责半句,她将自己抱回了皇宫, 宫中宴席初散,一个老人却未离去,他是楚国有名的相师, 相人只看缘分,不收钱财, 早已名动天下。 楚妙领着她见了相师,问相师可有什么看法, 相师停住脚步,只让她将右手的铜币给他。一路上她紧握着右手, 从未张开,哪怕是楚妙也不知道她手中握着一枚古币。 相师接过古币,端详片刻,说:“盛名之下果无虚言,公主殿下承楚国之庇荫,凝神山之钟秀,上可委以天命, 下可泽被万乡,千古难寻第二,不愧是皇后娘娘的女儿,只是……” “只是什么?” 过去, 楚妙是不相信方士的,但她心爱女儿,听这等夸奖难免心悦,但这老相师忽转的话锋又令她蹙起娥眉,“命定无常,说错了也无妨的,先生不必吞吞吐吐。” 相师忽地笑了起来,继续说:“只是公主殿下未来开宗立派之时,须慎之又慎,其灾与缘,情与孽皆将际会于此。” 楚妙点点头,似笑非笑。 相师递还铜币,告辞离去,这段记忆很快模糊在了楚映婵的脑海里,很长一段时间里,楚妙也未再提及过。她并不相信相师的话,因为在她的安排里,女儿身为王女,未来所要继承的,也将是楚国的王位,她是未来的女帝,何须开宗立派? 遥远的记忆纷至沓来。 楚映婵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这些,它们就像幽暗湖水中涌出的气泡,纷纷破碎,溅成一片模糊而纷乱的影。 “嗯,徒儿所言极是,我们……先修行吧。”楚映婵说。 林守溪见她已恢复好,并无异议,他正襟危坐,开始与她尝试拔除色孽。 师徒盘膝而坐,手中掐诀,嘴唇翕动,以很轻的声音将心法要诀念诵而出,气丸在体内转了起来,不断加速,流动的真气冲刷过经脉,形成了圆,两人的真气之圆不断扩散,延伸至体外,缓缓交融在了一起。 晃动的烛焰再次趋于平静。 随着真气的交融,他们在精神上也达到了某种奇异的共鸣——仿佛灵魂出窍,在两人之间修建了一座独属于他们的空间,他们的思潮交融其间,合二为一。 这枚位于中央的烛火恰好成为了他们的媒介。 他们已钻研了三日,各种细节早已磋商完整,他们共同轻念着心经,手中的手印变幻不停,时而如虎,时而如鹤,如云空山上变幻无常的云海。 心经念诵完毕,两人皆如神人尸坐天地,忘神忘我,只凭本能探出手掌,彼此一合。 轰—— 精神世界像是撞在一起的大潮,陡然的轰鸣声里,一个寂静无声的世界在他们之间展开,这个世界里,欲望与记忆都被剥离出了身体,化作了无数晦明的星辰,悬浮在他们的身边,生灭不休。 这是他们开辟出的精神内府。 精神内府的中央,一座大鼎蕴着清光,无数雪片从炉膛中喷吐出来,随着林守溪与楚映婵的靠近,赤色的大火熊熊燃烧,将两人的精神体映得几乎透明,他们心领神会,闭上眼眸,一同投入其中,冲天的火光包裹了他们。 从外面来看,他们皆神色冰冷,面无表情,根本无法看出精神世界正发生着的奇诡变化,但从他们之间的烛火中亦可窥见一二。 只见这火苗分为了两束,它们相互缠绕,时明时暗,上下左右拉扯不休,时而高高窜起,时而又趋于扁平,激烈异常。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火苗由赤转白,轰然炸开。 林守溪与楚映婵同时睁眼,眼眸黑白分明。 火光消弭,不见踪影。 他们喘息不定,许久之后才平复了下来。 楚映婵清晰地记得方才精神内府中欲孽流转的过程,它从精神体内析出之时带来了无与伦比的感觉,好似久罪之人解开沉重的镣铐,久旱濒死之鱼跃入清澈的溪流,若非她意念坚定,定会耽溺在这种感觉里。 “这就是精神内府么?” 林守溪按着自己的眉心,魂定神稳之后,他吐出一口清气,悠悠开口。 “嗯,人的精神世界本就奇妙异常,许多修真大能在谈论重要事宜时,也喜欢围坐一起,开辟精神内府,在其中商讨秘密……当然,开辟这一内府的前提是心法相合,思维相契,我也是第一次有这样的体验。”楚映婵说。 现在他们尚且生疏,有朝一日掌握纯熟之后,两人就可以随时随地开辟私人的神识领域,在其中做不为人知的事。 楚映婵一边体悟着那种奇妙的感受,又忽地想起了什么,说:“对了,传说之中,那片神秘的黄昏之海就是远古神明们开辟的精神内府。” 黄昏之海…… 林守溪不由想起了镇守神域里黄昏笼罩世界的场景,这些远古神明的秘辛离他还太远,他也并未多问神明,只是关切地看着眼前的女子,问: “师父感觉如何?可有任何不适之处?” “没有,我感觉……很好。”楚映婵无法形容自己的感受,便反问道:“你呢?” “我也是。”林守溪说。 内府的清光鼎中,楚映婵晶莹的神体悬浮其间,咒印从她的魂魄间剥落,被烈火融化,反倒成为了他修行的养料,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法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精进着,用不了多久,他就能迈入一个崭新的层次。 因祸得福,洛初娥用来戏弄他们的咒印,竟然成为了他们的修道资源,而且这咒印只要存在一日,这种资源就是源源不竭的。 两人眼眸一对,心照不宣。 当然,咒印根深蒂固,林守溪的鼎火又是最次的赤火,破除咒印的影响是水磨功夫,绝非一次两次可以轻易做到的,幸好,他们现在不缺时间了。 林守溪与楚映婵休息了片刻,重新开始修炼。 合欢经心法运转,精神内府再次洞开,将他们容纳进去,他们越来越娴熟,大概七八次后,今日额外生出的孽欲被炼化一空。 两人练得忘我,待回神时,巨楼已在申时的位置。 师徒二人起身踱步,活动了一番筋骨后才重新坐下,楚映婵受心法滋养,也受益颇丰,她看着林守溪,微笑着问: “今日修行,徒儿收获几何?” “承蒙师父指导,收获颇丰。” 林守溪一板一眼地回答着,他可以感觉到,自己滞留了许久的境界也真正水涨船高,突破浑金指日可待。 “没想到这心法如此奥妙,过往我只修云空山正统心术,倒是错过了不少别样的景致。”楚映婵不由感慨。 “也多亏了师父胸怀宽广,敢于尝试,不像慕师靖,只会冷嘲热讽添乱。”林守溪笑着说。 “慕师靖……” 楚映婵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位绝色黑裙少女的脸,她与她相处很短,并不熟悉,便问:“你对她……似乎意见很大?” “嗯,我们过去还是敌人呢。”林守溪说。 “敌人么……”楚映婵想了想,说:“原来师尊远去,是去你与慕师靖的家乡了。” “嗯,慕师靖很早的时候就成为师尊的徒弟了。”林守溪说。 “很早……很早是多早呢?” “大约是她五六岁的时候吧。”林守溪也给不出准确答案。 五六岁么…… 看来自己又多了位师姐了,只是喊比自己小的人为师姐,楚映婵一时还难以接受。 这也侧面证明了卓荷话语的正确性——并非年龄大就可以当姐姐,很多时候反倒究一个先下手为强。 楚映婵摇了摇头,将这些无用的胡思乱想摒于脑后,她看向林守溪,发现这少年正忍俊不禁,她总觉得他在想什么坏事,也没有多问。 修炼了一整天,两人很是疲惫,却也坚持熬到了子夜。 子夜之时,色孽咒印再次发作。 这次楚映婵早有防备,再未露出任何丢人的情态,她以指轻描淡写地点住眉心,体悟了一番,轻轻点头,示意让他放心。 得知色孽咒印果真被稳住后,林守溪才真正松了口气。 他们正要去休息,敲窗声再次响起。 卓荷并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的事,但她知道色孽之咒的厉害,所以当她看到楚映婵平静依旧的脸颊后大呼不可思议,对楚映婵夸赞个不停,觉得她是真正的冰雪美人,与那些穿个白裙装清高的大不相同。 楚映婵听得羞愧,不由抿唇垂颈,觉得自己才是卓荷口中整日一袭白裙佯装纤尘不染的小仙子。 这一次,卓荷又给他提供了一些狱友们的想法。 林守溪谢着接过,又看了看,只觉得狱友们的发挥很是稳定,有人的想法与云空山掌教不谋而合,他替洛初娥想象出了一个悲惨的未来,并施加了独门的诅咒,希望这个未来不断涌现回她的身上。 还有人提供了两种解法,一种是逃亡,一种是破坏,他认为不死国是‘界’,只要是界就一定有逃逸的办法,他算出了逃逸所需的速度,那是一个比声音还要快几十倍的速度,以他们现在的境界不可能达到,另一种则是结阵法吸引陨星来袭,砸开幽界,他还说这种想法并非是异想天开,经过他的观测,在千年之前,确实有陨星驾临过这个世界,带来了可怕的灾难。 还有一个狱友是大名鼎鼎的毒师,他研究出了一套体内炼毒之法,但暂时没想到实施的手段,不过幸好,另一位睿智的狱友将它填补完整了,那位狱友似乎是为魅魔,她劝林守溪早日投降,色诱洛初娥,与其交换时将所炼毒液注入她的体内…… “真歹毒啊。”林守溪忍不住道。 “对待敌人当然要歹毒了。”楚映婵凑在一旁看着,她以手托着下颌,笑盈盈地说。 “我是说这对自己太歹毒了。”林守溪叹气。 “嗯……不过,这办法倒也有可取之处。”楚映婵说。 “嗯,比起其他人的想法,他算是最为正常的一位了……”林守溪说着,意识到了一点不对劲,他看向楚映婵,问:“你是希望我试试这个方法吗?” 楚映婵柔柔地笑着,她眨了眨眼,说:“那洛初娥是圣壤殿初代的圣女,是人间最美的神女之一,无论是容貌、出生还是境界均为顶尖,用来配我徒儿也无不可,嗯……徒儿是瞧不上她么?她身上可是有真仙之种的。” 林守溪很是无奈,楚映婵与他一同离开云空山时还是温柔善良的仙子典范,这才过去几天,怎么也学会这些取笑人的话语了,这……算近墨者黑吗? 不应该啊……明明自己也是正人君子的典范。 “我已有小禾做未婚妻,再无他求。”林守溪见缝插针地表忠心,绝不再给楚映婵留下话柄。 “你从未有过三妻四妾之想吗?”楚映婵注视着他,继续问。 林守溪迟疑了一会儿,回答:“从未有过。” “不愧是我的好徒儿。”楚映婵觉他的犹豫很可疑,却还是夸奖了一句。 “当然。”林守溪点头。 虽说她夸了自己,但林守溪还是觉得师父有变坏的征兆,他决定明日采补……不,修炼之时借机惩罚一下她,让她心生敬畏。 林守溪琢磨着一些正义之举,忽又想起了楚映婵刚才的话,便问:“对了,师父刚刚说的真仙之种又是什么?” “嗯……”楚映婵神思飘忽,说:“你还记得洛初娥指上的戒么?” “记得,那枚戒指有什么玄机吗?” 林守溪记得那枚镶嵌星火的戒指,那是她身上最富光彩之处。 “那枚戒指中镶嵌的火粒就是真仙之种,它是她这条血脉起点的象征,勾连着她与她的所有后人,并会一直延续下去。得到了这粒真仙之种,也就变相得操控了以她为起始点的无数人,其中就包括她最大名鼎鼎的后人……时以娆。” 楚映婵认真地给他解释,“按理来说,真仙之种都应保存在圣壤殿中,它们镶嵌在圣殿之顶,由皇帝亲自守护,宛若星辰。没想到洛初娥竟未将自己的真仙之种交出。” 林守溪来到这个世界以后,见到了许许多多神乎其神的人与物,但每每听到新奇之事时依旧不免心惊。 听着楚映婵的说法,林守溪立刻想到了另一个词: “原点?” 这是显生之卷中所记载着,冥古时期唯一一位与苍白并列的真神,原点之神。 “嗯,真仙之种也类似于原点,传说中,原点之神就掌握着世间几乎所有生命的原点,它可以随意毁灭任何族群,是至高无上的存在。”楚映婵说。 毁灭任何族群……林守溪不由想起了传说中的诛族神剑,难道说,这是原点之神的遗物吗? “像这样伟大的生命怎么会消失?”林守溪问。 “师父哪里知道?”楚映婵浅浅笑了笑,她斟酌了一会儿,说:“兴许是因为龙吧,神话里面,原点之神唯独没有掌握龙族的原点,龙族的原点是——苍白。” 史前的秘密距今已亿万年,人类千年的历史与之相比宛若浪尖上的尘土,他们只是稍作讨论便一同回房休息。 依旧是楚映婵睡里面,林守溪睡外面,象征戒律的黑尺隔断在中。 这柄黑尺也不过是象征意义,真正约束他们的,是他们高超的道德底线。 今夜,他们同样睡得很好。 林守溪又做了个梦。 梦里他回到了那片精神领域之中,赤色的火焰烧个不停,火焰的对面,隐隐约约是楚映婵出尘的仙影,一如焰火中永不消融的雪。 林守溪醒来的时候,楚映婵不知何时已经下榻,他看了一眼身旁的黑尺,黑尺笔直,无半点歪斜。 楚映婵披上了雪白的衣裳,正在镜前梳发,她的细眉不描而黛,红唇不抹而艳,肌肤如雪,她还未来得及穿上鞋袜,修长的大腿在白裙间若隐若现,裙下压着的玉足纤尘不染晶莹玲珑,因色孽咒印的缘故,这原本皎洁的一幕平添了几抹艳色。 林守溪整理了一番衣裳,坐到桌边目观烛火,静心凝神。 清晨时分,两人行了师徒礼节,随口扯了一些剑术修行的大道至理后,再度开始修行。 精神内府里,楚映婵的精神体身处鼎炉中央,林守溪是鼎,是火,是容纳她的一切,在这个内景之下,身为师父的她反倒处于被动。 火焰中,恐怖的色孽被不断析出,焚烧,化作精纯的力量流回他们的体内,生生不息。 正午时分,林守溪睁开眼眸,瞳孔深处赫然有金光闪动。 “我入浑金境了。”林守溪说。 这原本至少要打磨半年的瓶颈,竟被他轻而易举迈了过去,这三十天里,他甚至可以尝试冲击元赤境。 楚映婵同样受益良多,在这个过程里,她不再被欲支配,而是成了一个旁观者,她好奇地注视着它,看它膨胀收缩,看它变化万千,从中把握着某个不变的‘一’。 这样的日子又持续了四天。 从入狱开始算起,这已是第八天了。 盘旋在巨楼上的黑鸟每日都会回到王殿,通过鸟瞳将一些画面带回,洛初娥的视角里,他们真的在认真地扮演着师徒,一丝不苟,心无旁骛,仿佛这里不是不死国,而是云空山的仙庭。 按理说,色孽之咒早该一发不可收拾了,怎么…… 她想不明白,但她也并不认为是自己的判断出错了。 第九天的时候,洛初娥终于忍无可忍,打算亲自去看看。 第一百四十九章:缠斗 不死国的天空始终灰蒙蒙一片,它仿佛是一座冰海外孤悬的岛屿,正迎接着它的极夜,遮天蔽日的黑鸦飞过日晷巨楼的上空时,林守溪缓缓睁开了眼。 楚映婵正在一侧休憩,从这里可以看到她的每一缕絮乱发丝和雪颈间淡淡泛着的青络,她睡姿很静,双手一丝不苟地叠在小腹上,呼吸的起伏微不可闻。 林守溪已习惯了她的存在,睁开眼看到她时,心中还有些安心感。 有个师父似乎不是一件坏事。 林守溪静静躺着,与戒尺平行,等楚映婵醒来。 卯时,楚映婵长睫颤动,眼眸缓缓睁开,她同样习惯了林守溪的存在,对他注视着自己的目光也没什么排斥,她自榻上坐起,穿着单衣,用手梳了梳微乱的发,一双清眸佯作严肃地盯着林守溪看了会,林守溪识趣地主动下榻,为她让开了道。 两人像是生活在一起很多年了,只是他们不像情侣,更像是姐弟。 楚映婵从榻上下来,她来到镜前,扶着膝盖,弯下身子,如常地看了看眉心的红印,林守溪倒好了热水,吹凉些后递给了她,楚映婵将它捧在手心中轻轻转动着,慢慢饮完。。 他们醒来之后也没再寒暄什么,直接开始今日的修炼。 他们的修炼太过娴熟,甚至没有再去桌边,而是直接扯来棉被为垫,坐在榻上,掌心对着掌心,一同修炼了起来。 楚映婵心神放空, 内府之境再次展开, 赤色的火焰里, 她的精神体无依而悬,如一泓清泉凝就,娴静似姣花照水。 林守溪在这个精神内府中占据主导, 他像是鼎火的本身,熊熊燃烧着, 包裹着她, 冲撞着她, 从中贪婪地汲取着什么,楚映婵不知感受到了什么, 她渐渐地由静转动,浮凸有致的身躯也如一团跃动不休的火,这个过程持续很久才能结束, 火光熄灭时, 楚映婵飘浮在中央, 宛若一条脱力后抽搐不断的小水蛇。 “好了么?”内府中, 林守溪问。 “嗯。”楚映婵应了一声。 “咒印可有缓解?” “有。” “可有异样或者不适?”林守溪又问。 “没有。”楚映婵回答得很快。 “嗯,若有任何不对劲之处, 一定要及时告诉我。”林守溪叮嘱道。 “好。” 这是林守溪惯例的提问,他就像是一名医师,每每替病人做完针灸之后, 还会认真地慰问一分病情,楚映婵也认真回答着他的每一个问题, 很是乖巧。 正当林守溪咬关闭内鼎之时,他看着楚映婵, 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楚映婵的精神体闭着眼眸,近似昏迷, 但她回答问题时口齿清晰,有条不紊……他猛地想起了某种搜魂的术法。 他突然明白,许多搜魂的术法或许就是将对方拉入自己的精神内府,利用一些手段抹去她主观的意识,接下来,他无论是问什么,对方都会如实回答。 他似乎在无意间也达到了这种效果。 林守溪心生好奇, 他犹豫了一会儿,忍不住提问:“你今年年龄多大?” “二十岁。” “你来自哪个宗门?” “云空山仙楼。” 楚映婵声音清冷,话语中没什么感情浮动。 简单的两个问题之后,林守溪几乎可以确定, 他无论问什么,楚映婵都会如实回答。 窥探他人的秘密是不好的行径,林守溪饱受着道德的煎熬,终于还是没有忍住,问了一个自己好奇已久的问题: “除去你师尊以外,你见过最好看的人是谁?” 林守溪知道,像苏和雪这样的神女,美则美矣,但不会入她法眼,她给出的答案一定在小禾与慕师靖之间,他很好奇,在她的眼中,这两位绝色少女谁更美一些。 “林守溪。”她说。 …… 林守溪…… 辰时,死证颤鸣,慕师靖伸手拍了拍死证,又躺了一小会儿后从笼纱绣榻间起身。她触了触自己的唇,隐隐约约间觉得自己喊了这个名字。 是梦么。 慕师靖回忆着先前荒诞的梦,梦里他看到林守溪与楚映婵依偎在一起,被小禾抓个正着,提刀一路追杀,而她抱着膝盖坐在鹿背上,笑得花枝乱颤。 荒唐…… 慕师靖用柔软的棉被一丝不苟地裹着自己,她赤足下榻走到窗边,推开窗看了眼外面的雪。 雪地平整,不见足印,不见人来。 她静静地等了一会儿,将手边的铜制日历多播了一格,看着上面的数字,不由想起了昨天的事,隐隐有些担忧。 昨天楚妙来了,她来得很着急,一路冲入仙楼,点名要见师尊,很不巧,师尊昨日收到了一封信,看过信后匆匆离楼,不知所踪。 她接待了那位皇后,问发生了什么事,楚皇后告诉她,楚映婵与林守溪找不到了。 起初她觉得有些好笑,甚至打趣说他们应是师徒情深,私奔去了,现在指不定在哪个见不得光的角落你侬我侬不亦乐乎,说不定连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楚妙平日里也爱打趣玩笑,昨天却严肃得厉害,她断定,他们一定是出事了,而她的理由也很简单,她说映婵很小时候一个知名的相师为她算过,说她开宗立派之后会有大灾。 命运应验了。 寻师尊无果之后,楚妙失落地离开,决定自己去找女儿。 虽然楚妙说得很玄乎,但慕师靖依旧没有太在意,她觉得林守溪出意外这件事毫不令人意外,同样,她也相信以他的聪明才智可以化险为夷。 当然,过去他的搭档是自己,要更安全些,而这楚映婵从身材来看就笨笨的,也不知道会不会添乱。 慕师靖坐在窗边,裹紧了臃肿的棉被,额头被冬风吹凉。 “嗯……去看看吧。” 正当她下定决心,打算去寻林守溪时,风雪中,忽有人影到来。 那是一个金冠雪袍的身影,不是别人,正是陆余神。 慕师靖心中一凛,她假装什么也没有看到,轻手轻脚地合上了窗,再开门时,她已穿好了一身玄素衣裳。 “你来做什么?”慕师靖没有给她好脸色。 陆余神支着伞在廊外立着,伞面上金粉覆雪,显着奢华之气。 慕师靖以为是师尊不在,她想要乘虚而入,公报私仇,正当她准备以道门规矩去压时,陆余神已然开口,她一扫平日里的倨傲,平静道: “是恩师让我来的。” “恩师?你竟还有师父?”慕师靖倒是不曾听说。 陆余神笑了笑,她点头说:“嗯,我恩师是世上最了不起的人。” 慕师靖只以冷笑回应。 “你到底是来干嘛的?我稍后还有事要出门,别耽搁我时间,嗯……不如让小白祝接待你吧,白祝心思缜密,待人接物滴水不漏,一定可以招待好陆仙师的。”慕师靖说。 面对这晚辈的冷嘲热讽,陆余神没有丝毫介怀,她说:“我知慕姑娘要远行,特意前来送些礼物。” “……” 明明是好话,慕师靖却怎么听怎么觉得不吉利。 “送礼物做什么?我们道门富足,无论是秘法珍宝还是神丹妙器皆应有尽有,嗯……陆仙师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吗?”慕师靖问。 慕师靖所言非虚,她是在某天看神山邸报,见到白祝的小云螺竟在神器榜上位列前五时才真正意识到的。 当然,这也不怪慕师靖后知后觉,毕竟云螺在白祝手里,而白祝有很特殊的气质——任何神器在她手中都像是随时会被弄丢的玩具。 “是护身法宝。”陆余神笑着说。 “护身法宝?” 慕师靖眯起眼,只觉得她果然没安好心……这分明是在变相诅咒自己嘛。 “嗯,现在的年轻仙子总爱托大,穿着一袭单薄裙裾就敢深入各种险地,委实不妥,此去妖煞塔凶险万分,恩师担忧慕姑娘安危,托我赠宝。”陆余神耐心地解释着。 “不必了,你留着自己穿吧。”慕师靖毫不客气地说。 她对陆余神印象很差,并不想承她的情。 “姑娘还是再想想吧,法宝远比你想象中重要得多。青牛怪本是太上老君坐骑,但偷了法宝金刚琢之后,哪怕是老君也奈何不了它了,更有人戏言,天道不在老君手中,而在金刚琢内。”陆余神笑着说。 慕师靖懒得去仔细分析,只要是她不喜欢的人说的话,不管多么有道理,她都想要反驳两句,但她红唇初张后忽感后颈发凉,她盯着陆余神,瞳孔一缩,沉默许久后才缓缓开口: “你怎么会知道……你,你到底是谁?” …… 精神内府闭合。 楚映婵绵缓地呼吸着,身躯渐渐放松了下来,她蜷紧的小巧足趾也慢慢松开,她睁开眼眸,调息片刻后顺势平躺在床榻上,休憩一会儿。 林守溪睁开眼,同样面色自若。 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他自顾自下榻,揉了揉脸颊,倒了杯水,慢慢饮着。 “你……是在看我吗?” 林守溪察觉到了身后的目光,他放下了杯子,别过头去,望向楚映婵,鬼使神差地问。 楚映婵安静地趴在踏上,双手交叠枕着面颊,她有些累,侧着身,微眯的眼眸看向林守溪所在的位置,似寐非寐,听到了林守溪的提问,她精神一震,困意顿消,矢口否认道: “没有呀,我……我看你做什么,你有什么好看的。” 白裙仙子揉着眸子从榻上坐起,屈腿靠着墙壁,说:“为师只是在想一些事情。” “师父在想什么?”林守溪未揭穿她,问。 “距离赌约结束还有二十余天,我们虽寻到了压制色孽咒印的办法,但洛初娥绝不会坐以待败,她觉察到端倪以后,一定会采取手段来干扰我们的。”楚映婵说。 “嗯。” 林守溪点点头,表示也有想过。 二十多天很漫长,他不相信洛初娥会什么也不做,只是不知道她何时再次出手,怎么出手。她是悬在他们头顶的三尺锋芒,始终散播着无形的恐怖。 当然,他们也明白,他们担忧的同时,洛初娥定也是焦虑的。她身在规则之内,想要破坏赌约,恐怕也只能在规则内做文章。 他们不再多想,静待洛初娥出招。 休憩好后,师徒二人继续重复修炼了起来,林守溪的浑金境愈发稳固,楚映婵停滞一年不曾向前的元赤境竟也渐趋圆融。 精神的交融并不比肉体的搏杀省力,尤其是楚映婵,几番下来她已累得不想动弹,躺在榻上闭目养神,林守溪见状心怜,不由想起在魔门时曾学过的一些手艺。 当时他正在看一本讲分筋错骨手的秘籍,师兄看到之后告诉他这本秘籍源远流长博大精深,许多民间的推拿按揉手艺也来源于此,师兄让他好好练习,然后去孝敬师姐。 他相信了师兄的话,花了三天练成了分筋错骨手,然后挑选了一位幸运的师姐,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天师姐的感动与惨叫,不过幸好他年纪小,修为浅,并未真正造成什么伤害,只是挨了顿师姐的打。 现在他自认手艺纯熟,打算拿师父试试。 楚映婵面对着他的好意,也并未拒绝,安静地躺着,让他帮自己按揉肩背,林守溪也绝无任何揩油的念头,他只是想帮师父缓解一下身体的疲惫,手无比规矩,只揉弄肩背,无半点逾矩。 楚映婵静静躺着,时而蹙眉,时而轻哼,唯独没有不满。 只是林守溪的手沿着脊线按上她腰肢时,一向娴静的仙子忽如受惊的小鹿,身躯一颤一缩,她以掌遮腰,顺势抓过锦被,将身躯一裹,躲在了一旁。 林守溪也愣住了。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 楚映婵率先回避了目光,觉得先前的举动丢人极了。 她张了张口,想要寻些理由给自己辩护,林守溪却率先笑了起来,替她圆场道:“我帮师父找到天神赠予的礼物了。” 楚映婵紧咬着唇,也不敢看他,她耳垂透红,按着腰后雪白的裙结,最后只用斥责般的口吻说了四个字:“不许拆开。” 这不过是小小的插曲,之后的修炼里,两人很是默契,对此闭口不提。 转眼已是第九天。 清晨。 林守溪今日醒来时,脑子昏昏沉沉的,他侧过头看了眼左手边,意外地发现楚映婵竟不在身侧。 他心中一凛,立刻清醒了,他才一起身,便发现楚映婵原来没有失踪,而是坐在了梳妆镜前。 她以手抄起自己漫过腰臀的秀发,认真地梳着,难得地认真,林守溪看着她,发现今日师父绰约的身影里,竟透着过去没有的妩媚。 “昨夜做什么噩梦了吗,今天怎么醒这么晚?”楚映婵问。 “我也不知道。” 林守溪摇了摇头,感觉自己像是挨了闷棍一样,他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楚映婵梳过了发,坐回了榻上,主动说:“帮我按按身子。” 林守溪却没有动。 “怎么了?为师差不动你了吗?”楚映婵问。 “没有。”林守溪想了想,问,“师父要按哪里?” 楚映婵让他坐在榻尾,接着,她舒展开修长的玉足,伸到了他的怀里,她眨了眨水灵灵的眸子,不言而喻。 楚映婵身段好得夸张,一双玉腿更是修长曼美得无可挑剔,她一边说着,一边用双足足背勾住了林守溪的手,诱惑难言。 “好。” 林守溪平静地应了一声,开始为她按揉了起来,楚映婵眉蹙起,似感无边欢愉,嘤咛出声。 忽然,林守溪停手了。 “怎么了?”楚映婵问。 “你躺着吧,我再帮你按按其他地方。”林守溪说。 楚映婵应声躺下,林守溪跪在榻上,认真地帮她揉了一会儿,他的手一点点下移,将要触碰到她的腰肢时,床榻之间,杀意骤起。 那柄用来分隔界线的黑尺不知何时落到了林守溪的手中,他将尺挥抽而出,猛地打上了女子后颈的致命处。 痛哼声响起。 楚映婵身躯一颤,猛地回身,手指一弹,将第二尺隔空接住。 “唉,还想多享受一会儿呢,果然没能骗过你呀。”‘楚映婵’失望地摇了摇头。 正是洛初娥。 林守溪默不作声,挥尺再打。 床榻上,两人缠斗了起来,林守溪知道,黑尺的规则之力短暂地麻痹了她,她短时间内无法使用神术进行绝对的压制,这或许是最好的机会。 他用膝盖猛地压住‘楚映婵’的身躯,浑金气丸飞转,所有的力量一股脑灌到了黑尺上,当空劈下,洛初娥忌惮黑尺,也不敢直接伸掌去接。 “你想欺师灭祖么?”她学着楚映婵说话,衣袖一拂,将那蓄力的一尺撇开。 一击不成,林守溪并未放弃,他再次伸手,用的却不是什么推拿按揉之术,而是分筋错骨的手法,直取她的命门。洛初娥觉得有趣,她躺在榻上,直接以拳肘迎敌。床榻上,两人身影交错,噼噼啪啪的声音响个不停。 战斗到最高潮时,房门打开了,一袭素衣的楚映婵走了进来,她揉了揉尚且惺忪的睡眼,也愣住了。 “你……们在做什么?” 第一百五十章:巨牢 空气忽凝。 楚映婵立在门口,目光微滞地望向屋内,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今日她起得比以往早一些,小心翼翼地下榻梳发之后,见林守溪还不醒,怕惊扰他,楚映婵也未回榻,而是蹑手蹑脚地来到门外,趴在桌面上小寐了一会儿。 接着,半梦半醒之间,她隐约听到了什么动静,立刻清醒,接着就见到了这一幕画面。 只见白裙凌乱的自己躺在榻上,青丝铺散,胸结半解,玉腿缠身,俏红的玉颊隐有恼意,林守溪压在上方,关节相扣,手指分错擒拿,膝盖压在自己的腰侧,从这个角度看不清他的面容,但她能感受到那股狠意——抵死不愿松手的狠意。 楚映婵看着那个被粗暴对待的自己,面颊也不由红了。 是梦么…… 近日她多梦,总会梦到许多稀奇古怪的场景,所以也见怪不怪了。 榻上的自己似还瞧见了她,瞬间,她眼眸中的冰冷之意散开,化作了丝丝缕缕的媚眼,两瓣薄薄的樱唇分开,发出了摄人心魄的声音。 楚映婵听着,仙靥上却美什么异样,她盯了一会儿,最后只是轻轻说了一句:“果真如此吗。” 说罢,她掩门就要离去。 林守溪傻眼了,心想师父你是梦游至此么,他立刻大喝:“快来帮忙啊。” “帮忙?” 楚映婵已准备起身离去,闻声后她腰肢一拧,转过头来,却道:“为师念是梦中,不与你计较,你却还要得寸进尺, 这……成何体统?” “?” 林守溪彻底傻了, 他将洛初娥锁在榻上, 用的并非是什么花哨的法术,而是纯粹的肉身搏斗技艺,他凭着体魄的强横, 以此为牢,将洛初娥暂锁, 他虽不确定洛初娥是不是刻意戏弄自己, 但这终究是个机会, 楚映婵竟…… 林守溪清瘦身躯里爆发出的力量确实超过了洛初娥的想象,这副少年身躯在紧绷之后竟如铜如铁, 刚劲柔韧远超浑金境,她稍加尝试,意外地发现自己竟没有能力将他撕碎。这是出乎她意料的。 她越来越好奇, 他的身上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 洛初娥见到了楚映婵的情态, 一扫这几日等待的焦恼, 心中趣意横生, 她学着楚映婵的模样,淡蹙起漂亮的眉, 口中说着‘住手,我是你师父’‘我们不可如此,你再这样为师定严惩’之类的话。 林守溪看似在上, 实则唇口被封,为洛初娥所主导, 宛若她的提线木偶,上演着一场荒唐的闹剧。 楚映婵竟还没看出异样, 她怔怔了看了一会儿,雪颈微红, 连忙用手捂着耳朵,神思飞卷,眼眸中闪烁着挣扎之色。 求人不如求己。 他压着洛初娥,身躯相贴,画面看似暧昧,可实际上,林守溪的四肢百骸正承受着难以想象的摧残, 痛得说不出话来。 ——他的身体就像是一片冰封的土壤,土壤间的孢子苏醒了,它们挤破坚硬的泥地冰渣,疯狂生长, 遍布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要将他的筋骨血肉撕扯殆尽。 他血丝赤红的眼睛里倒映出洛初娥笑意盎然的脸。 不可再这样…… 林守溪感觉身躯在慢慢散架,僵持之际,倒是湛宫剑发出冷光,于鞘中长鸣,它不知被什么东西牵引了,竟锵然飞出,雷霆穿云般斜落而来。 洛初娥面色微变。 她第一次见到湛宫时,就知道它来历非凡,但她掌握着规则之力,不惧此剑,可这个时候,这柄剑却迸发出了惊人的灵性,无需主人操控,独自斩出了一剑。 这一剑凝练质朴,快若雷电,堪称惊世一剑。 面对此剑,洛初娥竟也心中一凛,选择了避其锋芒。 “谁?是谁?这一剑是谁斩出来的?!”洛初娥对着眼前的空气清叱。 剑及身前,她才真正感受到了这一剑的可怕,同时,她也确信,这绝非现在的林守溪能斩出的……是谁在操控这柄剑? 不……不死国是她的国度,在这里,绝没有人可以逃过她的法眼! 可如果没人操控,这柄剑的灵性该是到了何等地步? 不等细想,钢铁雪刃险之又险地擦颊而过,斩下丝发数缕,林守溪得到了喘息之机,连同脊椎与肋骨在内的全部关节一齐发出了轰响,他死死钳制住了洛初娥,想也没想,直接俯身衔剑,咬住剑锋,向前一抹,洛初娥以指去抵,指肚却意外地被割出了一道血口。 短短的几个眨眼间,他们的招式已变了数百次,拳掌的撞击宛若鞭炮炸开,噼里啪啦响个不休。 楚映婵再迟钝也意识到了不对劲,她眼眸中的柔化作了惊,惊又化作了冷。 她五指一张,隔空抓住了落到了地上的黑尺,使出神妙剑法,一同迎敌。 洛初娥见把戏已被彻底拆穿,失了兴致,她抬起手,黑色的丝线绕腕飞转,戒指中的火星却是熠熠生辉。 “定。” 洛初娥口吐真言。 真言一出,戒尺中的真仙之种漾出涟漪,林守溪与楚映婵竟被一股匪夷所思的力量凝固原地,动弹不得。 一旦洛初娥动了真格,他们根本没有与之一战的机会。 这位堕落神女身上的楚映婵装扮逐渐消散,白裙变成了奢华的衣裳,玉腿包裹上了深茶色的薄袜,她慵懒地打了个哈欠,看了眼呈犄角之势包围她的二人,目光又落到了别处。 她仔细地扫过屋子,确认这里没有别的不干净的东西。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洛初娥双指一夹,取走了他口中的剑,问。 剧痛依旧撕扯着他的身躯,林守溪额角的青筋颤跳了好一阵子,他才终于可以开口说话。 “第二眼就看穿了。”林守溪冷冷道。 “第二眼?” 洛初娥有些吃惊,她自认为模仿得惟妙惟肖,不曾想这么快就被识破了。 “妖人妄图伪装成仙,到底是只得其形,不得其神而已。”林守溪忍着剧痛,蔑然道。 “是么?” 洛初娥却没有动怒,她看向楚映婵,问:“既然我装得这般差,为何她却没有看出来呢?” 楚映婵手持黑尺,心弦紧绷。 她一直以为自己又在做荒诞的梦,直到湛宫剑出鞘时,剑鸣声才令她清醒,她为自己的愚钝感到羞愧懊恼,她甚至不敢去看林守溪。 面对洛初娥的质疑,林守溪一时也哑口无言。 “其实你心里知道答案的,对吧?” 洛初娥重新望向林守溪,迷离韵致的身影款款摆至他的眼前,她重新嗅了嗅他,露出了陶醉之色,“她之所以看不出来,是因为她觉得这样的自己就是她,她虽有羞意,却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而你呢?你了解妖魔之女,却根本不了解你与你朝夕相处的仙子,你自认为敞开心扉推心置腹,但你们之间依旧有看不见的隔阂。” 洛初娥缓缓说着,她捕捉到了林守溪瞳光中一闪而过的迷茫之色,笑意更盛,“怎么样,我的小玩偶,你是不是要好好感谢我,感谢我帮你更深入地了解了一下你这位仙子师父呢?” 楚映婵闻言,神色失落,林守溪却未受影响,反倒坚定地摇头。 “哦?你有什么想说的么?”洛初娥好奇地问。 “我师父与你不一样,我师父是人。”林守溪说。 “人?”洛初娥露出疑惑之色。 “嗯,人。”林守溪深吸了口气,说:“你说我纯净完美,不在罪孽之中,但我心里清楚,若剖开我的内心视察隐匿深处的黑暗,我并不比任何人高尚,师父或许与我想的有些许不同,但至少在我眼里,她是同类,她拥有独属于人的光辉,那是你曾经拥有,却早已扫入故纸堆里焚烧成灰的东西。现在,你拥有惊世骇俗的美貌,拥有超乎想象的力量,你或许是妖,是魔,甚至是神,可唯独不会是人。” 洛初娥听着他的话语,伸出手指勾起他的下颌,直视他的眼睛,冷笑道:“做人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吗?你们在人类中已是佼佼者,但在我面前不过是随意就可拿捏的蚊虫,是砧板上待宰的鱼肉……人间配不上我。” “人间不需要你。”林守溪平静地回应。 洛初娥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眸,她不知想到了什么,裸露的雪白香肩忽地颤抖了起来,她的手指从林守溪的下颌滑过,缓缓掠过他的脖颈,他的胸膛,在中心停下,轻轻一刺。 在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指,对于林守溪而言却是万箭穿心之痛,他的身躯骤然绷紧如将断之弓,额角青筋突突地跳动似要爆裂,他张了张口,强忍着没有发出惨叫,嗬嗬的喉鸣里,身体却是冷汗之下。 “真美啊。”洛初娥手指拧动,看着林守溪扭曲的神情,露出了病态的笑。 楚映婵看到这一幕,心如刀绞,无力感潮水般涌上心口,令她呼吸都滞怠了,洛初娥的到来将他们短暂的温馨敲得支离破碎,唯剩仇恨火焰般冲上心口。 “你给我住手!!” 楚映婵突然发出爆喝,她全然没有了仙子的气度,像是一头发怒的白狮子。 “愤怒不是力量,憎恶也不是力量,你这大呼小叫的,可别把你可爱的小徒弟吓坏了哦。” 洛初娥执掌不死国多年,对于这样的情绪早已见怪不怪。 若情绪可以杀人,她早已被自己的臣民千刀万剐了。 楚映婵用尽全力咆哮着,她元赤气丸全速转动,调动了浑身上下的一切真气,却不能使她突破洛初娥的封印,反倒因为用力过度,她紧握黑尺的掌心被割破,淌下了鲜血。盛怒之间,她竟没再使用本门心法,而是鬼使神差地运转起了合欢经。 洛初娥云淡风轻的神色微动,她诧异地看向后方,只见那位白衣仙子如被神明附身一般,衣袖飘扬,眼眸苍白,那柄悬停不动的剑竟挣脱了封印,破空刺来。 洛初娥挥袖去接,裂帛之声陡然响起,她褒博华贵的衣袍硬被黑尺撕开,露出了大片雪白的藕臂。 洛初娥卷动破损的衣袖,袖口翻飞宛若缫丝,终于将这凌厉的一剑裹住。 她看着袖中的黑尺,沉默不语,如先前的湛宫一样,她不认为这一剑是楚映婵斩出的……难道说,有什么冥冥中的、更至高的存在窥探着这里? 洛初娥不动声色,只将袖子一振。 黑尺飞回,砸上楚映婵的胸膛,白浪滔滔,仙子积蓄已久的力量被瞬间击溃,她惨哼了一声,猛地滑向后方,撞得墙壁榻裂。 洛初娥垂下了衣袖。 她冷冷地看着倒地的两人,身上的魅惑之意逐渐散去,化作了绝对的冷漠。 她走到了楚映婵的面前,抓住她胸口的衣裳将她提了起来,她淡然道:“好了,你们这心法确实玄妙异常,竟可破我的咒印,但你们师徒之间扮家家的无聊游戏也该到头了,接下来的日子里,好好体会色孽之咒真正的威力吧。” 洛初娥漫卷衣袖,将一滴血涂在了楚映婵的眉心。 接着,这位堕落神女消失在了这间屋内,唯剩一对奄奄一息的师徒无力地对视着。 “对不起,我……” 楚映婵樱唇翕动,她心中有愧,总觉得该说些什么……其他的师父都能撑开一片阴凉,庇佑徒弟成长为可以独当一面的剑仙,她却什么也保护不了他,她对自己的表现感到丢人,她……愧为人师。 “别说话。” 林守溪却是摇了摇头,话语沙哑。 与洛初娥的近身搏斗耗光了他的力气,他瘫坐在地,像是一堆散落的骨架。 楚映婵乖乖地闭上了唇。 她调息了许久,终于挣扎着起身,将林守溪受伤严重的身躯缓缓抱起,平放到了榻上。 “我为你疗伤。” 楚映婵轻轻开口,手掌轻轻按上了他的后背,林守溪闷哼一声,也无力拒绝,任由她摆布着。 他大大小小的骨头几乎都有裂痕,伤势已到了触目惊心的程度,这足以夺去大部分人的性命,但他相信,以他的体魄和内鼎炼丹之术可以将它恢复好。 楚映婵为他疗伤之际,他咬着牙齿,不发出任何声音,努力掩盖着伤势,待他睁眼回首时却见身后的仙子已清泪满面。 …… 林守溪的伤是一天之后好的。 他与楚映婵靠着坐在榻上,脸色却一点也不好。 林守溪伤好之后,想与她继续神交,以破除色孽咒印,可他们忽然发现,他们的合欢经失效了。 “是规则!” 卓荷听到了他的讲述,立刻说,“一定是这不讲理的婆娘恼羞成怒,又跑去炼狱深处的原初石板上,修改了罪孽咒印的运行规则。” “修改规则?” 林守溪听到这里,心中不由生出一丝绝望。 唯一的破咒之法被洛初娥强行封禁,接下来的二十天,他们又该如何撑过去? “我们与洛初娥立了赌约,这也在规则之内,她这么做,不会被规则反噬么?”楚映婵问。 “对呀,她为什么没有被反噬呢……” 卓荷愣了一会儿,旋即醒悟道:“我明白了……哎呀,我早该想明白的!你们根本不是不死国的人,你们来到了这里,需遵守规则,嗯……也就是入乡随俗,但洛初娥不需要对你们遵守什么规则,甚至说,只要她想,她可以尽情耍赖!” 这番话令林守溪与楚映婵彻底绝望了。 他们哪怕再想出了其他的破咒之法,只要洛初娥及时发现,她可以随时将他们的成果抹得一干二净。 这根本就是不公平的对赌。 “其实你们也不用太气馁,说不定到时候宫先生会帮你们的呢。”卓荷说。 “宫先生?” “嗯……我仔细想了想,洛初娥愿意与你们进行赌约,真正的目的恐怕也是将宫先生钓出来。” 卓荷不自信地说:“宫先生将你们引到这里,想必也是有帮助你们的后手的……吧。” 林守溪与楚映婵互相看了看,却是摇头,他们根本不认识什么宫先生,当然不会将所有的希望押在一个虚无缥缈的人身上。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林守溪问。 “别的办法啊……”卓荷苦恼地挠了挠头,问:“当初我给了你很多狱友的想法,你们有获得什么启发吗?” “没有。” 林守溪与楚映婵一齐道。 “那就先走一步看一步吧,我有办法让你们成为不死国的人,也能给你指一些未必行得通的路,但……” “但是什么?” 无论他们做什么,总比待在这里坐以待毙要强。 “但是不管先走哪一步,你都必须先离开这里,离开这座牢房!”卓荷仰起头看着他,认真道:“越狱吧。” 她的话语犹如无奈的叹息,随着这声叹息,画面好似陡然拉远了。 不死国昏暗的天空下,这座水车般的巨楼遵循着时间缓缓拧动,发出沉闷的声响,守门者脑系铃铛,面带微笑。高楼环抱,杀手林立,他们的上空,黑色的巨鸟来来回回,漏出嘲笑般的聒噪鸣叫。 请假一天qwq给读者朋友们致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rourouwu.com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五十一章:尽头的鬼 夜幕落下,屋内并未点灯,窗帘严严实实地拉着,再用一层布罩好,遮蔽了所有的光。 林守溪还是不放心,他取出了先前的布篷,在房间里支了起来,作为最后的遮掩,他躲进布篷,整理着狱友们送他的法宝。 在得到越狱的决心以后,卓荷以及其他狱友各展所长,有的为林守溪制定计划,有的为他提供临时的法宝,虽然它们大都派不上用场,但他充分感受到了狱友们的热情。 林守溪从布篷里出来时,楚映婵正坐在叠好的锦被上,姿态端仪,她双手掐着法诀,随意而优雅地置于膝上,她运转着心法,呼吸很轻,胸脯微微伏动着,沉重的暗像是水,冷淋淋地泼在她的身上,将墨发衬得更浓。 楚映婵的气质透着难以言喻的静美,每每看到她的身影时,林守溪总能收获一种安宁。 “准备好了么?”楚映婵感受到了他的视线,睁开了眼。 “嗯。。” 林守溪点了点头。 越狱的计划他们已反复磋商过,只是这里人生地不熟,他们哪怕钻研过再多细节,具体施展起来时也很难保证顺利。 不过卓荷也安慰过他,说监狱里的狱友是真的神通广大,几乎人人都有越狱的经验,加起来的越狱次数没有八十也有一百,这里虽然是不死国最森严的监狱,却也是被越狱次数最多的监狱,林守溪听着她的安慰,终于明白这里为什么要这么戒备森严了。 林守溪在楚映婵身边坐下。 楚映婵看着他的侧颊,忽想起什么, 将手伸到了脖颈间, 稍稍摸索, 很快又失落地垂回膝上,“若之前的玉坠还在就好了,那是寒海冰髓炼出的护身法器, 可以佑你平安。” 只可惜,她的一身法宝早在一年前就被她赌气之下尽数还给师父了, 如今只能追悔莫及。 “不必的。”林守溪柔和道:“你能保证自己平安就好。” “我……会的。” 楚映婵深知, 这牢狱是安全之处, 唯一的、也是最大的威胁只是她眉心的咒印,失去了反制的力量, 它会贪婪地生长,不消数日就会将她彻底吞噬。 “我会撑住的,不用担心我。”楚映婵重复了一遍, 话语坚定。 “嗯。”林守溪认真地说:“在咒印失控之前, 我无论如何也会赶回来的。” 面对林守溪闪闪发光的眼眸, 楚映婵哪怕再不自信也绝说不出任何丧气话了, 她只是问:“真的不需要师父一同去么?” “不可以,这种事两个人变数反而更大。”林守溪摇头否决。 “嗯……” 楚映婵虽不情愿, 却也未勉强,乖乖听他安排。 林守溪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对了……如果到时候真出什么意外, 我无法回来,你……” “若两天后你还没回来, 我杀出来找你就是了,就算真有危险, 我们师徒也该……”楚映婵打断了他的话,又中断了自己的话语。 林守溪又劝说了几句, 楚映婵却只是任性地摇头,以手指按住了他的嘴唇。 “师父若一意孤行,那我也不劝你,只是师父这次可要拎得清些,别再犯昨天那种错了。”林守溪对于她昨天误将现实当成梦境一事依旧耿耿于怀。 “不会了。”楚映婵亦深感愧疚,柔声道:“若我再行这样的蠢事,就……” “就什么?”林守溪笑着问。 楚映婵没想到他会追问, 话头一僵,片刻后,她竟抽出那柄黑尺,缓缓递了过去, 正欲开口时,她眉心的咒印再次闪动,警告着她的行径。 楚映婵反应过来,立刻正了正神色,肃然道:“为师做什么事,何时轮得到你来插嘴?这次饶过你,下不为例。” “……是,师父。” 林守溪看着她冰雪似的容颜,最终还是选择了配合。 经过了这几日的相处,楚映婵早已将这为人师的风范端得熟能生巧,她拍了拍自己的身侧,示意他坐过来,清冷道:“此行凶险,你须小心……为师别无所有,唯能传你些内力。” 林守溪几番拒绝,终不抵师父威严,他背对着楚映婵,盘膝坐下,楚映婵双掌摁上他的后背,推背似揉沙,手掌变幻间,真气涓涓流出,淌入他的身体。 一般来说,不同人体内的真气碰撞总会产生冲突,但楚映婵已与他同修一法,而她输送出的真气又皆以合欢经滤过,失去了本该有的锐气,就像是将汤勺中的热汁吹得温凉之后再亲手喂入他的口中。 林守溪不是傻子,他当然能体会到楚映婵的这份用心,他想要感谢,却又觉得感谢反倒显得生分,最终什么也没有开口,哪怕是最后楚映婵有意无意地触碰了一下他的腰肢,他也一动没动。 楚映婵输送了恰当的真气后收回了手,虚按而下,静坐调息。 林守溪没有打扰她,他坐在一边,闭目冥思,在脑子里演练着稍后可能会发生的状况。 终于,时间接近子时。 林守溪起身下榻,知道行动该开始了。 他深知对手的恐怖和前路的危险,即将离去时才猛然想起,这甚至有可能是与楚映婵的最后一面了,之后清晨醒来时,再不会有一个妙龄的白裙仙子安静地躺在他身边,用颤动的睫弹奏梦里的律动。 无边的黑暗里,他觉得自己真的应该说些什么了。 他的手臂却被率先抓住了。 林守溪回过身,看到了跪在榻上前倾伸手的女子,他看到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闪烁着黑暗也淹没不了的光,这抹光干净而饱含秘密。 “我有东西要给你。”楚映婵说。 “什么?”林守溪诧异地问。 楚映婵松开了手,她抄起了一缕发丝,掠过胸前,以一指斩断,她将这缕柔若秋水的发递到了林守溪的掌心,温柔地说:“拿着它。” …… 细发软滑绵柔,触手微凉,林守溪将它接过,犹豫之下系了个结,收入怀中。 关于相赠青丝在他过去的世界里有诸多解释,他不知道楚国的风土人情是怎样的,却也不愿去多想了,只当这是她对自己美好的祝愿。 之后,他们再没说什么,林守溪也开始了越狱的计划。 首先他要做的是离开这件屋子。 相对而言,这是最简单的事。 这间屋子的各个房间之间虽用铁板隔着,但似乎是对于守卫严苛程度的信心,这座巨楼的本体未用钢铁打造,反而是木制的,但这些木块连接紧实,但用足够好的剑就可以撬开。湛宫就是这样的剑。 林守溪没费什么力气就撬开了房间上头的木板,他挤入其中,沿着房梁摸索向前。这座水车巨楼的房间与真正的外部并非紧密连接的,它们之间有着一个可以供人匍匐前进的空间,林守溪身材清瘦,完全可以容纳其中。在精密穿插的房梁中轻手轻脚地爬行了一阵后,林守溪看到了一丝微弱的光。 “那是上一位越狱者留下的印记,木板虽被钉了回去,但并不结实,以你的能力拆开应该不难。” 卓荷的说过的话在耳边响起。 林守溪深吸口气,爬入了前方凸出的空间里,他以手扣住了木板边缘,以暗劲向两侧一拉,咯噔的轻微声响里,这块木板真的被轻易推开了。 林守溪并未急着出去,而是从包裹中取出了一块布……这是那位正在钻研颜色的狱友鼓捣出的东西,按照他的说法,这是他耗费了不少心血,糅合了七种不同颜色后炼化而成的颜色,他给它起名为‘匿形之衣’,意思就是它可以在特定的时候起到隐身的效果。 林守溪抖开这块乌漆嘛黑的大布,终于明白他所说的‘特定的时候’应该是指全然没有光的环境了。 他小心翼翼地钻出了这栋巨楼,心中的警惕却没有放松半点,他很清楚,这只是开始而已。 才将半个身子探出去,巨大的风就沿着木壁吹了过来,大风像是一把铲子,不停地铲去任何贴附在巨轮外壁上的东西,哪怕以林守溪的境界,面对这持续不断的、墙体一般的风,依旧感到了吃力,林守溪收起了黑布,裹紧了衣裳,身子下伏,死死贴着墙壁,让风沿着自己的背部掠过,与此同时,他侧过眼,目光向着下方掠去。 “等巨楼抵达子时的时候,午时的位置恰好是小魅魔的房间,你尽管放心,魅魔有手段迷惑住脑系铃铛的看门人,但她只能帮你困住一炷香的时间,你要抓紧。” 系铃者拥有极其敏锐的视觉与听觉,像是一头训练有素的炼狱之犬,他虽整日挂着诡异的笑容,但归根结底,他也只是被创造出的人偶,魅魔可以通过天赋催眠般干扰人偶的精神,使其暂时丧失感知与行动的能力。 狂风迎面如刀,仿佛要将人的五官都压得平实,林守溪浸泡在这样的风里,身体很快被吹得发硬,与此同时,他体内的白瞳黑凰剑经却发出了久违的共鸣。 当初在巫家的断崖上,林守溪与巫幼禾相拥着跃下崖壁,湍急的河流里,他突破了黑凰白瞳剑经的第一重,得到了‘水’的力量,剑经的第二重为‘风’,狂风的嘶鸣里,他隐约听到了剑经正在发出咆哮。 若是可以,他甚至想要在这里多待一会儿,借此破剑经之境。 可惜时间不等他。 浑金境的气丸转个不停,真气钻入身体,给予了他抗衡风的力量,他像是一只黑蜘蛛,吐出柔韧的丝线,沿着高楼慢慢地荡了下来。 出去的路有两条,一条在地上,一条在天上。 天上聚集着拥有腹鳍般厚重翅膀的悬浮大雀,地上则满是无形的牢笼陷阱,商讨之下,林守溪决定先从地面入手。 魅魔的法术起到了作用,林守溪落地时,看门人没有朝这边看过来,他离开展开了那块黑布,遮在自己的身上,以此躲避上方巨鸟的目光。 这些巨鸟很笨拙,唯有目光是灵敏的,它们的眼睛生长在腹部,监视着下方的一切。 林守溪也算懂些阵法,他将手按在地面上,想要通过灵气的流动来判断阵法的位置,以此来避开它们,但很快,他发现自己想多了,这些阵法真真切切地存在着,却没有留下任何一点蛛丝马迹,除非是慕师靖那样的感知能力,否则根本发现不了它。 尝试了数种手段都无法探查到阵法所在后,林守溪忽然想,这会不会是空城计。 可当他挪动身子想要前进时,他的心中却泛起了一股强烈的警鸣,前面似乎是刀山火海,他只要稍一犹豫,就会陷入雷池之中。 与此同时,那边被迷惑的守门人也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将头颅木讷地朝这边转了过来。 林守溪心脏狂跳,但他镇定了下来,一动也没有动,系铃人没有发现异常,又将脑袋别去了别处。 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 林守溪无声地后退着,重新回到了巨车下面。 一条路不行就走另一条。 林守溪手脚并用,重新攀上了飓风包裹的水车,他本以为上去会是顺风的,但不知为何,他攀上去后发现,风依旧是逆着他的。飓风瀑布般冲刷下来,林守溪不由想起了小时候立在瀑布下练功的场景,身体冷得发颤,他想不了太多,咬紧牙关,逆风而上。 小时候,他在瀑布下练功时,常有师姐在前方的潭水中沐浴,白水滔滔,除了师姐们探出水面的脑袋,他什么也看不清,同时,受限于年龄的幼小以及源源不断撞击着背脊的巨力,他也没生不出什么遐想,但如今回忆起来,当初的瀑布练功至少是幸福的,如今灌下的狂风宛若匕首,他如受刀刑,唯独体内的剑经如淋甘露,正在发出愉悦的咆哮。 极速冲刷的水流拥有切割钢铁的能力,足够巨大的风自也能将万物揉入掌心,碾碎。终于爬到水车上头时,林守溪的肌肉还在止不住地发颤,他向着下方看了一眼,脑子里再次回响起卓荷的声音: “这个牢狱有一个死角,那就是水车的最上端,它的高度超越了黑鸟,是黑鸟巡视不到的地方,你可以在那里等,等黑鸟靠近,然后爬到它的背上。” 初听这个建议时,林守溪就感到不靠谱,他觉得黑鸟再怎么愚钝,也不至于发现不了背上爬人吧,接着,他发现这些巨鸟比他想象中愚钝得多。 它们就像是飘浮在天空中的厚重风筝,将所有的观感能力都集中在了腹部的眼睛上,林守溪潜伏在水车巨楼的顶端,等到一只黑鸟靠近以后,轻轻地跃上了它的背脊。 这头黑鸟没有丝毫察觉,依旧在天空中飞来飞去。 同时,又一个问题产生了。 这些鸟的眼睛很宽,他可以利用水车造成视觉死角,攀上它的后背,但他没有办法在它们的后背上跳动,将它们当作礁石去踩,因为他飞掠两头黑鸟的间隙里,一定会被其他的鸟雀所观测到。 他匍匐在鸟背上,只能等它主动飞到对面的高楼,然后伺机下楼。 等待的过程是漫长的,漫长到他开始怀念刚刚的大风。 但他转念又想,小禾已在近乎绝望的等待里守了一年多了,那种等待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漫长,与她相比,自己又算得了什么呢,他现在所努力的一切,正是为了回应她啊…… 想到此处,林守溪却又不由地回望了巨楼一眼,他知道,那里也有人正等着自己。 他深深地吐纳了一口气,任由巨鸟在上空飘浮,他只沉心静气,暗暗等待时机,好几次巨鸟的翅膀都要触碰到那座环形大牢了,但他都忍住了,他知道,那不是最好的机会。 终于,某一个瞬间,巨鸟半截身体掠过高墙,他想也不想,身体触电般弹起,精准地落到了屋脊斜坡的背面,雷厉风行地趴下。 黑鸟陆续飞远。 他谨慎地挪动着身体,沿着斜坡下滑,落到了这座全然的陌生的大楼里。 如果说那座水车巨楼是牢房本身,那么这座环形巨楼就是围在牢房外面的铁栅栏,它是一道严实的防线,里面藏着十几位精锐的杀手,它们守着这座迷宫般的楼,像是巨楼的阴影本身,无处不在。 卓荷告诉他,杀手本身没有那么恐怖,恐怖的是,他们的意识直连王殿,一旦他们发现越狱者,会传递警报,洛初娥也会同时察觉。 这座不死国里,他不可能战胜洛初娥。 洛初娥哪怕什么也不做,只是将他抓回屋内,也足够浪费他大量的时间,接下来再要越狱,难度也会成倍增加,这样的话,他要么眼睁睁看着楚映婵被咒印吞噬,要么愿赌服输成为洛初娥的玩偶。 这是他无法接受的结局。 林守溪滑过屋瓦,抓住房梁,轻轻一荡,脚尖至脚跟柔而缓地着地,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他立刻展开识网,探查四周,但这座楼的地形太过复杂,他难以勘明情况。 对于破解这道防线,卓荷也没有给他什么好办法,只让他莫要心急,万事小心。 林守溪在这座楼中摸索了一阵,大致分清楚了几条路径,他知道,身处迷宫可以通过只靠一侧墙壁闷头走来解开,只要不遇到杀手,他是一定可以走出去的。 可没等他去尝试,身后就传来了一阵微弱的脚步声——有人来了。 绝不能与后面的脚步撞上! 林守溪屏息凝神,仔细聆听脚步的动向,然后逆着那个方向行进,潜行了一阵后,身后的脚步声终于轻了下来,没来得及等他将悬着的心放下,似有寒意凝起,将他呼之欲出的气息冻在了咽喉里。 前方有鬼火般的微光亮起。 林守溪抬头。 心脏抽紧。 那是一个环绕四壁的长廊,廊下挑着两盏灯,朦胧的灯火里,一个人影笔直地杵着,静悄悄地打量着林守溪。 “你来了。”他说。 第一百五十二章:他乡遇故知 灯笼胧淡的红光打在黑衣人身上,映亮了他铁青的脸,他发出了声音,可嘴唇没有动,仿佛是灯笼在开口说话。 他的话很简短,枯燥的声音透着沧桑感,像是白发苍苍的老人在拉一把比他年纪更大的琴。 林守溪凝在长廊的黑暗里,身体僵劲,他已足够小心,却依旧没有感受到任何气息,要么对方境界远高于他,要么对方根本不是人。 停了半拍的心脏重新在胸腔中膨张跳动,血液供入身体里,瞬间,他的身子紧绷如即将捕猎的豹,做好了迎敌的准备。 但他也知道,自己被看到的那刻,或许已经晚了。 黑影的身后可以看见巨楼,属于他的那间房间已快转到了卯时,一夜即将过去,他的努力也即将功亏一篑。 林守溪缓缓吐出了气,袖中的手不留痕迹地按上了藏在黑披风里的湛宫,凝实的杀意已在鞘内汇聚,它会在出鞘之时迸出雷龙般的吼啸。。 黑影却率先动了。 他从两盏灯笼间走了下来,行步间抬起了右手,却不是拔刀,而是提起了一枚无舌银铃,他将这枚银铃递给了林守溪。 林守溪不明所以,却也未动声色,将它接了过来。 接着,黑影人没有发动任何攻击,而是向后走去,消失在了长廊里。 林守溪盯着手中的银铃,只见铃上刻着一个‘魂’字。很快,他就明白了黑影此举的用意。 片刻后,先前消失的轻微脚步再次于身后响起。 “你怎么在这里?” 身后传来问话声,声音同样单调枯燥。 林守溪侧过头, 看着身后也站着一个黑衣人, 装束打扮与方才的如出一辙。他对着林守溪摊开了手。 林守溪面容冷淡, 学着先前黑衣人的样子,将魂铃平放到了他的手中,转身离去。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黑暗中, 衣影擦肩而过之时,黑衣人的声音再次干燥地响起。 林守溪脚步停下, 用同样沙哑而干燥的声音说:“这里藏着老鼠。” 说完, 他脚步不疾不徐地隐没在了黑暗里。 黑衣人注视着他的离开, 没有更多的动作。 接下来的道路虽然曲折,但再没有发生什么意外, 林守溪沿着右手的方向走着,终于走出了这座错综复杂的巨楼迷宫。 出了巨楼,外面的冷风灌入他披风里时, 他依旧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紧绷的身体还在微微发颤。 先前站在灯笼下的, 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杀手, 但林守溪来得很巧,正好赶上了他们的交接班, 黑衣人误以为他是来交接工作的,将铃铛交给了他,后面真正交接工作的来了, 则以为他是站了一夜岗的杀手,又接过了铃铛, 他成了那枚魂铃的传递者,却也靠着这个机会奇迹般离开了巨楼。 这太过于巧合, 林守溪甚至觉得这是洛初娥刻意安排挑逗自己的戏码,难道说, 洛初娥是希望他越狱,以此引出那位宫先生? 这些猜测没有意义,哪怕他真的身陷棋局,他也要先按部就班地完成自己的计划。 出了巨楼,林守溪脚步不停,裹着黑披风向右拐去,走入了幽暗狭窄的长街。 “只有成为了不死国的人, 才能把自己容纳进规矩里,这样的话,洛初娥若再想毁约,定会被不死国的规则反噬, 所以不论如何,你们要先获得这座国度的认可,否则你们哪怕赢了赌约也无济于事,洛初娥依旧可以随意玩弄你们。” 卓荷在楼中的叮嘱再次在耳畔响起。 “怎么成为不死国人?” “很简单,你看这个……这个是魂牌,每个不死国的臣民都有一块魂牌,魂牌上刻着主人的名字,当主人死去,魂牌上的名字也会消失。你要做的,是去抢两块足够坚固的魂牌,杀死魂牌的主人,并将自己的名字……刻上去。” 卓荷取出了自己的魂牌,在林守溪面前晃了晃,林守溪清楚地记得,那是一块质地如铁的椭圆形牌子,上面的文字形同鬼画。 “对了,我们已经帮你挑选好要杀的人了,那是两个凶恶的鬼,他们是洛初娥手下的刽子手,罪行滔天,魂牌很硬,他们都住在不死城西边的鬼魂林里,具体怎么找到他们,嗯……听我慢慢说。” 街道的路口,林守溪停步,他回忆了一遍卓荷说的内容,随后一刻不停地向着西面走去。 他去杀人。 …… 同日。 陆余神造访仙楼之后,慕师靖马不停蹄地下了山,若靠她自己,抵达妖煞塔至少要七日不止,但她借来了白祝的云螺。 白祝本想借此机会与她签订一个师姐妹友好契约,让慕姐姐答应不欺负自己后再将云螺借出去,但白祝一听说妖煞塔很可能出事了,善良的白祝也顾不得什么契约了,连忙将云螺的使用方法教给了她,只嘱咐一定要将云螺带回来。 云螺的全名是荒古吞云魔,千年之前云空神山百里无云,久旱不雨,山川干涸,草木枯萎,云空山也因此得名。后来初代掌教与首座入山中深府,遇一吞云大魔,激战七日后终将其杀死,云从大魔的尸体里喷出,整整三年也未停歇,待云吐尽后,众人才发现这竟是一头魔螺,仙人联手将其尸体炼化,做成了今天的云螺法器。 这头曾经占据神山,叱咤风云的大魔,如今被炼化成了珍贵的飞行法器,云螺一路向东,途经的天空中留下了细长的云线。 前往妖煞塔的路上,陆余神说过的话语还在她心中回荡。 “我到底是谁?我的名字叫陆余神,我本想取名为遇神,但恩师不喜此名,故让我更字为余,说来你可能不相信,早在百年之前,恩师就预言过你的到来了,她还给了我一个任务,就是收你或林守溪为徒,只可惜我才疏学浅,未能入你们的法眼了。” 陆余神自嘲地笑着,话语风轻云淡,却在慕师靖的心中激起了滔天巨浪。 百年之前就预言了她与林守溪的到来?这怎么可能呢?哪怕是师尊也无法做到吧……难道说那位神秘恩师拥有预见的灵根,或者说,陆余神背后的人,根本就是一尊神明!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陆余神根本在骗她,她只是想为那天强收徒弟大失面子编一个理由,毕竟她口中的恩师无比模糊,没有姓名,没有形象,更像是她想象出来的。 但无论如何,陆余神都赠了她几件货真价实的法器。 第一件是风衣,风衣并非衣裳,而是一束没有形状的风,它很纤细,可藏匿于掌心,捏碎之后风会如衣裳般包裹全身,让她实现短暂的悬浮。 第二件是井门,那是一个印章模样的法器,上面錾刻着一个‘井’字图案,将其按在山体上,会临时开辟出一条道路,让她得以穿过厚重的山壁。 第三件是空戒,那是一枚储物的戒指,据说戒指里还藏着数不尽的无价之宝,但陆余神让她暂先不要打开,等走投无路之时再启用它,否则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这三件法器慕师靖虽未听说过,但观其品相就是极为不俗之物,陆余神竟真就这样大方地送给她了。 她想向陆余神道谢,但陆余神只说,这一切皆是恩师的安排。 “你那位恩师还安排了什么吗?”慕师靖问。 “恩师说,谋事在天,成事在人,哪怕是神明,设置的局也绝非棋盘,而是一条铁铸的细丝,被选定的人行走在钢丝上,稍有不慎就会跌入深渊,但他们本身却并不知悉。”陆余神说。 “我已经走上了命运的铁丝了么?”慕师靖又问。 “谋事在天,只有天知道,总之,你需全力以赴,任何侥幸之心都有可能让你万劫不复。”陆余神叮嘱道。 慕师靖认真点头,她对于这位金冠白袍的女仙师印象好了不少。 陆余神嘱咐完了事情,却并未立刻离去,而是不死心道:“若是可以,我还是希望慕姑娘好好考虑一下,转投入我门下,我境界虽差楼主很远,但我更擅长教人。” “不要。”慕师靖又拒绝了。 “为何?”陆余神很好奇,那位楼主究竟有何境界之外的魅力。 “我怕我拜了你为师,我与你要一同挨师父的打,我倒是无所谓,陆仙师德高望重,怕是丢不起这个人。”慕师靖微笑着说。 “你怎么也……”陆余神淡然的神情很快阴沉了下来,“谁告诉你的?” “你说呢?”慕师靖反问,她心想这陆仙子真是又好又坏,又聪明又笨,此事除了师尊告诉她,她还能怎么知道? 陆余神却想,当时听到动静的只有她新收的三个徒弟,她心道定是徒儿忤逆师意泄了秘密,准备回去惩罚他们。 两人于雪中别过。 慕师靖收好了三件法宝,乘螺过空。 云螺的速度毫不令人失望,两日后的今天,她离开了繁华的神山,来到了荒外,此地距离妖煞塔还有一日的行程,但这片污浊的荒土上,她已感受到了无穷无尽的腐朽煞气。 她让云螺将附近的云吸收一空,随后则了一处破旧的断壁旧墟休息了一会儿,打坐调息之时,她听到了外面传来的轰隆隆的响声。 跃上古塔向前望去,慕师靖吃了一惊,眼前滚滚而来的,赫然是一批妖兽潮。 死证出鞘,慕师靖足尖点在塔尖上,立刻摆出了迎敌的架势。 可妖兽潮根本没有看到她,它们慌乱地奔走着,像是在逃避什么东西的追杀。 慕师靖生出不祥的预感。 这些妖兽不过残兵败将,比当初魔巢白雪岭的还不如,慕师靖看准了那个手持残旗的妖,身影飞掠而下,踩住它座下的兽头,一把揪住妖物的残甲,将它拎了起,抡到了地上。 妖物摔入泥地,旗帜折断,它也不知道被什么攻击了,早已吓破胆的它只顾着求饶。 “回答我几个问题。” 慕师靖冷冷开口,她捡起那张旗帜,展开,赫然见上面写着一个‘命’字。 妖物连滚带爬地起来,见是位白衣仙子,连忙跪在地上不停磕头,“仙子饶命,仙子饶命……” 慕师靖听着这聒噪的求饶,微微蹙眉,她持着死证,想直接逼供,却见旁边也有妖怪连滚带爬地翻下了兽背,这头妖怪像是读过书的,口齿要清晰很多。 “仙子可是来自神山的?”妖怪急切问。 慕师靖嗯了一声。 “太好了……不愧是神山,小的们还未赶到神山禀报,仙师就已知悉妖煞塔之变,提前来了。”这妖怪大喜过望。 “妖煞塔之变?”慕师靖一愣。 “是……妖煞塔有大变故发生,小的们侥幸逃出,想冒死将此事禀告神山,驱虎吞狼。”妖怪语无伦次道。 慕师靖也懒得去纠结它的措辞,她连忙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快说与我听。” “妖煞塔有灭顶之灾,黑紫煞星升于地脉,隐日月,蔽长空,天命将摧……” “说人话!”慕师靖冷冷打断。 她心中气恼,心想这些日子,无论是师尊、陆余神都一个个在和她说些听不懂的玄乎话语,弄得她云里雾里的,她们也就算了,没想到现在一头小妖怪也说起了这谜意不清的话语。 “是是是……” 妖怪立刻用言简意赅的话重新概括,“我们曾信奉的妖煞之塔原来不是山,而是恶魔的残肢!恶魔的残肢苏醒了,它黑紫色的眼睛像星星一样升起,笼罩大地,代替了原本的日月星辰,妖煞塔的几大妖王妖将都被恶魔污染,失去了意识,成为了牵线傀儡,一旦妖煞塔的天命也被吞噬,魔物就要彻底醒了!” 慕师靖心神狂颤。 她猜到妖煞塔可能出事了,却没有想到竟是这样的大事! 那小禾…… 对,天命,她听楚映婵说过,小禾是妖煞塔的天命。 “天命即将被吞噬是什么意思?你口中的天命在哪里?她还好吗?”慕师靖连忙问。 “天命……天命正是殿下,她受了伤,躲了起来,但妖煞塔虽大,却已是魔的领土,哪怕殿下神通广大,恐怕也难躲太久,如果殿下她……”小妖声音发颤,不敢再说下去。 巫幼禾被视为妖煞塔的公主殿下,她本是人,在接过‘白凰’传承之后却意外背负了众妖之运,是大祭司口中的天命。若她死去,整个妖族都有可能会走入一条万劫不复之路。 恶魔苏醒…… 慕师靖的心一沉,不用想她也知道,这种不知活了多少年的东西到底是多恐怖的存在。 小禾现在是孤身一人吗,还是和林守溪在一起? 多想无益,离这里最近的神守山也要不停不休地飞一整天,靠神山之力显然来不及,她只能亲自去妖煞塔一探究竟。 “还有其他要说的吗?”慕师靖问。 小妖想了一会儿,开始喋喋不休地诉说那恶魔到底有么骇人,待它说完抬首时,神山的白裙仙子早已不见了踪影,它仰头看去,唯见上空有淡淡的、笔直通往妖煞塔的云迹。 …… 鬼魂林说是林,实则是一片参差不齐的塔楼建筑,这是不死国的享乐之处,不死的魂灵们喜欢来此鬼混。 这里虽不似人间繁华,但各种建筑应有尽有,蜂巢般的建筑群里,还有许多魅魔探出头,手持绢丝对着他招手,声音软腻,这些曾经的真仙魂灵有着近乎真实的人类皮囊,此处暗无天日,他们的皮囊也白得诡异。 林守溪用布遮着脸,只雕出了两个洞,他的脚步看上去潇洒随意,像是个前去买醉的人。 不死国的魂灵们奇装异服无数,所以他的打扮也未引起任何人的在意。 他来到了中央的大楼里,那是无数悬浮木楼拼接成的建筑,看上去像是一只竹节虫,据说这是洛初娥亲自督造的,只是听路人介绍,这座塔的设计初衷是头龙…… 林守溪走入了这座似龙非龙,似虫非虫的建筑里。 第一层是赌场,里面皆是赌客,第二层则是买卖宝物之处,只有在第一层赢够了筹码,才有机会去往第二楼……他要杀的人就在二楼。 卓荷早已给他讲过赌场的规则,还反复叮嘱他,不要使用千数。 林守溪不会千术,他过去与人下棋时靠的一直是计算,他的算力很强,强得让人怀疑他在作弊,险些引来了赌场的老板。 赌的过程很顺利,林守溪只花了半个时辰就获得了去往二楼的资格,但很快,意外之外的问题就来了。 “请客人摘下面罩。” 守在楼道口的魂灵微笑着说。 “摘下面罩?”林守溪用沙哑的声音道:“我怎么不记得这里有这条规矩?” “嗯,过去是没有,但今天有,因为今日楼中有贵客要来。” “贵客?” “嗯,听说是位崭新的真仙魂灵,近日才到不死国,他的魂灵未受炼狱轮回之苦,纯净漂亮,据说已被神女陛下选中,要用心栽培。”魂灵微笑着说。 “原来如此。” 林守溪点了点头,却依旧没有要露出真面目的意思。 “劳烦客人摘下面具了……过去楼中出事不打紧,今日若出大事,神女陛下问罪下来,我们可又要受那炼狱之苦了。”魂灵说:“还请客人谅解。” “我会谅解的。” 林守溪不懂易容之法,但他立刻有了主意,他顿了顿,说:“不若你先猜猜,我是谁。” “客人……” 这可难住了他,他想了想,说:“楼中贵客太多,客人的声音有些陌生,小的实在想不起是哪位贵宾了啊……” 正当他战战兢兢地思考,生怕得罪人之时,林守溪冷不丁摘下了面具。 魂灵立刻露出了震惊之色,他想说话,却见林守溪做了噤声的手势,魂灵像是明白了什么,频频点头,让开了路。 后方排队之人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便见前面的黑衣少年背对着他们,在魂灵讶异的神色里向楼上走去。 很快,魂灵的惊讶很快化作了得意,他心道,原来这位就是新来的公子啊,果然比传说中更美,今日他微服来此,想必是生性低调,不愿惊动他人了。 还好自己机灵,没有得罪这位未来的贵公子。 但不久之后,魂灵就傻眼了,因为真正的公子来了。 他来的时候,许多鬼魂飘在后面,闹哄哄一片,一袭白衣的公子被围在中间,如玉的面上一片冷漠。 既然这是公子,那刚刚上去的又是谁? 魂灵想将此事禀告过去,但人实在太杂,他身份低微,哪里挤得进人墙,一阵推搡吆喝之后,那位白衣公子已上了二层楼。 林守溪不关心什么贵客,他只想杀人。 他要杀的人是一对兄弟,哥哥是屠夫,弟弟是厨师,他们的刀工很好,都是替洛初娥宰人的时候练就的。 林守溪在二楼晃了一阵,借着公子上来的骚动,潜入了帘幕的后方,消失在了阴影里。 因为这位公子的到来,林守溪的杀人也比预想中顺利得多。 厨子在后面烹菜,食材是阴间独有的食物,据说吃了以后可以让灵魂更加凝实,林守溪站在门口的时候就听到了厨子在里面的抱怨。 他抱怨着哥哥可以去陪公子喝酒,自己一身武艺不逊色于哥哥,却要在这黑地方炒菜。 他迫不及待地炒完了菜,让驼背的小厮端去,随后也准备上楼与他们一道喝酒,一睹贵公子的尊荣。 一心想去见贵公子的心让他走了神,以至于噬骨的杀气在身后腾起时,他也没能察觉到,这位杀人如烹鲜的厨子实力不俗,却没能料到来自背后的剑,脖颈被一击贯穿,顷刻毙命。 他找出了这位厨子的魂牌,上面消失的名字证明了他已死透,这样的尸体会被重新扔回炼狱血池,成为养料,再次侥幸复生不知该是何时了。 林守溪也没有想到杀人的过程会这么顺利,当然,这也要归功于那位公子,否则厨子绝不会这般粗心。 厨子的武力在他面前根本不够看,但他就怕没能一招毙敌,打出动静,惹来是非。 林守溪得到了玉牌,立刻写名。 他写了一个‘林’字,随后就顿住了,他闭上眼,再次睁开时,却没有写‘守’,而是顺着笔画下去,将这‘林’补成了‘楚’。 楚、映、婵…… 林守溪一笔一划地写完,确认没有错任何一个字后才将它收好。 他躲在房间里,静静地等他哥哥饮完酒回来。 屠夫迟迟未归。 林守溪写完了楚映婵的名字后变得出奇有耐心,他没有轻举妄动,只是静静地躲在肉眼很难察觉的阴暗里,静静等待着狩猎的开始。 被割断了脖子的尸体横在他的身边,死相惨状,他熟视无睹。 时间慢慢地过去。 凝神细聆的林守溪能听到外面的喧闹与嘈杂渐渐微弱下来。 酒宴似乎结束了,他听到了下楼的脚步声,接着,有人来了。 脚步声很重,很乱,大摇大摆的,正是屠夫,他一边自言自语地问着弟弟去哪了,怎么宴上没见到,一边朝这里走来。 从脚步声可以听出,屠夫已喝了个烂醉,这是天赐的好时机,只要他的手足够稳,定可将他毙命。 意外又发生了。 屠夫的脚步声停了——有人拦住了他。 一个温润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今日的菜肴是你弟弟做的么,没想到来了这里还能吃到这般佳肴,真想见令弟一面啊,只是不知道酒宴上他为何不愿赏脸呢。” “公子……您怎么来了?我弟弟平日里五大三粗的,也不知道是磕绊了还是迷了道,竟连公子的面也不给,稍后见了他,我定替公子狠狠批他,还望公子见谅啊。” 屠夫诚惶诚恐地说着,正要加快脚步,朝着后厨走去。 公子却再次拦住了他。 “等等。” “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我……好想嗅到了杀气,很淡,很美,像是落在雪地上的梅花一样。” 公子语调陶醉,他一边说着,一边朝着后厨走去,道:“你在这里等我,本公子去替你看看。” 屠夫想要客气几句,公子却已缓缓朝那里走去。 血腥气越来越浓,公子脸上的笑意也越来越浓: “嗯……不愧是鬼魂林第一名楼,果然藏着怪物呢?有趣。” 屠夫一头雾水,他眼睁睁地看着公子挑开帘子,走了进去。 躲在暗处的林守溪见到了来人,同样吃了一惊。 这位公子他认识! 不是别人,正是被小禾亲手杀死的巫家大公子! 第一百五十三章:无法动弹的神女 林守溪没有见过大公子,但大公子的楼在巫家最为精致漂亮,所以小禾杀掉他后,连带着他的楼一并抢了,林守溪收拾文稿的时候见过他的挂像。 画中的他丰润如玉,栩栩如生。 那幅画后来被小禾付之一炬,她谈及大公子时眉目间唯有失望,这位丰神俊朗的大公子与她的十年苦修相比,不值一提。 同样,林守溪也认得这种气质,云空山的比试里,他在赵歌身上一模一样地见过。 但林守溪没有想到,他竟会在这里见到他。 青黑色的帘子被挑开,大公子立在厨房的门口,身上笼罩着一层薄光,他风度翩翩,袖间似有流萤飞舞,很是醒目。 大公子保持着挑帘的动作,静立不动,他的脸上亦露出的久违的神色。。 杀意…… 这种混杂在血腥气里的凌厉杀意如此熟悉,他曾嗅到过——在自己身上。 巫家的雨夜里,他被妹妹巫幼禾一剑贯穿胸膛,倒在平整铺就的地板上,血液骨头被杀意搅碎,发出污浊的、刺鼻的气味,那是独属于死亡的气息,胜过了一切烈酒,他愿意陶醉其中,只要它不是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 真仙的魂魄远比凡人要坚韧得多,他被巫幼禾杀死以后,魂飞魄散,飘游于阴冥之间,没有意识,没有思想,就像是一片蒲公英的种子,寻找着可以重新生根发芽的土壤。 大约一年以后,他再次苏醒,醒来之后他见到了一片蒙蒙的灰雾, 穿过灰雾, 他来到了这座不死国里, 重获新生。 他得知,不死国是死后的真仙们建立的国度,是真仙魂魄的归宿, 在这里,他可以像人一样生活。 这些年, 死去的真仙越来越少, 像他这样纯粹的魂魄更是少见, 所以一到城中,他就得到了不死国之主洛初娥的接见, 他见到了这位传说中倾国倾城的圣女,顶礼膜拜,洛初娥许诺, 只要他好好听话, 就可以在王殿中得到官职, 将来不死国重见天日之时, 他会以纯粹真仙的姿态重返人间。 这里对于很多人是炼狱,但对他而言无疑是天国。 不死国虽然只有一座城池大小, 但在这里他永生不灭,不用再担心死亡的威胁,只需乖乖听洛初娥的话就好, 他甚至可以想象到未来不死国重见天日的场景,他会向妹妹报这杀身之仇, 让她体会到十倍百倍的痛苦,他会登向更高的位置, 将曾经自己背后的执棋者变成他手中的棋子。 天无绝人之路,不死城将是他的逢生之地。 所以嗅到这缕杀气时, 大公子感到了诧异,他知道,只要洛初娥愿意,不死国的一切瞬息可达天听,根本瞒不过她。 竟有人敢在洛初娥的眼皮子底下杀人?而且还是在自己到访的今天。 大公子的目光扫过这间房,他很快看到了地上淌出的血和分离的尸首。 死者正是屠夫的弟弟,他躺在地上, 致命的伤口在脖颈后面,房间里几乎没有打斗的痕迹,说明死者是被一击毙命的,同时, 杀手也很谨慎,没有留下任何多余的血迹。 是个厉害的杀手…… 大公子来到不死国不久,对于这里的人情世故还不够了解,但他知道这对兄弟得罪人无数,他们被杀死也不算不合常理的事。 遇到这种事,最稳妥的选择还是上报给洛初娥,但大公子不确定,这种小事会不会打扰女帝陛下,让她改变对自己的态度。 他不想被轻视。 检查过了尸体的伤口,大公子不动声色地站了起来,在屋内踱步,留意着一切蛛丝马迹,隐隐约约间,它感到有一双眼睛正盯着自己,但他一时无法断定,这种目光来自哪里。 忽然间,他注意到了角落里放置的竹排,竹排斜搭在墙壁上,与墙壁构成了一个狭窄的空间。 大公子微微蹙眉,朝着那里走了过去。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脚步声,一身酒气的屠夫挑开帘子,向里面打量,“公子,里面是发生什么事了,怎么这么久了也没动静。” 今日楼中人多,大公子不愿闹出大动静,他立刻折身,拦住了屠夫,只让他在外面好好待着,等自己,不要乱动。 屠夫虽有疑惑,但也不敢不答应。 大公子回到屋中,挪开了那片竹排,竹排后面空空如也。 是自己想多了吗…… 迟疑之下,大公子将目光移到了别处。 渐渐地,他的心弦也紧绷了起来。 因为他发现,屋内有灰尘的地方,确实留下了些许脚印踩过的痕迹,但窗台却脏得平整,没有一点杀手逾窗而走的痕迹,同时,这具尸体早已凉透,说明已死去多时,按理来说,杀手早就已经离开了,而且是从大门离开的。 这个推断是合理的,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屋子狭窄。物件虽乱却也没有太多可供容身的地方,他将柴垛,灶台,甚至房梁都检查了一片,连半个鸟影都没有发现。 刚刚明明感觉到有人在偷偷看自己啊……是错觉吗? 大公子闭目定神,正要离开,心中直觉忽生,他再次翻开了那面竹排,蹲下身时,脸色却变了。 他的手摸了摸地板的缝隙,满指灰尘。 灰尘是从缝隙里抖出来的!地板被人撬动过! 大公子立刻拔出了背负的剑,以剑尖撬动木板边缘,本就松动的木板被轻易翘起,里面黑漆漆一片,果真有可供容身的空间。 杀手就在里面! 大公子的心跳得厉害,他知道,如果在这里死了,就没有复生的机会了,带经历了炼狱血池的轮回,再醒来时,他可就未必是他了…… 大难不死,后福未至,他本应惜命。 可…… 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了小禾的脸……那天雨夜的大楼里,他回过身,眼睁睁看着原本只算清秀的少女变成了雪发如绸的倾城模样,她佩着剑立在那里,淡漠的剪水明眸里可容纳楼中烛火,却容不下他的身影。 大公子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狠意。 他将木板挪到一边,持剑在手,一跃而下。 他已全神贯注,可想象中的刺杀没有到来。 地板下方木头交错,空间狭小,难以施展开身子,他的识网向周围展开,寻找着杀手的痕迹,可杀手狡猾得像只狐狸,哪怕他刻意露出百般破绽也没有出手。 大公子紧张地搜寻之际,厨房外遥遥有对话声传来。 “嗯?你是谁啊……”屠夫问。 “屠夫,你怎么像根木头一样杵在这里,厨子呢,怎么一晚上没见到他。”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 “哦,公子大人让我在等他。” “公子?公子大人竟在这污秽的地方,这怎么行?” “别去别去,公子大人吩咐了,让人不要扰他,别惹公子生气。” “嗯……那好,我也在这等他。” 简短的对话就此中断,外面死一般的安静。 大公子起初不以为意,但很快,他就敏锐地意识到了不对劲——他们的对话不自然。 来不及多想,大公子一跃而起,踩翻竹排,几个跃步后掀帘而出,然后看到了触目惊心的一幕: 先前还在说话的屠夫倒在了地上,他的脖颈被割开,几乎断首,大量的血液从他乱糟糟的头发里散开,飞快形成了一片血泊,他双目泛白,脸上凝固着震惊之色。 屠夫被杀了。 杀手通过地板潜到了外面,他接近了屠夫,趁其不备,一记毙命。 大公子看着屠夫的尸体,双目赤红,他知道自己被耍了,对方游刃有余地在与他玩着捉迷藏的游戏,这座横在地上的尸体就是对他最赤裸裸的嘲弄! 对话是在刚才发生的,杀手还未走远,大公子心中愤恨,自不可能再饶他,他提着剑,下意识向前追去。 他再次意识到了不对劲。 酒宴刚过,楼外挤满了人,这么短的时间,他根本不可能出去! 意识到这点以后,大公子立刻回身,折入了厨房之内,几乎同时,开窗的声音响起,风灌了进来,只见那满是灰尘的窗台上,赫然有一个黑漆漆的身影,那身影拂窗望来,正欲纵身跃出。 险些又被他骗了…… 庆幸之余,被耍了一圈的大公子眼中凶光毕露,“抓到你了。” 鞘中龙吟声动,大公子拔剑跃起,他起手就是巫家剑法。 两人之间的距离迅速缩短。 黑衣少年还未来得及跃出去,就被大公子追及,他杀完人后剑收回了鞘中,他似乎来不及拔剑,只握着那以黑布裹住的剑鞘仓促迎敌。 灶台边,两人接连对换了七八招,皆是大公子占据了上风。 “果然,狐狸之所以狡猾,根本原因是它没有直面虎狼的勇气和力量。”大公子冷冷开口。 高手过招,第一招就能看出深浅,这几招走完以后,大公子心里就有数了:对方实力不俗,但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狡猾的狐狸心知不敌,又用奇招。他假意出剑,却将披在身上的斗篷兜面一罩,借这间隙,他纵身跃起,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大公子刺帛而出的一剑,逃到了外面。 大公子挥剑一甩,斩破这黑漆漆的披风,眼前的窗户敞开着,它在风中晃个不停,声声如同嘲弄。 被苦练了十几年的妹妹杀死,他虽心怀怨恨,但毕竟技不如人,也不会有太多怨言,可被这等实力远逊于自己的狡猾对手侥幸逃走,他如何能忍? 外面已有脚步声传来——有人听到了动静,查探过来了。 大公子没脸回头去见那些宾客,他怒火腾起,一跃而出,追杀了过去。 巨楼高耸。 大公子自飞檐翘角上飞跃而下,飞舞的白袍宛若巨鸟张开的翅膀,他向着下方扑去,楼下灯火通明,怪诞的建筑物鳞次栉比。 杀手虽然率先逃走,但他追得及时,很快又重新锁定了杀手的位置,高楼上,两人身影飞动,追逃纵跃,在一面面斜壁上窜过,留下了一连串的残影。 高楼上,大公子面色冷漠,紧追不舍,白袍鼓张的他好似猎食的鹰隼,那头黑狐狸疲于奔命,随时会成为他剑下的亡魂。 很快,大公子意识到,狐狸的比喻或许不准确,这个杀手更像是泥鳅,他好多次已经追到他了,可对方明明不敌自己,却总有花哨的手段逃生,虽然他也可以清晰地看出对方手段在逐渐用尽,但这种猎而不得的感觉始终挠着心,令他很不舒服。 渐渐地,灯火在身边消失,不知不觉间,他已追到了一片人鬼罕至的偏僻地带。 黑衣杀手试图窜入一个小巷逃生,大公子积蓄已久的怒火凝在了剑尖上,他落剑如凿,精准地击中了杀手的后背,虽然杀手反应也快,及时背剑身后挡住了这一击,但巨大的冲击力还是将他压入了巷弄里。 嗯……这一招背剑式好像有点眼熟。 这个念头在大公子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已飘然跃下,落到了这条巷弄里,他斜剑一撇,瞧着那被他击倒在地的身影,冷冷道: “不要害怕,你既然胆敢来这龙楼,在我眼皮子底下杀人,想必是有大图谋的,在你交待出一切之前,我会留你一条活路的。” 既然追到了猎物,大公子的心也平缓了很多,他知道,真正的高手应该有海纳百川的气量,他离海纳百川还很远,于是,他甚至开始反思起了方才的急躁与易怒。 他向着林守溪走去,步调平稳,话语也渐趋平稳,“你逃不掉了。” 却见那中了一剑,明明应该失去抵抗之力的少年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立在空荡荡的巷里,脸上套着一个简陋的黑布面罩,看着滑稽,面罩中露出的双眸却冷如剑尖。 “逃不掉的是你。”黑衣少年开口,声音不再沙哑。 大公子眉头一皱。 因为他看到,对方的黑衣也猎猎作响了起来,那是真气高速流动时波及衣裳的证明。 “看来你还藏了东西咯。” 大公子并没有太吃惊,有了小禾的前车之鉴,他谨慎了许多,先前追逃之际,他就猜到对方可能隐藏了实力。 “你的境界确实不俗,但这里是不死国,境界在不死国没有太大的意义,魂魄之精纯与地位之崇高才是力量的来源,神女陛下哪怕将一个小喽啰提拔到身边,那个小喽啰也会是这国度里一人之下的存在。”大公子淡淡说着。 他就是洛初娥选定的人之一,何况他根本不是什么小喽啰。 离开王殿之后,就有许多不服他的人与他比试过,他们很强,却无一是他对手。 但很快,大公子脸上的自信被对方一句话击得粉碎: “小禾杀你用了几招?” 小禾…… 她是自己是亲妹妹,也是亲手杀死他的人,这个在他梦魇里出现过无数次的名字,第一次从他人口中说出,无异于雷电炸穿大脑。 接着,他看到对方解下了包裹着剑的残破黑布,露出了剑的本貌。 这柄剑…… 他认得这柄剑,这是他们意外获得的斩神之剑,供奉在剑阁里,不近任何人!如今,这柄浑身带刺的宝剑却被林守溪握在手中,它颤个不休,好似嗜血的狼吟。 “你……你到底是谁?”大公子颤声发问。 林守溪解下了头罩,露出了真容。 大公子脸色彻底变了,他同样认得这个少年,因为这个少年与小禾走得很近,他甚至还让手下去刺杀过他……于是他的手下死了。 如今,命运的阴差阳错让他战栗不休,他怎么也想不到,他竟会在这里再见到他! 同样,他也意识到,对方不想惊动龙楼里的人,有意藏巧,将他勾引到了这无人之地。 小巷两侧一片死寂,尽是魂不守舍的废宅。 这原本是卓荷给他准备的逃跑路线之一,如今却成了他的杀人之地。 “我回答了你的问题,你怎么不回答我的。”林守溪瞥向他,又问:“小禾杀你用了几招。” 大公子哪有心思回答问题,他心中天人交战,进退两难。 林守溪见他依旧不答,叹息着抽出了湛宫,说: “其实按理来说,我还应该喊你一声大舅哥的,可惜你不是好人……嗯,可惜了……” 这句话传入大公子耳中,却将他彻底激怒了,他看着林守溪的脸,不由想起了小禾的衅笑,心脏几乎要因为愤怒而炸开了,他低吼一声,向前踏步,挥剑成圆,朝着林守溪斩去。 他是洛初娥选定的人,在不死城里,他凭什么能杀自己? 剑当空劈落。 林守溪对于巫家剑法熟得不能再熟,他看也没看大公子的出手,直接以横剑,立剑,背剑三式应对,将他最凌厉的攻击密不透风地防了下来,紧接着,白瞳黑凰的剑经附于剑锋之上,斜飞而出。 大公子在极度的愤怒中收获了另一种平静——死亡的平静。 他听到了凰鸟的啼鸣,好似来自耳畔,又好似来自巫家电闪雷鸣的天空,那是巫家的图腾象征,本该如死亡般缥缈遥远。 一剑封喉。 他轻飘飘地坠到了长街的地上,目光茫然地看着天空,他再不复盛气凌人,颤抖的话语在唇间散开: “陛下……救我。” …… 林守溪看着倒在地上的尸体,也没多想什么,直接去搜他的身,取出了他的魂牌。 大公子已经死去,魂牌上空无一字。 “到最后也没能知道你的名字。”林守溪遗憾地说。 他拿走魂牌,起身。 站起身时,他忽然发现前面立着一个人,一个比大公子还要俊秀的人。 他吓了一跳,可与那人对视了一会儿后,他很快平静了下来,开口道:“原来是我啊。” ——这空荡荡的长街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面镜子。 林守溪转身离去。 镜子中的他却没有转身。 “你……不害怕吗?” 声音从身后传来。 虚无捏造的镜片倏然破碎,一个人影从中走出,却不是林守溪,而是洛初娥高挑曼妙的身影。 酒红色的尖头玉鞋落到了界面上,其上是遍布古篆的薄袜,女子修长的玉腿款摆交错,鞋跟敲击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白衣公子,同样摇了摇头。 她感知到了他的求救,顷刻来了,却还是晚了一步,但她并不在乎,除了宫先生,任何人在她眼中都是玩具而已。 “你毁了我的玩具,就不怕接受惩罚吗?”洛初娥问。 “我们还有赌约,你若伤害于我,有悖于约定,哪怕是你也会触怒你亲手制定的规则的。”林守溪认真地说。 “确实如此,但……” 洛初娥摇了摇头,道:“但你并非不死国之人,不在规则之内……那天我已教训了你与楚映婵一顿,怎么,你一点不记打吗?” “我现在是了。”林守溪取出了手中的玉牌。 这是刚刚从大公子手中抢来的牌子,他转身之际在袖中飞速写动,将名字刻了上去。 “是吗?” 洛初娥却不屑一顾。 她的身影消失原地,下一刻又出现在林守溪面前,她递出一掌,拍在了林守溪的胸口,林守溪惨哼一声,内脏翻江倒海,口中血箭喷出,他身体如断线的风筝,倒滑了而出,重重地摔倒了地上。 玉牌转眼不在手中,而是落到了洛初娥的掌心。 “你当我是瞎子吗?” 洛初娥看着那块玉牌,摇头道:“若多给你点时间,你可能确实要成功了,可惜了……唉,要怪就怪给你取名字的人吧,这般复杂的名字确实是为难你了。” 林守溪在虚张声势,玉牌上的溪字明显还差了几笔。 洛初娥看着倒地不起的少年,想要顺手捏碎玉牌,却忽然发现,一股雷电之威毫无征兆地涌入四肢百骸,她同样惨哼一声,跪在地上,浑身颤抖,失去了身体的控制权。 这是规则之力的反噬! “怎……怎么可能……”洛初娥神色剧震。 前方,林守溪缓缓爬起,擦去了嘴角的血。 他又取出了一块魂牌,举起,上面端端正正地写着‘林守溪’三字。 这是他从屠夫那里抢来的魂牌。 他早已将自己容纳到了规则里。 洛初娥心知上当,却为时已晚。 无人的长街里,她被雷电般的规则之力所在原地,娇躯颤抖,她厉喝着,清叱着,却无法阻止林守溪朝她走来的脚步。 第一百五十三章:满城皆敌 风扫过幽寂的街道,像是推着林守溪向前的手。 洛初娥单膝跪地,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支着地面,裸露的香肩颤抖不休,裹在她身上的华美裙袍雷走电绕,丝丝缕缕地钻入她的冰肌雪骨之中,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她可以横压不死国的一切臣民,唯独抗衡不了高高在上的天道法则。 她憎恶这种感觉,每每到了这个时刻,她才能清晰地明白,原来她并非无所不能,原来她也被更至高的存在支配着。 若一座小小的阴冥城国都无法掌握,又如何能够侵入尘世,成为独立于神山之外的势力,哪怕未来有一天,她真的成为了更广阔领域的主人,不依旧是天道的奴隶么? 想到此处,洛初娥不免道心摇曳。 雷电在髓中不断滚过,这虽不会对她的圣体带来太多的痛苦,但僵麻之感不可挡,其中的无力与屈辱更是另类的刀,将她的尊严割裂剁碎,尤其是现在,那个年仅十多岁的少年还在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这几乎令她发疯。 “我想过你会逃,但没想到你这么快就逃出来了……那些守狱人真是没用啊,本座要将他们尽数炼入幽冥之中!”洛初娥话语怨恨。 按照她的估算,林守溪的伤至少要三天才能好,届时楚映婵的色孽之咒已入膏肓,林守溪越狱心切,必然错漏百出,她可以肆意操控,将他背后的执棋之人慢慢钓出来。。 可她没有想到,少年这副看似清瘦的身体有着如此不可思议的自愈能力。 “我想过你会很蠢,但没有想到你会这么蠢。”林守溪也说。 洛初娥知道这种讥讽是粗浅的攻心之语,但愤怒依旧是按捺不住的火,烧得心室发烫,她早已习惯了一切尽在掌控的感觉, 从没想过会在这样的小手段上翻船。 规则是她唯一的软肋, 无论失误的原因是骄傲还是轻视, 她都必须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 “你以为你可以全身而退吗?”洛初娥微仰起头,厉声道:“你今天已经杀了三个人了吧……你已是不死国的臣民,于城中肆意杀生定也会遭劫的。” “是吗?那为何规则没有反噬我?”林守溪反问。 洛初娥沉默不语。 “神女陛下, 你还不愿意承认自己的愚蠢吗?” 林守溪徐徐道:“杀厨子与屠夫时,我尚不是国中子民, 不必遵守规矩, 至于这位公子……是他想要杀我, 我的还击是正当的,只不过失了轻重而已。” “规则何以杀我?”林守溪发问。 他停在了洛初娥的面前, 低下头就可看见神女如云的发。 内鼎不断运作着,源源不断地产出归体真元丹,将其输还体内, 修复洛初娥一掌造成的重伤。 “你想杀我?”洛初娥问。 “是。”林守溪话语坚定。 漂亮的坏女人总是这样, 总觉得别人不舍得杀她, 可林守溪心中的仇恨早已浓稠如血, 哪怕她是横绝三界的美人,他也只想将她挫骨扬灰。 “本座乃不死国之女帝, 弑君之罪……你承受不了的。” “很多人想杀你,他们杀得,我为何不行?” “你……可以试试。” 洛初娥依旧被暴乱的雷霆禁锢着, 可她的心却静了下来。 在这个世界的规则里,确实有替天行道的说法, 臣民对君主不满,就拥有杀死君主的权力, 只要他们可以……从没有人能杀死她。 借着交谈声,林守溪恢复了一些气力, 他以湛宫的剑尖挑起了洛初娥的下颌,这个动作看似轻佻暧昧,但在这条幽暗冰冷的长街上,却只让人感到肃杀。 刀剑及颈,洛初娥并无半点惊惧,如染蔻丹的红唇还扬起了一缕似笑非笑的衅笑。 林守溪无视了她的笑,以掌心推动剑柄。 湛宫沿着她下颌优雅的曲线飞速滑去。 接着, 它停在了脖颈处。 明明只是光滑柔嫩的肌肤,可剑尖却像是遇到了不可逾越的天险,根本无法刺透。 “凡尘之剑如何斩非凡之人?纵我身陷此地不得动弹,你也没有宰割我的手段, 你的阴谋算计在绝对的能力面前,根本不足为道。”洛初娥怒意消散,高贵绝美的面颊上唯有蔑笑。 她是不死国的女帝,身躯自也是圣体,任由刀劈剑斩也不会损伤半点,待规则的反噬过去,她有的是办法折磨这个不听话的玩具。 林守溪抽回了湛宫剑,眉不由皱起。 他受了伤,剑招也有些力不从心,但他心知,哪怕他恢复至全盛,也未必能斩破她的身躯。 敌人明明已束手就擒,这是可遇不可求的良机,若眼睁睁地看着它在面前流逝,无异于是刀绞般的痛苦。 林守溪收回剑,换了个剑式再次斩出,这一剑直刺胸口。 同样,湛宫停在了她的胸尖上,寸步难行。 洛初娥嗤地一声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她想起了千年之前的某庄见闻,那时神殿初成,她养猪般养了不少祥瑞仙兽,其中有两头仙兽关系极佳,可给它们配种之时,母兽过于高大,那头小雄兽费劲了力气也攀不上去,当时的她也像这样笑着,笑得花枝乱颤。 在她眼里,林守溪就像是那头求而不得的雄兽。 林守溪不停出剑,变幻着剑式,璀璨的剑光在洛初娥眼前炸开,绚烂如烟花……它也只是烟花,不会给洛初娥带来任何的伤。 正当林守溪想要放弃之时,他莫名地想起了前世神庭中的画面,想到了慕师靖衣裳褪去后的裸背,想到了背上如画的伤疤…… 这样的场景静美地呈现在画面里,好似一幅带有预言意味的画,林守溪不解其意,却捕捉到了一缕古老的韵味。 顷刻间,他已感受不到剑的存在——湛宫似与他合为一体。 大巧若拙的一剑瞬发而出,刺中了洛初娥。 长街的幽寂被神女的惨叫声撕得粉碎。 剑光湮灭。 湛宫哐当落地,林守溪也耗尽力气,坐倒在地,他不知道是什么力量驱使着自己刺出了这惊天一剑,只是他看向洛初娥时,眼眸中依旧是藏不住的失望。 洛初娥没有死。 方才那剑刺出的瞬间,洛初娥薄袜上的古篆尽数飞出,结牢拦在前方,同时,她华美的法袍亦大放光明,试图阻拦此剑,瞬息间,袜毁衣碎,裙袂遍地,洛初娥雪白的胸口鲜血四溢绽如牡丹,她柔缓地起伏着,凄美欲绝。 “你……你这是什么剑?你到底是什么东西?”洛初娥的声音还在发颤。 她知道,只差一点,她就要被杀死了,这种久违的死亡恐惧涌上心头的一刻,她甚至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还以为自己正在欣赏破碎的美丽烟花。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一剑的恐怖,剑挥来之际,她甚至生出了一种不可抵挡的念头,她确信,这一剑并非来自他手中的湛宫,而是来自他本身! 他的体内藏着怪物,或许说,他就是怪物本身…… 林守溪无法回答她的问题,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但林守溪隐约能够感觉到,这应该与他的身世之谜有关……当然,也有可能因为自己是个灵感型的杀手。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林守溪盘膝而坐,恢复了一些力气,他睁开眼眸,看着前方被一剑重伤的神女,重新靠近了她。 洛初娥躺在地上,若没有身上的伤与血,那这便是海棠卧春的美景,此刻,破碎的古袍黏在她的身上,难蔽身躯的衣裙间鲜血氤氲成雾,宛若白雪掩盖枫林的山峦,神女看着林守溪的接近,殷红的唇被咬得发白——在见识过林守溪的一剑后,她终于开始恐惧,甚至起了求饶的念头。 林守溪什么也不想听。 寻常的剑伤不了她,他也没有能力再次进入那种境界,斩出惊世一剑。时间不会等他,他必须另辟蹊径,寻到制服她的办法。 沉吟片刻,林守溪抬起手,一指点住了洛初娥的眉心,用的是合欢劲。 既然无法再造成外伤,那他试图在心灵上钳制住对手,事实证明,这个选择是正确的。 合欢劲再次展现出了它有别于其他旁门左道的气质,它顺着林守溪的手指涌入洛初娥的识海,倒真像是入侵古城的大雾,将本就精神虚弱的她弄得神志恍惚。 澄净神女自古冰清玉洁,洛初娥作为初代的圣女,虽已堕落,却犹是圣洁的象征,她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一时被心法所慑,眉目迷离。 她倒在地上,兀自淌着鲜血的曼妙身躯战栗着,水蛇般扭动着,像云中开出的花,偶遇飓风席卷,揉碎成了嫣红的瓣,神魂颠倒,漫天起伏,风的啸声宛若花瓣垂死的、摄人心魄的哀鸣。 林守溪以此法扰乱她的神智,试图将‘无心咒’强行种入她的身体里,可几番尝试依旧无果……无心咒这样的法术阶次不够,无法染指神女的圣体。 那就只有神侍令了。 林守溪凭着记忆念起了神侍令的词。 这词宛若古老魂灵的吟唱,甫一钻入洛初娥的耳中,就激起了惊涛骇浪……神侍令不愧是古代神明创造出的法术,哪怕是洛初娥也畏惧得发抖。 “不要,不要,不要念了!!”洛初娥再顾不得形象,露出了惊惧之色,“不要……不要……你这是什么邪术?不要禁锢我……不要……” “禁锢……又是该死的禁锢……我不要再被禁锢了……” 洛初娥还被合欢劲迷惑着,已然语无伦次,她不停摇动着墨发凌乱的螓首,试图将脑海中的画面甩出,同时,她红唇翕动不止,想打断林守溪的话语,可林守溪做得端正如佛,口中的神侍令念得坚决平稳,好似蕴着大道的真经。 “不要啊……我不要成为奴隶……本座是不死国的女帝,本座要至高无上的王……我,我不要成为奴隶……” 洛初娥仰着头,身躯的颤抖无可抑制,及至弱柳迎风时,她的唇角更有清泪淌下。 “饶了我……饶了我吧……我愿意解开楚映婵的咒印,我也能让你成为万人之上的圣官……饶了我……” “住口!你若再敢念下去,我定将你抛到炼狱深处,碎尸万段!” “……” 洛初娥的情绪跌宕不休,时而软语哀求,时而厉声威胁,林守溪不为所动,慢条斯理地念完了神侍令。 天地寂静。 洛初娥躺在地上,微弱地喘息着,她望向天空的眼眸却露出了迷惘的神色。 ——想象中的奴印没有降临到她身上。 林守溪对着她露出了略带歉意的笑,说:“不好意思,我忘记了,神侍令是个专一的印,它只能许与一人……让神女陛下受惊了。” 说着,林守溪竟直接起身,再也不管洛初娥,径直离去,衣裳与黑夜渐渐融为一色。 洛初娥知道她又被耍了。 林守溪已然技穷,最后所谓的侍神令也不过是吓唬她,这种仿佛狼来了的吓唬竟令她道心失衡,尊严扫地…… 她平躺在地上,眸光空洞地望着天空,她像是刚刚被欺凌过,散如海藻的长发沾着鲜血,说不尽的妖冶娇美。 渐渐地,空洞的眼眸被黑暗填满。 那是仇与恨杂糅的暗。 “你以为你逃得掉么?”洛初娥喃喃自语。 不久之后,规则的反噬结束,无上的神力涌回身体,她轻描淡写地抬起手腕,如下达指令,积在地上的鲜血顺着她指尖回溯,化作了一袭魅惑众生的红裙,将乳白的身躯包裹。 她从地上立起,披头散发,冷漠地望向了长街尽头的黑暗。 心念一动的刹那,追杀的命令已下达满城。 林守溪无法离开不死国,也注定了逃无可逃,洛初娥发誓,她要让他付出代价,让他明白,何为世上真正的痛苦。 …… …… 妖煞塔。 慕师靖抵达妖煞塔时,是傍晚时分,妖煞塔确实是黑星高悬,煞气冲天的异景,她靠近时也不敢再骑着云螺招摇而过,而是选择了潜行。 至于将云螺藏在何处……她想了很久,随后看到天边有大团形似白鹅的云朵,便让云螺自行去里面躲起来,没有她的命令不准出来。 随后她背负着黑漆漆的死证,潜入了妖煞塔之中。 妖煞塔比她想象中更大,那是连绵的巨大山峦,高低起伏,峥嵘嶙峋,若要在其中步行,恐怕几天几夜也走不完,但小禾危在旦夕,若不及时找到,随时会有性命之危。 可这大山茫茫,水流湍急,复杂的地形间更有洞府无数,她哪怕要找,又能从何找起? 要不然让她自求多福吧……慕师靖双手叉腰,看着莽莽山岳,只想放弃。 幸好,她又很快振作了起来。 “不行,天天听林守溪将这名字挂在嘴边,也不知到底是何模样是何性情,若一眼都见不上,未免也太遗憾了……”她自言自语道。 慕师靖对于她本就很好奇,如今收了陆余神的法器,更无退缩之理了。哼……到时候找到她后先假装不认识,然后在她耳畔煽风点火一番,一定要想办法让她狠狠揍林守溪一顿,打得他不敢还手。 对了,欺负她也是必不可少的……她可不觉得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是自己的对手,尤其是她练出了绝学‘你是龙’以后,她只要可以开口说话,就有足够力量压制住她!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她暂不多想,只把它们当成自己寻找小禾的动力之一。 慕师靖敛去了心绪,神色复归于冷漠,她怀揣诸多法宝,背负名剑死证,走入了夜色间的大山里,黑星高悬处,巨大的旗幡摇动着,宛若恸哭的灵魂。 慕师靖相信缘分,可她并不认识靠着自己与小禾冥冥中的缘分可以在这大山里相见,思索之后,慕师靖立刻有了主意——投敌。 敌人拥有的信息远比自己丰富,说不定可以从中知晓小禾的下落。 慕师靖做了简单的易容后潜入了敌营,杀死了职守的妖怪,将其尸体藏匿好,然后顶替了它,在妖兵中征询了一阵,很快,她得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妖煞塔的守山神将已得到了殿下的下落,预计今夜出手,要将其捉拿。 无需多言,慕师靖立刻动身,跨越重重山脉,向着守山神将的所在潜去。 一个多时辰之后,慕师靖终于穿越了荆棘遍布的丛林,从中走出,她如法炮制地潜入了神将府邸,从小妖的口中探知了神将的所在,最重要的是,她还得到了妖煞塔重要卷宗的藏匿地点,关于小禾的一切信息都会最先汇总到那里。 慕师靖的行动力很强,有了目标之后,她就开始雷厉风行地重复杀人、顶替的过程,她一路的行动竟未遇到任何意外,也没有出一丁点纰漏。 只耗费了半个时辰,她就摸到了那座楼。 巨楼靠着险峻的高山,下方又有重兵把守,可谓是飞鸟难入。 但这难不倒她,她取出了陆余神送她的法器,浮空而上,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外廊,门拴着,窗却忘了上锁,她推开窗,悄然潜了进去。 至此,慕师靖一路畅通无阻,如有神助。 她潜入楼中,飞速翻阅卷宗,寻找着与小禾有关的一切。 正当她看得入迷时,异变陡生。 杀意在身后腾起,她第一次来不及出剑,脖颈就被一柄雪亮长剑架住,只抵咽喉。 中埋伏了! 慕师靖心头一惊,接着,她听到身后传来了少女虚弱而清冷的声音: “什么人?” 缓缓回过头,慕师靖赫然见到了一袭黑色罩面的披风,披风裹着一个娇小身影,其间漏出了几茎雪白秀丝。 第一百五十四章:火光中的少女 守山神殿静得可怕。 剑锋及颈,慕师靖后背发凉,她虽未来得及拔剑,手却已搭在了死证上,死证杀意凌然,内蕴威光,一旦拔出就有可能扭转攻守,但这凛冽的抽剑杀人之念却被这几络雪丝轻而易举斩断了。 “你是……”慕师靖轻轻开口。 眼前的黑袍虽然宽大,却也隐约勾勒出了少女的轮廓,慕师靖几乎没有思考,就确认了对方的身份。 “回答我。” 少女冷冰冰开口,剑向前推了一些,慕师靖白皙的皮肤随时要被割出血痕。 “你就是妖煞塔的天命殿下吧?”慕师靖立刻开口,亮明身份,“我是神山斩邪司之人,妖煞塔的事我们已知晓,我便是来调查此事的。。” 慕师靖冷静地说着,为表诚意,她将手从死证上挪了开来。 虽然第一次见面就被小禾用剑架着脖子,慕师靖难免不甘,但她是识大体的人,不会在这种时候进行无谓的意气之争,说完之后,她解下了腰间的牌,在少女面前晃了晃,这是神山的证明。 “云空山?” 少女露出了吃惊的神色,她在云空山呆了一段时间,一眼就认了出来,再加上眼前的少女并无妖气,她的戒备也放下了不少。 “嗯。”慕师靖点头。 少女微微仰头,小猫般的目光透过黑袍的边缘向上望去,她认真端详了一会儿,接着收回了死证,后退了半步,轻声道:“原来是神山仙子……多谢仙子搭救。” 少女看向她时,慕师靖也同时看清楚了她的脸。 那是一张瓷白精致的小脸,因受伤而透着虚弱的白,她的眸色偏淡, 像朦胧的雾, 似是为了保持清醒, 少女咬着几缕雪白的发,纤薄的唇上还可以看到红红的齿印。 慕师靖看到她的第一眼时,念头一空, 唯剩我见犹怜之感,无须多问, 眼前的少女必是巫幼禾无疑了。 “你方才叫我什么?”慕师靖立刻问。 “仙……子?”小禾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叫仙子未免太过生分, 楚映婵, 白祝都是你朋友?我与她们也算相熟,我比你年长些, 你直接喊我姐姐就好。”慕师靖面色自若地说着,听上去很有逻辑。 “啊?” “小禾姑娘不必拘束的。”慕师靖温柔道。 “姐……姐?” 小禾还有些懵,但她从慕师靖的口中听到白祝与楚映婵的名字时, 不由更安心了些, ‘姐姐’二字便顺口出去了。 “嗯, 真有礼貌呀。”慕师靖闻言, 弯眸一笑,说:“我原本还在满山找你, 没想到竟与妹妹在此处遇见了,真是巧合。” “都说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我无处可去, 便匿来了这里,嗯……是很巧。”小禾轻声说着。 对方深入这等险地来营救她, 小禾心中感动,自收起了那面对林守溪时的刁蛮任性, 显得知书达礼起来,她还将手搭在腰间, 福了一礼,以示感谢。 “辛苦了。”慕师靖心中生怜,立刻道:“与姐姐说说你这里的情况吧。” “好。” 小禾凭空多了个姐姐,虽觉不对劲,却也无力争辩,她靠在后方的壁柱上,收起剑, 摘下兜帽,露出了幽艳动人的脸。 她正要开口,却又捂着胸口咳了起来,娇小的身躯颤个不休, 慕师靖神色一震,立刻扶住她的身子,她摸了摸她袍间的衣裳,收回手时,见五指皆是鲜血。 “你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慕师靖吃了一惊。 小禾靠着壁柱,也没办法解释什么,只是不停咳着,这几天彻夜不休的追杀已耗尽了她的力气,敌人似乎有着窥视行迹的眼,她无论躲到何处都会被找寻到,她已不知多久没有合眼,身体的伤与精神的疲劳几乎要将她彻底拖垮。 黑袍解开,血腥味不受控制地刺入鼻腔,慕师靖看着她腰背剑的剑伤,瞳光颤动,触目惊心之余也庆幸着自己的及时到来,若再耽搁一夜,林守溪恐怕就要守寡了。 “别担心,姐姐替你疗伤。” 慕师靖扶着她坐到地上,让她不要乱动,她早有准备,在离开云空山时就搜刮了山门不少的灵药,她随意取出几瓶,拨去软赛,让小禾张开小口,小心翼翼地喂她。 小禾裹着血气氤氲的黑袍,躺靠着,面颊微侧,眼眸半睁,她的身躯明明发烧似地滚烫,可她看上去又像是很冷,不断地哆嗦着。 得知来者是云空山的仙人后,她紧绷了数日的心弦终于得以放松,若非靠着齿咬舌尖保持清醒,她险些直接入眠。 “张嘴。” 慕师靖捏着她的下颌,抬起了些。 小禾听到了命令,檀口微张,细白的发从唇间落下,接着,浓稠的液体淌了进来,小禾喉咙微动,喝了进去,觉得味道古怪,接着,她听到了这位仙子姐姐呀了一声,满怀歉意地说:“完了,这好像是外敷的……” “……” 小禾闭上了唇,非但不怪罪,还帮她解释,“无事,这里太黑了,看不清也……难免,咳咳咳……” 少女掩着胸,咳得更厉害了。 慕师靖连忙给小禾灌了些水漱口,取出正确的丹药给她服用,幸好小禾体魄血脉皆不俗,方才错用了药并未造成太多影响,她在服用了几粒灵丹之后,气色有了明显的好转。 灵药也讲究过犹不及,慕师靖见她体温降了下来,立刻停手,没有多喂,她盘起修长的腿,正襟危坐,打算给小禾疗养内伤。 突然,窗外有光亮起。 …… 原本一片死寂的屋外,火光陡然间腾了起来,它们一如喧嚣汇聚的洪流,顷刻间撞在一起,掀起杀气冲天的巨浪。 慕师靖飞快来到窗边,挑开一线窗,向下望去。 楼下火光成海,晃得她眼眸生疼,光的前方,魁梧妖将身披铠甲,手挑长枪,如电的目光直射高楼。 “怎么了?”小禾侧过脸,问。 “我们中埋伏了。”慕师靖凝重道。 这次是真正的埋伏。 妖兵妖将的汇聚几乎只在瞬间,哪怕感知敏锐如她,也没能过早地反应过来,这说明对方是早有预谋的…… 瞬间,慕师靖也想通为什么自己自己一路前来会这么顺利了——这分明就是敌人请君入瓮的圈套啊! 是了,这妖煞塔黑星高悬,万妖汇聚,岂是她一个浑金境可以在里面肆意妄为的?她看似如有神助,实则只是走在了他们预设好的圈套里。 明白这些已晚。 这座大楼后面是妖煞塔的主山脉,高逾千丈,断面平滑,飞鹰看了都觉得头晕,而前面已被妖兵妖将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任她神通广大,又如何能突破这面妖墙? 妖煞塔的妖兵妖将本是不强大的,但紫黑色的星辰从地底升起以后,它们的体内皆被注入了魔的力量,个个强横无匹。 “别担心,虽然师尊有急事外出了,但神山的师兄师姐们已在路上,待他们赶到,我们一定会没事的。”慕师靖撒了个谎,试图稳住她。 小禾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有没有真的相信。 窗关上。 火光魔鬼般摇动着,危险暂时被隔在窗外。 “他们要抓的是我,你想办法逃吧。”小禾说。 “现在别说这些。”慕师靖打断了她,直接开始撕扯她外罩的黑袍。 “你……姐姐要做什么?”小禾没有挣扎,只是黑袍触碰到伤口时,会牵起痛意。 外罩的黑袍被扯了下来,慕师靖直接将这带血的袍披在了自己身上,她身材更高挑些,所以这对小禾来说偏大的衣袍对她而言恰到好处。 同时,慕师靖将自己褪下的白裙扔给了她,让她随意撕成布条,包扎伤口。 “敌人很可能是我引来的,我去将它们引走。”慕师靖言简意赅道。 慕师靖并没有说错,敌人确实是她引来的。 她在潜入妖煞塔后,很快被密探发现,引起了关注,妖将还以为她是小禾乔装的,于是没有打草惊蛇,放任她一路深入,直至来到了这座存放卷宗的守山神殿内,为了能让‘小禾’顺利自投罗网,它们将一路上防守的兵力都撤了大半。 小禾眉目间露出了挣扎之色,她当然不能眼睁睁看着恩人以身犯险。 可她才要起身,慕师靖便俯身摁住了她的肩膀。 “放心,我心中有打算的。”慕师靖话语稳重,仿佛一个经验丰富的良医,“你先将伤口包扎好,这个紫瓶子的是外敷的,包的时候抹在布条上,这个白瓶子的内用的,两粒两粒地吃,这是水,如果干咽不好咽,可以拿它过一下。” 嘱咐完之后,慕师靖起身,清冷道:“外面没多少人的,我去将那些虾兵蟹将引开,回来的时候我会检查你的用药情况,好好听话,否则姐姐就打你屁股。” “啊……嗯。” 小禾听着这长辈似的口吻,也没力气说话,她轻轻应了一声,抬起头时,恰看到慕师靖身披黑袍,立在窗畔火光中的影。 慕师靖神色冰冷,美得惊艳,微弱的火光落上她婀娜的侧影,仿佛刀刃蒙起的云烟。 小禾倏然间想起了神域崩塌时,林守溪立在黄昏中渐行渐远的一幕,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她想要叫住这位初见不久的恩人姐姐,可她话才出口,慕师靖已如黑鸟般展开双翅,飒然跃下,转瞬间不见了踪影,妖兵妖将的叫杀声冲天而起,它被夜风裹挟着卷入屋内,吹得卷宗乱飞。 …… 小禾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但她也飞快冷静了下来,听着恩人的话,开始疗愈伤口。 她没有精力去动用灵根,故而直接扯下一团白布,将这带着少女馨香的布揉成一团,塞入了嘴巴里,防止等会疼痛时发出声音。 她掀开衣裳,寻到伤势最重处,将药涂抹在布条上,慢慢地缠敷在伤口处,缠了数圈后缓缓打上结。 楼外的厮杀声时远时近,小禾处理伤口的双手满是鲜血,这些药虽有妙用,可当它们触碰到伤口时,短时间内带来的唯有疼痛,小禾痛得抽搐不止,她紧咬着口中的棉团,额角尽是薄汗。 剧痛中,她想起了先前与恩人姐姐的对话,她忽然有一种对方早就认识自己的错觉。 是了,还没问她的名字呢…… 小禾靠着壁柱,凄美的容颜隐藏在阴影里,她颤抖着伸起了手,取出了口中几乎被嚼烂的白布,扔在了一边,轻微地喘息着。 妖煞塔的变故太过突然,当时的她尚在洞府中闭关,外面毫无征兆地妖风大作天昏地暗,转眼之间,原本称呼她为殿下的妖将似中了邪一样,它们的眼眸中无一例外流淌着纯净的白光,手中的枪戟也无一例外指向了她。 她从妖山妖海的追杀中拼死逃出,身负重伤,她并不畏惧死亡,但也不想死去,她是个守诺的人,她还有未践行的约定……和姑姑的,和林守溪的,如今又多了一个恩人姐姐。 小禾强忍下了伤痛,取出药瓶,开始吞咽。 外面的叫杀声忽然小了起来,妖兵妖将们似乎真的被引走了。 可这位恩人姐姐看起来还不到仙人境啊,她是怎么从这妖兵的海洋上跃过去呢? 对了,她是云空山弟子,还与楚映婵相识,可自己在云空山呆了这么久,为何没见过她,也没听楚映婵说起过她,这等绝世的容颜早该名动天下的,可…… 小禾心中困惑,却也没有因此而怀疑她,毕竟她最后对自己说的那句话确实挺有仙楼风范的。 思绪混乱,如东拼西凑的画。 药力一点点渗入身体里,倒是缓解了她不住的颤抖,可不等她起身推窗去打探情况,耳畔,马蹄般的声音由远及近地响起,它颇有节奏地敲打着地面,契合着她心脏的跳动,令得少女再次绷紧心弦。 接着,她听到了窗户被一扇扇打开的声音,与之一同响起的,还有猎犬的叫声。 有妖怪来了! 那头妖怪牵着猎犬搜索着大楼,窗子正在被逐一打开。这里充斥着药和血的气味,没有理由不被猎狗发现。 若在全盛时期,妖煞塔的妖将们与她捉对厮杀,无一是她对手,但现在她重伤未愈,如何能够迎敌? 来不及细想,蹄声已至门口。 开窗声响起。 紧接着的却不是猎狗的狂吠,而是一片死寂。 小禾没有能力屏蔽气味,但可以屏蔽猎狗的叫声,猎狗对着屋子狂吠,却没能发出一点声音。 这个手段短暂地骗过了门外的妖怪,可妖怪想要牵着猎犬离开时,猎犬却执着地挣着缰绳,与主人对抗,妖怪顺势停下脚步,重新将目光投入了这间房间。 “原来你躲在这里啊。” 妖怪发出了冷笑。 瞬间,窗户被轰然撞开,小禾回过头时,望见了一双流淌着白光的眼眸,眼眸之后是一头牛身人面的妖怪,它拴着猎犬,提着长枪,声音空洞而威严。 小禾看到它的一刻,也意味着妖怪同时看到了她。 几乎没有任何喘息的空间,这如人如牛的妖就将手中的长枪掷了过来。 铁枪高速旋转,摧枯拉朽,所过之处卷宗飞舞成灰,桌椅崩碎成屑,到达小禾面前时,它已烈如雷霆,转眼要将这娇弱绝美的少女吞噬。 “滚。” 小禾牙齿紧咬,以巫家剑法立剑式格挡。 铁枪撞上了她的薄剑,白光汹涌,碰撞激烈,小禾虽接住了这一枪,可她的剑也被压得弯曲如弓,回弹的力量带着她整个人向后飘去,撞到了后方的墙壁上,几乎要将缠好的伤口崩开。 铁枪的末端连着铁链。 牛身人面的妖将拽着铁链将枪拖回,转瞬又将它持在手掌,它以铁枪瞄准了小禾的咽喉要害,再次掷出。 这一枪威力更大,所幸小禾身法还算敏捷,她仗着与对方距离足够,直接侧身一闪,落地翻滚,躲过了这一枪。 铁枪落空,枪尖扎入了墙壁里,一时难以拔出。 小禾见准了机会,以它的铁链为桥,踩着飞跃而起,挥剑斩向它的身躯。 这一刻,小禾的脑子里闪过一个问题——它的心脏到底是在牛一般的下半身里,还是在人一般的上半身里。 小禾及时从知识的盲区里挣脱了出来,一剑只取咽喉。 妖怪来不及防守,便将两头猎犬的缰绳一甩,将它们丢了出去。 猎犬的惨叫声猝然响起——它们顷刻间化作了小禾的剑下亡魂。 借着猎犬的死亡,妖怪获得了喘息的时间,从牛身上拔出一柄钢刀,拦在咽喉部位,截下了小禾的一剑。 剑刃相抵,擦出了一长串的火花,小禾持着剑,用力前压,手臂的旧伤却在这个时候复发了,她来不及换手握剑,对方便将刀一振,直接将她甩飞出去,砸回屋内。 剧痛撕扯着身躯,小禾神思恍惚,难以立起。 方才的一剑她已用尽全力,那一剑失败了,某种意义上也代表着山穷水尽。 她咬着牙,颤抖着望向了自己的手腕。 手腕上系着一根纤细的绳。 那是她的封印。 若将封印解开,厉鬼将在她体内苏醒,此后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妖煞塔无人可再阻挡。只是她也没有能力重新将封印锁上,这也就意味着,她将不再是她…… 妖怪扯动铁链将长枪拖回,眨眼间,铁枪又被它举了起来。 心中天人交战的尽头,小禾猛然抬首,长枪已对准了她的眉心! 生死宛若扑面之火,灼得她心口发痛。 正当她要解开封印的瞬间,妖怪的头颅却飞了起来。 一道白光凭空生出,绕过它的身躯,以一记漂亮的绕颈斩杀切开它结实的肌肉,将头颅直接割了下来。 妖怪巨大的身体轰然坍塌,露出了其后苗条的身影。 “跟我走。”慕师靖说。 第一百五十五章:问名 廊柱断裂,尸首坠落,慕师靖借助风衣迂曲盘绕而回,等砍出这一剑时身体也已到达极限,但她看向楼中雪发少女娇嫩的容颜时,惫意顿消,只觉得自己此刻风头无两。 同样,她也想不明白,林守溪和楚映婵比自己早出发了这么久,为什么还没有抵达妖煞塔,他们这是拿了假地图迷路了么,还是说路上日久生情,师徒二人抛弃了小禾独自私奔了? 果然,当初三界村中能够化险为夷,主要靠的还是自己。 另一边,如小鸭子般坐在地上的小禾以剑拄着自己,颤抖着双腿艰难地站了起来,她捂着自己的肩膀,鲜血从指间流出……她虽避过了铁枪,却依旧被长枪的罡风擦中,再添一伤。 她小步地朝慕师靖走去时,慕师靖无意间回望了眼天空,空中的云被风吹来,露出了其后黑紫色的星辰,星辰宛若一颗头颅,朝着这里转了过来。 慕师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有种被注视的感觉,她心知不妙,立刻返身入楼。 被伤痛拖累着的小禾也没反应过来什么,她只觉得天旋地转,回过神时,腿弯已被抄起,整个人被慕师靖抱在怀中。 “千万别睡着,我带你离开这里。。”慕师靖清冷道。 “嗯。” 小禾发出了轻微的声音,像是梦呓。 楼外,先前被她勾引散开的妖兵听到了这里的动静,已重新汇聚回来,慕师靖在廊上远眺一眼,花团锦簇的火把看得她牙关紧咬……也不知道这风衣能不能载两个人…… 立在高台上的尖嘴猴妖已察觉到了她们的所在,扯着尖锐的嗓音喊了起来: “五楼有人,是两个人,牛大将军已经被杀了,她们在五楼外廊,快追!” 慕师靖听得心烦, 直接斩断那铁枪的链子, 足尖一挑, 一踢,铁枪打挺般腾起,破空而去, 精准地砸入瞭望塔中,猴妖的叫喝声化作了撕心裂肺的惨叫。 但这一举动也使她们的位置彻底暴露了。 瞳色苍白的妖怪们纷纷朝这里望了过来, 身下坐骑开始奋蹄, 转眼将楼围了个水泄不通。 慕师靖一手抱着小禾, 一手捏碎掌心的风丸,无形的风瞬间涌起, 转眼间包裹全身,可当她跃下之时,因为多了一个人的重量, 风衣未能将她托起。 慕师靖心道不好, 连忙抓住了楼下的栏杆, 身子一翻, 躲入了里面。 可这又能躲多久呢?她们身后的山壁太厚,‘井’符无法破开, 同时,失去了风衣的帮助,她根本没有能力带小禾离开! 很快, 蹄声已在楼道响起,妖将们挥舞着兵器, 一路杀了上来。 楼属于狭窄地带,妖怪们冲杀的架势大开大合, 并不适合这里,慕师靖试图以刺杀的方式劈出一条生路。 她不由想起了白雪岭下与林守溪并肩作战的场景, 当时的场面与现在相比不遑多让,唯一的区别是,她缺少一个身体健康的帮手。 想到此处,慕师靖灵光一闪——擒贼先擒王!当初白雪岭下,就是她一剑斩杀了他们的首领之后,妖兵妖将们才方寸大乱的! 可问题又来了,这些妖将里, 谁才是王呢? 思考间,尖锐的破窗声猛地响起,慕师靖瞳孔微缩,向右望去, 赫然见到一柄大刀刺破窗纸,一路横剌过来,明晃晃的刀光扑上面门。 慕师靖抱着少女向后飞退,与此同时,她见准了时机,等那大刀临近时空翻而起,出剑斜撇,直刺窗外。 按理说,这突如其来的一剑应该刺穿了对方的身体,可慕师靖没有想到,这根本不是大刀,而是一柄长柄斩马刀,挥刀之妖安然无恙,倒是刀柄直接被死证斩为两段。 门外妖怪一惊,想要逃跑,身旁的窗突然被少女的身躯撕开,一道乌金剑光凌厉斩来,将它臃肿的脖子直接切断,它身体后仰,撞破栏杆摔了下去。 慕师靖则夺了它的坐骑,把剑刺入坐骑的身体,坐骑受惊嘶叫,载着她们向前狂奔,将迎面拦截的许多妖怪撞得妖仰马翻。 慕师靖身材窈窕,这长廊窄小,房间无数的地方正是她绝佳的猎场,她将风衣捏碎,披在身上,更是身轻如燕,闪转腾挪快得不见影子。 慕师靖惊讶地发现,怀中抱一个软绵绵的少女,非但不会造成拖累,反而让她变得更强了,她紧紧抱着她,看着她血污绘就的面妆,血液燃烧了起来,忽有种纵有万军压境,她也要杀出尸海血路,带其逃出生天的感觉。 第一批冲上这层楼的妖将被飞快杀死,尸体或摔下楼,或横在廊面上,造成了拥堵。 死证也不知砍断了多少脊骨,它非但没有崩口,反而在饱饮鲜血之后崭亮如新,剑刃更是蒙上了一层血光。 “别死啊……” 杀完了第一轮妖,慕师靖立在尸横遍地的楼道上,轻轻对少女开口,宛若命令。 小禾早已精神模糊,濒临崩溃边缘,却还是嗯了一声,表明自己还活着。 慕师靖的一腔热血助她杀空了楼廊里的妖怪,但这对于整个妖兵之潮而言,不过杯水车薪,后方,妖怪们源源不断地杀了上来,光是脚步声就将整座楼震得摇晃不止,几欲坍塌。 狰狞如黑色巨兽的高楼里,杀声震天。 慕师靖身陷其中,绕柱穿户,犹如鬼魅,道门的身法发挥到了淋漓尽致,死证的每一次挥舞也能带起大片的血肉,但这些妖怪中了邪一样,各个不怕死,她纵是真的神勇无双,凭这一身浑金境修为也难以化身真正的天人。 慕师靖且战且退,被不断地朝着楼上逼去,转眼之前又回到了先前杀死牛妖的地方。 妖潮源源不断,真气逐渐枯竭,怀中少女的呼吸也越来越微弱,下方是茫茫追兵,后方是高崖绝路,她渐渐地意识到,这次可能真的要死了。 如果自己和小禾的故事是霸王别姬的模板,那现在至少进行到四面楚歌了,只可惜不会有渔夫天降,问她要不要逃回江东。 想到这里,她心中对林守溪充满了怨恨,这明明是你的老婆,为什么要本小姐来舍命搭救啊…… “你快点逃吧……如果是你一个人,应该能逃掉的,你有那个……风,咳咳咳……” 小禾不知何时睁开了眼,她本就显淡的瞳孔涣散着,更找不到焦点,像一吹就散的雾。 小禾说得没错,如果只有慕师靖一人,她或许可以靠着风衣逃掉,但…… 慕师靖听到少女柔凉的声音,看着她雪发掩映的面颊,心中一动,甚至都喊句老婆了,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她发现自己好像没什么不同,更何况,此刻若抛下她独自逃走,以她的心性而言,恐怕会道心蒙尘一蹶不振,成为师门之耻。 “别怕,你只管休息,姐姐还有许多压箱底的办法没用呢。” 慕师靖心理活动很频繁,但每每开口皆语调沉静,言简意赅,若给她添把羽扇,那运筹帷幄之感就要跃然纸上了。 可她真的还有压箱底的绝技么? 她不由想起了陆余神送她的空戒,陆余神说,穷途末路之时可以打开戒尺看看,里面还储藏着可以救命的东西。 是了,戒指…… “这是我从云空山带来的神戒,一位陆仙师赠我的,接下来……” 慕师靖话到一半却停住了,她按照陆余神的方法打开了戒指,她的意识钻入其中,却没有见到什么法宝,而是看到了一排齐刷刷的……萝卜?! 里面甚至还有陆余神贴心的纸条:可止渴,可果腹,可入药,但也不亦贪多,祝慕姑娘吃得开心。 “……” 慕师靖觉得自己被耍了……这些破萝卜看着挺新鲜的,但她也没命去吃了啊,送萝卜还不如送只白祝过来……算了,好像送白祝和送萝卜没什么区别。 “怎,怎么了?”小禾见她忽然沉默,轻轻问。 慕师靖将几粒补真气的药囫囵吞下,然后说:“没什么,姐姐逃生手段太多,一时不知该选哪种。” 小禾可不是笨蛋,哪里听不出她的困境呢,她轻轻伸出手,推了推她的胸脯,说:“我……我不想连累你。” “我走了你可就要死了。”慕师靖叹气道。 “死了就死了好了。” 小禾知道,世上的很多人都能说出他们绝对不能死的理由,但当死亡真正以不可阻挡之势降临时,她最后需要的,或许也只是坦然面对它的勇气而已。 “你要是死了,你的小夫君怎么办?”慕师靖问。 “他……还活着么。”小禾喃喃自问。 “活着。”慕师靖说。 小禾怔住了,她迷濛的眼中闪过一丝清明,整个身体都颤了起来:“你见过他了?” 慕师靖面对着她的注视,心软的同时竟也生出了一丝莫名的嫉妒,她摇了摇头,说:“没有。” “那……”小禾再度迷茫。 “你活着,他才活着。”慕师靖柔声说。 与此同时,楼道上堵着的尸体也被后方的妖将清空,它们再度杀了上来,兵器的冷光在踏破廊道,一左一右驰骋而来,断绝了她们的退路。 敌人来势汹汹,慕师靖横剑身前,正欲左右搏杀,怀中的小禾也因为先前的交谈而清醒了些,小禾的余光瞥见了一眼下方的妖海,一个主意忽然在脑海中闪现。 “火,用火。”小禾轻声说。 “你在想什么呢,要是用火,我们自己不也得被烧死吗?”慕师靖觉得她是笨蛋,古往今来,火攻用得好是良计,但风向稍有差池,可就是引火烧身的自杀行径了啊。 等等,风…… 慕师靖立刻明白了小禾的意思,觉得笨蛋分明是自己。 她有了主意,立刻捏碎风衣,带着小禾从高楼上一层层跃下,落地之后,她自投罗网般朝着妖兵们冲去,妖兵们如临大敌,可它们迎接到的却不是慕师靖的进攻,慕师靖抢了两个火把之后掉头就走,直接往楼里扔。 楼是木制的,又积压着许多卷文,一点就着,等火烧起来后,她们也未撤离,而是调头钻入了熊熊烈火里。 妖将们也傻眼了,心想她点燃此楼,自己也无路可退啊,这是想要留个全尸和它们同归于尽么。 一转眼,柱础之间已充斥了熊熊大火,慕师靖与小禾的身影消失在了大火里,不知匿到了哪一层去。大火太烈,妖将们也不敢再深追,只等大楼焚烧殆尽后再进去搜查。 慕师靖与小禾确实没有逃出生天的妙计,她们并未走远,而是躲在了一层楼的一个角落里,同时,这枚神奇的风丸再次展现出了它的妙用。 它在捏碎后裹紧了小禾与慕师靖,强力的风与周围的热浪撕扯着,竟构筑出了一片可供她们容身的独立空间。 当然,她们用烧毁巨楼为代价,也只是拖出了一些时间而已,在大楼烧完前,风丸迟早会耗尽,她们还是需要想出一个杀出重围的办法。 楼中,慕师靖抱着小禾孤单地坐着,仰起头是滔天的火光。 小禾失血过多,脸色煞白如纸,如今又被炙热的火光映着,透出了冰冷的红,她靠着慕师靖,奄奄一息,发丝沾满鲜血。 “先吃药。” 慕师靖不敢用力呼吸,她定了定神后,取出了剩下的药瓶,有了误将外敷当内用的经历后,哪怕身陷险地,她也认真看起了瓶上的说明。 “没用了。”小禾却轻轻摇首,“姐姐自己吃吧,别浪费了……” “怎么又说丧气话,我明明听楚映婵说你平日里很神气的,现在怎么了,一点小困难就退缩了?”慕师靖满不在乎地说着,仿佛很快她们就能化险为夷。 “不是的,我的状态我很清楚的。”小禾轻轻说。 方才慕师靖抱着她厮杀,虽已竭力护她,却依旧无法阻止伤势的恶化,她现在的伤甚至比当初杀完云真人时更重。 “听话,听姐姐话,不许不乖。”慕师靖不管她说什么,态度强硬。 这话语训斥小女孩般幼稚,小禾睫羽动了动,却真的温顺地张开了小口。 丹药进入了她的嘴巴里。 小禾不抱希望地嚼了嚼,接着,她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异色。 丹药入喉的同时,一股神秘的力量竟也涌入她的体内,这股力量仿佛古代流淌至今的河,生生不灭,它奔腾过破碎的经脉,以不可思议的力量修补着她的伤,没过多久,她居然有自己拿药瓶的力气了! 怎么……怎么会这样? “这是什么药?”小禾吃惊地问。 慕师靖也吃惊于她的恢复速度,她看了一眼瓶子,念出声:“嗯……是叫百炼玉液丹。” 百炼玉液丹是比普通玉液丹强一些,可按理说也只是一粒顶两粒的功效,并未太多特殊之处。 “百炼玉液丹?”小禾不解,心想这哪里是玉液丹,这根本就是不死丸啊。 她接过药瓶,自己取了两粒,小心翼翼地吞入腹中。 奇怪的事又发生了……先前还效用极佳的丹药被打回原形,再也没有了活死人肉白骨的奇效。 这……又是怎么回事? 小禾嗅了嗅瓶子,秀眉蹙起,一度以为这是回光返照的错觉。 这次,倒是慕师靖先反应了过来: “血,是我的血!我给你的药上沾着我的血!” 小禾望向了她沾满鲜血的手,也为之一震。 血…… 她想起来了,当初她解开红绳,与云真人拼死一战,即将被吞没神智陷入疯狂时,正是林守溪喂血救了自己,难道说,这位姐姐的血有着同样的功效么? 她们对视了一眼。 慕师靖想了想,伸出小舌头,舔了舔自己受伤的小臂,却只感到了血的腥咸,并没有其他感受。 “嗯……你尝尝?”慕师靖将手臂伸到了小禾面前。 小禾俯下身,用小舌头舔了舔。 那股熟悉的感觉回来了……似有太古而来的江流奔腾入体,将干涸的河床变得湿润,这胜过了世上的一切美酒,唯有林守溪的血可以与之媲美。 “我……”小禾却是拘谨了起来,她真的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一头小吸血鬼了。 “吃吧。”慕师靖却是松了口气,将小臂递到了她的唇边。 小禾心想恩人姐姐不仅救了自己,还要被她吸血,这实在有些…… “我都不在意,你在意什么?快点吃,吃饱了才有力气帮姐姐杀人。”慕师靖揉了揉小禾雪白的发,微微笑了笑,说:“难道说妹妹不喜欢手臂么,无妨的,你喜欢吃哪里,自己挑。” 说着,慕师靖还挑逗似地将衣襟拉开了些,露出了一片鲜血如织间的柔软腴白。 小禾拘谨地低头,再不多说什么,抓住慕师靖的小臂吸了起来。 小禾虽是吸血,但也温柔,她很会舔,宛若羊羔跪乳,慕师靖非但不觉疼痛,伤口处反而有酥痒之感,令得她忍不住轻哼出声。 “姐姐真好吃。” 小禾吸了些血,身躯的恢复也到了上限,更多无益,她抹了抹唇,薄唇不再苍白,而是一片赤色。 “都有力气与我打趣了,看来恢复得不错。”慕师靖虚弱地笑了笑,反而更像个病人。 风衣的风力也在减弱,越来越大的烈焰朝她们舐来,用以防御的风墙随时要分崩离析,再等下去,整座楼轰然坍塌,那些鲜美的萝卜就要成她们的祭品了。 “既然恢复好了,那就与姐姐一同上阵杀敌吧。”慕师靖说。 话虽如此,慕师靖依旧清楚,小禾的伤距离完全恢复还早得很,她的血再灵,也不是真正起死回生的妙药。 “不用。” 小禾却是摇头,微笑道:“这次让我来吧。” “你来?”慕师靖微愣。 “嗯。”小禾卷起衣袖,露出了血污未褪的皓白手腕,上面赫然有根红绳,“稍后我把这个绳子解了给你,恩人姐姐帮我保管好,接着,嗯……总之跟紧我,杀出去之后再帮我系上。” 仿佛角色倒换,刚刚还在被她喂养的小鸟转眼变成了大雀,张开的双翼足以将她庇护。 “你……确定?”慕师靖不知道她有什么底牌。 “确定。”小禾淡淡地说:“此绳一解,仙人可杀。” “不许骗人。” “不骗。” 小禾正要解绳,让恩人姐姐见识一下神明化后的自己,突然,她心中一动,想到了什么,“对了……我可以知道一下恩人姐姐的名字吗?” 世上何来万无一失之事,她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真的杀出重围,在这之前,她想至少知道一下恩人的名字。 “我……我姓慕。”慕师靖开口。 “木?”小禾一愣。 慕师靖觉察到了她的反应,瞬间明白林守溪一定与她提起过自己,她可不想轻易暴露身份,不动声色地取了个假名,“嗯,我姓木,叫木诗……我叫木诗诗。” 第一百五十六章:断崖上的少女 妖煞塔空阔的夜色里,燃烧着的大殿尤为醒目,妖将们骑着凶猛的坐骑在火楼外踱步,白色的妖瞳紧紧盯着前方,哔剥的烧火声好似永远也不会停止。 这座五花大殿形制的高楼在火中扭曲变形,烧红的木椽不停坠落着,里面温度极高,充斥着浓烟与足以灼破气管的热流,很难想象,那两个看上去娇滴滴的小姑娘怎样才能存活下来。 许多妖怪甚至将目光投向了楼的上方,仿佛那里会出现她们的死去的魂灵。 正当妖将们逐渐放下戒备时,早已被烈火吞没的大门口,突然刮起了一道无名的风,它分开热浪,迎面吹来时还带着一丝清凉。 分开烈火的风是剑风。 雪发黑袍的幽艳少女从正门走出,只做了一个轻松写意的挥剑动作,不可一世的滔天大火就主动在她面前让开了道路。 她停在了正门口,斜持古剑,四下扫视,单薄的身影透着冷意。。 她的眼眸同样变成了白色,有别于它们的妖怪,这是熔银般的白,她白得圣洁纯净,仿佛天宫瑶池抖落的圣辉。 兵器击撞铠甲的声音响起,妖将们纷纷举起武器,直指火焰中的少女。 可饶是它们人数众多,杀气依旧被小禾压了过去。 小禾向后瞥了一眼。 同样走出火楼的慕师靖面对这威严的瞳光,同样感到了惊心动魄,她攥紧手中红绳,对着小禾点了点头。 慕师靖想过这个少女会很强,但从没想过她会这么强,在帮她解开封印的一刹那,她体内涌出的力量直接将慕师靖震开了。 在巫家的时候,尚是玄紫境的小禾解开封印以后,就有了与云真人正面一战的力量,如今她虽身负重伤,但毕竟是元赤境,封印解开的刹那,她也来到了仙人之上。 当然,这种力量是有代价的, 代价就是不可控。 她一旦进入战斗, 就难以终止, 同时,体内的髓血随时会将她反噬,令其化作厉鬼, 所以她需要一个足够强大,也绝对值得信任的人, 在她趋近疯狂时为她扣上封印。 这一年多来, 她空有一身被封印的力量, 却始终没有值得信任的人。 所以慕师靖握着这纤细红绳时,心中充满了责任感。 唯一让她感到一丝异样的, 只是先前她说自己叫‘木诗诗’以后,小禾略显异样的神色。 “怎么了?姐姐的名字很俗吗?”她当时立刻问。 “没,没有呀。” 小禾用绷带缠紧了手, 与剑系在一起, 她低头检查着剑是否绑结实了, 看不清神色, 只听那有些细的声音说:“我只是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 “耳熟?你听谁提起过么?那女孩也叫诗诗?” 慕师靖很聪明,她觉得是林守溪提过‘慕师靖’这个名字, 而慕师靖与木诗诗读起来差不多,受伤的小禾有点犯迷糊,分不太清, 所以她着重强调了诗诗二字。 当然,她也清楚, 这样并非万无一失,如果林守溪真提起过她, 想来也会提起她的容貌,像她这般的容颜, 想要瞒过去也绝非易事,若是因此暴露,她也只能认栽。 正当慕师靖做好了自认身份的准备以后,却见屈腿坐着的小禾仰起头,认真地打量了慕师靖一番,淡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迷茫之色,随后摇头道:“嗯……许是我记错了, 可能是在读什么话本的时候读到过吧。” “嗯,有道理。” 慕师靖点点头,不觉有异,微笑道:“话本确实如此, 里面的姑娘总爱叫莺莺燕燕诗诗的,我名字是师父是师父取的,她取名时恐怕正对着某段凄美故事流眼泪呢,对了,听说我师尊还想过收你为徒?” “师尊?” “嗯,就是那位道门仙楼楼主,平日里总冷着脸那个。” “你竟也是道门弟子?” “是,我与楚映婵白祝她们不一样,我是师尊偷偷养在外面的。” “这样啊……” 小禾一边与她说话,一边调养伤势,说到此处时气息却是一滞,只听她轻声呢喃道:“道门……” “道门怎么了?”慕师靖问。 “没什么。”小禾抿唇轻笑,又打趣似地问:“你们那可有魔门?” “有道门当然有魔门,魔门里还住着凶恶的魔头呢。”慕师靖手指弯曲,鼓起腮,做出了凶巴巴的表情,仿佛她们没有置身险地,而是在云空山的红亭里打闹。 “这样呀……”小禾似是伤的缘故,笑容很快淡去,淡眸间多是迷茫。 “小禾妹妹又怎么了呀?”慕师靖揉了揉她的头发,发现哪怕身为女孩子的自己,好像也不是很懂姑娘家的心事。 “没事呀。” 小禾摇首,又说:“我休息得差不多了,恩人姐姐随我来吧。” 接着,她替小禾收好了红绳,眼睁睁看着眼前伤痕累累的少女褪去了病感于稚气,眼眸中燃烧起神圣的火焰,她惊慑于这种圣洁威严之美的同时,似也勾起了某些古老的记忆,那段记忆里,悠久的风将广袤的大地吹得肥沃,本该矮小的灌木丛也高若巨楼,龙类展开双翼在天空翱翔,像是自由的鸟儿,龙吟声是它们为天空高唱的赞歌。 这幅画面一闪而过,瞬间就被巨楼的火光吞噬。 小禾站了起来,一手缠剑,一手将慕师靖拉起,之后,火焰的高温也消失了,清凉如少女的手,她们一同穿过了茫茫大火,燃烧着的木椽不断落下,却没有一根可以砸到她们,她们穿行火中,如走在她们的国度上。 大门之外,妖兵妖将们的火把也显得黯然。 果不其然,小禾黑袍带剑,风一般卷入妖墙时,画面确实是摧枯拉朽一般的。 妖兵与妖将一下子没了分别,它们都像是田垄中的麦子,被一柄镰刀齐头割过,惨叫声连绵起伏地响起,盔甲兵器掉了满地,若非它们大都被妖煞塔的黑星所控制,此时的它们,恐怕早已军心溃散,难以成军。 慕师靖只是愣了愣,小禾的身影就与她倏然拉远,她不敢怠慢,再次捏碎风丸,运转全速跟了上去,她跟在小禾杀出的道路后面,只全力跟着,无需与无暇出剑。 接着,她发现,小禾虽如神女天降,但她的杀心看起来并不重,这些妖怪多是兵器被折,真正被杀死的还不如它们自乱阵脚后互相践踏而死的多。 也是,黑星升空,恶魔苏生,妖怪们若非中了邪,也是将她视为天命殿下的,她面对这些妖,实在难下狠手。 时常被称为妖女的慕师靖想到此处,心中一动,想着我家小禾就是好,既强大,又温柔,容颜绝美不说,还这般知书达礼,而且还是很稀有的雪白头发,这简直是天下第一的好老婆,唯一可惜的是眼神不太好,居然能看上林守溪! 先前固若金汤的妖墙在神化后的小禾面前不堪一击,转眼兵败如山倒。 慕师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全神贯注,转眼间已跟着小禾杀出群围,冲入了黑魆魆起伏的大山之中。 接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慕师靖发现,杀过妖墙之后,小禾竟已无法主动停下,她继续向前狂奔着,如同窜入了森林的白狐。与此同时,没有了妖墙的阻挡,小禾简直快若脱缰的白龙,速度比先前快了数倍,慕师靖险些直接跟丢。 不好…… 慕师靖知道,小禾的伤远远没有痊愈,一直这样下去,不待神血反噬,她可能会率先伤口崩裂而死。 关键时刻,慕师靖也冷静了下来,她望向前方的群山,掏出了‘井’符,准备在某座大山前开近道,一举拦在小禾的前面。 只是这‘井’符只能用一次,这里离妖煞塔之外还远,能不能顺利逃出去还是未知数。 不管了,保住小禾的命最重要…… 可当慕师靖准备启动井符时,意外又发生了。 她感知到了什么,抬头望去,望见对方的山头上似乎站着一个伟岸的身影,那身影瞳喷白芒,身骑雷电环绕的六足鳞兽,双手各执一刀,当空追下。 仙人境的大妖! 慕师靖却没有畏惧,因为她很清楚,这头大妖的出现不一定是坏事,因为它恰好拦住了暴走的小禾! 两道身影撞在了一起,撞击处,汹涌的电光呈现一个圆罩形,将周围的树木石头尽数撕碎。神化后的小禾境界要更高一些,故而这一撞直接将那大妖撞得人仰马翻,它落地再起,将双刀刀柄一合,长刀似棍,挥持着重新杀来。 但哪怕合了双刀,大妖依旧不是小禾对手,被打得节节败退,撞倒巨木无数。 慕师靖却也无法喝彩,因为她可以清晰地看到,小禾掌心的绷带已被鲜血染红,即将断裂,她手中的那口剑虽也不是俗品,但在连番战斗之后,剑身已弯若蛇矛,难堪大用。 砰—— 白光再次亮起,这一剑中,大妖被小禾一剑逼退,胸甲尽碎。只差一剑就可斩杀大妖,小禾还欲强追,慕师靖的声音忽然响起: “小禾——” 她雷霆般的身影终于一滞。 几乎同时,慕师靖全速感到,从后面抱住了她的腰肢,将她的身躯猛地别翻在地,小禾神志不清,直接将剑回刺,幸好剑成了蛇矛,回刺的距离有所偏差,被慕师靖拧腰躲过,但小禾战意太浓,只是一颤间,柔软的肌肤便像是充斥了雷电,变得刺手无比。 另一边,大妖也缓过了劲,从地上爬起,未去捡那断裂的双刀,只以蒲叶似的大掌拍出。 缠斗着的小禾与慕师靖被这股力量掀飞,向着山坡下方滚去。 慕师靖虽抱着她,可以她的境界根本无法制服小禾,她急中生智,将左臂伸到了她的嘴边,小禾下意识咬了一口,鲜血涌出,令她恢复了些许神智,接着这空档,慕师靖手口并用,将红绳系到了她的手腕上。 她们相拥着滚到了坡下时,小禾眼眸中的火也终于熄灭,顾不得满身的残叶碎草,慕师靖立刻抱着她起身,只是抬起头时,那头重伤的大妖在山坡上头拱起了小山般的身躯,做出了追击之势。 慕师靖不恋战,只想带她逃离妖煞塔。 可这是敌人的地盘,来得容易,想走可就难如登天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没多久,前方的路上出现了两头约莫元赤境的大妖,它们提着自己的长鼻,如提锁链般甩动着,用毫无感情的声音说: “将她们捉拿,押入地牢之中,神明苏醒之日,殿下也将重获新生。停下吧,停下吧,停下吧……” 它们的声音带着奇异的力量,好像在说一个古老的预言,慕师靖听闻,只觉得脑子作痛。 停下吧,停下吧…… 周围的溪流、山石、树木似乎都在发出同一个声音。 小禾及时清醒了些,动用了声之灵根将这声音封锁,慕师靖终于从催眠般的声音中摆脱出来,加快身形,甩开了那两头行动迟缓的长鼻妖。 但这依旧无济于事,紫黑色的星辰之眼锁定了她们的方位,这片黑山老林里,越来越多的妖怪聚了过来,它们像是不停箍紧的铁桶,要阻隔掉她们的一切生路。 这一刻,慕师靖却冷静得出奇,她抱着小禾,先将她的脑袋按到了自己的胸口,如喂养婴儿般让她吃着自己的血,同时,她身影一折,向着某座高耸的大山奔去。 “放……放我下来。” 她的血确实有奇效,小禾吃了几口,精神恢复了些,她仰起头,唇动了动,表示她已恢复好了,不用再抱。 “别动,相信姐姐。”慕师靖苍白的脸颊勉强挤出一丝笑,她说:“若不舒服,再多吃点血就是,姐姐初次见你,也没什么礼物相赠,只能把自己拿给你补补了。” “我……” 小禾闻言,抿了抿鲜红的唇,不知如何接话,只抬起手,支支吾吾道:“要不……姐姐也尝尝我的?” “滚。” 慕师靖又好气又好笑,凶了她一下。 风丸几乎被压榨殆尽,再刮不出一丝的风,慕师靖觉得自己的真气也像是那风丸一样,已然在消散的边缘了,前路漫漫,纵使她用尽全力发足狂奔,又有几分逃出生天的把握呢? 小禾的手重新垂下,她闭着眼,哪怕有慕师靖的鲜血帮助,她的体质也已撑不起这般长时间的厮杀,迷迷糊糊间,她再次想起了林守溪,想起的却不是与他相守的时光,而是某一次在神域中与他的对话: “对了,你是前二,那另一个人是不是就是五大三粗的女宿敌呀?” “嗯,是她。” “想来她也很厉害了,以后若有机会,倒是想见见……对了,她叫什么名字呀?” “她叫木诗诗。” 木诗诗…… 是她么? 先前在火楼中的时候,小禾其实已怀疑上了。 可林守溪明明说,木诗诗是一个五大三粗的硬汉女子,眼前的恩人姐姐国色天香,哪里与五大三粗沾得上边呢?是巧合么,还是说…… 小禾很想问清楚,但显然现在绝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她也只是想了想,便努力恢复真气,不想成为恩人姐姐的拖累。 “小禾,不要睡着。”慕师靖见她闭着眼,再次出声提醒。 “没有……” 小禾立刻将眼睁开了些。 “嗯,千万别睡着了,相信姐姐,姐姐很厉害的。” 慕师靖像是在安慰她,也像是在坚定自己的信心,说话间,她还瞥了眼小禾稚美的侧颜,微笑道:“小禾今年才十六岁吧?嗯……还是没嫁出去的小雏儿呢,姐姐可不舍得你死在这里。” “啊……”小禾知道她挑逗自己,只是想让她心情好些,保持清醒,可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竟鬼使神差地问:“雏儿……恩人姐姐不是吗?” “嗯?” 大妖在后方紧追不舍,树木在身侧不断后退,血腥气飘浮的林间,慕师靖竟被问了这样一个问题,不由怔了一下。 “没,没什么……” 小禾知道说错话了,立刻摇头。 “姐姐当然不是雏儿了。” 慕师靖笑着说,她心想,若自己如实回答,那还有什么资格嘲笑小禾呢?她立刻摆出了一副过来人的语气,继续语重心长道:“姐姐懂很多的哦,以后你嫁人前可以向我讨教,到时候我将毕生所学传授给你,保准你将你小夫君训得服服帖帖的。” 小禾也吃了一惊,她觉得木姐姐没比自己大多少,却…… “姐姐是与你心爱的人,嗯……” “当然。” “现在呢,他在哪里?” “我也想知道……” “分开了么?” “嗯。” “那你们还是……爱人吗?” “当然不是,爱人是不会真正分开的。”慕师靖觉得自己说得很好。 “那……是敌人了吗?”小禾又小心翼翼地问。 “算是吧。” 慕师靖随口回答着,心想小禾怎么对儿女情长的话题这般感兴趣呀,问个没完,看来林守溪不在的日子里没少思念,哎,好端端一个小姑娘被祸害成这样,林守溪实乃魔门首恶! “敌人么……”小禾喃喃自语,不知想到了什么,竟有些失神。 “嗯。” 慕师靖再次摆出了姐姐模样,清脆的话语透着沧桑感:“小禾,你要明白,世上的许多恨,皆是另一种爱。” 说完之后,慕师靖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小禾却像是听懂了,点了点头。 也是同时,慕师靖止住了脚步。 追兵未至,前方却已是悬崖峭壁的绝路。 “小禾,你现在可以把眼睛闭上了。”慕师靖柔声道。 小禾听话得闭上眼。 慕师靖一跃而下,于空中捏碎了井符,似有天门洞开,井符大放光明。 第一百五十七章:小禾知道了 雾气像是稀释后的湖水,庞大而迟缓地移动着。 慕师靖坠入雾中时感受不到阻力,迎面而来的只有清凉,很快,寂静代替了追兵的喧嚣,汇聚的火把成了天上的星,世界在离她远去,她也不似跳入雾中,更像是挑开了深渊的门帘。 这是慕师靖最后的记忆,记忆里隐约传来了小禾的啜泣,她不知小禾为何而哭,却也有些感同身受的伤心。 慕师靖什么也不去想了,她喜欢这种下落的感觉,像是花瓣落向泥土,也像星辰砸向大地,仿佛许多年前,她也这样从云端的王座跌落,此后亿万年再未归去。 每一次生死的瞬间都能让慕师靖撞开深处的大门,见到最深处纠缠的光影,冥冥之中,周围又黑了下来,她再度回到了那片记忆中的黑色冰原。 尽头的雪山透着光亮,形成了模糊的地平线,太阳明明呼之欲出,却始终不见升起,仿佛它也是罪囚,被铁链捆在了山的背面,海洋被黑冰覆盖着,龙骨在下方游曳,黑裙的纤细少女立在前方,是黑暗世界开出的纯净之花。 “你还在切割吗?” 慕师靖想起了上一次她们的对话。。 那时的黑裙少女正在用小刀切割这顶天立地的骨头,现在也一样,她专注地做着这件事,没有人可以打扰她。 “是。”她说。 “你要切多久呢?”慕师靖又问。 “很久。” “你为什么不换一把大点的刀。”慕师靖看着那柄小刀,实在有种汤勺挖大海的感觉。 “因为这样切起来更慢。”她说。 “更慢?为什么要慢呢?”慕师靖更加困惑。 “它们现在还忠诚于我,但等它们离开以后就不知道了,我很担心。”她说。 她像是许久没与人说话,声音空灵却无情绪,传达不出字面以外的任何含义。 “忠诚于你?你是说……这具白骨吗?”慕师靖仰起头,依旧看不清那具骨头的真容,只能感到它的大,仿佛它存活于世时是天与地的主人。 黑裙少女没有回答, 自顾自进行着切割。 慕师靖感到了紧张, 她环顾着四周, 小心翼翼地走了几步,发现自己可以自由活动,她试图走近黑裙少女, 但她们之间看上去很近,实则相隔天堑, 无论慕师靖怎么努力, 都靠不近她。 于是她蹲下身, 看着厚重冰面下游曳的巨型白骨,如同在看池子中游曳的锦鲤。 “这些冰会融化吗?”慕师靖问。 “会。” 黑裙少女说:“大地震颤, 冰川消融,届时万物苏醒,世界将迎来新生。” 慕师靖似懂非懂地点头, 她能感受到这个少女拥有一种孤傲, 仿佛冰封世界是她的决策, 消融冰雪也是她的旨意。 接着, 慕师靖意识到,这段记忆可能来自史前, 她现在所身处的年代,就是冰川消融,万物复苏后的时期。 “新世界是怎么样的呢?”慕师靖立刻问。 “邪浊净化, 邪神死尽,天空湛蓝, 海水澄清,大地可生草木, 万灵无拘无束……” 黑裙少女安静地说着,她明明只是在描绘一个平凡的世界, 但与眼前的冰雪王国相比,那个世界美得不真实。 慕师靖怔怔地听着。 她意识到,黑裙少女想要的世界没有到来,大地里依旧充斥着神浊,邪灵们也活跃在世界背面的阴影里……是有什么意料之外的大事发生了吗,令本该来临的历史发生了偏差。 接着,慕师靖感觉身体变轻, 开始上浮,她意识到自己要醒了,连忙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 “你到底是谁?” 黑裙少女割骨头的手停了停。 “你可以叫我小姐。”她说。 …… 嗡——嗡—— 慕师靖是被死证吵醒的。 她醒来的时候,有水滴上面颊。 她起初以为有人在哭, 睁开眼时却发现水是从上方的钟乳石上滴下来的。 先前跳崖之际,她动用了井符,随后选择了井符响应的某处薄弱地段跳了过去,她不确定自己穿到了哪里,但看周围的样子,她应该在山体中的某处天然洞窟里。 慕师靖挣扎着起身,拍了拍死证,让它安静下来,接着,她看到了蜷在一边的小禾。 小禾尚在昏迷。 她伸出手,触了触她的鼻,感知到她还有鼻息后,松了口气。 “真是只顽强的小狐狸呀。” 慕师靖一边说着,一边环顾四周,这片洞窟还算开阔,细听之下甚至可以听到流水的声音。 她将小禾抱起,挪到了较为干燥的地方。小禾陷入了昏迷,身体被抽去了力气,软得惊人,但包裹着她的衣裳却被大量鲜血浸透,像是抹在身上的黑色膏药。 慕师靖开始拆解她被鲜血浸干的破衣裳,她的动作很小心,同时,这衣服也不是被脱下的,更像是撕下来的。它们早已失去了布料的弹性,像是糊着的纸片。 待撕去原本的衣裳后,慕师靖从包裹中取出了一件干净的白衣,先给她披上。 接着,慕师靖去寻找水源。 溶洞开阔,四通八达,可慕师靖找了一阵子,却只在一处崖缝下见到了潺潺流过的水,无奈之下,她只得从另一件棉裙上裁下几块布,让它吸饱水后带回去。 她掀起了遮挡小禾身躯的白衣,用真气将布料中蕴的水加热,然后开始擦拭她的身躯。黏在少女玉体上的血污被慢慢擦去,嫩得不像话的雪白肌肤裸露了出来,肌肤上的伤口大都已经结痂,较严重的腰部还凝着血浆,慕师靖取出药,小心地抹了上去,梦中的少女似感到了痛,小小地哼了两声。 “嗯……还以为这里也是白的,可怎么什么也没有呀……”忽地,慕师靖疑惑自语。 哪怕少女浑身是伤,慕师靖依旧能感到她惊人的美,据说小禾从小就在深山老林里修炼,可她身上非但没有一丝茧,反而又白又嫩,同时,她虽然娇小,但身材比例无可挑剔,浑身上下无不透着清艳婉媚之感,仿佛人间最后一只精灵,将她的鹿皮小靴脱去之后,她最美的地方也显山露水了,慕师靖确信,世上再无这般小巧精致到恰到好处的脚。 只是一想到这般漂亮的少女被林守溪俘获了芳心,未来甚至还要与他结为夫妻,同床共枕,受尽欺负,慕师靖就感到很生气。 同时,慕师靖也很好奇小禾的来历,因为她隐隐觉得,对方的体内流淌着一种似龙非龙的血,它赐予了小禾力量,也埋下了隐患……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生命的血。 小禾身体还有些凉,慕师靖也未再多观察,为她擦净抹药以后,将略显宽松的棉质白衣给她穿上,接着才开始调养自己的伤。 慕师靖将外罩的黑袍撇到一边,也从包裹中取出了折叠整齐的新衣服换上了。 慕师靖换完了衣裳,正打坐调息着,忽然听到了身后传来少女的呓语声……小禾不知梦到了什么,正喊着林守溪的名字。 慕师靖眉尖一蹙,对此表示不满,她立刻俯下身,轻轻地在小禾的耳畔念:“诗诗,诗诗……” 小禾也给予了回应,声音带羞:“不要……下次再试这个……” “……” 异样的情愫涌上心头,慕师靖看着小禾稚嫩美丽的面颊,生起了闷气。 “亏你还是妖煞塔的天命殿下呢,和一只思春的小母猫似的。”慕师靖不悦地捏了捏她的脸,若非小禾现在还身受重伤,她恨不得将她抽一顿,令其迷途知返,回头是岸。 慕师靖这样想着,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宠溺地替她理了理头发,选择了原谅她。 小禾是约莫两个时辰后醒的。 这两个时辰里,慕师靖一直在找路,可她发现,这片溶洞群看似开阔,四通八达,但无论通往哪里都是死路一条,它们的尽头都被崖壁封锁着,仿佛一座山体中心开凿出的牢房。 慕师靖摸索了许久,隐约在溶洞的下段位置找到了一个勉强可容纳人的裂缝,裂缝深不见底,常有白雾喷出,在未弄清楚之前,她也不敢贸然下探。 小禾醒的时候,她正在休息,吃东西。 她愈发觉得陆余神的恩师有先见之明。 在这个寻不到出路的绝境里,法宝成了鸡肋之器,食物反倒是最重要的东西,吃着甘甜可口的萝卜时,慕师靖想起了小时候道门斋戒辟谷的日子,那时,她每天夜里都会摸去瓜田偷瓜犒劳自己,第三天的时候,其他人饿得面色蜡黄七荤八素仿佛要即刻登仙,唯她神色饱满,冷静如常。 后来东窗事发,师长责问于她,她对师长说,自己天生仙体,无需辟谷,师长无从反驳,便说,让她多忍饥挨饿也是体会人生疾苦,她再次摇头,稚声稚气地说,这不一样,我们知道,我们无论如何不可能把自己饿死,但疾苦中的流民们却是真的随时会死,我们不去身体力行改变世界,却在这里靠忍饥挨饿来悲天悯人,实在是软弱。 她说出这番话的时候,隔壁的林守溪还在纠结小孩子到底几岁才能开口说话,只可惜她自认为漂亮的话语没得到师长的认同,反而换来了禁闭。 在师尊没有来到道门之前,她可从不是一个乖孩子,也不是人们心中的小仙子,恰恰相反,她自幼就听到无数人背地里称她为妖,说林守溪是未来的魔王,她会是未来的妖后。 慕师靖对这个称呼很不满,她觉得再不济自己也该是妖王,那个姓林的若长得好看,倒可以勉强册封为魔后。 思绪走远,等她回过神时,小禾已支着身子坐了起来,眼巴巴地看着她。 慕师靖掰了点萝卜给她。 小禾接过了萝卜,小小地咬了两口,尚显迷糊的眼睛向着四周望去,接着她很快清醒。 “这里,这里是……” “我也不知道这是哪里,应该是山间的洞窟,这洞窟实在奇怪,竟凭空而生,连个出口也没有。”慕师靖解释了起来,说:“不过不管是哪,总也比被妖怪抓入地牢强,我们大不了在这吃萝卜为生,等神山的仙子仙长们来救。” 小禾缓缓咀嚼着萝卜,也没管慕师靖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打量着四周,接着,她用怀疑的语气讷讷开口: “这里……好像就是地牢。” …… 小禾是妖煞塔的土著少女,对妖煞塔的构造如数家珍,她初饮神血之时,姑姑怕她暴走,便将她带来地牢,关了一个月,确认她真的吸收了神血之后,才将她带出。 慕师靖万万没有想到,她费劲千辛万苦,竟然自投罗网了。 不过祸福相依,至少那些笨妖怪们不知道她们自投罗网的事,还在拿着锁链满山找寻,试图将她们抓来,关入地牢。 “那有出去的办法吗?”慕师靖满怀希望地问。 “牢笼哪有能从里面出去的?”小禾一句话掐灭了她的希望。 慕师靖靠在墙壁上,生无可恋地啃着萝卜,如果白祝看到这一幕,一定会双手叉腰不满地呵斥,谴责她们伤害萝卜,白祝虽是仙萝,但她因为总被师尊戏称为白萝卜,所以久而久之,对姓萝的皆有物伤其类之感。 吃完了一小截的萝卜,小禾抿了抿唇,痛意还在体内肆虐,追杀声还在耳畔幻鸣,她调息了好久,才终于静了下来。 “这衣服……”小禾捏了捏自己的新衣服,看向了慕师靖。 “姐姐帮你换的,你女孩子家家的应该不介意吧?你知道的,我们道门朴素,都爱穿白的,我也找不到其他颜色的了。”慕师靖随口说着。 “不介意的。”小禾感谢她的救命之恩还来不及,当然不会在意这些。 慕师靖打量了她一会儿,只觉得如今雪发白衣的少女透着姣好的清纯感。 “多谢恩人姐姐舍命相救,小禾以后一定……” “好了好了,等以后真正安全了再说这些吧,姐姐现在身心俱疲,听不得这些。”慕师靖微笑着说。 “嗯。” 小禾抱着膝盖靠在墙壁上,点点头,她小而翘挺的琼鼻轻轻翕动着,似有些着凉。 “我听楚映婵说你明明是很骄傲的,怎么真见了面这般乖巧呀,是我楚师妹情报有误,还是小禾怕生露怯呢。”慕师靖以逗她为乐。 “楚映婵总与我拌嘴,我自针锋相对,诗诗姐姐救了我,又对我这般好,我岂有娇横之理?”小禾认真地说。 “小禾真好呀。” 慕师靖由衷道,她帮小禾理着絮乱的雪发,又说:“能娶到小禾当老婆的,肯定是三世积德了。” “能娶到木姐姐的也是。”小禾微笑说。 慕师靖浅浅一笑,她可不觉得自己会嫁出去。 虽知地牢无解,但好歹暂时摆脱了危险,两位少女的心还是轻松了许多,不免互相调侃了起来。 “对了,小禾,你的小夫君究竟是怎么样的人呀,他是怎么将你骗到手的?”慕师靖很想知道林守溪在小禾心中的形象。 “木姐姐不认识他吗?”小禾不动声色地问。 “我怎么会认识?”慕师靖蹙眉,说:“师尊未将我寻回神山之前,我自幼在一个小道观里清修,同那些大家闺秀似的,我很少出门,哪里去结识外人呢。” 小禾静静地观察着慕师靖的神情变化,试图捕捉点什么,印证自己的猜测。 “这样啊……” 小禾点头,又问:“姐姐既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又是怎么与你过去的道侣结识的呢?” “这……”慕师靖被问住了,只能镇定地胡编:“当然是因为,我们是同门的呀,我们从小青梅竹马,生活在一间庭院里,那间庭院很漂亮,有碧瓦的楼房,有茂盛的竹子,只是铺地的匠人不合格,把地弄得凹凸不平的。” 小禾原本就猜测她是在瞎说,可听到后面,愈感不对劲……这样的庭院,自己好像见过,嗯……在哪里见过来着…… “小禾,你怎么对姐姐的私事这么感兴趣呀?”慕师靖反问。 “没有呀,只是好奇。” “好奇什么?” “好奇姐姐这么强大漂亮的人,也会全心全意喜欢一个人,以至于把身子也交给他吗?” “这有什么奇怪的?姐姐与你们这些小姑娘可不一样,姐姐自幼洒脱,敢爱敢恨,你们这些扭扭捏捏的丫头是不会懂的。”慕师靖将手搭在膝上,云淡风轻地说着,仿佛过往的风霜雨雪都成了过眼云烟。 “嗯,姐姐是很不一样。”小禾表示赞同。 小禾一边点着头,心中也一边泛起疑惑。她相信巧合,但不相信有这么巧的事,她觉得眼前的木诗诗就是林守溪口中‘五大三粗’的宿敌,同时,林守溪也是木诗诗口中由爱生恨的道侣,但她细想之后又觉得不对,当初断崖古庭时,云真人以真言石问来历,林守溪分明没有婚配也没有行房啊…… 这是怎么回事呢? 真言石做不得假,所以林守溪应该没有骗人,那究竟是哪一环不对呢,是恩人姐姐在骗人吗,还是林守溪在其他方面瞒着她呢。 一想到她信誓旦旦地与他说自己的宿敌是个五大三粗的女魔头时,她心头就不由一酸,既难受于他要心虚欺骗自己,也难受于恩人姐姐这么好的姑娘竟被如此诋毁,无论如何,哪怕林守溪只是怕她多想,信口言之,以后若是还能见面,一定是要好好算账的。 是了,还能见面么…… 小禾的心再次沉了下去,目光哀伤。 一旁,慕师靖似是当前辈当上瘾了,还在用老气横秋的语气为小禾说着爱情中的得失辛酸,她微微仰起头,看着上方,眉目藏着万种风情,唇齿蕴着烟火风尘,用尽毕生所学说着: “爱是无法教会的,它能让你摆脱孤单,但也能让你陷入另一种更深的寂寞里去,小禾,永远不要期盼着海誓山盟长相厮守,分离才是人间最悠久的符号。” “……” “好了好了,我知道姐姐厉害了。”小禾无奈回应。 过了一会儿,小禾试探性问道:“姐姐能给我传授一下……那方面的经验么?” “哪方面?”慕师靖一愣。 小禾没有回答,只是对她眨眼。 慕师靖既然认了饱览烟花风情之人,自也无法再装傻充楞,她支支吾吾地开口:“这个很简单呀,只要先……嗯……” 慕师靖自由饱读圣贤书,对这种事当然一窍不通,但她心想,小禾也没经历过,所以也定是一窍不通,能将这丫头糊弄住就行了。 她随口胡编乱造着,小禾频频点头,不断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哦……原来是这样啊。” “姐姐懂得真多呢。” “诶,姐姐居然还这样玩,不愧是诗诗姐姐……” 小禾表面附和着,心中却已了然,饱读杂书的她很快确信,是木诗诗姐姐在欺骗自己,她连何处对接都不知道。 可她为什么要骗自己呢? 小禾也飞快地想明白了。 林守溪与她过去曾经要好过,但不知是出于师门的原因还是别的,他们最终分开了,恩人姐姐对此始终无法释怀,如今林守溪生死未卜,她想必也很担忧,在满天下寻找吧,所以她明明境界不高,却最先来了妖煞塔,她应该不是从云空山来的,而是恰好途径,要不然绝不会这么快的……嗯,至于她为什么来救自己……这是想照顾之前恋人的遗孀么? 小禾暂时想不明白她的曲折心思,但她知道,这位木姐姐是个要强的人,她一定不会主动告诉她的。 原来林守溪在遇到自己之前,已经与人相爱过了啊……既然是这般好的姐姐,又有什么不能说的呢,反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难道自己会这般小气么? 小禾垂下眼,却是淡淡地笑了笑。 “诗诗姐姐,你还喜欢他么?”小禾忽然问。 正在侃侃而谈的慕师靖又被问住了。 她对上了小禾澄澈的眼眸,一时失语。 她没有回答。 但小禾觉得自己都知道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消失的林守溪 幽暗的地牢里,滴水声犹如更漏,记录着时间的流逝。 慕师靖与小禾靠在墙壁上,她们皆一身雪白,相互靠着,一者妩媚,一者清丽,看上去像是一对要好的姐妹。 慕师靖感受着小禾专注而真挚的目光,虽没有直接回答那个问题,却也弥补似地说了许多别的感悟,情到浓处更是侧过面颊,垂下睫羽,以发遮面,将情绪都藏在小禾看不见的阴影里,如此留白,供小禾遐想。 小禾则抱着膝盖静静听着,她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也是五味杂陈,她将慕师靖说的每一句话重新理解,如燕子搭窝般逐渐拼凑出轮廓,根据她的话语梳理出事件的全貌。 “总之就是这样,经历过的自然明白,没经历过的说再多也是枉然,小禾你还小,终有一日会懂的。”慕师靖拭了拭眼角虚无的泪花,开始准备收尾。 看着小禾崇敬的眼神,慕师靖在压抑的地牢中收获了久违的欢愉,她觉得自己真是一个天下无双的合格姐姐,能文能武,小禾能幸运地遇见自己,想必是前世砍死过林守溪这种级别的大魔头。。 美中不足的是,她说起合欢一事时多少有点心虚,她对于此事的全部知识皆源于三花猫的那篇文稿,但三花猫好像也不是很懂,它的文稿通篇讲的是训教之事,对于真正的合欢只字未提……不过骗小禾应该够了。 小禾听到慕师靖的诉说,几乎确定了她以前是林守溪的情人。但之前慕师靖张口就是被骗身子,吓了她一大跳,她想起了心中那个清秀真诚的少年,险些哭了起来, 正因如此, 她后面‘洞悉真相’, 发现林守溪只是隐瞒了一段情史,倒不那么在意了。 只是眼前这位清媚的姐姐对此似浑然不知,她甚至有意无意地将这个情人的身份往林守溪身上去引, 让他引火烧身,但在她眼里, 这个笨笨的小丫头没有听出她的弦外之音。 亲密无间地姐妹两人就这样貌合神离地交流着。 “你们分开是因为师门的缘故么?”小禾问。 “嗯, 但这不是主要的, 主要还是理念不合,心中生隙, 多番争吵无果,只好挥剑斩情。”慕师靖说。 林守溪这么好的性格也会多番争吵么…… 小禾注视着慕师靖,换位思考了一番, 忽然觉得, 他们也许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不, 这怎么行!小禾立刻掐灭了这个念头。 慕师靖也知言多必失的道理, 她觉得这次和小禾聊得差不多了,待下次再多编些, 逻辑更融洽些后再与她说吧。 她是个有始有终的人,虽是闲聊,但她也想有个好的收尾, 便随口了念起了旧朝词人的诗句,正是大名鼎鼎的‘问世间情为何物’那篇, 她念完第一句后,发现小禾正看着自己, 眼眸亮晶晶的,似是在期待下文, 慕师靖清了清嗓子,只得继续背了下去: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嗯……君应有语, 渺万里层云,只影向谁去?” 慕师靖就背到这里,后面的她也不记得了,小禾以为全篇词毕, 击掌称好,她品味着词中的情与韵,忍不住问:“这词是姐姐自己写的吗?” “这……” 慕师靖从未想过,自己会遇到这种问题,面对着小禾澄澈憧憬的眼眸,她忽然有种被绑架的感觉,她既不想撒谎也不想让她失望,犹豫之下露出了一抹神秘莫测的笑,反问:“你觉得呢?” 小禾想了想,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姐姐不愧叫诗诗,可真是人如其名,才华横溢呀。”小禾双手握在胸口,崇拜地说。 慕师靖保持着微笑。 她从未想过,自己竟也干上了抄诗的行当。 她在小禾面前的形象刚刚树立起来,要是以后东窗事发可就不妙了,目前来说,知道这些诗文的有师父,林守溪,还有……季洛阳。 师尊不会在意这些,林守溪也可威逼利诱,至于季洛阳……看来是得找个机会杀了他了。 对于季洛阳的下落,她并非没有打听过,只是很奇怪,这个人明明在神山境内,更常有抄写的诗稿流出,但没有人知道他到底身在何方。 可以确定的是,他在迈入死城的那刻起就已决心成为神明的棋子了。他总会现身的,那时,他或会成为神明行走人间的影子,或会被当作一颗废子随意丢弃。 这一抹稍纵即逝的杀意却被小禾捕捉到了。 小禾一惊,心想难道这是林守溪过去赠给她的情诗? “总之,未来如果小禾还能与你小夫君相遇,一定要好好考察他,可别遇人不淑了。” 慕师靖也说累了,她咬了一口萝卜,细嚼慢咽着,神色悠悠,不知在想什么。 “嗯,姐姐这么好,一定会遇到良配的。”小禾也说。 “嗯?我很好么?”慕师靖促狭一笑,准备听夸奖了。 “当然。” 小禾认真点头,她觉得这位木姐姐除了喜欢骗人以外,几乎是完美的。 “那你最喜欢姐姐的什么?”慕师靖又问。 “嗯……真诚!”小禾不真诚地说。 慕师靖笑得更开心了,只觉得自己战果卓著。 骗完了小禾,慕师靖心情放松了不少。关在这种幽闭之处,哪怕有吃不完的萝卜,人的精神也很容易渐渐崩溃,不过幸好她们是两人,慕师靖觉得,以后养伤修道之余,就靠逗小禾解闷了。 “小禾会吹箫么?”慕师靖忽然问。 “啊?我,我当然……嗯……”小禾傻了,开始怀疑是自己太过保守,还是…… “不会的话姐姐可以教你。”慕师靖开始寻找新的乐趣。 “这……这个真的是可以教的吗……”小禾将唇咬得发红。 “当然,这也是过去他教我的。” “你们竟然还……”小禾晕乎乎的,觉得自己需要重新审视他们的感情了。 “嗯?怎么了?”慕师靖问。 看着慕师靖满不在乎的神色,复杂的情愫涌上心头,小禾忍无可忍,终于生气地说: “我……我才不要学。” 话音未落,只见慕师靖从包袱中抽出了那支辟邪的洞箫。 “小禾怎么了?”慕师靖听到她的清叱,疑惑地看向了她。 “没……没什么。” 小禾木讷地看着她手中的竹箫,恨不得找个洞钻下去,她彻底发现,木姐姐远比自己想象中要单纯得多,她甚至在她身上感到了一种可爱。 慕师靖也不知她在胡思乱想什么,只想通过自己高超的技艺改变小禾的看法。 早已娴熟的慕师靖闭上眼眸,信口吹就,地牢中箫声响起,幽咽悲戚,乐声宛若水流,正奔往某个不可抵达的终点。 这是离别的曲调,小禾从中听到了一种相知却不相见的伤感,心不由静了下来。 借着乐曲,她的脑海中也浮现出林守溪与慕师靖相对而坐,抚琴弄箫引为知己的画面,只是她非但不觉嫉妒,反而觉得很美,嗯……看来他们确确实实是君子之交了。 小禾彻底放心了下来。 慕师靖吹着曲子,恍惚间也想起了那个天寒地冻,星辰璀璨的雪夜。 林守溪,你到底去哪了呢…… …… “林守溪……” 异国他乡之处,也有一个女子正念叨着他的名字,露出了困惑的神色。 洛初娥坐在王座上,妆容威仪,她又成了不死国独一无二的女王,当时小巷中的失态与求饶仿佛从不曾存在过。 “还没有找到他么?” 洛初娥看向跪在地上的黑衣杀手,问。 黑衣杀手颤抖着点头,恳求着陛下饶恕他的办事不力。 洛初娥不言不语,她伸出了那只戴有戒指的手,凌空一抓,瞬间,黑衣杀手被提了起来,他露出了惊恐之色,不停地摇头说着求饶的语句,声音撕心裂肺。 “已给你们一天一夜的时间,在不死国搜个人都搜不到,不该死么?” 洛初娥淡漠开口,她只随手一捏,黑衣人就像是泄了气的皮球,灵魂被挤出了躯壳,化作扭曲不定的鬼,被她随手掷入血池。 王殿重回安静。 洛初娥闭上了眼,心中疑惑未消。 她在不死国暗桩无数,这些暗桩都是她的眼睛,她可以借助他们随时观察这座城的变化,但不知为何,这一天一夜里,她纵使遍窥不死国,也找不到林守溪的下落,包括她派出去的下属也都一无所获。 她是这里的王,不死国是她掌心的城,这种事实在太多反常了。 因赌约的缘故,她无法直接伤害林守溪,但正如林守溪试图给她下咒一样,洛初娥也准备了无数的精神法术,只等将他捉拿归案后,当着楚映婵的面,变着法子折磨他。 但林守溪却像是凭空蒸发了。 当时,她明明是眼睁睁看着他消失在巷子里的啊…… “真是有趣的猎物啊。” 洛初娥从王座上立起,向外面走了出去,随着她的脚步,两侧的宫灯陆续亮起,将她身影照亮,她来到了门外,俯瞰黑莽莽的古城。 她的心中也有几种猜测。 一是林守溪真的躲在了某个她都看不到的角落,二是林守溪其实一直在她眼皮底下,但是他扮成了某个她熟悉的人,骗过了她,三是有人在帮他遮掩。 洛初娥知道,前两种可能性几乎为零,至于第三种…… “宫先生?” 洛初娥再次重复这个名字,陷入了某一段记忆里。 三百年之前,这里还什么也没有,但因为此处靠近古战场,阴气很重,所以吸引了许多蜉蝣般的孤魂野鬼聚集,其中就包括一些真仙的魂魄,那位白衣飘飘的宫先生来到了这里,决心以此为根基,开凿出一片与世隔绝的阴曹地府。 洛初娥至今不知道宫先生最初的真正目的,只是这位宫先生看上去明明像是随时都会碎裂的瓷器,却强得出奇,凭借着几十年呕心沥血的耕耘,竟真的瞒过了神山的眼,以数不胜数的残魂为根基,构筑了这座地下酆都。 在这座不死国里,魂灵们意识复苏,成为了这里的子民,他甚至构筑了一套生生不息的轮回系统,让不死国可以真正与世长存。 只是这位宫先生本就身负重伤,在做完这些以后,他满头黑发都白了一半,唯有那张脸依旧年轻。 哪怕洛初娥曾在那个人类筚路蓝缕的时代生存过,见过了无数初代高手的崛起,她依旧觉得,宫先生是伟大而特别的,她如追随皇帝一般追随他,有一次,宫先生偶尔与她闲聊,迷惘之际,他说起了自己曾经的妻子与女儿。 洛初娥感到吃惊,想问他妻子与女儿的近况,宫先生却再未说过更多,他似乎知道,在他做出的决定的那刻起,他们就注定了从此阴阳相隔,永生不得再见。 “这是一座法术之国。”宫先生曾经说。 洛初娥未询问缘由,只是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先生为何要劳心费力建造这样一座城?” “为了对抗邪恶。”他更出的理由很简单,回答时神色坚定,仿佛少年。 洛初娥没有问邪恶是什么,她知道,这个世界充斥着邪恶。 只是很久以后,在宫先生肉身终于要消解,彻底魂归不死国时,他眼眸中的坚定却动摇了,她永远记得那一天,长发枯槁,皮肤布满裂纹的宫先生坐在不死国的城头,他仰望空洞的天空,良久之后喃喃道: “也许她是对的,我是错的。” 洛初娥猜测,这句话中的‘她’应是他曾经的妻子,因为当时他的眼眸中除了颓败,还有绵长的温柔。 她不知道宫先生口中的对错指的是什么,但她知道他确实错了,错在他肉身陨灭之际选择相信自己。 时至今日,洛初娥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成为这般模样,或许是她被污染了,或许是她的灵魂早在数百年的漂泊中扭曲了,也或许她本就如此…… 回想起千年前令她身死道消的那场神战,那个拔剑走向识潮之神然后被海潮吞没的神女如此陌生而遥远,浑不似她。 “宫先生,你终于看不下去我的所作所为,决心活过来了么?” 洛初娥忽地笑了起来,她重新审视着这座高城,微风吹来时,她身影一曳,转瞬没了踪迹。 片刻之后。 水车般的巨楼里,洛初娥古艳的身影幽幽浮现,她亲手开门,幻化成了林守溪的模样,走入了楚映婵的房间里。 可没等她多说两句,楚映婵就冷冷开口:“洛神女,别装了。” “这就发现了么。”洛初娥咯咯笑着,问:“楚仙子是变聪明了,还是变得敏感了呢?” 楚映婵没有理会她的冷嘲热讽,她只是盘膝修行着,坐姿端正,白裙齐整,仙靥上看不出额外的神色,唯那抹咒印极为扎眼。 “你这位徒弟也真是的,竟能让你这般漂亮的师父独守空闺,独自一人出去寻欢作乐,啧啧,你这个做师父的,就不想责罚他么?”洛初娥凑近了她,在她耳畔轻轻吐息。 楚映婵不为所动,只是樱唇依旧下意识地向内抿了抿。 “好了,楚仙子,你也别装模作样了,我清楚你现在的状况的。” 洛初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继续说:“向你这般喜欢端着的仙子我见得太多,希望我揭开你那自欺欺人的面纱之后,你不要道心崩溃。” 楚映婵始终不去接她的话。 她也不知道林守溪的计划,但是她始终相信他,她知道,现在自己所要做的只是固守本心,不拖他的后腿。 洛初娥看着眼前娇美娴静的白衣仙子,目露哀怜。 她悄无声息地伸出一指,复又点向她的眉心。 “你要做什么?” 楚映婵反应过来时,为时已晚,冰凉的指节已触及眉心。 “不做什么,我只是想让你这个漂亮师父也感受一下,嗯……感受一下你乖徒儿在我身上做的事。”洛初娥笑意越来越盛。 指间清光流出,钻入楚映婵的身体里。 楚映婵银牙紧咬。 她终究是个人,无法抵抗七情六欲,洛初娥使用着类似合欢术的心法,干扰着她的精神,她的精神本就是与欲望洪水对抗的堤坝,如今这堤坝中爬来了无数的蚂蚁,它们在堤坝中钻来钻去,要令她功亏一篑。 很快,楚映婵足趾扣紧,身躯也开始颤抖了起来。 “你看,你这好不容易端起的仙子架子就是这般脆弱不堪啊。” 洛初娥对着她的耳垂哈了口气,说:“我从不会审判错罪名,接受你的色孽之罪并与它一同堕入炼狱吧。” 楚映婵抿紧了唇,她体内早已蚁走电窜,只是强忍着不出声,她也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坚持多久,迷离之中,她隐约想起了升云阁中的场景,那时的她对林守溪说,她会做一个合格的老师。 楚映婵践行着她的诺言。 “现在你还能靠意志负隅顽抗,但再过两天,恐怕只是摸一摸你的手,你就会溃不成军了呢。”洛初娥蔑视她的坚持,在她眼中,这并不意义。 她的手轻轻抚摸过仙子潮红的面颊,想象着她神智迷离地跪在自己脚边求饶的画面,心情愉悦。 洛初娥吹了吹自己的指尖,准备再进一步时,耳畔忽然传来骂声。 骂声很激烈,里面尽是‘丑陋的女人’‘恶毒的妖物’之类的词。 声音是从隔壁传来的,骂她的正是卓荷。 洛初娥暂时放过了楚映婵,走到了铁窗边,俯视,道:“小妹妹看着干净,怎么嘴巴还是这般污浊呢,要不要姐姐帮你撕了呀?” “你敢吗?”卓荷反问,顺势张开了嘴巴。 洛初娥倒真的有些忌惮她,她知道,这丫头正在努力压缩自己的身体,有朝一日,她压缩到极致时,体内的真气将会引发一场玉石俱焚的恐怖爆炸。 当然,那一天还很远,她有的是办法消弭危机。 “林守溪的出逃是你在出谋划策吧?”洛初娥问。 卓荷骄傲地点了点头。 “告诉我他的去处吧,届时我会饶了你,放你出这座牢笼,也会治好你的病。”洛初娥许诺道。 “呦,大神女是在求我吗?”卓荷竖起耳朵。 “本座只是给你一次将功赎罪的机会。”洛初娥淡淡道。 “你这态度也太恶劣了,哪有这样求人帮忙的?”卓荷不满道。 “那你就准备死在炼狱里吧。” 洛初娥知道她的性子,懒得与她扯东扯西,她转过身去,准备继续去折磨那个看上去很乖的白衣仙子。 “随便咯,反正我们会在那里重逢的。”卓荷笑着说。 洛初娥不以为意,关上了铁窗。 她正准备回到楚映婵的房间时,脚步却再次停住。 “炼狱……” 洛初娥如梦初醒,释然笑道:“原来你在那里啊。” 只是令洛初娥没想到的是,此时的炼狱里,她豢养的凶神恶煞的罪孽之灵们,头颅早已滚落满地。 第一百五十九章:魔女 洛初娥来到王殿后方,跨过白骨巨蛇般的长桥,迎风眺去,巨大的血池正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泡,活灵般的血丸浸在池子里,犹豫不敢向前,仿佛前方是修罗开辟出的血腥地狱。 洛初娥见到了令她也觉得触目惊心的场景。 血池的前方,斧立着两面肠道般黏腻的山崖,怒目的巨大修罗身居其中,它们平日里喜欢手持钢针扎刺血人,但现在,他巨大的身躯已齐腕而断,丑陋的头颅更是被拧得歪斜,脖颈中的骨头从肉里斜刺出来,苍白骇人。 这些巨型修罗显然与什么东西进行过恶战,却被尽数斩死,原本栖息的巨崖成了它们的绞刑架。 更前方,那些胸腹裂口的饕餮巨兽同样大片惨死,本该在这里横行无忌的它们被贯穿身躯,扎在一片石林中,黏稠的血已然凝固。 “林守溪……” 洛初娥再次重复这个名字,话语怨恨。 这些被她豢养在炼狱中的凶灵,都是她心爱的宠物,如今它们化作了横七竖八死相凄惨的尸体,这无异于是在狠狠抽打她的面颊、践踏她的尊严。。 向上望去,山壁上更多许多以血书成的字,那些字赫然是洛初娥在巷中失态求饶的话语,每一个字都猩红刺眼,令得她回忆起当时的屈辱。 洛初娥知道自己又犯错了,她满城搜捕林守溪的目的,是为了将其抓获,投入炼狱折磨,令其感受无尽的痛苦。 但她没有想到,林守溪反其道而行,主动潜入了炼狱之中,反而避开了她的目光。 “这里终究是我的国,你又能逃到哪里去呢?”洛初娥平复心境,飘然向前。 天空呈现着深沉的血红色,往日的嘶叫声已然不见,沿路而去皆是妖魔的尸体与鲜血。 炼狱辽阔,地形复杂,但对于一手缔造了这一切的洛初娥而言却再轻车熟路不过。 洛初娥走过血道,长裙迤地,却是片血不染,她畅通无阻地来到了山谷的最高处, 向前眺望, 看到了另外七座颜色各异的山峰。 炼狱由漂浮在火海上的八座巨峰组成, 这些巨峰由数条白骨长桥相互连接。 洛初娥脚下的这座巨峰被称为轮回峰,不死国的魂灵会在这里经受轮回考验,重获生命, 而其他七座巨峰则是真正的罪孽之谷,每一座峰都象征着一种罪, 获刑的罪人会被送入相应的巨峰, 折磨至死后由小鬼抬回轮回峰, 抛入血池。 她知道,如今的林守溪就藏在那七座罪孽之峰的某一座里。 洛初娥缓缓扫过七峰, 猜想着林守溪的心思,望到某一座巨峰时,她忽然停住了, 唇角露出了笑: “原来你在这里啊。” …… 色孽之谷。 一脸清瘦的林守溪持着湛宫, 平静地立在一座石殿的深处, 他的身后, 一位姿容妖冶的女子缓缓跪倒在地,捂着颤颤巍巍的胸口, 她回过头来,潋滟的眼眸中尽是困惑与惊惧。 她是色孽之谷的行刑人。 这两百年来,她始终居住在这座王殿里, 将一个个身负色孽之罪的人处死,她很擅长折磨人, 如洛初娥一样,她能变幻万千, 能操纵心神,且更惟妙惟肖, 她总能将别人的欲望勾到极致,然后令这极致的欲化作极致的痛,让受罚者在无法想象的痛苦中以扭曲而丑陋的模样死去。 说来也怪,送去其他山峰处死的,大都是常年流窜于不死国各个角落的人,而送到她这里的,许多甚至是门都不怎么爱出, 总是深宅在家中的胖子。 她汲取着受刑者的欲与痛,将它们化作自身的养分,但今天,殿里来了一个她看不明白的人。 这个少年是她三百年来见过最漂亮的, 她本想用尽毕生所学去好好挑逗他,折磨他,可她没有想到,他并不是押送到这里来的罪人,而是来杀她的。 起初,她嘲笑着他的自不量力,可很快她发现,自己最引以为傲的欲望幻境失效了。 她的欲之幻境是曼妙的温柔乡,不知令多少人沉醉其间,无法自拔,可他却无动于衷,仅仅花了两个时辰就破境而出了。 接着,她拔出了罪之剑与其死斗。 这里的罪剑与圣壤殿的罪戒之剑很像,应是洛初娥模仿圣壤殿的形制打造的,它们通体漆黑,锐利无双,可以将受刑者连同其罪孽轻而易举地切开,但她却伤不到林守溪。 渐渐地,她终于明白,这柄罪剑是最锐利的剑,也是最钝重的剑,她可以杀死有罪之人,却对无罪者束手无策。 剑与剑的厮杀里,她落败得更快,被林守溪扭着满头乌丝从王座上揪下。她还想要以精神法术反抗,却被林守溪用合欢术反制,沉迷幻境,几欲溺亡,这对于身为魅魔的她而言,几乎是最大的侮辱了。而她问对方,为何自己的魅惑对他没有用时,得到的回答更令她心如刀绞: “你不够漂亮。” 如今她瘫软地跪在地上,再次看向这个少年时,初见的戏谑与微笑皆化作了无边的惊恐,宛若在看一个从天而降的魔神。 “这块就是记载色孽之咒的石碑么?” 林守溪走到了王座之后,看向了深嵌在石壁里,正荧荧发光的古代石碑,问。 “你究竟是谁?你究竟要做什么?”她听不清林守溪的提问,只是颤声说话。 林守溪盯着那块石板,沉默不答。 那天杀死大公子,算计洛初娥以后,他没有逗留,改变了原本的计划,一路潜来炼狱,斩杀万千修罗,走过白骨长桥,抵达了这座火海上的峰岛。 他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寻找卓荷口中那块记录色孽之咒的原初石碑,将它的内容改写,从而在根源上破解施加在楚映婵身上的咒印。 在一路杀到这里,战胜镇守此处的、号称是不死国魅魔之首的魔女后,他终于如愿以偿地登上王座,见到了这块石碑。 石碑不知是何材质,沧桑斑驳,上面的文字艰涩难懂,每一个偏旁部首都闪烁着神秘的光。 “告诉我解碑的方法,我可以饶你一命。” 林守溪虽见到了这块石碑,但它的碑文太过古奥,这么短的时间内,他根本无法破解这上面的文字。 “你想改写原初之碑?”魔女露出了吃惊的神色,“狂妄……这可是独属于神女陛下的神物,岂是你可以染指的?” 林守溪没心思听这些废话,他走到魔女身边,抓住她的衣领,将负伤的她一把拎起,抡到了石制的王座上,直接反手一剑穿透她的肩膀。 “你若不愿说,就带着你的秘密陪葬吧。”林守溪疲惫道。 他觉得眼前的魔女与苏和雪生得有几分相似,兴许还是那位哀怜神女家族的前辈,可一路杀来的他也懒得多管什么,他只想用最粗暴的方法早点结束这一切。 魔女流露出恐惧的神色。 不死国并非真正的不死,她积攒一身修为不易,岂愿重新归于血池轮回? “不要——” 正当林守溪抽出剑,面无表情地刺向她的胸口时,魔女失神开口,立刻制止。 “你可要想清楚,你杀了我,你也会死的,神女陛下绝不会放过你的……”魔女喘息着,美艳的脸颊上,瞳孔凝成了点。 “我说了,我不想听这些废话。” 林守溪再将剑刺入她的左肩,面无表情地说:“你若实在不愿开口,我不强求,带着你的忠诚去血池吧,兴许你以后还能在那里见到你挚爱的陛下。” 魔女婀娜的身躯吃痛扭动着,她张着红唇,不断吐着气息,眼眸中的情绪瞬息万变,最终还是被恐惧吞没了。 “别杀我……我说,我愿意说……” 林守溪的剑对着她咽喉落下的那刻,魔女心神崩溃,失声大叫。 剑停住了。 魔女喉咙动了动,小心翼翼地说:“直接说这等秘密会被陛下察觉的,来,你注视着我的眼睛,我会用眼睛将秘密告诉你。” 魔女的话语带着催眠似的力量,林守溪哪怕心怀警惕,依旧被稍稍干扰了精神,不自主地看向了魔女的眼眸,等待着她的下文。 接着,林守溪发现自己中计了。 在与魔女四目相接的一刹那,魔女破釜沉舟般施展了搏命的瞳术,她的瞳孔深处,无数的花卉同时绽放,汇聚成了缤纷的海,瞬间将林守溪吞没。 欲的幻境再度展开。 幻境就像是梦,人一旦身在梦中,哪怕有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也通常是记不清现实中发生的事,稍有不慎就会耽溺。 魔女的瞳术是她压箱底的法术,每施展一次消耗都极大,但一分钱一分货,这相当于是她所学法术中的花魁了,可以直击对方的心灵深处,让他久困于最难忘也最不舍的画面里。 这听上去没什么稀奇,但这些年来,魔女每用此招皆百试百灵。 中了瞳术的人都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变成浑浑噩噩的行尸走肉,他们时而哭时而笑,仿佛是身处时空间隙中的米虫,努力汲取着记忆里残存的甘甜。 魔女松了口气,一边感慨着自己的足智多谋,一边分秒必争地整理衣裳,她要去王殿寻神女陛下,求她来收了这妖孽少年。 可很开,她再次吓得魂飞魄散。 她正要走下王座时,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将她摁了回去。 林守溪冷冷地盯着她,神色已复归清明。 “你……你怎么……” 魔女无法理解,她明明眼睁睁看对方中了瞳术,可是…… 林守溪确实中了瞳术,他被瞳术拖到了深层的梦里,那是巫家闺房的梦。 ——楼外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刚刚梳洗完毕的小禾裹着雪白的浴袍,披着湿漉漉的发,自居着大小姐,笑盈盈地与他打趣着,她坐在桌案上,取来纸笔,偷偷地写着婚书,骗他说那是神侍令。 这是林守溪记忆中最美好的场景,旧的灾劫刚刚过去,新的危险还未到来,他挤在这短暂而美好的间隙里,看着少女柔美的脸与背部秀美的曲线,甘之如饴,永远也不会看腻,那是独属于他们的时光,他们谁也没有明说什么,却已暗暗私定了终生。 “这样的梦我过去做过太多太多次了,每一次都是假的,这次又怎么可能是真的呢。”林守溪注视着魔女的眼睛,话语中透着悲伤。 更何况,在他飞速看破幻境之后,幻境中的小禾不愿他离去,竟还主动解开了浴袍的蝴蝶结,试图以色诱他,这画蛇添足的举动反倒令林守溪清醒得更快。 林守溪觉得,这个瞳术懂梦境,但不懂小禾,小禾虽有清艳妩媚的一面,但她本质上还是一个大妖山里杀出来的小姑娘罢了。写婚书时的小禾没吃过他炼制的丹药,尚未启蒙的她自然清纯无双,根本不懂这些,又怎会行这勾人心魄的举动? 林守溪凭借着自己对小禾的了解轻轻松破开了幻境。 魔女心神剧颤,想再施展瞳术,可这一次,对方的双眸转而化作明镜,将她的法术反弹了回去,魔女惨叫一声,也坠入的最深的梦,那个梦里,她尚是男儿之身,那时的他犯了重罪,跪在洛初娥的裙摆下,祈求着她的宽恕,答应愿意放弃一切为她效力,直至魂魄燃烧殆尽,那天洛初娥心情很好,竟真给了他机会,他在欣喜若狂的同时也因剧痛昏迷了过去,醒来时已是女子之身了。 或许,这也是她没有办法魅惑林守溪的原因之一。 林守溪俯视着这个色孽之殿的守殿人,再次将她重重地砸入王座里,硬生生将她砸醒,魔女手段用尽,又被折磨得神志不清,再无斗志。 “陛下……会杀你的……”魔女依旧痴痴说着,忠心耿耿。 林守溪知道决不能再拖了,洛初娥随时有可能发现他的行踪,抵达这里,洛初娥一到,也就意味着他所有的努力都会化为乌有,他想着楚映婵温柔的微笑,脸色却变得更加狠厉了。 他直接动用了那天自创的搜魂法术。 他以合欢经注入了魔女的眉心,强行破开她的意识,在两人中间构筑起了一片精神领域,精神领域里,鼎火熊熊燃烧着,魔女的身体悬浮在那里,目光无神。 “如何改写碑文?”林守溪立刻问。 魔女嘴唇动了动,回答已呼之欲出,可就在这个关头,最不想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 魔女无神的双眸忽然变黑。 变黑意味着死亡。 魔女死了,两人独有的精神领域也随之崩塌,林守溪睁开眼时,赫然看到魔女的脖颈处插着一柄纤细的飞刃,她的脖颈流血不止,气若游丝地飘出了最后的声音:“陛下。” 她口中的陛下已身在门外。 陛下没有救她,反而将她推入了万丈的深渊。 …… “本座没有来晚吧?” 洛初娥走入了这座石殿里,光彩将幽暗的殿照亮。 林守溪看向了她。 还是差了一点么……哪怕已做好了心理准备,林守溪依旧感到了遗憾。 “本座还当你去了哪里呢,原来是来这里寻花问柳了啊,林公子真是好雅兴呢。”洛初娥微笑着说。 事实上,她早已到了,她刻意等在门外,就等这千钧一发的时刻破坏他的计划,这是攻心之策,道心脆弱之人很容易陷入不甘、怀疑与怨恨里,直接崩溃。 洛初娥看着林守溪强自镇定的脸,笑意更盛。 “难怪放着家里的娇美师父不回去,原来林公子喜欢这一口的啊……”洛初娥看着死在王座上的魔女,说。 林守溪依旧没有回应。 这一轮他暂落下风,只好以不变应万变,等待她接下来的出招。 洛初娥走过他的身边,来到了那块色孽之板面前,话语陡然变得冷淡了起来:“我当你是有什么妙计,原来你是想改写这块石板啊……改写它很简单呀,你何必问她,直接问我就好了,本座不是小气量之人,现在就可以教你的哦。” 说着,她抬起手指,落向了石碑。 “住手!”林守溪厉喝,他猜到洛初娥要做什么了。 洛初娥不为所动,她自顾自地说着:“上面复杂的文字不过是障眼法而已,改写石碑所需要的,只是你的意志,它臣服了你,自会听从你的旨意,你只需要以精神勾连它,然后以你虔诚的心……改变它。” 洛初娥不再说话,开始改写这块石碑。 “本来还想用你们引出宫先生呢,但宫先生好像不是很想见我呢,既然他不愿现身,本座也就不陪你们两个小孩子玩了,这个游戏……今天就结束吧。”洛初娥露出了厌倦的神色。 “你改了什么?”林守溪冷冷地问。 “没改什么,只是将原本的十二时辰叠加一次改成了六个时辰而已。”洛初娥微笑着说。 在原本的计划里,楚映婵应该还能撑两天,但洛初娥如此一动,一天之后,楚映婵就已在危险边缘了!一天的时间,恐怕都不够他从这里赶回那座巨牢! 洛初娥俯下身,怜惜地看着魔女的尸体,继续说:“我原本还在想,赌约赢了以后,如何玩弄你,现在倒是不用想了……你弄坏了我的魔女玩具,到时候将你变成魅魔赔给我就好了。” 洛初娥说到此处,笑个不停,她的笑声摄人心魄,令得林守溪都很难冷静思考。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么?”洛初娥看向他。 林守溪试图篡改石碑未成的那一刻,在她眼中,就是大局已定了。 林守溪闭上了眼,再次语出惊人: “我要挑战你。” 第一百六十章:古人 &lt;!--go--&gt; “挑战……我?” 洛初娥轻愣了一下,纤指横掩红唇,笑从指间飘出,“穷途末路之人总想维护他那点可怜的尊严,我以为你会有所不同,现在看来,你也没什么两样。” 林守溪持握湛宫,身子纹丝不动,“你答应么?” “别当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洛初娥说:“我知你来历不俗,当时巷子里,你碎我衣裳刺我胸膛的一剑确实神乎其神,甚至在我认知之外,你想置之死地而后生,复刻出那一剑,搏命杀我,对么?你的想法或有可行性,但……” 洛初娥的指从唇上滑下,掠过衣襟,在当时的伤口处画了个圆,原本血肉模糊的位置早已痊愈,酥莹雪白,看不到一丝的伤。 女帝陛下是可以被挑战的,百年来,已有不知多少身怀绝学者来到她的面前,她见过他们与友人告别时的悲慨,也见过他们视死如归的平静,若在外面,他们或许会成为名士,但在她面前,斗争没有意义,境界没有意义,只要在不死国里,她就是唯一的王。 “但你要明白,若无规则反噬,你在我面前,根本连剑都拔不出来。” 洛初娥飘然来到他的面前,动作缓慢地落到了他的手上,衣袖一舞间,湛宫顺着她的动作抽出,雪光闪动,已被她握在手中,她闭上一只眼,斜看剑身,似在检阅这柄剑够不够直。 如她所说,她是这里唯一的王,她轻而易举地抢过了湛宫,林守溪竟连一点反抗的动作也做不出。 “所以说,不要觉得杀了魔女有什么了不起的,她哪怕在此镇守一万年,归根结底也只是我麾下的一缕残魂而已。”洛初娥轻轻吹了口气,魔女的尸体消失无踪。 林守溪知道她说的没有错。 这是一座诡异之城,城虽然处于阴冥之中,古重恢弘,但城中收拢的,只是一群被雨打风吹了数百年的残魂,他们并不强大,哪怕是这些镇守在罪孽山谷里的魔头,真论境界,充其量也不过元赤,若这座城的存在被神山发现,几乎翻手可灭,但偏偏这座畸形的城池里又出了一位洛初娥,她的存在无法以境界描述,她是至高的王,是规则的化身,任何人只要踏足城内,就来到了她的统治之下。 林守溪能来到这里已足以自傲,可他什么也改变不了,赌约开始之时,他就注定了必败的命运。 真的没有一点机会了么…… 林守溪咬紧了牙。 色孽石碑明明就在他的面前,只是短短数步路的距离,可洛初娥站在他与石碑中间,宛若天魔,他现在剑鞘已空,又能怎么反抗? 相比于林守溪的绝望,洛初娥却只觉得远远没有玩够,她看着林守溪的身影,想象着她变成女孩子后的模样……那该是何等如花似玉的姿容呢? 她原本准备了一些折磨林守溪的法术,现在又忽有种索然无味之感,因为光是注视他的痛苦不足以洗刷她在小巷中受到的屈辱,在那之前,她还要让他感受一下真正的绝望。 “在挑战我之前,想考虑考虑你好师父的安危吧。”洛初娥笑着向石殿外走去。 “你要做什么?”林守溪问。 “还需要我做什么么?” 洛初娥反问了一句,她在身前画了个圆,一面水镜凭空而现,镜中浮现出楚映婵的脸,这位白衣仙子正缩在床榻的角落里,眉心的咒印比他离开时深了很多,咒印似又在发作了,她唇间咬着青丝,傲挺的身段止不住地颤抖着,啼唤如丝,太息似酪。 林守溪看着水镜中的场景,心神剧震,如遭剑戮。 楚映婵不知道有人在看她,没有端着仙子的架子,而是展露起了她的柔弱,她对抗着体内终日不休的折磨,身躯疲软,已然在溃败的边缘了。 “从没见过你师父这般模样吧?尽情欣赏吧,等她被咒印吞噬以后,你可就再也见不到了哦。”洛初娥将水镜一拢,水镜倏然缩成了纸片大小,直接钻入了林守溪的右瞳里。 林守溪没有感到痛,只是他的右眼前,楚映婵被咒印折磨的画面的不断播放着,呻唤吟啼从她清清冷冷的唇间飘出,他却感不到任何暧昧动人,唯觉心如刀绞……他要眼睁睁看着这位温柔善良的仙子逐渐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幅画面无法终止,等他回神时,洛初娥已来到了殿外,她隔空一抓,林守溪便又出现在了她的身边,他们的面前是巍峨的高崖,高崖下岩浆为海,巨峰矗立其上,如参天石木。 “感觉如何?”洛初娥问。 “还好。”林守溪纵使心如刀绞,话语依旧平静。 “是么,我看你等会还能不能嘴硬得出来。”洛初娥对着血海高山抬起了手,道:“该让你看看真正的神术了。” 天地间,轰隆隆的巨响声蔓延开来,响声来自这一座座火光汹涌的大峰,每一座大峰原本是由白骨长桥互相连接的,但此刻,这些长桥却一个接着一个地垂落了下去,一端由固定在崖边,另一端却垂入了熔浆里。 这些山峰本都是死物,可只要洛初娥将旨意传达下去,哪怕是山峰都无法违抗! 白骨巨桥大半都被拆解了,放眼望去,以色孽之峰为起始,每座山峰间都只剩一座古桥连接,也就是说,他如果要离开这里,回到不死国,就必须将所有的山峰都走一遍! 与此同时,山峰中的行刑人都已苏醒,他们在各个山头发出吼声,表明自己已响应了陛下的呼唤。 在原本的赌约里,林守溪认负的方法是与楚映婵行禁忌之事,但现在,他与楚映婵之间相隔着妖魔无数,哪怕是认负都变得如此奢侈。 “现在是不是有些后悔了呢?你那仙子师父明明那么美,温柔之余还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不知有多少人暗自倾慕呢,你原本老老实实待在牢笼里,撑到差不多的时候与她颠鸾倒凤一场,虽也败了,但至少做了无数人梦寐以求的事,又何必劳心费力,在这里扮演坚贞呢?不要自欺欺人了,我能看得出,你对她是有好感的。” 洛初娥遥望不死国城内的方向,直截了当地点破他的心思,语气戏谑: “好了,最后再给你两个选择,一是跪在我面前,磕头求饶,与我签下永恒的奴隶契约,以此为那场赌约献降,二是离开这里,与你那可怜的师父相拥,然后……含泪背叛你原本的爱人。” 深红色的炼狱里,洛初娥戏谑的语调妖异地发出声响,它在天地间回荡着,振聋发聩,同时,她的身影也如烟火破碎,消失在了色孽之峰的崖上,只余林守溪一人孤零零地立在那里。 他向洛初娥发出了挑战,眼前的七座大峰,更远处的王殿,以及早已带刀在城内等候的杀手们则是她的回应。 被夺出鞘的湛宫此刻正落在他的前方,柔韧的剑尖斜插在土壤里,笔直在剑身在风中轻晃。 林守溪想起了什么,转身回到了石殿里,可他没能找到那块石板——洛初娥在屡屡疏忽之后变得缜密了很多,她离开时将那块色孽之碑也顺势转移了。 无法改写碑文,他的路就只剩下一条了。 只是自越狱开始,一路奔走到色孽峰,林守溪的身躯也已疲惫至极,他望着辽阔的天地,嘴唇干涩,心中是深深的无力感。 哪怕洛初娥给足了机会,他依旧没有办法抹平人与神之间的差距……想来当年初代人类在大地上行走,面对着层出不穷的神魔时,也是这般心境吧。 外面是燥热压抑的炼狱,体内则是积重难返的疲惫,它们像是粗砺的磨刀石,合力摧毁着他的锋芒。 “楚映婵……”林守溪睁开眼眸,轻轻喊了这个名字。 右瞳里,楚映婵侧躺在榻上,蜷缩着颀长的身子,雪白的裙裾上布满了她忍耐时的抓痕,她听不到林守溪的轻唤,只如受伤的小蛇,不断挣扎,与体内的咒印对抗着,实在难捱之际,她就取来那柄黑色的长尺,用它来抽打自己,尺中的规则之力有与咒印对抗的作用,可以暂时缓解这种折磨。 “小语。” 这一幕让他想起了自己唯一收的徒弟。那个喜欢穿着火龙睡衣跑来跑去的少女现在恐怕还会经常跑去自家的小楼里,不断地敲打着剑,一声声呼喊‘师父’,得不到回应之后闭着唇跪坐在前面,瞪着剑,一脸懊恼与沮丧。 这是他可以想象出的场景。 她们的面容接次在他眼前闪过,仿佛触手可及。是啊,只要离开这里……只要能离开这里就能与她们相见,所以,他无路如何都必须向前,他现在虽然无法战胜洛初娥,但那也只不过是落败而已,死亡没有真正到来之前,他如何能够放弃? 哪怕无法战胜洛初娥,他也至少可以先斩开身前的血路! 似有飓风在身体里刮过,濒临熄灭的斗志再次熊熊燃烧了起来,与此同时,林守溪的眼眸里,初入不死国时的熔金之色重新浮现,它在眼眸中流淌着,那是冷漠的神性! 与此同时,白骨长桥的另一端,象征着‘饕餮’之罪的行刑者走出了石殿,展开了高耸的身躯,它像是一朵巨大的食人花,口中尖牙利齿无数,牙缝之中塞满了死者的尸骨,除此以外,它的身上还充斥着许多截然不同的巨口,无一例外,它们都生着用以咀嚼的尖牙利齿,猩红的空腔直通火炉般的内脏。 它对着天空狂吼,数百张巨口也一同吼叫,吼声层层叠叠,仿佛无止境的嘲笑。 “师父……等我。” 林守溪将插在地上的湛宫拔起,他越过白骨长桥,向着另一端斩了过去。 饕餮的吼声在那一刻爆发到了极致,它数百张巨口齐齐张开,一同喷出腥臭的热气,对着那黑衣少年噬咬而去,少年仰起冷漠的脸,挥剑踏步,身形不止,仿佛是要与这丑陋怪物进行拥抱。 饕餮巨口一张,身躯猛缩,硬生生将林守溪连同他的剑吞入体内,可不待它咀嚼,巨大的银月之芒就在它的体内亮起,将它的血肉照得分明。 这头饕餮巨兽后脑勺的地方裂开了一条缝,沿着这条缝,柔韧的肌肉被轻而易举地撕裂,黑衣少年破体而出,踩着它的身躯跃下下一座桥,头也不回! 饕餮已经完了,它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身躯,数百张饥饿的巨口摆脱了它,反而开始啃咬它的血肉,林守溪飞身越过下一座白骨长桥时,饕餮的背部已是一片白森森的骨头了。 前方是贪婪之峰,象征着财宝的池子咕噜咕噜地沸腾不休,无数的罪人被浸泡在里面,在他们身前最爱的财宝熔浆里不停挣扎,行刑者是一个巨型的婴儿,它臃肿的身躯上挂满了数不尽的金银珠宝,身畔环绕着笑盈盈的红粉骷髅,珠光宝气的婴儿对着他露出了天真而纯洁的笑,全然不惧怕他的到来。 林守溪同样不惧,他眼眸中金色浓郁,唯有杀戮一个念头。 …… “他刚刚是不是喊了我们女儿的名字?” 一片无人可见的虚空里,一个声音响起,空灵得透着冷意,声音的主人拥有一双同样空灵的眼眸,这双眼眸呈现着俯视的姿态,清澈无言,仿佛是世上最干净的镜子。她飘在虚空里,没有一丁点重量,青色的裙摆无风自动。 若林守溪可以看到这一幕,他会惊讶地发现,这里不是别处,正是他曾与慕师靖一同进入的河图洛书内府世界,他们曾在那里一同领悟了‘交换’的奥秘。 “嗯,他喊了小语的名。” 男子声音响起,他立在青裙女子的身边,白衣飘飘,带着黑色的面具,声音温柔,“原来你早就预料到这一天了么?现在看来,我花费了这么多力气,自以为追赶上了你,却还是天差地别。” “不是的。”青裙女子摇头,“我见过他。” “见过他?” “嗯,三百年前,我曾在小剑楼中见过他与另一个女孩,当时他们所在修炼的,正是我们私下里研究的心法,当时我感到了困惑与怀疑,因为我发现,他们所修的,甚至比我手中的更加完整,我本以为世界的某一端,也有人打算做一样的事,并且走得很远……很久之后我才想通了一切,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告诉你。”青裙女子如此说。 “是啊,我们已三百年没见了……”白衣男子轻轻说。 “嗯。” “这是我呕心沥血创造的死人国,是不是……让你失望了?”白衣男子声音更轻。 “怎么会呢。”青裙女子浅浅地笑道:“当初第一次看到你时,你骨瘦如柴,好不容易得到了神守山拜师的资格,却没有一个人要,还是我好心求了求师父,将你收入门下,之后……” “之后师父也很少管我,多亏了你一直授我法术,教我武艺,我才能在之后的春试中脱颖而出。”白衣男子接住了她的话,慢慢地回忆着,当时的山门早已腐朽换新,但他记忆中的画面却没有一点褪色,他甚至能记忆当时落在少女肩头的叶片的脉络。 她对于自己是师姐,也是师父,是他父母双亡后唯一关心他的人。 “脱颖而出么?我记得春试的最后,你还是被我击败了啊。”她笑了笑。 “输给你算什么输?”他跟着笑。 两人同时沉默了下来,心中的千言万语化作了静默的酸涩。 他们的眼前,那个黑衣少年手持着古剑,在一座座巨峰中厮杀着,他的气势所向披靡,身躯的力量却终有极限,在一口气杀过四座大峰之后,他的身躯上已舔了十七道伤口,可他没有半点要停下来的意思。 “这就是你挑选的少年么。”他问。 “是小语选的。”她轻轻笑着,“是不是与你年轻时候很像?” “我可没他这么好看。” “嗯,你这宫家赘婿还挺有自知之明的嘛。”青裙女子还是笑。 宫先生也一直在笑,只是黑色面具的下缘,眼泪不断地流淌了下去。 “小语……她现在怎么样了?”他问。 “她很好,她道法小成的时候就打得天下神女不敢喘气了,若我还活着,哪怕是我这个做娘亲的,恐怕也得礼让她几分呢。”她说。 “不愧是我们女儿。”他说着,话语中带着骄傲。 青裙女子转过了头,望向他,“何必一直带着面具呢?” “我不敢见你。”他愧疚地说:“当年我没能保护好你。” “既然不敢见我,为何要在感知到我的气息后,拼着被神山发现的危险将那少年引到这里呢?你……不就是想再见我一面么。”青裙女子没有半点扭捏。 他被说破了心思,沉默之后摘下面露,他白发苍苍,唯面容年轻依旧,上面满是泪痕。 青裙女子看着他,露出了怜惜的神色。 虚空里,这对早该湮灭在历史洪流中的古人沉默相对,久久没有说话。 “你还想要什么?”她问。 “我想要解脱。”他说。 第一百六十一章:最后一课 五百年过去了,宫先生哪怕已近乎形毁神灭,他依旧可以清晰地忆起自己的一生。 自记事起,他就没有父母,他的童年是在一个又小又脏的山谷洞窟里度过的,五岁的时候,他就被教着拿起刀,切割一些远比自己大得多的恶兽尸体,他每天都浸泡在兽血里,浓稠的血液在他身上浇出一身腥气刺鼻的衣,石头都很难敲碎。。。 看管他们的是一群暴戾之徒,他们每天都要承受看管者的打骂,几乎每天都会有人死,也有孩子私下里聚集,商量过逃跑,但从来没有成功的,几乎每一个逃跑的孩子都会在当天夜里被抓住,然后将那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尸体挂在洞窟口,作为警告。 久而久之,再也没有孩子敢交朋友,他们像是一群哑巴,每日缄口不言,麻木地做着看守之人分配的任务。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到底是为谁在做,只是每天看到那些巨兽的尸骸时,他心中的绝望会愈来愈深——这样骇人的猛兽都会变成冰冷的尸体,他也不过是会被随时碾死的蝼蚁而已。 他五岁的时候就开始等待自己的死期。 没有辜负他的等待,死亡的镰刀在那年的冬天挥舞了下来。 那天,一头巨象般高大的鳞兽被运了进来,它有着三角形的头颅,身上的鳞片紧扣着,充斥着龙属的特征,这具尸体由他和另外三个孩子进行切割,但他没有想到,巨兽居然没有死透。 在他将带有锯齿的匕首插入它的眼睛时,它涣散的瞳孔骤然聚焦,头颅猛地甩出,发出了尖利的哀啸,他的耳朵不停流着血,耳膜几乎被震碎,他骨瘦如柴的身躯也被甩起,重重砸到了地上,他痛得不断吸气,只觉得脊椎都撞得变形了,但他已算是‘幸运’的,等他回过神时,巨兽身边的三个孩子已被碾成了一滩模糊的血肉。 巨兽站了起来,它发出令人心颤的吟叫,它没有朝他走来,而是向着洞窟外奔去。他不觉得害怕,反而在心中期待着它的逃离,似乎它要是可以逃走,就能证明这里并不是真正的死牢。 可巨兽还是很快就被送了回来,回来的时候,它的头颅已被斩断了。那天,他发了前所未有的高烧,几度昏死,一闭上眼就能看到无数的恶兽在幽暗的角落里盯着自己,仿佛它们都是同类,他切开过它们的身躯,也等待着它们将自己撕碎。 死期没有到来,他浑浑噩噩睁开眼时,洞窟里的人已走了个干净……他兴许是被当成尸体了。 那天夜里,他艰难地爬了起来,来到了那头巨兽的身前,他没有一丝劫后余生的喜悦,反而抓起了剑,想要刺进自己的脖子里,将生命了断掉,死亡对他而言已是种解脱。他木讷地坐了很久,直到饥饿感涌上疲惫的身躯,饥肠辘辘的他大口喘息着,反手将刀插入了巨兽的身体里,切割下它的生肉,开始狼吞虎咽。 这种行为如果被发现是要被处死的,但他什么也不管了,吃过巨兽生肉的他虽有了果腹感,但换来的却是剧烈的腹痛,这种痛宛若侥幸,他在地上挣扎了半夜,几乎将毛孔里的每一丝汗水都分泌干净了。 也是这个夜晚,他真正感受到了自己作为人的存在。 高烧与腹痛在朝阳升起时退去,他幸运地活了下来,从那天起,他不再等待死期,而是想要活下去,为了存活,他经常开始偷肉,后来更不满足生肉,甚至开始钻火炙烤,他不敢长时间生明火,只能将肉用叶片裹住,塞进熄灭的篝火中心,等它被烤热。 没过多久,他的行为就被发现了。 发现他的不是看守者,而是另一个孩子,他始终记得那孩子空洞的眼神,他直勾勾地盯着前方,一句话也不说。 他将肉分给了那个孩子,请求他保密,孩子似乎丧失了说话能力,只是咬了一口肉,当肉香伴随着油脂溢到嘴巴里的时候,孩子忽然哭了起来,他吓得连忙捂住了他的嘴巴,防止哭声被听到。 那个孩子是第二天死的,死因是他偷藏的肉被找到了——原来昨夜孩子没舍得将肉吃完,藏了一半,想明天吃,可肉香引来了看守者,他被活生生打死了,死之前哭个不停,他哭的原因似乎不是因为要死了,而是因为没来得及把肉吃完。 这副场景几乎囊括了他灰暗的记忆,记忆里他与无数孩子站在一起,麻木地看着同伴死去,阳光照及的世界是黑白的,它们只有影子,没有颜色。 从那天起,他再也没有吃过肉,并不是因为他胆小,而是那天以后,送进来的不再是巨兽,而是人,一群奇形怪状的人。 他们有的生有犄角,有的覆盖鳞片,他甚至还见过畸形的翅膀,他们不像是人,更像是打捞上来的恶魔,肉体还残留人间,灵魂已回归幽冥。 这是真正的精神折磨,尤其是当他撕开他们的衣裳,看到他们身躯上生长出的眼睛时,哪怕早已麻木的他,依旧会有头皮炸开的感觉。 不少孩子都疯了,夏天的一个晚上,十多个孩子们一齐跑到了山崖边,手挽着手,齐声唱着一首他们从未听过的歌曲,然后跳崖自尽。 看守者麻木地看待着这一切,对他们的死不以为意,可谁也没有想到的是,这首诡异的歌引来了魔鬼。 那天的山上笼罩起了灰雾,灰雾之中,一个庞大而模糊的身影缓缓,像是日食时的太阳,唯一不同的是,它的四周长满了触手,从太阳变成了向日葵。 平日里凶神恶煞的看守者发出了失心疯般的惨叫,他们抱着头,四散而逃,可灰雾像是瘟疫,身处其中的他们根本无法逃掉,一个个肿瘤从身体里长出来,将他们的肉体吞噬。 这座藏匿着无数巨兽尸体的山峰里不乏高手,过去,他们裹着衣袍,带着面具,神秘而强大,哪怕是天上的大鹏飞鸟也躲不过他们的围杀,他曾经见过一个白面高手斩杀三头狮子的画面,如潮的剑光深深震撼了他,那时候,他觉得这些人早已脱离了人的范畴,他们是这个世界的征服者。 直到邪神降临。 这些身怀绝技的高手没有一丁点反抗的力量,他们被倒吊着杀死,挂在了树上。 许多硬挺了两三年的孩子看到了看守者的死状后也支撑不住,颤抖着拔刀,捅进了自己的嘴巴里,但他没有,他反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这是世人眼中的魔鬼,却是他的救世主。 这个念头在后来得到了应验……灰雾逐渐散去后,山中来了一批陌生的人,他们面容俊美,衣着朴素干净,背负宝剑,他们是被异象惊动,前来调查的修真者。 原本山中的数百人几乎死伤殆尽,只活下来了包括他在内的七个孩子,这些孩子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他们的耳朵受过伤,听觉存在问题。 孩子们被送到了神守山,关在一栋楼里,束缚全身,一个月后才被释放。 这一个月里,他们的待遇不错,饭里有肉,但最初,没有孩子敢动筷子,因为在他们的认知里,吃肉会被打死。他是第一个吃肉的,吃得很熟练,其他孩子看到他没有挨打以后,才终于跟着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之后的岁月里,光照了进来,虽然他的出身让他被视为异类,但他终于开始自由地活着。 大约花了两年的时间,他才逐渐走出了深山的阴影,重新认识了这个世界,心智也渐渐与常人趋同。照顾他的人问他之后的打算,他毫不犹豫地说想加入神守山,成为杀妖魔的仙人。 神守山的入山考试很苛刻,但他意外地通过了,他没有任何法术根基,凭借的只是一身强韧体魄——因祸得福,这身体魄竟是他常年浸泡兽血锻造出来的。 邪神是神山的禁忌,他遇到过邪神,虽幸运未死,但终究是个隐患,门主们大都认为他应该被送去万浊堂,由人终生看管,失落之际,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响起: “来我们门下吧,师父愿意留你。” 他仰起头望去,看到了一个同龄的少女,少女立在山崖高处,遥遥地指着他,她编着漂亮的鞭子,青色的裙摆在春风中飞舞。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她。 他立在天井般的高崖下,遥遥地注视着她的眼睛,浩大的风从天而降,将他笼罩。年少的他决定记下这一幕场景,至死不忘。 后来他成了她的师弟,每天的任务就是帮她写作业,她为了能让他更好地帮她写作业,所以也会定期为他辅导功课。 非但如此,哪怕是他的名字,也是她帮忙取的。 在深山时,他随时会死,名字没有意义,离开深山后,被带出去的孩子也只拥有编号,他的编号是三。 “从此以后,你的名字就叫颂吧。” “颂?是歌颂恩德的意思么?” “不是。” 青裙师姐没有解释更多,但很快,他明白了。师姐没有给他姓,但因为他整天帮师姐效力的缘故,许多人也默认了他的姓——宫。 师姐的名字叫宫盈,于是他叫宫颂,听上去有着不错的默契感。这两年里,他的伙食得到了改善,摆脱了骨瘦如柴的模样,渐渐有了少年独有的秀气与英俊,所以许多人戏称他是师姐的童养夫。对这个说法,他从来都是一笑置之,每当午夜梦回时,深山洞窟中的绝望排山倒海般压来令他惊醒时,他都会愈发珍视眼前的生活,不敢有再多奢求。 事实上,如果没有那场远赴北地的冰海之行,他们也不会相恋,关于那场北地之行,他将真国之外的故事写成了一份日记,这份至今还留存在神守山的日记第一句话就曾震撼过许多修真者:世界是一个冰球。 …… 洛书的内景像是一片被剪裁下的宇宙星河,无数的光带寂静地流动着,它们好似汇聚而成的荧光沙粒,奔流不息,又给人以丝绸般柔滑的视感。 而这个内景中央的最高处,一个巨大的漩涡转动着,从远处看,它的转动是缓慢的,纹理则像是汹涌的云。 青裙与白衣就这样飘浮在漩涡之下,仿佛虚空中的两粒星尘。 他们都在沉默,也都知道对方是在沉默中回忆过去。 他们谁也没有打扰谁。 这个独属于他们的世界,这个寂静的洛书世界之外,满身鲜血的林守溪还在与怪物搏杀着。 他将剑捅入了一个巨型人类的脖颈里,绕着他身体奔了一圈,将巨颅斩下后,凌空飞跃过骨桥,来到了最后一座山峰。 这是暴怒之峰。 山峰上有数十个火山口,它们持续不断地喷涌着浓烟与熔浆,山峰的地表炙烫,可以将生铁烤红。镇守此地的是一头红色的巨怪,它的身体总地呈现一个厚重的三角形,相连的岩石宛若一副沉重的铠甲,填充石缝的火焰是它的骨关节,它没有双脚,下体由火焰构成,形似幽灵。 林守溪刚一踏上这座山峰,象征着暴怒的石怪就挥拳砸去,巨拳轰出的瞬间,拳尖与空气摩擦,甚至形成了白色的音锥——纯论力量而言,它是这七峰之中最强的。 它的身形巨大,林守溪避无可避,横剑格挡的身影被一拳砸飞,直接镇回了巨人尸骨未寒的山峰上,身体更是直接砸入了山壁之中。 这是一路的搏杀,也是林守溪不断挑战身体底线的过程。 他现在只要轻轻动一动,就能听到骨头发出的刺耳声响,这些刺耳的声音像是警告,警告他不要再战斗了。林守溪充耳不闻,他伸出右手,抓住了左臂的骨头,将有些扭曲的臂骨硬生生掰正了,他将自己的身躯从山峰里拔出。 鲜血从披散的墨发间涌下,淌过苍白的面颊,他仰起头,看了一眼那头火焰中的巨怪,将被振飞的湛宫从山体中拔出,重新跃了过去。 湛宫映着充斥天地的火光,亦散发着不祥的红。 这头铠甲般的石怪是愤怒的化身,它看着这个渺小的挑战者,一边愤怒地吼叫着,一边再度对他贯拳而去,试图将他这副清瘦的身躯碾碎焚灭。石怪大有一夫当关之势,林守溪根本无法绕路,只能正面迎接它的拳。 林守溪的家乡有句老话‘撼山易,撼大山难’,如今已是强弩之末的他,又如何能撼动这尊烈焰涌动的山神? 巨大的拳头挥舞下来,在地面上砸出一个又一个深坑,林守溪在其中左闪右避着,身上的血液因为高温而不断蒸发,白雾缭绕,他的脸色也越渐铁青,渐渐不支,哪怕几次他闯入他的中门,湛宫却也刺不进这副身躯里,只能在它的胸口留下些许的白痕。 就到这里了么…… 林守溪拼死提起的一股气渐渐干瘪,他发现,这个山岳般的巨怪没有眼睛、脖颈、心脏,根本没有致命的点,除非他能一拳打碎它的身躯,要不然没有半点胜算。 轰—— 一记简单而高速的直拳轰来,这次,林守溪没能避开,身躯直接被砸入了一座喷发着的火山口里,他虽及时用真气撑开了防御罩,但身躯还是被烫伤了,他重新持着剑,从滚滚浓烟间飞出的时候,他的上裳已被烧得破碎,残余的岩浆从他紧绷的肌肉线条上淌过,令他的身躯充满着钢塑般的美。 对比这头怪物,他才是地狱中真正的浴血修罗。 石怪朝他飘来,再次举起了重拳。 生死攸关之际,林守溪的脑海中再次闪过了一个个人影,画面的最后,依旧是小禾雨夜红窗里的笑,他再次想起了她关于十八岁的预言,他要走入那个预言中去! 石怪的巨拳高速冲来,拳尖上的火焰化作了一张张形容扭曲的脸,它们宛若狮面,齐齐爆发出足以令人肝胆俱裂的怒吼与嘶叫,响声贯破寰宇。 也是此刻,林守溪找到了它的弱点——它没有脚。 没有脚意味着下盘不稳。 这一刻,林守溪没有举起湛宫,他负阴抱阳,神舒体静,蓄劲如开弓,挺脊如苍龙,巨拳砸上面门的一刻,他身影同时动了,力自脊中发,双掌交迭而出,动作柔中带劲,双掌推转间真气翻搅,竟将一张张火焰狮面瞬间吹散,这是云手,看似绵柔,若落到人的身体上,威力更甚分筋错骨的招法! 石怪的拳头竟这样被黏住了,接着,林守溪腰身带动身躯旋转,借力打力,竟将这巨石的身躯连带着转了起来。 他转动着它的身躯,如挥舞一副史无前例的巨鞭,风声呜呜作响,劲散时掌间雷动,石怪凌空飞出,砸入了下方的火海里,被熔岩的海洋吞没,消失无踪。 林守溪收拳。 他没有去看自己的战果,而是朝着前方继续走去。 楚映婵的咒印已刻不容缓,他若晚到片刻,便可能是生死之隔。 他走过了轮回峰,来到了王殿之外。 洛初娥站在王殿里,遥遥地望着他,竟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叹息。 林守溪的表现远比她想象中更加出色,可这又能改变什么呢?凡人仅仅是走到神的面前,就已用尽了力气。 她根本不在乎那些下属的死去,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林守溪的到来。 “若我拦在这里,你又怎么过得去呢?”洛初娥笑着说。 林守溪没再说话,他的每一寸肌肉都在颤抖,但他还是拔出了剑,风中轻晃的剑尖哀鸣不休。 洛初娥只是轻笑,笑容充满了嘲弄:“等你变成魔女之后,给你改个什么名字好呢?你是喜欢潮汐的汐,夕阳的夕,还是晨曦的曦呢?” …… “我觉得晨曦的曦好一点。”名为宫盈的青裙女子开口,打破了虚空中的平静。 “那我更喜欢夕阳的夕一点。”宫颂也笑了。 “你的审美果然有问题,还好当初没听你的,将语换成羽。” “可……小语后来也说更喜欢羽一些。” “小语懂什么……” 青裙女子摇了摇头,唇轻颤,又道:“好了,你现在可没到解脱的时候,这少年现在本该与他的爱人团聚,过着荒淫无度的生活,你现在强自将他引来此,让他受这么多苦,若无礼物相赠,怎么也说不过去吧?” 宫盈微笑着看向他,继续说:“这本是我的弟子,但过去在神守山时,你便常常帮我代课,现在……” 欲言又止。 “嗯。” 白衣男子轻轻点头,双袖如云般展开,他柔声说:“我来帮师姐代最后一课。” ------题外话------ 打赏明天集中感谢! 推荐一本朋友的小说《长夜行》,也是仙侠后宫 简介:昆仑雪殿,曾有仙人言,逝者流离,生者不释。魂魄一去,将同草秋。尸者重生,游离人间,当为仙家百门所不容,尸魔伏诛。这一日,少年自棺中醒来,血枯骨寒,睁眼已是百年人。仙人一泪,长相守,可解前尘一梦。不修长生修凡死,不为万古同悲寻恨,只愿此生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 第一百六十二章:抗天逆命之争 天空像是背负着镣铐,沉沉地压了下来,笼罩幽冥,王殿的位置是它的分界线,一半苍红,一半灰暗,它没有星与月的雕饰,显得浑浊而空洞。 林守溪仰望向王殿。 洛初娥从那里懒洋洋地走下来,她走过林守溪的身边,轻飘飘地掠过,湛宫剑上映出她的衣影,眨眼的瞬间,她就已来到了后方的山崖。。。 “国之内,君臣不死。”她对着山说。 群山响应了她的旨意,无数扭曲的魂灵从涌动的熔岩里飘出,聚集在各个刚刚被斩去守山者的山头,很快,一个个崭新的行刑人凭空出现,火焰为毛一身顽皮的猩猩在暴怒之峰敲打胸口,姿态袅娜红裙妖冶的魅魔在色孽之分嫣然而笑,它们的声音在群峰中回响,成了令人绝望的嘲弄。 他费尽力气一路杀来,这些努力却像是蚂蚁衔土堆成小丘,一口气就能吹散。 不停颤抖的剑垂落下来,扎到地上,支撑住他千疮百孔的身躯,洛初娥回过身,她看着群魔乱舞的群峰以及拄剑而立的少年,仿佛完成了想象中的画卷,终于心满意足,如果这幅画卷有名字,应该就叫绝望。 在没有见到希望前,林守溪实在无法从绝望中学到什么。 “好了,这场荒唐的游戏该结束了。”洛初娥收敛笑意,终于向他走去。 …… “支撑不住了么?” 洛初娥走来之时,林守溪混沌的精神世界里,忽然有一个声音响起,与他对话,林守溪以为这是自己的心声,也自然而然地给出了回答: “嗯。” “楚映婵还在等你。” “我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么?” “嗯,就算没有洛初娥拦路,我也来不及回去了,一天快过去了,我……救不了她了。” 林守溪的心声很轻,像是不停坠向深谷的羽,另一个声音则像是一阵风,托着这片羽毛,阻止它的坠落: “不要被洛初娥骗了。” “什么?”林守溪问。 “你已有了魂牌,身在规则之内,洛初娥若擅改规则,亦会如那天巷中一样遭到反噬,但她没有……她根本没有改写色孽之碑,她是在骗你的,你平时这么聪明,怎么连这一点都没有想到呢?”那个声音温和地说。 宛若醍醐灌顶,林守溪清醒了几分……是了,他夺取魂牌就是为了限制洛初娥,可他心系楚映婵,急中生乱,竟被这样简单的谎言给欺骗了。至少在一天之内,楚映婵不会有性命之虞! 可……这又怎么样呢? “你是谁?”林守溪忽然问。 他意识到,与自己说话的并不是他的心声,而是某个暗处的人。林守溪问出问题之后,他回过头去,在混沌的精神领域里看到了一个带着黑色面具的白衣人。 白衣人飘浮着,衣裳无风而动,黑色的面具上画着一个滑稽的笑脸。 黑面…… “宫先生?”林守溪问。 这个名字林守溪听过很多次,据楚映婵说,她娘亲还与宫家有渊源,但入城之后,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宫先生。他是将自己引来这里的鬼,是一切的始作俑者。 “嗯。” 宫先生轻飘飘地来到他面前,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问:“洛初娥强么?” “很强。”他回答。 “有多强?”宫先生继续问。 林守溪无法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只是说:“不可战胜的强。” “那为什么不死国其他的生灵并不强大呢?”宫先生徐徐开口,继续说:“城外烛烟中的守城者是人内心七情的显化,多是恐吓之用,并不厉害;城内的魂灵虽不乏聪慧者,但他们的力量却都一般,只能各辟蹊径,弱如大公子都是他们中的佼佼者了;还有这炼狱中的行刑者,它们的外形无论如何狞恶威猛,但境界的上限却都被锁死了……这,又是为何?” 林守溪思考了一会儿,想起了洛初娥说过的话,她看着群峰对那些行刑人嗤之以鼻,说它们不过是孱弱的残魂而已。 “因为它们本身都是残魂?”林守溪不敢确定。 “嗯,魂魄是这座城的根基,无论不死国再神秘,它也只是一群孤魂野鬼聚集起的,这里的魂灵并非不想出去,只是他们根本见不得真正的光,只有在这座城里,他们才能维持自己的形体。”宫先生解释道。 “可……这又如何?”林守溪觉得自己知道这些,对现在面临的难题毫无帮助。 “那你再想一想,为何在万民皆弱的国度里,洛初娥会这么强大,她的强大源自哪里?”宫先生引导他思考,像一个循循善诱的老师。 銆愯鐪燂紝鏈€杩戜竴鐩寸敤鍜挭闃呰鐪嬩功杩芥洿锛屾崲婧愬垏鎹紝鏈楄闊宠壊澶氾紝瀹夊崜鑻规灉鍧囧彲銆傘€/p&gt; 林守溪沉默了下来。 他想起了初见洛初娥时的场景,想起了她腿上书写的古篆,手上发光的戒指,想起了她挥袖间定人生死的神明之举,也想起了巷中她被规则反噬时的痛苦以及她面对神侍令时的恐惧…… “源自规则?”他问。 骄傲如她能容忍规则反噬的痛苦,也就说明了她对于规则的依赖。 “不够准确,但大抵对了。”宫先生点点头,话语变得幽远:“千年之前,人类经历了诸多战争,有与龙尸邪灵的,有与大地妖魔的,也有人与人的内战,再加上大量的被污染者,彼时的人类哪怕疯狂生育,也时刻面对着亡族灭种之灾,可以想象,游荡在天地间的魂灵之数何其庞大,这座城就是以法术为本,魂灵为根建成的……” “一般而言,城池本身的强大与城池内百姓的弱小无关,而洛初娥的力量,就是这座城池本身赋予的。在她与规则之力融为一体时,她真正的身体不再是她这副身躯,而是这座城,就像山神一样,山在神在,她也相当于是……城之妖。” “城之妖……”林守溪轻轻重复这个词,生出一丝明悟。 洛初娥的道已与不死国合二为一,所以她可以轻易改变国内的一切,这就像是给自己梳发化妆那样简单。 洛初娥显露出暴君的本质后,宫先生明明有离开的办法,却没有知会神山,原因也在此,因为神山的仙人来到这里也不会是洛初娥的对手,他们只要踏入不死国,就会白白送命,这是洛初娥的天下,她天下无敌。 “嗯,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她尚是温柔善良的圣女,但我忽略了一点。”宫先生说。 “什么?”他问。 “我忽略了她的死因……”宫先生叹息道:“她死于识潮之神,我本以为七百年过去了,识潮之神的影响应已被岁月抹去,但我犯了一个人类独有的错误……那就是,认为七百年很长。” 林守溪明白他的意思,七百年对于人类来说很长,但对于那些从远古时代活到今天的邪神而言,根本不值一提。 “识潮之神的污染发作了,这座炼狱就是证明。”宫先生说:“她打造了这座炼狱,就是为了宣泄自己疯狂的精神,你可以将这里视为她精神的至暗一面。” 林守溪点了点头,在与洛初娥的对峙里,他也发现了对方的喜怒无常,她的精神会在任何时候滑向极端,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 “我有办法赢她吗?” 林守溪问出了他最关心的问题。 宫先生告诉他的东西无法令他取得胜利,反而会让他更加陷入绝望……连闯七峰之后,他已是强弩之末,又如何能对抗一个真正的城之妖? “有,而且很简单。”宫先生直截了当道。 林守溪眸光如剑,立刻问:“什么?” “北面有一种雪熊,它们可以在冰面与海洋中狩猎,但面对着深海中恐怖的鱼龙时,雪熊没有反抗之力。这些鱼龙生活在水里,无法上岸,它们把上岸的能力转变为了水中猎杀的力量,所以远比雪熊更强,这是它们的‘极端’,当然,只要不在水中,猎人与猎物的位置就会瞬间颠倒,这也是极端的弊端。”宫先生给宫盈代课代习惯了,说什么都循序渐进。 林守溪当然明白这个简单的道理,但他过去并没有往这个方向思考,此刻经宫先生点醒,他立刻明白,他是雪熊,洛初娥则是水中的鱼龙,他要想办法让洛初娥离开她的水,来到冰面之上。 “我……应该怎么做?” 林守溪明白,他必须创造一个新的世界,将洛初娥容纳进来,将她与不死国的联系割断。 可是,创造一个小世界何异于天方夜谭,现在的他哪有能力做到这一点? “答案就在你的身体里,你可以慢慢回忆,放心,这里的时间很慢,你可以静心思考。”宫先生如是说着,他黑色面具上的微笑也从诡异变成了慈厚。 身体里…… 林守溪的心静了下来,他开始梳理进入不死国后的所见所闻。 洛初娥虽宛若神明,但除了不死国本身的规则之外,她也有忌惮的东西,她忌惮楚映婵的黑色戒尺,因为那里暗含着外界的规则,与不死国的根基相触,其次,卓荷也说过,洛初娥不敢拿她怎样,据他观察,卓荷应是一枚人体炸弹,她不断压缩着体内的真气,越过某个界限后,或有毁城之能,这也是动摇根基之举…… 接着,林守溪立刻想到了另一件事。 初入不死国时,洛初娥在王殿中以神术压制他,他却奇迹般站了起来,当时他的体内涌现了一股力量,那股力量就是…… “洛书?”林守溪神色一震。 “嗯。” 宫先生点点头,说:“洛书河图不仅仅是一本心法,它真正蕴含的,其实是世界,一个由法术构筑的世界,你与另一个女孩修行时,曾去到过这个世界的。” 与另一个女孩修行时……那不是龙宫中自己与慕师靖的修行么,他怎么会知道? “法术的世界……”宫先生仰起头,悠悠道:“当年苍碧之王踏破城墙,有人说是修真者合力击退了它,也有人说是祖师出手击退了它,之所以有这种分歧,是因为没人见过祖师……但祖师确切地活着,他是现如今的万法本源,他活在自己的法术里,那个世界真正的力量来源是所有修行祖师法术的人。” 宫先生是真正感受过祖师降临的人,苍碧之王杀戮一切的绝望关口,他的身躯接受了祖师,龙王败退之后,他自幼被兽血浸泡的强悍的人神境体魄也千疮百孔,奄奄一息,但因祸得福,他活了下来,甚至领悟了法术的奥秘。 这个奥秘与原点有关。 “祖师是人类绝大部分法术的原点,数量庞大的修真者撑起了祖师堪比太古的境界,令其不死不灭,但原点一旦破碎,与之相关的一切也会消亡,也就是说,若祖师身死,与之相关的所有法术都会消失……” 这是人类拥有太古级强者的代价。 祖师在暗中庇佑着城池,但若有一天,祖师被其他太古级强者杀死,人类的九成法术都会消失,许多以祖师心法为根基的修真者更是会直接堕下云端,变成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当然,绝大部分修真者根本不明白这点,宫先生也是在祖师降临其躯,他侥幸不死以后才悟到的。 说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传说中的冥古级真神‘原点’,它是万物的原点——万物撑起了它,它若死去,整个世界都会为它陪葬。 这是太初造物者一般的存在。 林守溪听着宫先生说着这些令人震惊的秘密,猛然想起,这座不死国也是他缔造的…… “你也想成为某个原点?”林守溪恍然大悟。 “嗯。”宫先生点点头,赞赏他的聪慧,“当年我与她领悟了法术的终极秘密,但神山境内祖师之法已是正统,我们很难构筑起自己的法术世界,于是我们选择了另辟蹊径。” 宫先生没有再说下去,他像是有些累了,话语也渐渐变得缥缈。 林守溪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筑造这座阴冥之城,就是想在神山之外开辟天地,构造新的体系,从而像祖师一样在自己的法术世界里永生,建立起新的对抗龙尸与邪神的力量! 但随着洛初娥的背叛,他失败了,洛初娥没能构造起法术之国,她压抑魂民,甚至在轮回峰上创造了无数杀戮的怪物,大大阻碍了魂灵的轮回,而她本身也选择竭泽而渔,与不死国融为一体,这虽让她拥有了城内无敌的力量,却也将她禁锢在了城里,永远只能安于一隅,不可能与龙尸邪神抗争,她所说的带领魂民走向光明也不过是谎言而已。 “我失败了,让我存活至今的只是一缕‘执念’而已。” 宫先生云淡风轻地笑着,身影越来越虚无缥缈,“不过没关系,她成功了,你的身体里就藏着她的成果。” 我的身体里…… 洛书…… 林守溪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和他身处的虚空,蓦地想起了与楚映婵一同开辟精神内府的画面,这一瞬,似有惊雷破虚而来劈开混沌,林守溪的念头骤然通达! “我明白了!”林守溪目光如电。 宫先生轻轻点头。 下一刻,容纳他们的精神世界破碎,林守溪的意识回归到了他的身体里,一同回来的还有身躯的剧痛。 他依旧身处王殿后的炼狱里,洛初娥也已走到他的身后,微笑着凝视她,如她所说的那样,已渐厌倦的她打算结束这一游戏。 “是该结束了。” 洛初娥举起手臂的时候,她的身后,一个声音响起,令她凝滞在了原地。 洛初娥缓缓转身,赫然见到了黑面白衣的宫先生。 他飘浮在群峰的火焰里,煌煌如神。 “你终于舍得出现了么?” 洛初娥放下了原本准备落向林守溪后颈的手,转身望向他,“当初见到你的时候,你就已是经脉尽碎的强弩之末了,不曾想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竟凭借着魂民对你的信仰与自身的一缕执念苟延残喘到了今天,你……想必也是痛苦的吧?” 宫先生是痛苦的,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缔造的国落于她手,自己的魂民被她肆意杀害,轮回峰的惨叫是最锋利的刀子,常常让他回想起幼年时深山中的岁月。 “我的执念就是杀了你。”宫先生坦然道。 “杀了我?”洛初娥轻轻摇头,她露出了病态的笑:“放心,既然你胆敢出现,我就绝不会再放跑你了,我会将你囚禁,赐你永生不死,让你永永远远感受这种痛。” 洛初娥这样说着,念头一动,下方的火焰向着天空喷发过来,转眼间形成了一座囚笼,将宫先生包围,他的白衣在火光中撩动着,仿佛随时会被焚灭。 宫先生微笑不言。 洛初娥只觉得他是故弄玄虚,她看着他的身影,悠悠地想起了过往岁月……那时的她侍女般跟在他身边,看着这座雄城拔地而起,甚至曾默默发誓要守护这里。 “你是来为这少年求情的吧……好了,在囚禁你之前,我愿意满足你一个愿望,就当是你送我这座城池的报答了。”洛初娥难得宽容。 “我的愿望只有一个。” 宫先生轻轻摇头,指向了她,“你死。” 洛初娥的宽容化作了愤怒——她念及旧情,只为他一人宽容,他竟敢不领情? 烈火横空燃烧,将天地烧成了赤红的颜色,洛初娥长发飘舞,红唇如焰,最后的旨意冰冷地从她唇间迸发了出来: “既如此,那你就……” 旨意戛然而止。 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肩膀。 沾满鲜血的手…… 林守溪的手! 这个身负重伤的少年竟还能动弹,她于盛怒之中回头,却听对方先行开口:“看着我!” 林守溪睁大了满是血丝的眼,声音几乎是吼出来的。 洛初娥看见了他的眼眸。 这一刻,洛书的功法在他体内咆哮,法术的浪潮墙立而起,形成了真正的山呼海啸,这股力量显现在林守溪的眼睛里,却只似幽幽的暗流,但这股暗流却短暂地胜过了不死国的规则,以瞳术般的精神将洛初娥的精神俘获了! 洛初娥回神之际,她发现自己置身在一片冥冥渺渺的虚空里,两条星河在她脚下淌过,上头则是一个巨大的漩涡。 这里是…… “内府?”洛初娥一惊,选择否认了自己的看法。 她知道精神的内府的存在,先前林守溪还将魔女摄入内府里,想要拷问出色孽石碑的破解方法。 但她可不是魔女那种残魂,寻常的法术怎么可能将她摄进来,更何况这里与她认识中的内府世界完全不同! ——内府世界也是依托祖师的精神存在的,个人的内府只是那个大世界里的星辰,但祖师浩瀚的内府里,可没有这样的两条河流! 这是一个以法术为根基的,脱离于祖师的崭新内府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她感受到了久违的被支配感! 她是深海里所向无敌的鱼,林守溪没有办法完全将她容纳到一个新的领域,于是他俘获了她的精神,想要靠着摧毁她精神来击败她! 洛初娥感到了恐惧。 但这种恐惧没有持续多久,她飞快反应了过来——容纳进精神又如何?她在这个世界里,也拥有不孙色于林守溪的力量! 林守溪并非是河图洛书的创造者,所以也不是这个法术世界真正的主人,他身处此处,虽有地利,但没有真正的主导权,他只不过是暂时剥夺了洛初娥的神性,大大拉近了与她的差距。 对他来说,这已足够! 几乎没有废话,在这个河图与洛书缔造的法术里,他们的精神体激烈碰撞在了一起! 这是人类在现实世界里无法复刻的战斗。 法术在这场战斗中展现出了天马行空的一面,他们上天入地,身影快得几乎焚灭,万千法术在手中缔造着,湮灭着,消散的余烬汇在一起,转眼间形成了万里雷云,他们穿梭在这样的雷云里,战得酣畅淋漓,仿佛有无数巨龙在其中穿梭环绕,吞云吐雾,显化雷电。 他们甚至都无法保持自己的形体,时而似火,时而似光,他们以法术切割着彼此,用尽全力要将对方击溃!天穹上,长河里,漩涡下,他们的厮杀咆哮充斥了整个世界! 她太大意了,她明明可以及时切断对方的瞳术,但她被宫先生影响了心神,犯下了这致命的错误。 洛初娥已不知多久没有经历过这种被挑战的感觉,她不喜欢这样的感觉,她要击溃林守溪,击溃他的法术世界,回归到肉身里,重新握起属于她的王之权杖! 林守溪也知道,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他在不死国中被压抑了太久太久,他一想到楚映婵柔弱的笑,想到洛初娥张狂的脸以及那日夜回荡群峰的惨叫,无穷无尽的怒火就涌入了胸腔,化作了递向洛初娥的烈焰与锋芒! 某个精神恍惚的间隙里,他想起了与小禾的初见…… “你初次是多少岁?” “十八岁。” “咦……你今年多少岁?” “十四岁。” “……” 那个预言再次回荡在他的心胸里。 ‘如果预言是真的,那不就说明我们的命运早就被安排好了吗?’ “那样的命运,不好吗?” 是啊…… 那样的命运不好么…… “如果我们的命运是早已被安排好的故事,那么,在这个故事的结尾……我会与你相见。” 战斗的尾声里,林守溪轻轻地说。 最后的力量一齐燃烧。 他站在长河里,仰起头,凝望苍穹,发出了雄狮般的怒吼,他狂暴地扑向了洛初娥,如凿穿天空的星。 …… 这一刻,宫先生再次想起了凶兽苏醒的那天。 满身鲜血的他坐在洞窟的角落里,看着它负伤奔向洞外的白光里,那是的凶兽失败了,没过多久,它就斩断了头颅送了回来,但这一次,这个凶兽般的少年成功了,他跑出了洞窟,见到了泼天洒下的阳光。 而他呢。 五百年过去了,他依旧还是当年那个坐在幽暗洞窟里,看着凶兽向光奔逃,心中满怀希冀的少年。 宫先生露出了最后的笑。 …… 法术世界破碎。 洛初娥立在王殿后,恍惚中的神情隐有骄傲。 “你们千算万算,还是输了。”她看向林守溪与宫先生,冷冷地说。 她的境界比林守溪更加强大,精神的世界里,哪怕林守溪用尽全力,依旧没能战胜她,她虽也受了前所未有的重创,但她相信,只要稍微给些时间,她就能恢复如初。 但不知为何,明明已经力竭的林守溪在微笑,明明已经穷途末路的宫先生依旧在面具上画着笑脸。 他们在笑什么?! 洛初娥发出了暴戾的啸声,想要将眼前的画面撕碎,也是那一刻,她感知到了危险,回身望去。 王殿的后门忽然破碎,一个衣影飞跃而来。 她白裙胜雪,她手握黑尺。 她是楚映婵! 洛初娥的眼里,世界一空,这样的生死关头,这个曾经被她踩在脚下的仙子毫无征兆地出现,给现在的她带来了不可想象的恐惧。 仙子与黑尺在她眼中无限放大,她听到了龙吟似的尖鸣,听到了死亡浑厚回荡的钟声。 “你……”洛初娥张口,话语冻结在了喉间。 她来不及支配自己重伤的精神,蕴含着规则之力的黑尺已将她的身躯洞穿! 楚映婵立在她的身前,双手紧握黑尺,眉心咒印犹在,眼眸中却是深不见底的仇恨与寒凉! “去死。”她说。 楚映婵眸光如雪,拧转剑身,猛地前压。 洛初娥的心脏被瞬间撕碎! 天悲地恸,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在炼狱的上空回响,如这三百年来一样。chaptere 第一百六十三章:我将埋葬众神 洛初娥向后仰去,倒在地上,望向天空的眼眸逐渐失去神光,一如生灵灭尽的池水,褒博的衣裳散开,摊成了一个扭曲的圆。 火焰与雷电仿佛还在天空中摇晃,却逐渐失去了它原本的意义。 她想起了自己的第一次死亡。。。 那是一千年前的冰海之畔,她躺在咸涩冰冷的黑色海水里,被浸透的法袍已结上了冰渣,她这样的尸体还有很多,他们横七竖八地倒在海边,随着浪头载沉载浮。 她感受不到身体的存在,只是仰视着天空,天空是黑色的,飘下的东西也是黑色的,分不清是羽毛还是雪。 这些年她目睹了无数同伴的倒下,她知道,自己也总会死,在走向浪潮汹涌的黑色大海时,她更是清楚地知道,今天就是死期了。 她甚至没有看清楚识潮之神的模样。 这位同哀咏之神,灰墓之君并称为三大深海邪神的存在没有显露出它的真身,它藏在大海的白雾之后,掀起的海水高逾百丈,哪怕是过去在她眼中光芒万丈的皇帝陛下也显得黯然。 巨响声还在远处遥遥地传来,那像是战斗声,也像是冰山撞击时发出的震动。 她无力分辨,她静静地躺在冰冷的海水里,已无法感知到自己的身体的存在,她甚至已感受不到痛苦,而在死亡还没来临前,这是另一种痛苦。 在她的瞳孔逐渐浑浊之际,有两个人来到了这里,他们沿着尸潮走来,见到了她,她竭力分辨,竟认出了对方,对方亦是圣壤殿的神使,曾对她表达过爱慕,被她婉拒了。 他见到了洛初娥,亦大吃一惊,连忙俯下了身,问她怎么了。 “救我……”她喉咙动了动,说。 他没有回应,只是怔怔地看着她,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模样——苍白的脸,腐朽的长袍,以及背后不断流出的黑色浊流,黑紫色的纹路已从手腕蔓延到了脖颈,她的身体看上去很柔软,并非脱力,而是骨头在被溶解。 “她……说了什么?” 他的同伴问他。 眼泪落了下来,他颤抖着起身,拔出了匕首,对同伴说: “她说,她想要解脱。” 刀匕落下,扎入了她的脖颈。 咔,像是有什么东西断裂了,鲜血喷涌出来。 模糊的意识最后,她看到了无数的雪花飘零下来,那是天空在为大地的杀戮遮掩,但她已经知道,末日迟早来临,一切终将毁灭,那时,天地间将不再会有人类的容身之所。 …… 圣壤殿,内殿。 漆黑的长剑发出了嗡响,中央的水池震出涟漪,端坐在池水中央的女子睁开了眼眸,她仰起头,望向前方,眼眸里闪过一丝迷茫。 “剑主……怎么了?” 旁边的侍女轻声问,小姐自奉剑以来便几乎敛去了一切神色,终日面如霜雪,此番茫然是反常的。 这样的茫然持续了很久,待女子回神,终于听她低声开口:“我似乎感知到先祖了。” “先祖?”侍女吃了一惊,不知回应什么。 女子不再说话,她从水面起身,摊圆的裙摆收束,遮住那双令人神魂颠倒的腿,足尖轻盈地吻过水面,涟漪一圈圈溅起,她闲庭信步地来到了岸上,仰起头,望向内殿中一座座金华幽暗的高大神像,沉默不言。 这是一座类似佛堂般的建筑,建筑外开满了各色的花,夜间依旧暗香袭人。 女子立掌身前,礼过了神像,如常地去为草木浇水。 圣壤殿位于三大神山的更南边,这里远离了神山的庇护,本该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土,但圣壤殿是个例外,这里拥有世上最好的土壤,可以培育出上百种神山都无法种植的仙木。 浇过花草,她仰起了头。 圣壤殿并不在山上,而是一座地下之都,从这个角度望去,她只能看见屋檐裁下的零碎星辰。 “先祖,是你在呼唤我么?”她问。 除了过隙的风,没有人给予她回应,她转身回到了神堂里,脸上最后的情绪重归默然,她走在神像下,如与它们同行。 正当她打算重新打坐修行,风铃声动,红雀衔信来,她展开信。 信上有她的名字——时以娆。 也有她要去的地方——妖煞塔。 阅过即焚。 她回到水面上打坐,长裙再次铺开,神守山的衣裳并不鲜艳,她的面容同样纯净冷漠,但不知为何,幽暗的神堂里,这位神女寂静的身影总透着一丝妖冶,一如少女锁骨上书写的佛经。 …… 不死国,王殿。 楚映婵凝视着洛初娥倒在地上的躯体,复又走到她面前,拔出了她胸口的黑尺,刺入了她的脖颈。 咔。 洛初娥嘴唇动了动,不知说了什么,唯见眼眸里的神采碎成一片模糊的光。 楚映婵眉心的咒印未消,她也无力多想了,她将洛初娥钉在地上,松开了手,望向林守溪,眼眸中冰雪般的杀意逐渐消融。 她走向了林守溪时,身躯依旧轻颤着。 林守溪躺在地上,遍体鳞伤,注视着她的到来。 他离开的时候,楚映婵就对他说过,如果你两天之后还不回来,我就杀出来找你……她兑现了承诺。 在林守溪将洛初娥关入法术世界之前,他就在右瞳里看到了一切。 他看到了楚映婵挣扎着从榻上起身,摸索到黑尺,静坐凝神后砸破了墙壁,杀出了那座守卫森严的水车巨牢。 洛初娥在法术世界里与林守溪激战着,并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所以楚映婵的越狱远比林守溪顺利得多,她踩踏黑鸟闯入环形楼,与那些持着魂灵的黑衣杀手激战,杀得昏天黑地,黑衣杀手不断地向洛初娥传递信息,却得不到回应,见到这一幕后,这位白衣仙子更加肆无忌惮,过往的温柔端庄仿佛是她的伪装,伪装褪去,她就变成了白色的幽灵,黑尺所过之处,强大的杀手哪怕联袂出剑也被打得灰飞烟灭。 见状,巨牢中的其他狱友也坐不住了,卓荷吐出些许肚内真气,轰破牢笼的墙壁,带着其他人一道杀了出来,这些本该被关押到死的囚犯蜂拥而出,他们或是星象家,或是算术家,或是画家……无论是什么,他们在这一刻都变成了疯狂的逃犯。 守门人被推倒在地,脑髓被吸干,铃铛被踩扁,尸体被扔进前面的缚地阵法里探路。一同用来探路的还有天上飞舞的黑鸟们,它们被纷纷射了下来,坠死在地。 这是不死国的一隅,不久之后,疯狂将会在不久之后传遍全城。 卓荷原本想请楚映婵去城中央聚些人,发表一番具有煽动性的话,引导全城一同反抗暴君女帝的统治,但楚映婵思徒心切,自无暇去想这些,她拖着被咒印折磨的身躯,孤身一人沿着王殿的方向杀去。 如果是捉对厮杀,她在城中根本没有对手,但不巧的是,她撞上了洛初娥集结的、最初是为了对付林守溪的杀手团队。 楚映婵是重犯,自不可让她轻易通过,杀手们立刻将大街小巷尽数围堵,试图拦截她的去路,很快,一场百年未有的血腥之战一触即发,楚映婵几乎没有动用任何花哨的技巧,直接选择了正面冲阵,杀戮暂时压下了咒印的影响,反令她愈战愈勇,黑尺无锋,可每一次在人群中掠过,都能犁出大片的鲜血,她是一团燃烧的白色火焰,拦道者遇之即死,皆化作了幽徊九天的鬼。 不死国的人从未见过这等剑术卓绝的杀神女子,心惊胆战,被杀得溃败。 可人力终究穷尽的一刻,楚映婵一路杀到王殿之前时却遭了埋伏,落入了法阵里,无数黑衣人在王殿的屋脊后站起,亮出弓箭,遥指向她,同时,仙子旧伤复发,体内真气一时难以周转,陷入困境。常言道一方有难八方来援,在这危难关头,援军竟真的从八方来了。 只是从八个不同方向来的,是同一个人。 正是戏女。 她打听到了城里的动静,也费劲心思越狱成功,她将自己的肢体拆成了八份,一份份地送了出来,她背负的华旗在王殿上空扫卷,将破空而来的弓箭卷去,手脚各守四方,对着屋顶之人拳打脚踢,闹得王殿大乱,她的头颅则飞到了楚映婵的面前,对她眨了眨眼,让她跟自己走。 楚映婵被困阵中,无法脱身——这阵一旦开启,就必会束缚一人,于是戏女将自己的身体塞了进去当人质,将她换了出来。 楚映婵想要道谢,这位阔别已久的少女旋转式地摇头,只说:“要是以后出去了,记得让楚妙加钱就行。” 喊话声里,楚映婵已拾阶而上,仅凭着直觉和一腔怒火杀入了王殿,那一刻她并不害怕死,唯一怕的只是这次莽撞的行动是个错误,反而连累林守溪……她害怕犯错。 她来了,来得如此及时。 也是因为在右瞳中看到了这一幕,林守溪才放弃了抵抗,任由洛初娥冲破洛书的法术之境,在劫后余生的喜悦里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林守溪温柔地看着她,努力挤出了一丝微笑。 白裙仙子青丝拂乱,修长晶莹的双腿在裙摆间交错,山峦般起伏的身躯被火光勾勒明亮,她依旧是当年巫家殿楼上如月当空的杀神仙子,美得惊心动魄,她在林守溪的身边轻轻跪下,再无一点杀意,这副不知被折磨了多少日夜的身躯颤动着,仿佛一触即溃,她低下头,白裙染上了林守溪的血,她一点不在乎脏,只是静默地与他对视,将自己所有的柔弱一并倾注了下去。 她击败了洛初娥,咒印却没有立刻解除,它即将在体内再次叠加,压垮她的神智……但她一点不怕了。 “没有让你失望吧?”她问。 “我永远相信师父。”林守溪微笑。 “那……我想睡了。”她说。 “睡吧。” 他用极尽温柔的话语说出了命令,这是神山拜师起,他第一次使用神侍令,楚映婵应令切断了意识,轻轻地躺在他的身边,昏睡了过去。炼狱里,林守溪张开双臂,拥住了她的纤细的腰肢,他的动作如此轻柔,如在午后抱住了一只娇慵的猫。 …… 香风缭绕,林守溪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睡梦中,他再次见到了宫先生,宫先生黑面上的表情消失了,变得无比平静。 “这个给你。 他的指尖生出了一道白光,白光宛若游鱼,落向了林守溪的掌心。 “这是什么?”林守溪精神恍惚地接过了它。 “这是我的传承。里面有神守山七道失传之法,皆非祖师之术,同样,你借助内鼎炼之,可省你数十年修道之功,对了,里面还藏着一个秘密,等你道法成时自会解开……”他的话语透着愧疚:“微薄之礼,还请小友收下。” 林守溪没有推辞。 光点融入了掌心,化作了无数玄妙的文字,沿着灵脉流淌入体,成为了洛书的养分。 “感谢前辈相助。”林守溪说。 “是我有劳你了。”宫先生轻轻摇头,话语透着沧桑。 这是精神世界里最后的对话。 之后,林守溪坠入了一个绵长的梦,梦里他在冰原上跋涉,一直到天的尽头,看见活灵般的太阳从地平线下升起,将所有的黑暗照亮。强牺读牺 不知睡了多久。 他再次苏醒的时候,楚映婵依旧被他环着细腰,紧紧地拥在怀里,一旁的洛初娥却已不见了踪影,林守溪并未猜测她是死而复生,因为他分明看到,原先的尸体处落着一枚镶嵌星火的戒指。 洛初娥是大地上初代苏醒的人类,这枚戒指代表着她的血脉伊始,价值无量,有了它,林守溪甚至能够拥有掣肘洛初娥一脉后人的能力。 他毫不客气地收下了戒指。 柔美的白衣仙子还在他怀中沉睡着,肌肤相贴,他看了眼她的眉心,发现色孽咒印并未因为洛初娥的死亡而消散……这或许与原初的色孽石板有关。 林守溪本想抱着她去寻那块石块的下落,但他惊讶地发现,这块石板不知何时已立在了他的身前——有人在暗中帮助了他。 在色孽之峰时,洛初娥曾亲自给他演示过如何修改石碑。 林守溪学着她的样子,艰难地抬起了破碎的胳膊,按到了石板之上,他闭上了眼,意识勾连了石板。 他贴着楚映婵柔软至极的身子,恍然想起了当初雪夜歇息的楚国小亭,亭中的对话在他耳中复现,她说那些东西不是负担,而是天赐的礼物。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眸无限温柔。 “色孽非罪孽,它是爱,是灵感,是初始的符号,是爱欲的结晶,是礼物,是我们共同守望的美……” 林守溪如此说着,他像是在对色孽之碑说话,但恰贴着楚映婵鬓丝微乱的耳畔,故而也似在对她耳语,说着他们共同相信的事。 色孽石板发出了温柔的光,上面的文字宛若金粉掉落,崭新的楷书自上而下写就,它失去了原本的神秘感,转而变成了铁画银钩的方正之美。 与此同时,山谷间的风朝着这里汇拢了过来,风温柔地绕过他们身边,飞上高天。 白瞳黑凰剑经水到渠成,破至第二重,风。 …… 在林守溪看不见的地方,青裙女子也露出了微笑。 事实上,在林守溪昏迷之后,心脏破碎的洛初娥还想要拼死反扑,只是被她轻而易举地碾碎了,洛初娥的残躯被她纳入属于她的洛书世界后,彻底丧失了一切斗志,当时奄奄一息的洛初娥别无他想,只感到了伟大。 宫盈将她毁灭,残魂封印入戒,赠给了林守溪。 “就当是帮女儿交的学费了……虽然迟了三百年。”宫盈轻轻地说:“哎,这真是我家请过的最贵的先生。” 宫颂飘在她的身边,如当年跟随她时那样。 “再见。”他挥了挥手。 杀死洛初娥是他最后的执念,执念破除,他也该烟消云散了。 “别急,我还有个问题。”宫盈抓住了他的影,说。 “什么?”他问。 “你当年……为何要选洛初娥?”宫盈眯起眼眸,杀意凛然。 “我……嗯……”宫颂一时失语。 “哼,找打。” 宫盈也不听他辩解了,一个板栗朝他砸了过去,这样的场景过去发生过无数次,尤其是在求学的时期,不同的是,这一次,她的板栗还未落下,那袭白衣便坍塌了下去。 那一刻,青裙女子眸光中的笑碎如水帘,她的动作陡然变成了拥抱。 空荡荡的白衣被她抱在怀里。 黑色的面具羽毛般飘落,也被她轻轻伸手接住。 这是短暂的相遇,也是无期的长离。 “我会继续走下去的。” 她将黑色的面具按在胸口,眸光落向了河图洛书世界的上空,那个神秘的漩涡之后隐隐透着浊黄的风暴,似另一个世界。 她站在两条长河的交界处,遥望苍穹,目光似已穿透层层天幕,抵达了某个未知的彼岸,她说: “白骨不死,道火不熄,旧的时代终将过去……我来埋葬众神。” 第一百六十四章:春风不解风情 修改完色孽石碑之后,身负重伤的林守溪又昏迷了过去,这一次他睡得很好,没有做什么乱七八糟的梦,始终萦绕在侧的幽香令他感到了安宁。 醒来已不知何时。 睁开眼,他隐约感受到周围亮着烛光。。。 侧过脸颊望去,林守溪大吃一惊,模糊的视线里,他隐约看到洛初娥那袭古典长袍在身边摇晃。 “你还活着?!”林守溪涩声开口,他想起身,体内的伤却将他牢牢按在了榻上。 “别怕。” 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正是楚映婵在说话,她以手指点住他的额头,让他不要乱动。 真气顺着楚映婵的手指渗入眉心,林守溪的视线立刻清晰了许多,他对上了仙子的剪水明眸,这才发现,原来这身古典衣裙的主人竟是楚映婵……他这才松了口气,紧绷的身躯彻底放松了下来。 “为师活着不好么?”楚映婵微笑问。 “你……你怎么穿着洛初娥的衣裳?”林守溪问。 “白裙染上了血,自是要换的,殿中倒是不缺衣服,我便随意取了一身,没想到还吓到你了。”楚映婵略带歉意地说。 “没事就好。” 林守溪轻轻点头,发现这衣裙穿在她身上典雅端庄得紧,气质远胜过了洛初娥。 接着,林守溪飞快将目光移向了她的眉心。 如画的眉目间,刺眼的咒印已消失不见……洛初娥身死,色孽之碑被改写,咒印也就随之烟消云散,这场赌约他们取得了绝对的胜利。 “我们现在在哪里?”林守溪问。 “王殿。” “你带我回来的吗?” “我醒来就在王殿了,应是你将我……抱回来的。” “是吗……” 林守溪渐渐回忆起昏迷前的事,解除了色孽之碑后,纵使七峰妖魔陆续身死,他依旧不愿在炼狱过多逗留,便抄起楚映婵的腿弯,将她抱在怀入了王殿,因担心她的安危,他将她压向靠着墙壁的那面,睡着之前手依旧紧紧箍着她的腰肢。 楚映婵的伤势并不重,咒印解除以后,她也就自然而然地醒了,挣脱了他的束缚,率先下了榻。 过去在牢中同住的时候,哪怕楚映婵先醒来,因怕惊扰他,她也会静静躺着,等到他睁眼,这一次…… “我睡了很久吗?”林守溪问。 “一天一夜,不算长也不算短。”楚映婵说。 “我睡觉的时候……”林守溪欲问又止。 “放心,你睡觉向来很规矩的。”楚映婵笑了笑。 林守溪嗯了一声。 他的视线恢复清明,认真地看向她,这位仙子立在一边,身子微弯,秀靥透着微羞的霞红,宁静的眼眸里含着水光,那不是泪水,而是别的悬而欲滴的情绪,林守溪看着她这般模样,不由想起了洛初娥猖狂而笑时,她自王阶上持尺而至的场景,一个柔情似水,一个如剑开天,一时竟难以叠在一起。 “你……怎么了?”林守溪看着她的情态,也有些不知所措。 他无法欺骗自己,他知道,经历了这些以后,他们绝不仅仅再是简单的师徒与朋友了,过去,林守溪始终觉得自己是一个不近女色的专一之人,并常常引以为傲,但此时此刻,这位楚仙子眼眸中的温柔成了最锋利的刀刃,令他不敢对视……他终于开始怀疑自己。 “没,没什么呀。”楚映婵微怔。 “你有话想对我说吗?”林守溪追问。 “嗯……倒是有的。”楚映婵颔首。 “你想说什么?”林守溪尽量平静地问。 “你……能不能再睡一会儿?”楚映婵小心翼翼地问。 这是预料之外的回答,林守溪吃了一惊,接着,他才发现楚映婵挽着袖口,手中还捏着冒着热气的白色手巾,似为了方便行事,平日里披着的长发都束了起来。 林守溪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什么,微微低下头,发现自己本就残破不堪的黑衣已被撕去,重伤的部位抹上了膏药,缠好了绷带,其余部分的血污则被擦干净了,露出了水一般的肌肉线条——他赤裸着,楚映婵正在帮他处理身上的伤。 看来醒得确实不是时候。 刚刚经历过生死,林守溪也懒得在这种事情上扭捏,他闭上了眼眸,说:“我睡着了。” “真的睡着了?”楚映婵笑问。 “嗯。”林守溪诚恳回应。 “睡着了就不要说话了。” “好。” 林守溪听话地闭眼。温热的毛巾在身上细致地滑过去,为他擦拭着,少年的睫毛与眼皮动得很快,眉头也时不时蹙起,不知因为疼痛还是别的,楚映婵若不做女剑仙,想必也会是个合格的女医,她气质大方,手法细腻,疗伤之余还帮他按揉身子,令他紧张的肌肉放松下来。 “可以醒了。” 楚映婵最后拧干了毛巾,原本清澈的水也浸透了血色,她用手腕试了试额头,转身将水倒掉,回来的时候,她带了几身干净的白衣裳。 “这是为师在市集上买的,也不知道合不合你身。”楚映婵说:“我帮你穿上。” “我……我自己来就好。”林守溪终究有些不好意思。 “那你自己来吧。”楚映婵柔声说。 林守溪试图驱动身体,可他发现,洛初娥已死,他没有了死亡的压迫与刺激,根本差使不动这副身体,身体只想躺着,他象征性挣扎了几下,直到伤口牵出痛意后,他顺从了身体的指令,直挺挺地躺了回去。 楚映婵静静地看他折腾,笑意温柔,见林守溪放弃后,她重新拿起衣裳,小心地挪动他的身子,套在上面,为他穿好衣裤后,楚映婵还为他系好了衣带。 “嗯,这个……” “不用管,这是……正常的。” “唔……好。” 中途,他们还发生了这样一段短促的、意义不明的对话。 终于收拾好衣裳后,楚映婵又贴心地喂他喝粥,每一勺送到他口中的粥都被她轻轻吹成了恰到好处的温度,他在起居上享受着楚映婵如此无微不至的关怀,竟有一种缺失的婴儿时期被填补回来了的奇怪感觉。 喝过了粥,楚映婵又去为他煮水。 林守溪悄悄回过头,看向她离去的背影,她的背影清丽,曲线顺着两侧向内收窄,至腰肢后又陡地舒张,美妙绝伦,风景独好。 林守溪看着她腰后的裙结,不由想起了这些天如梦似幻的经历,在同室而居,同生共死之后,原本的生疏已消失得无踪,转而变成了一种若即若离的亲密,他无法定义这样的关系,只是在看到她温柔的笑容与窈窕的背影时会感到安心。 “你又在想小禾姑娘了吗?”楚映婵收拾好碗筷,回过头,见他有些失神,便笑着问了一句。 “没有,我……嗯……” “好了,我知你离去心切,但你现在伤势太重,现在还是安心养伤为好,莫要行勉强之事。”楚映婵说。 “……好。” 林守溪脖颈酸涩,眨了眨眼代替点头。 “那好,你乖乖躺着,如果有什么东西要拿喊我就是,我帮你拿,有什么想吃的也尽管与我说就好了,至少在你病好之前,你不要拘谨,尽管与我说就好了。”楚映婵柔和道。 “知道了……师父。”林守溪又眨了眨眼。 “那为师先去沐浴,等会再来照顾你。”楚映婵说。 “好。” 林守溪应了一声。 他看着楚映婵落落大方的气质,先前心中陡然浮现的想法渐渐消散,他觉得是自己想多了,他们虽经历了非常之事,但楚映婵温柔单纯,与小禾又是表面的敌人实际的朋友,她怎会心生旖念呢……是自己在胡思乱想了。 林守溪平复心境,闭目养神,想要将近日里烙在心中的诸多画面淡去,可它们又像是水中的月,无论他用多大的石头砸击,水面平静之后,月亮的影依旧如初。 林守溪轻轻叹气,睁开了眼。 接着,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右瞳里,映出了楚映婵此刻的模样。 ——洛初娥打入他右瞳的法术并未因为她的消亡而瓦解,竟依旧影响着他! 楚映婵在他面前时,法术不显,如今她离开了,瞳光竟跟着绕过了曲折的光路,始终黏着她端静的影,将画面传入他的脑中。 他看到了一面黑白屏风,屏风后白雾蒸腾,楚映婵立在其间,本该端庄的她撩着长发,弯折的身影袅袅依依,一旁花白的雾气则是她最后的、薄如蝉翼的轻纱。 林守溪知非礼勿视之理,立刻闭眸,那惊鸿一瞥的残影却挥之不去,其中有雪山红莲,乌云细月。 这一刻,林守溪忽然想知道洛初娥到底使的什么法术,有没有随着她的消亡而失传,倒不是有其他心思,他只是单纯地好学,想认真剖析一下这些法术的精妙思路。 一直等楚映婵出来,林守溪才重新睁眼。 湿漉漉的仙子双颊飞红,她依旧穿着一袭楚映婵的古典长袍,仪态优雅颇有古韵,仿佛是从一千年前走出来的。 “你怎么了?你的心律好像有些……” “没事,刚刚牵动了一下伤,痛的。” “是么……” 楚映婵闻言,立刻帮他调了调枕头,让他躺得更舒服些。 她一边整理着衣衫,一边与他说话。 楚映婵与他说起了现在城里的现状,告诉他城里的动乱已经平息,从此以后城中没有了暴君,代替洛初娥的是永恒的规则,规则没有喜怒哀乐,它只守护秩序,从此以后,这里也算是拥有一位永恒的圣君了。 这位‘圣君’第一个制裁的是卓荷,这小丫头越狱之后也没有消停,她崇拜于林守溪与楚映婵的壮举,希望这样一对璧人可以喜结连理,给不死国留下一段佳话。为此,她还私印邸报,满城散播消息,说他们已然相爱,试图裹挟狂热的民意来绑架他们,让他们就地结婚,为此,她受到了规则无情的制裁,处以了三个月的拘押。 “这丫头倒是可怜。”林守溪笑了笑,他本还想当面感谢她的帮忙呢。 “随意散播假消息,本该被捉,在此事上没什么可怜的。”楚映婵却是淡淡说。 “散播假消息要被抓这么久么?”林守溪感到好奇。 “当然,规矩是很严厉的。”楚映婵说。 林守溪看着她微微板起的脸蛋,只觉有趣,也未多想。反正卓荷已被关了三百年,应该不差这七天了。 林守溪也给她讲了自己越狱后发生的事,楚映婵温顺地听着,眼里满是怜惜。 关于那位神秘的宫先生,他倒是没有提太多,如今稍加回忆,他立刻想起与宫先生对话时,他的口中时常会提到一个‘她’,那个人是谁?也是暗中帮助自己的人吗? 林守溪想起了那块凭空出现的色孽石碑。 他所做的一切都在她人的注视之下么? 林守溪想要感受那种注视,却一无所得。 楚映婵坐在他的身边,一边为他检查身体,一边与他嘘寒问暖着,举止得体。 咒印解除之后,她又是那个温柔的仙子了,只是林守溪总觉得,似乎还缺了什么。 “今晚不用陪着我了,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夜色来临的时候,林守溪忽然说。 楚映婵闻言,身影微顿,片刻后说,“好,若有事记得喊我,我就在旁边的房间,随时可以来。” 说罢,楚映婵离去。 屋内重新安静了下来。 林守溪躺在床榻上,他启动了内鼎,开始炼制丹药,修复体魄,同时,他睁开了右眼。 他是刻意将楚映婵支开的。 楚映婵回到了另外的房间里,掩上了门,她靠在门上,闭着眼,手轻轻抚上胸口,不知为何轻轻舒了口气,片刻后,她望向门外,手数次想触碰门把手,又停住了,最后,她轻手轻脚地离开,来到了书桌前,坐下,随意取过了一本洛初娥的藏书读了起来。 时间悄然流逝着。 林守溪发现,她的目光在第一页停了很久很久,仿佛这一页无比艰深晦涩,永远也无法读完。 他看到了她的心不在焉。 四下无人的时候,楚映婵显得更加柔弱,她望着窗外的夜色,以手托腮,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她也不再装模作样地看书了,而是起身,走到了一旁的大书架上,翻找着什么。 片刻后,她抱着一本更厚重的书回到了桌前,根据着前几页的索引寻找着什么。 林守溪看清了封面,这是不死国的律法,也就是那无形规则的文本。 楚映婵翻倒了某一页,目光落了上去,文本如有灵性,自动变成了神山的文字,她轻轻念出了声:“散播谣言,按轻重拘押七日至一月不等……” 林守溪闻言,立刻明白了什么,很快,楚映婵翻倒了另一页,印证了他的猜想。 私印邸报,拘押三月。 原来卓荷被抓并非是因为散播假消息,而是因为私印邸报……在规则看来,那不是假消息么? 楚映婵犹被电击,立刻将书合上,然后将这厚重的大书塞回去,她放了几个位置,始终不满意,最后将它藏到了床底下。 接着,楚映婵用手揉了揉面颊,开始修炼。起手式不是其他,正是合欢经,接着,女子的哼声宛若浅唱,在屋内不断响起,林守溪这才发现,原来咒印虽解,但咒印的影响还积压在体内,她怕他担心,白天半点没有表露出来,直到夜深人静之时,才悄悄地排遣。 打坐之后,她又清水扑了扑脸,黑发解开,落在两侧,将她的神情遮蔽。 回来之后,她摊开了一张纸,开始记录明天要做的事。 她寻了几本菜谱,认真地翻阅起来,过去的她十指不沾阳春水,勉强能煮白粥,现在为了照顾林守溪,她开始私下学习新的技艺,她依据城中原有的食材记录了几种菜名,还在旁边写了备注:明日记得要旁敲侧击,问他的喜好与忌口。 记录完了这些,她又开始自学医理,医理不比做菜,可不是一晚上就能速成的,她很快宣告失败,目光颓丧,鼓着雪白的香腮,像是一个比剑失败后偷偷生闷气的少女,哪里还有半点神山门主的样子。 写完了很多东西,这张纸尚有空白,楚映婵重新定神,继续写字。 她先写下了林守溪的名字,一笔一划很是端正,她看着这个名字,手指轻轻敲打桌面,情态温软,接着,她又想到了什么,立刻肃起了脸,坐姿端正,在林守溪的旁边写下了‘巫幼禾’,并在两个名字中间画了一个心。 她将樱唇紧紧咬住,盯着这两个名字看。 过了一会儿,她又将林守溪的名字写了一遍,然后在旁边画了一个短横,她顿了一会儿,将横延长,写成巫字,然后补齐了‘幼禾’二字,如此重复了数次,清澈的眼睛却是蒙上了郁郁的雾,接着,她深吸了一口气,将纸翻到了背面,又写下了‘林守溪’,笔悬在纸上,一直到墨汁要滴落时,她才移到了‘林’字的下方,将楚字补全,竖着写下了‘楚映婵’。 借助这个‘林’字,两个人的名字毫无间隙地交融在了一起。 似是心结得解,楚映婵肃着的面颊露出了一抹极淡的笑,接着,她又飞快用墨汁将这两个字盖上,然后取来了黑色的戒尺,抽打手心并在道德上对自己进行了训斥与引导。 她将正面的有用信息重新抄录了一份,这份则立刻烧掉,毁尸灭迹。 她看着纸上记录的内容,认真地背了一遍。 接着,她开始整理衣裳。 白裙染了血污,叠在一边,还未清洗,她只得继续翻洛初娥的大衣柜,她翻出了许多漂亮衣裳,其中还有几件露肩的,她将这几件展在手中,对着镜子比照了一下自己,似有些心动,最终却还是垂下眼眸,将其放回了原处。而寻找鞋靴时,她还翻倒了洛初娥标志性的古篆薄袜,楚映婵面容羞红,将其拿到床边,玉腿在微抬之后就停住了,静默了大约五息后,她用力摇头,将那长长的茶色薄袜也放了回去。 她试好了衣裳,将长发梳得一丝不苟之后,就静坐在床上,看着更漏,消磨光阴。 清晨终于到来。 楚映婵走到门边,耳朵贴着木门,静悄悄地听了一会儿动静。 片刻后她打开了门,在过门前,她将精心梳好的长发弄乱了些,神色惺忪,仪态慵懒,仿佛刚刚梦醒。 第一百六十五章:仙子的裙袂 楚映婵走出房间之后,面容复归清冷,她的脚步很轻,掠过烛火时,身影甚至没有惊动烛焰,她从空寂寂的大殿中无声走来,一直停在了林守溪养伤的榻边,她慢慢地坐下,收敛了气息,观察了一会儿林守溪后,伸出两根手指,悬在了他的腕上。 林守溪似在睡觉,没有察觉到她的到来。 楚映婵按照先前医书上学到的方法,尝试着诊脉,她宁心听着脉象,蹙了蹙眉。。。 好乱…… 他明明在休息,怎会这么乱呢?是因为伤么?还是说…… 楚映婵默默回想着医理知识,在一顿推演然后得出‘他可能是怀孕了’这个结论以后,楚映婵终于放弃,认清了自己愚拙的医术,乖乖等林守溪苏醒。 没过多久,林守溪就睁开了眼。 “你怎么醒这么早?昨夜没睡么?”林守溪明知故问。 “没有,回屋后我读了会书就睡了。”楚映婵微笑着回答。 “读的什么书?”林守溪继续问。 “还能是什么书?一些修道秘籍而已。” 楚映婵树立着自己孜孜不倦修道的形象,打趣道:“若我再不努力一些,师父的境界可就要被徒儿超过去了。” “那……”林守溪向着她方才的情态,心神荡漾,略显冲动道:“那就由徒儿来保护师父好了。” 楚映婵有些吃惊,她袖中的手绞紧了些,脸上笑意不变,柔声说:“你不是一直在保护我么?” “我……师父也功不可没的。”林守溪太过紧张,觉得自己有些不会说话了。 楚映婵也察觉到了他的异样,问: “是我吵醒你了吗?” “怎么会。” 林守溪努力平复了心境后,再度侧过头去,认真地端详起了她。 今日楚映婵穿着一件极熨帖身子的右衽红衫,黑色的束带下则是一袭纯红的褶裙,裙下压着双棕色的小巧薄靴,这身小家碧玉似的搭配之外罩着件宽大的白袍,白袍刻意仿古,形似葛制,实际上却滑入丝绸,它的白亦非单调的素白,而是显着云一样的厚重。 这是为洛初娥量身打造的衣裳,寻常女子难以驾驭,但楚映婵的身段同样曼妙到无可挑剔,穿上它们非但毫不违和,反而像是特意为她裁剪的。 林守溪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昨夜意外睁眼时水雾中所见的绝景,血如银瓶乍破,加速流动,心脏也砰砰直跳,他杀敌时再如何冷静,终究还是血气方刚的少年,如何见得这些? “好看吗?”楚映婵见他有些脸红,也并未猜测其他,只是微笑着问。 “嗯……好看。”林守溪支支吾吾地说:“这衣裙蛮适合你的。” “洛初娥的衣裳都挺不错的,我随手拿了一身,这妖女心思歹毒,但对衣裳的审美倒是正的。”楚映婵漫不经心地说着。 林守溪点头附和,他心里清楚,这哪里是随便选的呢,分明在那里挑挑拣拣了一个时辰…… “你本就天生丽质,衣服不过是锦上添花之物而已。”林守溪说。 楚映婵抿唇微笑,没反驳也不附和,只是问:“那你觉得添什么花更好看些呢?” 林守溪打量着她现在的模样,又想着她过去白衣胜雪的身影,心中对比间,水雾中的惊鸿一瞥幽幽浮上心头,向来自称定力极佳的他又慌乱了,耳根通红。 楚映婵也吃了一惊,心想他也是见过的世面的,来往的也都是小禾与慕师靖这样的绝美少女,再加上他们同居数日,何至于这般害羞,难道…… “伤势又复发了么?”楚映婵担忧地问,她用手背触了触他的额头,一片滚烫。 “嗯。”林守溪顺坡而下,推脱给了伤势。 楚映婵便坐在他的身边,为他输送了些真气,待他体温趋于稳定后,她又问: “你今天……好像有点紧张?” “我……紧张什么?”林守溪心虚开口。 “嗯……”楚映婵将信将疑地点头,忽地,她又发现了什么,问:“你的右眼是怎么回事?” 林守溪心头一惊,心想自己偷窥的事这么快就要暴露了吗,这若是让她知道,自己该怎么说呢?他想着她昨天夜里偷偷在房间里表露的娇憨,思慕,嫉妒,迷茫……画面纷繁地涌上心头,他心乱如麻,一时想不到该如何收场。 “我……我右眼怎么了吗?”林守溪强自镇定。 “你的右眼眼圈怎么和烟熏似的?是没睡好么?”楚映婵问。 “……”林守溪一愣,却也暗自松了口气,“有么……也许吧,夜半偶尔会醒,多休息两天应该就没事了。” “真的不需要师父陪着吗?”楚映婵注视着他。 “不,不用了。”林守溪说。 “你是心存芥蒂么,还是说……” 楚映婵欲言又止,后续的疑问收回,眼睛却暗淡了些,林守溪知道她误会了,心头一疼,却又无法明说原因。 “是我自己的原因,嗯……难言之隐,师父不要多想了。”林守溪含糊其辞。 制大制枭。“嗯。”楚映婵点点头,没有再问。 林守溪一夜没有睡觉,昨夜楚映婵在房间的一举一动他都尽收眼底的,那是褪去伪装之后的她,有些陌生,却又似她本来的模样,她依旧在他面前端庄地扮演着师父,可他却无法再自欺欺人了,只是现在的他还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份情感。 这是背离道德么,还是……人之常情呢?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许是身体虚弱的缘故,林守溪发现,许多自己过去坚信的东西正被动摇着,在害怕与沮丧之余,他甚至生出了另一些他过去从不敢想,且一说出口就容易被小禾打死的念头。 各怀心思的两人陷入了安静,似是为了打破这种尴尬般的静,楚映婵率先开口,微笑着问: “你有什么喜欢吃的么,我去做饭给你吃。” “师父还会做饭吗?”林守溪明知故问。 “嗯,以前学过一些,但不一定好吃。”楚映婵没什么自信。 “楚国的王女殿下竟还亲自下厨么?”林守溪又问。 “你若再取笑我,今日继续喝白粥。”楚映婵神色一厉。 林守溪识趣地认错。 “快说你喜欢吃什么,不说就算了。”楚映婵原本的计划是旁敲侧击,但现在来看,对付他还是要硬的。 林守溪思忖片刻后,说了两道菜名:“红莲子羹,叶衣糯糖糕。” 楚映婵瞳光一颤,她惊讶地发现,这两道菜自己昨晚正好学了……她明明是在数百道菜里挑的呀,怎么会这么巧呢,是缘分吗? “你真的要吃这个?”楚映婵怀疑自己听错了。 “怎么了?是有什么为难吗?”林守溪问。 “没,没有的,你若想吃,为师这就去做。” 楚映婵立刻转过身,以手抚心,轻轻吐了口气,免得让他看出什么异样。 林守溪不用看也能猜到她现在娇羞而惊喜的神色,他看着楚映婵离去的身影,心情也不由地愉悦了起来,他暂时放下了那些复杂的念头,只想先捉弄她一番。 通过右瞳,他能清晰地看到楚映婵现在做的事,厨房里的仙子丝毫没有杀敌时的风范,变得笨手笨脚的,她看着抄录在手心的字,如念咒语:“少许……适量……嗯……” 饭盒和糕点端了上来。 “这么快?”林守溪讶然。 “还好,在家的时候常做,熟能生巧就是了。”楚映婵说。 她开始喂他吃饭。 莲子羹与糖糕的味道都不错,又香又糯,恰到好处,尤其是嚼那红莲子的时候,更是别有韵味,林守溪认真地夸奖了她,她脸色自若,心中则是暗暗松了口气。 林守溪清楚地知道,它们这么好吃并非是楚映婵厨艺天赋高超,而是她在失败了一次后果断放弃,越窗而出,买了成品回来。 她身法很好,来去飞快,回来时羹汤犹温。 林守溪看破不说破。 “你伤势大约何时能好?”楚映婵问。 “明天应可下榻了。” 林守溪尝试着活动了一下四肢,依旧是酸麻胀痛之感,所幸他身躯的自愈能力强悍,持续不断运作的内鼎不停地为他修复着内脏的裂痕。 “那后天出发吧。”楚映婵说:“不死国的城门已为我们打开,我们到时候沿着原路返回就好了。” “好。” 林守溪点头答应。 他平躺着,楚映婵像昨天那样为他揉着身子,她的手法愈发纯熟,林守溪险些直接睡过去。 期间,两人为了避免尴尬,断断续续地说着话,说的大都是师门之事。 “你师尊好像很喜欢给人送礼物。”林守溪说。 “嗯?怎么突然想说这个,慕师靖收到什么了吗?”楚映婵提起了精神,对此颇为关心。 “慕师靖……嗯,她那御邪薄袜似乎是师尊送的。”林守溪像是无意间想起,又随口问:“师尊没有送你类似的物件么?” “倒是没有。”楚映婵摇首。 “我觉得你穿上应也挺好看的。”林守溪认真提议。 “我才不穿那个。”楚映婵说。 “为什么?那个很名贵么?” “倒也不是,反正……师尊不送我,我就不穿。”楚映婵咬着唇,说。 听到这个荒诞的理由,林守溪不由地笑了起来,立刻挑拨起她们的师徒关系:“你师父好像对你不是很好。” “没有的。”楚映婵立刻反驳。 “记得初见时,师父白裙金冠贵气非常,现在你满身法宝去哪了?”林守溪笑着问。 “自古怀璧其罪,我境界跌了,有重宝在身反而不是好事。”楚映婵辩解道。 “跌境之后不是更加需要法宝护身么?”林守溪不依不饶。 “我……总之,师尊这么做恰恰是对我好。嗯……说了你也不会懂的。”楚映婵终于有些小脾气了。 “是吗?”林守溪反问了一句,火上浇油。 楚映婵是有些争强好胜的,她立刻取来了那柄黑色戒尺,“再说,先前法宝虽多,又有哪一样比得过这柄打神尺?若没有它,我们现在应是凶多吉少的,总之……师尊用心良苦,你要好好体悟,不许妄加揣测,知道吗?” 林守溪闻言,忽然觉得,她似乎更喜欢她师父一些。 “用心良苦么,许多话正因为是她说的,所以你才往好处想吧?”林守溪说。 楚映婵秀眉淡蹙,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竟在林守溪身上感到了一抹离奇的妒意。她正了正神,说:“道理不分尊卑。” “她时常以这戒尺打你,也是为了讲理?”林守溪不依不饶。 “犯了错自要挨罚,天经地义之事。”楚映婵努力维护着师尊的形象,纵使她一度觉得,自己只是师尊的出气包。 “那徒儿可以罚你吗?”林守溪问。 “什么?”楚映婵一惊,接着她神色严厉了几分,叱道:“我是你师父,你须知长幼有序,再说这等轻浮孟浪之语,师父可不饶你了。”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师父先前不是说,道理不分尊卑么?”林守溪反问。 “这……”楚映婵一愣,顿感自相矛盾,她想了想,一时语塞,也只好点头,“嗯……你说的不无道理。” “师父这是知错了?” “嗯……” “错了应如何?”林守溪图穷匕见。 楚映婵呆住了,一番问题下来,她又想维护师尊形象,又要维护自身威严,不慎被抓了破绽,落到了陷阱里去,此刻檀口微张,心乱如麻,竟不知如何反击,可若就此认负,她岂不是要被…… “为师,为师去反思……”楚映婵连忙起身离去,不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 林守溪看着她落荒而逃的模样,终于解气,他一想到楚映婵不管有理无理都要维护师尊的样子就有些莫名的生气,如此这番令她窘迫也算是一种惩罚了。 不知为何,他对于那位仙楼楼主印象总是古怪的,他始终觉得,那位楼主被她神秘的师父教坏了,如今上梁不正又要祸害下梁,作为楚映婵名义上的弟子,他有必要以身为尺,好好矫正一下这位仙子,改善道门的歪风邪气。 被徒儿欺负了的楚映婵躲回了房间里,将门关上,背靠着门,她的脸颊依旧是红的。 “不要和他一般见识。”楚映婵愤愤地说着,这样安慰自己。 话虽如此,她越想越是气恼,不由地又摊开了一张纸,在上面写写画画,复盘他们刚才的对话,一句一句地斟酌推敲,思考要怎么说才能反败为胜。 “嗯……这是陷阱,这是强词夺理的话术……” “哎,我刚刚要是这样说就好了,他肯定无言以对。” “要不再去找他争论一下?” 楚映婵很快写满了一张纸,自言自语着,为刚刚自己的失败而懊恼。这一幕被林守溪清楚地看在眼里,他看着上面的字,想象着楚映婵说这些话时的模样,只觉得可爱……没想到她竟有这么可爱的一面。 。楚映婵还在懊恼着,若能重新辩论一次,她觉得自己应是稳操胜券了,可思前想后,她还是选择了将纸烧掉。 “嗯,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纸烧掉以后,她的思路又回到了起点。 “不过他也是,怎么越来越肆无忌惮了,一点不将我放在眼里。若这样下去,他可就要从正人君子变成轻薄孟浪之徒了……还是说,他本就如此呢?楚映婵!你可不能再因为一己私情纵容包庇他了,你是他师父,将他引入正途是你的责任。”楚映婵认真反思。 这对师徒的想法竟不谋而合,两人都想将对方引入他们认为的正规中去。 教诲完自己之后,她的心情也舒缓了些,又开始胡思乱想了,她怔怔地看着窗外昏暗的世界,只觉得时间过得又快又慢,小的时候,她就常常喜欢这样坐在窗前,盯着外面幽蓝的天空看,一直到晨光降临,可不死国的天空永远不会明亮,于是她又感到了孤单。 似是想起了先前的对话,楚映婵心血来潮般起身,靠近衣柜,再度翻出了那茶色古篆的薄袜,这一次她不再扭捏了,薄袜顺着雪白的足尖捋起,水一般淌过她的腿,将其尽数包裹,她撩起红裙自赏着,脸又飞快地红了。 林守溪偷偷打量着这一幕,更有大获全胜之感。 忽地,林守溪瞥见了一旁的白裙,那白裙染着血污,叠得方正。 ——这已三天过去了,她为何迟迟不洗涤这裙子? 林守溪的心中不由泛起了疑惑,他觉得这不像是楚映婵的作风。 很快,楚映婵为他解答了疑惑。 。她穿好薄袜,在地上绕了一圈以后,目光也不谋而合地落到了那薄裙上,她心中一动,拿起了白裙,犹豫之后将它展了开来。 林守溪看着那沾染的血污的衣裙,起初不以为意,片刻后却是震住了。 他发现,白裙除了大团的血污之外,竟隐约还有一些凌乱的指痕,那些指痕分布很广,最集中的却是后背与腰肢之下…… 昏迷之际,我……到底做了什么? 第一百六十六章:何以不相欠 ,我将埋葬众神 林守溪心弦绷紧,开始回忆昏迷之前的事。 但他一点也想不起来了,那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个沉沉的梦。 他醒来之后与楚映婵闲聊时,她倒是无意间答过一句‘放心,你睡觉向来很规矩的’,当时不觉有异,如今回想,隐约有欲盖弥彰之感。 难道…… 林守溪立刻摒弃了陡然冒出的念头,重新梳理这一幕:白裙沾满血污并不奇怪,当时满身鲜血的自己与她相拥,自是将那胸腹与下摆一块染得艳红,至于后面……他将她抱回了王殿里,裙后留有血手的指痕也是合情合理的。 昏迷时的他意识模糊,醒来后的他也可以假装没看到这一幕,不知者无罪,只要他足够心狠,一切全然可当作没发生过,但…… 楚映婵捏着衣裙两边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她樱唇轻轻摇颤着,情绪没有化作语言从唇中流出,却还是在那水光潋滟的清眸里显现了出来,万千情愫溅成一片迷离的光,美得不可捉摸,足以令恶魔心软。林守溪败在了她的目光下。 他平躺着,注视着天花板,思绪盘旋升空,像是回到了两天之前,他根据上面的指痕认真复盘起了当时有可能发生的事: 昏迷后的他紧紧抱着楚映婵,软玉在怀,香风缭绕,体内原始的本能被激发了出来,违背了他清醒时的道德,行了禁忌之事……也不知当时楚映婵是不是醒着,有没有阻止自己,还是说…… 【推荐下,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楚映婵明明是知道这件事的,可她却故意隐瞒了实情……再联想起这两日楚映婵背地里掩不住的思慕与娇羞,先前还显得荒诞不经的念头一下变得真切了起来。 难道说,我们已经…… 如冷水浇头,林守溪浑身发冷,他知道,如果他真这么做了,既对不起小禾,也对不起楚映婵,同时,自己的第一次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丢掉,他也也无法抑制地感到沮丧。 思绪万千最后都归于一声叹息,楚映婵的叹息。 她看着裙心如洇的血痕,忽地叹息,立刻将白裙重新叠好,收纳到了包裹里,用其他衣物将其严严实实包裹,做完了这些,她又自责似地说:“你这又是何苦呢……算了,希望他永远不知道。”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手放在了小腹上,这本是不经意的举动,可落在本就多疑的林守溪眼中,却引起了山呼海啸的狂澜。 他飞快想到了一幕:多年之后,他与小禾携手拜访神山,途径山腰楚门,门庭放着白鹿,冷清依旧,一袭素裙的仙子在门口闲扫落花,怀中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女童,他问这个稚童是谁,仙子只说是新收的徒弟,要从小养起,他喊了一声小师妹,逗弄一番后就与小禾向着仙楼走去,浑然不知身后白衣仙子目光哀伤,待山径不见人影,才轻启樱唇,以微弱的声音说‘那是你爹爹’。 想到这里,林守溪背生冷汗,骤然涌起的情绪仿佛注入脊髓的猛药,令重伤躺平的他笔直坐起。 几乎同时,收拾好衣裳与情绪的楚映婵开门走出,她见到这一幕,也大吃一惊,连忙来到他身边。 “你怎么了?” “我感觉身体恢复了些,想……试试。”林守溪说这话的时候,身体剧痛无比,像是根强行掰断的筷子。 楚映婵看他强忍痛意的模样,又怜又恼,道:“伤还没好,逞什么能?快躺回去。” 她以手臂托着林守溪的后背,让他躺回了榻上,小心地检查伤口有没有重新裂开。 仙子神色谨慎,面容温婉,林守溪的脑海里则依旧萦绕着先前荒唐的念头,他不确定是不是自己想多了,他也不敢多问,无论如何,白裙红印铁证如山,他必须为她负责。 “师父刚刚是在生我的气么?”林守溪问。 “我与你怄气做什么?”楚映婵淡淡地笑了笑,说:“你那些轻佻的话语错漏百出,为师只是念你病重,不屑于拆穿罢了。” “是吗?那我们重新争辩一番?”林守溪佯作挑衅。 楚映婵准备的话语他都已看过,他想顺着她的话说一遍,让她高兴一下,楚映婵粉唇微张,战斗欲却只是一瞬间的,她很快垂下眼睑,双手叠放于膝,说: “我收你为徒,应教你剑招法术,传你大道至理,而不是为了一己薄面争辩不休,你诡辩有错,为师却也有不对之处,我们应当互相勉励才是。” “……” 她怎么不按计划出招呀……林守溪叹了口气,觉得她的心思真如仙楼外的云,变幻莫测。 “师父说得对,弟子受教了。”他只好这样说。 “又在敷衍师父了?”楚映婵目光微怨。 “不敢。” 林守溪诚心诚意地说,听上去却还像是敷衍。 楚映婵也不与他追究,自顾自道:“峩过去确实受师尊影响太深了,师尊固然是道统之根本,风采无双,但师尊这样的人生未必适合我,我过去总刻意模样,以为榜样,直至跌境以后才渐渐明悟,我到底该是怎样的我。” 她是天生的仙子,出生不久便已开悟,楚国不缺天材地宝,她的修道也顺遂无比,十岁那年便踏入玄紫境中,令她的娘亲再不敢以天才自居,十二岁那年,尚且清稚的她夺得了楚国第一美人的称号,彼时她名动天下,仰慕者还在为楚国第一还是天下第一争论不休时,她已静坐白雪修行,不问世事,之后如所有绝世天才那样,她修剑道,学万法,十七岁时辰的第二天于雪山玉崖破境,成为云空山有史以来第二年轻的仙人。 她始终追随着师尊的脚步,甚至甘愿成为她的影子,神域的跌境是飞来横祸,既定的人生道路被打断后,她很快陷入了迷茫,她终于发现,原来她并不是觉得师父有多么正确,只是她想走一条已知的捷径而已……那终究不是她的路,她也为此付出了代价。 “重来一次也好,过去的路途看似顺遂,实则心障纠缠,难以行远。”楚映婵盖棺定论道。 林守溪听着,感到欣慰,问:“那现在在我眼前的,是真实的你吗?” 楚映婵闻言一怔,犹豫后点头,“当然。” 林守溪微笑不言。 床边,两人愈发敞开心扉,交流起了许多心事,林守溪也没有再拿话语呛她,温柔得让她感到不适应,闲聊的最后,林守溪注视着她的眼睛,鬼使神差地问: “师父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为什么这么说?”楚映婵反问。 “我总觉得你有心事。”林守溪说。 “这……这么明显了吗?”楚映婵吃惊地问。 “是什么事?好事还是坏事?”林守溪忙问。 楚映婵被问住了,恬静仙靥之上浮霭彤云一闪而过,她含糊其辞道:“以后再与你说。” 林守溪心里咯噔了一下,觉得猜想似乎真要应验了。 今日,林守溪没有再她催回房间去,任由她陪伴身侧,楚映婵疲倦之时,还会去到他的身边,如巨牢时那样轻轻地躺下,娇憨清媚之余,她也偶尔会露出严厉的一面,扬言要惩罚林守溪以正门规,但林守溪已然见过她私底下的模样,哪里还会被她唬住?她就像是一只温顺的白猫,在身上画满了老虎的斑纹,假装白虎,可假白虎终究是假白虎,只要揉揉她的头发,就又柔情似水了。 次日,林守溪终于有能力下榻了。 正趴在他床边休息的楚映婵也醒了,她见林守溪起床,准备再为他翻窗买羹汤,可今日的林守溪不知发了什么病,竟不由分说地抄起她的腿弯,将她抱到了榻上,被子铺至胸口,掖好。 “今天我来照顾你。”林守溪说。 楚映婵躺在床上,羞恼之余感到莫名其妙,不由轻声呢喃:“他……怎么这样啊。” 不久之后,饭菜端了上来,皆是楚映婵爱吃的……他怎么这般了解我?只是巧合么? 林守溪如她那样,一勺一勺喂她,楚映婵从抗拒慢慢变为乖顺,她从床上坐起,享受着林守溪的服侍。 “好吃么?”林守溪问。 “嗯。” 楚映婵点点头,小口小口地嚼着,脸上波澜不惊。 吃过了饭,林守溪收拾碗筷,转身离去,楚映婵以为他看不到,抱着双膝莞尔而笑,眼眸眯成了漂亮的月牙,待林守溪回来以后,她又是清清冷冷的仙子了。 “躺下。”林守溪说。 楚映婵知道,他又要用他那‘分筋错骨手’回馈自己了,这三天她每日都会帮他换衣裳,揉身子,两人间也没太多秘密可言,故而这清寂宫中,她也不拘谨,转身躺下,将软绵绵的枕头抱住。 “袜子要脱么?” “不用。” 中途,他们发生了一段简短的对话,接着,她的腿儿就被捉住,揉弄良久,若非他手法与神色皆一丝不苟,看上去很有匠心,她都要叱责他的**了。 按完身子,楚映婵并未感到疲惫消解,反而更累了,她娇慵地趴着,面对林守溪的催促不为所动,只与颊下的枕头亲昵。 “明日就要走了,我去帮你收拾一下屋子。”林守溪自若地说。 闻言,楚映婵飞快下榻,鞋也未穿就跑到他的身边,一把抓住他的手:“不许去我房间。” “嗯?师父是有什么秘密吗?”林守溪佯作惊诧。 “我能有什么秘密?” 楚映婵这样说着,却是站在他面前,双臂一栏,模样冰冷,身子傲挺。 “那师父为何……” “这是我的闺房。”楚映婵觉得这个理由就够了。 “这是洛初娥的闺房。”林守溪纠正道。 楚映婵觉得他说得有些道理,同时,自己确实太过心虚,有些小题大做了。 “师父又准备强词夺理了?”林守溪恶人先告状。 面对质问,楚映婵想起了昨日振振有词的自己,她轻哼一声,放下手臂,说:“那你进来帮忙好了,你可要小心些,别毛手毛脚的。” 林守溪认真答应。 烛火点燃,房间被照亮,放眼望去很是干净整洁。 林守溪一下子就被书架上的书吸引了目光,他走了过去,随手翻起了洛初娥的藏书,楚映婵整理着衣服,偶尔瞥向他,她惊讶地发现,林守溪翻看的书,她这两日大都也看过……这是,情投意合么? “这里好像缺了本书。”林守溪突然开口,指向了一个大缺口。 “这里本来就是缺的。”楚映婵飞快说。 缺的赫然是那本厚重的不死国规则书。 林守溪嗯了一声,习惯性地向周围看了看,好巧不巧,他恰好看向床底,“那是什么?” 楚映婵回过神时,已阻拦不及,林守溪正将那规则书从床底拖了出来。 “原来是在这里啊。”楚映婵只好露出惊讶的神情。 “师父现在怎么越来越不细心了?”林守溪笑着将书放回了原位。 “如今由无形之天道执掌朝纲,此书要来也没用,寻它作甚。” “还找借口?” “好……是为师错了,满意了吗?” 面对着徒弟的进攻,她再次投降。 身后,林守溪开始扫地,一副矫揉造作的贤良淑德之态,这地面原本干净如镜,却不知被他从哪个犄角旮旯拂出了些许纸灰,它们都是楚映婵毁尸灭迹的罪证,仙子自顾自叠着衣服,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期间,她甚至一度怀疑林守溪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这些秘籍要带出去,不能让它们失传在不死国里。” “这两样是法器……可惜洛初娥太过神通广大,并不依赖法宝,没什么藏品。” 楚映婵展示着她收拾的东西,林守溪频频点头,夸赞她的眼光。 “这些呢则是法袍,这座宫殿别的不多,法袍不少,它们材质特殊,生于幽冥,轻若无物,却可御水火术法……” “嗯,都带着吧,你穿着一定好看。”林守溪不关心它的功效。 “你穿着也好看。”楚映婵被戳破心思,细声回呛了一句。 “你带上这么多漂亮衣服,你以前的小白裙见你这么花心,定会伤心的。”林守溪故意去提白裙,看她反应。 楚映婵板着脸,似没听见。 “对了,你的白裙去哪了?”林守溪更进一步。 “这两天一直在照顾你,没来得及洗。”楚映婵随口说了一句,又漫不经心地问:“你难道不花心么?” “我向来专一。”林守溪说。 “是么?”楚映婵清冷发问。 “当然,我专一地喜欢着喜欢我的人。”林守溪说。 “这不还是花心么?”楚映婵唇角噙起一丝笑意,“这话若让小禾听见了,是会被打的。” 林守溪笑了笑,没有继续说下去。 果然,楚映婵率先忍不住了,她双臂环胸,以帮好姐妹质问的神色盯着林守溪,说:“你刚刚的意思是,你会喜欢小禾之外的人?” “你问这个做什么?” “作为你的师父,小禾的姐姐,我有必要端正你的品德。”楚映婵从腰后抽出戒尺,冷冷地端在手里。 “师父的意思是,如果我喜欢小禾之外的人,就是品德败坏么?”林守溪问。 “当然。”楚映婵说。 “为什么?”林守溪再问。 “这有什么为什么?”楚映婵蹙眉,说:“你对小禾的爱本是专一的,如果要分给其他人,就要将本该给小禾的一部分分走,这是对小禾的背叛,她若知道了,会伤心的。” “那……如果我分给她人之后,给小禾的依旧一点不少呢?”林守溪似在自问。 “这怎么可能?”楚映婵轻轻摇头。 林守溪没有立刻解释,他说,“我们家乡地处偏僻,本是没有修道的,但在真气到来之前,我们早已对修行抱有了幻想,并为此留下了许多名篇,那时候我们并不知道龙尸与邪灵,也不知道修道的代价,在我们眼中,修道只是某个终极目标的指向。” “什么目标?” “长生。” 林守溪坚定不移地说。 如今,许多修真者对这两个词早已避而不谈,大敌当前,追求长生会被认为是贪图享乐,不顾大局,但楚映婵依旧点了点头,她知道,长生代表着无限的可能,是无数人毕生孜孜以求的,她也不必伪装清高。 “长生之后,生命是无限的,我把这份无限一切为二,它每一份依旧是无限的,所以爱看似被分割了,本身却并未减少。”林守溪说。 楚映婵明白了他的意思,虽觉荒谬,但确实难以反驳。 只是,前提是长生。 何以求长生? 晚上,楚映婵入睡的时候,依旧带着这个念头,她反反复复揣测着这两天发生的一切,渐渐地,一个模糊的想法生出,令她更加惴惴不安。 次日清晨。 出发的时候到了。 她推开门时,林守溪早早地候在了外面。 “走吧。”林守溪伸出手。 他们在这里耽搁太久,是该离开了。 楚映婵却没有去接他伸出的手。 “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楚映婵双手负后,前所未有地认真。 “又怎么了?”林守溪问,隐隐感到不安。 “你昨天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些?”楚映婵问。 “你照顾我,我当然要照顾回去。”林守溪说。 他觉得这个问题没什么杀伤力,以为是虚惊一场,但很快,下一个问题便呈雷霆之势接踵而至,令他呆若木鸡。 “所以呢?你是想在去见小禾之前,与我两不亏欠么。”楚映婵收束不住心念,积压了一整夜的问题脱口而出。 第一百六十七章:万种风情都似雾 执念是心中的猛兽,它缠绕着早已生锈破损的枷锁,静静匍匐,总是装出温顺的样子,但仅仅是心潮涌动的刹那,锁链尽断,猛兽出笼,与此同时,一只黑鸟盘旋过空,不合时宜地发出长啼,楚映婵如被惊醒,心中狂风骤起,惹得娇躯颤抖,她自知失语,立刻以手掩唇,眼睛慌乱地看向一边。 这是王殿数百级的高阶,居高临下几乎望见不死国的全貌,城池是一片灰雾跌宕的海,殿楼是其中的碑林,放眼望去静悄悄一片。 “我的意思其实是……”楚映婵后悔不迭,想要弥补。 “不是的。” 林守溪打断了她的话,他认真地说:“情感并非金钱债务,无赊欠之说,若通过做这些简单之事就可以抵消磨灭,情感也就不会被称之为情感了。” 楚映婵立在王阶上,不自觉地屏气凝神,她看着眼前神清骨秀的少年,揣摩着他的话语,一时却也弄不清他话里的意思,但她隐约觉得,他们之间只隔了层薄如蝉翼的轻纱,只要差春风一吹。 “那你的情感又是什么?”楚映婵吹动了那缕风。 林守溪没有立刻回答,但此时,他们皆有种心照不宣之感,同时,因为师门、姐妹等诸多原因,这种默契又不可避免地显得别扭,成了无法表达的禁忌。 风从后面吹来,像手一样推了推楚映婵的后背,此刻的她似已软得不耐风力,被推着向前走了半步,他们的距离本就很近,这半步几乎让他们靠在一起。 原本因为不敢注视她眼眸而低头的林守溪脸颊微红,他抬起头,目光停在她红唇处,又触电似地移开,不知所措。 “你到底想看哪里?” 楚映婵看到了他略显窘迫的模样,倒是笑了起来,“亏你还整日将合欢宗传人的身份放在嘴边,你这般少年姿态,未来又怎能光复宗门呢?” 面对着仙子的嘲笑,林守溪倒真有些羞愧了,只可惜纸老虎还是纸老虎,当林守溪凝定心神,重新注视她的眼睛时,她又紧张了起来,唇角挑起的笑被飞快吹散。 “楚映婵。” 林守溪忽然直呼其名,很是郑重。 楚映婵闻言,想呵斥一声他的不尊,却未敢开口,身后的风劲了些,她心随风动,险些直接撞到了林守溪身上。 “怎么了?”她问。 “我……” 林守溪深吸口气,话在嘴边欲出时,另一个声音陡然响起。 “哎,你们在那里等什么呀,不是说今天出发吗?” 王阶之下,戏女高高地举起了手,对他们招了招。 对视的目光瞬间分开。 他们像是忘了刚刚的对话,一同走下长阶。 戏女如降旗般将手缩回,摁到了肩膀上,拧紧,她看着走下来的两人,忽然意识到自己是不是打搅了什么。 “久等了。”楚映婵说。 “不久不久,是我迫不及待想离开这鬼地方,所以起太早了。”戏女说。 “好了,别闹出太大动静,到时候可就走不了了。”林守溪说。 “也是,毕竟你们的恩爱故事已传遍全城,所有的魂灵都想一睹尊容呢,不少人都准备进献礼物了……诶,你们真的不打算收一遍礼金再走吗?”戏女遗憾地问。 两人一同摇头。 “唉,没想到楚妙花了这么多心思,最终还是付诸东流了,看来强扭的瓜确实不甜呀。” 戏女叹了口气,她走在前面,头颅则整个拧过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们,说:“其实我真觉得你们还蛮配的,只可惜你早就心有所属,也没办法勉强了,看来有的时候,感情并非感情,只是一个相遇早晚的问题。” 林守溪与楚映婵对视了一眼,各怀心思。 “嗯。”楚映婵点点头。 她这声‘嗯’不知是应的哪一句。 “对了,在你们神山,师徒真的可以在一起吗?”戏女好奇地问。 “虽无明令的禁止,但总是禁忌,谁要是真做了,会惹人耻笑的。”楚映婵回答。 “这样啊。”戏女更觉气馁。 她听楚妙抱怨过,说自家女儿不爱亲娘,倒是很敬她的师长。既然她这般尊师重道,想来也是不会打破禁忌的人了。 “对了,你那个未婚妻是谁呀,当时黑面出现得突然,我都没来得及好好问。”戏女被关了太多天,说话的**很强。 “嗯……”林守溪不知该如何描述小禾,他心中的小禾更像是一种感觉,而非三言两句的性格可以笼统概括的。 “是个很漂亮的姑娘,我曾与她同游过半年,她……很好。”楚映婵帮他回答了。 “唔……很神秘嘛,以后若有机会,倒是想见一见。”戏女自言自语道。 “对了……” 戏女还想说话,却被林守溪摁住了头,拧了回去。 “好了,别总说我们了,你这些天被抓去哪里了?还有,你这副身体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能拧来拧去的?”林守溪飞快地岔开话题。 “哦,峩啊,我其实不是人,是偶,特别腌制的偶……对,腌制,造偶的过程就像是腌榨菜一样。”戏女叽叽喳喳地说了起来。 林守溪一边听着,一边心不在焉地附和,期间,他向楚映婵瞥了一眼,这位红裙白氅的仙子正拢襟低首,她明明跟着他们在走,却静得像画。 林守溪知道,先前戏女的无心之言像是一盆接着一盆的冷水,将她的心重新浇静,若非戏女在关键时刻出手相救过,恐怕楚映婵都打算扣光她的钱了。 王殿越来越远,城门越来越近。 即将进入外面的灰雾时,林守溪回头,发现她的眼已被空灵灵的失落填满了。 林守溪忽然加快脚步,走到戏女身边,附耳对她说了什么,戏女听着,皱起了眉,随后点点头,对他们挥手,说:“那好,我在前面等你们哦,不过你们要快一点啊。” 楚映婵闻言微怔,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林守溪已走到了她的身边,牵住了她的手,走到了茫茫的灰雾中去。 …… 城外被铺天盖地的灰雾笼罩着,它是烛烟,可以显化人心的七情。 烛烟未被惊动,除了可视度极低以外再无其他,他们才牵手走出王城,浓厚的灰雾就将他们包裹了。 在这里,他们除了对方,什么也看不到。 楚映婵看着那牵住了自己的手,那是少年的手,骨节分明,白而修长,与她柳条般的柔软截然不同,她心念颤抖,被他牵着奔入了雾里。 在经历了最初的茫然后,楚映婵也明白了过来。 这是笼罩天地的雾,也是弥散在他们心头的雾,在这样浓重的雾里,天地间就只剩下他们两人了。 “跟我走。”林守溪说。 楚映婵点了点头。 他们手牵着手在灰雾中奔跑了起来。 这一刻,世界、朋友、师门、甚至道德都被溶解在了浓厚无边的雾里,变成了模糊不清的符号……不,他们也成了符号,两个纯粹的,心灵相交的符号。 两人不停地狂奔着,如同行走在海底,仰头望去,天空也成了幽蓝的深影。 楚映婵穿的是裙子,跑起来并没有那般方便,她渐渐地有些跟不上林守溪的步伐,林守溪停了下来,说:“我来背你。” 他语气如常,行为却是蛮横霸道,他矮下身子,扶住了楚映婵的大腿不由分说将她背起。 他背过小禾,也背过慕师靖,但此时此刻,背部的盈软之感是无可比拟的,他觉得不像是他在背她,更像是她抱着自己,他被拥抱在这种如梦似幻的感觉里,灵魂都像是要飘然而起,飞上天空。 楚映婵双臂环着他的脖颈,吐气如兰,气息在耳垂与发丝间游动,令少年感到了痒。 林守溪很快又转背为抱,仙子躺在他的怀中,笑盈盈地看他。 没有过多的言语交流,他们用行动证明着心意。 两人都感到了内心呼啸的自由与舒畅,天地变得辽阔无垠,他们像是要飞起来了。 用尽全力狂奔了一阵后,他们手牵着手躺在了地上,可惜这里不是草地,没有飞舞的流萤也没有星河璀璨的夜空,但他们已经知足了,因为他们只需注视彼此的眼,就能看到无限的美好。 【推荐下,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两人躺在地上,安静地对视了一会儿,接着又紧紧抱在了一起。 拥了约有一炷香的时间,两人皆已神色迷离,林守溪蓦地用力,将楚映婵推倒在地,她平躺着,青丝铺散如云,魅惑朦胧,林守溪闭上眼,俯下身去。 楚映婵见到这一动作,终于慌乱了些,她用手指抵住他的唇,有些不知所措。 “怎么了?”林守溪问。 “我……我是你师父。”她说。 说完之后,她的手立刻软了下来,她知道,现在是不该说这话的,若她真心中有愧,她早该开口,若她心中无愧,又何必来煞风景,假意把持这点微末的形象? “所以呢?”林守溪目光微微严厉。 楚映婵的手软绵绵地垂下,她已然接受,可迎来却不是吻,她再睁开眼时,身躯却被捉住,陡地翻了过去。 她趴在地上,那至盈柔腴软之处毫无准备地挨了一记,那不是戒尺,而是巴掌,接着,掌如雨落,仙子羞不可遏,她从未被这样惩罚过,更何况还是被亲徒弟,她已二十一岁,名动天下,风姿倾城,怎可……她想要制止他的无礼之举,可这瞬间,她又想起了那身沾满血污的白裙,她想起了当时的场景。 ——当时的她刚刚苏醒,咒印虽消**未灭,她看着紧拥着自己的少年,思维在一瞬间脱缰,竟毫不顾忌地将受伤的他****,肆意亲昵,两人的心法勾连,她的动作竟也将林守溪的肢体本能地带起,形成了**之姿,幸亏她及时清醒,制止了这一切,没有酿成大错。 她想要忘记这件事,可白裙却是铁证,她无数次想将它洗干净,但又被心中的声音制止了…… 她对那天发生的事感到歉意,也为自己的矛盾与优柔寡断感到懊恼,于是现在的惩罚忽然顺理成章了起来,她回忆着这些,竟乖顺地哀吟认错了起来,这番模样在林守溪眼中像是撒娇,他的手也软了下来,重新将她拥住,两人真正吻在了一起,唇瓣柔软相贴,分离之时,仙子笑得千娇百媚,唇瓣间有晶莹的水丝。 之后他们倒是没再做更深入的事,只是亲昵地抱拥着。 “你睡觉的时候其实一点不规矩的,牢里的时候,每次醒来,尺都是歪的。”楚映婵娇嗔着说。 “你怎么笃定不规矩的是我呢?”林守溪笑着问。 楚映婵微愣,拧了拧他的胳膊,不理他。 林守溪则抱着她的腰肢,玩弄着她腰后的蝴蝶结,楚映婵心惊胆战,生怕他忽然解开,林守溪倒是没有解开,只是将手顺着腰肢向下滑去,楚映婵秀眉淡蹙,轻哼一声,并未阻止。 许久之后,他们终于站起,互相帮对方理了理微乱的衣裳与发丝后,手牵着手向外走去。 雾越来越淡。 他们脸上的神情也越来越淡。 黑皇帝庙再度出现在面前。 他们站在庙门口,回身望去,哪怕穷尽境界,也无法再看到王殿的影。 他们推开了庙门。 皇帝之像居中而坐,手握权杖,袍流黑水,威严而诡异,他的周围依旧亮着蜡烛,蜡烛静悄悄燃烧着,散发着不一样的气息。 望着那些蜡烛,楚映婵想起了第一天去不死国时,洛初娥拽着她的长发,审视其眉心然后宣判她有色孽之罪的场景,她觉得,洛初娥似乎没有冤枉自己。 “我们要去哪里?”楚映婵鬼使神差地问。 “回归真实。”林守溪轻声说。 轰—— 庙门轰然合拢。 本就昏暗的屋子彻底陷入了黑暗。 片刻之后,外面隐约有声音响起。 林守溪推开庙门,如来时那样,门一闭一开,外面的场景就发生了改变。 他们沿着原路返回。 戏女不知去了何处,一路上都没有看到她的身影。 雾气消散,他们一前一后走过狭长的山谷,周围没有了雾气,先前在雾中遗忘的一切又回到了他们的意志里,世界变得清晰可见,先前发生的事也显得无比滚烫。 “我们什么也没有做,对么?”走在后面的楚映婵轻声问。 “也许。”林守溪的心亦有些乱。 情感无法化作文字表达,于是就成了沉默。 他们无声前进,终于回到了那片墓地,再回头时,来时的山谷神秘地消失了,山壁严丝合缝,仿佛一切都不曾存在过。 不死国的日夜与现实是颠倒的,此刻是不死国的清晨,外面的天却才刚刚黑下来。 他们回到了那片墓地,看着横七竖八的墓碑,有恍如隔世之感。 他们再牵起手,却又很快松开了。 “谁也不要告诉。”楚映婵仰起头,低声说:“这件事只有我们知道,我们……偷偷的,好吗?” 林守溪看着她,没有立刻回答。 楚映婵继续说:“我还有许多问题没有想好,还有许多心结未能解开,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们所求既是长生,那……万事来日再说好了。” “我也是。”林守溪轻声说,但他飘忽不定的话语很快又坚定了,“之后我会来寻你的。” “当然,你是我徒儿,既已过门,还能去哪?”楚映婵淡淡笑着。 林守溪跟着笑了。 夜风吹来鸟的鸣叫,身后是一片晃动的林子,之前搭台唱戏的妖魔鬼怪早已跑了没影,他们从寂静中感到了久违的真实。 小径蜿蜒,路在前方。 这条路,他们迟走了将近一个月。 并肩走过山径,湖水跌宕的声音响起,舒缓而平和,他们的脚步同时放慢了下来。 视野豁然开朗。 湖!他们看到了一整面湖,湖面载着一整面波澜细浪发出阵阵浪柔和的浪涛声,余霞已落的天际幽光飘动,上面挂满了暗沉沉的星,仰望着如笠覆下的高远苍穹,他们看到了那轮细细的月亮以及月亮上挂着的两颗星,它们组成了一张静美的笑脸。 更前方,一对龙的犄角浮**面,它向前游曳着,发出阵阵鲸歌般的吟唱,吟唱声随着晚风在天地间徘徊不休,它会在不久之后远去,消失在湖的中央。 这是他们看过却早已遗忘的戏本,如今,戏本的最后一幕姗姗来迟。 他们分不清楚,彼此到底是血气方刚的冲动还是情窦初开的萌芽,他们只是静静地站在戏的末尾,为这个结局无声休止。 第一百六十八章:时以娆 不久之后,天空飘起了雪,时间已来到了十一月,城外一片荒寒。 夜色被一点点汲干,等到光线透亮时,久违了阳光的林守溪与楚映婵也走入了去往妖煞塔的正轨。 路上,林守溪一边调养伤势,一边炼化宫先生赠送的光球,光球在赤色的鼎火中缓慢消融,精纯的真气被鼎火摄入体内,流入经脉,其中还蕴含着诸多复杂的心法,它们涌入心念,重新拼凑成完整的心法要诀。 心法皆艰深晦奥,林守溪知道,或许要等迈入仙人境后才能领悟它们。 另一边,楚映婵走在零碎飘落的雪中,红唇红裙清艳娇冶,唯有气质与白雪相类。不死国一战,由她亲手完成了击败洛初娥的最后一剑后,禁锢了一年的瓶颈终于松动,她的境界隐隐回到了元赤境巅峰,只差一线就可重新破开瓶颈,再入仙人境中,而且这一次,她有信心走得更稳更远。 “你打算何时破境?”林守溪也问起此事。 “等见到小禾,回到楚门之后再。”楚映婵。 “你先前不是,你的心结所在是我与小禾旳相逢么,可现在我和小禾还未见面,师父的心结怎么就已解开了?”林守溪微笑着问。 他能感受到楚映婵的变化,误入不死国前,她虽也清冷温柔,但他总能在她身上感受到一种哀愁,如今这种哀愁不见了,她成了真正的冰崖细月,清寒皎洁,明明那般高远,又常将清辉遍洒人间。 “我……” 楚映婵想起了之前过的话……她她在神域中目睹了林守溪与小禾的离别,那一幕深深刻在她的心中,成了她的执念,她觉得是她破坏了她们相爱的美,所以要亲自送林守溪去妖煞塔,看他们重逢。 现在妖煞塔还有好几天的路程,困住她道境、令她一整年止步不前的心结却已无影无踪。 “道心一事虚无缥缈,为师哪里得清?”楚映婵不想回答。 “我好像猜到原因了。”林守溪。 “什么?”楚映婵有些紧张。 “也许师父是想走入那幅画里。”林守溪给出了他的猜测。 楚映婵一下子就听懂了。 当时的那幅画面撞入她的心灵,呈现着震撼之美,但那幅画中,林守溪与小禾是主角,她是多余的旁观者,是这一幕的见证……她想为画上的自己描上生动的色彩。 我竟是这样想的么…… 仙子神色茫然,她想到结伴同游时常常埋在自己怀中睡觉的雪发少女,难抑内疚,只想将此事永远埋在心底,谁也不要知晓才好。 “若是如此,我岂不是……很坏?”楚映婵轻轻地。 林守溪看着她柔美的侧脸,却是微笑点头,“当然,毕竟师父身负色孽之罪。” 任谁也不会相信,这等罪名竟会加到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身上。 但楚映婵知道这或许是真的,她不由想起被咒印缠缚着不断坠向绝望的日子,不死国的死里逃生令她看淡了许多,此刻面对林守溪的打趣,她原本紧张的心倒是轻松了些。 “怎么?你难道要洛初娥那样来审判我么?”楚映婵问。 着,他们同时想起了昨日雾中,楚映婵被压在地上,反剪双手肆意惩罚的娇羞场景。 “师父又有觉悟了?”林守溪忽然怀疑她是不是喜欢这样才故意挑衅。 “觉悟?我看你才没有觉悟。” 楚映婵看到他困惑的目光,心中一恼,反手抽下腰间戒尺,抽打了上去,报昨日之仇,林守溪比她低了一整个境界,哪里是她对手,被这打神尺杀得逃窜,很快被她压在了一块光滑的巨石上,林守溪软语讨饶,谁知仙子得寸进尺非要逞威,于是他只能正义地发动神侍令,角色瞬间颠倒,威风凛凛的仙子立刻软了下来,面对着少年的质问,连‘不敢了’。 楚映婵终于意识到,自己在他面前根本没有一点还手之力,之前的师徒和谐更多的是她对自己的尊敬与仁慈,现在她这个做师父的越来越不像师父了,于是那份尊敬也就渐渐成了其他情感。 “将这令解了吧。” 楚映婵语气温柔地央求他。她愿意稍稍纡尊降贵诱骗他解令,毕竟若方才的场景再多出现几次,她的师道尊严可就真的扫地了。 “为什么?”林守溪笑问。 “当初你与我缔结此令,是因为我与你还是敌人,你们为了自卫,故作此举,现在……现在我们难道还是敌人么,还是,你想借此等手段来控制我呢?”楚映婵声音轻柔,神态也正应了楚楚可怜四字。 “这令是小禾要求我下的。”林守溪平静地。 “所以呢?”楚映婵有点懵,但隐约觉得他又要诡辩什么。 “现在小禾与你依旧是敌人。”林守溪。 楚映婵一下听懂了,她幽幽地看了他一眼,不再争辩,一副逆来顺受的可怜样子。 是啊,她与小禾依旧是‘敌人’,情感上的……只怕到时候小禾浑然不知,还当她是好姐妹,她要如何收场呢? 事已至此,她也不再多想,她理着耳畔的丝发,想着这两天发生的事,心念恍惚。 她虽然知道,自己很早就他有好感了,在得知他没有死于神域,还来云空山拜师的那天,她其实是万分欣喜的,甚至哪怕冒着被他敌视误解的风险,也要将他收入门下,之后的一路上,她认真地倾听、思考林守溪的想法,不似师父,更似一个知心的姐姐……事实上,他们之间只相差了三岁,确实更像是姐弟一些。 不死国中,她日夜受咒印煎熬,更有这般清秀漂亮的少年陪伴在侧,哪怕有时只是偶尔瞥见,她也不免心驰神摇,心跳加快,许多时候,她甚至分不清这到底是不是真实的自己,直到后来林守溪越狱离去,她在两日的孤单里终于直视了自我,其后炼狱相见,她看到为了帮自己解咒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少年时,她抱住了他,不顾一切地沦陷了进去。 但哪怕如此,她依旧觉得,这一切是不是太快了些。 林守溪昏迷的一天里,她想了很多很多,最终还是决定了割舍,之后她所做的一切都很合乎常理,并未逾越什么规矩,那份情感被她深埋在心底,不允许任何人洞悉。 但林守溪还是察觉到了。 于是那层朦胧的心之纱被撕去,他们终于赤诚相见。 “对了,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我有那么明显么?”楚映婵终于忍不住问。 “有的。”林守溪隐瞒了右瞳的事,意味深长地:“有些东西,是瞒不住的。” 话虽如此,可若没有洛初娥的法术帮助,他对于这份情感也是朦胧的,正当他犹豫不决时,右瞳睁开,楚映婵回房后的一举一动映入眼帘,融化了他。 楚映婵则相信了林守溪的鬼话,轻声叹息,了句:“原来如此。” 林守溪不动声色地笑了笑。 想起了洛初娥以后,他顺理成章地想起了那枚戒指,他将戒尺取出,放在掌心玩赏了一会儿。 此刻得闲细看,他发现这枚戒指是用一种色泽类似黄金的材质打造的,但它的质地远比黄金坚硬得多,摸上去像是骨头,它如此坚硬,哪怕是湛宫也只能在上面划出淡淡的白痕,但上面依旧绘满了精细的、龙飞凤绕的图案,星火般的光点镶嵌如珠,熠熠生辉。 楚映婵的目光也被吸引了过来。 未堕境之前,她的衣装发饰皆很奢贵,与大部分少女一样,她对于这些匠人精心打造的贵器是颇为心悦的,但此刻,吸引她的却不是戒指鬼斧神工的技艺与它的美,而是…… “里面好像藏着什么。”她。 林守溪亦有同感。 他着洛初娥的样子,将戒指戴在了手上,闭上眼眸,以心观想。 刹那之间,林守溪感觉自己的精神被一股漩涡吸引,跌入了一片广袤无垠的虚空中去。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再度恢复清明。 他仰起头,看到了遥远之地有一株大树,一株真正的参天大树,他之所以这么确定,是因为他看到树顶端的一部分已真真切切地刺破天空,扎入了另一个宇里。 哪怕现在这株神木在他眼中只是个遥不可及的黑影,但他依旧无法描述目睹它时的震撼,他的脑海里只蹦出两个字扶桑。 在巫家的时候,小禾与他提起过一个遥远的神话传。 传中,曾经的万龙之王苍白被镇压在扶桑神木之下,日日夜夜啃咬神木的根系,扶桑的根系贯穿整片大地,当它枯萎之时,整个世界也会伴随神木的死去而消亡。后来苍白吞噬了扶桑,那一天是神话里旧纪元的末日。 他收回了目光,看向了自己的收尾。 他发现,他的周围有无穷无限的线,这些线就像是巨木的根须,每一道根须上,都有数不清的影子在流连与彷徨,接着,他感觉身后站着一个人影。 回过头去时,林守溪猛地吃了一惊。 站在身后的不是别人,正是洛初娥! 她依旧穿着与他交战时的那身古典长裙,其中包裹着的却不再是真实的血肉,而是半透明的白色魂灵,她目视前方,看着林守溪,眼眸里没有仇恨也没有喜悦,平静得如同失去记忆的漂亮人偶。 难怪没有看到洛初娥的尸体,她死之后魂魄自动被戒指收纳了么? 林守溪在确认她没有危险之后,开始认真观察她,他发现,洛初娥的脚下有一条血脉般的细长河流,她站在开端,前方血脉蜿蜒。 宫先生与他过,洛初娥是最初苏醒的一批人类,她们是新人类的血脉开端,所以他们每个人几乎都象征着这条血脉的‘原点’。他进入了洛初娥的原点里。 “主人,您来了吗?”洛初娥忽然开口。 这身帝袍似成了宫裙,她的话语委婉,态度毕恭毕敬。 林守溪再惊,既惊讶于她能开口话,更惊讶于她的称谓。 洛初娥这样的初代真仙很难被彻底杀死,残魂不灭也在他的接受范围内,但他绝不敢掉以轻心,他知道,洛初娥很有可能依旧清醒着!她卧薪尝胆忍辱负重或许就是在关键时刻夺舍他! 洛初娥似注意到了他困惑的神色,解释:“她让我在这里等您,并告诉我,你是我的主人。” “她?她是谁?” 林守溪隐隐觉得,这個她和宫先生口中的她是同一个人,那个神秘之人在悄悄地注视他、帮助他。 “初娥也不知。”她,“但我会给予主人一切力所能及的帮助。” 几天前还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神女一下成了奴婢,他一时难以接受,若是可以,他还是想彻底杀死她,永绝后患,但…… “你能帮我什么?”林守溪问。 “初娥已是废弃之身,无能无力,但只要血脉不绝,我的力量也不会决断……我可以呼唤我的后人。”洛初娥。 她立起了手掌。 林守溪犹豫之后伸手出,按了上去。 他听到了河流奔腾不息的声音。 像是坐着一叶扁舟顺流而下直渡长江,林守溪听到了狂风在耳畔呼啸,道路的两旁是层出不穷的身影,他们有的依旧鲜活,有的则已化作了墓堆,他们做着各自的事,对窥视者的目光毫无察觉! 这是血脉,蜿蜒不息的血脉,在这条不知有没有尽头的长河里,他见到了洛初娥一族波澜起伏的命运。 长河将尽,林守溪惊鸿一瞥,见到了一个与洛初娥有几分神似的仙影。 仙影只一袭素裙,却胜过了万千织金华袍,她立在一座崇山的断崖上,身侧恰有残月高悬,她所立之处承着皎洁玉辉,更如在月中,仙影低首,俯视黑苍苍的群山,眼眸冷漠。 在她抬腕的瞬间,一个淡金色的古老圆盘在她背后显化,旋转,圆盘随着她的结印不断放大,十二把无柄刀剑自金光构成的圆盘中飞出,如鹤缭绕破空而去。 “时以娆?” 林守溪从没见过她,却认出了她,倒不是因为她的容颜,而是她腰侧的黑剑,这是圣壤殿七神剑中的‘漠视’,与苏和雪的‘垂怜’形制如出一辙。 她是时以娆,是如今神山邸报神女榜的第一,也是洛初娥之后,这条血脉中最明艳的后人。 她是绝世的天才,当得起一切的赞誉。 …… 时以娆…… 看着黑气蔽空的妖煞塔时,时以娆心念一动,隐约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 “是幻听么?”强牺kanzongyi读牺 时以娆已太多年没有过幻听了,踏临此地,望见那刻悬空的黑紫星辰后,她久违地心神不宁。 她终于明白为何圣壤神殿的圣使要亲自传书请她前来了。 紫星当空,千里极夜。 此地的情形远超过她的预料,她不知道即将苏醒的东西是什么,但她可以肯定,那必然是一尊极难对付的大魔。 多年之前,她就已踏足人神境,如今更已臻至大圆满,放眼天下亦是凤毛麟角的仙人。 但她知道,对于像苍碧之王那等恐怖的上古存在来,人神境也算不得什么,人类在于神明面前是渺小的,哪怕是她。 可她没有半点畏惧,或者,畏惧这种情绪早已被她磨灭了。 她是漠视神女,对世间万灵妖魔神祇甚至自己皆是一视同仁的冷漠。 唯一还能在她心中溅起些涟漪的,也不过是修道生涯中唯一的一次战败而已,她清晰地记得那一天,那天也是如此,黑云蔽日,万里飘雪…… 她想起了那封信。 信的结尾,那个人的弟子如今也在这群山之中。 “何必刻意提及此事呢?” 时以娆漠然摇首。 那一战已是两百多年前的往事了,如今她成了圣壤殿神女之首,而她成了道门仙楼之主,按照人族的规矩,她们不会再有再战的机会了。 “弟子……” 想到此处,时以娆忽生想法:或许是时候选一名弟子了。 念头稍纵即灭。 想起她时的涟漪再度被心中的漠然抹平。 她最后俯视群山,神姿轻盈跃下,转眼不见踪影。 而此时此刻,她方才偶尔想到的少女那名宿敌的弟子,如今还在地牢里与小禾为萝卜口味的优劣争论不休。 ****** 为你提供最快的我将埋葬众神更新,第一百六十八章:时以娆免费阅读。 7017k 第一百六十九章:红白之争 地牢。 滴水声不断响起,那是沿着钟乳石缓缓淌下的细流,它们在尖端凝聚成滴,落在一个白萝卜削成的碗里,这原本只是临时盛水的器皿,却雕饰精美,是前尖后翘的三高足青铜爵样式,可见这雕饰此物的主人是有多闲了。 杯中盛满水后,慕师靖将新雕的萝卜杯续在下面,这次是夜光杯样式,杯壁由她精心削过,薄如蝉翼。 “小禾,喝水了。” 慕师靖坐到小禾身边,将盛着水的萝卜杯递到她的唇边上,小禾有气无力地趴在地上,她将嘴从杯壁挪开,伸出小舌头直接去舔舐杯中的水。 慕师靖眯起了眼,笑意盎然,有种在喂养小动物的感觉。 “这样才乖嘛。”慕师靖弯眸而笑,道:“不就是不喜欢吃白萝卜么,至于和姐姐大打出手吗?” “还不是你先动的手?” 小禾用灵巧的小舌头将嘴唇舔得湿润,她幽幽地瞪了慕师靖一眼,对她的恶人先告状感到不满。 昨夜她们对于红萝卜和白萝卜哪个更好吃产生了争论,小禾是红萝卜的支持者,慕师靖则是白萝卜的守护人,她们原本只是普通的争吵,不成想越来越激烈,竟和大道之争似的,最终更是演变为了少女间的贴身搏斗,若非小禾伤势突然复发,她们估计能打好久。 先前火楼之中,小禾神血爆发,展示了一骑当千之勇,但神血的代价也是沉重的,每一次使用,它都会对经脉造成几乎不可逆的伤害,若非林守溪与慕师靖的血宛若神药,她这样的伤势,至少要三个月才能复原。 慕师靖闻言,抱膝微笑,她揉了揉小禾雪白的头发,说:“小禾凶起来还蛮吓人的。” “我才没有凶。” 小禾雪腮微鼓,嘟囔了一声。她知道自己昨夜有些失态了。 这些日子她们朝夕相处,熟路了之后彼此的真面目也就渐渐表现出来了,慕师靖原本是很想维持自己温柔善良的姐姐形象的,奈何小禾生得太过清纯可爱,再加上受了伤,如病恹恹的小兽,她无法抑制自己的欺负欲,时常去捏她的脸,戳她的腰,还掰下萝卜叶子,如持羽毛,用它的边缘去逗弄少女的小脚丫。 小禾原本只是觉得木姐姐贪玩,做这些也是因为喜欢她这个妹妹,但昨日,她们关于萝卜起了争执,慕师靖为了论证白萝卜的优越性,先是举了白祝的例子,随后觉得有些站不住脚,随口提了句,说自己过去的道侣也很爱吃白萝卜。 慕师靖并不知道小禾早已看穿了她的身份,还是不是将过去的道侣挂在嘴边,许多次,小禾都忍不住想要发问,问她费尽艰险来救自己是不是与林守溪有关。 她始终觉得,木姐姐是将一部分对林守溪的情感,寄托到自己身上了。 那这算什么呢,林守溪尚在人世的两个遗孀依偎取暖嘛…… 小禾不免又想到了古庭初见的少年,她原本以为,时间会冲淡一切,等她登上命运中的雪山时,少时的情短情长也会淡去,现在一年过去了,她终于明白,记忆只会将无足轻重的东西丢掉,珍贵的则会历久弥新,哪怕千年之后回想,它的每一个细节依旧闪闪地散发着光亮。 小禾喝过了水,静静地看着慕师靖,似也要从这张美得不真实的脸中看到些许他的影子。 “又在想你的小夫君了?” 慕师靖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打断了她的思绪。 “没有啊。”小禾摸了摸头发,说。 慕师靖知道她在狡辩,这般略显茫然的思春模样她已见过多次,而且据她观察, 小禾在说谎的时候还很喜欢摸自己的头发。 她顺势来到她身边,替她编起了头发。 慕师靖很喜欢她的白头发,觉得这头发不仅漂亮,辨识度还高,若有机会她想弄一头试试。只可惜她编辫子的手艺有些笨拙,被小禾说了几句后还不服气,口是心非地责怪是她头发保养太差,质地不好。 小禾也懒得和这个嘴硬的姐姐争辩,只是吐吐舌头,表达自己的不屑。 虽然偶有吵架拌嘴,但她们的关系毕竟被生死打熬过,宛若亲姐妹一样,哪怕睡觉的时候也会贴在一起,这些天也没有其他事做,两人就一直聊天,小禾将自己小时候的事讲给她听。 慕师靖听完,只感慨穷山恶水出王女,一对比下来,自己的人生简直是象牙塔里生长出的花朵,听上去娇贵易碎,很没面子,于是她也给自己编了一个悲惨的经历。 她说自己小时候生活在海边,梦想是当纵马饮酒的侠女,可命运却将她推上了海船,她很小的时候就随队捕鱼,海中有猛烈的风浪,也有凶狠的怪兽,她每日担心受怕,惶惶不可终日,后来海难如期而至,她的船被一头长颈海兽撞毁,一船的人尽数陨难,唯她活了下来,她趴在破碎的船体上,颠沛流离了七日,在濒死时见到了一座孤岛…… 小禾听得一愣一愣的,忽然觉得自己幼年的悲惨似乎没什么了,因为她后来知道,她小时候虽惨,但绝不会死,因为姑姑始终在暗中保护着她。 “木姐姐小时候生活在海边么?”小禾问。 “嗯,是在荒外,靠近冰海,一眼就可以望见终年不化的雪山。”慕师靖微笑着说:“我们村子是靠捕鱼为生的,每个孩子都要自己走入深蓝,搏击风浪,捕获一条凶猛巨鱼才能宣告自己成年。” 小禾竟露出了神往之色。 慕师靖明明是在说谎,可她提及冰海之时,身体莫名一凛,寒意涌上心口,隐约间,她真的记起了白茫茫的天地,她以冰山为舟,寒冷彻骨的海水在脚下翻涌,她的面前,海水墙立着升向天空,遮蔽日光,滔天的水幕后是一个张开双翼,白骨嶙峋的影。 吃掉她,吃掉她…… 当她再次看向小禾时,心灵深处,一个声音幽幽浮现。 吃掉她,吃掉她,她们都是大地的叛徒,是王座背后的阴影,大祸还未酿成,魔鬼犹在沉睡,趁现在,吃掉她吧…… “姐姐,你怎么了?”小禾问。 小禾见她瞳孔忽凝,冷汗淋淋,立刻关切发问。 慕师靖的思绪被拽了回来,她揉了揉太阳穴,摇头道:“没什么,小时候留下的阴影太重,现在回想起来难免还有些不适。” “这样啊。”小禾点点头,感同身受。 “那你是怎么加入道门,又是怎么与你之前的道侣相遇的呢?”小禾更好奇了。 慕师靖继续编了下去。 关于她过去的道侣,几乎是每日必须要聊的话题了,小禾总会见缝插针地提起,对她的情史很是关心,慕师靖说谎也说习惯了,在她的故事里,林守溪同样身世悲惨,说他小时候被关在一个大院里做童工苦力,为了逃出去种了棵树,经常给树浇水施肥,后来树长高了,他就爬树出逃了,当时他们被各自的仇人追杀,在四岔路口相遇,对视一眼后心生默契,诱骗两边的仇人打在一起,他们趁乱出逃。 不知为什么,说起这些的时候,慕师靖总觉得她无意间说出了什么隐喻,只是现在的她对这个隐喻的谜底一无所知。 “那时候,我们是彼此唯一的光。”慕师靖又开始故作深情了。 小禾却是相信了,很是感动。 没想到林守溪还有这样的故事,只是他为什么不告诉自己呢…… 我什么也不知道,而她什么都知道…… 小禾不由气馁。 慕师靖见她又有些伤心,连忙宽慰,说:“好了好了,未婚夫没了就没了,大不了姐姐娶你。” “不会没的。”小禾轻声说。 “活着就更好了,我听说你那位未婚夫很漂亮,到时候姐姐将你们一同娶了服侍我。”慕师靖笑盈盈地说。 小禾心中了然,心想她这是假借玩笑说真心话呀……看来木姐姐果然还未放下。 嗯……若林守溪真的还活着,也对她尚有情感,她能接受么? 她爱林守溪,也很喜欢慕姐姐,若三人在一起,应也是快乐的吧,可是…… 不对,怎么能喜欢谁就一定要都在一起呢,她对楚映婵,对师尊,甚至白祝那小丫头观感都很好,难不成大家都要在一起么? 这想法显然是幼稚而荒谬的! “嗯?小禾怎么不说话了?是害羞了么?你耳根子都红了哎。”慕师靖撩起她的头发,看她晶莹的耳朵。 “我才不会害羞。”小禾一脸傲娇,她抿着薄唇盯了慕师靖一会儿,淡淡地说:“你现在是名门正道的仙子,不能这样,还是我将你们都娶了吧。” “那我那个前道侣……”慕师靖微笑,想要刁难她。 “一并娶了就是。”小禾说。 “你都没见过我前道侣就……小禾,你这也太伤风败俗了吧?”慕师靖吃惊道。 “没关系,这样才好玩嘛,对吧?”小禾唇角噙起笑意,她心中也在冷笑,讥讽着木姐姐的愚笨,都这么多天了,竟真一点端倪没看出来么? 慕师靖倒确实被惊住了,她看着少女清纯的容颜,讶然道:“小禾原来也是小妖女么?” “怎么?木姐姐害羞了?”小禾取笑她。 慕师靖不甘示弱,道:“小禾妹妹真是越来越放肆了,哼,你终究是个女孩子,哪怕真娶了我,想来也有不足之处。” 她也不知道不足之处是什么,只是觉得世上结婚的几乎都是男女,想必一定有其门道。 小禾觉得自己听懂了,立刻说:“这个不用姐姐担心,办法很多的哦。” “办法……很多?”慕师靖有些懵。 “对呀,比如萝卜就可以,我到时候用你最讨厌的红萝卜欺负你,让你又爱又恨!”小禾愉悦地调戏着她。 “红萝卜?”慕师靖很想问清楚,但又不好意思开口,显得自己无知。 小禾这才想起木姐姐只是个嘴上逞能的小仙子,如今见了她这副情态,也顾不得伤势了,嗤地一声笑了起来,花枝乱颤。 慕师靖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看样子不是什么好事,身为姐姐的她竟被取笑,她顿感颜面尽失,气得直接扑了上去。 “哎……姐姐干嘛。”小禾一惊。 “我要替你夫君好好管教管教你这坏丫头。”慕师靖威严开口。 “姐姐以前经常被你道侣管教么?”小禾好奇地问。 “放肆!”慕师靖想起了三花猫的那篇文稿。 那是三花猫的代表作之一,写得活灵活现,它还在落款处自诩史官,慕师靖通读过几遍,如今被小禾这么一问,她竟有种这些事真实发生过的错觉。 慕师靖更恼,她看着小禾笑盈盈的模样,也不怜香惜玉,直接扑了上去。 两位绝色少女又缠打在了一起。 小禾境界虽高,但毕竟伤势未愈,又被偷袭,很快就被慕师靖制服,臀儿挨了顿打,娇小俏丽的雪发少女被揍得小腿乱踢,嘤咛不止。 “以后记得懂事点,你可不是姐姐的对手。”慕师靖取得胜利,颇为得意。 “不过是趁人之危罢了。”小禾嘟囔道。 “怎么?不服气吗?”慕师靖问。 “当然,你区区浑金境,怎么可能是我对手?”小禾说。 慕师靖猜测这是激将法,但她还是被激起了,神秘兮兮地说:“我可还有压箱底的招式没用呢。” “什么呀?” “秘密怎么能说?” “不能说就是没有咯,故弄玄虚。”小禾一脸轻蔑。 “你……” 慕师靖再度感到生气。 “我什么?还没编好么?”小禾继续说。 她知道,木姐姐已话到嘴边,只差一线了。 “要小禾帮你一起编么?对了,姐姐之前的话该不会也是骗人的吧?”小禾故作惊诧。 “你是龙!” 慕师靖忍无可忍。 我是龙?小禾一惊,心想这是什么新颖的骂人方式吗? 疑惑只是刹那,小禾忽然觉得,她的身体里刮起了一阵狂风,她感觉她体内沉寂的神血像是得到了呼唤,陡然沸腾了起来! 【讲真,最近一直用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安卓苹果均可。】 慕师靖也吃了一惊,她观察了一会儿,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小禾a身体里似乎真的有龙血! 不对啊,自己只要遇到龙的血裔,都会有很明显的感知,为何小禾在自己身边待了这么久,她始终没有发现呢? 不对啊,小禾给自己讲身世时,分明说自己得到的是白凰的传承…… 难道说,传说中的白凰也是龙? 是了,巨龙张开双翅翱翔天际之时,确实与传说中的凤凰很相像……难道说这是一种以讹传讹的误解么? 慕师靖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小禾没事吧?”她俯身去探查她的情况。 “嗯……没事。” 小禾摇摇头,她虽觉身体有异,但并不痛苦。 她隐约明白了,慕师靖说出那句‘你是龙’时,一股无形的龙属之力注入了她的体内,它不会给她力量,只是赐予她‘龙族血裔’的身份,从而令慕师靖可以居高临下地产生压制。但这一次,这种力量注入体内时,她身体里原本的神血开始嘶吼咆哮,感到抗拒,要将对方驱逐出自己的领地,uu看书仿佛自古以来,它们都是不死不休的敌人! 看到小禾没事,慕师靖放心下来,立刻展示自己对龙裔的压制力。 血脉的压制之下,小禾心中确实催生出了臣服的念头,她知道,慕师靖这听上去平平无奇的真言,几乎可以抹平一整个境界的差距! “知道厉害了么?”慕师靖问。 “知道了。” 小禾乖巧地点点头。 慕师靖连战连捷,心中骄傲,隐隐看到未来自己称霸道门,小禾与楚映婵皆随侍两侧的光景了。 但她不知道,压箱底的功法一旦暴露了,就不那么令人害怕了,更何况还被声之灵根死死克制呢。 小禾暂时服软,一如白虎卧于山丘,潜伏爪牙忍受。 就在这时,一个沉重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她们的思绪。 小禾与慕师靖飞快对视了一眼。 ――这是地牢的开门声! 这么多天过去了,终于有人来发现端倪,查探地牢了吗? 她们的心悬了起来。 事不宜迟,在脚步声响起之前,两人飞快地隐匿了起来。 地牢中的烛火被点亮了,一道又一道影子被光打在了石壁上,缓缓地移动了过来,暗处的小禾与慕师靖屏息凝神,很快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们得到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妖煞塔的变故已传至神山,神山的修真者来救她们了!坏消息是,他们出师未捷,在妖煞塔尽数被捉,如今被铁链捆着,走在押入地牢的路上。 第一百七十章:出笼 冰冷潮湿的地牢里,人影被火把照亮。 几个裹着黑袍的妖走在前面,干瘦的手臂上缠持着黑色的锁链,他们组成了这个队列的前后两端,被押送的修真者挤在中间,面色各异,或惧怕,或懊恼,或慌张,还有不知是真是假的平静。 这里的许多妖都喜欢裹上各色的衣袍,从侧面看,几乎不会露出手以外的任何部位,据说披袍是远古时期就留下的习惯,可能源于对古袍之主的崇拜。 跟在两侧旳红眼恶犬像是嗅到了什么,对着暗处吠了两声。 黑袍妖怪倒未起疑心,他们将铁索插入墙壁,禁锢住犯人以后井然有序地离去。 “要跟出去么?”小禾用灵根将声音包裹,精准地递入慕师靖的耳中,询问她的意见。 慕师靖摇了摇头。 一来小禾还未痊愈,负责押送的妖怪数量众多,境界莫测,难免危险,二来她也想从这些修真者口中探知些外面的情报。 随着火把的撤走,地牢洞窟里的光也潮水般退去了,一切再度寂静,片刻之后,抽泣声响起。 哭的是一个十四五的少女,衣着华贵妆容精致,看起来家世不凡,只是她的境界不高,才刚凝丸不久。 “别哭了,听说圣壤殿已令罪戒神女前来了,我们一定可以得救的。”一旁的少年同样很紧张,却还是安慰她。 少女自顾自哭着,没有回应,一旁的人却吃了一惊,连忙问:“罪戒神女?哪一位?” “不知道,我也是听师兄他们说的。”少年摇了摇头,担忧道:“师兄恐怕也凶多吉少了。” “来之前他们都说妖煞塔山只是一群不成气候的妖怪聚成的破山而已,怎么……会这样。” 另一旁一个书生模样的修道者摇着头开口,他的衣袖被墨染黑,看着像血迹。 妖煞塔并非什么秘密的禁地,它距离神山不远,始终不构成什么威胁,得知妖煞塔邪物出世之后,大部分仙师并未太当回事,派来的也都还是尚在学习的弟子,想让他们积累一些功绩,不成想真到了此处,面对漫山遍野着了魔的妖,他们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师父……你还好吗?” 另一边,一个少年小心翼翼地看着身旁的黄衫女子,问。 黄衫女子面容冷漠,不言不语,那对修长的柳叶眉时不时颤一颤,像是在做什么挣扎。 “她似乎是仙人境。”小禾观察着她,轻声说。 慕师靖闻言微惊,她先前只顾打量她的容貌,此刻凝神细看,才发现这真是位仙人境的高手,她的右肩洇满了鲜血,肩胛骨处扎着一颗用以封印修为的刺眼黑钉。 连仙人境的修真者也被轻易捕获了么…… 看来形势比想象中更加严峻。 地牢的空间很大,小禾与慕师靖就挤在一根天然石柱与墙壁形成的凹槽里,偷听着他们的对话,凹槽空间狭小,所幸她们身材都很苗条,勉强可以胸背相贴地挤在一起。 偷听了半个时辰之后,她们大致知道了外面的事。 消息最先传到的是神守山的斩邪司,斩邪司卜了一卦,未见有何大碍,便先派一部分弟子前来调查,这位黄衫女子是他们的师父。 一般而言,只要不是什么太古凶物复活,一个仙人境修士对付起来是绰绰有余的,但妖煞塔发生的事远超神山的预料,他们闯入后不久就遭到了妖兵的埋伏,妖兵在紫星的照射之下实力大增,飞快就将他们击溃,有的被当场杀死,有的被擒获后押入牢中。 “这是整个师门被一网打尽了啊……”慕师靖喃喃自语。 她若是那位黄衫师父,以后哪怕化险为夷,恐怕也是一辈子的道心阴影了。 听着听着,一个熟悉的名字忽地从一个修真者口中蹦了出来。 “听说那位云空山的楚仙子很早些日子就来妖煞塔了,这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为何她一点音讯都没往回传?” “楚仙子?是那位赫赫有名的王女么?” “嗯……楚仙子该不会也遭遇不测了吧?” “怎么,怎么会?她可是仙楼弟子啊。” “怎么不会?”始终沉默的黄衫女子终于开口,“城墙之内身份才有作用,到了城墙外面,尊贵的身份没有与之匹配的实力,也不过是空谈罢了。” 其他弟子闻言,想着现在的处境,陆续点头……过去的几年,楚映婵名声太盛,甚至有人说,许多修道者生不逢时,错过了楼主年少时的风采,但也无妨,从这位楚仙子身上亦能窥见七分,至于剩下的三分大抵是向天下其余仙子叫板的勇气了。 倒不是楚映婵不想模仿师尊当年壮举,将同龄人挑战一遍,也败上一遍,只是如今神山早已有了规矩,除了山门比试外不准内斗,说来讽刺,这道规矩恰恰是宫语掌权后亲自参与制定的。 楚映婵的名声盛了太久,以至于云空山之外的不少修道者还未反应过来她堕境一事。 “未必,楚映婵很可能都没有来这里。”又有人说:“我听说她新收了一名弟子,她名义上是去妖煞塔斩妖除魔,实则是与那位弟子一同游历,去的地方可未必是这。” “弟子?” “是啊,你没看一個月前的邸报么?” 他们来自神守山,对于云空山之事的了解大都来源于神山邸报。 楚映婵与其弟子同路下山一事是街头的布衣修士发现的。 负责撰写邸报的府上养了许多这样的人,他们耳目众多,无论是世俗街巷还是神仙洞府皆线人密布,在神山堪称手眼通天。 “报上怎么说的?”弟子好奇地问。 “报上说,那位弟子是个绝世天才,非但如此,他与楚仙子还有婚约关系,这婚很可能是楚王室为她定下的,他们名义上是师徒,实则是未来的夫妻,此次远行斩妖除魔其次,培养感情为真。”那人淡淡开口,言语中透着藏不住的嫉妒。 “竟有这种事?这么大的事,以前怎么一点风声没漏?” “哼,以前楚仙子境界高,心高气傲,恐怕看不上那少年,现在跌了境,当然不能再像过往那般任性,要做其他考虑了。” “楚仙子……竟也如此么。” 慕师靖听着这些对话,虽知只是谣言,但也觉得有趣,她与楚映婵交流虽不多,但她是不太喜欢她的,主要原因是楚映婵看起来总是冷冰冰的,她觉得道门有自己一个冰山仙子就足够了,楚映婵不仅多余,还要分走师尊对自己的爱。 小禾远比慕师靖吃惊得多,她与楚映婵同游了半年,自诩对她很是了解,可怎么她才走没几天,楚映婵就完成了开宗立派、收弟子、订婚这三件大事,这也太快了吧…… 小禾虽也不至于因此心生芥蒂,但总有一种背叛感。 慕师靖瞥了小禾一眼,看着她满脸困惑的神色,很努力才忍住没笑出来。她很想告诉小禾,楚映婵的弟子兼未婚夫不是别人,正是你心心念念的林守溪,你的好姐妹和你的未婚夫私奔了,不要你了。 另一边,他们的话题果然从楚映婵转移到了那位弟子身上。 “对了,那名弟子哪来的,叫什么?听说他还败了真仙转世……怎会凭空出这么一号人物。” 谈及此处,慕师靖与小禾都紧张了一起。 小禾好奇楚映婵未婚夫的身份,慕师靖则开始打腹稿,想骗小禾说没告诉她林守溪还活着并非是姐姐想独占你,而是对你好。 她们一同凝神细听。 关键时刻,黄衫女子再度冷冷开口,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这种时候就不要谈论这些了,更何况还是谣言。” “谣言?” “嗯,七天前就有篇文稿发出,澄清了此事,撰写者不是别人,正是楚映婵的娘亲。”黄衫女子解释说。 “师父怎么这都知道?您这般关心楚仙子么?” “我关心她做什么?” 黄衫女子冷哼一声,不再说话,她最后瞥了眼自己的弟子们,或哭哭啼啼或心如死灰或不知死活,令她有种自家山门毁灭算了的感觉,她不再说话,全神贯注地运转真气,试图将那枚黑钉从肩上逼出。 弟子们感到师父情绪不好,说话的声音也压低了些。 小禾努力别过头,看向了挤在她后面的慕师靖,似是在向她询问这个问题的答案。 “我是师尊养在外面的,和她不熟。”慕师靖搪塞道。 小禾将信将疑。 不过一想到楚映婵很可能要来,小禾不免心生担忧,楚映婵现在的实力不过是元赤境中境左右,与自己相差无几,真要来了恐怕凶多吉少。 “楚楚可别来了。”小禾忧心忡忡。 “我们都自身难保你还关心她?”慕师靖看着她晶莹的耳朵,很想咬一口。 “对呀,若是她来了,你们道门岂不算是被一网打尽了么?”小禾说。 慕师靖一愣,发现好像确实如此,她安慰道:“放心好了,万事都有师尊在,师尊在则道门在,没人能将道门一网打尽的。” “但愿如此。” 小禾也不想逞能,她希望楼主能早些来,将她们救出去。 藏了大约一个时辰,小禾与慕师靖见他们情绪稳定,打算出去与其交涉,多问些有用的情报,顺便一同谋划越狱之计。 但她们的出现还是太过突然,被绑着的大部分弟子本就心弦绷紧,如今黑暗处幽幽浮现出一对艳若灵魅的少女,他们无不吓了一跳,哪怕慕师靖努力做噤声的动作,不少弟子依旧没能抑制住惊叫。 “你们是谁?” 黄衫女子也立刻睁眼,她下意识想做拔剑的动作,可手脚被拷,唯惊得铁链震动。 “别怕,我们是来救人的。” 慕师靖如此说着,取出了自己的腰牌,竖到了她面前。 黄衫女子更加吃惊,道:“你们来自云空山?” “嗯。” 慕师靖冷着脸点头,将云空山仙子的形象维持得很好。 “你们怎么……”黄衫女子打量着她们,她在脑中搜索姓名,却无一可以与之匹配。 眼前两位少女皆是单靠容貌就可名动天下的绝色,她怎会一点不知? “别乱猜了,我帮你解印,手铐脚链之类我也会以剑斩松些,稍后你们假装被缚,待他们下次来的时候,一举挣脱,我带你们杀出去。” 慕师靖井然有条地说着,她拔出死证,递给小禾,让她去将弟子们的脚链砍断,她则在黄衫女子面前盘膝坐下,尝试帮她拔出黑钉。 死证是柄绝世好剑,对于小禾也有着天然的亲切,它削铁如泥,斩些链条自不成问题。 先前哭哭啼啼说想要逃出去的女孩子看着这位雪发姐姐,却是更加害怕了,她忧心忡忡地说:“外面好危险,随时会死,我们还不如躲在这里,等神女来救我们。” 地牢直通山的内部,看起来确实安静又安全。 小禾却二话不说将她的脚链斩断,说:“你这副样子,别人要想杀你,你一点还手之力都不会有,命还是要握在自己手中。” 小禾的话在不久之后就应验了。 慕师靖解黑钉无果,还想再加以尝试,沉重的开门声却又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小禾与慕师靖默契后退,再次隐匿气息,躲入了阴影深处。 高大的石门打开了,石门之外甬道壁上的火光照了进来,远远就映出了一个巨蟒般的影子。 黑袍妖怪走在前头,他的身后跟着一头蠕动的白色巨虫,它形同肉蛆,却大了百万倍,一对硬邦邦的口器宛若镰刀。 “乖孩子,吃掉他们吧,他们精心为你挑选的祭品。”黑袍人止住脚步,摇了摇手中的黄铜铃铛,说。 他还有后半句没说——吃掉他们后,你也会成为优秀的祭品,成为地底神明复苏后的第一道美餐。 先前尚能谈笑的修真者见到这巨型蠕虫一下子傻眼了,只见它听到铃铛声后如获命令,横冲直撞而来,所过之处留下了长长的白色黏液。 黄衫女子大惊,她能看得出,这头巨型蠕虫实力非凡,现在的她以及她的弟子们,根本不是其对手。 她本能地想做出反抗,却又想到什么,偷偷望向了某处黑暗。 角落里,慕师靖压了压手,示意她冷静。 黄衫女子心领神会,立刻佯作焦虑,她望向弟子,道:“完了,我们现在根本不能动弹,都会被吃掉的。” 她将‘不能动弹’四字咬得很重。 弟子们虽然恐惧,但也听懂了,他们强忍着惧意没有动弹,眼睁睁看着蠕虫的肉躯刮擦过甬道,向他们移动过来。 “你们的神女救不了你们的,千年已经过去,属于人的乐土即将毁灭,埋葬在世界各地的诸神将在大地恶魔的呼唤下苏醒,它们会同龙尸一般破开土壤,迎接阳光,你们人类在神的面前,不过是螳臂挡车的玩偶。” 黑袍人有节奏地摇动着铃铛,口中吟哦不止的声音像预言也像诅咒,他沉醉其中,根本没有意识到暗处有人在朝他逼近。 负责动手的是小禾。 小禾境界更高,且有声之灵根作为隐匿,是绝佳的杀手。 她知道,此战关键不在那蠕虫,而在这铃铛上,她要杀死摇铃者。 慕师靖握着剑鞘,凝神看她的动作,只要她出意外,随时准备补救。 “有了……”慕师靖见小禾无声无息地潜到了他的右后方,心中大喜,觉得她这身手以后抓奸肯定一抓一个准。 可偏偏在这时,死证嗡然而鸣。 所有人都被死证的嗡鸣声惊住了。 死证每天都会准时鸣叫,喊慕师靖起床,这是慕师靖刻在里面的命令,小禾还常常抱怨,想让她将其关掉或调晚一些,慕师靖不允,还嘲笑她的懒惰。 时辰到了,死证如常而鸣。 小禾心中悚然,后悔没用声之灵根压住剑的声音,如今反应过来已晚,她只得硬着头皮将剑送上去。 黑衣人得到了反应的时间,反手将其挡住,他的动作幅度很大,引得铜铃乱摇,铃声中,蠕虫加速朝着他们冲去,弟子们肝胆欲裂,再不能忍,要么起身逃命,要么瘫软在地,唯有黄衫女子竭力起身,拔剑去拦这巨虫。 这个黑袍人境界不俗,隐有半步仙人,若与小禾捉对厮杀也许不是小禾对手,但小禾想要速杀他也没什么可能。 “你是龙!” 慕师靖陡然大喝。 喝的却不是摇铃者,而是那蠕虫,蠕虫立刻彷徨不安,如同罪人。 “吃掉他!”慕师靖凭借着血脉压制下达命令。 黑衣人见势不妙,想要逃走,却被小禾一剑拦住,他正与小禾拆招,远处,暗器飞来,赫然是根红萝卜,萝卜虽不尖锐,但只要足够快也有堪比刀剑之用。 黑衣人的脖子被萝卜精准洞穿!铃铛落地,蠕虫失控,开始在地牢中疯狂舞动身躯。 再没有迟疑,小禾与慕师靖领着弟子们杀了出去。 可就在他们逃出地牢的刹那,地动山摇! 动静来自妖煞塔的方向。 小禾朝那里看了一眼,立刻震住。 只见妖煞塔的山体仿佛蛋壳,正在缓缓开裂,有什么东西要从中诞生,与之一同升起的,还有一根深埋山中的巨矛。 那曾是封印恶魔的矛,如今它松动了。 请假一天 整理后续思路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rourouwu.com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七十一章:神女天降 地牢出口面朝妖煞塔。 那座平日里寸草不生的贫瘠高峰如今已布满了裂纹,裂纹里流淌着滚滚的熔岩,它笼罩山体,像是岩石的血丝。 地层深层,有怪物正在不停挣扎,试图将自己的身躯从岩层里挤出来。 “神言之柱……”小禾怔怔开口。 “你在说什么呀?”慕师靖紧跟着冲出地牢,来到了她的身后,她仰起头,也呆住了。 “神言柱?你是说那根矛一样的东西吗?”慕师靖问。 小禾点点头,语速极快道:“那个东西一直埋在山里,过去被称为神言柱,小时候,姑姑带着我去柱子测算过命运,神柱给予回应之后,她才带我跋山涉水,去寻找传说中的白凰血脉。” 那时候它深埋在山体中,只露出了中间圆柱形的一段,所以被误认为是柱子,柱子颇为神奇,上可听天运,下可避凶吉,是妖煞塔的象征之一,将耳朵贴在铁柱上时,她甚至可以隐约听到地底擂动的‘咚咚’声,现在回想,那声音像极了心跳。 如今这根‘神柱’正在缓缓升起,终于显露出了它全部的面貌! 慕师靖现在可没空听这些,她敷衍地点了点头,抓住小禾的手腕,只说:“快离开这里,出了妖煞塔的范围就安全了。” “啊……哦。” 小禾仓促应声,被抓着手腕飞奔,冲下岩石一路向前跑去。 临走之前,小禾不忘回头看了一眼,也不知道是不是看错了,她隐约看到,长矛之上立着一个人影。 身后,其余弟子也跟着冲了出来,人在密闭空间中兜转而出时容易失去反向感,他们见到外面的场景也惊呆了,不知该往何处逃窜,便跟着慕师靖与小禾一起跑,但没多久,慕师靖就停下了脚步。感知力向着四周延伸时,撞见了浩浩荡荡的队伍,它们在识网中黑压压一片,像是迁徙的蚁群。 “怎么了?”小禾问。 “它们包围过来了……”慕师靖寒声开口,随后又摇头,道:“不对,它们不是来我们的,它们是去妖煞塔的!” 魔王即将现世,被迷惑的群妖皆是臣子,它们正在向着王座赶去! 群妖的包围圈依旧如铁桶般收缩着,若是逃亡不及,她们依旧会被逃亡的群妖踏平。 慕师靖敏锐地观察了一通四周,轻声说:“跟我来。” 妖煞塔山峰林立,狂风在山峦之间穿梭,像是铺天盖地的洪流,移动的人群在巨大的山影里如泥丸滚动,无比渺小。 暗沉沉的天空中,四周的云也在朝着这里聚拢,它们向着妖煞塔的中心汇聚,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里乌云如束红光闪耀,像是有巨龙在其中游曳交媾,鳞片开合,喷吐雷电,黑紫色的星辰依旧悬在空中,散发着妖异的光芒,俯视人间。 小禾面对着妖煞塔奔逃着,在一棵棵高大的树木上纵跃前行,她看了眼手腕的红绳封印,血液流速加快,心脏也越跳越快。 她感到了一种召唤,妖煞塔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发出只有她才能听到的声音,那种声音极具诱惑,连她的灵根都无法屏蔽,但她的直觉告诉她,那是危险的。 “你怎么心不在焉的?”慕师靖注意到了小禾的不对劲,问。 心不在焉…… 岂止是心不在焉,小禾的心跳还在不断加速着,像是要从胸腔里跳出来,她感觉自己本就不够厚实的城墙渐渐无法容纳躁动的心脏了。 “我们会死在这么。”小禾轻声说。 “怎么又说这种话?”慕师靖蹙眉,宽慰道:“自古红颜博命,像我们这样的, 打底也是长生不老。” 小禾笑了笑,没有继续说话,但那个声音依旧在她心头幽幽泛起着,诱惑她前去妖煞塔觐见神明,届时她会成为真正的天命,成为妖族风华万代的王。 枝叶的影擦着衣角倒退,树冠的枝杈密密麻麻笼罩上方,它们像是一截截撕扯天空的干枯手指,重复的场景在小禾眼中不停滑过,渐渐地,她生出了天旋地转之感。 咔。 脚下树枝踩断,猛地一空。 “小禾!” 慕师靖感觉手头一重,回头看去时,小禾已拉着她坠向地面。 持续不断的心跳声里,小禾隐约想起了小时候刚刚服下白凰之血的场景,彼时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了无数错乱的场景,如今,这些画面再度复现了。 她看到了燃烧着苍白火焰的大海,白焰一直升上苍穹,天空也像是被熔化了的白银,朝着海的尽头流淌过去,海于天之间,一个神秘的影子正盘旋着,这个影子拥有龙尸一样铺着翼膜的骨翼,但与龙尸不同的是,它拖着九条长长的尾羽,看上去就像传说里涅重生的凤凰。 白凰么…… 白凰在记忆中吟唱着,与心底的声音重叠了起来,她不敢深想,仿佛只要念头一动,她就能看到太古战争中不可直视的神,画面的最后,是一支陨石般从天外飞来的巨矛,巨矛穿插的不是胸膛,而是它发出声音的‘喙’。 画面的尽头是一座高耸入云的雪山,雪山之巅立着掷矛者,小禾无法从这模糊的画面中看到掷矛者的面容,唯见如焰的黑裙在火山上飘动。 接着,随着画面中长矛贯穿白凰之口,小禾也感到有什么东西猛地挑开薄唇插到了她檀口中,她下意识伸舌舔舐,是血的味道。睁开眼后,她对上了慕师靖的瞳孔,原来是她将手指头割破,送到了她的嘴里。 慕师靖的血有着无法解释的能力,声之灵根都无法屏蔽的怪响,竟然被她的血压制了下去。 “轻点,咬痛我了。” 慕师靖有些委屈,只觉得养个老婆成本也太高了,以后还是把林守溪喂给她吃吧…… 小禾一惊,立刻松口。 “你今天到底怎么回事?是伤势又复发了吗?”慕师靖问。 “没有。”小禾摇摇头,说:“是那个东西在叫我。” “那个东西?” 慕师靖心领神会,小禾说的是那个正在妖煞塔中缓缓爬出来的怪物,它在呼唤小禾……小禾这个年仅十六岁的小丫头能与那等古董一样的怪物有何交集? “不对!”慕师靖忽地想到什么,立刻问:“小禾,你刚刚说,你姑姑带你获得白凰传承是神柱的旨意?” “嗯……” 小禾冰雪聪明,也飞快明白了她想表达的意思。 难道说,当年小禾获得传承从不是什么天意,而是地底魔王的谋划?它在地底等待多年,终于等到了一个合适的人选,它借助‘神柱’将其骗入山中,让她以身为容器接受传承,然后带回妖煞塔中,伺机吞噬! 想到这里,她们飞快对视一眼,哪还敢在这煞气冲天的鬼地方停留,小禾抿了抿唇间的鲜血,气息微吐,很快,两位少女的身影飞跃而起,蹿上高枝。 但先前小禾突发的状况还是耽搁了时间,天空中的紫星传达下了指令,妖兵们宛若提线木偶,朝着她们所在的方向聚拢了过来。 “你们别跟着我们!” 慕师靖对着身后跟随而来的人大喊。 这些修真者是她们在地牢中救的弟子,为首的黄衫女子停下脚步,问:“两位是嫌我们境界低微么?” “不,它要捉的是我们,你们跟着我们必死无疑,往那个方向逃,还有活命的机会。”慕师靖飞快给她指了方向。 黄衫女子闻言大为愧疚,立刻说:“我让他们去逃,我来帮你们,我封印虽在,但现在也恢复到元赤境的实力了。” “不用,我们自有打算……好好惜命,你要是死了你们门可就灭了。”慕师靖说。 “那两位……” “我们在神山会合。” 慕师靖这样说着,对她们招了招手,领着小禾飞快离去,如黑燕隐匿于夜。 “门主……你说她会不会是想把我们当诱饵,自己逃命?”先前地牢中那个哭哭啼啼的少女站在黄衫女子身边,轻声说。 啪! 黄衫女子回身,一巴掌抽在她的脸上,小姑娘被抽得转了个身跌坐在地,捂着猩红的掌印发愣,她还有些懵,只是看着黄衫女子,又怨恨又委屈,这次她喊的不是门主,而是:“娘……” 黄衫女子没有理她,她令弟子们列队,随着方才慕师靖所指的方向逃去。 而另一边,慕师靖与小禾没跑多久,果然就遭到了妖怪的围攻。 这些妖怪受到了紫星的影响,瞳孔白得发亮,近乎行尸走肉,它们的衣袍间黑烟游走,衣袍下的肌肉也不断膨胀着,这些力量皆是生命换来的,它们已然成了杀戮的机器,不再被理智所支配。 面对着树林中陆续逼近的群妖,慕师靖已经拔出了死证,死证久未染血,杀意正浓,此刻已在少女手中嗡鸣不休了。 乌金色的金光如虹拔地,掠入其中,不见人影,只见剑光飞卷,带起一片片残甲鲜血,小禾紧随其后,身形似箭,直来直去,可所过之处,剑刃贯甲达背,妖将纷纷被斩杀下去,唯剩它们坐下的坐骑在发疯般的四窜而吼,杀掉某一头妖将时,小禾却愣住了。 “婆婆……” 小禾看着中了一剑后坠落在地的妖将,怔怔开口。 妖煞塔是她的家乡,这里有许多妖怪是看着她长大的,眼前的这位婆婆便是其中之一,小的时候,婆婆还教过她如何缝纫衣裳,她以前穿的兽皮裙就是婆婆帮她缝制的,许久未见,她没想到婆婆已这样老了,老得她险些没认出她来,鲜血从胸口涌出,这位有恩于她的老人被她亲自送上黄泉。 慕师靖还在前面冲杀,小禾看到那乱飞的残肢断甲,甚至有叫停的冲动,但她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沉默地放下了怀中的尸体。 妖兵还在陆续围攻上来,莫说为婆婆收尸,她甚至连伤心的时间也没有。 她抹去了眼泪,飞快来到了慕师靖a身边,慕师靖停在枝头,一动不动犹若静止,她正在凝神观察四周,脸色越来越沉重。 “怎么了?”小禾问。 “有东西来了……很大。”慕师靖只感知到了这些。 很快,她们就知道那个大东西是什么了。 那是一个巨人般的怪物,它手握石头磨制的巨刃朝这边走来,所过之处,树木折断,岩石破碎,在锁定了慕师靖与小禾的方位后,它转走为奔,手脚之间罡风涌动,如一把巨大的绞肉机器横扫而来。 这个世界上确实有关巨人的传说,他们在传说里是神明与人类交媾诞生出的半神,生活在一片终年火焰弥漫的地界,吞饮浓烟,但眼前这只显然不是传说中的巨人,它是由无数死人的尸体拼凑出来的,每一个部位皆由密密麻麻的断肢构成,极为}人。 而连接这些死妖尸体的则是一条白蜈蚣,它埋在尸骨之中,构成了支撑起身躯的脊椎,只将一个生着獠牙的嘴巴露了出来。 这是个极为棘手的敌人,它因为体型巨大,所以哪怕是简单的挥拳都势大力沉,足以将人直接粉碎,更可怕的是,它身躯上挂着的尸体皆是傀儡,每一个都有可能诈尸,借着巨人大幅度的攻势展开绕背的刺杀,非常难缠。 慕师靖估算了一下,它哪怕只论境界,也应该相当于一个元赤境巅峰的强者了! 面对这头残肢巨人的突袭,两位少女避无可避,只可硬着头皮与之交战。 “你是龙!” 想也不想,慕师靖直接拿出了压箱底的本事,但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她的这句话竟没有造成一点效果! 她百试百灵的真言竟然失效了,自这个法术被发明以来,这种事情还是头一次见…… 是什么东西在暗中干扰她开口吗? 慕师靖压下了一瞬而来的恐慌,挥舞死证与之交战,她精准地躲过了巨人的每一次锤击,在它密集的攻势中兔起鹘落,纵跃不止,一个个试图攻击她的活尸被她击落,但这些尸体像是杀不死的一样,它们落地之后又会重新汇聚,爬回巨人的身体。 关键点在那白蜈蚣身上…… 慕师靖心中了然,她紧握死证,目视巨人的中轴线,准备悍然一击将其毙命。 正当慕师靖还在思考用怎样的身法躲过它的进攻时,小禾的声音陡然响起:“帮我吸引它注意力。” 慕师靖这才发现,小禾不知何时拔起了一根巨大的树木!面对着这巨人,小型的刀剑根本刺不透它的身躯,于是小禾直接以巨木为剑。 这一幕与镇守神域中很像,慕师靖也说出了和林守溪一样的词:“小禾好猛……” 她立刻跃起,发出厉叱,吸引巨人的注意力,巨人果然被她吸引,挥动双手前去擒拿,趁着这个机会,小禾已抱着大树来到了一旁被战斗毁成的空地上,将其抡圆一扫,第一记打其腿弯,巨人受到重击,单膝跪地,小禾稳了稳巨木,抱在腰侧又是一刺,这株比她人不知大多少倍的木头就这样如矛前刺,将巨人整个贯穿! 白蜈蚣被打出了巨人的躯体,躯体缺少了连接,开始崩溃,慕师靖瞅准时机,直接掷出死证,死证轰然破空,击碎了蜈蚣的铠甲,将它头颅砸穿,蜈蚣对着天空发出濒死的尖啸,身躯扭个不停,小禾用巨木一砸,彻底送它上路。 死证抽回,振血归鞘。 两人完成了绝妙的配合,顺势击掌。 慕师靖觉得这巨人应是那魔王座下最强力的战将了,它都不是她们姐妹联手后的对手,谁又能敌? 念头才动,慕师靖再度震住了。 小禾看到慕师靖这个表情,也感到害怕,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 不用慕师靖回答了,从这里望去,四面八方,越来越多的巨人踏平森林,朝着她们走了过来,算算数量约莫有十只!更可怕的是,里面还夹杂着一个巨人王,巨人王的体型是这头尸体的至少三倍大,它移动过来,浑像一头肉山。 光是杀一头蜈蚣巨人就已如此吃力,十头…… 她们何德何能,能承受十位元赤境强者的围攻,何况里面还有一位至少仙人境二重楼的强者! “我们……是不是可以准备遗言了。”面对这地狱般的场景,慕师靖也绝望了。 小禾望着十一头挪动而来的巨人,轻轻嗯了一声,竟真的构思起了遗言:“我倒是没什么……若林守溪还活着,希望能有轮回来世,若他死掉了,希望黄泉可以相逢吧。” “你还真说呀!”慕师靖听得气恼,清叱道:“而且你这是什么遗言啊,怎么全是对你夫君说的话,姐姐对你这么好,你一句也不提我?” “因为木姐姐不会死啊。”小禾微笑。 “你说什么?” 慕师靖一愣,转过头时,却见小禾已在拆解腕上绳索。 “我带你活。”小禾说。 她立在夜色里,雪白的衣裙在风中飞扬,比衣裙更白的脸颊则挂着浅浅的笑。 解开封印之后,她就能拥有与巨人王对敌的实力了,只是这一次再没有人能帮她将封印上锁,她将一直杀戮下去,直到被神血彻底反噬。 慕师靖立刻按住了她的手,阻止了她的动作,“你疯了?” “还能怎么办呢,总不能一起死吧。”小 禾心意已决,她摇摇头,说出了最后的心愿:“希望幽冥地府没有我讨厌的白萝卜。” 慕师靖不知如何反驳,她知道如今的场面确实神仙难救,但姐妹同笼这么多天,感情深厚,她又怎能眼睁睁看小禾为了救自己去送死! “木姐姐,你困不住我的。”小禾笑着说。 “谁说的?”慕师靖哪里服气,立刻大喊‘你是龙’。 这一次,真言再次失效,它被小禾的声之灵根掐断了,小禾的境界实力远高于她,她若一心挣脱,慕师靖根本无力回天。 “你是龙,你是龙,你是龙!”慕师靖不停大喊,却根本发不出声音。 小禾挣脱了她的束缚,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在她耳边轻轻说:“姐姐出去以后,若遇到了你之前的道侣,与他和解吧,他是很好的人……” 小禾从她身边走过。 巨人已经临近,它们中的王者俯下了巨大的身躯,它对着下方伸出了一根手指,如碾死两只蚂蚁。 绳子即将解开。 就在这慕师靖眼中神仙难救的境地里, 7017k 第一百七十二章:狂霖之间 十一座尸山堆积林野,阴气森然,这位沐浴金光的神女却并未去看她瞬杀而成的杰作,只是冷漠回眸,看向了身后两位劫后余生的少女。 如太阳降临身前,慕师靖与小禾乳白色的肌肤被映得宛若金绸,瞳孔中除光之外再无他物。 这位人神境大圆满的神女近在眼前,她们终于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的姿容。 连斩十一头残肢巨人以后,金光折射的太阳圆盘已是恢复正常大小,它悬停在神女的发后,金光凝成的上古文字随着圆盘缓缓旋转,这些文字据说是先祖流传下来的,隐藏着原初的法术之秘。金色圆盘的周围同样有十二道细长金光,它们是修长的棱形,是光的结晶体,与日晷似的圆盘组成了图腾模样。 神女娉婷而立,衣裳简约,上裳下裙束腰之带皆为白色,一眼望去如乳浇身,唯右袖绘有淡金色的九羽凤凰纹路,她身段浮凸,傲挺非常,这曼妙身段本该流露的艳丽之色皆被她眼眸中至深的寒冷洗涤干净,唯有胸上锁骨处抄有细如绣花的经文。 此世存有残佛,有人猜测这是上古时期流传下来的佛经,也有人说她独创法门‘大日冰封诀’心法的开篇,完整的要诀抄录在她的身躯上,这绝世强大的心法与世人不过一衣之隔,只是从来无人可以得见。 慕师靖觉得眼前的女子已然超脱了血肉之躯的范畴,她的身躯像是白光凝成的雪白圣体,哪怕赤诚相见心中所想也绝非亵渎,而是对造化万物的光的顶礼膜拜。 小禾则是另一种感觉,她惊慑于这天神般的美感的同时,也感到了一丝恐惧,仿佛她的身体里藏着什么秘密,害怕被光照见。 小禾看向了她腰后的黑剑,猜到了她的身份。 “多谢时神女相救。”小禾立刻说。 慕师靖这才回神,也行礼道谢。 时以娆瞳孔中金光渐退,回归了黑白分明的纯净,纯白的裙摆微动,她已来到了小禾与慕师靖的面前,她深深地注视着眼前的两位少女,古井无波的眼中又泛起了一缕稍纵即逝的涟漪。 “你们是她的弟子?”她问。 无需解释,她们立刻明白,这句话中的她指的是道门楼主。 “是。”慕师靖说。 “不是。”小禾说。 时以娆点点头,难得地问:“她走到哪一步了?” 慕师靖与小禾对视了一眼,她们皆想起了过去曾听到的传闻——这位时以娆大神女修道以来唯尝一败,所败给的人正是她们敬爱的师尊。 某种意义上说,这也算是敌人了,不过这种‘敌’可大可小,想来时神女气量宽广,应不会因此为难晚辈。 慕师靖默默地想着,摇首道:“师尊乃天人也,弟子随师尊修道至今,尚不知师尊姓名,又如何能知晓境界深浅。” 说完之后,慕师靖又补了一句,“若时神女真想知道,不若以后来仙楼作客,师……诗诗也可报答今日救命之恩。” 小禾发现,慕师靖在长辈面前还真是出奇地礼貌。 “以后么……” 时以娆略一回忆,尚是少女之时,她也曾在大河之畔,对着暴雨中的滚滚山洪起誓,今后一定要将宫语击败,雪当日之耻。古语有言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如今已快三十个十年了,她什么也没有做,却早已无仇无怨,唯剩一点埋在心中的执念。 时以娆望向天空中乌云形成的漩涡,与那紫星对视,说:“莫说以后,今日我们未必能离开此处。” 小禾与慕师靖对视了一眼,心中皆惊——此地究竟何其险恶,竟连圣壤殿的首席神女都没有离开的自信。 时以娆没有同她们解释,她只是伸出手,说:“跟着我。” 小禾语慕师靖一左一右牵住了时以娆的手。 金色的太阳光盘如受惊骤缩的瞳孔,化为一线,连带着三人一同消失在原地。 在这个世界上,也有修真者为一部分功法分了层次,阶次最高的为‘神’阶,神阶功法通常为禁术,唯有人神境之上的大仙人才可以传承这一绝学,能记载在神阶中的,通常是类似破碎虚空、掌间山河之类不可思议的秘术,它象征着人类修真者的极限。 此刻时以娆动用的就是神术,她的念咒几乎是在眨眼间完成的,小禾与慕师靖什么也没有听见,唯陷入一个金光熠熠的世界里,这似是时以娆的精神内府,她们看到了金粉朦胧的天空,其中隐约矗立着千万座高耸的神像。 轰—— 金光宛若寂灭的雷电。 一息之后,她们的身影重现。 她们周围先前斩杀的残肢巨人堆积如山。 ——她们依旧身处原地。 “这……这是怎么回事?”慕师靖讶然。 她能感受到时以娆用了类似于瞬息移动的法术,但法术失效了,她们在移动的过程中遇上了一面扭曲的墙壁,被隔在了原处。 “有东西在干扰我的法咒。”时以娆说。 神女冰冷的话语弥散如雾,死寂的夜色里,她们望着空无人烟的四周,不由感到了一阵由内而外的寒冷。 时以娆在成为圣壤殿首席神女之前,曾是祖师山的大师姐,她精通于祖师所创的万法,但在这妖煞塔中,她傍身的万法却失灵了。 她对此只有好奇并无惊惧,因为所谓的万法也只是她诸多剑刃中的一把。 “我们不能直接走出去吗?”小禾问。 毕竟木姐姐就是走进来的。 “晚了。” 时以娆说:“结界已成,漆暗弥空,人不得出。” 话音才落,时以娆念头一动,太阳图腾的圆盘翅膀般张开,将她们尽数笼罩,接着,太阳升起,带着她们飞快地攀上了一座山峰。 自山峰之巅向下望去,先前惨烈的战场已变得模糊,视野所及唯有山峦间起伏的叶浪与那充斥群峰间的风啸,更远处的视线则被隔绝了,唯剩一片黑色,仿佛妖煞塔的黑暗已无限蔓延了出去,永远也不会触及边界。 周围太暗,唯有中央的山峰终日闪动着红光,于是所有人的视线都被吸引了过去。 山体布满了红色的裂纹,覆盖在上面的岩石鳞片般层层剥落,整座山在慢慢地向上拱起,中心处的矛柄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升起着,这是魔王逃离封印的征兆。 “你叫什么名字?”时以娆看向小禾。 “巫幼禾。”小禾回答。 巫幼禾…… 神女发后的金盘时正时逆地转动,其上文字变幻,正在推演计算。 “来此处之前,我于圣壤殿翻看了真正的隐生之卷,卷中说,妖煞塔曾是一片封印之地,被封的妖物骨血割裂,长眠不得苏醒。” 时以娆开口,冷漠的声音语调娓娓:“将关键的部位拆除,埋在不同的地方……对于一些无法杀死的存在来说,这是一种常见的封印之术,封印这头妖物所用的就是这种。” “它的骸骨被这座镇压,埋在了大地深处,蕴藏着神念的心之精血则被抽炼而出,藏在其他地方。” 銆愯鐪燂紝鏈杩戜竴鐩寸敤鍜挭闃呰鐪嬩功杩芥洿锛屾崲婧愬垏鎹紝鏈楄闊宠壊澶氾紝瀹夊崜鑻规灉鍧囧彲銆傘/p “你将它带了回来。” 时以娆盯着小禾。她没有动用任何瞳术,但它的眼睛里像是充斥着无形的冰雪,一眼就令小禾如坠冰窖。 慕师靖的猜想应验了。 从没有所谓的天赐传承,一切都是恶魔的阴谋,它将髓血的下落传达给了小禾的姑姑,让她带着小禾——这个它精心挑选的容器将神血取出,带回妖煞塔。 在常人眼中,一切似乎没什么不对。这是既定的命运,而她是天选的少女。 “它要苏醒了,害怕么?”时以娆问。 小禾摇了摇头。 这些日子,她经历了太多生死的瞬间,死亡日夜上门做客,她已习以为常。她从来不怕死亡,只害怕连累亲人朋友。 时以娆看得出她是真心的,点了点头,说:“这一千年里有无数的绝世天才,他们都认为自己是尘世等待了千万年的那个人,是要带领人类由污浊走向纯净的命定者,但他们无一例外皆陆续凋亡了……你在我见过的天才里亦是顶尖的,希望你不要抱有这样旳想法。”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小禾从她冷漠的语调中感到了一丝关心。 “我当然不会有这样蠢笨的想法。”小禾理所当然地点头,还看向了一旁的慕师靖,顺口道:“对吧,木姐姐。” 慕师靖神色却有些古怪,她贝齿轻咬,片刻后才心虚地说:“是啊,青山处处可埋道骨,修真者随时也是殉道者,谁会有这样愚笨的想法呢?” 时以娆瞥了她一眼,只觉得这确实是宫语能教出来的弟子。 收回思绪,时以娆凝望长空,片刻后晶莹的红唇微张,话语幽冷飘出: “要来了。” 似言出法随,瞬间,那枚黑紫之星扭转,明亮的一面对准了此处,与此同时,雪亮的电光从云层中亮起,从苍穹生出,砸落大地,火在妖煞塔的境域内燃烧起来,黑烟冲天。但这火势注定不会太大,因为在雷声姗姗来迟的同时,豆大的雨点紧跟着落了下来。 暴雨倾盆。 …… 像是流经天庭的长河决堤,这场暴雨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正在赶路的楚映婵本在分心冥想修行,只觉眼皮上光线一闪,紧接着,她一身雪白的纱裙就被浇下的雨水淋透,湿漉漉地黏在了肌肤上。 她的修为本该足以让她反应过来这场雨,并以真气进行抵挡,但她没有,于是因此感到了不祥。 “怎会突然下雨?” 楚映婵伸手接了些雨水,放在掌心审视,这不是普通的雨水,它带着腐蚀性,若没有这一身境界修为傍身,雨水甚至可以直接灼穿皮肤。 转眼,天地间只剩下茫茫的,雨水击打大地的声音。 林守溪飞快取出一柄竹伞,撑在了楚映婵的上方,竹伞是他亲自削造的,伞面裁剪的是洛初娥的衣裳。 林守溪同样有不好的感觉。 离了不死国,在最初的小打小闹以后,他与楚映婵始终在全速赶路,不眠不休,偶有小憩也是在修行,如今他们的行程速度虽超出了预期,但距离妖煞塔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 “先去前面看看。”林守溪凭着直觉说。 两人顶着暴雨行了一段路,来到了一个坡的高处,接着,他们嗅到了浓浓的、暴雨也遮不去的尸臭味。 站在坡顶向下望去,他们看到了一条浑浊的河,河水中漂满了妖怪的尸体,它们已死了很多天,腐烂得不成样子,但林守溪依旧能感觉到,它们并非是被刀剑杀死的,而是死于某种诅咒。 此地荒无人烟,唯一妖怪聚集的地方只有妖煞塔,这些尸体显然来自那里。 妖煞塔出事了么…… 林守溪与楚映婵并非没有设想过这种情况,但当这种可能性真正摆在面前时,他们不由感到了紧张与恐惧。 “这是……” 楚映婵俯身望去,只觉得触目惊心。 正当林守溪打算越过这条不宽的河流前去查探情况时,身后的暴雨中,噔噔噔的声音密集地响了起来,由远及近。 那是蹄声。 白茫茫的雨水里,有什么蹄类生灵正在接近,它踩着泥泞的土地,健步如飞,很快就露出了它雄壮威严的模样,那竟是一头类似麒麟的生命,它高达数丈,头声羊角,身披五彩,红色的鬃毛在暴雨中飞扬,如不灭之焰,它面像威严如狮,低吼不断,不停狂奔时足下踏起的水花也有数丈之高。 见到了这头健硕的鳞兽,林守溪以为是统治此处的凶物,立刻拔出湛宫,做迎敌的架势,楚映婵却按住了他的手,说:“等等。” 鳞兽转眼跑近,呼啸着停了下来。 林守溪这才发现,麒麟后面拉着一架车,车子的帷幔也是白的,与这茫茫大雨融为一色,先前他们的注意力都被这大兽吸引,竟未能发现。 “这像是云空山的瑞兽。” 楚映婵说:“云空山饲有鳞兽,除了仙楼那头纯种的麒麟外,还有诸多吞饮龙髓不死而异变的猛兽,这样的我似在云空山见过。” 才说完,白色的大车已停在了面前,林守溪及时将伞撇在面前一遮,才挡住了这鳞兽急停时溅起的水。 鳞兽与车一同停下。 雨中,帘子挑开,帘中之人投来视线,对望之后他们都露出了诧异之色,异口同声道: “怎么是你?” 只见车帘后面,来者白袍金冠,雍容华贵,正是在升云阁中与他们有些过节的陆余神。 冤家路窄,在这泼天大雨与广阔的大地上,他们竟这样意外地相逢了。 “你们是去妖煞塔?”陆余神问。 “是。”林守溪回答。 “那就上来吧。”陆余神不爱废话。 这般规模的大雨,哪怕是他们,赶起路来也会滞慢许多,如今去找小禾是头等大事,他们不会在这个时候在意升云阁的小摩擦,直接上了车。 车帘一落,暴雨隔绝在了外面。 陆余神往车厢一侧靠了靠,给他们让出了些位置,问:“你们不是一个月前就一同下山了吗,怎么才走到这?这一个月里你们都在做什么?该不是在行那禁忌之事吧?” “当然不是。” 林守溪与楚映婵一齐说。 “哦?那你们是怎么回事,我虽久在闭关,但云空山中都在传,你们两是未婚夫妻,此事难道是假的?”陆余神嘴角噙着笑。 林守溪一惊,心想一定是双思思误会了自己的话语,以讹传讹了……当然,他也不知道现在还算不算讹。 “假的。” 林守溪与楚映婵同时说。 “你们两倒是默契。”陆余神吃惊。 “没有!” 依旧是异口同声。 林守溪与楚映婵同修一种心法,又进入过彼此的精神内府,早已在精神层面建立了无形的联系,此刻急于辩解,便形成了这一幕。 此话说完,他们心虚地对视了一眼,齐齐闭唇。 林守溪以肘不动声色地碰了碰她,楚映婵心领神会,立刻问:“陆仙师半步人神之躯,亲自驱车前往妖煞塔做什么?” “妖煞塔出大事了,你们不知道吗?”陆余神问。 两人心中齐齐咯噔一下,林守溪再忍不住,立刻问:“出什么事了?” “据说是有上古的妖物要苏醒了,真相如何,要看了才知道。”陆余神慵懒地说着,问:“临走之前,你们师尊没有说什么吗?我还以为她早就料到了呢。” 两人一同摇头。 陆余神皱起眉,她本来只是玩笑,现在真的觉得,这对师徒之间有猫腻了。 “对了,我师尊去哪里了?”楚映婵立刻问。 她与林守溪消失了这么多天,师尊竟没有寻他们么……楚映婵觉得,哪怕师尊不那么喜欢自己,也该去寻林守溪才是呀。 “你们什么也不知道?”陆余神更觉奇怪。 “我们应该知道什么?”林守溪问。 窗外暴雨不休,陆余神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确认不是伪装后,才说出了仙楼发生的事:“你们的师尊离楼了,在走之前,她收到了一封奇怪的信……” 第一百七十三章:雨中青衣拦道 一个多月前,宫语犹在云空山与一众仙人研究那具人形白骨,几日的不眠不休之后,她得到的结论依旧是:这只是一具普通的人类白骨。她一度怀疑是不是林守溪与慕师靖看错了,人在封闭寒冷的地方待久后,难免产生各种各样古怪的幻觉。 信是那天傍晚收到的。 那天傍晚飘起了雪,宫语从深殿中走出在云空山的云湖长廊上闲步散心,长廊呈现一个巨弓般的弧形,没有围栏,下方的云呈瀑布状落向万丈绝壁,长廊环绕之地则有一株巨大的红木,这是初代掌教栽下的树,与神桑树差不多大小。 一袭狐裘的神女淌过云廊,绕至巨木下歇脚,她习惯性地并腿斜坐,空空濛濛旳目光视着前方,只等夕阳西沉后回殿继续研究,可就在夜幕落下,她准备起身离去时,一片红叶从树顶凋落,被夹杂碎雪的风吹到了她的肩头,她起初不以为意,只想将其拂去,可她拈起红叶之时,余光一瞥,惊讶地发现,上面竟有字文。 文字的笔画很奇怪,断断续续,不像她了解的任何一种。 她将红叶带回了殿,与其他仙人一同研究,它与古籍中记载的诸多文字都无相似之处,难以入手,正当他们一筹莫展时,宫语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她想,叶片上的文字或许是很早之前用特殊的手段刻上的,叶片的生长令原本规整的文字断裂变形,所以才呈现了这样的形状。 他们根据这个想法重新拆解文字,数个时辰之后,文字恢复了它原本的面貌,仙人们聚在一起,审视着他们破解出的四个字: 长安城外。 “长安?这是何处?神山城内有名为长安的地方吗?” “倒是吉利的两个字,兴许是某座早已失落的古城,也兴许只是某个仙人多年之前随手写下的字符。” “嗯,看来是没什么价值的信息了……先将其存好吧,以后兴许有用。” 仙人们正讨论着,忽然发现宫语立在一旁,冷目垂袖,一言不发,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她的身上时,宫语终于走到了桌前,拿起红叶,将其收入怀中,她转身离去,即将出殿时终于顿了顿,说:“我认得这个地方。” 她的散步是闲心的,树叶的凋落是自然的,字是不知多少年前写下的,看似巧合的一切却像被某只无形的手摆布了,宫语不知道写字者是谁,又想告诉她什么,但她知道,她要去长安一趟了。 她在告诉慕师靖,说自己收到了一封旧人的信,要离楼几日。 自此之后,她消失楼中,再未回来。 “长安……” 鳞兽拉的木车里,林守溪听到了这个词时,也感受到了师尊当时的心情,他从震惊中回神,轻轻的呢喃被车厢外暴雨的声音淹没了。 楚映婵察觉到他的异样,问:“怎么了?你听说过这个地方?” 有陆余神这個外人在场,林守溪惊讶之余也保持着冷静,说:“我觉得很耳熟,小时候好像听说过。” 楚映婵猜到他有话不方便说,只是嗯了一声,道:“若你想到什么,告诉为师也无妨的。” 林守溪颔首。 师尊身为神山的顶尖修士,安危自不需他来担心,但他很好奇,那位以红叶为信的人到底是谁。 这也不是他现在该关心的事,先前听说妖煞塔出事后,他的心始终悬着,立刻问: “妖邪挣脱封印?是什么级别的妖邪,危险么?” “我说了,要到了才知道。现在担心也没什么用,哪怕这四脚畜生一路狂奔,抵达妖煞塔也至少是今天晚上的事了。”陆余神懒洋洋地说着,又笑道:“再说,你觉得连我都亲自动身前往了,会是小事?” 陆余神说得没错,寻常的妖怪哪里用得着一个半步人神的强者出手,妖煞塔一定出大事了……林守溪的心更沉,明知担心没用,他还是忍不住地担心着。 楚映婵习惯地想去捉他的手,宽慰两句,可她动作过半,立刻察觉到了陆余神眯起那双秋水长眸后展露的笑,楚映婵不动声色地倾身,动作自然而然地转变成了挑帘。帘子挑开些,雨就被风推着往车厢里灌,打湿衣袖,润湿脸庞,她想着那雪发明艳的少女,也在心中慢慢祈祷着。 现在的她有点害怕见到小禾,但无论如何,她也是想见到小禾的。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陆仙师真的一点消息也不知吗?”楚映婵落下帘子,看向她。 陆余神想一会儿,说:“不用太担心你们朋友的安危,早在几天前就有圣壤殿的神女抵达了神山,那位神女的境界实力恐怕与你师尊不相上下,她应能护好你们朋友的……这几天里,她确实送出了些消息,只说妖煞塔的封印之妖,很可能与显生之卷中记载的一场盗世之战有关。” “盗世之战?” 楚映婵听说过这场古老的神战,传说中有一个混乱的年代,妖魔陆续从大地中复苏,彼时诸多的太古旧神要么陨落,要么隐匿,于是,许多旧神的名字也变成了无主之名,这些妖魔为了散落的无主神名展开了持续上万年的厮杀。 “这不只是传说么?”楚映婵问。 “在我们诞生之前,这片大地上发生了太多没有历史记载的往事,孰真孰假谁又知道呢?”陆余神说。 哪怕这场战争真的存在过,这么多年过去了,这片衰败的大地上也再难找到一鳞半爪当年的痕迹,曾经叱咤一时的妖魔大都死去,与它们的神兵利器一同腐烂成灰。 “总之,妖煞塔封印的,很可能是那场战争中陨落,残存一息的妖魔……能活到现在的,都是同行中的佼佼者,哪怕奄奄一息也绝不好对付的。”陆余神说。 楚映婵嗯了一声,忧色更重。 陆余神看着眼前这对师徒,皱眉道:“我一个人赶路觉得无聊,所以才让你们搭车的,你们这般愁眉苦脸的,弄得我也要跟着哀伤起来了,生得这样漂漂亮亮的脸蛋,就不能乐观些么,给姐姐笑一个,再垮着个脸,我可就要把你两踢下去了。” 师徒二人的年龄加起来恐怕也不到她的零头,但陆余神还是固执地以姐姐自称,说话间,她还忍不住伸出手,左右开弓捏了捏他们的脸蛋,林守溪与楚映婵勉为其难地挤出了一丝笑,当作是搭车的路费了。 多想确实无益,林守溪听着外面的雨,将心放空了下来。 渐渐地,车厢外持续不断的嘈杂也变成了另一种安静,给人昏昏沉沉之感。 “你们还记恨我吗?”陆余神忽地问。 “怎么会?”楚映婵说:“升云阁每年争抢弟子皆很激烈,陆仙师那么做也是人之常情。” “嗯,楚仙子倒是规矩礼貌,比你娘强多了。” 陆余神赞赏,又说:“但我还是不明白,既然你们不是未婚夫妻关系,他为什么会选你。” 陆仙师将目光转向了林守溪,她盯着这位少年,“说,你到底是见色起意还是另有交易。” 林守溪知道,此事解释起来并不复杂,但说出去难免会让人觉得楚映婵趁人之危了,他是要维护师父的,便反问:“选谁做师父有区别么?” 陆余神听到这句话,却是吃了一惊,收起了先前玩味的神色,也反问:“你不是城外来的么,怎么知道这些?” 林守溪听她这么问,也懵了,“知道……哪些?” “选谁做师父没区别啊。”陆余神淡淡地说:“当然,我们选弟子也没什么区别,无非是机灵点和笨点,反正加入山门之后都是给我们干苦力的。” “师父不该是传道受业的吗?”林守溪对于‘苦力’没什么概念。 这几天行路很是无聊,陆余神每天的乐趣也只是看鳞兽撒脚丫子乱跑,好不容易抓到两个聊天的,她也不藏着掖着了,云淡风轻地抖出了许多山门‘内幕’: “传呀,每个山门都有书库,把他们扔进去自己学就是了。要是遇到不懂的,就去请教他们师兄师姐,实在不懂了,我再亲自出马,指点一二。” 楚映婵听了,感同身受地点了点头——师尊就是这么对待她的。 “这样不会耽误修行么?”林守溪问。 “只要他们自己不耽误自己,没人耽误他们。”陆余神说。 这句话很绕,林守溪勉强听懂,又问:“怎么样才算是在山门中学成呢?” “山门修学的最后,每位弟子都要写一篇有关修道的文章,我会亲自审阅一番,然后酌情决定他们的去留。”陆余神微笑说。 “酌情?成绩优异者可以下山,差者继续留山修学么?”林守溪好奇地问。 “你是傻子吗?”陆余神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当然是让成绩差的走,优秀的弟子谁舍得放走啊,通常是能留则留的,他们这么优秀,当然要留在为师身边深造。” “留在你身边继续帮你干活么。”林守溪这下开窍了。 陆余神笑得很开心。 山门门主在云空山的地位并不高,其中最年轻的甚至是楚映婵这样二十岁的少女,与陆余神的境界资历是恨不匹配的,她之所以愿意继续当一门之主,主要还是想靠它向神山讨要修行所需的资源。而且无论徒弟做出什么成绩,做师父的都能在上面署个名,她就等着哪天弟子里出个绝世天才,带着自己一飞冲天呢。 “不是有个门主号称座下都是仙人的么,他也是这么教学生的?”林守溪疑惑道。 “大同小异吧。”陆余神说:“主要还是噱头,他名声大,声誉好,选的弟子通常是给根鱼叉放养到野外,几十年后等他出山也能是个仙人的那种。” 林守溪恍然大悟,不由感到庆幸。 陆余神见他这副表情,立刻补救道:“不过你不一样,我当初想收你入门,是真想当亲传弟子来教的,谁曾想有缘无分……不过也好,看你们现在郎情妾意的,我也很是欣慰。” 楚映婵听到郎情妾意一词,心头微羞,但她权当这位陆仙师口无遮拦了,也没有去反驳什么。 车内没有其他事,陆余神便自然而然地给他们拉起家长里短了。 “我之前还担心你性子太软,教不好徒弟,现在来看是多虑了。”陆余神说:“林守溪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涨了一境,你这个做师父的想必功不可没。” 确实功不可没……毕竟当初巨牢里,他们一同苦修了几天的合欢术,不过楚映婵哪敢承认这些,只是说:“是他自己悟性高。” “师父谦虚了,这些日子你手把手教了弟子很多,弟子受用终生。”林守溪说。 楚映婵总觉得他话里有话,若四下无人,她一定会狠狠瞪他一眼,但现在陆余神在侧,她不敢流露出任何的蛛丝马迹。嗯,等一切尘埃落定,一定要去购置一辆属于自己的马车,这样才能在宽敞的车厢中自由地做事。 “嗯,师父没令你失望就好。”楚映婵应了一声。 陆余神见她这番姿态,很是不悦,“这般柔柔弱弱是要被徒弟欺负的,严厉一些……哎,也不知道宫语与楚妙那样的双煞,怎么就教养出了你这么个软绵绵的仙子。” “我很严厉的。”楚映婵为自己辩驳。 “是么?”陆余神不信,只道:“我只觉得,再这样下去,我以后恐怕要去喝你们的喜酒了。” “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林守溪心头一紧,以为她知道了什么。 “误会?” 陆余神冷眼看他们,不说话。 林守溪与楚映婵这才意识到他们坐得太近了,几乎是挨一起的,他们立刻不动声色地挪远了些。陆余神看着这一幕,只感慨了声‘年轻’。 “那把兵器拿来我看看。”陆余神看着她腰后的黑尺,说。 楚映婵将戒尺递给了她。 陆余神接过,闭上一只眼,目光笔直地滑过尺身,“不错,这东西看着普通,里面却花了不少心思,它有名字吗?” “它现在叫打神尺。”楚映婵说。 因杀过洛初娥,故而得名。 “打神尺?” 陆余神作为一个名中带‘神’的,显然不太开心,她不由想起了云空山的那夜,她不过是升云阁欺负了一下楚映婵,那位楼主师尊就按捺不住,将她半夜拖出山门,掀裙就打,一点面子未留。想到这里,她也懒得琢磨尺子的奥秘,将它如烫手山芋般甩了回去。 越是靠近妖煞塔,外面的暴雨也越下越大,似是受到了妖邪出世的波及,妖煞塔之外的方圆地段,也有不少邪祟争先恐后地涌出地缝,借着暴雨的遮蔽展开了杀戮。 林守溪与楚映婵的境界尚无法穿透厚重的雨幕洞察太远,但陆余神不同,行车其间,她几次对帘弹指,射出剑气,空中雨滴触及剑气,硬如钢珠,它们串联成剑,在大雨中空游横扫,雨剑过处,便有怪物应声而死。 就这样,这辆鳞兽拉动的大车一路飞驰前行,无人可阻。 路上,陆余神不断地逗着他们,一会儿说给他们看手相,面相,一会儿说帮他们占卜姻缘,起初他们还算配合,后来被则被弄得烦不胜烦,险些直接承认。陆余神见撬不开他们的嘴,便也放弃,给他们讲起了师尊过去的事。 这些事楚映婵大都知晓……这几百年来,师尊战无不胜,于荒外捉对厮杀斩过数头龙尸,更将十余个邪教组织连根拔起,斩杀头目,她创造的法术剑术高达数百种,除了神妙之术外无一藏私,尽数公之于众,最神乎其神的,莫过于云空山上的‘异界之门’,那也是由她亲手开启的,其间多少曲折唯她自己知晓。 天色渐晚。 帘幕外的世界黑了,看不到一丝光。 林守溪与楚映婵甚至有种再度误入不死国的感觉,幸好暴雨声持续不断,告诉着他们这依旧是真实的世界。 随着马车渐渐靠近妖煞塔,师徒二人也越来越紧张,谁也不说不出话了。 转眼已与小禾相隔一年有余,他知道,最后的考验要来了。 可妖煞塔未至,另一个意外却来了,马车行驶之时,陆余神信手操控、在车厢外斩妖除魔一路的雨剑意外折断,与此同时,鳞兽猛地止步,如马匹长嘶,车厢剧晃,里面的人几乎要撞在一起了。 “什么人?”陆余神一扫慵懒之态,厉声问。 一个女子的声音透过暴雨清晰传来:“煞物即将出世,妖煞塔如今只可进不可出,危险远超你们想象……像你这样的马车我已拦下五架了,速速回去吧,别送死了。” “我做事要你管?”陆余神知她是好心,仍不服气,带剑而出。 可本该有的打斗声却未响起。 楚映婵回味那声音,只觉得熟悉,她掀起帘子一看,却是呆住了。 雨中,楚妙一袭青衣横剑而立,她话语严厉,衣衫却被雨水浇透,神情却疲惫而落魄。 第一百七十四章:远去暴雨中 (昨天那章结尾修改了一下) …… 陆余神很早就认识楚妙了。 那时首座于莲台讲道,诸多青年才俊受邀而来,她正好坐在楚妙身边,与尚是少女的楚妙有过简短的交谈,楚妙青衫素朴,脸始终冷冰冰的,但这种冰冷更像是在掩藏自卑与胆怯。 她用随身的剑帮朋友多占了个位置,那个朋友就是如今的道门楼主。 再见到她是很多年之后了,那时她在荒外待了六十载,终于斩杀了那头毁灭她家乡的灾神,归来时风尘满面,红衣亦被风霜雨雪涤成白袍,她途径楚地,意外收到了一封邀请函。离开太久,她以为楚王还是那个身材臃肿面相极凶的胖子,白衣赴宴之时却见一个凰裙玉冠的女子端重地坐在王座上,对她微笑着举起了酒杯。 那时候她才意识到,孤单为伴的六十年里,一代人已然长大。 之后她们偶有交集,她见过楚妙的喜怒哀乐,却唯独没有见到过眼前这样的她。 天晦如夜,白雨翻盆。 楚妙长发散乱,无神的双目红肿不堪,脸颊也被洗得煞白,她青裳蕴着沉重旳水,如披铁衣。 她已找了楚映婵整整一个月,几乎要将城墙东门至妖煞塔之间的群山翻个遍了,却仍就一无所获。她已不知道多久没有睡过了。 这一个月里,她除了悔恨还是悔恨,她想起了当初算命先生的话,觉得福缘造化自有天数,不该强行影响,她一时性急想要帮女儿促成感情,却反倒将她推入了未知的深渊里。 如今一个月过去了,当她看到妖煞塔被漆暗笼罩之时,就知道女儿已凶多吉少。 几个时辰前,时以娆以秘术递出了最后的消息,说古魔即将问世,让其他人速速撤走,于是她与数位修道者一同在妖煞塔外赶人,能救一个是一個。 至于她……她打算在将其他人赶走之后,独自进入妖煞塔中,她无法宽恕自己的罪孽,只希望死亡来临前能为人族做更多的事。 陆余神看穿了她的心思,叹息一声,走到她身前,用的却是近乎冷嘲热讽的语调:“这又是何苦呢?反正你女儿也不是很喜欢你,再生一个就是了,仙人受孕虽难,但只要功夫深……” “你闭嘴!” 楚妙发疯似地厉喝,激荡起的真气引得黑发飞舞,雨珠飞溅。 陆余神不理会她的凶态,缓缓走过她的身边,继续说:“哪有谁家亲生女儿十岁就带着宠物离家出走,独自拜她人为师的,这些年你想见她一面都不容易吧?这样的女儿,不要也罢。” 楚妙的双肩在雨水中颤抖,她握着剑,低着头,脸色阴沉到了极点,片刻之后,沙哑的话语才再度响起: “我念与你有些旧情,不愿拔剑相向,若你再不识好歹……” 剑出鞘半分,正是那柄雪鹤,它发出了狂风暴雨也压不住的剑鸣,鸣声却是凄厉萧索的。 “你与我境界相仿,现在的状态又如何能够赢我?”陆余神不以为意,衅笑道:“我只是好心劝你,又没说错什么,以后你说不定还要谢我呢。” “你……” 楚妙咬牙切齿,她虽知陆余神口上向来不积德,但她不明白,这种时候,她为何还要反复来揭自己最血淋淋的伤疤。 “女儿可以不亲娘,但娘怎能不亲女儿呢,更何况……” 楚妙低低地笑了笑,哽咽道:“更何况,是我对不起她,我不配拥有这么好的女儿。” 泣声之后,雪鹤锵然出鞘,剑光将临近的雨丝照得雪亮。 “拔出你的剑!”楚妙抬起头,眼眸血红,对陆余神大喝。 陆余神没有拔剑,只是笑,她看着这柄名剑上飞舞的白鹤之影,说:“好了,别哭了,看看这是谁?” 楚妙微愣间,陆余神让开了身子。 她抬头望去。 暴雨连接着天空与大地,一片雪白的颜色里,她见到了那张日思夜想的脸。 像是坠入梦里,楚妙感到了前所未有的不真实,她张了张口,喉咙沙哑,发不出任何声音。 “娘……” 却是楚映婵先开口了,她挑开了帘子,不知听了多久,早已泪流满面。 不等楚妙有任何动作,楚映婵已不顾一切地跃入雨中,狂奔到她身边,一把抱住了雨中湿透的青衣,她不停地哭着,泣不成声。 雨下得更大了。 林守溪取出了那柄竹伞,从车上走了下来。 中间是相拥而哭的母女,他与陆余神站在两头。 先前在车上的时候,陆余神还与楚映婵提起过她的娘亲,她与她娘亲关系不太好几乎是人尽皆知的事了,陆余神问她,你消失了这么久会不会担心你娘亲担心你时,楚映婵甚至有些责备娘亲多事的安排。 向来温柔的她唯独将自己任性的一面留给了娘亲,而楚妙始终不怨不恼。 虽寻小禾心切,但林守溪没有打扰她们的重逢,反而安静地走到她们身边,将竹伞覆盖住她们的头顶。 暴雨被挡在了外面。 楚妙一直在不断地道歉,她的道歉听得楚映婵心如刀绞,她不断摇头,也自责着她的不懂事,哭得更厉害了。 不知过了多久,陆余神才说:“不早了,上车吧。” …… 与此同时,妖煞塔境内。 时以娆带着小禾与慕师靖来到了一座尚未被摧毁的峰顶,从这里望去,可以看到妖煞塔正在发生的事。 又是一天过去了,这一天里,时以娆一直在寻求阻止妖物冲破封印的办法,她深入了妖煞塔的腹地,七进七出,拦者尽死,却依旧无法阻止这一切的崩坏。 慕师靖与小禾也随她一道厮杀,她们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又一个受到邪神祝福的强大怪物拔地而起,然后被她一记金剑斩灭。 无论强弱,皆是一剑。 她不愧为圣壤殿的首席神女,强大到令人发指,慕师靖甚至有些难以想象,当年师尊究竟是怎么胜过这位神明般的女子的…… 相处的这一日里,时以娆倒是与她们说起过那段旧事,时以娆并没有什么情绪,只说那一战之时,她尚未将大日冰封神术修成。 发后那轮金盘就是她大日冰封之术大成的显化,这是她独创的神术,神女施展此法时,身影如沐浴璀璨金光之光,光芒所过之处,金色浇淋大地,带来的却不是万物宣发的希望,而是冰封一般的寂静。 阳光是她的冰雪,足以冻杀万物。 若没有此处的结界,她甚至可以借助外界的阳光,将整座妖煞塔冰封,但现在是黑夜,这里唯一的光芒是她自己。 “没有办法了吗?”慕师靖问。 时以娆裙摆沐浴金光,在山峰上舞动,她静眺妖峰,身影如朝阳云海中载沉载浮的舟,身旁的少女提出疑问后,她望向了手中的剑。 这一天里,她杀妖魔无数,却从未拔出过这把剑。 这是圣壤殿的罪戒之剑,是真正的神剑,她只在前代神女的授剑仪式上见过它的锋芒,虽只见过一次,但她确信,只要她拔出这柄剑,全力挥出,她就能拥有斩开这方天地的力量。 可凡事皆有代价,她在奉剑的一刻起,身心就与神剑相连,每一次拔剑,都会对她造成极大的反噬。 圣壤殿七柄罪戒神剑,分别为谦卑、赞佩、哀伤、丰收、垂怜、清斋与她的漠视。 皇帝曾言,每柄神剑中皆封印了一头大魔,神女奉剑,相当于以身镇魔,若有一日,所有神女的心念都出了差池,那七剑中封印的恶魔将会出世,合为一体,令末世的黄昏降临。 所以哪怕强大如她,对于拔剑一事依旧慎之又慎。 “我有办法斩开这方天地。”时以娆说:“但我没办法这么做。” “为什么?”慕师靖问。 “因为我想把这一剑留给它。”时以娆看着不断开裂的巨峰,说:“你们若因此而死,我很抱歉。” 她的语调透着说不出的冷漠,听不出丝毫歉意,对此,慕师靖与小禾早就习以为常了,她们皆是很懂事的少女,又怎会怪救命恩人呢? “那就留给它吧,神女姐姐自己决断就好。”小禾柔和地说。 时以娆闻言,倒是看向了她. 每次看向小禾之时,她都会收起瞳孔中冰寒的金光,以白山黑水般的剪水明眸看她。 在时以娆眼里,眼前这位少女有着很少见的纯粹,这或许也与她的身世有关,小禾自幼在妖煞塔的原始密林里厮杀,终日与溪流冰雪为伴,宛若秀丽绝景中走出的精灵。 小禾被时以娆这般注视着,有些无所适从。 “怎……怎么了么?”小禾问。 “稍后的一战,我也许会死。”时以娆忽地说。 小禾吃惊,她知道这位神女姐姐说的是实话,但她不愿接受。 “神女姐姐这般强大,若是想走,哪怕是地底的魔王也拦不住你吧?”小禾说。 “嗯,但它现在初醒,是最虚弱的时候。” 时以娆难得地流露出了耐心,她解释道:“若现在不能杀死它,等它将你吞噬,恢复了境界,三百年前苍碧之王破城的悲剧很可能会重演的……稍后,我会试着与它换命。” 她用最平淡的语气说出了最决绝的话语,小禾闻言大惊,“这怎么可以,姐姐这般强大,若是死了……” “若能换命,已是大幸之事了。” 时以娆打断了她的话语,淡淡地说:“况且这种强大并不稀有,云空、神守、祖师三山,每座山峰各有一位首座、一位掌教,他们的境界绝不逊色于我,若他们在场,想必也会做出与我一样的选择。” 时以娆所言非虚,若非道心通明,有为道而死的决心,她的境界也无法走到今天这一步。 小禾呆呆地立着,她知道,接下来的每一句话都有可能是这位神女姐姐的遗言了。 虽只相逢了一个日夜,但她对这位终日冷着脸的神女姐姐印象很好,但她不知道,在这位神女一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之际,却早已抱好了必死的决心。 “对了,即使我侥幸杀死了它,你也绝不可掉以轻心,因为想吞噬你的不止是它。”时以娆说。 “什么?”小禾有些跟不上她的思路。 “你知道为何这一路上有这么多妖怪追杀你吗?”时以娆问。 “这不是因为魔王要杀我吗?”小禾问。 “不是的,是你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吸引了它们。”时以娆说。 “气息?”小禾嗅了嗅自己,没闻到任何气味。 “不是具体的气味,而是一种无形的‘波’,是由你体内的神血散发出来的。”时以娆说出了其间隐情:“你的神血在呼唤妖怪攻击你。” “什么?” 小禾彻底惊住了,她没有想到,真正的叛徒竟是自己体内的血,难怪这一路上她始终摆脱不掉追杀,直到地牢中才勉强安全。 “神血……怎么会……” 慕师靖同样吃惊,但旁观者清,她飞快明白了过来:“神血在逼她解开封印,它也想吞噬小禾!” “嗯。” 时以娆点头,认同了她的猜想,“你不想被魔王吃掉,你体内的血同样不想,它想在魔王苏醒之前获得自由,逃出生天。” “可……可这原本不就是它的血吗?”小禾问。 “神明的肢体在离开肉身后都会拥有独立的意识,一旦意识产生,它们也会如同人一样,不愿再被束缚,若它回到旧主的身体里,那神血生出的意识会被旧主更强大的意识直接碾碎。”时以娆漠然地说:“对它来说,返乡之路也是它的黄泉之路。” 小禾怔怔点头,本就被风吹得微凉的身躯更感寒冷,她从未想过,体内的神血竟也有拥有思想。 “果然,觊觎小禾的都是大坏蛋啊。”慕师靖颓丧地说。 “在我去斩神之前,我会分出一缕道识给你,帮你压制体内的血,但能否真正战胜它,还要看你自己。”时以娆说。 “神女姐姐……为何对我这么好。”小禾受宠若惊。 虽然时以娆的表情如雪山般万年不变,但小禾还是能敏锐地感觉到,她对自己有着额外的关心。 “世上不会有无缘无故的好的。”时以娆说:“若我身死,而你活着,你须接过这柄罪戒神剑。” 小禾立刻明白,她这是在挑选继承人了…… “我……” 小禾当然不能辜负她的好意,但她现在不过元赤境,如此重任,她又如何敢贸然接下呢? “怎么了,承我的剑很丢人么?”时以娆问。 “当然不是,您是真正的修道者。”小禾满怀敬意地说。 时以娆无视她的称赞,继续注视她。 小禾再不多虑,坚定地说:“我答应。” “真正的修道者……这是我听过最好的夸奖。”时以娆这才接受了她的称赞。 …… 暴雨中,鳞兽犹在拉车赶路。 车厢里,这对绝丽的母女也终于稳定了情绪。 楚妙始终抓着女儿的手,不愿松开,连眼泪也是陆余神帮她擦的,楚妙哭完之后,终于开始询问起近日发生的事,楚映婵与林守溪以眼神交流了一下口供,只说是遇到了强大的女妖怪,具体的事等安定下来后再说。 楚映婵是个合格的朋友,她没有忘记提给戏女加钱一事。 “戏女……原来女儿都知道了吗?”楚妙很是羞愧。 “嗯……”楚映婵也有些不好意思,只是说:“娘亲终究是好心好意,不必为此伤心难过的。” 楚妙却摇了摇头,说:“是我太过心急了……娘亲已经听说了,这位林公子的未婚妻是小禾姑娘,与你之间不过是以讹传讹的误会,娘亲听信了谗言,才……” 林守溪与楚映婵对视了一眼,神色复杂。 这一幕被陆余神精准地捕捉到了,很显然,这位活了三百多年的仙子早就猜到了什么,淡笑道:“嗯,这在一个月前或许是谣言,至于现在嘛……” “现在谣言应该不攻自破了!”楚映婵立刻接话,她可不愿承认自己喜欢上亲徒弟这种事。 “嗯,我早该相信女儿的。”楚妙柔和地说。 红裙白袍的楚映婵端庄自持地坐着,楚妙轻轻靠在她怀里,梨花带雨,楚映婵揉着娘亲的头发,用真气帮她烘干衣裙,不断宽慰着她,从外人看来,仿佛她才是娘亲,楚妙才是可怜兮兮的女儿。 “我早就说了,楚皇后应该谢谢我的。”陆余神始终笑眯眯的。 楚妙明白她的意思,正是她先前的那番话,她才得了契机,破除了横亘在她们母女之间的冰山,在此之前,她从未与女儿这般相依相偎过。 “我……” 楚妙想着先前拔剑的场景,更感羞愧,轻声说:“下次,下次回山,我再好好谢你。” 陆余神笑着点头。 楚妙在女儿怀中靠了许久,神色恬静,只觉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她想着算命先生的预言,心想女儿已渡过此劫,未来大道之路应无需担忧了。 外面的暴雨与狂风持续不断地呼啸着。 忽然,楚妙猛地反应过来了什么,问:“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去妖煞塔呀。”陆余神依旧是满不在乎的语气,仿佛她并非是去斩妖除魔的,而是驱车去旅行的。 “妖煞塔?”楚妙大惊失色,她才与女儿重逢,可不想分开,“那里绝不可去!你们可知那里有多危险!” “我们修真者生于世间,不就是去往危险之地的么,楚皇后久居深宫,难道忘了吗?”陆余神问。 楚妙哑口无言,修道者应行之事她并没有忘,只是女儿…… “我有很好的朋友在那里,我也必须去。”楚映婵说。 “是那位小禾姑娘吗?”楚妙问。 “嗯。” “那位小禾姑娘我也很喜欢……” “娘……” “女儿去哪里,娘亲也去哪里。”楚妙莞尔一笑,不在制止。 楚映婵正怔着,忽听角落中沉默了许久的林守溪鬼使神差地开口:“我也是。” 雨中,马车疾驰而去,妖煞塔近在眼前。 第一百七十五章:雷霆万里与君见 天空彻底暗了下来,遥远就能看到云组成的漩涡,枝状的红色闪电闪烁得越来越密集,电光照亮之处,云的形状如同宛若龙类游动时相互摩擦的鳞片,雨是从那里落下来的,击撞分合的水滴白沫般充盈着整个世界。 妖煞塔遍布的裂纹像是撕扯岩石的手,山体的形状难以维持,摇摇欲坠,中心的铁矛升空而去,宛若旗杆,待魔王苏醒之后,它会解下披风系在杆上,树成一面战旗。 中了邪的群妖披着破烂的衣袍,围绕着山岳分开,它们顶着狂风暴雨跪拜,大雨浇不灭那一双双白焰眼眸中旳虔诚。 群妖原本的意识已被磨灭,但在它们现在的认知里却又是另一种觉醒,它们相信自己是王的子民,要随王征战,踏平整个世界。 小禾身在山峰上,俯视着群妖,不知是不是因为寒冷,跟随时以娆登高时,她娇小的身躯抑制不住地颤抖着。 这里是她的家乡,她在这里生活太多年,小时候,她与野狼搏杀时身负重伤时,还有白头雕衔来鱼儿给她吃,她在森林里学会了捕猎,在溪流里学会了叉鱼,她越来越少回忆童年痛苦的过去,但她知道,她依旧深爱着这里。 如今森林毁去,尸横遍野,始作俑者就在面前,她却还未拥有击败它的力量,她跟随者前辈步步向前,山峰已在面前,峰顶持续不断地喷涌着大雨也无法浇灭的热浪,涌上面颊。 “这是最后的平静了。” 时以娆停下脚步。 狂风骤起,如呼如啸,阻挡着她们的前进,时以娆立在风中,宛若风暴里的礁石,岿然不动。 慕师靖亦敛去了笑容,绝美的面容一片冷寂,她想起的却不是死城的场景,而是那片黑色的冰海冰山,立在巨骨之前的黑裙少女似在幽暗无光之地静静地凝视着她。 ‘这是反叛者的结局。’ 看着山峰中的巨矛,慕师靖心里另一个声音这样说。 她紧握死证,压下了心念,似心有灵犀,她感应到有什么人在来的路上,下意识回眺,可除了雨之外,她什么也无法看到。 雨永远不会停。 铺天盖地的寒冷侵肤蚀骨。 小禾看着时以娆手中名为漠视的神剑,只觉得更冷。在时以娆问出她能否承剑时,小禾心中闪过一瞬的犹豫,她知道,这柄剑一旦携带,就会极大地影响主人的情绪,但她很快又不在乎了。 未婚夫君早已死去,妖山族人流血漂橹,救命恩人生死相托,若她真能活下去,想必也是心如冷灰了,更何况,在她眼中,时以娆虽被神剑影响,却也不是真正冷漠的人。 “星星正在落下,它要醒了。” 时以娆冷冰冰的声音刀锋般切断了小禾的思绪,小禾如雾的眼眸重新聚焦,看到那颗黑紫色的星辰正在云端缓缓落下,它扎入了缝隙中,沿着裂缝回到了主人的身体里。 “埋在下面的,很可能是盗世之战中窃取了白凰之名的古妖,若没有猜错,它应是一头凤凰。” 时以娆身后的太阳图腾气丸般高速旋转,停在周围的结晶光束却是静静悬浮,随着时以娆徐徐抬袖,十二道光之结晶收束成了她掌心的剑,她左手持着未出鞘的罪戒神剑,右手的光剑对着前方虚切,像是决战连的练武。 可就是这平平的斩切,可剑光所及之处,空气都发出了阵阵哀鸣。 但时以娆的推测似乎错了。 随着岩石的剥落,魔王的确露出了它的面目,可并非是一具凰骨,而是陆续从山峰中钻出的灰白色触手,触手黏腻而强韧,上面布满了蠕动不休的口器。 坚硬的岩层根本抵挡不住它的新生,它们破石而出,扭曲升空,钻入了漩涡般的云里,闪烁不休的雷电根本无法伤及它们,相反,它们还以雷电为食。 眼前这一幕震惊了所有人。 这座妖煞塔就像是一只倒悬着的乌贼,它正在从岩石的蛋壳中孵化出来,充斥天地的暴雨形成了另一种海洋,它只要重获新生,就能回到属于它的大海。 “难道……是邪神?” 死城的暴雨是挥之不去的阴影,慕师靖望着那些肿胀多鳞的触手上密密麻麻的口器,浑身发凛。 “怎么会……” 时以娆冷冰冰的面颊也泛起一缕困惑。 这个世界上,除了三大邪神之外,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邪神,但它们大都被封印在海洋之中,怎么会被镇压在大地里? 邪神无法长时间离开水,妖煞塔终年干旱,这里的地下溪流也很浅,这点水根本无法支撑它的生命啊…… 人类对于邪神的认知很有可能要改写了。 似是察觉到了她们的存在,新生邪神的触手猛然暴涨,朝着她们延伸了过去。这些触手大得惊人,每一条都像是古代神话中吞象的巨蟒,但它们的模样远比威严的古蛇恶心得多,密密麻麻的吸盘与腕钩足以唤起人对于密集事物本能的恐惧! 在这样的存在面前,人类的剑与法术似乎只是内斗杀戮的武器,它尚不是邪神中最强大的,却已让人感到了渺小无力,它若来犯,谁又能阻拦? “等我。” 风雨中,时以娆只对身后的少女说了两个字。 绘有金凤的神袍被风吹起,神女手持光束凝成的剑,于电闪雷鸣中凌虚而上,剑光大盛,每一缕被光照亮的雨线都被冰封在了空中,她的身影从万千雨丝中掠过,挥出剑弧,迎上了这些黏腻恶臭的触手。 小禾仰头望去,茫茫白雨里,时以娆的太阳圆盘已撑至最大,可它的大小与邪神相比依旧不值一提,触手上任意一个张开的口器似乎就能将其彻底吞没。 时以娆没有半点畏惧,她这副曼妙到颠倒尘寰的身躯并非被困在勾栏或深宫中,而是在妖魔苏醒之日,为了大道与苍生迎上了它的锋芒! 这是象征着人类巅峰的剑,剑的光芒划破长空,胜过了云层中任何的雷电,它一经亮起便与触手相撞,出人意料的是,这些庞大而恶心的触手竟被她切开,应声而裂! 断裂之处,恶臭熏天的汁液狂喷而出,转眼又被暴雨洗去。 第一截断肢落地,其余的立刻围攻了上来,慕师靖粗略地数了数,触手的数量大约是九根,这个数量并不算多,但很可能只是山底下神明的冰山一角。 干脆利落地斩出了第一剑后,时以娆并未冒进,触手的围攻之中,她的身躯与光剑合二为一,于其中穿梭绕舞,借助着高速的移动完美地避开了触手的进攻,不仅如此,它们被时以娆的身影吸引,各自为战,竟还打结似地纠缠在了一起。 时以娆立在云层下方,大日冰封术的心法化作雕满古篆的神圣圆环,绕着她的身躯转动不休,她将手指放在唇前,念动法咒,声音压过了满天雷鸣。 她的神侧,虚空开裂,金光直落,斩向正在竭力摆脱自我纠缠的触手。 慕师靖与小禾注视着这场战斗,竟震惊失语,妖煞塔压着怪物,但时以娆也像是怪物,至强至美的人形怪物! 这便是人神境大圆满吗…… 与她们最初想象的不同,这场战斗里,恶魔的攻击不是被避开就是被直接格挡住,而时以娆剑无需发,每一道金剑都能将它重创,覆盖着鳞片的触手陆续从山上坠落,黏稠的汁液沿着山壁落下,将本就摇摇欲坠的高峰腐蚀得沟壑纵横。 转眼之间,时以娆竟已杀出了重围,神躯如虹过空,来到了那根长矛的顶端! 残影入体,时以娆已来到雷暴的中央,她向下俯睨,金白相间的瞳孔里人性已消失不见,唯有彻骨的冷冽之色,她傲然而立,风骨无尘,已是人神! 雷暴中,神女乳白色的长裙猎猎飞卷,若隐若现的修长玉腿下,曾镇杀魔鬼的长矛被她踩在脚底,她的瞳孔透过断裂的山崖而下,望着紫星沉落之处,那里像是有心脏在跳动。 “小心——” 小禾忽地大声嘶喊。 时以娆漠然抬首,先前被她斩断的触手又围攻了过来,不同的是,它们的断裂处竟开花般生长出了许多细长的触手,它们形似巨型的海葵,齐齐舞动,朝着时以娆的所在逼来。 时以娆点于长矛上的足尖一动,身子跃起,避开攻击,金剑再度化弧而落。 眨眼之间,神女再与它们斗在了一起,暴雨渲染之下,这场战斗好像是在大海里进行的,下方跪拜的妖群茫然抬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小心下面!” 慕师靖说着,死证已经出鞘,握在了手里。 小禾向下望去,瞳孔微缩,只见她们所立的山峰上,竟有许多中邪的妖怪冒雨攀上而来,它们行动迅速,用不了多久就会围上来。 小禾立刻明白,它们是被自己的神血吸引上来的…… 如时以娆说的那样,想要吞噬小禾的不仅是待醒的鬼,还有她体内的血! 妖群陆续登了上来,能徒手登峰的各个是妖中的佼佼者,其中有两位小禾还认识,它们曾是一山的领主,威震妖煞塔。 两位少女拔剑迎去,这座山头上,血腥的战斗也飞快展开了。 与此同时,鳞兽拉动的马车劈开风雨,疾驰着闯入了妖煞塔的境内。 妖煞塔的结界只可进不可出,妖兵妖将们也皆去朝拜魔王,所以这辆车的闯入竟没有受到任何的阻挠,转眼之间,妖煞塔边缘,崎岖泥泞的道路上已拖出了长长的车辙印。 “终于到了……” 陆余神挑开帘子,望着漆黑一片的窗外,话语犹如长叹。 这声长叹令林守溪感到一丝奇怪,因为他从中听出了一丝沧桑之感,仿佛她从云空山赶到这里,花费了数百年的时光。 颠簸的车厢里,楚映婵与楚妙依旧依偎在一起,楚妙侧身身子,将脑袋轻轻放在女儿的大腿上,宛若一只趴着的猫,她知道前路凶险,容颜却无比恬静。 楚映婵端庄地坐着,身子不随车厢的颠簸而摇晃,她时不时看向林守溪,目光虽只是一触即走,但两人总能对视上。 他们的眼神都是那般凝重。 “喜欢之人一定要在一起,莫要留下遗憾,许多时候,对于真正的爱情而言,道德也会是繁文缛节。”陆余神望着窗外的电闪雷鸣,说。 楚映婵闻言,樱唇轻颤,她略显幽怨道:“陆仙师,我说了很多次了,我没有……” “我是在祝福林守溪与小禾姑娘,你插什么嘴呢?该不会……”陆余神淡淡笑着。 “我……”楚映婵觉得自己似乎中计了,悻悻然闭嘴,脸颊微红,她不明白,都这个时候了,她为何还要来开自己玩笑。 “不许欺负我女儿。”楚妙闭着眼,说。 林守溪看着这一幕,却道:“仙师,受教了。” 楚映婵不动声色地瞪了他一眼,他也只是笑了笑,黑夜的笼罩下,少年的笑容也显得沉重。 天色晦暗,妖煞塔地形复杂,崎岖难行,但他们根本不需要去寻路,中央处狂暴的闪电昭示着位置。 “我们能平安回去么。” 靠近妖煞塔时,楚妙睁开眼,轻轻问。 “当然可以,你还欠我一份谢礼呢,若百年平安回去,本座岂不是亏惨了?” 陆余神将挑着帘子的手放下,随意置于膝上,“这次回去之后呢,我就把山门门主的职责卸了,好好去闲云野鹤,游历三山,尽享清福。” 楚妙与楚映婵听了,都说出了祝福的话语。 林守溪闻言,却是心头一紧,目光下意识朝着陆余神看了过去。 正巧,陆余神也在看他。 这位白袍金冠的仙子依旧在微笑,这一路而来,她始终是这样的笑,满不在乎的笑。 …… 妖煞塔上,无数支离破碎的残肢正持续不断地滚落下来。 这些断肢落在朝圣的妖群里,宛若活物,开始大快朵颐地吞噬它们的信徒。 那些被禁锢在牢笼里的巨型白色米虫则是最肥美的营养,吃过人的它们被更强大的断肢轻而易举地卷住,大快朵颐,它们惨叫着,很快被吃了个干净。 如时以娆所言,肢体离开了身躯就不会再想回去了,这些断肢在修复了伤口以后,也没有回归本体,而是向着妖煞塔境外逃窜,想要获得自由。 小禾与慕师靖与山顶的群妖搏杀着,一具又一具的尸体应声倒下,她们的身上也染满鲜血,小禾立在山巅,望见山下残肢们的血腥杀戮时,心如刀绞。 “他们都说我是天命,可我带来的只是灾难……” 小禾将剑送入了最后一头攻山妖怪的喉咙里,她紧咬着牙齿,眼泪不由流了出来。 她终于明白,自己根本不是什么天命,她身负神血,是灾难的载体,也是造成这一切惨状的罪人之一……她一想起姑姑寄予厚望的眼眸,便是一阵又一阵的钻心之痛。 她杵着剑跪在地上,浑身湿透,冷得发抖,血液无法温暖她,反而让她感到更冷,她恨不得将血液抽出,用烈火烤干。 “小心,别被神血乘隙而入了!”慕师靖立刻抓住了她的肩膀,在她耳边厉叱,想要拉她起来。 神血在影响着小禾,想将她的情绪拉入极端,择机吞噬。 “小禾!你清醒点!神女大人赢了,她马上就要杀了那怪物了,你现在要是出事就前功尽弃了!”慕师靖将她从跪姿拉成了站姿,直视她的眼眸,继续大喝。 小禾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冷冽之色,她也明白了什么,连忙运转气丸,压制住躁动的神血。 “对不起……”小禾低着头,轻声说。 慕师靖没有骗她,时以娆确实快要赢了,还为拔出罪戒神剑就要赢了! 从她们所处的山峰望去,可以清晰地看到妖煞塔的场景,只见杀神一般的神女踞于冰冷太阳的正中央,光将她的身姿映照成剪影,而那些与她交战的触手则已遍体鳞伤,无力地垂覆在了山体上,任由暴雨冲刷。 “要赢了么……” 小禾也感到诧异,不知是这邪神不如预料中厉害,还是时以娆太过强大,总之,能赢就好。 慕师靖却没有点头,她看向时以娆时,心跳得厉害,那是道心的警告,危险虽未到来,但她的直觉已将这一信号传递给她了。 “不好!” 慕师靖瞳孔一缩,寒意从骨髓中析出。 话音才落,异变陡生。 原本死气沉沉的九截残肢突然动了!它们的动作整齐划一,像是一只拥有九根手指的手去抓捏某個东西! 时以娆反应了过来,再度凌空而去。 可这残肢所要擒拿的却不是她,而是长矛,这些触手蟒蛇般缠绞在粗长的矛柱上,一齐用劲,轰隆隆的巨响声里,长矛终于被彻底拔出了山体! 封印终于解除。 它醒了,它彻底醒了! 这一刻,妖煞塔四分五裂,飞沙走石里,时以娆回到了小禾与慕师靖的身前,张开的太阳之盘可以阻挡住飞来的石头,却无法阻止它的苏醒! “邪神……” 临近妖煞塔的高山之下,鳞兽长嘶着止蹄,四人已陆续下车,楚妙最先看向了那里,她望着那拔矛的触手,声音发颤。 与山峰上的三位女子一样,他们也目睹了它的降生! “不,它不是完全的邪神!”林守溪却摇头否定。 因为他看到了破碎的山体中有骨头扎了出来——邪神是没有骨头的。 “那这到底是什么……”楚妙迎雨而望,声音更寒,她腰侧的雪鹤已难以掌控,嗡鸣不休。 陆余神最后一个出车厢,她遥望高山,不再言语。 无需猜测了,在长矛被拔出,破空而去直接砸碎了一座山头以后,再也没有东西可以阻挡它,它从地层和山岩中拔出,露出了自己的全貌! 九条触手飞快地缩回了地面,取而代之的是骨头,白森森的骨头,巨大的骸骨裸露在了密集的闪电里,像是一个初生的胚胎,铁一般的脊梁弯如月弧,狰狞的肋骨沿着脊梁生长,骨骼上满是嶙峋的刺,两个巨大无比的月状物竖在两端,它们双手般支撑着这形如胚胎的骨,下端撑着地方,上端高过山峰——这是它收束的翅膀! 龙尸!这是龙尸!这九条触手的主人竟是一头龙尸! 龙尸的头颅残破不堪,其中还有巨矛贯穿而过的证明,它仰起了残缺的头颅,双翼豁然张开,狂风呼啸着来到了它的骨翼之下,将它托向了漩涡的云端。 这一刻,众人终于明白,原来先前它是倒置的,那触手是它的尾巴! 望着它重获自由,于暴雨雷云中起伏的身影,林守溪不由想到了凤凰…… 原来如此,难怪许多人会把它误认为是凤凰,本该属于凤凰的九条漂亮尾羽,在它的身上是九条触手,它们也如古凰的尾羽那样扭动着,竟有舞女般的妖娆之态! 从来没有什么凰…… 它们是龙,是被污染了的邪龙,触手是它们妖冶生姿的羽!它活了过来,龙吟声带着血脉的威压响彻天地! 恰好,一道明黄色的闪电凌空落下。 望着邪龙的林守溪忽然像是丢掉了魂魄。 他忽然看到,前方的山峰上,也有人在一同望着它,她们的身影与邪龙相比渺若尘沙,在这一刻却是压过了一切,将他所有的眸光攫住了…… 山峰上,少女发丝如雪。 第一百七十六章:命定之约 漆黑的云空下,雷光的闪烁稍纵即逝,可就是这样的瞬间,巨龙与少女的图卷就以这样狰狞而娇弱的美烙在了他的瞳孔里,只是遥遥一眼,但林守溪断定,那就是小禾! 曾经连梦中都显得遥远的少女,如今距离他不过一峰之隔,仿佛伸手就能捉住。 日思夜想的画面竟以这样的姿态劈面而来,林守溪筋骨作响,心弦随着电光的明灭绷到了极点。 “小禾……” 楚映婵也轻轻开口,她显然也望见了山峰上的少女,这证明了林守溪并非是久思成疾的错觉,但除她之外,楚妙与陆余神旳视线都被新生邪龙所吸引了,无暇顾及其他。 云雾中,这头被长矛贯穿地底不知道多少年的邪龙还在适应着这副崭新的身躯,它在铺天盖地的漩涡云里翻腾着,骨头与触手时隐时现,狂风依附在它的翼骨下,形成了它崭新的翼膜,这翼膜看似单薄,却能将它这副沉重的身躯撑了起来,它的动作轻盈如鸟雀。 先前那枚挂在天上的黑紫色星星果然是它的眼睛,现在,星星回到了它空洞的眼眶里,透出了一抹幽碧的颜色。 林守溪与慕师靖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苍碧之王的骸骨,与苍碧之王不同的是,眼前这具龙尸很明显已被污染,浑身上下都透着邪气,它的心脏同样如肿瘤般丑陋,那九条触手没有半点古凰尾羽该有的美,相反,白骨末端生出这样的东西,反倒令人毛骨悚然,几欲作呕。 在它升入雷云的刹那,地面上幸存的群妖也纷纷起身,暴雨中,他们空洞而苍白的眼眸一眨不眨地望着邪龙,然后一同张口,竟众星捧月般开始吟唱起了古老的歌。 这是悠长的吟唱,粗犷的妖怪们竟发出了歌姬般尖细缠绵的声音,每一个被拖长的音节皆晦奥难言,仿佛是上古洪荒时期一落数万年的雪。 歌声有着奇异的魔力,声音所及之处,连野草也跟着一同载歌载舞,妖煞塔领域内的一切生灵都在欢庆它的新生。 距离邪龙最近的慕师靖与小禾最能感受到这种来自古代的压迫感,周围的空气像是被龙吼抽干了,呼吸变得困难的同时,心肺也感受到了挤压感,面对着这样的生灵,仿佛站立在它面前也是一种亵渎。 时以娆被吹散的金剑重新凝聚,在这威严的时刻,她逆风向前,独自掠向了这尊旧神。 太阳圆盘顷刻间暴涨,将她的身形笼罩,她宛若提灯夜行的宫女,走上了神的王阶,并非觐见,而是杀戮。 在邪龙苏醒之前,它的尾羽一度被时以娆重创,如今见她走来,它对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类发出了咆哮,时以娆不为所动,手掌虚握,其中的剑光宛若金焰,斩向了这头虚伪的古凰。 再也没有眼花缭乱的缠斗,战斗的方式返璞归真,成为了最朴实无华的撞击。 时以娆撞入了邪神的领域,剑光直指它的心脏。 小禾与慕师靖只能看到数缕残影与龙的咆哮,片刻之后,玻璃破碎般的声音接连响起,十一次后,时以娆的身影从闪电龙卷中飞出,落回了山峰上。 她浓墨般的发丝如水披下,其后圆盘上的十二道光束结晶顷刻碎了十一道,右袖上绣着的凤凰也成了血凰,染红它的是神女的血。 邪龙比想象中更强大,当它挣开束缚之后,人类巅峰的修道者根本不是一合之敌! 时以娆纤柔的手指树在胸前,结成了曼妙的手印,她吐了口清气,罪戒之剑从腰间解下,悬停在了身侧,她以左手将剑握住。 “你会死的!” 慕师靖脱口而出,猛地向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这句话很不吉利,却是慕师靖发自内心的声音,时以娆与邪龙的战斗间,她的脑子里被凭空塞入了很多画面,那是这头邪龙全盛时期喷吐熔岩雕塑冰山的场景,毁天灭地之感透过画面传达过来,它警告着慕师靖,告诉她这绝非人类可以抗衡的力量。 时以娆回头看她,揉开她紧抓的手,神女朱唇轻启,话语静如海洋深处的墨色: “一千年前,冰海之畔,邪灵潮生,大雾弥漫,识潮之神意欲挣破封印,逃出冰海囚笼,皇帝陛下与其战于深洋,数百位修士联袂结阵相助,皇帝重伤,修士尽死,冰海终于沉寂,殉道者中就包括我的先祖……洛初娥。” “我既生于世间,岂可辱没先祖?” 时以娆风轻云淡的话语里透着决绝。 她再度望向这头龙尸,龙尸的骸骨之侧,电闪雷鸣愈发密集,像是神在嘲笑人的弱小,邪龙仅剩的一只眼睛却没有看向她,而是紧紧地盯着小禾,仿佛在看世间最美的猎物,直到时以娆以拇指将罪戒之剑推出一寸,邪龙的瞳孔才重新转向了她。 它显然对这柄剑有所忌惮,发出了警告似的低吼。 下方,浩浩荡荡的群妖依旧立在滂沱的大雨中吟唱着,声音传到了山峰之上。 时以娆背后的图腾渐暗,绣在玉躯上的文字却熠熠生辉,衣裳被雨水打湿,小禾与慕师靖从后方望去,隐约可以透过衣裳看到泛光的内容。 苍凉的吟唱声里,她带剑前行,犹如易水之畔一去不回的剑客。 “看仔细些,以后回到云空山,将这一剑说与你师尊听。” 她对慕师靖如此说。 面对着这位屡次渎神的女子,尚在适应这副身躯的邪龙已忍无可忍,它张开了残破的巨口,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咆哮,咆哮声里,雷光与火焰喷射如柱,对着山峰冲击而去。 罪戒之剑与此同时出鞘。 …… “时以娆……” 楚妙望着天空轻声开口,她从满天的剑光里嗅到了枯萎花瓣般的肃杀之意,她知道,有什么东西要来了。 此时,楚妙与陆余神正顶着神明的惊雷与狂风向那座山峰掠去,哪怕境界高如她们,在这样的环境里也行动艰难。 林守溪与楚映婵就更不必说,持续不断的吟唱干扰着他们的心神,令他们身躯都难以平衡,他们的目标并非妖煞塔,而是小禾与慕师靖待的那座山峰,他们要先攀去那里,将两位少女从危险的中央解救出来。 “是罪戒之剑,它们曾是皇帝的佩剑,是圣壤殿最尊贵也最强大的剑,如今这柄漠视神剑要在时以娆的手上出鞘了。” 陆余神的话语却是有条不紊,“罪戒之剑上一次出鞘还是五百年前,那次是丰收神女的剑,躲在巨山中的魔物连同那座山岳一起被直接斩灭,这不是普通的神剑啊,里面藏着真正的怪物,哪怕是如今的时以娆,也根本无法发挥出它真正的威力……” 楚妙闻言,却是紧蹙着双眉看向陆余神,眸光如电,“关于今天会发生的事,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一路而来,楚妙早就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只是始终没有去提。 “我一个半步人神境的弱者,能知道什么呢?” 陆余神的微笑中带着些许怅然的意味,“先欣赏这一剑吧。” 两座山峰之间,剑光大盛。 喷涌向小禾与慕师靖的光柱被干脆利落地切开,落向了两侧,光柱所及之处,草木岩石触之成灰。 时以娆立在光柱的中间,她手中的剑光是黑色的,她视向邪龙的瞳孔是黑色的,连她发后的金色圆盘也成了黑日,这明明是比黑夜更幽邃的颜色,却在邪龙喷吐的光芒中爆发出了另一种明亮。 她高举着灰白之焰凝成的罪戒之剑,再度扑向了这尊旧神。 轰—— 神女与邪龙相撞。 瞬间,足以令人目盲的闪光在妖煞塔上方亮起。 无数的妖怪双目失明,耳膜破碎,但这依旧不影响它们如痴如醉的吟唱。 慕师靖与小禾却没有闭眼,她们遵从了时以娆的心愿,目视前方,要将这一剑牢牢铭记在心。 这是一记再简单不过的、自上而下的劈斩,她们却从中感受到了神女奔腾不息的血,听到了来自深渊的无名嘶喊,甚至看到了苍穹之外虚无缥缈的群星…… 这样的光芒里,时以娆是逆光前行的黑焰,她的剑在手中嘶吼,展露着锋芒,她的肌肤也次第颤栗,不是恐惧,而是她冷漠深处的愤怒之火。 她并非是楚妙、陆余神那样出身凄惨的少女,她是天生的道胎,家世显赫,在她出身的那天,庭院中的满池莲花提前一个月盛放,万千宾客齐来祝贺,祖师山的大仙师亲自为她定名择师。 她四岁上山,到了祖师山后颇喜欢花,从小就有种花赏花的习惯,但在世人眼中,万种芳华与她相比皆是虚妄,她才是人间第一的芬芳。 很多年后,她入主圣壤殿的漠视神女阁,依旧有种花的习惯,不仅如此,她还在阁中摆满了诸位古代神明的像,她有礼神的习惯,世人以为这是她对神的尊重,实则不然,诛杀才是对神明真正的敬意,她曾在阁中立誓,要将它们的头颅尽数斩去。 如今,她践行着那时的誓言。 她能从小禾与慕师靖的身上看到自己旧时的身影,但她早已不是少女,彼时的年少轻狂成了如今剑上的火焰,正与她一起熊熊燃烧。 光芒落尽之时,她竟已冲破了邪龙的重重阻隔,将剑刺入了那颗硕大鼓动的心脏里。 心脏自剑锋处开裂,猛地炸开,肉屑疯狂飞溅。 邪龙发出了痛苦的长吟。 从体型上看,眼前的女子它一根手指就可碾碎,可它却被对方的剑刺入了心脏。 时以娆的倾力一剑削去了它的半颗心脏,换作其他生命早已消陨,但它依旧活着,并能进行反击。 邪龙之所以能够挡住这神剑积蓄百年的一击,是因为它也有剑! 它的爪子上握着一柄充盈雷电的骨剑,那是它的断尾,当年它为了获得邪神的力量,用利爪将自己的尾巴折断,令九条触手可以从断尾处生长出来。 折断的尾骨没有废弃,成了它的剑。 邪龙垂下头颅,盯着那柄黑色的罪戒神剑,紫黑色的瞳孔里竟流露出了一丝恐惧,恐惧转瞬即逝,暴怒取而代之,它扇动翅膀,刮起飓风,残缺的利爪挥动骨剑,将罪戒神剑格开,随后顺势劈下,斩向了时以娆。 龙的尾骨在时以娆的眼中是当之无愧的重剑,它斩下之时如同天桥坠落,但她早已不惧,径直迎了上去。 时以娆凭借着凌虚御风的神术再次与邪龙战斗在了一起,这是一场璀璨的决战,交锋的剑光是盛放不休的烟火,天空的雷鸣与大地的吟唱则是为其精心准备的奏乐,龙的咆哮与神女的嘶喊一齐贯穿寰宇。 “真是精彩。” 陆余神竟还有余心鼓掌,“时以娆不愧是七大神女之首,若非这柄神剑中封印的东西实在桀骜不驯,她先前的一剑很有可能直接将其心脏破碎,斩灭当场。” “将新生的邪王钉死在它沉睡万年的坟墓里,这等丰功伟绩,恐怕是楼主也无法做到吧,可惜了……” 陆余神悠悠地说着,逆风登高。 “罪戒之剑里到底封印着什么?”楚妙嘶声发问。 “你不会想知道的。” 陆余神轻声叹息,她的眼眸却不自觉抬起,似乎透过结界与苍穹,望向了更深处的群星彼岸。 “不想说就别说风凉话了!” 楚妙以剑挡开飞来的光屑,竭力大喝:“时以娆不可能赢的,龙尸的恢复力太强太强了,当年苍碧之王伤成那样还是逃出了城墙,但罪戒之剑若不及时归鞘,只会把时以娆拖向深渊!” 陆余神轻轻点头。 时以娆看似与邪龙势均力敌地交战,并多次挡开了它九条尾羽一同的进攻,但这种打法无异于燃烧生命,此消彼长下去,她的身躯迟早会被龙的骨剑洞穿。 云海开裂,地动山摇。 小禾与慕师靖身处的山峰因为地动而晃个不停,随时都要坍塌。 慕师靖忽然拉住小禾,说:“我带你走,结界有松动的迹象,我们全力以赴,说不定能够出去。” “神女姐姐还在战斗,我们怎么能走?”小禾反问。 “她还是低估了邪神的强大……” 慕师靖话语透着绝望,“你要是不走,你也会死的,你死了,时以娆的衣钵谁来传承?你死了,林守溪也永远等不到你了。” “林守溪……”小禾轻轻重复这个名字,她惨然笑道:“木姐姐,你别骗我了,我知道的,他其实早就死了。” “不,他还活着,他现在就在来妖煞塔的路上,他一直在等你!”慕师靖抓住小禾的肩膀,凝视她的眼睛,大声说。 小禾如雾的眼眸却未有光泛起,她轻轻笑着,说:“木姐姐,你也不擅长撒谎呢。” “我没有骗你!”慕师靖声嘶力竭。 “你若没有骗我,为何不早告诉我呢?”小禾低声问。 “我……” 慕师靖如鲠在喉,哑口无言。 一切的声音像是远去了,小禾立在峰巅,娇俏苍白的脸颊上雨水横流,她仰起头,用很轻但很清晰的声音说: “娘亲死了,姑姑死了,林守溪死了,巫家毁了,妖煞塔灭了,现在时姐姐也要死了……我早该知道的,我根本不是什么天命,我只是灾星……以后,以后我还会连累你们的。” 这一刻,小禾的眼睛如此空洞,慕师靖觉得自己望上一眼,就会跟着坠入绝望的死寂里。 “不,不是的……”慕师靖檀口微张,安慰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另一边,时以娆果然陷入了颓势,这已是她有生以来最巅峰的一场战斗,每一剑几乎都发挥到了完美,她还想再战,但罪戒之剑已然不允。 黑色的剑锋上,神秘的光芒亮起,光线形如血丝,自剑身上缓缓拱起,仿佛要脱离封印,从中钻出。 时以娆不得不将它插回剑鞘之中,可剑身犹在膨胀,插剑的动作变得无比艰难,她要分神将剑归鞘,就没有力量抵御邪龙的攻击了,缺少了神剑的加持,她的法术变得无力,仿佛只是给神明欣赏的烟火。 慕师靖也望见了这一幕,她心如刀绞,可残存的理智逼迫着她做出选择。 她紧紧扣住了小禾的肩膀,肃然道:“与邪神战斗的路上从不惧怕牺牲,但你这样的死亡根本没有意义,你留在这里有什么用?!” 面对慕师靖的喝问,小禾却只是笑,她轻声说:“也许有用的。” 这时,慕师靖才忽然注意到,小禾的眼睛透着不正常的白,那是神性的白,同时,她的衣裙与雪发迎着风雨飘动了起来,轻盈得如同幻影。 慕师靖低头,这才发现小禾不知何时将手腕上的红绳解开了。 “愚蠢!”慕师靖忍不住骂道:“时以娆尚不是对手,你即使解开了封印又有什么用?别傻了,不要觉得这样的牺牲很壮烈,你这是愚蠢,你这样死了,谁也对不起!” 小禾依旧摇头。 她境界大涨,轻而易举地挣脱了慕师靖的禁锢,她以剑划破了自己的手掌,高举于空,苍白的瞳孔直视邪龙,大喝道: “你不是要吃我吗?来啊!” 这句话被声之灵根放大了数倍,响彻天地。 邪龙听见了,它回过头,望向了山峰上的少女,它似有些疑惑,疑惑于一个人类竟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时以娆浑身是血,她任在竭力归剑于鞘,正当邪龙打算杀死她之后再去吞噬那携带髓血的少女时,少女的声音再度穿透雨幕传来: “你若不来吃我,我就让它吃掉吧。” 它指的是体内的髓血,髓血正在沸腾,它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现在吃掉她尚有生机,否则它一定会成为龙尸的食物。 邪龙紫瞳凝光,冷冽异常,它不想被这少女左右行动,但更不想髓血先它一步将其吞噬。 漩涡雷云之中,邪龙放弃了对时以娆的追击,转身振翅,掠向了雪发少女的方向。 “木姐姐,快点逃吧。”小禾看着她,微笑道:“别忘你刚刚说的话,这样的死亡可没有意义啊。” 慕师靖呆立原地,她看着沐浴白光的少女,不断摇头,思考成了艰难之事,她只能轻轻重复‘不要’。 封印解开之后,小禾获得了崭新的力量,哪怕慕师靖不愿走,她同样可以飞离山峰,将这邪龙引到别处。 小禾先前的话语通过灵根传播到了天上地下,林守溪自也听见了。 他在陡峭的山岩上纵跃着,浑金气丸转动到了极致,但山峰是那样高耸,雷雨又是那般浩大,它阻止着少年的前进,使得一山之隔的人无法相逢。 林守溪不断地嘶喊着,可他的声音小禾根本没有听到,但从小禾的话语里,他已听出了决绝的死志。 他缺乏力量,根本无法在灾难来临前抵达她的身边,若此刻有恶魔愿与他交易借去力量,他想他愿意付出一切。 恶魔没有降临,陆余神却去而复返,来到了他的身边。 “她在等你呢,你这样爬,要爬到什么时候啊?” 陆余神轻轻地笑:“你看,群妖正在歌唱,这是唱给你们的歌,它们在催促你去迎娶它们妖族的公主呢。” “可我……”林守溪的声音从喉咙里发出,宛若呻吟,他说不下去,歌声传入耳中,宛若诅咒。 “不要着急,想想你还有什么,力量就藏在你身体里,但你要会运用它。”陆余神说:“认真听听这呼啸的山风吧,它会给你灵感。去吧,去做你想做的事。” 说完,陆余神凌空而去。 林守溪怔住了。 风…… 山风…… 他这才猛然想起,在不死国时,白瞳黑凰剑经已来到了第二重! 他早已获得了风的力量,这逆流而下的大风根本不是阻碍,而是本该在他肩胛骨生出的羽翼! “我明白了……” 他轻声说。 剑经在体内咆哮,瀑布般落下的狂风变得温顺,他逆风而起,身影如飞,冲上了山巅。 与此同时,山巅之上。 “你不用替我做决定。”慕师靖看着小禾,突然发出冰冷的喉声。 小禾错愕之时,慕师靖的死证已然出鞘。 “道门传承至今,皆以除魔卫道为已任,魔已至身前,我……岂能视而不见。” 她说出了与死城时一样的话语,却更为决绝。 她直视着飞来的巨龙,用近乎不属于她的声音开口,“反叛者本该死在我的剑下,万年前如此,万年后亦如是。” 小禾望着她,不由想起了神血记忆中的黑裙少女,她们的身影隐约重叠。 不由多想,慕师靖竟发疯似挥剑踏步,从这千丈山峰上一跃而起,将死证递向了这头巨龙! “不,不要——” 小禾张口,声嘶力竭,泣不成声。 她这根本是在送死,甚至用不着邪龙,她自会跌落深崖,粉身碎骨。 她想要飞身去拦,可神血恰好在这一刻发作,侵蚀她的四肢,她的身躯因为剧痛而跪倒,什么也无法做到。 她想起了神域里与林守溪的分别,这是自那以后她最绝望的一刻,她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陆续死去,却无法阻止。 心如死灰。 没有了意志的挣扎,神血的吞噬变得更加顺利,她的腕上生出鳞片,额上生出龙角,正当她要彻底神化之时,一双手从身后伸来,穿过了她的长发,温柔地将她抱拥。 她跪在地上,睁大了眼,以为是错觉。 身后,少年拥着她,抓住了她的手,娴熟地将红绳系回了她的手腕,神血在体内发出了不甘的嘶叫。 “是,是你吗……”小禾不敢出声,生怕惊扰了此时的梦。 “小禾,久等了。”林守溪柔声说。 时隔不知多少个日夜,他终于再次抱住了她。 他仰起头,看着慕师靖飞身而去的景,陆余神的话语在耳边回荡。 “等我。”他说。 湛宫同时出鞘。 片刻之后,死城的场景复现,他踏步飞身,与慕师靖一起,挥剑斩向邪神! 邪神望着这对不知死活的少年少女,不屑一顾。 陆余神望着这两道亮若飞星的剑芒,却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 “这一天果然来了,你也等很久了吧。” 陆余神对着天空张开了怀抱,“如您说的那样,旧的时代终将过去,恩师……掌握我吧。” 第一百七十七章:风息之处 陆余神小的时候,一场沙尘暴席卷了她居住的村庄,那时她躲在低矮的土垛后面,看本就贫瘠的村庄被风沙覆盖。 灾神从沙尘暴中走来,拔出了村庄供奉的神木,以此为剑,越过夯实的土墙,将箭塔望楼摧毁殆尽。灾神人身狮面,暴怒咆哮时须发皆张。 不久之后,整个村庄被沙尘暴淹没成土丘,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坟冢。 十室九空,仅剩的幸存者也大都神智失常,用各种各样的方法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陆余神被修道者从沙子里挖出来时一动不动,险些被当成尸体丢弃。她拥有修道天赋,与许多孩子一起被送去神山修行,那些孩子大部分是苍碧之灾中的幸存者,他们的家在城墙内,却依旧没有躲过毁灭的命运。 山门神堂前,孩子们下跪立誓,他们要修成大道,为死去旳族人报仇,为活着的万民开辟生路。 为此,他们的学堂前还特意置了口古重大钟,钟声会在每天放学的时候响起,一直响到所有人都离去,陆余神每每听到时,皆有如芒在背之感。 在学堂里,她没有朋友,只是修行修行不断修行,后来,面对世家大族的邀约,她没有选择去做所谓的首席供奉,而是布衣背剑去了荒外,她于村庄的旧址割掌立誓,不斩灾神不还。 整整六十年,她走在污浊的荒地里,肌肤被晒成了古铜色,她用那把满是豁口的长刀斩杀了数百头妖魔邪祟之后,终于深入西边漠地,见到了当年毁村的元凶。 那场大战持续了三天三夜,灾神比她想象中更加强大,她身负重伤躲到了一座早已废弃无数年的破庙里,呼吸时都感觉有砂砾在摩擦肺部。 她对自己感到失望,人类的血肉之躯与神相比差距太大,而这头灾神与真正的神明相比又是天壤之别。 她以为她会死在这里,但在灾神到来之前,她在破庙中找到了一块记录功法的石碑,石碑不以文字传承,她用手触碰,功法便源源不断地涌入了她的躯体里。 那天夜晚,陆余神做了很长的梦,梦中,她见到了灿烂的星辰,一位青裙的女子从星辰中孵化出来,她立在两条长河的交界处,美得宛若幻影。 “是你唤醒的我么?”青裙女子温柔地问。 陆余神懵懂地点头。 星辰般的梦境里,陆余神听青裙女子讲述了她的故事,她原本是碎墙之日的幸存者,但因为洞悉了法术的真相而被迫销声匿迹,她与她的丈夫也因为各自的理念分道扬镳,相约成道后重逢。 她藏在渺无人烟的沙漠里,将两本心法残缺的内容补充完整,然后,她抛弃了肉身,以灵态寄居法术之中,与其共存。 “我现在尚是禁锢之身,但没有关系,只要学习这种法术的人越来越多,我也会随之越来越强大。”青裙女子说。 “你是要我将这法术带出沙漠,传播去这个世界吗?”陆余神问。 “不必,这个世界太狭窄了……等到异界之门开启,我自会重获新生。”青裙女子似在微笑。 “异界之门?”陆余神感到诧异。 “嗯,自会有人去做这件事的。”她说。 后来陆余神知道,做这件事的是她的女儿,但很显然,那位仙楼楼主并不知晓这些,她决心开启异界之门,是因为云空山的另一个计划。 这一夜,青裙女子给她讲了很多故事,她还想请陆余神帮一个忙,让她去寻找一对少年少女,并要将其带在身边。 “没有更详细的描述了吗?”陆余神问。 “不需要。”青裙女子说:“他们很漂亮,你见到他们,就知道是他们了。” 陆余神似懂非懂地点头。 “他们是谁呢?”她忍不住问。 “他们是弑神的兵器,只有他们才能真正斩断旧神的不死之命。”青裙女子说。 “弑神的兵器?”陆余神吃惊。 “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我也只见过他们一面。” 她的猜测来自于推演,在她的世界里,她就是神明,等到这个世界真正构筑完成,她的推演将是天算。 “你做这些是为了什么,为了强大与自由吗?”陆余神再问。 青裙女子却是摇头,冷冽的风雪在温柔的眸底掠过,她的声音也显得冰冷:“为了杀光它们。” 陆余神像是清醒了,她精神一震,问:“我能追随您吗?” 于是,她成了她的弟子。 “我需要做什么?”陆余神问。 “等待。”她说。 “等待?” “嗯。” 青裙女子悬立空中,飘舞的长发与背后幽邃的星空融为一体,她的脸上浮现出冰冷的微笑,“多年之后,我将化作域外煞魔降临。” “我……即是群星。” …… 陆余神对着天空张开了怀抱。 此时,小禾依旧跪坐在山峰上,怔怔地看着那两道燕子般飞去的影,时以娆竭力将剑收入鞘中,却被罪戒之剑的力量反噬,身躯颤抖,自我抗争,什么也做不到。 唯有群妖还在尽心歌唱。 眼看着邪龙要将那对少年少女撞碎之时,幽暗的天空中,忽有星光落下,照亮了陆余神的金冠,与此同时,风呼啸着降临,灌入了她的身体里。 楚妙觉得陆余神变了,但也说不上来是哪改变了,唯听她冷冷开口:“借我一剑。” 楚妙下意识想要递剑,可一柄黑剑却已破空飞来,那不是剑,而是楚映婵的尺,打神尺,它被陆余神握在了掌心。 金冠白袍的神女手握黑尺,以血肉之躯迎上了邪龙的身体,邪龙的身体附近充斥着飓风与雷电,这个连人神境大圆满的时以娆都寸步难行的领域,却被她以铁尺硬生生斩开,陆余神来到了神的面前,与残骸中的黑紫色瞳孔对视,这一次,该恐惧的不再是人类。 无锋的黑尺在此刻胜过了一切的利刃,它在邪龙面前亮起之时,邪龙竟被她硬生生逼停了!它弯脊振翅,双翼扇动,飓风与雷电水银泻地般涌向了陆余神,但陆余神的速度太快,这样的攻击根本追不上她的衣角。 在她直逼心脏之际,邪龙挥动骨剑护在心口,陆余神没有强攻,她身躯一折,提尺上掠,升空的身影转眼来到了它握剑的龙爪之侧,剑诀轻吐间,陆余神已在邪龙的骨臂处环绕了一圈,这坚不可摧的龙爪竟被她硬生生斩了下来! 邪龙仰起长颈,发出了痛苦的咆哮,它的骨头痉挛般收缩着,像是想化作铜墙铁壁,将心脏护住,但这根本是天方夜谭。 握剑的龙爪从邪龙身上坠落,被陆余神提在手中,陆余神虽也高挑,但与这巨爪龙剑想必不值一提,可她却握住了一截龙骨,将这残肢龙剑举了起来! “龙是多么古老而威严的生命啊……所有像你这样拼凑而生的生命,都是违背了世界法则的怪物。” 陆余神居高临下地开口,声音比时以娆更加冷漠,“迎接你的末日吧。” 骨剑劈落。 楚妙望着正在发生的一幕,目瞪口呆,她可以确信,眼前的陆余神绝不是陆余神,她被什么东西占据了,爆发出了绝不属于人类的力量! 而看到她挥剑的动作时,楚妙竟感到了一丝熟悉,鬼使神差间,她想起了宫家的女家主,这是毫无由来的联想,却挥之不去。 前方,战斗以超乎想象的速度进行着,陆余神的一剑砍断了邪龙的肩膀,将它的脖颈斩得扭曲变形,邪龙的咆哮声愈发愤怒凄厉,它振翅想逃,却为时已晚。 邪龙侧目望去,发现这个真正的怪物女子不知何时已立在它的肩头,她举起黑尺,反手刺入了它黑紫色的瞳孔里,陨石般的瞳孔被一剑刺裂,邪龙转瞬目盲,扑动着翅膀哀啸坠地。 陆余神站在它的身躯上,用这柄骨剑斩断了它九条试图反抗的触手,曾经巨龙为了它们折断了自己的尾,如今它们被这条尾骨一一斩下。 “我知道你们是无法杀死的,但今天……” 陆余神闭上了眼眸,回身望去。 林守溪与慕师靖从山峰上一跃而下,挥剑的身影已至后方。 慕师靖没有想到林守溪会来,在她孤注一掷,凭借着心底的直觉拔剑而去之时,她侧过脸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她的身边,她起初以为这是濒死的错觉,直到他对自己露出微笑。 无穷的感动涌上心头,落到唇上却只是一句埋怨:“怎么才来?” “迟了吗?”林守溪笑着问。 “倒是没有。”慕师靖莞尔。 她尚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未发挥出的力量,但至少这一刻,她觉得她的剑能斩断阻挡的一切。 他们一同斩向了倒地的邪龙,完成最致命的一击。 群妖的歌声不再是祝福,而是挽歌。 双剑加身之时,邪龙仅存的余光瞥见了慕师靖的身影,一袭白裙的她成了黑色的剪影,直到此刻,邪龙才想起了什么,心底最深处的恐惧被唤醒了。 接着,妖煞塔领域内的所有人都听到了断裂的声音,那是邪龙生命结束时发出的声响。 这具曾在盗世之战中窃取了白凰之名的怪物,彻底成为了苍白的骸骨。 林守溪收剑,仰起头,看到了陆余神的身影,她沐浴在星光里,虚无缥缈。 林守溪心头一震,下意识地问:“你要走了吗?” “嗯。” 陆余神轻轻点头。 当年击退苍碧之王时,便是祖师降临了宫颂的身躯,降临之后,人神境的宫颂尚且奄奄一息,更何况是她呢? “不要为我担心,继续向前走吧,我们还会相逢的。”陆余神微笑着说。 林守溪看着她的笑,并不确定此刻与自己对话的是谁,也不确定她是不是在说谎,他只是认真地点了点头,说: “谢谢你。” 陆余神微笑着接受了他的感谢,她双手负后,眨了眨眼, “那……再见?” 林守溪对她挥了挥手,说:“再见。” 神秘的星光将她笼罩,陆余神闭上了眼,消失在了星光里。 最后,她恍然想起了幼时放学的场景,铜钟的声音会在那样的傍晚准时响起,直至夕阳西沉。 轰…… 星光寂灭的一刻,龙尸的心脏腐烂如脓,它身上的法则崩解,被它囚禁在翼下的狂风于此刻释放,狂暴的大风将林守溪与慕师靖裹起,巨浪般卷向了天际。 慕师靖不似林守溪,拥有掌控风的力量,被吹起的一刻,她连忙抓住了林守溪的手。 “害怕吗?”林守溪笑着问。 “我才不怕。”慕师靖却是不敢松手。 狂风将他们送上了高空,暴雨还未停歇,但正上方的云却已被飓风吹散了,露出了其后的星空。 慕师靖看到的却不是星空,而是云里的另一個东西——云螺。 在进入妖煞塔之前,慕师靖将为了防止它被发现,将其藏在了云里,如今它竟被漩涡带到了这里。 慕师靖在高空中念动真诀,将云螺呼唤至了身边。 “本小姐可不需要你。”慕师靖冷笑着松手,跃上了云螺的背脊。 “那最好了。” 林守溪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微笑,在慕师靖微惊的视线里,少年乘风转身,借着狂风飞向了那座山峰。 小禾所在的山峰。 他从云雨间飞回,对着小禾伸出了手。 “跟我走。”他说。 “好。” 少女泪流满面,声音近乎哽咽,她抬起了苍白的手腕,在山巅与他奋力相握。 山峰下群妖的歌声已经寂静,但属于他们的声音却才刚刚响起。 那是漫山遍野,无休无止的风声。 这样强劲的风场里,林守溪抓着小禾的手,迎着乌云与雷鸣向着天空飞去,如搏击风暴的燕。 “哎,不许抢我的小禾!”慕师靖见状,气恼地拍打云螺,下达命令:“快,给我追上他们!” 云螺却因为吃多了乌云,似有些不适,非但未能快马加鞭地追赶,还载着她萎靡的向下沉去。 慕师靖气急败坏之时,林守溪还对她挥了挥手。 …… 高空中,林守溪与小禾紧握着手,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进入神域时的场景,不同的是,那一次是坠落,而这次是上升。 劲风吹开了暴雨,灌入他们的衣裳,风夹杂着电弧在肌肤上游走着,带来了遍及全身的战栗之感,他们在风中发抖,不是因为伤痛和恐惧,只是战栗,仿佛它们也成了这千丝万缕中的一息。 他们飞得如此之高,从这里看,山岳黑魆魆起伏的棱线已无法望见,世界成了凹凸不平的长卷,死亡与杀戮随着与大地一同离他们遥远,他们在这一刻扫清了一切芜杂的念头,内心中全部的细节只是彼此相聚与分离的瞬间。 风在耳边呼啸着,衣裳的颤动声都显得如此喧嚣,他们手拉着手,听着这样的声音,不约而同地向彼此望去。 林守溪看到了少女的眼眸,雾一般的眼眸,里面闪动着温柔而狡黠的光,像是碧水之中碎开的、不可捉摸的月亮,她额前的发被风一并吹起,白净的脸颊带着超乎想象的美,她也在看他,薄唇勾成了世间最美的笑。 他们的上空,乌云与雷电犹在鸣奏,它们从头顶翻滚过去,如千军万马压境。 但这一刻,再没有东西能阻挡他们了,他们手拉着手,从邪龙死时狂风震出的缺口中飞了出去,他们来到了云霄之上,翻滚的云转眼已在脚下,头顶是幽邃的天空与灿烂的星光。世界寂静了下来。 “你终于来找我了。”小禾轻轻地说。 “嗯,无论小禾在哪里,我都会找到的。”林守溪的声音极尽温柔。 “为什么呢?”小禾明知故问,声音微带俏皮。 “因为我永远喜欢小禾。”林守溪松开了握住她的手,转而从她的肋下穿至她的后背,漫卷如雪的发丝在他的指尖颤抖着,仿佛绵绵的低语。 飓风尽头的高空,少年与少女再次相拥。 这里再无他人,小禾也不害羞了,她睁着灵秀的眼眸,静静地看着这朝思暮想的脸,问:“喜欢是什么呢?” 林守溪几乎没有犹豫,他柔声说:“我希望醒来的时候看到的人是你;在书院阅卷的时候,旁边坐的人是你;斩妖除魔的时候,并肩作战的人也是你;我们能一起去任何地方,也一定会一起回来,我……我要和你一直在一起。” 小禾静静地听着,眼泪却又决堤似地流了下来,她埋在他的肩头,娇小的身躯颤个不休。 “我也喜欢你,永远喜欢你。” 她紧紧抱着他。 寂静的高空,云层逐渐弥合,它们变得愈发安静,更上方,月光洒落下来,将银辉铺满,世界成了一个美妙而幻丽的梦。 他们就这样抱着,直至风息。 第一百七十八章:相逢的少女们 随着邪龙的死去,妖煞塔的结界开始奔溃,龙尸垂拢着双翼嵌在岩石里,像是石灰岩的雕塑,昔日海上喷吐熔岩雕塑冰山的神明已然作古,留下来的只有冷冰冰的尸体。 暴雨渐歇。 群妖瞳孔中的白色逐渐褪去,它们或跪或立,望着眼前崩塌的妖山与残缺的龙骨,依旧是惊惧而茫然的。 翻滚的云层里不再有雷电闪烁,风渐渐微弱的时候,林守溪与小禾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拥抱,他们变回了手牵手旳模样,五指紧扣,身躯也像是相连在了一起,彼此的呼吸与脉搏微弱而清晰。 月光如银。 他们像是风筝,脱离了线的牵引,乘风飞上苍穹,停留在了云与天空浩瀚的间隙里。但风暴总会停息,风雨渐散时,他们张开双臂,背对着星与月,沉向了云。 世界前所未有的清晰。 风贴着云流动,水汽迎面而来,残存的电弧在云海里闪烁,像是稍纵即逝的银鱼,遥遥望去,银辉的尽头,天边白光如线,太阳会在不久之后升起,将这些云照成金黄的色彩,他们睁大了眼睛,努力记取着可以记得的一切,然后沉入了云里,像大地飘坠。 冬日,世界寒冷依旧,小禾白裙单薄,肌肤却翻滚着炙热的温度,林守溪回过头去,痴痴地看着她,云隔绝了月亮,少女的皎洁更胜明月。 “我……其实都知道了。”小禾的目光飘向了一边。 “嗯?知道什么?”林守溪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目光的尽头,与小禾相似白裙的慕师靖坐在云螺背上,蹙着眉欺负着云螺,如今见他们从云端飘坠下来,不由轻哼了一声,气恼难掩。 她看着小禾飞扬的白发与面颊上的微笑,很确信地认为她将自己这个姐姐忘了。 “你还要瞒着我吗?”小禾盯着他,温柔中透着几分质询的意味。 “我……” 林守溪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他毕竟心虚,也不太敢问,先前的情话有多顺畅,此刻就有多支支吾吾。 此刻,小禾暂时显露出了无比的宽容,只是说:“等会再和你算账。” 梦一样的美好远去在云层上,大地越来越近,却是满目疮痍,小禾望着群妖,酸涩之意再度浮上心头,先前山巅上的绝望令她毕生难忘,若非林守溪如光一样自身后将她照亮,她应已在深渊。 少女薄而翘的嘴唇轻启,哼唱起了歌声,那是先前群妖吟唱的歌,古老沧桑的旋律落到她的唇边,如被密林滤过后的风,低徊婉转,缠绵悱恻,这是真正的挽歌。 她曾一度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里,她不是天命,甚至带来了灾难,但世界不会因为她的死去而安宁,这是邪灵妖物陆续苏醒的年代,软弱毫无用处,战士哪怕死亡,也该燃尽所有的血。 难以抑制的悲伤里,小禾轻哼着开口,溪流般的歌声里,她的坚定锐利如芒,“我是他们的天命,我要带他们走向希望。” 小禾牵着他的手飞向大地。 少年的手硬如钢铸,疤痕未消,仿佛只要紧紧握着,就能将世间的邪祟斩尽杀绝。 山峰之下,楚映婵站在拉车的鳞兽身前,白裙在流风中吹卷着,她为自己依旧没能做什么而感到沮丧,但仰起头,看到林守溪与小禾落叶般飘坠的时候,她由衷地感到高兴。 分离与相逢,她都是见证者。 …… 时以娆陷入了沉沉的梦境。 梦境里,她披着一袭褒博的白裳,下摆迤地,水一般淌过铺满星辰的镜面,世界像是一条没有尽头的幽暗长廊,她在其中行走着,耳畔低语声此起彼伏。 这是她听不懂的语言,像是某种邪恶的咒语,并不嘈杂,却令她古井不波的心也感到厌烦,她想要拔剑将声音斩去,却发现腰间的剑不见了,发后的太阳图腾变成了黑色,亦不给予她回应。 她陷入了一个绝对封闭的时空里。 时以娆别无他法,只得继续向前走去,路越来越远,她看到了交织闪烁的星光,星光里,有什么东西在蠕动着,像是一个未知的生命。它是声音的源头。 时以娆想要看清它的模样,但无法做到,她只是本能地朝它走去,她知道前方是疯狂与死亡,却无法切断自己的意识,只能走向她。 这是罪戒之剑的反噬。 自古以来,神女哪怕拔剑,也只斩一击,她为了杀死邪龙持剑太久,终于深陷其中。 走近怪物后,似有火焰从身体里窜起,灼烧四肢百骸,她浑身上下都感到了热,燥热,这是她不知多少年没有体悟过的感觉了,陌生到令人恐惧,烈焰焚毁了她冷漠的坚冰,她要烧起来了。 她渐渐明白,这是七情的反噬。 七柄神剑对应七种罪孽,漠视神剑封印的便是色孽,过去,她用绝对的冷漠将其压制,如今封印松动,它拥起了身体,露出了原本的面目,要将她吞噬。 时以娆没有反抗的力量,她跪在漆黑之地里,任由情绪反噬着自己,如同受刑的罪人,身体抽搐不休。 沉沦的当口,她听到了呼唤。 声音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 时以娆意识到,那是先祖的呼唤。 她回过头去,一个半透明的身影站在她的后方,对她伸出了手,时以娆接过了她的手。 像是从泥浆中拔出身体,时以娆从浑浑噩噩渐渐清醒,眼前的神女一袭古典的长裙配着深茶色的薄袜,美丽异常,正是她的先祖。 “回去吧,不要因此挫了锋芒。”洛初娥说。 时以娆走出了黑暗之地,回到了光里。 她朦胧地睁开眼,最先看到的是小禾娇俏的面容,少女的脸上尽是担忧之色。慕师靖也坐在一边,见她醒来,不免松了口气。 接着,时以娆望向了立在床边的陌生少年,少年俊秀非凡,手中持着一枚戒指,她看着戒指上镶嵌的星火,神色微动。 “这是……” “这是你血脉的原点。”林守溪说。 林守溪正是用它救了时以娆。 “你怎么会有这个?”时以娆问。 “洛初娥……赠给我的。”林守溪说。 “你见过我先祖?” 时以娆感到诧异,家族每隔数年都会有祭拜先祖的仪式,但她从未听见过先祖的呼唤,她以为祖先早已在与识潮之神的一战里神魄尽灭,却不曾想到,这枚藏着先祖魂魄的戒指,竟落到了这位少年手中。 “嗯,见过。” 岂止是见过,那简直是林守溪毕生难忘的经历。 时以娆此刻虚弱,她躺在床榻上,犹豫半晌后只是问:“在你眼中,我先祖是怎么样的人呢?” 林守溪的脑海里最先浮现出的,自是王城后的炼狱里,洛初娥如妖似煞的身影。但他隐瞒了这些,只是说:“洛初娥与识潮之神死战,精神受其污染,偶尔疯狂,她躲在幽暗之地里,心念后人,不愿散去,直到将这枚戒指交给了我,她还说……你是她最好的后人。” 时以娆并未因为先祖的夸奖而露出微笑,神色却终于平静下来。 “谢谢你。”她说。 “也谢谢你保护了小禾。”林守溪说。 小禾面颊微红,她掀开了些被子,捉住了时以娆的手,摸了摸,却大吃一惊,问: “时姐姐,你发烧了吗?” “没有。” 时以娆只回答了一句,不愿提及更多,她定了定神,问出了更关心的问题:“是谁杀了那头邪龙?” 这时,门推开了,一袭青裙的楚妙走了进来,她恰好听到了这个问题,心中悲戚。 她想起了兽车上与陆余神的对话,现在回想,原来她才是那个早就知道了一切的人,她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也知道今日是她的归期,但陆余神只字不提,始终笑得漫不经心。 “是一位云空山的大修士,她叫陆余神。” 最终,由慕师靖开口,将当时的情形大致地复述了一遍。 大家都知道,陆余神境界虽高,但终究是半步人神,这样的境界在邪龙面前本该不值一提,可她却手握着黑尺,以碾压般的姿态钳制住了巨龙。关于她力量的来源,无人知晓。 “是祖师。” 时以娆轻轻开口。 “祖师?” 众人感到吃惊。 时以娆没有过多解释,知道更多内幕的她几乎可以断定,是祖师通过法术降临了,如当年击退苍碧之王那样,祖师以太古级别的境界将这头邪龙彻底碾压、杀死,邪龙虽强,但还未吞饮髓血,怎会是祖师一合之敌? 但这是秘密,不可让更多人知晓。 楚妙也想提出自己的猜测,但她的想法完全是直觉,太过匪夷所思,终究没有开口。 “那位陆姐姐真的……死了吗?”小禾虽只见过她一面,却伤心不已。 他们在山谷中寻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陆余神的尸体,仿佛她是一片朝露,随光升到了云里。 “她说只要我们一直走下去,还会与她相见的。她在彼岸等待我们。”林守溪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安慰道。 “嗯,陆仙师是个爱开玩笑的人,说不定哪一天就悄悄地回到山门了呢。”楚妙勉强挤出一缕微笑。 “是啊,陆仙师这样骄傲的人,不会停步在这里的。”慕师靖也说。 小禾咬着唇,轻轻颔首。 时以娆轻声叹息,片刻后终于开口:“保守今天的秘密吧。” 大家陆续答应。 时以娆平躺于塌,闭上眼眸,像是在安静中睡着了,神女静谧的睡颜美轮美奂,宛若精致的冰雕。 “你们也回去好好休息吧,这里由我陪着时姑娘就好。”楚妙说。 林守溪与小禾回到地面之后,也已接连不断地忙了数个时辰,他们安顿群妖,收拾尸体,还将时以娆从死亡的边缘救了回来,精神的弦始终绷得很紧。 “嗯,有劳皇后了。”林守溪扯了扯小禾的臂袖。 小禾帮时以娆掖了掖被子,跟着起身,与林守溪一同走出了房间,慕师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特意放慢了脚步,让他们先行离开。 这里是小禾的家。 小禾的家位于妖煞塔的偏僻之处,是一座依山而建的小楼,与巫家断崖的古庭倒是相像,只是规模要小得多,走出时以娆居住的屋子,凭栏远眺,白云如絮,明亮晴朗,战斗的惨烈痕迹都被挡在了山的背面。 “以前这里更漂亮,那里种着很多仙梨树,它们会冒雪盛开,像梅花一样不凋落,那片的山没被毁掉以前形状像是蜂巢,妖怪们在里面来来往往,就像是勤劳的蜜蜂。” 小禾靠在栏杆上,指着一個又一个方向,给他介绍自己的家乡,“那里有一处泉眼,可以炼体,每当姑姑给我喂完拳后,我都会去泡上半个时辰,打熬体魄,而那里呢……” 正说着,她的小手再次被林守溪握住,娇小的少女穿着白色的道裙,纤细玲珑,晶莹剔透,如一首清稚秀丽的诗。一年多未见,她的身段已出落得愈发美妙,仅仅是这样立着,雪白清纯中透着的朦胧魅惑美得难以言喻。 “怎么了呀?”小禾眨着眼睛,声音略显娇腻。 林守溪听着这样的语气,再压不住心头的喜爱与宠溺,再次一把将她抱住,少女的身体是那般香软,仿佛稍一用力就可以揉进怀里。 “哎……你干嘛,会被看到的。”小禾这样说着,却没有要推开他的意思。 “看到又怎么样?我要让全世界都知道我喜欢小禾。”林守溪抱着她,手指抚摸着她的雪白长发,小禾的长发带着异于常人的柔软,抚摸时就像是在给可爱的小猫梳理毛发。 “嗯哼……” 小禾被抚摸着,发出了娇嫩的哼声。 “你这段日子去哪里了呀?”小禾问。 “这是个很长的故事,等会回房了,我慢慢说给小禾听。”林守溪说。 “嗯……” 小禾不知如何表达心中的欣喜,她张开小口,咬了咬他的肩膀,似在验货,片刻后才在她耳畔轻声呢喃:“嗯,活着就好,你活着就好……” 林守溪抱着绝美少女的身躯,听着她颤音中的焦虑与欢喜,只觉得一路上的艰险都化作了甘之如饴的露,他紧紧地贴着她,想将她永远保护在怀里。 小禾靠着他结实的胸膛,容颜沉醉。她是个坚强的少女,但没多久,眼泪又不自觉流出,打湿了他胸前的衣裳,片刻后,小禾薄唇轻启,略带埋怨与娇羞道: “手规矩点。” 在小禾的命令下,林守溪立刻安分了。 “对了,这一年里,你没做什么坏事吧?”小禾忽然问。 林守溪心里咯噔了一下。 “当然没有,小禾还信不过我吗?”林守溪再次表明身份:“我是好人。” “那你的心跳为什么在加快呢?”小禾闭着眼,耳朵贴着他的胸膛。 “有吗……” 林守溪这样问着,心跳得更快了,“见到小禾,我紧张又高兴,自是难抑心情的。” “这样子啊。”小禾似是接受了这个回答,却又说:“如果你真的做了什么坏事,现在就告诉我哦,本姑娘现在心情很好,很好很好的很好,你无论做了什么坏事我都能原谅你的,但过了现在可就未必了哦。” 林守溪听着她娇懦的话语,能感到其中的真诚,这一刻,他无法欺骗自己,他心动了,他喉咙微顿,险些将自己的‘罪行’和盘托出。 “我数到十哦。”小禾用手敲了敲他的背脊。 林守溪背脊挺得笔直。 小禾开始倒数,时间漫长了下来,林守溪抱着少女的娇躯,竟有一种闸刀高悬头顶,待时而落的危机感,他紧张地听她报完了十个数,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机会没有了哎。”小禾叹了口气,似在为他惋惜。 “不需要什么机会,我一直都是好人。”林守溪视死如归地说。 “是吗?” 小禾闭着眼,贴着他,样子乖顺无比,嘴上却开始兴师问罪了,“那木姐姐是怎么回事呀?” 慕姐姐? 先前云上落下的时候,林守溪就意识到了不对劲,他总觉得小禾是误会了什么…… “小禾,你手也规矩些。”林守溪说。 “要你管。”小禾在他腰间拧了一记,娇蛮道:“先回答我的问题。” 林守溪不敢造次,只好问:“慕师靖与你说了什么?” 这下轮到小禾怔住了。 “木石径?她是谁?” “……” 林守溪也愣住了,心想难道她口中的慕姐姐另有其人? “她不是你宿敌吗?”小禾问。 “是……吧。” 林守溪这才想起,他与小禾说过自己有个宿敌,名叫木诗诗。 她已与慕师靖遇见,应该早就识破自己取的假名了才是,怎么……她这是在故意装傻考验我吗?还是说…… “怎么了?石径是她的小名吗?”小禾也有些懵。 “嗯……或许。”林守溪还在整理思绪。 小禾暂不去管名字的问题,只是最后确认:“总之,她就是你口中,五大三粗凶神恶煞的木诗诗,对吗?” 林守溪心头一紧,心想逃不掉的还是逃不掉,撒下的谎言到了兑现代价的时候了,他正要解释,身后的门推开了,慕师靖与楚映婵与门后走了出来,恰撞见了他们。 “谁五大三粗?”慕师靖听到这句,蹙着眉,问。 第一百七十九章:判官小禾! 慕师靖出来的时候走得很慢,为了不打扰他们,她还特意绕去了其他屋子,期间遇见了楚映婵,楚映婵刚刚去安置鳞兽了,现在回来与大家会合。 慕师靖与楚映婵并不熟悉,甚至不敢确定她到底是师姐还是师妹,本着与同门建立友好情谊的原则,慕师靖来到她身边邀她同游,并告诉她小禾与林守溪去幽会了。 楚映婵只是柔柔地笑笑,答应了她的请求。 没走多远的路,慕师靖图穷匕见,开始与她算起了到底谁是师姐,可两人都怕对方说谎,谁也不肯先说拜师的年月,于是师姐妹之争就这样僵住了,无可奈何,慕师靖暗暗打算,以后去向公平而善良的白祝询问此事。 接着,慕师靖又开始质问他们在路上发生了什么,怎么会这么晚才到。 楚映婵只道说来话长,之后可以挑个时间慢慢与她讲,慕师靖感知敏锐,从这只言片语之间隐隐嗅到了什么猫腻,有意无意道: “你们若再不来,我还当你们私奔了呢。” “私奔……”楚映婵轻笑着摇头,问:“慕姑娘怎会这样想?他可是我徒儿。” “徒儿又怎么了?”慕师靖眯着眼眸,倾身靠近她,问:“徒儿就不能发生什么吗?” 楚映婵听了,蹙起眉,红云暗飞的面颊上隐有晕恼之色,“我们能发生什么呢?慕姑娘说起话来为何令人这般难懂?” 慕师靖打量了她一番,唯见楚映婵白裙端静,仙姿出尘,美得不可方物,她亦觉得是自己直觉出错了,淡淡道:“没想到林守溪定力这么好。” “徒儿入门之后,早学晚背,用功勤勉,自是好的,更何况……”楚映婵话锋一转,柔柔笑道:“何况他不也与慕姑娘同行许久,你们之间不也没发生什么吗?” “当然!”慕师靖立刻开口,话语激烈。 “嗯?”楚映婵似被她急于否认的态度惊了一下,随后只静静看她,眼眸带笑。 慕师靖感到了些许不自在,也不继续追问,只是道:“我与你打趣罢了,我向来是很相信楚仙子的为人的。” 楚映婵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两人在小禾家中逛了一会儿,小禾住宅朴素,只有一些简单的自制家具陈设,楚映婵一边踱步,一边询问起了她们旳情况。 “师尊见你们迟迟不归,就让我来妖煞塔看看,本姑娘凭借着敏锐的洞察力和灵巧隐匿的身法很快找到了小禾,带她自千军万马中杀出重围,后反其道而行,故意躲入妖族地牢之中,逃过了妖兵追查,助小禾疗养伤势……” 慕师靖大致讲了一下当时发生的事,顺便对自己的形象进行了一番简单的修饰: “地牢里呢,我每日照顾小禾之余还与她讲经论道,切磋武艺,结为了姐妹,嗯……我是姐姐。” “多亏慕姑娘了。” 楚映婵轻轻点头,好奇道:“讲经论道?你与小禾讲什么呢?” “嗯……地牢里,我与小禾有一场红白之争。”慕师靖意味深长地说。 “红白之争?” 楚映婵虽不知是什么,但光听这说法就觉得很是玄妙,她怕露怯,也没多问,只是多夸赞了慕师靖几句,慕师靖点头受着,故作谦逊。 两人一同赏了会花,给它们浇过水后离了屋子,向外走去,弯弯绕绕之间,她们隐约听到了少年与少女的对话声。 “走,我们去偷听他们说话。”慕师靖压低了声音,说。 “这……不好吧?”楚映婵有些犹豫。 “有什么不好的,大家都是自己人,被发现了我们就假装正好路过咯。”慕师靖已想好万全之策。 “你去吧,我就……” 楚映婵有些不情不愿,对慕师靖而言,听墙角或许有些乐趣,但对她来说……楚映婵知道他们现在大概在做什么,却委实不想亲眼看他们亲热,那些情意绵绵的话语固然动人,她却有些听不得。 “别不好意思嘛。” 慕师靖可不知道她的小心思,她只知道做坏事总要找个搭档,便不由分说地握住了楚映婵的手腕,拉着她去偷听。 “哎,等等……” 楚映婵想要拒绝,终究拗不过她,被慕师靖连拉带拽地拖到了门边,她听着门外传来的动静,理了理鬓角的青丝,种种情绪皆藏在了冰雪般的眼眸里。 楚映婵本想找个机会,假意弄出点动静,让他们发现了算了,可不曾想,她听了一会儿,亦觉得有趣,听到小禾要‘大赦天下’时,楚映婵也不由紧张起来,既期待又害怕,最终,她也没等到林守溪开口,也分不清自己是失落还是庆幸,她倒是很羡慕一旁的慕师靖,因为她无论听到什么,都是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 当然,这种羡慕很快不复存在。 “五大三粗?!” 慕师靖檀口半张,目瞪口呆,她原本只是隔墙观火,不曾想这火竟无端烧身了…… “慕姑娘别生气,兴许是误会呢?”楚映婵轻声说。 “误会?能有什么误会!” 慕师靖蹙着眉,又委屈又愤怒,她二话不说,推门而出,将背后说坏话的当场捉拿。 场面安静了下来。 林守溪与小禾依旧呈现着抱姿,见这两个联袂而来的女子,也吓了一跳,回过神后连忙分开了拥抱。 “你,你们怎么来了?”小禾讶然道。 慕师靖气焰汹汹,也不理会小禾的提问,只是道:“先与我说,五大三粗是怎么回事?” 楚映婵双手交握腰前,对着小禾略带歉意地笑了笑,说:“我们不想打扰的,只是恰好路过。” 说话间,林守溪与楚映婵的目光还有意无意地擦过,虽只是不可察觉的一瞬,但他们完成了一次对视,两人心中各有心思,谁也不敢多看彼此。 小禾起初被慕师靖的气焰吓了一跳,接着,她意识到了不对劲,心想自己有什么可慌张的?念头通达以后,她立刻调转长矛,转向了林守溪,与慕师靖一同质问,“嗯,到底是怎么回事?亏我当时那般相信你,你却百般骗我,无心咒的帐我还未与你算呢。” 面对着小禾的质问,林守溪亦感到了深深的内疚,尤其是他想起神域勿言殿中,小禾说喜欢自己是因为真诚善良,而他心知,自己并未回报足够的真诚,哪怕他的爱是千真万确的。 两位少女目光如电,林守溪不得不答,他支支吾吾开口,“我是夸慕姑娘气量大,拳头大,学识大,嗯……大巧若拙,大义凛然!” “那三粗呢?”慕师靖冷笑着问。 “粗茶淡饭,粗中有细,粗……”林守溪终于编不下去了。 同样,慕师靖与小禾也听不下去他胡扯了,姐妹两人杀气腾腾,步步逼近,林守溪退无可退,腰身紧贴栏杆,他实在想不明白,刚刚还是与小禾恩爱缠绵的温暖,怎么一瞬间场面就如此肃杀了…… 无人能替他解围,楚映婵也只在一旁笑吟吟地看他的窘迫。 “继续说呀,怎么不说了?”慕师靖问。 比起慕师靖的逼问,小禾略显委屈的模样最让人心疼,这位雪发少女垂首抿唇,低声说: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你骗我也就骗了,但被戳穿之后你非但不认错,还要嘴硬……你,我究竟有什么可以相信的?” “不是的,我,我只是怕小禾误会。”林守溪也不知如何组织语言。 “误会?你怕我误会什么呢?我是那般蛮不讲理的人吗?”小禾气恼地问。 “当然不是,只是……”林守溪思考着措辞。 “只是什么?”小禾的俏脸一下板了起来,她气恼地瞪着林守溪,用很认真的语气斥责他:“我不怕误会,只怕你不诚实,你与诗诗姐姐虽有相爱相杀过,但终究是过去的事了,我也不是多么小气的人,你认真和我讲清楚前因后果,我会理解的。” “啊?相爱……相杀?” 林守溪彻底呆住,跟不上小禾的思路了。 “你还要和我装吗?”小禾见他还要装傻,气得眼泪都要下来了,少女贝齿紧扣唇珠,细削的双肩颤着,她盯了林守溪一会儿,忍无可忍,伸手去揪他耳朵。 一旁笑吟吟的楚映婵听到这里也愣住了,她露出了几分茫然的情态,微怔后缓缓别过头,看向慕师靖,声音略带悲伤:“这……这是怎么回事,你与他之间难道……” 慕师靖亦是心乱如麻,不复方才嚣张气焰,她也没想到小禾会说这样的话。 此刻慕师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小禾早就知道自己口中的宿敌是林守溪了,她还始终以为小禾蒙在鼓里,不断地以此逗她……是了,小禾方才质问五大三粗时,自己就该意识到的,可她正在气头上,哪里想得到这些呢? 可自己明明用了假名呀,小禾……真有这么聪明吗? 慕师靖也晕乎乎的,自己与宿敌缠绵悱恻的爱情本就是她编造了骗小禾的,此刻更有楚映婵在场,她可丢不起这个人,连忙解释:“小禾,你误会了,我说的宿敌不是他……” “木姐姐,别骗我了,我又不是小孩子。”小禾叹了口气,问:“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这般维护他,难道……木姐姐心里始终放不下吗?” 小禾始终明白,木姐姐心里确实不曾放下他,真正放下的人谁又会天天挂在嘴边呢?木姐姐以为她不知道,但小禾其实都知道的。 “我……” 慕师靖还没想明白局势为何会发展成这样,只有种回过神来已是四面楚歌的危机感。 算了,事已至此,慕师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是,我放不下。”慕师靖说。 原本还等着慕师靖多说两句解除误会的林守溪彻底傻了,他发现,事情的车轮好像朝着匪夷所思的方向驶去,且大有一去不返的势头。 “你当初口口声声说喜欢我,我相信,后来因为那些事,我们不得不分开,我也从未怪你,可你……可你为何要在遇到新欢之后诋毁我?五大三粗,凶神恶煞?呵……终究是,错付了……”慕师靖垂着眼,清清冷冷地说着,话语带着低徊不散的怨与恨,仿佛阴天的云,随时要变成一场雨。 “你,你们真的……” 楚映婵也没想到事情竟这般复杂,她与林守溪相处这么久,在巨牢中更推心置腹地聊过几个彻夜,但关于慕师靖的事,她从未听林守溪提及过…… 原来那时他在有意回避吗? 难怪慕姑娘要邀自己来听,原来是她心中有怨……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林守溪面对这空口无凭的诋毁,也生气了,“你把你刚刚的话再说一遍。” “慕姑娘已如此伤心,你还要揭她伤疤么?”楚映婵听不下去了,幽幽开口,话语中透着失望。 林守溪见楚映婵也如此,心中更急,急切反倒令他冷静,他说:“她说的都是子虚乌有之事,若不信,可以拿出真言石,我与她对峙!到时候对错自有评说。” “嗯,此举倒是……可行。”楚映婵点点头,她先前虽也一时心血上涌,但微微冷静之后,终究还是更相信自家徒儿。 小禾夹在中间,却是左右为难了,一边是救命恩人的木姐姐,一边是心爱的未婚夫君…… “好,我去取真言石。”犹豫之后,小禾也决定以此鉴定真伪。 “不必了。”慕师靖冷冷打断,一副海纳百川的大度模样:“事情闹到这步田地本就非我所愿,你与小禾相爱,我也真心祝福,就这样吧,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 林守溪岂能如她所愿,他觉得跟在这等谎话连篇的妖女身边,小禾迟早也要被带坏的,他坚定道:“不行,此事必须弄个水落石出,我要还自己清白,也要让小禾放心。” 话到这里,林守溪的思路也清晰了,他也不责怪慕师靖说谎骗人了,因为这种假得没边的谎言反倒是在帮他树立形象,稍后只要拆穿,小禾先前的质问与伤心都会变成误解消除后的歉意与温柔。 慕师靖也明白了这一点,她也不想让林守溪如愿,立刻岔开话题,“清白?你的清白早就没有了,你在小禾面前说我五大三粗,又在我面前说小禾百依百顺言听计从,呵,你这般没一句真话的人,又怎么让小禾相信你?” “百依百顺言听计从?”小禾听了,秀靥泛霞,羞恼不已,她脸蛋板得更凶,“你真说过这个?” “这……这不是在夸小禾吗?”林守溪心虚道。 “夸你个头!”小禾用手指戳了戳他的额头,恨不得将他拖到房间里揍一顿,以振妻纲。 林守溪知道,自己话语的节奏决不能被慕师靖带跑了,他立刻说:“我虽也有不实之语,但多是无伤大雅的玩笑,小禾若要怪就怪好了,我别无怨言,但先前的真假对错,今日必须要有分晓。” 小禾见他这般坚定,也觉得是不是自己真的冤枉他了,她看向木姐姐,小声地问:“诗诗姐姐,你真的没有骗我吗?” “我何时骗过小禾?”慕师靖犹在嘴硬。 楚映婵却更感好奇,“师师是慕姑娘的小名么,为何小禾总这般叫?” 话题绕了一個圈又回到原位,经楚映婵提醒,小禾这才想起方才问名时的疑惑。 “诗诗……不是木姐姐的名字吗?”小禾一头雾水。 “可她不是叫……” 楚映婵望着这混沌的局势,发现所有人竟都在看着自己,神情各异,安静非常,她也有些不好意思了,小心翼翼地继续:“可慕姑娘不是该叫……慕师靖么?” 似是上古的惊天之秘被揭露了,一时间,小禾呆若慕师靖若林守溪。 楚映婵更无所适从,她手掩红唇,小小地退了半步,柔弱地问:“映婵……映婵是说错什么话了吗?” 终于,花费了不少精力,小禾终于弄明白‘慕师靖’到底是哪三个字,该怎么写。 小禾完整地回想此事,想着林守溪与慕师靖说出‘木诗……诗’这三个字时,异曲同工的卡壳,只觉得此事实在韵味悠长,令人深思。同样,林守溪与慕师靖也没有想到,他们撒谎竟能撒到一块去…… “你们……你们做得可真好呀。”小禾如雾的眼眸中重新闪烁起智慧的光芒,她感慨道:“不愧是相爱相杀过的爱侣,你们才是天作之合,小禾倒是多余的哎。” 谎言一个接一个背拆穿,林守溪也无力解释了,不过幸好,小禾大人现在的矛头也没指向他。 这位漂亮的雪发少女严肃地盯着慕师靖,认真问:“慕姑娘,你方才不是说,从不骗我的吗?” 她连姐姐都不叫了。 “我……”慕师靖再次自相矛盾,她也很是委屈,说:“你不也早就看穿了我的话语,却一直瞒着没有告诉我,偷偷看我笑话?” “还不是因为你笨!”小禾没好气道。 反杀不成反被骂,‘笨’这一字砸入心湖,慕师靖再难平复心情,她想本姑娘自幼文武双全,乘风破浪,只偶被师尊逮捕,对外未有败绩,岂能在这小沟里翻了船? 她朝楚映婵瞥了一眼,发现她也在笑,笑得还很好看。很显然,她也坚定了立场,选择站在林守溪那边了。 “你笑什么呀,方才听到林守溪有情史的时候,你这个做师父的,好像也很伤心啊,你刚刚在伤心什么呢?”慕师靖病急乱投医,树立新的靶子。 “慕姑娘说什么呢?”楚映婵蹙着眉,一脸茫然。 “哼,别装了,我之前就觉得你们不对,小禾,你一定要好好看住这对坏师徒!”慕师靖遵从自己的直觉开口。 楚映婵轻轻摇头,一副这小妹妹不可理喻,本仙子懒得与其争辩的态度。 慕师靖见状更气,虽只是猜测,但她也暗暗发誓,要找个机会揭下这仙子虚伪的面纱! 事已至此,小禾对慕师靖的信任也磨灭了大半,她当然不会相信慕师靖的胡搅蛮缠,只觉得自己需要重新审视林守溪与她的关系了。 恢复理智之后,小禾立刻将真言石摸索出来,用尽量温柔的声音说:“好了,你们拿着这个,我问你们答,诚实回答就好,你是我的道侣,你是我的姐妹,本姑娘胸怀宽广,不会怪罪你们的。” 真言石嗡然而鸣。 众人齐刷刷地望向小禾,场面再度安静。 小禾为忘记使用灵根而懊恼,她也懒得装了,哼了一声,娇蛮道:“怎么?你们合起伙来戏弄我,欺负我,现在还想要全身而退吗?” 小禾将真言石朝着慕师靖递了过去。 慕师靖当然不肯接,事情至此,她已溃不成军,不甘地跺脚之后说了声‘不理你们了’,接着,她转身就走,看似赌气,实则落荒而逃。 见妖女败逃,林守溪终于松了口气,他也重整旗鼓,准备向小禾问责了,楚映婵立在一边,也等着好戏开锣。 不曾想小禾再次先发制人。 “这就跑了么……”小禾略感失望,“不过真言石拿都拿出来了,要不测测你吧。” “什么?”林守溪一惊。 “你这表情是什么意思?不敢吗?”小禾蹙眉。 “怎会不敢?”林守溪实在找不到不接的理由,他深吸口气,将真言石握在手中。 见他这般乖,小禾也放心了许多,问了第一个问题:“你喜欢我吗?” “当然喜欢。”林守溪说。 真言石不声不响。 小禾虽早已知晓,但见此情形,心中依旧甜津津的,她噙着笑意,半俏皮地问:“那你还喜欢其他人吗?” 第一百八十章:斡旋 真言石光滑如鹅卵,坚硬冰冷,如一位冷漠的判官,不带一丝情感地决断着话语的真伪。 小禾带着娇俏的笑,等待着他的回答,林守溪心弦紧绷如线,时间像是随着他的呼吸慢了下来,一旁的楚映婵也有着不输林守溪的紧张,她再无半点隔岸观火的淡定从容,心慌神乱,不知稍后被揭穿了该如何与小禾解释。 “我不喜欢齐塔仁。” 骗过真言石首先要骗过自己,林守溪飞快给自己下心理暗示,如蒙尘之镜暂拂去尘土,使其归于清亮。他将‘其他人’想象成了一个具体的人。 真言石不声不响,但小禾作为一个鲜活的少女,又怎能不察觉到异样? 她搭着林守溪的肩膀,将他按在了栏杆上,倾身靠近,困惑道:“你好像有点紧张哎……再回答一遍,舌头捋直了说话。” “……” 林守溪与楚映婵稍稍放下的心飞快悬了回来,他们没想到小禾这般机敏警惕,楚映婵可没有当面与小禾对峙旳勇气,她已想寻个借口,离开这是非之地,由林守溪独自与小禾妹妹斡旋。 林守溪心中有愧,他很想与小禾坦白,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她,但他觉得现在还不是最好的时候。楚映婵内心天人交战之时,林守溪重整旗鼓,再度开口: “我不喜……” 咔。 突如其来的开门声打断了他们的交流,竟是一袭青裙的楚妙,她是来找女儿的,方才她在路上遇到了一脸委屈的慕师靖,她向慕师靖问了路,就直奔此处而来了。 她虽活了三百多岁,对这等年轻人的亲热早已见怪不怪,但意外撞见,多少有些尴尬,何况女儿还在一旁。 “娘,你怎么来了。”楚映婵压下了心中的惊喜。 “我……我来得不是时候吗?”楚妙也有些担心。 “怎么会,正好女儿也有许多话想对你说。” 楚映婵乖巧极了,她连忙来到楚妙身边,亲昵地挽住了娘亲的手,让她带着自己离开这危险的是非之地,临走时,楚映婵还不忘拴上门栓,以防小禾提着剑追出来。 “她们娘俩的关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呀。”小禾印象里,楚映婵与楚妙之间可是不太对付的。 “终究是血浓于水的亲人,哪有什么不可化解的芥蒂呢?”林守溪脸上露着微笑,心中却知晓,这个做师父的在关键时刻毅然决然地抛下徒弟独自逃了。 “也对。” 小禾点点头,由衷为她们化解矛盾感到高兴。幼年时,她也常常问姑姑,自己的娘亲去哪里了,那时姑姑还骗她,说娘亲在等她长大,现在她长大了,姑姑却也离她而去,永远地活在了回忆之中,许多个夜深人静的夜晚,她耳畔幻鸣,总会响起巫家的雨声。 方才还热热闹闹的场面一下只剩两人了,林守溪想不留痕迹地将真言石藏起,可他没想到,小插曲虽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但小禾依旧没有忘记这一茬。 小禾收回目光,转过身去,双臂环胸,“继续回答刚刚的问题。” 未婚妻对他有着与生俱来的凶猛威压,林守溪身陷绝境,却是灵感迸发,他紧握着石头,露出了微笑,“我当然还喜欢其他人呀。” 真言石没有声音。 “你……你说什么?” 小禾愣住了,她本来只是测试一下他,没想到…… “是谁?是……慕师靖么?”小禾试探性地问,心绪在她胸膛里翻搅着,随时要化作真实的情绪喷薄出来。 “当然还是小禾啊。” 林守溪注视着她的眼睛,微笑道:“我喜欢现在这样可爱的小禾,也喜欢骄横的小禾,凶凶的小禾,冰冷的小禾,温柔的小禾,娇弱的小禾,喜欢喜欢我的小禾。” “你……” 小禾哑口无言,质问的话语溶解在了心田,化作了绵密的云,“你……你怎么这样啊……” 她心慌意乱地斥责了一句,便被林守溪反手捉住了双肩,一个旋转间,两人交换了位置,小禾面朝着他,被压在了木栏杆上,小禾身子后仰,纯白的长发垂落栏杆之外,抵着栏杆的腰肢曲成了柔韧漂亮的弧度。 再不给她说话的机会,林守溪托着她的后背,温柔而强横地吻了上去,少女的粉唇被衔住,却也只是嗯嗯地哼了两声,她不再挣扎,任由少年索吻。 林守溪能感受到怀抱的身躯从紧绷到柔软的变化,少女不再娇蛮,又醉入了相逢的喜悦里,甘之若饴,许久,绕过山林的风吹去了晶莹的水丝,林守溪说了声‘我带你回屋’后,小禾便被抄着腿弯抱起。 他沿着陡峭的高崖行走着,林叶在脚下沙沙作响,怀中少女轻若无物。 走到屋前廊下,林守溪心有灵犀地回头,轻声说:“小禾,看。” “嗯?” 小禾听话地睁眼,无穷无尽的光洒落下来,落在她粉雕玉琢的面庞上,光在她曲翘的睫羽间反射,莹莹一片,她眯起的眼眸缓缓睁开,看到了雨后晴朗的天空中正挂着一道彩虹。 可惜他们发现得晚了,彩虹已淡,很快就要消失在光中。 于是他们就这样站在廊下,静静地看着,直到它缓缓消散在空中。 “真美呀。”小禾说。 林守溪颔首,说:“只是有些短暂。” “不正是因为短暂所以才美么,就像烟花那样。”小禾说。 “美就是美,不会因为短暂或长久而改变,我们要一直活着,也要一直修行,直到将敌人杀尽,直到……长生不老,那时,我们会一起领略到永恒之美。”林守溪话语悠长。 冬风吹入檐下,变得温和,少年的话语像是微风,将她心头春水吹皱,她侧着头,闭着眼眸,靠在他结实的胸膛上,轻轻地嗯了一声,仿佛与他手指勾着手指许下了约定。 门开了,林守溪抱着她走入了屋中,小屋朴素,并不宽敞,也没有什么金笼绣榻,只有一张木床,木床线条方正,是由小禾亲自削做的,比起一边崴了脚的椅子,这算是她的得意之作了。 林守溪将小禾放在榻上,落下了一旁的竹帘,一条条分明的光影落在了小禾纯白的面颊与道裙上,小禾躺着,睁大了眼眸,薄而湿润的红唇轻动,问:“你……你要干什么呀?” “小禾觉得呢?” 林守溪勾了勾她娇嫩精致的琼鼻,笑着挑逗她。 “不……不行的,不要忘记预言哦。”小禾心跳得厉害,本能的娇羞里,她下意识选择了回避。 林守溪这才想起了预言的事,他是很看重这个预言的,但距离预言所指还有将近两年,这……他忽然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逻辑的死循环里:若他并不知道预言,那预言绝不会应验,但预言又是在他知道之前就许下的,这…… “灵根会不会出错了?”林守溪岂能死心。 “我……我也不确定。” 小禾感到了心虚,身心皆烫的她开始为那个预言后悔,她想要坦白自己的欺骗,由着之后的暴风骤雨降临,但她正犹豫着,林守溪的问题先来了: “小禾该不会是在说谎吧?” “小禾当然没有!” 很久之前她还说过,自己绝不会骗他,若被他发现了就任其处置,小禾常记此事,故而第一反应还是急于否认了,否认完后,她又后悔了,可怜兮兮地看着林守溪,希望他再追问一句。 林守溪却读错了她的眼神,以为是她又因为不被信任而感到委屈,不敢再问,哄道:“我永远相信小禾。” 小禾也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弱弱地点了点头。 林守溪俯下身,轻轻抱住了她,小禾嗅着他身上熟悉而动人的‘气味’,感到了无穷的安心,林守溪下意识地环住她的腰肢,戳了戳她的腰侧,少女没什么反应,这令林守溪吃了一惊,接着,他才猛然想起,每个人的‘礼物’都是不同的,虽是下意识的反应,却让林守溪感到了深深的羞愧,他拥挤了小禾软糯的身子,暗暗发誓要用生命守护好她。 “哎,别抱了,再这样下去,小禾要忍不住把你吃掉了哦。”小禾轻声说。 林守溪亦有一种濒临决堤之感,他也怕再抱下去自己忍不住,打破美好的预言,也恋恋不舍地松开,他依旧撑着双手踞在榻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吃掉?小禾这般凶么?”林守溪问。 “当然,慕姐姐可也差点被小禾吃掉了哦。”小禾做出了龇牙咧嘴的鬼脸。 “小禾这么喜欢吃,干脆不要叫小禾了,叫小和算了。”林守溪在她掌心写了这個字。 小禾不知想到了什么,俏脸更红,“才不要。” 为了掩盖害羞,她连忙转移了话题,“对了,你与慕姐姐到底是怎么认识的?” “我们啊……我们是在同一座城出生的,出生的时候,邪神降临了我们的城,所有人都死了,只有我们活了下来,我们被不同的宗门捡到,抚养长大。”林守溪说。 “难怪……慕姐姐与你的血,味道还蛮像的,你们该不会是……”小禾虽欲言又止,但言外之意已直指他们可能有血缘关系。 “应该不会,我们虽在一座城中被发现,但我在城西,她在城东,截然不同。” 林守溪原本也想过两人会不会是同源,但之后他发现,他们还是有非常多不同的,譬如慕师靖拥有对龙的天然威压,他却没有。 “这样啊……我还以为你们分开是因为血缘呢。”小禾若有所思,她觉得慕师靖应是胡编乱造了一部分,但他们的相爱大体还是发生过的。 林守溪闻言很是无奈,矢口否认:“我们从没在一起过!” 小禾也懒得探究真相了,她捏了捏他的脸,说:“好啦,我相信你,都相信你。” 风吹动竹帘,分明的光影在小禾的衣裙上游动着,两人对视了一会儿,似是光线太烈,少女的耳根子没多久就已红得不行,她生怕做出什么丢人的事,理了理发丝,说,“我先去沐浴,等一会儿再和你玩。” 林守溪为难了她一会儿,才放她下榻。 少女去木柜里挑选衣裳,林守溪也跟在身边。 阳光虽好,天却是冷的,在林守溪的担忧之下,小禾被迫放弃了单薄的小裙子,转而看向了那些毛茸茸的兽皮衣裳。 很早的时候,小禾就和他炫耀过,说自己有一件颇为漂亮保暖的狐裘小袄,今日林守溪终于见识到了,他能认出来倒不是别的,而是这衣裳后面饰着一条毛绒绒的尾巴。 林守溪不由想起了三花猫,那日之后,三花猫一去未回,了无音讯,也不知道怎样了,不过林守溪也不是太担心它的安危,毕竟它得了苍碧之王的身躯,虽远不是完整形态,但若真论战斗力,除了师尊这样的存在,应没什么生灵能威胁它了。 “小禾就穿这个吧。”林守溪拿着这狐裘,在她身上比对了一下。 “为什么要穿这个?”小禾问。 “小禾不喜欢它么?”林守溪问。 “喜欢是喜欢,但……”小禾总觉得他居心叵测。 “就这个!”林守溪坚定不移道。 “好吧。”小禾满足了他。 小禾挑选好了衣物,准备去温泉那边濯洗身子,临出门之时,小禾蓦然回首,清纯的脸颊漾起一丝媚意:“要一起来么?” 林守溪心中冷笑,心想巫家的时候你已考验过我一次,怎么,还放不下心要再考验一次? “不了,我在这等小禾就是。”林守溪正襟危坐,宛若道德楷模。 小禾轻哼一声,转身离去。 林守溪坐了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自己是不是错过了什么,待他夺门而出时,小禾已然远走。 少年回到院中,百无聊赖地闲逛着,木制的屋子无法支撑太久,总有一日,这座在邪龙复苏的浩劫里幸存下来的小屋也会被时间腐蚀,摧毁。林守溪看着这里摆放的花花草草,想象着小禾过去在这里生活的模样,他努力将每一个细节记取,刻在记忆之中。 逛了一圈后,他无事可做,打算给小禾种的花浇一些水,身后的声音却制止了他: “别浇了,我与慕姑娘为它们浇过了,甘霖雨露虽好,但也过犹不及。” 林守溪身子一颤,他当然听得出这是楚映婵的声音,院子门未掩,楚映婵走了进来,他回过头时,楚映婵已立在他的身后,她笑盈盈地看着他,阳光洒上她雪白的裙,明亮耀目,仙子端庄自持又窈窕诱人的娇躯便笼在里面。 “师,师父。”林守溪讶然道。 “嗯?乖徒儿怎么在独守空闺,小禾妹妹呢?”楚映婵向屋内张望。 “小禾去沐浴了,我在这等她。”林守溪解释道。 “看来你又逃过一劫啊。” 楚映婵露出了意外的神色,感慨道:“这都能险象环生,看来你的嘴皮子功夫确实很厉害了。” “师父谬赞了。”林守溪小心翼翼地回答。 “你这么紧张干嘛,怎么,有了小禾就讨厌师父了,想我早点离开不要打搅你们了?”楚映婵红唇勾起,笑着问。 “怎……怎么会。”林守溪连忙摇头,说:“师父屋里坐,我给你沏茶喝。” “不必了,陪为师说说话就好。”楚映婵俯下身子,细心地打量着花瓣,吐气如兰,吹去了画板上的露珠。 林守溪点点头,立在一旁,看着楚映婵清美的侧颊,心跳得很乱。 楚映婵让他陪自己说话,但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自顾自地赏花,或以指逗弄草尖,任由林守溪木头般杵在一边,就这样晾着他。 “师父……” 终于,林守溪轻声开口,率先打破了平静。 “嗯?” 楚映婵望向了他。 “师父,不然,我们就在这等小禾回来,等她回来之后,我们向她坦白吧。” 林守溪深吸了一口气,低下头,说:“这一切都是我不对,若我再瞒下去,不仅对不起小禾,也对不起你。” 他已暗下决心,坦白之时,他会将所有的错都拦在自己身上,将楚映婵说成为咒所困,身不由己,绝不能让她们姐妹生隙。至于对她们的亏欠,他只能用漫长的未来去悉心偿还。 “好呀,我们在这里等她。” 楚映婵竟没有犹豫,话语悠悠地应了下来,她立了起来,双手负后,站在林守溪身边,看着挣扎的神情,不由笑了起来。 “徒儿真可爱。”楚映婵的语气颇有大姐姐之感。 林守溪也不知道师父为何这般轻松,不过见她答应了,他亦有如释重负之感。 两人等了一会儿小禾,小禾未归之时,楚映婵再次开口:“抱一下我。” “什么?”林守溪一惊。 “抱一下我。”楚映婵重复道。 他们过去常有亲昵,但这是小禾的家,而且小禾随时都有可能回来,在事情未挑明之前,再借林守溪十个胆子,恐怕也不敢做这样的事。 “不敢吗?师父的胆小鬼徒弟。”楚映婵幽幽开口,笑着问。 林守溪看着她唇边的笑与纤细的腰肢,心乱如麻,他缓缓抬起手,将伸未伸,似进似退。 楚映婵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他下一步的动作。 林守溪动作还未继续,小禾倒是先回来了。 “楚楚姐姐怎么来了?” 她沐浴完毕,推门回来,恰撞见了这一幕,好奇道:“咦,你们在做什么?” 林守溪飞快将手缩回腰间,面对着小禾的疑问,他深深地呼吸了一下,说: “小禾,我有事与你说。” “什……什么事?”小禾见他神色郑重,也有些慌。 “是这样的,我娘亲亲自下厨做了几个菜,让我来邀小禾姑娘一同去吃,得知小禾去沐浴了,我便在这等了会。” 楚映婵抢先开口,声音流畅而平和,似是早已打好腹稿了,“小禾来吧,别害羞,就当是家宴好了。” 说着,楚映婵还有意无意地看了林守溪一眼,林守溪看懂了她的目光,疑惑之余也只好点头附和,“嗯……是这样。” 小禾也没想到是这样的事,她点点头,答应道:“嗯,我去梳一下头发,等会就来找你们。” “小禾也是有夫君的人了,怎能自己梳头?” 见小禾独自拢着湿漉漉的秀发走入屋中,楚映婵再度开口,嫣然笑道。 “嗯,我来帮小禾梳头。”林守溪说。 “好,好呀……”小禾低下头,轻声回应。 林守溪与小禾一同走入屋中。 进门之前,林守溪回身望去,只见楚映婵立在原地,双手负后,正微笑着看。一袭白裙的温柔仙子笑得明媚而狡黠。 第一百八十一章:家宴 关上屋门,小禾已在椅子上坐下,将木梳递给林守溪。 林守溪似被先前楚映婵的微笑慑住了,犹有些出神,直到小禾蹙着眉哼了一声时,他才发现木梳已递到了面前。他立刻将梳子接过。 “在想什么呢?”小禾问。 “没,没什么。”林守溪揉了揉眉,重新将心神舒展开来。 他想着方才与楚映婵说的话,忽然明白,她根本就没有与小禾摊牌的打算,她来找自己,或许只是故意为难他,看一下他的态度,他不确定楚映婵对自己的态度满不满意,但至少看起来,她的心情并不差。林守溪暂不多想这些,先一心一意哄好眼前的少女再说。 小禾对于楚映婵是很信任的,倒也没有生疑,只是道:“家里没有镜子,梳起来会不会不方便。” 妖煞塔毕竟是荒郊野岭,梳妆镜这般精细的东西是稀少的。 “以前小禾不照镜子的么?”林守溪好奇地问。 “照的,接一盆水就可以了。”小禾诉说着过去朴素旳生活。 “水……” 林守溪心念一动,真舀了勺水来,以白瞳黑凰剑经第一重的力量将其卷起,铺成一面水镜。 水镜清圆无尘,少女皎洁的面容映照其中,如梦似幻,小禾心中感动,却也羞于明说,只是似夸似骂道:“花招倒还挺多的。” 林守溪笑了笑,将梳齿送入了她的发间,从温泉至此,她湿漉漉的长发已被吹干,外面的光照在上面,发与发之间的间隙被光填满,垂首看去,绸滑的雪发宛若一块完整的光幕,木梳落在其中,上下梳弄,无半丝阻隔感,似木舟随风漂泊,寻找着众香曼妙的彼岸。 小禾坐得端正,腰背挺拔,脊线蜿蜒,身上的狐裘布料完整,无拼接感,熨帖身子之余也显得宽挺漂亮,与师尊那身清冷妖娆的狐裘相较各有风情。 “对了,你何时拜的楚映婵为师呀。”小禾问。 “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林守溪估算着日子。 “你为何拜她为师?”小禾的眼神中再度露出了一丝警惕。 “为了来找小禾啊。”林守溪笑着回答。 小禾惊讶之下询问缘由,林守溪一五一十地交待了,小禾更加惊讶了,“我好心好意将自己的规划告诉她,她竟以此要挟你……你是不是又在骗我呀,楚楚姐姐怎么会这么坏。” “是啊,她可坏了,小禾真是交友不慎。” 林守溪想着刚才的事,打趣了一句,又补充道:“不过一路过来也多亏了楚仙子帮忙,若只我一人,恐怕真走不到妖煞塔。” “你们到底在路上遇到了什么?”小禾问。 林守溪一边梳着发,一边说起了路上的遭遇,他着重讲述了一下不死国的故事,从误入不死国至与洛初娥的遭遇,从囚禁巨牢到惊险越狱,从绝望到希望再到绝望…… 他是笑着说的,语气听上去也颇为轻松,但小禾心系于他,能身临其境般感受到那种恐惧与压迫,与之相比,自己与慕师靖在地牢中争论哪个萝卜好吃,简直算是享受人生了。 “洛初娥……竟是这样的人吗?”小禾想着时以娆走向巨龙,说‘不愿辱没先祖’时的场景,心头隐隐泛痛。 “是识潮之神,邪神的力量可以扭曲人的精神意志,它们统治的世界里,神女会变成堕仙,英雄会化为妖魔,若无法将其战胜,这样的悲剧只会越来越多。”林守溪说。 小禾轻轻点头,又问:“然后呢?她在不死国中几乎无敌,你们又是怎么战胜她的?” 林守溪又给她慢慢讲完了接下来发生的事,小禾全神贯注地听着,耳畔隐隐有炼狱恶鬼仰天嘶叫的声音,哪怕知道了最后会安然无恙,她的心绪依旧不免跌宕,直至讲到楚映婵越狱而出,黑尺破空而至,洞穿洛初娥的心脏时,小禾才长长舒了口气。 林守溪在讲述的时候刻意隐去了许多与楚映婵的细节,但敏锐如小禾依旧有所察觉,她听完这个故事以后,先对林守溪嘘寒问暖了一番,待确认真的一切安好后,才轻声说: “你与楚映婵之间,也发生了这么多事么。” 这句话看上去是自言自语,但精神始终保持高度紧张的林守溪能听出,她是希望自己能给出一个回答。 林守溪想着楚映婵先前的态度,亦是左右为难,他想了一会儿,只好说:“楚姑娘帮了我很多,与我亦是生死之交了,一路疾驰至妖煞塔,我都没来得及与她真正道谢,稍后小禾要与我同去么?” “好,好呀,楚姐姐付出了这么多,自是要谢的。” 小禾应了一声,觉得是自己又多心了,她香腮微鼓,说:“不过感谢归感谢,之前拿我的秘密要挟你的事,我还是要与她算清楚的。” “嗯,小禾真是善恶分明。”林守溪嘴上夸奖,心中打鼓。 小禾又想起来了自己与楚映婵之间还有一场约战,先前她不愿乘人之危,如今楚映婵非但没了那死气沉沉的颓丧之感,还颇为神气,似乎可以应战了。 小禾状似随意地问:“对了,楚楚现在是什么境界呀?” “她有所突破,如今距离重回仙人应只差半步了。”林守溪推测道。 小禾沉默了一会儿,权衡之后说:“那……改日再与她算账好了。” “小禾真是能屈能伸。”林守溪继续夸奖。 小禾觉得他是在取笑自己,不由板起了小脸,问:“那要我和你师父打起来,你会帮谁呢?” 面对着这严峻的问题,林守溪不由倒吸了一口寒气,埋怨着自己的多嘴。怕小禾生疑,他的回答也很迅速:“我区区浑金境,恐怕不是楚姑娘的对手。” “是不是对手是一回事,帮不帮是另一回事。”小禾对他的态度很不满意。 “那我要是选择帮小禾,小禾会让我帮么?”林守溪反问。 小禾一怔,立刻明白,他这是反将一军。若她同意,就显得不关心他的安危,若她不同意,又与先前的话自相矛盾了。 “我……”小禾想不出回答,不由气恼,她双手叉腰道:“明明是我问你,你正面回答,少与本小姐玩话术!” “正面回答么。” 林守溪忽地笑了起来,他揉了揉小禾的头发,说:“当初在神域里,我不是已经给过小禾回答了吗?小禾忘记了?” 经他提醒,小禾飞快想起了他们并肩作战,一同迎战楚映婵的场景,往事浮上心头,神域的黄昏似又垂落下来,小禾的心随之软了,“好啦,我知道了……哎,别揉我头发了,好不容易梳好的头发又要被你弄乱了!” “这样才可爱嘛。” “你才可爱……” 终于帮小禾收拾打扮好了,两人一道出门,前去赴宴。 很快,小禾开始后悔穿这身衣裳了,这身衣裳虽然漂亮,尾巴更是点睛之笔,但多了个林守溪后,这个点睛之笔就成了衣裳的弱点了,林守溪看着随她脚步晃动的毛茸茸的尾巴,总是忍不住伸手去抓。 虽是连在衣服上的假尾巴,但依旧弄得小禾脸颊羞红,她张牙舞爪,狠狠凶了他一顿,才制止了他的行径。 终于抵达厅中。 热气腾腾的屋内飘满了饭菜的香味,楚妙、楚映婵、时以娆、慕师靖皆已落座,林守溪与小禾推门而入后,所有人的目光就都落在了他们身上。 “这么久?” “这么快?” 楚映婵与慕师靖异口异声问,很显然,两人的思维角度并不相同。 “大……大家好。” 小禾伸出小手与大家打招呼,这里明明是她家,但她却是最拘谨的那个,私下里与林守溪相处时的嚣张与任性浑然不见了。 小禾这般可爱的模样令大家都笑了起来,林守溪搂着她的肩膀,带着她一同坐入空着的两个位置里。 他的左手边是小禾,右手边是时以娆,楚妙与楚映婵坐在一起,楚映婵恰好在他的正对面,她依旧是那袭白裙的装扮,只将头发简单地束着,看着婉约而纯净。 倒是时以娆的打扮吓了他一跳,只见时以娆将满头青丝挽起,以精美的金冠定着,流苏随发而落,垂上那袭古典的长裙,黑色的束腰上暗华精美,下方裙摆如瓣,隐约露出了一双套着深棕色薄袜的腿,上面排列着古篆。 这分明是洛初娥的打扮。 “看什么呢?”小禾偷偷掐了掐他的胳膊。 林守溪立刻收回了视线,不等他自己解释,楚映婵已先开口:“这身衣服是我帮神女姑娘挑的,好看吗?” “对呀,好看吗?”小禾跟着问。 “时姑娘本就是天眷之颜,现在与她的先祖更像了。”林守溪如此回答。 “一句简单的好看能说成这样,你可真是油嘴滑舌。”慕师靖插嘴道,她对林守溪向来是怎么看怎么不满意的。 时以娆低头看着茶杯,只是嗯了一声,没有多说其他。 她素来形容冷漠,寡言少语,更是记不起自己有多久没与人一同吃过饭了,而且是这么多人……她并不想破坏气氛,但拔剑之后,她的心更加古井无波,再溅不起什么涟漪。 “皇后娘娘做了这么多菜呀……好厉害。” 小禾坐定之后望着满桌佳肴,只感到琳琅满目,她从小到大都没有见过这样的阵仗。 “嗯,当初为了照顾映婵特意学的,只可惜映婵久在云空山学艺,少有时间回家吃饭,这么多年了,一身技艺都没什么用武之地。”楚妙笑着说。 “楚姐姐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呀。”小禾羡慕地说。 “娘……” 楚映婵则有些委屈,如今她们母女的关系和谐了,楚妙这个做娘的似乎要开始清算她过去的诸多任性之举了,她与娘亲各自都有不对之处,但毕竟是私事,她不想让姐妹与徒儿看到自己任性叛逆的一面。 楚妙心领神会,微笑着点头。 她也知道小禾的身世,如今妖煞塔的事对小禾来说又是沉重的打击,楚妙温柔道:“小禾姑娘要是喜欢吃,以后可以来寻我,我亲自给你做。” “这,这怎么可以……”小禾立刻摇头。 “小禾不要害羞,以后我们就是你的家人了,你将我们当成亲人,将这里当成自己家就好。”楚妙笑着说。 “娘亲说什么呢,这里本来就是小禾家啊。”楚映婵说。 大家又笑了起来。 小禾跟着笑着,心中感动非常。 林守溪听着她们说话,也不插嘴,只是帮小禾夹菜,这个过程里,楚映婵始终有意无意地盯着他。 “一路艰难险阻,多亏师父在侧才迎刃而解,徒儿敬师父一杯。”林守溪实在没办法装作没看到,只好拿起酒杯,对着楚映婵敬去。 “徒儿多礼了,分明是你更辛劳些。”楚映婵施施然端起酒杯,与他对敬,一饮而下。 楚妙见状,也嘱咐女儿道:“能收这般好的徒弟,女儿也是拾取珍宝了,以后回了山门,可不准欺负他。” “怎会欺负,映婵稀罕还来不及呢。”楚映婵微笑着说。 “听到了吗,你师父以后会对你很好哦。”小禾小声地说。 “我又不聋,当然能听到。”林守溪小声回应。 “你……”小禾雪腮鼓起,但大庭广众之下也没法发作,只好低声说:“回去之后我看你还有几分嚣张气焰。” 说起收徒一事,楚妙再次想起了自己的失职,心中愧疚,想要道歉,却被楚映婵与林守溪联手制止了,楚妙无奈地笑了笑,也不坚持,便随口问:“映婵平日里待你如何?” “师父清冷而温柔,我哪里挑得出毛病?”林守溪回答。 “温柔么?”楚映婵忽地反问一句。 “当然。”林守溪说。 无论是与他雪夜同行的楚映婵,还是当面端着架子,独自回房后又露出小女儿情态的楚映婵,亦或者先前故意来刁难他,令他陷入心灵挣扎的楚映婵,在他心里本质都是温柔的。 “看来为师还是不够严厉。”楚映婵清冷道。 “严师出高徒,师父尽管严厉就是了。”林守溪说。 楚映婵知道,他看似谦逊,实则有恃无恐,她不由想起她这個做师父被他多番惩罚的场景,每每想起那些,她都羞得将唇抿紧,以此维持着容颜的平静,她也会反思,是不是自己太纵容他了,她更想过,要将这种纵容当成温柔保持下去,但先前独坐院中,想到林守溪与小禾甜言蜜语的场景时,她实在无法温柔以待。 林守溪与心爱的少女耳鬓厮磨,而她只能独守空闺,哪怕自知理亏,她多少也有些幽怨与担心……她既想看他,又不敢看他。 过去的岁月里,楚映婵于玉崖仙山修道,每日最大的苦恼恐怕只是白祝的课业问题,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思虑这些,而且是以这样的身份…… 桌上,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天,多是调侃林守溪与小禾的,楚映婵偶尔开口附和,言语却又总暗藏玄机……只有林守溪可以听懂的玄机。 楚映婵的心中同样是迷茫与纠结的,她不知道这样做到底对不对,会不会惹他讨厌,但她就是想这么做——想要左拥右抱必须付出代价,她不敢坦白,但她也不希望林守溪过于心安理得,她没有底气欺负小禾,当然只能欺负他了。 欺负他的感觉好像也不错…… 林守溪感受着楚映婵瞬息万变的视线,只觉心惊肉跳,满桌佳肴似也失去了香味。 随着越发活络的聊天,小禾也渐渐放开了,她不再拘谨,主动端起酒杯,开始给每一个帮助过自己的人道谢。 她陆续敬过了楚映婵、楚妙、时以娆,大家也都回敬了一杯,待轮到慕师靖时,这位小妖女阴沉着脸蛋,有些生气,“为什么我是最后一个呀。” “这个……不分先后的呀。”小禾解释说。 “嗯……”慕师靖轻轻点头,还是问:“那为什么我是最后呀。” 小禾知道这是慕姐姐趁机刁难她了,她可没有林守溪那般花言巧语的本事,一下子支支吾吾了起来,纠结之间,她偷偷给林守溪使眼色,希望他帮着自己说话。 得到了未婚妻的暗示,林守溪义不容辞,正欲解围,楚映婵却在他之前主动立了起来,这位白衣仙子优雅地端起酒杯,说:“慕姑娘好生委屈呢,不若我们大家一同敬她一杯。” 大家先是一愣,随即纷纷附和,对着慕师靖端起酒杯。 这下轮到慕师靖拘谨了,她看着大家热情的模样,方才的气焰荡然无存,支支吾吾道:“不……不用这样的呀。” 酒杯已然端起,大家哪里肯依。 无奈之下,慕师靖一连喝了五杯酒,坐下的时候脑袋晕晕乎乎的。 小禾对着楚映婵眨了眨眼,表示感谢。 楚映婵低头夹菜,正巧没有看到,接着,她似是想起什么,咦了一声,说:“小禾,你还有一个人没敬呢。” “谁呀?”小禾疑惑。 众人纷纷望向了林守溪。 小禾这才想起,她灯下黑似地将林守溪漏了。 “这个……这个就不必了吧。”小禾总是害羞的。 “你们是未来的夫妻,怎可不饮?依我看,这酒不仅要饮,还要交杯而饮。”楚映婵微笑着启唇。 第一百八十二章:归来看雪 “交……交杯?” 小禾自幼饮酒抗寒,远比慕师靖更胜酒力,这连续的数杯酒未能动摇她的清醒,但楚映婵的一句话却令小禾的脸上泛起了醉一般的潮红。 林守溪也愣住了,他看着楚映婵端庄典雅的身影以及那略显魅惑的笑,一时怀疑她是不是被狐妖上身了,但她看向自己的目光又如此清澈熟悉,想要回避又无法挪开。 “交杯?”楚妙听了,拍手道:“倒是不错的主意。” 一时间,除时以娆外,大家纷纷起哄,原本还有些埋怨楚映婵的慕师靖也不记恨了,只眯起醉意盎然的清媚眸子,等他们的进一步动作。 “这怎么行?”林守溪知道小禾为难,立刻拒绝,说:“饮交杯酒是成婚之时才该做旳事,现在……不合适吧?” “对呀,这里……不合适的。”小禾小鸡啄米般点头。 “怎么不合适了?” 慕师靖手掌轻击桌面,醉醺醺地立起,说:“不是非要中秋才能赏月,不是非要离别才能吹箫,若两情相悦,何时不可交杯而饮?” “嗯,慕姑娘所言极是。”楚映婵笑着附和。 小禾惊呆了,心想你面对楚映婵的时候哑口无言,怎么欺负起自己脑袋就这么活络了?中秋又是什么节日呀,好像听林守溪说起过…… 小禾正垂首想着,忽见一旁的林守溪已将酒斟满,很显然他难寻借口,已然屈服了。 “小禾。”林守溪喊她名字。 小禾虽用看叛徒的眼神瞪了林守溪一眼,却也抵不住大家的热情,只能端起酒杯,侧过身去,慢慢地递向林守溪。 她拿起刀剑的时候动作凌厉流畅宛若杀神,此刻端着轻飘飘的酒杯,动作却笨拙得可爱,林守溪只得帮她,告诉她动作该怎么做,期间小禾没有端稳,还将不少酒水洒出,将衣裳溅湿。 看着小禾矜持笨拙的样子,大家又笑了起来,哪怕是时以娆,神色也柔和了许多。 少年与少女的手臂穿绕而过,犹如交颈的天鹅,饮酒之时面颊靠得很近,呼吸缠绵,如吻在一起,林守溪很近距离地看着小禾,小禾知道他在看自己,却不敢抬眸,红着脸心无旁骛地喝酒,险些呛到。 楚妙望着这幕,笑得颇为开心,忽地,她下意识地偏过头,以余光望向女儿。 楚映婵也在笑,唇角的弧度却是越来越微不可见,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望的却不是少年与少女,而是酒杯,仿佛他们饮的不是酒,而是她眼眸里盛着的秋水。 楚妙收回目光,假装什么也没有看见,她端起酒杯跟着抿了半口,随后也笑了,笑得宛若叹息。 林守溪与小禾终于饮完了酒。 他们起初是紧张的,但很快醉心其中,也就忘了其他了。 “小禾不是酒量很好吗,怎么脸蛋这般红了?”慕师靖问。 小禾努着嘴,不理她,只在桌下伸出小脚,踢向了她,慕师靖哪里会服,也伸出修长的双腿与她作战,两位少女表面上吃饭饮酒,桌布垂落遮掩之处却是一番激烈的大战,很快,不胜酒力的慕师靖就落败了,一双黑色的尖头小鞋被小禾徒脚夺去,她将唯剩薄袜的小脚缩回,不断给小禾使央求的眼色,小禾熟视无睹。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这场平常的家宴眼看就要散了。 时以娆最先停筷,本就没吃什么的她起身准备告辞,却被小禾与慕师靖一同叫住了。 “我们听说时姐姐很喜欢花,但妖煞塔荒凉,能寻到的花种大多是凡品,想必也入不了姐姐的眼……”小禾开口说话,显然是想表达对时以娆的谢意。 时以娆耐心地听着,直到她们各自取出了一根萝卜递给她。 小禾拿着红萝卜,慕师靖拿着白萝卜,上面还有嫩绿的菜叶。 “我们在地牢的时候,就吃它们为生,这段经历终生难忘,它们是我们的福兆,想来也可以保佑时姐姐。”慕师靖也认真地说。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这两根萝卜倒让时以娆觉得有趣,她没有推拒,双手接过,准备将它们种入圣壤殿,与那些奇珍异果生长在一起。 林守溪也感激时以娆救小禾与慕师靖的恩情,想将洛初娥的戒指相赠,这对于时以娆而言是神品的宝物,她却断然将其推拒了。 “先祖在选定你的时候,命运就已落到你的身上了,我是先祖后人,只可旁观,不可更改。” 时以娆说完之后起身离去,长裙金冠之后,日轮隐隐转动。 林守溪看着她腰间的罪戒之剑,心中没由来地生出警鸣,他盯着她的背影,试图再感受些什么,却又被小禾掐了胳膊。 “不许打神女姐姐的主意哦,她可是我未来的师父。”小禾板着俏脸,提醒着林守溪。 慕师靖听见了这句话,又笑了起来,说:“在地牢的时候,小禾不是说,只要林守溪还活着,哪怕三妻四妾你也不介意么,怎么现在这么凶呀,看都不让人看。” “我……我哪有说过?”小禾局促不安地问。 “没有吗?”慕师靖笑眯眯地说。 “就算有也不一样啊……那时候不是没回来么,现在回都回来了,当然就不一样了!”小禾理直气壮地说。 “你竟然是这样的小禾。”林守溪佯作震惊。 “哎,你这么看我干嘛,难不成你真想三妻四妾?”小禾杀意盎然地看着他。 “倒……倒也不用那么多。”林守溪斟酌着说。 “找死!” 时以娆走了,小禾放得更开了些,可爱的脸蛋凶相毕露,一副要将林守溪绳之以法的架势。 慕师靖喝了酒,也口无遮拦了起来,她见小禾在凶林守溪,又自顾自地说着:“对了,小禾可还说,要将林守溪与我一道娶过门的,现在夫君回来了,对此事绝口不提了?” “我……我不是玩笑话嘛……”小禾没想到她会提这一茬。 “玩笑?” 慕师靖端起酒杯,轻轻摇晃,眼眸随着杯盏一同晃个不休,“小禾可真是无情无义的负心女呢。” “小禾竟还想娶慕姑娘?” 楚映婵闻言,也加入了话题,说:“同游半载到底不如生死相依,看来小禾已经与我不亲了。” “没有……我也很喜欢楚楚姐姐的。”小禾立刻说。 “是吗?有多喜欢啊?”楚映婵问。 “嗯……” 小禾无法具体衡量,她看着眼下的场景,忽有一种后院失火的感觉。 楚映婵见小禾又支支吾吾起来,也不多为难,只是说:“小禾若想有左拥右抱的野心,可是要学会一碗水端平哦,一旦失衡了,水就容易洒出来,将你自己弄得狼狈。” “是……小禾受教了。” 群起而攻之下,小禾再度失了底气,不敢反驳,更揣测不出话外之音,她只默默地喝酒,想将自己灌醉,逃离这场可怕的家宴,可越喝越是清醒。 倒是没喝太多杯的慕师靖最先撑不住,软绵绵地侧于桌面,脸颊枕着胳膊醉眠了过去。 慕师靖白裙清丽,此刻醉倒不语后,这位小妖女倒极有冷艳之感,秀靥漂亮得挑不出任何瑕疵,之后不胜酒力的楚妙也醉醺醺地睡了过去,临睡之前,她轻声叹息,将酒在地上浇了个圆,似在祭奠陆余神的无形之灵。 楚映婵取来一袭红氅,轻轻地为娘亲披上,与他们闲聊了一会儿。 楚映婵问他们未来要去做什么,小禾也陷入了迷茫。 原本在她既定的命运里,她应已去寻找妖族神话中的雪山若木了,但邪龙的事终究令她动摇了,她虽会坚定不移地走下去,但她无法确定,所谓的雪山会不会又是一个骗局。 小禾看着腕上红绳,瞳孔似雾。 林守溪搂着她的肩膀安慰她,答应会陪她去任何地方,小禾轻轻点头,靠在他的怀里。 楚映婵看着这温馨的一幕,说:“若没有明确的目的,那就修行吧,修行总不会有错。” 小禾听了,觉得有理,境界才是真正的力量,她要变得如师尊,如时姐姐那般强,她相信自己的天赋与毅力,她最缺少的始终是时间。 小禾点头答应。 楚映婵露出了微笑,继续说:“那好,我们一起修行,修个长生不老。” 听到长生不老一词,林守溪的心又咯噔了一下。 小禾自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对话,但她听到‘长生不老’时,也不由凝神想了一会儿,问:“若修行的尽头真是长生,那未来的时光漫漫,置身其间,不会寂寞么?” 小禾过去听姑姑讲过一些故事,故事里不乏不死者,但那些不死者都是痛苦的,漫长的生命于他们而言形同折磨。 小禾说出了她的担忧,林守溪便揉着她的发安慰,说:“不会,因为有我们在。” “我们……” 小禾看着周围或醉或醒的人,轻轻点头。她想起了这是家宴,坐在这里的也都是家人了,未来的日子里,她不希望少了谁。 没多久,楚映婵也沉沉醉去。 “楚楚气质真好哎,哪怕睡着了,姿势还这般优雅。”小禾看着她流泻而下的乌浓青丝,说。 “是啊。” 林守溪点了点头,又说:“小禾可真是厉害,灌倒了一桌人呢。” “你不还醒着么?”小禾浅浅地笑。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后,小禾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四周,确认她们都睡着以后,悄悄地闭上了眼眸,红唇半启,香舌轻吐。 林守溪当然明白,只是轻声问:“小禾现在这么大胆了?” 小禾壮胆靠的是酒,借着这依稀的酒意,她更将身子往前倾了些,林守溪又怎能将投怀送抱的绝美少女推开,就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他再次与清纯漂亮的少女吻在了一起。 他们的动作很小声,生怕将其他人吵醒。 但明明这么小心了,小禾还是忽地嗯哼了一声,倒不是娇哼,而是她的下唇被咬了一口,有些疼,她幽怨地看着林守溪,林守溪的神色也有些奇怪。 “你怎么了?干嘛咬我?”小禾问。 林守溪笑而不答,他很快又用手捂住了小禾的眼睛,再度亲了上去。 这并不能怪林守溪,他原本与小禾亲吻着,忽然间,有什么东西软绵绵地碰到了他的膝盖,他吓了一跳,接着才反应过来,那是女子的玉足。 这双柔嫩的小脚是正对面伸过来的,她的身份也就毫无疑问了。 楚映婵……竟是在装睡么?她偏偏还在这个时候…… 林守溪想将腿往后缩一下,谁知对方双足交错,足弓勾如枷锁,将他的腿擒住,霸道地不让他后退,林守溪只得放弃挣扎,屈从于师父。 楚映婵就这样小猫踩奶般温柔地踩着他,虽无出格之举,但任谁也无法想到,这竟是平日里庄重的白衣仙子会做的事情。 小禾与楚映婵的举动都是绝好的,但加在一起,却令人惊心动魄。 直到小禾抱住他,在他耳鬓悄悄厮磨耳语之际,林守溪才重新回神,腿上的感觉也已不见,楚映婵静悄悄地侧颊趴着,仿佛睡意正浓,从不曾醒。 此时是正午,林守溪与小禾也小憩了一会儿,睁开眼时,楚妙早已醒了,将周面收拾得干干净净,楚映婵也醒了,她将慕师靖抱去了房间睡着,回来的时候正巧又遇到了林守溪与小禾。 三人在崖廊上同行了一阵。 邪龙的死亡还是昨夜,风中犹带着血腥与杀戮的气味,家宴的温馨被这样的风渐渐吹去了,他们看着疮痍遍布的大地,陷入了沉默。 为了防止尸体腐烂发臭后产生瘟疫,三人才吃过饭就马不停蹄地下楼,去打扫战场,再为幸存者提供水与食物。 下了山之后,他们才发现,时以娆早已在这里忙活许久了。 时以娆以她移山填海般的能力清理着这里,收拾出的残尸堆放一起,由大日冰封术封裹、焚化,但饶是有时以娆这样的帮手,他们依旧从正午一直忙到了黄昏。 “这具龙尸会被送入圣壤殿中。” 时以娆立在这具压垮了妖煞塔的龙骨面前,仰望巍巍巨骨,说:“千年以来,这是第一头真正的邪龙之尸,多年之后我们回望现在,它应会有特殊的意义。” 邪龙…… 林守溪一想到传说中漂亮的凤凰很可能就是这样的东西,依旧有不寒而栗之感。 他所修的剑法就是白瞳黑凰剑经,传说中的白瞳黑凰难道也是邪龙之一么? 希望三花猫不要误入歧途…… 正思索着,时以娆却负剑转身,走到了他的身边,淡漠道: “此处事毕以后,你与慕师靖须与我去一趟圣壤殿。” “为什么?” 林守溪与小禾一齐问。 “那一剑我看到了,为了人族的安危,哪怕你们立有大功,亦要接受检验。”时以娆直言不讳,携剑而去,身影转瞬消失在了苍红的夕色间。 夕阳西下。 林守溪、小禾、楚映婵一同走在树木折断,野草焚毁的林野间,影子被拉得很长。白天的晴朗已经过去,夜风里透着衰败的意味。 临近小禾的住宅时,寒风吹来,楚映婵回首望去,见先前走过的路上朦胧一片。 “起雾了。”楚映婵说。 雾…… 小禾跟着望去。 楚映婵却抓住了小禾的手,笑着说:“走快些吧,别在雾里迷失了。” “这么薄的雾能迷失什么呢?”小禾不解。 “能迷失自我呀。”楚映婵笑得婉约清浅。 小禾听不懂,但觉得里面有什么禅机,她似懂非懂地点头,被楚映婵牵着走快步前行,期间,楚映婵悄无声息地回头望了一眼,走得稍慢的林守溪对上了她的视线,楚映婵眨了眨眼,眉目带笑。 “对了,林守溪将不死国的事告诉我了。”小禾忽然说。 “什么?”楚映婵一愣,有些紧张。 她的紧张是多余的,小禾只是想感谢她对林守溪的照顾,楚映婵听了几句便愧不敢当,捂着小禾的嘴,让她不要再说了。 “对了,那洛初娥真是可恶呀,楚楚明明是这么好的人,她为何会判你这么多罪呢,尤其是……”小禾停住了,对‘色孽’二字羞于启齿。 “嗯……” 楚映婵理了理鬓丝,螓首轻点,说:“是很可恶的。” “是啊,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洛初娥简直是一派胡言。”林守溪附和得倒是很快。 但这附和落在楚映婵耳中可不是赞同,她瞪了林守溪一眼,凶得如同小禾,夜色间,楚映婵的身影绰约窈窕曲翘玲珑,此刻林守溪忽然觉得,洛初娥说的也不全是错的。 他们一路同行,走向那座小屋。 楼上,慕师靖已然酒醒,她慵懒地舒展着身子,倚栏眺望待他们回来。 夜幕落下,树影婆娑。 天空再度飘起了雪。 这场雪将席卷整个冬天。 第一百八十三章:无心之语 雪是黄昏时落的,一夜搓绵扯絮,绒花纷飞,至清晨时天地一白,再无二色。妖煞塔的狼藉被冬雪掩埋,借着黎明的微光望去,远近的山峦也只剩下朦胧的银边。 昨夜雪下大之前,小禾给大家安排了各自的房间,小禾家不大,只有两间房,她自是与林守溪睡在一起的,其他人只好勉强挤一间,白天的热闹已经褪去,房屋与大雪将他们与世界隔绝,这是独属于他们的时间。 夜里,小禾将门窗都闭上,她褪去了那身偏厚的小狐裘,只穿一袭白色的单衣,这件衣服下缘很长,如裳如裙,恰好可以垂覆过臀,它的布料不知是什么,一眼望去薄如蝉翼,轻盈无比。 在自己家中,小禾并无拘束,赤着足走来走去,那双曲线灵秀旳纤细小腿就在这样的裙间摆动着,美得令人窒息。 林守溪与她一起将外面搬回来的花摆好,再收拾了房间,燃了烤火的小炉,才终于回到榻上歇息。 小禾取来了两条厚厚的、毛绒绒的兽皮毯,一条铺在榻上,一条当作被子,原本的木制硬床一下子变得绵软温暖。 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同床共枕,当然无法很快入眠,于是两人裹着一条被子,靠在木墙上,开始聊天。 他们的肩膀靠在一起,手在被子里握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开始聊天,有时追忆过去,有时规划未来,小禾也不凶了,独处时的她温顺如年幼的小兽,让人只想去揉她醒目的雪发。 聊了约半个时辰,小禾似有些累了,她靠在林守溪的肩上,闭目养神,时不时抿一抿略显干燥的唇。 林守溪以为她累了,陪她一同安静,过了一会儿,林守溪觉得应该好好关心一下小禾,便问: “小禾脚冷吗?” 小禾眼眸微睁,闪烁出一丝警觉:“你想干嘛?” “冷的话我帮小禾暖暖……小禾这么看我干什么?我关心你也不行吗?”林守溪无辜地说。 “嗯,那……不冷。”小禾将被子捂紧了些。 林守溪却还是探入其中,强硬地捉住了小禾的嫩足,小禾轻轻挣扎着,埋怨道:“哎……我都说了不冷。” “我手冷,帮夫君暖暖手不行吗?”林守溪说。 “你……你这是关心我么……” 小禾被迫从靠墙转为侧坐,她身子后倾,以双手支着,双腿微屈,嘴上虽有抱怨,却还是任他施为了。 林守溪拥着小禾的小脚,少女玉足嫩似笋尖,足底色若粉砌,漂亮得不可方物,他轻轻帮小禾揉弄着,小禾从最初的微微抗拒渐渐变为了不情愿的顺从。 小禾由后仰变成了前倾,她双手随意地搭在膝上,盯着林守溪神清骨秀的脸看,不知是不是足心不断有蚁走电窜的感觉传来,没过多久,小禾面颊就羞红了。 “你好像很熟练哎。”小禾说。 “有么?”林守溪一愣。 “又装傻?”小禾轻哼着问,“你是不是在其他人那里练过呀?” “怎么会?”林守溪说:“我这一路上不近女色,真正认识的女子也只有慕师靖与楚映婵,我能与谁去练?” “不近女色,只近绝色,对吗?”小禾想着慕师靖的冷艳绝伦与楚映婵的娴静典雅,话语幽幽。 林守溪听了,竟觉得她说得不无道理,但他也不敢点头,只是说:“我的好朋友不也正是小禾的好姐妹么,这更证明我们夫妻同心了。” “油嘴滑舌。”小禾嘟囔了一句。 “对了,慕师靖和你在一起这么久,对我还活着一事真的只字未提么?”林守溪问。 “嗯……” 小禾颔首,眼眸幽怨,慕师靖最后倒是说了,只是她没相信,她也质问过慕姐姐,这小妖女对此只好含糊其辞,说是想给她一个惊喜。她确实很惊喜…… 不过小禾也不怪慕师靖了,毕竟从这两天的表现来看,慕姐姐便是外妖内傻一类的,放在道门估计也只比小白祝略胜一筹,这还不算白祝有师尊撑腰,总之,以后自己若想报复回来,有的是机会。 “这妖女还是这般坏。”林守溪笑着说。 “嗯,和你一样坏。” 小禾才说完,足心传来一阵异感,她身子一颤,竟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她知道是林守溪在捣鬼,叱着制止了他。 林守溪安分下来后,小禾开始询问其他事。 “对了,你和诗诗是什么时候遇到的?”小禾叫木诗诗也叫顺口了,以后打算将这作为她的小名。 林守溪这才想起,自己只给小禾讲了不死国的事,三界村一行还未与她分说,便趁着这个夜晚,将三界村发生的事也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咦,你刚刚还说不近女色,这个小语是谁?” 小语这个名字出现的瞬间,小禾立刻警惕了起来。 “这是我徒弟。”林守溪无奈地说。 “徒弟?”小禾狐疑地打量着他,“女徒弟?” “嗯。” “你自己才什么境界呀,就敢收女徒弟了?”小禾讥道。 林守溪怕她继续追问下去,一句话将这话题掐死了,“小语今年七岁。” “……” 小禾确实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她觉得林守溪有可能是禽兽,但应该不至于禽兽不如。 说起小语,林守溪心头不由浮出一丝担忧,已快两个月未能相见,她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他想着小语活泼可爱的模样,决定这次回城以后,一定要去见见她。 “诶,你这次会不会又骗我啊?”小禾问。 “骗你什么?” “慕姐姐在你口中可是凶神恶煞五大三粗的,我也一直信以为真,见了面才知道你骗得我好苦……这个小语在你口中七岁,真见了面不会又是个胸大腿长的姐姐吧?”小禾哼哼了两声,她显然还没过‘五大三粗’这个坎。 “怎么可能?” 这一次,林守溪再无半点心虚,他无比地理直气壮道:“夫君对天发誓,小语只是个七八岁的丫头,这次若再骗你,我定遭天打雷劈。” “好了好了,我相信你。” 小禾见他态度这么坚决,不似作伪,也未追问,道:“那你什么时候带我去见见这個小徒弟啊。” “回神山之后吧……但我还不太确定她住在哪里,到时候认真找找,应能寻到。”林守溪回答。 小禾点点头,暂时对小语放心,听起了后面的故事。 林守溪一边揉着她的小脚,一边慢悠悠地为她讲着,小禾听得专心,从他与慕师靖的相遇一直到苍碧之王重现人间,小禾诧异,她本以为妖煞塔的这头邪龙已是人间顶尖的魔物,不曾想在此之前,他们还遇到了更可怕的。 “说来也巧,后来兜兜转转,我们还一同回到了巫家,里面还有你给我布置的房间。”林守溪轻柔地说。 小禾轻轻点头,答应之后与他一同回巫家看看。 听完了三界村的事,小禾又开始心不在焉起来,她扯过兽衾,覆住了雪白的腿与膝,脑袋轻轻枕在上面,任林守溪挑逗也不说话了。 “小禾又在想什么?”他问。 “我只是没想到你会经历这么多可怕的危险。” 小禾轻声说:“如果你晚来一些,亦或路上再发生一点意外,我们是不是就再也没有办法相逢了呢。” “不会,我们是命中注定之人。”林守溪语气坚定。 “命中注定么……” “小禾不是有预见灵根么,怎么比我还没有信心?”林守溪笑着问。 预见灵根…… 小禾不知道这个谎言还要维持多久,若它能带来美好与护佑,小禾倒也不想主动戳穿,只是她知道,假的终究是假的,说一万遍也不会成真。 林守溪为了宽慰她,倒是给她讲起了他们家乡的故事,说一位土寨主想给自己挑选一块风水好的墓地,请了两个名声赫赫的算命先生,一个给了枚铜钱,一个给了枚铜针,让他们放在风水宝地的土里,两个算命先生做完之后,土寨主惊讶地发现,铜针竟恰好穿过了铜钱。 “会不会是他们合起伙来骗土寨主的钱啊。”小禾听完后的第一反应是这个。 林守溪苦笑道:“小禾就不能开朗些么。” “可如果宿命存在,不是远比他们是骗子更可怕么。”小禾喃喃。 林守溪也沉默了。 窗外寒风呼啸,满天大雪缓缓飘落,它们势头浩大,却难闻声响,构筑成了另一种喧嚣的寂静。 “如果你来晚一步,我可能就死了。”小禾说。 林守溪以为她又要说什么哀伤的话,连忙将少女搂在怀中,可小禾却话锋一转,用审问的语气说:“如果我真的不幸去世了,你会和谁在一起啊?” “小禾说什么傻话,有我在,你不会死的。”林守溪立刻说。 “我是说如果啊……不许避重就轻,老实回答!”小禾严肃地说。 林守溪听到‘避重就轻’一词,心里又咯噔一下,心想完了,在小禾心里,自己与别人在一起比起她的死亡竟是重的…… “慕师靖?楚映婵?还是等你乖徒弟长大?好好交待。”小禾又一副判官姿态。 林守溪灵光一闪,神情忽也一肃,“小禾,你竟还敢提此事?” “嗯?又怎么了?”小禾困惑。 “如果我死了,小禾是不是会移情别恋呢?”林守溪反问。 “怎么可能?!”小禾坚定否认,问:“你是不是又想扰乱我的心神呀。” “那你为什么说要娶慕师靖?”林守溪继续问。 “啊?我白天说了,我是开玩笑的啊……” “开玩笑么?” “嗯……” 小禾委屈道:“你不会想借口责罚我吧?” “当然不会,夫君向来是宽容的。” “有多宽容啊?” “我允许小禾广开后宫,将你喜欢的姐姐都娶过来……” 话还未说完,小禾的小拳头就招呼上来了,她飞快将林守溪压在了身下,“好呀,这下原形毕露了?我就知道你包藏祸心,图谋不轨!” “小禾冤枉……” 床摇被震,一夜无眠。 次日清晨,他们在外面遇到楚妙,楚妙见他们无精打采的,还笑着打趣说:“你们这对新婚夫妻是不是在床榻上打了一夜的架?” 林守溪与小禾对视了一眼,摇头也不是点头也不是。 他们确实打了一晚上的架,但应该不是楚妙想的那种。 “楚皇后怎么也起得这么早?”小禾问。 楚妙叹了口气,说屋内的四个人都是被慕师靖的剑吵醒的,且慕师靖此举已然引起了公愤,自家女儿正在与其辨理。 小禾深有体会地点了点头。 “你拜我女儿为师,这一路上女儿没有欺负你吧?”楚妙抓住了林守溪,随口与他闲聊起来。 “师父温柔善良,怎么会欺负我?”林守溪说。 “那你有没有欺负我女儿呢?”楚妙又看似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弟子不敢。”林守溪说。 楚妙打量了他一番,只是微笑。 林守溪知道,楚妙只会在她女儿面前犯傻,这位楚皇后活了三百多岁,人间种种皆已见过,真论见识与智慧,小禾慕师靖楚映婵三人绑在一起恐怕也不及她,林守溪生怕被她问出什么破绽,飞快地拿其他事遮掩。 “对了,我上次让楚仙师帮忙寻找小语的下落,仙师可有眉目了?”林守溪问。 “小语……” 这一个月里,楚妙得知女儿失踪,奔走寻找,心急如焚,若非林守溪现在重新提起,楚妙几乎要将这件事忘记了。 楚妙略带歉意道:“若你给的线索没有错,真是神守山那边的大家族,那这次回山之后,哪怕掘地三尺,我也帮你把这位小姑娘找出来。” “弟子先谢过皇后娘娘了。”林守溪行了一礼。 “应我谢你才是。”楚妙淡淡一笑,说:“你若还有其他线索,也可一并告诉我。” 其他线索…… 林守溪未能想起更多了,他与小语相处的时间不足七天,实在太短太短,难以留下更多细节。他又搜肠刮肚了一番,隐隐记起小禾说过她还有个比武的敌人,也是流落的贵族少女,为了对付她,他还帮她研究并拆解过招式,甚至帮她准备了一份如何将其步步击溃的剧本。 也不知道之后的比试里,小语有没有严格按照他的计划执行。 他并不觉得这件事有太大的作用,但也一并告诉了楚妙。 “家道中落的贵家少女……比试……” 楚妙听着,觉得有些耳熟,但一时间想不起来在哪听过了,她算了算日子,说:“家族比试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各大家族为防子弟懈怠,总会定期举行……嗯,不过有了这个线索,范围又小了很多,找起来应该不难。” 楚妙这样说着,想着那个‘家道中落的贵家少女’,心生疑惑,这些年来,神山稳定非常,各大家族虽也有兴衰更替,但从未听说过哪个大家族沦落到小姐要去给人为侍的地步。 会不会是哪里出了差错…… “家道中落的贵家少女?” 楚映婵撑着伞从雪中走来,她恰好听到了这一句,浅浅一笑,走到楚妙身边,挽住了她的手,说:“娘亲不就是家道中落的贵家少女么?” “别取笑娘亲了,娘亲若要称作少女,恐怕得再年轻三百岁。”楚妙笑着说。 楚映婵微笑不语。 小禾看着白衣玉立的楚姐姐,问:“楚楚来做什么呀?找你娘亲么?” “不是的。” 楚映婵直截了当地对小禾说:“我是来抢你夫君的。” 楚映婵一句话令三人同时吃惊,当然,他们的惊也各不相同。 “小禾这么害怕干嘛?” 楚映婵柔柔地笑了笑,说:“林守溪是我徒儿,按理说今日应随我一同修行了,修行之事不可懈怠,我见他这般清闲,当然要来抢人了。” 大家一同松了口气。 “不行,他先是我的夫君,才是你的徒弟,这些天当然要陪我。”小禾说。 “可这是师门规矩,既入了门,自要循规蹈矩。”楚映婵也说。 “你这师父本事不大,规矩倒是不少。”小禾针锋相对。 “小禾不服气么?”楚映婵柔声问。 “当然。” 小禾嫩足微抬,扫雪而过,后退半步,拉开了拳架,一副要与她比试的姿态。 楚映婵见状,也收了伞,振去伞上雪,将其树于雪中,她娴静地侧立于风雪,姿态柔弱,却无破绽。 “姐妹之间当以和为贵,你们这是做什么?”林守溪见她们对峙,立刻劝架。 “我们这是以武会友。”小禾说。 楚映婵也说她们不会动用真气,只是比些拳脚架势,她们过去同行之时时常会这么做,已成默契。 林守溪这才安心了些,但看着这一幕,他的心跳依旧很难慢下来。 雪中,两位绝美的女子穿花绕树,起落快若无影,唯引得白雪翻飞,她们落地之后的对招似演练过无数次,招式的拆解赏心悦目,一阵比试下来,竟是小禾败了。 “你怎么会拆解我的巫家招式?”小禾讶然问道。 她原本与楚映婵打得有来有回,甚至隐隐占了上风,直到自己习惯性地用起了巫家的拳脚功夫,被对方抓住破绽,连打连溃。 “因为我比小禾厉害。”楚映婵拂去了她衣裳的雪,说。 林守溪这才想起,自己教过楚映婵巫家剑法,以此交换神妙法术,当时的楚映婵看起来温柔纯良,他根本没想过她会以此对付小禾。 不过现在细想,楚映婵似乎也没什么改变,当初巫家相逢,神域相知之时,她好像就是这样的…… 我道门竟是满门妖女? “这次不算,我们下次再比过。”小禾还是不服气。 “好,那这一次,你夫君就由姐姐带走了。”楚映婵柔声说。 “不行。” “小禾还是不同意吗?” “我们同意了也不行,我还要尊重我夫君的意见。” 小禾扯着林守溪的臂袖,将他拉到了身边,很是知书达理地问:“你是要与我一起,还是同你师父去修行?” 楚映婵也看着林守溪,等待他的回答。 林守溪也有些傻了,心想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样下去,巧言令色如他,也迟早出事啊。 “为何不说话,徒儿是有什么为难之处么?”楚映婵问。 “是啊,去或不去,很难回答吗?”小禾也逼问。 “我……” 正当林守溪要技穷之时,向来被他称为小妖女的慕师靖及时出现,帮他解了围。 “时姐姐让我来喊大家。”慕师靖来到他们面前,开门见山道。 “时姐姐……她寻我们做什么?”楚映婵问。 “神女大人有旨,说是明日就要启程返山了,她要给大家代价一些事,同样呢,作为礼物与答谢,她今日打算亲自给大家讲课,传授神术。”慕师靖传达了时以娆的心意。 这下不必争论了,大家一齐动身去听时以娆讲课便是。 “又让你逃过一劫哎。”小禾气馁道。 待到雪中的少年少女们离去,楚妙空对雪地,悠悠地独行了一会儿,似灵犀涌上心头,她忽有刹那的恍神。 “小语……” 她仰望落雪,又喃喃了一句。 家道中落的贵家少女…… 一瞬间,先前楚映婵的无心之语宛若雷电劈入脑海,令她精神一震。 比试…… 小语…… 师徒。 “应该……不会吧?” 她终于知道那种熟悉感是来自哪里了…… 一个模糊的、不可思议的想法在楚妙的脑海里成型,这个想法之前她就有过,只是这次被她结结实实抓住了!楚妙隐有头皮发麻之感。 她望着林守溪离去的方向,生出了一种倾诉似的冲动,但她很快忍住了,兹事体大,关乎命数,她须第一时间去找宫语确认,从长计议。 只是宫语已经离山,不知何时回来。 第一百八十四章:成仙 楚妙走在雪地里,青裙不疾不徐地扫过雪面,她遥望着山峰外银白色的大地,不免回忆幼时。 只是幼时的一切都已显得那般遥远,回眸望去,她只能见到苍碧之王高过城墙的身躯,彼时龙尸践踏神墙喷吐龙息的画面历久弥新,几乎占据了她记忆的一切,而她在宫家剑坪上练剑的画面,则藏在龙骨之后,显得微不足道。 小语…… 楚妙无声地穿过雪地,绕过黑白分明的雪树,一路向前,停在了一间挂着冰棱的小院前,她向着院内望去,恰好可以看到林守溪的侧脸。 他与小禾、慕师靖、楚映婵一同坐在冰雪扫净的高台上,时以娆坐在最前方,同样席地而坐,她有神女的气质而无神女的架子,只以指轻点虚空,指上金光流淌成文,熠熠生辉。 楚妙知道,时以娆讲述旳是一种名为寒魄光魂的心法,学成之后可驭雪奴光,化为己用,当年时以娆就是通过此法领悟的大日冰封神术。 很显然,时以娆对这些少年少女毫无吝啬,几乎倾囊相授了。 楚妙对这一心法并无兴趣,她只是静静地打量着林守溪,试图看出些什么。 他就是小语当年的师父么? 楚妙脑海中闪过这个想法时,有一种豁然开朗之感,但等她冷静下来,细细考量,却只觉得天方夜谭,漏洞百出。 时空的概念太过玄妙,唯有神话中凤毛麟角的生物掌握着它的伟力,眼前的少年又怎能做到呢? 亦或者他也被某位未知的存在摆布着? 林守溪早已见过宫语,她很想知道,宫语到底有没有察觉到什么。城破之日后,当年那位娇憨的少女飞速成长,早已拥有了自己无法企及的机敏与智慧,自己能想到的,想必她也可以猜到吧……只是不知道她是什么心情。 楚妙想起了陆余神在车厢上的话,想起了话语中的‘长安’。 那应是一个地名。 只是不知为何,明明这么祥和宁静的名字,却让她隐隐感到了不安。 …… “烈日为火,可宣三山之草木,亦可焚三界同火宅,我百年感悟之真义,皆写于此身,未来你们若有能力,可以自取。” 时近正午之时,时以娆讲述完毕,乌衣掩映的衣襟间,墨色小字书于雪肌之上,自锁骨始飘然而下,渺无踪迹。 时以娆观念里的传承依旧是偏于原始的,她所创神术皆写在身体上,有朝一日她被击败时,这份神术就会归于其他主人,若终其一生都无人败她,那她会在死亡来临之前,将其赠予祖师堂,一并为祖师的遗蜕添羽。 讲道结束之后,时以娆并未逗留,转身离去。 她在妖煞塔已逗留了数日,明天之后,她就要返回圣壤殿了。 他们尝试着时以娆先前传授的驭雪奴光之法,那是一种掌法,真气运转之时,左手生光,右手生雪,两者还可以相互转换,甚是玄妙。 众人中,学得最快的竟是小禾,其次是楚映婵,林守溪稍逊一筹,而同为天才少女的慕师靖竟是怎么也不得其法。 “你们得意什么?” 慕师靖对于他们的成就同样不屑一顾,她坐在阶上,靠着掉漆的木柱,说:“时姐姐方才说了,要修此术,须身如冰雪,心如烈火,你们能学这般快,只能说明你们表里不一。” 小禾与楚映婵闻言,神色各异。 “尤其是你,林守溪。” 慕师靖又将矛头转向了林守溪,说:“你这境界是怎么回事?明明离山之时还是玄紫境,怎么短短一个月就与我持平了。” “一是师父教导有方,二是我勤勉好学。”林守溪平静地回答。 “我才不信,我看你们定是偷偷双修了。”慕师靖幽幽道。 林守溪与楚映婵心中一震,心想这次慕师靖倒又歪打正着了,他们虽未有鱼水之欢,却实实在在地从合欢经中得了大便宜,不是双修胜似双修。 幸好,小禾一点也不信慕师靖的话,她反倒争锋相对道: “既然我们是表里不一,那表里如一的慕姐姐是什么呢?身呆心笨么?” “你才呆笨,本小姐是身如雪,心如冰。”慕师靖淡淡道。 “是吗?那让我来看看慕姐姐到底是不是货真价实的冰雪美人。”小禾直接扑了上去。 慕师靖‘呀’了一声,未曾设防的她很快被小禾压倒在地,慕师靖下意识去护衣衫,谁知小禾声东击西,夺了她的小鞋就跑,道门少女足下一亮,低头时唯见一双白色薄袜,小禾转眼已跑到了庭间雪中,挥舞着黑色的尖头小鞋,向她耀武扬威。 无论是哪世界,慕师靖过去何曾被这样欺负过,她又委屈又气恼,也跑入了雪地中去。 “今天姐姐定要好好教训你这小丫头。” 慕师靖恨恨地说着,履雪追出。 两位少女转眼间消失不见,唯剩雪地中两串秀巧的足印和渐远的银铃般的笑。 转眼之间,台阶上只剩下林守溪与楚映婵两人了。 只有在这个时候,他们才能坦然地注视彼此。 楚映婵依旧是一袭素净的雪衣,纯白衣裳间笼着的仙子玉躯如楼外雪山一般起伏绵延,若她换上一袭织金绣锦的彩裳,定有魅惑众生之意,但此时此刻,她能让人联想到的唯有雪莲。 在很长一段的岁月里,这位世人眼中的楚国第一美人也被喻为雪莲。 而她的仰慕者们永远也想不到,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会在四下无人之时对自家徒弟说:“抱我。” 如那日一样,楚映婵浅浅笑着,向林守溪提出了要求。 林守溪坐在阶上,没有动静。 “徒儿还是这般胆小怕事么?”楚映婵问。 “确实不如师父胆大,这两日师父在刀尖上走来走去,实在让徒儿惊心动魄,大开眼界了。”林守溪笑着说。 “大开眼界么?”楚映婵淡淡地问。 林守溪颔首。 “你想不到为师会这样,对么?”楚映婵再问。 “这与过去我认识的楚楚……不太一样。”林守溪说。 “不一样……” 楚映婵红唇微启,又问:“那你觉得为师应是怎样的?柔弱地、乖乖地站在一边,看你与小禾肆意亲热,然后怯生生地笑着,对你们表达祝福么?” 林守溪依旧摇头。 “徒儿好像有些失望?” 楚映婵坐在他身边,修长的双腿搭在蜿蜒而下的台阶上,她靠着木柱,侧头看他,一双仙眸依旧纯洁清澈。 “怎会失望?”林守溪说。 “那你想说什么呢?”楚映婵问。 “我只是想说,这样的师父,看起来似乎要更可爱一些。”林守溪笑道。 “你……” 楚映婵咬住了柔软的唇,冷冷一笑,说:“这话你敢当着小禾的面说么?” “当然不敢。”林守溪坦然承认。 “胆小。” 楚映婵伸出纤长的手指,屈起,敲了敲他的脑袋,又说:“抱我。” “不抱。”林守溪拒绝道。 “你可想清楚了,你现在若敢不抱,为师之后会日夜在你后院纵火,直到你忍无可忍为止。”楚映婵任性地说。 “师父就不怕引火烧身吗?”林守溪问。 “我有什么怕的?” 楚映婵嫣然而笑,揉着林守溪的头发,轻声说:“这两天我说了这么多话,也没见你敢当面驳斥一句,徒儿既然这般胆小,那就只有乖乖受气的份了……嗯?这般看着师父做什么,你连抱都不敢,还敢责师父不成?” 话音才落,这位莞尔而笑的清丽仙子娇呼了一声,几乎是眨眼的瞬间,她抚摸着林守溪的手臂被对方捉住,原本娴静娇慵的身子被扯了过去,回过神时,她小腹压着他的大腿,面朝石阶,青丝散落,竟是被他反剪双手,压在了膝上。 “你……你要做什么?”楚映婵慌了神,她也不是第一次被这般羞耻地摁着,当然知道会发生什么。 “当然是做胆大的事。” 林守溪义正严词地说着,手高高扬起,重重落下,清脆的声音在庭院间响起,飘落的雪似都吃了一惊,和着声音翻搅着,形成了一片漾动的雪浪。 “别,别打了,她们若是回来撞见怎么办?”楚映婵柔弱地求饶。 “师父刚刚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吗?”林守溪问。 楚映婵闻言更羞,哪还有半分自若的神态,她见求饶无用,便威胁道:“你再这般轻贱师父,师父就要恼你了。” 林守溪不为所动,掌如雨落,用的还是先前时以娆教授的掌法,时而如冰,时而如火。院子里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 “别……别打了,让小禾……让小禾看到可就不好了。”这位白衣仙子应神侍令而无法反抗,只得哀哀认错讨饶。 “徒儿教训师父是天经地义之事,师父怕被看到吗?”林守溪问。 “怎么天经地义了?” “因为师父有罪。” “为师有……有什么罪?” “色孽之罪。” …… 小禾与慕师靖回来的时候,林守溪与楚映婵依旧在一起,只见林守溪手持湛宫,在院中练剑,楚映婵执着黑尺立在一边教导着他,这位身段高挑,白裙如云的仙子面容清冷,话语严厉。 小禾立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她很喜欢楚映婵这样的仙子,原因无他,只是她觉得,这种庄重自持的气质她永远也无法学会。 慕师靖从她身后走来,搭着小禾的肩膀,说:“怎么不进去捉奸?” “捉什么奸,他们只是师徒而已,慕姐姐别再挑拨离间了。”小禾哼哼道。 “是吗?” 慕师靖走到他身边,也打量了他们一会儿,她看着这对漂亮的师徒,感觉有些古怪,她也说不出来哪里古怪,最后只是看着楚映婵的腰臀曲线,评价道:“楚仙子确实很漂亮。” 小禾听着慕师靖的话语,微羞道:“小妖女。” “妖女?刚刚小禾不还一口一个姐姐吗?”慕师靖在她耳畔轻轻说。 方才小禾抢了她的鞋子跑出去,两人在雪地上追逃了一阵,起初慕师靖被小禾凭着境界击败,按在身下把玩,小禾想听她求饶,托大将声之灵根解了,谁料慕师靖于求饶之中冷不丁掺了句‘你是龙’,小禾防守不及反被欺负了一阵。 这场难得的胜利给慕师靖建立了充分的信心。 “这些剑招心法你好好记背,为师明日要考,若有差错,可免不了责打。”楚映婵清冷道。 “是,师父。”林守溪恭敬地回应。 见院内的师徒结束了课业,小禾走了进去,揪住了林守溪,道:“又趁我不在和楚楚幽会?” “夫君岂敢?”林守溪笑着反问。 “你有什么不敢的,刚刚我和楚楚切磋武艺的时候,你也不知道帮我,只会和稀泥。”小禾埋怨道。 “我当时不是说‘以禾为贵’了吗?”林守溪很无辜。 “这也算?” 小禾摩拳擦掌,又去教训他了。 楚映婵立在一边,看着他们追打的场面,柔柔地笑着。 “我与小禾稍后要去沐浴,楚仙子一起吗?” 慕师靖伸出手,在楚映婵面前晃了晃,问。 慕师靖觉得先前自己屡战屡败是战袍不好,于是方才她还回房,取了一身黑裙,打算稍后换上。 楚映婵闻言,面露为难之色。红痕未褪,余痛犹在,她只好轻摇螓首,拒绝慕师靖的邀请,慕师靖嘲笑了两句仙子的矜持娇贵以后,与小禾一同冒雪而去,让他们乖乖看家。 有了先前的教训之后,楚映婵又乖顺了下来,当然,她并不承认是自己被教训乖了,只说是被迫忍让,屈从于了神侍令的威严,以后此令一解,她一定会原形毕露的。 之后的一整个下午,这对师徒便一起坐在檐下,热了壶酒,借着温酒暖身,看雪闲谈,偶有斗嘴,在清闲的时光中等待慕师靖与小禾回来。 恍然之间,楚映婵似乎看到了多年之后的画面……多年之后,她立在云空山冷清的门庭前,依旧是这样的素衣白裳,她牵着梨花小鹿在雪中等待,一直等待…… 画面中的静谧与美好填补了心中的幽怨与空虚,她伸出手,以晶莹的指去接满天的雪,仙子红唇勾起,笑靥如花。 林守溪恰好看到了这一幕,再也没有忘记。 不久之后,小禾与慕师靖回来了。 小禾依旧是一身裁剪漂亮的兽皮裙子,慕师靖则换上了那袭纯黑的过膝棉裙,换了裙子以后,这位道门少女的气质果然变了,冬日的寒风里,出挑冷艳的她穿雪而来,猎猎飞舞的裙裾宛若黑焰。 夜幕降临。 林守溪依旧与小禾睡在一起,两人挤在那张并不宽敞的木床上,一如往日地闲聊着,他们的闲聊好似比试,小禾攻,林守溪守,两人见招拆招,谁也不落下风。 当小禾问起他下午与楚映婵在一起做什么时,林守溪心头一紧,正欲编造,却见有光华透窗而来,夺人眼目。 挑开帘子向外望去,林守溪与小禾发现外面的雪已经停了,天空不再灰蒙蒙一片,取而代之的是满天璀璨的星辰,他们瞭望着绚烂的星光,一时失神,片刻之后,小禾才徐徐开口,说: “有人要破境了,这是入仙人境时才会出现的天象。” “谁?” 林守溪下意识问了一句,随后飞快想到了答案。 他们立刻披衣而起,推开门,飞奔着闯入雪夜,寻向星光最盛之处,接着,他们望见一束金色的光划破天空,朝着某处飞去。他们追向星光,于尽头望见了白裙静坐的楚映婵。 楚映婵背对着他们,孤单的身影独坐于寂寞的天地间。 星光飞入她的身体。 她重新成为了仙人。 …… 与此同时,长安城外。 一袭白裘的宫语正立在积雪的古道上。 她已在这里等待数日,她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也不知道还要不要继续等待下去。 正当她准备离开之际,也有一道星光从她头顶划过,飞入了雪林深处,宫语心绪一动,追入林中,于星光消散之处寻到了一封信。 一封给她的信,她翻开信纸,目光凝滞在了第一句话: “女儿,我一直在等你长大……” 第一百八十五章:雪中彷徨的人与猫 ‘女儿,我一直在等你长大……’ 宫语的目光在第一句盘桓了许久,直到雪在肩头堆上了浅浅的一层,她才继续往下看去。 ‘仙人受孕不易,常有百年难得一子之事,故而能生下你,是我们的幸运,我曾想过要护佑着你长大,让你度过无忧无虑的一生,但之后我明白,那是奢望,灾厄的种子在我们离开真国的时候就缠绕了过来,如附骨之疽,一生也无法摆脱。’ 真国……又是真国…… 宫语看到这里,确信这不是谁的恶作剧,而是娘亲的亲笔,可这又是她什么时候写下的?又怎会埋在这异国他乡之处?至于灾厄…… 苍碧之王的到来和这有关么? 在读信之前,宫语已预想过许多可能,可当这文字真正撞入瞳孔时,她的心不断打鼓,她竭力平复心情,继续向下看去。 ‘小时候你这般骄横任性,我还时常担心之后的你能不能肩负起使命,我旳担心是多余的,当然,这或许也要感谢你的那位师父。’ 师父…… 原来娘亲早就知道了么?是了,年仅七岁的自己又如何能瞒得过人神境的爹娘呢? 那七日的授课本该早被岁月洗去,却随着碎墙之日永远定格在了记忆里,时至今日,已然人神境大圆满的她依旧时常怀念师父。 只可惜师父早已故去,如今疑似是他转生的少年懵懂得一无所知。 ‘小语,很抱歉,现在的你仍需成长,还无法知晓全部的秘密,但娘亲依然很感谢你,若没有异界之门的开启,一切努力都将付之东流,你完成了娘亲未竟之事,娘亲很高兴……’ 读到此处,宫语才终于确信娘亲还活着,并一直注视着她的成长。喜悦与失落,冲动与震惑……无穷的情绪刹那间涌上心头,令她几欲泪下,她向周围望去,目光慌乱地寻找着什么,可她的周围唯有风吹过松林发出的声响。 ‘你一定以为我还活着,对么?但很抱歉,又让女儿失望了,娘亲已经死了,在苍碧之王破城后的不久就死了,我现在身处一种诡异的状态里,你无需刻意寻找,继续向前就好,如流水奔涌百川,终有一日,我们会在大海相逢。’ ‘按理说,我不该写信,不该暴露出任何存在的痕迹,但或许是想你,也或许是担心你,所以写下了它。’ ‘你现在很危险。’ 简洁的话语扑面而来,冷若凛锋。 ‘死城暴雨之后你就应该明白,通往这里的门从来不止一座,在很多年前,就有许多败落的神祇逃到了这里,它们的样貌在诸多经卷上都有记载,其中甚至包括了龙,它们蛰伏深山老林,舔舐伤口,伺机而动,至于人族修道者的崛起,它们并不在意。’ ‘神明依旧如此傲慢。’ ‘但放心好了,它们同样很虚弱,虚弱的原因比你想象中更可笑——它们并不适应这里的山水,到了这个世界之后,它们中的许多不再是神,只是凶狠暴戾的野兽而已,不足为惧。你真正的敌人是人。’ ‘有人来了。’ ‘有人来到这个世界了。’ ‘小心他们。’ 信就此戛然而止。 宫语木立良久,持着信纸的手终于轻轻垂下。 她抬头向上望去。 飘雪的冬日里,如鳞的松树皮显现着深红的色泽,上头遮蔽的针叶犹绿,透过密密麻麻的枝叶,可以看到零星飘落的雪,其后是横空而过的漫天璀璨星火,雪像是银河间飞溅出的白沫。 宫语站在空寂的松林里,长安城远在松林之外。 她手中的信纸与墨都是新的,没有一丁点岁月淌过的痕迹,仿佛只是一个玩笑。 阅读过信之后,她选择将它焚去,火焰舐过纸张,被风吹入堆积的落叶里,不留痕迹。 宫语向着林外走去。 通往这里的大门从来不止一座……有人来了…… 对于‘人’而言,过去的宫语向来是不屑的,她曾打遍神山不遇敌手,如今那些赫赫有名的宗主掌门奉剑神女,当年谁不是她的手下败将?许多曾经将失败当作耻辱的仙子,在之后漫长的岁月里甚至改变了想法,将当年的落败变成了吹嘘的资本。 人神境亦有参差,但哪怕放眼古往今来的人神境大圆满中,她亦可称得上是巅峰之人。 在家乡,除了复苏的龙尸与邪神,几乎无人可以伤她。 但在这里不一样。 这里的天空太矮,人们被压抑在这样的天空下,亦无法攀上太高的山峰。 当初年仅十四岁的林守溪与慕师靖,凭借着玄紫境的实力,在这里已是当世无敌,而人神境大圆满的她,在这个世界能展现出来的,也只有半步仙人的力量而已,她可以强行突破到更高处,但那意味着与天空为敌,哪怕强横如她,也无法对抗世界的意志。 在这里,她是可以被人杀死的。 “娘亲,谢谢你。” 荒无人烟的古道上落雪皑皑,宫语驻足,靴背被雪淹没,片刻,她雪一般的身影被狂风吹散,一个时辰之后,一袭白裘的宫语回到了道门,她像是一阵风,连门口敏锐的黄毛老犬都没有察觉到她的到来。 她也在这个世界生活了许多年了,斩过不少在民间作乱的怪物,她今日才知道,原来这些东西并非是被真气污染变异后的野兽,它们本身就是从异界败逃而来的旧神,天道从不厚此薄彼,同样将它们压在了仙人境之下,而同境的捉对厮杀,她不怕任何东西。 “我不会等你们来杀我,在此之前,我会将你们斩尽杀绝。” 道门的灯火幽幽亮起。 宫语将随身佩戴的古剑推出半尺,她对着明镜般的剑身说话,如同起誓。 接着,这位道门之主开始自省。 这些年,她无敌太久,安逸太久,确实有些懈怠了,危险已潜至身边,她却是通过娘亲的书信才知晓的……已然活了三百多岁,却依旧要娘为自己操心,实在不孝。 宫语抽出了戒尺。 “宗主大人回来了吗?” 门外,有声音低低响起。 “嗯,有要事晚些禀报,宗主大人似乎,嗯……还在责罚弟子。”另一个声音说。 两位侍女立在门外,静静等候。 …… 破碎的妖煞塔的山峰上,星空渐渐黯淡了下来。 天空又飘起了雪。 见神境又名仙人境,想要迈入见神境,须拔神魂入体。 整片天空都是坟场,从古至今,无数仙人与神祇的残魂都悬挂上面,密密麻麻一片,这些早已空空如也的神魂像是一件又一件的铠甲,修真者利用神识将它从天空中拔下,炼化入体,相当于给自己穿上一层牢固的金甲。当初云真人唤出的金甲神将便是如此。 唯有抵达了元赤境巅峰,修真者才拥有以神识企及天空的能力。 今夜楚映婵拔取的金身却非人形,而是一条生有四鳍的金色蟒身海龙,海龙形如巨蟒,盘绞身子之时更是大若山岳,但它在接近楚映婵之后,巨型的身躯不断凝缩,化作水蛇大小,绕袖几匝后消失不见。 炼化金魂的过程本该是凶险的,但楚映婵早已破境过一次,所以今夜几乎是水到渠成。 白裙仙子周身的金光如流萤般飘散,光华渐熄,她徐徐垂下了摁着眉心的指,身子亦娓娓立起,片刻后,仙子回首望来。 寒风吹雪灌入楚映婵的裙摆,她曼立山巅,如凉月低垂。 小禾一眼望去,也被这出尘仙意慑住,出神良久。 “楚姐姐破境这般快么?”小禾微惑道。 “白天的时候,小禾不是嫌我境界太低么,姐姐心中惭愧,只好连夜破境了。” 楚映婵衣裳间的风渐息,重归娴静,她螓首微低,问:“现在的境界,小禾还满意么?” 小禾心想这下完了,以后自己如何与她相争,难道夫君真的要被她抓去当徒弟了吗…… “小禾怎么看上去不太高兴?” 楚映婵问:“难道是姐姐打扰到你们……嗯?” “没,没有的事!”小禾连连否认。 楚映婵有意无意地看向了林守溪,林守溪连忙说: “恭喜师父心结得解,重归仙人。” 楚映婵点点头,道:“也多亏了徒儿,若没有你的帮助,这场破境可能还要推迟数月。” 小禾狐疑地看向林守溪。 “弟子不敢贪功。”林守溪立刻表明态度。 很快,楚妙与慕师靖也来了,楚妙关切地围住女儿转,左问右问,楚映婵无奈地笑着,告诉娘亲自己安然无恙。 面对着大家的祝贺,楚映婵欣然接受,但她心中对于破境一事并没什么波澜,二十岁的仙人境绝对说不上是俯仰可拾,但与真正的绝世天才相比,算不上多么出众了,更何况,破境之前,自己还被徒弟欺负了,那一阵掌掴将她这些天的锐气杀了个干净,此刻回想依旧娇羞无比。 楚映婵看着林守溪在外人面前毕恭毕敬尊师重道的模样,心中就有些无奈与气恼。自己已是仙人,今后绝不可再宠溺他了……她想。 为了庆祝楚映婵破境,大家连夜温了酒水,饮了一会儿,但明日还要启程赶路,所以大家也只是浅尝辄止。 酒宴即将结束之际,慕师靖不知是怎么想的,竟要求林守溪写一首诗赠给小禾,小禾听了,觉得慕姐姐说得很有道理,理由也很简单,自己为他写过婚书,而他则什么也没为她写过。 林守溪正要推脱,却听一袭黑裙的慕师靖诧异地说:“林公子在我们家乡可是有名的才子,他为山水石桥写过诸多名句,竟未给小禾赠过情诗么?真是蹊跷啊……” “真的吗?”小禾将信将疑地看着林守溪。 “你慕姐姐说的话有几句是真的?别听她一派胡言。”林守溪说。 慕师靖之前虽屡战屡败,但这里没有师尊,她的失败几乎不需要付出代价,故而这位黑裙少女也有愈挫愈勇之感。 在慕师靖的怂恿之下,小禾也更加任性了:“不管真的假的,你都必须为我写一首。” 楚映婵听了,也觉有趣,她端着酒杯在一旁静静坐着,微笑着注视他。 迫于无奈,林守溪只得开口,他虽没有写诗的天分,但过去的世界珍宝无数,他随意拾取几句佳句,应足够让小禾感动非常了。 林守溪给慕师靖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等会不要戳穿,慕师靖嘴角挑起,笑着点头。 她此举本就是要将林守溪也拖下水,为的是与他杀死季洛阳后,共谋抄诗大业,只见林守溪正襟危坐,酝酿着情绪,她正猜着林守溪会抄哪首,可很快,她的笑容就凝固在了脸上。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林守溪本以为这句名句砸出,小禾应是感动无限的,谁知小禾似乎感动过头了,神情竟有如遭电击般的呆滞。 林守溪正欲继续念下去,却见小禾抬起手掌,制止了。 “怎么了?小禾不满意吗?”林守溪疑惑地问。 接着,令林守溪震惊不已的事发生了,只见小禾清了清嗓子,竟主动顺着后文背了下去:“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林守溪听了,呆若木鸡,不知所措,等小禾念到‘只影向谁去’时,他终于忍不住,问:“这……这是小禾用灵根看到的?” 小禾也忍无可忍了,她见林守溪还在装傻,气得揪住了他的耳朵,“灵根你个头!这是你当年写给慕姐姐的情诗对么?慕姐姐早就背给我听过了,现在你又原封不动一字不改地赠给我?你……你把我当成什么了呀?” 小禾又恼又委屈,眼眶里泪盈盈的,她根本想不到林守溪会做这样的事。 林守溪惊讶地看向慕师靖,慕师靖也没想到事情会朝这個方向发展,她同样心中有愧,默默地饮了杯酒,倒头装醉,只留林守溪承受风浪。 今夜,林守溪用尽力气,百般解释,终究难以圆谎,最终被小禾关在了门外,好好反省。 林守溪叹了口气,在雪夜中踱步,等待着小禾消气。 风雪交错间,他茫然抬首,见到楚映婵于雪间撑伞而立,正微笑着看向他,她依旧是素衣白裙,外面罩着一袭深青色的氅,起初,他以为是幻觉,直到这位与风雪同色的仙子走到他面前,将伞面覆过他的头顶。 “师父……”林守溪轻轻开口。 “在师父面前这般威风,在未婚妻面前就这般弱小了?”楚映婵摘去了他发间的雪,温柔地笑道。 “本就是我理亏在先。” 林守溪无奈地说,他觉得这种事情,放眼天下也只有自己会遇到了。 “理亏什么呢?” 楚映婵将深青色的氅解下,披到了他的身上,为他系好,“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小禾不喜欢没关系,为师,是很喜欢的。” 林守溪抬起头,仙子的眼眸如同雪夜星空,美轮美奂,不待他说什么,楚映婵已执伞转身,又走回了雪夜的深处。 没多久,他身后的门打开了。 “刚刚谁来了?” “师父……” 微红着眼的少女伸出手,一把将他抓回了屋内。 林守溪又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清晨,大雪初霁。 今日,他们终于下了山,离了妖煞塔,向着神山返程。 …… 极北之地,雪山绵延。 这里的雪远比妖煞塔更大,纷纷扬扬,落如草席,将群山染出了厚实感。 而这荒无人烟的大雪之中,隐隐可以看见一座高高矗立的银白色宫殿,远远望去,这座宫殿巍峨高耸,大若神府,难以想象是何等鬼斧神工开凿的。 唯有走到近处,才会发现,这座被大雪覆盖着的根本不是什么宫殿,而是深深扎根在雪里的白森森的龙骸。 龙骸靠近着一棵无枝无叶的参天巨木,若龙骸为殿,那这巨木就像是殿后种植的树。 白茫茫的风雪里,隐约可以看见一个移动的小点,那不是别的,正是一只三花猫。三花猫走在雪里,口中叼着一个肉块,身上伤痕累累。 它走到了骸骨附近,顺着巨龙垂落的翅膀向上跃去,最后以肋骨为阶,跳上了那颗心脏,趴在心脏上之后,它才开始啃食嘴边血淋淋的肉。 三花猫已在这里待了数月。 它原本尝试过要去攀援身后的大树,可这棵树像是没有尽头的一样,根本到不了顶,它想要乘着骸骨离去,可又发现,凭借着自己的力量,几乎无法驾驭这副身躯。 被苍碧之王的意识反噬的事犹在眼前,谨慎的三花猫不敢冒险。 于是它开始在雪山觅食。 很快它发现,雪山远远没有它想象中的寂静,这座山上,冻结着无数巨大的腐尸,这些腐尸皆是被石矛洞穿的,已在这里死了不知多少万年,而静谧的山体之下也别有洞天。 它在雪峰之下发现了许许多多温热的洞窟,这些洞窟里居住着数不清的异兽,因为久不见光,多数异兽已然退化了眼睛,可它们的感知力却敏锐十足,宛若圣子,它才猫着身子挤入洞窟缝隙,就被它们群起而攻,险些丧命。 第一次死里逃生的经历并未让它气馁,反而让它意外地觉醒了真正的灵脉,踏上了修真之路——一只猫的修真之路。 事实上,它本就是有鳞宗精心打造的圣物,拥有与生俱来的修道天赋,只是它过去醉心创作,荒废了修行,只希望如今重拾,为时不晚。 修行让它的身形更加敏锐,让它的爪子更加锋利,它开始与洞窟里的怪物们战斗厮杀,并剖取它们的血肉内丹为食。 洞窟越深,怪物也就越强,它想象洞窟之底有位可怕的魔王,等它足够强大后,就会去挑战并杀死它。 虽然只是臆想,但它的信念却越来越坚定了,因为它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在慢慢地变强。 三花猫趴在苍碧之王的心脏上,将血肉连同内丹狼吞虎咽地吃下,它仰起脑袋遥望群山,漂亮的毛发在风中抖索,它的生活很充实,却难免还会感到孤单。 “我好想你们啊。” 三花猫喵喵地叫着,它怀念着三界村的村民,怀念着林守溪,也怀念着圣子的怀抱,只是它所怀念的一切,如今已远在天外,它所要面对的只有寒冷的风雪与不知生死的明天。 但它并不害怕,因为它是这具骸骨的主人,毁天灭地的东西早已在它体内,只等它拥有将其唤醒的力量。 三花猫吃饱之后钻入了心脏。 苍碧之王的瞳孔如灯笼般被点亮了,这尊骸骨的龙首如阶梯垂落,凝望大地。 它会这样凝望,一直凝望,直至成为真正的苍碧之王。 第一百八十六章:神女的考验 (二合一,一万多字+) 三日的风雪兼程,神墙巍峨绵延的轮廓终于显现了出来,林守溪遥看高墙,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一路上大雪未歇,少女们皆披上了厚氅,唯有侧坐在鳞兽上的时以娆依旧是一袭典雅单衣。鳞兽拉着木车疾驰过雪面,车上载的人里已没有它的主人。 这是平静的三日,不再有魔道妖人横空出世,也不再有邪灵凶兽拦截去路,世界像是死掉了一样。 林守溪在妖煞塔未能好好睡过觉,到了这颠簸的车厢里,在诸位绝美少女的香风缭绕间,他倒是得了安宁,寐了好久,看着林守溪安详的睡容,小禾也有些愧疚,她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过娇蛮了,一阵反思后,她得到了结论:不是。 虽然这样想,但林守溪睡着的时候,小禾还是会轻轻靠在他的身上,因为在场的人多,她也无法做更多旳动作了。 楚映婵坐在林守溪的对面,与她娘亲挨在一起,无论马车多么颠簸,这位仙子始终坐得端庄,仿佛尘外之人。小禾看着她修长的腿和素净玉带系着的腰肢,亦觉美好与羡慕,也不知未来哪家少年有福分,可以将这等世外仙子抱入洞房。 至于慕师靖…… 不知为何,慕姐姐近日沉静了许多,黑色棉裙的她怀抱死证,总出神地望雪,不知在想什么,唯一开过的玩笑也只是说,师尊上次给她的信里,说不准在雪天赶路,这次回去让她知晓了,恐怕是要挨罚的,你们可要帮我瞒一瞒啊。 小禾与楚映婵听了,都表示要主动揭发。 不过慕师靖换上黑裙之后,小禾确实常有熟稔之感,她知道这种熟稔之感来自哪里:神血要吞噬她时带来过一段记忆,记忆里有位黑裙少女于冰海上投掷长矛,少女黑裙,面容模糊,她娇小的身躯渺若尘沙,可比之浩大亿万倍的天地却仿佛只是她随手搭建的舞台。 如今那根无人能搬动的黑色长矛还插在妖煞塔中,证明着那可能是真实发生过的历史。 久远的历史沉淀在土壤里,将大地堆积出厚重感,小禾每每将思想的尺度放宽广,身体里都会涌出深深的无力感。随着邪龙的死去,体内的神血也臣服似地安静了下来,她寻找雪山若木的念头随之变淡,倒不是她意志消沉,而是她更清晰地认识到了自己的弱小。 ——她现在的境界,根本不足以跋涉过这么久远的路途,过去念头之所以强烈,一是姑姑的遗愿,二是神血作祟,它想吞噬自己,获得自由。 回忆起与邪龙的战斗,小禾隐隐觉得,除了神血之外,她体内还潜藏着隐患,但她说不上来是什么。 那就修行吧…… 小禾看着身边少年的睡颜,渐渐放空了念头,她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将其放在了自己的大腿上,以小手覆着,露出了浅浅的笑。 如果这是个干净的世界就好了,那现在就是一家人郊游返城,无忧无虑…… 小禾这样想着,鳞兽的蹄步亦跟着渐渐慢了下来,神墙近在眼前,大家陆续下车。 林守溪睁开了惺忪的睡眼,他的手下意识摸索了一会儿,如触绸缎的丝滑感让他意识到不对劲,转过头去,他看到了小禾傲娇的脸与微红的耳尖。 不待小禾出言责备,他趁着楚映婵背身下车之际,亲了亲少女的面颊。 进入了城门,充斥空气的污秽感消失不见,眼前是繁茂的市集,有拿扇的戏子,有挑担的老农,有来往的商户,有穿行的兵卒,无论富贵贫贱,他们脸上大都有笑,这是神墙的庇荫。 “随我前去神殿。” 下了车,时以娆向林守溪与慕师靖瞥了一眼,说。 小禾与楚映婵想要同去,却被时以娆阻止了。 “圣壤殿并非市集,哪怕是我亦不可无由带人出入。”时以娆说。 小禾央求了一番,可向来对她很好的时以娆态度强硬,并未允许,她只好询问些别的。 “时姐姐究竟是哪里信不过,要测他什么?”小禾问。 “并非信不过,只是那一剑太过惊世骇俗,不可等闲待之。” 时以娆话语清冷,说:“人饮神浊,会生百目,添三头六臂,化而为妖。妖开脉凝丸,苦修数年,亦可显化人形,神魔同样如此,过去就有过残神借助人形混入神山,杀戮修真者的惨剧,这样的事虽少,但不得不防。” “我是人。”林守溪说。 “人也分朋友与敌人。”时以娆说。 “我帮过你。”林守溪又说。 “我的安危代表不了人族的安危。”时以娆玉首轻摇。 “可我也是道门弟子,姐姐要将我带入圣壤殿,是否也要与师尊知会一声?”慕师靖问。 “她若有不满,让她带剑来找我。”时以娆冷冷道。 慕师靖听得出来,她对于师尊已无半点畏惧,甚至说,对于当年那场战败,这位神女还隐有不甘,想要一雪前耻。 “神山不是早就订立规矩,不准内斗么?”慕师靖轻声问。 “规矩只在神墙之内。”时以娆理所当然道。 小禾不关心时以娆与仙楼楼主的恩怨,她只关心夫君与慕姐姐的安危,紧张地问:“如果你们验出的结论是敌人,会怎么样?” “无论是朋友还是敌人,我会保证他们活着。”时以娆对小禾做出承诺。 …… “皇帝心仁,神山惜才,小禾莫要太过忧虑了,不会有事的。” 楚妙安慰了小禾几句,随后问起未来的安排,小禾正犹豫着,楚映婵便牵起了她的手,邀她去云空山的楚门暂住,小禾答应了下来。 距离云空山还有两三天的路程,一路舟车劳顿,楚妙便安排了客房让她们暂时歇下,她则没有与她们住在一起,而是前去神守山,着手调查小语一事,希望尽快能有结果。 “若寻到了小语,娘亲记得告诉我。”楚映婵说。 “女儿也这般关心么?”楚妙笑着问。 “当然,那可是女儿徒孙,若林守溪教学不力,女儿也可以代为管教一番。”楚映婵认真地说。 楚妙听到这里,更希望自己猜测的是错的,若真如她所想的那样,这辈分关系该是要乱到何等地步了啊……楚妙光是想一想,就觉得无法理清。 楚映婵与小禾在客栈住了下来,客栈宽敞干净,小禾与楚映婵分别洗过了澡后,便在一张矮榻上促膝闲聊起来。 过去同游的半年里,她们就时常这样。 “小禾没了夫君,怎么和丢了魂似的?”楚映婵问。 “哪有,小禾明明很精神啊……”小禾揉了揉面颊,说。 楚映婵看着娇小玲珑的雪发少女,微笑道:“我过去听过一个故事,说有一个昏庸的帝王,每每手下臣子娶娇妻美妾,都必须先将妻子送往皇宫,一个月后再送回来,臣子们敢怒不敢言……小禾现在的样子,倒有点像那些受了欺负不敢吭声的大臣。” “林守溪虽是我的娇妻美妾,但时姐姐可不是昏君。” 小禾双臂环胸,看向楚映婵,嘀咕道:“楚楚,我怎么感觉你总想挑拨离间呀。” “哪有?” “有的,楚楚境界高了,说话也硬气了呢。” 楚映婵听着小禾略带讥讽的话语,只是笑,笑得温柔,小禾看着仙子纯白的笑,一度觉得自己是不是以小禾之心度仙子之腹,冤枉了她。 “对了,那个昏君的故事后来怎么样了呀。”小禾对这故事倒是有些兴致。 “后来呀……后来有人投其所好,寻了位漂亮的女刺客,假意是要纳的新妾,昏君将其带入宫中,当夜就被刺死在了榻上,其后新军趁势攻城,势如破竹,一夜之间改朝换代了。”楚映婵说。 “真是恶有恶报呀。”小禾对故事的结局很满意。 楚映婵却像是得了灵感,提议道:“要不我宗门也立个规矩,漂亮的徒儿要带回去住一个月?” 小禾瞪着她,心想你门下不就一个徒儿么。 楚映婵看着小禾凶巴巴的样子,只觉得心都化了些,她忍着揉捏的欲望,问:“小禾不同意吗?” “楚楚果然变坏了。”小禾笃定道:“今日我就要斩了你这昏君,为民除害。” 说着,小禾解下红氅,将其翻卷于手,陡地罩向楚映婵,随后身如鹰隼,朝着这位仙子扑去,这行云流水的动作在楚映婵眼中无异于自投罗网了,不一会儿,小禾就被擒着双手压在了榻上,楚映婵低着头,发丝垂落如云,她伸出尖翘的玉指与逗弄小禾的唇,却被小禾一口咬住。 “今日我要再教小禾一个道理。”楚映婵认真地说。 “什么呀?”小禾惴惴不安,不愿松口。 “就是……”楚映婵呵气如兰,轻柔道:“只有你夫君才会纵容你的娇蛮,姐姐不会。” …… 一天之后,在时以娆以神术牵引之下,林守溪与慕师靖抵达了圣壤殿。 这是三座神山的更南方,没有碧树芳草,没有湖泊水流,甚至连降雪都显得稀薄,沿路而去,道上尽是残宫败殿与荒凉坟冢,即使时以娆说了声‘到了’以后,林守溪放眼望去,也只看到了一望无际的苍黄平原,未见到任何恢宏雄伟的建筑。 他起初以为圣壤殿用海市蜃楼般的神术遮掩了,寻常修士无法瞧见,很快他才知道自己想错了。 随着他的前行,一个广阔的弧形边界缓缓地撑开在了视野里。 宛若神明的府邸在脚下洞开,无穷无尽的空洞感在刹那间撞入心海,激起滔天巨浪。 林守溪站在边界之缘,如立在悬崖峭壁上,他的目光顺着延展的平滑曲面向下,透过这片残缺似的大地,看到了那座传说中雄城的冰山一角。 世人常说,圣壤殿是第四神山,这個说法并非错的,圣壤殿所依存的巨坑,规模竟比神山更大,它就像是大地母神被挖去了眼睛,只留下一个血淋淋的空洞眼眶,皇帝居住的宫殿就在这眼眶深处,这座地底之城的真容大部分被神秘的灰雾遮蔽,无法看清。 林守溪也明白了圣壤一词的由来:这里的土壤与外界的不同,它深灰色的表面之下泛着迷人的星光,像是无数捣碎的萤火虫尸体混在了里面。 寻常的修道者初见这样的宏大巨渊,很容易心神失衡,直接失足坠入。 “将这个带上。” 时以娆挑出两道黑色布条,将他们的眼睛蒙住。 蒙上布条之后,不只是视线,哪怕是神识都一并陷入了黑暗,无法感知到四周,林守溪觉得自己像是陷入了一个封闭的囚车里,被推着前进。 不知过了多久,封目的布条终于被解开,笼罩的黑暗褪去。 林守溪与慕师靖站在一起,时以娆则不知所踪。 他们的前方并不是什么金碧辉煌的大殿,而是一片阴气森森的黑暗,慕师靖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却是‘哐当’一声,好像撞上了什么铁制之物,两人回头望去,俱是一惊,拦在他们身后的不是别物,正是数百根比人还粗的铁柱,铁柱的表面锈蚀猩红如血。 这是一座大牢,他们被关入了牢中! “你带我们来这里做什么?”林守溪回过身去,喝问身后的黑暗。 没有人给他回答。 他又大喊了几声‘时以娆’的名字,这位引他们前来的神女却像是凭空蒸发了一样,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不祥的预感的涌上心头,林守溪顿时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难道说他想错时以娆了?她根本不是什么神女,而是不在乎他们死活的厉鬼,当初洛初娥将他与楚映婵关入巨牢,现在她的后辈又将他与慕师靖骗入了牢房。 只是她们这条血脉也实在一代不如一代了,洛初娥关押他的水车巨牢干净整洁,吃穿齐全,有床有帘,而现在他们所处之处却是稻草乱堆,肮脏腐臭,处处弥漫着腥膻的气味,让人一刻都不想多待。 “这是怎么回事?我们被时以娆骗了么?”慕师靖用手抓住牢柱,用力晃了晃,无法撼动。 她也没想到,寒若冰雪,耀若烈阳的首席神女会做出这样的事,亏自己还送她萝卜吃。 林守溪很清楚,以时以娆的境界,又在圣壤殿这样的地方,若她真想玩弄他们,恐怕和身处不死国的洛初娥没什么两样,他们能怎么办呢?等师尊发现然后前来闯殿营救? 正想着,慕师靖忽然不动了,林守溪疑惑地看向她。 “你听到了吗,有声音……”她说。 林守溪凝神细听,摇头道:“没有。” “你仔细听。”慕师靖寒声道。 过了一会儿,随着声音的变大,林守溪也听到了,那是流水轰鸣的声音,像是瀑布,也像是身体被开了个口子,鲜血活物般从口子里奔涌出去。 流水的轰鸣声渐渐微弱,取而代之的是大地的颤动。 整座牢房都开始震动起来,深红色的锈雪一样剥落,落叶般堆积在脚边,慕师靖靠着铁柱回头望去,只觉得心脏也跟着这声音不规则地膨胀收缩了起来。 有东西来了! 他们无需交流,立刻意识到了这一点。 果然,随着震动声的接近,他们凝望黑暗,确确实实看到有东西来了,白骨刺穿黑暗,如舟破浪,来者不是什么陌生生物,正是一头龙尸,一头狰狞的赤瞳龙尸! 龙尸顶天立地,骨头在白垩墙面上磨出沟壑,它一步步走来,收拢着双翼,垂下修长的脖颈,赤红的眼睛将林守溪与慕师靖照亮。 他们虽已见过了比这大数十倍的苍碧之王,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可以藐视一头赤瞳龙尸,当初的孽池里,林守溪曾被赤瞳龙尸追得狼狈逃亡,现在再见到这种生物,他依旧是可以被轻易碾碎的蝼蚁。 “这是什么意思?她要把我们喂龙尸吗?”慕师靖惊道。 “难道说时以娆想借龙尸试探我们?”林守溪竭力冷静道。 “她都要把你当虾米喂鱼了,你还帮那女人说话?你是不是被美色迷了心窍啊。”慕师靖愤怒地说。 林守溪沉默了一会儿,道:“你说得对,无论时以娆是怎么想的,我们都不该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白骨巨龙正在靠近,雾气流淌过它的身躯,那双明亮的瞳孔灯笼般垂直上方,却没有一丁点温度,微散发着令人胆寒的光。 “我不会要和你死在一起吧,以后尸骨让人看见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殉情呢。”慕师靖满不情愿地说。 林守溪不明白,都这个时候了,她怎么还在想着这个,难道她真的对自己抱走小禾怀恨在心? “没事,小禾说过,我至少可以活到她十八岁的时候,要死也是两年之后的事了。”林守溪安慰了一句。 “你能活到十八岁,那我呢?”慕师靖丝毫没有被安慰道。 “……”林守溪被问住了,沉默了下去。 “小禾是怎么知道的?该不会是哄你的吧?”慕师靖又狐疑道。 “小禾有预见灵根,你不知道吗?” 林守溪反问,他看见慕师靖一脸吃惊的模样,危急还不忘嘲笑:“亏你还自认为是小禾的好姐妹,她却连自己的灵根都没告诉你,看来小禾对你还防了一手呢。” “小禾,小禾灵根难道不是……” 慕师靖话说到一半,巨龙已张开了残缺的大口,它似乎无法容忍这对少年少女在自己眼皮底下闲聊,滚烫的龙息转眼就从口中喷出,当头浇来。 林守溪与慕师靖足下发力,身子一左一右散发,而他们先前所处的位置,粗重的铁柱转眼已被烧得通红。 龙尸开始发动进攻。 这铁牢看似宽敞,但现在被龙尸占据了大半,已狭小不堪言,他们若一味逃窜,根本躲不了多久。 氤氲而起的吐息之焰里,林守溪与慕师靖隔着火光对视,飞快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再来一次吧…… 龙尸本该是不死的,但先前由他们完成最后一击的邪龙却被真正斩去了生机,心脏再未复苏,从死城的雨夜至今,两人隐约发现,他们双剑合璧之时似乎可以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在这种力量面前,龙尸众所周知的‘不死’定律也可以被摧毁。 落地之后,少年少女足尖点地,用力一拧,激起的烟尘里,两人凌空跃起,动作几乎同步。 死证与湛宫的冷光自鞘中生出,亮若新月初绽,它们徐徐地自地牢中划开,对空相接,化作一道黑白缠绞的长虹,向着巨大的龙尸砸去。 林守溪心头紧张,他知道,这一剑必须精准地击中龙的心脏才有用,妖煞塔里,有陆余神为他们打开中门,任他们肆意下刀,但现在,他们所能依靠的只有彼此。 第一道长虹顺利地穿透了骨头的缝隙,却因龙尸身躯的扭动而落了空,从心脏边擦过,龙尸发出愤怒的嘶吼,持续不断地开始喷吐炽热的龙息。 很快,钢铁的牢笼与地面都被炙热的龙息覆盖,透着烧红铁板似的红色,高温充斥了整座牢笼,再这样下去,他们连立锥之地都没有了。 这头巨龙像是刚刚醒来,行动还比较迟钝,他们必须在它彻底恢复之前寻找破局之法,越拖下去,他们逃生的希望也就越发渺茫。 越是困境,林守溪也就越冷静,他重新审视这头巨龙,很快发现了它身上致命的缺陷。 “跟我来!”林守溪喝了一声。 这种关头,慕师靖不会与他斗嘴,选择无条件相信了他。 接着巨龙喷吐龙息的间隙,两人身形骤动,蜻蜓点水般掠过地面,在白森森的骨骼间穿梭,迎面朝它撞去,巨龙抬爪想将它们扫下,可地牢太过狭小,本该有的风并未在它爪间生出,而眨眼之间,少年少女宛若两条白线,从它的肋骨与腋下穿过,踩住它肩头的白骨,行云流水地跃至了它的后方。 龙翼!他们躲到了两束龙翼上面! 慕师靖立刻明白,因为牢笼的空间不足,巨龙无法将双翼展开,只得收拢身后,于是,这对骨翼因为行动的笨拙反而成为了死角,他们一旦躲在翼后,龙尸就很难进行有效的攻击,相反,这对收拢起的巨大翅膀反而可以成为他们抵挡龙息的盾牌! 慕师靖抓住了龙尸坚硬的翼骨,如攀岩悬崖,她向下俯瞰,那颗充血的肿瘤般的心脏就在骸骨的空腔内跳动,它表面覆盖的残碎鳞片随着心跳而不断开合,撞击出整齐的声响。 “杀!” 慕师靖叱道,如口吐道门法令。 两人心领神会,一手持剑,另一手伸出,十指紧握,洛书与河图的心法在体内轰鸣,两柄剑尖低垂的剑似获得了无上的感应,宛若合璧,刺眼的剑光从龙的双翼间生出,直落心脏。 剑光在触及心脏后炸开,气流宛若刀片的风暴,刮鳞削肉,剧痛令龙尸爆发出惨啸,它的头颅撞击铁牢,牢笼因被龙息灼烧而变软,经此一撞,更是扭曲变形。 “没杀掉么……” 林守溪看向剑光落处,声音发寒。 他们合璧之剑威力巨大,将这颗巨大的心脏斩得鲜血淋漓,但伤并不致命,它的形状依旧是完好的! 不知为何,在妖煞塔里斩龙必死的能力像是失效了,他们全力施为,却根本没法将这龙尸杀掉,他们即将面对的,将是这头龙尸暴怒的反攻。 “小心后面!” 慕师靖忽地拉住了他的手腕,向侧边闪烁。 林守溪先前的注意力都在心脏上,此刻幡然惊觉之时,如刀的罡风已接近后背。 那是龙尸的骨尾! 它的手臂虽无法触及翼后,但尾巴可以,这铁鞭般的长尾被他们忽视了,如今却成了夺命的闸刀。 慕师靖下意识护住了林守溪,这种保护没有意义,若被这尾巴砸中,他们两的身体会被一起贯穿,但慕师靖还是有些后悔,心想自己护他做什么啊,难道不该把他抓到身前当挡箭牌吗…… 鞭风将他们压在了白骨上,额前的发被风斩开。 林守溪从后面抱住了黑裙少女,想借着白瞳黑凰剑经的‘风’之力带她脱身,但这点鞭风太过短促,连他们的身体都托不起来! 鞭影在慕师靖的瞳孔中放大,她的瞳仁也随之凝缩,死亡的压迫里,慕师靖只觉得心脏都要停了。 “停——” 似是契合她的心声,一声冷静的清喝声响起。 停的不说它的心脏,而是龙尸的势大力沉的一击尾鞭。 时以娆不知何时出现,立在他们面前,单手将那骨鞭拿住,龙尸的身躯不停挣扎着,唯那截骨鞭被时以娆单手擒拿,纹丝不动。 时以娆立在摇晃的龙背上,另一只手不疾不徐地结出柔妙手印,随着真言自唇间吐出,日轮复现,剑光直落。 这是质朴凝练的一剑,可先前双剑合璧也不曾斩开的龙之心被轻而易举地切开,搅烂,巨龙的嘶啸依旧尖锐,可气势已绝,任其悲鸣不休也无法阻止心脏的溃烂。 时以娆握住林守溪与慕师靖的手,借神术骤动,转眼间已在牢狱之外。 “封。” 时以娆再吐一言。 很快,几位身披黑袍的侍女不知从何处出现,她们听从时以娆的指令,拉动机关,很快,数百条铁链从墙壁间伸出,将龙尸束缚,与此同时,几面琉璃墙体从四面八方被推了出来,严丝合缝地困住了龙尸,神浊从头顶浇下,飞快没过心脏,将白骨封存。 先前还强横无比的龙尸,一下子心碎瞳灭,成了巨大鱼缸中的标本。 如林守溪猜的那样,时以娆将他们关在这里只是试探。 “你们也无法复现那一剑么?”时以娆问。 林守溪与慕师靖对视了一眼,摇了摇头,他们的合璧之剑与妖煞塔时并未差异,但产生的效果却是天差地别。 时以娆未再勉强,领着他们离开了这座规模浩大的巨牢。 走出巨牢时,林守溪与慕师靖的目光被两侧关押的层出不穷的怪物给吸引了,它们中有的也是浸泡在神浊中的龙尸,更多的则是被铁链捆绑的异兽。 它们残暴怪异,不乏三头六臂,千手百眼的物种,林守溪见到了生有人类嘴唇的花朵,花朵张口之后,其中更有大大小小数十张嘴巴,每一张皆有断舌黄牙,它们齐齐用人话喊着‘救命’,他还见到了一坨坨粉色的烂肉,黑色的瘤子菌类般生长在上面,密密麻麻如同霉变,他见到了如佛祖般端坐的人,只是它皮肉被剖去,暴露的血肉上满是蠕动的肉芽…… 还有一些怪物身上罩着黑色的布,据时以娆说,罩布是为了保护狱卒,因为它们是邪灵,生得比其他东西更恶心千百倍,若无黑布遮掩,狱卒看一眼就会发癫。 慕师靖看了几眼,只觉得头皮发麻,有干呕的欲望。 林守溪亦神经紧绷,一圈下来,他看到门口牢狱中关押的五芒星头颅,数百根触手绑为身体,浑身黏腻的怪物之后,只觉得眉清目秀,若是监狱举办选美比赛,它定能夺得花魁。 临近出口台阶时,林守溪忽地发现,有一间牢笼里关押着不一样的东西。 那是一根黑色的刺,像石制也像铁制,它被重重铁链捆着,依旧黑烟缭绕。 “这也是活物吗?”林守溪忍不住问。 “不是。” 时以娆解释说:“圣壤殿天刑宫的仙人在研制弑神的兵刃,如今已做出三件,可惜皆是残次品,这是其中之一,名为鬼狱刺。” 哪怕是残次品,威力依旧非同小可,必须以铁索禁锢。 一旁的侍女还说,因为弑神兵刃的研究耗资重大,三次开炉皆未出成果,已经被叫停了,天刑宫的宫主正在四处筹资,承诺下次一定能成功。 从侍女口中,林守溪还得知,这座牢中关押的怪物也有等级之分,这只是第一层,越往下关押的东西也就越强大。 “最底层关着什么东西?”林守溪好奇地问。 侍女如触禁忌,拉起帽檐遮住面容,再未多吐露一个字。 好不容易出了监狱,两人长长地舒了口气,时以娆让他们休息片刻,还嘱咐侍女端来了一桌佳肴,但两人谁也吃不下,只是喝了点水,舒缓心神。 林守溪揉了揉眉,想起了刚才没有结束的对话,便问:“对了,你之前说小禾的灵根怎么了?” 慕师靖同样忆起此事,她倒没有急于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林守溪,原本复杂的眼神渐渐地带上了一丝怜悯之色,很不幸,这抹怜悯落到林守溪的眼中,被误解成了自怨自艾,林守溪想着一路并肩作战的经历,也不拿话刺她了,而是温和地安慰说: “小禾这丫头古灵精怪,她未将灵根告知于你也许只是忘了,你也别太放在心上,免得伤了姐妹和气。” 慕师靖听了,默默地捧着茶杯,啜了一口,余光则打量着林守溪,在确定他并不是在与自己打趣后,慕师靖反倒觉得更有趣了,她佯作哀伤道:“可她告诉你了呀。” 林守溪听了,嘴角噙起的笑里透着一丝得意,“毕竟她是我妻子,夫妻总比姐妹更亲一些,对吧?” “是是是,你们最亲了,本姑娘自愧不如。” 一想到林守溪这等登徒浪子要为这虚无缥缈的预言洁身自好两年,慕师靖就忍不住想笑,她以连连的附和压下了笑,也不去揭穿了,只想看看小禾胡编乱造的预言能撑到什么时候。 林守溪瞥了她一眼,以为慕师靖还会为此黯然神伤一番,谁知她胃口大开,竟开始动筷子,吃起了桌面上的饭。 这是想用饮食来排解郁结么,林守溪不免怜惜,却也跟着动筷,陪她一同吃了一会儿。 接着,他又不免回想起了家宴的热闹,此时小禾应该与楚映婵住在一起吧……希望温柔乖顺的师父别被小禾欺负太惨了。 小憩之后,林守溪与慕师靖静静等待,过了一会儿,一位步履无声的少女来到了他们面前,少女外罩着密不透风的黑袍,如时以娆的侍女们一样。 “你是来接我们的?”慕师靖问。 “嗯。” 侍女点头,她仪态柔弱地福了下身子,道:“神女殿下有请。” 林守溪与慕师靖对视了一眼,他们不知时以娆还有什么考验,但他心情已静,并无惧意。 “我们何时才能离开这里?”林守溪也问。 “殿下会领你们离去。”侍女又答。 侍女引着他们前行。 圣壤殿是一大片完整的建筑群,其广阔复杂不亚于一座城池,林守溪走在水青色的平滑砖面上,抬起头就可以看到匠人鬼斧神工的穹顶,穹顶梦幻迷离,宛若裁剪下的星空,若非提前知晓这是地下之城,很容易生出行走天国的错觉。 “你们方才所去之处是恶泉大牢,大牢由这座星殿所镇压,星殿落成至今已七百年,七百年里,此处星光非但未黯淡半分,反而愈发明亮。” 侍女赞誉着这座大殿,话语中透着说不出的崇敬。 一根根高耸的石柱在殿外掠过,上面盘踞着许多巨型蝾螈般的生灵,它们并非雕塑,而是活物,石柱们簇拥着一处涌泉,涌泉白浪千尺,很是醒目,可走近了才发现,那根本不是泉水,而是雷电。 沿着星殿前行,穿过绘满了精美壁画的绚丽长廊,前方是一座浮空的冰桥,走上冰桥,寒风上涌,周围瞬间黯了下来,隐隐约约间,他们觉得桥下藏着什么生物,正张开巨口,吞风吐雪。 “这座桥是清斋神女的杰作。”侍女介绍了一句,不知从何处提出一个纸灯笼,借着微光前行。 行至冰桥中央,林守溪向左边望去,目光被一个高大的物体慑住了,冰桥外弥漫的灰雾里,赫然矗立着一尊巨石王座,王座犹如黑暗中的灯楼,古老威严的帝王侧坐其上,头承荆棘之冠,身披太古法袍,权杖之顶镶嵌星辰。 皇帝神像。 与外界庙宇中不同的是,他的手中摊着一本书。 “这是真正的显生之卷,隐藏着世界终极的秘密,它足有千页,哪怕是神女也无法翻阅百章,这是真正的神卷。”侍女仰慕地说着,对皇帝之相遥遥行礼。 有惊无险地穿过冰桥,他们来到了此行的目的地,侍女推开了前方古殿的大门,说: “这是神女殿下精心为你们准备的考验。” 林守溪与慕师靖走入古殿之中。 大殿空敞,并无冗余的装饰,但里面摆放着诸多器物,林守溪粗略地看了一便,里面有沙堆、棋盘、沙漏、鱼池、古画、雕塑等数十件截然不同的东西。 “破局之法就在其中,两位何时参悟,何时就可离去,若有不明白的地方,可随时问我。”侍女说。 林守溪望着这些寻常物件,皱起了眉,不知道它蕴含着怎样的谜题,慕师靖则不以为意,她自认悟性甚高,这考验应难她不住。 “有劳了。”林守溪礼貌地回了一句。 黑袍侍女小手轻抬,欲言又止。 林守溪察觉到了她的异样,问:“还有什么事么?” “小女子确实有个私人的请求。”侍女说。 “什么?”慕师靖蹙眉问。 只见侍女从衣袍间取出了一个圆盒,盒中赫然有七枚红色的星星。 “这是七星宝盒,是许多年前陛下赐给我姐姐的宝物,它的作用是识人,识各种各样的人。这七颗星星本该是聚拢在一起的,可数百年前,姐姐不慎将它弄坏了,致使七星涣散,再难重聚,姐姐与它神魂相连,亦被反噬受伤。” 侍女介绍了这方宝盒的故事,随后认真地说出了她的请求,“姐姐曾向大祭司询问补救的办法,善良的祭祀大人给出了答案,想要补救七星宝盒的办法就是让它识人,识一个完美的人,见到这样的人之后,七星自会重聚。” 侍女说着,微微抬起头,露出了帽檐遮蔽下尖尖的下颌,她又福了一礼,道: “二位是我毕生所见最美之人,希望你们可以帮我试试,或许能救我姐姐。” “你没有请时以娆试过?”林守溪问。 “奉剑之后,再美的神女也只是残缺之人,无法补救星辰。”侍女叹了口气,哀伤道。 “好了,我来试试吧。”慕师靖说。 她倒不是被她的姐妹情深感染,而是被那句‘毕生所见最美之人’的赞誉给打动了,被如此夸奖,岂有不帮之理? 侍女道了声谢,将七星盒递给了她。 她按照侍女的要求手握宝盒。 很快,里面的红色小球被无形的力量牵引,如遇磁力般朝着中心靠拢。 一颗,两颗,三颗…… 侍女紧张地交握着手。 慕师靖同样紧张。 小球一颗颗聚拢,围绕着中心转动,转眼已是五颗,很快,第六颗也靠拢了上去,侍女抿紧了唇,娇小的身子忍不住微微颤抖。 但很不幸,小球在这第六颗的时候停止了。 慕师靖盯着第七颗死气沉沉的红色石球,秀眉紧蹙,不解道:“怎么……怎么会?” 她并不觉得是自己不够完美,那可能性只有一个了——她也是残缺之人?可自己肢体健全,七情六欲完好,并没有缺少什么啊…… “能使六球归位,已是世所罕见,若不出意外,多年之后,神山又要迎来一位名动天下的仙子了。”侍女虽有些遗憾,却并未表露,还认真地感谢了慕师靖。 接着,侍女抱着最后的希望望向了林守溪。 “公子……” “我都不行,他怎么可能行。”慕师靖忿忿不平道。 林守溪看着这个宝盒,隐隐有种熟悉感,他沉默了一会儿,点头道:“我来试试。” 第一百八十七章:黑白 林守溪接过了宝盒,宝盒银制,底部绘有一只栩栩如生的眼睛,七颗红色的小石球围绕着眼睛转动,仿佛碎裂的瞳仁,这与云真人那只恶心的、满是疣突的右眼有些相似,却远比它美丽。 “小女子先谢过公子了。”侍女款款福身,说。 林守溪依据她的要求握住宝盒,离散的红色石珠开始动了,慕师靖也凑了过来,观察着宝盒内的动静,没一会儿,第一颗珠子就来到了中央,紧接着,第二第三颗珠子也动了起来。 慕师靖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盯着宝盒,眼睁睁地看着第六颗珠子聚拢至中央,她心头一惊,心想他竟能与自己平起平坐? 接着,令慕师靖更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随着时间的推移,第七颗珠子也奇迹般动了起来。 “怎,怎么可能?”慕师靖有些难以接受。 这位侍女原本没有抱太大希望,百年来她寻过太多的人,可无论是多么知名的仙子与公子,七星始终岿然不动,无法复归,难道今日……侍女袖间的十指颤了起来。 林守溪同样有些吃惊,哪怕洛初娥曾给过类似的夸赞,但他从不信以为真,正如他始终不觉得楚映婵有色孽之罪。 但第七颗石珠就在他面前拼合上了,七枚红珠融为一体,再无间隙,它化作了一团凝实的圆形火焰,似一只初醒的眼。 “你哪里比我强了呀,也没见你比我多条胳膊多条腿呀。”慕师靖上下打量着他。 面对着慕师靖的质疑,林守溪一本正经地回答:“也许我拥有你所不具备的善良品质和崇高道德。” “你……”慕师靖气结,若无外人在场,她恐怕已卷起衣袖扑上去了,他敢说她没有道德,那就让他看看自己的武德。 不过与林守溪怄气之余,慕师靖也有善良的一面,不管怎么说,这也帮助了这位小侍女的姐姐。 侍女确实难抑欣喜,她礼了又礼,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 “公子真乃圣灵之躯,这等恩德,小女子无以为报,唯有……” 话还未说完,异变忽生。 只见这七星宝盒的石珠汇聚成一枚火星之后,汹涌的火焰渐渐稳定,表面趋于平滑,真如一颗红色的琉璃眼珠,按照侍女的说法,这宝物本就是‘识人’的,它在复原之后,自然而然地看向了林守溪。 瞬间,林守溪感到了强烈的注视感,这种感觉他也有过,那是巫家雨夜,遍体鳞伤的云真人睁开腥臭的妖瞳,瞳孔中无数细小的眼球如苍蝇乱飞。 这一次,注视感更为强烈,他像是被剥去衣物绑在行刑架上,眸光是刺透胸膛的真实利刃,将他的身躯血淋淋地剌开,露出深藏的一切。 起初林守溪感到了一丝畏惧,但很快,畏惧变成了无由的愤怒,他竟选择与那枚瞳孔对视。 “不要!”侍女惊呼了一声。 为时已晚。 这枚瞳仁不知看到了什么,竟在剧颤之后飞速破裂,重新变成了七枚死气沉沉的红色石球,任由人们怎么摆弄也不再蠕动一下。 “这……这又是怎么回事?” 慕师靖弄不清眼前的状况,她想起了这枚眼球的遭遇,甚至有些不太敢看林守溪了。 林守溪也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只见这位黑袍侍女低垂下脑袋,迟疑之后将七星宝盒重新接过,抱在怀中,她没有责怪什么,反而更加认真地谢过了林守溪,之后,她捧着银盒,柔弱地退至一边,如怀抱死婴的少女。 “这就是命么?” 侍女自问了一句后,不再说话。 林守溪与慕师靖未再追问她的私事,他们深入这座古殿之中,开始寻找出去的办法。 很快,林守溪发现,这座古殿中看似平常的一切,实则另有玄机,这里的沙堆不受重力影响,不会坠落,可以任意摆弄成任意形状,这里的雕塑极为柔软,它们随时随地变幻着模样,当你注视它们的时候,它们就会变成你。 最令林守溪感到奇怪的,莫过于四面墙壁上悬挂的古画,四幅古画皆描绘了同一个场景:一位少女被生有青锈的钉子贯穿手腕,禁锢在一棵巨树的躯干上,她垂着头颅,容颜被满头乌丝遮蔽,但那玲珑有致的身材依旧昭示着她超乎寻常的美,潮汐在足下翻滚,火焰在头顶盘旋,巨树后面的背景用无数颜料虚化,混乱而扭曲。 她像是在受刑,四幅画面的不同之处亦是刑罚的不同。 它们分别是冰雪与雷电,岩浆与海啸,灾病与飓风,地刺与陨星,这些足以毁天灭地的灾难在画师的笔下皆加之于少女纤弱的身躯上,仿佛她玲珑的身躯就是被劫难雕塑出来的。 另一旁,还有对这幅画的介绍,画中所描绘的是神话场景,神话中大地母神堕落为了恶魔,引发了世界的浩劫,母神清醒之时已晚,于是她主动囚禁于神桑树下,想用身躯赎清罪孽。 “这画有问题。”慕师靖端详了一会儿,认真地说。 “什么问题?”林守溪诧异地问,以为她是觉醒了什么意识,知道了某些上古秘辛。 “为何她承受了这样的极刑,衣服依旧是完整的?若真如此,这岂不是在作秀?”慕师靖严肃地问。 “……”林守溪沉默了一会儿,由衷地说:“圣壤殿应该请你当画师。” 这些画除了画面的张力之外,内部亦别有洞天,一旦伸手触碰,平面的画面会立体地展开,将人包裹,人会进入画里,设身处地地置身灾难之中,面对这等狂暴的天地,人纤弱的精神稍有不慎就会折断,陷入昏死。 林守溪本想见识一下大地母神的真容,但他只是稍一尝试,就立刻放弃了。 这里的每一个器物都充满了新奇感,是世所稀少的,林守溪一一摆弄了过去,只觉得自己进入了一间精心准备的玩具房里,那位侍女似也从悲伤中走了出来,会为他们解答每一个物品的玄妙。 “并非这间屋子是一个谜题,这里的每一件物品都是谜,只要你们得出了任何的答案,都可以顺利离去。当然,其中也有一些迷惑之物,需要两位自行甄别。”侍女说。 慕师靖点了点头,她自诩聪明,心中更是暗暗与林守溪较起了劲,决心一定要比他先行离去。 林守溪没有要与慕师靖相争的意思,他对烛台、水池、盆栽等东西一一进行了检查,未能找到思路,但他也并非一无所获,他倒是借此想明白了一件事: 时以娆一定在暗处监视他们。 这间房间名义上是谜题,需要他们破局而出,但时以娆最本质的目的,或许还是想通过他们面对这些物品的反应,来观察他们是否‘安全’。 时以娆说过,历史上有旧神伪装成人,混入神墙引发灾难的故事,但神与人终究是不同的,她用来真正看他们的物品不再是自己的眼睛,而是这些看似怪异的普通器物,人在面对它们时的第一反应,可以提供更真实的信息。 甚至说,最初侍女的七星宝盒,可能也只是圣壤殿对他们的试探。 于是,林守溪又生出了一个疑问:时以娆在哪里注视他们。 他还悄悄向慕师靖询问,问她能不能感知到暗处之人的注视,慕师靖认真地感知了一会儿,却是摇头。 林守溪暂时搁置了想法,专心解题,很快,他被一面挂在墙壁上的镜子吸引了。 慕师靖也兴致勃勃地跟了过来,起初,她以为这是故事里的真心镜,就是那种削一条完整的果皮,就可以从镜子里看到心爱之人的坏镜子,可听侍女介绍之后,慕师靖发现,它竟比自己想象中更加奇妙。 “这是古神的器物。” 侍女介绍说:“在冥古时代,龙类统治着大地,世界的法则也被古龙所掌控,其中的大部分是我们所见的龙尸,也有一些的龙王以更为奇妙的方式存活了下来,譬如梦寐之龙,这面镜子据说是梦寐之龙的梳妆镜,藏着一部分黄昏海的力量,只要步入其中,就会陷入无止境的梦里。据说梦境的最深处,那条传说中的巨龙之魂还在孤独游荡,只是从不曾有人抵达过那里。” “试试?”慕师靖一下来了兴致。 林守溪却坚定地摇头,他最近无论白天还是梦里都和小禾在一起,做的梦并不适合公之于众。 慕师靖犹豫了一会儿,最终也选择了放弃,没有去触碰这面邪性非常的镜子。 宽敞的古殿之内,两人兜兜转转,不知不觉间,一天就这样过去了,侍女送来食物与水,他们靠在一起,吃过了食物与水,皆有些怀疑人生。 “你有什么想法么?”慕师靖问。 “没有。”林守溪摇头。 慕师靖叹了口气,看向侍女,问:“若我们始终得不到答案,我们会被一直关在这里吗?” 侍女平静地回答道:“不会,你们在寻找答案,神女同样在,两位最多被禁锢一个月,一个月后,圣壤殿自会放行。” “一个月?” 林守溪再次想起了洛初娥的赌约,她的期限也是一个月……这算是她们家族一脉相承的习惯么? “一个月么……” 慕师靖的语气却是略显颓丧的,一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要在这幽闭的地方度过…… 她确实有直接打坐,闭关一個月的想法,可这样做也就意味着她认输了,林守溪还没放弃,她岂能先放弃呢? 想到这里,慕师靖忽然意识到,这场暗中的较劲很有可能从谁先解开谜题,变成谁晚放弃。 “是不是你拖累了我啊……” 慕师靖抱着双膝,狐疑地盯着林守溪。 林守溪冷笑一声,答了句:“恶人先告状。” 慕师靖撇了撇唇,说:“要和你在一起三百年,想想都备受煎熬,要是小禾在就好了。” 林守溪能听懂,这是她在暗讽,与他在一起时度日如年。 “要是小禾在,你只会更煎熬。”林守溪用悲哀的眼神看着她。 慕师靖知道他在暗示,小禾亲他不亲自己,她生怕自己一怒之下将灵根的事抖出来,便掸了掸衣裳,轻哼着离去,又去摆弄研究起物件,不再理会他。 很快,慕师靖被一个小沙漏吸引了目光,她觉得有趣,顺手将沙漏颠倒了过来。 神奇的事发生了,随着沙漏的颠倒,整间屋子都发生了改变,所有先前被他们弄乱的东西,竟在不知不觉间复归原样。 “真神奇。”慕师靖赞叹道。 慕师靖想将沙漏颠倒回去,却被侍女制止了,侍女认真地问:“慕姑娘想要提前结束这一天吗?” “什么意思?”慕师靖诧异。 侍女解释道:“这座沙漏里装着的是真正的时间法则,它控制了这座古殿领域内的时间,只要颠倒沙漏,这一天就会立刻过去。” 若先前慕师靖只觉得神奇,那这枚沙漏给她的感觉就是神妙了。 哪怕她曾见过被时空魔神寄生的钟无时,依旧很难想象,完整旳一天竟会在颠倒沙漏的瞬间被抹去。 “也就是说,我只要颠倒三十次沙漏,就提前结束这一个月?”慕师靖试探性问。 出乎意料,侍女给了她肯定的回答。 慕师靖与林守溪神色复杂,似乎都有自己的考量。 先前还在抱怨着的慕师靖却是小心翼翼地放下了沙漏,语重心长地说:“每一天都是珍贵的,更何况是一个月呢?时间不该这样浪费。” 林守溪表示赞同。 接下来的两天里,两人在屋内兜转,寻求谜底,却也不再那般迫切,甚至还匀出时间用以打坐修炼。 静下心来之后,林守溪重新审视了这座琳琅满目的房屋,他忽然萌生出一个想法,这里的绝大部分东西,会不会都是障眼法,真正的出口实际上只有一个。 他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若真的只有一个出口,那出口会摆在哪里呢? 林守溪凭着直觉来到了古殿的正中央,那里摆放着一个并不起眼的棋盘,两个编织紧实的草篓装着黑白子,与寻常棋盘最大的不同是,它除了棋盘与棋子,旁边还摊着一本空白的书。 “这是规则书。”侍女只这样介绍。 林守溪将慕师靖喊了过来,让她一同来试一试这棋盘。 “我不太会下哎。”慕师靖佯作犹豫。 慕师靖出身道门,自幼懂棋,天赋极佳,她不过是说些自谦之语,想要使林守溪轻敌,谁知林守溪竟得寸进尺,道: “没关系,我让着你点。” 林守溪平静谦和的语气瞬间点燃了慕师靖的战斗火焰,她决心要将林守溪杀个片甲不留,让他跪拜在道门大小姐的裙下。 “你执黑还是白?”林守溪主动问。 “黑为玄色,庄重神秘,我当然是黑子。”慕师靖淡淡地说着,随手拈了一颗,二话不说地摆到了棋盘上。 奇怪的事再次发生,棋子一触及棋盘,旁边的书上,原本空白的书页竟出现了文字: ‘五子相连即可取胜。’ 慕师靖与林守溪皆吃了一惊,这规则远比他们想象中要简单,简直是稚童的游戏。 两人落子如飞。 林守溪与慕师靖皆算力不俗,棋子在棋盘上飞快地摆开了,两人如各握一支精兵,互相拥堵,谋求胜机。最终,林守溪更胜一筹,他声东击西迷惑了慕师靖,一子点于交界之处,令慕师靖堵无可堵。眼看就要奠定胜局之时,规则书上的文字却改变了。 两人读了一遍,发现它赫然变成了围棋的规则。 林守溪辛苦建立的胜势荡然无存,他必须立刻转换思路,重新开始,于是,腹地的战争变成了边角的厮杀,黑白两子展开了更为激烈的缠斗,抢取边角的地盘。 厮杀之中,林守溪凭借着计算再次艰难地取得了优势,可他的优势并未能持续太久,倒不是被慕师靖抓住破绽反攻,而是规则又变了。 规则在变化之前不会有任何的预兆,它于悄无声息之间更改,变成了:‘率先在棋盘上摆一个‘正’字’。 面对着这古怪的规则,林守溪也没有办法,只得遵守。 他原本以为是这规则在刻意偏袒慕师靖,可这一次,慕师靖得了天时地利,恰好只差几子就能连成,规则又变了,慕师靖心中愤懑,恨不得将这破书给撕了。 于是,他们在这棋盘上不断拉扯,规则在一旁千变万化,令得他们心力交瘁。 在变化了数十次后,规则朝着越来越偏的轨道驶去,到后面,他们甚至不需要自己动手,棋子竟会自己随机在棋盘上走动,主动进行厮杀。 而这持续不断变幻的规则有着独特的魔力,他们既对规则感到不满,却又忍不住越陷越深,一次次与胜利失之交臂之后,两人求胜的欲望都被无限放大了。 不知过了多久,规则也不知变幻了多少次,宽大的棋盘也渐渐要被棋子填满了,放眼望去,黑白交错,如迷幻的梦境。 渐渐地,两人不再是棋子的支配者,反倒成了棋盘的奴隶,只是他们醉心其中,并不自知。 规则书再次改变: ‘将棋盘填满者为胜。’ 规则下达之后,林守溪与慕师靖飞快扫过了棋盘,林守溪发现,只要按照这个顺序交替落子,最后一定是他赢! 一阵行棋之后,随着慕师靖将她棋篓里最后一颗黑子落下,棋盘上只剩下一个空档了。 只要他将最后一枚白棋填上去,就能取得最终的胜利! 慕师靖宛若经历了一场激烈的大战,喘息急促,傲人的胸脯起伏不定,她看着最后的空档,银牙紧咬,祈祷着规则的改变,可规则没有任何变化。 自己要输了吗…… 明明没有任何赌注,但一想到要面对失败,慕师靖不知为何竟有心如刀绞之感,她强压着掀翻棋盘的冲动,盯着林守溪。 但很快,又一桩意料之外的事发生了。 林守溪将手伸向棋篓,发现里面的棋子竟提前用完了! 先前他醉心行棋,没有发现这一点…… 这,这怎么办? 林守溪的手陷入空荡荡的棋篓,如踩空了一样,心中是无穷无尽的失落,他感觉自己要疯了,他并不在意输赢,可不知为何,在这规则改变了上百次,而他咬牙坚持至今后,原本不在意的输赢竟有重若千钧之感了…… 只要一颗子,只要一颗,他就能取得胜利!谁能借他一颗子呢…… 林守溪焦虑与绝望之际,规则书又动了,倒不是改变规则,而是多了一行字:任何圆形事物都可以代替棋子。 刹那。 似有梦魇撞入大脑,林守溪看到了无数的画面,它们都是过去的画面,画面里,无数的人坐在棋盘前,痴子般盯着棋盘上最后的空档,他们发疯似地尖叫,不顾一切地挖出了自己的眼,将血淋淋的眸子填了上去,然后爆发出癫狂的、心满意足的笑。 笑…… 无穷无尽的笑…… 这些癫狂的笑声像是无数的手,它们感染着林守溪,在他的耳畔不断低语,低语宛若恶魔的蛊惑,层层叠叠,要将他一起拖入精神的深渊! “我认输!” 林守溪忽地大喊,他的话语中并没有颓丧,而是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意识到,这个规则始终在帮助即将失败的人,哪怕他真的挖出眼睛填上去,规则书也会改写为‘败者为胜’。 想清楚了这一点,他豁然开朗,立刻从中解脱了出来。 但出乎意料的是,规则书并没有改变,上面的白纸黑字仿佛一张张笑脸,嘲弄着他的自作聪明。 在他认负之后,棋子分崩瓦解,他依旧坐在原地,慕师靖却不见了踪影。 他的背心尽是汗水。 他输了,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认负需要勇气,可勇气并不能带来胜利,她是胜利者,已然离开了这里,这座棋盘是这里唯一的道路,也只能供一人通行,你让她走了,你……”侍女欲言又止。 林守溪的面容上却没有半点失望之色,他看着侍女,平静地说: “我也找到离开的路了。” 第一百八十八章:小禾的惊喜 楚门坐落在云空山的山腰,山道崎岖,树林野草被终年的湿润的风吹得丰茂,冬日大雪依旧翠色不减,将群山砌成了碧白翻涌的翡翠,从山底抬头望去,山腰之上云遮雾绕,难看真切。数以十万计的台阶就埋于迂曲盘折的山间。 楚映婵用细长木棍支开了窗子,目光放向庭外,不死国炼狱的嘶叫与妖煞塔邪龙的悲鸣还在耳畔回响,微冷柔和的山风就顺着神山滑上了面庞。 昨夜,楚映婵与小禾就一同回到了山门,回到山门的时候,门口的雪已经积厚,梨花被牵到了后院中去,白祝正趴在鹿背上,拿着大刷子给它刷毛。 见到楚映婵与小禾一起回到了,白祝与鹿皆喜出望外,欢叫着围了上来,尤其是白祝,这段时间,仙楼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这些天除了看鹿啃树叶以外,就是牵着小麒麟去森林里冒险,排遣自己的无趣与担忧,猛兽们看到这头麒麟,皆不敢招惹,白祝以为是自己旳强大吓退了它们,还自谦地封了个百兽之王。 但这样的生活终究无法持久,孤独感总会涌上心头,尤其是开始下雪之后,白祝就越来越懒得动弹了,每天就趴在窗边,看有没有人回来。 狠心的师姐抛弃了善良的白祝,久而久之,她真的觉得自己是一根木讷的白萝卜了,以至于有一次她口渴的时候都没有选择喝水,而是舀了盆水,浇花般从头顶浇了下去,她冷得打了个激灵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 若非云螺被慕师靖借走了,白祝都要亲自下山,去寻找师姐们的下落了。 楚映婵回家之后,白祝飞扑过来,一头扎入了小师姐的怀抱里,又亲又蹭,还紧紧抱住了师姐的腰肢,怎么都不肯松手,黏了楚仙子一晚上后,小白祝的情绪才终于稳定下来。 今日清晨,楚映婵刚起床,白祝就爬到了她的身边,拉着师姐的裙带,给她讲这些日子自己在山林中的冒险,她还拍了拍小胸脯,骄傲地说:“云空山的兽王们都认可了白祝,这是白祝为师姐打下的江山,以后有树林的地方,就都是我们楚门的地盘了!” 小禾切了份果盘端来,恰好听到,她望着这可爱的少女,道:“小白祝这般厉害,干脆不要叫白祝了,叫白虎吧,多威风。” “与小禾一样么?”楚映婵冷不丁问了一句。 小禾将唇与眸一同眯起,朝着楚映婵盯去,楚映婵的笑温婉纯良,宛若春风,令人寻不到一丝破绽。 小禾原本对于巫家时她的所作所为是很怨的,一直想找机会报复她,无奈一年前的楚映婵太过死气沉沉,欺负她如同欺负人偶,没太多乐趣,她便仁慈放过,谁知等她回过神来时,自己已不是楚姑娘的对手了……这便是仙子的伪装么? 小禾轻哼一声,默默地把果盘端到一边,也不分享了,独自抱在怀里吃了起来。 “白虎……”白祝自是不明白大人在说什么,她还在思考着小禾的提议,斟酌道:“白虎确实威风又霸气,但白祝这个名字是师尊起的,真的要改名的话,还要问过师尊,唔……要不我们一起去找师尊吧。” 楚映婵听了,只觉得这个小丫头越看越可爱,将她抱在怀里揉个不停,还将那老虎的头套套在了她的脑袋上。 不过说起师尊,楚映婵确实有些担忧,当时陆余神在车上时,将那份信说得轻描淡写,但现在她才后知后觉地明白陆仙师许多话中暗藏的分量。 “对了,林哥哥和慕姐姐呢,他们去哪里了呀?”白祝好奇地问。 “他们啊,他们被妖怪抓走了。”小禾吃着鲜果,说。 “小禾姐姐不担心哥哥吗?”白祝忧心忡忡地问。 “不担心啊。” “为什么呀。” “因为他是被女妖怪抓走的。”小禾弯曲手指,笑着做出了凶凶的表情。 “哦……”白祝有点懂了,但也没太懂。 楚映婵看着白祝小小的,娇俏的脸蛋,只觉得心都化了许多,不由道:“以后我家女儿要也有这般可爱就好了。” 这是下意识的话语,说完之后,楚映婵自己都吃了一惊,忙向小禾瞥了一眼,果然,小禾警觉得像只竖起耳朵的小猫。 白祝对这些则一无所知,她坐在两位姐姐的中间,问起她们最近发生了什么事,一副听故事的姿态。 楚映婵与小禾便耐心地给她讲解了起来。 小禾讲到自己与慕师靖被困地牢,靠吃萝卜度日时,白祝面露异色,不由自主地将自己离小禾挪远一点,直到小禾表示自己爱吃邪恶的红萝卜后,白祝才放下心来,并声称自己是仙萝,不是萝卜。 接下来的时光是平静的,三位少女一同去屋外扫雪,一同牵鹿下山游玩,买了许多新衣裳,也为空寂的门庭添置了器物,之后,她们一同去拜访了陆仙师的门庭,陆余神的门庭飘满白绫,尽是哭声。 原来,陆余神在离开神山之时就留下了密信,嘱咐十天后再拆,她在信中交代好了之后的一切,写得云淡风轻,却是她最后的绝笔。 楚映婵听着山门的哭声,眼眶不由湿了,小禾帮她擦了擦脸,坚定地说,她觉得陆仙师一定还活着,一定还在某个看不见的地方等待她们。 安宁的生活需要代价。无论境界高低,人们在世上活得从不安稳,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代价本身。 “对了,师尊临走前还给楚楚师姐准备了生辰礼物。” 回到山门后,白祝忽然想起了这件事。 “生辰礼物么……” 楚映婵神色恍惚,这才想起自己的生辰又快到了,过去,她每年都会收到一件礼物,起初她真认为是师尊送的,现在才明白,那原来是娘亲让师尊转交的,唯一真正称得上是礼物的,恐怕只有这把打神尺了。 今年不知道师尊会送什么……楚映婵已二十岁了,对礼物依旧保持着小女孩一般的期待,只是如今再说起‘礼物’一词,她总忍不住想到别处去,之后灵眸起雾,仙靥生云,小禾见了,很难不怀疑这位楚仙子是在思春了。 回到山门之后,门内的饭菜就由楚映婵亲自操办了,她关于做菜的全部知识都是在洛初娥的寝宫里学来的,手艺与楚妙相比虽差距甚大,但她的进步速度却是楚妙所不具有的。 小禾与白祝则成了楚映婵厨艺的见证,每日品尝菜肴,一一点评。 楚映婵与小禾虽时常斗嘴,但两人总体上还是很亲的,用小禾的话来说,就是‘世上有一种信任,就是你明明已经见过她坏坏的一面,却依旧相信她是温柔的。’ 这话说得楚映婵极不好意思,接下来的日子里,她颇为照顾小禾,甚至有些无微不至的意思了,小禾反倒被弄得很不好意思,有种大妇在家指挥新来的小妾忙里忙外,小妾低眉顺眼百依百顺的错觉。 她们本以为日子会这般平静地过下去,直到林守溪与慕师靖从圣壤殿回来,但不久之后,山门又出了一个小插曲。 “什么?武会?所有记名的山门弟子皆需参加,还要选出几位去擂台比试?”楚映婵知晓消息后,吃了一惊。 “嗯,陆仙师一生尚武,如今为斩邪龙而死,慷慨悲壮,我们自要以武为她送行。” 另一位门主递出这样一句话后,告辞离去。 楚映婵当然想参加武宴,与大家一起送陆仙师灵归高天,可…… “山门中没有弟子,如何参加?”楚映婵苦恼地问。 楚门记了名的弟子只有林守溪一位,距离下次升云阁收徒也还早,楚映婵去何处寻枚弟子来?无奈之下,楚映婵已做好孤身赴宴的准备了,她诚心祭奠,也不惧其他人异样的目光。 小禾却看不得楚姐姐这般苦恼,她灵光闪现,来到楚映婵身边,神秘兮兮地说:“小禾有办法。” …… 圣壤殿,古殿。 林守溪坐在棋盘前,黑白子碎成飞灰,归入棋篓之中,规则书上的字渐渐淡去,唯有行棋者被棋盘蛊惑,将眼珠抠出拍在盘面上的画面还在脑中回放,经久不散。 “敢问公子寻到什么办法了?”侍女好奇道。 林守溪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这棋盘如此邪性,有何来历么?” 面对林守溪的提问,侍女很快给出了解释: “这棋盘被称为‘死局’,皇帝在大荒深处找到这块棋盘时,它的周围散满了各式各样的鲜血与眼珠,据说这是一头古代恶龙的作品,可以将入局者由理智引向疯狂,最终成为不顾一切的自残之人。” “如果方才我也采取自残的行径,你会阻止我吗?”林守溪问。 “我的职责就是保护你们的安危。”侍女说。 林守溪的手指抚摸过光滑的棋盘,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另一种试探,也不知道侍女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他只是继续说:“这样邪性的棋局又何来胜者呢……慕师靖也没有离开,对吗?” 侍女听了,沉默不语。 林守溪缓缓起身,走到那面梦寐之镜前,走了进去,镜子里的世界与古殿一模一样,里面同样有着琳琅满目的各种玩具,中心处同样摆着一张棋盘,甚至旁边立着的黑袍侍女都分毫不差,唯一不同的是,棋局前坐着的不是林守溪,而是慕师靖。 这位黑裙少女纤眉紧锁,一手陷入发间,一手绞着衣裙,目光死死地盯着棋盘,似在苦思冥想,也似在对抗着什么。 她眼前的棋盘还有一个空档,同时,轮到她行棋了。 林守溪验证了自己的猜想:他们在第一次照这面镜子的时候,就在不知不觉间陷入了梦寐之镜的梦里,之后发生的种种,包括下棋,实际上都在梦中。 侍女没有说谎,这面棋盘确实是通往外界的道路,但这里的‘外界’是梦境之外的现实,而非古殿的外界。他在棋局的最后骤然清醒,回到了最初的房间里,留下慕师靖依旧被困在梦里,而她的梦里,她才是最后的行棋之人。 林守溪对她说了声‘醒醒’,慕师靖却似什么也没有听见,他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可少女依旧什么也看不到。她直勾勾地盯着棋盘,痴了一般,眼中除了黑白子再无他物。 慕师靖超强的感知力在此刻成了累赘,反倒让她更容易地走向偏执,越陷越深。 林守溪可以直接用洛书的心法与她感应,让她清醒,但一想到暗中的注视,他立刻放弃。 “‘死局’只能靠她自己走出来,慕姑娘聪慧无双,定能寻到破局之机。”侍女说。 她并不认为林守溪拥有带她从精神深处离开的能力。 但很快,侍女发现,自己又误判了。 林守溪忽然从袖中取出了一枚棋子,递到了她的手中,正是黑子。 先前,他在离开外界的棋盘时,竟不留痕迹地偷了枚黑子,藏于袖中,带到了这里! 慕师靖空荡荡的双指间蓦地夹了枚黑子。 少女看着这枚凭空多出的黑子,陷入了困惑。 “你还在举棋不定什么?”林守溪问。 慕师靖曼妙的身躯陡地一震,眼眸之中恢复了几分清明,她双指夹住棋子,啪地拍落棋盘,声音清脆。 棋盘被填满了。 慕师靖轻轻吐了口气,她揉了揉太阳穴,也很快明白自己经历了什么,她抬起眸子看了林守溪一眼,又低下头,用很轻的声音道了声谢。 “这是……赢了吗?”慕师靖问。 侍女却轻轻摇头,她尖翘的手指一曲,指向了一旁的规则书,上面赫然写着‘败者为胜’。 填满了棋盘,却依旧不能赢。 慕师靖忍无可忍,她四处寻笔,想直接在规则书上写张火符,直接一把火将它烧了,以解心头之恨。 “这里是梦寐之镜的世界,若不及时脱身,亦会越陷越深,它的深处远比‘死局’更为可怕。”侍女不疾不徐地说。 慕师靖闻言,立刻看向了林守溪,林守溪很是沉静,他说:“我说过,我已经找到离开的路了。” “公子聪慧,小女子实在不知路在何方,还请公子解惑。”侍女柔弱道。 慕师靖本以为他学过什么可以破碎梦境的功法,谁知林守溪说:“在来这里之前,你说过两句话,一句是‘神女殿下有请’,另一句是‘殿下会带你们离开’。” 侍女迟疑着点点头,表示了承认。 “那就带我们走吧。”林守溪对她伸出了手。 “什么?”侍女疑惑地问。 面对着侍女的困惑,林守溪认真地说:“我原本以为这是时以娆为我们准备的考验,但自妖煞塔至入殿,她始终在我们身边,哪来的时间布置?同样,时以娆是個光明磊落的人,亦不会选用这样的东西来试探我们,我还特意问过慕师靖,有没有感受到时神女的注视,她说没有。” 听着林守溪的话语,慕师靖也渐渐明白了,她轻声说:“所以说,这间屋子真正的关键,其实是……人?” 林守溪点点头,没有放下对侍女伸出的手,而是重复道:“带我们离开吧,赞佩神女大人。” 黑袍侍女垂首而立,她静默了一会儿,终于解下了兜面的风帽。 风帽之下藏着的并非是柔弱的侍者,而是一位满头深红丝发,美得近乎妖冶的少女,她笼在梦一般的黑袍里,笑得清媚诱人。 …… 云空山,武宴在即。 小禾给楚映婵卖了个关子,没有告诉她具体方法,只说小禾自有妙计。 事实上,小禾的想法很简单,就是利用彩幻羽变成林守溪的模样,前去赴会,她打听过了,负责监督弟子比试的裁判不过初入仙人境,她这枚祖传的神羽连云真人都能骗过,何愁糊弄不过一个小仙人? 当然,真正送行的武宴上还是高手云集的,其中甚至有人神境的大能,她不觉得自己能骗过他们。所以她会在夺个好名次后故意输掉,这样既保全了楚门的颜面,也不至于穿帮。 小禾取出彩幻羽,割破手指抹于羽上,随后口念真诀。 很快,羽毛泛起了熠熠的神光,它渗入了小禾的胸口,与此同时,她的模样也变了,转眼成了一位清秀的黑衣少年。 彩幻羽的变化其实并不容易,需要将变幻之人的完整样貌想象出来才行,当初混入巫家之前,她足足花了一个时辰用来易容,但想象林守溪,她只花了一息。 小禾对着镜子打量了一番,愈发觉得惟妙惟肖。 她决定去给楚映婵一个惊喜。 第一百八十九章:楚楚的反击 对镜整理好衣冠,小禾越看越觉得欣喜,过去孤单时她常想过要这么做,却始终不敢,因为这只是一个一触即碎的幻梦,她可以自欺欺人地麻痹自己,却无法始终耽溺梦中。 现在林守溪完好无损地回到了面前,她无所顾忌,自可以尝试许多过去不敢尝试的事。 自认为伪装完美之后,小禾去寻楚映婵了。 寻楚映婵的路上,小禾撞见了白祝,白祝见到了小禾乔装的林守溪,极为惊喜,立刻上来嘘寒问暖,还复读了一遍自己成为百兽之王的战功,做贼心虚的小禾反倒吓了一跳,唔唔地应付了几句后说自己想单独去见师父,不用白祝领着,白祝点头答应,还告诉了她师姐的位置。 待小禾走远之后,白祝看着那离去的背影,抓着小脑袋,疑惑道:“今天的哥哥怎么傻乎乎的……” 小禾没有听到这句嘟囔,她还庆幸地觉得白祝是个傻丫头,根据白祝提供的路线,楚映婵刚刚从空荡荡的剑阁出来,前去书阁打扫房间。 这是山门之后旳两座楼,那条可以通往幽林深处、将明月东升之景一览无遗的小径就藏在它们之间。 进楼之前,小禾见到打扫得光可鉴人的地板,感慨楚楚贤惠之余,下意识想要将履过石径的小绣鞋褪了,可当她足尖儿翘起,纤指滑过棉白短袜勾入梨花色的绣鞋时,忽地一愣,她看着自己俏生生立着,腿儿轻翘的模样,脸颊一红,心想自己在做什么啊…… 这是她自己养成的习惯,可不是林守溪会做的事,她一边埋怨着自己入戏太浅,一边忙将半褪的小鞋穿回去,这一幕恰被楚映婵看在了眼里。 “你……” 楼道上,楚映婵长裙皎白,外罩深青色的大氅,手持书卷,娉婷而立,她见了‘林守溪’,微凝秀眉,讶然道:“你……你怎么回来了?” 楚映婵突然的出现令小禾有些不知所措。 “我,我离了圣壤殿,当然马不停蹄往这里赶啊。”小禾说。 “这般快?”楚映婵感到吃惊。 “当然,因为小禾在这里啊。”小禾说出了她认为的理由。 楚映婵却是将眉淡淡蹙起,似乎对这个回答不太满意,不过她背着光,小禾一时也看不真切,她还在收拾心情,想着等会儿说些什么逗她。 “你现在在做什么?”楚映婵又问。 “我见师父将这里弄得这般干净,唯恐弄脏了地板,便想将鞋脱了。”小禾学着林守溪的语气,平静地回答。 “何必这般拘谨。” 楚映婵似觉得他的行为有些荒唐,微微一笑,又语调清冷地问:“你现在不该去陪小禾么,来为师这里做什么?” 小禾心头一凛,隐约觉得这话有绵里藏针之感,她说:“小禾不知道去哪了,一路上也没瞧见她,我听白祝说师父在书楼里,便先来见师父。” 楚映婵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说:“那随我上楼吧。” 小禾心中疑惑,心想自己说的也没什么问题啊,堪称滴水不漏,为什么楚楚是这个态度,他们师徒之间不是挺友爱的吗…… 小禾点了点头,跟在楚映婵后面,与她一同沿着楼梯走上去。 楚映婵坐在前面,腰横黑色戒尺,双袖低垂如云,淡漠非常。这是小禾平日里所见不到的仙子威仪,如今她将自己想象成楚楚的弟子,一种师父高高在上的压迫感不免扑面而来了,她跟在楚映婵后面,心跳得厉害。 楚仙子与林守溪平时就是这么相处的吗……楚楚也太凶了吧。 小禾还在心中默默心疼了夫君一会儿。 与楚楚一同上了楼,二楼书架林立,尘土蛛网早已被仙子悉心地打扫干净,如今帘子卷起,大量的光线照进来,看上去格外干净敞亮。 楚映婵来到方正的桌案边,揭开茶炉的盖子,轻轻拂去烟雾,瞥了一眼后,顺手将手中书卷放在一边,沏了两杯碧色剔透的茶水,小禾看了眼那书卷的名字,不是什么修炼的秘籍,而是本《宗门建设十讲》。 小禾在佩服楚映婵用功之余,也不免犯嘀咕,心想两个人的宗门有什么好建设的…… “坐吧。”楚映婵说。 小禾这才坐下。 楚映婵见了这正襟危坐的模样,更加困惑,问:“你是在外面惹什么大祸了吗,怎么这般拘谨?怎么,有了小娇妻之后就刻意疏远师父了?” “啊?没有啊。” 小禾并不觉得自己拘谨,这算拘谨的话,楚楚眼中的开放是怎么样的呢……还有,楚楚这语气是怎么回事啊……是我多心了吗? “嗯……” 楚映婵将信将疑地点头,说:“若有事尽管与我说就好了,你若见外,师父可要恼你的。” 与先前楼道时的清冷淡漠不同,一同落座品茶之后,楚映婵的语气柔和了许多。 她先前是有些紧张的,可转念一想,明明是自己在想办法帮楚楚解决问题,更何况,这也是她主动在挑逗她,自己拘谨害怕个什么? 想到这里,小禾念头通达了,动作与语气皆自然了很多。 “知道了,师父。”小禾抿了口茶,笑着说。 楚映婵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似在等待她说些什么,小禾同样犯嘀咕,便开始主动汇报起了她在圣壤殿的见闻,小禾对于圣壤殿是一无所知的,只知道它是一座深埋地下的雄殿,不过幸好,楚映婵也没去过圣壤殿,小禾一顿胡编乱造,楚映婵听得细心,却也没听出什么明显的破绽,就这样糊弄了过去。 “嗯,时以娆没为难你就好。” 楚映婵点了点头,又问:“慕姑娘去哪里了?” “慕姐……咳,慕师靖去仙楼了,似是去取什么器物,稍后就来。”小禾说。 楚映婵点点头,也未生疑。 两人静坐着品了会茶,谁也没有说话,半晌,小禾憋出了一句‘好茶’,回应她的是楚映婵奇怪的眼神,她立刻闭嘴,老老实实等她先说话。 “今日阳光好烈,麻烦徒儿去将帘子落下。”楚映婵说。 “好。” 师父差徒弟做事情也属正常,小禾立刻答应,去将三面布帘落下,帘子落下之后,屋内一下变得昏暗了起来,小禾转过身时,再看品茶的楚映婵,发现她趁着自己品茶的间隙,将那件深青色的大氅褪了下来,随手挂在了一张空的椅子上,没了青氅的遮掩,仙子就只剩一身干净的白裙了,她慵懒地舒展了一下身子,凸翘的曲线勾勒无疑,而光被粗糙的布帘滤过之后,也变得模糊,落到她的身上,泛着暧昧迷离之感。 不仅如此,她还发现,楚映婵将这青氅褪去之后,下摆没厚实之物遮掩,她双腿交叠着,这个姿势令下边的裙摆微分,那双修长的玉腿也隐隐约约地露出了漂亮的曲线,令人忍不住多看。 “你在看什么呢?” 楚映婵轻咬柔嫩樱唇,目光轻飘飘地瞥向了她,似有些害羞,也似有些责备。 “没,没什么……” 小禾好不容易放下的心再悬了起来。 ——楚映婵这是什么意思啊,这,这简直是赤裸裸的勾引,身为女子的我都想僭越禁忌,将这仙子就地正法了,这若是换成林守溪,他如何能扛得住啊?楚楚是故意的吗…… 小禾胡思乱想着,隐隐有些害怕,她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不,一定是我想多了。 小禾固执地压下了念头,也不回避楚映婵的目光了,她大大方方地坐了回去,问:“冬雪未消,山间寒冷,师父怎么穿得这么清凉?” 这话一出,楚映婵也感到了些不对劲……哦,他这是欲擒故纵么?哼,好的没学会,坏的倒是又新学了不少。 “我刚刚修行了那套功法,又饮了热茶,灵脉之热难消,自是热的。” 楚映婵这样说着,还将手递给了小禾。 那套心法?哪套啊?是仙楼的神妙心法吗?小禾正想着,楚仙子的葱尖嫩指已伸到了面前,似是怕她不信,让她摸一摸,小禾迟疑着触碰了一下,发现果然滚烫非常。 嗯……看来自己是误会楚楚了……不,不对,女师父的手是可以随便让徒弟碰的吗! 小禾更加狐疑。 楚映婵见对方蜻蜓点水般一触即走,同样泛起了疑问,当初不死国中,他们为了斩出色孽之印,日夜掌心相抵地修行,早没了这些顾忌,他现在装个什么正经?自己已这般暗示了,他还一点动作没有,难道他想要自己主动么? 想到这里,楚映婵也有些恼了,仙靥渐渐板起。 小禾知道,她在等自己说话,自己该说什么呢?我帮师父去去火?不,不行,林守溪怎么可能说这种话。 “我来帮师父扇扇风?”小禾试探性问。 楚映婵犹豫了一会儿,嗯了一声,“随你。” 小禾拿起了桌上的书,来到楚映婵身边,用劲扇了一会儿,她心中同样不太开心,心想自家夫君就是给你当牛做马的吗?她本就有怨,谁知楚映婵又说了一句:“算了,别扇了,帮我揉揉肩吧。” “啊?”小禾更惊。 面对这份吃惊,楚映婵也忍不住了,她蹙起眉,“怎么?以前揉得,现在揉不得了?” 小禾瞪大了眼。 以前林守溪经常给她揉肩?他……他也只给自己揉过脚而已啊…… 这对师徒到底怎么回事? 小禾强压下质问的欲望,准备按兵不动,套出更多的话,她走到楚映婵身后,双手搭上她的肩膀,为她揉了起来。 “舒服吗?”小禾咬着牙,问。 “还好,较之不死国时差了许多。”楚映婵说。 “是吗?那我以前是怎么揉的?”小禾问。 “你以前……” 楚映婵想着不死国巨牢中的生活,当时因为迫近的死亡压力,她并没有觉得什么,如今回想起来,巨牢中两人的相处简直是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了,不过她也可以理解,毕竟洛初娥高高在上,他们首先要考虑的只有生死,根本无暇理会其他细枝末节。 楚映婵陷入回忆,也没有回答小禾的问题。 小禾便想靠自己摸索,她先是揉着肩膀,随后慢慢沿着背脊向下,一路按揉下去,见楚映婵迟迟没有呵斥,小禾心中更惊,这……应该不是自己多想吧…… 临近腰肢时,小禾已将唇咬得死死的,先前的肩背并非敏感部位,不呵斥也可以理解,但腰臀……她手指微僵,心中生出了惧意,她很害怕,害怕她会一直放纵下去。 “够了!” 即将碰到腰肢时,楚映婵如遭电击,反应激烈,大声呵斥,目光凶厉,像一只炸了毛的猫。 小禾飞快缩回了手。 面对着楚映婵这等严厉的态度,她反倒长长地松了口气。 当然,小禾绝不可能因此彻底放心,她还是觉得,这对师徒之间多多少少有些猫腻。 是了,不死国生死与共,经历了这么多后,萌生情感也非不无可能,只是……她若站在外人的角度,是可以理解的,但她是林守溪的未婚妻,千人万人能理解,她也决计不能。想到这里,少女鼻子微微酸了。 “对了,这些天你与小禾相处得怎么样啊。”小禾压下了心绪,问。 明明是两人独处,可他三句不离小禾,楚映婵的眸光更为幽怨,她说:“你的未婚妻很好啊,我与小禾在一起,也是极开心的。” 小禾听了,原本松了口气,谁知楚映婵又补了一句:“不过小禾刁蛮任性得厉害,这些天为师可没少挨欺负。” “?” 小禾怒从心头起,心想好你个楚映婵,平日里欺负自己也就算了,竟还敢颠倒黑白? “不相信吗?”楚映婵问。 “信,怎么不信,她一向如此。”小禾竭力平静,说:“小禾这丫头确实骄横惯了,缺乏管教,等她回来我就打她屁股。” “你这话也就在背地里说说了。”楚映婵忍不住掩唇轻笑。 “谁说的?小禾很听我话的。”小禾心想自己真的那么凶么。 “好了,骗其他人还可以,骗师父就免了,你这欺软怕硬的性子哪敢揍小禾呢,以你的胆量呀,也就打一打……” 小禾愈发心惊,竖起耳朵听着。 关键时刻,噔噔噔的声音忽然响起,打断了楚映婵的话语,回头一看,竟是小白祝来了。 小白祝飞奔上楼,如入无人之境,见到了‘林守溪’与楚映婵后,白祝连忙问好,小禾问她来做什么,白祝说自己是来找书的。 前段日子她们一同去往城里,购置了不少书物,其中就有白祝钦定的几本故事书,如今一同安置在这里。 书放得很高,白祝踮起脚尖也够不着,只能喊楚姐姐去帮忙,楚映婵帮她取了书,白祝抱住了书,道了谢,正要离开,却听楚映婵随口问了句:“今日白祝怎么这般好学了?” 白祝听了倍感委屈,说:“楚姐姐与守溪哥哥在这里,小禾姐姐不知道去了哪里,没人陪白祝玩,白祝只能看书了。” 楚映婵听了,揉了揉白祝的脑袋,说:“你慕姐姐现在就在仙楼里,你可以寻她去。” “诶,慕姐姐也回来了吗?”白祝一脸惊喜。 “是啊,慕姑娘回仙楼,竟没来找小白祝玩,真过分啊。”楚映婵打趣道。 “是的是的,以前慕姐姐最喜欢找我玩了。”白祝煞有介事地点头。 楚映婵听了,更觉有趣,心想慕姑娘喜欢找白祝玩,恐怕是因为她是山门里最好欺负的吧。 白祝可不这么认为,她是棵不记仇的仙萝,慕姐姐虽常喜欢欺负她,可她现在只记得慕姐姐的好了,嗯……慕姐姐哪里好来着…… 不想这么多了,白祝抱着书,风一样下楼去了。 “刚刚说到哪里了?”小禾回过神,佯作思考,实则想让楚映婵继续说下去。 楚映婵当然能识出这刻意装傻的模样,她心中微羞,心想这种话让她亲口说出来,难道他会觉得很有趣,很有征服感么?真是……过分,算了,就随了他吧。 楚映婵正要开口,对上小禾的眼神时,她的心头陡地飘过了一朵疑云。 不对劲…… 似有寒意析出骨髓,楚映婵忽有背脊发凉之感,她很快追究到了这种感觉的由来——今天的林守溪不对劲,从进门开始就不对劲。 那个脱鞋的动作……面对她时的种种反应,还有……他什么时候这般尊师重道,彬彬有礼了?不对,都不对的…… 还有,她们也聊这么久了,慕师靖竟还没来寻她们,这…… 小禾不知所踪,慕师靖行迹不明…… 种种疑问在心头碰撞,几乎是在刹那间完成的。 她清醒了。 “我说,你绝不敢对小禾施行家法,也就欺负欺负你徒弟了。”楚映婵笑着说。 “徒弟……” 小禾眉头一皱,心想他连小语都不放过吗?她才七岁啊……接着,更大的羞愧涌上心头,对了,这种行径本就是惩罚小孩子时用的,好像是她想歪了,将之当成了某种情趣。 “我未婚妻真的经常欺负师父嘛?”小禾又问了一遍,想做确认。 楚映婵却柔和地笑了起来,她双手交叠膝上,认真地说:“好了,不骗你了,小禾妹妹很好的,这些天她不仅帮我打理宗门,照顾白祝,还时常陪我聊天解乏,对了,私下的时候,她还想过给你写信,只是这丫头实在害羞,写一份撕一份,最终也没好意思寄出去,你可要对她好些。” 说完之后,楚映婵还压低声音道:“千万别说是师父告诉你的。” “……” 小禾听了,又羞又愧,羞在楚楚公然说出自己的秘密,愧在她似乎很关心自己,是她想错了。 “小禾,竟……这样啊。”她轻声说。 楚映婵点了点头,又问:“你千里迢迢回来,可曾为小禾准备了礼物?” “倒是……忘了。”小禾摸了摸身子,也拿不出什么东西。 楚映婵听了,责怪了几句,她起身走到阁楼深处,翻出了一块玉佩,道:“这是娘亲送我的,现在转赠给你了,你就说是自己买的,将它送给小禾,哄她开心。” “这怎么可以?”小禾惊住了,完全没想过事情会这样。 “还不是怪你自己粗心,以后不可这样了。”楚映婵责备,语调却是温柔的。 “我……” 小禾还想说话,却被楚映婵强硬地塞了玉佩,玉佩质地温润寒凉,她捏着,却感觉是暖的。 “谢谢师父。”小禾轻声说。 楚映婵淡淡笑着,起身,似是灵脉间余热散了,她将那青氅拾起,披在了身上,重新裹住窈窕的身材。 小禾见了这幕,更加惭愧。 “对了,师父的生辰也要到了,你准备送师父什么?”楚映婵问。 “我……” 小禾拖长了语调,默默地将还未焐热的玉佩试探性递过去,楚映婵见了,将脸板起,狠狠打了她一個栗子,说:“师徒之间当有规矩,你再这样戏弄为师,为师可要板子伺候了。” “板子?打哪里啊……” “当然是打手心。” “哦。” 接着,楚映婵又给他讲了许多有关小禾的事,嘱咐他要如何关心小禾,如何对这未婚妻好,并祝福他们天长地久。小禾终于听不下去了,酸楚感涌上心头,她忽然张开手臂,一把抱住了白裙仙子。 哗。 青氅哗然落地。 “你,你做什么?你这孽徒,快快松手!”楚映婵大惊,一口一个孽徒地厉叱。 小禾不肯松手,抱得更紧。 “你竟敢……孽徒,你这衣冠禽兽,你疯了?你这样做对得起小禾么?”楚映婵似真的怒了,她抽出戒尺就要打。 “楚姐姐……” 戒尺落下之际,小禾才娇弱地开口,幻彩羽的效果随之解除,她变回了原来的模样。 “小禾?你,你怎么……”楚映婵一脸吃惊,仙眸间尽是茫然。 小禾也不想解释了,只是抱着楚映婵的身躯,感动地哭了起来,泪花盈盈。 楚映婵也轻轻抱住了她,一边询问是怎么回事,一边安慰着她,而在小禾看不见的地方,仙子唇角挑起,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 第一百九十章:武宴 圣壤殿。 古殿的后面打开,林守溪与慕师靖走过寒风充盈的长廊,长廊下深蓝的水泛着波澜,一眼望去无边无际,神女走在前面,她与小禾差不多高,黑袍起伏似水,深红的长发如丝缕分明的火焰。 慕师靖关注着这醒目的满头红发,本想问林守溪为何知道她是赞佩神女,话到唇边时不由想起了这些天她说的话,幡然明白。 神殿的七神女皆会做符合她们剑名的事,赞佩神女也不例外,自见面之后,无论他们做什么,她的话语皆不乏夸赞,这也使得她将之误认为是低眉顺眼的侍者。 “林公子果然聪慧机敏,难怪时姐姐会这般看重。”赞佩神女笑着说。 七神女皆是境界顶尖之人,但与时以娆扑面而来的凛冽锋芒不同,赞佩神女像是一阵风,一阵被黑袍锁住旳风,温顺低徊,语调平柔。 “嗯,愚者千虑必有一得,你要再接再厉。”慕师靖也说。 林守溪笑了笑,也不和她去争辩,他不由想起了七星宝盒的事,心中犹有疑惑,“宝盒的事也是试炼之一吗?” “从让你们于恶泉大牢合力战龙,至古殿种种考验皆是我的手笔,但七星宝盒不是,它的确是我私人的请求。”赞佩神女回答。 “那你姐姐是……” “她是上一代赞佩神女大人,也是我亲姐姐,她性情温和,曾是七神女中最受世人爱戴的,可百年前的海窟斩魔中,一场诡异的海啸突如其来,姐姐虽幸存下来,仙眸却碎了,她也因此堕了道心,整日说些奇怪的话语,至今未能康复。”赞佩神女低着头,遗憾地说。 “她说些什么奇怪的话呢?”慕师靖问。 “姐姐说……” 赞佩神女脚步微顿,犹豫之后才缓缓开口,“姐姐说她总会梦见自己在一片干涸的湖床里行走,一条七首长蛇在她身边游曳,而她眺望天空时,能看到截然不同的满天星斗,其中有一颗星星是蔚蓝色的,它与众不同,能让人看很久很久。” “蔚蓝色的星星?” 林守溪轻轻摇头,觉得这只是堕境后的精神幻觉,年幼的时候他曾根据古书中的记载制作过观察星星的器物,所以他自幼对修行的幻想是长生,而非飞升,因为他认为宇宙是荒凉的,飞升是无趣的。而彼时他遍观星空,也从未见过蔚蓝色的星。 “是啊。”赞佩神女无奈地说:“能让姐姐恢复如初,就是我最大的心愿了。” 慕师靖嗯了一声,她看着足下深蓝色的波澜,突发奇想,若从外面看这个世界,会是怎么样的呢?嗯……应是一片衰败腐朽的吧。 说来奇怪,这位赞佩神女动作矜持,言语温和,却偏偏又生了一张魅惑众生的脸。 走过长长的风廊,来到了另一座殿里,殿由八面镜面般的琉璃铸成,极高,上未设顶。 “我们何时才能离开?”慕师靖问。 “等试炼的结果出来,若一切无恙,两位自可离开。”赞佩神女说,“在此之前,还要请两位在神殿暂住了。” 如林守溪猜测的那样,她的方法确实是由物推演出人。 就像是推门进入一间房间,房间是空的,但人们可以通过种种物品的痕迹推演出一个完整的人,这并非不可做到之事,更何况神女有其独特的法术。 林守溪很好奇,为何她们不直接使用搜魂之类的术法,那不应该更直接更有效么,难道说这是身为名门正派的底线? 想到这里,林守溪意识到,自己多多少少有些邪道的思想了。 林守溪本以为慕师靖会因为他们又要多住两日而抱怨,并对他进行鄙夷,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立在巨大的琉璃明镜前,眺望圣壤殿的深蓝湖水,阳光打上了她的黑裙,无法穿透,只将她的天鹅颈照得格外耀眼。 这些神殿建筑群在地下,也在水上,圣壤殿的修士们憧憬着澄澈的水,认为是水镇压了泥壤间的污秽,还为水立了神像,神像就在皇帝像的不远处,从这里望去可以看到一袭水绿色的长裙,宛若洛神凌波,飘然欲仙。 慕师靖很喜欢这里的水,她褪去尖头小鞋,双指勾着放在一边,足尖撩着深蓝的水面,宛如白浪中的一朵。 接下来的两天,两人竟难得地和谐了起来,时光像是倒回到了苍碧之王的龙宫里,他们开始一同修炼,探讨法术,但因为身处异地,他们对于河图与洛书默契地闭口不谈。 “你这炼鼎之术怎么练得这般差呀。”慕师靖偶尔也会挖苦两句。 “我不觉得很差。”林守溪反驳道:“我现在已经可以炼制十余种不同的丹药,可疗养内伤,恢复真气,愈合血肉,驱寒辟虫,对敌之时还……” “那你的鼎火为何还是红色?”慕师靖打断了他的话。 如数家珍的林守溪陷入了沉默。 鼎火赤火为最差,苍白之焰为最佳,鼎火越好,所炼丹药的品质也就越高,事实上,自他迈入浑金境后,内鼎的丹药对他的滋补效果已微乎其微,他必须提升鼎火的品质,否则这口辛苦炼化的内鼎几乎全然无用。 他原本以为,与小禾相逢之后,鼎火的炼制能有进展,可预言又令他骑虎难下。 过去住在黑崖的时候,他听师兄师姐说趣事,说是许多女子宗门,都会在眉心或臂上点一点朱砂,作为清白的证明,他原本觉得这种行径很是迂腐荒唐,现在他才惊觉,这赤色的鼎火似乎就是他清白的朱砂,若哪天变了颜色,小禾的铁拳恐怕就要从天而降了。 “我怕我走得太快,你追赶不上。”林守溪淡淡道。 慕师靖笑了起来,眸光清媚如丝,道:“亏你也忍得住……对了,你就这么相信小禾的预言?这丫头可也古灵精怪得很。” “她骗我做什么?”林守溪反问,“你当她是你?” 慕师靖听了,也不生气,只是意味深长地笑着,觉得自己属于好言难劝伪君子。她想了想,又问:“你这修行之路何其漫长,难道就抓着一只小禾薅吗?” “不然?”林守溪反问。 “我看这圣壤殿的七位神女都很不错,应该能助你大道登顶,林公子意下如何?”慕师靖眨了眨眼。 “你这般想我死?”林守溪冷冷地瞥着她,笑道:“你不会盼着我死,然后想独占我家小禾吧?” “哪有,我觉得神女大人们都挺好说话的呀,尤其是这位赞佩神女,你畅所欲言即可,反正她都是夸奖。”慕师靖说。 林守溪不想理她了,以七神女炼鼎是何等的天方夜谭,这可不是三花猫笔下的诛神录……诛神录里那位主角倒是潇洒,真正做到了见好就收,天地间有名有姓的神女仙子几乎一揽无遗。 他的人生可不是三花猫笔下的故事……也不知那只话多的小猫现在身在何方,过得如何。 林守溪看着身旁姿容冷艳的黑裙少女,不由想起了三花猫的某个承诺,心绪一动,当然,只是一动而已,他可不相信三花猫真的会写那样的东西,所以也没有半分期待。 见林守溪迟迟不回话,慕师靖终于图穷匕见:“也对,修道者不能一步登天,需循序渐进,不如先从你师父练起吧。” 林守溪心头一突,“你什么意思?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哦?你在紧张什么?”慕师靖眯起眼眸,凑得更近,仿佛要从他身上嗅出什么秘密。 赞佩神女忽至,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恭喜二位。”赞佩神女笑道。 试炼结果很干净利落:他们不是人类的敌人。 不知为何,慕师靖看了这句话,总觉得怪怪的,因为它既将她与林守溪强硬地归为一类,也没有明确地标明他们是人,只说不是敌人。 “我们是人类的好朋友?”慕师靖换了个角度理解。 林守溪看了她一眼,神色古怪。 赞佩神女没有为他们解释更多,只说稍后会亲自为他们准备车马船只,送他们回乡。 在离开之前,慕师靖想再见时以娆一面,赞佩神女领着他们去了漠视神女殿。 漠视神女殿灯火幽幽,满殿尽是狰狞神像,上有金刚怒目驱驰雷电,下有古龙伏地额角峥嵘,它们层层叠叠,如一张真正的神鬼图卷,恶魔环伺之间,时以娆坐在莲池深处,红裙照水,肌肤如乳,美得如同虚幻。 她睁开眼眸,眼眸中一片清寒,神女赤足点水,于层层涟漪间凌波而来,只是恭喜了他们一句,未寒暄更多,仿佛她的情感在妖煞塔时已经用尽,如今坐在殿中的,又是冷漠无情的神女了。 与时以娆告别之后,他们本该离去,慕师靖见到了殿侧种植的诸多花卉,心中喜爱,自告奋勇地去帮时姐姐浇花,姹紫嫣红开遍的奇珍异蕊之间,慕师靖与小禾赠送的萝卜格外醒目,它们抖索着绿叶,在名贵的花朵间不卑不亢地生长着。 慕师靖浇花时刻意避开了小禾的红萝卜。 圣壤殿的车马已经备好,可离了漠视神殿,却迟迟不见赞佩神女现身,等了许久之后,这位黑袍红发的神女才终于出现。 “我送二位离开。”神女说。 慕师靖敏锐地察觉到,神女的微笑变得沉重了些,不复往日的淡雅魅惑,她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刚刚是出什么事了吗?” “慕姑娘真是慧眼如炬。”赞佩神女夸赞了一句,道:“刚刚确实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什么事?”慕师靖追问。 “鬼狱刺失窃了。”赞佩神女说。 …… 楚映婵拉着小禾的手,将她带回了房间。 小禾将彩幻羽的事告诉了她,楚映婵听了很是惊讶,对这可以骗过仙人的翎羽啧啧称奇。 “小禾真厉害。”楚映婵没有半点责怪她捉弄的意思,反而笑着夸奖了她。 小禾觉得楚楚姐姐胸怀宽广是有道理的,过去她还嫉妒过,如今只剩心悦诚服了,尤其是送玉佩的时候,小禾只觉得心尖都微微化开了。 楚映婵可半点没有表面上那般轻松,若非她仙体清冷无垢,此刻想来已是一身冷汗,幸好她足够自矜,没有露出太多的破绽,否则她真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小禾想将这玉佩还给她,楚映婵坚持不要,只说送出的礼焉能拿回,小禾只得收下,系在腰间当成饰品。 “小禾这法宝真是神奇,我这个当师父的竟也半点破绽没能看出。”楚映婵心有余悸地赞叹。 “当然,这可是小禾的传家宝。” 小禾点了点头,开始给楚映婵演示起了它的神奇,她先后变成了慕师靖、时以娆甚至师尊的模样,各个神女的仪容姿态皆惟妙惟肖,仿佛本人亲至。 这令得楚映婵更加心惊,尤其是变化到师尊之时,楚映婵看着师尊一袭白裘高挑修长的身影,忍不住道:“幸好小禾没有以这样的姿态见我,否则我真要任你欺负了。” “幸好?幸好什么呀,日子还很长,楚姐姐哪怕知道了彩幻羽的存在,恐怕也无法保证次次都能分清吧。”小禾变着师尊模样,双手负后,隐有渊渟岳峙的宗师风采。 倒确实是这个道理…… 楚映婵却也不惧,手指抚摸上戒尺,笑道:“正好,过去我总被师尊欺负,有怨无处出,现在倒可以从你这假师尊那讨回来。” “你……你要做什么?”小禾神色一凛。 “你说呢?”楚映婵反问。 她看着这位白裙仙子,又怜又恼,恨不得解开封印好好治她一顿……算了,也犯不着,等小禾也迈上仙人境之后,就让她看一看什么是真正的妖女。 小禾一想到以后有机会将这对师徒一同收入阁中欺负,就感到了不少征服感。 楚映婵正柔柔地笑着,忽地想起了什么,问:“你有用这个法宝捉弄过林守溪么?” “嗯……在妖煞塔的那几天,我倒是有想过要骗他,譬如扮成你的模样欺负他。”小禾诚实道。 楚映婵心头一颤,脸上微笑却丝毫不变,“为何不试试呢,我觉得还蛮有趣的。” “他天生就有看破我真颜的能力,试了也是自讨没趣。”小禾说。 “这样啊……” 楚映婵点点头,心下却是疑惑,这般重要的能力,她为何从没听林守溪说过? “那我徒儿还是挺倒霉的。”楚映婵惋惜地说。 “嗯?为何这么说?”小禾好奇地问。 “若他没有这个能力,有了小禾,岂不是也就坐拥天下美人了?如今反倒累赘。”楚映婵伸出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 “楚楚,你……” 小禾恍然大悟,瓷白的面颊上红云泛起,她紧咬薄唇,恼道:“这也太便宜他了,我才不会和他玩这种无聊的游戏呢。” “万一你夫君喜欢呢?”因为是闺房之中,仙子说起私房话来也没太多顾忌。 “他要是敢喜欢,小禾就家法伺候。” 小禾双手叉腰,气势凌人,却是越说越羞,她看着楚映婵淡雅的面容,想起了方才她褪去青氅后舒展身子的场景,终于领悟了什么,盖棺定论道:“楚楚真是个外冷内媚的坏仙子啊,我将夫君交给你,实在难以放心。” “小禾何故冤我?”楚映婵无辜地问。 小禾实在受不了她这样的神情了,她扑了上去,立志要好好调教这位仙子,让她走上正轨,闺房内,两位绝色少女的追打娇哼声复又响起。 白祝还在漫山遍野地寻找慕姐姐时,武宴弟子的选拔开始了。 小禾变回了林守溪的模样,在两人确认过没有破绽后,楚映婵陪着小禾一同上山。 上山的路上,楚映婵还不忘嘱咐:“武宴可不是弟子之间的小打小闹,能为先辈敬酒送行是荣耀,年轻一辈的强者皆不会留力,其中甚至有境界不输小禾者,你千万要小心。” “放心好了,就是门主亲自下场,小禾也一样揍回去。”小禾自信地说。 “对了,你也别太意气用事了。”楚映婵又道:“届时参加武会的,都是真正的高人,你若不慎拔得头筹,决计骗不过他们的眼睛。” “嗯,我心里有数。”小禾早就考虑过了这些问题,她保证道:“放心,小禾是很沉着冷静的,绝不会夺魁的。” 第一百九十一章:魁首 再三叮嘱之后,小禾辞别了楚映婵,孤身上山。 峰壁掩映,谷壑纵横,自山腰望去,尽是纳雾吹雪的茫茫之景,虽是冬季,这险峻山势间依旧有苍猿啼啸,鹭雁来往,殿楼高阁列在这云雾之中,时隐时现。 小禾依着楚映婵的指示来到了武堂,武堂已聚了不少人,她才一进门,弟子们的视线就齐刷刷地投了过来,这一举动令小禾心头一惊,还以为是自己伪装得不够好。 小禾先去登记姓名,溪字难写,她一时想不起笔画,一顿连笔糊弄了事后,小禾拿了一块楚门的牌子,潇洒地穿过人群,来到了属于她的地界。 武堂中心是一个大的擂台,擂台四面无栏,设有一鼓,一位年轻的青袍师叔立在一侧,由他裁定输赢。 神山共有二十多个小山门,其他山门皆有师兄师姐带队,其后列了十来位优秀弟子,很是气派,唯独她一人一门,她并不觉得孤单,反而觉得这样更像一个高手。 小禾学着林守溪的样子站着,腰杆笔直,面容淡漠,双袖飘然而垂。 “他就是林守溪?拜入楚仙子门下,还与楚仙子传出私情那个?” “生得这般妖孽,不是他是谁?” “我闭关的那些日子,这小子的名字就如雷贯耳了,如今见了真人……啧,也难怪师妹们常将这名字挂在嘴边。” 小禾敏锐地竖起了耳朵。 他们议论声音并不大,却逃不过小禾灵根的捕捉。 小禾面容冷漠,看似对周围的一切毫不关心,实则密切地关注着众人旳言论,想听听林守溪有没有背着她做坏事,小禾专注之际,身后传来小心翼翼的脚步声,回头看去,是位眉清目秀的可爱少女。 “林师兄,你什么时候回山的呀,竟一点消息没有,我还当今日看不到你了。”少女小声地说。 小禾并不认识她,为了避免穿帮,她只是淡淡答了句:“前两日回来的。” 少女听他语气冷漠,更将头低下,“林师兄还在生双双的气吗?” 双双? 小禾眉尖一蹙,心想这名字倒是可爱,也不知道她姓什么……等等,生气?林守溪与她之间有什么纠葛吗? “我生你气做什么?”小禾幽幽开口。 她的语气拿捏得很好,我字轻轻上挑,么字尾音下滑,咬字清晰,抑扬顿挫,语义却是模糊,若是林守溪听了定已如芒在背,开始自我检讨了,双思思也不傻,知道他这是真的生气了,连忙解释: “我当时误解了林师兄的话,还以为你与楚仙子是未婚夫妻关系,将之告诉了朋友,我让她别说出去的,谁知……”双思思声音越来越轻。 每个人告诉自己好朋友时,都嘱咐对方别说出去。 小禾松了口气,心想原来是这件事,楚楚姐姐这般纯洁善良,竟为这种谣言所累,真是可恶…… “误会解除就行,以后别这样了。”小禾说。 双思思听了,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师兄不怪双双就好。” “嗯……还有事吗?”小禾见她总偷偷打量自己,顺口问。 她并不觉得这丫头和林守溪能有什么勾结,像这样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被自家夫君吸引心生爱慕并不新奇。上山之前,她还在客栈中听大家议论天下仙子神女,吵得激烈,更有大打出手的……这都是常事,若世上单单只有自己喜欢林守溪,她反倒要自我怀疑了。 “有,有的。” “那就说。” “嗯……林师兄的生辰是什么时候啊。” “问这个做什么?” “我们……我们想帮林师兄办生日宴会。”双思思害羞而期盼地说。 “不必了。”小禾立刻拒绝。 “不用师兄亲自到场的,我们就自己办,自己偷偷开心一下。”双思思声音更小。 小禾蹙起眉头,不解道:“这有什么意思?” “很有意思啊……我们能在暗中默默地为师兄祈祷就好了,看到你过得好,我们就很开心。”双思思的话语听上去卑微,眼眸却是亮晶晶的。 “我有未婚妻的。”小禾话语冷漠,心中却也生出了几分怜惜。 “我知道啊……能被师兄喜欢的,想必是世界上最好的姑娘吧。”双思思羡慕地说。 “她是很好的姑娘。”小禾点头点的干脆,平静道:“她温柔善良,姿容无双,无论天赋、武功、智慧都在我之上。” 双思思听了,只觉惊为天人,心想师兄已优秀至此,那位女子又该是何等的天人? “师兄能娶到这样的女子,更说明师兄的厉害了。”双思思发自内心道。 “……” 小禾不知如何回应,甚至想说一句是未婚妻瞎了眼,她娇气地哼了一声,本想随便找个理由将这少女打发走,可见她楚楚可怜的模样,小禾不由起了怜心,“你们要办也好,但莫要铺张浪费,也莫要扰民休息……” 小禾轻声嘱咐,双思思乖巧点头,说着说着,小禾忽地想起一事,忙问:“对了,你们有多少人?” “这……” 面对着质询的目光,双思思犹豫着开口:“现在有两百一十六人了。” “两百多个姑娘?” “嗯……也不全是姑娘。” “……”小禾沉默了一会儿,叹气道:“你们还是解散吧。” 双思思离开的时候,眼睛是湿润的,她央求了一会儿,无奈小禾铁石心肠,坚持要让这潜在的‘后宫’分崩离析。 不过饶是如此,双思思依旧心怀思慕,离开时还不忘提醒她注意安全,告诉她这次武宴的对手远比赵歌凶猛厉害,让她千万小心。 小禾好奇赵歌是谁,双思思见她不记得了,立刻解释了一番,小禾听了,只咕哝了一句‘原来是二公子啊……’,双思思也不知这二公子有何说法,武宴即将开始,她的师门唤她了,只好依依不舍地离去。 双思思走后,小禾抬起头,发现看向她的弟子更多了,大都摩拳擦掌神色不善,他们虽非同一宗门出身,此刻却有同仇敌忾之感。 同样,小禾对他沾花惹草结交师妹之事亦有怒气,只可惜他本人并不在场,无法绳之以法。 敲锣打鼓之中,比试正式开始。 每位弟子皆领取一个牌子,牌后写有数字,这是稍后上场的次序,但这里有数百位弟子,若两人一组比试,恐怕要比到天荒地老去了,故而规则写成了五人一组,由五人进行混战,取一胜者。 这一规则对于强者或是结仇众多者是不利的,譬如林守溪这样的,但同样,这也给了稍弱的修真者以计谋取胜的机会。 小禾觉得这样的比试也算有趣,双臂环胸观赏了一会儿。 擂台宽大,弟子们从四面八方走了上去,能入云空山修道者皆武艺出众,哪怕抛开智谋算计,他们的打斗亦是精彩纷呈的。 在这样的战斗里,小禾见识了不少武功,有如佛坐定不动如山者,有高高纵跃,蝙蝠般倒悬梁上,坐山观虎斗者,也有身体旋转,如飓风过境者,他们各展绝学,引来弟子们的惋惜与叫好,青袍师叔立在一侧,捋着胡须,常击节赞叹,大有后生可畏之欣喜。 同时,小禾也见识了许多灵根。 风雷水火之类的寻常灵根之外,还有不少稀奇古怪的,譬如兵器灵根,它可将体内原本微量的金属元素放大,提炼而出,在手臂与身躯上构筑一副真正的刀剑铠甲,也有猿猴灵根,可使人暂时失去理智,退化为大猿,获得比人类时期强大数倍的力量,还有影子灵根,他不仅可以把影子当成战斗的同伴,还能与它移形换影,虚实变化。 小禾认真地记住了每一种招式与灵根。 她知道,真正的战斗绝不容许托大,哪怕双方实力相差悬殊,也有可能会因为一个新奇的手段而丧命,仙人境之下的境界并不存在真正的壁垒,任何跨境的击败甚至击杀都有可能。 一阵激烈的比试之后,终于轮到她上场了。 林守溪的名声在年轻弟子中极为响亮,所以这场战斗,无论是弟子还是长辈都颇为关心,想看看这天才少年选择加入楚门,到底是良禽择木还是自甘堕落。 可接下来的比试却所有人都大失所望。 失望在于,他们原本以为可以见到精彩的比试,但真正打起来后,战局却快如秋风扫落叶,只见林守溪走到场中站定以后,身影顷刻化作一连串的残影,一息之间,残影纵横,待林守溪复归原处,众人才恍然回神,他的周围已不见对手,唯有四名弟子在台下呼痛。 胜负立分。 原本许多弟子们对林守溪颇有微词,觉得他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可今日一见才知原来是盛名之下无虚士,他的打法太过干净利落,太过漂亮,根本不像是武学,更像是讲究一击毙命的杀招。 少年慕强,许多原本讨厌林守溪的弟子也被他的表现折服,当然,也有不少人嫉妒更深,爱慕他的少女们则始终兴高采烈,欢呼不断,甚至喊起了‘守溪守溪,天下第一’的口号,听得小禾眉头皱起,小巧的足趾痉挛似地扣紧。 第一轮比试之后,更强的二十五位弟子被筛选了出来。 这五轮比试结束后,二十五名弟子将会变成五人,进行最后的魁首角逐。 这一轮比试要比上一轮难一些,倒不是小禾实力不足,而是她为了模仿林守溪,顺便将境界压制在了浑金境,这二十五名弟子可没有滥竽充数的,最差也有個玄紫境。 虽不似第一轮那样秋风扫落叶,但这一战依旧是精彩的,小禾将她凌厉的拳脚功夫展示得淋漓尽致,无论对方用何等巧妙的法术,她都能依靠身法与武功近身,抓住破绽或薄弱之处,一击即溃,这四人明明是围攻她的,可她总能用各种巧妙的手段分割战场,于混战中进行捉对厮杀。 转眼之间,四名弟子被各个击破,她独立擂台中央,赢得满堂喝彩。 “你……你的拳为何这么快?”一位弟子被击败后满心困惑,不由发问。 小禾脚步微顿。 不仅是提问者,还有诸多的目光也一同聚了过来,等待她回答。小禾知道,这是给我们楚门长脸的时候了。 “首先是师父教导有方,其次呢……” 她飞快地打了个腹稿,然后双手负后,淡淡开口:“靠灰尘勾连水珠形成的雾流动缓慢,汇入山川的雨水却能化作怒流奔腾呼啸,练武亦是如此,唯有心无杂念,方能拳出如电。” 强者的话哪怕漏洞百出,只要说得漂亮些,也会有种发人深省之感,弟子们闻言,纷纷若有所思地点头,露出了或醒悟或懊悔的神色,唯有一名弟子弱弱地问了句‘那泥石流是怎么回事?’,幸好没人听见。 这轮比试之后,稍事休息,这场武宴大比也就接近尾声了。 这场武宴确实不乏高手,但比试到这个地步,只要有眼光的修士都能看出,林守溪是其中实力最强的,比早他两三年入门的师兄师姐都要更强。 许多人已不在乎比试的结果了,他们都开始猜测,未来的林守溪能走到哪一步。 面对着大家期盼的目光,小禾心里多少有些愧疚,因为她知道,这场比试她是要故意输掉的…… 弟子们的纷纷议论中,最后一场比试开始。 小禾与其他四位弟子一同走上台去,除去小禾之外,有三名男弟子,一名女弟子,他们都是层层比试后脱颖而出的佼佼者,代表着这一代年轻弟子的巅峰。 “升云阁比试之时,听闻林师弟是玄紫境,我观师弟今日气度,似乎又有精进了啊……”一名白衣男弟子说。 小禾淡淡地嗯了一声。 懒得废话,小禾直接拉开了一个拳架的起手式,质朴凝练。 这是她从林守溪那学来的武功,一年多的修炼,她已将它们练至大成,圆融进了原本的武学里。 三名男弟子皆是自家山门的骄傲,他们原本想客套寒暄几句,见林守溪这般干脆直接,也不好意思多说什么,各自摆出了迎敌的架势。 “徐师兄,你境界最高,此战由你主攻,我们侧边接应。”褐衣弟子说。 被称为徐师兄的是位冷峻英气的青年,约莫二十出头,已是元赤境的高手,实力不输孙副院。 徐师兄轻轻点头,摆开了架势,真气蕴蓄掌心,如凝雷电。 其余两名弟子一人白衣,一人褐衣,他们身形飘然散开,立于徐师兄五步开外,呈犄角之势将林守溪包围,剑拔弩张的对峙里,战局一触即发。 “哎哎,你们这是做什么啊?三个人联手对付一个比自己年纪小的晚辈,你们好意思吗?” 不知是因为见他们仗势欺人感到不满,还是因为自己被冷落,那名好不容易杀出重围的女弟子格外不高兴,她站在林守溪面前,张开手臂,神色冷然。 “尹师妹,你这是做什么?你该不会也……”徐师兄皱眉,露出了不甘之色。 被称为尹师妹的少女一身水蓝衣裙,她拦在林守溪面前,一脸怒容,批判完他们后,她回头看了一眼,认真道:“林师弟放心,师姐会帮你的。” 小禾心中叹气,心想以后与林守溪出去逛街,定要给他弄副面具戴上,免得他乱惹桃花债。 面对这位姐姐的好心,小禾也委婉地拒绝了,她今日打得舒畅,筋骨活络,面对三人的联手,她没有半点惧怕,只觉战意更盛。 尹师妹未能帮到她,不由露出难过的神色,小禾见不得小姑娘难过,便道:“你为我鼓气助威就好。” 尹师妹认真点头,又笑了起来。 短暂的对话之后,战局于电光火石之间拉开,小禾一步踏出之时,另外三人的身形几乎同时动了,他们身影分散,势成三角,夹攻而来,身法的庇护之下,他们各个快若鬼魅。 小禾的注意力主要放在徐师兄身上,她知道,擒贼先擒王,只要将这徐师兄率先击败,另外两人也就不战自溃了。 她的想法很好,实施起来也很顺利。 小禾的武功是从荆棘林中与凶兽厮杀领悟的,无半点花架子,远非这些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可比,更何况她已见过了邪神与邪龙的出世,眼光甚高,这等弟子的出招看似凌厉,但落在她的眼中,根本不足为惧。 三人的夹攻之中,小禾身影穿梭闪烁,他们几乎连衣角都触不到,唯见一轮轮拳风凭空生出,呼啸迎面,打得他们鬓发散乱,踉跄后退。 同为元赤,差距亦大,徐师兄的元赤境与小禾相比,简直和纸糊的一样。 一阵激烈的战斗之后,正当小禾要将徐师兄击败,异变忽生,只见徐师兄盘膝而坐,口中大喝了个‘锁’字,与之一同喷薄而出的,还有一连串怪异的口诀。 小禾不想暴露灵根,并未封锁他的法术,依旧是一拳递出,将他打出场外。 徐师兄飞出场外,法术却已生效,那是禁锢之术,令她的身影短暂停滞,接着,小禾的右上方,那名白衣弟子掌心聚雷,凌空拍落,身形竟比交战时快了一倍。 小禾立刻明白,他一开始就在骗人,徐师兄根本不是他们中最强的,他才是!他想让自己放松警惕,全力对付徐师兄,然后伺机将她击败。 白衣弟子身影逼近,心中一喜,以为就要得手,谁知小禾面露凶光,只是一拧双腿,足下的封印便裂如碎冰,她抬起头,直视那白衣弟子,随后收拳腰间,一呼一吸间凌空砸去,轨迹笔直。 白衣弟子被砸中额头,惨叫一声,掌心雷化为飞灰,他如风筝断线,跌出擂台,满地打滚。 局势瞬息万变,方才还败局已定的林守溪,转眼竟已是大胜之势……弟子们感慨之余也不明白,他究竟是怎么在短时间内挣脱这法术枷锁的。 “元赤境?你已迈入了元赤境?!” 青袍师叔发出了吃惊的声音,也解答了大家的疑惑——原来林守溪方才一直在压境,他的实际境界已是元赤! 正是元赤境的力量,让小禾直接将这法术枷锁震碎。 徐师兄与白衣弟子的计谋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败涂地! 另一名弟子本还想进攻,可见此场景,他再无战意,认负之后飘然退场,颓丧地消失于人群之中。 胜负已定。 但小禾知道,自己是不能夺魁的,正好,方才这尹师姐帮了自己,给了她报答的理由,好人有好报,她将这魁首的名额给尹师姐,简直是两全其美之法。 小禾正欲开口,心中却忽地响起一丝警鸣。 啪—— 一记手刀毫无征兆地从身后而来,斩上她的肩颈,这一击极为猛烈,足可劈裂树木! 麻痹感从受击处生出,刹那流遍全身,钻入筋骨,令她娇躯一颤,若非小禾自幼以兽血炼体,恐怕也难以招架这一突袭。 见全力一击未能将她打败,偷袭者显然也慌了,又想再补一记,小禾却已转身,眸中的雾凝成了森寒冰锥,她咬着牙擒住了对方即将的手腕,用力一拧。 “我……我不是……啊——” 尹师姐惨叫一声,她被抓住手腕的同时,脉也被点住,疼痛与酥麻使她难以反抗,她心知要败,羞愧不已,仓促解释道:“是徐师兄,是徐师兄要我这么做的……” 全场哗然。 是啊,能杀入这五人的,又有谁是真正简单的呢……小禾后知后觉,她还是轻敌了。 幸好她实力足够强。 但这种背叛感依旧刺痛了她,她目光凌厉,齿缝间‘滚’字如火喷薄。 尹师姐求饶的机会都没有,胸口便中了一掌,倒飞出去,砸入人群之中。 小禾讨厌姐妹的背叛,若非规矩所限,她还要揪起她的衣领,将她狠揍一顿,让她学会做一个正直的弟子。 当然,她现在也没心思想这些。 她夺了魁首,要赴真正的武宴了。 第一百九十二章:首座真人 楚映婵在门庭整理衣裳,准备去赴武宴时,恰好收到了‘林守溪’夺魁的消息。 不愧是小禾…… 楚映婵似乎早就猜到是这样的结局了,没有感到太意外,她只是无奈地笑了笑,想着这件事要如何收场。 天渐渐黑了,外面又飘了起来雪,原本晒了一天摇摇欲坠的冰棱重新冻得结实,楚映婵看了一会儿,觉得它们像是屋檐下挂着的一串水晶萝卜,这个念头刚起,她就看见白祝从山上跑下来,臂弯挎着篮子,里面不知装着什么。 “慕姐姐好像在和白祝玩捉迷藏,白祝找了一下午也没有找到。” 白祝失望地说着,觉得是自己太没用了。 楚映婵只好出言安慰,告诉她刚刚自己见到慕姑娘了,她也在找白祝,却没能找到,之后好像是有急事,又下山去了。 心思缜密的白祝听不出什么破绽,一下子就相信了,她像是也有急事,揣着篮子就往楚门跑。 楚映婵拦住了她,问篮子里装的是什么,白祝说她在仙楼的菜地里发现了几颗萝卜,但它们长得好像不是很好,干瘦干瘦的,应该是太孤独了,缺少陪伴,所以她决定将它们挖来楚门养。 楚映婵一听,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她掀起土蓝色的布帘一角看了看,果不其然,里面哪里是萝卜,分明是数十根叶片如掌,根如纺锤的老仙参。 “嗯,白祝真是善良呀。”楚映婵浅浅笑着,也不点破,由着她移栽到楚门去。 不愧是楚门的左右护法,真懂得给山门薅宝物,反正师尊也不好意思责怪白祝……楚映婵心想。 得到了小师姐的夸奖,白祝信心更足,立志要将它们养得白白胖胖旳。 送走了小白祝,楚映婵上山赴宴。 陆余神久居云空山数百年,门下历代弟子数以千记,她名声甚大,‘荒原一甲子,刀不归鞘’的故事更是人尽皆知,妖煞塔邪龙降世,若非她舍生取义,人族的损失恐将会难以估量。 武宴堂前挂着陆余神的画像,白袍金冠,一身贵气,若不刻意回忆,人们很难想起她竟是乡野出身的孤女,其实陆余神自己也快忘了,在灾神死在她面前的那刻起,个人的私怨就像是渗入沙地的血,她今后所要面对的,是全人族的弥天大恨。 今日,往来宾客皆一身素衣,但他们并不悲恸,因为陆余神不喜悲伤。 如‘林守溪’进入武堂那样,楚映婵赴宴之时,也有许许多多修真者投来的目光,既是因为她神眷般的美丽,也是因为她的境界。 两个月前,楚映婵尚在元赤境中段徘徊难前,神志消沉,如今却又重新迈入仙人境中,流光魅影清逸出尘。 联想到林守溪在武宴时夸张的表现,再加上之前关于未婚夫妻的传言,许多人甚至不免想入非非,觉得这对师徒是不是在闭关修炼什么邪功。 “师父……” 小禾见楚映婵到来,连忙穿越人群,来到她身边。 楚映婵看着她,笑道:“徒儿做得好啊。” 小禾知道她在说笑,瘪了瘪嘴,神色不悦,楚映婵揉了揉她的脑袋,笑着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令这般稳重的小……嗯,小徒儿没沉住气?” 小禾将比武的事大概说了一遍,楚映婵听了,浅浅地笑着,一边帮着小禾骂对手诡计多端,一边夸赞着小禾聪慧神武,直到讲到尹师姐背叛,于暗处施展手刀想将其击败时,楚映婵笑不出来了。 “嗯,暗地里的刀子是最难防的,被相信的人背叛也最令人伤心了。” 楚映婵话语轻柔,可看着小禾义愤填膺的模样,心中却是战战兢兢的,她暂时压下心念,轻轻拍了拍小禾的后背,说:“不用太过上心的,以后我们会帮你拦住从后面冲杀来的敌人。” “还是师父好。” 小禾听了,很是感动,下意识抱了抱楚映婵,楚映婵没来得及推开她,只得咳了两声以示提醒,小禾飞快反应过来,触电般松手立定,可这一幕依旧落在了许多人眼中,众人神色复杂,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可以想到,武宴结束之后,又会平添有许许多多流言蜚语了。 “现在怎么办?”小禾问。 “还能怎么办?”楚映婵发问。 “可是……” 小禾可以感受到,已有数位高人看出了些许端倪。 “你想为陆仙师斟酒送行么?”楚映婵问。 “当然想。”小禾说。 “那就去吧。”楚映婵微笑。 小禾轻轻点头。 武宴开始,随着大门打开,仙人们陆续入场,乐器齐齐演奏,壮烈的乐声激昂响起,如击鼓,如裂帛,如浊浪涌出江口,如万骑奔走闯阵,楚映婵于门主高台上合衣而坐,清丽夺目,她听着这壮阔曲调,想着妖煞塔的泼天大雨,心中萧肃。 接着,数十位弟子舞剑而来,于场间开始表演,一时间,武堂内尽是闪闪发亮的剑花,弟子舞剑固然精彩,可大家的目光却不在他们身上,因为林守溪已斟好了酒,面不改色地穿过重重剑影,向着堂上走去。 少年明眸皓齿,英俊秀美得更胜传言,他缓缓走过白毯铺成的长路,目光坚毅,众目睽睽之下,少年双臂高举,杯中酒水平稳,一丝不颤。 楚映婵相信小禾绝不会怯场,但她还是不由为她感到紧张,因为堂上坐着一个老人,一个头发掉光,宛若和尚的老人。 三座神山皆有首座与掌教,他们是神山真正的领袖,负责统领神山修士,按照惯例,宗门俗事大都由掌教打理,而首座更像是神山的精神象征,但云空山恰恰相反。 云空山的掌教大人自从领悟了‘未来法’后,就开始闭关,他想象出了一个未来的、完美的自己,让未来不断朝着当下涌现。 掌教闭死关,俗世只好由首座打理,首座年岁已大,年轻时与邪神的交战令他落下了不治之伤,如今更是风烛残年,久居深殿难以出行,大家都说,用不了多久,首座大人就要仙逝了,而下一任首座,将会在三位仙楼楼主中选出。 楚映婵没想到今日首座都亲至了,她知道,小禾纵使侥幸骗过了所有门主,也绝骗不过首座。 事实也是如此。 “你不是林守溪。” 小禾走上高台,将要为陆余神斟酒时,须发脱尽的老人缓缓开口,平静地说。 …… 首座年迈,声音洪亮依旧。 小禾本想用声之灵根将这句话抹去,稍一犹豫还是放弃了,她知道这不是首座想要的答案。 这句话所有人都听见了,有的人神色诧异,不解其意,有的人则轻轻点头,表示自己早已了然,楚映婵也有些微慌,哪怕小禾被揭发,也不是什么真正的大事,顶多楚门被罚,没收之后三年本该分配的玉石丹药。 三年玉石丹药……楚映婵认真想了想,还是觉得有些肉痛的。 “嗯,我不是林守溪。”小禾平静地回应。 “那你是谁?”首座问。 “我是悲伤陆仙师之死,前来祭奠之人。”小禾说。 首座听了,微笑点头,“既然心诚,但敬无妨。” 就这么简单么…… 小禾有些不敢相信,接着她意识到,神山首座何等胸怀,又岂会为难她一个晚辈?自始至终,都是她多虑了。念头至此,她不再多想,心无杂念,跪于灵牌前,浇酒成圆。 小禾敬酒之后准备离去,首座又问:“既然心诚,为何一句悼词也没有?” “悼词只在永别时才会说出口。”小禾说:“陆仙师还在与我们同行。” 有人若有所思,缓缓点头,有人则嗤之以鼻,觉得是花言巧语,首座静默片刻,说了句: “不错。” 人们并不知道,这声不错指的是话语不错,还是人不错,但听得出,首座对眼前之人很是欣赏。大部分人依旧不知道这个林守溪不是林守溪,只当是‘我非我’之类的禅机。 “你的灵根不错,若小李见了,一定会羡慕的。” 这是首座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首座口中的小李是云空山的掌教真人,姓李,比他年纪小五十岁。 小禾并不明白,自己的声之灵根为何值得一个领悟‘未来法’的大修士羡慕,这根本就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同样,她也不知道,这次看似平常的假扮会对云空山带来怎样的影响。 她回到了楚映婵的身边,一直等到武宴结束,中间再未有什么意外。 “幸好没出什么事。” 回到楚门之后,楚映婵庆幸地说。 小禾淡淡嗯了一声,却是忧心忡忡的,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担忧来自哪里。 楚门内,白祝已将‘萝卜’兴致勃勃地种好,为它们浇水,期待着它们的长大。白祝其实一直想要个弟弟妹妹的,为此早在五岁的时候就怂恿过师尊,说‘白祝好像是個小傻子,要不师父你再要一个吧’,师尊欣然答应,唯一的要求是,要白祝去帮她寻一位靠谱的夫婿。 这可难倒白祝了,转眼已是六年过去,白祝也不算全然没有进展,她好歹识了字,明白了什么是‘夫婿’。 “小师姐,小禾姐姐,你们回来啦。” 两位少女回来时,白祝跑去过,热情地迎接她们。 迎接完她们之后,朝三暮四的白祝又扒拉开窗户,脑袋向外探去,寻找着其他人的下落,“诶,守溪哥哥和慕姐姐还没有回来吗,他们这是到哪里去了呀。” “是啊,他们怎么还不回来。”楚映婵佯作疑惑。 “许是私奔去了,等将他们缉拿回来,我开堂好好审理,看他们如何辩解。”小禾佯作气恼。 这一次,白祝却断然摇头了,她双手叉腰,认真地为他们辩解道:“不会的,守溪哥哥和慕姐姐不会私奔的。” “为什么?”小禾问。 她原本以为是白祝年幼,不知人心险恶,错信他们,谁知白祝语出惊人:“因为他们是亲生的姐弟呀,亲生的姐弟是不可以在一起的。” 白祝言之凿凿,很是自信,这里面蕴藏着她对‘夫婿’二字的深刻理解。 小禾与楚映婵对视了一眼,皆露出了吃惊之色。 “白祝怎么知道的?”小禾试探性地问。 “诶,他们没有和姐姐们说嘛。” 白祝也感到吃惊,她解释道:“这是在巫家的时候,哥哥和姐姐亲口告诉白祝的,那时候守溪哥哥还一口一个姐姐地喊慕师姐呢。” “……” 楚映婵想了想,说:“这不会是骗白祝的吧?” 小禾却是摇头,喃喃道:“原来如此……连起来了,都连起来了!” “连起来了?什么连起来了?”楚映婵更糊涂了。 “在过去,林守溪与慕师靖应是有过一段旧情的,在地牢中时,我常常问她为何与道侣分开,每每这个时候,慕姐姐总是语焉不详,似有难言之隐……” 小禾只觉念头通达,轻声说:“原来难言之隐指的是这个啊,是了,他们不仅都漂亮得不像话,连血都是差不多的味道,这不是姐弟又是什么……我早该想到的。” 楚映婵原本是不相信的,因为这么重要的事,林守溪竟对她只字未提,但现在听小禾如此分析,她也将信将疑了。 他们……竟是亲生姐弟么? 也对,血脉相亲之人竟曾结为过道侣,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难以启齿的吧,难怪他们总是吵架,表现得这般不和……原来都是掩饰么? 从震惊之中平复后,小禾、楚映婵、白祝坐下商议,最终决定照顾他们的颜面,共同保守这个秘密。 …… 武宴后人陆续散去,独留首座一人。 没有人众星捧月的簇拥,他老态更显,与普通的老人再无二致,方才宴会上的矍铄更像是回光返照,他现在连颤颤巍巍地起身都难以做到。 首座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似在回忆自己的过去,五百年的记忆太过庞杂,年迈的他也有些老糊涂了,忘了许多事情发生的顺序。 “你真是老糊涂了。”一个声音同时说。 说话的不是人,而是他的影子,烛光照出的影子。 影子像是一汪黑色的水,徐徐立了起来,变成了侍者的模样,言语责怪,“你不该离殿的,虽只断了一夜灵山玉棺的调养,可这至少要折你十年阳寿,你早就不年轻了,又有多少阳寿能用来折?” “阳寿本该用在值得之处。”老人不以为然。 “这少年究竟有什么值得见的?”影子疑惑。 “见到了才能知道他究竟哪里值得。”老人说。 “可你没有见到。” “没见到便是机缘不够。” “机缘?”影子对于他的机锋很是不满,不屑道:“你都这么一把年纪了,还相信机缘?” “若没有机缘,我早在五百年前死了,我自机缘中生,也该因机缘而死,以这样为结局,我会满意。”首座老人说。 “我不满意。”影子叹气。 “为何?”首座问。 “我是你的影子,你死了,我也要死。”影子说。 “让你失望了,我此生修不到长生了。”首座真人满怀歉意。 影子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最后,他问:“三座仙楼楼主,谁会成为下一任首座?” 神山仙楼为三,‘道’‘真’‘神’,分别由三位人神境修士坐镇。 “你觉得会是谁?”首座反问。 “若论实力,自是道门之主莫属,只是……”影子顿了顿,说:“只是她已是神隐之人,心更是早不在神山上了。” “那就等她归心吧,而且……她本就不该成为神山之主。”首座欲言又止,余了半句话没有说。 …… 一辆银色的车驶出圣壤殿,拉车的是头紫羽斑斓的孔雀。 离开圣壤殿后,林守溪与慕师靖才可解开蒙着眼睛的黑纱,黑纱落下,他们便对上了赞佩神女微笑的面容。 两位不足仙人境的小修士,竟要由神殿七神女来护送,若传出去恐怕要让天下震惊。 有了神女大人的护送,回云空山的路自无需担心什么危险,只是临近楚国之时,林守溪主动要求下车,去寻楚妙,询问小语之事,楚妙只说神守山境内凡民足有千万不止,查起来极费力气,短短几天出不了结果。 “还是没能找到你那笨徒弟吗?”慕师靖问。 林守溪摇了摇头。 “你们一共没相处几天,再不见面,恐怕她早就不记得你了。”慕师靖笑着说。 “人只会忘记不重要的事。”林守溪说。 “一厢情愿。”慕师靖淡淡一哂。 孔雀的马车将会在两天后抵达云空山,可以想见,回山之后将会是漫长而平静的修道岁月,只是车行驶在满是石子的小道上时,林守溪的心也跟着颠簸了起来,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鬼狱刺失窃一事。 用赞佩神女的话来说,这件事对圣壤殿不大不小,不大是因为鬼狱刺只是一件残次品,并不强大,只配放在恶泉大牢一层楼的门口,丢了也就丢了,无足轻重。 不小是因为,圣壤殿这样的地方,竟也会失窃。 林守溪想着那个黑烟缭绕的尖锥,心却难以安宁,他想知道它是为何人所盗,更想知道它未来会刺入谁的胸膛。 第一百九十三章:若无闲事挂心头 两天之后,马车闯出蜿蜒的山路,驶入神山地界,神山以壮阔的姿态撞入视线,楚门就藏在白云掩映之间。 赞佩神女亲自护送至此,只说别无所赠,将那两块蒙目的黑色绢丝送给了他们,慕师靖微有不悦,林守溪却欣然笑纳。 “多谢神女一路相送,再见。” 下了马车,林守溪与慕师靖与她挥手作别。 她没有作答,只是目送着这对少年与少女走远,直至他们消失在密林深处。 风将遮蔽的云吹开,光自由地洒落下来。 赞佩神女沐浴在光里,瓷白的手指抚摸过孔雀的羽毛,她只微微一笑,湿润的唇就被光映得绚丽,漆黑的长袍也为笑容所染,比孔雀之羽更斑斓多彩。 “不会再见了。”她像是预知了什么,说。 风将她深红的长发吹起,如一团岁月悠久的火焰。 林守溪走上云空山的石阶,回首望向来处时,孔雀已拉车驶远,不见踪影。 “看来圣壤殿的神女都是不错旳人。”林守溪说。 “嗯,都是长得不错的人。”慕师靖淡淡地说。 “你不相信她们?”林守溪问。 慕师靖点点头,相处两三日不足以让她相信什么,唯一能确定的也只有容貌而已。 “与虚伪之人待久了,总是容易对人产生不信任的。”慕师靖瞥了他一眼,说。 “虚伪之人?我?”林守溪皱眉,觉得她又在颠倒黑白了。 “当然咯。” 慕师靖笑了笑,慢条斯理地说:“比如你现在明明归心似箭,却故意走得这么慢,装成很冷静的样子,还有你现在应该很想将我支走,去与你家未婚妻独处,但又不好意思开口。” “……” 林守溪看向她,也笑道:“你觉得你很懂我?” “你猜?” 慕师靖笑而不答。 林守溪没有继续说话,生怕中什么言语圈套,慕师靖却绕到他身后,双掌抵住他的后背,轻轻一推,说:“我劝你还是走快一些。” “为什么?” “小禾与楚映婵独处这么久,你真的一点也不担心吗?”慕师靖问。 林守溪知道,她说的是近墨者黑的道理,不由问:“你是怕楚映婵被小禾带坏?” 慕师靖听了,无奈地叹了口气,她敲了敲他的脑袋,不满道:“真不知道你是故意偏袒,还是真不清楚谁是好姑娘谁是坏姑娘。” “师父很好的。”林守溪辩解说。 “笨蛋。” 慕师靖驳了一句,对他的执迷不悟感到不满,这些天她可是认真复盘了一下妖煞塔发生的事,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楚映婵的微笑在她心头萦绕不去,像是一柄剑,一柄杀人于无形的剑。 见林守溪这般偏袒她,慕师靖更觉得小禾讨的这个夫君甚是没用,看来还是得靠姐姐把楚妖女的面纱揭开,狠狠报复一下这个表里不一的小仙子。 “你们姐妹之间不能和睦一些么,总这样争又能争出个什么?”林守溪似看出了她的心思,苦笑着说。 “你懂什么?” 慕师靖投来轻蔑的眼神,她平静地说:“如今的神山里,论入门时间,我可是一等一的师姐,师尊还未归山,我自要拿她们立威。” 林守溪不太敢接她的话了,两人加快脚步,向着山上走去。 风水流般从峰顶倾泻下来,吹开眉前的发,撩动腰下的裙,少女感受着山风的吹拂,随手摘了片翠叶,对折放在唇边,和着风吹奏成曲。 林守溪侧目看她。 黑裙少女吹着悠扬的曲调,拾阶而上,玲珑有致的身躯似风削塑而就的,美得浑然天成,她有着不同于任何神女仙子的独特之美,林守溪也很难描述这种感觉,他只觉得这副冷艳曼妙的皮囊下藏着‘妖’,等那‘妖’有朝一日苏醒,她将真正倾倒万代芳华。 临近楚门,慕师靖停下吹奏,侧目望来,“总偷偷看我做什么?是不是对本小姐图谋不轨。”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慕师靖可不给他解释的机会,手中摘下的叶片甩手飞来,林守溪侧头一躲,叶便飞刀似地钉在了树木上,两人相视一笑,似在演练武功。 但很快,小妖女这副潇洒又荡然无存了。 “你在做什么?” 石阶上,一个威严冷淡的声音传来,慕师靖心头一惊,抬首望去,赫然见到一个身披褒博白裘的女仙,翠叶白雪之间,女仙逆光而立,身材傲挺双腿修长,仅是背手一立,尽显宗师风采,不是师尊又是谁? “师……师尊……你怎么回来了?” 慕师靖吃了一惊,眼前的师尊真气内敛,看不清境界,霸气却是侧漏的。 “师尊是昨日回来的。” 楚映婵立在她的身边解释了一句,仙子低眉顺眼,话语轻柔。 慕师靖不疑有他,立刻行礼,道:“弟子慕师靖见过师尊。” 林守溪总觉得有哪里古怪,却也说不上来,跟着行了一礼。 “跟我来。” 师尊转身,话语淡漠,将慕师靖与林守溪引入楚门之中,才一坐定,师尊便兴师问罪起来。 “方才你可是在欺负楚楚的徒弟?” “没有,弟子与他玩笑罢了。” 慕师靖没有说谎,可如今被撞了个正着,她自己也觉得这解释有些苍白。 “听说你还在风雪天行路了?”师尊又问。 慕师靖没想到,那封信的效力能维持这么久,很显然,师尊这也属于‘欲加之罪’了,但她哪敢驳斥,只是说:“是时以娆神女要走的……” “时以娆?她是你师父还是我是你师父?”师尊冷冷地问。 慕师靖乖乖闭嘴。 师尊又指了几个几乎是莫须有的罪名,慕师靖心中虽然委屈,可也没敢反抗,只得应下,“徒儿知错,还请师尊责罚。” 众目睽睽之下,这位绝色少女又娇羞地横在了师尊膝腿上,准备受戒,只是没罚两下,一旁的楚映婵便忍不住轻轻地笑了出来,慕师靖还帮着师尊斥责,让她严肃些,谁知‘师尊’也笑了起来,笑得花枝乱颤,黑裙少女疑惑间,但见彩光一闪,原本的‘师尊’转眼间竟变成了小禾的模样。 “慕姐姐真乖啊。”小禾又轻轻拍打了两下,说。 慕师靖心知上当,怒从心头起,鲤鱼打挺般起身,将小禾连人带着椅子扑倒在地,“好呀你个小丫头,哪里学了邪术,竟都敢戏弄姐姐了?” 小禾也没怎么反抗,哀哀地求慕姐姐饶过,说:“这都是楚姐姐的主意,不关小禾的事。” “你们就知道合伙欺负我。”慕师靖更加委屈。 “人善被人欺,这说明慕姐姐善良嘛……”小禾弱弱道。 “你果然学坏了!”慕师靖愤愤道。 小禾虽没怎么反抗,但毕竟境界高,慕师靖未能讨到多少便宜,她想将火力转向楚映婵,却见楚映婵抚正了椅子,正端庄地坐着,气质极静,她无辜地笑了笑,略带歉意地对慕师靖施了一礼。 慕师靖明知道她是坏仙子,可这极静的气质却像是另一种防御,她与楚映婵本就不算太熟悉,自不可能像小禾一样,互相搂抱着在地上滚打,她有些不好意思动手,只是哼了一声,表示并不原谅她。 “慕姐姐别生气了。”小禾掸了掸裙子,从后面搂住她,说。 “你下次要再敢这样,我就……” 慕师靖紧咬红唇,不知如何威胁,片刻后才伸出一截纤长玉指,轻轻弯曲:“你再敢这样,我就将你夫君勾走。” 小禾听了,却是抿唇忍笑,也不点破他们亲生姐弟的关系,只说:“慕姐姐自便咯。” “你……” 慕师靖又羞又恼,一气之下摔门而去,回仙楼冷静去了。 小禾也没去追,而是走到林守溪身边,双臂抱胸,夸奖道:“林公子演得蛮像的嘛。” 林守溪微笑点头,背心却是一阵冷汗。 若非小禾今日施展,林守溪险些要忘记彩幻羽一事了。过去,他能识破小禾的彩幻羽,靠的是黑鳞的力量,而黑鳞早在神域一战中碎裂了……他今日并非演技卓越,而是真真切切被小禾唬住了。 “当然,要配合着小禾嘛。”林守溪微笑着抱住少女。 少女象征性挣了一下,也乖顺地靠在了他结实的胸膛上,环胸的手臂松开,转而轻轻抱住了他的腰背,随后细声细气地问起了圣壤殿一行之事。 唯有楚映婵看出了一些端倪,事后她还悄悄告诉林守溪,说小禾本想变成我来试探你的,我恐怕出现意外,便骗她去欺负慕师靖,如此一来,你还有识破的能力最好,若是没有,也好心里有数,多点提防。 林守溪心中感动,后怕之余不由夸奖师父真是阴险狡诈,之后楚映婵就没理他了。 再之后…… 林守溪已不知多久没过这样的日子了,这是他幼年修道时才有的平静与美好,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他几乎不再奢望了。 这两个月里,他与小禾一同住在楚门中,每日煮茶论道,赏花看雪,或是闭关,当然,闭关也是一起闭的,楚映婵笑问起来,小禾理直气壮地说这是‘夫妻关’。 夫妻关里,他们虽没做夫妻该做的事,但哪怕只是住在一起,一同修各自的道,也觉得无比的安心,尤其是一睁开就能看到对方的时候。 太久的离别让他们都不舍得失去,哪怕休息之时,小禾也要将这少年抱住,听着他的呼吸与心跳入眠。 当然,再恩爱的夫妻也不会永远平静和睦,他们总会有吵架拌嘴的时刻。 这個时候,小禾便赌气不愿与他闭关,转而将楚映婵拉去一同修炼,林守溪问起,小禾就言之凿凿地说,这是‘姐妹关’,林守溪便问,自己能不能和楚映婵闭个‘师徒关’,话音才落,他就被她们压在雪地里,警示性地罚了一顿。 林守溪见她们姐妹牵着手入阁闭关时,不由幻想自己霸道地推门闯入,先将她们束缚着施顿家法,然后在她们的求饶声中齐齐正法,最后精疲力尽的少女与仙子便软绵绵地躺在左右两边,发出娇弱软糯的轻哼。 当然,幻想只是幻想,林守溪虽手握无心咒与神侍令,却不敢真正施为,他知道,依赖法咒虽能换来征服,失去的却是真心,哪怕真有那么一天,靠的也一定是他真诚的勤劳与汗水。 除了与小禾一同修行,作为楚映婵的徒弟,他也日常地要去师父门下上课。 他原本以为,这样的上课会是彼此间的打情骂俏,但很快他发现自己错了。楚映婵在上课的时候是不苟言笑的,她认真地给林守溪讲授山门的心法、剑术,帮他调整招式姿势的微小错误,只为在真正的战斗中能快上一瞬。 林守溪明白,她是真的想帮自己变得更强,他心中感动,自也认真起来,听讲与讨论之时都是严肃的。 上课时,小禾也常在一边旁听,她对这教学也颇为满意,还让楚映婵不要怜惜自家夫君,该打就打,于是,林守溪偶有冥顽不灵之时,也会被师父抓起来打手心。 她会成为下一任仙楼之主……林守溪时常这样想。 尤其是楚映婵立在光里的时候,他总会觉得,她就像是一座永不融化的冰山,亦或是冰山之巅最清寒的一抹雪。 当然,这种感觉只会在白天有,晚上的楚仙子更像是冰雪中生出的莲花,看似清纯淡雅,实则散发着罂粟般的香,尤其是她只穿一袭薄如蝉翼的单衣在庭间赏月,被林守溪‘偶然’撞见时。 小禾在的时候,林守溪是陪着小禾的,这个雪发少女有着惹人怜爱的任性与娇软,仿佛一块怎么把玩也无法尽兴的美玉,唯有小禾不在的时候,楚映婵才会来找他,楚仙子更像是自投罗网,每每被欺负之后还要淡淡地说一句‘你不过是仰仗神侍令罢了’,虽这样说,小禾离去后,她还总是会来。 感受着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情,林守溪觉得哪日后院失火将他焚个干净,他也死而无憾了。 山门热闹,所以白祝也常来楚门找大家一起玩。 白祝是道门真正的宠儿,逗白祝几乎是所有人共同的爱好了,白祝不怕被逗弄,只怕没人与她玩,所以哪怕她每天都会委屈巴巴离开,第二天又都会笑盈盈地再来,像极了她的小师姐。 慕师靖无处可去,也只好一边念着‘不屑与之为伍’,一边来楚门寻欢作乐。 大家一同游玩的方式也多种多样,或是在院中堆雪,或是在廊中下棋,或是围坐猜谜,偶尔也会去山下市集游乐,购置衣裳裙子或是新奇物件,冬日天寒,众人也常常在红亭聚饮。 觥筹交错,酒香缭绕,慕师靖与楚映婵自幼家教很好,饮酒甚少,在这酒桌上自是讨不到半分便宜,没几杯便晕晕乎乎了,剩下的美酒常由小禾一扫而空。 今日雪急酒烈,楚映婵与慕师靖已面颊潮红,裹氅而眠。 小禾亦有些醉了,她散着满头柔韧雪发,轻轻靠在林守溪的肩臂上,秀美的脸颊泛着酡红,热气从她薄唇间呵出,尽是酒香。 她心中忽地涌起了一丝懊悔,既想将预言的真相说出,又有些羞涩,便语意缠绵道:“我好渴。” 林守溪听了,低下头,对上她的目光,少女如雾的眼眸显得空虚,她薄唇翕动,却不作声,只似在索要着什么,林守溪会错了意,解下水囊递给她,“小禾,解解酒。” 小禾咕嘟咕嘟地喝了两口,递还给他,神色幽怨。 她清醒了一些,默默吞回自己的话,她不知道这种隐瞒有什么大的意义,不过也无妨,林守溪总是她的,谁也抢不走,现在……就当是修心了。 小禾虽有些不甘,却还是快乐的,这群注定会手握风云的少女,如今就这样横七竖八地醉倒在红亭里,醉得娇憨。 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林守溪睁着惺忪的眼,扫视过红亭间一张张俏丽的脸,心中这样想。 两个月就这样安宁地过去,林守溪唯一的遗憾是,他始终没有收到小语的消息。 三界村时,这位可爱的徒弟还活灵活现与他讲着故事,现在,一切像是从没发生过一样,小语已不留痕迹地消失在了他的生命里。 两个月后,楚映婵的生辰到了。 大家一同为楚仙子过了生日,楚映婵嘴上说着对生辰并不看重,却还是第一时间去看了师尊给她准备的礼物,当她满怀期待地打开木箱后,却是大失所望。 师尊给她的礼物箱子里,有罩面的薄纱、淡金色的镶玉镂花冠、红白相间的发绳、也有折叠整齐的素净衣裳、轻盈纱裙…… 它们都是当初楚映婵赌气给师尊的,如今被当作生辰礼物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一件没少,但也一件没多。 果然,她就不该对师尊抱有什么幻想。 小禾不忍心见她失望的样子,便说:“我也给楚楚准备了一样生辰礼物。” “小禾准备了什么?”楚映婵问。 小禾将林守溪拉来,楚映婵心头一惊,心想难道她要把夫君送给自己,片刻后,只听小禾责令他给楚仙子解神侍令。 原来小禾一直记得这件事,她今日才提,就是想把它当成一样‘礼物’,在她心里,楚楚可是仙子,怎么可以背负奴印一样的东西。 林守溪与楚映婵对视了一眼。 他们没有拒绝的理由,勉强地挤出了一丝微笑。 神侍令顺利地解开了。 它的离去是如此轻松,就像是吹走一粒肩上的尘土,平日里总说‘你不过是仰仗神侍令欺我’的楚仙子却无法感到高兴,她甚至有种虚无感,就像是风在某个平静无事的午后撞开窗户,袭上面庞。 令解开的那刻,她听到了啪嗒一声,那是什么东西断裂后摔到地上发出的声响,她知道这是幻觉,但她也知道,林守溪同样听见了。 他们默默地对坐了许久,直到小禾轻声说:“我想回巫家一趟。” 第一百九十四章:绝色 听着小禾的话,楚映婵也忆起了巫祝湖畔毗连的黑色殿楼,彼时的她立在巫家的高楼檐脊远眺雨夜,白衣挽剑,意气风发,逃亡的少年少女在她眼中不过是两只负伤奔走的小兽。 “巫家早已人去楼空,还回去做什么?”楚映婵问。 “毕竟是家, 总要回去看看的。” 小禾笑了笑,说:“我听说白祝还经常帮我打扫屋子,总不能老是劳烦这丫头,对吧。” 林守溪没有拒绝的理由,巫家是他们相遇的地方,有着特殊的意义,断崖古庭虽早已被湖水淹没,可每逢雨天, 他依旧会想起那里。 何况那里还有他们的洞房。 虽同住了两个月, 可一想到他们要去荒外,楚映婵心中依旧有着慌乱与不舍,她问:“反正楚门也没什么事,我与你们同去好了。” 林守溪想要答应,却被小禾拒绝了。 “不要,这次是我与夫君的私事, 楚楚可不能跟来。”小禾神秘地说着,狡黠的眼眸闪闪发亮。 楚映婵似猜到了什么, 既高兴, 又失落, 她的身份亦不好勉强什么,只能说:“那你们路上小心, 记得早些回来。” 两人一同点头。 “你们要走可以,但至少要过了今天。。”楚映婵说。 今天是楚映婵的生辰,这一个接着一个的‘生辰礼物’却让她愈发失落,可她原本又在期待什么呢?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小禾临时起意的回家之路并非没有反对者。 慕师靖在听到这一消息之后,就旗帜鲜明地提出了反对,理由无非是林守溪总会惹祸上身, 很不安全,他们境界也不高,若遇上龙尸邪灵之类的强敌,根本难以脱身,而且雪天道路不好,不宜出行。 慕师靖表面上是在关心他们的安危,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在担心那份不慎遗落在巫家的文稿被发现。 那是三花猫的代表力作,讲述的是魔门圣子于白雪岭决战中不慎落败,被林守溪捕获,为防她逃跑,林守溪以一整面墙壁为枷锁,困住她的腰肢,令她上身在墙外,下身在墙内,可怜又可恶的圣子在受尽折磨之后选择了归顺,最终成了一只外表冷艳绝美,实则百依百顺的‘小黑猫’的故事。 故事层层递进,深入浅出,宛若人一步步走入湖心深处,眼睁睁看着水面不断抬高,将人没住,具有很强的艺术与戏剧之感,慕师靖虽为这虚构故事中的圣子,但她依旧对三花猫的文字造诣颇为欣赏,只是…… 她怕小禾欣赏不来。 这东西若让小禾瞧见,她与林守溪可就是真的百口莫辩,可以提前开始书写墓志铭了。 无奈,慕姐姐越反对,叛逆的小禾也就越想回去。 何况慕师靖的担忧大多也是多余的,地面虽然危险,她将白祝的云螺借来飞过去不就成了? 云螺是一等一的神器,有它的帮助,飞往巫家也不过是两三天的路程。 慕师靖只得妥协。 当然,她的妥协是假的,她已暗下决定,要尾随他们,在他们抵达‘洞房’之前抢先一步,将文稿偷出来。至于具体该怎么做…… 慕师靖很快有了主意。 …… 黄昏的时候,小禾邀楚映婵去喝生辰酒,楚映婵在闺房中打扮了许久才出来,房门推开的那刻,雪似也静了几分。 楚映婵的满头青丝挽成了优雅的发髻,被镶玉镂花的金冠稳稳当当地定着,透出了王女独有的娴静贵气,余下的墨发平滑地流泻下来,末端被红白相间的发绳系住,垂至腰臀。 那袭似月华凝就的白裙被余晖一映,透着淡金色,端庄典致,她人间独绝的细腰被漆黑的裙带紧束,与臀背构成了惊心动魄的诱人弧线。 夕阳在她背后坠落,世间的光仿佛不是随时间流逝的,而是被她尽数夺去,林守溪只看了一眼,便觉得痴了。 小禾拧了拧他的胳膊,凶巴巴的。 不过小禾不得不承认,楚国的贵家少女就是会打扮,今日的楚楚哪怕是她也不忍挪开视线,相比下来,自己这身带着尾巴的狐裘看上去就有些土土的。 仙楼红亭里,大家又一如往常地聚在一起饮酒,今日楚妙也于百忙之中赶来,为女儿庆贺。 过往的生辰,楚妙总会提一提婚事,但今年,她只字未提。 两个月过去了,小语依旧下落不明,这件事始终悬在林守溪的心头,甚至让他觉得,自己这个徒儿会不会只是孤单时自我排遣的幻想,其实并不存在。 但不知为何,他又觉得,自己很快能与小语重逢。 这是没由来的预感,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师尊为何还不回来?” 正好楚妙在场,楚映婵也问起了师尊的事。 “她啊……”楚妙微怔,随后笑道:“她不总是几年不归么,有什么好奇怪的,你与其担心她,不如多关心关心你娘亲。” 楚映婵轻轻笑了笑,觉得娘亲说的不无道理,只是她依旧不明白,师尊忙里忙外,到底在忙什么。 “那扇门就在仙楼之上吗?”慕师靖问。 她问的是传说中的‘异界之门’。 她知道,那扇门通往的是她的家乡,这样的路虽不止一条,但也极为罕有。 “也许。” 楚妙给出了一個模棱两可的回答。 “那为何只有师尊可以通过?”慕师靖又问。 事关隐秘,楚妙低头饮酒,借着醉意假装没有听见,但她是知道答案的:宫语就是门本身。 夜幕落下,明月圆满,仙鹤披着月光飞回,它们掠过云空山上头时齐齐振动白羽,落成了一场羽毛聚成的别致之雪。 白祝跑去和它们打招呼,少年与少女们侧目笑看。 过完这场生辰,楚映婵就二十一岁了。 二十一岁的她坐在红亭下,抿了口酒,她努力记下眼前的每一个细节,确保百年之后也不会遗忘。 百年……想到这里时,她又生出了一种缥缈之感,毕竟两年的起起落落就改变了她太多,她虽换回了这身衣裳,可再不是十九岁的自己了,过去的她定格在了无数明月如水的夜里,百年之后会怎样,她不知道,也无法想。 少年少女们都在欣赏仙鹤亮翅,唯有楚映婵在打量着他们,她感到了一种孤独,于是偷偷地捉住了林守溪的手,在他手背上敲了三下。 之后,一直到筵席散去,楚映婵总以各种理由给小禾灌酒,酒水很烈,哪怕酒力极佳的小禾也被灌醉了,虽依旧嘴硬,可狐裘下虚浮的步伐却骗不得人。 林守溪抄起小禾的腿弯,将她搂抱怀中,带回楚门,安置在榻上歇息,他守在一边,轻声哄着她,直至她彻底入眠。 慕师靖则将白祝拉到一边,神秘地与她商量着事情,白祝认真地听着,最后拍着小胸脯郑重点头。 慕师靖的计划同样很简单。 陆余神先前送给她的三件法宝里,赫然有一件是装萝卜的戒指,那是蕴含法则之力的戒,容纳的空间虽然不大,但她身子苗条,蜷缩其中绰绰有余,她决定躲入戒中,然后让白祝把戒指藏在云螺腹部,等抵达之后,她自可从中钻出,换条小路飞奔如楼,夺稿而走。 慕师靖相信自己的计划一定会成功的。 转眼夜半三更。 林守溪睁开眼,看着小禾静谧的睡颜。 小禾虽素来机敏,但云空山的生活太过闲逸,她睡觉时是没什么戒心的,加上今夜大醉,一觉睡到正午也不无可能。 林守溪注视了小禾一会儿,接着轻轻掀开被子,悄然下榻,披上外衣,蹑足推门,走入了雪夜里。 林守溪无声地穿过长廊,来到中庭,碎雪飘零,庭中红梅闭蕾,空无一人。 本就冷清的楚门在夜晚更显寂寥。 林守溪在寒冷与黑暗中驻足等待了一会儿,不见有人来,正当他准备离去时,耳畔响起了轻微的踩雪声,回首望去,清清冷冷的裙影于月色下迤雪而来,婉约典雅。 “师父?” 林守溪佯作诧异,“你怎么来了?” 谷齲 “夜深难寐,来庭中走走,你呢?”楚映婵问。 “我也是。”林守溪说。 于是,这对师徒就一同在庭中散步,庭中的花虽在夜间休眠了,可闲来欣赏,却别有一番风趣。 楚映婵依旧是白日里的打扮,她挽着发髻,定着金冠,浑身上下透着凌然不可侵犯的圣洁与贵意,月光与雪色都不及她美。 “这两个月,开心吗?”楚映婵问。 “当然。”林守溪说。 “怎么开心?”楚映婵问。 “事事皆顺心,难分高下。”林守溪回答。 楚映婵抿唇一笑,道:“夜深独处,还说这样的场面话,真是无趣呀。” 林守溪对上楚映婵的笑颜,感到些许羞赧,他说:“谎话说得笨拙,会被认为是真心之言,真话说得漂亮,反倒会被误解成是花言巧语的慌,我也无可奈何。” 楚映婵听着他的辩解,只是淡淡一笑,说了声:“孽徒。” 而夜深人静,也只有这位孽徒陪在她的身边。 “师父……开心么?”林守溪也问。 “白天殚精竭虑为你这孽徒授课,晚上却还要受你欺负,你觉得为师会开心么?”楚映婵注视着他,眼眸泛着幽邃的星光。 林守溪只觉冤枉,心想明明是师父你…… 他没有将心里话说出口,只是道:“如今没了神侍令,师父回归自由之身,以后就再不用担心这些了。” “是么?” 楚映婵脚步忽停,她仰起头,看着落下的雪,微笑着问:“时至今日,你还以为你是靠神侍令降服我的?” 林守溪一愣。 他看着楚映婵唇上潋滟的星光,恍然明白了什么。 元赤境的她会因神侍令而受制于人,但仙人境不会,再强大的法印也无法让弱者奴驭真正的强者,这是境界的鸿沟。 那这两个月…… 他看着楚映婵,这位出尘的仙子正在对他微笑,她妆容已褪,月色却似为她上了更美的新妆。 原来,神侍令只是一个借口而已。 林守溪心绪颤动,再也无法克制,伸出手想要揽住她的腰肢,楚映婵却灵巧地躲过了他的手,轻轻摇头,说:“不要心急,为师要先问你几个问题。” “师父请问。” “你可知道,我为何要悄悄邀见你?” “嗯?我们不是恰好偶遇的么?”林守溪笑着反问。 见楚映婵秀眉蹙起,神色不善,林守溪才乖巧地回答:“不知道。” “因为你们明天就要走了。”楚映婵的答案意外地简单,“我很害怕。” 林守溪可以理解这种害怕。 再简单的路途都会暗藏危险,更何况是这样的远门。 “我害怕分别。”楚映婵继续说:“不是所有的分别都能相逢的,自从见过了你与小禾之后,我决定要将每一次分离都当作永别来看待。” 林守溪轻轻点头,承诺与安慰都是无力的,但他仍然说:“无论去到哪里,我都会回到师父身边的。” 楚映婵浅浅地笑着,又抛出了下一个问题,“你为何喜欢为师呢?” 林守溪从未想过她会这样问。 楚映婵继续说:“你在神域中拼死保护小禾,我立在一旁尽数目睹,终生难忘之余心中亦生出了可耻的妒,我本以为它会渐渐烟消云散,但……” 她走到花树边,目光落到闭蕾的梅花上,“但之后见你还活着,我满心欢喜,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少年,收你为徒亦是我私心作祟,我本想这样就好了,将你送到小禾身边,一切功德圆满,可不死国中色孽之印将我百般折磨的一个个夜晚,身边陪着我的人是你,我心中想的也是你,之后你百般护我,我明知不对,却也无法将情感压下……” 话语顿了顿,仙子将梅上的目光移到了林守溪身上,“这是我喜欢你的理由,我想知道你的。” “喜欢需要理由么?”林守溪问。 “需要。”楚映婵不让步,“难道说,你只是垂涎美色而已么?嗯?” 林守溪与她对视着,仙子的眼眸中亦透着迷离的雾气,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他知道,只要他开口,话语就会成为吹散雾气的风,让那隐藏在雾后的爱意显露出来。 “当然不止。” 林守溪终于开口,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说:“你在不死国陪了我这么久,我本就心生爱慕,但我起初以为这种感觉会逐渐消散,直到……我看到了你。” “看到了我?” “嗯,我看到了在背后偷偷写我们名字的你,看到为了给我做饭连夜背诵菜谱的你,看到在镜前千般选择衣裳的你,看到假意将自己头发弄乱装作睡醒的你……” 林守溪这样说着,白裙仙子却渐渐慌了神,她檀口微张,美目轻摇,似根本没想到对方会说出这番话,这,这根本是她的私事,当时她也将门窗掩好了,怎么会…… “你……你竟敢偷窥我?”楚映婵轻轻颤抖,羞不可遏。 “是洛初娥的法术。”林守溪大概解释了一番。 只可惜,这般神术在离开不死国后就失效了,他之后虽有研究,却无力破解。 “竟是……如此。”楚映婵仙颊泛红,当初雾里,她没有想到林守溪会这么容易地接纳她,那时的她又惊又喜,却不解缘由,只将答案归结于轻浮孟浪,直到今天才洞悉了真相。 知道真相后回看,当时林守溪的诸多话语分明就是刻意的逗弄,而她人前端起的仙子架子又是何等的花拳绣腿? 楚映婵螓首低下,将柔嫩的樱唇紧紧咬住,心脏因不安而狂跳,鼻翼也因紊乱的呼吸而翕动。那该是何等丢人的情态啊……她这样想着,只觉得无地自容,再支不起一丝清冷的气质,意乱情迷间,只听林守溪继续说话。 “既然看到了,又怎能装成视而不见。” 林守溪柔声说:“在遇到你之前,我本以为自己是正人君子,但现在……总之,我已对不起小禾,绝不可再对不起师父了。” 林守溪这般说着,再无法压抑,一把抱住了她。 他的手顺着仙子秀丽的脊线上攀,滑入墨发,镂花镶玉的金冠似是多余之物,被林守溪轻轻解下,掷入雪中,发结解开,只轻轻一摇,满头青丝登时如泻下,披垂于肩上白衣。 楚映婵垂着衣袖,身躯轻轻颤抖。 “现在你是好色之徒。”楚映婵将‘徒’字咬得极重。 “师父不喜欢么?”林守溪反问。 “喜欢。”楚映婵似是献降了,她淡淡地笑着,清澈的眼眸里泛起了前所未有的媚态,“谁让为师也身负色孽之罪呢?” 楚映婵亦抬起衣袖,将他抱住。 少年的情话销魂蚀骨,她再难自矜,心神荡漾间,只顾用尽力气将他缠紧。 周围暗了下去,庭院像是竖起了与世隔绝的黑色墙壁,月光从虚无遥远的夜空洒下,不偏不倚地落到他们身上,将彼此的衣裳照亮,他们不敢见光,却贪婪地汲取着唯一的明亮。 “要了我。”楚映婵说。 她的声音细若蚊呐,林守溪未能听清,问了声:“什么?” 楚映婵更羞,她微微仰起娇柔婉媚的脸,话语如丝,“怎么,还要为师纡尊降贵地央求你么?” …… (尽力再加更一章,把这段一口气写完,别等,早上起来看) 第一百九十五章:问世间情为何物 夜深天寒,庭院积着厚雪,小禾尚在房中醉眠,白祝与慕师靖则在仙楼睡去,今夜无人会扰,院中静得落针可闻。 林守溪与楚映婵在院中抱拥着,怀中气质清冷的仙子已柔若无骨, 她的眼眸是这般澄澈,仿佛将融未融的雪,她的唇角亦勾起了动人的弧度,那是她温柔的笑。 她是楚国的王女,是道门的仙子,在与他相识之前,她剑心通明, 冷若冰山, 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露出如此的媚态,是任何人也无法想象的,但他亲眼见到了,这种美胜过了千言万语。 “若师父愿意央求,徒儿就听。”林守溪说。 “你竟要这般作践我?”楚映婵灵眸半闭,红唇似火。 “你现在不央求,稍后也会求的。”林守溪笑着说。 “你……” 楚映婵想推开他, 可身躯已软, 使不出半分力气,她柔滑的面颊贴靠在他的肩上,幽幽地怨一声:“孽徒。” 仙音在雪地里缭绕, 短促而缠绵, 凝神细听时, 还能听到颤抖的尾音。 镂花的金冠散在雪里, 被月光照着, 映出了仙子窈窕绰约的影,林守溪定定地看着它,冠上的浮光掠影似他们一同经历的种种瞬间,洛初娥的色孽咒印未能让他越界分毫, 但真正的爱可以。 对视了许久,楚映婵的仙躯颤个不休,她羞恼道: “你若再这样晾着师父,师父可就回房歇息……唔。” 仙子的红唇被封住了。。 楚映婵嘤咛一声,阖上了秀眸。 不知为何,情深意浓的时刻,她的思绪却飘回了童年,那时娘亲牵着她的手去踏青,在路过了大片的蒲公英田后,她来到了车水马龙的市集上,点心,棉糖,冰糖葫芦,琳琅满目的玩偶……幼时的她已有了小仙子的称号,故而她从不会主动索求,心中虽然想要,却始终冷着小脸。 她不说,娘亲自然也不知道,只当是她从小剑心出尘,对这些稚童的小吃玩具不感兴趣,不仅没给她买,还夸赞了她的与众不同。 那时候她就明白,其实自己没什么不同的,她与其他孩子一样……想要。 她也明白,如果真的想要,不说出口是没人知道的。 她想要。 她想要…… 她想要软糯的点心,想要絮状的棉糖,想要酸甜可口的糖葫芦,想要各式各样的玩具,最想要怀中的少年…… 她再没有这般想要过。 幼年的她错过了,于是童真童趣一去不返,现在的她不想错过。 仿佛白日的酒还未消解,柔唇相接,只一会儿,她便秀靥熏红,醉得如坠云端。 仙子心旌晃漾,神思依旧飘着。 还是那次踏青,她陪着娘亲路过了人来人往的市集,失落的闲逛中,她的目光被一栋挂满红绫的楼所吸引了,那栋楼极为繁华漂亮,她从人群的缝隙间望去,可以见到许许多多雕花的红漆窗子,窗子或掩或开,有花枝招展的女子倚窗而笑,笑得动人心魄,楼中隐隐有琴曲声传来,绕梁不绝。 她不明白这女子见到了什么,为何要这般高兴,只是那恣意的笑至今犹让她难以忘记,一同难忘的,还有当日的经历。 她想进楼去看看有何洞天,却被娘亲拉住了,说这里不是小姑娘能去的地方。她问,是不是大姑娘就能去了,娘亲被她逗乐了,笑得前仰后合,只是说,这里女孩子不能去,但如果女孩子看到自己夫君去了,可以抄起棍子将他的腿打断。 年幼的小映婵懵懵懂懂,但很快,有人为她言传身教了,只见街上忽有人横冲直撞而来,赫然是个泼辣的妇人,众人忙涌了上去,有的拦人,有的起哄,有的通风报信,好不热闹,接着,她看到二楼一扇窗户打开了,一个男子仓促地穿着衣裳,战战兢兢地看着楼的高度,在权衡了利弊后一跃而下。 ‘他们这是在做什么?’小映婵问。 ‘做坏事呢。’楚妙微笑。 ‘坏事?’ ‘嗯,这是偷情被抓住了。’ ‘偷情?’小映婵更不懂了,她看着那楼的高度以及男子脸上的恐惧,疑惑道:‘既然是这么危险的坏事,为什么要做呢?’ 身为娘亲,楚妙自不可能给她详细解释这些,面对着小映婵的质问,她只是说:‘等映婵长大了就懂了。’ 一语成谶。 ‘娘亲,女儿懂了……’楚映婵在心中说。 那是一种背离德行的罪孽感,催生出愧疚与不忍,却会在无数个寂静的夜晚化作野火,在她胸腔内熊熊燃烧,令她不得安眠,这是扭曲的情感,深埋在禁忌的深渊里,令人望而生畏的同时也诱惑着彷徨折坠入,一了百了。 她知道,想要堕入其中必须亵渎心中那道神圣的线,而这条她曾以为牢不可破的线,终于在无数个日日夜夜里,被消磨得荡然无存。 这是离别之夜,也是独属于她的夜晚,罪与孽都化作了唇间的晶莹水丝,水丝纤细脆弱,却在连接了他们。 不知不觉间,楚映婵发现自己躺在了雪地里,清秀的少年温柔地俯视她。 世上再也没有这般青春傲人的身段,她秀丽的长发在雪中散如海藻,白色的衣裙铺成了半圆,仙子的衣裙整齐而完好,噙笑的红唇透着魅惑的美。 “师父。”林守溪轻轻唤她。 “还叫师父?”楚映婵问。 “那……仙子师父?” “你……” “师父是害羞了么?”林守溪偏叫。 师父这個词带着难言的韵味,平日里她越端庄自持,此刻就越是对这个词的冒渎,光是这样的称呼,便令楚映婵无地自容了。 “随……随你。”楚映婵说。 “弟子能将礼物拆开了吗?”林守溪抚摸着蝴蝶结。 “这还需过问为师么?”楚映婵秀眸轻颤。 “当然,我要师父亲口说。” “哼,你就欺我吧……” “不喜欢徒儿欺你么?” “喜欢,喜欢得紧,你就欺吧,若欺得不好,为师可就再不理你了。”楚映婵微笑着说。 话已至此,若再犹豫可就神仙难容了。 辽阔的星空下,云空山山腰的门庭美若梦幻,幕天席地的人们跻身这方寸之间,足以领略人间至深的美好,林守溪醉心许久,将怀中的千山万水遍览,仙子不似身在雪中,更似在炙热燃烧的火里。 “近日风骤雪急,院中的雪已几日未扫,师父身为楚门门主怎可如此懈怠,天亮还早,今夜徒儿就罚师父好好将这庭院里里外外打扫一遍。”林守溪这样说。 楚映婵心神早已朦胧,她本以为他会说动人的情话,谁知他发起了打扫庭院的邀请,她疑惑不解,“这……这是何意?” 很快,她就明白打扫庭院的意思了。 谷讕 礼物拆解开来,轻盈铺在雪面,如折叠好的月光。 魂牵梦萦的月宫仙子已在怀中。 打扫庭院,先从最近的梅树开始,梅花闭着晶莹的花蕾,上面堆着寒雪,红白相映,楚映婵缓缓弯下身子,低着头,双手扶住梅花树如铁的枝干,片刻之后,树干晃个不休,白雪抖落,积洒在地,露出了原本莹润的模样。 这棵清扫干净,他们便换下一棵树,不久之后,院中梅花的花骨朵不再为雪所累,于枝头含羞招展。 只是不知为何,花明明没有盛开,雪地里却有花瓣摇落,红艳欲滴,凄然妖冶。 摇树落雪是很累的,楚映婵有些疲惫了,她柔弱地跪在雪地里,想休憩一番,林守溪却是不允,拉着她一同去清扫一株大的常青樟树,这棵树太大,她只能抱住粗糙的树干,徒儿从后背贴着,手把手帮她一起摇动。 树叶沙沙作响,雪从上面滑落下来,淋了他们满身,宛若新衣。 深夜扫雪如此快美,他们施展了共同的心法,将这种愉悦放大十倍百倍,他们身在庭中,心却像抛去了九霄云外。 楚映婵累坏了,可她却没有办法偷懒,若敢偷懒是会被打的,用林守溪的话来说,一柄真正的好剑必然要经历折叠锻打,师父若想真正剑心通明,这是必不可少的,楚映婵可不想挨打,只道他是强词夺理。 两颗高大的常青树也抖去了雪,翠绿的叶子在夜风中招展着,这些叶片像是一只又一只的杯鼎,承着琼玉月华,也像是一片片书简,无声地记录着今夜的故事。 打扫完了院子,还有长廊。 长廊的栏杆上也落满了雪,楚映婵坐在栏杆上,林守溪推着她的身躯轻盈地滑过,直至撞上柱子,所过之处,白雪落尽,廊柱焕然一新,她舒展着身子,以不同的姿态扫着雪,积雪沁凉怡人。 约莫半个时辰,长廊的积雪也扫干净了,楚映婵累得几乎瘫软,喘息不休,可林守溪又质问:“心怀天下的仙子师父难道只想扫屋前雪,不想管瓦上霜?” 楚映婵说了句‘不想’,然后又被打了顿屁股,身份尊贵道法高强的仙子不得已起身,陪着林守溪上屋瓦扫雪。 屋瓦上雪白一片,它们像是棉被,将青瓦覆盖,一眼望去重重屋楼好似雪山,若真将它们清理一遍,恐怕天都该亮了,在楚映婵的哀求下,林守溪答应只清理自家的房顶。 不久之后,瓦上的雪滑落下去,堆积在地上,露出了深青色的湿润瓦面。 疲惫的仙子躺在房屋的青瓦上休息,她是面朝下躺着的,屋面很滑,她只得以双手抓住檐下结实的冰棱,辛勤的林守溪在身后,没有休息。 楚映婵从没想过,扫雪竟是一件这般累的事情,当然,她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愉悦。 林守溪很关心师父,见她疲惫,还将丹药瓷瓶拿出。 “这是玉液丹,师父可吞服两粒,恢复一下身子。”林守溪柔声说。 楚映婵接过,凝视了一会儿,放在鼻尖嗅了嗅,迟疑着吞下。 不愧是他炼制的丹药,效果果然极好,只是丹药不是白吃的,她休憩片刻后又得被迫起身,去打扫庭院的其他角落,过去她从没觉得自家的楚门这般大。 接着,她又去到了自己的闺房,将房间也扫了一遍。 或是窗台,或是书桌,或是地面,或是秀床,她出现在了闺房每一个可以出现的地方,姿态曼妙如舞。明明很干净的地方林守溪偏偏说有灰尘,要她擦拭,她有些不服气,却也半推半就,无奈屈从,画布般雪白的仙子吻过闺房的一切,扫去的雪似是融入了她的心里,化作了一浪高过一浪的雪潮,以山呼海啸的气势将她吞吐。 真是孽徒啊…… 楚映婵咬着双唇,这样想着。 没有使用任何多余的工具,仙子身体力行,将闺房也扫得干干净净。 正当林守溪想着接下来打扫何处时,楚映婵伸出了晶莹的手指,指向了小禾的睡处,嫣然一笑,林守溪吃惊之余,又将她横于膝上,罚了她的失言。 屋子里里外外打扫干净后,天快亮了,外面却又下起了大雪。 “白白扫了一夜的雪呢。” 楚映婵倚靠窗边,目光幽幽地落在庭中,满身雪水,唇角含笑。 “下雪也是好事。”林守溪却说。 楚映婵明白他的意思。 在太阳升起之前,今夜的一切都会被雪掩埋,了然无痕,成为彼此心中深藏的秘密。 精疲力尽的师徒靠在窗边,一同看着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飘落,身躯相贴。 忽地,林守溪似想起了什么,推门走入雪地,寻到了红梅零落之处,将白雪小心翼翼地将它包裹,揉成雪团,带了回来。 楚映婵见了这幕,羞得无地自容,只想让他丢去,林守溪却不肯,说这是他送给师父的生辰礼物,他用法术将这枚包裹残红的雪球封存,说要永久留藏。 楚仙子最终还是依了他。 “我们去看日出吧。”林守溪说。 “好呀。”她说。 两人披好衣裳出门,一同沿着书阁与剑阁之间的小径走向深处。 林子的尽头是那大片的山石悬崖,它隐在密林之中,是绝佳的观景点,能看到明月东升之色,自也可欣赏日出东方之景,林守溪坐在山崖上,楚映婵小心翼翼地坐在他的怀里,两人身躯贴着,严丝合缝。 时间静悄悄地淌过。 许久。 落了半夜的鹅毛大雪渐渐停了,遥远的天边泛起了鱼肚白,这抹白色绵长模糊,像是堆在天边的雪,也像慢悠悠升起的海平面。 他们全神贯注地眺望着。 终于,模糊的白光中撑起了一个浑圆之物的边角,像是白鲸的背脊。 初升的太阳就似活物一般,从世界的那端缓慢升起,挣出地平线,伴随着的是一道道刺破云霄的金光。 这一刻,林守溪也成了浩大白光的一束,随之一道喷薄了,天边的云宛若仙子的圣躯,在朝阳中熊熊燃烧,成了红彤彤的亮色。 太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升起,脱离了跻身的海,褪去了稚嫩的红,雪球般高悬山头,它通过卷云间的冰晶,折射出了美丽的日晕。 仙裙翩翩的楚映婵被光照亮,每一寸肌肤都透着纯净的圣华。 她举起手,纤白的五指张开,遮住了太阳。 光穿过了指。 过去的生死交错像是指间流泻的光。 她记取着他们相聚时的所有,每一刻都弥足珍贵。 她也知道,未来他们会经历更多的事,走过更长的路。 她不会寂寞。 “真教人生死相许呢。”仙子莞尔。 …… (久等了,要不这章就当成今天的更新吧……qwq) 第一百九十六章:别离 太阳高悬,冰棱照得发亮,一夜的新雪后,庭院重新铺上了一层厚而平整的白,红梅迎光绽放,晶莹红艳。 “小禾,起床了。” 林守溪推了推榻上的雪发少女。 少女蜷在被子里, 睡得正熟,只露出了一个小脑袋,侧颊上铺满了凌乱的雪白细发。 她被摇了摇,睫羽轻颤,嘴唇翕动,迷迷糊糊道:“不起。” “今日不是要回巫家吗?”林守溪问。 “急什么。”小禾闭着眼,秀眉却是不悦地蹙起。 “可是太阳已经……” “那就把帘子拉上!”小禾半梦半醒地打断了他的话,抓了个枕头抱在怀里, 用被子蒙住脑袋,继续睡觉。 林守溪无奈,只得去落下帘子。 屋内昏暗下来,他不敢打扰小禾,悄悄地走出去。 楚映婵的房门恰好推开,白裙素净的仙子走了出来,她正将一枚金簪插入发冠, 定住秀髻,她轻描淡写地瞥了眼林守溪, 樱唇勾起,笑得清浅。 她依旧持着清圣高洁的端庄气质,一颦一笑皆清冷温婉。。 “小禾还在睡么?”楚映婵问。 林守溪点点头, 笑着问:“师父呢?” “为师可睡饱了。” 楚映婵抿唇一笑, 莲步轻移,走到了林守溪身边, 朝着小禾的屋子望去, 忽道:“早知小禾睡得这般熟, 昨夜……” 仙子欲言又止。 “昨夜什么?”林守溪追问。 楚映婵没有回答,她转过身,对着满庭冰雪,幽幽道:“昨夜倒是下了一场及时雪。” “嗯,这雪的滋味真是清甜。”林守溪说。 “是么?” 楚映婵缓步走到栏前,微微屈身,修长莹白的手指伸出,抹过雪面,如偷食糕点般蘸起些许,放到唇边,伸出灵巧小舌绕指舐过,将那抹白雪卷走,闭唇品尝。 “只有冰凉,何来清甜呢?”楚映婵咬着指尖,好奇地问。 林守溪见此情态,哪能自持,复又从后面将她搂住,嗅着发香,耳鬓厮磨道:“师父的罪孽真是越来越重了。” “徒儿又想施刑了?你总这般罚师父,为师真是一点尊严也没有了。”楚映婵宛若撒娇,语调却是静如细风,这种忽冷忽热之感透着说不出的清媚,直让人情难自禁。 “谁能想到师父竟是这样的仙子。”林守溪贴着她晶莹的耳垂,说。 “怎样的仙子呢?” 楚映婵似是困惑,她转过雪颈,凝视林守溪的眼眸,这一刻,她心如止水,眸如明镜,看不到一丝多余的杂质,一如即将化雪而去的仙。 这是仙子独有的清圣高洁,竟令林守溪生出一种凡人瞻仰仙子的跪拜之欲,但很快,这种感觉被冒渎之欲取代,林守溪捧住仙子的面庞,动情一吻,直将她吻得娇颈如粉,啼唤细细。 “我当初真不该去巫家。”楚映婵幽怨道。 “弟子也没想到,当初在巫家这般盛气凌人的仙子,竟如此不堪征伐。”林守溪说。 “你……” 楚映婵蹙眉,昨夜她不仅将饶求尽,更被迫说了不少恼人之语,如今想来真是…… “我就不该萌生私心,收你这孽徒。”楚映婵叹息。 “师父悔之晚矣。”林守溪说。 正午时分,小禾的房门终于有动静了,雪发的小姑娘揉着惺忪睡眼走出。 她看到林守溪,分外生气,道:“你怎么不喊我起床?” “……”林守溪无言以对。 “理亏了是吗?”小禾哼了一声,将晚起的责任尽数推给了他。 楚映婵立在一边,忍不住笑了起来,不过她看到小禾时,心中依旧忍不住地涌起内疚与害怕,如在逃的妖女撞上了斩邪司的捕快,她甚至想主动福下身子,给这位名义上的正宫娘娘请安。 接着,她眼睁睁看着林守溪被小禾抓去帮她梳妆打扮。 帮小禾梳好了头发,挑好了衣裳,小禾躲去屏风后换装,出来时少女扎着干练的马尾,细革束腰,棉裙红艳夺目,足下踏着一双鹿皮小靴,小腿曲线姣好,乳白无瑕,俨然有飒爽侠风。 林守溪看着小禾纯净的眼眸,心中亦翻涌起复杂的情绪。清晨云收雨歇时,他的心就陷入了无欲无求的境地,愧疚与自责接踵而至,折磨良久。他知道,自己与楚映婵之间的情感终究是禁忌的,扭曲的,独处之时他们可以活在彼此编织的梦里,但梦总有清醒的时刻。 “怎么了?不好看吗?”小禾提着裙子,踮起脚尖,灵巧地转了转身子,问。 “巫女侠漂亮得很。”林守溪回过神。 “再花言巧语,本侠女将你舌头割了。”小禾挑眉,做了个拔剑的动作。 林守溪笑了笑,浑然不惧,不但没有讨饶,还忽地将这小侠女一把抱住,搂在怀里,小禾吃了一惊,想要反抗,双足却已离地,整个人转了起来。 “大早上的,你发什么疯呀?”小禾被放下来的时候,好不容易打理好的头发又乱了。 谷顟 “现在是中午了。”林守溪笑道。 “还不是你不喊我起来。”小禾重新算账。 出门之时,楚映婵已为他们煮好了粥。 “楚姐姐今日怎么了,怎么看上去有些乏?”小禾好奇道。 “有么?” 楚映婵微惊,触了触自己的面颊,“许是昨夜修行太累了。” 小禾并未生疑,她喝起了楚映婵熬制的粥,赞道:“楚楚真厉害,有你娘亲八分功力了。” “还有两分差在哪里呢?”楚映婵笑着问。 “差,差在……”小禾说不上来,只好道:“我这是怕楚姐姐骄傲自满。” “小禾还有这样的小心机呢。”楚映婵微笑。 “当然,若像楚姐姐这般单纯善良,让人骗了也不知道。”小禾打趣道。 楚映婵微怔,却是怎么也笑不出来了,小禾注意到了她神色的变化,好奇问:“怎么了?小禾惹姐姐不高兴了?” 林守溪忙打圆场:“是今日我们要走了,师父难过。” 楚映婵螓首轻点。 “这样啊……”小禾低下头,以汤勺轻轻搅拌粥面,说:“我也舍不得楚楚,但……总之,别担心,我们过几天就会回来的,有小禾在,不会出事的。” “一般而言,越是这么说,越容易出事。”林守溪无奈道。 “少乌鸦嘴。”小禾瞪了他一眼。 “既然小禾担保了,那我就安心将徒儿托付给你了。”楚映婵轻柔说,“四月还有场春试,可别忘了。” 小禾听着,总觉得怪怪的,但毕竟穿着这身行头,她还是潇洒抱拳,道:“定不负楚姑娘所托。” 茶余饭后,姐妹两人一同去庭中闲逛,说着私房话,小禾对楚映婵姐妹情深,颇为亲昵,走近时,林守溪还听到了一句‘楚姐姐最好了’,小禾说得娇软,他却只觉悚然。 不久之后,慕师靖与白祝也从仙楼下来,给他们送别。 “你终于要走了,你走之后,神山也清静了。”慕师靖见了林守溪,开门见山道。 林守溪早已习惯了她的冷言冷语,笑而不言。 “小禾记得回来呀,可别有了夫君就不思姐妹了。”慕师靖对小禾就温柔多了。 小禾认真地点头,紧紧拥着慕师靖,与她磨蹭了一会儿。 慕师靖揉了揉她的发,只觉心尖柔软,但看到林守溪拢袖微笑的模样,又不免感到气愤。 “昨夜又下了大雪呢。” 临别时,楚映婵缓缓踱步,接了几片飘下的残雪,放在掌心,轻声说,“昨夜梅花开过。” “嗯,等我与小禾回来,陪师父一道扫雪。”林守溪回应。 楚映婵微笑颔首。 慕师靖心中困惑,总觉得这对师徒在打什么哑谜,接着,她忽然发现了一件很可怕的事——林守溪的境界似乎又涨了。 慕师靖心道不好,若让他这般练下去,以后自己哪是他的对手?她暗下决心,等夺回了文稿,一定要闭关苦练,万万不可懈怠了。 时间差不多了,黑裙少女挥了挥手,告辞离去。 “对了,小白祝去哪了?” 小禾好奇地张望,心想怎么没见到这个小开心果。 话音才落,白祝就从雪地那头跑了过来,小丫头踩着虎头棉鞋,跑得飞快,才一個照面,就使劲往云螺里钻,一边钻一边说:“白祝要和巫姐姐一起回去。” 小禾苦恼地揉了揉太阳穴,花了好大力气才将白祝从云螺腹中抓出来,白祝倒也没有勉强,只是委屈道:“巫姐姐不要小白祝了吗?” 小禾哪里听得了这个,抱着白祝哄了好久,一顿微言大义之后,白祝终于妥协了,她看着委屈巴巴,心中却是得意极了:自己完美地完成了慕姐姐交代的任务! 该分别了。 这场的离别本是注定的,可当它真正到来的时候,林守溪却有种猝不及防之感。他立在云螺边,看着楚映婵如玉的仙影,生出一种留下的冲动。 这明明只是短暂的离别而已,何必担心呢? 原来他也在害怕离别…… 林守溪与小禾一道登上云螺。 云螺离地飞起。 林守溪回眸望去,山风顿生,楚映婵立在雪崖上,青丝拂乱,白衣生辉。 他们的距离被云螺拉远。 天风浩大,雪花纷飞。 遥遥地,他看见仙子挥了挥手,唇语是:“珍重。” 第一百九十七章:前夜 云螺迎雪升空,白衣香影拉远,与冰雪融为一色,小禾侧坐在云螺上,解开了发绳,系在小臂上,她双腿晃动, 血红色的棉裙在风中飘卷。 很快,云螺达到了它所能上升的极限。 这里不似楚门宁静,高空寒风浩荡,耳畔隆隆的风声宛若雷鸣。 “你知道我为什么想回巫家吗?”小禾的声音很轻,却在喧嚣的风中显得清晰。 “为什么?”林守溪好奇地问。 他转过头去,恰对上小禾的眼睛, 她正看着自己,也成了那双雾色眼眸里唯一的焦点。 “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吗?”小禾又问了一遍。 林守溪想了一会儿,吃不透小禾的心思, 愧疚摇头。 小禾叹了口气,她认真地解释道:“因为我们相逢以来,还没有真正地独处过呀。” “……” 像是箭扎入心口,林守溪感到了一阵刺痛。 如小禾所言,他们相逢以来,周围始终是热热闹闹的,唯有夜深人静门窗紧闭之时才能享受两人单独的世界, 但隔墙有耳,小禾亦不敢说过分的话语, 做过分的事,生怕第二天被笑话。 这样的热闹很温暖,并无不好, 只是热闹久了,她总会感到另一种孤单, 这种孤单须用一场双人旅途来填满。 “无论热闹还是孤独,我都会陪在小禾身边的。。”林守溪蓦地伸手, 拥向了她。 “这般肉麻话语,你也不害臊呀。”小禾拦住了他的动作,轻哼道。 “也没有其他人了,小禾何必害羞?”林守溪穿过了小禾花架子似的防守,将她绵软的身躯紧紧抱住。 小禾咬着唇珠,依旧有些扭捏,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似乎还有人在偷听他们说话。 这样想着,林守溪可恶的手已顺着脊线滑上她的腰肢,似对她的革带图谋不轨,小禾连忙将这恶人阻截了。 “不要得寸进尺哎,要是衣裳被风吹走了怎么办?”小禾又羞又恼。 “我喜欢的是小禾,也不是小禾的衣裳。”林守溪说。 “哎,本小姐才不会让你这孟浪之人为非作歹!” 小禾虽破解不了他的歪理,却也不愿任他放肆,与他在云螺上过起招来,两人你来我往,肘臂相击,俨然找回了巫家比武的感觉。 “你这玉佩是哪里来的?” 打着打着,林守溪向她腰侧瞄了一眼,见到她今日饰了块陌生的玉佩,玉佩细腻温润,一眼就是至宝。 “楚姐姐送我的。”小禾说。 “师父送的?”林守溪有些意外。 “是啊,你亲师父送了我一块玉佩,却什么也没送你,是不是嫉妒了?”小禾笑得清媚。 林守溪一怔,心想师父哪里没送呢,昨日她二十一岁生辰时,她就已将最好的东西送给自己,只是这不能让小禾知道。 他不敢去看小禾微笑的脸,只好将目光移至别处,只是长空渺渺大地苍茫,他的视线无处安放,便不由向着南边云空山的方向望去。 见林守溪出神,小禾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笑着问道: “怎么了?是在想你的美人儿师父吗?” 林守溪一愣,笑道:“哪有……我在想一些别的事。” “别的事?是什么呀?”小禾好奇地问。 “我在想回巫家之后该怎么欺负小禾。”林守溪笑道。 “又讨打了?” 小禾闻言,伸手去揪他耳朵,却又遭到了林守溪的反抗,小禾不悦,道:“你不会真的以为自己打的赢我吧?” “平时是打不赢,但现在……” 林守溪话到一半,突然出手,抓住小禾的手腕,将她往怀里一拉,小禾娇呼一声,猝不及防间投送了怀抱,林守溪紧抱着他,竟自云螺上纵身跃下。 白瞳黑凰剑经在气丸中呼啸,‘风’的力量喷薄而出,与苍穹相接。 上升的气流在他的下方生出,源源不断的浩荡长风支撑起了他的飞行,他抱着柔若无骨的少女,绕着云螺飞了起来,如相逢时一样。 小禾虽也修过这个剑经,却无法真正掌握它的力量。 高空中,林守溪鸟儿般张开着手臂,小禾被逼无奈,只好主动抱着他,紧紧贴着他的身躯,这也遂了林守溪的意,他笑道:“小禾抓紧了。” 风中,少年尝试了更多的动作,小禾也抱得更紧。 天旋地转。 少年少女在风中滑翔着,如比翼双飞的鸟。 小禾最初有些害怕与拘谨,但她很快也放开了,试着松开一只手,与林守溪一道飞,风灌入红裙,后背的裙裳高高鼓起,像有翅膀要裂衣生出。 太阳低垂。 西边尽是橘红色的光。 “怎么一下子就黄昏了?”小禾问。 “还不是你起晚了。”林守溪硬气了很多。 “你……” 小禾本想斥责,但一想到现在受制于人的处境,还是忍住了。 林守溪看着她敢怒不敢言的可爱模样,忍不住又将她搂入怀中,恣意捉弄,小禾双肩挣动,只得暂且求饶。 “知道夫君的厉害了?” “知道了……” 直至夜色降临,风声渐衰时,精疲力尽的两人才回到了云螺上。 此时,云螺螺腹的深处,一枚戒指静静地躺着。 黑裙少女蜷缩在戒指中,外面的欢声笑语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与她无关,慕师靖倍感孤独,不由捂住耳朵,蜷得更紧了些。 这是她一个人的孤独…… 她有些后悔跟来了。 夜里,雪停了,灰蒙蒙的天空被璀璨的银河取代,它们看上去这样的近,仿佛伸手可摘。 “传说在世界之外,还潜藏着无数可怕的神明,它们在宇宙中游荡,试图侵蚀一个又一个的世界,被我们称为域外煞魔。” 小禾看着夜空,悠悠地说:“是星空保护了我们。” 林守溪没有回应。 “哎,你有没有认真听本小姐说话啊。”小禾秀眉轻挑,不悦地问。 可当她俯身望去时,才发现林守溪已靠在自己的身上睡着了。 “有这么累么?”小禾困惑。 她想将他摇醒,陪自己聊天,可手真正落下时,却变成了抚摸,抚摸了一会儿,她还主动放下他的身子,让他的脑袋枕在自己的大腿上。 小禾低下头,盯着少年柔美俊秀的侧脸。 “真可爱呢。”她说。 离开了神墙,一路向北飞去,大地污秽荒凉,放眼望去唯见险峻山岳起起伏伏。 大地虽然充斥着危险,但仙人对大地的探索依旧没有断过,广袤的荒原上,还可以看到不少仙人修筑的据点。 临近清晨,林守溪醒了,他刚醒的时候还想假装懵懂,将这‘枕头’摩挲一边,却听小禾冷冷地问: “睡得香么?” 谷餾 “香。” “你也只顾自己舒服了。”小禾敲了敲自己有些麻的腿,不悦道:“下次再敢不告而睡,本小姐可不会宠溺你了。” “多谢巫女侠宽宏大量。”林守溪抱拳道。 “你才是巫女……”小禾白了他一眼。 一同看了场日出后,天彻底亮了,林守溪操纵着云螺下降,寻了处神山设在荒外的驿站,带饥肠辘辘的小禾去吃点东西。 他们一走入茶楼,立刻吸引了满楼目光,两人早已习以为常,只是寻了空处,坐下点菜。 荒外食材贫瘠而昂贵,来这里的大都是神山子弟,林守溪坐定之后翻着菜单,询问小禾爱吃什么,小禾原本是嫌贵的,但一想到花的是楚映婵的钱,也就释怀了。 林守溪感受着大家各种各样的目光,本以为会发生些什么冲突,可来这里的到底是名门弟子,不会做那土匪行径,一直到两人用餐结束,也只几位弟子上来攀谈,打听出身来历,想要结识。 林守溪也询问了几句,知晓他们是神守山弟子,此次出行是为了平定北方的妖乱。 “北方妖乱?”林守溪感到好奇。 “嗯,我们也是上個月才得到的消息,说是北面有一片无人居住的凶险空宅常有妖邪出没,命我们前往探查,师兄师姐已先行去了。”那名弟子解释道。 林守溪点了点头。 荒外的空庙残殿太多,其中妖邪蛰伏无数,没什么好奇怪的。 “凶宅?是怎样的凶宅?”小禾却生出了兴趣。 “我们还没去过,只说是一处大湖边上,有人说那是瞻仰神明的望楼,也有人说是镇压邪神的庙宇。”弟子回答。 “大湖边上?” 林守溪与小禾想到了同一件事,俱是一惊。 “那湖叫什么名字?”小禾忙问。 “这我们哪知道,总之是座枯湖,早在三个月前,那湖水就不知何故蒸去了大半,湖床都露出来了。”弟子神秘兮兮道。 三个月前…… 林守溪与小禾对视了一眼,神色更加古怪。 应该不是巫祝湖了…… 这样的场景巫祝湖虽也发生过,但镇守已死,动乱已消,按理说不会发生第二次了。 他们依旧感到了不安。 难道说北方的某座大湖中还藏着与镇守大人同级别的神明? “两位也是去调查此事的吗?”弟子问。 “不,我们是道侣,一同来荒外历练,增长见识。”林守溪解释说。 如今神山之中养尊处优贪图享乐者太多,这般负剑游历荒外的道侣得到了弟子们的敬意,林守溪又与他们攀谈了一会儿,却没有得到关于凶宅枯湖更多的消息。 吃过了早饭,他们继续上路。 离了驿站,云螺吞云而起,往北飞去,小禾看着白蒙蒙的天空,心中总有种惶惶不安之感,林守溪看出了她的心思,搂住了肩膀,柔声宽慰道: “不要多想了,神守山的仙师们神通广大,定能平息妖乱的。” “嗯。” 小禾虽然点头,却忍不住回忆起关于巫家的一切。 小禾从小就听姑姑说巫家的故事,无论是怎样的故事,最终都绕不过‘镇守的传承’。 巫家在巫祝湖边守了将近三百年,为的就是这份传承,只可惜,无论是家主还是云真人,他们殚精竭虑所求的一切都在暴雨中化为了云烟,令人唏嘘不已,她虽复仇成功,却也没有想象中的畅快。 转眼又是一天过去。 临近黄昏的时候,天又下起大雪。 虽然距离巫家已经不远,可冒雪赶路到底不妥,商议之下,林守溪与小禾还是决定寻个荒外庙宇休息一夜。 这样的庙宇并不难找,保险起见,林守溪还挑了一个神像早已破碎的庙。 推开破庙大门,清理出一片空场,林守溪从云螺的腹中拉出行囊,取出了两条卷好的羊绒毯子,一条铺在地上,另一条则作为被子一道裹着,就此度过这个风雪之夜。 小禾躺在他的怀中,很快睡去,林守溪却是怎么也睡不着。 今日驿站中与弟子的闲谈也令他回想起了巫家的事,他回忆着巫家发生的一切,总觉得自己还想漏了什么。 外面风声渐小,雪似乎停了。 心烦意乱之间,林守溪掀开些毯子,想要出去透透风。 今夜小禾可没有醉,林守溪才一动身,小禾便睁开了眼,“你要去哪里?” “我出去走走。”林守溪说。 小禾轻轻嗯了一声,也没强留,只是说:“不许走远。” 林守溪点头答应。 林守溪走了,小禾立刻将他那份羊绒毯卷到了自己身上,舒舒服服裹紧之后,少女再度沉沉地睡去。 林守溪小心翼翼地推门而出。 外面积雪很厚,一脚下去便淹过了足踝。 他踩着雪兜转了一会儿,寒风吹上额头,令人神清气爽,忽然间,他身后有细微的动静传来,林守溪回头望去,赫然见到了一个黑裙少女的身影。 原来今夜睡不着觉的不止是林守溪。 慕师靖在戒指里躲了许久,身体难以舒展,脊椎酸痛,又累又乏,她听到了林守溪与小禾的对话,想着反正离巫家也不远了,不若自己偷偷溜出去,连夜赶路,抵达巫家,将那文稿偷出,了却心头大患。 于是,慕师靖离开了戒指,从螺腹中慢慢爬出,潜出庙宇,打算绕路夜行。 可万万没想到,她的潜行没有惊动小禾,反倒被林守溪敏锐地发现了。 “你……我……” 慕师靖被发现之后,立刻站直了,她缓缓回身,对上了林守溪疑惑的眼神,支支吾吾开口,想编个理由解释。 林守溪却笑了,他走到她的身边,上下打量,自信满满道:“小禾,你若变成师父兴许还能吓吓我,变成慕姑娘想吓唬谁呢?” 慕师靖听了这话,心中震怒,恨不得给他两剑,但她还是以大局为重,没有反驳,顺水推舟道:“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当然,小禾难道忘了,我有看破虚幻的能力。”林守溪冷静地说。 慕师靖轻轻点头,她狐疑地看着林守溪,忽然间明白了什么。 “夫君可真厉害呢。”慕师靖讪笑。 “夫君厉害的地方很多的,小禾想知道吗?”林守溪随手搂住她的腰肢,戏弄着问。 “不,不用了。” 慕师靖大羞,立刻挣脱了他的束缚,说:“我本来还想逗逗你的,没想到你这般不配合,真无趣……好了,今夜的事以后不许再提,本小姐要回去睡了。” 林守溪暗暗庆幸着自己的机智,他看着小禾娇憨不悦的模样,忍不住拍了拍她腴柔的臀儿,道:“以后小禾再敢明目张胆地戏弄夫君,可要家法伺候了。” “你竟敢……” 这是慕师靖第一次挨他的打,虽然很轻,却令她身心一颤,这可是自己的宿敌啊……羞耻感涌上心头,她想要发作,却还是强行忍了下去,最终只骂了声:“轻浮。” 慕师靖生怕再被占便宜,匆匆离去,蹑手蹑脚地回到庙宇,钻回了云螺腹中。 林守溪不觉有异。 他赏了一会儿夜景,也回到庙中,与小禾一同歇息。 这是抵达巫家的前夜,一切风平浪静。 第一百九十八章:神庭前的宿命 慕师靖一夜未眠。 她躺在戒指里,蜷抱着双腿,身边还放着一根她讨厌的红萝卜。狭窄与幽闭总令人感到惶恐,少女回想着昨夜的受挫,心中愤懑已消,剩下的唯有冷泠泠的失落。 回忆起这一年多的走南闯北,如梦似幻, 慕师靖想着过往的大杀四方与磕磕绊绊,心中有迷失之感。 她原本对于取回文稿一事信心满满,但现在她只感到惶恐,惶恐的不是文稿本身,而是一种宿命感。 ——她觉得是文稿之外的其他东西在将她引向巫家,她不清这是什么, 只能暂时归结于宿命。 她有些怀念道门清修的日子。 师父帮自己安排好一切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那样的她可以化身真正的冷兵器, 为师门扫清一切拦路的阻碍,做师父的乖徒弟也总好过做宿命的提线傀儡。 当然,也有可能只是她想多了…… 慕师靖抓起了一旁的红萝卜,拿在手中把玩,忽然觉得它也没有多么讨人厌。 外面传来动静,那是小禾与林守溪起床了。 “昨夜我好像听到了慕姐姐的声音哎。”小禾睡眼朦胧地。 林守溪听了,笑了笑, 心想小禾你昨夜是在梦游么,但他转念一想很快明白,小禾这是在暗示他将昨夜的失败给忘掉。 “有么?我怎么没听见?”林守溪佯作糊涂。 “没有吗?”小禾皱着眉头,似在回忆。 林守溪看着她的娇俏的小脸,心想这小丫头装得倒还挺像的,他为了让小禾放心, 郑重其事道:“没有的,一定是小禾听错了。” 小禾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话已至此, 林守溪也没办法嘲笑她昨晚假扮慕师靖吓唬失败的事了, 他一边在心中感慨小禾的诡计多端, 一边将羊绒毯子卷好, 收入行囊。 今日天寒, 小禾换回了那身较厚的狐裘衣裳,白裘白发的少女看上去就像是雪狐狸,每每看到这身装扮,林守溪皆会感到有趣,忍不住去玩弄她的尾巴,小禾早已习惯,自顾自地梳头, 由着他去揪弄。 衣服质量虽好,但也不堪长时间的摧残, 只听吧嗒一声,小禾梳发的手一僵, 回头望去, 林守溪手中拿着一截从衣服上揪下的完整尾巴,脸色木讷。 心爱的狐裘被如此对待,小禾哪里能忍, 提起梳子如提刀, 大喊着‘你还我尾巴’,绕着破庙追杀起林守溪。 “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这般幼稚。”慕师靖在戒指里听着外面的动静,无奈地。 她现在只想快点启程。 终于,在林守溪承诺赔偿一条尾巴后,小禾暂时消气,持尾如鞭,指挥林守溪收拾行李。 正当林守溪将行囊收好,准备塞回螺腹之时,他动作一顿。 “这是什么?” 林守溪俯下身子,皱起眉头,隐约看到螺腹深处有闪闪发光的亮物,不由伸长手臂去摸索了一番,慕师靖心道不妙之时,心中不停祈祷不要被发现时,戒指已经取出,被林守溪放到掌心把玩。 小禾凑过来看,同样惊讶,“这不是慕姐姐的纳物戒吗?怎么会在这里?” “兴许是之前遗落的吧。”林守溪。 “嗯。” 小禾也并未多想,笑着:“慕姐姐还是这般粗心大意啊。” “嗯,为了惩罚她的粗心大意,这件法宝就由我们收缴了吧。”林守溪义正严词地。 慕师靖被突然发现,本就又惊又恼,现在听林守溪这么,她更加生气,恨不得冲出戒指,给他一萝卜。 “不行,这是慕姐姐的东西,怎可据为己有,下次见面我要还给她。”小禾认真地。 还是小禾妹妹懂事……慕师靖心想。 “那我放回去了?”林守溪问。 正当慕师靖以为这次有惊无险时,只听小禾:“不用,交给我保管就好了。” 小禾一边着,还一边伸出右手,无名指轻轻翘起。 “奸夫淫妇。”慕师靖恨恨道。 戒指戴到了小禾的指上,慕师靖骑虎难下,只觉心如死灰,更令她气愤的是,这对奸夫淫妇启程之后,竟还在路上聊有关于她的事。 “慕姐姐感知力虽强,但也有副作用的,别看她平日里总是满不在乎的,其实她可敏感了。”小禾。 “敏感?是指心思细腻么?” “嗯……也不算,在地牢的时候,我逗过她,仅在她耳边哈口热气,她身子就触电一样颤个不停。”小禾神秘地。 “像这样?”林守溪咬住了她娇小的耳垂。 “别闹!”小禾轻哼着斥责。 云螺上一番打闹后,林守溪语重心长地:“小禾以后还是多与你楚楚姐姐一起玩,慕师靖这妖女心思多,真怕她将你带坏了。” “妖女?”小禾把玩着戒指,却是笑了,道:“慕姐姐才不是妖女,她若是妖女,那白祝也能算得上混世小魔头了。” 慕师靖默默地听着,一时分不清她这是在夸还是在骂。 实在不想再听下去了,她让死证一个时辰后震动,接着取出赞佩神女送的黑布,蒙住眼睛,五感一同淡去,没多久,她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梦里,她又回到了那片黑海,骨龙在冰层游荡,黑裙在眼前燃烧。 …… 云螺升空而去,在越过了几座大山后,巫家近在眼前。 临近巫祝湖时,林守溪却让云螺慢了下来。 他想起了当初与慕师靖一路奔逃,误入巫家的场景,那时大片的湖水涌入视线,映着星光,美若起伏的绸缎,令他久久难忘。 他也想给小禾这种浪漫。 于是他操控着云螺降落,取出了赞佩神女赠送的绢丝,蒙住了小禾的眼睛,手牵着手带她向山上走去。 巫家就藏在这如屏的山后。 上山的路上,风吹个不停,往事随风浮上心头,令少女百感交集。小禾暗暗地下定决心,想好等回到巫家,一定要将灵根的事给林守溪坦白……她不怕他怪罪,也不怕他秋后算账,人生苦短,哪怕生为修道者的她也不想再等两年了。 只是不知为何,等真正登上山顶后,迎面吹来的风却有些怪异,又冷又涩,还夹杂着冰晶。 这是……下雨了吗? “怎么了?”小禾问。 一旁的林守溪久久没有话。 小禾得不到回应,只好主动去解开蒙目的黑带。 她拉开了发后的蝴蝶结,将黑色的绢丝抽去,眼睛在颤了颤之后睁开,映入眼帘的画面却令她也愣在了原地。 时间像是回到了一年前。 巫祝湖的湖水已经干涸,放眼望去如同一口无垠的枯井,唯有湖中央依旧翻腾着浓厚的白雾,白雾的周围,有一群黑鸟环绕盘旋,湖畔的巫家峥嵘漆黑,如矗立危崖的武者,只是这个武者的血肉早已成灰,只剩一副孤零零的铠甲在讲述着他过往的坚守。 大片大片的黑云笼罩在巫祝湖与巫家的上空,雨下个不停,成团的雨夹雪被风吹上高山,触及面颊犹若针扎。 空宅,枯湖…… 心中的侥幸支离破碎,他们原本只是想回到巫家,度过一段独属于他们的平静时光,但…… “怎,怎么会这样?神域不是已经开启过了吗?这,这怎么……” 小禾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 林守溪也怔怔地望了许久。 昨天夜晚,他独自去雪天踱步,心中空空落落,总觉得缺少了什么,现在再见这幕场景,他猛地想起了自己想漏的是什么。 “镇守的传承到底是什么?”他问。 “什么?”小禾一愣。 她也想起了神域中发生的事。 黄衣君主降临神域,意欲夺取一分为三的镇守传承,之后镇守爷爷亲自现身,借林守溪为媒介,与黄衣君主战斗,期间,林守溪将三份暴戾的传承吞入了腹中,但…… 林守溪始终以为,传承早已被他吞入腹中,但现在回想才发现,它们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根本没有一点痕迹,仿佛他当时吞饮的,只是寒冽的北风。 “是了,镇守爷爷的传承到底去了哪里?巫家世代守望的,难道是根本不存在的东西么?”小禾惊疑不定。 林守溪沉默良久,终于拼凑出了一个模糊的猜想,他将猜想徐徐出:“不,传承应还在神域之内。” “什么?”小禾不解。 “还记得我们在断崖古庭初醒的那个夜晚吗?”林守溪问。 “当然记得。” “那时云真人了一句话。”林守溪终于想了起来,“他,镇守大人的预言不知为何提前了一年。” 预言提前了一年…… 小禾当然记得这件大事,当时她和姑姑都百思不得其解,按理来,神谕是不可能出错的,后来黄衣君主的现身让她把原因归结为了另一个神的干扰。 ‘镇守大人的预言不知为何提前了一年。’ 这句话很简单,简单到听起来像是废话,但现在,他们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一切。 三个月前…… 那正好是神庭开启的日子。 “如果预言没有错呢?”林守溪怔怔开口,逐渐想清楚了一切,“哪怕神明已死,他所立下的预言也不会失效,神庭如期开启了,那份传承依旧流落在神域里,你是巫家唯一的后人了,它在等你去取。” 小禾看着干枯的湖水,听着林守溪的话语,神色痴痴。 如果林守溪的猜测没错,如果传承始终流落在里面等待她拾取,那…… 小禾陡地想起另一件事,寒意在身躯内腾起,令血液都凝结了。 她想起了获取传承所需的条件。 ——须是处子。 她遇到了自己的心上人,她本想将自己的全部都交给他,但这个偶然的谎言却发挥了作用,它不仅欺瞒了云真人和季洛阳,让他们在巫家的暴雨里幸存下来,还让她保持着处子之身回到了这里,回到了这座干涸的巫祝湖前! 这明明只是她信口胡诌的谎啊…… 小禾感到了恐惧了,一种被支配的恐惧,宿命纠缠着涌上心头,她不自禁地后退了两步。 她想转身离开。 离开这里,离开巫家,离开巫祝湖……仿佛只要远走高飞,她就可以从既定的命运中抽脱出来。 但她也明白,这不过是妄想。 惊疑不定之时,她冰凉的消手忽地被捉住、握紧。 她对上了林守溪坚毅的目光。 “巫大小姐。”林守溪喊她。 “怎么又这么叫我?”小禾觉得有些古怪。 “我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不就是大小姐的神侍么,如今虽得小姐赏识,可为入幕之宾,但做人不能忘本,对吧?”林守溪着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奴大欺主,就没见过你这么坏的神侍。”小禾白了他一眼,虽是不屑的冷哼,声音却是娇气的。 林守溪微微一笑,道:“总之,作为大小姐的神侍,我有责任保护你,守在你身边,去取属于大小姐的命定之物。” 黑压压的云层里,电闪雷鸣交织不休,少女的侧颜被雷光照得明灭。 是啊,她是巫家的大小姐,这是她一出生就注定之事…… 如今回想,邪龙之所以选择她,或许不仅仅是髓血,也与这份镇守传承有关——它有着与黄衣君主一样的目的。 她也不愿去细细琢磨了。 少女握着林守溪的手,心中的恐惧与胆怯也成了一闪即逝的光。 我可以去到任何地方……她这样想。 “走吧,小禾。”林守溪。 可少女却站在原地不动。 “怎么了?” 林守溪回过头去,对上了少女狡黠的眼眸。 “还敢叫小禾?我了多少次了?你是我的神侍,你应该喊我……” 小禾微笑着开口,一板一眼道:“主人!” …… 巫家峥嵘的建筑矗立在危崖似的湖畔,殿楼漆黑,鸟雀漆黑,就连吹过巫家高墙的风也像是黑的。 这场雨已断断续续下了三个月。 “有新的结果吗?” 身披黑袍的女子坐在一座破损的高楼上,眺望着大雾弥漫的湖心,问。 “有。” 一旁的白衣青年刚刚赶到她的身边,他行了一礼,连忙汇报新的发现:“这座大湖的湖心有一滩明镜般的水,水底藏着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就像我们的祖师山的幽界……” “幽界?” 黑袍女子点了点头,隐约明白了什么,悠悠道:“没想到这样的地方,竟藏着一座神域。” “神域?” 白衣青年亦感到吃惊,他收敛心神,继续:“已有十余名弟子进到了里面,他们还没有找到出来的路,但凭借着神女大人的灰碑,我们也知晓了许多里面的情况。” 黑袍女子轻轻点头,以指节敲了敲椅子的把手,示意他继续下去。 白衣青年继续道:“神域里发现了一截极为巨大的骨头,它的形状很奇怪,像是虫子,但比赤瞳龙尸还大得多。围绕着那根骨头,有许许多多战斗的痕迹,据推测,那场战斗是一年前发生的。” “一年前的战斗?”黑袍女子更加疑惑。 “是。” 白衣青年继续着灰碑提供的信息,“那截骨头的旁边堆积着至少数千具邪灵的尸体,邪灵大都是被火灼烤而死的,它们有的甚至还活着,还在蠕动着想逃出去……除了那骨头之外,我们还发现了一座古老的庭院和一具前所未见的巨大神像,根据神像的形制,我们猜测那与传中的‘佛’有关。” “佛?又是佛么……” 黑袍女子神色阴沉了些。 世人从未见过佛,显生之卷亦没有他的相关记载,但在发掘出不少的古老经文里,都对佛有所提及,根据这些语焉不详的经文,世人猜测,佛应也是一位萌生过无穷智慧,却早已在洪荒之潮中寂灭的古代神灵。 任何已知的神灵都有其信徒,佛也不例外。 许多人根据经书的记载和想象雕刻出了所谓的佛像,那些所谓的佛面容慈蔼,宝相庄严,看着神圣而威仪,但…… 想到这里,她身躯颤抖,不由地将手伸入袍中,去触碰自己的眼睛的位置。 她对‘佛’没有任何一丝光明的印象,甚至险些因之彻底葬送道途,她永远忘不了那些藏在海边魔窟中的东西…… 数百年前,她更是立誓,要彻底将佛杀灭,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依旧没有弄清楚当年面对的是什么。 “神域……白骨……佛像……” 黑袍女子坐在高楼上,缓缓地沉思着,任由寒风夹杂雨雪吹入袍中,静若雕塑。 白衣青年在一旁安静等待,不敢出声,也不敢用真气遮挡风雪的吹袭。 许久。 “这座家族的来历查清楚了吗?”黑袍女子问。 “还未查清,但已有线索。” 白衣青年一五一十道:“这里是巫家,一年前发生过大的变乱,云空山道门的仙人亲至此处,平定妖乱,之后巫家的族人子弟也尽数迁入神山。” 他只知道这些了。 “云空山么?” 黑袍女子喃喃自语。 片刻后,她又问:“白墙之后那片污秽之地勘察得怎么样了,有何发现么?” “那个地方名为孽池,封印着不少妖邪祟物,神女大人强启石门之后, 已有数十位弟子联袂探查,在那里,我们发现了龙尸破坏的痕迹,还搜到了一具小邪神的尸体,更远的地方,我们还见到了一方祭坛,几个月前,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那里举办过祭祀仪式……” 白衣青年话声音越来越轻。 邪神、龙尸、祭祀……若非亲眼所见,他也绝不会想到,这样一片地方竟藏着这么多未知的隐秘。 正当此时,有声音从白墙那边响起,遥遥传来,好似梵唱,白衣青年朝那边看去,欲言又止。 “本座亲自去看看吧。” 黑袍神女主动起身,。 白衣青年恭敬地让开了位置。 黑袍女子站了起来,她的身材比想象中娇小很多,风雪吹来时,几绺长发从她的黑袍中飘出,颜色深红。 第一百九十九章:抵达巫家的慕姑娘 林守溪与小禾没有立刻回巫家,而是先去了断崖。 湖水褪去,悬崖峭壁上的古庭重新显露了出来,它就像是一截攀附岩壁的老树根,庭院像是树根上生长出来的。 当初高不可攀的湿滑岩壁如今已是如履平地,他们贴着墙壁滑了一阵,只一跃, 就跳回到了那片庭落了,轻盈似飞鸟降落。 庭院还是当初的模样。 木质结构的院子受着潮气,院落内栽种着许多黑色的铁树,它们张牙舞爪,形状怪异,比钢铁更为坚硬。 “这里是本小姐叫醒你的地方。” 沿着石道行走,小禾推开了一扇门, 向着里面张望。 故地重游,林守溪站在门外,想象着当初苏醒时的模样。彼此的命运似乎在照面时就已碰撞在一起,从此再不分开…… “过去这么久了吗?”林守溪感慨道。 “也才一年哎。”小禾。 明明只是相隔了一年,但这一年里,他们历经了太多艰险磨难,与生死争分夺秒,于是短短一年也被无数难忘的画面填充得漫长。 “要再来一次吗?”林守溪问。 “什么?” “重复一下第一次的见面。” 小禾蹙起眉,面色鄙夷, 她淡淡地责了一声‘幼稚’, 却也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来都来了, 那就陪你玩玩好了。”她。 小禾立在门口, 雪发娓娓,依旧是当初婉约端静的模样,那份刁蛮任性与古灵精怪被她深深藏起, 无法窥见。 林守溪推门而出, 撞上了她,然后脚步不稳,摔倒在地。 小禾也微微踉跄, 她理着纤柔发丝想要开口, 柔弱地看着林守溪,很是入戏。 “老……婆?”林守溪如当年那样开口。 小禾却是忘了要什么了,她听着这个词,下意识地“嗯”了一声,嗯完之后她才意识到不对劲,自己的台词应该是‘你醒了,跟我去见云真人吧’。 林守溪哪里受得了她这般柔弱娇羞的模样, 他按住少女的肩膀,将她蛮横地压在门框上, 直接封住了她的唇。 小禾唔唔地娇哼了几声, 娇小的身躯小水蛇般扭动着,似避似缠。 “你竟敢耍赖, 真是胆大包天!”小禾方才虽未反抗,但事后立刻翻脸。 “这是对小禾忘记词句的惩罚。”林守溪也有法。 这次临时起意的扮演刚刚开始就被林守溪的见色起意给打断了。 两人被迫放弃。 沿着雾气喷薄的窄道前行,绕过长廊的拐角,他们来到了当初的练武的庭院。 林守溪是个恋旧的人,对于曾经居住过的地方,他感到怀念。 小禾也触景生情,想起了很多事——她想到自己被骗着‘白雪流云剑经’,被骗着一口一个师兄的叫,每日主动与他比武,他也一点不知怜香惜玉,下手非但重,还故意占便宜……好像相识以来,自己看似占着上风,实则一直在受欺负。 小禾越想越气,开始怀疑自己是怎么看上他的,除了垂涎美色之外,她只能得出‘自己上当受骗了’这个结论。 林守溪没注意小禾的情绪变化,还在不知死活地感慨:“当年与小师妹比试,师兄未尝一败啊。” 身侧凛然杀意瞬间腾起,小禾目露凶光,一拳已招呼了上来。 林守溪横臂去接,却是结结实实挨了一拳,他身形向后一滑,摇晃欲倒。 “小禾又在恼什么?”林守溪诧异地问。 “主人打小奴儿,还需要提前知会么?”小禾淡淡道。 林守溪闻言,亦松动筋骨,道:“是该振振夫纲了。” 几乎是本能的记忆,两人的架势一左一右飞快拉开。 依旧是默契的招式对打,过去的武功招法两人皆练得更加精纯,哪怕不动用真气,举手投足间亦有浑然天成之势。 小禾率先揉身向前,宛若径直递出的锋刃,眨眼间已侵至林守溪身前,林守溪屏息凝神,臂肘格挡,且战且退,守得密不透风,伺机反击,两人战得激烈,但在纯粹武功上,小禾终究略输一筹,她渐落下风,心急之下不慎踩入结冰的洼地,足下一滑,身体失衡,娇呼着后仰摔去。 林守溪连忙揽腰去扶,却中了计谋,待他逼近,小禾却是足下生根,仰而不倒,趁机一掌上撩,直取胸口,林守溪心道不妙,抽身后撤,虽避过一掌,却躲不了少女接踵而来的攻势。 “你使诈!”林守溪不服。 “兵不厌诈,何况我用阴谋诡计行正义之事也是善举。”小禾义正词严地。 “善举?”林守溪一愣。 “当然,揍你难道不是大快人心的正义之举?”小禾问。 林守溪一听,虽知她是打趣,可毕竟心中有愧,险些点头赞同了。 心乱使他的动作更乱,连连败退之后,他后背直接撞上了院子中央的鼎,只听嗡地一声,炉鼎的金属壁震动,发出清越的长鸣,令人心头一激。 他们的视线都被这口鼎吸引了过去。 这口鼎始终放在院中,过去云真人提过一嘴,只是炼丹炉,当时的少年少女们没太在意,林守溪用如今的眼光一看,发现这炉一点不简单。 “这是口炼丹鼎,品阶极高。”林守溪做出判断,觉得它比体内的清光鼎更强。 “那你还抓紧把它给炼了?”小禾很务实。 “不可,我须将清光鼎彻底炼化,才能容纳新鼎。”林守溪。 “那你将你那合欢炼鼎术传授于我,我来炼了它。”小禾向来勤俭持家,如何能抛弃重宝。 林守溪本想传授,可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自己与楚映婵欢好之后,他的合欢鼎火不受控制地进阶,变成了浑金之色。 鼎火藏在体内,小禾没修过合欢经,无法探查出来,可若她修炼了此术,自己偷情一事也就暴露无疑了。 想到偷情之事,林守溪又猛地想起了神侍令。 神侍令…… 不仅是三位公子小姐,与之匹配的神侍也须是处子,但…… 这会有影响吗? 林守溪不敢确定,只是心神难宁。 “怎么了?有何为难之处吗?”小禾将他按在地上,凑近了看他的脸,观察神色。 “没有,只是小禾心性纯净,这等邪功……” “少废话,快将秘籍交出来!” 小禾可不与他斡旋,直接开始搜身,林守溪当然不允,奋力反抗,这反抗却是激起了小禾的怀疑。 “一本破秘籍有什么好闪躲的,你身上不会藏着见不得人的东西吧?”小禾狐疑质问,立刻对林守溪上下其手。 “没……我只是没将秘籍带身上……” 林守溪抵挡小禾气势汹汹的攻势,一边又雪上加霜地想起身上好像的确藏着不可见人之物:一绺楚映婵的发丝。 那是巨牢中与她暂别时她赠送的礼物,若这东西被搜出,这个他曾经醒来的地方,恐怕要成为他的阖目之处了。 小禾的求索不依不饶,眼看就要出事,林守溪急中生智,主动将衣襟敞开,将那绺青丝暂时混入自己的发间,同时刻意露出了婚书的一角。 “这……这个怎么在你身上?”小禾见了婚书,有些吃惊。 “自小禾赠我之后,我贴身携带,未敢离身分毫。”林守溪。 小禾抽出婚书,小心展开,上面的字迹隽秀,她只看了一眼,立刻将它塞了回去,坚决不承认前面小女儿情态的文字是由她矫揉造作而成。 “好了,起来吧。”小禾饶过了他。 此事暂告一段落,林守溪与小禾在这旧时的古庭中巡了一圈,未发现更多线索。 正在这时,他们听到了有声音传来。 那是遥远的梵唱,宏大响亮中透着一丝不出的怪味。 无需多言,两人决定回巫家看看。 在来的路上,他们就发现,巫家似乎已经有人驻扎着了,驿站中的弟子也过,已有神山的师兄师姐前去探明情况。 “这云螺先藏在这里吧,等我们回来后取。”林守溪。 巫家虽是自己家,但为防止误会,他们没有选择乘云螺直闯,而是徒步回家。 但古庭阴雨连绵,林守溪担心云螺中的毯子衣物受潮,便提议将它们收拾好,放到干燥处去。 “这枚戒指不是纳物戒么,不如就放里面吧。”林守溪提议。 小禾点头同意。 她看着戒指上亮晶晶的宝石,回忆着慕姐姐传授的口诀。 此刻,戒指中的死证刚刚开始震动,将小憩的少女喊醒,慕师靖百般不情愿地解开黑绸,伸手想将剑关掉,这时,她隐隐约约听到了外面传来话的声音,似乎在讨论纳物戒的事。 不等慕师靖细听,有什么东西从上方落了下来,将她的脸和身子一道蒙住。 压着她的正是小禾昨夜用过的羊毛毯子,上面还残留着少女芬芳的体香,过去地牢中,这是慕师靖喜欢与小禾睡在一起的重要原因,此刻却无法令她感到惬意。 “唔唔唔……” 慕师靖挣扎着侧过脸去,犹豫着要不要喊出声,但现在一旦开口,之前的一切努力可都作废了。 她想到了戒指内幽闭的两日,想到了林守溪认错人后的轻薄,最终还是屈辱而坚定地闭上了唇。行百里者半九十,慕师靖不愿在这个关头放弃! 不过,当务之急是将死证给关了…… 戒指空间小,死证无处可放,再加上这个绢丝可以屏蔽诸多感官,她便随意地用腿夹着,此刻它震个不休,多少有些不适。可当慕师靖挤开些羊绒毯,想将手伸过去时,却听外面: “这空间好像比我想象中小哎……还差几件衣服啊?”小禾问。 “还差两件。” “那怎么办?”小禾问。 “没事,挤挤就放进去了。”林守溪分享着他朴素的生活经验。 慕师靖一听,暗叫不好,不等她反应,两件厚实的冬衣已结结实实地压了下来,她的身躯被挤,与毯子和衣裳紧紧贴着,根本没一点动弹的办法。 死证因此也受力歪斜,紧贴腿心,它犹在不知疲倦地嗡嗡作鸣,提醒着主人起床,而慕师靖如被捆绑束缚,只能发出哀哀的声音,她娇躯轻颤,委屈至极。 外界的林守溪与小禾对此浑然不知,他们收拾好了行囊,攀援墙壁,身影如飞,不消片刻就来到了巫家之前。 如第一次所见那样,巫家的大殿依旧雄雄地立在雨中,只是不复勇猛,门前的旗帜也在风雨中残破,只剩下光秃秃的、东倒西歪的杆。 进入巫家之前,他们不出意料地遭遇了伏击。 才至门口,便有几个白衣弟子从墙壁上跃下,拔剑将他们围住。 “你们是什么人?”为首的弟子问。 小禾觉得荒唐,心想回自己家也要被拦么?她神色微厉,她手按上剑上,开口道: “这里是……” “我们是云空山来的修士,师门知晓此处异动,命我们前来调查。”林守溪打断了小禾的话。 着,林守溪取出了自己的弟子腰牌。 为首的弟子瞧了一眼,却不认账,冷冰冰道:“弟子令牌算什么?这种东西太容易造假,你们应该拿出师门颁发的斩妖令,你们拿得出来吗?” “斩妖除魔是吾辈职责,何须奉令行事?”林守溪反问。 为首弟子听了这话,更笃定心中猜想,道:“我看你虽是少年却艳若魔女,她虽是少女却发丝如雪,你们哪里像人,分明是以此为巢的妖物吧?!” 他抽出宝剑,下令道:“先将他们拿下,押回去,等师父发落。” 弟子们闻言,一同围攻了上来。 林守溪见他们如此不讲理,自也不会客气,他与小禾相背而立,举剑迎敌,如当年孽池斩妖时一样。 “我看你们不过浑金元赤,若真是无辜之人,还是乖乖束手就擒,听凭师父发落为妙。”为首弟子冷冷道。 很显然,他们并不听劝,弟子们出剑的刹那,少年少女的手中亦有白芒一闪而过,他们两人看似漂亮无害,但真正动手之时,气势却如雷霆横扫,弟子们的剑才一近身,就被一股充沛而霸道的力卷在一起,纷纷倾斜。 这些弟子境界都不算差,但在真正的天才面前,他们几乎没有还手的余地,过往所一招未展,便被秋风扫落叶般击溃。 他们赢得潇洒,却是苦了慕师靖,剑震动着,她的身躯也随着小禾手腕的翻转而晃动,少女双腿紧拢,红唇紧闭,身躯颤个不休。 她无比怀念道门清静的日子。 幸好战斗持续时间短,很快,外面的弟子们已尽数被击倒在地。 为首的弟子意识到劲敌棘手,也未退却,而是选择拔剑迎敌。 林守溪给小禾使了个眼色,示意让自己与他捉对战斗,很快,他与那名弟子斗在一起,走了几招后,弟子松了口气,心想此人也不是太强,那些弟子们败得这么快,应是艺不精,回祖师山后定要好生鞭策。 斗了数十招后,弟子的筋骨也得到了舒展,他越打越觉得酣畅淋漓,竟有棋逢对手之感。 转动不休的气丸里,他施展着祖师山的内门剑法,觉得自己可以看清任何招式,拦截任何进攻,他身躯发热,手臂发烫,他有预感,接下来的一剑,将会是他修剑以来最快的一剑。接着,他最快的一剑扑空,而那少年不知何时绕至身侧,弹指打中他的手背,他吃痛一呼,手被迫松开,剑已被人空手夺去,端详一阵后扔还了回去。 哐当。 剑落在地上,青年跪在雨地里,看着被弃如敝履的爱剑,还没明白过来自己是怎么输的。 他是师父的亲传弟子之一,在同龄人里鲜有敌手,这次怎么…… “妖孽!你一定是妖孽!” 他大喊着起身,想重新扑上去,却见另一个书生模样的白衣青年飘然而至。 “发生了什么事?”他冷冷地问。 “大师兄,这里有妖!”落败的弟子立刻。 这位被称作大师兄的青年向林守溪与小禾投去视线。 “看打扮倒像神山中人……” 大师兄自语了一句,问:“你们的斩妖令呢?” “师尊外出,久久未归,没给我们这个东西。”林守溪淡淡道。 “师尊?” 大师兄皱起眉,问:“你们师尊是谁?” “道门仙楼楼主。”林守溪直言不讳。 “道门门主?!”大师兄闻言,真吃了一惊,“你们竟是道门中人?” 小禾心想,林守溪果然没骗自己,行走江湖,有时候名号比武力更容易解决问题。 “你们道门择弟子的标准只有脸一项么?”大师兄忍不住问。 “还有高尚的品德。”林守溪平静地。 大师兄沉默片刻,道:“若你们真是那位门主的弟子,那今日之事的确多有得罪,这里的妖乱我们可以平定,两位请回吧。” 这位大师兄的语气自以为平和,却将小禾激怒了。 “这里是我家,你凭什么让我们回去?”小禾冷冷道。 “你家?”大师兄眉头一皱,想起了自己翻找到的巫家家谱,问:“你是巫姹?” “那应是我三妹妹,她死了,我亲眼看她死的。” 小禾清冷回答,再懒与之纠缠,直接负剑走向巫家。 大师兄将手按在剑上,犹豫着要不要拦,却听身后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放他们进来吧。” “是,师父。” 此言一出,大师兄立刻恭敬地让开了身子。 林守溪与小禾听到这女子的声音,飞快确定,这是一位高手。 进了门,他们见到那位黑袍女子,却是吃了一惊。 “赞佩神女?”林守溪脱口而出。 眼前的女子,无论是身高,打扮,还是漏出黑袍的几茎红发,都与赞佩神女如出一辙! 此言一出,同样吃惊的还有这位黑袍女子。 “哦?你见过我妹妹?”她抬起了些头,露出了光洁尖细的下颌。 “妹妹?” 小禾心中了然,道:“你就是赞佩神女心心念念的那位姐姐么。” “心心念念?” 黑袍女子却是摇头,她原本还想问这两位少年少女的来历,此刻却是兴致全无,她淡淡道:“我一个戴罪的女子可不配做她的姐姐。” “神女大人于人族有大功,赞佩神女给我们讲过你的故事,你们姐妹都很了不起。”小禾。 “神女……我只是废弃之人罢了。” 黑袍女子冷冰冰地了一句,从此再未多言,转过身,径直向前走去。 林守溪与小禾蹙眉对视,他们都从黑袍女子的话语中感受了一道明显的情绪:妒。 她嫉妒着她的妹妹,或者,这已不仅仅是简单的妒,而是妒恨。 他们跟上了黑袍女子的脚步。 她去往了梵唱声传出的地方。 那是白墙之后的孽池,在那里,林守溪与小禾见到了可怖的一幕: 只见一群衣着得体的弟子跪在废墟泥沼之间,对着一滩高高垒砌的淤泥顶礼膜拜,淤泥里,黑色的黏液不断地涌出,弟子们争先恐后地扑上去,抓着黏液往身上涂抹,他们癫狂地大叫着,口中却不是疯言疯语,而是整齐嘹亮的吟唱,他们唱着经文,韵味古老得不似人声,它具有强大的穿透力,传播很远,在断崖古庭也能听到。 原来声音是他们发出来的! 淤泥随着吟唱声越来越高,它的表面生出了无数细密的肉芽,肉芽透着粉嫩的色泽,像是成片的苔藓,也像是幼嫩的触手…… “这是……什么?” 林守溪看了一眼,只觉得头皮发麻。 这些人很明显已经失去了神智,他们跪拜着一个裹着淤泥的怪物,却像是在拥戴神明与佛祖。 “邪魔外道。” 黑袍女子冷冷开口。 她像是早已司空见惯了这些,只一挥衣袖,将这些弟子尽数打晕,然后将一个瓷瓶丢给大师兄,让他去给弟子们服用。 梵唱声消失,淤泥发出了痛苦的尖叫,再难维持形状,肉芽们抽搐着凋落,连同它的本体一道消失在了沼泽里。 “巫家怎么会变成这样?”小禾亦是瞠目结舌。 “我也想知道答案。” 黑袍女子抬起头,瞥了他们一眼,道:“既然你们这么想回家,就老老实实住在这里吧,这件事结束之前,你们谁也不许离开。” 完,黑袍女子消失不见,留给他们的,只有那只空空荡荡只余血洞的右眸。 戒指中,慕师靖清晰地听到了这一切,她也无暇去想巫家发生的事,她只知道,自己忍辱负重这么久,偷文稿的机会终于要来了! 第两百章:白祝的重大发现 乌云雷池般积压在上空,却飘着潇潇的雨,从巫家的高楼上望去,干涸的大湖起着浓雾,中心处仿佛连通地狱。 林守溪站在廊道上,望着这一切,一直到身后的红漆木门开出一条缝,一只白嫩小手探出,将门敲了敲,说:“进来吧。” 推门走入,小禾已沐浴完毕,她裹着雪白暖人的羊绒毯,盘着小巧秀气的发髻,她赤足走到床边,将从纳物戒中取出的衣物一一折迭。 “这衣服放戒指里也会受潮么?”小禾展开一块羊绒毯,手指轻轻抚摸,疑惑自语。 林守溪走到她身边,看着她雪白的脖颈,轻轻环住她的腰肢,与她说着上一次来巫家时发生的事。 “当时听到楼下动静,我还以为是你,没想到走进去一看,竟是白祝那丫头。”林守溪笑着说。 小禾也跟着笑了。 “慕姐姐……” 小禾停下手中的动作,略显懊悔道:“若慕姐姐跟着一起来就好了。” “她有什么好的?”林守溪笑问。 “来之前还以为是我们两个平静地过日子,谁能想到会是这样……”小禾淡淡道:“若早知如此,还不如将姐姐妹妹们都喊上,还有个照应。” 林守溪想着楚映婵,下意识点了点头,接着,他看到小禾朝他瞥了一眼,他心头一冷,立刻摇头,道:“有我们两个就够了,何必让她们陪着以身犯险?” “嗯。”小禾点点头,她整理完了衣物,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你是不是还有事情瞒着我呀?” “瞒着你?” 林守溪心里一个咯噔,问:“什么事?” “是我在问你还是你在问啊!”小禾双臂环胸。 见林守溪左思右想作不出回答,小禾缩小了一下问题的范围:“有关慕姐姐的事。” “慕师靖?”林守溪更加困惑。 小禾见他还在装傻,不免气恼,心想当初他就是在这里把自己与慕姑娘是姐弟的秘密告诉白祝的,但同样的地方,他却不愿与自己坦白,这是何居心呢? 不过也是,误结道侣的两人竟是亲姐弟,如此心头的伤,一般人应是不愿轻易揭开的吧…… “算了,等你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再告诉我吧。”小禾很宽容,暂时原谅了他。 林守溪愣在原地,一头雾水,他隐隐约约觉得小禾误会了什么,却不明白这种误会因何而起。 当然,事有轻重缓急,林守溪决定等小禾心情好的时候问清楚就是了,而现在…… 现在,巫家的雨还未停歇,阴云始终笼罩心头,久久不能散去。 林守溪心思絮乱,他坐到桌案前,随意捡起两本书,打算翻阅一二,排遣心情,忽然间,他注意到一本书里夹着什么,想取来看看。 正在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忽然响起,令他精神一震。 是珠子落地的声响。 林守溪眉头一皱,他确定声音来源是楼下,那是自己的‘洞房’。 “我下去看看。”林守溪说。 这是多事之冬,林守溪不敢放过任何动静。 他立刻去到楼下,发现是一颗琉璃珠子停在屋子的中央,他拾起珠子,四下打探,很快注意到,这枚珠子原本是镶嵌在烛台上的,不知何故脱落了。 只是烛台老化了么…… 林守溪四处找寻了一圈,没发现任何邪物的痕迹,终于放心,确定是虚惊一场。 回到小禾房间后,他没再去看桌上的书。 天色渐晚,两人路途劳顿,都需好好休息,养足精神应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危险。 小禾已散开发髻,裹着雪毯钻入了被子里,她静静地躺了一会儿,似感到有些热,窸窸窣窣地将雪毯解下,揉作一团,扔出了被窝,恰砸在林守溪的脚边。 林守溪看着足边温热的毯子,又看着覆盖在小禾身上的锦被以及微微裸露出的香肩,愣了一会儿。 小禾静静地等了一会儿,见林守溪没有动作,睁开眼,“伱站着做什么?” “那我……回房歇息?”林守溪试探着问。 “好呀。”小禾眨了眨眼,说:“出去了就不要回来了。” 话已至此,林守溪哪还有犹豫,片刻后,只听少女娇叱着警告:“不许胡来!” …… 楼下,慕师靖躺在林守溪的榻上,听着楼上传来的声音,心中冷哼。 先前,趁着小禾沐浴更衣,将戒指放在桌上的间隙,她偷偷摸摸从纳物戒中挤出,平稳地出现在了她的闺房里,可惜挤出戒指耗费了太多时间,没等她动手,小禾就湿漉漉地从屋内走出,她被迫通过暗门潜入这里,伺机行动。 不过她也没那么着急了,一路的颠沛流离让她身心疲惫,她忽然觉得那东西被发现了好像也没什么,反正到时候倒霉的、负责辩解的都是林守溪。 此刻,死证被她挂在窗户外面承受风吹雨淋,以示警戒。 她则软绵绵地蜷在床上,揉着自己酥软的腿,无力地喘息着,只想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 于是她真的睡着了。 梦里,她听到了一阵又一阵古老的吟唱声传来,它远比白天听到的梵唱更加古老高远,像是在诉说一段神秘的历史,声音清晰可辨: “天空成了死灵的巢穴,海底落满虫子的茧蛹,无主的大地被冰洋瓦解,仅存的土壤竖满已逝者的墓碑……伟大的神明已经死去,它的骸骨深埋,化作土地的脊梁。” 毫无疑问,吟唱者又是那位梦境深处的黑裙女子。 “你又在打什么哑谜?你若真想说什么,直接告诉我不好么?”慕师靖在她身边坐下,好奇地问。 毕竟是梦里的熟人了,慕师靖面对她也不紧张。 “我没有办法告诉你。”黑裙少女说。 “为什么?”慕师靖问。 黑裙少女没有直接解答,而是给她讲了一个故事:“很久很久之前,有一个少年,他家族的所有人都在一夜之间被杀死,唯独他幸存了下来,他满腔愤怒与仇恨,发誓要为家人报仇,但他不知道凶手是谁,于是他与号称全知的魔鬼做了交易,想知道凶手是谁。与魔鬼交易需要付出代价,他的代价是自己,他答应魔鬼,自己死后,尸体归他所有。” 慕师靖津津有味地听着,问:“然后呢?是那少年开始苦练功法,数十年后报仇雪耻的故事吗?” “不是的。”黑裙少女摇了摇头,说:“之后少年发现,原来杀他全家的不是别人,而是他的恩师,他知道了真相,再难隐藏成无知,某一天,他露馅了,被他恩师一刀杀死,他死之后,尸体被魔鬼俘获。” “这……是寓言故事?”慕师靖疑惑道。 “也许。”黑裙少女说。 “你想告诉我,在弱小的时候知道太大的秘密,反而是危害,对么?”慕师靖问。 “嗯。”黑裙少女点头。 “这是你编的?”慕师靖淡淡道:“真是无聊。” “这是我朋友的故事。”黑裙少女说。 “朋友?”慕师靖感到好奇:“你这样的人还有朋友?” 她看着这位黑裙少女,只感到了深深的孤独。 黑裙少女没有回答。 慕师靖静静地看着她,似也被这种孤独所染,她心生垂怜,试探着问:“那……我是你的朋友吗?” “你是我的作品。”黑裙少女清冷开口。 慕师靖从梦中醒来。 夜已三更。 “睡了这么久吗……” 慕师靖浑浑噩噩地起身,她拖着依旧脱力的身体,回想着先前的梦境,舀了冷水洗了把脸。 她原本以为楼上今夜动静会很大,但出乎意料的是,上面安静得出奇,他们好像真的只是在睡觉而已。 遇到自己时百般调戏,在小禾面前又装正人君子,真是白废了一颗淫贼之心……慕师靖恨恨地想着。 她喝了杯水,躺回床上,听着外面的雨声,下半夜再未能睡着。 清晨,外面透来蒙蒙的亮光。 慕师靖听到楼上有动静响起,又是那对小夫妻在打情骂俏了,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你竟敢非礼我?!”是小禾的声音。 “没有啊……” “还敢说没有?” “真的没有,我只是蹭……” “你还敢说!” 谷吨 她听着他们的对话,突然觉得,超凡的感知力并没有给她带来热闹,反而加深了她的孤单。 终于,楼上的热闹在林守溪的投降中宣告结束,他们开始商量正事。 慕师靖偷听了一会儿,知道他们要出门了。 她将在外面挂了一夜的死证收了回来,抱在怀里,紧张地等待。 她已做好了他们路过这间房间,拐进来忆旧一番的打算,同时,她也做好了不下十种应对的方案,只等稍后实施,要骗过小禾并不容易,她必须施展出毕生所学,将道门身法发挥极致。 时间一点点过去,慕师靖悬着心等待。 她的每一节筋骨都像紧绷的弹簧,蓄势待发。 脚步声越来越远,直到最后,门也没有被推开。 慕师靖心中疑惑,她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向楼下望去,发现他们已在细雨中走远。 竟……这么简单? 一路发生的各种艰难坎坷,真正事到临头时,反而顺利得出奇,她不觉惊喜,反而感到了深深的失落,她固执地觉得一定会有意外发生,一定会有…… 可直到他们消失在视野里,迎面而来的也只有沙子般的雨雪。 慕师靖木木地站了许久,才终于向着楼上走去。 她认真地踩过每一级台阶,光明正大地推门而入,在桌案上轻松地翻到了自己落下的纸稿,她没有将这万恶之源焚毁,反而大大方方地坐在了椅子上,一张张翻阅,读诗般朗诵起来。 一直到她念完,林守溪与小禾也没有回来。 “原来这么容易啊。” 她自嘲般轻笑了一声,将稿子迭好,收入怀中,在帮他们打扫了一遍房间后,才推门离去。 巫家的大门口,弟子们犹在守门,当然,他们只能守住门,守不住她。 慕师靖悄无声息地逾墙而过,走上通往外界的道路。 她向前走去,距离巫家越来越远。 同时,她的脚步越来越慢。 最后,她忍不住回头,看着雨中的黑色大宅,忽然自问道:“我在躲什么呢?” 是啊,文稿已经拿回,她没了软肋,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这样走了也太没劲了……”慕师靖自言自语。 没有困难就创造困难,她绝不甘心这样回去。 她折身返回巫家。 守门的弟子见远处有人走来,纷纷拔出刀剑。 慕师靖冷冷地看着他们,怡然不惧。 她又是我行我素的圣子了。 …… 孽池的石门口,林守溪与小禾又见到了这位黑袍女子。 昨夜,他们曾讨论过这位前代神女的境界,他们确定,这位神女已严重跌境,早在人神境之下,同样,她的精神状态也极差,她没有神女仙子该有的端庄与仙意,反而常常透着阴鹜与嫉妒。 小禾在靠近她时,就分明地感受到了这种妒意,仿佛她要将自己吞噬,汲取青春与美貌。 小禾感到了些许恐惧,倒不是害怕她,而是害怕某一天,时姐姐也被神剑反噬,变成这般模样。 “你们确定要来么?”黑袍女子说:“昨天那批弟子你们也看到了,他们对着肉瘤顶礼膜拜,却纷纷宣称自己见到了真佛。” 林守溪与小禾一同点头。 黑袍女子没有夸奖他们的勇敢,反而说:“在没有见到真正的恶虎前,牛犊总是很大胆。” 林守溪并不这么想,他正是经历了太多不可思议的危险,才越发坚信小禾的预言,他相信,自己的阳寿无论如何还有两年,孽池纵然凶险,应也伤不到性命。 更何况,修真者受万民奉养,如果有了牵挂就畏首畏尾,不愿以身涉险,那仙人与蛀虫又有何区别? 小禾看着林守溪平静的脸,隐约猜到他在想什么。 少女薄唇翕动,欲言又止……只是这一次阻止她开口的并不是害怕谎言被戳破,而是她也有些相信,自己的预言可能真的会成真。 她不知这种感觉来自哪里,只觉惶恐。 厚重的石门被推开,晦涩的风吹了进来。 巫家本该有的鸟语花香早已不见踪影,这千万里的孽池依旧灰败一片,放眼望去可以看到无数的断壁残址。 黑袍女子走了进去。 林守溪与小禾紧跟其后。 这是他们第二次踏足孽池,境界虽已今非昔比,可心中的不安却未能减少半分。 这里的裂谷深峡依旧是当年的模样,穿过树林时,林守溪看到了大片的断木,某一棵树上还横嵌着一柄古刀,衔刀的尸体却早已腐烂。 这是当初他与妖邪战斗的痕迹。 一切都还历历在目。 孽池邪气很重,没有了斩妖院的定期清理之后,此处的妖浊已旺盛到令人作呕的地步,一路往前,他们遇到了不少邪物,有些是新生的,有些则是当初的漏网之鱼,他们不管敌人强弱,一见到人就扑杀过来。 黑袍女子没有动手,负责杀妖的始终是林守溪与小禾,他们找到了当初在这里战斗的感觉,不同的是,他们从虚与委蛇变成了真正的并肩作战。 约莫半天之后,他们跨过了当初被斩断的铁索长桥,来到了遇到假云真人的墓地。 当时他们就走到了这里,之后因为龙尸不死不休的追杀而被迫折返。 黑袍女子站在龙尸爬起的崖边,目光向下望去。 忽然,她发现足边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个不停,那是一张泥土捏成的嘴,里面的牙齿已经歪斜,它贴在张模糊稀烂的脸上,口中还在念念有词:“五行尸解,五行尸解……” 它已不知道念叨了多久。 黑袍女子抬足,一脚将它彻底踩烂。 雾在悬崖下弥漫,风从那里呼啸而起,林守溪站在悬崖边望去,分不清自己听到的是风声还是龙吟。 …… 云空山。 楚映婵早已知道了慕师靖离去的消息,她猜到她是尾随林守溪与小禾而走了,只是不明白她为何要这么做。 她也想过,自己要不要跟着追上去,毕竟林守溪走后的这几天,她几乎是彻夜难寐的。 她似乎停留在了那个扫雪的夜晚,怎么也走不出来,每每闭上眼,她就能看到满庭冰雪和凄艳招展的寒梅,她才初初知味,等待她的却不是纵情的欢好,而是漫长的回甘……她无法抑制地思念他。 可每当她打算动身前往巫家时,她又总能将自己阻拦住,以责备的口吻训斥自己:“楚映婵,你身为道门弟子,这样……成何体统?” 同样身为道门弟子的白祝则每天无忧无虑的,她坚定地保守着慕姐姐的秘密,哪怕是小师姐发问,也一问三不知。 她无聊的时候就去寻小师姐玩,甚至还嘲笑小师姐,说大家才离开三天,小师姐就耐不住了,不像白祝,至少要一个月才会开始伤心呢。 然后她就被楚映婵捉起来打了。 白祝委屈地离开楚门,打算接下来的十三个半时辰都不理小师姐了。 只是独自一人又能玩什么呢? 白祝思前想后,决定玩师尊扮演游戏。 她独占据了道门,睡在师尊的榻上,坐在师尊的椅上,学着师尊的模样,威严地发号施令,小麒麟在座下呀呀地叫着,表示听令。 白祝越来越大胆,真有种自己是未来道门门主的感觉,甚至开始搜刮师父留下的宝贝。 只可惜,有了云螺的前车之鉴,师父有意提防她,将宝贝们藏得很好,她找了许久,也只在师父的床底下找到了一幅画。 师父的床几乎没人敢动,但这幅画依旧藏得很深,若非白祝机灵翻找了一下暗阁,要不然也没办法发现它。 白祝想起来了,这是当初师尊从外面回来,背上背的那幅画。 白祝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她在关上了门窗之后将画取出。 她本以为画上会是什么新奇的神话故事,可打开一看,却大失所望。 画的内容太简单了,只是一个约莫七岁的姑娘,只见这小丫头穿着漂亮的鹅黄襦裙,梳着精美的发髻,面容清稚而娇气,她踩着双梨白小鞋,打扮和自己有些像,也差不多可爱……不过除此之外,这画也找不到其他新奇之处了,若她是个活灵活现的人,白祝指不定还要拍着她的肩膀,喊一声‘妹妹’。 看了一圈,白祝正想将画收起,忽然发现画的一角还写着两个字,识字的白祝轻轻念出: “偶……衣?” 第两百零一章:孽池之秘 “偶衣……偶衣是什么东西呀?” 白祝挠了挠头发,在浩如烟海的记忆中搜索了一番,一无所得,她仔仔细细摸了摸,怎么看也觉得这不像是一件衣服。 她又想到了一些民间故事,是有些画只要水泼火烧,画上的人就会活过来, 但她不敢尝试,心想这是师尊的画,应是贵重的。 “不对呀,连白祝都能搜到的画,应该贵重不到哪里去吧……”白祝暗暗地想。 她盯着画上活灵活现的可爱少女,越发觉得好奇,因为白祝总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她,又想不起来到底是哪…… 问问小师姐去! 白祝将画卷起,背在背上,大刀阔斧地迈步,准备去寻楚师姐刨根问底,走到门口时,冷风吹来,白祝一个激灵,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对了,师尊藏起来的东西怎么可能这么容易被白祝找到呢?这……一定有问题。” 白祝立定站直, 揉着小下巴开始推测, 周密地思考了一番后, 白祝得出了结论:师尊放这么显眼的地方,一定是故意想让人发现的! 可是师尊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个小姑娘的身份很特殊吗? 白祝又思考了一会儿,最后恍然大悟:这一定是师尊为了试探白祝乖不乖, 特意设置的陷阱, 白祝若将它交出去,这几天在仙楼内的横行霸道岂不是不打自招了? 虽师尊哪怕真知道了, 最后也是罚小师姐管教不力, 怪不到白祝头上,但善良的白祝岂能眼睁睁看师姐白白受罪? 权衡之下,白祝将这幅画收好,小心翼翼地放回了原处。 很快,白祝就将这件事忘掉,她快快乐乐地跑下山,去寻小师姐玩了。 白祝来到了楚门。 楚映婵一如既往地立在积雪的庭院里,穿着如雪的长裙,墨发流泻,镂花金冠精细贵气,她正盯着屋檐下晶莹剔透的冰棱发呆,一双清澈美眸幽幽出神, 不知在想什么。 白祝每每见到师姐总会感慨,心想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像师姐这样高挑漂亮。 她拿着这个问题问过师尊,师尊也不遗余力地打击了她,她是萝卜成精,长得比普通人类慢许多,哪怕真长大了也是矮敦子,这让白祝伤心了许久。 白祝站在门后面, 偷偷地打量着小师姐,不知为何, 她总觉得小师姐的气质有些变了,过去,小师姐就像是一捧澄净的雪,别无杂质,现在呢,更像是一捧落了梅瓣的雪,纯净依旧,却添了艳丽颜色。 也许,这就是姐姐们常的风情吧,白祝长大后也会有的……白祝满怀期待地想。 …… 孽池。 悬崖边,湿重的大雾持续向上吹来,两侧的苔藓呈现着猩红的颜色,茂盛如灌木丛,黑袍女子立在崖石上,向下望去,她听着龙吟般的风声,眼神比渊潭更空洞。 小禾本以为走了这么远的路,她会出一些对孽池的看法,谁知半晌后,黑袍女子开口就是: “我妹妹是个贱人。” 林守溪眉头一皱,他对赞佩神女的印象很好,不明白她姐姐为什么要这样的话。 “神女大人很关心你,她还让我帮着修复你的眼睛。”林守溪。 “关心?” 黑袍女子却是摇头,“她从小就不如我,智慧不如我,武功不如我,天赋不如我,她嫉妒着我啊,她传的是我的位,接的是我的剑,她根本……巴不得我死。” 林守溪没再接话,这位前代神女的精神明显不太正常。 黑袍女子越越疯狂,她不停着,身躯也抖个不休。 “我妹妹是贱人……七个罪戒神女都是贱人!她们根本不忠诚于陛下,她们只是觊觎力量的贼……” 她不停着,黑袍忽地鼓起,黑袍之下数根锁链探出,将她的身躯紧紧缠住,她惨哼一声,被迫跪倒在地,如受刑拘押之人。锁链不断施放着雷电,她跪在地上,颤抖喘息许久后,尚存的左眼才恢复了几分清明之色。 这一幕突如其来,林守溪与小禾在一旁吃惊地看着,忽然明白,她来探查孽池为什么没有带上其他弟子了。 “让你们见笑了。” 许久,锁链收入袖中,黑袍女子气息渐渐平复,她语气清冷道:“我是戴罪之人,这是刑,每当我精神陷入崩溃边缘,它就会将我拉回去,所以放心,我不会伤害你们,发疯时的胡言乱语也不要放在心上。” 接着,黑袍女子像是完了所有的话,她跪在崖边,看着底下升腾起的雾,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黑袍女子终于起身,跃向了深渊。 磅礴的真气从她身体里涌出,浓重的雾气被劈开,站在崖上的林守溪也隐约看到了深渊之底的场景。 这片龙尸爬起的悬崖下密密麻麻都是骨头,从高处望去,它们像是大堆大堆的白蚂蚁尸体,令人毛骨悚然。 林守溪与小禾顺着崖壁滑下,也有惊无险地来到了崖底,他们见到了一个积水的巨坑,那就是龙尸苏醒前的墓地,周围还残留着许多苍白坚硬的碎骨。 林守溪站在这片白骨为壤的土地上,向四周望去,除了充斥峡谷的腐烂之气,没见到其他特殊之物。 他们跟着黑袍女子沿着山壁夹缝的道路向前走去。 一路上,他们也多次听到了古怪的梵唱声,声音像是某种蛊惑,无法判断源头,却响个不停,小禾以声之灵根将其屏蔽,阻止了它的渗透。 接下来的半天里,这位前代赞佩神女又发了几次疯,每次发疯的时候,铁链都会从袖口钻出,将她的身躯紧紧缠住,通过释放电流的方式使她清醒,而每次发疯,她都会许多充满妒恨的话语: “我妹妹是贱人,七神女都是贱人……” “你们别看清斋神女长得这么纯净,她是在青楼里生出来的,她娘是婊子,她现在都不知道自己的爹是谁,还有漠视神女,别看她现在这么风光,她曾消沉过很久很久,每日借酒消愁,她妒心比谁都强,她忘不了自己的失败,她始终将道门门主视为大敌,只是她从来不…… 还有垂怜神女,她是世家子弟,她的家族罪行累累,她看似身份尊贵,实则是家族洗刷罪孽的工具罢了……” “她们都有罪,她们才是真正的罪人,她们才应该被绑起来,接受雷与火的洗涤!” 一片旧遗迹前,她的癔症再次发作。 黑袍女子跪在地上,话语近乎咆哮。 林守溪终于停下了脚步,疲惫地看向小禾,聚音成线,问:“你真的要做时以娆的弟子么?” “这位前代神女自己也了,她发疯时的话语不足为信,时姐姐是好人,伱岂能因为陌生人的只言片语而动摇?”小禾感到不悦,反问。 “我不是不相信她,只是……” 林守溪沉默了一会儿,叹息道:“我不希望你变疯,哪怕只是可能。” 若是以前,小禾一定会以自己意志坚定作为顶嘴,但现在,他们意外地遇到了这位前代神女,看到她备受折磨的疯狂模样,小禾却失了那份言之凿凿的自信。 她知道,每一个能成为罪戒神女的,都是天资卓越,意志卓绝之人,自己并不比她们更强。 可她也答应过时以娆,若有一天身死,她会为她承剑。 小禾当时答应下来,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她以为林守溪死了,那时她心无挂念,淡漠非常,正是承剑的心境,想来时以娆挑她为弟子,也是看中了这点。 之后林守溪冒雨攀崖而来,与她重逢,她对于贸然答应承剑一事已有悔意,但她毕竟是重诺之人,何况时以娆对她还有救命之恩。 林守溪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没关系,来日方长,我相信小禾只要能走出一条令时神女也刮目相看的道路,她自会尊重你的道,不会强求。” “我会认真考虑的。”小禾乖巧点头。 “嗯,我不想你承受这样的折磨。”林守溪。 “是么?”小禾狐疑地问。 “当然。”林守溪肯定道。 “那你昨晚还威胁我,要去问楚映婵借法宝,将我五花大绑起来?”小禾眯起眼眸,恍然道:“你口口声声不希望我受折磨,但心里却变着法子想怎么折磨我,对么?” 谷馵 “我……有过这个?”林守溪心虚地问。 “当然有,你昨晚还……唔……” 小禾话到一半,被林守溪捂住了嘴巴。她没有勉强下去,因为她本就想以比较轻松的方式结束这个话题。 天渐渐黑了。 他们在孽池中探寻了一整天,除了一些肮脏恶心的妖浊外,没再发现其他什么东西。 路越来越远,环境也越来越荒,再往前,放眼望去也只是一片腐烂的黑土,并无他物。 “也许是我想多了,这只是一片诅咒之地而已。”黑袍女子。 正当她放弃探索,想要折身返回时,脚下的土地忽然颤了颤。 突如其来的地动令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林守溪抬首望去,夕阳西斜,天边一片绛紫,诡异的紫光里,隐隐有红芒升腾而起,像是火山口喷出的岩浆,光里面,还有清晰而响亮的龙吟。 这是真正的龙吟声,与当初林守溪和小禾在孽池中听到的如出一辙。 “龙尸?” 小禾心弦紧绷。 但她凝神细辨,又发现这龙吟声与他们在孽池听到的并不相同,当时那头赤瞳巨龙的声音暴戾而凶猛,充满了王者威严,而眼前这缕龙吟却透着绝望,仿佛是野兽濒死前的哀鸣。 思索间,黑袍女子已经动了,她贴地飞掠,朝着龙尸所在的方向极速前行。 林守溪与小禾跟随其后。 掠过茫茫黑土,抵达龙吟声响起之地时,天已经彻底黑了。 那是一片遗迹,满地断壁残垣,早已衰败,遗迹的尽头处赫然耸着一个巨大的祭坛,祭坛意外地保存完好,它的四周放着火盆,中心处则是一个枯井般的巨坑,龙吟声就是从这坑中传出来的。 林守溪与小禾到达时,黑袍女子已立在坑边,沉默地向下望去。 龙吟响个不停,声音化作了实质的风,沿着井壁持续不断地向上吹去,在夜色浓重的夜晚显得尤为嘹亮与骇人,如果是普通人站在这里,耳膜很快就被震碎。 少年少女逆风向前,立在巨坑边缘,与黑袍女子一道向下望去。 他们预想过自己会看到一头龙尸,但哪怕有了心理准备,眼前的画面依旧出乎了原先的预料。 巨坑之下确实有条龙,一条残疾的巨龙,它的瞳色介于金赤之间,变化不定,像是烈火炙烤的黄金,它的翅膀是残缺的,骨翼从中折断,裂纹分明,它的爪臂连同着肋骨一起破碎,在胸口处形成一个空洞,这使得它没有办法沿着井壁攀爬,逃出这个极深的大坑。 一头手翼残疾,过去应有浑金之瞳的龙…… 当然,光是这样,他们绝不至于这么震惊,尤其是早已见过了苍碧之王的林守溪。这头浑金之龙固然狰狞,但与苍碧之王的威严美丽相比,简直像是一只被困的蝙蝠。 与大部分龙尸不同的是,这头金瞳之龙几乎看不见骨头,除了与墙壁紧贴的部位,它绝大部分的身体都被血肉与鳞片包住了! 他能看到它随着呼吸而不断开合的鳞片,它们像是钢铁铸成的,每一次撞击都会发出整齐的轰响,这些鳞片遍布了它的背脊与尾巴,它的胸口两侧则长有四块盾牌般的龙鳞,龙鳞之下,古龙细腻而坚韧的肌理清晰可见! “龙——” 黑袍女子口中发出了这样的音节。 这是真正的龙,而不是龙尸! 在人类为期不长的修真历史里,有无数的究对着龙尸的骨骼钻研,想要复原出它生前的模样,为此还展开了一场又一场激烈的争辩。 因为谁也没见过真正活着的龙,所以他们坚持着各自的观点,很难服对方,甚至有人提出,龙尸生来就是骨头,没有血肉鳞片的,它们是一种神奇的生命,我们不应该以其他生物的模样来揣测它们。 现在,这场争论可以终结了。 黑袍女子激动得全身颤抖。 她来巫家之前根本想象不到,这里竟然藏着这样的东西。 “天眷,这是天眷……我能赎我的罪了……陛下会宽恕我的罪……我能获得自由,我能获得自由了!” 黑袍女子激动得语无伦次,她的身躯摇晃着,体内缠绕的铁链同样碰撞作响。 林守溪同样明白此行的非凡意义。 早在第一次来到孽池时,他就感觉这里藏着秘密,只是他没有想到,这里藏着一头活生生的龙。 可是这样的龙究竟是哪里来的呢? 它难道从上古时期就被埋在这里,骨头血肉没有被岁月腐蚀,始终保持着原来的样子?还是,它是一头人造的龙……类龙的血裔他在有鳞宗见过,它们同样具有着龙的狰狞与美,如果体型足够大,或许可以以假乱真。 当然,这两种猜测都不太可能,血肉消尽一事,连苍碧之王都未能幸免,一头金瞳巨龙又凭什么可以幸存? 至于第二种可能…… 孽池哪来的人? 想到这里,林守溪猛然想起之前与慕师靖回到巫家时的所见所闻。 当时,在用巫家的法术炮弩攻击孽池时,慕师靖,她见到了一个人影。 难道白墙之后的孽池里真的藏着人? 可巫家建成三百年,如果孽池藏人,怎么可能一点也没察觉到? 接着,林守溪想起了季洛阳。 斩妖之时,季洛阳进入孽池,因为其身负‘钥匙’之力,所以原先的妖物封印被尽数打开了……难道,除了龙尸与邪神之外,当时还有更可怕的东西也挣脱了封印吗? 起季洛阳,这两个月里,他与慕师靖也用心调查过季洛阳的下落,可依旧一无所得。 季洛阳在离开巫家后的一年闯下了不小的名声,留下了诸多抄改的诗稿,可当林守溪醒来以后,这个人却像是蒸发了一样,无论如何也无法找到。 难道他就藏在……不,不可能! 林守溪正猜想着,他的手忽然被小禾握住。 “小心!”少女悚然低叱。 话音才起,祭坛周围的火盆忽地点燃了,噼里啪啦地燃烧着。 先前,他们的注意力都被这头活龙所吸引,完全没有意识到祭坛的周围悄无声息地涌来了一群诡异的生命。 它们披着浊黄色的古袍,蠕动着爬上祭坛,古袍边缘露出的,是一只只腥臭湿腻的触角。 邪灵! 这片遗迹里竟然藏着大量的邪灵, 邪灵身披黄袍,证明其已拥有了相当的智慧,它们人一般立起,在黑暗中幽幽地蠕动了过来。 而在这些邪灵的背后,赫然是一个更可怕的巨物。 那是一大坨蠕动着的肉山,它的上半部呈现着夕阳般的绛紫色,下半部则是粉色的,巨肉与巨肉堆迭着,而这些赘肉下面,藏着密密麻麻的眼睛,它会随着肉山的蠕动而显露出来,同时,一张张臃肿的、布满矬子的嘴巴从它的表面不断裂开,开合不断…… 而就是这样的怪物,它正曼声唱诵着古老的经文,声音宏亮悠远,俨然是一尊得道的大佛! 林守溪与小禾呆滞原地,被眼前的场景所震撼,而黑袍女子对此浑然不觉,她依旧跪在巨坑的边缘,盯着那头巨龙看,口中念念有词: “天眷,这是天眷……我要重获自由了……我一定要找到那颗蔚蓝的星……一定……” 第两百零二张:万龙之主 太阳已堕入山谷,绛紫色的光还未淡去,诵经声委婉悠扬,好似吉祥天女降临歌唱天籁,但在天空中飘散的却不是天女的花瓣,而是横飞的腥臭白沫。 “它们……它们是从哪里来的?”小禾不解。 先前他们过来的时候,这里分明还是一马平川之地,一点鸟兽的影子都无法看见,转眼之间,乌泱泱的邪灵已将他们团团围住,这坨粉色的烂肉则是平地拔起的大山,它摇摇晃晃,随时都像要垮塌下来。 林守溪看着周围密密麻麻的断壁残垣,心想难道它们住在地下?若真如此,他们岂不是踏足了邪灵的领地,插翅难逃? 如果有足够的风力,林守溪是可以凭借剑经的力量飞离的,但风停了,不属于冬天的闷热将周围笼罩,祭坛好似一个大型的蒸笼。 战斗一触即发。 身披黄袍的邪灵们发出尖锐的嘶叫,它们像是成群的鼠类,恐吓着这个外来者离去,令人毛骨悚然的尖鸣声里,先前还移动迟缓的邪灵忽然加速,从老鼠变成了狂奔的野牛群,围拥着上前撕咬。 林守溪与小禾站在祭坛中央,对着汹汹而来的邪灵拔剑。 两人像是衔剑的飞鹰,冲入了浩荡的邪灵群落,白色的弧光在邪灵群中不断亮起,每一次都可以带起大片湿腻的血肉,这些血肉像是蜥蜴断掉的尾巴,虽然脱离了身体,却还是剧烈活动,与其他的断肢拼凑,形成一个新的个体。 林守溪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丑陋的东西要披上黄袍,这是它们对于黄衣君主的崇拜么?还是单纯地想要遮蔽自己的容颜? 小禾在邪灵潮中杀了几轮,只觉得力不从心,她觉得刀剑根本就是人类内战时才会用的兵器,对付这等邪祟,大柳树都比名刀宝剑好用。 这些邪灵虽拥有了一定的智慧,可依旧算不上多么强大,它们的攻击主要是靠声音渗透精神,形成污染,但这被小禾的灵根天然克制了,于是它们也只能靠肉身搏命亦或是喷吐具有麻痹性的汁液进行攻击,它们的肉身强韧,自愈能力强得恐怖,纵是林守溪与小禾全力出剑,亦是杀之不尽。 数以千万计的邪灵已是如此,难以想象深居海底的邪神该是何等的强大。 厮杀与对冲里,林守溪气丸疾转,肌肉紧绷,手中湛宫清越长鸣,斩得黄袍满天飞卷,可敌人非但没有减少,反而随着断肢的增多形成更多的个体,渐渐地,地面上淌满了腐烂腥臭的酸蚀汁液,他们立足之地也越来越狭小。 另一边,黑袍女子又陷入了癔症,她紧拢着黑袍,还在喋喋不休。 “我的梦是真的……不,那根本不是梦……我见到了那颗星,那是陛下对我的指引,我要获得自由之身,我要去到那里……” 小禾足尖一点,飞快撤至她的身边,试图唤醒她,可黑袍女子死死地盯着巨坑底下的龙,只顾念念叨叨,别的什么也听不见。 小禾不由想到时以娆拔剑时的场景,当时林守溪要是没有得到洛初娥的戒指,通过先祖血脉将她唤醒,时姐姐也会变成这般模样么? 她无法将神姿卓绝,白衣飒然的时以娆和一个锁链缠身时而疯癫的女子联系在一起。 “怎么样?”林守溪来到她身边,问。 小禾摇了摇头,她望着密密麻麻纠缠而来的邪灵,心急如焚,道:“她一直在重复梦啊梦的,死活醒不过来。” 林守溪咬紧牙关,四下张望,思考着对策。 难不成他们要一齐往这龙坑里跳? 可这金瞳巨龙虽然长得比邪灵好看得多,危险性恐怕比它们更高出千百倍。 小禾抓着黑袍女子的肩膀用力摇晃,试图让她清醒,但这位前代神女却是猛地挥袖,反地将她震走,林守溪忙将小禾抱住,防止她摔倒。 “没事吧?”林守溪问。 黑袍女子的铁链限制了她的力量,故而小禾没有受伤,只是她越想越气,忍不住道:“梦梦梦,梦怎么可能是真的,这世界上要是有蓝色的星星,我就把头发弄成绿的!” “小禾息怒。”林守溪虽知她是玩笑气话,但还是吓了一跳。 小禾点点头,她知道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得想办法逃离这里,他们已在孽池中得到了足够的发现,剩下的交给神山更强大的仙人便是,他们没必要贪功冒进。 只是……这要怎么出去? “杀出去吧。”小禾估算了一番,立刻做出决定,说:“我们齐心协力,专心突围,应该能杀出一条路,只要……” “只要什么?” “只要那头东西不出手。”小禾望向了那头粉色的肉山。 这头肉山应是一尊小邪神,与他们当时在暗流之底见到的一样,它站在邪灵潮的后方,像是一位压阵的大将军。 小禾刚刚说完,不等林守溪对她的想法进行分析判断,那尊粉色的肉佛就出手了。 它像是能听懂人类的话语,表面的皮肤开裂,似咧嘴而笑,而这张嘴巴里,竟真的伸出了一只手。 那是一根极长的粉红色舌头,跨过邪灵的浪潮,飞快来到了少年少女的上方,随后,舌尖花瓣般开裂,变成五指模样。手指分明,掌纹细腻,这俨然就是一只真正的大手,它当空拍下,掌风大作,风雷齐鸣,竟真有伏魔掌之气势威严。 林守溪与小禾身形一闪,险之又险地躲过这一掌,而他们先前所站立之处,赫然砸出了一个深深的手印。 粉色的舌掌抬起,却没再拍落,掌心处,又一裂纹生出,那赫然是一张嘴,一张人类的嘴。在这样的怪物身上,满口的尖口獠牙不是最吓人的,反而是这样唇齿分明的人嘴更为恐怖,它嘴巴开合,似在说着什么话,可声音极为模糊。 接着,这尊邪神意识到了原因——缺少舌头。很快,一根扁平宽厚的长舌从嘴巴里探出,舌苔上飞快生长出一个个尖锐的疣突,疣突孢子般破裂,开成了一朵又一朵的肉莲花! 肉莲花挤满舌苔,这样看一眼就令人作呕的东西,便蟒蛇般朝着少年少女缠绞了过去。 林守溪与小禾都感受到了巨大的危险,他们立刻以真气护体,横剑后退,可这舌头却追得不依不饶,临近巨坑之时,两人避无可避,只得正面迎敌。 开满莲花的长舌高悬头顶之际,他们的身后,一道炽烈的龙息恰好喷吐而出,火焰沿着硬实的井壁上窜,烧上了舌头,灵巧的肉莲花如遭电戮,连同那天籁似的佛唱一同僵住。 黑袍女子的身体同样一僵,她回头望去,看着黑压压的邪灵潮,看着千手千眼舌灿莲花的肉佛,后知后觉地清醒了过来。 “佛……又是佛……” 黑袍女子喃喃不休,她缓缓站起,抬起头,露出了她的眼,一只空洞漆黑,一只雷光闪动。 她口中念动复杂的祖师法诀,一袭黑袍裹满风雷,她细腻的玉手从袍中伸出,似拈子而落,口诀的最后汇成了一个干脆利落的‘杀’字。 瞬间,一股可怕的力量席卷过整片祭坛,他们的脚下,裂纹向着周围飞速扩散,这与其说是法术,不如说是命令,指令下达之处,岩石崩坏,大地塌陷! 这一刻,她终于恢复了前代神女应有的神采。 那些邪灵哪里承受得住这样的攻击,它们的肢体被撕裂、碾碎,来不及重组就落入石缝中去,粉色大佛的舌头也被斩断,但它笨重的身体依旧浮在大地上,口中的经文越诵越响亮。 小禾忽地痛哼一声。 “怎么了?”林守溪关切地问。 小禾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她知道,是灵根的问题,灵根虽是与生俱来的一种器官,它就像是手脚一样,用多了总会劳累,小禾长时间地用灵根屏蔽这诡异梵唱,终于出了岔子。 还好,随着黑袍女子加入战斗,梵唱声也弱了不少,小禾将声之灵根暂时关闭。 但不知为何,灵根关闭后,她的意识里凭空挤出了很多幻觉,这些幻觉是一幕幕的画面,其中有蔚蓝色的大海,有升空而来的骨龙,有堆满尸骸的雪山…… 她确信,这些画面并不来自于她的记忆。 这是……髓血里藏着的记忆么? 未等小禾思考明白,她的手腕被林守溪抓住,只听他喝了一声:“小心脚下。” 小禾眉头一皱,向脚下望去,这才发现,先前黑袍女子的法术用力过猛,竟引发了真正的地陷,他们脚下的大地已摇摇欲坠。 林守溪二话不说,见小禾身体不适,他直接抄起膝弯将她抱在怀里,同时身影飞掠,朝着外面冲去。 可大地的崩坏一发不可收拾,林守溪跃起的身影刚刚落地,足下的土地便塌了下去,他抱着小禾,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坠落。 这是他们才发现,原来这场地陷并不是黑袍女子太过强大,而是这片土地本就是中空的! 上面的断垣残壁只是假象,这土壤的下方,俨然藏着一座真正的、属于邪灵的宫殿。 先前密密麻麻的邪灵就是从这里钻出来的! 上面的黄袍邪灵不过是冰山一角,这座地底之殿才是它们真正的居所,这里的砖面、墙壁、屋顶、藻井都被细密的触手所覆盖,它们就像是没有壳的螺蛳,爬得到处都是,当然,它们绝不是餐盘上的美味,相反,误入此处的人才是成为它们的食物! 两人还在下坠。 一旦落到这座地宫的地面,数也数不清的邪灵将会一哄而上,将他们撕成碎片。 情急之下,小禾犹豫着要不要解开封印。 在妖煞塔的时候,时以娆说想吞噬她的不仅仅是邪龙,还有她体内的髓血,这让小禾对这封印慎之又慎,不到真正的危难关头绝不打开。 现在想想,自己的身体被髓血吃掉总比被邪灵撕碎强,何况髓血未必能胜得过她。本着宁与家贼不与外奴的思想,小禾准备将红绳解开,却被林守溪按住了手腕。 “相信我。”林守溪笃定道。 小禾也不知道该信他什么,但还是点了点头。 很快,小禾就知道了他的信心来源——水。 临近地面时,他们听到了汹涌的水声,邪灵无法长期离开水,所以这座宫殿实质上也扎根在地下的暗流里,这是它们赖以生存的‘土壤’。 林守溪再度将白瞳黑凰剑经施展开来,剑经赋予了他对水的掌控力。 跃入水中的那刻,水面生出了一种古怪的波纹,将附近的邪灵霸道地排开,在他们扎入水中后,水又聚拢回来,将他们紧紧包裹,像是一层水膜制成的铠甲。 林守溪就借着对水的掌控,顺着湍急的水流而下,飞快地逃离了这座邪灵之宫。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实在太快,若是邪灵拥有足够的智慧,看着这两一晃而过的人影,恐怕还会以为这地宫闹鬼了。 林守溪觉得这一幕很熟悉,与当初被无首邪灵追杀的场景非常相似,更值得庆幸的是,这次他们顺着水流冲出地底,没再看到一头龙尸在外面守着他们。 “你这剑经真强,更胜神术了。”小禾忍不住夸赞。 林守溪点点头,本以为她还会说出什么感动的话语,谁知小禾又道:“这是不是你当初谎称白雪流云剑经的东西?” “好像……是。” “好呀,你就教我这样货不对板的东西,还在里面掺无心咒?”小禾气鼓鼓地说。 谷蛞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们先离开这。”林守溪深明大义地说。 他向着四周望了一圈,黑夜看不真切,但他可以确定这是一片不大不小的湖,湖水向着巫祝湖的方向流动,在断崖处形成了一片瀑布。 果然,这里所有的暗流几乎都是流向巫祝湖的。 难怪当初黄衣君主进攻神域时,可以召集出千军万马一样的邪灵,原来孽池的腹地早已成了邪灵的老巢了…… 等等,老巢…… 林守溪立刻生出猜想,既然这里是邪灵的老巢,那它们所信奉的黄衣君主,会不会也居住在这片孽池的更深处?! 想到这里,林守溪忍不住朝孽池更深处望了一眼,那里大雾弥漫,似乎藏着更深的隐秘。 巫祝湖中藏着太古级别的镇守之神,孽池中很可能居住着同为太古级别的旧神,巫家到底何德何能,竟和这两邻居做三百年的邻居? “对了,那位神女姐姐呢?她去哪里了?”小禾问。 “她应该还在和那头肉佛战斗。”林守溪说。 小禾不免担心起来。 “好歹是前代神女,斩杀一头小邪神应该不在话下,我们不用太担心。”林守溪说。 “但愿如此。”小禾轻轻说。 担心确实是多余的。 在林守溪与小禾折返的路上,恰好撞见了激烈厮杀的黑袍神女与粉色肉佛,他们都离开了那片崩塌的祭坛领域,在坚实的土壤上展开了激烈的厮杀。 与刀剑的决斗不同,他们的厮杀更趋近于斗法。 丑陋的粉色肉佛用触须结着曼妙的手印,他身上不断有嘴裂开,吐出真言,真言汇聚成妙法,妙法之上,他紫色的头颅开裂,生出三朵团簇在一起的金花,花瓣边缘满是刚毛。 黑袍女子也没有拔剑。 自从赞佩神剑离身之后,她再没有佩戴过剑。 她的身影不断闪动,口中所诵正是高奥玄妙的祖师法术,法术如雷电劈落,不断地抽打在这肉身大佛的身上,一阵激烈的交战里,它粉色的身躯开始瓦解,一只只眼睛从赘肉下窜出,种子般抖落,离开即将毁灭的身体,逃往别处。 最终,这位前代神女从虚空中祭出一柄大剑,当头劈来,将这粉色大佛一切为二。 “孽畜……” 前代赞佩神女收剑,冷冷开口。 肉佛还在蠕动,却不再有一战之力,它在不断的抽搐中慢慢僵化。 梵唱声消失不见,小禾只觉得六根清净浑身轻松,可她没来得及将悬起的心落下,更大的危机就降临了。 佛唱声断绝了,但龙吟声却更加高亢。 只见不远处的祭坛里,赫然有一个庞大的身躯爬了起来。 先前赞佩神女的法术使得祭坛崩塌,囚禁活龙的牢也因此松动,此刻,肉佛被杀,它所看押的活龙终于得以离开坑底! 这头活龙是残疾的龙,它没有可用来攀爬的四肢,但它的头颅和断尾还在,于是,它就像毛毛虫一样,利用头和断尾拖着身体爬出巨坑。 没人能再阻挡它,它爬了出来,睁开金赤相间的瞳孔,对着夜空喷吐明亮的火焰。 “不能让它逃走!”黑袍女子立刻道。 她要将这头捕获,带回圣壤殿,这是她的功绩,是她兑换自由的筹码! “别去!那里太危险了,地下还藏着一座邪灵宫殿,前辈……”小禾心中担忧。 “无需多言。” 黑袍女子道:“一头金赤之瞳的古龙罢了……在我全盛之时,金瞳之龙根本不足为惧,何况它还手脚残缺。” 但出乎黑袍女子预料的是,这头龙重获自由后非但没有逃跑,反而朝着她扑了过来。 活龙振动断翅,风在它的翼下凝聚,竟真将它的身躯颤颤巍巍地托起,飞离了深坑的范围。 黑袍女子施展法术,与它全力对撞,更出乎意料的事发生了,先前还战胜了粉色肉佛的前代神女,在这残废的活龙面前竟没有一合之力! 一个照面,黑袍女子就被掀飞出去,她兜面的风帽被撕开,露出了满头的红发和妖艳的脸。 那是一张与赞佩神女极像的脸,若没有那个空洞的眼眶,定也是倾国倾城的美人。 “怎……怎么会?”前代神女露出错愕之色。 多年的战斗经验让她确信,眼前这头残废的大龙,实力远超一般的金瞳龙尸。 怎么会…… 它的瞳孔明明都不是纯金色的啊! “这是龙,这是真正的龙!”林守溪立刻明白过来。 小禾与黑袍女子也明白了他的意思:龙尸才是真正的残次品,血肉健全的它们,远比白骨形态时强大得多! 活龙振动着残翼,慢慢飞来。 它被关押了不知多久,心脏中积蓄着难以想象的仇恨与怨怒,它需要用血与杀戮来消解它们! “快走!” 小禾大喝。 继续逗留在这里,下场只会是被这头活龙碾碎。 在这该死的时刻,前代神女的癔症又发作了,她大叫着跪在地上,“贱人……我妹妹就是贱人……她的内心比谁都黑暗,她害了我……她还要害死所有人……贱人,都是贱人……” “我没有疯……你们为什么不相信我……我没有疯……我说的都是真的……” “啊啊啊啊啊——” 前代神女跪倒在地,深红长发乱舞不休,身躯被锁链紧紧缠绕。 活龙振翅靠近,伸长了脖颈,打量着她,张开了满是利齿的龙口,喷吐出令人心悸的龙息。 见到这一幕,小禾心如刀绞,粉砌的双腿飞快交错,朝着她狂奔而去。 “你要做什么?”林守溪惊愕之下飞身掠去,一把抓住她的手臂。 “我要去救……” 小禾回头看他,话到一半,却是顿住了。 林守溪顺着她的目光向身后望去。 他这才发现,他们的身后,不知何时燃烧起了一堵火墙。 火墙阻截了他们的去路。 林守溪看向那头残废的活龙,他发现活龙也在看他,它的吼叫声不再哀伤,更像是轻蔑的衅笑。 这是只有人类才能发出的笑…… 活龙的血肉完好,大脑自也恢复,它不再是横冲直撞的鲁莽白骨,而是拥有与人类一样,甚至远超人类智慧的生命! 他们谁也救不了。 他们自己也逃不掉。 活龙不想放任何人走,它要斩尽杀绝! 这一切都将是它重获新生的祭品。 巨龙发出了长吟,它张开巨口,将这位前代神女衔在了嘴里,随后,它将头颅高高仰起,对准了夜空,一道火光从它喉咙口喷出,它要将这神女衔在口中,用炽烈的龙息终结她的生命! 小禾瞳孔凝缩,大喊着‘不’,可她根本没有办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她知道这头活龙有多强大,哪怕她解开封印也无法战胜。 林守溪的剑经距离‘火’还差两重,根本没办法冲出这火焰的高墙。 他们要怎么逃出去?! 小禾紧紧地盯着活龙的巨口。 火光越来越明亮。 可当火光攀至顶点时,龙息却迟迟没有爆发出来。 错愕的目光下,这头活龙不仅停下了凌迟的动作,还主动将黑袍神女放回原处,非但如此,它更是降下身躯,垂下巨首紧贴地面,做出了臣服的姿态。 “它……它怎么了?”小禾困惑。 林守溪已心有灵犀地回过头去。 身后,火焰不知何时分开了。 一袭黑裙的慕师靖立在火光里,身上透着令人陌生的冰冷,她黑裙飘卷,墨发乱舞,身材虽远比巨龙娇小,看向它的眼神却似俯瞰。 “免礼。”少女话语清冷。 第二百零三章:尊号 龙息中的暴戾变作了温顺,于是剧烈燃烧的火墙也失去了温度,感受不到一丝的热。 这头活龙解脱封印爬出深坑时带着令大地都感到战栗的仇恨,但现在,千万年积淀的恨无影无踪,一一化作了绝对的臣服。 小禾回过头去,看向慕师靖,眼眸中雾气消散,她问的不是‘你怎么在这’,而是: “你……是谁?” 慕师靖红唇勾起,从小禾身边走过,她伸出手,揉了揉小禾的雪发,言语宠溺,“我是你慕姐姐。” 清晨,她窃完文稿,打败守门弟子,闯回巫家之后,便根据弟子的指示来到了孽池,根据他们留下的蛛丝马迹一路追踪,中途她还迷了路,兜兜转转进了不少妖怪窟里,这些解脱封印的妖怪个个凶神恶煞,尖笑着说要取她性命,然后这些妖怪窟都被她规划成了私人洞府。 整整一天,她千里追踪,翻山越岭,掠过茫茫焦土,终于抵达了这里,她听到了响彻天地的古老龙吟,这声龙吟与龙尸的不同,它夹杂着强烈的情感,像是夜狼对月的嗥叫。 远远地,她看见了那条残疾的巨龙,它背翼残缺,脖颈修长,身体布满鳞片。 不知为何,慕师靖不仅没感到恐惧,甚至不觉得惊奇,只是……这和她最初印象中的龙,似乎也有点不同。 暴怒的活龙想要毁灭一切,小禾与林守溪的身影在它身前渺若尘埃,于是她走了过去,龙息之焰为她让开道路,暴怒之龙为她躬下身躯。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总之一切全凭本能。 “你怎么会在这里?”林守溪疑惑地问。 “我在云空山听闻北方的枯湖有妖乱,担心你们啊,所以跟过来看看,” 慕师靖眼眸中彻骨的冰冷渐渐消退,她随口编了个理由,淡淡道:“果然,你们没了本姑娘就是不行。” “伱从云空山过来的?” “不然?” “云空山还有能追得上云螺的法器?”林守溪问。 “你们不是在巫家过了一夜么,我晚一天到不行吗?”慕师靖反问。 “嗯……”林守溪若有所思地点头,又立刻摇头,:“不对,你怎么知道我们在巫家过夜了?” “……” 慕师靖冷哼一声,道:“本姑娘舍生忘死来救你们,哪有这么多废话?” “嗯,多谢慕姐姐了。”小禾认真地说。 “还是小禾懂事。”慕师靖满意地点头。 林守溪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但他一时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何况眼下的危机似乎也没完全解除。 黑袍神女跪在地上,身上缠绕的锁链还在放电,她仅有的一只眼睛也已涣散,裸露的肌肤苍白如纸,上面有血痕流出。 她还在碎碎念念着那些话语,内容没什么新意,依旧是对七神女的鄙夷以及对那颗蔚蓝之星的向往。 林守溪不知道,明明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她为何会有这么深的执念。 “这头龙怎么办?”小禾问。 “嗯……” 慕师靖略一沉吟,道:“我去和它交涉一下。” 说着,她径直朝那头巨龙走去。 穿过黑色的焦土与跪地的疯癫女子,慕师靖来到了这头巨龙面前。 狰狞的巨龙与绝色的少女,这是令任何所见者都心惊胆战的场景,唯有慕师靖心如止水,格外平静。她优雅地抬起手,覆着上颌坚硬的鳞片,巨龙发出了低沉的喉鸣。 它像一个行将就木的残疾老人,正在向新继的王女诉说着过去的荣耀与艰辛,慕师靖认真地听着,清丽的背影挺拔如剑。 夜风徐徐吹来,少女的黑裙舒卷不休,雪白的小腿若隐若现。 “慕姐姐是在和那头龙说话么?”小禾不太确定地问。 “大概……是?” “她什么时候修学的龙语?” “我怎么会知道?” “你们以前不是……”小禾欲言又止。 “不是!”林守溪坚决否认。 小禾见他还在嘴硬,有些气恼,但现在不是打情骂俏的时候,她也只是在心里记了一笔。 小禾紧张地看着慕姐姐,她现在就在巨龙嘴边,若这头金瞳活龙暴起,顷刻就能将少女的娇躯撕成碎片。林守溪同样很紧张,他生怕等会交流完后,他问这头龙说了什么,慕师靖来一句‘没听懂’。 “小心后面……” 忽然,黑袍神女抬头,嗓音沙哑地出声提醒。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向龙的后方望去。 只见先前坍塌的遗迹巨坑边缘,无数的邪灵被惊醒,沿着井壁攀爬上来,它们奇形怪状,像是各式各样的软体生灵缝合而成的,体型比野牛更加巨大,速度更是快如豹子,若等它们真正成年,强韧的触手甚至可以围猎龙类。 邪灵从暗流地宫中爬来,气势汹汹,宛若千军过境,慕师靖的脸上却没有半点惧意,她檀口微张,发出一个冷漠的音节‘杀’。 活龙回首,一双金赤色的眼眸照亮了邪灵的背脊,它们再如何巨大,在龙面前也是渺小的,活龙仰起脖颈,龙息在舌尖上汇聚成圆,喷涌而出。 那不是纯粹的烈焰,也不是任何元素中的一种,它是龙息,内蕴着独一无二的毁灭之意。 瞬间,深坑边缘变成了一片火海,来势汹汹的邪灵们被火光笼罩,躯体爆裂,发出令人心颤的异响。 火海形成了一条线,一条无法逾越过的线。 这是林守溪与小禾用刀剑都难以斩灭的怪物,却在真正的龙息中失去了自愈能力,化作了一滩又一滩恶臭熏天的黑炭。 邪灵们意识到了危险,虫豸般退回了地宫深处,再不敢逾越半步,仅有的几头突破火墙闯到慕师靖面前的,也已奄奄一息,被慕师靖拔出死证,钉死在了地上。 黑裙少女振净剑上浊液,收剑归鞘,她看着眼前的残疾巨龙,点头道:“好了,我知道了,你离开吧,离神墙越远越好,别再回来。” 巨龙发出一声喉鸣。 “这是旨意。”慕师靖冷冷道。 巨龙终于听令,它缓缓支起身子,似要离去,黑袍神女按捺不住,她疯了似地立起,嘶声道:“不!它不能走!它是唯一的活龙……它不能走!它走了,谁来还我自由?!” “我要放它走,你能奈何呢?”慕师靖反问。 活龙似是附和她的话语,喷吐出了一口飓风,起身的黑袍神女被飓风裹着后退,她施展法术撕开风暴,身影再度朝他们飞掠过去。 “不能放它走!不能放……这是我的机缘,不要放走我的机缘!” 黑袍神女暴怒的声音里透着哀求,她黑鹰似地扑向慕师靖,大喊道:“你若敢放走它,你就是人族的罪人,是要万刑加身的罪人!” 龙再次吐出飓风,黑袍神女径直撞上风墙,身躯弹回地面,倒滑而去。 她仰望星空,眼神在清澈与疯癫中来回变化,最终被疯癫取代,她不顾伤痛再次站起,恶鬼般利啸,箭矢般杀向黑裙少女。 林守溪与小禾见状,连忙去拦。 慕师靖却无半点惧意,这头活龙是无坚不摧的铠甲,她根本近不了身。 也不等他们阻截,在靠近慕师靖时,神女黑袍中的铁链再度伸出,将她身躯紧紧缠住,这位前代神女跪在了慕师靖的面前,红发散乱,美艳的脸上尽是惶恐的泪痕。 “不要……不要放……贱人……你和我妹妹一样……都是……啊——” 尾音化作了惨叫,雷电自铁链上生出,令她浑身痉挛颤抖,她头颅垂下,红发披散,话语轻若呻吟。 慕师靖轻轻摇头。 狂风自龙的骨翼下生出,支撑着它升空而去,少女笼在风里,黑发黑裙漫卷如云。 …… “别再往深处走了,那里不安全。” 谷貄 活龙已经离开,慕师靖拖着昏迷过去的黑袍神女,回到了他们的身边。 夜深了,孽池开始起雾,更深处已被浓雾气笼罩,那里一片寂静,似乎还有更深的隐秘。 “里面到底藏着什么?”林守溪问。 “它没告诉我。”慕师靖回答。 “慕姐姐真的能与龙说话?”小禾惊讶。 “我不会说,但能听懂。”慕师靖答道。 至于这种能力从何而来,她也不知道,隐约间,她只觉得这与梦境深处的黑裙少女有关。 “慕姐姐好厉害。”小禾感到崇敬。 慕师靖双手负后,平静颔首,仿佛这只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并不值得夸耀,她淡淡道:“我本想隐藏实力与你这小妹妹相处,谁知你们却得寸进尺,恣意欺我,如今你们身陷险地,我也懒得再瞒,只好显山露水一番了。” 小禾闻言,信了几分,她想起过去欺负慕姐姐的场景,不由感到羞愧。 林守溪更了解慕师靖,他虽然不信这套说辞,但今天也多亏了她及时赶到,他也未揭穿,反而跟着夸了几句。 慕师靖感受着他们的崇拜,红唇轻轻挑起,不知为何,过去她当道门圣女,被天下仰慕推崇时,也无半点骄傲,如今在兄弟姐妹面前显圣,心中却是愉悦非常。 她看着失了一只眼眸的前代神女,感慨了句‘神剑害人’后端详了她一番,说:“她与赞佩神女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世上竟有这么像的人?” “这是她姐姐……” “哦。” 慕师靖默默点头,她解开了她的黑袍,里面却不是漂亮的裙子,而是一袭白色囚衣,上面写满了密集的经文,似是封印,白衣之外则是黑铁锁链,锁链极为沉重。 林守溪看着她,不由想起了洛初娥。 同样是过去风光无限的圣洁神女,在被邪祟污染之后,只能靠着枷锁将肉体缠绕,防止它堕入深渊。 不过这也只是饮鸩止渴,长此以往,陷入彻底的疯狂不过是时间问题。 “你背她回去吧。”慕师靖指了指林守溪。 小禾本想反对,可她试了试神女的重量后,立刻同意让林守溪背。 他们离开这里,原路返回。 身后的雾气越来越浓,其中似立着什么东西,目送他们离去,三人皆有所察觉,可谁也没有回头。 路上,林守溪问起了那头龙的事,精通龙语的慕师靖复述了那头的话。 “它说它醒来就在这里,巨量的邪灵驻扎在深埋地下的宫殿中,以殿为法阵,将它困住,它们割去了它的四肢和翅膀,定期抽取它心脏中的血液,似乎在做什么研究。” 慕师靖说:“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很久,大约有几百年甚至上千年了。” 做研究…… 林守溪知道,以这些邪灵的灵智,根本不足以进行任何的钻研,它们的背后,应该藏着更具智慧的生命,那个生命比金瞳古龙更加强大。 小禾想的则是时间的问题。 “几百上千年……若它真是活龙,怎么可能才活这么久?”小禾问。 “这个问题我也问了。”慕师靖说。 “它的回答呢?”小禾问。 慕师靖却是摇了摇头,道:“它说,它一醒过来,身上就有血肉鳞片,并不知道它们是哪里来的。” 小禾感到遗憾。 林守溪闻言,却是抓住了话里的重点:“醒过来?” “嗯……怎么了?”慕师靖看向他。 林守溪理了理思绪,问:“你拥有可以让龙臣服的力量,对么?” “也许。”慕师靖点头。 “那为什么,当初在圣壤殿的恶泉大牢里,那头赤瞳龙尸却不停地攻击你?”林守溪问。 “……” 慕师靖眼眸眯起,陷入了思考,很快,她明白了林守溪的意思。 “醒过来……”少女喃喃。 苏醒是有条件的,那便是拥有意识,龙尸真的拥有意识吗?回想起来,那些白骨巨龙只有情绪与本能,根本不具备真正的意识。 所以这头活龙说的‘醒’和龙尸长出心脏,爬出地层的‘醒’应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慕师靖与林守溪对视了一眼,眸光明亮。 “你们……你们明白了什么啊?” 小禾在旁边定定地看着,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多余。 “这头活龙原本也是龙尸!” 慕师靖完整地说出了自己的推测:“一般而言,龙尸一旦苏醒,就会往南奔跑,哪怕苍碧之王也不例外,但它不一样,它被邪灵束缚,困在了这座祭坛里,于是,漫长的时间里,它渐渐地生出了肌肉,血脉,筋骨,鳞甲,渐渐地变成了一头完整的龙。” “慕姐姐的意思是,活龙就是由龙尸变成的?”小禾惊讶地问。 “没错。”慕师靖继续说:“我们觉得白骨生血肉匪夷所思,但龙尸本就是不合常理之物,它们既然能生出心脏,为什么不能生出完整的骨血呢?” “那为什么以前的龙尸……” 小禾本想问为何这么多龙尸,一头活龙也没发现,话到一半,她自己就想通了。 以前苏醒的龙尸,都在撞上神墙后被人类击败,为了防止它们心脏复苏,人类将白骨浸泡在神浊里,用神浊溶解它们的心脏,自然而然,它们也就没有继续生长骨血的机会了。 哪怕有,长出骨血的时间也极其漫长,整个过程至少耗费百年之久,所以从未有人做过这样的实验。 龙尸不臣服于慕师靖,正是因为它们没有意识,而这头更强大的活龙生长出了大脑,反倒对她俯首帖耳,表示顺服。 想到这里,三位少年少女同时滋生出了一个想法: 如果把这些年人类捕获的龙尸都变成活龙,再由慕师靖来统领它们,那人类岂不是就可以拥有一支由古龙组成的,所向披靡的龙类军队了? 龙尸已厉害至此,活龙的强大简直难以想象!更何况一支军队…… 当然,这也只是想象,他们明白,此事真正实施起来定是阻力重重,光是将一头龙尸关押百年,对于现在的人类来说就足够艰巨了。 “对了,慕姐姐为什么要放走那头龙呀?”小禾问。 “它受了这么多年的苦,也该自由了,若让人类抓去,它定会继续承受折磨的,我……于心不忍。”慕师靖清冷开口,似是物伤其类。 说到‘人类’一词时,慕师靖的语气淡漠异常,仿佛是在说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关的物种。 林守溪缓缓转过头去,很想问一声‘那你到底是什么’。 慕师靖体贴地看出了他的疑惑,却也曲解了他的疑惑。 “嗯,我确实该给自己想一个尊号了。”慕师靖思忖着开口。 “尊号?”小禾疑惑。 “嗯,一般而言,武林高手行走江湖,都会给自己起一个响当当的称号,譬如什么修罗刀,赤练仙子,独孤不败……总之,名号不仅要响亮,还要符合身份。”慕师靖认真地说。 于是,回白墙的路上,大家开始给慕师靖出谋划策,想了不少名号,譬如:万龙之主,黑裙君王,隐居道门的圣子,放牧旧神的绝色之人,邪灵的灾兆,豢龙之神女,不死不灭的古代女帝王…… 慕师靖觉得每一个都很不错,听上去就厉害非常,她认真地思考着,一时难以抉择。 “既然你谁也舍不得,不如把它们全部串在一起,反正名号不嫌长。”林守溪见她如此为难,提了个建议。 林守溪本是玩笑,他以为自己说完后就会被慕师靖冷言冷语地嘲讽,谁知慕师靖竟认真思考了一番,犹豫道:“似乎……可行?” 第两百零四章:北望之人 最终,慕师靖野心勃勃的称号在演练了几次后遭到否决,原因很简单,它太过拗口,除她本人以外无人能完整背诵,但慕师靖并没有放弃,她相信,总有一天,人族会齐声诵唱她的尊名。 “对了,慕姐姐到底是怎么来的这里?”小禾依旧在疑惑这个问题。 慕师靖拿不出可以三天抵达巫家的法器,更不可能道出真相,只好支支吾吾道:“这是……嗯,这是姐姐的秘密。” “秘密?” “没错。”慕师靖笃定道:“等时机成熟了,我自会告诉小禾妹妹。” 小禾一听,更加好奇,打趣道:“你不会是坐着龙飞过来的吧?” “我还没这么厉害。”慕师靖笑了笑。 “慕姑娘谦虚了,你的驭龙之术强得可怕,以后小禾要是再假扮成你的模样,我恐怕真的要被吓到了。”林守溪也笑道。 慕师靖娇躯一僵,微笑凝在唇角,小禾亦露出了困惑之色,道:“我何时扮过慕姐姐吓唬你了,你可别乱按罪名。” 林守溪见小禾满脸困惑,这才想起那夜她‘以后不许再提此事’的警告,立刻明白了。 “也许是我记错了。”林守溪说。 小禾雪颈微斜,又认真思考了一番,摇头道:“莫名其妙的。” 林守溪只觉得小禾这丫头演技越来越好了,笑了笑,也没多嘴。 慕师靖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蒙混过关了,庆幸之余,也不免想到了那晚的事。 小禾告诉过她,林守溪有看破彩幻羽的能力,可当时他分明没有认出自己啊……他是失去了这种能力么?还是说他是故意的? 若是无心之过还能谅解,可如果是故意的,那……那可太恶劣了,恶劣程度堪比死证!不,或许应该叫死震。 她忘不了被困在戒指中的经历,起初,她还以坚定的意志抵抗,可几个时辰下来,她能感受到的唯一的力只有无力。 不过冷静下来想想,她觉得故意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那最大的可能就是,他早已失去了看破的能力,却隐瞒着不告诉小禾。 连自己老婆都骗,这还是不是人啊? 一定要好好教训他一顿……慕师靖暗暗地想。 孽池被杀戮了数轮,除了些不值一提的妖浊外,几乎看不到任何生命的迹象,行走在这里,耳畔唯有穿林而过的凄厉风声。 临近白墙之时,长夜已经过去,天快亮了。 一路上连个妖影也没见到,浓雾中的存在放任他们离开了。 慕师靖没有立刻走过石门,她在门边等了一会儿,片刻之后,飓风扫过密林,那头残疾的活龙缓缓飞到了她面前。 原来她并未真正离去,一直在暗处护送,直至他们安全抵达。 “若我他日重归王座,会赐汝完好之躯。”慕师靖做出承诺。 巨龙发出低吟。 龙吟声里,它振动残翼,升空而去,真正消失在了他们的视野中。 黑袍神女不知何时醒了,她从林守溪的背上滑下,拴着铁链的靴子落地,摇晃几下后站稳。她静静地目送着这头龙的离去,眼眸澄澈,没再说一句疯话。 “若有必要,我可以帮你们保守秘密。”黑袍女子轻声说。 “什么?” 小禾惊讶于她的态度转变,心想这才是前代神女本该有的慈柔么。 可但很快,神女眼眸中的清澈又归于虚无。 “银河破碎之时,灭世的洪水也会到来,即便是神也无法幸免。”黑袍女子结着美妙的手印,拂向天空,平静道:“既然一切早晚毁灭,那人类短暂的兴衰荣辱又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呢?” 小禾顺着她的目光向上看去,银河横亘天空,璀璨迷人,这并不是真正的河流,又怎么会决堤? 林守溪听着她冷静的语调,忍不住道:“同行一路,还没问过神女大人姓名。” “我不记得了。”黑袍女子说:“等遇见妹妹,我问问她。” 她真的疯了……林守溪心想。 …… 回到巫家时,天已微亮,三人一道上楼歇息。 姐妹两人去房间里长聊,林守溪则被赶去了洞房,他回巫家本是想过二人世界的,不曾想前有巫家妖乱,后有慕师靖突然赶到搅局。 回到房间里,洞房依旧是一年前的布置,这里的温馨感稍稍让他感到平静。 许多修道者打坐都喜欢用草结的蒲团,有返璞归真之意,但林守溪觉得这是多此一举,床榻才是最好的修炼之处。 林守溪去了鞋坐到榻上,独自一人安静打坐,忽然,他嗅到了一阵幽香,仿佛夜兰。 有人在这里住过? 林守溪困惑之余,四下打量,又瞥见了桌上那盏饰品脱落的油灯,他重新将灯拾起、观察,发现它成色还新,不像是会老化的样子。 难道是慕师靖? 林守溪第一反应就是她,可慕师靖怎么可能来得这么早,更何况她哪怕真来了,堂堂正正现身就是,大不了被挖苦几句,何至于在这住上一夜? 他实在想不到慕师靖这么做的动机,觉得应是自己想多了,也不再多虑。 接下来的时间静得出奇,他用心地吐纳修行,偶尔挑窗看雪,翻书阅卷,久而久之,他甚至觉得,如果小禾这个时候来敲门,他能回一句‘请不要打扰我修行’。 敲门声果然响起了。 林守溪打开门,吃了一惊。 “师……师父?伱怎么来了?”林守溪讶然。 眼前立的哪是小禾,赫然是白裙胜雪的楚映婵,她婉约地笑着,说:“慕师靖能来,我为何不能来?徒儿,许久不见,想为师了么?” 此话一处,林守溪心神一凛,立刻清醒。 楚楚怎么可能这么和自己说话?他深入浅出地了解过楚映婵,知道她要么尊卑分明,话语冷淡无情,要么就清婉似水,娇嗔着喊他孽徒……总之绝不是眼前这样,这分明是用彩幻羽伪装的小禾! 只是小禾为何这么做?她是起疑心了?还是说慕师靖发现了自己与楚映婵的蛛丝马迹,告知了她,让她前来试探? 可小禾并不知道黑鳞破碎一事,她怎么会答应慕师靖呢? “怎么不回答?你在想什么事呢?”楚映婵秀眉微蹙。 林守溪笑了笑,恭敬道:“弟子当然是想师父的,过去师父不仅传道受业,还与弟子一道扫雪炼丹,师父恩情,徒儿毕生难忘。” 说完之后,林守溪偷偷观察她的神色,楚映婵面容温润,并没有什么改变,只是笑着问: “既然恩情这么重,你就让为师立在门口?” 林守溪心思大定。 “师父进来吧。”他让开了身子。 楚映婵刚刚抬足,还未迈过门槛,她的腰肢忽被搂住,身体也被横着抱起,回过神时已被抱着扔到了床上,青丝白裙皆显凌乱不堪,林守溪的面容则近在咫尺。 “你……你这是做什么?”她慌了神。 “师父千里迢迢而来,弟子无以为赠,给师父上一课吧。”林守溪淡淡地说。 楚映婵被压在床上,轻轻挣扎着,不知如何是从。 正在这时,门推开了,慕师靖立在门口,震惊道:“你们在做什么?” “你看不懂?”林守溪反问。 慕师靖被他的理直气壮弄得有点懵,她怒道:“林守溪!你这衣冠禽兽,我要将此事告诉小禾!” “你去把小禾喊过来好了。”林守溪说。 “你什么意思?”慕师靖冷冷地问。 “还能是什么意思,慕姐姐,我们露馅了呗。” ‘楚映婵’从榻上起身,叹了口气,道:“我早说了,他有看破虚相的能力,这一招不好使的,而且……楚楚姐姐很好的。” 慕师靖见状,也不再坚持,但她还是不服气,质问小禾: “你是不是漏出破绽了,怎么被拆穿得这么快?” “哪有……我都是按你交代的说的,我背了这么久的台词,还没说两句呢。”小禾气馁之余也暗自庆幸,她来的时候忧心忡忡的,生怕真的发现什么。 慕师靖抿紧红唇,对于雪夜之事更加困惑,她甚至有挑明了问的冲动,但一看到林守溪的笑意,她心中又羞恼异常……总之,无论如何都是自己被占了便宜,问了反而更助长宿敌威风。 她一气之下离开了,出于道门弟子的修养,她临走前还将门带上了。 房门一关,屋内瞬间安静了下来。 小禾与林守溪面面相觑。 “那个,我……”小禾蜷在卧榻一角,很是理亏,想随便找个由头逃掉。 机会千载难逢,林守溪岂能如愿。 “你与那小妖女狼狈为奸,欺瞒夫君,就想这么一走了之了?”林守溪问。 “你又想动用家法?”小禾扯来枕头,盾牌般护在身前。 谷圆 “倒也不必,夫君向来大度,这次可先饶过你了。” 林守溪微笑道:“小禾继续吧。” “继续?”小禾微怔,“继续什么?” “你不是说还准备了很多台词么?背起来辛苦不易,可别浪费了好。”林守溪笑道。 “你……”小禾愣住了,片刻后,她细眉一蹙,委屈地嗔道:“楚楚怎么收了你这么个孽徒呀。” “小禾快点背吧,今日不背完,夫君可不放你走。”林守溪微笑。 …… 慕师靖独自下楼,天空恰合时宜地下起了雪,赔了自己又折小禾的她看着飘零的碎雪,不由倍感失落。 她独自在巫家闲逛,以消心头之气。 林守溪与她讲过在巫家的经历,但这是她第一次来巫家,走在石板路上,瓦殿阁楼环拥着她,她看着这一切,想象着当初这里发生过的事,神思翩然。 走着走着,她离开了巫家,来到了巫祝湖旁,她坐在湖崖边,遥望湖心的雾,自然而然地想起了三界村发生的事,里面多是与林守溪并肩作战的场景。 她更失落了。 关于湖心神域的事,小禾也和她说过了,小禾尚有传承遗落在内,需要去取,她虽有劝阻,却抵不过小禾性子执拗,她坚持认为那是自己的宿命,是她存在的意义之一。 林守溪作为她的神侍,当然也是要陪同的,至于她……来都来了,当然要过去看看。 对于那片神域,她也有熟悉之感。 她不知道以后要面对什么,但心态已经平和,只要不是姐妹之间的内斗,她都有天命加身,所向披靡之感。 在巫祝湖边赏了会雪景,她打道回府,准备去营救小禾,她知道,小禾平时虽有些任性娇蛮,但她与亲人很讲道理,一旦理亏,就是任人欺负的小白兔了,以林守溪得寸进尺的性格,指不定要让小禾受什么苦。 可蹑足回到门前,慕师靖侧耳偷听,却听到了小禾清清冷冷的话语: “怎么了?连为师的话也不听了吗?你这孽徒真是越来越胆大妄为了。” “弟子不敢,弟子只是……惶恐。” “惶恐?有什么好惶恐的,将你的功课拿来,为师要检查,若完成得不好……师父有情面,师门规矩可没有。” “若是完成得好,师父有何奖励么?” “徒儿想要什么奖励?” “……” 慕师靖站着听了一会儿,越听越觉激动,神色变幻莫测,最终盖棺定论道:“奸夫淫妇!” 她一气之下又下楼了。 楼下兜转两圈后,她发现那些白衣弟子正脚步匆忙,四处流窜,一副心急如焚的模样。 慕师靖心生疑惑,走近了问:“你们在忙什么呢?” 昨日闯门时,这些弟子曾合力围攻她,然后无一例外地被打趴在地,他们见这冷艳绝美的仙子走来,纷纷吓得后退,以为她要找茬。 “放心,我是名门正派的仙子。”慕师靖淡淡道。 她说的明明是实情,可无论是弟子还是她自己,似乎都不太信。 最终还是那位大师兄开口了,“敢问仙子,可曾见过家师?” “家师?就是那个前代赞佩神女?”慕师靖问。 “正是。”弟子回答,“我们有要事禀报家师,可我们找遍了整个巫家,也没找到师父的下落。” “……” 慕师靖听了,亦觉蹊跷,她说:“你们师父道法高强,精神却不太正常,偶尔失踪也是情理之中。” “仙子也不知道家师的下落吗?”大师兄又问。 “从孽池回来之后,我就没见过她了。”慕师靖说。 大师兄闻言,叹了口气,道谢之后对身后的弟子道:“继续找吧,分头找,一定要尽快找到师父。” “你们师父都疯成这样了,竟还能收这么多弟子?”慕师靖更觉困惑。 “仙子误会了,师父并不疯,至少在神山的时候……在祖师山时,师父性情温和,虽偶有呓语,但也平易近人,不知怎么的,出了祖师山,到了荒外,师父就……变了。”大师兄神色颓丧,道:“我们也很害怕。” 这个世界充斥着怪人怪事,慕师靖也不觉得这有多异常,只是想起先前赞佩神女冷静的话语,她也不免担忧,那看似天方夜谭的语言,似乎是这位前代神女深信不疑的冰冷预言。 甚至说,她所有的疯癫,就是为了隐藏这个预言。 当然,这只是她的猜想而已。 “你们找她做什么?”慕师靖多问了一句。 大师兄看向身后的弟子,低声讨论之后,他道出了实情。 只见大师兄取出了一块灰色的碑文,质地古老的碑文上,文字流动如水。 “这是师父的灰碑,每一个弟子进入神域前,都会把名字刻在上面,他们通过灰碑,将里面的信息传达出来。”大师兄解释道。 慕师靖点了点头,她扫了一眼,发现上面的文字井然有序,譬如‘这里有座湖,湖没有边际’‘这里有山,山泛着大雾,雾无法穿透,无论怎么走都会回归原位’‘我们发现了一座巨大的未知神像,她慈眉善目,不像恶物’ 而越到后面,灰碑的文字也越潦草,到最近的几条,语序都是混乱的,慕师靖读了好几遍,才勉强读清楚。 ‘这里有座庭院,很漂亮,里面有扇打不开的门,里面好像有声音。’ ‘别再往里走了,我有不好的预感……他们不听,他们着了魔,听不见我说话,不,不行,要回去,要禀告师尊。’ ‘这种生物是真实存在的吗?它们死了吗,还是在沉眠呢?’ 字迹越来越乱。 ‘那是什么?灰草经上说的难道是真的,地心还有一个世界,大地恶魔就住在那里,整个地核都是它的心脏……不,这一定是假的,可如果是假的,这东西又是什么?其他弟子呢?他们去哪了?’ 文字扭曲,不辨形状,它们笔画干瘪,透着窒息感。 ‘它如果醒来……它如果醒来……’ ‘这一定是恶魔的利爪,它撬开了地狱的门,伸出来了……我们谁也逃不掉……’ 如此杂乱的消息持续了很多条,大意是在描述一头未知的怪物。 目光扫到最后,绝望的气息扑面而来。 ‘怎么回事?我明明已经出来了啊,我明明已经摆脱那个怪物了啊……为什么我还在这里……是梦吗?刚刚的一切只是梦吗?’ ‘让我解脱吧。’ 慕师靖看着灰碑,心跳亦在加速,她发现,灰碑上的名字有的明亮,有的灰暗,有的闪烁不定…… “这些名字是……”她指着一个闪烁不定的名字,问。 “名字亮着,说明人还活着,名字灰掉,就说明人死了。”大师兄颤着牙关,说。 刚说完,慕师靖指肚下的名字在闪烁后熄灭,再未亮起。 …… …… “是死棋了。” 云空山,楚门,楚映婵坐在雪亭间,看着木板上的棋盘,投子认负。 “好耶。”白祝欢呼道:“下了两天,终于赢小师姐一盘了。” 这两天,白祝从仙楼下来,缠着小师姐玩,还让小师姐教她下棋,白祝读完规则之后觉得自己已小有所成,立刻挑战师姐,接着……不服输的她与师姐下了两天两夜。 楚映婵无奈,只得下一盘破绽百出的局,幸好白祝千虑必有一得,终于找到机会,险之又险地取得了胜利。 “小师妹真厉害。”楚映婵微笑。 白祝高兴之余,也细心地打量着她的脸,好奇问:“师姐呀……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呀?” “心事?” “是啊,白祝感觉师姐心不在焉的。” “是么……” 楚映婵沉默了下去。 这两日,她的确有些心神不宁,尤其是知道慕师靖也离山之后。 沉默良久,楚映婵终于轻轻开口。 “白祝。” “嗯?” “若师姐又留你一个人守山,你会怪师姐吗?”楚映婵望向巫家的方向,问。 第两百零五章:无忆之地 在师姐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白祝深刻地认识到了自己在宗门的地位。 她平时虽在宗门中备受宠爱,可真要出什么事的时候,她就显得无足轻重了,白祝明明已官至左右护法,可真正的地位却与小鹿麒麟没什么差别,这让她分外沮丧。 “白祝不让去,师姐就不去吗?”白祝问。 楚映婵没有回答。 “既然师姐心里早就有答案了,为什么还要问白祝呢?”白祝认真地说。 楚映婵听了,自嘲地笑了笑,心想自己怎么还不如白祝这丫头明白事理呢,是啊,她心中早有了打算,哪怕开口询问,也只是想要一个肯定的答复而已。 “谢谢白祝。”楚映婵轻柔开口。 白祝笨拙地收拾棋子,将它们叮叮当当地收入篓中,黑白分明,白祝满意地点点头,拍拍手掌正要离去,却听师姐带着歉意开口,“小师姐走后,没人陪白祝……” 白祝一听,立刻打断了她的发言,一本正经道:“小师姐走了以后,善良的白祝可就没办法陪师姐玩了,师姐可不要无聊哦。” 楚映婵微怔,她柔和地笑了笑,目送白祝大步流星地离开。 白祝离开楚门后, 倒也没有失落,反而燃起了斗志。 她觉得,自己不如哥哥姐姐们重要,主要是因为不够强大! 看来自己也该好好修行,提升境界了。 想当年,白祝刚刚降生的时候,第一次呼吸就是最为标准的道门吐纳,所见者无不大惊失色,为其天才所折服,更有人说:“这丫头尚是婴儿已然如此,难以想象十年之后她将取得怎样的成就。” 这是她十岁生日时,师尊给她讲的故事,她听完之后羞愧难当,觉得自己辜负了大家的期待,连忙去定立了一份修炼计划,可惜后来没有坚持下去,至于是什么原因,她也不记得了。 今天,她又将那份精打细算的计划翻了出来。 “每天打坐冥想三个时辰,读书两個时辰,背书两个时辰,嗯……练剑三个时辰,练习法术三个时辰……” 白祝觉得这个计划没什么问题,将它贴回了墙壁上,双手叉腰地看着。她相信,只要每天坚持,自己一定可以变成小师姐那样的剑仙子! 小麒麟在她脚边叫唤不停,似是鼓励。 楚门。 楚映婵依旧坐在棋盘前,一身白裙裁剪得体,不缀饰品,只将她二十岁的妙龄身躯勾勒得纤瘦而饱满,风一阵阵地穿堂而来,吹动她的裙缎,修长紧实的玉腿曲线乍现倏隐,那柄蕴着规则之力的黑尺契着她的心意轻鸣,仿佛横在膝上的不是戒尺,而是一只鸟笼。 她看着纵横分明的棋盘,的确怕白祝无聊,便信手拈子,摆了一盘残局,供白祝闲暇时钻研破解。 对于巫家的路,楚映婵是熟悉的,只是她尚不确定这份忧心是真的,还是日思夜想的借口,作为林守溪名义上的师父,当然要讲究师出有名。 于是楚映婵决定自己偷拟一份斩妖令,说是北方有妖乱,需要平定,然后她取了令牌,动身前往,无意路过巫家就是。 出乎楚映婵意料的是,她来到斩邪司门口时,竟真见到了一块北方妖乱的令牌。 “这是……” 楚映婵解下斩妖令,翻到背面,详细地看了一遍上面的文字,仙眸微凝。 鬼宅,枯湖,神雀崇拜…… 心中的担忧落到了实处,楚映婵不由想起了雪崖上云螺升空的场景,它停在记忆里,成了不可捉摸的云,随时要被风吹去。 …… 大风席卷过巫家,涂抹在天空中的黑云翻滚不休,怎么也刮不干净。 云向着大地压来,遥遥望去,似与孽池相接,林守溪、慕师靖、小禾皆立在巫祝湖边缘,望着湖心飓风般的大雾,雾的中心电闪雷鸣久不停歇,他们身后,久经沧桑的巫家大楼显得尤为飘摇。 林守溪收起了笔,看向小禾,问:“你还有什么想对你楚姐姐说的吗?” “没有了,就这些吧,又不是真的生离死别,没必要弄成这样。”小禾回答。 林守溪又看向慕师靖,慕师靖螓首轻摇,平静道:“看我做什么,我和她又不熟,你把你自己那份赶紧写了,别耽误时间。” 林守溪点点头,斟酌着落笔,认真地写了起来。 不久之前,他们已决定要一同前往神域,一探究竟,他们也不清楚神域里究竟有什么,但去之前,大家还是做好了回不来的打算,为此,他们特意给楚映婵留了一封信,信的前半部分是他们这些天的见闻、对于龙尸的猜想以及他们去到了何处,后半段则是他们各自对楚映婵说的话。 对于是否要前往神域,三人展开过激烈的争辩。 慕师靖觉得此事事关重大,应该回去禀告神山,让境界更高的仙人来一探究竟。这个想法固然合理,但灰碑上的名字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变暗一个,探查神域的弟子们正在不断死去,等神山来人,恐怕这十余个人早死个干净了。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若神域真已危险至此,以我们的实力,不过平白添几条人命罢了。”慕师靖虽也不想看这些身先士卒的弟子们全军覆没,但也保持着冷静。 小禾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神域出了问题,可能性有很多,这也许是黄衣君主临走前的诅咒,也有可能是神域失去主人后导致的崩坏,但……靠近这里后,我能感觉到,那份传承在呼唤我。” “传承有那么重要吗?你天资聪颖,不差那份力量。”慕师靖冷冷道。 “那不是力量,是宿命。”小禾轻轻说。 仿佛只有接过了这份宿命,命运的齿轮才能继续向前转动,向正确的方向转动。 “胡闹。”慕师靖很生气,她看向林守溪,问:“你呢?” “神域并非死胡同,里面有出去的办法。”林守溪认真地说。 “我知道小禾当年是楚映婵用通界绳拽出来的,但今非昔比,灰碑上明确写了,到了里面后,法器都失效了。”慕师靖说。 “不,还有另一条出去的路。”林守溪说,“我就是从那里出来,到三界村的。” “什么路?”小禾问。 “尸体,时空魔神的尸体。”林守溪没有打哑谜,严肃地说:“时空魔神的尸体连通着外界,我们可以从那里出去。” “伱认得路?”慕师靖问。 “我能找到路。”林守溪说。 最终,慕师靖同意了,倒不是被他们说服了,而是她内心深处也想去神域看看,她站在枯湖断崖上,声声的呼唤浪潮般推上心头,那是还乡的感觉。 很快,林守溪停笔,他写完了信,递给小禾,问:“要看看吗?” 小禾本想要来看看的,但见他这么主动,疑心也打消了,道:“你那番花言巧语留着给你师父看吧,不要来污本小姐的眼睛。” 林守溪笑着将信叠好,收入信封,在信封上画了个法印后将它用崖石压着,放在必经之路上。 慕师靖还在看那块灰碑。 一个叫陈知的弟子不停在说话,越来越语无伦次。 ‘怎么回事,为什么只有我记得……怎么又回到这里了,那些恶魔都是假的吗……不,不对,我好像已经死了。’ ‘我亲眼看着自己的肚子被剖开,肠子流下来,可为什么……’ ‘梦,一定是梦,我们被困在了梦里,醒过来,要醒过来!’ ‘……’ 不久之后,这个名字也变成了灰色。 慕师靖不想再看灰碑,生怕自己也染上臆症,她闭目养神了一会儿,等他们都收拾妥当后,三人在弟子们的千恩万谢之下,沿着崖壁跃入了湖中。 一跳到湖床上,浓浓的雾气就袭上了面颊,将睫眉打湿。湖看上去干涸,下面依旧是大片大片的泥浆,里面的鱼虾泥鳅般抖动着身子,各种巨螺也深埋土壤里,只裸露出一小截岩石般的背脊。 三人白鹤般掠过泥浆似的大湖,来到了浓雾翻滚的中心,这是远比巨龙更加壮观的雾团,它下连湖心,上接黑云,高速转动着,粗大的闪电在浓雾中肆虐不休,雷声贴耳滚动,仿佛是从身体里传出来的。 穿过电闪雷鸣的大雾,走入巫祝湖真正的中心,周围一下安静了,静得落针可闻。 那是一片平滑如镜的平面,脚可以如履平地地踩上去,每走一步,足下就会生出一圈圈的涟漪。 林守溪与小禾已经见过,并不惊奇,唯有慕师靖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 “准备好了吗?” 来到湖中心,林守溪问。 两位少女一同点头。 林守溪伸出手。 很快,三人的手牵到了一起:小禾站在中间,左边牵着林守溪,右手牵着慕师靖。 “下面很高,别怕。”林守溪提醒了一句。 “谁会怕啊。”慕师靖不屑。 “那就……”小禾拖长音调,随后喝出一个短促的音节:“跳。” 轰—— 似有大门在下面打开,无情的风向上喷薄,裙袂翻飞间,失重感也在同时袭来,他们当空坠下,坠向一片广阔天地,耳畔风声不歇。 慕师靖望着下方渺若尘埃的岛屿,紧紧地抓着小禾的手。 从这里摔下去,会粉身碎骨的吧……她这样想着,看向小禾,却见这小丫头浑然不惧,竟还在微笑。 她抓着少年与少女,迎着狂风说:“你们是我的翅膀哎。” 从这个角度看,他们的确像一只展翅滑翔的大鸟,小禾是身子,林守溪与慕师靖分别是左右两翼,他们手牵着手,浑然一体。 但这个姿势没能保持太久,很快,一阵大风袭来,将他们的队列吹得歪斜,三人来不及调整姿态,就一齐撞上了云海,出云海时,他们不知经历了怎样的调整,竟变成了林守溪在中间,少女们在两边。 “林守溪,你居心不轨呀。”慕师靖哼哼了两声,说。 “慕姑娘要是不满意,我也可以松手。”林守溪说。 “你敢威胁我?”慕师靖微恼,却将手抓得更紧。 小禾也对他的态度也不太满意,既然腾出了手,她也顺势去揪他耳朵了。 谷眥 “哎,别,别动……”林守溪挣扎着躲避。 这一躲可不妙,三人动作又歪了,在天空中左摇右晃,慕师靖心惊,另一只手下意识一抓,竟与小禾握在了一起,若林守溪是哪只鸟,那他的双翅很不幸地纠缠打结了。 狂风迎面,林守溪忽然想起了剑经,即将落到湖面时,他施展剑经,风的法则裹住了他,没让他坠入湖中,而是贴着湖面向岛屿上飞掠。 水光湛蓝,他们的身影映在水中,所过之处,湖水被风劈开,拖出了一条锋利的白线。 片刻之后,他们已来到了岸上。 慕师靖立定,向四周望去。 这座岛孤悬海外,没有名字,如灰碑上描述的那样,岛的四周被流动的白雾笼罩,通往深处的道路只有一条,道路的两侧满是苍翠的常青树,它们虽在劫难中歪斜,有的近乎贴地,可依旧顽强地生长着。 不同于外面的乌云密布,这里看上去风和日丽,丝毫没有一丝恐怖的迹象,与灰碑上描述的地狱大相径庭。 正要出发走上山道,慕师靖眼尖,向右瞥了一眼,道:“那里好像有人。” 林守溪与小禾一同望去,只见远处海边的沙滩上,似乎真有人影。 三人一同过去,走近一瞧,果然是四名弟子。 四名弟子两男两女,他们穿着祖师山的衣裳,围坐在一起,生着一堆篝火,男的正在剖开捕来的鱼,用铁签插上,女弟子从包裹中翻出盐巴,涂抹在鱼的身体上,将其放到火山炙烤。 他们见有人来,也大吃一惊。 “你们……你们是谁?”一名弟子讶然。 “你们该不会是岛上的神明吧?我们不知道……这条鱼还是刚杀的,如果不合规矩,我们可以把它放生回去!”一个出挑的女弟子也颤声开口,神色紧张,她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人儿,第一反应便是神明降临了。 听她这么说,烤鱼的小师妹也慌了,她看着那条翻白眼的鱼,不知道还能不能抢救,只好弱弱道:“是李师兄非要捕的,我……我劝过的。” “我们是云空山的弟子。”林守溪说。 “云空山?”男弟子一惊,问:“你们来做什么?” “有人通过灰碑传达了求救的信息,我们得到了消息,前来搭救。”林守溪说。 此话一出,四名弟子更加疑惑了,他们面面相觑,最后资历最老的弟子严厉地问:“谁在灰碑上写消息了?这种玩笑不要乱开!” 其余三人互相看着,一脸茫然,纷纷摇头说自己没有。 沙滩烤鱼,海风和煦,这本该是和谐的一幕,可慕师靖只觉得诡异,她看着这四名完好无损的弟子,问:“你们登岛的不是十三人吗?其余九个人去哪了?” “十三人?什么十三人?”烤鱼的少女彻底晕了,她又数了数人数,道:“我们来的时候就是四个人啊。” 四个人?!慕师靖心头一惊,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为了进一步确认,她连忙问: “你们叫什么名字?” “我叫李文修。”为首的男弟子自我介绍。 慕师靖看向下一个。 “我叫谷鸣。”另一个男弟子回答。 慕师靖看向那烤鱼的少女,不等她开口,主动问:“你叫谷小如?” “你怎么知道?”烤鱼少女惊讶。 慕师靖在灰碑上看过这两个名字,当时就猜测他们是兄妹了,她回忆着灰碑上明亮的名,看向最后一个出挑的少女,问:“那你就是贺瑶琴了?” 这名漂亮的少女轻轻点头,道:“嗯……是我。” “那陈知呢?他应该刚死没多久,你们没和他在一起吗?”林守溪问。 “陈知?他又是谁?”李文修皱起眉,一脸茫然。 接着,慕师靖又报出了一个又一个灰掉的名字,可同样,这四名弟子对这些名字根本没有一丁点印象。 若是一个两个还能解释为不熟悉,但所有人……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啊?”谷小如细咬红唇,从最初的惊惧变为了困惑,“你们说的这些人是谁?他们很重要吗?” “他们是和你一起来神域的弟子。”林守溪说。 “一起来?”贺瑶琴摇头,问:“会不会是其他山门队伍的?” “不会,他们就是你们的同门!”慕师靖肯定地说,“你们都是前代赞佩神女的弟子。” “没错,我们都是她的弟子,但自始至终,来神域的都是四个人啊。” 谷小如认真地回忆道:“当时大师兄挑人打头阵,来神域探查情况,大家都不太敢,但毕竟奖励实在太过丰厚,我们都是穷人家出来的,就自告奋勇来了,原本只有我和哥哥,但小贺是我的好姐妹,李大哥是哥哥的结拜兄弟,所以我们一起来了,师尊还亲自夸我们勇敢呢。” 不仅如此,谷小如还能完整地回忆出诸多细节,证明他们真的只有四个人。 “你们一定是弄错了什么。”谷小如笃定地说,过了会又道:“不过既然你们是云空山的弟子,等会我们可以一起去神域探险,多一个人也多一份照应嘛。” “你们还没去过神庭?”林守溪诧异道。 “当然没有啊,我们刚到这里,还哪都没去呢。”谷鸣说。 “刚到?你的意思是,你第一天来这?”林守溪更加疑惑。 “对呀,我们刚刚从海里游过来,烤干了衣服,师尊对我们的嘱咐还历历在目,仿佛昨日呢。”谷鸣说完,觉得自己说了句有趣的话语,哈哈地笑了起来。 李文修听了,也跟着笑。 林守溪与慕师靖对视了一眼,一点也笑不出来。他们确信自己没有弄错,有问题的是这些弟子。慕师靖想起了灰碑上的疯言疯语,心中发凛,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慕师靖还想问什么,小禾却率先开口了: “你们是在烤鱼?” “对呀。” 谷小如点头,觉得她有些明知故问,她打量着小禾,惊诧于她的美丽之余更被她满头雪发吸引,猜想着她的身世。 “你们很饿?”小禾再问。 “是很饿……”谷小如说。 “你们不是刚来么,怎么会这么饿,你们来之前没吃过东西吗?”小禾问。 “吃过,但……” 谷小如抚摸着小腹,道:“但就是很饿啊。” 谷小如也觉得奇怪,他们明明是吃饱喝足了出发的,但到了这里后却像是三天没吃饭的饿鬼一样。 “三位究竟想说什么?为何一见面就问这么多奇怪的问题?”李文修忍不住道,“若是没什么事,等我们吃饱后可以一同上路,若你们求索心切,也可自行前去。” “不,你们不能走!”慕师靖厉声道。 “为何?”李文修大惑。 “你们来神域是半个月前的事了,来的时候一共十三个弟子,他们在这几天飞快死了,我说的那些名字就是他们!”慕师靖严肃道。 四人互相看了看,脸上惊疑不定,一阵议论后又皆摇头。 “那为什么我们什么也不记得了?”贺瑶琴问。 “你们的记忆被篡改了!”慕师靖语速很快:“这是神的领域,你们撞见了未知的东西,记忆被抹去了!不要再往里面走了,再往里面走你们也会死的!” 她的话语厉若雷霆,四名弟子听了神色各异,都有些发懵。 “天方夜谭!” 谷小如忍不住了,她说:“你们编这个故事唬谁呢?哦,我懂了,你们一定是想将我们拦在这,独自去神庭,将功绩给独吞了!我早就听说云空山的修道者奢侈无度,没想到心肠也这么坏。” 慕师靖望着这丫头狐疑的俏脸,强忍着揍她的欲望,一字一顿道:“相信我。” “不是我们不相信,只是……我的记忆清清楚楚,并无纰漏,是你们哪里弄错了吧?”贺瑶琴蹙眉,也站在了师妹这一边。 “算了,别和他们解释了。”小禾发话了,“反正他们不是我们的对手,把他们打晕了留在这,我们先去一探究竟。” “你们要动武?”李文修立刻按剑。 “这是为了你们好。”小禾清冷道:“若是不服气,可以拔剑与我一战。” “你们云空山竟还是仗势欺人的土匪?!”谷鸣也怒了,他拿起剑,护在妹妹身前。 小禾看了林守溪一眼,林守溪点点头,表示同意她的决定。 “得罪了。” 谷鸣与李文修见他们如此过分,也不犹豫,一同拔剑迎了上来,各展绝学。 可他们之间的差距实在太差,没走过五招,两人就被一起撂倒在地。 林守溪拧了拧手腕,准备去打晕他们,谷小如立刻护在哥哥面前,她跪在地上,张开双臂,“不许欺负我哥哥!” 林守溪根本不理会她无力的阻拦。 正当他要动手时,一记雷声惊动,响彻天地。 雷声来自于海面上。 不知为何,先前还风和日丽的岛屿一下变得乌云密布,海风呼啸间,温柔的波澜变成了层卷的浪涛,它们跌宕起伏,在海面上砸碎成大片的碎沫,仿佛病重之人紊乱的呼吸。 “海怒,是海怒!我们快躲去山上!” 贺瑶琴神色惊慌,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说完之后她也愣了一下……眼前的场景她似乎经历过,只是无从想起了。 第两百零六章:长梦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rourouwu.com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零七章:时之雾 少女清脆动听的声音透着关切,令林守溪的意识从混沌转变为清醒,小禾跪在他的身边,红色的裙裾柔软而平整,她低着白皙姣好的脸颊,用白布细心地缠裹住他的手,打了个jing巧的蝴蝶结。 一切都是那样的真实…… 我怎么会在这里? 林守溪分明记得,自己已经来到了庭院的后方,踏上了一座血池上的长桥,之后他莫名地堕入幻境,目睹了时空魔神被杀的场景,按理来说,醒来之后他应该回到桥上才对,可是…… “你怎么了呀,该不会是摔傻了吧?”小禾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担忧地问。 慕师靖见他醒了,也走近,蹲下身子来奚落他。 “这般身娇体柔弱不禁风,以后你与小禾姐妹相称算了。”慕师靖笑道。 林守溪心情沉重,也没心思辩驳两位少女的玩笑,他直截了当地问:“你们什么也不记得了吗?” “记得?记得什么?”慕师靖问。 “我们已经进入过神庭一次了,现在又回到了这里。”林守溪认真地说。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慕师靖蹙眉,问。 “我知道。”林守溪深吸一口气,看向小禾,道:“我接下来说的事可能会很离奇,但你要相信我,我说的每一句都是真话。” 小禾见他神情严肃,不似玩笑,也收敛了笑意,轻声道:“嗯……伱说。” 林守溪将先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一遍。 小禾与慕师靖听完,皆檀口半张,露出了迷茫之色。 “你方才昏厥过去,竟是做了这样的梦吗?”慕师靖惊讶道。 “我可以确定,这不是梦。”林守溪斩钉截铁道:“我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 “当然不是第一次,我们一年前就来过了呀。”小禾轻声道。 林守溪听了,心中失落,他看着小禾明艳的脸,问:“小禾也不相信我吗?” “我……我相信的。” 小禾虽这样说,脸上却难掩将信将疑之色。 她们也拥有完整的记忆,逻辑清晰,画面分明,要让她们立刻相信这般违背直觉的事,也确实强人所难了……林守溪在心中这样安慰着自己。 那三名弟子吃完鱼后也过来打了招呼,林守溪问起李文修的事,果不其然,他们谁也不记得了。 走向神道的路上,林守溪倒是询问了一番他们的身世。 如之前他们回答的那样,这三人皆是穷苦人家出身,谷鸣与谷小如原本身在一个不错的家族里,怎奈老太爷死后家族内斗分崩离析,父亲被人毒死,母亲哭瞎了眼睛,没几个月也跟着去世了,他们开始了长达五年的寄人篱下的生活。 这五年里,他们每日累死累活地帮人做活,受尽打骂,饭也无法吃饱,每天早上起来就会呕酸水,直至一次家族宴请仙师,意外地看到坐在牛棚边的这对兄妹,才带他们脱离了苦海。 至于贺瑶琴……她对自己的身世似颇为避讳,怎么也不肯开口。 一路上,小禾一直在身边,温柔地挽着他的手,见他情绪低落,便不停安慰他不要被梦里的幻境所左右,林守溪听着她的安慰,也不知该高兴还是该伤心。 穿过三座破楼,走过王庭,来到院落,一切都是那样熟悉。 后院的门紧闭着,正当慕师靖想将它打开时,林守溪忽然说: “院子后面有一座湖,湖里面盛着血,血湖上横跨着一架独木桥。” “真的假的?”慕师靖蹙眉。 “如果是真的, 你会相信我之前说的话吗?”林守溪问。 “会。” 慕师靖回答得干脆。 可当她推开院门后,眼前的场景却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院门之外没有血湖也没有独木桥,那里是一片黑色的荒原,荒原上白骨堆积成无数个巨型蘑菇的形状,它们簇拥着一棵树,一棵扭曲的白骨病树,它拔地而起,直参天云,苍白树干上生长着密密麻麻的菌类,像是一级又一级的台阶。 “你看,这哪有什么血湖?”慕师靖摇了摇头,“我早就说了,你先前经历的事是幻觉,现在你应该清醒了吧?” “幻觉么……” 林守溪的眼眸里露出了一丝迷惘的神色。 眼前的白骨巨树粗壮歪斜,上端倒吊着许许多多的尸骨,尸骨扭曲变形,生前不知受过多么可怕的折磨,这片一如诸多邪教祭祀的圣所,树的顶端似乎居住了以血肉为食的未知种族。 见到这一幕,林守溪三人尚能自持,谷小如则立刻捂住眼睛,贺瑶琴似想到了什么恶心的事,跪在一边不停干呕,谷鸣在她身边不停安慰。 “巨木,吊死鬼……这倒像是许多古籍里记载的圣树图腾。”小禾幽幽道:“走吧,过去看看,说不定能得到什么线索。” 说着,小禾拉着他的手要往前走,林守溪却没有动,他看着慕师靖,问出了一个令所有人都感到震惊的问题: “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也是幻觉吗?” “什么?”慕师靖一惊,“你在说什么?” “那天晚上……你忘了吗?”林守溪继续追问。 慕师靖怎么可能忘掉,她瞳光飘忽,迸出了刺目的失望与震惊之色:“你……你知道?你当时果然在装?你……居然是这种人?!” 慕师靖一连串的疑问没把林守溪问懵,倒是把小禾弄晕了。 “你们在说什么啊?什么晚上?你们……做了什么?”小禾心神不宁。 林守溪没有回答小禾的问题,而是继续对慕师靖说:“我不知道,是你亲口告诉我的。” “我亲口告诉你?什么时候?”慕师靖疑惑。 “上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林守溪撒了个谎。 “荒谬!”慕师靖脱口而出,“这种事我怎么可能告诉你?我明白了,一定是你心中有愧,所以形成了梦魇……林守溪,你也是浑金境的修道者了,怎么还会被梦魇所迷惑,执迷不悟?” 面对着慕师靖的质问,林守溪眼神中的迷惘之色反倒消失不见,微光从黄云的间隙之中落下,恰照亮了黑色的衣角,他仰望天空,眼神逐渐变得清澈。 “是啊,我也是浑金境的修道者了,怎能还被梦魇迷惑,执迷不悟?”林守溪喃喃自语。 “你疯了。”慕师靖寒声道。 林守溪没有回答,而是抬起了自己的左手,说:“我明明是在梦里划伤的自己,伤口怎么可能带出来呢?更何况当时小禾握着我的手,我又怎么可能将掌心真正割破?” “你……又在说什么?”小禾惊疑不定。 “这样的小伤,你为什么要帮我包扎,你知道的,以我的体魄,不消一会儿就会恢复如初的。”林守溪平静地说。 “我……我是关心你啊。”小禾鼻翼翕动,解释道。 “你到底想说什么?”慕师靖恼怒异常,再度寒声开口:“你疯了!” “我很清醒。” 林守溪吐了口气:“我很清醒,你们才是梦魇。” “你……你不要吓我。”小禾红唇娇颤。 面对小禾楚楚可怜的情态,林守溪却铁石心肠得出奇,他漠然道:“你不是我的小禾。” “为什么?”小禾问。 “因为我的小禾不会不相信我。”林守溪说。 蒙在心镜上的灰尘被拂去,这一刻,林守溪心思澄澈,洛书应心而动,于体内爆发出轰鸣般的巨响,刹那之间,他的四肢百骸像是被瞬间点燃的干枯木柴,仿佛意识要超脱身体,化作纯粹的灵,飞空而去。 周围的景象土崩瓦解,所有的一切都在视野中扭曲变形,与此同时,无数凄厉的哀嚎声在耳畔响起,声音充斥着不甘与怨怒、悲戚与绝望,林守溪心无旁骛,如溺水之人从深湖中拼命上浮,直到猛地扎出水面。 “你怎么了?站着不动发什么愣呢?” 视线再度变得清晰,小禾凶巴巴的脸颊出现在了视野里,她正握着林守溪的手,脚下是独木桥与千尺血湖。 林守溪本是有担忧的,他害怕自己像刚才那样,从一个梦里解脱,又堕入一个更深的梦境,真真假假难以分辨,但对上小禾视线的瞬间,林守溪确信自己清醒了。 他一把将眼前的少女抱在了怀里。 “哎哎……你干嘛啊,这么多人看着呢,你疯啦?” 小禾被突然强拥,措手不及,脸上的凶相变成了紧张与娇羞,她收束着双臂想要挣脱,可林守溪的手臂却像是钢筋铁锁,不用蛮力根本无法掰动。 “现在是恩恩爱爱的时候吗?你们做事能不能有点分寸?不想走就不要挡道。” 慕师靖见了这一幕,脸颊微红,愤怒地呵斥他们无礼的行径。 林守溪看着她双手叉腰的模样,想着先前的梦境,只觉得眼前的慕师靖分外可爱,只是他还是不知道那个所谓的夜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以至于他在梦中提起时,慕师靖竟有这么大的反应。 林守溪松开了锢着小禾的手臂,问:“小禾,你信任我吗?” 小禾似嗅到了什么,她狐疑地盯着林守溪看,警惕道:“你……是不是要对我坦白什么?” 林守溪哑然失笑,他没有立刻解释,而是牵着小禾的手,走上了长桥。 长桥虽窄,但对于他们这样境界的人而言亦如履平地,逐渐走到长桥中心,桥下的血泊红得刺眼,翻滚不休的血沫活物般蠕动着,摆成了一张张怪异的表情,时而笑,时而哭,时而狰狞,时而滑稽。 林守溪还在想着方才的幻境。 为什么是自己堕入幻境,明明慕师靖的感知更为敏锐,更容易被俘获才是,是因为自己第一个踏上这座桥吗?而且这个幻境中的人与物太过逼真,若非关系真的亲密无间,根本不可能分辨得出区别。谷邩 其他人也会堕入这样的幻觉吗?他们走得出来吗? 想着这些,林守溪回头瞥了一眼。 那四名弟子也跟着走上了长桥,李文修走在最前面,谷小如跟在他身后,谷鸣则在妹妹身后护着,贺瑶琴走在最后面,与谷鸣靠得有些近。 梦境里,李文修死了,剩下的人都不再记得他,这个梦境会是预言吗? 虽然逃离了幻境,但林守溪丝毫不敢掉以轻心,他们来到神域时,在沙滩上与四名弟子的对话还历历在耳,这意味着先前经历的幻境极有可能变为真实。 林守溪无法想象一个人的痕迹怎样才能彻底抹去,更无法想象小禾或者慕师靖消失不见,自己完全不记得她们的情景。 他感到寒冷。 “你有心事?”小禾问。 林守溪点点头,没再隐瞒,他将先前梦中发生的事简明扼要地告诉了小禾与慕师靖,两位少女皆听得心惊胆战,在她们眼中,林守溪不过是迟疑了一下,可这个刹那竟发生了这么多可怕的事。 小禾还想问些问题,余光却瞥见了什么,心头一凛,道:“那棵树是你梦到的那棵吗?” 顺着小禾手指的位置,林守溪向血池中望去,血雾弥漫的池水里,赫然裸露着一截苍白的树干,虽只是一截,但怪异的木纹,密密麻麻的菌类都昭示着它的身份。 难道说,幻境中所见的场景发生在过去,这里原本是坚实的土地,但因为一年前神域的崩坏而陷落,变成了一片血湖? “是它。”林守溪说。 这更印证了他话语真实。 “为什么只有你陷入了幻境?”慕师靖依旧不忘奚落林守溪:“该不会是你心志不坚吧?” 林守溪摇摇头,指了指后面的四个弟子,道:“他们不也没事。” 慕师靖若有所思地点头,又道:“对了,说起那几个弟子,我刚刚仔细地想了想他们说的话,我觉得有些问题。” “什么问题?” “他们之前说,神域是危险未知之地,没人愿意来,他们来此是因为奖励丰厚。” 慕师靖慢条斯理道:“这个说法没什么问题,但……他们人也太多了些,神域是何等地方,他们不过是一群仙人境都没到的年轻弟子,为何会集体犯险?神女还诡异地同意了……前代神女不至于蠢到让这么多年轻弟子去送死吧?” 经慕师靖点醒,小禾与林守溪也意识到了这点。 是啊,神域是何等地方,前代神女门下一共也没多少人,她这么做,岂不是草菅人命?最重要的是,失踪前代神女到底去了哪里,为何杳无音信? “你们觉得前代神女有问题?”小禾问。 “嗯。”慕师靖点头,说:“她本身jing神就有问题,很可能会行极端之事,最重要的是……她与她妹妹长得实在是太像了。” “姐妹长得像也很正常吧?”小禾说。 “嗯……也许吧。”慕师靖也觉得是自己多虑。 但不知为何,满头红发的赞佩神女解下黑袍,仰望天空的模样始终萦绕在她的记忆里,怎么也挥之不去,还令她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恶寒感,仿佛她就是魔鬼本身。 三人再度陷入了沉默。 长桥狭窄,血雾飘动,岩浆般的血水在下方沸腾不休,这仿佛是通往幽冥地府的路,尽头处是死亡。 “等会与他们聊聊吧,说不定能知道些什么。”林守溪看向后方的四个弟子。 “是该和他们聊聊了。”慕师靖附和。 “慕姐姐怀疑他们吗?”小禾问。 “当然,说不定杀人的妖怪就披着弟子的皮混在我们中间,不可不提防。”慕师靖谨慎道,她年幼的时候听过许多类似的故事,降妖除魔半天,发现最大鬼竟是身边的亲近之人。 “如果他们中有人有问题,你觉得最有可能是谁?”林守溪问。 “贺瑶琴。”慕师靖不假思索道。 “为什么?” 林守溪与小禾异口同声问道。 “因为她名字好听,不像是会随便死的。”慕师靖凭借着自己阅读诛神录的经验分析道。 林守溪与小禾默契地不作评价。 走过长桥,来到了对岸,这依旧是一片孤耸的悬崖断壁,崖壁上长满了各异的植被,它们像是倒栽在墙壁里的章鱼,满是吸盘的触手是延展的枝干。 山崖上有条通往下方的小路,道路的尽头灰雾弥漫,隐约可以看到一座雄殿的轮廓。 林守溪的直觉告诉他,时空魔神的尸体很可能就藏在那座大殿里,只要抵达了那里,就可以找到离开这片神域的道路。 但他没有急着动身,而是等那四名弟子过来。 四名弟子身手不凡,也都平稳地穿过了木桥,林守溪邀他们同行,四人虽有拘谨,但也答应了。 同行的路上,林守溪问了很多关于他们以及他们宗门的问题。 林守溪得知,原来不只是他们身世曲折凄惨,他们宗门的大部分弟子,几乎都是穷苦人家出身,有一大半都是孤儿,更是被其他宗门戏称为祖师山孤儿洞府。 “你们师尊为什么收这么多孤儿?”林守溪好奇道。 “当然是因为师尊大人心地善良了,一般的宗门都爱收世家弟子,因为他们家里有钱,每年都能给山门纳一大笔善款,唯有我们师尊不同,不贪名利,有教无类。”谷小如一脸崇敬地说。 “那为何以身犯险时,她要专门挑你们这些孤儿呢?”林守溪又问。 “我说过了,不是师尊挑的我们,是我们自告奋勇要来的!是自愿的!”谷小如大声地辩驳,她不许任何人说师尊坏话。 “我看你呀,是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慕师靖见她一脸傲娇模样,忍不住出言嘲讽。 谷小如更加生气,她恨恨地瞪着慕师靖,眼神冰冷。 另一边,贺瑶琴取出了一块灰色的石板,握于掌心,闭眼,似是在将信息传达到外界。 在神域里,几乎所有法器都失效了,唯有灰碑依旧发挥着作用。 “你在发什么?”林守溪问。 “这里的所见所闻。”贺瑶琴说:“这本就是我们此行的任务。” 林守溪走近她身边,看着灰板上浮现出的文字,认真地读了数遍,没寻到不妥之处。 七人一道动身,向着山道下方的大殿走去。 前往大殿的路上,两边生长着许许多多的铁树,每一株铁树上都倒吊着尸骸,这些尸骸是人类的残肢,却比牦牛更加巨大,仿佛是洪荒传说里的巨人。 穿过铁树林,大殿就在面前,它远比远望时更加恢弘壮观。 随着林守溪的到来,门竟无声而开,灰色的雾从中涌出,雾的后面,隐约矗立着许多巨大的、一动不动的黑影。 忽然间,一个怪异的声音响起,像是某种独特的乐器演奏。 林守溪一愣,尚在寻找声音的来源,身后,小禾的清叱声陡然响起: “小心前面!” 灰雾之中,赫然伸出了数对布满刚毛的节肢,像是蜘蛛的足,它趴在大门上,身体压缩,然后猛地弹射了出来,速度极快。 林守溪瞳孔微缩,吃惊之余想闪身躲避,以他的速度原本完全可以避开,但就是这千钧一发之际,他的意识恍惚了一下。 这种感觉很熟悉。 不好…… 林守溪心道不妙之际,意识又被某种诡异的存在俘获,他悚然回神时,赫然又来到了黑裙女子剑斩时空魔神的地方,只是少女与魔神皆已消失无踪,唯有神墙数千年如一日地在身后高高耸立。 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两次堕入幻境的林守溪经验丰富,他想要运转洛书心法离开这里,但这个时候,他却迟疑了。 腰间的湛宫剑忽然开始发光。 自离开三界村后,它再未发出过这样的光亮。 “小……小语?” 林守溪心神一震。 几乎是出于本能,他伸出手,抓住了湛宫剑,意识勾连了上去。 轰—— 识海骤然化作一片虚白,隐约间,他听到有人说话: “恭迎小姐前来拜剑。” 不消片刻,眼前的画面变得清晰,一个七八岁左右的少女跪在自己面前,一袭青裙,稚气未脱,头发梳得婉约可爱。 她双手合十,面容虔诚,口中正碎碎念念着什么,似乎在期待神剑给予回应。 第二百零八章:世代相传 这是一幅诡吊的画面。 林守溪所在的世界里,天崩地裂山峦塌陷,而他眼前檀香悠悠乐声缕缕,双手合十的少女似就跪在他身前,触手可及。 她与小语生得很像,但林守溪确定,她不是小语,幼年时的小语尚没有这份清冷与骄傲。 她……是小语的姐妹吗? “五百年前,先祖奉剑城外,遇神女借剑,于高山之巅剑斩时空魔神,此剑为神女所持,生了灵性,有了傲骨,不愿拥有剑名,也不愿为人拔出…… 族中本代弟子衰微,或是纨绔子弟,或是痴愚之徒,不堪大用,唯盈儿有灵。” 少女的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缓慢而沉重地响起,带着期盼与叹息: “盈儿已拜师神守山,得内门真传,前途不可限量,今日祭祖之时,又见祖墓挂虹,是吉兆也,若能得神剑认可,此后大道登顶,应指日可待。” 这是家族长辈对晚辈极高的评语,但这位青裙少女却平静异常,她看着眼前古朴的、象征着家族千年荣耀的神剑,却出了一句在长辈们听起来大逆不道的话: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认可,包括它。” 此言一出,原本安静的剑楼一下变得嘈杂,其中多是呵斥与叹息,唯有少女盯着眼前之剑,一言不发,她哪怕跪在剑之前,目光亦是俯睨。 “年少轻狂,不算坏事。” 苍老的声音再度响起,平息了众人的怒火,他看神剑没有任何回应,语气中多少还是有点失落:“盈儿的确不需要任何人的认可,你早晚会是人间最顶尖的那批人……好了,之后回神守山,好好追随你师父修行,不要贪玩怠慢了课业,祖师法术博大精深,须用心钻研。” 青裙少女先是轻轻点头,片刻后眼睑低垂,露出了几分迷惘之色,此刻,她的神色半点不像七八岁的小女孩,只见她薄唇微张,用自问般的语气又出了句逆语: “纵然修成祖师所有道法,我不依旧在祖师之下?” 似有雷鸣乍响,振聋发聩,剑楼内却鸦雀无声。 青裙少女起身, 随着众人向楼外走去。 林守溪眼前的场景开始倒退。 在青裙少女要踏出剑楼时,林守溪伸出了手,那一刻,古剑在楼中发出了光亮,青裙少女回首,恰好见到了这一幕,她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眼眸中最后一丝的迷惘消失不见。 人群鸟兽般散去,青裙少女侧立门口,身影纤细,她回眸望来,成了川流不息的人群中静止的剪影,画面就定格在了这里,这是五百年前发生的事,他们甚至未能匆匆对上一眼。 青裙少女远去,林守溪继续下坠。 下坠…… 灰白色的雾裹住了他,他认得这种雾,这是曾经弥漫在三界山的雾! 他回忆着先前听到的对话。 这是发生在五百年前的事,那个被称为盈儿的少女应是小语的先祖,她清冷美丽,根骨剔透,若是活到现在,应是神守山某位至关重要的大仙人。 林守溪运转洛书心法,心法不知为何失去了回应,他被迫在雾中下坠,周围纷繁复杂的画面一掠而过,根本无法看清。 直至某一刻时,耳畔又有声音响起,坠落的速度明显放缓了许多。 “这柄剑取回来了,并未所损。需要为师帮你保管起来么,毕竟是家族宝物,留个纪念也好。”又是一个老者的声音。 回答他的依旧是一个少女的声音,这个声音同样稚气未脱,却也透着许多不符合年龄的骄傲与固执: “它是佩剑,应随我斩妖除魔,为何要束之高阁?” 林守溪精神一震。 “小语?!” 他确信,这就是小语的声音,只是过去的那份活泼可爱已不见踪影,反而带着几分悲伤与坚毅。这不是一个世家小姐该有的声音,小语经历了什么,她……怎么了? 林守溪竭力地睁开眼,想透过灰白的雾气,看清眼前的画面。 小语的身后,又有几个声音七零八落地响起,似是其他同门弟子的声音。 “佩剑?佩在身上当装饰品么?” “小语师妹,你的先祖豪杰辈出,可我听,从没有人能驯服这把剑。” “这是斩杀神明的剑,人类无法拔出,过去不能,未来也不能。” 讥嘲声中,一个少女的声音响起,“小语,别理他们,他们只是嫉妒你的天赋罢了。” 小语轻轻嗯了一声,没有话。 众目睽睽之下,她将手放到了剑上,讨论声愈发嘈杂。 林守溪无法将眼前的画面看清,但几乎凭借直觉,他也伸出手臂,作拔剑状。 如老师手把手地教生写字,一内一外,他与小语的手重迭在了一起! “给我……开!!” 小语心生灵犀,话语清越似金石之鸣,她一掌按住剑鞘,一手握住剑柄,用尽全力猛地一拉。 霎时间,沉寂千年的古剑峥然出鞘,宛若高蝉嘶鸣的剑声里,万籁俱静,遍地生寒。再没有一丝质疑的话语,他们呆滞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如坠梦幻,少女跪在地上,盯着没有一点锈迹的古剑,眼眸被剑光照得雪亮! “师父……我做到了。” 她轻轻了。 林守溪隔着重重灰白的雾,没办法给予回应。 他看见小语负剑而起,朝楼外走去,一如当初那位青裙少女,她们的背影似重迭在了一起,又似浑然不同。 画面再度拉远。 重重的灰白雾气湖水般合拢。 林守溪向上望去。 上方,隐隐横着一个宏大的影,那个影里填充满了眼珠般的气泡,巨大的轴突在中央蜿蜒,散发出金色的光芒。 这是时空魔神生前的幻影,它低着头,万千的眼珠齐齐指向下方,似也在凝望着他。 林守溪与它对视。 他知道对方早已死去,这是它的葬身之处,故而这位古代邪神哪怕被杀了数次,依旧阴魂不散。 高远处,邪神发出了诡异的声音,像是衅笑,也像是吟唱。 林守溪没有理会它,他知道,如果时空魔神真还有杀死自己的能力,也不会用这蕴含时间法则的雾气故弄玄虚了,换而言之,这些雾气更像是血,是它身体被剖开后,不断流失的血液。 若非穷途末路,谁又愿意拿自己的残肢与血液作为武器? 林守溪向下坠落,武功心法逐渐回到体内,他知道,这意味着他在逐渐接近真实。 但也是离开幻境的刹那,林守溪见到了令他胆寒的一幕。 他似是回到了灰殿之前,却是仰视的视角,小禾、慕师靖还有那四名弟子的身影出现在他的面前,小禾面露惊恐,慕师靖蹙起眉头,其后几名弟子表情各异,有的恐惧,有的呆滞,有的则还没反应过来。 电光火石的刹那,巨型的蜘蛛已破雾而出,密集而猩红的眼珠之下,钳子似的巨口喷吐出了黏稠的白丝。小禾厉喝一声,身影已穿梭到她面前,拔剑去斩,之后蛛网分开,蜘蛛分裂,浓浆爆开,喷洒到墙壁上。 危机并未解除,相反,这只是开始。 躁动不安的灰雾里,越来越多的怪物扑了出来,它们像是封印在殿中的妖,不知为何苏醒了,如脱缰的野马,争先恐后地爬出,释放出杀戮的气息,它们数量大得惊人,眨眼之间已将灰殿的巨门挤满,骇浪般倾倒下来。 林守溪想要施展法术,可他发现,自己依旧被困在时间的雾里,根本没有办法操控自己的身体。 眼看着所有人都要被妖怪吞没,一个冰冷的声音再度响起: “僭越者,当施以火刑。” 话者是慕师靖,她立在人群中央,黑裙飘飘,面容冰冷,一如降服活龙之时。她还抬起手臂,细白的手指凌空虚画,画出了一个尖锐的正四面体。 这个四面体是火的象征。 她的话语好似谕令,一时间,灰殿之前烈火熊熊燃起,以焚烧一切的猛烈姿态将所有的妖物焚成飞灰,雾气也被一同驱散,高耸的灰殿露出了它原本的面貌,它庞大的身躯扎根在危崖之上,身怀着守望者的孤独。 但正是这慕师靖以天神之姿灭尽妖魔时,林守溪眼睁睁地看到,一个黑影在她身后浮现,手持利刃,无声地朝她脖子插下去。 除他以外,无人看到这一幕。 “不要——” 林守溪嘶声大喊,他终于从梦中惊醒,猛地回身。 洛书的心法再度咆哮,它像是一只无形的手,竟带动慕师靖体内的河图心法一同旋转了起来,慕师靖露出了错愕之色,她看向林守溪,神色微动。 洛书与河图隔空生出感应。 两人交换了位置。 这是他们当初在三界村的龙宫参悟的功法,时隔数月,终于再度施展。谷鬁 他伸出了手,直接抓住了暗杀的剑刃。 满手鲜血。 也是这一刻,人群中响起了一声惨叫,那是李文修的惨叫。李文修的身体飞快地干瘪,灰白色的雾气从他开裂的身躯里涌出,将众人包裹。 ——这是李文修的‘阳寿’,他原本还可以活很多年,却在此刻戛然而止,之后的生命都化作了时之雾。雾中的所有人都感到昏昏沉沉。 林守溪心道不妙,他知道,这一次,时间是真的要逆转了。 醒来之后,他们会回到神域的起点,什么也不会记得。 不,不行…… 一旦陷入轮回循环,大家迟早会被杀掉! 必须在这之前把一切都记下来。 可要怎么记录呢? 大部分的痕迹都会在苏醒时被抹去,他必须找一个不会被时之雾影响的东西,可……可这要上哪里去找? 不对,好像真有这样的人! 昏睡之前,林守溪取出了星火明亮的戒指,紧紧攥在掌心。 “洛初娥!”他在心中大喊。 …… “主人……主人。” 神女的声音传来,一声声宛若呼唤,她站在某条蜿蜒血脉的中央,长裙古典,薄袜曼美,婉约而恬静。 主……人? 林守溪挣扎着睁眼,看到洛初娥的一刻,他不由回忆起炼狱血地里她魔神般降临的影,心头悚然,但很快,他想起自己早已将她击败,神色恢复了平静。 奇怪……为什么头这么痛?好像忘记了什么。 林守溪竭力回忆,他想起了自己与慕师靖和小禾进入神域,然后在湖边遇到了三个烤鱼的弟子,是两女一男,分别是谷小如,贺瑶琴,谷鸣,之后…… 总觉得哪里不对,但他又不上来。 心疼之际,洛初娥脚步交错,腰肢款摆,缓缓来到了他的面前,伸出了手。林守溪想要闪躲,肩膀却被抓住了,这并不是禁锢,更像是温柔的抚摸。 “主人,看着我的眼睛。”洛初娥朱唇轻启。 她的话语透着难言的温柔,林守溪生不出抗拒之感,身体也跟着放松了下来,宁静地与她对视,洛初娥的眼睛像是冬日的湖水,看似寒冷彻骨,但只要破开冰面,就会陷入惊人的温暖里。 眼眸深处,林守溪看到了许多画面。 海啸、飓风、庭院、血湖长桥、灰殿、怪物……场景一幕幕复现,林守溪的大脑不再胀痛,在洛初娥的帮助之下,他回想起了之前发生的事。 “多谢。”林守溪。 “侍奉主人本就是初娥的使命。”洛初娥福了一身,话语轻柔,行礼的姿势一丝不苟。 林守溪看着这个过去死敌如此温顺,有种依旧身处梦中的错觉,耳畔,小禾的呼喊声响起: “醒醒,笨蛋快醒醒。” 意识从戒指中抽离,林守溪缓缓睁开了眼,见到了小禾精致瓷白的秀靥,她正捏着自己的脸颊,略显俏皮的话中透着担忧。 慕师靖坐在一边,抱着膝盖,也揉着脑袋,似在努力回忆什么。 谷鸣、谷小如、贺瑶琴正在沙滩上烤鱼,他们捕了四条鱼,正在商量多出来的一条给谁吃,叉在铁签上的鱼翻着白眼,一副很不甘心的模样。 果然,一切又循环了。 如果没有洛初娥帮助,他也会浑浑噩噩地醒来,继续进行神域的探险,但…… 林守溪回忆着之前发生的事。 李文修被杀了,他的时之雾被魔神利用,扭转了时空……过去的几次时光倒流,靠的也是被杀弟子的时之雾吗?这是不是明,躲在暗处的魔神,已是真正的穷途末路了。 林守溪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对。 “你怎么了啊,是不是摔傻了?放心,慕姐姐笑话伱的时候,本小姐会帮你狡辩两句的。”小禾微笑道。 一旁,慕师靖也侧过眼眸,笑道:“怎么这么没精神,不会是被雷给劈傻了吧?” “雷?” “对呀,你忘了吗,刚刚我们从天上飞下来,穿过云层的时候,忽然起了雷,恰好劈中了你,你从天上摔了下来,被小禾护着游到岸边。”慕师靖微笑着解释,问:“你最近是不是做什么亏心事了,怎么会遭雷劈呢?” “守溪也是为了保护我们,不要这么他。”小禾认真道。 林守溪听了,心头一惊,心想小禾怎么这么温柔,这不对劲啊,该不会这依旧是梦境吧…… “哎,小禾小妹妹,你至于这样吗,不就是……”慕师靖欲言又止。 “不就是什么?”林守溪好奇追问。 慕师靖解答了他的疑惑,她告诉他,在他醒来之前,小禾用彩幻羽变了许多不同的模样,有师尊,有楚映婵,有各路仙子神女,但林守溪昏迷得很坚定,直到她恢复原状后,林守溪才在她的怀中醒来。 不愧是小禾……林守溪心惊之余,原本的担忧也消解了。 “上次你变成楚映婵,欺我不成后,不是答应我不再捉弄的吗?”林守溪佯作责怪。 “哼,这是我的法宝,你管我怎么用。”小禾娇横道。 到这里,林守溪疑惑,心想神域不是屏蔽了大部分法器么,这彩幻羽到底什么来头? “你就拿这个考验夫君?”林守溪问。 “真金不怕火炼,我以后还会试探你的,你要是露馅就完了哦。” 小禾用手指戳了戳他的额头,上次的试探虽被看穿,但回想起林守溪的种种神态,她也起了疑心,想着下次再变成楚姐姐的模样,试探他看破虚实能力还在不在。 “随你。”林守溪笑了笑,看似凛然不惧,心中慌张不已。 “那等他们吃完鱼,我们一同上路吧,诶,我原本以为这里都毁于一旦了,没想到还有树。”小禾站起身,双手横在额前遮阴远眺,红裙在光中显得耀眼。 林守溪看着小禾,露出了微笑。 他嘴上笑着,心中却是沉重。 他明白,镇守死后,这片神域就被鸠占鹊巢,为其他邪神所掌控。他想告诉她们真相,但不能,因为记忆的最后,他分明看到有人在慕师靖颈后出刀,想将她斩杀,当时浓烟滚滚,杀手刻意遮蔽形容,他没能看到,但当时站在她身后的,只有那四个弟子。 李文修死了,现在还剩三个。 也就是,如他们推测的那样,有人混在了队伍里,最终的目的是杀死慕师靖! 至于要杀慕师靖的原因…… 林守溪想起了傲立峰巅的黑裙少女,那个身影与慕师靖很像,只是那位黑裙少女的身上只有神性的冰冷,没有人性的光芒。 杀手应该是将对黑裙少女的恨转嫁到了慕师靖身上,所以不遗余力地想要将她杀掉。 林守溪决定假装失忆,将这个人揪出来。 他有意无意地向着沙滩边烤鱼的弟子们望去,弟子们还在很有礼貌地推搡。 “这条鱼死都死了,不吃白不吃,总不能放生吧。”谷鸣将它递给贺瑶琴。 贺瑶琴似很惜物,道:“这鱼倒是可怜,它肚子还鼓胀着呢,这样的鱼,在我们家乡捕到了,是要放生的。” “现在可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谷小如哼哼两声,主动摊开手:“师姐不爱吃给我吃就是了。” “也对,妹妹身体弱,正好补补。”谷鸣最终把它给了妹妹。 林守溪看着他们,不由想起了当初被寄生的钟无时。 “对了,现在明明是晴空万里,我为何会被劈到?”林守溪忽地问。 “这……” 小禾揉了揉头发,有些想不起来了,似乎……哪里不对劲? 哐当—— 林守溪刚刚问完,就有雷鸣声响起。 晴朗的天空中,黑压压的乌云推了过来,它像是滚滚的浓烟,转眼将天空遮蔽,其中唯余的光亮是交错不休的电闪雷鸣,寒冷的风从遥远的苍穹呼啸而下,宛若鬼的嘶叫,响彻整座孤岛,大家还未回过神来,豆大的雨点就砸到了沙面上! 下一刻,天似决堤,暴雨倾盆,昏暗的岛化作了一片鬼蜮。 第二百零九章:白裙踏海来 原本风平浪静的大海再度渲沸,风里夹杂着婴儿似的哭声,雨点噼里啪啦地砸落,它们与蔽体的真气相撞,溅成白濛濛的雾。 虽说神域的天气本就喜怒无常,可突如其来的暴雨还是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慕师靖看着汹涌的浪潮,心想自己是不是招惹了什么大海之王。 “先去避雨。”慕师靖抓住小禾的手腕,说。 小禾想伸手去抓林守溪的,却见林守溪呆呆地望着海面,一动不动。 “你又傻站着看什么呢?”小禾扯了扯林守溪的衣袖,问。 “那……那些什么?” 林守溪伸手指向前方,问。 只见迎面打来的浪头上,无数旳软体生命正在巨浪上起起伏伏,它们像是海浪的牙齿,蠕动着,交媾着,光滑的背脊时不时被雷电照亮,露出凌乱拼合的躯体。 这是第一次打开,黄衣君主降临时的场景,一年过去了,这些杀之不尽的孽畜又攻了进来! 小禾踮起脚尖,望了望,却是一脸茫然,“那些?哪些啊?你到底在看什么?” “海浪上全是邪灵,你看不到吗?”林守溪心头一惊。 “邪灵?哪来的什么邪灵?”慕师靖也道:“你是不是看花了眼?” 看花眼? 林守溪确信,自己没有眼花,黑压压的邪灵汹涌更胜乌云,它们正在搏击风浪,一往无前地涌来……难道说,只有自己能看到这些敌人,其他人都看不到吗? “你们没有听到声音吗?邪灵的叫声……听上去像是啼哭!”林守溪语速飞快。 “声音?那不是风声吗?” 慕师靖认真望了一会儿,摇头道:“你是不是真被劈坏了脑子呀?” “是啊……你可不要吓我呀。”小禾担忧地说着,还贴心地伸出手,去揉了揉他的头发。 “……” 林守溪沉默了下去,他也不敢确定,自己所见的到底是真实还是虚幻,邪灵们的嘶叫令他感到头皮发麻,他竭力冷静下来,跟着她们向山道跑去。 这片山坡上有着不少遗落的古建筑与洞窟,寻个容身之所避雨并不难。 跑到半山腰时,林守溪瞥见雨林里藏着一座残殿,他忙说:“那里有座殿,我们可以去那休息。” 小禾朝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却是疑惑道:“你在说什么,那里只有碎石砂砾,哪有什么房子?” “什么?” 林守溪咯噔一下,心想难道这又是幻觉,他并不服气,拉着小禾跑到了殿下。他仰起头,雨被建筑阻拦,溅在了外面,他忙道:“你看,雨被挡住了吧,这里真的有座殿,只是你们看不到。” 小禾却细蹙秀眉,满脸恼意,她伸出秀掌挡在头顶,道:“挡什么挡呀,再淋下去,小禾都要变成小河了!” 林守溪愣住了,他分明看到小禾的头发与衣裙都是干燥的啊,但……究竟谁经历的是真的,谁经历的又是幻觉。 “哎,你们在那里做什么?淋什么雨啊,快过来,这里有个山洞。” 三名弟子跑了过来,对着他们招手。 小禾拽着林守溪跑了过去。 说来也巧,这正是当初林守溪与小禾醒来的地方,也是在这座山洞里,他们互诉了真心,如今故地重来,其他人尚在用真气烘干衣裳时,林守溪与小禾已默契地对视了一眼。 小禾想起当初在这里做的梦,脸颊不由微红。 林守溪正靠在洞窟的墙壁上休息,小禾来到他身边,蹲下,抱膝,靠在他的身上,关心道:“怎么样了?头还疼吗?还有那些离奇的幻觉么?” 林守溪听着外面的动静。 凄厉的风声依旧在响,但邪灵迟迟没有到来,按照刚才大军压境的气势,现在应早已席卷山野了吧……难道说,这一切真的是自己的错觉吗? 林守溪冷静了下来,他认真地想了想,觉得自己应该不是单纯的幻觉,而是像在梦境里一样,看到了昔日发生过的场景。 邪灵的大批入侵应是一年前的景象,而先前那座残殿,应也是它完好时的模样…… 想到这里,林守溪虽还没弄明白幻觉的由来,却是轻轻松了口气。 “怎么又不说话了?”小禾冷着脸,扬起拳头,还在等他回答。 “没事了。”林守溪笑了笑,握住她扬起的拳,揉软之后牵在手心。 小禾见状,才轻轻松了口气,说:“没事就好,你刚刚的样子可吓坏我了。” 林守溪张了张口,正要安慰几句,余光一瞥,却见小禾的身后亮起了六只血红的眼睛,布满口器的臃肿触手从黑暗中伸来,向着小禾纤细雪白的娇颈缠去,丑陋的触手与绝美的少女一同撞入视线,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林守溪心脏抽紧,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直接伸出手,将小禾扯来怀里,一把抱住,来不及拔剑了,他直接以指为剑,斜刺而出,明亮的剑火激射而去,刺入那像蜘蛛又像邪灵的生物的体内,剑火将其点燃,它凄厉地惨叫着,在火光中扭曲着焚为灰烬。 所有人都吃惊地望向这里。 “你……你们在做什么?”慕师靖正从纳物戒拿着食物,见状,一脸讶然。 小禾被他骤然抱住,身躯紧贴,也没回过神,只是雪靥飞上了彤云,她也低声埋怨:“你又发什么疯呀?” 林守溪闻言,就知道,自己又撞见幻觉了,他紧紧抱着小禾柔软的娇躯,似是想从她身上汲取一丝真实的温暖,小禾靠着他的肩膀,发现他发抖得厉害。 三名弟子分享着食物,一同望来,交头接耳: “他们好恩爱呀。”贺瑶琴感慨。 “是呀,他们真是郎貌女貌的神仙眷侣,若他们生个小孩子,不知道会漂亮成什么样呢。”谷鸣也说。 “对哦,他们如果生孩子,头发该是黑的还是白的呀?”谷小如说着,脑子里浮现出了斑马精的模样。 “……” “你是不是又产生幻觉了?”小禾轻柔地问。 “幻觉?哼,我看呀,他就是假借幻觉故意占你便宜。”慕师靖幽幽开口,很显然,她对于雪夜之事依旧耿耿于怀。 林守溪看着小禾身后的怪物身体渐渐消散,沉默不语。 小禾不想干等着他回答,她伸出一指,点中他的眉心,可一阵探查下来,小禾并未发现什么异样,只好道:“你要是哪里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不要强撑着。” “嗯,我知道了。”林守溪点头。 小禾担忧地看着他,抿起唇,勉强挤出了一缕笑。 洞窟内,避雨的少年少女们聊了起来,林守溪靠在墙壁上,静静地听着大家聊天,期间,谷鸣与谷小如还聊起了身世,这与他在梦境中听到的如出一辙,贺瑶琴抱着双膝坐在一边,对于自己的身世依旧缄口不谈。 林守溪偷偷地打量着他们。 他们没有明显的异样,唯有谷小如似感了风寒,捂着胸口咳个不停,谷鸣给她输送着真气,安慰着她。 暴雨没有停歇的意思,大家修整饮食一番后,不想耽误时间,商量着要一同冒雨闯入王庭。 林守溪牵着小禾的手,以真气护体,矮着身子走出了洞窟。 心弦再次绷紧。 只见洞窟的不远处,立着一个身披黄袍的人,他的皮肤已经腐烂,正在扒开自己的肚皮,将肠子扯出来,放在鼻边醉心地闻。 “又看到什么了?”小禾仰起头,问。 “没什么。” 林守溪松口了气,无视了这个怪物,从他身边走过,哪怕怪物扭过头来目送着他离去,他也没再回头看它一眼。 不要怕,都是幻觉……林守溪心想。 上空,雷电依旧在云层里穿梭,它时不时劈向森林,被雨淋透了的树木遭遇雷电也会被瞬间点燃,烈火与黑烟冒个不停。 一路上,林守溪又见到了许多幻像,他看到了一蹦一跳抬着轿子走上神道的古服尸偶,看到了密林间穿梭的大蛇,甚至看到了曾经为他们引路的提灯人,提灯人一如既往地站在神道尽头,发光的眼睛在暴雨里显得幽凉。 林守溪无视了这些幻想的干扰。 沿着神道下去,巨大的观音像似是守护着他们的老朋友,依旧慈眉善目地站在身后。 神像之前,三座楼的旧址里,松软的土壤下有什么东西正在拱动,那是一条条巨型的蚯蚓,它们从松软的土壤中中钻出,深棕色的、微微透明的身躯迎着雨水蠕个不停。 林守溪以为还是幻境,却见小禾等人如临大敌。 这次是真的么…… 林守溪不动声色,将手按在剑上,与他们一同前去杀敌。 这些巨型的蚯蚓似只有在暴雨天才出没,它们有着邪灵一样的生存力,无论被怎么砍断,都会再生,小禾凭借着自己丰富的经验,将它们竖着切开,这个方法非常奏效,它们出色的自愈能力失去了效果,很快成了雨中的一具具尸体。 杀过这片废墟,来到王庭,一切依旧是原先的模样,白色的骨架顶天立地,邪灵的尸首堆积成山。 身后,慕师靖正与那三名弟子聊天,三名弟子对他们的身手赞不绝口,甚至对祖师山不自信起来了,开始反思自己的修行。还说什么当初祖师山与云空山的弟子一时兴起,还举办过吃馒头比赛,祖师山弟子一口气吃了三十多个,云空山弟子只吃了一個,然后宣布自己赢了,问是为什么,弟子回答说,他直接吃了第三十一个。 这是赤裸裸的诡辩,但仙师却觉得这是修道的悟性,真判了云空山胜利,此事当时沦为笑柄,现在却引起了三名弟子深切的反思,觉得是不是自己悟性太低了。 慕师靖听得瞠目结舌。 小禾牵着林守溪的手,轻声问:“为什么总看他们?” “没什么。”林守溪随口回答。 林守溪一直在观察他们,尤其是贺瑶琴。 这个小姑娘生得漂亮,虽也时常说笑几句,但大部分时候却是忧郁的,似藏着什么心事。 “别没什么!”小禾却是气恼,“若有事,你直接与我说,可别没什么了,你现在这样……很吓人。” 林守溪看着小禾的脸,心中感动,他说:“等会我会一五一十地与小禾大人交代的。” 小禾将信将疑地点头。 穿过王庭走入后院时,一路上,林守溪又见到了许多邪物,其中还包括那头一身赘肉的粉色大佛,它在庭中双手合十,翩翩起舞,口中吟诵着古老的语言。 林守溪熟视无睹。 来到后院,慕师靖一如既往地陷入了回忆,她捂着脑袋,说:“我……我好像来过这里。” “慕姑娘是不是陷入幻觉了?道心不坚才会如此的,慕姑娘最近是不是懈怠修行了?”林守溪佯作迷惑,笑着问。 “别吵!” 慕师靖瞪了他一眼。 她沉思了一会儿,神色缓和了些,轻声道:“我好像真的来过这里,嗯……不止一次。” 小禾也来到她身边,挽着她的手,焦急地看着她,喃喃道:“完了,这下小禾得照顾两个病人了。” 面对小禾的打趣,慕师靖出奇地没有还嘴,她紧闭眼,睫羽动得厉害,慢慢地,她双手抱着脑袋蹲下,头陷入了膝上的黑裙间,似很痛苦。 林守溪心中紧张,他知道,慕师靖或许也要‘醒’了。 另一边,谷小如还在庭院中闲逛,她看到了一面门柱,高兴道:“好不容易来一趟,得留下点痕迹……嗯,这个字怎么这么丑啊?” 说着,她捂着胸口咳嗽不停,谷鸣忙在一边拍着她的后背,嘘寒问暖。 贺瑶琴见慕师靖神色痛苦,关切地走近了,屈膝跪在她的身边,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询问状况。 林守溪紧紧地盯着贺瑶琴,随时准备出手。 忽地,慕师靖抬起头,冷艳的面容露出了惊惧之色,她一惊一乍地大喊道:“我想起来了!我都想起来了!” 贺瑶琴与小禾都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 “我想起来了!”慕师靖又重复了一遍,她的牙关在打颤,话语却是坚定的:“我想起来了……我,不对,是我们,我们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我们已经来过一次了,当时还多一个弟子,叫李文修,是了……不止李文修,来这里的祖师山弟子一共十三个,其他九个都失踪了!” 慕师靖一边说着,一边环视着他们,她见众人皆用惊恐与担忧的目光看她,身躯也因寒冷而战栗了起来,她细咬红唇,颤声问:“你们……你们这么看我做什么?你们都不记得了吗?这座院子后面是一片血湖,血湖之后有座灰殿,里面有很多怪物……你们都忘了吗?” 弟子们面面相觑,一头雾水,林守溪看着慕师靖略显疯狂的模样,心中怜惜,却忍住了没有附和,而是观察着其他人的举动。 “慕姐姐,你怎么了,你该不会也……”小禾不敢往下说。 “我现在很清醒!”慕师靖银牙紧咬,说:“我很清醒,不清醒的是你们,你们被修改了记忆,我醒过来了,但你们没有!” 慕师靖这样说着,还将先前发生的事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遍,她本以为这番话可以博得大家的信任,可众人听了,神色却更加复杂。 “慕姑娘,我学过驱邪的法术,要不……”贺瑶琴翻找着什么。 慕师靖一口回绝,再度斩钉截铁地声明:“我说了,我很清醒,中邪的是你们。” 鸦雀无声。 慕师靖心中失落,她不知该如何说服他们,千言万语聚到唇边,只成了一句:“你们……都不相信我吗?” 她立在雨里,甚至忘了用真气护体,泼天的暴雨落下,淋过黑色的裙摆,淌过苍白的肌肤,她木然地立着,清澈的眼眸空洞无神。 小禾想说相信她,却说不出口,慕师靖的话语太过匪夷所思,她需要时间来消化一下。 慕师靖扫过所有人,最终将目光落到了林守溪的身上,她问:“你也不相信我吗?” 林守溪喉结耸动,他注视着失魂落魄的少女,很想说一句我相信,但他还不能,他眼睁睁地看着暴雨将慕师靖环绕,现在的她好似一座孤岛,与众人之间的信任已被雨丝切断了。 “我……” 林守溪还是想安慰两句,可他刚说出口,就看到王庭里,先前见到的那些怪物蠕动了过来,他们摆着浩浩荡荡的阵仗,似在护送什么佛宝。 “你们有看到什么吗?”林守溪问。 慕师靖看过去,摇了摇头,叹息道:“你也疯了么?” 小禾站在他们中间,看着他们,想拉住他们的手,令他们紊乱的道心安心些,可她发现,自己的手比他们更加冰凉。 没有人再说话,天地间唯有电闪雷鸣和嘈杂的雨声。 “慕姐姐,我们先走吧,等会若真有血湖灰殿,不就说明你说的是真的了吗?”小禾牵着慕师靖的手,认真地说。 “嗯。”慕师靖也冷静了些,轻轻颔首。 林守溪刚想转身走向后院的门,却又愣住了。 他赫然发现,慕师靖足边的水潭里,一滩黑色的阴影正在渐渐加重,中心处更有一圈圈涟漪泛起——似有什么东西正在从砖瓦下挤出。 小禾察觉到了林守溪的异样,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别发呆啦。” 林守溪回神,心想又是幻觉么…… 他正准备离开,可心中却有警鸣响起。 几乎是下意识的,没有任何人反应过来,林守溪已一个箭步冲到了慕师靖的身前,抓住她的手腕,猛地将她拽进怀里,慕师靖娇呼了一声,窈窕的身躯几乎是撞进去的,她还没来得及质问,腰肢便被林守溪死死箍住,他抱着她摔在地上,竟在满是积水的地面连滚了数圈,等她回过神时,她正躺在地上,秀美的长发在积水中铺开了。 林守溪回身望去,先前慕师靖所站的地方,幽幽地立着一个黑影,手中持着雪亮的锋刃。 “你……你松手呀!不许碰我腰,别以为你疯了就可以为所欲为了……”慕师靖面色微红,挣扎着想要挣脱。 小禾也惊住了。 她倒不是惊讶于林守溪对慕师靖的非礼之举,而是先前他们所立之处,的确有水花明显地炸开了! 难道说,林守溪真的看到了什么她看不到的东西? “别动。”林守溪紧紧按着慕师靖,压低嗓音道:“有人要杀你。” “你……” 慕师靖刚要反驳,林守溪却打断了她的话,他低下头,咬在她的耳边,说: “我相信你。” “什么?”慕师靖一愣,似是没有听清。 “我相信你。”林守溪重复了一遍,说,“所以,也请你相信我。” “你……真的……” 慕师靖不知道他是不是在骗自己,但对上他眼眸的一刻,她感到了难言的安心,这是三界村并肩作战时才有的感觉,如此久违,仿佛眼前之人是世界上唯一懂她的。 “不许骗我。”她说。 林守溪重重点头。 黑影一击不成,潜入水滩。 林守溪回头望去,他看着黑影消失的位置,心想难道是自己想错了,杀手并不在弟子里,而是躲在暗处的某个人? 正飞快想着,他忽然听到了一阵咳嗽声,熟悉的咳嗽声。 那是谷小如的咳嗽。 她屈膝蹲在树边,神色似有些痛苦。谷鸣跑过去安慰她。 这本是寻常的一幕,但林守溪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一件先前他忽略的事。 他终于意识到是哪里不对劲了…… 神域有个规则:不得杀人。 哪怕镇守死了,规则应也还在,若没有这个规则,他恐怕早已被黄衣君主杀死了。 他眼睁睁看着李文修被杀了。 前几次的循环里,谷小如都是一个健谈活泼的少女,唯有这一次病恹恹的,是谁伤了她呢?还是说,这是神域的反噬! 这一刻,更多的细节涌上大脑,谷小如不认得自己写的‘到此一游’四字,无论是过桥还是灰殿前,她始终站在李文修的身后,还有梦境里她看慕师靖时的冰冷眼神…… “小心!” 林守溪忽地大喝,这句小心是对慕师靖说的,也是对谷鸣说的。 他松开了身下的少女,向着谷小如所在的位置扑去。 谷鸣大吃一惊,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重重地推开了,他跌倒在地,惊恐道:“你要做什么?”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了过去。 只见谷小如被林守溪制住了手脚,压在地上,动弹不得,但没有人去阻止什么,因为他们都看到了一把匕首,一把插在谷小如小腹上的匕首。 雾气从匕首中飘出,将两人包裹。 “还是晚了哦。”谷小如微笑道:“只可惜,这丫头阳寿本就没多少年了,只够我们两个人用了。” 她顿了顿,纤细的手掌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没关系,那就杀你好了。” 雾气中,两人消失不见。 属于他们的时间逆转,两人回到了沙滩上。 天空一半晴,一半雨。 “哎,每次你醒得都这么慢,你不死谁死呢?” 谷小如握着匕首,看着尚被困在时之雾中,昏迷欲醒的少年,略显癫狂的神色又重回平静:“你是替她死的。” 匕首即将落下之际,谷小如微愣,她感到了杀意,切肌噬骨的杀意!杀意来自海上。 她望向大海。 大海上白浪宣天,涛声滚滚,迎面打来的高墙般的浪头上,隐有一袭绝丽雪影孤绝而立,似明月高悬瀚海,劈风踏浪,剑光在浪尖上大放光明。 第二百一十章:诡雾之后 楚映婵离开云空山后,一刻未休,风雪兼程地来到巫家。 最初登临山顶,她心念恍惚,同样的枯湖残殿,同样的万里乌浪,当鸦叫声从深宅大院遥遥传来时,她觉得自己回到了一年之前。 那时她的境界还要更高些,心境自诩澄明透彻,所以见到这妖气冲天的宅院时,她按着横腰而过的雪鹤剑,心中唯有斩妖除魔的战意。 一年过去了,她依旧是当初的妙龄仙子,容貌风采无半分改变,只是萦在她剔透道心之间的,唯有惊与忧。 来的路上,楚映婵想过很多可能,她本以为是自己多虑,但眼前的一切像是巨剑,将她的幻想劈得支离破碎。 楚映婵维持着冷静,她飘入雨水横流的巫家,寻到了那些慌慌张张旳弟子,问明了情况,这才知晓原来这行人来自祖师山,是前代赞佩神女门下的。 那位被称作大师兄的白衣青年尤其失落,他说,师尊原本从不出山,只在宗门静养,但这一次却一反常态,亲自接令斩妖。 这几个月里,最大的事莫过于妖煞塔,所以巫家的妖乱没有吸引太多的目光。 “师尊对此行尤为重视,除了她挑选的几十名弟子以外,不允许任何人陪同,师尊还说她从未来过这里,这里的种种事也是由我们调查后汇报给她听的。” 大师兄徐徐地向楚映婵交代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其中也包括了云空山的三位弟子,楚映婵这才知道,他们进入神域已是三天前的事了。 这三天里,除了李文修的名字变暗,神域没有任何消息传来,若真有大事发生,他们恐怕已凶多吉少。 “对了,他们临走前还写了封信,不知道是不是给楚仙子的,就在必经之路上,楚仙子去了就能看到。”大师兄恭恭敬敬地说。 楚映婵螓首微点,道了声谢后问他讨要灰碑,大师兄没有任何犹豫,也恭敬地给了她。 “仙子可自行翻阅,但师尊嘱咐过,这块灰碑不可带入神域。”大师兄叮嘱道。 楚映婵目光从灰碑上扫过,眼睁睁地看着字迹从规整到凌乱,之后梦呓般的话语更是让她背生寒凉,之后的字她甚至无法看清,它们像是由一头头恶畜的骨头爪牙拼凑而成的,可以嗅见碑上传来的血腥气。 临走之前,楚映婵忽地发现这位大师兄有些异常,他垂头丧气,话语颓唐,宛若一截失水枯木,有心如死灰之感。 师尊失踪,师姐师弟生死未卜,作为大师兄的他万念俱灰也非不可理解吧……楚映婵没有多问,带着灰碑走向了巫祝湖。 她找到了那封信。 她的目光飞快地掠过了信的内容,最终停留在了林守溪的那一部分。 他的话语简洁,字也端正,前面复述的是他们相遇相知,结为师徒一事,当时小禾应在旁边,林守溪总有滔天恶胆也不敢胡来,写得很是规整,唯有最后一句告别的话语韵味悠长。 “此次一别,不知何时相逢,希望再见时冬日还未过去,积雪还没消融。若是错过也无妨,赏花看月也别有欣喜,师父之于弟子,如膝上剑,锦绣榻,失之则不可安寝,弟子愿永随师父,为庭前客,峰下徒。” 楚映婵又怎会看不懂呢,她甚至都能想到林守溪写这段文字时的情态了,她秀丽的眉幽幽蹙起,轻轻摇首,将纸折好,收入怀中,只是轻声责了一句: “真是胆大妄为。” 时间刻不容缓,她飞快读完了信,也未逗留,立刻赶往神域,只是动身之前,灰碑又有动静。 一个叫‘谷小如’的名字闪烁了一下,摇摇欲灭。 她将灰碑留在湖崖上,没有半点懈怠,跃入了巫祝湖的中央,穿过雷电密集的雨云,从高空飞跃而下。 她离开之后,大师兄前来取回灰碑,两个弟子跟在他的身边。 “师兄,不要太担心了,师父说过,此行之后,她会将最有悟性的收为贴身弟子,亲自培养,等师尊回来,这人选非你莫属了。”一名弟子安慰道。 “是啊,本来贺师姐与谷师兄尚有一争之力,但他们非要孤身涉险,可惜了……”另一名弟子也说。 大师兄没有回答,他看着灰碑上尚明亮的贺瑶琴与谷鸣,沉默不语。 他在湖畔盘膝而坐,任由暴雨冲刷衣裳,只是静静地盯着灰碑看。 不知过了多久。 正当大师兄准备离去,贺瑶琴的名字也开始闪烁,伴随着的,是她利用灰板传递出的一行字,字迹杂乱不堪: “怎么会这样?你们不是都死了吗?这是哪里,你们要去哪?为什么这么看我,梦,这一定是梦,醒过来就好了” “为什么醒不过来?假的,一定是假的!不……不要……不要过来,这是什么地方?放过我,放过我……我不要去那……不去啊……啊啊啊啊——” 灰碑之时文字,但看碑之人却像是听到了真实的嘶喊,片刻之后,贺瑶琴的名字熄灭,身后的树上,昏鸦不合时宜地张口,抖下几声嘶哑的鸣叫。 …… 神域。 楚映婵身影才及海面,便透过滔天巨浪,望见了远处的人影,她心生警鸣,二话不说,一手拔出黑尺,一手抽出雪鹤缭绕的长剑,黑白双色的剑光掠过半阴半晴的海面。 余光里,楚映婵瞥见了躺在沙滩上的身影,那是林守溪,他昏迷不醒,身体半浸海里,似乎在做什么梦。 “你怎么来了?”谷小如冷冷地问。 问话声刚起,剑光便已将她的双瞳照亮。 神域在一年前曾崩毁过,那场崩落里,白骨巨树的荒原变成了血池,灰殿旁的群山也粉碎着坠入深渊,神域的主人死去,法则毁灭,一切都被夷为废墟。 一年之后,这里才渐渐趋于稳定,但这里的法则之力比之镇守在时已不可同日而语,若是过去,她将李文修杀死,会直接遭万雷加身而亡。 此刻,这位风姿绝尘的白裙仙子手持利剑,夺命而来时,黑云中的雷电也只是威慑性地响了几声。 这位白裙仙子远比谷小如想象中强大,哪怕神域破损的天空已经弥合,所有人的境界都被压制在了仙人之下,但这一剑斩来时,谷小如拔剑去挡,依旧被毫无悬念地斩飞了出去,手中的宝剑断为了两截。 浪水翻涌,沙石激溅,楚映婵没有乘胜追击,而是将林守溪抱起,她飞快探查了他的状况。 昏迷之时,林守溪嘴巴翕动,似在说什么,楚映婵凑近去听,隐隐约约听到他在‘楚……楚……’地喊,白裙仙子闻言,轻轻叹了口气,心想,他又在做什么坏梦了。 不过幸好,他只是昏迷,没有大碍。 楚映婵将林守溪放下,挽剑朝谷小如走去。 林守溪躺在地上,嘴唇还在动,用极低的声音把话说完了:“初……初……洛初娥……帮我……” 幸好,此刻的楚映婵已专心对敌,没听到这句话。 风雨如晦,雷电交加。 谷小如手持断剑,横于身前,她的周身白雾缭绕,仿佛不可捉摸的时间。 “你是什么人?”楚映婵冷冷地问。 “我是这里的主人呀。” 谷小如理所当然地说,她虽只有一柄断剑,却是浑然不惧,反而认真地打量着楚映婵,如见故人般笑道:“楚仙子,好久不见呀。” 面对着言语热络的少女,楚映婵没有应答,她只是立在林守溪身前,拔剑去守。 雪鹤的虚影在她的裙袍与发丝间缭绕,翩然出尘,她凝视了谷小如片刻,谷小如始终挂着诡谲的笑,仙子也不再犹豫,身形瞬掠,转眼到了谷小如面前,一剑递出时,剑芒将少女的每一根寒毛都照得明亮。 谷小如以断剑去挡,几声击撞之后,她再度如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手中的断剑也只剩下剑柄了。 楚映婵看着她衣裙间渗出的血,感到了不对劲,问:“为何不反抗?” “反抗什么呢?” 谷小如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悠哉道:“反正你到时候一剑刺进来,死的是这丫头,也不是我。” 楚映婵神色微凛,她不由想起了林守溪给她讲过的,三界村的故事。 她看着漫山遍野涌起的雾,问:“你也是时空魔神?” “我可不是那个被驱赶出大海的丑陋邪物,它在半年前就死透了,是在外面被杀的。”谷小如淡淡道:“不过我确实借用了他的力量。” 镇守死后,再没有人能压制时空魔神的残躯,它随着林守溪一同逃出神域,夺舍了钟无时,钟无时死后,时空魔神也彻底死去,它深埋在灰殿里的尸体开始腐烂,蕴蓄其中的大量时之雾也随之涌出,飘散在神域里。所以神域里的时间是混乱的,这里的时间流速也比外界快很多。 ‘谷小如’正是在灰殿里,从时空魔神的尸体上,夺取了一部分时间的法则。 “当然咯,我借的也不仅仅是时空魔神的力量,灰殿里的怪物可多了,其中有几头甚至不输时空魔神呢,只不过那些老不死捂着遗产不肯松手……哎,生前一个个威武嚣张,死后都成了小气鬼。”谷小如把玩着手中的断剑,唉声叹气。 楚映婵听着她的话语,想起了灰碑上凌乱的文字,她确信,她眼前的少女至少拥有着一部分时间与梦境的法则,她应该是和时空魔神一样,是神域里出逃的邪物。 可谷小如却像是猜到了她的想法,皱着眉摇头:“可别用这种看邪物的眼光看我,我可是正儿八经的王血,是镇守大人唯一指定的继承人!” “王血?”楚映婵冷笑道:“你身负王血,却在这里做寄生虫?” “没办法嘛,我也只是想在这里安居乐业,颐养天年,可有人想害我呀,我总不能等死吧。”谷小如无辜道。 “谁想害你?”楚映婵问。 “你们呀。” 谷小如指指点点地说:“慕师靖想杀我,巫幼禾想吃我,林守溪想帮巫幼禾吃我,其中属慕师靖最为过分,按理来说第一个死的应该是她,可没想到她运气这么好。” 说到这里,谷小如不由唉声叹气,大有功败垂成之感。 “为了将他们三个杀死,我特意准备了这四个弟子,夺舍掉一个,剩下的拿来循环时间,一次循环杀一個,三个正好……唉,现在好了,一个没杀掉,还又多了一个。” 四个人?灰碑上不是有十三个名字吗,另外九个人去哪了? 楚映婵正想着,谷小如又说话了。 她像是一个人孤寂久了,意外得话痨:“楚映婵呀楚映婵,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其实没将你放眼里,毕竟像你这样的仙子,古往今来太多了,顶多是不如你这么漂亮罢了,我本以为你会一蹶不振,没想到这次见面,你还是仙人……小觑你啦。” 楚映婵这才想起她一开始说的那句‘好久不见’,她本以为是挑逗,如今细想之后,对于眼前的少女,她竟也生出了几分熟稔之感。 “你见过我?”楚映婵问。 “当然了,比之第一次见面,仙子更风姿卓韵了呢。”谷小如甜甜地笑。 “你到底是谁?”楚映婵话语更寒。 面对着冷若冰霜的仙子和铺天盖地压来的杀意,谷小如也慢慢地收敛了神色,她将手中的剑柄丢在一边,摆了一个古老的拳架,楚映婵认得这个拳架,这正是‘擒龙手’。 林守溪和她说过,这是他的绝学,专治冥顽不灵的龙族少女,为何眼前这个妖物也会? 摆这个拳架似乎只是为了亮明身份,楚映婵不是龙,擒龙手对她并无效果,很快,谷小如又变招了,她一臂前展,势若冲拳,口喝一个‘镇’字,一臂后缩,如怀婴儿,口喝一个‘守’字,一攻一守的两臂间,蕴含着浑然天成的武技。 镇守…… 这一刻,楚映婵终于明悟了对方的身份。 “镇守传承,你是镇守的传承?!”楚映婵寒声道。 “真聪明呢。”谷小如夸赞道:“大家都说胸怀越大仙子越笨,看来是以讹传讹的谣言了。” 她就是巫家世代守望的传承,是小禾前来神域的重要目的之一,只是它深深地潜伏在了一位少女的身躯里,谁也没能发现。 “怎么样,是不是害怕了呢?放心,本姑娘也是怜香惜玉的,只要你乖乖的,我就饶你一命。”谷小如认真地说。 楚映婵却是轻轻摇首,先前的惊异之色已然云散,一双清澈灵眸平静似湖,“你若真这般神通广大,为何不直接将他们三人杀死,还要如此曲折的借刀杀人呢?有什么东西在限制你,对吧?” “你没必要这么聪明吧……”谷小如苦着脸,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 楚映婵没有半点松懈,她将雪鹤轻轻抛起,任其化作无数仙鹤缭绕身侧,随后她手持黑尺缓缓向谷小如走去,暴雨与寒风里,楚映婵的衣裙未被影响半点,依旧舞得飘然,她修长玉白的腿儿在裙摆间若隐若现,将足下雨水踏碎。 这是绝美的景色,可谷小如半点不觉美好,因为楚映婵每走一步,身上的杀意便凝实一分,再度来到她面前时,谷小如几乎喘不过气了。 楚映婵本以为自己会面临一场苦战,可之后发生的事却又出乎了她的预料。 扑通—— 谷小如看着仙子款步而来的身姿,双膝一软,忽地跪了下来,她双手伏地,大喊道:“仙子饶命。” …… 王庭。 灰白色的时之雾在王庭间萦绕着,久久不散,小禾与慕师靖目睹了这场异动,她们没有想到,这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小丫头竟是个可怕的杀手,先前,她甚至试图杀死亲哥哥! 谷鸣也和疯了一样,他抱着头,跪在地上,不停嘟囔着:“怎么会……怎么会……” 贺瑶琴去安慰他,没安慰几句,谷鸣就一把推开了她。 谷鸣盯着贺瑶琴,冷冷地问:“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你早就察觉到异样了,对不对?你没有告诉我……你在骗我……” “我没有。”贺瑶琴无奈道。 “不可能,你一定知道,你一定知道!”谷鸣固执地说。 两人争吵了一会儿,没有吵出什么结果,向来温和的贺瑶琴也生气了,她冰冷道:“是你这个当哥哥的没有保护好她,你还想把这份责任推给我吗?” 谷鸣跪在地上,哑口无言,只是痛苦不已。 小禾与慕师靖没有理会他们的争吵,而是朝着观音像的方向掠去,她们知道,林守溪与谷小如就在那里! 可出乎意料的是,山间不知何时弥漫起了浓雾,她们根本无法冲出去。 无奈之下,两人只得返回王庭,寻找其他办法。 王庭里,谷鸣依旧跪在水泊中,神色痛苦,他身边的女子却不见了踪影。 “贺瑶琴呢?贺瑶琴去哪了?”慕师靖警觉地问。 “她走了。”谷鸣呆滞道。 “走了?走去哪里了?”慕师靖再问。 谷鸣指了指院子的后方。 所有人都觉得,贺瑶琴应是凶多吉少了。 …… “为什么醒不过来?假的,一定是假的!不……不要……不要过来,这是什么地方?放过我,放过我……我不要去那……不去啊……啊啊啊啊——” 灰殿。 贺瑶琴冥想完这些之后,神色渐渐归于平静,她将灰板交给了眼前的黑袍女子,问:“师尊,如此就可以了吗?” 黑袍女子点了点头,收回了灰板。 “你果然比他更早醒来,我没看错你。”黑袍女子似早已料到。 “嗯……” 贺瑶琴轻轻点头,忍不住问:“师尊为何不挑选大师兄?” 黑袍女子给的理由很简单:“因为他不是孤儿。” 贺瑶琴若有所悟地点头。 黑袍女子的身边还站着不少人,贺瑶琴认得他们,这些都是灰碑上的名字,他们本该死去,此刻却完好无损地站在她的面前。 如贺瑶琴一样,他们的灰碑文字也都是伪造的。 “我们要去的地方很远很远,走了之后可能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你们……会不舍吗?”黑袍女子缓缓发问。 弟子们纷纷摇头,皆言自己是本就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了无牵挂,他们为师尊所收养,无论去到那里,都该追随师尊左右,忠诚不渝。 “那就很好。”黑袍女子轻轻点头,问:“你们还有什么困惑吗?” 贺瑶琴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师尊,我们境界低微,哪怕追随了您,真的能帮助到您吗?” “在这个世界,你们境界低微,但在另一个世界,你们都将是绝顶高手,你们现在的境界……正好。” 黑袍女子徐徐说着,脚步缓行至一口古井旁,她低下头,红发垂落,眸光幽邃,“时辰差不多了,该启程了。” 第二百一十一章:唯恐相逢是梦中 古井位于灰殿后方,通体漆黑,质若生铁,敲击时却有大吕黄钟之音。古井刻着五种不同的图案,其四面象征火气水土,最后一种刻于井壁,这是一种无名的元素,传说神明用它来排列星空。 这是真正的封魔井,自太古时代便已存在,里面镇压着数以万计的妖魔,仅仅是靠近井口,就能听到深处传来的怨毒诅咒。 贺瑶琴看着手掐道诀,口念宁神经的师尊背影,感到陌生。 她不由自主想起了李文修的死。 在来这里的路上,她还在灰殿门口见到了李文修的尸体,他身体干枯,倒地不起,这位平日里勇敢温和、待她极好的师兄就这样突兀地成了一具尸体,她看着枯槁难辨的脸,只觉寒毛直竖,从发根冷到脚心。 师尊亲手将他们四人交给了魔鬼,这在名义上是考验,但谁都有可能会死,或许是李文修谷小如,也或许是她和谷鸣。 她难以接受。 “你有心事?” 黑袍女子不知何时侧过身,淡淡地看向她。 “师尊……为何选择我们?”贺瑶琴犹豫之下,还是问了出来。 其他九名弟子一开始就知道了真相,唯有他们被蒙在了鼓里。 “因为你们悟性最好。”黑袍女子回答。 “既然我们悟性好,为何不让我们一同伴师尊左右呢?”贺瑶琴再问。 “聪明人要一个就够了,其余的是杀手就好。”黑袍女子冷漠回答。 贺瑶琴明白,她是那个聪明人,其余旳九位则是杀手。 面对这番话,那九位弟子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悦,反而更加恭敬。唯有她感到了不适。 她知道,师尊与魔鬼进行了交易,交易的内容她无从得知,也不敢询问,现在她想活下来,唯一能做的也只有服从。 “成大事总需要付出牺牲,待事成之后,他们也会因我们而不朽。”黑袍女子话语淡漠,似是宽慰。 不朽么…… 贺瑶琴心神恍惚。 黑袍女子取出一根光滑的铁杵,有节奏地敲打井口,清脆的声音不断回响,怨怒与恶咒被压回井内,缕缕白烟飘荡了出来。 “你还有困惑之处吗?”黑袍女子声音渐冷。 贺瑶琴张了张口,想要回答,却意外地对上了师尊的眼睛,一双幽红深邃的眼,从这双眼睛里,贺瑶琴窥见了自己缄口不提的幼年往事。 她是在一个偏僻贫瘠的村庄里出生的,村子用童男童女炼蛊。 她亲眼见过一个骨瘦如柴的小姑娘跪在地上,浑身上下被白丝缠裹,她的脖颈至颈椎拉出一条长长的口子,如开裂的嘴,巨大飞蛾从嘴巴里振翅飞出。 这些飞蛾名叫蛊灵,他们会在孩子十岁的时候破壳而出,五彩斑斓的翅膀美得令人恐惧。 她的娘亲是村里炼蛊者的教主,被称为蛊娘,她炼制蛊灵的目的很纯粹——为了觐见灰墓之君。 深海三大邪神之一的灰墓之君是村子信奉的真神,传说只要炼制出九十九只蛊灵,就能得到君主的赐福。蛊娘用尽手段搜罗童男童女,最后还差一位,蛊娘在她与她弟弟之间选择了她。 受蛊当天,蛊娘安慰她,说她不会死去,她的意念会依附在飞蛾身上,飞上天空,去觐见他们的王。这是荣耀。 她问蛊娘为什么不选弟弟,蛊娘最后的温柔消失不见,她粗暴地将她摁在地上,用小刀划开她的皮肤,让一只五彩斑斓的蛆虫沿着伤口钻进去。 这是她一生都无法忘记的感觉。 每每回想起来,她都会觉得有虫子在皮肤下面爬动。 之后的记忆似乎被她刻意忘记了,她唯一的印象只有痛苦,总之,后来蛊娘死了,弟弟死了,她是被师尊救下的,最后清醒的画面是看到五彩的大蛾飞满天空。 之后她去祖师山,与弟子们一道修行,数十年的静修令她心情平静,逐渐将过往的仇恨淡忘了。 直至今日,她终于想起了自己忘掉的是什么。 那天,她跪在一袭黑袍的师尊脚边,恳求她将自己带走,带离这地狱。 师尊看着她满怀期待的眼神,摇了摇头,说:“可惜你不是孤儿。” 她听了,怔了一会儿,随后提刀走入了房间。 回来时她满身鲜血,重新跪在师尊面前,虔诚道:“现在是了。” 她本以为她永远不会想起这些。 一旦想起,回忆就似利剑将她击穿,过去所有的温柔善良怜悯都变得虚伪起来,更像是某种下意识的赎罪。 贺瑶琴立在原地,呆滞许久。 黑袍女子在等她回答。 “没有了。” 贺瑶琴的神色复归平静,她掀起裙摆的前襟,跪在地上,行礼,道:“师尊于我恩重如山,弟子当为师尊赴汤蹈火,至死不渝。” 黑袍女子这才点头,似是满意了她的回答。 启程的时候到了。 古老的钟声在灰殿上方响起,所有人一同抬头,无数魔灵的影子在天空浮现,密密麻麻似昏鸦蔽空。 风从井下吹起,掀开了黑袍女子风衣的兜帽,深红的长发流泻而下。 弟子们意外地发现,师尊原本空洞的眼眶竟已复原,看不见半点伤痕,过去萦绕在她身上的衰颓之色也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凌驾众生的神意,她似又成了当初那位倾倒凡尘的神女,道法通天,曼妙绝伦。 “恭贺师尊大道有成。” 弟子们齐齐下跪。 不久之后,他们一同消失在了古井边,再不见踪影。 与此同时,孽池边,一位同样是黑袍红发的神女坐在悬崖干枯的岩石上,眺望着暴雨中的茫茫大湖,用她唯一的眼眸。 一柄漆黑的剑横在她的膝上,那是赞佩神女之剑。 她对着湖心挥了挥手。 这是无声的、永不相见的告别。 …… 神域的暴雨渐渐停下,山中的雾也缓缓散去。 山雾消散之前,小禾与慕师靖寻遍了王庭的各个角落,没能找到任何的出口,她们只能在观音像下干等着。 小禾靠着神像抱膝而坐,甚至没有动用真气去挡雨,她的红裙被浇湿,贴在苍白的肌肤上,少女眼眶微红,布着血丝,似乎哭过。 这几个月在一起的时光太过温馨甜蜜,以至于让她险些忘了分离时的痛苦,直到此刻她才回想起来,唯一不同的是,当初陪她倚窗看雪的是楚映婵,如今陪她淋雨的是慕师靖。 慕师靖看着小禾伤心的模样,想安慰两句,可话到唇边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她一闭上眼,就会想起先前暴雨中,林守溪压着她说‘相信我’时的眼神,她知道,这句相信我并非是敷衍与鼓励,而是真心实意的,当时他的眼神如此坚毅,令她说不出半句讽刺的话语。 她也相信他。 是了,魔门道门之争早已作古,自己为何总盯着他不放,冷语相向呢? 慕师靖想不出原因,她就是想要欺负他,她想起了幼年在道门学堂的经历,那时候她同样不理解为什么总有男弟子要去故意招惹女弟子,譬如在上课时扯她们的后襟,用笔杆戳她们的后背,或下课时抢夺她们的笔墨纸砚或其他心爱之物,让她们去追,她觉得这很无聊。 当然,从来没有人敢欺负她,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她是道门师尊的亲传弟子,是同龄人里的第一,也是未来的天下第一。 也许,她也一直在渴求一个对手吧…… 她忽然对小禾生出了一丝愧疚,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愧疚。 两人很久没有说话。 雨停之前,谷鸣自尽了。 她们试图去拦,却没能拦下,少年倒在雨水冲刷不去的黏稠血泊里,口中喊着妹妹的名字,至死没有将眼睛阖上。 终于,雾气消散,小禾与慕师靖翻过观音像矗立的断崖高墙,去往了海域的方向。 另一边,林守溪又做了个梦,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他坐在云空山的白玉广场上,白裙如雪的楚映婵坐在青色的莲花座上,为众人讲座,他静静地听着,小禾与慕师靖坐在他的左右两边,她们两人似听困了,都趴在他的肩上睡觉,楚映婵冷冷地投来视线,他正襟危坐,吓得不敢动弹。 很久之后,洛初娥唤醒了他。 洛初娥帮他恢复了记忆,他道谢之后,依依不舍地走脱了那个梦境。 可醒来之后,林守溪却是吓了一跳。 他置身在一片洞窟里,眼前是意欲对他下杀手的谷小如,谷小如跪在地上,红绳穿身而过,竟是被绑了起来,她也没什么挣扎的欲望,无力地低着头,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而她身边坐着的不是别人,正是他魂牵梦绕的楚映婵,她白裙整洁,坐姿典雅,玉色的面颊清丽绝伦,俨然是庄重自持的仙子,与过去不同的是,她还佩着镂花金冠等饰物,清纯美丽之余也透着王族少女独有的贵气。 她正在拷问谷小如。 “这就是你知道的全部了吗?”楚映婵问。 “是的,小如愿以镇守的生命担保。”谷小如说得信誓旦旦。 “这里的天空崩坏过一次,很薄的,我可以解开法器的限制,让你用通界绳离开,正如我现在允许你绑住我一样。” 谷小如继续说:“当然,还有一条路,那就是时空魔神的尸体,现在它老人家死得不能再死了,穿越它的躯体也不必再担心时间错乱的问题了。” 楚映婵认真地想了一会儿,问:“你的本体在你口中的那座灰殿里?” “仙子又猜对了呢。”谷小如点点头。 “你是镇守的传承,镇守将你创造出来,就是为了让巫家后人吞噬你。”楚映婵平静地说。 “我知道呀,但哪有食物是心甘情愿被吃的呢?”谷小如理所当然道。 “你还想反抗?”楚映婵问。 “当然。” 谷小如被绑得严严实实,却依旧是自信的样子,她说:“就算我不反抗,你也不会放过我的,对吧。” “当然。”楚映婵颔首,说:“因为你杀了人。” “我没有杀人!”谷小如据理力争。 楚映婵没有说话,只用寒冷彻骨的眼眸盯着她,楚映婵毕竟是云空山的门主,端起架子时气势吓人,谷小如只是对视了一会儿,神色就软了下来,她将声音压低了些,辩解道: “我没有杀人呀……我只是问他们借了点时间罢了,我问李文修借了一百五十年,问谷小如借了二十年……我会还他们的,只要他们有命拿的话。” 听了这番话,楚映婵确信,这就是一個彻彻底底的妖孽,待寻到手段之后,必须将她斩出。 林守溪静静地听着他们的对话,先是欣喜,后是失落。 欣喜在于他又见到了楚映婵,失落在于他知道,眼前发生的一切一定是梦。 在虚虚实实间经历了太久,林守溪已总结出了丰富的经验,他甚至可以精准地分析出这个梦的缘由:他知道谷小如要杀自己,但他做不出有效的反抗,于是深处的意识召唤来了楚映婵,让她救自己的性命,为了让谷小如拥有合理的动机,他又为她设想了一个镇守传承的身份,从而达成逻辑上的自洽。 不得不说,自己的梦还是很有想象力的,夸张之余也兼顾着现实的合理性。 只不过这次的梦似乎比之前的要清晰许多……这是即将醒来的征兆吗? 不管怎么说,能做梦总是好的。 梦是心灵的映照,无法真正解读出凶吉,但做梦这件事本身至少可以证明他的意识还在活跃,证明他还存在。 林守溪想运转洛书功法让自己醒来,可楚映婵近在咫尺的身姿让他产生了犹豫。 他知道,梦里的时间与外界是不同的,梦里哪怕过了很久,于外界也只是一瞬而已。 于是,在离开之前,他想在梦里给楚映婵一个拥抱。 有了这个念头后,他挣扎着起身,强忍着身体的酸痛走向楚映婵。 楚映婵发现他醒了,停止了打坐,她松了口气,轻柔地问:“你没事吧?” 林守溪甚至没有回答她,他抓住了她伸来的手腕,一把拽入怀里,楚映婵没反应过来,只是嘤咛了一身,窈窕的身姿便似纵体而来,倾在了少年的怀抱里,她没想到这孽徒这么大胆,害羞与惊愕之间想将他推开,却又怕将他伤着,手还未用劲就软了,看上去像是欲拒还迎。 谷小如在一旁看着,睁大了眼睛,她先前还在想,为何这清纯仙子捆绑的手法如此熟练,此刻,她觉得自己找到了答案。 楚映婵被林守溪压着,推到了墙壁上,若无外人在场,她的确可以丢盔弃甲乖乖献降,可谷小如还在一边看着,她岂能行出格之事,可惜林守溪太了解她了,她浑身上下的命门都被拿捏得死死的,在林守溪将一注真气灌入她后腰时,这位道法高绝的娇美仙子竟失了许多力气,任由少年铁一般臂膀将她箍住。 楚映婵咬着红唇唇珠,向谷小如冷冷看去。 “我什么也没看到,我什么也没听到。”谷小如连忙道。 红绳绑着她,将她拽出了洞窟。 日日夜夜的思念化为真实,楚映婵也没再抵抗。 她不由想起了楚门的两个月,这两个月里,他们虽还未扫雪,但私底下也常常有违道德地聚在一起,那时候,他们也常会做一些出格的事。 她记得有天夜晚,林守溪假着询问剑术的名义来闺房找她,她还在沐浴,林守溪没有惊动她,只在外面等,她也不知道自己知不知道林守溪在外面,她未将衣裳披好便推门而出了,门口,两人四目相对,一时失语,半晌,林守溪才憋出一句:“师父可真是……开门见山。” 还有一次,林守溪白日里惹恼了她,挨了她一顿狠打,晚上林守溪还以请罪的名义去找她,她笑盈盈地看他,责怪他没有诚意,竟是空手来的。 “师父要什么?”林守溪当时问。 “既然来了,帮我做道菜吧。”楚映婵说。 “师父要吃什么?”林守溪问。 “来盘家常小菜竹笋炒肉就可。”楚映婵轻笑着说,这也是他们之间的暗语之一,别有用意,她一边说着,还一边将手上的竹戒尺递给他。 “那……师父要什么佐料吗?”林守溪面色不改。 “嗯……加点盐粒好了。”楚映婵檀口微张,吐气如兰。 林守溪知道,这是让他‘严厉’的意思。 类似的场景时有发生,楚映婵也常常会想,究竟白天清冷的仙子是自己,还是晚上妩媚的少女是自己,亦或都是……在世人眼中,她仙靥清纯,皎皎出尘,但这又何尝不是世俗禁锢在她身上的符号之一呢? 她本就不该为此所累。 她一直在竭力说服自己,可她没有想到,自己心中天人交战时,林守溪这个孽徒竟毫无负罪之感,热烈拥吻。 罗裙待解之际,外面的谷小如忽然大喊起来:“正宫大人驾到啦。” 楚映婵心头一惊,忙要将林守溪推开,可身前的少年却半点不惧,一点没要逃离的架势,他紧按仙子腰肢,不让她挣脱,一副要玉石俱焚的架势。 “徒儿,你……你怎么了?”楚映婵这才意识到不对劲。 林守溪没有回答她,反而封住了她的唇。 也是此刻,慕师靖出现在了门外。 慕师靖想过许多种可能,唯独没料到眼前的画面。 “你……你们……在做什么啊?”慕师靖檀口轻颤,问。 林守溪心想,反正现在是做梦,自己有何惧怕的呢?梦之所以美好,当然是因为梦里可以为所欲为,做许多平日里不敢做的事。 “慕姑娘!”林守溪以一种不要命的语气喝道。 慕师靖被这声厉喝吓了一跳,仿佛她才是那个被捉奸的。 “怎……怎么了?”慕师靖心悸地问。 林守溪刚要开口,忽地发现,慕师靖的身后飘着一袭红色的衣角——小禾正站在她的身后。此刻,她也朝这望了过来。 第两百一十二章:孽债 光线模糊,雨丝寒冷,少女立在门口,红裙贴着酥莹细腿飘卷,背着光看不清面容。 “小禾……” 慕师靖莲步微移,想挡在她面前,遮住这幕画面,小禾却是轻轻摇头,一声不吭。 林守溪也震住了,他想,如果眼前这幕是真实的,那该是何等的可怕,不过幸好,这只是一个梦而已。 如果不是梦,楚楚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如果不是梦,小禾恐怕早就提刀冲进来了,如果不是梦,又怎么可能会出现这么荒诞的一幕呢……种种迹象表明,这只是一个梦而已。 可哪怕是梦…… 小禾立在洞口,虽在慕师靖身边,却依旧显得孤零零的,仿佛她真的只是一株幼嫩的禾苗,随时要被风吹折。 “小禾姑娘……我……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楚映婵慌了神,这位平日里衣冠如雪的仙子犹被压在地上,衣衫不整,乌云般的墨发流泻铺卷,镂花金冠被摘下放在了一边,阴冷狭窄的洞窟里,清丽妖冶的仙子双手捂着胸襟,迷离的眼眸也被慌乱取代,她想解释什么,可周身穴道都被林守溪轻车熟路地点住,半点力气也用不出。 林守溪看着伤心的小禾与慌乱的楚楚,亦不愿让梦继续推进下去,他运转洛书心法,想要离开这个梦,可令他浑身发寒的事发生了。 仿佛陷入沉眠,无论洛书心法怎样轰鸣,他都无法从梦中苏醒过来。 怎么会这样? 先前的意乱神迷荡然无存,雨丝吹入洞窟,打上脸庞,林守溪清醒了。 难道……这不是梦吗? 他看着身下的仙子,仙子也在注视着她,眸光盈盈,娇嫩湿润的樱唇似要咬出血来了,他这才回过神,连忙挪到一边,让楚映婵起身。 “师父,你怎么……” 林守溪心中亦有千言无语,只是不知如何汇成句子。 正在这时,小禾纤细的腿儿动了,她踩着一双梨白小靴,慢慢走了进来,走近时林守溪看清了她的脸颊,她发与衣裙都湿了,眼眶微红,像是哭过。 小禾的哭击穿了林守溪的心,他想抱住眼前的少女,可他抬不起臂膀,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的怀抱也是冰冷的。 “你为什么骗我?” 许久,小禾才问。 少女银铃似的声音洒来,却透着空灵的寒意,闻者如坠冰窖。 楚映婵笼着雪白的衣襟靠在一边,蜷起修长玉腿,侧着脸,不敢看小禾一眼,神情被青丝遮掩。 林守溪亦如鲠在喉,说不出一个字,此时此刻,他恨不得小禾拔出鞘中湛宫,一剑刺向他的胸口。 但小禾什么也没做,她只是固执地问:“为什么骗我?” “我……” 林守溪声音沙哑,他不知从何解释起,他与楚映婵纵有千般道理说辞,纵有万种崎岖缠绵,归根结底总是对不起小禾的。 小禾薄而红的唇颤了起来,她的声音也随着薄唇一起发颤:“你明明早就没有看破幻想的能力了,为何不与我明说呢?” “……” 林守溪愣住了,他立刻意识到,小禾误会了。 他敢胆大妄为是因为他误以为自己经历的一切都是梦境,而小禾则以为,他如当日那样,误将楚映婵当成了自己,所以行了轻薄之举。 林守溪只感绝处逢生,他立刻解开自己的衣襟,露出了胸口很淡的伤口,那里曾经埋有一片黑鳞,后来被黄衣君主一击击碎。 他连忙将黑鳞之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小禾。 “我……并非是刻意隐瞒。”林守溪说完之后,补充了一句。 小禾听完,红唇轻抿,她似在思考什么,只是心情絮乱,一时也不知如何斥责。 立在一旁的慕师靖却是清醒的,她听了这番话,再度想起那个雪夜,她不忍心看小禾妹妹被如此欺负,立刻生出了同仇敌忾之心。 “并非刻意隐瞒?” 慕师靖冷哼一声,踩着漂亮的尖头小鞋走入洞窟,来到林守溪面前,问:“你隐瞒此事,恐怕只是怕小禾对你用彩幻羽吧?你若行得正坐得端又有什么怕的呢?你究竟在心虚什么?” 一番问话下来,小禾也清醒了许多,是啊……他究竟在怕什么呢? “我,只是想逗逗小禾,并未多想。”林守溪语气很虚。 “逗逗?”慕师靖双臂环胸,道:“怕是没这么简单吧?” 林守溪喉结微微耸动,也在思考着应对之策。 慕师靖冷冷地盯着林守溪,继续问:“伱刚刚对我大喊大叫什么?你之前该不会以为,你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幻觉梦境吧?” 林守溪心头一震,慕师靖所言属实,但他是万万不能承认的,若是承认了,不就说明楚映婵是他的梦中情人了吗? “不是的,我以为你又和小禾一同捉弄我。”林守溪诚恳道:“先前对慕姑娘说话大声了些,我给姑娘赔罪。” 这番话本身没什么纰漏,小禾听了,虽心绪复杂,但她想到之前对林守溪的挑逗与戏弄,也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更加委屈。 慕师靖可不会这样被轻易说服。 她冷锋般的眼睛转向了躲在一边一声不吭的楚映婵。 “楚仙子。” 慕师靖淡淡开口,道:“林守溪不知道真的假的,你还不知吗?你已迈入仙人之境,就这样任由他欺辱?还是说……仙子另有隐情呢?” 好不容易放松些的小禾又提心吊胆了。 是了,她忽略了楚姐姐…… 她望向楚映婵,这位名动天下的纯白仙子侧着山峦起伏的身躯,容颜掩在阴影里,她哪还有骄傲清纯的神采,似在害怕着什么。 难道说…… 寒意从心底泛起,眼泪从面颊上滑落,她甚至不敢多加猜忌,生怕触碰到那个自己不愿接受的真相。 慕师靖来到楚映婵身前,捉起她的手,“好烫,仙子这是什么了,发烧了吗?” “没,没有。”楚映婵触电似地颤了颤,忙将手抽回怀里。 “那仙子这是怎么了呢?”慕师靖咄咄逼人。 楚映婵知道要冷静,可她怎么也冷静不下来,她在心中责怪着自己——明知小禾随时会回来,她却任他恣意作为,怎么会这样,自己是被冲昏了头脑么? “师父没有防备,所以才中了招,她刚要解释,你们就来了。”林守溪说。 “是吗?”慕师靖将信将疑。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声音:“我作证,他说的是真的。” 是谷小如的声音。 慕师靖将被五花大绑的谷小如拎来了洞窟,谷小如立刻绘声绘色地描述起了当时的事,她说楚映婵正在拷问她时,林守溪突发袭击,将仙子推倒,点住周身大穴,令她动弹不得。 谷小如作证之下,小禾倒是相信了些,楚楚姐姐的情态也变成了因为侵犯而引起的痛苦与恐惧……楚姐姐这般清纯温柔的女子,想来从未被这般粗暴对待过吧。 想到这里,小禾反而生出了几分内疚。 “是这样吗?”慕师靖问楚映婵。 楚映婵犹豫了一会儿,才以一副楚楚动人的情态嗯了一声。 慕师靖依旧没有罢休,她摊开手:“真言石。” 林守溪与楚映婵心中一凛,心想这下师父可以合葬了。 小禾反倒有些不想拿出真言石,慕师靖百般催促之下,她才将石头战战兢兢地取出,慕师靖知道她在害怕什么,轻轻叹息一声,将石头交到林守溪与楚映婵的手里。 出乎意料的事发生了,林守溪与楚映婵陆续回答了几个譬如是否相爱之类的问题,他们说了谎,真言石却没有响。 “小禾,你是不是……”慕师靖以为小禾用了灵根。 “我没有。”小禾立刻摇头,她虽然心软,可不会这样包庇他们。 见真言石没有动静,小禾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是我想多了么……慕师靖也自我怀疑。 楚映婵却是明白了什么,她看向谷小如,只见谷小如也在对她眨眼——她是镇守传承,执掌着神域的诸多规则,是她将这法器给屏蔽了! 可这个妖魔为什么要帮他们呢…… “无论如何,你都骗了小禾。”慕师靖很不服气,道:“你们可是夫妻,黑鳞这么重要的事你竟还敢隐瞒,真是居心叵测,还好本姑娘早早地看穿了你。” 听了慕师靖的话,林守溪也倍感困惑,他问:“慕姑娘为何一直怀疑此事,三番五次试探?” “我……” 慕师靖无言以对,悻悻然住口。 可经历了这么多,林守溪再傻也该回过味来了,他再次想起那个雪夜,无数的细节电光火石般涌上心头,串联在了一起,令得他心旌摇曳。 “那天晚上原来是……唔……” 林守溪吃惊地盯着她,刚刚开口,慕师靖已冲了上来,将他扑倒在地,捂住了他的嘴巴。 一旁的小禾看傻了,她痴痴开口:“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慕师靖假装没有听见小禾的发问,她盯着林守溪的眼睛,冷冷道:“给你两个选择,一是闭口,二是灭口。” …… 这场闹剧终于结束,小禾展现出了难言的大度,还去安慰了楚映婵,替夫君给楚仙子赔罪,埋怨夫君夺取了仙子的初吻,楚映婵听着小禾愧疚的话语,只觉心如刀绞,说不出半个字。 慕师靖也不想再提雪夜之事,她将矛头指向谷小如,开始拷问她。 很快,谷小如与楚映婵将先前发生的事陈述了一遍。 “你就是镇守传承?”小禾吃惊。 “如假包换。”谷小如说。 小禾蹙眉不语,心想这要是镇守传承,她该怎么下口? 同样的,谷小如还坦白了自己所有的罪行,她似是要刻意激怒他们,还一一叙述了自己是怎么杀死十多位祖师山弟子的,听得众人神色阴沉,几欲立刻提刀将她斩灭。 但投鼠忌器,她现在寄居在谷小如的身体里,谷小如生死未卜,他们并不敢贸然动手。 “我知道你们都很想杀我,但杀了我也没用的,我只是个分身而已。”谷小如说:“我的本体在灰殿里,你们要想捉拿我,可以去灰殿试试。” 她这番话太过直白,以至于所有人都觉得是陷阱,没有相信,谷小如白了他们一眼,道:“爱信不信咯,实在不行,你们也可以用真言石来测我呀。” 楚映婵闻言,心头一惊,她知道谷小如可以用法则屏蔽真言石,她到时候要是真这么做,自己要不要喝破她呢? “别再冒险了。” 楚映婵立刻打断谷小如的话,她解下了缠绕在腕上的红绳,说:“我用通界绳带你们离开。” 三人面面相觑,商量之后皆表示同意。 离开洞窟,楚映婵将通界绳向天空中一抛,通界绳暴涨,笔直地向天空中延伸,却无法探到尽头。 “你又在搞什么鬼?”慕师靖冷冷地看着谷小如,毫不客气,抬起靴尖抵着她的额头,将她摁在了岩壁上。 谷小如非但没有害怕,反而笑嘻嘻道:“仙子轻一点,小如疼……” 林守溪想用当初对付洛初娥的瞳术拷问她,可他进入她的精神内府后,发现蜷缩在精神内府中的,是娇小的谷小如,而非附身妖魔。 谷小如明明已束手就擒,可如何对付她,大家却是一筹莫展。 正在这时,楚映婵手中的通界绳忽生感应,泛起微光。 “到了!”楚映婵说:“通界绳连到外面了。” 仙子伸出玉手,递向小禾,小禾却摇了摇头,忽然说: “去灰殿吧。” “为什么?”楚映婵问。 “就是,嗯……直觉。”小禾也说不上来,她只是捧着心头,说:“我觉得应该去那里。” 慕师靖蹙起眉,想要劝说,林守溪却道: “小禾说的不无道理,这妖魔三番五次诱惑我们去灰殿,可能恰恰就是吃准了我们的心思,想反其道而行,让我们离开这片神域,她应是害怕我们抵达灰殿。” “万一你的想法也被吃准了呢?她猜到你会这么想,所以故意这么说,目的就是将你引去灰殿。”慕师靖推测道。 林守溪没有反驳,因为他知道,这样的争辩是没有意义的,谁也不知道这个妖魔真正的想法。 唯有谷小如无奈地撇嘴,道:“你们在说什么呀,我哪有这么聪明,倒是你们,可别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 灰殿门口,尸横遍野,雾气缭绕。 他们最终还是来到了这里。 谷小如被捉拿归案之后,一路上再没有妖邪偷袭,梦魇纠缠,他们畅通无阻地行至灰殿门口,透过淡淡的雾气仰望这座古老的雄殿。 小禾再次体会到那种深深的宿命感。 仿佛自断崖古庭相遇,她与林守溪对上第一眼时,他们就注定会出现在这里,接纳下这份年岁悠久的传承。 一路上,楚映婵却是颇为不安,她隐隐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慕师靖倒是没有太多的感觉,她对这座灰殿有着天生的亲切,仿佛她曾在这里沉眠过许多年。 穿越满地的尸骸进入古老的神殿。 神殿比外界看上去还要大,那是宏伟的大,也是空荡荡的大,里面除了无数干枯的魔神尸骸之外,几乎没有任何精致华美的装饰,它是那样的空旷,人站在其中,仰望光芒落向的穹顶,只觉得自己是一粒渺小的灰尘。 谷小如还是发难了。 “灰殿是陷阱,你们不该来的。”谷小如冷冷地开口。 回身望去,众人这才发现,谷小如不知何时将身上的绳子解开了,握在手中,她露出了微笑,说:“你们真是不听劝告哎。” “你又想耍什么阴谋诡计?”慕师靖已拔出了死证。 “我可从来没有耍什么阴谋哦,非要说的话,也是阳谋,你们有很多选择的……” 谷小如一边说着,一边掰起手指,道:“比如,你们可以用通界绳带我一起离开,也可以将我留下,你们独自离开,当然,你们也可以来灰殿……无论是何种选择,都是我想见到的。” 楚映婵明白她的意思。 将她带离神域无疑是将恶虎从牢笼中放出,后果不堪设想,而将她留下,她又可以在这逍遥法外,当一个土皇帝,至于灰殿…… 早已做好了万全之策的谷小如打了个响指,灰殿的大门缓缓合拢,瞬间,无数的阴风在殿中生出,发出凄厉的风啸,殿里那些高大的干尸似是活了过来,身躯蠕动间,每一步都令得地面颤动。 是啊……身为镇守传承的她又怎么可能真的弱小呢?自始至终,她几乎都以一种俯视的目光在看他们,将这些流落神域的少年少女玩弄于股掌之间。 现在,到了收网的时刻了。 谷小如站在中央,如号令群魔的使徒,灰殿的门已经锁死,她只需要指挥这些巨山般的怪物,将灰殿中的一切夷为平地。 谷小如望着并肩而立的慕师靖与楚映婵,咯咯地笑道:“放心好了,小如也是怜香惜玉的,尤其是你这香喷喷的仙子,我定将你调教得服服帖帖,乐不思徒。” 小禾没有被变故干扰,出奇地冷静,她一把抓住了林守溪的手腕,带着他向灰殿深处掠去。 “跟我走!”小禾笃定道:“我感觉到了,真正的镇守传承就在里面,只要吞噬掉它,这个妖魔就无法兴风作浪了。” “小禾姑娘好张狂哦。”谷小如不以为然地笑道:“镇守传承暴戾凶狠,按理来说,至少需要三名巫家弟子才能将它吞掉,你只有区区一人,恐怕做不到哦。” 小禾没有理会她的话语。 大公子、二公子、三小姐三个人哪怕加在一起,她也可以单臂败之,他们都能获得传承,自己凭什么不行? “结神侍令!”小禾望向林守溪,语若剑锋。 瞬间,一股寒意涌上林守溪的心头,他知道,自己担忧的事成真。 云真人说过,无论是小姐还是神侍,都须维持处子之身。小禾依旧是守身如玉的雏儿,可他却不是了。 他始终欺瞒着小禾,还为一次次在小禾的追问下险象环生而感到庆幸。 这是他的孽债,却要让小禾为他支付代价。 昔日的预言劈面而来,寒意析出血液,令他手脚冰冷,谷小如在后方大笑,笑得花枝乱颤,前仰后合,她仿佛早已知道一切,只是没有点破而已,这是她为他们搭起的舞台,也会为他们亲自落幕。 唯有小禾一心斩魔,对此浑然不知。 第两百一十三章:孽缘 光线模糊,雨丝寒冷,少女立在门口,红裙贴着酥莹细腿飘卷,背着光看不清面容。 “小禾……” 慕师靖莲步微移,想挡在她面前,遮住这幕画面,小禾却是轻轻摇头,一声不吭。 林守溪也震住了,他想,如果眼前这幕是真实的,那该是何等的可怕,不过幸好,这只是一个梦而已。 如果不是梦,楚楚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如果不是梦,小禾恐怕早就提刀冲进来了,如果不是梦,又怎么可能会出现这么荒诞的一幕呢……种种迹象表明,这只是一个梦而已。 可哪怕是梦…… 小禾立在洞口,虽在慕师靖身边,却依旧显得孤零零的,仿佛她真的只是一株幼嫩的禾苗,随时要被风吹折。 “小禾姑娘……我……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楚映婵慌了神,这位平日里衣冠如雪的仙子犹被压在地上,衣衫不整,乌云般的墨发流泻铺卷,镂花金冠被摘下放在了一边,阴冷狭窄的洞窟里,清丽妖冶的仙子双手捂着胸襟,迷离的眼眸也被慌乱取代,她想解释什么,可周身穴道都被林守溪轻车熟路地点住,半点力气也用不出。 林守溪看着伤心的小禾与慌乱的楚楚,亦不愿让梦继续推进下去,他运转洛书心法,想要离开这个梦,可令他浑身发寒的事发生了。 仿佛陷入沉眠,无论洛书心法怎样轰鸣,他都无法从梦中苏醒过来。 怎么会这样? 先前的意乱神迷荡然无存,雨丝吹入洞窟,打上脸庞,林守溪清醒了。 难道……这不是梦吗? 他看着身下的仙子,仙子也在注视着她,眸光盈盈,娇嫩湿润的樱唇似要咬出血来了,他这才回过神,连忙挪到一边,让楚映婵起身。 “师父,你怎么……” 林守溪心中亦有千言无语,只是不知如何汇成句子。 正在这时,小禾纤细的腿儿动了,她踩着一双梨白小靴,慢慢走了进来,走近时林守溪看清了她的脸颊,她发与衣裙都湿了,眼眶微红,像是哭过。 小禾的哭击穿了林守溪的心,他想抱住眼前的少女,可他抬不起臂膀,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的怀抱也是冰冷的。 “你为什么骗我?” 许久,小禾才问。 少女银铃似的声音洒来,却透着空灵的寒意,闻者如坠冰窖。 楚映婵笼着雪白的衣襟靠在一边,蜷起修长玉腿,侧着脸,不敢看小禾一眼,神情被青丝遮掩。 林守溪亦如鲠在喉,说不出一个字,此时此刻,他恨不得小禾拔出鞘中湛宫,一剑刺向他的胸口。 但小禾什么也没做,她只是固执地问:“为什么骗我?” “我……” 林守溪声音沙哑,他不知从何解释起,他与楚映婵纵有千般道理说辞,纵有万种崎岖缠绵,归根结底总是对不起小禾的。 小禾薄而红的唇颤了起来,她的声音也随着薄唇一起发颤:“你明明早就没有看破幻想的能力了,为何不与我明说呢?” 林守溪愣住了,他立刻意识到,小禾误会了。 他敢胆大妄为是因为他误以为自己经历的一切都是梦境,而小禾则以为,他如当日那样,误将楚映婵当成了自己,所以行了轻薄之举。 林守溪只感绝处逢生,他立刻解开自己的衣襟,露出了胸口很淡的伤口,那里曾经埋有一片黑鳞,后来被黄衣君主一击击碎。 他连忙将黑鳞之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小禾。 “我……并非是刻意隐瞒。”林守溪说完之后, 补充了一句。 小禾听完,红唇轻抿,她似在思考什么,只是心情絮乱,一时也不知如何斥责。 立在一旁的慕师靖却是清醒的,她听了这番话,再度想起那个雪夜,她不忍心看小禾妹妹被如此欺负,立刻生出了同仇敌忾之心。 “并非刻意隐瞒?” 慕师靖冷哼一声,踩着漂亮的尖头小鞋走入洞窟,来到林守溪面前,问:“你隐瞒此事,恐怕只是怕小禾对你用彩幻羽吧?你若行得正坐得端又有什么怕的呢?你究竟在心虚什么?” 一番问话下来,小禾也清醒了许多,是啊……他究竟在怕什么呢? “我,只是想逗逗小禾,并未多想。”林守溪语气很虚。 “逗逗?”慕师靖双臂环胸,道:“怕是没这么简单吧?” 林守溪喉结微微耸动,也在思考着应对之策。 慕师靖冷冷地盯着林守溪,继续问:“伱刚刚对我大喊大叫什么?你之前该不会以为,你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幻觉梦境吧?” 林守溪心头一震,慕师靖所言属实,但他是万万不能承认的,若是承认了,不就说明楚映婵是他的梦中情人了吗? “不是的,我以为你又和小禾一同捉弄我。”林守溪诚恳道:“先前对慕姑娘说话大声了些,我给姑娘赔罪。” 这番话本身没什么纰漏,小禾听了,虽心绪复杂,但她想到之前对林守溪的挑逗与戏弄,也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更加委屈。 慕师靖可不会这样被轻易说服。 她冷锋般的眼睛转向了躲在一边一声不吭的楚映婵。 “楚仙子。” 慕师靖淡淡开口,道:“林守溪不知道真的假的,你还不知吗?你已迈入仙人之境,就这样任由他欺辱?还是说……仙子另有隐情呢?” 好不容易放松些的小禾又提心吊胆了。 是了,她忽略了楚姐姐…… 她望向楚映婵,这位名动天下的纯白仙子侧着山峦起伏的身躯,容颜掩在阴影里,她哪还有骄傲清纯的神采,似在害怕着什么。 难道说…… 寒意从心底泛起,眼泪从面颊上滑落,她甚至不敢多加猜忌,生怕触碰到那个自己不愿接受的真相。 慕师靖来到楚映婵身前,捉起她的手,“好烫,仙子这是什么了,发烧了吗?” “没,没有。”楚映婵触电似地颤了颤,忙将手抽回怀里。 “那仙子这是怎么了呢?”慕师靖咄咄逼人。 楚映婵知道要冷静,可她怎么也冷静不下来,她在心中责怪着自己——明知小禾随时会回来,她却任他恣意作为,怎么会这样,自己是被冲昏了头脑么? “师父没有防备,所以才中了招,她刚要解释,你们就来了。”林守溪说。 “是吗?”慕师靖将信将疑。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声音:“我作证,他说的是真的。” 是谷小如的声音。 慕师靖将被五花大绑的谷小如拎来了洞窟,谷小如立刻绘声绘色地描述起了当时的事,她说楚映婵正在拷问她时,林守溪突发袭击,将仙子推倒,点住周身大穴,令她动弹不得。 谷小如作证之下,小禾倒是相信了些,楚楚姐姐的情态也变成了因为侵犯而引起的痛苦与恐惧……楚姐姐这般清纯温柔的女子,想来从未被这般粗暴对待过吧。 想到这里,小禾反而生出了几分内疚。 “是这样吗?”慕师靖问楚映婵。 楚映婵犹豫了一会儿,才以一副楚楚动人的情态嗯了一声。 慕师靖依旧没有罢休,她摊开手:“真言石。” 林守溪与楚映婵心中一凛,心想这下师父可以合葬了。 小禾反倒有些不想拿出真言石,慕师靖百般催促之下,她才将石头战战兢兢地取出,慕师靖知道她在害怕什么,轻轻叹息一声,将石头交到林守溪与楚映婵的手里。 出乎意料的事发生了,林守溪与楚映婵陆续回答了几个譬如是否相爱之类的问题,他们说了谎,真言石却没有响。 “小禾,你是不是……”慕师靖以为小禾用了灵根。 “我没有。”小禾立刻摇头,她虽然心软,可不会这样包庇他们。 见真言石没有动静,小禾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是我想多了么……慕师靖也自我怀疑。 楚映婵却是明白了什么,她看向谷小如,只见谷小如也在对她眨眼——她是镇守传承,执掌着神域的诸多规则,是她将这法器给屏蔽了! 可这个妖魔为什么要帮他们呢…… “无论如何,你都骗了小禾。”慕师靖很不服气,道:“你们可是夫妻,黑鳞这么重要的事你竟还敢隐瞒,真是居心叵测,还好本姑娘早早地看穿了你。” 听了慕师靖的话,林守溪也倍感困惑,他问:“慕姑娘为何一直怀疑此事,三番五次试探?” “我……” 慕师靖无言以对,悻悻然住口。 可经历了这么多,林守溪再傻也该回过味来了,他再次想起那个雪夜,无数的细节电光火石般涌上心头,串联在了一起,令得他心旌摇曳。 “那天晚上原来是……唔……” 林守溪吃惊地盯着她,刚刚开口,慕师靖已冲了上来,将他扑倒在地,捂住了他的嘴巴。 一旁的小禾看傻了,她痴痴开口:“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慕师靖假装没有听见小禾的发问,她盯着林守溪的眼睛,冷冷道:“给你两个选择,一是闭口,二是灭口。” 这场闹剧终于结束,小禾展现出了难言的大度,还去安慰了楚映婵,替夫君给楚仙子赔罪,埋怨夫君夺取了仙子的初吻,楚映婵听着小禾愧疚的话语,只觉心如刀绞,说不出半个字。 慕师靖也不想再提雪夜之事,她将矛头指向谷小如,开始拷问她。 很快,谷小如与楚映婵将先前发生的事陈述了一遍。 “你就是镇守传承?”小禾吃惊。 “如假包换。”谷小如说。 小禾蹙眉不语,心想这要是镇守传承,她该怎么下口? 同样的,谷小如还坦白了自己所有的罪行,她似是要刻意激怒他们,还一一叙述了自己是怎么杀死十多位祖师山弟子的,听得众人神色阴沉,几欲立刻提刀将她斩灭。 但投鼠忌器,她现在寄居在谷小如的身体里,谷小如生死未卜,他们并不敢贸然动手。 “我知道你们都很想杀我,但杀了我也没用的,我只是个分身而已。”谷小如说:“我的本体在灰殿里,你们要想捉拿我,可以去灰殿试试。” 她这番话太过直白,以至于所有人都觉得是陷阱,没有相信,谷小如白了他们一眼,道:“爱信不信咯,实在不行,你们也可以用真言石来测我呀。” 楚映婵闻言,心头一惊,她知道谷小如可以用法则屏蔽真言石,她到时候要是真这么做,自己要不要喝破她呢? “别再冒险了。” 楚映婵立刻打断谷小如的话,她解下了缠绕在腕上的红绳,说:“我用通界绳带你们离开。” 三人面面相觑,商量之后皆表示同意。 离开洞窟,楚映婵将通界绳向天空中一抛,通界绳暴涨,笔直地向天空中延伸,却无法探到尽头。 “你又在搞什么鬼?”慕师靖冷冷地看着谷小如,毫不客气,抬起靴尖抵着她的额头,将她摁在了岩壁上。 谷小如非但没有害怕,反而笑嘻嘻道:“仙子轻一点,小如疼……” 林守溪想用当初对付洛初娥的瞳术拷问她,可他进入她的jing神内府后,发现蜷缩在jing神内府中的,是娇小的谷小如,而非附身妖魔。 谷小如明明已束手就擒,可如何对付她,大家却是一筹莫展。 正在这时,楚映婵手中的通界绳忽生感应,泛起微光。 “到了!”楚映婵说:“通界绳连到外面了。” 仙子伸出玉手,递向小禾,小禾却摇了摇头,忽然说: “去灰殿吧。” “为什么?”楚映婵问。 “就是,嗯……直觉。”小禾也说不上来,她只是捧着心头,说:“我觉得应该去那里。” 慕师靖蹙起眉,想要劝说,林守溪却道: “小禾说的不无道理,这妖魔三番五次诱惑我们去灰殿,可能恰恰就是吃准了我们的心思,想反其道而行,让我们离开这片神域,她应是害怕我们抵达灰殿。” “万一你的想法也被吃准了呢?她猜到你会这么想,所以故意这么说,目的就是将你引去灰殿。”慕师靖推测道。 林守溪没有反驳,因为他知道,这样的争辩是没有意义的,谁也不知道这个妖魔真正的想法。 唯有谷小如无奈地撇嘴,道:“你们在说什么呀,我哪有这么聪明,倒是你们,可别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灰殿门口,尸横遍野,雾气缭绕。 他们最终还是来到了这里。 谷小如被捉拿归案之后,一路上再没有妖邪偷袭,梦魇纠缠,他们畅通无阻地行至灰殿门口,透过淡淡的雾气仰望这座古老的雄殿。 小禾再次体会到那种深深的宿命感。 仿佛自断崖古庭相遇,她与林守溪对上第一眼时,他们就注定会出现在这里,接纳下这份年岁悠久的传承。 一路上,楚映婵却是颇为不安,她隐隐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慕师靖倒是没有太多的感觉,她对这座灰殿有着天生的亲切,仿佛她曾在这里沉眠过许多年。 穿越满地的尸骸进入古老的神殿。 神殿比外界看上去还要大,那是宏伟的大,也是空荡荡的大,里面除了无数干枯的魔神尸骸之外,几乎没有任何jing致华美的装饰,它是那样的空旷,人站在其中,仰望光芒落向的穹顶,只觉得自己是一粒渺小的灰尘。 谷小如还是发难了。 “灰殿是陷阱,你们不该来的。”谷小如冷冷地开口。 回身望去,众人这才发现,谷小如不知何时将身上的绳子解开了,握在手中,她露出了微笑,说:“你们真是不听劝告哎。” “你又想耍什么阴谋诡计?”慕师靖已拔出了死证。 “我可从来没有耍什么阴谋哦,非要说的话,也是阳谋,你们有很多选择的……” 谷小如一边说着,一边掰起手指,道:“比如,你们可以用通界绳带我一起离开,也可以将我留下,你们独自离开,当然,你们也可以来灰殿……无论是何种选择,都是我想见到的。” 楚映婵明白她的意思。 将她带离神域无疑是将恶虎从牢笼中放出,后果不堪设想,而将她留下,她又可以在这逍遥法外,当一个土皇帝,至于灰殿…… 早已做好了万全之策的谷小如打了个响指,灰殿的大门缓缓合拢,瞬间,无数的阴风在殿中生出,发出凄厉的风啸,殿里那些高大的干尸似是活了过来,身躯蠕动间,每一步都令得地面颤动。 是啊……身为镇守传承的她又怎么可能真的弱小呢?自始至终,她几乎都以一种俯视的目光在看他们,将这些流落神域的少年少女玩弄于股掌之间。 现在,到了收网的时刻了。 谷小如站在中央,如号令群魔的使徒,灰殿的门已经锁死,她只需要指挥这些巨山般的怪物,将灰殿中的一切夷为平地。 谷小如望着并肩而立的慕师靖与楚映婵,咯咯地笑道:“放心好了,小如也是怜香惜玉的,尤其是你这香喷喷的仙子,我定将你调教得服服帖帖,乐不思徒。” 小禾没有被变故干扰,出奇地冷静,她一把抓住了林守溪的手腕,带着他向灰殿深处掠去。 “跟我走!”小禾笃定道:“我感觉到了,真正的镇守传承就在里面,只要吞噬掉它,这个妖魔就无法兴风作浪了。” “小禾姑娘好张狂哦。”谷小如不以为然地笑道:“镇守传承暴戾凶狠,按理来说,至少需要三名巫家弟子才能将它吞掉,你只有区区一人,恐怕做不到哦。” 小禾没有理会她的话语。 大公子、二公子、三小姐三个人哪怕加在一起,她也可以单臂败之,他们都能获得传承,自己凭什么不行? “结神侍令!”小禾望向林守溪,语若剑锋。 瞬间,一股寒意涌上林守溪的心头,他知道,自己担忧的事成真。 云真人说过,无论是小姐还是神侍,都须维持处子之身。小禾依旧是守身如玉的雏儿,可他却不是了。 他始终欺瞒着小禾,还为一次次在小禾的追问下险象环生而感到庆幸。 这是他的孽债,却要让小禾为他支付代价。 昔日的预言劈面而来,寒意析出血液,令他手脚冰冷,谷小如在后方大笑,笑得花枝乱颤,前仰后合,她仿佛早已知道一切,只是没有点破而已,这是她为他们搭起的舞台,也会为他们亲自落幕。 唯有小禾一心斩魔,对此浑然不知。 第二百一十四章:逆流 回忆往昔,小禾觉得自己早该知道的。 她想起了重回巫家的那天,她将林守溪赶到门外,准备沐浴更衣,走过书案时,看到某本书页中似夹着纸,等她沐浴出来时,发现那纸又消失了,她当时并未太放在心上,以为是林守溪取走的。 联想到那个雪夜,她隐约听到了慕师靖的声音,出于困乏,她并未起身去看,次日清晨她询问林守溪,林守溪矢口否认,她也只以为是幻觉,没放心上。 如今回想,一切都串联起来了,自云空山始,慕师靖就始终跟在他们身边,唯她不知。 她又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地牢中慕师靖屈腿靠墙,斜望穹顶的忧郁眼神,想起了妖煞塔时,林守溪先给她讲了不死国的故事,却在一天后才说起三界村的事,想起了他们的遮遮掩掩,想起了他们的欲说还休…… 或许她早就从这些蛛丝马迹中觉察到了,只是她始终没有或不敢往那个方面去想,她曾以为这是信任,今日才明悟,这不过是逃避。 当真相浮出水面,在这个刹那,过往的一切也成了水面上的浮光掠影,变得不可捉摸,她忽然觉得,在他们未曾相逢时,彼此的爱是充盈的,它在相逢时抵达圆满,却又在全力把握时失衡。 在地牢中,她对慕师靖说只要林守溪活着,哪怕三妻四妾她也能接受,这是真的,这在重逢后被她矢口否认也是真的,古人常言欲壑难填,欲望本就是无穷无尽的深渊,它就像是一棵树,自以为枝繁叶茂,实则依旧会不断萌发出新芽。林守溪也一样。 林守溪与慕师靖的爱被伦理阻断,又或者它从未断裂,自己只是他爱而不得后失衡的投影,她并不是那棵树,反而是新抽的枝叶。 人对于他人的爱,很多时候源于自身的压抑与克制。 她的童年一点也不美好,野兽嗥叫是她日夜倾听的曲,深山老林是磨砺她成长的石,世人眼中的大好风景于她而言是残酷的,她看到雪时只能想到匮乏与寒冷,看到潭水时只能想到里面深藏的怪物,她有着与生俱来倾国倾城的容颜,却似空谷幽兰,只能孤芳自赏,关于‘风情’,她也只在为数不多的典籍中窥见一二。 她惊艳于林守溪的温柔与真诚,惊艳于慕师靖的潇洒与清艳,惊艳于楚映婵曼妙绝伦的躯体和与生俱来的仙子风采,这本是对自我的依恋,因为十余年的压抑而投射到了他人身上,于是她们变得如此耀眼,耀眼得足以将她照亮。 在楚门的两个月里,她也贪恋起了与大家在一起的生活,并心安理得地耽溺其中。这种贪恋让她害怕,因为在世俗的道德秩序里,她们若要永远在一起,方法只有一个……她羞恼于这个荒唐的想法,也觉得林守溪没这本事与胆子,于是她提出了要回巫家,她想从中抽离出来。 这次巫家之行,与其说是回乡,不如说是逃离。 可她终究没能逃开。 在看到信的瞬间,她心里竟没有太多的悲伤,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尘埃落定之感。 慕师靖躺在地上,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眸,她刚刚从梦中苏醒,意识还昏昏沉沉,她隐约记得自己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别无他事,只是一直在喝水。 “小……禾?” 慕师靖不知道她为什么哭,是因为自己昏睡很久,她以为自己死了么…… 小禾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抱在怀里,抱得很紧很紧,慕师靖蓦然睁眼,她贴着雪发少女温热的脖颈,感受着她身躯的娇软与纤瘦,小禾似乎在哭,微微战栗的身躯里,她前所未有地怯弱。 “小禾,我……我没事,别哭了。”慕师靖轻拍她的后背,安慰道。 小禾不说话,只是抱得更紧……她好像很害怕。 慕师靖不明所以,仰起头,对上了林守溪的脸,林守溪像是很吃惊,吃惊得双目空洞,那张清秀绝伦的脸也失去了神采,楚映婵立在林守溪的更后方,青丝白裙无风而飘,她的裙袂明明是那样洁白,却显着莫名的灰暗。 林守溪木然地立着。 他想过无数种可能性,唯独没有想到小禾会这样回答。 他听着小禾的哭声,知道她真的知道了。 他没有任何辩解的理由。 楚映婵立在他的身后,道心飘摇,她又想起了当初神域离别的一幕,她本该是降妖伏魔的仙子,却亲手摧毁着这一切,她曾有无数次补救的机会,却放任其错过。无法尽兴时的欢好反而是最尽兴的,她迷失其中无法自拔,现在悔之已晚。 灰殿陷入了寂静。 穹顶的光落到他们身上,却无法照亮任何人。 谷小如坐在魁首鼍龙之顶,远远望来,兴意阑珊。 “不该是相爱相杀的画面么?怎么……这么安静?”谷小如自言自语着,她低下头,看着小腹处匕首留下的伤口,蹙起了眉。 这副身体维持不了太久,她不能再等了。 她本想用言语继续蛊惑小禾,让她拔出剑刃,将这对奸夫淫妇一道斩杀,然后任其看着满手的鲜血发疯,在悔恨与憎怨中度过余生。 可惜这丫头有生之灵根,她现在屏蔽了一切的声音,什么也不想听。 真无趣呢…… 谷小如在龙首上盘膝而坐,她喃喃道:“我才不想被吃掉呢。” 之后,口哨声再度响起,这是斩尽杀绝的号令。 殿中的尸骸们像是苏醒的山岳,它们行走在黑压压的殿里,再度朝少年少女们靠拢过去,地面的震颤令呆滞的人们恢复清醒,林守溪与楚映婵回首望去,眼眸里的空洞化作了刻骨铭心的仇恨。 “明明是你们自己做的孽,却要将这种仇恨移到我身上来么,真是过分呢。”谷小如轻轻摇头。 如山的尸骸里,林守溪与楚映婵化作两道虹影,联袂掠入其中,快若锋芒出鞘。 小禾既已知道,他们也不再伪装,事已至此,他们谁也不会松手,他们已决心用一生去赎罪,无论小禾原谅与否。 雪发少女犹抱着慕师靖哭泣,慕师靖看着林守溪与楚映婵以卵击石般冲杀入阵的身影,小声道:“小禾……他们这架势怎么像是私奔呀。” 小禾只是抱着她,像是要把她揉碎在怀里。 慕师靖不知道这种情感是什么,只觉得孤独。 大殿之上,钢铁般的硬骨再度如乐器般撞击,密集的声音在这一刻汇聚成铁一样的洪流,它盘旋在众人的上空,一如悬而未落的死亡。 林守溪与楚映婵陷入了与尸骸的惨斗里,气丸的转速转眼来到了极致,楚映婵的身边,更是有空气不断爆裂,化作白色的音锥,那是境界即将突破这方天地极限时的证明。 她的剑法不再如云海变幻般缥缈难测,而是大开大合,带着横扫天地一往无前之势,她窈窕秀丽的身影不断陷入剑光,又不断雪鹤穿云般破光而出,剑光所及之处,钢铁般的断肢也会被搅成数不清的碎屑。 楚映婵从未这么搏命地挥剑过,她的身躯似也化作了这雪亮的锋芒,她恣意挥剑杀戮,打神尺与雪鹤剑皆契合她的心意,发出了凄绝的嘶啸,只是,她可以斩开一切,唯独斩不去心中的魔鬼。 “你想用斩杀魔鬼给你道德上的满足么?” 谷小如淡淡笑道:“这不过是丑陋的自我安慰罢了,你若真心亏欠,就不该杀入这尸骸群中,而是应当转过身去,跪在巫幼禾的面前,祈求她的原谅。” 这一次,楚映婵剑眸不变,她冷冷反问:“你身为镇守传承,却又为何行这妖魔之举,杀无辜之人?” “呵——” 谷小如冷笑:“什么镇守传承,说得好听,不过是更高阶一些的灵丹妙药罢了,丹药就活该被吃吗?若非黄衣君主赐予我人性,我注定浑浑噩噩走向我的宿命,永远也得不到觉醒。” “黄衣君主……” 林守溪在倾力的杀戮中听到了这个词。 黄衣君主没有轻易地放过他们,它在离开神域之前,用魔念污染了镇守传承,它虽已离去,但等到镇守神域第二次开启,原本的传承将代替黄衣君主,成为诛杀他们的刀匕! 谷小如从鼍龙的头上起身,她高高举起双手,一手握拳,一手成掌,像是在赞美那位神秘的太古之神。 与此同时,谷小如脸上的神色也越来越疯狂。 她吟哦出声: “伟大的黄衣君主啊,你是群星闪烁的光芒,是新纪元里最初降临的神,是古往今来最完美的生灵,我会成为您忠诚的侍者,等待您的降临,等待您带领我族走向真正的自由。” 接着,谷小如像是看到了许多梦幻般的奇景,她仰起头,开始旋转,裙摆飘飘。 随着她的吟唱,殿内的尸骸们也开始起舞。 它们有妖兽,有巨人,有龙裔,有邪灵,它们本是一具具陈列的干尸,在此刻却拥有了生的活力,战斗的姿态宛若舞蹈。 这种舞蹈对于谷小如来说是美的,对于林守溪与楚映婵却是残酷的,他们早已陷入了战斗的泥沼里,无法抽身,尸骸的狂暴更激起了他们战斗的欲望,逼着他们将身体发挥至极限。 若非神域的境界压制,以林守溪与楚映婵的境界,恐怕早已被这些大魔踏平。 但现在也不远了。 他们的力量岂能挡得住山岳的倾轧,哪怕楚映婵境界高绝也终会力竭,哪怕林守溪体魄无双也终会崩溃,他们的血液不断燃烧,沉溺于战斗并希望从战斗中获得解脱的他们越陷越深,逐渐被尸骸们持续不休的进攻压垮。 林守溪的剑从右手换到了左手,他虎口已裂,鲜血喷涌,脸颊上尽是血痕,楚映婵剑势渐竭,也被迎面而来的斧风震飞,白裙下洇出红色。 他们再度扑了过去,不知疲倦,仿佛要一直挥剑,直到死亡。 可饶是他们拼却性命,又如何能抵挡得住四面八方而来的进攻,妖兽潮向着大殿深处压去。慕师靖跪在地上,仰首望着黑压压的群魔,她想要拔剑,却腾不出身,少女的泪水已将她的后背染湿。 “死证!” 慕师靖喝了一声。 死证听令,主动出鞘,凌空悬浮,嗡然长嘶。 慕师靖骈指一划,剑似冰面行舟,飞一样掠出,也去阻截昂首阔步而来的魔们。 死证虽然灵性,可比之浩荡的群魔,到底是杯水车薪。 眼看着林守溪与楚映婵伤势越来越重,慕师靖心急如焚,正准备强行推开哭泣的小禾,前去应战,这时,小禾却主动松开了怀抱。 “我们永远都是姐妹吗?”小禾轻声问。 “当然。”慕师靖毫不犹豫地说。 小禾没有作任何的追问,只是说了声:“好。” 接着,雪发红裙的少女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群魔已至身后。 她却没有去拔剑。 不知不觉间,小禾已转过了身,她平静地望向了魔群中厮杀某个身影,道:“结神侍令。” 少女的声音很轻,但林守溪还是清楚地听到了。 他从尸骸群中回眸望来,远远地看到了小禾,她立在慕师靖的身边,形单影只。 “可,可是……”林守溪第一反应是小禾误会了什么,他已非处子,如何结令? “结神侍令。”小禾重复了一遍。 她的声音冷漠,宛若主人对侍者的命令。 林守溪遥望她的眼神,幡然明白,哪怕他非处子,结令夺取传承也是唯一的办法,若他们不做,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 这是唯一的办法。 迟疑之间,一个巨人手持大剑斩落下来。 剑风近至头皮时,林守溪持着转身准备回身去挡,余光中,楚映婵雪影斜插而来,将其阻截,仙子的白裙已被鲜血染红,她持剑高举,挡住了压下了剑刃,她背对着林守溪,与巨力抗衡着,纤细的腰肢似随时要折,但她依旧用温柔似水的声音说: “去吧。” 林守溪扫清了心中的迟疑,重重点头。 他穿过了魔群,泪流满面的少女就在他身前。 “把神侍令拿出来。”小禾说。 “神侍令?”林守溪微愣。 “嗯。”小禾点点头。 林守溪在怀中搜寻了一阵,只寻出了一封婚书。 小禾看着红色的婚书,泪水依旧不断流出,唇角却是莞尔,“这就是我们的神侍令。” 楚映婵与慕师靖阻挡着群魔的推进,林守溪与小禾手牵着手,向着大殿深处走去。 神侍令在他们之间缔结。 …… 高处,镇守传承散发着狂暴的光芒。 谷小如遥遥眺望,她不再起舞,也因为紧张而平静下来。 “要自寻死路了吗……”她轻声说。 远处,小禾来到传承面前,红裙在风雷中激荡。 她白皙的手穿过骨架,将那枚传承握于掌心,毫不犹豫地一口吞下。 刹那之间,雷电穿体化作,化作狂怒火焰,贯入了小禾的身躯之中,小禾已做好了准备,打算用全部的毅力去抵抗这份痛苦,可出乎她意料的是,雷电入体之后,痛苦却没有如期到来,她的身体平静如常,仿佛刚刚饮下的不是狂躁的传承,而是一杯平淡的水。 接着,小禾听到身后传来了痛苦的哼叫声,她回过头,发现林守溪正跪在她的身后,浑身都在剧烈地发抖。 谷小如平静地望着发生的一切,早有预料。 神侍的存在本就是小姐的分忧者,他的存在就是为了转嫁痛苦。 用不了多久,小禾就会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郎君惨死在她的面前,被烈火与雷电溶为一滩脓水。 “林守溪,你怎么了?!”小禾立刻抓住了他的肩膀,盯住他涣散的眼神。 林守溪没有回答。 他的每一节骨头都在颤抖,这是无法言说的痛苦,它钻入骨髓与灵魂的深处,如炮烙熔骨,比千刀万剐更盛百倍,人的精神意志在它面前脆弱得像一张纸,真正身处其中,人唯一的念头只有自尽。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火焰与雷电在少年身上肆虐游走,它们是一只又一只的手,试图撕扯瓦解林守溪这副强韧的体魄。 极致的痛苦之余,林守溪竟感到了解脱与庆幸……这份痛苦由他承受而非小禾,这是他最大的庆幸。 就在谷小如以为要大功告成之际,她的笑容忽然凝固在了脸上。 林守溪没有死去。 非但没有死去,在火焰与雷电里,他的身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着蜕变! ——他皮肤在火焰中剥落,取而代之的是新生婴儿一般洁白细嫩的肌肤,缠绕在他身上的雷电也不再是枷锁,更像是一条条环绕着他身躯的、已被驯服的蛇。 这是林守溪也没有料到的。 火焰与雷电加身之际,他体内的白瞳黑凰剑经竟再度苏醒,雷与火亦是剑经的法则之一,它们不再沉寂,竟主动从镇守传承中汲取精粹的力量,化为己用! 因祸得福,他现在就像是火焰与雷劫中的凤凰,即将涅槃而出。 “不……不可能……” 就像是从云端坠入泥地,谷小如突然失了神。 怎么办,怎么办…… 怎么会这样?难道这场危机就这样被他们轻易化解吗?难道自己要这样被轻易吃掉吗?不可能,不可能!黄衣君主已赐予我人性,我又怎会重新成为待宰的羔羊! 谷小如站在魁首鼍龙的背脊上,六神无主。 她想要阻止林守溪与小禾,可慕师靖与楚映婵却挡在他们之间,拦住了她的去路。 谷小如感到无比的荒唐。 巫幼禾!这两个可都是和你抢夫君的假姐妹真情敌啊,伱为什么要救她们,将她们一劳永逸地除掉不好吗? 谷小如目眦欲裂,她知道,自己的心乱了。 难道说,这一切早已在镇守大人的计算之中? 镇守……生的时候摆布我,死了难道也要阴魂不散将我掌控吗? 她自以为主宰了自己,实际上也不过是黄衣君主与镇守对弈的棋子。 她随时可以被黄衣君主抛弃。 “不!不可能!”谷小如再次呐喊。 她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吞噬。 这一次,命运要把握在自己的手里。 谷小如目眦欲裂,她高高举起匕首,插入了自己的胸膛,稀薄的时之雾从胸口飘出,被她攥于掌心,如握住了命运,她睁大了眼睛,故技重施,声嘶力竭地大喊:“逆转!” 章节已经发了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 起点刷新不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rourouwu.com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一十五章:无谅 谷小如的嘶叫声响彻灰殿的上空。 她已从既定的命运中逃出,绝不想再回去了。 她从时空魔神的尸体上窃取了力量,这是足以颠倒阴阳乾坤的力量,只可惜谷小如身患隐疾,本就活不了多少年,她之前拿走的二十年几乎是这小姑娘的全部。 再次剖开身体,淌出的时之雾如此稀薄……但这足够了。 我要靠它逆天改命,谷小如心想。 青铜浇筑的王座前,火焰与雷电纵横肆虐,它就像新生的魔,张牙舞爪,闪烁不定的弧光将少年少女照亮。 时光逆转。 谷小如手中的时之雾只够逆转片刻。 刹那间,林守溪体内的剑经停止了转动,同时,他的痛苦也消失不见,回过神时,他与小禾依旧在青铜王座之前,镇守传承镶嵌在白骨里,完好无损。 ——时间倒流回了吞噬传承之前。 所有人都回过了神。 “小心,她要逃!”慕师靖惊呼。 鼍龙的额顶,谷小如垂下了头,宛若断了线的木偶,失去了全部的生气,她艰难地抬起头,眼眸中的光发丝般纤弱。 尸骸在近处高耸,雷火在远处燃烧,这应是阴冥地府吧……她想。 “哥哥……”谷小如轻轻发出了最后的声音。 另一边。 小禾的身前,那里传承的种子开始松动,它从骨爪之间挣脱出来,意欲出逃。 井底之蛙并不痛苦,痛苦的是被从井底捞出,见识过外面的大千世界后,又被重新扔回井底。镇守传承就是这只蛙。 镇守是创造她的人,但她从未对镇守这么厌恶过,她厌恶镇守,厌恶他算无遗策的傲慢姿态,甚至厌恶他创造了自己。 是黄衣君主赐予了她人性,她不能辜负作为人的自己! 火焰冲天而起。 近在咫尺的小禾被瞬间照亮,裙袂也似火焰中的一朵。 她没有后退半分,而是伸出手,探入火中。 少女秀眉淡皱。 这淡皱的眉间,亦蕴藏着难以想象的痛苦。 林守溪未犹豫半分,顷刻来到她的身边,想助她一臂之力,可小禾却按住了他的手。 “我是巫家的小姐,只有我可以把握它。”小禾平淡道。 传承具有森严的规矩,它只允许拥有巫家血脉之人继承,也只允许使用镇守挑选的神侍,当年林守溪试图吞噬过传承,也以失败告终。 三份传承融为一体,威力难测,若是过去的小禾倾尽全力或可将它彻底把握,但今日的她道心飘摇,心力交瘁。 火光里,蓦地响起了一声龙吟。 这声龙吟声与过去他们听到的都不相同。 它虽蕴着痛苦与绝望,听起来却是清冽悠远的,像是山巅涌出的火,也似九天飞下的瀑。 龙吟声里,火焰被利剑劈开,细瘦长龙从中飞出,盘旋于万座之上。 楚映婵与慕师靖仰首望去之际,皆大吃一惊,眼前这条龙,与他们过去所见的所有龙都不相同! 它形似巨蟒,以火为体,以雷为鳞,五爪张扬,由首及背的脊线上,青色的鬃羽飞扬不休,它生有一对如鹿的巨角,巨口中喷吐着紫电红光,它宛若一盏照彻幽险的古灯,在灰殿中大放光明,它明明没有翅膀,却可凌空悬停,没有人知道这种力量从何而来,仿佛它就是天生如此的幽魂。 “这是……龙裔?”楚映婵问。 “不。”慕师靖摇首,一字一顿道:“这是龙,真正的龙!” 这是镇守传承显化的模样。 它显化的是镇守生前的本体! 慕师靖自幼就听过龙的传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以为龙是人对于闪电的崇拜,时至今日,一条活生生的雷电五爪长龙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神话中,龙可大可小可升可隐,眼前的龙无异于处于极度虚弱的状态,它虽依旧保持着与生俱来威严与古老,身躯却远不复神话中的恢弘雄伟。 它想逃,它想显化本体逃出这里! 小禾岂能让它如愿? 她仰起螓首,如冰的眼眸眯成一线,少女注视着这头雷火之龙,二话不说,笔直跃起,施展着擒拿的武功,赤手空拳迎向这头巨龙。 她是镇守钦定之人,对于这份传承有着与生俱来的压制,传承再强大,在小禾面前也如遇天敌,根本不敢还手。 小禾骑在龙背上,手抓鬃毛如持缰绳,稳住身形后,她逆着风雷再跃,径直跳到了巨龙的龙角边,抓住龙角,对着它的头颅猛地下拳。 林守溪反应也快,他脚踩青铜王座骤然跃起,身形如箭,手精准地抓住龙尾,猛地一荡,双手抓住了龙张开的雷鳞,他手指牢牢地扣住鳞片,抬起头,眼前是小禾驭龙的背影。 楚映婵与慕师靖也施展身法纵跃而来,快若惊雷。 可她们甫一靠近巨龙身边,就被激荡的雷火震开,这个领域对于小禾与林守溪是敞开的,却不允许神侍之外的人进入! 一袭血裙的楚映婵望着那条龙,只见龙在空中痛苦翻滚着,一如被钉住了七寸的巨蟒,她扭动着坠落,轰然砸在了地面上,爆发出痛吟。 小禾娇小的身躯压着起伏不定的龙头,不断挥拳,直打得拳头血肉模糊,虚弱古龙不断翻滚,哀吟不休。 既然林守溪有对抗这种剧痛的手段,小禾也不再有任何顾忌,她挥拳如雨,直要将它打回原形,吞入腹中! “它好像快不行了……”慕师靖将死证横于身前,斩去激荡而来的风雷。 楚映婵却是紧闭樱唇,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果然,慕师靖话音才落,异变陡生。 奄奄一息的巨龙回光返照般爆发出了怒吼。 瞬间,灰殿的后门洞开。 白色的寒风灌入殿中。 殿后虚无的夜幕显露真容。 夜幕之上,无数的恶鬼与英灵在天空中飘荡,一如无家可归的游魂,殿的中央,是一口漆黑的古井,古井上的图案规整,如另类的眼眸。 “不好,它想从时空魔神的尸体里逃出去!”慕师靖立刻做出判断。 她的判断是准确的。 这是逃往外界最近的路,也是它唯一可以寻求的生路。 小禾没有放它离开。 她心中积蓄了太多怨怒,压抑了太多苦痛,它们在今日尽数喷薄出来,涌上了她鲜血淋漓的拳尖,她今日无论如何要将这传承夺来,这是她宿命,若无法抵达这个宿命的节点,她如何走向更远更高的苍穹? 小禾没有离开,林守溪也不会离开,他死死扣着雷鳞,任由雷火割入指甲的缝隙,徒手将其掀去,如给鱼刮鳞。 切他体内的鼎火熊熊燃烧,不断产出的丹药对身躯进行着修补,他鼎火虽碧,但炼制的丹药依旧不足以修复身体的伤。 龙怒吼着,长吟着,翻滚着,它爬到井边,五爪扣住井缘,井的封印被它打开了。 它曾经百丈的身躯已变成巨蟒大小,这口井勉强可以容纳。 它扭动着身躯,朝着井中逃逸而去。 楚映婵逆风冲出大殿。 她所见的最后一幕是受伤的巨龙带着小禾与林守溪冲入井底的画面。 慕师靖慢了一步,等她冲出来时,只余一截闪电般逝去的龙尾了。 世界豁然一空,满天的神佛英灵组成了另一座殿,它们静默在长空里,与她们一同见证了这一幕。 井之下是时空魔神的尸体。 这具尸体早已干枯腐朽,它连通是另一个世界。 这个世上藏着诸多的门,除了云空山的异界之门、神域的魔神之尸外,传说还有几位太古级的神明,也掌握着通向异界的路,只是时至今日,这些道路还未显现。 古井之中,怨灵嘶啸,哀鬼恸哭,雷电与火将一张张狰狞的鬼脸照亮,而中央,小禾与林守溪依旧一同与巨龙厮杀缠绞着,雷鸣火绕,时而如锁链,时而如刀匕,他们同样的遍体鳞伤,同样的虚弱不堪。 漫长的坠落里,这样的厮杀不知道持续了多久。 终于,火与雷光渐渐寂灭,世界陷入了永恒似的黑暗。 似是小禾取得了胜利,她将传承攥紧在血水流淌的掌心,它发着幽光,像一颗寂寞的星,照亮了她的脸颊。 “小禾。” 林守溪轻轻开口,他似也只余一息,气若游丝,“对不起。” 小禾沉默半晌。 “若你是在遇见我之前与她相爱,我会原谅,若你在与我分别后斩断旧情,我会原谅,若你早些与我坦白,我也会原谅,但现在……” 小禾发出了平静幽冷的笑,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咬字清晰:“我不会原谅你。” …… 如水的黑暗将他们吞没。 …… 井口。 楚映婵已不知尝试了多久,她白衣生灰,形容憔悴,却始终无法跃入井中。 “别试了,这座井有封印,需要特殊的咒语才能解开。”慕师靖平静异常。 “咒语……” 楚映婵喃喃,她看向慕师靖,眼眸泛起最后的微光,“你……知道吗?” “林守溪或许知道。”慕师靖苦笑着说。 微光折断。 楚映婵长立井口,耳畔偶有风声响起,那是古井幽怨的呢喃。 她倏然想起了自己的某个梦,梦里,她立在楚门的门口,支着伞,伞上一片白色,如花似雪,她静静地立着,似在等待着什么,又似永远也无法等到。 她再次目睹了分离,这一次,她依旧不在画中。 许久。 许久…… 楚映婵血色褪去的唇重新翕动。 “井下面是什么?”她问:“是地府吗?” “不。” 慕师靖看着井中无量的黑暗,轻声说:“井的下面……是家乡。” …… (楚门完) 第二百一十六章:涅槃 曹泉是慈寿村有名的高人。 他是高人也是善人,传言他早年求佛问道,医巫皆通,能驱鬼邪,痛风恶疮等疑难杂症也是药到病除,名声很好。 慈寿村有座怪庙,此庙供奉之像诡诞怪异,不在佛道之间,在曹泉来之前,这座怪庙极为荒凉,狐不落户,燕不搭窝,据说有厉鬼盘踞,吸人阳寿。 曹泉来后,召集了十位胆大的村民,帮助驱邪,众目睽睽之下,曹泉高持符咒,口诵经文,刹那佛光直落,耀得鬼刹碎瓦亮若琉璃,庙中青灰厉鬼遇光而溃,惨然而死。 自此之后,怪庙不再古怪,曹泉坐镇其中,香火络绎不绝。 春时。 树上繁花盛开,田里荠麦皆青,曹泉坐在庙里,一身非佛非道的打扮。他正打着盹,有人前来拜见。 “那金坠子是我媳妇的心爱之物,她哪也没去,一觉睡醒平白无故就没了,家里仆人翻天覆地寻了两天,怎么也找不到,还请大师帮帮忙。”来者是慈寿村有名的富农。 曹泉照例瞥了眼后面的像,富农会意,当即买香来烧,这香又粗又大,价格不菲,烧起来更是烟缭雾绕,曹泉相貌平平,还有些跛脚,但被这狰狞神像一衬,倒真像是得道高人。 香火烧毕,曹泉起了一卦,告诉他那金坠是被老鼠叼走了,并告诉了他大致的位置,富农回家后派人一找,果然找到,当即前来拜谢。 拜谢之余,富农吞吞吐吐,似还有为难之时,曹泉让他但说无妨。 富农告诉他,自己有位亲戚,近日得了怪病,请了不少大夫都看不好,希望大师能前去看看,诊金定一分不少地奉上。 曹泉名声之所以好,也因为他治病行医之时,从不收穷人钱财,穷人病好后千恩万谢想要报答,他却只说你们的治病钱,村里的富人已帮你们付过了。 曹泉是个善人,善人不会拒绝帮人,他也是高人,高人不会拒绝疑难杂症,他随着富农一同去到了这位亲戚家。 这家人家姓康,是外乡来投奔富农的亲戚,前几年,土客之争尤为激烈,他们好不容易立稳了脚跟,康老爷年纪大了,常常精神恍惚,心心念念地说有人要给他下蛊,半个月前他喝了杯酒,称酒里有蛊,自此一病不起。 “蛊虫怕鸡,租一只黑翎鸡来,我可施法让它啄去蛊毒。”曹泉说。 “黑翎鸡?上哪去找这样的鸡?”康家人束手无策。 “用心去找,总能找到。”曹泉淡淡道。 果不其然,康家的仆人出门去寻,真找到了一只黑翎鸡,卖鸡的是一个干瘦的小丫头,这是她小时候从山里救的鸡,从小喂养长大,待它如亲,如今母亲重病,她不得已将它拿出来售卖。 康家花了不少的钱,租来了这只黑翎鸡,曹泉取了一张符,一羽黑翎,浸泡水中,让康老爷一并服下,果然药到病除,黑翎鸡物归原主,卖鸡的小丫头得了钱,喜不自胜,连连拜谢。 康老爷病好之后,带着家眷仆从一同上门烧香,曹泉名气更盛。 只是康老爷拜谢之时说了一句话,萦绕在曹泉心里,始终难忘: “大师之德,已堪比圣菩萨了。” 圣菩萨…… 慈寿村边有座山,名为广宁山,山上有座不大不小的佛刹,过去本没什么名气,香火寥寥,今年二月时,山上忽来了个少女,说要拜入佛门,除她之外,她身边还带了个少年,只是传言那少年昏迷不醒,俨然是个活死人。有人说那是她的哥哥,也有人说那是她的郎君。 三月山林有恶虎作祟,以人为食,她入山林降伏恶虎,收为坐骑,百姓道谢之余说,山中之患不止虎豹,她心领神会,几日后,作恶广宁山一带的匪徒被连根拔起,几个首恶当街游行,尽数斩首。 民间不知她姓名,只称呼其为圣菩萨。 之后圣菩萨坐镇藏经阁,闭关阅经,但困苦人家求医问诊,她从不拒绝,也有人装病卖惨,想谋求利益,都被圣菩萨一一出言点破,由武僧驱逐出山,时至今日,虽只过去两个月,但圣菩萨名声已一时无两。 曹泉第二次听到这句话是在帮一个男子治好病后,那病是烟柳花巷沾染的,男子苦求曹泉不要声张,尤其不要告诉自己的妻子。 曹泉答应之后,男子说:“大师恩德之重,已不让圣菩萨。” 曹泉轻轻点头,他并未急着离去,而是在男子家中踱步了一会儿,他左看右看,问:“我看你家境还算殷实,为何这般冷清,没个一男半女?” 男子闻言,垂下头,为难之下说了实情,他与妻子结发多年,不知何故,始终难诞子嗣,为此他们还吵过许多架。 “何不纳妾?”曹泉问。 男子垂头丧气,说妻子娘家厉害,这房是他们盖的田是他们置的,他与妻子吵架也是处处让着,不敢闹到她娘家去。 说着说着,男子眼前一亮,他看着眼前僧不僧道不道的跛脚男人,试探性问:“大师可有法子?” “广宁山上不是有佛刹,佛刹里不是有送子观音么?你没去拜拜?”曹泉问。 “早拜过了,香火烧了不少,肚皮子可一点没见鼓。”男人为难道。 “山上不还有位圣菩萨?”曹泉再问。 男人更不敢言,他知道那位圣菩萨的厉害,圣菩萨虽善,可眼光狠辣,他一身烟柳之病更是犯了大忌,如何敢去面见,恐怕寺门都还没踏进去,就被武僧用棍棒驱逐出来了。 “说是菩萨,却连普度众生都无法做到,这又如何成佛?”曹泉漫不经心地开口。 男人不敢应,片刻后才小心翼翼地说:“大师有普度众生之德。” 曹泉轻轻点头,取出一张符纸,让他给妻儿就水吞下,天黑之后再让她独自来庙里拜见,他会送她一子。 男人面色闪过一缕古怪,却是一句也不敢多问,双手接过符纸,赶忙应下。 回到庙中,掩上庙门,曹泉陷入了沉默。 片刻之后,一个黑影从神像后走出,问:“收到慈老叶家的邀请了吗?” “收到了。”曹泉点点头。 “那好,等偷了慈老爷家的佛宝,我们就赶紧离开吧。”黑影说。 “急什么。”曹泉说。 “你当然不急,窃物下蛊的坏事都是我来做,善人高人都是你来当,你当然活得滋润,我连个面都不敢露。”黑影抱怨说。 “我是你哥哥,亲哥哥,伱是我养大的。”曹泉平静道。 黑影沉默良久。 “我们明明不必这样的,哥哥,以你的道行,根本不需要背地里做这种事。”黑影说。 “不,必须要做。”曹泉神色坚毅,“我要向师父证明,我是对的。” 黑影再次沉默。 十多年前,曹泉本在佛庙修行,他对佛经生惑,问涅槃寂静究竟何解,师父告诉他,世上的时间分为无数的刹那,刹那是最短的时间,人活在每一个刹那的当下,而这个当下呈现着一种绝对的寂静,故而时间不是奔涌的,而是一种长久的寂,若能将这种刹那的寂静把握,就可成佛。 曹泉无法理解,如果世界是静止,飞驰的箭矢是静止的,那什么是动的呢? “如何才能把握这一刹那?”曹泉问。 “我也不知,我尚在修行。”师父说。 “谁把握了刹那?”曹泉再问。 “修成正果之人。”师父说。 至于如何修成正果,就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 曹泉不知何为正果,只是每每问经于师父,师父皆语焉不详,他问多了,师父便说:“你着相了。” 久而久之,曹泉甚至分不清何为相,终于有一天,他斗胆对师父说,佛已死。师父没有骂他大逆不道,他凝视许久,最后用苍老的声音说:“你着相了。” 曹泉不理会,问:“天下将乱,师父闭门内修,修到什么时候?未来兵戈至时,诸佛谁可佑我寺平安?” “庙宇兴亡,自古有之,佛法不灭,肉身消亡又有何惧?” 师父说完,继续禅定,长须低垂,犹若坐化。 曹泉静跪良久,离寺而出,他要成佛,以歪门邪道成佛,以此证明苍天无眼,佛祖已死。 这十年来,他苦修武功,腿虽跛,但距离书中的金刚不坏只差一线,近日来慈寿村,他便是要求一佛宝,借此成无量金身。 佛宝在慈家,慈老爷视之若命,但如今老爷年事渐高,精神衰颓,所以决定宴请高僧一同鉴宝,说是鉴宝,其实是想将远近高僧聚在一起,询问长生之秘。 曹泉花了几个月时间在村里打出了名气,已被奉为圣贤再世佛陀涅槃,一向谨慎的慈老爷也写信邀他,他在连续拒绝三次后终于‘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下来。 “你在害怕?”曹泉看向身边的黑影,问。 黑影半晌不语,终于道:“我近日听了关于那圣菩萨的传闻,心神不宁。” “圣菩萨?”曹泉嗤之以鼻,道:“天下灭圣几成定局,她竟还敢自居圣字,真是不知死活……放心,我们同行十余年,当今天下真气充盈,跳梁小丑层出不穷,故弄玄虚之辈亦屡见不鲜,这圣菩萨区区一介女流,又有何惧?” 黑影本想说一统武林的道门门主也是女子,犹豫后终于没有开口。 “好了。”曹泉话语转淡:“今夜子时有女子要来求子,由你接待。” 黑影转忧为喜,“多谢哥哥。” “你是我弟弟,我们一同孤苦过来的,我当然要对你好。”曹泉似是自言自语。 夜深,庙里传来动静。 曹泉听着那动静,心神不宁,他不明白,自己早在二十岁时就勘破了这些,如今又为何会为之所扰? 次日。 慈寿村有个少年返乡探亲,他是广宁寺里的弟子,据说慧根不错。 曹泉恰好撞见了他,起了逗弄之心,便与他交谈,闲谈之时他问起了关于圣菩萨事,少年告诉他,圣菩萨给他们讲过课,曹泉来了兴致,问圣菩萨讲了什么佛法。 “圣菩萨没讲佛法,她教我们禅定。”少年说。 曹泉顿时失了兴致。 禅定在他看来是荒唐无趣之事,人在不断重复一个符号语言时,确实会坠入一个冥冥渺渺的精神境界,贪之恋之,可这有何用?充其量不过南柯一梦。 “菩萨说,禅定是为了退,为了将思维退至一个更原初的领域,以此为思。”少年解答。 “哦?那你退到了哪里?”曹泉问。 “世上之事,无非虚实宇宙因果,我将之尽舍,除去宇,不分他我,除去宙,唯剩因果,待我即为一,一即为我时,我之思便生于混沌,书上说,混沌为万物伊始,我以为我得了道,可向圣菩萨询问,菩萨姐姐说我错了。”少年颓唐道:“我不知道我错在了哪里。” 少年用询问的眼神看曹泉,问:“叔叔知道吗?” 曹泉静默良久。 他从未想过这些,甚至不太听得懂他在说什么,但这少年毕竟只是个十多岁的孩子,他也无法舍下面子去问,沉吟之后,他肃然道:“你着相了。” 此事之后,曹泉更相信,那所谓的圣菩萨教是故弄玄虚之辈,教的是一些似是而非的虚言。 他一如既往地生活。 夜晚,他弟弟负责行恶,白天,他负责纠恶积累名声,待到慈家鉴宝的前日,整个慈寿村再没有比他名声更大之人。 慈老爷提前接见了他,只是见面时,慈老爷唉声叹气不止。 曹泉询问之下,慈老爷说:“请了这么多高僧,没能请到圣菩萨,实在遗憾。” 曹泉心绪一动,这次,他主动请缨,去广宁寺见那圣菩萨。 圣菩萨不难见。 她就在藏经阁里,平日里弟子练武时就能遥遥地看见她临窗写字,她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佛衣墨发,虽称不上绝色,却也端得秀气动人。 曹泉拜见时,圣菩萨正在低首研磨。 他没有立刻说明来意,只说自己是来问法的,请菩萨指教。圣菩萨给了他两本经书,让他自己去读,曹泉笑了笑,将书轻轻放在一边,摇首道:“世俗执念曹某早已看破,今日登山,我想向菩萨问真经。” “哦?”少女淡淡地投来视线,却说:“你心中欲恋皆在,看破了什么?” “曹某十年前便已禁欲,也未曾娶妻生子,何来欲恋?”曹泉坦然道。 “欲为欲望,欲望须有所求,你以禁欲求证道,自也是欲。”少女平静地说着,又问:“我见你来时脚步极缓,应是掩右腿之疾,又是为何?” “圣菩萨大名鼎鼎,跛脚丑陋,曹某出于礼节……”曹泉说着说着,恍然大悟,他说自己心中无恋,可顾及自身相貌,又何尝不是一种自恋? 想到此处,曹泉背生冷汗,但他依旧觉得,这只是一种辨术罢了,过去虽师父修道时,他见过太多能言善辩的僧人,不足为奇。 如此想着,圣菩萨研好了磨,提笔落笔,忽然道:“金刚不坏不可求。” 曹泉大惊失色,他望着眼前少女,如见妖魔。 “为何?”曹泉颤声问。 少女不答,只是说:“等你道法有成,可再来见我。” 曹泉留下了慈老爷的请帖,默然离去,只当是巧合。 次日,鉴宝大宴召开,众僧云集,圣菩萨依旧没来,曹泉失望之余继续展开自己的计划,他与亲弟弟里应外合,在当夜盗取了佛宝琉璃象,他连夜将之炼入躯体,一时身如龙象,刀剑难入。 曹泉本该连夜离去,但他总惦念着那圣菩萨的话,次日,他布衣登山,面见圣菩萨,展示了自己修成的金刚不坏神功。 圣菩萨不语,只将笔头在他肩上一点,霎时间,他引以为傲的金刚不坏之体竟似被捅破了气的皮球,飞快蔫了下来,比文弱书生都不如。 这下,曹泉诚惶诚恐再无疑心,连忙跪拜,询问道法。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自然如梦幻泡影,一触即灭。”少女说。 “可我这些年始终内外兼修啊……”曹泉不解。 “你须修得佛身。”少女说。 “佛身?如何修?” “成佛。” “如何成佛?” “放下屠刀,自然成佛。”少女平静道。 这句话曹泉在江湖上听过无数遍,听得耳朵都要起茧,若是过去他定嗤之以鼻,但今日,曹泉不敢怠慢,连忙追问。 少女定定地看着他,又说:“你行善积德,施福乡里,有成佛之姿,可惜,你的屠刀始终没有放下。” “屠刀?我何来屠刀?”曹泉困惑。 “自己想。”少女说。 曹泉回去之后想了一夜,清晨,弟弟叫醒了他。 弟弟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衣裳,他踩着新买的靴子,还在感慨那夜的妇人滋味多美,丝毫没有发现哥哥看他的眼神变了。 “帮我来试试武功。”曹泉说。 弟弟随口答应。 半个时辰后,弟弟的尸体被系了石头,抛入河中。 曹泉断了屠刀,心结得解,神功再成。 他以道谢为名信心满满地上了广寧寺,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一次,他辛苦修成的、自以为今非昔比的武功再度被一指点破。 曹泉跪在地上,想着弟弟临死前出乎意料的眼神,百思不得其解。 “你已有佛心,可尚非佛身。”少女说。 “究竟如何成佛身?”曹泉急切问。 “舍身。”少女平静道。 曹泉还想追问,却见这少女忽然合上了手中的书,他清晰地看到,书上写着三个字:《涅槃经》。 他若有所悟,再次告退。 自焚需要下很大的决心,曹泉却没有,他显得如此急切,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便是‘这肉身凡胎老子早就想舍了’,直到火焰点燃身体的痛苦才将他唤醒。 痛苦。 还是痛苦。 成佛之路竟是如此痛苦的吗? 曹泉一边想着佛祖遭遇的苦难,一边闻到了焦味,里面混杂着肉的香,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饥饿,他忽然想起了死去弟弟的脸,弟弟身处幽冷的湖底,仰着那张被鱼啄得千疮百孔的脸,咧嘴而笑:“哥哥,你来啦。” 曹泉幡然惊醒,为时已晚。 火焰已将他的头发化为灰烬。 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只是静静地注视前方,喃喃自语:“我……着相了。” 曹泉的死轰动了整个慈寿村,无数人前来悼念,他们反复翻着他的骨灰,试图从中找出舍利。 “他不可能烧出舍利。” 广宁寺,一袭青衣的少女言之凿凿地说,随后话锋一转,微笑道:“他是在露天烧的,温度不够。” 一旁听课的弟子们跟着笑了笑,只当菩萨是在打趣,说那曹泉的佛法学得还不精深。 给弟子们讲完课后,她又回阁写书。 今日她静坐良久,只在书上写八个字,就再未动笔。 扫地的弟子看到那八个字:诸行有常,诸法唯实。 弟子喃喃不解。 离开藏经阁,少女回房,路上遇到一位老僧人,僧人问:“何日远行?” 少女脚步微顿,答了声:“近日。” 她要走了,这个消息寺内弟子尚不知晓。 回到房中,掩上房门,屋内烛火未点。空无一人时,她不再遮掩自己的容颜,少女莲步轻移,逐渐皎洁的秀靥将简陋的厢房照得明艳。 她注视了一会儿尚在沉眠的少年,走入厢房深处。 青衣哗然落地,紧接着是束带,裙缎,它们沿途而去,如铺成的古典纸花,行至屏风前时,只余一件单衣。 少女翻动玉手,解下了束发的木簪,她按着发髻,头摇了摇,宛若雪瀑的白色长发登时流泻而下,披满了她典雅的佛衣。 第二百一十七章:山水远行客 屏风后雾气氤氲,少女脚步微错,袅袅娜娜地穿入雾中,最后一件佛衣也飘然坠地,雾中,少女雪发如衣,自秀颈遮至大腿,却依旧掩不住那玲珑浮凸、钟灵韵致的曲线,她沉入药香弥漫的池水里,并腿斜坐,一盏针刀镂刻的无骨灯在她身后幽幽亮起。 小禾回忆起这两个多月的经历,只觉如梦似幻。 两个月前,她与镇守激战于灰殿,镇守传承意欲逃走,她与林守溪抵死不让,哪怕被它拖入封印的枯井中也没松手,在下坠的过程里,他们用尽全力与它绞杀,最终将它剥鳞抽尽,使其形毁神灭,化回一粒传承种子。 漫长的下坠里,她吞下了种子。 但她忽视了一点,当时的林守溪在与龙的缠斗中受了重伤,身体虚弱,传承入体之后,他无法全力运转剑经,也就无法吞噬磅礴的、入体的力量。 井中昏暗,林守溪一声未吭,若非出井后看到那满是雷火灼烙之伤、惨不忍睹的身体,小禾甚至不知道这些。 幸好,林守溪始终命大,即使伤得体无完肤,依旧留了一口气。 “你既负了我,又何必对我好呢?”小禾解下外裳,披在他的身上,面容始终平静,眼泪却又垂了下来。 她所身处的位置并非荒山野岭,而是一座城,一座古老的城。 小禾将昏死的林守溪安顿在一间空屋,出门走上长街后,她意外地发现,街道空冷,屋宅毁弃,走过曲曲折折几条长街,竟连一丝一毫的人影也没看到。 这是一座死城。 小禾从林守溪口中听过死城的故事,他说那是他的故乡。 这里就是林守溪的故乡吗…… 小禾立在死寂的城里,飞檐翘角簇拥着她,她环视着积水的街道……这里像是刚刚下过暴雨。 无论是街道还是建筑,这里与她那边似乎没什么两样,但来到这个世界后,她总觉得很奇怪,她发现自己的境界大打折扣了,她原本以为是她也受了伤,后来才发现力量是被压抑了。 就像神域将所有人的境界压在仙人境下一样,这里的天空则要更矮一些。 这是进入了另一片神域吗? 小禾不解。 她同样很累,同样需要休息。 她从井中舀来了水,烧开后帮林守溪擦拭了伤口,她无处去弄草药,只能给他慢条斯理地输送真气,让他静养,治疗完毕之后,她就端个椅子静静地坐在大街上。 阳光洒满红裙,肌肤宛若新乳。 镇守传承已吞入了身体,但不知为何,她并没有特殊的感受,仿佛种入她身体的只是一粒种子,尚需阳光雨露才能生根发芽。 在死城住了三天。 她走遍了这座城,没见到一个人影,城的尽头有一高阁,走过石阶跨过月台,可以看到一座慈柔美丽的观音像,观音像前尚存着打斗的痕迹,她一眼就认出那是林守溪与慕师靖的剑法。 他们曾在这里发生过打斗。 师门、魔道、伦理、青梅竹马、相爱相杀……除非林守溪醒来亲口讲述来龙去脉,否则她都难以想象这究竟是一场怎样曲折离奇的故事。 她在月台上坐了许久,远眺城外山峦,仿佛与他们同在。 小禾始终不能理解林守溪与慕姐姐为何不与自己早些坦白,尤其是慕姐姐,她非但不坦白,还有意地祸水东引,让她去关注楚映婵,按理来说,慕姐姐不是这样的人呀…… 想到这里,小禾不由想起地牢中,慕师靖用玩笑的口吻提起三妻四妾,当初她羞恼不已,如今却幡然醒悟,这分明是慕姐姐在自荐了…… 小禾静静地看着天上白云流过,回想往事,心却出奇平静。 回到屋中,林守溪依旧平躺榻上,呼吸比之前日要更均匀有力一些。 也许他今天就能醒来了吧……小禾心想。 她既希望他早点苏醒,平安无事,又希望他晚点醒来,给自己多一些思考的时间。 傍晚的时候,小禾翻来了一个木梳帮他梳发,因为雷击的缘故,林守溪的长发根根竖起坚硬如铁,小禾拂去了他发间的雷质,慢悠悠地帮他梳理顺滑,梳到一半的时候,她看着林守溪滑稽的样子,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笑了许久,笑过之后,又安静了许久。 夜里,她常常回忆巫家发生的事,竟有一晃好多年之感。 小禾决定离开死城是在第七天。 冬日将过,春雷已响,她像是被唤醒的禾苗,打算去城外看看。 林守溪始终没有醒来的迹象。 她薅了几家的被单,将他层层裹起,只露出一个脑袋,一如某种邪教殉葬时的仪式。她以背剑的姿势将林守溪背在剑上,再以彩幻羽改变容貌,化作当初与林守溪初见时的模样,出城而去。 小禾身材娇小,背着个比自己高不少的少年,看上去多少有些诡吊滑稽,哪怕她刻意低调,这副形象依旧吓跑了不少人。 偶尔也会遇到胆大的,他们上前抱拳,“敢问女侠,这可是传说中的炼尸之术?” 小禾便摇头,煞有介事地说:“这是炼人为剑之术。” “炼人为剑之术?”闻者无不大吃一惊,他们指着她身后伤痕累累却难掩俊秀的少年,问:“所以这是……” “是剑人。”小禾随口回答,负人而去,只留余瞠目结舌的众人。 无论如何,小禾还是想先回家一趟。 她现在的家在云空山。 但不知是不是这里太偏僻的缘故,小禾问了不少人,人们甚至不知道神山是什么,更遑论云空山了。 她背着林守溪走了很远的路。 这个世上虽有很多奇人异事,但她这副打扮还是太具冲击力,一般没有酒楼客栈敢接待她,于是她饿了就吃野果,渴了就喝山泉水,夜深人静之时就寻一个巨木,与鸟同住。 银河横过穹顶,星光洒满衣襟,她像是回到了小时候。 当然,感觉总是虚幻的。 三天后,她更是清楚地认识到,这里或许根本不是她原来的世界了,这个想法在越走越远后越发笃定。 原来林守溪与慕师靖真是域外煞魔啊……小禾心想。 不过她对这个域外并不反感,这里虽也有真气,但大地远未被真正污染,依旧山清水秀风景宜人,这种美与神山气势磅礴的美不同,它美得令人安心。 她就这样一直走啊,走啊,走了很远的路。 一路上,她依旧会斩奸灭恶,祓除邪祟,这个世界的武林高手名号一个比一个响亮,但论真功夫,一个也不是她的对手。 在神山时,她的境界在同龄人里已是佼佼者,但与真正的高人相比相差甚远,可在这里,她俨然有种自己是天下第一高手的错觉。 很快,这种错觉被打破了,因为她听说了道门。 道门有位神秘的门主,一统武林,名动天下。 小禾结合起在云空山的所见所闻,一下就猜到是谁了,惊讶之余,她却没有主动去道门。 她想再多看看这个世界。 有时候,她觉得这样的生活也很好,无争无扰,无忧无虑,但人总不能一直流浪下去,于是她想找个可以静心修行之处。 找这样一个地方并不容易。 这个世界里,开山立派不需要类似神山之类的组织允许,所以各种各样的宗门层出不穷,她去了峨眉,可峨眉不收男子,哪怕她一再声称这是剑人不是真正的人。 后来她又去武当山,武当山掌门表示今年不会新收陌生弟子,尤其是武艺高强来历不明的,但掌门见其一路风餐露宿,便赠了些银钱,让她们姐妹另寻出路……林守溪脸上的伤痊愈了不少,因生得秀气,竟被认成了少女。 小禾叹了口气,她有时候也怀疑,自己喜欢他,会不会主要是喜欢他的模样呢。 小禾去了不少赫赫有名的大宗,辗转半个月,皆无果,于是她又试着挑选小宗派,但小宗派歪风邪气太重,她去了基本不是投奔的,而是去帮人清理门户斩杀败类的,这期间,小禾目睹了不少人性丑恶,与之相比,林守溪都宛若圣人转世了。 又辗转了几日,她的名声也难以想象的速度远播开来,许多德行不正的小宗派闻风丧胆,纷纷闭门谢客。 之后,她走过一条崎岖乡路,见村民奔走,上去询问情况,知是山中有虎患。 山中不缺鹿兽,但这些虎偏要吃人,小禾入了山林,杀了几头凶猛的恶虎,剥下皮收入储物戒里,之后她又深入洞穴,见到了它们的虎王,虎王很不一样,它毛发雪白,花纹如波,瞳孔幽碧,俨然是头大白虎,似同类相惜,小禾饶了它的性命,收服为了坐骑。 白虎凶性未泯,但在这纤弱少女面前,丝毫不敢造次。 之后她又除匪患,斩妖邪,赢得村民爱戴,有人给广宁寺写了封信,介绍她去,广宁寺香火不盛,但因主持熏陶,僧人们德性都很好。 她告诉主持,自己只是暂住于此,等山上雪消融殆尽就会离去。 那时候,林守溪也差不多该醒了。 但又半个月过去,她眼睁睁看雪消融,林守溪却连一点醒来的迹象都没有。 可她说过要走的…… 主持似看出了她的为难,笑道:“女施主与佛有缘,形体映彻,胜妙殊绝,世所罕见,不若留在藏经阁中,假以时日修成佛果也未必。” 小禾淡然一笑,婉拒之后说:“待山上桃花盛开,我会离去。” 主持的挽留不无道理,在来寺庙之前,小禾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佛性。 那是一个平静的午后,她学着僧人们在佛祖面前禅定,禅定之中,她隐隐感觉到体内有紫气升腾,显化成龙的模样,那龙极像镇守传承,它在气丸之侧螺舞缭绕,如龙戏珠。 她盯着它看,久而久之,她所感知的时间与真实世界的时间产生了差异,这种差异割裂了她,她像是融入了内在的时间之流里,如无所依的空游,逐渐不分内外彼此,臻至忘我。 她醒来时,香不过烧了半截。 小禾并不清楚,真的是自己天赋异禀,还是镇守传承在发挥作用,总之,她有醍醐灌顶之感。 这段日子里,她每日研读佛经,手不释卷,除了昏迷不醒的林守溪外,唯有青灯古佛为伴。 某日清晨,她合上佛衣走出门去,隐隐嗅到了清香,抬眼望去,满山桃花宛若粉霞开遍,烂漫非凡。 三月中下旬,山上春寒料峭,桃花却在一夜之间盛开了。 她看着桃林花海,静默不语。 “等我将心中感悟书写成册就离开。”小禾又说。 时间来到了四月。 天气渐暖。 小禾每日于藏经阁阅读经典,也会给弟子们讲课,但她也渐渐地开始迷茫起来,对于佛中的许多说法,她也产生了怀疑。 她虽能禅定渐入无我,却不觉超脱,反而对‘普度众生’四字更为模糊,她见不到佛陀口中的业,也无法将自己悬置于无数个刹那里,悟性稍差的弟子更是容易陷入一种彻底的神秘思维或将之视为教条戒律的独断,各大寺院更曾以佛法为名伐异,在武林上掀起过不少腥风血雨。 小禾陷入了思维困境里,无法解脱。 她不再阅经,只是偶在佛堂行走,望着香火之后的大罗金身,陷入沉默。 “施主是在挂念那位公子吗?不若在佛前烧香跪拜,说不定佛祖就显灵了。”一个老僧见她终日彷徨,不由道。 “佛传给我们的是什么?”小禾忽地问。 老僧略一沉吟,道:“经文典籍?” 小禾不语。 老僧又道:“解脱之道?” 小禾依旧不语。 老僧笑着摇头,道:“还望圣菩萨赐教。” “应是智慧。”小禾说。 这次换成老僧沉默,片刻后,他点了点头,算是认同了眼前少女的说法。 “既求智慧,为何要跪?”小禾说完,平静地转身,离开了佛堂。 四月中旬,山上的桃花开始凋零。 小禾越来越了解这个世界。 她发现这个世界远比她想象中更大,因为境界压制以及缺乏飞行法器的缘故,险峻河川都只能以双足丈量世界,于是世界显得更大了。 世上名山大川无数,她想去看,借此悟道。 只是一人游山何其孤寂。 厢房内水声涟涟。 小禾从雾气缭绕的屏风后走出,她已换上了一身素白的新衣,雪白的长发披在衣上,更显皎洁。 她立在床边,静静地看着榻上的少年。 近日,她也有意无意地打听过不少关于魔门的传闻,对于那场魔道之争,许多人直呼精彩,说铲除魔门便是铲灭了心头大患,是大功业,也有许多人扼腕叹息,说那林守溪与慕师靖英年早逝,实在是江湖的一大遗憾,也有人说他们是天魔,早死了好…… 小禾只是侧耳倾听,不置一词。 这数月以来,林守溪的容颜确实引起过不少人的赞叹,但幸好,过去的林守溪宛若深闺大小姐一样深居简出,很少有人见过他的真容。 “你若再不醒,我可孤身走了。”小禾轻声开口,好似威胁。 林守溪一动不动。 他依旧没有醒,但不久之后,他竟开始梦呓。 屋内很静,小禾可以听清,他喊的是自己的名字。 她静立听着,直至逐渐睡去。 …… 四月。 云空山,春试。 春试是云空山的大日子,优秀的弟子们云集于此,进行一场为时三日的大比,不仅是师长,其他神山的诸多仙师也会来观摩,之后,首座大人还会亲自出面,为弟子们讲道。 热闹非凡的日子里,楚映婵却是孤单。 楚门没有弟子,唯她一人。 众人询问起来,她只说是弟子游历未归,不作其他回答。 楚映婵心中并无恼怨,在从慕师靖口中得知那个世界并无危险后,她倒是放下了心,此刻的孤独也只当是报应,她本可以干脆不出席这次春试,但她每天都来,这是她对自我的惩罚之一。 她遥遥地看着弟子们比试,看着眼花缭乱的功法烟花般在天空中盛放,出神良久。 云台上,也有许许多多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投射而来,惊艳于她美绝尘寰的姿影和寂寞似雪的伶仃,但这些目光她都无法看到,她在怀念记忆中一个午后,那时她午睡才醒,挑开帘子,恰看到林守溪与小禾在庭间对弈,林守溪落子如飞,小禾托腮长考,而她娇慵地倚靠窗边,娴静远视,不去打搅。 这是楚门某个平静的午后,具体是哪一天,她也记不得了。 她只觉得美好。 春试落幕。 她是最后一个走的。 等她离去时,云台上唯有白云为伴。 楚映婵静看云海变幻,默然转身。 忽有山风吹过,花树如雨落下,一袭漆黑的长裙也被山风吹来,在红雨中飘卷不定。 是慕师靖。 慕师靖立在不远处,背着行囊,平静地朝她望来,两人对视良久后,黑裙少女拍了拍自己腰间的死证,淡淡发问:“本姑娘要去远行,楚仙子可要同行?” 第两百一十八章:坦白从宽 面对慕师靖的邀请,楚映婵显现出了犹豫。 “若我们离去,他们回来了,寻不到我们怎么办?”楚映婵忧心地问。 慕师靖却是洒然道:“放心,他们一时半会回不来的。” 楚映婵听了,也分不清慕姑娘的话语到底算不算安慰,只好将淡绯色的唇抿起,勉强勾出一缕清幽笑意。 见楚仙子犹豫不决,慕师靖走到她身边,挽起她的手,说:“我和你说过多少遍了,师尊也在我们家乡,你不相信他们还不相信师尊么?有师尊在,他们能出什么事?嗯……总不能师尊也跟着出事吧?” 楚映婵娇颈微斜,淡淡地瞥向慕师靖,慕师靖会意,她说话声也越来越轻,最后清了清嗓子,心虚道:“别担心了,师尊道法通天,岂会被我三言两句左右了?” 楚映婵微笑着点头,与慕师靖一道踱步回庭。 “我……还未准备好。”楚映婵推脱道。 “这需要什么准备?”慕师靖说:“乘兴而去,兴尽而归就好了。” “可我们一起走了,白祝怎么办?”楚映婵依旧犹豫。 “一起带上好了。”慕师靖说。 “可……” “你嫌弃小白祝呀?” “怎么会,只是……白祝尚有课业。”楚映婵支支吾吾道。 “白祝的课业我替她写就是了,反正师尊也发现不了。”慕师靖计划周密。 楚映婵想反驳,却也无力开口,她垂首沉思,终于问:“慕姑娘为何要与我同行?” “要不然与谁同行?”慕师靖反问。 楚映婵静静地看着慕师靖清冷明艳的秀靥,有话涌上心头,却是欲言又止,慕师靖也察觉到了她心境微妙的变化,问:“在想什么呢?” 恰好这时,她们走到了半山腰,山风裹着厚厚的云雾卷了上来,浪涛般将两袭裙摆淹没,云遮雾绕间,她们之间多了一层隔阂,对方的形容变得模糊。 倏然间,楚映婵像是回到了不死国外的灰雾里,世俗的一切离她远去,身边只剩下一个若即若离的影。 “慕姑娘。”楚映婵开口。 “嗯?” “慕姑娘若知道我是怎样的人,你还会与我同行吗?”楚映婵鬼使神差似地说。 她虽已下定决心将自己与林守溪的事给小禾坦白,但未等她开口,离别便开始了,她郁郁消沉了许久,始终没有将此事告知慕师靖。 不会再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楚映婵在这一瞬间下定了决心,因为她害怕云雾散去之后,自己又会失去勇气。 可这时,云雾另一边传来的声音却是清澈而冷静的:“你终于打算亲口告诉我了吗?” 楚映婵一怔,回首望去,看到了流云涌动间慕师靖的身影,光穿过云雾,从锐利变得斑驳,照到她的身上,她好似一个缥缈的灵魂。 “你……都知道了?”楚映婵木讷地开口。 “当然呀,这两个月我看你郁郁寡欢,心神摇曳,几乎都把心事写脸上了。”慕师靖说。 “是么……”楚映婵用手背触了触脸,微烫。 见楚映婵此副情态,慕师靖将身子倾过来,伸出手指托住她的下颌,将仙子倾世的娇靥挑起些,笑意清媚地问:“所以……楚仙子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小禾的?” 楚映婵再次愣住,她定定地看着慕师靖,檀口动了动,试图解释什么,却说不成话,脸颊倒是羞红了,多亏了云雾久久没有散去,否则她怕是要落荒而逃了。 慕师靖见状,却是咯咯地笑了起来,花枝乱颤,她伸出手,捏了捏楚映婵的脸,道:“有本事与自家亲徒儿偷情,脸却这般容易红?仙子可真是可爱得紧呢,我若是林守溪,怕是也难把持得住。” 慕师靖一边说着,一边还上下打量着楚映婵,目光狡黠,犹若登徒浪子。 楚映婵近日略显憔悴,身段却半点未改,若无这张仙意出尘的脸压着,单看这曲线婀娜的娇躯,只会让人感到惊心动魄的艳丽妖冶……这是独一无二的妖冶,若增一分则是宫语的清傲,若减一分则是慕师靖的清艳。 望着娇笑不已的黑裙少女,楚映婵这才意识到,她先前是在与自己玩笑……楚映婵甚至有些庆幸慕师靖知道了,如果她不知道,自己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你……不生气吗?”楚映婵问。 “生气有什么用呢,我还能替小禾惩罚你不成?”慕师靖眼眸里泛起几缕愁色,转而又消散去,她微笑着说:“万一仙子姐姐又是那种喜欢被惩罚的,这可怎么办?” 楚映婵听了,羞得加快脚步,慕师靖却揪住了她系腰的蝴蝶结,仙子不得已放慢脚步,若走快了,裙带就该被扯散了。 “你不会真的喜欢吧?”慕师靖追问。 “没有。”楚映婵咬着唇,哪敢承认。 “那……楚仙子再给我讲讲,你与你乖徒儿之间的故事吧。”慕师靖继续问。 “不可。”楚映婵声音更轻,耳根红得剔透。 “所以楚仙子要与我同行么?”慕师靖话锋一转。 这个问题与先前的相比简直温柔无限,楚映婵再没犹豫,轻轻点头:“好。” …… 时光飞逝,转眼五月。 小禾倚靠着木门,眺望远云。 寺庙的墙壁刷上了黄色的新漆,外面的花开开落落,几轮之后,漫山遍野不见芳华,放眼望去皆是苍翠枝叶。 这是小禾见到的景色。 小禾有时候觉得,世界并非真实的,它只是五官扭曲之后在心灵的投影,在这个世界之下,应有一个本质的世界,那个世界是不依靠五官获得的…… 这是她日常的胡思乱想,虽常常碰壁,却乐此不疲。 小禾望了会云,便绕着佛殿行走,往来的弟子见了她都会停步行礼,她也会娴静回礼。 全寺的弟子都知道这位圣菩萨只是位暂住寺院的女施主,很快就会离开,但圣菩萨始终说要走,却始终没有离开。 弟子们也不觉得这是圣菩萨言而无信,反而觉得,这里面一定蕴藏着某种佛理,只是自己愚笨,没有参悟。 小禾觉得她是应当心狠些的,但又觉得,这种狠心违背了本心。 她就这样摇摇晃晃到了五月。 她觉得自己是在等林守溪醒——她虽知道了真相,但还是希望林守溪可以亲口给她解释一遍,皆是是走是留,全凭她心意定夺。 暂时不想这些了…… 午后,小禾披着雪白的衣袍,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后,下山走走。 小禾时常会一个人下山行走,或游山玩水放松心情,或行侠仗义证心中道德,也会去集市给白虎买点肉和胡萝卜吃。 吃肉是尊重白虎的本性,但这头虎王已半修成人,所以她也会投喂些胡萝卜,这是尊重它的人性。 不过很显然,大白虎并不希望她尊重自己的人性。 小禾是傍晚时候回来的,她回到房间里,挑开窗,恰看到林守溪睁开眼。 林守溪是在五月的傍晚醒的。 他昏迷了整整三个月。 从浑浑噩噩的梦境中苏醒过来,林守溪艰难地别过些头,恰看到了立在床边的小禾,夕照将小禾身后的风景染得一片绛红,唯她衣裳胜雪,不沾夕色,似独立于俗世之外,皎洁难喻。 面对林守溪的苏醒,小禾并未流露出多少惊喜之色,她甚至没有立刻进门,反而把窗户掩上,将刚刚醒来的林守溪晾在一边,她则独自去到崖石上,眺望夕阳西下,一直到月华初上。 回到房间里时,林守溪依旧睁着眼。 他的身躯被镇守传承摧残了一遍,伤势更甚当初与洛初娥的一战,在这个世界里,他的境界与体魄都被压制,内鼎的修复能力也大打折扣,所以哪怕静养了三个月,他也只是从混沌走向清醒,甚至还没有下床的能力。 他尝试驱动身体,失败了数次后也放弃了,只是静静躺着,等小禾回来。 小禾是在三更回来的。 门推开,雪袍雪发的少女走入,轻盈得像一阵风。 林守溪张了张口,发出了几个沙哑音节,似在说什么。 小禾止步,手指点上他的唇,摇了摇头,说:“好好休息,现在我也不想听。” 林守溪轻轻眨眼。 小禾向房间深处走去。 林守溪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他眼睛的余光看到了白袍滑落在地,他若侧过些头,就可看到玲珑曼妙的绝景,但他脖颈僵硬,一动也不能动,只能静静地躺着,感知着少女的远去,片刻后,水声幽幽响起。 小禾回来之后,换了一身佛衣。 林守溪从未见过小禾这般装扮,只觉古典圣洁,他想着傍晚时听到的钟声,意识到现在应该是在一座寺庙里。 这里应是他的家乡了。 无论身在哪里,醒来时见小禾没有离去,他都感到了无与伦比的安心。 “我会离开的。”小禾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说:“我现在没有走,只是报你当初救我的恩,等你伤好了,我自会离开。” 林守溪说不出话来,幸好,他本就说不出话。 天渐渐暖和起来。 第二天清晨,小禾早早出门,她取了木材,手起剑落,忙活了一上午。 “这是我让武僧帮忙造的轮椅,以后你就坐这个出门。”小禾将造好的木轮椅推到了房间里。 自此之后,林守溪就坐在木椅上,由小禾推着出行。 小禾没什么急迫的事,所以向来走得很慢,像散步一样。 小禾带他去看过大夫。 大夫帮林守溪查探了伤势,大吃一惊。 “他是怎么活在这个世上的?”大夫一度吓得语无伦次,好久才缓过神。 “嗯,他确实挺该死的。”小禾平静地说。 大夫摇头,忙说姑娘你误会了,这少年伤势世所罕见,他外表看上去还好,可内部的五脏六腑却几乎被摧毁了,唯有心脏依旧鲜活,而他的咽喉几乎碳化,一点韧性都没有了,难怪一句话也说不出。 小禾听完,连忙请大夫指点棺材铺的位置。 大夫帮忙指了路,小禾便推着林守溪去选棺材了。 林守溪想要阻止,却发不出声音,只能任由小禾推着自己。 途经一处市集,小禾停下了脚步。 远处很是热闹,像是在买卖什么东西。 小禾推着林守溪走过去看,只见他们是在拍卖一幅画,那幅画很是简单,画中只有几个简简单单的图形,图形隐隐约约拼凑成了一个夸张扭曲的人形,画的右上角写了两个字:睡佛。 听卖画人讲,这幅画所绘的,是一个睡罗汉,并绘声绘色地讲述了这个罗汉崎岖的从人至佛的崎岖故事。 小禾觉得这很荒谬,这画简直是稚童手笔,毫无美感,这样的画也会有人买吗? 接着,她惊讶地发现,台下的人将画的价格越抬越高。 “你觉得这幅画值钱吗?值钱眨一下,不值钱眨两下。”小禾问林守溪,问完之后,小禾还不忘补充一句:“对了,我不喜欢这幅画。” 林守溪识趣地眨了两下。 小禾点点头,表示他今晚不用睡棺材了。 小禾原本以为这卖画是场骗局,是卖画的大师托了人,故意哄抬价格,激起某些富商的猎奇与攀比之心,从而将它接下,但后来,小禾发现,这画师自己还认识,是她在某次剿匪时救下的人。 她质问画师为何要骗人,画师见是圣菩萨当面,不敢造次,连呼冤枉。 “你是当地最有名的画师,就可将这破画卖这般贵么,你这是欺负傻子?”小禾不悦发问。 “菩萨冤枉啊……菩萨须知,我养出今日的名声,花了足足三十年,这三十年里,我不仅走遍各大山川,还入过宫廷,人们都认可我,所以一幅画好不好不是由他们决定的,而是由我决定的,这不是我的专横,而是人们主动赋予我的权力,点石成金的权力。”画师真诚地说:“我今日卖这幅画,便是想知道,我的权力到了何种地步。” 小禾回头望去,见富商们还在为画竞价,越来越火热,也不知是喜是忧。 “可纵是你名声响亮,还是被强盗绑了。”小禾说。 “与我一起被绑的是位籍籍无名的书生,在圣菩萨来救之前,他就被杀了。”画师说。 “所以你没有骗人?”小禾最后问。 “当然没有,这是艺术!”画师掷地有声。 小禾若有所悟,她没有多为难这名画师,转身离去。 走着走着,小禾停下了脚步,问林守溪:“如果我赋予你权力,三妻四妾的权力,你还会娶多少个呢?” 林守溪一听,哪敢眨眼,只是很不巧,恰有一阵风沙吹来,猝不及防间,林守溪被迫眨眼。 眨了三下。 “三个?”小禾眯起眼眸。 林守溪连忙摇头,但他头部难以动弹,只能作轻微的颤抖。 “哦?三个还不够吗?”小禾刻意曲解他摇头的含义。 “……” 林守溪感知着身后凛然的杀意,噤若寒蝉,不敢造次。 之后小禾倒是没有去棺材铺,而是带他去河边转了转。 河边人家很多。 人多的地方,总免不了有奇人异事。 正在河边闲逛着,忽有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冲撞出来,跑上大街,抱着脑袋仰天大喊,很是痛苦。 小禾推着林守溪过去看。 这个书生是当地有名的学究,写过不少赫赫有名的书,他不会修行,却对无数修行者的修心之路给出了根本性的指导,受人尊敬。 数年前,这位老学究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开始潜心研读古籍,修缮他的作品。 但数月前,老学究却疯了。 众人连忙去拦,学究的老母亲也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跑了出来,拉着儿子的手哭。小禾发现,这位母亲她见过,几个月前,这个老奶奶曾来广宁寺讨过治疗疯癫的药,她见老奶奶良善,便给了个方子,不承想这老学究的病比她想象中更严重。 老奶奶见到了小禾,忙喊:“圣菩萨救命。” 小禾借来纸笔,写了张符,溶入水中,让老奶奶给她儿子服下,喝完符水后,老学究渐渐归于清醒,他谢过了圣菩萨,失魂落魄地回屋。 小禾心中疑惑,跟了过去,询问他疯癫的原因。 老学究告诉她,他疯癫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他误解了自己,所以疯了。 “误解自己?”小禾倍感疑惑。 “嗯,我十年前写过一本讲述道境的书,但几个月前,我再次翻开,却没有读懂……与其说没有读懂,不如说是曲解了十年前的自己。”老学究喟然长叹,说:“十年前,我的想法好像是对的,但现在,我却再走不上那条对的路了。” “是因为年事渐老,力有不逮吗?”小禾问。 “也许是,也许不是。”老学究说:“或许只是因为十年前的我没有表达清楚……文字就是这样,没有办法做到真正的达意,字在落到纸上的那刻起,人的本意或多或少会被文字所曲折,哪怕我是它的作者,回望审视之时,我也常常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 小禾似有明悟,她轻轻点头,继续问:“那您又为何会疯呢?” 或许是思虑成疾,这一次老学究没能给出回答,他坐在椅子上,形容越发苍老。 小禾推着林守溪告辞离去。 小禾知道,老学究口中的误解不是世俗意义上的误解,而是文字对人天然的束缚,这是必然的事。 但她与林守溪之间,却有许多世俗意义的误解。 是该将它们消解了。 时间又过去了七天。 这七天里,小禾每日推着林守溪下山,走走看看,寻访风土人情。 七天后,林守溪的手脚依旧不能动,但咽喉倒是恢复了不少。 这是小禾的强制要求,她希望林守溪能快点说话,所以让他着重疗养咽喉,于是这些天,他内鼎炼出的丹药,几乎都朝着喉咙倾斜了。 可以说话后,林守溪当然无法避免小禾的拷问。 佛钟敲响。 夜深人静,门窗紧闭。 屋内。 小禾拿了根小木棍,将林守溪的脑袋当成木鱼敲了敲,严肃地说: “我给你一次机会,好好解释,不许再弄虚作假,若再骗我,我今晚就离开,并且绝不会原谅你了。” 三个月过去了,小禾的心情早已平复,这期间她想过很多,心中数度天人交战。此刻她的言下之意也很明显:林守溪还有被原谅的机会。 不过这次机会须他亲手把握。 林守溪嗯了一声,深吸了口气,准备说话——他的肺部还是碎的,吸气时宛若刀割。 终于,他开始坦白起了往事。声音依旧虚弱沙哑: “我与楚映婵之间的事要从拜师后说起……” 他刚说完第一句话,就被小禾清叱着打断了。 “等等!”小禾神色错愕,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你和谁?” 第两百一十九章:从黑夜到白昼 晚春,天气转暖,这座寺院一角的厢房里却是骤然寒冷,新点的烛火不耐严寒,在摇晃了数下后熄灭。 屋子暗了下来,立在屋内的白袍少女成了一片深色的影。 面对小禾的疑问,林守溪也显得不知所措。 “我,我……和楚楚啊。”林守溪重新作了回答。 小禾立在暗处,话语一下变得严厉,带着克制的冷:“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想骗我?” “骗你?”林守溪满心困惑,“这……从何说起?” “你心里不清楚么?”小禾清冷道:“慕师靖在你心里到底有多重要,你先是骗我,此刻又拿楚姐姐拉开作为开脱,楚姐姐温柔善良,作为你师父亦是尽心尽责,你却这般诋毁她,你还是不是人?” 小禾越说越激烈,她娇小的身躯在黑夜中不住颤抖,这是愤怒也是悲伤,甚至远胜过她看到文稿的时候。 小禾话语里刺一样的悲伤扎进林守溪的心头,他本该感到深深的疼痛,可现在,这惊雷般的话语连番不断炸响,却让他有种意识被切断,头脑空白一片之感。 “慕……师靖?” 林守溪讷讷开口,他想起了神域里,小禾背对着他说‘我知道了’的场景,忽然意识到,他们‘知道’的,好像不是同一个东西。 “你还在装吗?!”小禾走近了,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说过,这是我给你的最后机会。” “我没有装。” 林守溪心绪颤抖,却努力维持着冷静,他知道,他如果再不解释清楚,小禾很可能就要摔门而出,再不回来了。 “小禾,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你为何会觉得我与慕姑娘之间有奸情?”林守溪忙问。 听到这个问题,小禾已气得咬牙切齿了,她娇嫩的身躯紧紧绷着,愤懑道:“林守溪,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吗?慕师靖私藏的那份文稿我都看到了,你在三界村里对她做了这样的事,还想尽数抵赖,当作什么也没发生不成?” “三界村……文稿?”林守溪神情呆滞,他想和小禾解释清楚,但如今他却面临着不知从何解释的困局。 见他还在装傻,小禾怒极反笑,“怎么?还需要我帮你将当初的事复述一遍吗?” …… 三花猫帮自己舔过了毛,钻入暖和的琉璃心脏里,蜷缩了起来。 入睡之后,它开始做梦。 三花猫醒来的时候是在战斗,睡着之后依旧在战斗,梦里,它与雪山洞窟里的怪兽们战斗着,强大的怪物围攻了它,而它抱着绝世高手的冷静,在其中闪转腾挪,时而用爪击,时而用脚蹬,时而飞身扑咬,时而长尾飕扫,比它大上千万倍的怪物们一个个倒飞出去,肢体折断,倒地不起。 三花猫立在残肢断臂里,以一种绝世高手独有的冷静目光仰望天空,它怀着对天空的希冀与向往,向大地更深处的炼狱走去。 每每做到这样的梦,三花猫都会浑身颤抖,喵喵叫个不停,一点也不愿醒来,它喜欢这种心向光明,身入炼狱的孤独感,三花猫理想中的英雄莫过如是了。 一般来说,地狱的深处还会有只邪恶的巨猫在等待它,它会与巨猫决一死战,这场战斗里,它们上天入地破实入虚,打得猫道崩塌猫性寂灭,大战之后,猫族先圣布满长空,十方大猫位列宇宙,而三花猫作为最后的胜利者,在诸界之巅宣告旧秩序的崩塌,并与众猫订立新约…… 自从没有纸笔写作以后,三花猫只能把满腔热血托付梦里。 但今天,三花猫没能做完这个梦。 它今日心神不宁的,梦到一半时,它甚至听见身后传来狞笑,回头一看,竟是圣子殿下当面,圣子毫不客气地拎着它的后颈把它抓了起来,笑眯眯地注视它,三花猫瑟瑟发抖,从梦中悚然惊醒。 睁开眼,眼前又是苍茫茫的雪。 三花猫用爪子揉了揉心口,总有种自己闯了祸的感觉。 这种感觉是荒诞的。 很显然,它距离人类生活之处不知千里万里,哪还能再闯什么祸? 三花猫醒来后就睡不着了,孤单与无聊里,它一如既往地怀念往事,不知是不是心有灵犀,它想起了自己写的那份幻想纪实文稿……也不知道被发现了没有,如果被圣子殿下发现了,自己应该会被揍得很惨吧。 三花猫认真地反思着,最后,它反思的结果是:写得不够刺激,有失水准。 等以后有时间了,自己一定要写篇更好的,把当初揍我的那个又强又坏的大神女也编进去……三花猫默默地想着。 在温暖的心脏里趴了许久,三花猫感到了饥饿。 百般犹豫之后,它小心翼翼地爬了出来,翘着尾巴,朝雪山洞窟走去。 它的梦境并非空穴来风,雪山的各大洞窟也是如此,越往深处的怪物越厉害,最底层不知藏着什么千年老妖怪。 三花猫进入了洞窟,事与梦违,半个时辰后,它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跑了出来。里面弱小的怪物已被它杀完了,厉害的它又打不过。 不过三花猫也不至于忍饥挨饿。 因为最近,苍碧之王的骨架上开始长出了肉,那些肉对于苍碧之王很纤细,但对于三花猫却是大餐,只是比较难嚼。 冰天雪地里,三花猫以‘自己’作为粮食,真正地实现了自给自足。 吃饱喝足之后,它继续睡觉,三界村的神桑树在梦里沙沙作响。 …… 小禾强忍着心中的怨怒,将文稿上的内容大致讲了一遍,她看得也仓促,只讲述了一个大概,但哪怕是这个大概,就足够令正义之士所不齿了。 “你还有什么要狡辩的吗?”小禾轻声问。 在讲述的过程里,小禾竟获得了一种平静,一种寒彻骨髓的平静。 林守溪从震惊到疑惑再到现在终于了然。 如果小禾不说,他根本不可能知道这份文稿的存在,更不可能知道,他们之间竟有这样的弥天误会,想到这里,他悚然地发现,他自以为的谎言,在缺乏沟通的情况下,竟不知不觉地引向了另一个谎。 最可怕的是,在小禾的视角里,这些谎言之间互相证明彼此,达成了一种真实的错觉,所以,在她的视角中,它们竟还是逻辑自洽的…… 林守溪还想起了当初与三花猫的对话……他低估了三花猫的创作欲。 “小禾,你还记得那份文稿的字迹吗?”林守溪问。 “字迹?”小禾一愣,随后更加失望,恼道:“你还想顾左右而言他吗?” 话虽如此,但小禾回忆起来,也猛地意识到了过去漏掉的细节,那个字迹确实古怪,既不是林守溪的,也不是慕师靖的,那…… “难道你还专门找了人站在旁边帮你们记录?”小禾揉着太阳穴,已有些站立不稳。 “……” 林守溪也不知道,自己在小禾心中的形象到底到了何种地步,才会使得她有这样的想象。 小禾失望欲走之际,林守溪及时喊住了她,将文稿的来历一清二楚地交代了。 “荒唐。”小禾的第一反应还是被骗了,“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你就能编出这样一个故事,难怪以前我被你骗得团团转。” “我没有骗你,那是三花猫的笔迹,三界村应还有它的不少文稿,届时可以拿来对照,当初慕姑娘对它态度不善,三花猫便总想着编排她。”林守溪诚恳地解释道。 小禾将信将疑地看着他,问:“一只小猫能有这样的心思?” “当然,它还写过一本叫诛神录的书,其中的故事比之诡谲离奇得多,其中那个男主人公是草根出身,一路上却杀尽诸神,将路遇的仙子神女皆收入帐中……” “你很羡慕他?”小禾打断了他的话。 “当然不是!”林守溪坚决道:“我是以批评的眼光看待它的!” 小禾冷笑一声。 她背过身去,走回窗边,双臂环胸瞥着窗外的夜色,心中沉思着林守溪的说法,如果他说的是真的……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慕师靖为何要将这份虚假的文稿贴身携带,而不是将它毁了?”小禾问。 这个问题将林守溪难住了。 他同样不知道慕师靖是怎么想的。 “这或许要去问她本人了。”林守溪说。 “嗯?”小禾显然不满意这个回答,“你是真的不懂还是假的不懂?” “什么?”林守溪一愣。 “她喜欢你,你看不出来吗?”小禾问。 “她喜欢我?慕师靖怎么会喜欢我?”林守溪也感到晕头转向。 “是啊,她当然不能喜欢你,毕竟你们可是亲姐弟。”小禾慢条斯理地说。 …… 今夜之前,林守溪从未想过,看似亲密无间的两人,在某些事情上,看到的画面是迥然不同的。 他不由想到了‘貌合神离’一词,惊出一身冷汗。 他原本是想给小禾坦白自己与楚楚之间的事,却万万没有想到,光是聊慕师靖,就快聊到了天亮。 林守溪一一解答了小禾的困惑,小禾的疑问越来越少,沉默却是越来越久。 她从没有想到,她一直根深蒂固地认知的一切,竟都是虚假的,那她无数次从这个虚假的构筑中发散出的想象又算什么呢? “所以是我误会你了?”小禾淡淡瞥向他。 “不,是我的错,是我远远不够的坦率让我们之间生出了间隙,谎言才得以渗透进来。”林守溪道歉。 “那你现在真诚了吗?”小禾问。 “是的。” 林守溪愿意坦白一切,过去小心翼翼的欺瞒,在此刻竟诡吊地变成了倾诉的欲望,仿佛这是唯一的解脱之径。 “你这算真诚么?”小禾又问。 “什么?”林守溪一怔。 “戳破自己的谎言以抵达的真诚,算真诚吗?”小禾冷冷地问。 林守溪缄默不语。 时间缓缓流逝。 长夜即将过去,地平线的黑暗被刺破,朦胧的光亮透窗而来,打在小禾的面颊上,将她精致的脸颊照得微亮,她偏着头,眼眶微红。 她想起了小时候姑姑对她说过的话,姑姑说她一生也求不得爱情,那是当时姑姑让她一心修道的劝告,这在今天听来却是诅咒,深深的诅咒,她无法摆脱。 “我继续说我与师父之间的事吧。”林守溪再次开口。 他已说了一夜,本就疲惫的身躯更显无力,此刻嘴唇干涸龟裂,嗓音更是沙哑粗糙。 小禾没有作出答复。 她想着与楚映婵在一起的日子,想着楚映婵皎白的身子与清纯的面容,想起了她们之间的嬉戏与谈心,她一直把楚映婵与慕师靖当成最好的姐妹,毫无保留地信任她喜欢她,可她今日才知道,原来这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再回忆起假装成林守溪与楚映婵相处的时候,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当时的楚楚应是刻意端起高傲架子,希望她去欺凌的吧。 慕师靖早已意识到了他们之间关系的异常,时常提醒她,她不以为然,还觉得是慕姐姐多心了。 如今回想,一切竟是这样的讽刺。 无数的蛛丝马迹早已摆在了她的面前,她自负聪慧,却从未察觉。 小禾靠在窗上,只觉心力交瘁。 她过去虽也有想过与她们永远在一起,但也只是心底羞涩的想法而已,她从未想过,看上去最为温柔清纯的楚映婵,竟最先开始实践……她哪怕可以理解楚映婵,却依旧压不住心中生出的背叛感。 外面的光越来越亮,却照不亮她的眼睛。 她的瞳孔雾气朦胧,似随时要凝成眼泪落下。 “不要说了。”小禾轻声打断:“我现在不想听。” 她知道,他与楚映婵之间一定发生了曲折离奇缠绵悱恻的故事,就像她与林守溪之间一样。这些故事就藏在他过去隐匿了许多的不死国之行里,她虽不知道其中细节,但多多少少可以想象。 她现在无心听这样的故事,因为这不是纯粹的故事,而是与她有关的故事,她甚至害怕自己被这个故事感动。 “但我想说。”林守溪固执开口。 他喘了口气,负伤的胸膛微弱起伏,话语中本该清晰的音节被乌鸦般的沙哑给抹去,显得单薄而模糊,他定了定神,思考着应该从何讲起。 在过去,林守溪其实无数次想过自己与小禾坦白的场景,他也无数次想过要怎么讲述这件事,才能更容易地让小禾接受。 为此,他想过很多办法,譬如将这种情感怪罪于洛初娥,怪罪于色孽之咒,怪罪于不死国不见天日的压抑…… 但他现在什么借口也不想找了,他与楚映婵皆是人,是修真者,天生有着不受拘束的精神意志,他们的相爱归根结底是彼此的选择,它的形成是阴暗的扭曲的苟且的,但它同样也是纯粹的崇高的……洛初娥与色孽之咒都无法真正左右它、动摇它。 他只想将所有的事不偏不倚地叙述出来。 “我不想听。” 小禾同样固执,她问:“如果你要告诉我,早在我们重逢的时候,你就该告诉我了,你为何不说呢,怕我不理解吗?” “那时你太开心了,我不想让你伤心。”林守溪说。 “你是在为我好吗?”小禾问。 “不,这或许只是我的自私。”林守溪不确定道。 “你以前要有现在的觉悟就好了哎。”小禾轻轻叹息。 林守溪合上了干燥的唇,没有再勉强开口。 外面越来越亮。 钟声敲响,在寺院中回荡。 “你与她干过几次?”小禾忽地发问,少女露骨的话语带着云淡风轻的慵懒,仿佛只是在问他今天吃过没有。 “一夜。”林守溪回答。 “只有一夜?” “嗯。” “你这负心汉。”小禾幽幽开口,不知是帮谁骂的,她顿了顿,又问:“舒服么?” “嗯……” “你们那时候也以师徒相称么?”小禾再问。 “有时候是。”林守溪说。 “有时候?” “嗯,有时候也会颠倒过来,也有时候,会是别的……” “别的?譬如?” “譬如……” 林守溪声音越来越轻,沙哑难辨。 小禾一边审问一边静听,秀眉偶尔蹙起。 大约半个时辰后,小禾审问完了所有想问的问题,唯独对他们相爱的过程只字未问。 “你若想告诉我你们之间的故事,以后可以来找我。” “找……你?” “嗯,等你伤好之后,我会离开,届时你可来找我。”小禾语气平淡地说:“当然,见不见你全凭我的心情。” 小禾取了杯水,给唇干舌燥的林守溪灌下,随后挑了本经书,推门而出,话语宁静:“我要去给孩子们讲课了。” 林守溪的唇口终于得到滋润,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又被小禾喝止:“我说过,我不想听。” 话音一落,一股无形的力量生出,钳制住了林守溪,令他发不出这一点声音。 这是神侍令的力量。 他与小禾之间尚有着神侍令。 “我们现在可不是什么道侣。” 小禾俯下身子,眼眸中流露出一丝轻柔而缱绻的笑意,她轻轻挑起红唇,“别忘了,我是你……主人。” 第两百二十章:晨钟暮鼓见故人 钟声日复一日响起,诵经声隔着佛堂遥远传来。 林守溪坐在木轮椅上,静静地听着窗外的声音,鸟雀鸣叫,啾啁婉转,可小禾只给他眼前的窗户开了一条极细微的缝,向外望去,他只可看到几片单调的榆树叶。 那日早晨,小禾白袍卷经离去,回来时夜幕已经落下,少女神色恬静,仿佛已经忘了昨夜的事,她简单地打扫过了房间,抽去了定着满头发丝的木簪,落裙走入深处,焚香沐浴。 袅袅的雾气从里面腾来,涌上林守溪的后颈,微痒,似有少女在耳后呵气。 出来的时候,小禾换上了一袭简单的青裙,如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她缓缓走来,纤细的足踝玲珑纤白。 小禾在案上点了盏灯,随手摊了本书,再将窗开大些后,躺至后方的榻上,安静地入眠。 林守溪依旧一动不能动地坐在窗前。 夜幕已经落下,外面是单调的黑暗,林守溪的目光无处安放,只能去看桌上的书,但他的身体未愈,根本没办法翻书,于是书翻到哪一页,也全看风的心情,看着看着,文字水一般俘获了他,令他生出了随波逐流之感。 次日清晨,小禾准时地起床了。 她蜷在榻上,曲腿,将薄薄的雪袜套上玉足,之后整理衣裳,定好发簪,踩上了一双平底小秀鞋。 小禾精心打扮了自己,但这种打扮意义不大,她出门的时候依旧会用彩幻羽改变容貌。 小禾像是彻底忘记了昨天发生的事,她一如既往地推着林守溪出门,去广宁山下的村镇闲逛。 广宁山下有不少临水的村子,远处烟波渺渺白浪茫茫,近处渔舟系树蓑衣如屏,山路崎岖,小禾走得很慢很慢,她遥望着大好山色,回忆着污秽横生的故土,心中茫然。 从村子一直走到镇上。 小禾与林守溪这样的组合引来了不少的目光,这地方本就不大,甚至不如圣菩萨的名声大,如今的村镇几乎所有人都认识她,一进入镇里,许多人便围了过来,求圣菩萨排忧解惑。 小禾并未推拒,她竟真的摆了个摊子,静静坐着,为来访的人解惑。 林守溪坐在一边静静地看着她。 小禾今年十六岁,虽清稚依旧,却远比初见时沉静端重得多,她看上去如此温文尔雅知书达理,世人根本无法想象,她的童年竟是在深山老林中度过的。 “既是误会,和解就好,以后你们多多说话,不要总将事藏在心底。”小禾正在开导一对夫妻。 那对夫妻离去后,又来了个病人,病人讲了大致的病情,小禾瞥了眼面相,一边提笔写药方,一边说: “你这不是中了蛊毒,只是肾气亏损而已,以后切记节制,莫要彻夜不眠,伤了根本……拿着这个去配药,好生调养,十日可愈。” 身后排队的人群传来了哄笑,男子接过药方,谢过之后连忙掩面离去。 后面一个也是病人。 一对夫妻带着一个孩子来求圣菩萨治病,她讲述了孩子的病情,一脸忧愁,小禾平静地帮小孩看完了病,写完药方后却是蹙起秀眉,露出了为难之色。 圣菩萨竟会有为难之色,这是极少见的,看病的夫妻提心吊胆,问:“我家孩子……还有救吗?” “有救。”小禾看着药方,笃定道:“方子已经写好,就是还差一个药引子。” “药引子?什么?”妇人疑惑,心想这是什么稀世珍药,竟让圣菩萨都如此为难。 “需要一两他亲生父亲的血作为药引。”小禾说。 男人露出了疑惑之色,心想这有何难,妇人却似遭了电击,面如死灰,她看着圣菩萨,险些跪了下来。 男子没有察觉妇人的异色,伸出胳膊正要放血,却被小禾制止了。 “我只是开了个玩笑,不用当真,世上草药哪有以人血为方的?”小禾淡淡一笑,将药方递给了他们,说:“我只可医他身上之疾,但他能否好好长大,须看父母能否破除心疾。” “如何破除心疾?”妇人问。 “答案不就在你心里吗?”小禾微笑。 人一个接着一个离去,人群却丝毫不见变短,小禾却也没有丝毫的不耐心,她一个一个地看着,或是行医治病,或是调解邻里纠纷,或是帮人破除修行与学问上的难处,无一不心服口服。 还有恶人假装书生,前来问道,被小禾一语点破,众人这才知道,原来前几年村里灭人满门的悬案是他所为,凶手想逃,却被几个大汉联手制伏,移送官府。 见状,后面的人群里,也有不少做过亏心事的畏首畏尾起来,想趁机溜走,却被眼尖的镇民抓获,一一押来圣菩萨面前,审判罪行。 也有见势不妙者主动跪来前面自首。 “我主动坦白罪行,圣菩萨可以从轻发落吗?”那人颤声问。 小禾若有若无地瞥了眼林守溪,轻笑道:“官府或许有此规定,但我这里,不是官府。” 太阳西移,绛紫色的光笼罩着古拙的小镇,后方绵延的广宁山模糊得像一个巨大的幻影。 小禾送走了最后一个人,立起,收摊,慵懒地舒展着身子。 她推着林守溪,继续向前走。 小禾买了些包子,分给了许多穷苦的孩子,最后还剩一个,她问林守溪要不要吃,林守溪受神侍令所制,没办法回答,小禾佯恼道:“怎么不说话?难道说你是一个小哑巴吗?” “……”林守溪开不了口。 “哦……差点忘了呢,原来是神侍令还没解。”小禾拍了拍脑袋,问:“要主人给你解令吗?要的话眨眨眼。” 林守溪不卑不亢,没有眨眼,可没想到小禾忽地迎面一拳,来势汹汹,虽在距他面门一线前停住,林守溪还是下意识地眨了眨眼。 “嗯,真乖呢。” 小禾温柔地笑,打了个响指,解开了林守溪的神侍令。 一天一夜,林守溪终于可以说话了,可他嘴巴刚刚张开,小禾就把最后一个馒头塞进了林守溪的嘴巴里,他又说不了话了。 小禾看着他现在的模样,忍不住揉了揉少年的发,揉了一会儿发后,她似犹不满足,手顺着长发滑落,轻轻触碰少年的耳垂,对着他的耳朵呵气,逗得林守溪颤抖不已。 林守溪有种自己正在被女妖精捆绑回府,即将被架上蒸笼的感觉。 “不愧是楚楚看上的郎君,生得可真俊呢。”小禾捏了捏他的脸。 林守溪已放弃了抵抗。 小禾虽忙了一天,但兴致未消,继续推着他前进,一路上,他们还遇到了不少人,有来斗法的,有来比武的,也有来辨经的,皆不堪一击。 除此之外,小禾还有意外之喜。 在某处阴暗的村落里,有几个刀斧手聚在一起,说什么广宁寺的圣菩萨实则是天魔降世,他们为了苍生考虑,应将她诛灭。 小禾默默地听着,推着林守溪从他们中间走过,凶神恶煞的刀斧手目瞪口呆,回过神后纷纷弃了兵器,跪地求饶。 除了这些之外,林守溪还听到了不少事,譬如天下灭圣。 自真气复苏后,原本不入流的武林一下子走上了台面,那些占据高山峻岭的门派,天然掌握着得天独厚的修道资源,出过不少绝世高手,这些门派在壮大后逐渐不服从朝廷的约束,想要改天换地,以修道者治理天下,若非道门还站在朝廷那边,恐怕世道早就乱了。 同样,朝廷亦做好了反击的准备,当然,灭圣的说法只是在民间传得热闹,在没有彻底撕破脸皮之前,朝廷也没有出兵镇压,相反,陛下还拟了诏书,准备在今年上元节摆一场圣灯之宴,邀请天下豪杰前往。 林守溪暂时对这些并不关心。 他只是想起了那位道门门主。 自己的师兄师姐们还被道门关押着,也不知近况如何,而且,他与小禾若想回到过去的世界,恐怕也只能去寻她帮忙。 他想去趟道门,可小禾没有这个打算,她很喜欢这里,在这个世界,她收获了一种独有的宁静。 夜深了,小禾却没有带他回家,而是将他推到了一片竹林深处,四下无人之时,少女却是褪去了那份恬静淡雅的气质,她微笑着走到林守溪面前,轻轻环抱住了他的脖颈,指尖从他的皮肤上慢慢掠过。 “你如何对楚楚,我就如何对你,好不好呀?”小禾微笑着问。 林守溪当然不从。 林守溪的身体距离痊愈还早,这使得他只能任人宰割,但祸福相依,也多亏了他身体抱恙,小禾才没有进行过分的调戏,她只是逗弄了林守溪一会儿,便静静地睡着了。 两人在竹林里睡了一夜,清晨醒来时,露水打湿了衣角。 白云悠悠。 时间日复一日地过去了。 小禾每天的生活都大同小异,或禅定,或给弟子讲课,也常常推着林守溪下山闲逛,体验各地的风土人情,期间不少人听闻圣菩萨大名,前来挑战,无一例外落败。 五月就这样平静地过去了。 夏天悄然来临。 六月中旬,荷花已渐生出了花骨朵,广宁寺终日清香环绕。 在这一个多月的调养里,林守溪的伤势恢复得很好,他原本粉碎性撕裂般的身躯已大致愈合,被雷火灼焦的皮肤也已脱落,新生的肌肤嫩若婴儿,充满了弹性,想来用不了多久,他就可以彻底摆脱木轮椅,自如行走了。 小禾再没有提过要离开。 荷花开始盛放的时候,小禾推着林守溪去赏荷。 荷塘边,少女褪下了鞋袜,放在一边,只将那细白玉足探入清凉的池水里,轻轻摇晃,她青色的裙袂如荷叶般铺开着,池水中波纹浅细,夏荷摇曳,水花飞溅如银。 林守溪轻轻望去,足尖濯水的少女面容瓷白,有着近乎神秘的烂漫,她似已融入了这幅夏日闲逸的景色里,只是她融入的那刻,满池荷花便失了色彩。 忽有蜻蜓飞来,成群结队。 小禾仰起头,看着天空中飞来飞去的蜻蜓,伸出手,一只蜻蜓停在了她的指尖,她似在与这只蜻蜓对话,片刻后说: “今天要下雨了。” 但小禾似乎没把自己的预言当回事,今天推着林守溪下山时,她甚至没有带伞。 村镇里的居民似已习惯了圣菩萨的存在,这位少女走过时,他们也只是点头致意,不作更多打扰。 走上了一条人烟清冷的小径,小禾轻声开口,说: “当初断崖古庭的时候,你第一次见到我,就识破了我。” 她顿了顿,继续道:“可识破我的究竟是你,还是你体内的黑鳞呢?” 林守溪给不出回答。 “如果我变了模样,与你一道站在人群里,你还能第一眼寻到我吗?”小禾又问。 “能。”林守溪平静道:“无论你变得高大还是矮小,年轻还是苍老,我都能一眼找到你。” “为什么?”小禾问。 “因为有些东西是彩幻羽改变不了的。”林守溪说。 “这是漂亮话吗?” “是真心话。” “你发誓。” “我发誓。” 天空渐渐变得昏暗,云凝聚过来,铺满了天空,随着雷鸣的奏响,雨水在不久之后打落了下来,先是豆大的几粒,没过多久便是暴雨倾盆。 如小禾所说,果然下雨了。 少女与少年静静地立在雨里。 “我去买把伞,你在此地等我,不要走动。”小禾说。 “好。”林守溪答应。 雨越来越急,小禾脚步轻慢,她穿行在雨里,宛若一朵白色的蔷薇。 她向前走去,走入茫茫大雨,走入泱泱人群,越走越远,她说她去买伞,可林守溪没见到伞,也没再见到小禾回来,她就这样离去了,悄无声息。 …… 雨下了很久很久,林守溪始终在原地等候,一直等到雨停。 暴雨之后,金色的阳光穿过开裂的云层,照到了他的身上,他扶着轮椅的椅把手,颤抖着起身,身体终于得以站得笔直。 他没有立刻去追逐小禾的背影,因为现在的他无法追上,伤势还在撕裂他的身体,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铁钉上,他就这样推着轮椅,慢慢走回了广宁寺,如这几个月来小禾照顾自己时那样。 走上广宁山时,夜色如墨,他站在山头向后回望,人间也像一条墨色的河流。 你从没有离开,因为我一定会找到你,无论天涯海角……他想。 他回到了厢房里,烘干了衣裳,整理着小禾留下的一切。 他找到了很多东西,唯独没有找到那封婚书。 一直到夜半三更,他才回到了榻上。 林守溪看着窗外,彻夜无眠。 之后的日子,他依旧在养伤,养伤之余,他开始阅读小禾留下的文字,从中把握着有关于小禾的一切点滴。 酷暑。 火云如烧,吴牛喘月,寺院的晨钟暮鼓却是越显寂寥。 转眼又是半个月过去。 七月中旬,林守溪读完了小禾留下的所有文字。 他合上了书页。 身后,佛陀金像于沉香座上盘膝,诵念的法华经,他的手指轻轻翘起,上面似蕴着香花千座的琉璃世界,而窗外,菩提树郁郁葱茏,似预示着佛法将兴。 林守溪的手轻轻摩挲过涅槃经的书页,缓缓站起,走向门外。 他的脚步越来越稳,筋骨舒展之余也可听到一连串爆竹般的声响,死寂了数月的气丸重新凝聚,在体内转动,白瞳黑凰剑经因沐浴了无量的雷火而加深了色泽,他倾心去听,隐约可以听见剑经沉闷如野兽的嘶吼,他知道,这是他即将突破雷火法则的征兆。 但天地法则在上,他的境界反被压了一筹,不过这也无妨,他行走人间,几乎不可能遇得到对手。 他背上了行囊与剑,与僧人们辞别,感谢了这段日子他们的照顾。 僧人们祝福他将圣菩萨追回。 林守溪背着湛宫离开。 但他没能走掉。 下山的路上,清寂的山道间,一袭雪影自拐角处出现,如云出岫般飘来,撞入了林守溪的视线,拂停了他的脚步。 来者头戴幂篱,怀抱拂尘,身影曼妙清傲,如云似雾的帷幕静静垂落,一直漫至腰臀,她的气质极冷,冷若冰峰穿云,同样她也极美,仿佛轻轻一瞥,就可了去世间烟尘。 林守溪诧异:“你怎么会在这里?” 女子浮起淡而绰约的笑,她轻轻走过林守溪的身边,倾斜拂尘,道:“我是道门门主,听闻有魔门余孽匿藏寺中,为何不能来?” 第两百二十一章:师祖大人 夏日,火伞高张,古旧的寺院在雨后显得金碧辉煌,宫语来的这天,寺内的僧人们纷纷前来迎接,林守溪走在她的身后,惴惴不安。 林守溪本已决意要走,可宫语的出现却像是一柄截断河流的剑,将他挡在了这里。 她来得太过突然,没有预先的告知,也没有说明来意,只在一场新雨后出现,如顺应时节开出的莲花。 林守溪已很久没见过她了。 第一次见面是三界村时,她单臂按着龙首,将翼展大如村庄的白骨巨龙从天空压向地面,那时起,她在印象里就是一个神秘而强大的符号,她留下过传说无数,受天下修道者敬仰,却又无人知晓她的境界与姓名。 不过就是这样一个女子,却能够在某些瞬间,让林守溪体悟到一种特殊的情感,他分辨不清那是什么。 他平静地跟在宫语身后。 宫语明明是第一次来广宁寺,却像是在这住过很多年,她熟悉这里的亭台楼阁一草一木,甚至知道林守溪在哪座厢房里歇息,这是她独有的、洞见般的力量。 “师尊。” 一棵花树前,林守溪停下了脚步。 宫语轻轻撩起帷幕,正在赏满树芳蕊,听到林守溪的声音,她轻轻侧过头,幽华暗敛的眼眸落到林守溪的身上,她红唇轻启,说: “你应喊我师祖。” 林守溪知道她说的没错,但不知为何,他心中似有什么屏障,这声师祖总难喊出口。 宫语微微一笑,将纱幔落下,重新遮住面容,她走过花瓣铺就的柔软道路,轻柔道:“当初在三界村时,我想收你为徒,你不愿,如今怎么反而当起我的徒孙来了?” 林守溪也觉得命运无常,当初的他根本不知道,楚映婵竟是她的弟子。 “也许是缘吧。”林守溪说。 宫语不置可否。 她走过佛堂,望了眼堂内的佛像,这几个月广宁寺香火鼎盛,佛堂佛像皆修缮了一番,一眼望去金光灿灿,神圣庄严。 宫语只看了一眼,并未走入。 “大名鼎鼎的圣菩萨呢?她去哪了?”宫语问。 “小禾……” 林守溪沉默了会儿,如实道:“小禾半个月前就离开了。” “为何?” 宫语问得轻描淡写,仿佛早已知晓了一切,只是需要他亲口说出。 林守溪再次失语,他没有立刻回答宫语的问题,而是反问:“师祖今日造访,究竟为了何事?” “圣菩萨之名太过响亮,我久居道门亦是如雷贯耳,便来看看究竟是何方妖孽。”宫语淡淡笑着,问:“不欢迎么?” “弟子不敢。”林守溪回答。 “不敢?你连自家师父都不放过,你还有什么不敢的?”宫语蔑然道。 林守溪心头一震。 师祖虽神通广大,但这半年多来,她也从未回过道门仙楼,怎么可能知晓这些?除非她在神不知鬼不觉时用了搜魂之术,但这绝非师祖会做的事,那唯一的可能只是…… “你见过小禾?!”林守溪豁然明白。 宫语只是淡笑,没有作答,她盈盈地转过身,看似徐徐,却是在眨眼之间出现在了林守溪的面前,她目光斜斜向下,注视着林守溪的眼眸,问: “你之前不是说,我无论变成什么样,你都认得出来的么?” 听着师祖幽幽的问话,林守溪心中倒没有太多波动,他平静地行了一礼,道:“师祖不要逗弄弟子了。” 宫语对他的回答也似在意料之中,她问:“彩幻羽是不世出的神物,你就这么自信它欺瞒不过你的眼睛?” “彩幻羽或许能欺我,但小禾不能。”林守溪回答。 “那我更不明白了,你既已痴情至此,为何还要移情别恋呢?”宫语再问。 林守溪也想过这个问题,却无法给出回答。 也许痴情与多情并不相悖吧……他想。 “小禾到底与师祖说了什么?”林守溪问。 “还能说什么呢?无非是控诉你的恶行,那丫头看着云淡风轻得紧,可说着说着眼泪已在眸子里打转了,我心生怜惜,便择了日子,来这寺院看看,看看你这罪魁祸首有没有好好思过。” 宫语淡淡地说着,向寺院后方走去,寺院的后面是高山悬崖,水雾袅袅云起翻腾,立久了会生出心盈丘壑山谷之感。 林守溪听了,愧疚更深,他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是虚言,他应当做的是将小禾追回,让她今后不再受伤害。 说完小禾之后,宫语又不免幽怨起了自家弟子,她轻摇螓首,道:“不过是离了半年,楚楚这丫头就做出了这等出格之事,实在令道门蒙羞,若非看在她娘亲的份上,这样的弟子,是该逐出师门的。” “师祖不喜欢师父吗?”林守溪问。 “我该喜欢她什么呢?喜欢她的清高还是狐媚呢?”宫语反问。 “可师父很喜欢你。”林守溪说。 “世人慕我者众,我难道还要一一回应么?”宫语话语清冷,“若楚映婵真想做个好徒儿,就不该与你苟且。” “是弟子的错,是我迷惑了师父。”林守溪立刻说。 “呵。”宫语冷冷一笑,道:“别以为替你师父揽罪,就可洗去你的罪孽,你好好想一想,在你心里,楚映婵到底是你师父,还是你的……情人。” 说完这句,眼前的云浪山色似失去了趣意,宫语负手离去。 …… 她并未离开广宁寺,相反,她还在广宁寺住下了。 林守溪也被迫留在了她的身边。 四下无人的时候,宫语会将幂篱摘去,搁在一边,任由满头青丝不受拘束地流泻下来。岁月没有在她眼角眉梢留下一丝痕迹,她依旧是一个妙龄的仙子,肌肤透着月华般的淡彩,酥莹皎白,红唇蕴着剔透艳丽的釉色,吹弹可破,她是如此淡雅娇慵,清冷无瑕,唯有那双眼眸透着亘古的幽邃,仿佛悬挂星辰的深紫色夜空。 她的美已非国色天香倾国倾城可以形容,这是真正的绝代风华,并非当代,而是千秋万代。 林守溪甚至不敢看她,因为多看一眼就会失神,这种失神并非情感上的,而是本能的,如见到雷鸣电闪时人会感到惊恐一样。 宫语坐在案前,交叠着修长的双腿,一手捻动臂间的拂尘,一手漫翻书卷,兴意阑珊。 “无论怎么说,你都是我第一个徒孙。” 宫语慢条斯理地开口,说:“你师父没能教好你,我可以来教。” “师父教得很好。”林守溪立刻说。 “教什么很好?双修么?”宫语冷冷地问。 “课业方面,师父也未曾懈怠。”林守溪诚恳道。 “是么?”宫语轻笑,道:“那我来检查一下你的课业,若有错漏之处……” 宫语将语调拖长了些,笑意更盛,她一甩拂尘,悠悠道:“若有错漏之处,就都算在你师父头上,等下次回楼一一清算。” “不可!”林守溪立刻说,他可不希望师父因自己的原因受过。 “这可不是你说了算的。” 宫语取来一支笔,蘸上了墨,悬在一张宣纸上,说:“每有一个错误,记一横,每横施戒十下。” 林守溪被迫无奈,只得答应。 宫语开始提问,林守溪开始作答。 “道门修心境界八重,第一重是什么?”宫语问。 “外天下。”林守溪答。 “冥古自何处来?” “太一生水,冥古始见。” “何为无为?” “樗树以不材而永年,是为无为。” “……” 两人一问一答,宫语问得平柔,林守溪也答得冷静。 时间缓缓流逝过去。 宫语的笔始终悬停在纸上,无法落下,倒有墨滴在笔尖凝聚,悬而欲坠,宫语望着那滴墨水,问:“世人都说隔代相亲,为何我越看你,越觉不顺眼呢?” 对答如流的林守溪一下子沉默。 “答不出来吗?”宫语问了一声,终于将这滴悬停的墨水落到了纸上,轻轻划了一横。 林守溪微惊,讶异道:“这也算?” “为何不算?”宫语反问。 林守溪答不上来。 宫语又添了一笔。 “师祖这是有意为难弟子?”林守溪皱起眉,心中不满。 “道门行走天下,亦会探究人伦情欲,隔代亲这样的说法广为流传,自有其背后亲理逻辑,为何不能问呢?”宫语慢悠悠地说。 林守溪虽觉得她是强词夺理,但纸上已添两笔,为了楚楚,他也不能任性,只好低首道:“师父说能就能。” “唯命是从,有违道心。”宫语又添一笔。 林守溪闭上嘴,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哪怕他什么也没说,宫语还是寻了由头,又添了两笔,凑够了一个‘正’字,她看着这方方正正的字,终于满意,将笔搁在了一边。 “师祖,当年你的师父就是这么教你的?”林守溪忍不住问。 “我师父啊……” 宫语似陷入了悠久的回忆,半晌,她才说:“师父是个严肃又温和的人,他不会这么做。” “那你……” “我是我。” 宫语打断了他的话,她静静地盯着林守溪看了一会儿,竟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发,微笑道:“若我师父转世投胎,现在估计已如你这般大了。” “他仙逝了吗?” “许多年了。” 说完之后,宫语推门离去。 林守溪立在原地,鼻尖依旧萦绕着神女的幽香,不知为何,他再次想起了小语,他很担心,小语离开自己后,会不会也成为这般蛮不讲理的仙子。 …… 夜里,林守溪重新收拾好行囊与剑,蹑手蹑脚准备离去。 他沿着山道向下走,走了许久,最后竟又出现在了广宁寺的门前,如陷入鬼打墙一样。 道门门主住在寺,魑魅魍魉哪敢轻举妄动,更遑论布置鬼打墙这样阵法了,所以这个布置鬼打墙的元凶显而易见,就是师祖本人了。 林守溪不明白,她为何不放自己下山。 林守溪在寺院内兜转了一会儿,去了宫语居住之处,房间灯火幽明,师祖侧坐窗边,似在阅卷,光将她的影子投射到窗户上,若将这窗户上的影子横过来,应是一幅一览众山小的山水画卷。 敲了敲门。 门自行打开,示意他进去。 宫语背对着他,显然刚刚沐浴更衣过,她一如既往地搭着修长的玉腿,身上披着袭宽松的白袍,自椅背垂至的地面的长发湿漉漉的,在烛火中透着绯光。 “师祖为何不让弟子离去?”林守溪问。 “你勘破迷障,自可离去。”宫语说。 “师祖道法通天,弟子无力破解。”林守溪说。 “那就老老实实待着。”宫语淡淡道。 林守溪更生困惑,他实在不明白,究竟是自己还是小禾惹怒了这尊神女。 他静静地立在厢房里,不言不语。 宫语也不理会他,她静静地阅了会卷,随后合衣而眠。 林守溪就在一旁立了一夜,一直到次日师祖醒来。 宫语并没有被他的坚持所感动,反而更将他禁锢在身边,寸步不离,哪怕是沐浴之时,也让他背对着立在屏风后等候。 宫语也颇喜欢这座山上的庙宇,接下来的日子里,她每日戴着幂篱出行,倦看流云闲赏荷花。时间一天天过去,她似一个旅人,眼里只有灿若披锦的湖光山色。 七天之后,林守溪的伤势彻底痊愈。 这七天里,宫语每日都会检查林守溪的课业,在故意刁难后将帐记在楚映婵头上,起初林守溪心如刀绞,但渐渐地,看着正字越来越多,林守溪也麻木了,心中决定,等回云空山,一定要带楚叛出师门,不让她受这皮肉之苦。 直到第七天的时候,宫语将那写了十来个正字的纸叠好,递给了他,说:“这丫头罪过太多,罄竹难书,我懒得再管,到时候由你代为师去罚吧。” 林守溪对道门又有了归属感。 “师祖,弟子伤势已愈,可以下山了吗?”林守溪恳切地问。 “下山做什么?”宫语问。 “当然是去找小禾。”林守溪说。 “如果她躲去深山老林里,你怎么找?”宫语又问。 “小禾不会这么做。”林守溪肯定道。 “也对,毕竟你们这两孩子只是在玩一场躲猫猫的游戏罢了。”宫语轻描淡写地笑了笑,再问:“找到之后呢?” “我……” 林守溪一怔,想了想,答道:“找到之后当然是将她留在身边,再不分开。” “她如果愿意留在你身边,为什么又要离开?”宫语像是有问不完的问题,她顿了顿,又问:“你就算找到了她,你怎么确保她不再离开呢?” “……” 林守溪觉得师祖的话不无道理,他虚心请教:“敢问师祖,弟子应当怎么做?” “很简单,征服她。”宫语说。 “征……服?”林守溪愣住了,心跳不由加快。 “嗯,征服,对付这等傲娇的丫头,就该用雷霆的手段。”宫语说:“你回想一下她最初是如何愛上你的。” 似一语点醒,林守溪回忆过去,无论是断崖古庭的比武,还是孽池千里的逃亡,亦或神域的分别,他都以更强大的姿态站在她的面前,强横地敲碎了她心头的坚冰,将那份不为人知的温柔俘获。但现在…… “我该怎么做?”林守溪问。 宫语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手臂收至腰腹,握拳,递出,打向林守溪的胸口。 平实无华的一拳袭来,林守溪反应也快,出掌去挡,接着,一股强横而充沛的力量涌上手掌,宛若一面墙,推得他足心离地,整个人掀起,倒飞出去,直至撞上后方的院墙才勉强立稳。 他的掌心倒是一點不疼,可这拳劲却是结结实实地渗入九骸,他刚刚痊愈的身躯像是被打散架一样。 他没有想到,哪怕是在这个世界,他与师祖的差距依旧大到了这种地步。 “你自幼天赋极高,修道顺遂,哪里懂真正的武道?” 宫语走到他的面前,双手负后,居高临下地看向他,冷淡道:“巫幼禾境界比你高,出招比你狠,又有神侍令傍身,你拿什么去征服她呢?” 宫语轻声叹氣,幽幽道:“若你想赢过那丫头,随我修行。” 这一刻,林守溪才明悟,原来师祖将自己留在身边,是真的起了惜才之意,她要代替楚映婵,亲自教导他! “我愿随师祖修行,但不愿与小禾为敌。”林守溪说。 “这不是为敌,这是……”宫语欲言又止,道:“算了,你既然不愿,我也不勉强。” “……” 林守溪心中犹豫,又问:“弟子只习武不争胜也不行吗?” “不可,若无执念为锚,武道之心如何稳固?”宫语淡淡开口,见他冥顽不灵,也不多言,只道:“我不劝你,反正……” 她微微一笑,“反正哪天你在那丫头手下吃瘪了,自然会来求我的。” 林守溪闭唇不言,他不觉得自己会与小禾拳脚相向。 “好了,时辰差不多了,随我下山吧。”宫语说。 “下山?”林守溪感到突然。 “嗯,你要去江湖上寻人,我要去江湖上寻事,正好同行。”宫語微笑。 “寻事?师祖有何大事?”林守溪好奇地问。 “没什么大事。” 宫语正了正幂篱,负手身后,向着山下走去,话语悠悠:“只是我不在江湖太久,江湖已渐渐忘了我的姓名,许多后生晚辈还当我是沽名钓誉之人,借慕师靖狐假虎威,不少宗主掌门更是胆大包天,欲行谋反之事……该去见见他们了。” 第二百二十章:暴雨杀人巷 七月二十三,小雨。 林守溪随着宫语离开广宁寺,走下山去,拜访天下名门。 一座避雨小亭里,宫语倚柱斜坐,鲜花般的十指变幻不定,小憩的间隙里,一株苍翠修竹在她手中变成了一柄以竹为骨,苍劲细密的伞,伞以轻纱为面,薄如蝉翼,看上去不堪大雨。 “师祖还有这等闲情雅致?”林守溪问。 “制伞是匠人所为,不在琴棋书画之内,如何称得上是雅致?”宫语轻旋手中竹伞,发问:“你很急切?” “我想见师兄师姐。”林守溪坦诚道。 在没来这个世界之前,林守溪就常常想念他们,黑崖火光冲天的夜晚犹在昨日,如今,他竟成了敌人的徒孙,这之间虽有万种缘由,但他心中总有芥蒂。 “那座山的背后有一株月季花。”宫语突然说。 “什么?”林守溪一愣,问:“你去过那里?” “没有。”宫语说:“无论我去没去过,那株月季都在,去不去看又有什么分别呢?” 林守溪明白了她的意思,反驳道:“我不是师祖这样的天人,我必须见过了花,才知道它开得好不好,否则,这声师祖我也无法叫得安心。” “你安不安心与我何干?”宫语蔑然道:“道门就在北边,你要能走,随时可以走。” 林守溪早已尝试过,但他无法离开,正如广宁寺时的鬼打墙一样,他无论如何兜转,都会回到宫语身边,白白浪费时间。 “只有你亲自走到道门,你师兄师姐才会高兴,否则就算与他们团聚,你也不过是又一个阶下囚而已,只会让他们更加绝望。” 宫语纤长的手指轻轻抚过宁折不弯的竹节,道:“将你留在身边,不过是提醒你,在我面前,你只是弱者而已。” 林守溪沉默良久,倒是起身抱拳,平静道:“多谢师祖指教。” 亭外,反复无常的天又阴沉了下来,几声雷鸣躁动过后,雨水敲打在亭子上,化作密密麻麻的嘈响。 雨下大了。 “走吧。”宫语起身。 “为何不等雨停?”林守溪问。 “雨停了,这柄伞不就白做了吗?”宫语反问。 林守溪若有所思时,宫语已撑伞走到亭外。 林守溪随着她走过了泥泞的山道,掠过了烟波浩渺的大湖,一座空无一人的废弃旧舟上,宫语足尖点于舟首,眺望茫茫烟江,垂首不语,静若雕塑。 水面上涟漪碎碎圆圆,白袍仙子朦胧不成倒影。 林守溪知道,水在道门眼中有特殊的含义,它代表了包容万物的时间融流,绵延奔涌,是道的显化。 “师祖在看什么?”林守溪问。 “我在听。”宫语回答。 “听?听什么?”林守溪问。 “杂音。”宫语说,“雨声雷鸣皆为天韵,无生无死,浑然一体,除此之外嘈杂刺耳,你听不见吗?” 林守溪侧耳倾听,可天地之间,除了雨声,它什么也没有听见。 宫语静立舟头,忽地抬手,凌空捉住一条雨线,雨线落于她指间,竟遇寒而凝,俨然化作一条纤细垂空的冰丝,宫语拈丝一抽,极具韧性的雨丝随之弯折,雨丝入水的那头,竟有一尾肥硕江鲤被牵引着飞出水面,落入船腹之中。 鲤鱼在积水的船腹翻腾不休。 林守溪心惊,知道师祖没有慕师靖那样与生俱来的感知,身在此地,也绝没有人神境那样的通天之能,她这一举动,堪称神乎其技。 “这是怎么做到的?”林守溪忍不住问。 “用心去听。” 宫语只这样说,她足尖一点舟首,动作轻盈,可瞬间,残舟受力倾斜,重重没入水中,船腹中的那尾鱼儿顺势滑入江中,白袍仙子亦持伞飘然远去,凌波登岸。 抵达访仙镇时,已是午后,但阴雨连绵,天地昏暗,看上去宛若入夜。 访仙镇坐落于天华山下,是古真派的地盘。 与峨眉少林武当等传承悠久的大派不同,古真派是真气复苏之后崛起的宗门,它们不信仰任何神,而是信仰真气,它们将真气视为世界的终极本质,是得道长生的最终谜底。 这些年,这座起源于偏僻山野的小宗门日益壮大,到今天已蔚然成势,古真派的掌门人名叫刑恒,境界深不可测,他更曾放言,若论吐纳之法,他所创之术更在河图洛书之上。 宫语第一个来的就是这里。 一路走来,田垄乡村,渔舟蓑衣,尽是宁和的风光,但到了访仙镇,气势陡然变了。 访仙镇三面环山,透光本就不好,在雨天更是阴沉如夜,这里的建筑檐角尖锐,一眼望去嶙峋多刺,囤积的雨水自瓦面上飞流而下,堆积在街道上,屋檐之下,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大街小巷空无一人。 “为何没人?”林守溪感到不祥。 “十天之前,我就对古真派发了书信,言明今日要来。”宫语说。 “你也只是挑战古真派,为何百姓这么害怕?”林守溪问。 “许是古真派怕我灭其满门。”宫语说。 “道门在武林中的风评不至于此吧?”林守溪说。 “当然。” 宫语淡然道:“古真派灭仇家满门的事做多了,自然会推己及人,心生恐惧。” “原来如此。”林守溪点头。 一般而言,师徒撑伞同行,抵达目的地时,应是师父偷偷倾斜雨伞,哪怕自己半身湿透,也不能湿了徒弟,但这一对师祖徒孙恰恰相反。 行路半日,林守溪浑身湿冷,宫语却是片雨不沾,更可气的是,宫语收起伞,让林守溪代为保管时,林守溪抚摸伞面,发现伞面同样干燥一片。 走入访仙镇。 宫语轻车熟路地寻到了客栈的位置。 她敲了三声门。 过了一会儿,门才开了一条缝,门内传来颤抖的声音:“谁啊……” “住店的。”由林守溪回答。 门这才开大了些。 客栈内坐着各种各样的人,来路不明,但个个有兵器傍身,看上去皆身手不凡。 在林守溪到来之前,店内的好汉们正在推杯换盏,压低了声音议论着,他们今日热议的是无非是道门门主那封发给天下的战书。 “道门之主自继任以来,从未真正出手,哪怕是黑崖一战,领头人也是她的大弟子慕师靖,她的实力到底如何,没人说得准。” “呵,我看啊你们就是被唬住了,有些高手,只有在没出手之前才是高手,这道门门主定是用邪法控制了慕师靖,以她为刃博取声名,如今慕师靖已死,她也该到原形毕露的时候了。” “若是沽名钓誉之辈,为何敢对刑真人下达战书?” “许是恐吓罢了,午时已过尚不见人影,我看她今日未必敢来。” 敲门声后,好汉们的声音低了下去,他们将手按在兵器上,纷纷望向门口清秀绝伦的少年。 店小二正要将这少年迎进来,忽然怪叫了一声,连忙掩门,林守溪抓住门边,顿时,木门纹丝不动,任小二用尽力气也无法挪移分毫。 “不欢迎么?” 林守溪身后,宫语的声音幽冷响起,店小二吓了个哆嗦,连忙退到一边。 头戴幂篱的仙子走入店中,姿影淡漠,见到这一幕的群雄尽数喑哑,如临大敌。 宫语看也没看他们一眼,径直上楼,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也没见谁胆敢拔剑,他们回过神时,只觉背心冷汗淋淋。 走入打扫干净的空房,宫语将窗半开,不疾不徐地盘膝而坐,神色如睡。 “你在禅定?”林守溪问。 “坐忘。”宫语回答。 林守溪不知道她为何不直接登山,也未再多问,只是坐在一边静静等候。 被雨淋透的衣裳黏在身上,又湿又冷,林守溪不想浪费真气,打算去房间内换身衣裳,可这是客栈的最后一间房,狭小潮湿,徒有四壁,根本没有换衣裳之处。 难道要当着她的面吗? 林守溪看向师祖,宫语正在坐忘冥思,似睡非睡,她已摘了幂篱,青丝白袍再无遮掩,冷傲仙容美绝尘寰。 林守溪犹豫之后放弃,他也跟着坐忘。 渐渐地,周围的一切潮水般退去,他陷入自我之中,意识飘然,浑有物我两忘之感,直至某一刻,窗外响起了一声琴音,琴音如刃,将他的思绪切断,林守溪蓦地睁眼,看向窗外的雨,知道有人来了。 宫语也醒了。 “终是按捺不住了么。”宫语轻笑。 又一声琴音传来,这声琴音与先前那记迥然不同,它极轻,轻得像屋檐上砸碎的雨水,听起来却又像是近在耳边。 “要动手了么?”林守溪问。 宫语没有立刻回答,她问了一个问题:“你觉得江湖中人比试,多是死于什么?” “死于武功低微?”林守溪知道这个答案一定不对,却做不出其他解答。 “不,他们多死于奇。” 宫语缓缓解释道:“在自家宗门中比出的武功第一,真入了武林,通常活不了多久,他们循规蹈矩太久,对付不了奇招,正如人人都听说过弱女子毒死武林高手的故事,但几乎每一天,都有高手因此丧命。” 林守溪点点头,表示赞同,许多所谓的高手,对于招式套路的确得心应手,可对方只要稍稍变招,不按常理出牌,他就一下乱了,失去应对之力。 他听着外面的琴声,立刻明白,古真派也准备了奇招,用来对付道门门主。 “你觉得武林高手该如何破除别人端来的毒酒?”宫语又问。 “不饮?” “不,随身带个徒弟,帮忙试酒即可。”宫语嫣然一笑。 …… 林守溪来到了积水的巷中。 天地闷热,暴雨肃杀,漫天雨珠断线般砸入狭长的巷子,激溅碰撞,飞起的白雾宛若扬尘,林守溪感知着街头巷尾的死寂,目光游移。 又一记琴声峥然响起,这是一个滑音,动作干净利落尾音却是绵长,听曲犹若品茶,乐曲声响起时,人总会不由自主地全神贯注,直至缠绵之音消寂,可若游人真因此分神,那不待低颤的声音消弭,就该尸首分离了。 因为这乐曲声响起的一刻,一缕雨丝也被音声顺势带动,如被风牵引,内蕴杀意,刀刃般割向林守溪的脖颈。 林守溪平静地伸出手,于雨水中精准地捉住了这缕杀人之雨。 雨丝在他指尖颤抖,如一尾被捉住的活鱼,他只轻轻一捏,雨丝支离破碎。 暴雨之中,神识的探知被阻隔,无法传达太远,但林守溪依旧精准地确定了杀手的方位。 他悄无声息地穿过雨水,来到街巷的那头。 前头有座府衙,府衙门口的石狮子旁明显有一片干燥的痕迹,这说明先前有人在这里坐过,刚走不久——杀手也猜到了林守溪会来。 林守溪本想去追,可身后,又有琴声切开雨幕传来,割向他的后颈。 这是以琴音引动天象的妙术,操琴者本身境界或许不高,但光这一手,已暗暗契合道韵。 杀手不止一位。 这几位杀手像是训练过了无数次,他们撤离的速度极快,纵音既走,再由远处的其他同伴施展琴术,吸引林守溪的注意力,而在一次次的勾引之中,他们的琴声也越来越密集,渐渐盖过了巷中的大雨,抽打下来的雨水成了真正的铁鞭,街道两侧不时有树叶被切碎,飘落下来。 林守溪在雨中静立片刻,忽听撕拉一声,他抬起衣角,发现沾了雨的衣角竟也被划了个口子。 暴雨越来越烈,琴声越来越急,声音以雨水为媒介,一匝匝环切而来,霎时间,狭窄的巷弄里似有万鲤奔跃,银色的涟漪横生而出,要将林守溪围困在这里。 林守溪面不改色,他分辨着一道道不同的琴音,忽地抬足,缩地成寸。 他出现在了一座楼阁前。 楼阁前,有位女子正在抚琴,她忽地意识到了什么,一手以掌按弦,一手慌忙掩窗,林守溪直接破窗而入,可他没有见到那位女杀手,唯听阁内莺莺燕燕的惊叫声不断响起,衣不蔽体的少女或慌乱逃窜或匍匐在地,浓妆艳抹的老鸨则大步上前,厉声呵斥。 林守溪无法对这些无辜少女出手,只能任由杀手逃得无影无踪。 他的确感到了一点棘手,这是一种有力使不出的感觉,他明明比杀手加起来都强得多,却有种捕风捉影的虚无感。 茫然之际,林守溪忽然想起了渔舟上师祖以雨线揪出水下鲤鱼的手法,隐约间,他明白了什么。 “用心去听……” 林守溪闭上了眼,他并不再将自己当成人,而将自己也想象中了雨中的一缕,一时间,他精神沉寂,如同睡死。 心中生出了真正的明悟。 ——他站在别人面前,一句话也不说,在外人看来,他是安静的,但唯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吵闹,因为除他以外,无人能听见他的心声。天地也是一样,只有真正融入天地之中,他才能感知到它‘血脉’的流动,听到平时听不到的音籁,那是世界状似寂静放声。 轰—— 暴雨声、雷鸣声、青楼女子们的娇呼与喊骂声……一切都沉寂了下去,只剩下‘鱼’在水面下吐泡沫的声音。 林守溪重新走入雨中。 他立在屋脊上,聆听四面八方传来的琴声,身影不动,却是将手探出,揉住一条雨丝,輕轻一扯。 巷子的某一头,惨叫声响起,一位老琴师手下之弦突兀崩解,将他的手指划破,鲜血淋漓。 林守溪再扯一条雨线。 府衙前,刚刚坐定的女琴师才摘去遮琴绸布,才弹了一声,便见琴弦尽断,心中大惊,连忙去吮吸指上的血。 这些杀手利用雨水爲媒,想以琴音杀人,林守溪则反其道而行,将他们一一钓出。 很快,巷子里再听不到片缕琴声。 林守溪睁开了眼。 他正要离开,却又停下了脚步。 还有一张琴! 这张琴只有一根弦,杀气却是最重。 他望向了某一座楼,眼中第一次浮现出真正的阴鹜杀气。 楼上,一个魁梧的男子铁山般站着,身前立着一张长弓,箭搭在弓弦上,弓弦拉满待发。他是这里最好的箭手,例无虚发,他均匀地呼吸着,目光锁住了阁楼前的一片雾,那里隐约有个人影。 箭离弦而去。 嗖然的锐鸣里,雨幕被瞬间击穿,铁箭转瞬掠过了数千步的距离,重重地砸在房梁上,瞬间,如人间之雷炸响,屋脊断裂,瓦砾乱飞,整座楼都塌了下去。 “死了么?”男子望着铁箭摧毁之处,喃喃自语。 接着,男子的寒毛全部竖了起来,因爲他赫然听见身后有声音幽幽响起:“可惜了。” 男子是颈部中刀死的。 他重重地砸在地板上,抽搐了几下就没了气息。 林守溪幽幽地盯了他许久,神色阴郁,不知想起了什么。 …… 回到屋内,宫语犹在打坐。 “这么久?”宫语对他的杀人速度表示不满。 林守溪并未辩驳什么,只是道:“师祖,上山吧。” “休息几个时辰再走。”宫语丝毫不急。 “为什么?”林守溪追问。 “因爲今日不宜杀人。”宫语说。 “有何说法?”林守溪再问。 “我不在生辰的日子里杀人,这不吉利。”宫语说。 “今日是师祖生辰?”林守溪蹙眉。 “不。” 宫语睁开了眼,话语忽然变得轻柔:“今天是你的生辰。” 第二百二十一章:山巅之人 “生辰快乐。”楚映婵说。 夜色明朗,夹道山峰崔巍,白鹿踏过溪涧时,慕师靖正坐在鹿背上,垂着头,昏昏欲睡,她听见楚映婵说话,朦朦胧胧地睁开了眼。 “生辰?” 慕师靖遥望天空,发现月过中天,这才回过神。等过了今天,她就十八岁了。 这几个月里,她与楚映婵同游,接了许多斩妖令,也捣毁了不少妖魔洞窟和邪教村落。 神山境内幅员辽阔,虽有三山坐镇,但广袤的密林乡野之间,对于邪神与龙尸的崇拜也不在少数,她们见到了诸多前所未见的古怪信仰,其中的诸多邪神连她们也前所未闻,更像是臆想杜撰出的怪胎。 久在深山里,慕师靖早忘了日子,却没想到楚映婵记得。 “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辰,我和你说过吗?”慕师靖问。 “你与林守溪不是同日出生的吗。”楚映婵提着裙摆走过溪上小石,微笑道。 慕师靖这才明白,她是记得林守溪,顺带记得自己罢了。 绵软的少女倾下了身子,懒洋洋地趴在白鹿上,手抱住了鹿的脖颈,回眸一瞥,看了眼睡在后面的小白祝,喃喃道:“生辰又怎样呢?” 楚映婵走在白鹿身边,雪白的流苏长裙迎着夜风轻盈飘卷,她眺望着前方幽远的山路,话语温柔:“今日就不斩妖了,去城里走走,我可以帮慕姑娘满足心愿。” “我可没什么心愿。”慕师靖慵懒地说,却是答应了她。 自慕师靖邀楚映婵下山同游起,已是三个月过去,这三个月里,两人从最初的生分渐渐变得熟悉,斩杀邪祟之时,境界要高出许多的楚映婵更是处处护着她,宛如失散多年的姐姐。于是,相处越久,楚映婵在慕师靖心中的形象反而更加朦胧,她根本无法想象,这样清美绝尘的温柔仙子为何会背着姐妹与徒儿相欢。 一定是林守溪勾引的她,楚姐姐虽也多少会思慕他,但行那事时,她定是极不情愿的吧……慕师靖心想。 楚映婵似没有察觉到慕师靖审视的目光,她遥望月色,笑得忧郁而轻柔。 清晨。 慕师靖与楚映婵离开了山壑纵横的荒谷,久违地来到了城里,与楚映婵在一起有个好处,那就是永远不需要担心没钱花。 这是神守山的境内,市集繁荣,唯有西南一隅的道路封了起来,说是那里被云空山的某位大修士买了下来,正在兴建宅院。 今日,楚映婵对慕师靖几乎是有求必应的,她陪她逛街,吃饭,玩一些前所未见的新奇玩意,还为她重金购置了一匹坐骑,那是匹血红的独角兽,目光精锐,背负雷纹,慕师靖颇为喜欢,一边想着以后骑着它纵横草原的场景,一边给它取了个简单的名字——血月怒角吞星兽。 血月怒角吞星兽是在慕师靖与楚映婵饮酒时逃走的,它用蹄子磨断了绳索,健硕的四肢一蹬,踩着街面与屋楼,几个纵跃间就没入了林间,等楚映婵持剑而出时,它早没了踪影。 “我就说它是一匹桀骜不驯的神兽,我的眼光果然没有错。” 酒醒之后,慕师靖看着断在地上的锁链,嘴硬道。 楚映婵柔柔地笑着,不置可否。 转眼夜色降临,一天就要过去,慕师靖犹有恋恋不舍之感。 夜间,两人一同登上了一座古楼,古楼恢弘大气,足有数十层高,上面挂满了红帘,题满了诗句,慕师靖与楚映婵携手登高,在楼顶眺望夜色,街道上灯火明亮,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神墙匍匐在更远处,绵延远去。 “我也送楚姑娘一样礼物吧。” 慕师靖见周围不少人都在楼上题词,亦起了兴致,笑着说。 “好呀。”楚映婵点头。 这座楼有专门的题词墙壁,前面的一对眷侣刚刚写完,搁下笔,转身离去,慕师靖便捉起笔,挥手写就。 她当然不会写诗,但她背的多,随便修改一首就好了,她毕竟是惯犯了,也没多少心理负担。 “云空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 慕师靖笔走潇洒,字在笔下画成,隽美劲秀,她本以为会迎来楚映婵的赞美与仰慕,可一直到她写到最后一句,身后依旧静悄悄的。 她放慢了笔,慢悠悠地回头,见楚映婵抿着樱唇,一双剪水明眸泛着困惑,不由咯噔一下,心想难道这首诗已被林守溪抄过赠给她了?林守溪也太不要脸了吧…… “怎……怎么了?”慕师靖故作懵懂地问。 楚映婵缓缓走到她身边,蹙起眉尖,问:“你这首,怎么和上面那首……一模一样?” 慕师靖这才注意到,她的上面也题着一首诗,她轻轻念了出来:“神守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嗯……” 慕师靖伸出手,蘸了蘸字,指尖微黑——墨还未干。 正是刚刚走的那对道侣! “季洛阳?!” 慕师靖心头一惊,她立刻捉住了楚映婵的手腕,低声道:“随我去追!” …… 访仙镇。 客栈里的人不是聋子,都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他们议论纷纷,猜测着那神鬼莫测的道门门主是否已经毙命,皆想上楼看看,又不敢,便互相推举,最终推出一位公认的高手,带刀上楼。 他刚刚起身,楼上就传来脚步声。 戴着幂篱的傲人仙子款款走下楼梯,身边跟着那位黑衣少年。 莫说是毙命了,这位仙子身上连一片灰尘都没有见到。 她也没去看这战战兢兢的众人,只自顾自地走到掌柜前面,要了一碗长寿面。 长寿面端了上来,一同端来的还有几份掌柜赠送的茶点,林守溪低头看了会浮着葱花的面汤,问: “师祖怎么会知道我的生辰?” “慕师靖是今天,你与她是同一天。”宫语淡淡道。 林守溪点点头,取过筷子,开始吃面。 所有人就这样看着他吃面。 平静地吃完了面,林守溪将筷子搁到一边,他看向宫语,询问是否要出门,宫语却是摇头,她幽冷的目光透过幂篱,扫视向众人,话语宁柔,道:“今日是我徒孙生辰,诸位不知能否赏脸,前来道贺一声呢?” 众人噤若寒蝉,面面相觑,皆不敢动。 “师祖,不必了。”林守溪说。 “你做不了主。” 宫语冷淡地说了一句,又看向场间手持兵器的人,问:“我听闻江湖侠客皆豪爽,怎么诸位豪侠如此不情不愿呢?” 宫语的声音清柔宁人,宛若圣泉滴落敲打仙铃,但这仙音之中,却也透着一缕肃杀之意,闻者无不提心吊胆。 终于,先前被推举出的那位带刀汉子硬着头皮站起,走到林守溪面前,抱拳道:“祝公子生辰如意。” 说完,他要转身离去,又被宫语叫住。 “你还没问他姓名呢。”宫语淡笑。 “那……敢问公子姓名。”汉子不得已,问。 林守溪眼神微动,他看向了宫语,宫语的神色被云雾般的帷幕遮着,看不清切,但他知道,她在笑,仿佛捉弄徒弟是件极开心的事。 “我叫林守溪。”林守溪深吸口气,缓缓报出了姓名。 此言一出,客栈内的人顿时大惊失色。 之前他进来的时候,就有不少高手生出惊为天人之感,只是这位道门仙子太过惹眼,以至于大家没有过多讨论他的身份,如今他将姓名报出,众人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少年竟是当初魔门的大弟子林守溪,是常年与慕师靖争夺天下第一的人。 他还活着! 不仅活着,竟还做了道门门主的徒孙? 先前,大部分人对于他的态度是羡慕的,在知晓他身份以后,这份羡慕一下变得复杂起来,他们明白,将曾经的敌人收为徒孙带在身边,无异于是一种羞辱,如今她让大家去给林守溪敬酒祝贺,看似在羞辱在场的好汉,实则是在加深对林守溪的羞辱。 林守溪似也明白这点,但他并未辩驳什么,面色如常。 越来越多的人前来敬酒道贺,他们神色各异,有怜悯的,有震惊的,也有鄙夷不屑的,林守溪未退缩回避,一一点头致意。 店内所有人都真真假假地祝福过了他。 宫语兴意阑珊,终于起身离去。 门外,雨还在下,宫语目视前方,见身边的少年始终沉默不语,她问:“生气了?” “没有。” 林守溪认真地回答:“你远比我强,我的生死都在你掌控之内,这些又有什么好矫情的呢?” “看来是真的生气了。”宫语微笑,她将伞面倾斜,遮在了林守溪的头顶。 林守溪没有刻意避开,也没有回应什么。 他知道,许多人都喜欢先打一巴掌再喂一颗甜枣,久而久之,对方会被驯服,言听计从。 “你也是这般对待楚映婵与慕师靖的吗?”林守溪问。 “我对她们可比对你狠多了,尤其是楚楚那叛逆丫头。” 宫语走过芦苇丛,随手斩了一截尚且幼嫩的苇叶,手指揉搓间,它竟如丝绸般轻盈地卷起,变成了一根又细又长的棍子,回忆道:“以前小映婵趴在桌面上挨打的时候,我常常会让她衔着这样一根棍子的尖端,挨打过程里,棍子不准掉落,若不慎掉了,处罚就重新开始……有趣么?” 林守溪紧闭双唇,神色微厉。 “又生气了?”宫语忍不住笑了起来,她玩弄着这叶子搓成的细长木棍,悠悠道:“只许你欺负她,不准我这个当师父的欺负?不愧是魔门弟子出身,好霸道呢。” “你到底想说什么?”林守溪问。 “这重要么?”宫语淡然笑着:“反正我说什么你都得乖乖听着。” 林守溪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将此事记在心底,权当是修心了。只是看着师祖清傲而冷媚的笑,他实在难以想象,这样一位仙子当初被她师父责罚时,是何等情形。 …… 嵯峨的山峰之上,古真派的门庭宛若裂口而张的巨兽。 久久不歇的暴雨冲刷过这座位于主峰上的建筑,大量的白水在山崖上汇聚,形成了一处又一处的飞瀑,瀑布在雨水中发出隆隆的轰鸣,偶尔劈落的闪电将山峰与暴雨映得雪亮。 古真派的门主刑恒站在一座石狮子旁,他脱去了外裳,露出了双臂的肌肉,他直勾勾地望着前方,一双眼眸比狮子更凶狠威严。 门庭的那头,宫语支着伞,娉婷玉立。 她与林守溪来到了主峰之上,来到了古真派的门庭前。 古真派今日尤其安静。 不少人已然逃走,但刑恒没有,他是古真派的掌门人,也是这里当之无愧的第一高手,他的‘名’束缚着他,使他无法离开,但他同样不惧怕,这种不惧并非自傲,而是源于这些年的苦修。 几名弟子站在远处,遥遥地望过来,神色焦虑。 “见过道门门主。”刑恒抱拳,徐徐道:“不知门主大人千里迢迢前来观礼,所为何事?” 宫语轻轻点头,并未还礼,她在雨中闲庭信步,缓缓走向古真派,悠悠道:“我听说刑真人自创了一门吐纳之法,号称冠绝天下,便来看看是否确有其事。” “雕虫小技罢了。”刑恒虽这样说,话语中却是掩不住的倨傲。 “我想也是。”宫语平静道。 此言一出,无论是刑恒还是他门下的弟子们都被激怒了,他们门派虽常常为非作歹,但明面上还是很讲礼节的,见道门魁首如此出言不逊,如何能够容忍? “请门主赐教。”刑恒摆开架势,声音低沉似吼。 雷电像是交击于长空中的刀与剑,它随着刑恒尾音的炸开恰好响起,将满天雨丝照得清晰分明,暴雨冲刷着刑恒的遒劲如铁的肌肉,他也没有废话,张开了嘴,开始吐纳。 林守溪立在宫语身边,遥遥望去,倒也生出了几分好奇之心。 刑恒所创的吐纳之术的确有其独到之处,他的呼吸缓慢而沉重,一旦开始,整个古真派似都被牵动,小到檐角的风铃,大到天空中如注的雨水,天地万象都随着他的呼吸凝聚到了一起,雄浑有力,气势宛若骤然腾起的沧澜。 他这一功法借的是天地之势,合的是万籁之相,随着他越来越沉重的呼吸,整个天地间都隐隐响起了龙吟,弟子们听了,无不心神摇曳,他们知道掌门很强,但没有想到他已强大了这个地步,弟子们抬头望去,看着黑压压的天空,只觉得这暴雨与阴云之上,潜藏着一条吞吐日月的大龙! 宫语静立不动,没去打搅他。 刑恒心中冷笑。 他的功法极强,但有一致命的缺陷,就是施展起来很漫长,需要别人帮着护法,但他早已料定道门门主会托大,所以行了这冒险之举,如今看来,他的决断是对的。 “将内府修至身外,挟天地之威以为剑么?” 宫语遥看天幕,清冷道:“气势不错,只是想法还是俗了些,你……仅此而已么?” 刑恒没有理会她的冷嘲热讽,他只是自顾自地运功,不一会儿,古真派的山巅上,一切能发声之物都被他融为一炉,齐齐作响,流淌在天地间的真气也汇聚了起来,形成了声浪般的浪涛,真气被人们视为本源的力量,于是这席卷山巅的也正是本源的浪涛。 气势攀至巅峰之际,刑恒拔地而起,一拳打去。 似整个天地压上宫语头顶。 她幂篱拂动,裙袍轻舞,像朵一吹就会散的云。 轰—— 裹挟天地之威的拳蓄势而下,停在了宫语的头顶。 宫语身边的地砖石块纷纷生出了裂纹,唯有她立在原地,纹丝不动。 刑恒没有感到失望,相反,他发出了一声快意的狞笑。 第一拳之后,他一口气也没停,开始接连不断地出拳,他的拳头好似翻滚在乌云后的雷电,一拳接着一拳,越来越烈,越来越猛,永不停歇,打到后面,弟子们纷纷捂住了耳朵,生怕耳膜被震裂。 宫语被拳风团团包围,宛若随时要被海浪淹去的孤岛。 刑恒感到了无与伦比的快意。 三天之前,他破境了,破开了困了他数十年的瓶颈,这件事他也没有说,只藏在心底,等这位道门门主上门。 天地有限人力有穷,他知道这位门主很强,但她终究是人,他已勘破大境,再加上自家功法的特征,一旦他开始出拳,对方就会被陷入他绵延不休的招式里,根本无法破解,哪怕是少林寺的金刚罗汉来了,也是金身被打碎的下场! 一切与他预料的也一样,道门门主真被他层出不穷的拳法困住了,只能守不能攻,她那薄弱的防线看上去也撑不了多久,仿佛下一拳下去,就能将这个不可一世的江湖传说击溃! “刑某今日就要将你这故弄玄虚的面罩给扯了,看看你是妖是魔,若生得漂亮,不若留在门中,当我的镇派夫人!” 刑恒大声嘶喊,出拳更烈,弟子们捂着耳朵,在后面摇旗呐喊,为门主助威,弟子们都觉得,这场战斗注定被记载在武林史里,未来古真派取代少林武当成为天下第一大宗之后,此役更将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刑恒出拳之间,忽听那女子开口说话,说的是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子时到了。”她说。 刑恒听不懂,但林守溪可以,师祖说她不喜欢在生辰日子杀人,现在子时过了,他的生辰结束了,刑恒的命也该结束了。 “你若还有压箱底的功夫,快些拿出来吧,否则没机会了。”宫语不疾不徐道。 刑恒闻言大怒,举起碗大的拳头,重重砸下。 砸下的一刻,他甚至有种这拳可以摧毁山岳的错觉。 宫语伸出一指,轻点虚空。 这一拳停在了空中,僵然不动,宛若静止。 刑恒还未反应过来,只觉身躯剧痛,似有什么东西朝体内挤压过来,令他五脏六肺开始扭曲。 “借天地之威者,注定要被反噬的。”宫语语重心长地说,说话的时候,她看向的是林守溪。 刑恒摔倒在地。 他先前调用的天地真气开始往体内倒灌。 大量真气灌入躯体,使他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肌肉纵横的背部也因此高高鼓胀起来,像是一只充气的癞蛤蟆,他的背鼓胀到极限时,肌肉已薄如气球。 砰—— 刑恒的身躯炸开,化作了横飞的血肉,被雨水冲走。 弟子们呆呆立着,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画面。 宫语却似犹不尽兴。 她收拳,对着天空悍然递出。 漫天水幕倒卷,山巅霎时无雨。 第二百二十二章:万事不如意 慕师靖飞跃下楼,来到街上,感知力网一般延展出去,不可见的信息顺着感知汇入脑海,她飞掠着穿梭入人群,追逐先前离去的背影。 楚映婵紧跟在她身边。 “站住!”慕师靖清叱一声。 前面一对道侣身体一僵,错愕着回头,正对上了慕师靖杀气凛然的脸,以为是仇敌,下意识将手按在剑上。 见到这对道侣的脸,慕师靖却是蹙起了眉——眼前赫然是两张陌生的脸,根本不是她以为的季洛阳。 楚映婵姗姗来迟,飘然落至她身后。 “你们是谁?”慕师靖问。 被问的道侣一头雾水,困惑反问:“你们又是谁?” 慕师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继续问:“你认识季洛阳?” “季洛阳?”男子脸色微变,依旧镇定道:“季洛阳是神山有名的诗词大家,我听说过,但不认识。” “那你写的诗是怎么回事?”慕师靖冷冷发问。 “诗?” 男子皱起眉头,他看了看身边的女子,强压下了心头怒意,“诗当然是我自己写的。” “真是你写的?”慕师靖淡淡地问。 “你什么意思?”男子压不住心头怒火,“莫名其妙之人,你们莫要胡搅蛮缠,琳儿,我们走。” 慕师靖好不容易揪到一点季洛阳的线索,岂会放他走,她正要出手,那名被称为琳儿的女子连忙站在两人之间,温柔地打起圆场,说:“是啊,徐郎向来诗才横溢,远近闻名,怎会抄他人诗作?我们认识的这些月,他还给我写过不少诗呢,作不得伪的,姑娘应是有什么误会,我观姑娘倾世之姿,是神山仙子无疑,应不会蛮不讲理吧?” “他还给你写过不少诗?”慕师靖眼前一亮,立刻问:“琳儿姑娘可记得内容。” “嗯。” 琳儿略显害羞地低头,那些诗文她每一首都翻阅过无数遍,虽未刻意背诵,但早已牢记于心。 “姑娘可否背两首我听听?”慕师靖问。 琳儿更加害羞,她望向了身旁的男子,男子神色却是缓和了些,他一脸自信地点了点头,示意琳儿但念无妨。 琳儿莲步位移,立在街角一盏月兔灯笼下,含情脉脉地看着身边被称为徐郎的青年,娇声唱道:“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 徐郎听了,洋洋得意,挑衅似的看向慕师靖,似在说,这等诗才可否令人信服? 很快,徐郎的得意就凝固在了脸上。 “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慕师靖打断了琳儿的唱词,在她的震惊之色下面无表情地念了下去。 徐郎同样如遭电击愣在当场,倒真有无语凝噎之感。 慕师靖背得流畅,很快将这首雨霖铃背完,她平静地问琳儿:“我有背错吗?” “没……没有,一字不差。”琳儿颤声,心跳得厉害,她看向徐郎,困惑道:“她……她怎么会……” “琳儿,相信我,这是我写的,她一定是看过我的手稿,我的一些旧作诗友会在私底下传阅,泄露了也属正常。”徐郎辩驳着,额角却是冷汗。 琳儿将信将疑。 “还有别的诗吗?”慕师靖可不会放过他们。 琳儿犹豫之下点头,又背了几首。 徐郎抄给她的大都是名篇名句,皆是什么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之类的。 这些当然难道慕师靖的猎杀,她平静地将它们背诵出来,冷冰冰的话语像是刀子,一柄柄插入了琳儿的心里,女子眸光摇曳,脚步虚浮,几欲跌倒之时,徐郎想去扶,却被她一把推开。 “琳儿,她定是会什么妖法邪术,在这装神弄鬼玩弄人心呢!”徐郎辩解道。 “你住口!”琳儿再没了先前的温柔模样。 慕师靖不仅背上了瘾,更是背出了几分思乡之情,她问:“还有吗?” 徐郎濒临崩溃,拉着琳儿的手要走,琳儿却是倔强不从,咬着牙,说:“有!” 楚映婵一句话也插不上,只在一边静静看着她们互背诗文,心想这种人间奇景,恐怕也只有慕姑娘可以弄出来。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念到后面,琳儿几乎是一边哭一边在念了,她想着过去挑灯看诗的日子,心中哀凉无限。 慕师靖却没有半点怜香惜玉之心,话语铿锵有力,等她背到‘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琳儿终于彻底崩溃,她呜咽了一声,伏倒在地,大哭了起来。 “我是不是太过分了些?”慕师靖压低了声音,问楚映婵。 “这不是你的错。”楚映婵轻柔道。 “也对。”慕师靖点点头,义正严词道:“拿抄的诗文来哄骗别人开心,我最痛恨的就是这种人了。” 楚映婵轻摇唇珠,静默了一会儿,抿唇微笑,轻声说:“慕姑娘真是可爱。” “什么?”慕师靖没听清。 “我说,慕姑娘真是疾恶如仇。”楚映婵无奈道。 “当然。”慕师靖从容而笃定。 另一边,手足无措的徐郎想去将琳儿扶起,可他刚刚走近,琳儿便暴怒起身,狠狠地给他甩了个巴掌。柔弱的女子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徐郎被打得转了三圈后才跌坐在地。 “你还骗了我多少事?”琳儿痛哭。 “没有……没有了啊……”徐郎浑身颤抖。 “不!你肯定在骗我,我齐国公主的身份,其实你早就知道了,对吧?灯会上,你故意接近我,其实想入我们王室,对吗?!”琳儿忽然变得无比清醒。 “我没有,我没有……” 徐郎跪在地上,抱头痛哭,他也彻底崩溃了,抓着头发大声嘶喊: “这诗卖的时候不是说好了绝不外泄的吗?亏我花了这么多钱,一点信誉也没有……该死,你们都该死!” “你迁怒于我有什么用呢,真正害苦了你的可不是我。” 慕师靖等他哭过一会儿,眯起眸子,话语突然柔和了下来:“知道这些诗文的可不止我一个哦,我也是从别人那听来的,同样的,我也一分钱没坑过你,今日一切不过巧合而已……总之,千错万错都是季洛阳的错。” 徐郎跪坐在地,身体发抖,牙咬得咯咯作响。 “哭有什么用?季洛阳不守信誉,收了你这么多钱,还在逍遥法外呢,这口气你咽的下去?”慕师靖先是惊诧,随后循循善诱道:“不如这样,你将你买诗的渠道告诉我,我帮你找到他,报仇雪恨。” …… …… 宫语喜欢水,尤其是泉水。 幽谷山涧深处,清凉如冰的泉水自崖壁的孔窍中喷薄而出,水光雪亮,如凝在空中的玉,徐徐地注入中心处的池内。 宫语在池中沐浴。 夏日光线明亮,潭水之上水雾氤氲,形成了一道斑斓的彩虹。 “你若是女弟子就好了,倒可以同来。”宫语轻笑着说。 林守溪背对着潭水,盘膝而坐,犹如入定,对身后的水声与人声充耳不闻。 许久之后,仙子玉嫩香柔的足儿踏上自然形成的深青色石阶,步态慵懒地走上岸,泉水滑过身躯,不住淌落,浓雾飘来,遮住了仙子的身躯,挺拔婀娜的曲线在雾中显得朦朦胧胧,待她穿好衣裳,泉雾消散,虹霞破碎,先前的艳冶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凌霜欺雪的寒冷。 她走过林守溪身边。 林守溪睁开眼,望着师祖冷傲的背影,问:“我们已在郊外游了三日,究竟何时去下一个门派?” “急什么。”宫语永远都是这副娇慵的模样,她说:“我可没时间真的一个个登门拜访,先等古真派的事传出去,让一些不知死活的先收了念头,若还有强硬不听话的,我再去教训一二。” “师祖真是高瞻远瞩。”林守溪说。 宫语闻言,却是蹙起了黛色的眉,好奇地问:“你是不是早已知道我的想法,故作懵懂问我,借机来阿谀奉承呢?” “弟子岂敢?”林守溪摇头。 “不管你敢不敢,最好不要在我面前耍小聪明,为师可不是时时刻刻心情都好的。”宫语唇角勾起,笑意浅淡。 听她自称‘为师’,林守溪不由想起了楚楚,她的师尊架子与眼前的师祖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如今想来楚楚也是可怜,明明生得漂亮天赋又高,却遇到了这等霸道师父与图谋不轨的徒弟。 他跟在宫语身边,随着她来到了一座湖畔。 湖畔碧树丰茂,青草葳蕤,正是一片生机勃勃万物竟发之景,山风从夹壁中浩荡地席卷过来,湖面一下泛起皱褶,粼粼的波光好似洒满的碎银。 “你这枚戒指是洛初娥的戒指?”宫语一边漫步,一边问。 “是。”林守溪回答。 “听说你见过时以娆了,她见了这枚戒指,没有夺走?”宫语问。 “时神女人很好,弟子想将它赠给神女,报答对小禾的救命之恩,她没有要。”林守溪说。 “是么。”宫语说:“多年不见,她的性子倒是好了不少。” “时以娆好像很牵念师尊。”林守溪说。 “她输给过我,当然念念不忘。”宫语淡然道。 “从没有人赢过师祖吗?”林守溪问。 “没有。”宫语傲然道。 “时以娆的大日冰封神术已然大成,师尊……” “神术?执迷不悟的逆反之术罢了,哪里算得上真正的神术。”宫语冷冷道:“以后若再相见,我会帮她迷途知返的。” “什么算是真正的神术呢?”林守溪又问。 “真正的神术……” 宫语沉吟了一会儿,停下脚步,她望向湖光的尽处,说:“掌教所创之法,或是神术。” “掌教……” 楚映婵与林守溪说过云空山掌教的故事,他幻想出了一个未来的自己,一个完美的自己,他从未来不断涌现,降临到他的身上,这个过程会一直持续,直至他抵达未来。 这的确是匪夷所思之举。 “我希望掌教成功,若成了,人族或许能彻底拥有对抗邪神的力量,但我又害怕他成功,因为他一旦成功,就说明每个人的命运都可以凝缩为一个具体的点,这个点不可察觉,却是宿命,无时无刻不左右着人。” 宫语傲人的身影在这一刻变得寂寞,她轻轻叹息,说:“若是如此,我们引以为傲的意志不过是宿命的傀儡,选择没有意义,前行没有意义,我们凭着自以为是的自由走向顽固腐朽的结局,一切听天由命,如此而已。” “人不该是这样的。”林守溪说。 他虽然常常也会生出宿命不可违抗之感,却并不相信真正的宿命,如果世上真有一个原初的造物主,它在最初就确定好了万物的结局,那它创造这样一个世界,还有什么乐趣可言呢? 一切都是可以改变的。 他再次想起了小禾的预言。 直到此刻,他才忽然明悟,他一直相信的或许不是预言,而是小禾本身。 “但愿如此。” 宫语这样说着,迎着阵阵湖风向远处走去,她望着天空中飞过的鸟儿,说出了慕师靖曾说过的话:“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在黄雀之后,谁又在我身后呢?” 她依然记得,她第一次有这个念头时,夙夜难寐。 接下来的几天里,林守溪依旧陪着宫语游山玩水,游览之余,宫语也会讲述一些修道上的体悟,供林守溪参考,以此辅助他的修行。 林守溪对于师祖时好时坏的态度也已习惯。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也常常看到师祖坐在湖边的孤石上,对着星空与夜湖发呆,每每此时,她都会卸去平日里不可一世的气质,让心灵深处的柔软与孤单坦诚地与世界面对,他静静看她的时候,竟还常常会感同身受,某一次夜风吹来时,他竟还莫名其妙地流下了眼泪。 当然,这些情感在师祖教训他时总会荡然无存。 他虽没答应师祖要练武,可师祖的拳头却无处不在,她稍有不顺心之时,就会给林守溪喂拳,林守溪苦不堪言,只咬牙硬撑,直至硬撑着的一口真气被打散为止。 “现在这样都挨不住,以后你若真随我习武了,恐怕日日都要跪地讨饶了。”宫语冷嘲热讽道。 “谁会与你求饶?”林守溪捂着胸,倒也不认输。 宫语对他的坚持没有夸赞也没有贬低,只是说:“修行本就是苦的,你与映婵待在一起太久,只会为情所累,消磨心志,变得优柔寡断。” “师祖想替师父收我吗?”林守溪聪慧,哪里不明白她的意思。 “不可以吗?” 宫语似真有惜才之意,她说:“我带出的弟子无一不是个中豪杰,况且,映婵的一切都是我教的,她会的我都会,我能把你教得更好。” “师父能帮我炼鼎火。”林守溪一句话噎死了她。 宫语的脸色飞快阴沉了下去。 林守溪感到一阵杀意在身前腾起,他心知不妙,想要撤走,宫语的拳头却已迎面而来,他双臂交错去挡,结结实实挨了一记,随后身影倒滑出去,险些砸入湖泊。 “被自家徒儿打屁股,世上除了楚楚,怕是再找不到第二个这么丢人现眼的仙子了。”宫语淡淡一哂,负手离去。 …… 古真派的事在这几天里飞速发酵,震惊天下。 许多门派大惊失色,纷纷拿着战书,主动去道门退还,并给予了丰厚的歉礼,唯有少数几个宗门态度强硬,他们强硬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宫语与刑恒的一战许多弟子都亲眼目睹了,弟子们眼睁睁地看着掌门与道门门主大战了数百招,最后才惜败。 在真正的大宗掌门眼里,古真派的刑恒不过村野莽夫,根本算不得高手,这样一个人都能和道门门主斗个上百招,那她又有何惧? 天下道统是该改弦易辙了。 高手们各怀鬼胎,宫语并不关心他们在想什么,她真正想要钓出的,是这些逆反之贼背后的人。 同样,林守溪也不关心这些,无论去到哪里,他第一件做的事都是打探小禾的消息。 小禾当然不会招摇过市,但她行走人间,总会留下许多蛛丝马迹。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黑风山一带,林守溪终于听到了相关的故事。 说是黑风山一带,出现了一位白虎大王,那位大王披着黑袍,常常骑着大白虎巡逻,村里的稚童偶有见过,他们站在远处,遥遥地看着,老虎见了他们也不攻击,反而旁若无人地走开……它对于背上之人很顺从。 听到这个消息时,林守溪就确定,她是小禾无疑了。 他本以为要找很久,没有想到这么快就得到了小禾的消息,他感到惊喜,想着哪怕把黑风山搜个底朝天,也要将小禾找出来。 可意外又发生了。 宫语下一个挑战的宗门是万华派,一般而言,去往万华派,黑风山是必经之路,但今日宫语不知怎么了,竟心血来潮,邀他去攀岩另一处绝壁,直接绕过黑风山。 林守溪哪里肯从? “这可由不得你。” 面对着林守溪的质问,宫语如此说,依旧是熟悉的神情与语气。 林守溪心中纵有万千怒火,却是无可奈何。 在接下来的两天里,这样的事发生了数次。 林守溪每每在某个地方得知可能与小禾有关的消息,宫语都会选择主动绕路,偏不让他去寻小禾,无论林守溪怎么抗议,她都不为所动。 如此三四次后,林守溪不再抱有任何幻想。 不能坐以待毙了…… 八月初的夜晚,林守溪立在宫语身边,看着临窗眺望夜色的女子,心中下定了决心。 第二百二十三章:月下宣战 八月三日,万华派。 万华派也是近年来声名鹊起的门派之一,门主名为庄青,年轻时曾拜访各大名山,向山上高手讨教武功,数十年如一日,他苦修了六十余个门派的武功,最终博采众长,创立了一套独特的心法武学,名震江湖。 林守溪见到庄青时,他立在一棵老树旁,披头散发,形容委顿,人如其心法般不拘一格。 这两天,林守溪没有再尝试逃跑,他对于宫语的固执己见甚至都没有发表任何看法,安静得出奇。 “这是你无声的抗议吗?还是说,你想反其道而行,以冷淡待我博取我对你的关心呢?”面对林守溪的转变,宫语态度轻蔑,觉得这只是少年人平庸的手段而已。 “我在想事情。”林守溪说。 “想什么?”宫语随口问。 林守溪没有回答。 “不愿说么?”宫语冷泠泠地看着他。 “我为何要与你说?”林守溪反问。 “可真叛逆呢。”宫语笑了笑,说:“你若是小姑娘,挨的打恐怕会比映婵与师靖加起来更多。” “楚楚和慕姑娘很听你的话吗?”林守溪又问。 “当然。”宫语立刻说。 “是吗?”林守溪注视着她。 宫语撩起幂篱与他对视,白纱后的仙靥陡然板起,变得严厉,可林守溪没有惧怕也没有回避,他平静地注视着宫语幽邃如夜空的眼眸,说: “慕姑娘从小随你一同长大,你对她如师如母,她敬你爱你,故而愿意在你面前收敛本性,乖巧懂事,楚映婵自幼听你的故事长大,更拜入你门下,她仰你慕你,故而愿意以你为尊言听计从,师祖以为自己在教育她们,实则是她们在惯着你,师祖……你被惯坏了。” 宫语眼眸里凝出了寒意,她红唇微撇,冷笑道:“你在教训我?” “弟子不敢。”林守溪面色恭敬地说。 “……”宫语胸脯微微起伏,她静默片刻,说:“孰对孰错我心中自有计较,轮不到你来教训,同样,我不是楚映婵,不会惯着你。” 之后,宫语也很少与他说话,但每每有小禾消息的时候,她依旧会干脆利落地将它切断,林守溪对此不怨不恼,似已逆来顺受。 万花山上,宫语与庄青隔着一座横架池沼的长桥,静默对峙。 林守溪坐在后方的一块假山石上,无视了远处弟子们对他的指指点点,不知为何,他明明衣着端正神色肃然,但在外人眼中,他似比庄青更不拘一格。 “请赐教。” 庄青没有放任何的狠话,仿佛他才是登门拜访的客人。 宫语轻轻点头。 万华派前,数百名弟子的围观之下,一场武林顶尖的高手对决就此开始。 宫语没有干脆利落地结束这场战斗,相反,他任由庄青出手,将他几十年辛苦钻研的成果一一展示出来。 庄青的武功包罗万象,江湖上更有入一门而通万法的赞誉,在他身上,可以望见许许多多巅峰武学的缩影,这些武学在庄青手中重新锻造,去芜存菁,有的甚至丢掉了原来的形貌,只留几分神韵。 林守溪亦自幼饱读百家武功,并都修至不俗的境界,他惊讶地发现,单从对各家武学的理解而言,庄青更在他之上。 他拳势刚猛之时似苍龙捣江可至大河决堤,掌法阴柔之时又似竹篮打水了然不见痕迹,他身影飘坠时落地时,脚步犹若醉倒,却常常可以立稳,步法穿梭时犹若风中之柳,看似狂舞乱颤,却又总能未卜先知般避开对手的进攻。 百家武学熔入一炉,他已臻至化境,虽不如刑恒那般声势浩大,却比之高明得多,这样的人无论放在哪个世界,都是宗师级别的。 林守溪正醉心其中,忽听身边有人与他说话:“你就是林守溪?” 林守溪心中一惊,他竟没有发现有人来到了他的身边。 来者是位白眉长袍的老人,但他并没有仙风道骨之感,相反,他古黄色的衣袍破旧不堪,犹若乞丐,皮肤上生着褐色的斑纹,那是苍老的象征。 林守溪打量着他,辨别着他的身份。 “老人家是……”林守溪并不认得他。 老人笑了笑,倒是没有自报家门,而是怀旧道:“十数年前,我还与你死去的师父一道喝过酒,那时他常常提起你,对你很是担忧,后来魔门遭劫,我知晓时已晚,没能帮上忙……见到你还活着,我倒是安心了不少。” “原来是恩师旧友,晚辈见过老先生。”林守溪抱拳行礼。 老人看向前方,那一边,庄青与宫语的战斗已风生水起,庄青展示着自己浑然天成的武学,赢得弟子们的一阵又一阵喝彩,而宫语的应对方法却极为简单而狂妄——庄青用什么招,她就用同样的招式破解。 “道门门主果然名不虚传。”老人忍不住赞叹,他捋着胡须,又说:“听说你做了她的徒孙?” “阶下囚罢了。”林守溪自嘲地笑了笑。 “道门门主武功冠绝天下,你还年轻,不必自怨自艾。”老人笑着说。 “多谢前辈宽慰。”林守溪微笑。 “你想离开她吗?”老人又问。 “心有余而力不足。”林守溪说。 “庄青武功很高,他的技法已可与道门门主媲美,只可惜在‘道’之一字上输了太多,此战必败,可庄青这等高手依旧世所罕见,等过了万华派,恐怕就很难找出第二个了。”老人叹道。 “老前辈想说什么?”林守溪问。 “庄青是高手,你也是,你们若是联手,未尝没有与她一战的机会,若小友不嫌弃,我也可以拼却这副老骨头来帮你。”老人笑着说。 “偷袭暗算是邪道所为。”林守溪说。 “林小友可别忘了,你也是魔门出身。”老人提醒道。 “魔门与道门只是路径不同,但都是正路,绝非歪门邪道。”林守溪认真道。 老人听了,爽朗地笑了起来,眼中露出了赞许之色,笑过之后,他望着前方渐至尾声的战斗,沉声道:“道门门主有举世无双之才,但绝非不可战胜的。” 林守溪没有赞同也没有否认,一直到老人离去,他也不知道他的姓名,但林守溪看得出,这位老人阳寿将近了。 万华派的战斗在不久之后结束了。 庄青施展了毕生所学,但宫语就像是一面镜子,完美地复刻了他的招式,并将其一一破除,百余招后,庄青浩瀚的武学功底也被掏之一空,他再没有半点胜算,也未死撑,束手立在一边,认了负。 宫语隔空一指。 庄青闷哼一声,肩头喷出了一支血箭,他捂着肩膀,跪在地上,神色痛苦。 宫语转身离去。 “为何不杀我?”庄青声音沙哑。 “对道门不敬并非死罪,何必妄动杀孽。”宫语如此回答,洒然离去。 之后的十天,宫语再没有半点耽搁,她先后拜访了四座宗门,用该宗门的武功心法将其掌门打得大败。 宫语刑罚分明,若有大奸大恶者,无论对方如何下跪求饶,她都不会宽赦,反而当着众人的面亲自割下其头颅。若有德行端正只是不满于道门统治,觉得道门治理下的江湖死气沉沉的,宫语非但不会迁怒,反而会在击败对方后指点迷津,颇有宗师风度。 这十天里,林守溪依旧跟在她的身边,看上去老老实实,没有半点异心,丝毫不像一个欺师灭祖的孽徒。 宫语对他的反常的安静感到奇怪,不明白他在动什么歪心思。 但林守溪在她眼中终究是个少年,他的一切在她看来都是少年的‘把戏’而已。 他真的是师父的转世么,若果真如此,我应当将此事告诉他么,又该以怎样的姿态面对他呢……夜深人静的时候,宫语也常常会想这些。 宫语在观察林守溪的同时,林守溪也在观察她。 这位道门门主身上除了世俗意义上的美丽与强大外,还有一种难以捉摸的神秘。夜晚,林守溪醒来时总能看到宫语坐在窗边,垂着满头纤柔浓黑的秀发,低首看剑,剑以青灰色的布囊裹着,她观的也不是剑身剑刃,而是剑鞘,仿佛上面刻着什么晦涩深奥的文章。 林守溪每每走近时,宫语都会将布囊捋回,将剑掩住,系紧棉绳。 相处的这些日月,林守溪从未见过这位道门门主出剑。 “这个世上,没有值得我出剑的人。”宫语如此回答。 “那……你的剑鞘上写着什么?”林守溪好奇地问。 “写着师父留给我的信条。”宫语肃然道。 林守溪没有追问,他发现,这位道门领袖冷傲的形容之下似永远藏着一方温柔的田地,那方田地里,她依旧是少女,嬉笑怒骂,任性潇洒,永远不会长大。 宫语同样清楚这点,她将父母,师父,姐妹以及在碎墙之日前梦一般的童年都藏在了那里,这样的柔软被许多人视作道心上的弱点,对她而言却是守住本真的关键。 宫语甚至知道,她对于弟子的严苛并不来自于师父,这种严苛更像是她对于师父威严的幻想,这种幻想则是铁一样的律令,在七岁之后的数百年里始终支撑着她,鞭策着她,哪怕她心中的师父永远停在了他的十六岁。 次日,宫语登临峨眉山,与峨眉派掌门人一战。 峨眉派掌门人是个年轻的美人,她一袭蛋青色的长裙,腰肢纤细,外罩白纱,她挽着发髻,插着典雅质朴的木簪,容颜清丽脱俗。 武林中好事者多,除了云巅榜外,江湖上也不乏美人榜,这位峨眉派的美人掌门名声响亮,几乎从未离过美人榜的前三。 若人间没有道门,她应当是排名第一的美人高手。 “晚辈辛思素,见过门主大人。”峨眉派掌门人微笑开口。 “免礼。” 宫语冷冷回应了声,说:“峨眉山门下尽是女弟子,远离世俗,不行善亦不作恶,我看你也不是争强好胜之人,何必接这份战书?” “晚辈久仰门主之名,只是从未能见,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哪怕门主怪罪,晚辈也想见你一面。”辛思素话语恳切。 “接下战书便意味着与道门为敌,是要付出代价的。”宫语说。 “晚辈知道。”辛思素说。 “知道还这么幼稚?”宫语斥责。 “人在面对执念时,总难免幼稚。”辛思素的话语透着几分倔强,她说:“门主大人,难道您就了无牵挂,无半点执念么?” 宫语双手负后,立在峨眉山上,目光透过云海望着山下玉带般环绕过去的湍流,沉思良久,半晌后道:“出招吧。” 辛思素应了一声。 她的招式再没有言辞时的柔弱,第一招便如平地惊雷,顷刻送至面前,直刺宫语面门,似要将那幂篱白纱霸道地挑开,揭露她神秘美丽的面容。 宫语探出双指,一夹,将剑锋禁锢在了幂篱之前。 辛思素一边握剑发力,试图夺回,身子却不与之僵持,反而以剑为中心点,闪转腾挪,通过身法与拳脚功夫试图近身,这位峨眉山的绝世美人在此刻竟像是位浪子,拼了命地想要唐突梦中的情人。 两位丽人不断过招,山崖之上白云如缕,夏花乱飞,这一战倒是赏心悦目得出奇。 转眼之间,辛思素已连出六十余招,却未能讨到半分便宜,相反,宫语的动作宛若闲庭信步,根本不似在战斗,更像是在闲赏鲜花。 “峨眉乃天下三大宗派之一,其剑法、指穴法、步法无不契合动静真义,你动时拖泥带水,静时死气沉沉,身为一派掌门,难道只有这点本事吗?”宫语淡淡发问。 辛思素闻言,非但没有发怒,反而抽身后退,飘然落地,垂下头,似是被老师训斥的学生,低头反思。 “思素的确太过瞻前顾后了。”辛思素轻声开口,“晚辈有一剑,是前年峨眉山观月出江潮时所得,还请前辈赐教。” 说着,辛思素将手放至剑上。 清亮的抽剑声顷刻响起,一袭若有若无的剑光月华般在她腰侧绽放,但辛思素手不见动,剑亦犹在鞘中,抽剑身与剑影都只似一个幻觉。 林守溪也全神贯注地看向了她。 这一刻,辛思素是极静的,如月之初升,难寻痕迹,同样她也是极动的,似江水滔滔,一去不返,这是第一层次的动静,这种层次被她容纳,她像是一幅画,画中的月与水都是静的,而这种静里,又蕴藏着不停涌动的时间之流。 “这才像点话。”宫语点点头,赞许道。 辛思素出剑了,这是真正的出剑,在她弟子眼中,她依旧立在原地,按剑待发,而在宫语眼里,剑已似夏风,吹上了幂篱前的轻纱。 辛思素如入云之鹤,如穿柳之莺,剑在她如虹的身影中绽放,快得匪夷所思。 这是她最引以为傲的一剑。 可惜,她的道境与宫语差距太大,哪怕全力施为,斩出巅峰一剑,依旧没能击败对方。 宫语挥袖如云,以袖卷刃,层层叠叠,辛思素的剑似落入泥沼之中,生机盎然的动与静都凝成了‘死’,她犹未放弃,腰肢一拧,身躯连同裙摆一道舞动,辛思素趁着转身的间隙,将手探至发后,抽出发簪,藏于掌心,横掌去刺。 发簪抽落的一刻,辛思素的长发立刻倾洒而下。 美人长发倾泻,本该极美,可这行云流水的动作亦被宫语硬生生打断了。 辛思素一簪刺空,她回过神时,发现手中发簪竟已被夺去,同时,她的身前也没了宫语的影,这位道门门主站在她的身后,纤手挽起了她的发丝,之后将簪斜插,将她定回了原来的模样。 “簪术暗器终是小道,以后再用,可要挨打了。”宫语话语严厉。 辛思素呆呆地立着,她已大败,不知如何言语。 宫语转身离去。 “前辈!”辛思素忽地大喊:“我……我可以见前辈一面么?” 宫语背影微顿,她竟真的回首,轻轻撩起了幂篱白纱,但她只露了容颜的一角,那一角里,是她光彩潋滟的瞳和红润轻佻的唇角。 幂篱顷刻落下。 辛思素呆滞原地,一直到宫语走后许久,依旧出神不已。 下了峨眉山,宫语去了战书上最后一个宗门。 宗门名为真宗。 真宗离峨眉山不远,三个时辰就到了。 真宗冷冷清清,弟子们似已散尽。 林守溪惊讶地发现,真宗宗主不是别人,正是那日万华派上与他交谈的老人。 比之当日,他看上去更苍老了几分,似风中残烛。 无论输赢,这都将是他的最后一战。 这一战在半柱香后就结束了。 老人拄着拐杖,倚靠在如他年纪一般大的门边,仰望天空,目光越来越浑浊,临终之前,他对林守溪说: “未能与你师父见上最后一面,是老夫最大的遗憾,你师父以前与我喝酒时还和我说,要把你教成天下第一。” “我会的。”林守溪承诺道。 老人笑了笑,露出了满口参差不齐的黄牙,他闭上了眼,最后说:“你看,我没骗你吧?” 林守溪沉默许久。 他知道老人说的是什么。 当日万华派上,他离开时说,道门门主并非不可战胜。 今日他虽败了,但也‘赢’了。 先前的一战里,老人用的是太极的武功,宫语出于骄傲,自也用一模一样的武功与他交战,宫语的太极宛若冰河雪浪,看似迂回盘旋,实则寒锋冷冽,而老人的太极则朴素得多,他用的是最简单的招式,负阴抱阳,返璞归真,出拳之时甚至有几分笨拙,如稚童搅动缸中之水,练习拳法的模样。 但就是这样的拳法,在纯粹的太极比拼上,胜了宫语一筹,她无法用自己的太极破解他的太极,只好用神妙指将其点破。 她虽然赢了,但在某个刹那,却是输了一筹。 这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失败,但对于宫语而言,依旧是数百年未有了。 回去的路上,宫语亦沉默寡言了许多。 转眼又是两天过去。 中秋节,峨眉山下热闹非凡。 宫语带着林守溪去赏月看灯,他们一同穿越茫茫人海,看烟花爆竹盛放,绚烂地铺满整片天空,之后,数千朵孔明灯升上苍穹,追逐皎洁的明月。 古城灯火通明,亮若白昼。 中秋节里,各大茶楼中所讲的不是嫦娥奔月的故事,而是道门门主的,这位神秘的女子对世人的吸引力似乎超越了虚无缥缈的嫦娥仙子。 “世事一场大梦,人间几度秋凉……” 林守溪念起了两年前今天时季洛阳诵念的诗句,如今明月依旧,这个生死大敌却不知隐匿在了何处。 “人群欢喜热闹,你何必独自念这悲伤诗句?”宫语问。 “我不是念给师祖听的。”林守溪说。 “哦?”宫语倒也不恼,而是笑问:“那你是念给谁听的。” “小禾。”林守溪说。 “我还当你不知道呢。”宫语浅笑。 方才赏月之时,人海茫茫,一个少女在他身边驻足停留了一会儿,仰望明月,若有所思,他看向了她时,她却立刻抽身而走,消失在了夜色。 “我怎会不知?”林守溪说。 虽只对上了一眼,但他知道,她就是小禾,虽未能真正相见,但她一直在自己身边。 “那你为何不去追?”宫语笑问。 “你说过,追上她没有意义,现在的我留不住她。”林守溪说:“师祖这点说得没错。” “那我哪点说错了?”宫语问。 “征服。”林守溪说:“小禾虽然娇蛮傲气,但绝不是可以征服的,武力的征服或许能换来短暂的顺从,但换不来真心。” “怎样才能换来真心呢?”宫语好奇地问。 “真心才能换来真心。”林守溪认真地说。 宫语咯咯地笑了起来:“你的意思是,我之前错了咯?” “师祖是错了,但我可以理解师祖的错。”林守溪说。 “嗯?这是何意?”宫语问。 “师祖认为小禾可以被征服,原因很简单,是师祖推己及人了。”林守溪平静地看着她。 “你说什么?”宫语收敛笑意,神色微冷。 “师祖自身是可被征服的,所以觉得所有姑娘都与你一样,可以通过强横的武力征服,你也是这样对慕师靖与楚映婵的,但你并不能理解,她们为何与你不同。当然,师祖你自己也不能理解,因为你虽然相信这点,却从未被真正征服过。”林守溪顿了顿,说:“我想试试。” “我要征服你,纯粹武力上的征服。”林守溪说。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宫语冷笑。 “知道。”林守溪说:“我已想了很久,我要与你习武,但我的对手不会是小禾。” “你打不赢我的。”宫语摇摇头,清冷道。 “打不赢就一直打,直到赢为止。” 林守溪的话语前所未有地坚定:“徒儿想给师祖上一课。” 第二百二十四章:请师祖赐教 远处,几十枚烟火同时嗖然升空,在夜色里齐整整地炸开,彩华瞬间沸腾,汇成海洋,将如鱼的孔明灯尽数吞没,宫语幽暗的眼眸也在这一瞬间被点亮,流光溢彩。 “你是在激怒我?”宫语问。 “师祖生气了吗?”林守溪反问。 “我犯不着与一个孩子怄气。” 宫语眼眸平静如潭水,她说:“你想挑战我,或许是出于冲动,也或许是出于勇气,但这改变不了什么,我们之间的差距不是勇气可以弥补的。” “我当然知道。”林守溪郑重地说:“修道本就不是一蹴而就的事,现在的我当然不是你的对手,但如果连挑战的勇气都没有,那我永远不可能胜过师祖?” 宫语听了,幽静的眼眸泛起涟漪,她深深地看了林守溪一眼,语气却依旧是轻蔑的,“勇气可嘉,仅此而已。” “师祖接受我的挑战吗?”林守溪固执地问。 “你既然要找打,我不拦着。”宫语话锋轻柔了些,她说:“你要想清楚,为了尊重你这份来之不易的勇气,我可不会与你过家家般小打小闹,你……要做好吃苦的准备。” “弟子明白的。”林守溪沉声。 “嗯。” 宫语不再多言,她背过身去,漠然道:“跟我走吧。” 中秋。 宫语领着他穿过人群,向着城市的一隅走去。 “师祖这是要带我去哪?”林守溪问。 “医馆。”宫语回答得干脆直接:“先将药采好,免得你等会拖着副千疮百孔的病躯回来。” “师祖考虑得真周详。”林守溪说。 他并不觉得这是师祖在变相嘲讽他,他知道,他与她之间的差距或许比想象中更大,在修行上,他只不过是刚刚上路,而宫语已在人类的修道之巅了,在这个世界里,他们的差距虽被大大缩小,依旧不是现在的他可以逾越的。 只是不知为何,林守溪明知道他不可能赢,心中却涌起了久违的、热忱的战意——她是道门最高的山峰,人与生俱来就有攀登高山险峰的野望。 灯火通明的夜里,一双宁静的眼穿透妖冶的人群望来,静静地目送着这对师徒离去。 …… 郊外。 林守溪将成捆的药材卸在一边,他缓缓站起,气丸在体内运转,他深吸了口气,九骸不断发出爆响,活络筋骨。 这是一片荒无人烟的乡野之地,方圆百里只能勉强找到一座废弃多年的破庙,此处一面环着湖泊,一面立着大山,暑气未消,闷热而潮湿,蚊虫甚至有巴掌大小,疯长的野草亦没过膝腿,下面流窜着数不尽的蛇蝎毒物,常人行走时须穿上长靴。 这片旷野荒地,林守溪与宫语拉开了架势。 这样的场景这些天发生过数次,唯一不同的是,今日的挑战者换成了林守溪。 黑衣少年背靠着湖泊,宫语则依托着山岳,他们对峙着,彼此的身影似也融于景中,一个如水般悠远绵长,一个如山峰般嵯峨陡峭,两人的气机遥遥竟锁,形成无形的杀意,中秋明月朗照,月辉之下,这对师祖徒孙静若雕塑。 过去作为旁观者,林守溪能感受到师祖的强,但直到今日,他才真正感受到了这种威压,这是设身处地之时独有的感觉。 “来,让我看看你欺师灭祖的手段。”宫语唇角勾起,笑得轻佻。 林守溪轻轻应了一声。 少年面容上的神色敛去,他深吸了口气,身影骤然由静转动,残影似还留在原地,身躯却已如离弦之箭高速射出,转眼分开了脚下的草浪,来到了宫语面前。 他脚步牢牢扎根大地,右脚猛地一震,身躯同时发力,出拳之时,整个肩膀一晃,拳与身体一同朝着宫语撞去。 “这是脱胎于八极拳的武功么?” 宫语一眼认出了他的路数,她抬起手臂,穿掌而去,如绵的掌心黏住了林守溪的拳,以一股柔劲将他拉向自己身边。 林守溪的拳被暗劲黏住,暂时抽不开身,他的下盘却很稳,脚步半点不乱,反而解着宫语的动作欺身靠近,猛地膝冲,撞向她的小腹,宫语身躯微侧,躲避他的进攻,林守溪将手抽回,一前一后,以云手去撩。 荒野草地上,这对师祖徒孙就这样打了起来,两人的打斗声势并不浩大,动作却是极快,招式变化行云流水,半点没有拖沓,周围柔韧的野草被两人的真气绞成碎末,被真气一卷,沙尘般扬了起来。 这半个月以来,林守溪一直在观察宫语,揣摩着她的战斗方式,寻求破绽。 他知道,宫语很喜欢‘杀人诛心’——用一模一样的武功将你击败,然后居高临下地点评。 他可以以此为核心,设计招法,将她引入陷阱,突然变招将她击败! 但宫语已活了三百多年,身经百战,怎样的人没有见过?她洞穿了林守溪的心思,林守溪变招之时,她也未卜先知般将招式变了。如两人在玩剪刀石子布,本来都是默契出石子的,林守溪想突然换布出奇制胜,可手掌落下时,宫语的剪刀已在等待他了。 林守溪心知不妙,抽身后撤,宫语可不会轻易放过他。 “我幼年修道时,师父曾给我讲过一个道理,习武要纯粹。”宫语一边将拳递出,一边说:“阴谋诡计是弱者战胜强者的捷径之一,但不要将它当成真正一决胜负的东西,过于依赖。习武之人当有纯粹的武道之心,唯有心无旁骛,才能真正将拳意练到极致。” 一拳迎面打来,动作平常,无任何花哨之处,只是宫语出拳时白袍鼓舞长发飘荡,为这一拳增添了神圣的美感。 砰—— 林守溪避无可避,中了一拳,身形向后倒滑了数十丈才堪堪立稳,仅仅一圈,宫语就将他打得气血翻涌,胸口生疼。 林守溪吐了口气浊气,并未气馁,反而愈发谨慎。 夜色里,宫语的身影化作一道白色的弧线,破空而至,于半空中炸开如烟花,瞬间变成数百道拳影,雨点般兜头砸落,打向林守溪的身上。 “我少年时习武,每日打桩,先是木桩,后是铁桩,接着以峰岳为桩,拳撼大山,以瀚海为桩,搏杀激浪,你虽天资聪颖,但你在魔门时还是太过养尊处优了……” 重重叠叠的拳影之中,宫语闲庭信步,随手出拳,动作看似绵柔,实则势大力沉,林守溪数度被打得双脚离地,险些飞脱出去。 “学武是滴水穿石的水磨功夫,绝非可一蹴而就的,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可是已经跻身仙人了。”宫语一边打,一边出言嘲笑,“今日,为师就要打得你知天高,识地厚!” 数百道拳影烟花般消寂,凝在了她的拳尖,融为了一拳。 一拳笔直打出。 林守溪的肌肉与筋骨皆像是被石头砸过的湖面,猛地激荡,他的身体像是被瞬间拆解又瞬间重构,这一破一立之间,撕裂感游走全身,令他剧痛难言,他的身躯沙袋般飞了出去,结结实实地撞向湖面。 林守溪强撑一念,运转剑经,水的法则开始流动,水面生出张力,将他下坠的身躯包裹。 宫语再度逼近。 水是他的领域,在这里,他或有一战之力。 宫语刚刚踏入,就像是将军闯入敌军阵中,顿有四面楚歌之感,她的足下生出漩涡,如铁链般将她禁锢一方,不得动弹。 与此同时,林守溪足踏水面,身躯猛地跃起,遮蔽月影,当空打下。 他没有任何藏私,施展起了毕生所学。 无论是小时候的武学心法,还是之后在巫家、在楚门、在不死国的所得,甚至是时以娆教导的大日冰封术,各种精妙的道法在他手中层出不穷,五花八门地朝着宫语袭去。 “你是在给我放烟花么?” 宫语冷笑,她舒展着筋骨,双足一拧,竟硬生生搅碎了足下的法则漩涡,她漠然的声音再度响起:“征服?凭你现在的本事还敢放这等厥词,真是不自量力!且不说征服一事是不是你的独断妄想,纵然是有又如何?以你现在的能力,哪怕再修一百年,恐怕也只配跪在裙下吻我的鞋!” 林守溪知道,她这是在刻意激起他的战意,他的战意果然被挑起,没有逃避,而是选择了正面对敌,如铁的身躯或拦或靠,硬生生挡住宫语雷霆般的进攻。 宫语的出拳极为轻松写意,而他呢,光是抵抗就用尽了全力。 宫语先前挑战各大名门时,哪怕杀人之时也未动过真格,撑死用个三分力气,她远比林守溪想象中更强,更深不可测! 林守溪纵然身在水中,也被她绵延不绝的攻势打得连调动水的力量都没有,全身的剧痛多次让他生出逃的念头,又被硬生生压了回去。 他的内鼎不断流转,碧色的鼎火熊熊燃烧,疯狂地将丹药炼制出来,抵御他的伤势。 “肉身为炉么?”宫语若有所思,讥道:“拿师父来双修炼鼎,这等下作手段,也亏你想得出来!” 宫语一拳压下。 维持着林守溪立足的水浪倏然破碎,他半个身子瞬间没入水中。 又是一拳。 大半个身子没入水中。 第三拳之后,水上已见不到林守溪的影子。 宫语深吸口气,犹不满意,震脚一踩,顿时,足下之水沸腾起来,她凌空一抓,将林守溪从水中揪出,一拳打中他的额头。 这一拳看上去轻飘飘的,可打在林守溪身上时,先前潜伏在他体内的拳被一并勾起,瞬间,数百道拳意在他身体里同时爆发,犹若百枚铁钉齐齐敲入骨骼,撕心裂肺的疼痛令得林守溪七窍生血,面目狰狞,他体内碧色鼎火也被打得摇摇欲灭。 “可以了。”宫语收手。 她以为林守溪会就此昏厥,但没想到,这个少年竟又颤颤巍巍地立了起来,摆出了一个千疮百孔的拳架。 她看着他,神色复杂。 “倔什么倔?” 宫语冷冷开口,又是毫不讲理的一拳,这一拳下去,林守溪没能受住,他昏厥了过去,被宫语拽着扔到了药池里,香气浓郁的药池水花飞溅,沿着他的伤口渗入身躯,林守溪闭着眼,在里面低声呻吟,宛若一块被火炙烤的铁。 林守溪醒来的时候,天空明亮。 “我昏迷了多久?”林守溪问。 “两天。”宫语回答。 “这么久?”林守溪吃了一惊。 “嗯。”宫语点点头,问:“感觉怎么样?” “神清气朗,血脉舒畅。”林守溪强忍着浑身的剧痛,说。 宫语听了,只是冷笑不已。 “气馁么?”她问。 “第一天而已,气馁什么?”林守溪反而觉得快意。 “你的身体要有你嘴巴这么硬,也不至于被我几拳打崩了。”宫语双腿斜搭,笑着说。 林守溪回忆着昏迷前的战斗,在脑海中复盘,寻找着破解之法。 忽然间,他似嗅到了什么气味,睁开眼,环顾四周,警觉地问:“我昏迷的时候,小禾来过?” “没有。”宫语矢口否认。 “不可能,她一定来过!”林守溪固执地说。 “你要么是被打傻了,要么是想老婆想疯了。”宫语不屑一顾。 四周荒草连天,莫说人影,连鸟影都难见一个。 林守溪暂时放下了这一心思。 他赤裸着浸泡在药池里,肌肉线条分明的硬朗身躯还在微微发抖。他极少有过这种感觉,很痛,痛得钻心,但也很舒畅,仿佛闭塞了多年的通道一朝被击穿,浩大的风终于得以灌入。 无论是与洛初娥的战斗还是被雷火洗髓之时,他都没有这样的感觉,那时虽一样剧痛难忍,但那种痛苦是无序的,是以摧残为目的的,而宫语在他身上施加的痛苦,更像是对钢铁的折叠锻打,令他更为坚韧。 之前宫语曾问他要不要随她习武,征服小禾,他拒绝了,但他知道,这场武学修行已经开始,只是理由并不是征服小禾,而是更荒诞的……征服她。 “你这水准,练到何年何月才能欺师灭祖?”宫语忽然露出了失望之色。 “这本就不是一蹴而成的,更何况……”林守溪也说:“我也觉得,师祖并非是不可战胜的。” “你又在故意激怒我?”宫语眯起了漂亮的秋水长眸,问:“你该不会是喜欢被虐打吧?我听说有些人就是这样,喜欢故意激怒别人,然后让对方顺理成章地来欺凌自己,从而得到快乐,我的好徒孙,你不会是这样的吧?” 林守溪坦然地与宫语对视,露出了恍然大悟之色:“原来师祖大人平时对弟子冷嘲热讽时,竟是这么想的吗?” 宫语的脸色飞快阴沉了下去。 “穿好衣服过来,练拳。”宫语冷冷道。 林守溪从浓稠滚烫的药汤中起身,他穿好衣裳,重新来到了荒野之上,他身子舒张,筋骨再度发出了一连串爆竹般的声响,响声更加清脆,其中的阻滞感比两天前少了很多。 又一场对打开始。 与其说是对打,不如说是林守溪单方面的挨揍,他在最初一连串绵密的进攻无果之后,就要面对宫语残忍的反扑了。 宫语的武学不拘一格却又浑然天成,她时而以拳敲打林守溪的胸膛,宛若开凿山岳,时而以鞭腿将他抽飞,砸上山崖,撞碎石壁,将他一身筋骨再度打散。 但林守溪始终提着一口气,这口气凝于气丸之中,周转不休,任由宫语拳打脚踢,久久不堕。 “小禾说你学了一套乌龟防御术,果然不假。” 宫语微笑,她不再采用刚猛的进攻,而是以手画圈,荡出一个又一个圈,层层叠叠的圈将林守溪包围,宛若抽丝剥茧,软刀子割肉般将他的气一点点卸掉。 “古书上说,乌龟原本也是蛟龙之属,只是在今后的演变道路上,其他龙类不停地使自己的利爪獠牙变利变强,唯独它给自己穿上了厚厚的盾甲……这等盾甲何来出路?千万年以降,鼍龙恶蛟翻江倒海依旧,龟鳖却沦落到日夜与泥沙虾蟹为伍了。” 宫语一边说着,一边将无形的真气之丝绕于指尖,林守溪如被抽筋断骨一般,浑身没了力气,他倒在地上,痛得身躯痉挛,经络暴凸,在一声喉鸣之后再度昏死过去。 宫语又将他抓入药池之中。 如此重复了数次。 林守溪除了昏睡,就是在与宫语比武,他一次次被打得遍体鳞伤惨不忍睹,但从未求饶放弃,有一次,宫语都于心不忍,下手刻意轻了,林守溪察觉了出来,主动要她下重手,宫语不肯,他便出言挑衅,将她激怒。 “你就一点不怕么?不怕我哪天下手没轻重,将你给直接打死?” 宫语看着躺在药汤中的少年,问。 药汤不住地泛起涟漪,那是少年身躯颤抖所至,他牙关打着颤,许久后才回答:“不怕,我相信师祖。” “你可想过放弃?”宫语问。 “想过。”林守溪诚实地回答。 “为什么没有说出来?因为尊严么?”宫语问。 “不,因为怕死。”林守溪说。 “怕死?”宫语困惑。 “嗯,我不怕自己死,但我怕哪天楚楚或小禾死在我面前,我却无力阻止,这几天我常常做这样的噩梦,从这种噩梦里醒来后,我觉得眼下的苦根本算不得了……”林守溪轻声说:“我的修为太过差劲,如今恰逢师祖大度,愿意相授,哪怕千刀万剐,我也要学下来的。” 宫语听了,沉默了一会儿,漠然道:“你还是说点冷嘲热讽的话吧,这般阿谀奉承,为师听不惯。” 痛意噬骨钻心,林守溪露出了微笑。 八月,林守溪就与宫语住在了这荒郊野外,以破庙为家,以天地山湖为练武场,过去,林守溪学了不少武功,都练到了不俗的地步,但他始终觉得,自己还差了点什么,这些日子,他终于明白他差在哪里。 他差在圆融,这种圆融不在意,而在形。 他的形体天生强大,可却从未经过真正严苛的训练过,而宫语的所作所为则是真正的炼剑,她先将林守溪体内的‘杂质’锻出,然后再渗入‘锡’,将生铁锻造成钢,他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他有预感,等真正开炉的那天,他将成为一柄真正的、无坚不摧的剑。 “一想到这般费心费力地帮你练武,竟是要你打败我,我就觉得此事甚为诡吊。”宫语偶尔也会抱怨,然后再将这份怨气通过拳头撒在他的身上。 林守溪尽数受之,毫无怨言。 自小到大,除了不死国中与楚映婵绞尽脑汁破解色孽之咒时,他从没有这般如痴如醉地沉溺于武学修行之中。 林守溪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拳法也越来越浑融,宫语起初击败他只需信手拈来,渐渐地,她也要费上些真正的力气了。 八月渐渐接近尾声。 林守溪知道,纯粹的身体打熬也即将来到尽头。 八月末,他又被宫语拖入新煮的药池中,夜半噩梦惊醒时,他隐约见到了一位少女坐在身边,面容模糊。 “小禾……”林守溪轻轻喊她名字。 少女没有回应。 沉重的困意拖着他再次陷入沉眠,醒来时,身边哪有什么少女,一切仿佛只是梦而已。 “嗯,你这进步还算不错,可惜与为师相比,还是相差太远。”宫语拍了拍他的肩膀,似是安慰。 “师祖修行三百年,弟子年岁不足二十,自是道阻且长的。”林守溪说。 “听你这话,好像还是不服气?”宫语眯起眼眸。 “弟子不敢。”林守溪说。 “呵。”宫语负手身后,道:“算了,今天我就让你输得心服口服。” 说着,宫语沉了口气,将境界压在了与林守溪同一水平。 她要以同境将林守溪击败。 “请师祖赐教。”林守溪抱拳。 荒原上,最后一场战斗打响,两人穿梭荒野,时而上山,时而下湖,呈现着势均力敌的姿态,周围的岩石草木早在这一个月间被毁坏一空,如今他们身形掠过,只能激起浩浩荡荡的烟土尘埃。 哪怕同境,宫语依旧强得可怕,不过林守溪经过了这一个月的苦苦打熬,已有了一战之力。 天地间惊雷阵阵。 两道身影一黑一白,兔起鹘落,飞速穿梭,打得药缸破碎,庙宇崩塌,一时间难舍难分。 不知过了多久,这场昏天黑地的战斗终于接近尾声。 分胜负的一招里,林守溪一拳打向宫语胸口,宫语一指点向林守溪的额头。 砰—— 宫语的手指停在了林守溪的额前。 同时。 林守溪伤痕累累的拳尖陷入山中。 师祖山狂摇乱晃,云浪翻滚不歇。 他立刻收拳。 “师祖,弟子……” 林守溪先前打得尽兴,并未多想,此刻才惊然回神,知道唐突了师祖。 “无妨的……为师大意了而已,不怪你,这等小事不必放在心上。” 宫语说是不怪罪,只是接下来的一天,她一句话也没和林守溪说,冷傲异常。 直到夕阳西下。 宫语来到他的面前,幽幽开口:“走吧。” “去哪里?”林守溪问。 “回道门。”宫语说。 请假一天 么么哒……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rourouwu.com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二十五章:千秋 “你自幼天资卓绝,鲜有败绩,这一个月来体魄打熬甚苦,伤筋动骨是次要的,为师怕你武道之心堕落,神意摧毁,所以故意饶了你一局,你莫要因此骄傲自满,失了进取之心。” 宫语横了身边的黑衣少年一眼,用告诫似的语调说。 “师祖已说过不下五次了。”林守溪点了点头,无奈道:“再说下去,可要失去宗师风度了。” “你不爱听,我可以说给小禾听。”宫语说。 “……”林守溪不敢多言,立刻改口:“师祖教训得是,弟子受益良多。” 听着林守溪不真诚的话语,宫语本想驳斥两句,红唇微张后只化作一声又冷又轻的笑,她收回了横向林守溪的视线,道:“算了,懒得与你计较。” 九月初,初秋乍凉,回道门的路上,阴雨连绵。 回忆起这一个月的体魄打熬,林守溪依然觉得像在做梦,午夜时分,他常常从剥皮揎草的噩梦中惊醒过来,全身发凛,骨骼锐痛,仿佛用手轻压皮肤,就能挤出大量的鲜血。他怕惊扰宫语,没有出声,只是蜷着身体,紧咬着牙,脑海中想象着小禾接受髓血时的痛苦,以此一次次捱过去。 但林守溪并不知道,宫语始终看在眼里。 平日里面对他时,宫语的眼神充满了淡漠与轻蔑,仿佛在看一头冲撞神明的不自量力的野兽,唯有他背过身去时,宫语的眼眸才会柔和下来,如裁下的月华,她看着他,不知是远是近。 道门在北方,路途遥远。 回道门的路上,宫语依然每天给林守溪喂拳,随着林守溪体魄的强悍,她的出拳也越来越狠,常常将林守溪掼在地上,足尖踩着他的胸膛,一拳拳将其轰入地里。 打熬体魄从来不是一蹴而就的,这一个月艰苦而残忍的修行也只是打下了底子,之后林守溪还要不断练武,直至修成一副真正的钢筋铁骨。 “你倒算坚强,这一个月都没哭鼻子。”宫语偶尔会夸夸他,虽然语气听起来像嘲讽。 林守溪被从深坑中拉出时,通常呼吸已经微弱,没什么反驳的力气,他并不觉得坚强有什么值得称道的,世上吃得了苦的人太多,但大部分人都只是庸庸碌碌地度过一生。 “当年你师父教你的时候,师祖哭过吗?”林守溪笑着问,笑意牵动伤口,很是扭曲。 “你觉得呢?”宫语神色一冷。 林守溪笑着摇头。 宫语侧坐在一截断垣上,幂篱迎风飘舞,白袍澄澈无瑕,她解下酒壶,饮了口酒,饮酒时脖颈后仰,本就挺拔的身躯显得更加丰挺傲立,林守溪看着她的曲线,不由想起了那日的比武,他庆幸自己当时的拳头伤痕累累,早已麻痹,什么也没感受到,否则实在难与小禾交代……不过那目眩神迷的惊涛骇浪却是令见者永生难忘。 “在看什么?”宫语察觉到了他的视线。 “夕阳很美。”林守溪说。 宫语也向西边望去。 广袤的地平线上,夕阳朝着大地的幽暗处沉了下去,明明已暮气沉沉,却依旧红得刺眼。 宫语与林守溪一同走过一座小镇。 恰逢夜幕降临日月交替,一个算命先生正要收摊走人,见这女子与少年走入陋巷,不由定住了,怔怔地看着他们,似想说什么。 宫语停下了脚步。 “你算得准么?”宫语问。 “这……”算命先生本想吹嘘一番自己,但他隐隐感到了一种冰冷的注视,立刻改口说:“不太准。” 宫语不知哪来的兴致,将林守溪推到了算命先生面前,让他看相。 算命先生见他们衣着贵气出尘,这少年更是明眸皓齿,秀美异常,定然不凡,不是达官显贵就是仙人显灵……这是来寻他开心的? 算命先生诚惶诚恐,不敢拒绝,唯唯诺诺地应了几声后,伸出手,按住了林守溪的脉搏。 “算命还要把脉?”林守溪疑惑。 算命先生本是郎中出身,学艺不精常常挨打才转投的算命,他的看病和看相几乎套的同一套理论,此刻几乎是熟能生巧,下意识把上了脉。 既然把上了,他也不好再拿走,只好吚吚呜呜地应了一声。 他端详着林守溪的脸,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久。 “大师看出什么了吗?”林守溪没抱什么期望。 “看出了,嗯……一点点。”算命先生擦了擦额头的汗,缓缓开口。 他的第一句话就将林守溪最后一点微不足道的期待给打消了: “你应是世家公子,家境殷实,宗族和谐,虽无修道根骨却精通文墨,写得一手好文章,身边这位应是你的姐姐。”算命先生心虚地说着,沉吟了会,试探性问了一句:“嗯……对吗?” “……” 林守溪心想一般的算命师父还懂用模棱两可的话术歪打正着两句,这一句都没对实属难得,他只是说:“你继续。” 算命先生见他神色和善,以为自己猜对了,更自信了几分,侃侃而谈起来:“你未来爱情顺利,妻妾不少,且都对你百依百顺,之后仕途顺利,一路升官发财,甚至可以拜至宰相,而且……” “而且什么?” 林守溪一边问着,一边想,这话似乎应当反着听。 “而且天下大兴很可能应你而起!”算命先生竖起了大拇指,一副耸人听闻的姿态。 瞬间,林守溪的心头涌上一阵寒意,如果这话也反着听,岂不是…… “天下本就兴盛。”林守溪认真道。 “大兴,大兴嘛……”算命先生愣了一下,傻呵呵地笑着。 算命先生离去之后,宫语走到林守溪的身边,微笑道:“他说的每一句都是错的,你何必当真呢?” “我觉得我的确有可能是引发天下大乱的灾星。”林守溪说。 “天下或因人心而乱,或因道术而乱,或因时移世易而乱,从未听说过何时有天降灾星,令得世道大乱的。”宫语螓首轻摇,说:“莫要太高看自己了。” “但愿如此。”林守溪说。 这原本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林守溪觉得自己很快就会忘记这件事,他只想快些回道门,见一见自己的师兄师姐们。 但这场道门之行未能顺利。 第二天,林守溪醒来时,看到宫语手中持着一张木制的请柬。 “武林大会?”林守溪看着请柬上的字,皱起了眉头。 “嗯,是武当山掌门人心血来潮举办的大会,广邀天下高手登峰讨论道术,看上去似乎有些意思。”宫语微笑着说。 “这些在师祖眼里不过是世俗小道吧。”林守溪说。 “过往我深居道门,自以为可以洞晓天下,殊不知还有不少算漏之事,看错之人。”宫语轻声道:“娘亲点醒了我,我自是要多走走,多看看。” “娘亲?”林守溪一惊。 他虽不了解师祖的身世,可师祖这等人物若有娘亲在世,他为何从来没有听人说起过呢? 宫语未再多言。 …… 小禾坐在木屋的窗边,遥望明月纤尘,聆听悠远涛声,想起了几天前发生的事。 五天前,她在一座小镇遇到了一个学艺不精的算命先生。 她写下了自己的生辰八字,让他推演计算。 这位算命方士起了卦,一通神神叨叨的推演之后,方士一五一十地说出了自己算到的东西。小禾坐在长凳上,忍着没有笑出来,因为这位算命先生实在不够靠谱,他几乎每一句话都是错的,而且错得离谱,恰与事实颠倒。 正当小禾不打算给这江湖骗子银钱,准备直接转身离去时,这江湖骗子冷不丁来了一句:“你深深地憎恨着你的道侣!” 一时间,小禾分不清这是真话还是假话,是祝福还是诅咒,她杵在那里,迟疑许久之后取出铜币,付了钱,悄然离去。 她可以骗过别人,但骗不过自己的心。 距离她与林守溪的分别,转眼已是两个月,曾经如胶似漆的两人就这样相隔异处,他们能感知到彼此的存在,却始终没有见面。 这段日子里,她做了许多事。 她凭着自己的心意骑着威风凛凛的大白虎去闯荡江湖,所过之处道不拾遗夜不闭户,匪患尽绝恶兽隐匿,赢得了无数的顶礼膜拜,同样,她也收获了诸如‘白虎圣女’‘千面妖神’等不下数十个江湖名号,慕师靖听了恐怕都要羡慕不已。 她可以从这些事中获得短暂的快乐,却始终无法得到真知的满足感,她自以为的充盈反而是在走向空虚,而在堕入虚无的过程里,无力感也变得强而有力。 她走过了大江南北,游历了险山峻壑,最终兜兜转转地来到了这里。 林守溪就在这里。 中秋节的时候,她从人群中穿行而过,一眼就看到了他,他也朝她望来,似想打招呼,她匆匆走远,视而不见,之后他们又见了几面,她依旧是一样的态度。 她时常会想起神域崩塌之后,她在巫家小楼倚窗等待,哭红了眼睛的场景,她知道,他们之间除了肉体上的象征意义的结合之外,早已彼此相爱,心神交融。但她无法轻易原谅林守溪,也无法接受那个可以轻易原谅他的自己。 她已离开,当然不能主动回去。 唯有在林守溪被宫语喂拳喂得昏死过去时,她才会偷偷走近,看看他,宫语也不会打扰他们,只在一旁静静地笑,仿佛对这年轻人的一举一动早已见怪不怪。 少林。 小禾整理过了思绪,取出了广宁寺主持的推荐信,去见少林寺的主持。 小禾披着佛衣,穿过竹影横斜的庭院,挂着的灯照亮了少女的容颜,她是这里少数的女弟子,而且是带发修行的外门弟子,当然,按照广宁寺主持信中所说,她悟性极高,已修成了菩萨。 大院的门口,立着一位古板的中年僧人,僧人戴着佛珠披着袈裟,似在思考什么问题,并为之苦恼不已。 “你就是主持?”小禾问。 “我不是,我只不过是主持门下一条无知狂吠的野犬而已,正在为粗陋的问题感到困惑与痛苦,怎么会是大师父呢?”僧人哀声嗟叹地回答。 “那大师父是谁?”小禾再问。 “早已洞悉万物真见,领会佛法无上高妙的,是大师父。”僧人肃然道。 小禾心领神会,向着院内更深处走去,临走之前,她随口问道:“你在为什么而困惑?” “昨日参禅,我渐悟无我之境,心中正沾沾自喜,却被大师父一语点破,说这无我不过假象,依旧是唯我而已。我苦思冥想不得解。”僧人长叹。 小禾倒是没去回答他的困惑,只是问:“长老学佛多久了?” “二十年有余。” “不曾开悟?” “佛法智慧无量,我一介凡夫俗子,如何能够真正悟见?若连我都能悟到,那佛法还是佛法吗?悟不得,悟不得……”僧人诚惶诚恐。 “那有人悟到吗?”小禾问。 “大师父也许悟到了。”僧人说。 小禾去见了大师父。 大师父正在敲打木鱼,口念经文,他形容消瘦,看上去像是一副干巴巴的枯骨。 小禾将中年僧人的话转达了他,大师父却是摇头,“我也没有悟到,佛法无量,我境界还差太远。” “那谁悟到了?”小禾再问。 “世尊可洞察过去、现世、未来,应是生而悟见了。”大师父望着眼前金光灿灿的佛像,露出了心神往之的神态。 小禾心中失望,不再多问,只将信件交出,递给了他。 主持看过了信件,赞叹了小禾的勇敢与强大,答应让她在寺庙中暂住。 “我还有一个请求。”小禾说。 “请讲。” “我听说武当山即将举行一场武林大会,盛况空前,弟子……想去看看。”小禾说。 主持没有立刻答应,两天之后,他才将这封请柬送到了她的手中,随行的还将有数位师兄师姐,他们将一同赶赴武当,共襄盛宴。 深夜,小禾取出了那封请柬,放在手中轻轻把玩,她望着窗外出神,喃喃自语: “若赢不了,可就讨不到老婆了。” …… …… 神守山。 “怎么会这样?明明线索这般清晰明了,为何会找不到?”慕师靖困惑不解。 自那夜抄诗的风波开始,她已与楚映婵寻了一个月了。 她先是找到了卖诗词的地方,重重潜入之后,发现那卖诗词的竟是个痞子乔装打扮的,痞子被揭穿之后,跪在地上连呼女侠饶命,他说自己的文稿是意外捡来的,他一介粗人,拿了也没用,就想着能不能卖个好价钱,于是找上了徐郎这个冤大头。 慕师靖问他在哪里捡的,他也一五一十地说了,慕师靖与楚映婵找到了那地方,一番细密的搜查之后,果然又发现了些许文稿的痕迹, 慕师靖像是漂亮的小猎犬,紧锣密鼓地搜查着,不放过任何一点蛛丝马迹,最终,她们在荒外寻到了一个隐蔽的山洞,山洞里有石桌砚台和未用完的笔,但洞里的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这是季洛阳以前藏身的地方吗?他这样的身份与天资,在神山混得体面不难,他这是在隐忍什么?”慕师靖百思不得其解。 之后,慕师靖与楚映婵又展开了诸多调查,她们又寻了不少线索,拼拼凑凑,在杂乱无章的线索里,她们隐约嗅到了一丝邪神的气味。 “会不会是阴谋?”楚映婵谨慎地说:“慕姑娘运气虽然素来不好,可抄诗这样的诗都能撞上委实离奇,世上不会有这么巧的事吧……” “阴谋么?” 慕师靖认真思考了会儿,却是有些失去耐心了,她说:“季洛阳终究是个手下败将,这等阴险小人能腾起什么风浪?既然他要故弄玄虚地捉迷藏,我们也不要理他了,时间宝贵,不如做些更重要的事。” 楚映婵嗯了一声,神色却显得忧愁。 她也是见过季洛阳的,在巫家的暴雨天,当时她在与小邪神战斗,放任那妄图杀害林守溪与小禾的少年走了……当时若是出剑就好了。 自己真是犯了很多错呢。 楚映婵柔柔地笑了笑,将犯的错记在心底,她向着巫家的方向望去,似在企盼什么,许久后才将目光收回。 正当她们以为这件事要告一段落时,季洛阳竟主动来信了。 信不知从何处寄来的,却精准地送到了她们手中。 信的内容很简单:他们会死。 ‘他们’二字没有特别的标注,但慕师靖与楚映婵对视了一眼,心中都泛起了极为不安的情绪。 …… 谷底,古墓,幽深残殿。 一位黑袍女子坐在殿中,仰望上方的漏光,静若冰雕,漏出的红色发丝被照得明艳。 许久。 一位少女来到她的身边,取出了一个黑匣子,递给了她。 黑袍女子打开匣子,轻轻抚摸着其中的兵器,神色欢愉而迷惘。 “师尊,他们是好人,我们这么做,妥么?”少女问。 “瑶琴,古语有云,宁受一时之寂寞,毋取万古之凄凉……这是千秋大业,将你那份恻隐之心藏起来吧,别再让我看见了。” 黑袍神女解下兜帽,露出了满头红发,她立了起来,手中握着一根漆黑的刺。 ------题外话------ 感谢曲红绡、大明不是大萌打赏的半个盟主!!谢谢两位大佬的支持哇!感谢你们的大额打赏~么么哒。感谢varxy、我永远喜欢小禾打赏的舵主!!谢谢两位大佬的舵主打赏!感谢你们的支持呀~ 打赏有点多哎剩下的明天感谢~谢谢读者朋友们 第二百二十六章:少女佛衣来收官 初秋,夜。 宫语立在窗边,听着冷风中传来的凄切虫鸣,武当下城镇村县星罗棋布,夜里万家灯火,静谧非常,这里是天下道统的发源地,哪怕是刚学会说话的孩子们都耳濡目染,会竖起手掌,郑重其事地念一声‘福生无量天尊’。 她在窗边立了许久。 她喜欢立在窗边,倒不是喜欢看外面的夜色,也不是临窗远眺有助于回想,而是她背过身去,林守溪偶尔会静悄悄地注视她,似在回忆什么。 数百年来,她早已立在人间修道者之巅,受天下敬仰爱慕,但这种被静悄悄地凝视的感觉却是绝无仅有的,她总是会有一种幻想,幻想自己依旧是当初那个七岁的小姑娘,比她大了十岁的师父站在她的身后,温和而严厉地看着她,陪她慢慢长大。 这种想象对她而言是不可思议的。 数百年来,在血腥的杀戮与寂寞的修道里,她感受着时间的可怖力量,早已心冷如铁,幼年的回忆虽随着破墙之日的到来铭记于心,但也只是铭记而已,三百年过去,她追忆往事时,甚至经常会觉得,自己只是在冷眼旁观他人的故事。 她一心向道,就在自以为总有一日心要凝为真正的坚冰时,她去到了三界村,见到了幼年记忆里最恐怖的恶魔,也见到了她本该魂飞魄散的‘师父’。 这是两柄锋利无双的剑,猝不及防地刺入心头,令她魂不定心不稳,令心中的坚冰也生出了裂隙,开始分崩离析。 她尚未想清楚一切,娘亲的信就来了,这是第三柄剑,令她惊喜而迷惘,许多个瞬间,她甚至觉得这个世界是虚假的。 宫语已想不清楚,自己的心有多久没这般乱过了。 林守溪看她的眼神同样是不一样的,他似也在思考個什么,许多个夜晚,宫语从梦中醒来,幽幽地盯着这个骨秀神清的少年,难以抑制地生出要化神入体,搜罗他记忆的念头,但她忍住了,搜魂索魄是邪道所为,她不能因为私欲而背叛自己的道。 于是她渐渐地喜欢上了这种被注视的感觉,她似在期盼着他想起什么,可她又担忧,如果他真的想起来了,她又该如何面对呢? 宫语不敢去想。 外面的灯火越渐微弱,它们一盏盏地熄灭,像是死在秋夜的萤火虫。 她终于转过身去。 林守溪正在打坐,已闭上了眼,他的皮肤上还有数不清的伤疤,这是一个月来喂拳留下的痕迹。 “你好像又不开心?” 宫语走到他身边,笑盈盈地坐下,微斜着身子,交叠起修长玉腿,随意拈起一枚碧色晶莹的葡萄,送入嫣红的唇间。 这两个月,她很喜欢笑,她也不知道这有什么开心的,但总是微笑,笑得比过去一百年还多。 “这武林大会一定要参加吗?”林守溪睁开眼,问。 “你不想去?”宫语问。 “我的感觉不好。”林守溪严肃地说。 “是吗?我看你只是想回道门吧。”宫语玩弄着指间的小葡萄,道:“伱如此归心似箭,该不会是小时候暗恋了哪位师姐吧?还未将小禾追回来就想纳妾,其心可诛。” “师祖,我是认真的。” 林守溪也不知该如何劝说,只觉心神不宁。 “你觉得这次武林大会会有危险?”宫语问。 林守溪点点头,他对于危险的感知向来敏锐。 宫语的神色并无波动,她在境界实力方面有着绝对的自信乃至自负,她说:“危险浮出水面,总比藏在水下要好得多,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人想要祸乱天下。” 林守溪本想再劝说一二,却听宫语冷不丁道:“少林也会参加这次武林大会,据说代表少林前去的弟子里,还有一位人称圣菩萨的小姑娘呢。” 宫语笑得魅惑,她欣赏着林守溪略显惊讶的神色,问:“你若实在想回道门,现在与我说,我们即刻启程。” 当初小禾离开广宁寺后,宫语与她见过一面。 彼时小禾骑着大白虎,在人间漫无目的地闲逛,不少官兵听说了此事,还以为是妖邪作祟,要派人捉拿,可官兵骑的马一见到老虎,立刻吓得魂不守舍,嘶叫不已,根本无法靠近,无奈之下只好将此事禀告道门。 最终,宫语‘降伏’了这两头白虎。 他乡遇故知,小禾见到了宫语后,眼眶不知不觉就红了,顺势在宫语的怀中埋头哭了一会儿,仿佛是在外头受了欺负的女儿见到了娘亲。过去,小禾很少哭,小时候经历了那么多苦难,她也只在极度痛苦时会偷偷哭泣,但自从遇到林守溪后,她像是要把小时候省下来的眼泪都挥霍一空了。 她给宫语讲述了林守溪与楚映婵之间的事,宫语听了也很吃惊,她没有想到,自己精心调教出的乖徒弟竟会做这样的事,一时自我怀疑不已,并给小禾承诺,等下次回山,定帮她好好出气。 小禾却是拒绝了,宫语询问缘由,她说,这样显得自己不够大度,宫语听了不由愤怒,问,都这样了你竟还替她着想?见小禾还是低头不语,宫语更生气了,恨不得将这眼前的小丫头揍一顿,给自己出出气。 宫语又问小禾,问林守溪与楚映婵之间究竟是如何暧昧上的,小禾摇头,表示不知道,宫语更加困惑,问小禾说你难道不想知道吗?小禾回答,说自己是想知道的,宫语问她为什么不问,小禾支支吾吾,最后说,她不敢听,她害怕自己被他们的故事给感动了。 宫语听了,不由自主地推人及己,将自己想象成小禾,于是越想越气,恨不得将这心软又气人的小丫头按在膝盖上,将小屁股抽烂。 宫语自告奋勇地对小禾说,她去见一见林守溪,帮她教训一顿。事实上,宫语心中知道,这也只是个借口而已,她的确很想再见见林守溪,见见这个疑似是师父转世的少年。 若他真是师父转世,自己恐怕还得喊小禾与楚映婵一声师娘,一想到这一点,她就觉得诡异非常。 小禾犹豫之下同意了,对于这位道境高深的前辈,小禾很是尊敬,还向她询问自己该怎么做。 宫语已孤独一人三百年,至交好友都已成家立业,养出了足以横压神女榜的漂亮女儿,而她始终没有结道侣的念头,所以对于这种事,她并无任何实际上的经验,但面对着小姑娘的提问,她依旧显得持重老成,大言不惭地作答。 她说,俗话有云床头打架床尾和,所以夫妻之间的矛盾,通常打一架就好了,越是深重的矛盾,就需要用越激烈的战斗来消解。 小禾将信将疑地看着她,脸颊微红,心想这话真的是这个意思么? 宫语则雷厉风行地帮她做好了决定。 之后的武林大会是很好的机会,宫语虽未与小禾具体商议,但她知道,小禾一定会去。 “不必了,弟子愿随师尊赴宴。”林守溪听了,果然立刻改口,态度坚决。 “嗯,真是乖徒孙,来,师父奖励你——”宫语挑起一粒葡萄,指尖一送,递向了林守溪的唇边。 林守溪正襟危坐,师祖如此清媚微笑时,半点不像云空山的道门仙子,更像是一只修道千年的大狐狸,勾魂蚀魄。他哪敢张口,立刻闭唇,阻挡葡萄的侵入。 “不吃么?”宫语神色微变,淡淡道:“若是不吃,我就将师祖山的事告诉小禾。” 师祖山……林守溪心头一紧,只得张口,任由甜津津的葡萄送入嘴巴里。 林守溪不明白,那一战明明是他胜了,而且按照世俗眼光来说,他更是占了天大的便宜,撼动了三百年不曾吞饮风月的师祖山,如今反倒是他被捉住了把柄,被师祖频频威胁。 “真乖。”宫语微微一笑。 林守溪总觉得她还要捉弄自己,主动转移话题,“师祖,我一直有个疑问。” “你说。” “师祖万里迢迢来到这个世界,究竟是为了什么?”林守溪问。 宫语面颊上的微笑淡去,神色清冷,眼眸中闪过一缕茫然,她只回答了两个字:“护道。” “护道?” “嗯,这是我爹娘留下的愿望。”宫语说。 “那异界之门么?它在哪里,是藏在道门里面吗?”林守溪问起了另一件关心的事。 “异界之门啊……” 宫语艳红的唇角又噙起了一缕笑意,她伸出一截手指,在林守溪的眼前晃了晃,咯咯地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 昨夜妖狐般的媚意似是幻觉,清晨醒来的时候,宫语穿上白绸裙袍,戴回垂纱幂篱之后,清媚之色已洗得一干二净,她又变成了纯净冰冷的仙子,凛然不可侵犯。 过去,她深居道门,极少外出,哪怕是这等风华绝代的流光魅影,也极少会被世人看到,今日她现身武当山,万人空巷,她的真容虽被幂篱遮蔽,但凡是一睹仙容者,皆惊为天人。 与之同行的林守溪也吸引了数不尽的目光,少年明眸皓齿,俊朗清秀,秀美近妖,与道门门主皎皎的仙意形成明烈的比对。 当然,这些目光中也不乏鄙夷的。 这是对阶下囚的鄙夷。 自古真派一战之后,天下皆知当初名动天下的林守溪已被道门门主擒拿,有人羡慕,也有人鄙视,说他是不知廉耻,有违天下公义。 林守溪无视了人们的目光,只是随宫语一同上武当山。 刚走到山脚,林守溪就停下了脚步。 他遇到了一个人。 一个形容憔悴,目光炽烈的年轻人。 年轻人看起来不比他大多少,他站在一处巷子口,卷着衣袖,巷子本就挤了不少人,如今随着林守溪与宫语的到来更是一下子水泄不通。 林守溪并不认得这个年轻人,但他到来以后,年轻人的目光就死死地锁住了他。 “你认得我吗?”年轻人主动来到了他的面前。 “你是……”林守溪实在不记得他了。 年轻人炽烈的目光中闪过了一缕愠怒,他盯了林守溪一会,确认他不是说谎后才冷冷开口:“我叫顾时才,曾当过三年天下第四。” 三年的天下第四,这对于绝大部分年轻天才来说,都是足以傲视群雄的成绩了,但眼前的年轻人说这话时却没有半点傲气,相反,他好像引以为耻。 林守溪的确不知道他,过去,他甚至不知道季洛阳的名字。 “你现在是天下第一?”林守溪问。 他、慕师靖、季洛阳皆去了异界,那按照云巅榜的排法,曾经的第四应会顺势成为第一。 “我现在是天下第三十二。”顾时才回答。 林守溪皱起眉头,不知道他为何跌境跌得这么厉害。 顾时才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主动解答:“我当时日夜苦修,很少睡觉,将能看的心法全部看过,能弄到的天材地宝全部吃过,可任我境界水涨船高,你们三人永远在我上头,我自幼便想成为天下第一,却觉此生无望,于是……” “于是我不再修行,改换了其他道路,我想换一条道路,在那条道路上走得比所有人更远!” 顾时才话语有力,他一边说着,一边让开了身子,露出了身后的小巷。 身后的巷子里摆了九张棋盘,那是九局正在同时进行的棋,棋盘上纵横交错,黑白分明。 “我现在是棋手,是天下第一的棋圣。”顾时才终于露出了一丝骄傲之色。 武林大会,群雄并至,其中也不乏棋道上的高手,如今在这条巷子里坐着的九人,无一不是名震一方的棋士,每个人的名头单拎出来都极为吓人,但现在顾时才同时邀战他们九人,以此证他棋圣之名。 他原本正醉心于棋,但林守溪忽然来了,于是,原本视棋如命的他一下子失去了兴趣,他弃了棋子,立刻来到了林守溪面前。 “恭喜。”林守溪也不知该说什么,眼前的年轻人虽也习武习得几乎入魔,但无论如何,他比真正堕入魔道的季洛阳要好得多。 面对林守溪的祝贺,顾时才不以为意,他拦在他的面前,阻止了他前往武当山的道路。 “你想与我一战?”林守溪看出了他的意思。 “是。”顾时才认真道:“我修棋道,就是为了战胜你们,可我棋道大成之后,你们三人竟同时销声匿迹,我黯然神伤许久,一个多月前,我听说你还活着,就四处寻找,前日听闻了武当将有大会,取了请柬后,我日夜兼程赶往这里,已不眠不休两日。” 林守溪看着他布满血丝的通红眼睛,见他已痴心至此,不忍拒绝,但他也露出了为难之色,说:“我并不精通下棋。” “没关系,我可以等你,十年百年都等。”顾时才神色坚决,话语铿锵,若不知晓实情的,恐怕还以为这是在告白。 “下棋并不难,莫说是不精通,哪怕是你先下先学,也不会输的。”宫语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忽地开口。 “你说什么?”顾时才神色一震,望向了这位道门门主,目光如剑,全然不惧怕门主的威严,“我知门主大人天下无敌,但这只是在境界修为上罢了,门主如此对棋评头论足,是否太过倨傲了些?” “有何倨傲,棋归根结底不过一个算字,林守溪境界远比你高,识海比你更广,算力也就比你更深,你如何能赢?”宫语问。 “算只不过是棋的一部分,若将行棋尽数归于一个算字,未免太过庸碌了!”顾时才据理力争。 “不靠算还靠什么?”宫语反问。 “感觉!有的棋并无明确道理,落在棋盘上,靠的是感觉。”顾时才坚定地说。 宫语轻轻摇首,懒得与晚辈争辩。 顾时才看向了林守溪。 “我与你战。”林守溪也不再争辩,干脆利落地答应了下来。 顾时才喜不自胜。 “我先将这九局下完。”他说。 顾时才转身回巷,如有神助,落子如飞,几乎不经过任何思考,而他那些鼎鼎有名的对手或陷入长考,或是战战兢兢落子,直接弃子认负,他们一个接着一个离场,一个时辰后,九局棋全部下完,顾时才以一敌九,完胜。 这是棋坛上从未有过的事,注定会被书写成传奇,但顾时才对此浑不在意,他只想与林守溪对敌,然后战而胜之。 两人棋盘摆好,林守溪手持白子,顾时才手持黑子,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这场很有可能成为旷世名局的棋,就这样开始了布局。 棋谱被飞快地抄录,传了出去,各大赌坊也竞相开局,盛况空前。 开局阶段,没有人算得清楚,林守溪对棋了解并不够多,为了避免不吃亏,直接模仿顾时才去走,许多时候,下模仿棋是可耻之事,但林守溪与顾时才皆不在意,只是专注行棋。 棋子一粒接着一粒地拍打上去,形成了黑白纠缠的形状之美。 角部的厮杀之后,占据向着侧边扩张,黑白两子或打或逼,战线越来越绵长,逐渐朝着中间靠拢。 林守溪的棋很怪,他的棋怪在太过简单直接,没有那些令人回味悠长的落子,也没有令人拍案叫绝的妙手,他的行棋太过简单了,简单到让人觉得笨拙。 几位拿了棋谱给人们摆盘的棋手对于林守溪的棋大批特批,就差直接骂他是臭棋篓子了,观棋者也纷纷感慨,说术业有专攻,林守溪纵使修为独步天下,也没有办法做到样样天下第一。 这场战斗在旁观者眼中并无悬念。 但顾时才的落子却是越来越慢。 先前同时迎战九人,他落子如飞意气风发,此刻却是反常地陷入了长考。 林守溪在一旁静静地等待。 他与顾时才恰恰相反,他一开始下得很慢,后面却是越来越快,原因很简单,棋盘上的棋子越多,空处也就越少,算起来也会越简单。 如宫语所言,他并没有学过什么定式,他只知道规则,唯一的思路只是计算。 布局只是,他只能算个大概,而中盘激烈的厮杀过去,濒临收官时,他则几乎可以算出一切的变化。 顾时才也不愧是天下第一的棋圣,面对着相差悬殊的算力,他也硬生生地凭借着多年的经验与韧性,死死地咬着,没有拉开太大的差距,甚至还保留着一线取胜的可能性,但人力终有穷时,以他目前的状态而言,崩溃几乎是迟早的事了。 随着顾时才进入长考,讲棋的人也缓过了神,他们一路痛批着林守溪,可现在点了点目,发现林守溪非但不落后,竟还隐有领先! 这……这是怎么回事?他不是处处亏棋么,怎么亏着亏着要赢了? 众人瞠目结舌,如见妖法,只觉得自己几十年白下了。 群众们也缓过神来,震惊之余纷纷讥嘲这几个讲棋的,说:“你们庸庸碌碌之辈岂能看懂天下第一的棋?” 说得讲棋的面红耳赤不已,期盼着顾时才能不能出什么神之一手,反败为胜,但他们越算越觉得绝望,顾时才的棋虽然灵动美妙,可越下越觉得像是撞上了铜墙铁壁,根本施展不开。 半个时辰之后,这盘棋真正进入收官阶段。 顾时才却像是丢了魂,迟迟没有落子,心中只有悲凉。 “竟连这也不能赢你么……”他颤声说。 “你已经很强了。”林守溪安慰道。 顾时才没有说话,他神色恍惚,拿棋的手也颤抖不已。 “下完它吧。”林守溪说。 “不必下了,我算过了,我已没有赢的可能了。”顾时才摇了摇头,准备弃子认负。 林守溪认真盯着棋盘看了一会儿,却是坚定地说:“还有机会的。” “机会么……”顾时才轻笑,道:“你既已大胜,又何必骗我取乐呢?” 顾时才眼中炽热的光已经消寂,他看着这盘棋,像是看到了自己的一生。 正当顾时才要离去时,一只纤细曼美的手忽然落到了棋盘旁的棋篓里,拈起了一枚黑子,轻巧地落到了棋盘上。 顾时才愣了愣。 他盯着这枚黑子,骤然生出死灰复燃之感。 他原本以为这是没道理的一手,可他认真思考之后,却是越想越妙,如山穷水尽之后见花明柳暗,令人激动得浑身颤抖。 自己为何没想到这一手? 是谁?这是谁下的棋? 顾时才心惊间抬首,见到了少女清秀的面容。 少女身披佛衣,面容冷淡,她又将手伸入棋盘,拈起一子,对顾时才说:“你赢不了他的……该收官了,让我来吧。” 第二百二十七章:人约黄昏后 顾时才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周围的人也没有看清她是何时来的,她就像这枚突然出现在棋盘上的子,落得突然,却耀眼夺目,任何人都无法忽视。 顾时才不认识她,但这身佛衣让他想起了先前江湖上沸沸扬扬的传说。 “你是圣菩萨?”顾时才惊讶地问。 江山代有天才出,但江湖上沽名钓誉的天才太多,圣菩萨成名于穷山僻壤,大多江湖人士只当是乡野方士装神弄鬼,并未放在心上,只当是乡野杂谈。 今日是大多数人第一次见她。 小禾用彩幻羽改变了相貌,在人们眼中,她只是个垂着满头纤细黑发的秀气少女,她看上去娇小瘦弱,似初成的蒹葭,风一吹就会倾倒。 但就是这样的少女,目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顾时才与她对视一眼,不由自主地让出了位置。 小禾坐在林守溪的对面,手中棋子莹润如玉,他们之间隔着一座棋盘,又不仅仅隔着一座棋盘。 “是该收官了。” 林守溪露出了微笑,他提着衣袖,拈起一颗玉色棋子,放到棋盘上,以指摆正,犹若生根。 棋局继续了下去,棋谱被抄录着递出,人声喧哗更胜先前,武当山上的云都应时而散,光无止境地洒到了他们身上。 顾时才立在一边,盯着棋盘,不再失魂落魄,他的眼神里再度闪耀出一种炙热,如见神明的炙热,他虽无法抵达自己毕生孜孜以求的境界,但他依旧感到了满足,如在此岸看彼岸美好盛放的花。 小禾原本对棋只有粗浅的理解,但传承入魂之后,似有琉璃般美妙澄净的神思灌入意识,令许多原本闭塞的思维变得开明。 她可以想明白许许多多过去想不明白的问题,除了自身的情感困境。 过去,围棋在她眼中有一种神秘的、文化的韵致,但现在,它消解了,摆在她面前的只是算术的游戏,只知晓规则的她依旧可以依靠推演成为此道的顶尖高手,这场对局在未来的岁月甚至会被视为棋道的转折乃至毁灭,但她并不在乎,她现在只是坐在了林守溪的对面,成为了他的对手。 万人空巷,声音鼎沸,围观的众人处于礼节虽已刻意压抑了声音,但泱泱人海的细微交谈依旧汇聚成了喋喋不休的浪潮,唯独棋盘两端的他们没有说多余的交流,落子声是他们唯一的言语,黑白分明。 如林守溪说的那样,顾时才还有机会,小禾精准地打在了那个要害上,如扶将倾之塔。 哪怕是收官阶段,变化依旧是极复杂的,常人无法算清,大都时候凭借的依旧是经验与直觉。 但他们靠的是精准的计算。 棋子陆续铺陈到了棋盘上,杂乱无章中透着莫名的井然。 棋盘越来越密集,棋形越来越拥挤,这意味着变化将尽,棋局将尽,但恰恰是这个时候,两人落棋的速度默契地慢了下来。 “向死而活,绝处逢生,这官收得滴水不漏,圣菩萨果然名不虚传。”林守溪平静地开口。 少女无动无衷,清冷的目光徐徐地扫过棋盘,似在寻找落子之处,她将一枚黑子轻轻摆正之后,说:“终究只是棋面上的滴水不漏而已……目光如炬又怎样呢,连藏在眼下的欺瞒、背叛、苟且都无法看穿,愚人而已。” “灯下的黑暗不是炬火的错。”林守溪缓缓将一枚棋子摆上盘,四平八稳,他说:“你是明亮的。” 若是过去,小禾会顺势问一句‘那是谁的错’,但今日,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俯瞰棋盘,淡淡地问:“最近有没有做什么梦?” “你会解梦?”林守溪问。 “最近学了些,可以试试。”小禾说。 “近来做的多是噩梦。”林守溪说。 “譬如?” “譬如着火的房屋,满是恶灵的雷池,溺水的人。”林守溪诉说着梦里时常出现的意象。 “这说明你作恶多端,问心有愧。”小禾回答。 “崩塌的天空,塌陷的大地,遍地的尸骨呢?”林守溪又说。 “这说明你恶贯满盈,心怀内疚。”小禾回答。 “我也梦到过无边的雪原和无垠的长夜。”林守溪说。 “这说明你无恶不作,良心不安。”小禾回答。 “这是周公解梦的说法?”林守溪问。 “不,这是我的解法。”小禾说。 “多谢菩萨解惑了。”林守溪笑了笑。 “就没有做到过好梦么?”小禾问。 “有的。” “比如?”小禾随口问着,斟酌着落下了棋子。 “我梦到过你。”林守溪抬起头,看向了她。 小禾也轻轻抬首,与他对视,清澈的眼眸里泛起了雾,雾很薄,薄得像初秋的雨。 “你着相了。”小禾微笑着说。 林守溪也跟着笑了起来。 他低下头,从棋篓里取了枚白子,落了下去。 天空中白云偶尔飘过,投下阴影。 明暗在棋局内外交错变幻,将少年与少女笼在里面。 小禾取出一枚黑子,悬在半空,她的手背如此纤瘦,可以看见细腻的肌理与肌肤下淡青色的脉络,画面像是静止了,这枚棋子久久没有落下,最终,她将这枚棋子收拢于掌心,轻轻捻动,黑子被纤瘦的手碾为了齑粉,随着她的松开被风吹散,消失不见。 “我输了。”小禾说。 “这残局对你本就不公,你已尽力,输了不能怪你。”林守溪说:“这不是我们的棋局。” “我们的棋局在哪里?”小禾问。 “我们是棋手也是棋盘,有我们在的地方,就是棋局。”林守溪说。 小禾静静地凝视着眼前的棋局,眼眸中的雾气渐渐消散,半晌,她露出微笑,说:“好。” “武当山见。”小禾起身,飘然离去。 林守溪没有去阻挡,他轻声自语:“武当山见。” 见这佛门少女离去,众人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棋局结束了,连忙开始轻点目数,最后是白棋胜了半子。 “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这么强?”顾时才终于从棋局中回神,茫然地问。 “因为我们境界更高。”林守溪回答。 “只是这么简单?”顾时才不敢相信。 “是。”林守溪看着顾时才,说:“你并不爱棋,你选择下棋不过是对境界无望的逃避而已,重新修道吧,我相信这一次你可以走得更远。” 林守溪说完,也不再去看这盘会在未来被收录为仙人棋的名局,走向了恢弘庄严的武当山。 恒古无双胜景,天下第一仙山。 沿着山道向上行走,风拨开云雾,铜铸鎏金的金殿雄雄地立于天柱峰顶,在午后折射出万道金光,龟蛇纠缠的玄武神像傲立其下,俯瞰群山层峦,亦放着熠熠神光。 宫语早已登上了高峰。 咫尺天空万里晴朗,仙子裙袍素白,圣洁无双。 她俯瞰着大地,大地在她眼中宛若蜿蜒向北方的苍龙。 …… 这场武林大会举办得突然,但接下来的三天里,峨眉,华山,青城,少林,唐门等江湖名派的掌门人都如约而至,来到了武当山,共襄盛举。 武林中本就有举办武林大会的习惯,几年一届,作用是选出武林盟主,但自道门崛起,魔门式微之后,武林盟主就再未变动过,武林大会也成了各宗各派交流武学心法的盛典。 在真气未出现的年代里,这些所谓的武林高人绿林好汉在朝廷眼中与贼寇无异,从未将其真正放在眼里,哪怕他们真有高明的武功,也可以被铁骑轻松碾碎。 如今真气复苏,各宗各派占据的高山成了真正的修道圣地,天下格局才发生了改变。 无数宗派在数年间崛起,成了能与朝廷分庭抗礼的势力,许多开了灵脉的修士也不愿再为朝廷卖命,转而投入各大宗派,哪怕是道门编撰的云巅榜,也刻意对朝廷中的几位大内高手避而不谈,不知不觉间,两股势力此消彼长,已成为了暗流涌动的对抗。 这次武林大会本是掌门们商议大事的,但他们没有想到,道门门主真的会来,于是许多原本可以摆上台面的话不方便再说,这次武林大会竟出奇地纯粹。 武当山新建了不少厢房,林守溪与宫语依旧住在一起,这座厢房临崖而建,位置极好,清晨推开窗时就能看到日出。 “道门的道与武当山的道并不相同,道家养生画符,求仙炼药,望长生不老,看似逍遥世外,名义上承老庄之道,实则反而令其流于庸俗了。”宫语立在殿中,望着真武大帝之像,平静道。 殿中立着不少道家弟子,他们能清晰地听到这位道门门主的话语,却无一人出声反驳。 “老庄的道本是什么?”林守溪问。 “形而上者谓之道。”宫语如此回答。 她怀抱拂尘,走出大殿,离去之时,倒是手结莲花之印,念了句‘清静无为’。 武林大会将在两日后真正开始,这两天,宫语借了一个老鼍之壳,闭门不出,似在测算什么,林守溪大部分时间都在武当山上餐风饮霞,呼吸吐纳,锻体炼魄,偶有门名弟子拜访,都被拒之门外。 除了修行,林守溪剩下的时间几乎都在做两件事——幽会、前往幽会的路上。 小禾也住在武当山,与林守溪住得很近。 这两天,他们总会‘偶然’遇上,或是在落木萧萧的清寂庭院,或是在夜半三更的不眠夜里,或是在真武大殿陡峭的楼顶…… 单独相处时,小禾会解去伪装,露出真容,她雪白的长发温柔似光,越看越能感到不真实的美感,这种美感又被佛衣禁锢,秀丽婉约,典雅内敛,宛若真正行走人间的圣灵。 “我听到了不少风言风语,关于你和你师祖的……独步天下的仙子师祖与天才绝伦的少年徒儿,世人可是浮想联翩呢。” 紫霄殿上,小禾与脊首并坐,她仰望皓白明月,侧影挺拔,面容清冷依旧,话语却意外地八卦。 “他们也真敢想。”林守溪无奈道。 “敢想是好事,很多时候,就怕察觉到了,依旧自欺欺人,不敢往那个方向去想。”小禾说。 “……” 林守溪知道,她在说自己与楚映婵的事,在这件事上,他永远理亏,没有辩驳的余地。 “你与师尊真的没什么?”小禾灵眸微转,笑着问。 “当然。”林守溪义正词严。 “你既已欺师,为何不顺道灭祖?”小禾问:“师祖这般漂亮,你若说没有心动,我可不信。” “我与师祖只是师徒情谊而已。”林守溪说:“你走之后,我心里只挂念你,怎么容得下别人?” 小禾灵眸微颤,纤薄的唇半抿,细细的唇角似要挑起,转瞬又复归平静。 “当初你就是靠这样的花言巧语俘获楚映婵芳心的?”小禾冷冷地问。 “当然不是。”林守溪说。 “那靠的是什么呢?”小禾追问。 林守溪心中一动,他知道,小禾想听他与楚映婵之间的故事了,岑寂的群岳之巅,林守溪望着当空皓月,思绪飘回了黑皇帝像深处的幽冥旧都,诉说起了完整的,不死国的故事。 小禾坐在一旁,修长的细腿轻轻搭在深青色的瓦片上,雪白的发丝缠绕在她的手指上,她轻巧地玩弄着,静静地听着林守溪的故事,脑海中想象出了他所描述的画面,面容却越发冷淡,似浑不在意。 时间的河流从他们身侧淌过。 凄切的秋蛩鸣声里,林守溪讲了与洛初娥的初见,讲了色孽之印,讲了他们被困囚于水车巨牢,一同修习合欢之法破解色孽之咒的故事,也讲了洛初娥出尔反尔,修改原初石碑。 他与楚映婵被困在狭小的牢房里,同床共枕,肌肤相贴,这一幕在生死的重压与咒印的折磨之下显得沉重而压抑,本该有的旖旎与暧昧被深深地藏在了心的深处,一时难以窥望,当时置身其中的他们恐怕也浑然不知。 若当初他们无法战胜洛初娥,未来漫长的日子,他们都有可能沦为洛初娥的奴隶,相依相偎地度过之后的艰难岁月,这是他们早有觉悟之事。 说到此处时,林守溪也停了下来,他回忆着巨牢时对楚楚的想法,一时却也无法忆起,直到小禾轻轻开口,催促了一句:“继续。” 林守溪继续讲述了下去。 每每停顿之处,小禾都会开口,说一声‘继续’。 洛初娥的最终一战里,楚映婵破开王殿之门,持剑刺来,铁剑贯胸达背,她跪在地上,与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林守溪的紧紧相拥,这是小禾早已知晓的事,但现在听来,却有着浑然不同的意味了。 她再次想起了神域的崩塌。 那时她不想离去,想紧紧拥住眼前的少年,可她没有做到,楚映婵却做到了。她并不嫉妒,反倒有种欣喜与释然,仿佛真的只是在听一个故事,并期待故事有圆满的结局。 渐渐地,月至下弦。 “她不知道我中了洛初娥的咒,也不知道我在看她,但那天晚上,我一直在偷偷看她,看她在纸上写写画画,看她抄录背诵菜谱,看她对镜梳妆,挑选衣裳,就这样过去了一夜,清晨的时候,楚楚推门而出,出门之前,她故意挠乱了头发……” 林守溪讲到这里,话语又慢了下来。 “然后呢?”小禾问,她也没有想到楚映婵还有这一面,竟期待起了后面发生的事。 “欲知后事如何,明日再给小禾分解。”林守溪微笑,竟还留了悬念。 “呵。”小禾笑得冰冷,她横了林守溪一眼,淡淡道:“不说就不说,我也没兴趣听。” “真的?”林守溪问。 小禾略一犹豫,话语由摇摆变为肯定:“当然。” 夜色已深。 临别之际,小禾抓住了林守溪的衣袖,冷冰冰地提醒道:“此次武当山与你相见,只是偶遇而已,哪怕稍有不满,我依旧会离开的……总之,你可不要得意忘形了。” “我不会再让你离开了。”林守溪作出承诺。 “看你本事咯。”小禾淡淡回应。 她立起身,从屋脊上跃下,轻盈的身姿转眼消失在了夜色里,如鸟雀归巢。 回去之后,小禾辗转难寐,她始终在想楚楚的故事……第二天会发生什么呢?她被看了一夜却浑然不知,次日还要摆着师父的臭架子,被林守溪看在眼中,恐怕丢人丢死了吧。 林守溪竟断在了这里,着实可恶,让不让人好好歇息了? 小禾正恨恨地想着,忽然心惊,她从榻上坐起,小手轻轻覆在了心口,小心翼翼地摸索,试图从中触摸到一种刺痛,却一无所得。 这是……释怀么? 小禾不喜欢这种释怀的感觉,她应该一直怨恨、淡漠下去,那日她离去时这般决绝,又如何能轻易回头呢? 是了,离去时决绝么? 小禾回忆过往,从桃花初绽到莲花盛开,她说过无数次要走,除了真正离开的那次。 她压下了诸多心绪。 次日,为期三天的武林大会正式召开。 清晨,人烟尚且稀少之际,小禾与林守溪又单独见了一面。 “小禾昨夜没有睡好吗?”林守溪关心地问。 “我睡得很好。” 小禾揉了揉眼睛,蔑然作答,她瞥了林守溪一眼,看似毫不急切地说:“之后发生了什么,继续讲给我听吧。” 林守溪没有立刻作答。 “怎么了?”小禾见他面露犹豫之色,问:“该不会还要收茶水钱吧?” “这倒不是。”林守溪揉了揉太阳穴,为难地说:“今日我精神不太好,想告假一日,要不……明日再讲给小禾听。” 小禾眯起了眼眸,只冷冷吐出两字:“找死!” 凛然杀意将少女足边的黄叶扫开,小禾向来是说到做到之人,她话语才出,就递出一拳,锤向了这个胆大包天胆敢告假的少年。 林守溪伸臂去挡,小禾这一拳力道甚大,仍将他打得后退数步,林守溪蹲下身子,单膝跪地,握着手臂,假意受了伤,咬牙喊疼。 小禾将信将疑地走到他面前,讥讽道:“怎么这么不禁打,师尊喂了你这么久的拳,都喂到谁身上去了?” 话虽如此,小禾也能猜到,他应是练拳一月积攒了内伤,被她一拳牵动了,她话语严厉之余,也伸出了手,意欲拉他。 林守溪也伸出手。 却没将少女的手握住,而是顺势将一封信塞到了她的手中。 小禾望着他递信的样子与计谋得逞般的笑,愣了愣,她狐疑地展开信,只看了一眼,立刻合上,轻声骂道:“恬不知耻。” 林守溪已然立起,他说:“武当山下的镇上有家不错的店,地址也一并写在上面了,今日武林大会之后,我在那里等你。” “你这是在约我?”小禾抿了抿唇,问。 “是。”林守溪回答得干脆利落。 日出东方。 金殿散射金辉。 厢房的门陆续打开,各宗各派的掌门与弟子们在晨钟声中走出。 人渐多了,小禾也不便多说什么,只将信紧紧攥在掌心。 众人的目光聚到了他们的身上,似在好奇他们大清早见面是做什么。 “好了,这封战书我收下了。” 小禾突然抬高了声音,她娇颈微斜,扬了扬手中的信,将它拢于袖中,用挑衅似的语调轻描淡写地回应:“你给我等着。” ------题外话------ 感谢盟主夜夜笙歌丶、小龄天下第一打赏的盟主!!谢谢两位盟主大大的豪赏!感谢你们对剑剑一直以来的支持!由衷感谢两位盟主大佬!(鞠躬~) 感谢intersk打赏的六个舵主!!感谢大佬的豪赏!谢谢一直以来对剑剑的鼓励呀,剑剑感动~会加油的。 感谢我永远喜欢小禾打赏的舵主!谢谢大佬的舵主打赏!么么哒~ 感谢凌晨的星星会发光打赏的执事!谢谢书友的支持呀~感激~ 谢谢所有书友朋友们的支持! 第二百二十八章:武林大会 小禾的话所有人都听见了。 那场棋局之后,大家对于林守溪与这圣菩萨的关系就猜测纷纭,今日早晨偶尔撞见这幕,大部分人都以为是少年与少女互生爱慕,私下幽会,直到听到圣菩萨衅笑着说出冰冷话语,才恍然明白,原来他们不是私会,而是约战。 当然,小禾很清楚,这哪是什么战书,分明是一封情书,上面的话语肉麻极了,若让他人知晓,定会沦为笑柄。 两人就此分开,似并不熟识。 武林大会即将开始,道场已布置完毕,大片的彩色丝绸扯开,横在半空,形成一幅幅凌空的画卷,迎风飘舞,轻若无物,彩绸之下香花铺陈满座,金果玉液万种,镂雕灵兽的石椅石桌层层摆开,八大门派位列中央,其余宗派依次排列,不分先后。 客人虽来自各个不同宗门,但大都系犀角玉带,踏彩织银履,衣袍潇洒,丰神俊朗,皆是神仙风采,与过去绿林好汉的形象迥然不同,真气复苏之后,大量的财富涌入世外宗门,曾经盛极一时的丐帮没几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林守溪从未参加过武林大会,他幼年的时候,魔门就由盛转衰,他是魔门最后一位弟子,也被视为唯一的希望。 如今时过境迁,他竟成了道门冉冉升起的新星。 修道者们在客套寒暄后落座,道门的位置上,林守溪与宫语坐在一起,看上去门庭冷清。 武当山名为陆树。 陆树已是鹤发苍颜的老人,他身披道袍,头顶道冠,他对着众人打个了稽首,道:“犹记得五年前武林大会,诸位聚于华山之巅,焚香煮酒,或凌云试剑,或坐而论道,一晃五年……一个月前武当山上暴雨,一时黑云盖顶,雷火炼殿,隐见真武大帝现于云端,身缠龙锁,之后贫道惴惴不安良久,总觉得时日将尽,故循着私心发了邀约,请老友们前来叙旧,还望大家莫要怪罪。” “陆观主精神矍铄,仙风道骨,何来时日将尽一说?”华山派掌门人笑着回应。 华山掌门姓岳,名为岳君山,已五十多岁,看上去年轻依旧。华山派分剑气二宗,他传气宗之学,执掌山门。 “肉身凡胎,早就该弃了,羽化飞升,道成正果是何等喜事,陆观主境界高深,怎会为此心忧?”昆仑派掌门人也随着开口,笑容和煦,他长袍束冠,看上去比道士更像道士。 “观主日夜于世外炼药,世人还当你已求得长生不老,羡艳非常,原来哪怕贵如观主,也逃不脱生死禁锢么?” 说话的是点苍派掌门,是一位绸裙曼妙的女子。 点苍派原为苍山剑派,于云南苍山成宗,四大绝景天下闻名,这一代掌门于绝景处坐道,领悟‘风花雪月’之妙法,名动天下。 林守溪知道,随着陆观说出第一句话,武林大会就已悄无声息地开始了,寒暄之词看似简单,说的却是各家的生死之观。 之后崆峒派掌门讲了顺天应命,化道于物之理,少林主持讲了众生自无始来,生死即涅槃的说法。 众人不约而同地望向了道门门主。 宫语白裙如纱,幂篱似瀑,端坐此处,身姿如仪,美得超脱俗常,诸家所言的妙法似也因她而显得寡淡。 这是她第一次来武林大会。 八大门派掌门齐至,并非敬重陆树,更多是她的缘故……她来了,其他人不得不来。 “纵长死不死又如何?人活在世上,并非活在一个悠远的维度里,而是活在每一刻的当下,贩夫走卒如此,神仙圣灵如此,无甚区别。”宫语说。 这是她今日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 诸家在以生死观为开场之后,话头渐热,开始真正的论道试剑,论道通常是佛道两家之辩,其余宗门只看个热闹,更多是以武会友。 很快,道场上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掌门叙旧,弟子比武,老友故交推杯换盏,谈天说地,仅仅两个时辰,不少人已酩酊大醉,横陈在地,呼呼大睡。 宫语对于论道和比武都缺乏兴致,她坐在一边,似一尊遗世独立的雕像,不知在想什么。 没有人敢打扰道门门主的静思,只好去打搅林守溪。 林守溪正悄悄打量着静坐佛门间的小禾时,各派弟子陆续前来讨教武功。 林守溪倒是没有推拒,他离开了席位,与邀战的弟子来到了空场之上。 通常来说,每一次武林大会,第三天时,当代的天之骄子都会当着八大门派掌门人的面,进行一场足以名载修真史的旷世之争,但这一传统在林守溪与慕师靖横空出世后断绝了。 魔门从不参加武林大会,在黑崖之役前,林守溪与慕师靖甚至没有见过面。 武林中人扼腕叹息,本以为这样的旷世之战不会重现,但今日,圣菩萨的出现让人看到了希望。 对于男弟子的战斗邀约,林守溪来者不拒,女弟子的则断然拒绝,态度强硬而坚决。 在这里世界里,林守溪、小禾、宫语皆算是‘域外煞魔’,煞魔天降,凡人哪是敌手,无论是点苍派的‘风花雪月’,还是昆仑派用以攀登绝壁险峰的奇绝身法,亦或是华山派独步天下的剑术,在他面前都没有什么差别。 林守溪胜利之余,也会指点一二,很快,他身边聚了不少人。 过去,人们对于魔门传人的想象通常是一个阴鹜邪煞的少年,人间流传的林守溪画像里,甚至描上了黑色的眼线,平添妖媚,时至今日,许多人才消除了这一偏见。 与其他门派弟子的交流里,林守溪也旁敲侧击地问到了些关于师兄师姐的事。 “他们啊……他们好像在道门种田。”一位弟子说。 林守溪最初以为种田有什么特殊的含义,追问之下才知道,这就是原原本本的意思,师兄师姐们被抓去种田了。 听到这一消息,林守溪倒是安心了许多。 林守溪原本对于所谓的武林大会是有所排斥的,但真正置身其中后,见众人论道而不诡辩,论剑而不伤人,倒也喜欢这种气氛,感到了难言的轻松。 偶有炸雷声响起。 两道剑光拔地而起,穿过色彩缤纷的绫罗绸缎,如虹挂空,万千剑影在其中飞舞闪耀,宛若群鹤翩跹,上下翻云,钢铁的清越之音徐徐缭绕,如聆磬声,不绝于耳。 这是华山派掌门与昆仑派掌门的剑,并非比试,而是一时兴起,足踩横空彩绸,手持长剑,凌空捣舞。 峨眉派掌门辛思素见此情形,解下了棉绳,卸去了包裹古琴的囊袋,将一把端秀别致的焦尾琴横于膝上,葱尖嫩指在琴弦滑过,如水淌过雨花石,泉鸣般的淙淙声音自指缝间泻出,越过彩绸飞往高天,与剑气融为一炉。 斜坐凝思的宫语瞥来一眼,辛思素似有所觉,琴声稍乱,转瞬平复,山顶上大风不绝,女子们的衣袍被吹得鼓胀,仿佛随时要御风而去,登上咫尺可及的蔚蓝天空。 琴声剑声交错的道场上,林守溪穿过人群,来到了小禾身边,坐下。 小禾正在听主持与观主辨经。 林守溪与她一道听。 主持与观主相对而坐,两人之间别无他物,只有一枚斋果,斋果已熟,红得浓郁。 两人盯着这枚斋果,仿佛在看自己的道果。 林守溪到来的时候,他们已争辩了一段时间,主持与观主围绕着这颗斋果展开了虚实之辩。 观主说,道应在形之上,这枚斋果的色泽、形状、气味等组成了它,这是它的形,只有将这些浮于表面的形剥去,才能领悟斋果的道。 主持对此部分认可,他说世上本就有两界,一个是虚幻之界,一个是真实之界,众生处于虚幻之中,永远无法领会真实。 观主问,菩萨可照见五蕴皆空,洞照世界,你修佛百载,为何不行? 主持回答,佛也说过言语道断,心行处灭,真实的世界在人的感知之外,肉身凡胎一旦触及边界,就不得再向前窥探,唯一的办法只有顿悟。 两人并未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太久,争辩无果之后,话锋微转,开始谈论起了更为宏大的宇与宙,你来我往,争辩不休。 唯有小禾始终盯着那枚斋果,怔怔出神。 “你在想什么?”林守溪问。 “在我们看到这枚斋果之前,它是它么?”小禾问。 “当然是。”林守溪凭感觉回答。 “在我们的眼中,它是红色的,但在猫的眼中,它又是别的色泽,那我们眼中的世界与猫眼中的世界比较,到底哪个是真实的呢?”小禾认真地想着。 林守溪也随着她的话语陷入了沉思,片刻后道:“所以这枚斋果实际上有两副样子,一个是我们看它时的模样,另一个则是它原本的模样?” “没错。”小禾点头。 “怎样看到它原本的模样呢?”林守溪问。 “我还不知道,但我能感觉到,那应是一个自在的界。”小禾诚实地说。 小禾无法给出解答,但她隐约感觉,这与镇守传承有关,将镇守传承彻底消化之后,她也将会迈入一个前所未有的崭新境界。 之后,林守溪与小禾远离了人群,静静地在一棵大树边坐下。 树叶在光中泛着明亮的绿色,斑驳的光影自叶隙间漏下,洒满他们的衣襟,他们像是由光编织成的影子,可惜现在不是春日,远道而来的风透着几分萧索,将两人的脖颈吹得微凉。 琴声与剑声渐淡。 夕色宛若流水,在林间穿梭过去,太阳在西方缓缓跌落,带着某种命中注定般的决然。 第一日的武林大会就这样结束了。 掌门与弟子们陆续退场,许多男男女女依旧不愿就此散去,携手交谈,像有说不完的话。 “不准迟到了。” 不同于其他道侣间的你侬我侬,小禾离开之时,只说了这一句。 山下的镇子人山人海,大都是百姓,前来瞻仰仙人风采。 林守溪乔装打扮了一番,准时到了,倒是小禾迟到了。 林守溪也没不耐烦,他站在店家门口挂着的红灯笼下,拢着衣袖,静静等待,仿佛一个正在斟酌妙句的书生。 小禾姗姗来迟。 她在远处招了招手,随后快步走近,双腿一并,身子惯性前倾,然后倏地一止,停在了他的面前。 “抱歉,刚刚在梳妆打扮,耽搁了不少时间。”小禾像在道歉,语气却听不出一丝歉意。 “梳妆打扮?”林守溪有些吃惊。 “不可以吗?”小禾反问。 “当然可以,只是……”林守溪上下打量着她,说:“只是你既然打扮了这么久,为何要用彩幻羽遮住。” 此时的小禾一身淡青色的裙子,鹅蛋般的小脸蛋稚气未脱,满头墨发将脸颊更衬得素白干净,俨然是个娇小可爱的邻家丫头。 “我只是觉得梳妆亦有乐趣,又不是特意打扮给你看的。”小禾衅笑。 林守溪虽对小禾的妆容很是好奇,但听她这么说,也没强求,领着她走入店中。 店内雾气袅袅,香味缭绕。 林守溪与小禾并肩而行,看上去并不亲昵,仿佛只是一对刚认识不久的朋友。 菜很快端上来了。 那是一只巨大的虾,据说是海边捞出,用冰块冻着,快马加鞭送到这里的,极为珍贵,透着虾红色的肉质不仅绵密,还蕴着大量香气饱满的汁液,入口即化,是这个镇子上很出名的美味。 林守溪剥去虾壳,剐下紧致的肉,淋上汤汁与酱料,盛了小半碗,递给了小禾。 小禾犹豫之下接过,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继续讲故事吧。”小禾抿了口香醇的汤汁,说:“这次若还敢下回分解,那本姑娘就让你同这虾一样分解了。” 林守溪微微一笑,他注视着少女的眼眸,说起了之后的事。 之后的故事远没有之前那般感动了。 林守溪讲述了自己如何将楚映婵捉弄,又如何被一句‘两不相欠’逆转,弄得局促不安,魂不守舍,之后灰雾中发生的事倒可以用冲动来解释,林守溪血气方刚,难以自持勉强也可理解,但再之后的事,小禾可生不出一丝感动了,相反,她越听越觉得气恼,恨不得穿越两界,将楚映婵也抓到面前,狠狠鞭打一顿。 如果林守溪不说,她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去沐浴时,楚映婵竟偷偷跑来调戏她的未婚夫,她也永远不会知道,自己酒意微醺时,这位清纯动人的仙子,竟会在桌下伸出修长玉腿,去勾他未婚夫的脚踝,更不会知道,在她将林守溪赶出门时,她撑伞而来,借着雪夜语调清媚地夸赞他的诗文…… “够了!” 小禾心烦意乱,打断了他的话语。 她早已知道结局,所以之前听故事时,并未太放在心上,直到她自己也现身在了故事的画面里……像是从幻想拉到现实,胸口久违地生出了刺痛之感。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认识到,人的目光是如此局限,这么多事在她身边发生,她竟浑然不知。 “楚映婵,你……”小禾觉得,自己该重新认识一下这个‘好姐妹’了。 色孽之咒果然不是莫须有的罪名啊…… 小禾不明白,为何门主大人这般严厉,教出的弟子却一个比一个妖精呢? 嗯……该不会门主大人也是…… 小禾心头一紧,不敢妄思。 她看向林守溪,神色又冷了下来,一副审视之感。 林守溪正襟危坐。 她本想质问林守溪一顿,又觉得没太大的意义,半晌,小禾说:“你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 这个问题一下将林守溪难住了。 他隐隐觉得,自己已迈入雷霆密布的禁地,稍有不慎就会出事。 灵光一闪。 “这顿饭好吃吗?”林守溪问。 小禾秀眉一蹙,心想这转折也太过生硬了吧,这是拿她当小女孩骗么?她可不是他的笨蛋徒弟。 “味同嚼蜡。”小禾说。 “那我们明天换一家吧,我还知道有一家,在西边,说不定更对小禾的口味些。”林守溪说。 “明天……”小禾很快能听懂他的言外之意,他还想再约自己…… “可以吗?”林守溪追问。 “也好,明天将故事听完,后天和你比试时,我下手可以更重些了。”小禾冷着脸说,却也变相地同意了他再度的邀约。 …… 星空璀璨。 宫语一如既往地立在窗边。 她凝望的却不是星与月,而是她占卜时留下的痕迹。 宫语看着错综复杂的线条,静思许久,不得其解。 夜风吹来,宫语似感知到了什么,抬头望去,只见远处的山道上,林守溪与巫幼禾披星戴月走来了,他们细声细语地说着什么,没有望见远处高楼上宫语俯瞰的目光。 宫语知道,他们之间的结虽未解开,但那根连结他们的‘红线’却从未真正断过,这是年少的爱,也是她从未获得,却永远无法再体验的事物。 她想帮他们解开这个结。 所以她才参加了武林大会。 可…… “会一直平静下去么?” 宫语看着这对少年少女消失在山道的转角,转而将目光投向了明朗的夜空,自言自语。 她的心始终无法宁静。 她总觉得,有什么东西站在她的身后,如螳螂背后的黄雀。 ------题外话------ 感谢半只圆脸胖鸡、薇拉0205、人在梧桐下、凤栖梧桐626、笨蛋老头、逆风之蓝泪、飘荡墨尔本、天则律、clv橘子、一行波特莱尔十位巨佬空降的盟主!震惊剑剑一整天……谢谢十位巨佬的豪赏!!剑剑受宠若惊!给巨佬萌鞠躬~ 第二百二十九章:大雪崩 武林大会第二日,平静依旧。 这一天,林守溪哪都没去,只陪在宫语身边,静静地看着低矮的天空。 今天该给小禾讲故事的结尾了。 他能感受到小禾的回暖,像是度过严寒冬日走向冬天,但越是如此他也越感到害怕,冬日堆积的雪要接受阳光的照射才会消融,但小禾显然是捂在了心底,装作遗忘,可雪永远在那里,等它堆积成山,就是一发不可收拾地崩塌。 “这些武林人士一点不老实呢。”宫语忽然说。 林守溪回过神,将视线从天上挪回人间,扫过人群,问:“师祖为何这么说?” “他们表面上谈太古宇宙,生死虚实,实则各怀鬼胎,今日若非我在这里,他们谈论的可就绝不是这些了。”宫语说。 “那他们会谈论什么?”林守溪问。 “灭圣。”宫语回答道:“灭圣一事在民间传得沸沸扬扬,绝非空穴来风,这帮修道者,境界愈涨,权势愈大,不满于现状,有的宗门表面上还在与朝廷洽谈‘诏安’一事,实际上早有谋逆之心了。” 林守溪想起了这几个月听到了种种传闻,问:“如果不是道门,恐怕天下已经乱了吧。” “嗯。”宫语点点头。 这也是她迟迟没有离开的原因,这个世界看上去依旧融洽,暗地里却是一张越拉越紧的弓,随时都会射出贯穿中原的箭。 “道门为何支持朝廷?”林守溪好奇地问。 “因为稳固。”宫语回答:“对于维持世道的稳固上,王朝要比这些看似仙风道骨的世外宗门要好得多,世道唯有稳固了,才能让更多的人修行,王权在未来虽注定被取代,但绝非是这群强盗,他们只会让天下大乱。” 在过去,人们奉陛下为至尊,认为君权神授,而神高居虚幻之界,无所不能,若触怒龙颜,也就相当于触怒了一位至高的神灵,但这些年,人间调侃君王的话也越来越多,譬如什么授予王权的神的确无所不能,但它有一个缺陷,就是并不存在。 这样的神的确不存在,于是宫语就暂时充当祂。 林守溪点点头,他知道,道门要灭魔门,最重要的原因也是魔门要灭修行之法,在道门眼里,法不可灭,而道门没有杀死他的师兄师姐,主因也并非仁义善心,而是因为他的师兄师姐们都是一等一的修道种子,对于人族的大道有益。 “师祖为何要全力推进修行?”林守溪问。 “这是云空山乃至人族的大计之一。”宫语说。 “什么?”林守溪立刻问。 “布道万界。” 这本是隐秘,但宫语没再对他避讳,她没有立刻解释这个词的含义,而是问:“你觉得这个世界的修道之途如何?” “若以四季为喻,应是春天……春过大地,柳树开始抽芽,对这个世界而言,修行不过几十年,应是刚刚萌芽吧。”林守溪说。 “是么……”宫语轻声开口,道:“若我说,已是深秋,你信么?” “为何?”林守溪不解。 “祖师身死之前,曾说过一句骇人听闻的预言——末法将至,宇宙已进入官子阶段。”宫语徐徐开口,说:“这个世界的道法是刚刚新生还是繁衍了几千几万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末法将至。” “末法?”林守溪悚然。 “如四季的春夏秋冬,如佛说的成住坏空,末法意味着凛冽的冬和寂灭的空,它是一个轮回的结束,也是一个新的轮回的开始。” 宫语垂下如玉的指,指向大地,幽幽道:“在对于久远历史的考究里,这样的轮回已发生过许多次,每一次的结束时,冰川都会覆盖整个大地,纵观历史,除了龙尸邪神之外,几乎没有生灵能熬过这一次次毁灭性的打击。” 话到此处,她用盖棺定论般的语气道:“修道是为了对抗末法。” 林守溪问如何对抗时,宫语不再给出解答,林守溪明悟,这还不是现在的他可以知晓的隐秘。 果然如宫语所说,这些修道者们终于耐不住性子,隐隐露出了藏在衣帛下的刀匕。 下午的时候,几派的掌门人聚在一起,讲起了‘龙脉’之事。 林守溪立刻明白,所谓的龙脉,很可能暗指当今皇权。 但无论如何,道门门主当面,诸位掌门不敢造次,倒真围绕着龙脉煞有介事地讨论了起来,昆仑派掌门人更是取出了一张舆图,展开。 舆图极大,几乎将人族足迹所及之处都囊括了下来,其上山川河流标注分明,大地之外则是无垠的海,海上偶有孤岛。 “诸位且看。” 昆仑派掌门人摊开手,弟子连忙端来一支大笔,一方大砚,掌门提笔蘸墨,大笔一挥,开始在舆图上作画。 笔锋徐徐地划过图纸,若按真实的比例看,这墨毫稍走之间就是须臾万里,诸多山脉连结在了一起,宛若一条盘踞在大地上的苍龙,看着极为唬人。 “远古时期,这片大地之上定有过苍龙坠落,苍龙死于此处,骨骼深埋大地,其蜿蜒而过之处,驼峰般隆起了群山,其首挺立为雪峰,其尾随江流潜入海洋,大地就是由龙骨支撑起来的,而昆仑山脉恰是名门般的龙颈……” 掌门对着复杂的地形指指点点,开始给大家解说龙角、龙爪的位置,说得神乎其神煞有介事,倒还真在舆图上画出了一条龙,他说:“龙古来有之,绝非虚言,我们的先祖就曾在大地上见过它的后裔,王族传承也因此而来,否则也不会有真龙天子的说法。” 众人陆陆续续点头,有将信将疑的,有深信不疑的,也有点头微笑,如有所思的……忽然间,有一位小门派的掌门人立起,眯起眼睛,身子前倾,问:“为何这龙颈之下,隐有一道裂纹?” “岂止龙颈,这龙尾也是不完整的,远看还好,稍稍凑近些,就可见裂纹无数。”又有人说。 “何止是龙尾,真龙不该有四爪吗?为何你只画出了三只,还有一只爪子去哪了,莫非这是一头残废的龙吗?”一个魁梧大汉立起,心直口快道。 “是啊,这龙虽有形状,但细究起来,未免太过牵强了……更何况,你这龙脉里,为何没有华山?” 终于,华山派掌门岳山君开口说话,提出了异议。 “华山与这龙躯南辕北辙,岂可强行联系?”昆仑掌门说。 “那就是大大的没道理了。”华山派掌门也端了支笔上去,硬是以华山为首,画出了一条龙。 昆仑掌门见了,不服气,与他激烈地争辩了起来,争辩的过程里,点苍派的掌门也加入进来,这位女子掌门人夺过了笔,以苍山为核心,也画出了一条张牙舞爪的长龙,还不忘讥嘲岳山君,说: “你这龙画得歪歪扭扭的,威严何在?岳掌门好歹也是名门之后,这剑技与画技差别未免太大了些吧……不如看看我这条,夭矫腾飞,乃真龙也。” 两人的争吵转变为了三人。 争吵间,点苍派掌门提议,让其他掌门来评评理,看看谁的龙是真的,于是少林、武当、崆峒的掌门也皆来这张巨大舆图上提笔画龙。 每个人画的龙各不相同,但龙身定会穿过自家宗门盘踞的山岳。 于是画面上的龙由三条变成了六条,轮到辛思素时,这位仙子模样的女子起身,悄悄地看了宫语一眼,提起笔,却并未落到峨眉山上,而是将笔墨悬到了海外,将几座岛屿连接。 “辛掌门这是何意?”昆仑掌门脸色微变,问。 “谁说龙只能在地上,不能在海里呢?”辛思素淡淡地笑,说:“大海浩渺,威怒难测,若有一日我卸去了这掌门身份,倒想去泛舟海上,远离这俗世纷争。” “龙也许会在海里,可峨眉山却在世上。”点苍派掌门说。 “峨眉山在世上,道门也在世上,有门主大人坐镇天下,尘世纷扰何曾轮得到小女子来忧心?”辛思素轻柔笑着,一双美眸不由投向了宫语的方向。 宫语并未附和什么,只是静坐,神色在幂篱间朦朦胧胧。 真有龙脉也好,托物言志也好,对于龙脉的讨论,宫语并不关心。 这些掌门真人就由着龙脉一事讨论了整整一个下午,引经据典,众说纷纭。 临近黄昏的时候,天阴了下来,乌云从四面八方缓缓涌来,逐渐笼罩武当,像是要凝结一场暴雨。 第二日的武林大会即将结束,众人将要散场,武当山的掌门真人将他们叫住,聊起了明天的安排。 “按理来说,明天各派都将推选一位弟子,比试武功,诸位可有安排了?”陆树问道。 各大门派纷纷亮出了自家的得意弟子。 介绍之时,每一个弟子都出身传奇,天赋高绝,各种称号层出不穷,俨然是不世出的天之骄子。 但他们心里也清楚,哪怕将自家弟子夸到天上去,明日的决战的对手也只会是林守溪与圣菩萨。 他们太过耀眼,足以令所有同辈黯然。 所有人都开始期待这场必将到来的战斗,除了林守溪。 …… 昏色渐至,云积苍穹,雨却迟迟没有落下来。 武林大会散去。 林守溪来到了约好的店家里,小禾又来迟了些,理由和昨天一样,在梳妆打扮。 今日她穿了一条红色的裙子,减了几分青裙时的清冷,取而代之则是少女独有的明艳。 两人的中间放着一口锅,锅的中间用铁片分开,锅底烧着火,汤注入之后不久,水就咕嘟咕嘟地沸腾起来了。 只见这同一口锅中,汤被分隔成了两色,一个是极辣的红色,一个是清淡的白色,它们被铁片精准地隔离,互不交融。 很快,各式各样的菜品端了上来,以肉居多,肉片切得很薄,纤如纸,脂如雪。 “你这店倒是挑得不错。”小禾说。 “我以前就说过要带小禾来我家乡逛的,一直没能兑现诺言,实在惭愧。”林守溪夹起一片肉,放入白汤里。 “你喜欢吃白汤?”小禾幽幽发问。 “怎么了么?” 林守溪一愣,没能立刻反应过来,接着他才意识到,小禾今日穿的是红裙。 不等林守溪找补,小禾已再度开口,她说:“没什么,白汤是很好呀,温和绵密,入口香柔,和仙子的温柔乡似的,喜欢也是情理之中,不似这红汤,看着虽然漂亮,但辣椒都藏在下面,吃起来辛辣刺激,它只会来驯服你的舌头,而不是被你给驯服,对吧?” 少女的话语如刀锋切来,林守溪立刻坐直。 少年面色不变,他将放入白汤中的肉捞出,送入了小禾的碗里,说:“这是煮给你的。” 接着,他又夹了一块,放入红汤,说:“如小禾所言,白汤绵密温和,红汤热烈刺激,两者俱美,无上下之分,高低之别,我都极喜欢的。” 肉片飞快熟了,不等它煮老,林守溪便将它捞出,送入了自己的口中。 犹如火焰入喉,滚烫与辛辣涌入口腔,林守溪嚼了两口,只觉得肉中挤出的不是汁水,而是真气也弹压不下的焰火,清茶淡饭惯了的他哪里吃得了这个,呛得咳了起来。 “咳咳咳……” 林守溪勉勉强强将这肉吞下去,只觉得口中能喷出火来,他抬起头,见小禾一边细嚼慢咽着,一边拿了杯水递过来。 “喝么?”小禾淡然问着。 林守溪没有逞强,道谢之后接过,飞快喝完。 “吃不了就不要吃,老老实实躲在这白汤里,温温柔柔的,不好么?”小禾语气平淡,一双眸子却是杀意凛然。 “先前没准备好罢了。” 林守溪深吸了口气,心想自己雷火炙烤都挨得住,这区区辛辣,又怎能拦得住他? “什么没准备好,我看是不合适吧。”小禾抿了口清茶,理着垂在红裙上的长发,说:“你明明找到了适合你的,为何还要节外生枝,白白承受呢折磨?这就是贪心的下场哎……我看你啊,还是老实一些吧,既然驾驭不了红的,不如算了。” “不能算了!”林守溪语气坚定。 他将几大片肉夹在一起,一道滑入汤中,涮熟之后一并夹起,不由分说地塞入口中,吃了起来,偶有咳嗽两声,却依旧面不改色,看得小禾直蹙眉。 吃完之后,林守溪只觉得唇舌僵麻,说话都变得困难了起来。 听着林守溪磕磕巴巴的话语,小禾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都降伏不了,真没用呢。”小禾一边嘲笑,一边也夹了块肉,放入红汤。 小禾虽也口味清淡,但她自幼在野外长大,很长一段时间是在茹毛饮血中度过的,她并不觉得这种辣有什么。 吸饱了汁液的肉掠过少女吹弹可破的红润樱唇,送入了精致小巧的檀口里,然后…… “咳咳咳咳咳咳……” 小禾捂着胸口,剧烈地咳了起来,纤细身子颤个不停,咳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林守溪见状,忙倒了茶给她递去,小禾一饮而尽,却觉更辣了几分,忙将小口张大,玉手在唇边不停扇着,试图缓解,却没什么用。 等小禾缓过来时,已是半柱香过去,她抬起头,脸颊微红,眼眶泪花盈盈,原本樱绯色的唇已彻底红了,红得妖冶。 “笑什么笑啊……”小禾委屈道。 “天下无敌的小禾也有应付不了的东西?”林守溪笑问。 “大意罢了,做不得数。”小禾轻声说。 话音才落,店小二就来到了他们桌边,似看出了他们的窘境,小二小心翼翼地问:“二位……要换锅么?” 林守溪与小禾对视了一眼。 小禾轻咬着辣意未消的柔嫩唇儿,与林守溪一道开口,用略带耻辱性的语气说:“……换!” 眼不见心不烦,将鸳鸯锅换成白花花的清汤之后,小禾觉得顺眼了许多。 她一边享受着美味,一边想着方才对白汤的比喻,有自讨苦吃之感。 这温柔仙子真就这般海纳百川么……小禾抚摸着胸口,蹙起眉想。 没多久,桌上的肉就被他们一扫而空。 休憩闲聊之余,小禾没有问什么,林守溪却难得地主动开口,说: “我把剩下的故事讲完吧。” “嗯……好呀。”小禾触了触鼻尖,说。 林守溪讲起了最后的故事。 这段故事发生在半年多前,时间离得不远,故事的内容也简明扼要。 林守溪缓缓地讲述着,坦白了所有。 小禾坐在对面,慢悠悠地饮着茶,听着。 先前还滚沸的汤也已沉寂,在两人之间慢慢变凉。 起初,小禾还会插嘴打趣两句: “神侍令解了反倒不乐意么?这等仙子,不如收为小奴小婢算了。” “开门见山?呵……这天下第二的奇峰漂亮么?山巅之景美么?” “加点盐粒……也亏她想得出来,天下色孽共一石,楚映婵怕是要独占八斗了。” “……” 渐渐地,小禾也不说话了,她知道,任她再如何打趣调侃,装作满不在意,依旧掩盖不了心底深深的情感,这种情感复杂难言,似失落,似嫉妒,似憎怨……她也说不清。 故事尚在不死国时,她能理解咒印的可怕与死亡阴影笼罩下的恐怖,故能生出宽容与谅解,但之后的故事,这种感觉又渐渐消失了,这依然是她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她就像是一个傻女孩,每天开开心心,对于欺骗浑然不知。 如林守溪所想的那样,小禾的心中的确下着雪,过去,这些雪一度被掩盖起来,此刻随着故事的揭露,她的心再被刺穿,掩藏的雪裸露出来,后知后觉间已堆积成山,仿佛只要拍一拍手,就能引起山洪泄地般的崩塌。 故事来到了结尾。 林守溪说起了那一夜的事。 小禾哪怕已有了心理准备,依旧无法掩住面颊上的震惊之色,睫羽与唇一并颤了起来。 “你们竟是在我睡觉的时候做的么?”小禾螓首轻摇,寒声道。 “是。”林守溪闭上眼,沉声点头。 嚓—— 小禾手中的茶杯倏然破碎,化为齑粉,水也一并被蒸尽,成了捏碎在掌心的白气。 若没有她,那林守溪与楚映婵之间将是一个感人的师徒故事,若她不是她,那这个故事她也可以权当一乐去听,可…… 可她是小禾,林守溪是她的未婚夫。 任何人都可以被不死国的故事打动,唯有她不能! 一瞬间,客栈遍地寒冷。 小禾霍然立起,胸脯剧烈起伏,一袭红裙更似如火如荼地烧了起来,她盯着林守溪,陡然严厉: “那我呢?我又算什么啊?” 小禾的声音宛若雷霆划破夜空,她易了容,没人知道她是圣菩萨,但她蕴着悲伤的话语却令得整座客栈都震了震。 压抑在心头的怨念一时间涌上心头,小禾咬紧牙关,身躯颤了起来。 “我喜欢你,还想与你一同回巫家,过两个人的生活,我以为你也会很开心,但……原来你根本不想走啊……我算什么啊?算你的未婚妻吗,还是楚映婵的好姐妹呢?又或者说,我什么都不是,我只是你们师徒苟且偷欢时的调味剂,让你们更刺激更欢情而已!” 客栈内的视线齐刷刷地投射过来,众人听得心惊胆战,一时间齐齐停下筷子,竟没人敢说一句话。 小禾双手按在桌面上,身子前倾,她盯着林守溪的眼睛,像是要从中看出答案,也像是在寻找他变心的证明。 林守溪闭上眼,深深地呼吸,他没有再逃避,对上了小禾的视线。 “我……” “我不想听你的回答!” 林守溪刚要开口,小禾直接严厉地打断了他的话,“我不想听你的回答,你纵有一万种理由又怎么样呢?我喜欢你,你是我的一切,可为什么,为什么你的一切却要让我和楚映婵来分?凭什么?凭什么我不能拥有你的一切!” “今天你可以把你分给楚映婵和我,明天是不是还能分给更多人呢?你是不是还会劝我接受,一个一个去接受?哦,不仅接受,还要我与她们和睦相处,我不能生气,不能嫉妒,等待时机成熟了,你是不是还要提出大被同眠的要求啊……” “为什么?凭什么!” 小禾的声音近乎嘶吼,她不再是佛门的少女,不再是身穿道裙的小仙子,她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苍莽的原始密林,回到了与黑魆魆的山鬼妖物斗争的时候,她野狼般对月嗥叫。 少女的声音很厉,可他们之间的锅汤却已冷得黏稠,没有激起任何一点涟漪。 小禾盯着林守溪,娇小的身子颤着。 不知是不是情绪失控的缘故,彩幻羽失去了作用,她显露出了原本的容貌。 她说她梳妆打扮了很久,可眼泪划过的面颊却是素色的,半点妆容也没有。 她的脸是那样的苍白,苍白得令人心碎。 少女的胸脯还在起伏,撕心裂肺的质问声也在屋内不停回荡着……为什么?凭什么! 林守溪心如刀绞,他想说话,却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声音。 小禾用灵根屏蔽了所有的声音。 世界似只剩下她一个人形单影只地立着了。 许久,许久…… “你真的喜欢我么?你真的要与我共度此生么?还是说,这只是我一厢情愿呢……” 小禾怔怔地看着他,起伏的胸脯渐渐平静,她笑了起来,笑得有些冷,有些痴。 她只是自问,并不想要回答。 哐当—— 电光明灭,楼外惊雷响起。 积蓄了许久的云在天空中碰撞,终于汇聚成真实的暴雨,向整个人间宣泄。 小禾站在窗边,红裙雪发轻轻飘舞。 暴雨落下,雨声嘈杂。 小禾却像是静了下来。 她注视着林守溪的眼睛,说出了最后的话语: “我并不真正信佛,寺庙不过是我暂时的憩息之处,明日之战,我本想推拒,但现在,我会全力以赴,不为佛门,不为少林,只为了我自己……你若想给我你的答案,不要胆怯。” “我在武当等你,最后等你。” ------题外话------ 感谢书友持盈、罗茨卡的木木卡打赏的舵主!!感谢两位一直以来的支持~感谢你们呀~么么哒~剑剑感动! 第二百三十章:撞云 天下大雨 楚映婵骑在鹿背上,垂着修长洁白的玉腿,望向天空,风大作,铅灰色的云像是铁铸的兵马从远处浩浩荡荡地推过来,似要酝成一场暴烈的秋雨,将残余的暑气洗刷干净。 乍起的风刮入窗户,将案上一叠叠堆好的文稿吹得乱飞。 正在整理文稿的慕师靖皱起眉,下命令道:“白祝,去把窗关上!” 在窗边兴致勃勃地吹着凉风的白祝不情愿地哦了一声,开始关窗,关窗的时候,风带来的惬意与凉爽一下变成了力量上的博弈,白祝踮起脚尖,费了好大的劲才将它合上。 关上窗,白祝又跑到慕师靖身边,乖巧地为慕姐姐掌灯。 屋内亮了起来。 白祝趴在桌边,问:“慕姐姐有头绪了吗?” “没有。” 慕师靖摇了摇头,坐回椅子里,揉着太阳穴,缓解着疲惫。 数天前,她们收到了一封信,一封署名为季洛阳的信,慕师靖没有被他的装神弄鬼唬住,顺着信的来路一直追查,但越是追查,慕师靖就越感到诡异。 这封信虽是现在寄过来的,但半年前就已写好,送到驿站,指定了投送的时间。 一切都像是算计好的…… 她们又追查半年前的信息,翻了不少卷宗档案,最终找到了这里,一座郊外临时搭建的简陋木楼。她来的时候,人去楼空,里面尽是尘土蛛网,连老鼠都不屑光顾,但季洛阳的确在这里住过,里面堆积着不少的文稿。 慕师靖翻阅这些文稿,这些文稿更像是日记,记录着他的所作所为与生活琐事,除了巫家发生的一切,其他内容都颇为无聊,有的更是如同梦呓,让人看了想付之一炬。 他为什么要写这些东西? 慕师靖对于季洛阳仅有的印象也只是佛门外的一战,那一战对季洛阳意义重大,但对她来说却只是一段可有可无的记忆而已,但就是这样一个人,竟成为了她们怎么也找不到的幽灵。慕师靖厌恶这种感觉。 “不用太挫败,单凭他是没有能力策划这些的,他背后还有人,真正的高人。” 楚映婵将小鹿系在门口,徐徐地走进来,一边理着被风吹乱的发丝,一边坐到了慕师靖的身边,看着少女略显烦躁的脸颊,劝说道:“他在你面前如此装神弄鬼,更像是一个贫穷久了的人骤然富裕,想在过去的对手面前炫耀自己此刻的力量,说到底,不过狐假虎威而已。” 仙子声若银铃,慕师靖心也静了些,她睁开眼,认真点头,说:“嗯,楚姑娘说得对,装神弄鬼而已,不能着了他的道。” 楚映婵笑了笑,也将这些文稿取来翻阅。 线索又在这里断掉,两人讨论了一会儿也没得到什么结果,慕师靖多少有些心烦,便与她说起了其他事。 说其他事的时候,慕师靖照例把白祝赶了出去,让她去与鹿玩耍,白祝闷闷不乐,问:“姐姐们到底在说什么事呀,为什么要瞒着白祝呀……” “等白祝长大以后,自然而然地懂了。”慕师靖每次都是这个回答。 白祝也不傻,知道狡猾的师姐又在欺骗善良的白祝了,但没有办法,现在的她也斗不过师姐们,只得乖乖离开,去等那遥遥无期的长大。 白祝走后,慕师靖与楚映婵就畅所欲言了。 “现在也过去半年了,林守溪和小禾哪怕是蜗牛转世,也该找到师尊了,师尊有着连通两界的办法,他们随时都会回来的。” 慕师靖横着玉臂,枕在椅背上,问:“等小禾回来了,你想好要怎么与她说了吗?” “这……需要想么?”楚映婵反问。 慕师靖一惊,这半年来,她许多次设想如果自己是楚映婵,要怎么与小禾解释,才能温和有力地说服她,让她接纳。她本以为楚映婵也一直在为此事苦恼,没想到这位看着笨笨的仙子早已想通了么…… “楚仙子有何高见?”慕师靖虚心求教。 “将能说的都说了就是。”楚映婵回答。 “这……这怎么说得出口?”慕师靖惊诧,脸颊不由红了。 “在小禾问我之前,定然是拷打过林守溪了,你觉得林守溪会说多少呢?”楚映婵反问她。 慕师靖又被难住了,她若是林守溪,一定会为难,如果有所隐瞒,那就是对小禾的欺骗,如果和盘托出,那又是对楚映婵的不敬,自己若是他,该怎么做呢? “这种事呢,要么就一個字也不要提,和和睦睦地瞒上一辈子,若一旦败露,就不该再有隐瞒了,自作聪明的善意期盼反而会带来更多的问题。”楚映婵认真地说。 “为什么?”慕师靖犹不明白。 “小禾会单独问林守溪,也会单独来问我,我们永远不知道彼此说了多少,到时候小禾一对口供,若是稍有偏差,恐怕又是一场腥风血雨了。”楚映婵轻柔地笑了笑,“和盘托出是最好的选择,我只盼望这孽徒别再自作聪明了,届时自讨苦吃了,我可无力救他。” 慕师靖听得一愣一愣,心想伱们都不需要见面,就能揣测到彼此的想法么,连小禾的审讯都预判到了吗…… “可,可这多害羞啊,这,这怎么……”慕师靖咬着唇,手绞紧黑裙,神色挣扎,她觉得如果是自己,肯定说不出口这些。 “若成了一家人,害羞的事多着呢,这也怕那也怕,如何做家人呢?”楚映婵唇角噙起一丝浅笑,没有展开细讲。 慕师靖一怔,她瞬间意识到了自己与楚映婵之间的差距,她看着眼前白裙无瑕,姿容倾世的清纯仙子,心想,原来色孽竟是一种天赋么? “可是……”慕师靖还是觉得不对劲,“可如果事无巨细地讲了,小禾听了,真的不会雷霆大发,扭头就走么?” 楚映婵噙着的笑飞快淡去,她变得极静,轻柔道:“我不知道。” “那……”慕师靖有种不好的预感。 “不过我知道,乌云要碰撞之后才能凝成雨,雷电与暴雨总是激烈而张狂得令人畏惧,可若没有雨,乌云永远是乌云,是悬在我们头顶的阴影,哪怕将乌云染成蔚蓝,伪装成天空,也无法将这种阴影掩盖,唯有碰撞……”楚映婵顿了顿,柔和的话语显露出了锋芒:“唯有碰撞,最激烈的碰撞,碰撞成雨,碰撞成雷电与风暴,狼藉是暂时的,毁灭与摧残也是暂时的,它是通往晴朗天空的路……唯有晴空不会投下阴影。” 沉闷的雷声在云层中响起,透过木制的墙壁,轰隆隆地在密封的屋内震动,令慕师靖有如芒在背之感。 “碰撞么……”慕师靖听明白了,却有些难以想象,“他们之间……真的会到这个地步吗?” “我也不知道,只是猜测而已。”楚映婵垂颈敛眉,话语轻细。 这几个月,她看似安静平和,却也在无数个夜晚辗转不休,难以入眠,她不停地想,想了许许多多的可能,但幻想是无力的,只会让她觉得夜色更加吵闹。 现在,她反倒期待风雨的到来。 “如果林守溪实力不济,没能捱过暴雨,怎么办?”慕师靖问。 “那他恐怕也没脸见我了。”楚映婵无奈地笑。 “……” 慕师靖蜷缩到了古旧的椅子里,抱住双膝,斜着脑袋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她说:“也许是你多想了,小禾看上去冷,但性子其实是软的,以林守溪这巧言令色的能力,说不定能直接将小禾妹妹打动,让她冰释前嫌,投怀送抱呢。” “推心置腹就能解去心中围城么,哪有这么好的事呀……”楚映婵轻轻摇头,苦笑道:“他能别自作聪明,我就谢天谢地了。” 慕师靖听了,香腮微鼓,她过去并不觉得三妻四妾是多么大不了的事,此刻真见证了,才发现这根本就是修罗地狱啊,也不自觉地担心了起来。 外面的雷声持续不断地传来。 伴随而来的还有小白祝的敲门声。 如铁的乌云撞击到一起。 狂风大作,电闪雷鸣。 暴雨砸落下来。 ……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 武当山上的大殿被暴雨笼着,雷火在金色的瓦上穿梭不定,闪射出一道道刺眼的电弧,如注的雨里,瓦片清吟,野草哀吟,竹伞痛吟,古剑长吟,拔地而起上接苍穹的武当山上,暴雨在山壁上形成雪白的飞瀑,万物芜杂的喧嚣声被雨凝在一起,形成了排山倒海般的咆哮。 雨,暴雨,倾天之雨! 它自昨夜宣泄,犹若天漏,一经开始,再未停止。 哪怕雨这么大,今日清晨,武当的道场上还是挤满了人,围观者的纸伞如莲叶接天,将武当道场外围了个水泄不通。 宫语执伞立在一侧,与泱泱人群相比显得孤寂,雷电时而亮起,她的眼眸比雷电更为明亮。 道场中央,林守溪与小禾相对而立。 少年黑衣,少女白裙,白亮亮的大雨在接近他们时激溅开来,无法沾濡衣摆半点,两人的目光遥遥锁着,每一缕雨丝都透着针锋相对的凛然之意。 按照武林大会的规矩,两人的佩剑都已被收走,以桃木剑作为替代,可哪怕是桃木之剑,背在他们身上,在昏暗的光线下一照,也透着银亮的锐芒。 两人遥遥对立,谁也没有动手,但围观者半点不觉无趣,天资极佳的他们各个屏息凝神,竭力观察着一切,似要从中汲取一些足以裨益一生的门道。 小禾率先动了。 她踏出一步,千层底的白色布鞋掠过雨水流淌的地面,鞋尖锋利如刀,在水面上画出一个锋利的圆。 少女斜掌身前,神色凛然。 场间已有人看出了她的跟脚门路,这是形意拳的一种,形意拳发轫于刀法,故而拳架一起,就如刀出鞘,雨水落到掌侧,尽数弹开,掌缘的雪亮之色犹如刀弧上濛濛的芒。 “这是你当初教我的东西,还你。”小禾清冷开口,身影骤动。 地面上划出一道锋锐雪线。 少女本似轻轻一踏,却在须臾间出现在了林守溪面前,翻掌劈落,抢占中线,直打面门,动作快若雷电。 当初古庭断崖,林守溪每日与小禾切磋武术,用的就是各家的拳法,这是其中之一,小禾初见时在上面吃了不少的亏,之后她痛定思痛,修习良久,如今来了这个世界,她又将各家武学融汇了一番,如今已臻至化境,与当初古庭时吃瘪的小丫头相比,已不可同日而语。 林守溪横臂拦截,拳臂瞬息一撞,如山岳相倾,巨力砸入九骸,竟硬生生将他逼退了半步。形意拳本就讲究乘胜追击,小禾的动作没有半点犹豫,她由掌转拳,拳头轻晃,在雨中晃成幻影,犹若翻浪,之后刹那炸出,似铁枪挺阵。 几个呼吸之间,少女拳法与身法一同变幻,以劈掌为始,以炮拳收尾,林守溪一挡再挡,一避再避,两人气势此消彼长,及至炮拳之时,少女已如猛虎出于山林,拳尖上别无他物,唯生出烈阳般的熠熠光辉。 拳如花炮砸出,将周遭暴雨轰然炸碎,林守溪以云手去御,虽然防住,可依旧被这充沛的拳风砸得倒滑。 雨雾之中,小禾疾奔如马,搏杀如虎,身影时而凌厉如鹰,时而灵巧似鹿,她的拳脚一刻也没有松懈,凭着一身强横的境界,只打得林守溪不断倒退,似要将他守势直接击穿。 在围观者眼中,这位他们看好的魔门传人,曾当过云巅榜第一的绝世高手,似根本不是这少女的对手,才一接触,就要被打得溃不成军了,而这少女每一拳都有撼山震岳的气势,雨水触之即散,狂风遇之则解,越是境界高的人越能看出她的厉害……这丫头年纪轻轻,简直强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 难道说,这场战斗才一开始就要结束了吗? “你只有这点本事么?弱,太弱了!!”小禾蓦地爆发厉喝。 她的眼中的雾色凝成实质的刺,出拳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烈,一身雄浑的、几乎触及这个世界顶点的境界在拳尖上化作了真实的力量,她像是一头猛虎,在狂风暴雨中不断狂奔,与风雨雷霆一同发出咆哮。 残影幢幢的重拳里,林守溪步步后退,转眼已至道场边缘。 小禾一跃而起,气势在此刻拔到巅峰,龙虎熊蛇鹰等诸形倏然不见,这一刻,她超越了生灵的形体,似化作了与天地同在的神灵,而这一拳的意志也超越了生灵的界线,如苍穹般漠然不仁。 所见者无不心惊胆战,这是他们前所未见的境界,它破除了一切眼花缭乱的拳法,返璞归真,凝练为一,人怎会爆发出这样的力量……这小姑娘或许是妖魔或许是神明,唯独不可能是人! 先前的拳法林守溪已疲于应付,又如何能接得下这天人合一的一拳?! 刹那。 原本节节败退的林守溪默然立定,他明明已在道场边缘,顷刻就要败,可他抬首望向少女的凌空之影时,面色却出奇地平静。 他非但没有躲避,反而翻掌而上,去硬接这一拳。 拳掌相接。 轰—— 巨大的音浪瞬间席卷整个道场,靠得近些的看客们手中的雨伞被瞬间撕裂,他们犹如遇风而倒的芦苇,纷纷倾斜,许多境界稍差的,直接被乍起的飓风吹得人仰马翻,倒在地上。 声势浩大的风席卷过去,碎雨成雾如浪跌宕。 林守溪立在道场边缘,稳若礁石,他接住了这巅峰一拳,举重若轻,再未后退半步。 黑色的衣裳振得笔直,这是拳劲卸去的证明。 林守溪下沉的气力猛地上涌,他腰身一拧,掌心生出一股甩劲,如燕凌空的少女难以借力,她身子一翻,抽身后退,落地后双足一展,稳住了身形。 “我教了你这么多,你就只学到了这些皮毛?”林守溪收掌,握拳于腰侧,面容平静如水。 小禾听了,非但不恼,反而展颜,莞尔笑道:“是么……我看你还要嘴硬到什么时候!” 她轻轻吐了口气,身上的杀意陡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更为纯粹的战意,如淬火之剑出于寒水,初露锋芒。 众人这才幡然醒悟,原来林守溪早就有接下这一拳的力量,他示敌以弱,故意等她攀至巅峰,一举败之。而这位圣菩萨先前展现出的可怖境界,也远不是她的巅峰实力,在他们眼中惊天地泣鬼神的打斗,对于这对少年少女而言,竟只是互探虚实的热身! 真正的战斗从现在才算开始! 这……这就是天下最顶尖的高手么? 这对少年少女已是如此,那更在林守溪之上的道门门主,该是强到何种地步啊…… 宫语支伞而立,始终一言不发。 小禾修道比林守溪更久,已臻至元赤,在此界虽也被压制,但依旧远在林守溪之上,哪怕林守溪拥有着强韧的先天体魄,按理说也绝不可能是小禾的对手。 但之前的一个月,她对于林守溪进行了近乎非人的训练,那个过程里,她甚至觉得自己不是在帮人练武,而是在给林守溪施展酷刑,其中类似断骨抽筋的诸多画面,哪怕是她也觉触目惊心,但林守溪竟熬过来了,她不知道支撑他熬过来的是什么,但他付出了残酷的代价,终是得到了回报,他如今的体魄已今非昔比,犹胜传说中的金刚罗汉。 宫语也不确定这能不能弥补境界上的差距,但她知道,同境作战之时,她也只能与林守溪平分秋色而已。 “来!” 道场上,两人一同爆喝。 爆喝声在真武山回荡,厚重如城黑云之间,行云布雨的神明似也大吃一惊,雷电的交织陡地密集,在上空纵横不休,落如天劫! 闪烁不定的电弧冷光里,他们同时动了! 这是真正的动,他们都不再有任何隐藏,身形像是化作了两道雨线,快得难以捕捉! 那些试图从他们的战斗中领会武道的人注定大失所望,以他们的能力,根本无法将这些招式路数给看真切,他们唯一可以看到的,只是道场上砖片不断蔓延的裂缝,天空中雨水被打得倒卷的奇景,以及两人拳肘击撞时爆发出的巨响。 单轮身法,小禾比林守溪更快,她像是真正融入了雨里,每一拳都有截然不同的方向与弧度,极为刁钻。 但一个多月前的雨巷里,林守溪已领悟了体内之籁,颤动的雨丝里,小禾的一切行动轨迹对他而言纤毫毕现,她的每一次进攻都被他严防死守,甚至后发先至,主动出击。 当然,小禾也极为了解林守溪的武功,许多武功甚至就是他们两人朝夕相处探讨出来的,所以她拆解林守溪的招式时同样干脆利落,无半点拖泥带水。 林守溪像是一座铁铸的山,而小禾则像是狂怒的浪,浪不断地冲击山壁,要将其击穿,山则坚定挺立,要用身躯将浪头拦截于此,直至怒火平歇。 其他门派掌门人正在全神贯注地看,衡量自己与他们之间的差距,唯有武当山的掌门人掏出了算盘,噼里啪啦打了起来。 “你在做什么?”昆仑派掌门不解地问。 “算钱!”陆树没好气回应。 地面上名贵的砖块碎了不知道多少片,真气激荡波及之处,附近大殿的屋檐也开始松垮碎裂,上面的瓦片脆弱得多,更是不堪摧残,一坡接着一坡地破碎,支撑殿楼的柱子也出现了明显的裂纹,弄不好还要塌。 这些都是陆树请名匠高价修的,此刻这场大战简直是在他心里划刀子。 正愤懑地打着算盘,陆树抬起头,忽见两人打到了玄武像旁,他心头大惊,伸出手大喊:“勿伤我真武大帝!” 提醒已晚。 他刚刚喊出声,两人就对冲一拳,散溢的拳风令得石像一震,玄武神像很是墩重,最脆弱的地方莫过于脖颈,这下可好,脖颈果然没能承受得住,顷刻断裂,玄武的脑袋就这样砸碎在地。 陆树张大了嘴巴,心痛难以言说。 旁边的华山派掌门不忘安慰:“不用急,你到时候请个人修缮修缮,在断颈处雕出半张嘴巴,就当是它将脑袋缩进壳里就是了。” “住口!我祖灵玄武岂能做那缩头乌龟!”陆树跺脚暴怒,哪还有半点仙家风骨,他怒得大喊道:“你们等会别逃,一道出钱替我修这道观神像!谁搪塞谁就不是英雄好汉!” 才说完,林守溪与圣菩萨瞬息万变的战斗就已波及面前,战斗的波纹胜似飓风,秋风扫落叶般席卷人群,人群再被吹散,哪怕是诸位掌门都难以立稳。 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在道场上纵跃,兔起鹘落,众人看得胆战心惊,生怕被殃及池鱼。 “哎哎哎,比武要在道场上打,你们不要越界啊——”负责裁定胜负的小道士一边用衣袖遮脸,一边大声疾呼。 只见这对少年少女已不满足于道场的阵地,打到了外面去。 战斗没有停止,很显然,越界对他们来说并不是裁定胜负的标准,那是武林的标准,与他们无关,他们都要将对方打得认输为止! 接着,众人发现,他们不仅越界,打着打着,似还嫌整个武当山小了,要往山下打去。 其他人皆惊疑不定,心想他们这是有何深仇大恨,何至于激烈至此,唯有武当掌门松了口气,念念有词:“去下面好,去下面好,省钱……” 他们没有选择山道阶梯下楼,走的是断崖绝壁,宛若登临天险的鸟兽。 小禾已不知多久没有这般痛快地出拳过了。 若昨夜心中的雪崩只是前兆,那此时此刻,随着战斗的愈发激烈,她心中雪山的崩塌之势已不发不可收拾,它们由内而外地爆发出来,成为她口中的厉喝与清叱,成为她拳尖上的冰雪与锋芒! “死撑,还在死撑!你境界不如我,力量不如我,身法不如我,仅凭这蛮横体魄挨打,崩溃不过时间问题,我看你不如纳头拜下,臣服算了。” 小禾冷笑着,一拳打中林守溪的肩膀。 林守溪倒飞出去,手按住身后的墙壁,五指一拧,定住了身形。 “你既然处处比我强,为何迟迟赢不了我?你口口声声说死撑,真正死撑的又是谁,你心里不清楚么?!” 崖石在林守溪指尖碎裂,他身影弹射而来,也悍然递出一拳,打向小禾的胸口,小禾翻掌去拦,虽然截住,却仍被打退,娇小的身子撞向崖上的一棵古树,她足尖一勾,固在古树上,身形绕着它转了数周,借着苍劲有力的枝干卸去这一拳之力,之后如蝠倒挂其上,双臂一展,再度逼来。 “不知天高地厚!” 小禾冷哼一声,她足踩悬崖峭壁,如履平地,疯狂递拳:“看我今日不将你揍得楚映婵都认不出来!” “我与你不同,无论你什么样,我都能认得出。”林守溪手上见招拆招,话头上也不例外。 小禾闻言,长啸一声,身影更快。 两人互相喂拳,皆打得酣畅淋漓,尤其是小禾,她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快得令她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心中的雪山正在崩塌,她的心思越发澄明透彻,原本止步不前的武艺竟也跟着突飞猛进了! 武当山千仞。 他们从山巅缠斗,竟一路碎石斩瀑,要越过这险峻山岳,茂密山林,直抵地面。 下面更是天高地阔,有的是他们施展拳脚的机会。 但小禾似乎耗尽了耐心,她心头的怒火在拳尖凝固成焰,于即将抵达地面时骤然爆发。 “到此为止吧!”小禾冷冷开口:“现在求饶还来得及,当然,不求饶也没关系,等会我不会收手,我会一直揍你,揍到你服气为止!” 不等林守溪出言回击。 轰然一拳。 当空直落。 小禾气机早已遥锁,林守溪根本无法避开,裹挟着巨量雨水的一拳笔直坠下,硬生生抵着林守溪越过如镜之崖,砸向了大地,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响声。 小禾虽觉意犹未尽,但她知道,胜负很可能已分。 可当小禾跃至地面时,却又吃了一惊。 只见大地之上赫然有个深坑,深坑中却不见林守溪的影。 人呢? 小禾心生警意,猛然抬头。 半空之中,黑衣少年悬空而立! 这个世界不可能有悬空而行的功法,因为境界根本无法支持,而此时此刻,他做到了!连结他的不是别物,正是满天的雨水。 白瞳黑凰剑经在这一刻发动了。 大雨如海。 他则是海水中游曳的鱼。 他在身前掐了个剑诀。 瞬间。 暴雨凝聚成形,空中悬剑三千。 第二百三十一章:证道 剑雨,这是真正的剑雨。 雨水冰一样凝固空中,无柄无刃,更似细长尖锥,它们密密麻麻拍在空中,如悬停的水鸟,透着森寒彻骨的冷气。 万千道垂空而下的雨线里,林守溪悬在半空,好似提线木偶。 小禾立在深坑边缘,清澈瞳孔中映着满天剑芒。 “驱云布雨,心驭天象,你自己练了这等神通,教给我的却是改名成白雪流云剑经的残次品,真是好师兄啊。”小禾冷冷开口。 林守溪掌握着白瞳黑凰剑经的水、风法则,此刻天降暴雨,他身处其中,可谓占了天时地利。 “你若想学,我现在教你。”林守溪轻声说。 小禾轻哼一声,没有立刻回应,她向前踏出一步,罡风绕身而起,吹开了周身的雨,随着她动作的延续,罡风不断越来越急,发出爆裂般的鸣响,她的气势节节攀升,转眼来到了巅峰。 “你想教,我还不想学呢。” 小禾轻轻吐息,同时对空出拳,势若千钧。 若是古真派的弟子在此,定会吃惊,少女这一拳的气势与当日宫语的一拳极为相似,虽远不如道门门主那般随心所欲,可单论气势已隐有比肩之感! 剑雨落下之际,小禾的拳势已起,满天雨幕被打得倒卷。 倒卷而回的雨也像是更为细密的剑。 剑与剑在半空中对撞。 巨大的、涟漪状的波纹在空中荡开,所过之处宛若秋风横扫落叶,地上低矮的灌木丛被轻而易举地撕去,排到了一边。 只此一拳,先前浩浩荡荡排开的雨剑被震碎了大半。 小禾犹不解气,脚踩大地,身形骤然拔起,花炮般弹射而出,一拳打向剩下的雨剑。 林守溪骈指身前,轻轻下按,细密的玉剑汇聚成一柄巨剑,试图去阻拦小禾的攻势。 只阻住了片刻。 刹那,裂纹在雨剑上飞走,飞速地分崩离析,冰沙般落向地面。小禾的身影从雨中破出,顷刻来到了林守溪的面前,再度挥拳。 这一拳之后,围绕在林守溪周身的雨水被尽数打空,失去了水,法则的力量也随之短路,林守溪重新落到了地面。 在雨重新落下的间隙里,小禾紧追不舍,每每踏出一步,都会有数十道猛烈的拳罡炸出,自四面八方向着林守溪打去。 少女纤瘦苍白的拳头与空气和大雨撞击,竟发出了重鼓击鸣般的震响。 雨幕岩石卷碎,树木拦腰而断。 林守溪依旧在守,他将作为剑术的立甲御剑术融入了拳脚功法之中,身躯如铁。饶是如此,数百拳同时加身,依旧打得他的皮肤震动不休,犹如雨击湖面般泛起无数涟漪。 一口气用尽,小禾再度收拳,气息重新在体内流转。 被打空的雨水重新落下。 小禾依仗着极高的境界,拳势大开大合,打得地动山摇,暴雨退避,而林守溪则依靠着白瞳黑凰剑经,在雨水中趋避如魅,又靠着艰苦打熬的体魄硬撑,似要以此消耗干净小禾的力气。 仅是休息片刻,少年与少女再度在雨中相撞,缠打在了一起。 从武当山上到武当山下,他们拳脚不歇,像是有用不完的劲。 武当山上的掌门人顺着高山的阶梯掠下,来到了山脚,但他们只能见到白茫茫的大雨,听到时不时炸起的声音……战斗的声音在雨水中忽远忽近,根本难以辨别! “守守守,你就只知道守吗?!你还要守到什么时候?你只会守,只会避,一定要把你逼到绝境你才肯还手吗?”小禾一拳横去,待他要拦时,转拳为肘,朝着林守溪的胸口撞去。 林守溪后退两步,翻臂伸掌,擒住了这只打来的肘,他用劲去推,手背上爆满青筋,“我境界不如你,贸然进攻不过是平白卖了破绽,你若真的够强,就将我这口气打散。” “呵,以守代攻?”小禾的攻击被推开,她冷笑一声,顷刻又扑了上去,一击冲拳迎面打去,毫无花哨,“别装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想伤我,想让我揍个畅快,打得尽兴,直到精疲力尽,让我心生怜悯,对吗?” 拳头结结实实地打在林守溪的身上。 “回答我,对吗!”小禾再度爆喝。 林守溪双臂微错,格住了这一拳,被小禾推着倒滑撞到了身后的一棵大树上。 树干撕裂,少女的提问震耳欲聋,他却无法给出信服的解答。 小禾将他紧紧地压在大树上,身子前倾,脸颊几乎与他贴着,少女灵眸严厉,血丝分明,她紧紧地盯着林守溪的眼睛,涩声问:“你已在精神上如此伤我,又何必在这肉身上装模作样,一味挨打?你在装什么?装什么啊!你若不全力以赴,我不会怜你,只会恨你!” 小禾如此嘶喊着,猛地用劲。 林守溪背靠着的古树受力断裂,倒向地面,林守溪以脚踩着断裂处的树墩,双臂抱圆,再将少女推出,“小禾,你若比武切磋,我自愿奉陪,但我们之间……有必要这样吗?” “当然有!”小禾飘然落地,她换了口气,再度攻来,舒展的身形宛若豹子,“我境界比你更高,修道比你更苦,若我赢不了你,如何能证我武道?!” 道字的尾音里,拳罡再度炸开。 狂风从无中生,激荡着将林守溪掀飞,推向密林深处,撞上巨人般矗立着的高树。 “还手!还手啊!你是想被打死吗?!” 小禾定定地看着前方,目光如剑,声音透着沙哑。 他们在武当山下已打了足足一个多时辰,她已分不清东南西北,也不知道自己此刻在哪,落下的雨水被高处的树冠滤过,稀疏了些,可依旧打湿了她的长发与衣裙。 这场战斗持续了太久,他们都没有余力去阻挡雨水。 小禾也恢复了真容,她立在雨中,雪发白裙,黛眉色泽偏淡,显得虚弱,湿冷的衣裙站在她纤瘦的手臂与小腿上,雨水顺着腿的弧线流淌下去。无人会相信,这娇小的身躯里,竟藏着崩云裂石的力量。 小禾走到林守溪的身前,再度将他按在树干上,笑得很冷,“不对女子出手就是正人君子了么?别忘了,我现在是你的敌人,敌人!你全力防守当然也可以说出一番道理,但你心里应该很清楚,你只是想得到一份感动罢了,这份感动感动不了我,它只能感动你自己!你想让我揍你,不停地揍你,对吗?” 树木摇晃,大团的雨水砸落下来,树叶为盆,这是真正的倾盆而落,将他们两人尽数浇透,看上去犹若失落林间的野鬼。 林守溪抬起头,目光闪过一丝迷惘之色。 这丝迷惘被小禾精准地捕捉到了,“被我说中了,对吧,你之前吃了这么多苦,你扒皮抽筋,锻体炼魄,修这么一副皮囊,难道就是为了挨打,从中贪婪地享受一种虚假的感动吗?这未免也太舍本逐末了!” 小禾的质问响彻心扉,她并不只是言语上的拷问,与之一同的,还有她的拳——打向林守溪面门的,开山镇岳般的拳! 拳停在了林守溪的身前,不能寸进。 林守溪不知何时抬起手,接下这拳,五指同时紧握,将小禾的拳头紧紧裹住。 他的手稳得出奇,竟没有半点颤抖。 他咬紧牙,瞬间,少年周身鼓荡,一股磅礴的真气从他另一只手中凝结,化拳而出,砸向少女,少女被迫拧腕抽拳,撤身后退,避其锋芒。 两人瞬间拉开了数十丈远。 小禾的眼眸里闪过一缕异色。 林守溪说过,他有时出剑凭的是灵感,若拳法也遵循此理,那他方才的一拳,几乎是灵光乍现划过的痕迹! 小禾立定之后抬首,看向远处。 他没有追击。 林守溪靠着那棵大树,气息在剧烈的起伏后也回归平静,雨水打落下来,他掸灰尘般振了振衣衫,抬起头,面容在雨中模糊。 “你说得对,我从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许久,林守溪终于开口,笑得凄然,“我一直是个伪君子而已。” …… “师父,何为君子?” 记忆回到了幼年,那是的林守溪还很小,粉雕玉琢得像个女孩子,师兄们都笑着称呼他为师妹,那时的他走到师父面前,问出了这个问题。 “君子啊……” 师父沉吟了一会儿,总觉得以自己魔门门主的身份说出答案有些不合适,他让师兄去挑了几本书,扔给林守溪,说:“答案就在里面。” “这是什么书?”林守溪问。 “这是圣人之言。”师父回答。 “圣人?圣人又是什么?” “古往今来智慧最高,德行最厚者,可称为圣人,他尚在君子之上,应能给你答案,若你找不到答案,那就是你悟性不够,若是你悟性不够,就好好反思,别来烦师父了。”师父语重心长地说。 年幼的林守溪如获至宝,抱着书离去,挑灯彻夜翻阅。 彼时的他已然识字,读起来并不困难。 “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事。” “……” 读书声从他房间里响起,郎朗的诵念声中带着一丝疑惑。 果然,不只是他关心君子与小人,圣人也关心,还为此写下了不少流传千古的句子,它们工工整整地写在书上,盯久之后,林守溪分不清这到底是伦理道德,还是教条律令。 只要做到这些,就能成为君子了吗? 幼年的他这样想着。 几天之后,他将书还给了师父。 “你找到答案了吗?”师父问。 “也许。”林守溪回答。 “你想做君子?”师父皱眉,问。 “我想做圣人。”年幼的林守溪稚声稚气地说,那时候他并不知道圣人是什么,只觉得这个词威严而神圣,似象征着某种亘古的秩序……他眷恋这个词。 但很快,林守溪就将这件事忘掉了。 他以为自己忘掉了。 多年后的今天,林守溪在武当山下的密林中回忆往事,才幡然醒悟,原来‘君子’二字始终烙印在他身上,他时常说自己是正人君子,他自己都以为那是在和人打趣,直到现在才明白,原来他始终被束缚在里面。 若能做一辈子君子,没什么不好的,也可当得真君子一词。但他没能做到。 他纵有离奇的身世,强横的体魄,但他依然是个人,七情六欲的人。 他生得极美,天生无垢,所有见了他的人都会觉得这是澄明仙体,是圣人之躯,哪怕是洛初娥也没能看出他有何罪……久而久之,他自己也这么认为了,并将其信奉为真理。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在他压抑邪念的时候,邪念也在压抑中不断涌现,只是它每每有刹那闪光,就会被瞬间掐灭,他用自虐般的严酷律令恪守心中的道德,并从这中得到另一种满足与愉悦……它一直如此循环着。这种看似美好的循环在后来被打破了,被不死国的生死砥砺彻底打破,并碾得粉碎! 过去,他哪怕费尽心力坐照自观,也无法看清本我,直到今日,小禾的话语形同利剑,终于切开了他的心,让他看到了里面早已凝结成稠的黑色血块,那是积压多年、他始终不敢直面的邪念。 如此鲜血淋漓。 是啊……如今回想起来,他小时候就发现了这种邪念的存在,并为之恐惧。邪念是欲望的化身,人皆有之,他本不该害怕,但他自幼异于常人,所以恐惧着泯然众人,所以他才会向师父去询问君子之道,试图从中找到一种解脱的力量。 可他翻遍古籍,只找到了律令,圣人的律令。 律令只是文字,他却从中感到了压抑,令人窒息的压抑。 这种压抑是君子之路么? 还是君子之贼呢…… “我即是我,何须圣人规训,何须道统左右?” 心中,林守溪喃喃自语。 …… “伪君子?”小禾蹙起秀眉,冷冰冰地问:“你这是自暴自弃了吗?大大方方地承认自己是伪君子,任由邪念出逃,为非作歹,这可不是自由,这是更深的堕落!” “我知道。”林守溪平静地说:“我从未否认我的错,我明白,这样的错一旦种下,永远无法真正弥补。” 他也不会再去寻求解释,他知道,若真要开脱,总能从圣贤典籍中断章取义出道理,以六经注成虚假的完人。 这是自欺欺人。 小禾银牙轻咬,神色微颤,冷声道:“你知道就好。” 雨水落在两人之间,没有因为他们而有片刻的停歇。 林守溪离开了树干,向着小禾走来。 少年黑衣下脊骨与肋骨皆发出了一阵阵激烈爆响,宛若鳌鱼翻背,拳意从中倾泻而出。 “我喜欢你。”林守溪走到她面前,一字一顿地说。 “现在说这个做什么?”小禾将眉头蹙得更紧,觉得他是有点疯了。 “我想告诉你,我对你的情感从不是执念或创伤,而是喜欢。”林守溪咬字清晰,神色郑重,仿佛在说一件天大的事。 “空口无凭。”小禾冷哼,问:“你要怎么证明?” “我不知道。”林守溪诚恳摇头,顿了顿,又说:“如果今日,你要将战斗当作证明,那接下来,我会倾尽全力,并把它当作我的心意。” “这种时候了,你还不忘巧言令色?”小禾衣袖下的拳头瞬间捏紧,她咬着血色微褪的唇,恼道:“我本以为你有所觉悟,现在看来,哼……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你怎么想都好,总之……今天我绝不会放你走了。”林守溪温柔地说:“我不想抱憾终生。” 小禾不愿与这样的目光对视,这会令她心乱,她咬紧了牙,冷冷开口:“讨打!” 气丸转动,真气流泻,少女白裙鼓张,拳头再次裹挟着磅礴的真气,轰了上去。 …… 雨坠如天塌。 武当山下,风雷激荡。 纵观这个世界的历史长河,这是最为猛烈的武道之战,超越了当初无人见证的死城之战。 宫语与诸位掌门立在风雨里,遥望远方。 这一次,他们真正打了起来,仿佛是好几辈子的仇人,积蓄了无法化解的深仇大恨,没再留一丝力气。 除了宫语之外,没有人能看清这场战斗,他们只能看到雷电蜿蜒而落,劈入林间,惊起烈火,烈火熊熊燃烧一阵,又被暴雨扑灭,如此周而复始的循环里,巨木一棵接着一棵被撞得倒塌,他们的战场在密林中腾挪远去,翻上小山,跃入湖泊,滚入沼泽,而他们所过之处,雨幕时不时会向天空倒卷,犹如平地墙立起的海浪。 他们已不知打了多少个时辰,竟犹有余力,这等境界修为,让在场的其他掌门望而生畏,只有如见天人之感! 武当山下,处处是他们留下的痕迹。 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打了多久。 时而是小禾一拳打中他的面门,将他半个人砸入泥地,时而是林守溪按着她的额头,将她压上巨木,时而是小禾倒把大树,挥杖般横扫过来,将林守溪打得人仰马翻,时而是林守溪汇聚湖水为棍,压着小禾的肩膀,令少女跪倒在地。 更有甚时,他们还贴身肉搏,抱着彼此,一同滚入沼泽地里,林守溪的黑衣尚且耐脏,小禾的裙子却瞬间满是泥泞,他们也顾不得这些,脑子里只有战斗一个念头,他们在沼泽地中打得一片狼藉,犹若女娲新捏的小泥人。 他们咆哮着,战斗着,宣泄着,使尽浑身解数,用尽浑身手段,心中积压了数月的情绪在战斗中酣畅淋漓地释放了出来! 这不是心灵与心灵的对撞,这只是皮囊与皮囊的冲击,但他们都能清晰地听到彼此内心中的咆哮,那是雪瀑飞过长空,如天河垂落时才有的声响,更胜过了这天漏似的大雨。 他们浑似一人。 不知过了多久。 小禾蛮横的境界与力气在战斗中耗尽,林守溪一身强横无匹的体魄也在少女拳头的捶打中开始松动,似随时都要决堤。 高山之下。 某一刻。 少年与少女同时跃起,撞在了一起。 暴雨吞没了一切。 从高处向下看去,狼藉的地面上,脱力的少年与少女仰天躺着,雨水砸到他们的身上,砸进他们空空荡荡的眼睛里,冲刷着他们,如冲刷礁石那样。 “我不会……放你走的。”林守溪似没什么意识了,他浑身剧痛,只能重复这句话。 “这……由不得你。”小禾的回应依旧很冷。 林守溪竭力翻过身,他看着躺在身边的少女的脸,颤颤巍巍地伸过手,从她的腋下与颈后穿过,手脚则以独特的方式将她绞紧,如此禁锢。这是江湖上常用的锁人武功,一旦这样将对手制伏,对手几乎不可能挣脱。 小禾却是没有反抗,任由他如此缠上自己。 她并非是放弃了抵抗。 “幼稚……”小禾轻轻开口,嘴唇翕动:“只要我想,我随时可以将你彻底击败。” “是吗?”林守溪反问了一句,平静道:“你可以试试。” 小禾微微困惑。 她有着神侍令,可以任意地命令林守溪,先前她不想打破这场战斗的公平,没有使用,但她知道,一旦自己使用,胜利的天平将会绝对倾斜。她不知道林守溪的信心来自哪里。 “放开我!”小禾下达了命令。 出乎意料的事发生了。 小禾下达了命令,林守溪却没有将她松开,反而锁得更紧。 小禾没有询问缘由,因为她听到了骨头脱臼发出的脆响。 ——林守溪竟主动让自己的骨骼脱臼,让他自己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身躯,以此来制住她! “你疯了?!”小禾的声音陡然严厉。 “我说过,我不会让你走的。”林守溪只是微笑。 小禾还想斥责,冷冰冰的话语却再也说不出口,漫天的雨水淋到他们的身上,她面朝着天空,流下了眼泪。 “为什么……” 小禾红着眼睛,声音轻而沙哑:“你明明背叛了我,为什么还要喜欢我……为什么啊……在你的心里,我到底是什么呢?” 风凄然地席卷过林子。 雨水如鞭,抽打在林守溪的背上。 若是过去,林守溪或许会思考许久,然后给出一个漂亮但并不精准的答案。 今天,他没有一点犹疑。 “你是我的道。”他说。 第二百三十二章:夕阳将坠 雨还没停。 小禾躺在地上,战斗留下的剧痛依旧在体内发酵,它牵引着身躯做着没有生机的痉挛与抽搐,林守溪的话语在耳畔若即若离,她渐渐听不清。 小时候在密林里,她以打猎为生,从茹毛饮血到钻燧取火,文明诞生初的遥远记忆对她而言只是童年的一个阶段,那时候,她常常像野狼一样四足奔跑,在茂密危险的原始森林里如履平地。 她依然那次猎杀白头雁的经历,她在灌木后匍匐前进,扑向了憩息崖边的一对白头雁,公雁被她以石刀刺死,顷刻毙命,母雁受惊逃走,她没有弓箭,无法进行追击,但出乎她意料的是,母雁没有逃走,反而发起了自杀般的攻击,直至丧失性命。 当时的她根本不知道情为何物,但她隐约觉得自己触摸到了一种陌生的、不可理解的情感。 森林是她的老师,她在里面看群蛇交媾,看蜘蛛相残,她曾被猛虎驱赶夺走食物,也曾去抢劫小松鼠的粮食充饥果腹,为了修行获得更强的力量,她亲尝草药,摸索着使用泥炉炼出粗糙的丹药,为了强壮体魄,她从矿物中炼出红色颜料,涂抹在衣服上,去挑衅野牛,练习身法。 许多时候,她甚至不觉得自己有多苦,仰望星空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是地上的星星,是亿万生灵之一。 之后就是长大。 她知晓了自己的身世,接纳了传说中的白凰传承,有了明确的奋斗目标,入巫家,杀大公子,为娘亲报仇,为姑姑了却执念,与林守溪结识,那时她觉得自己是这样的幸运,之后她的人生也无比明确:与林守溪结为伴侣,共修大道,然后去寻妖族传说中的雪山。 后来妖煞塔紫星悬空,她的家乡被毁,曾经以为的‘天命’反而成了灾难的根源,所谓的传承也不过是骗局,曾经被她视为大道终点的雪山也变得虚无缥缈,仿佛也只是个为她而设的弥天大谎。 幸好,林守溪回来了,她无法用语言表达相逢时的喜悦,她只觉得,只要握紧他的手,就可以将一切的阴霾业障斩得片甲不留。 可后来…… 曾经坚定的信念瓦解崩碎,视之如命的情感也被欺骗污染,之后的一段时间,她陷入了深深的迷茫与虚无里,不知道自己是谁,自己该去往何方。 她进入寺院,修习佛法,并不是她多么渴望佛经中的智慧,而是她觉得经书中应当是有智慧的,她将寻找这种智慧当成目标——她急需一个目标,哪怕是虚伪的。 现在她明白,她只是在逃避。她以为自己是在经书中寻求救赎的力量,追求所谓的智慧,但她真正的目的只是逃避现实而已。这是更深的堕落,很长一段时间,她浑然不觉。 该回到真实中去了。 小禾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林守溪依旧紧紧地禁锢着她,这个禁锢像是拥抱。 林守溪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他与小禾都没有说话的力气,只是这样躺在泥地里,满身泥水,半点不像修道的仙人,更像两条相濡以沫的鱼。 林守溪也无法描述清现在的心情,这场战斗刚开始时,他心中杂念很多,他甚至希望能突然来一个凶恶的敌人,打断他们的战斗,让他们同仇敌忾,打破心中的隔阂,重新抱拥在一起。 但这个世界不比过去,没那么多危险,天降的危机不能成为他的避风港,他必须直面心头的创伤。 此刻他无比地疲惫,却也前所未有地轻松。 雨水打在背上的痛感忽然消失了。 是雨停了吗? 可雨声好像还在继续…… 他睁开眼,看着小禾的眼,小禾的眼像一面镜子,映出了一个撑伞的白影。 “师祖……” 林守溪轻声开口。 宫语已撑着伞走到了他们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冷淡的目光里带着几分戏谑的意味,似是对年轻人复杂的情感纠葛感到无趣与不屑。 她蹲下身子,看着紧紧缠在一起的少年少女,问:“以前我听过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故事,一直以为是假的,不曾想是错怪了……你们俩,谁是鹬,谁又是蚌呢?” 不知是没有力气还是出于羞愧,他们谁也没有回答。 “那为师就姑且充当这渔翁了。”宫语无奈地笑着,她伸出手,提着林守溪后颈的衣裳,将他与小禾一道毫不吃力地拎了起来,像是一位满载而归的渔夫。 拎着两个人,宫语姿态依旧优雅,她轻描淡写地撑着伞,走过一片狼藉的山野道路,修长莹润的玉腿在雪白的裙摆间若隐若现,摇曳生姿,仿佛她提着的根本不是两个大活人,而是新鲜采摘的花篮。 宫语也算照顾这两位绝世天才的颜面,没有选择去走正路,而是直接顺着千仞绝壁而上,越过万千孔窍中轰鸣的瀑布,回到武当山上。 武当山人烟清寂。 掌门与弟子们为了看热闹一同赶到了山下,却也因此错过了最大的热闹,宫语拎着他们大摇大摆地回房,竟无人得见。 门推开。 宫语直接将他们扔到了地上去。 砰,两人硬生生地砸到地板上,没有砸开。 宫语捡了张椅子,坐上去,习惯性地翘起那双完美的玉腿,淡淡地审视他们,问:“闹够了没有?” 林守溪与小禾对视了一眼,又有些不习惯似地错开了,片刻之后,两人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宫语也没多言,她也懒得充当青天大老爷一样的角色,只抓住林守溪的肩膀,不顾他咬牙痛呼,三下五除二将他从小禾的身上解了下来,动作粗暴地像是在扒少女的衣裳。 锁着她的少年离开身体,小禾嗯哼了一声,竟有种被抢走东西的错觉,忍不住伸手去捉,却是落了空。 宫语抓住了小禾的手,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指了指房间的深处,说:“去换身干净衣裳。” 小禾点点头,她转过身,朝着房间深处走去,脚步虚浮,背影摇晃,像极了一株历经风吹雨打的禾苗。 等小禾简单地沐浴过,换上一身干净的黑衣裳,披着未干的雪白长发走出房间时,宫语已帮林守溪将脱臼的骨头正了回去,正骨的过程很痛苦,他为了不发出声音,还在嘴巴里咬了一块毛巾。 “你也去换身衣服,将这一股泥腥气洗一洗。”宫语将林守溪向前一推。 林守溪骨头依旧痛得厉害,他脚步不稳,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小禾扶住了他。 两人垂着头,谁也没有说话。 林守溪出来的时候,满是泥水的黑衣已换成了一身白色的干净衣袍,他的面颊依旧苍白,嘴唇也不见血色,看上去虚弱得厉害。 “幸好你们境界不高,以后要是人神境了,吵个架还不得把云空山给拆了?” 宫语揉着太阳穴,摇了摇头,一副苦恼的模样。 林守溪与小禾立在她的面前,倒像是两个犯了错的孩子,正在等待老师的训话。 宫语本想说什么,可看着他们这副疲惫的样子,却忍不住摇头,叹气道: “站都站不稳了,还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去休息?” 说着,宫语指了指一边的床榻。 可只是一张床榻…… 也不给他们犹豫的机会,宫语如先前一样将这对少年少女拎起,直接扔到了床上去,林守溪在里,小禾在外,床榻狭窄,两人靠得很近。 身体触碰到床榻,像是人类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反应,他们原本紧绷的身体立刻松懈了下来,与此同时,积压在体内的疲惫与困意跟着席卷了上来,令他们昏昏欲睡,但现在宫语在场,他们也只好强打起精神。 宫语缓缓走到他们的床边,看着榻上的黑衣少女与白衣少年,不由双臂环胸,轻笑着扯过一角锦被垫在臀下,坐到了榻缘。 她伸出手,揪住了林守溪的耳朵,狠狠一拧,问:“我如此帮你打熬体魄,你就这般不禁打?被揍成这样狼狈,不知道的还当是我教得不好呢。” 林守溪耳朵一痛,可师祖在上,他也不敢驳斥,只好道:“是弟子辱没师门了。” 宫语冷哼一声,道:“算了,反正你辱没也是辱没楚映婵的师门,暂时还算不到我头上,只是以后出去打架打输了,别说我教过你就好。” 林守溪知道这是师祖惯常的讥讽与气话,便顺着她的心意应了一声。 这个徒孙该打也打了,该教也教了,宫语对他似乎没有太大批判的心力,而是将目光转向了小禾,她看着这个我见犹怜的漂亮少女,伸手拢了拢她雪白的秀发,问:“你自幼修行,底蕴深厚,一身元赤境也绝非是空中楼阁的伪境,怎么打个浑金境的他这么费劲?” 小禾身体虚弱,机敏依旧,回答道:“因为师尊将他教得太好了。” 她不知道这位道门门主的名字,因为楚映婵与慕师靖都喊她师尊,她虽未拜师,却也入乡随俗,跟着一道喊了。 “呵。” 面对少女的阿谀奉承,见惯了风风雨雨的宫语只是冷笑一声,她抓起小禾的手腕,提了提她腕上的红绳,道:“就算你是真的实力不济,为何不将这红绳解了,在这个世界将它解了,莫说是林守溪,连我恐怕都要忌惮三分呢。” “这……不行的,会疯……”小禾轻声辩解,声音虚弱。 “若在其他地方,你有所忌惮也就算了,现在你清楚,林守溪的血就是你的解药,你解开红绳打败他,然后吸他的血恢复清醒不就好了?”宫语微笑着问。 小禾咬着纤薄的嘴唇,立刻摇头,却是没有说话。 “怎么,觉得残忍么,觉得下不去手么?”宫语轻轻抚摸着小禾漂亮的白发,像是在为一只慵懒的小猫梳理毛发。 她的手轻轻滑过小禾伶仃的背脊,一只陷入少女的腰窝,她一路按揉着,帮她缓解着伤势,一边说:“到底是个小丫头罢了,你一边想要狂风暴雨式的宣泄,一边却又犹犹豫豫,优柔寡断,我要是你啊,定将这坏透了的负心汉真正揍个半死不活。” 小禾将唇抿成一条缝,刚刚放松的身躯又不自觉地绷紧了。 宫语却没有放过她,继续说:“其实你们自己心里都清楚,这场战斗无论多么激烈,归根结底也只是在演戏而已,一场演给彼此看的戏,他欺骗了你,他有罪,想要赎罪,你憎恨他的欺骗,却依旧爱着他,于是作为圣菩萨的你主动贩卖香火让他赎罪,这个香火无论看上去多么高昂,多么刀山火海险峻艰苦,归根结底都只是你心软的产物罢了。” 香火,赎罪…… 似一针见血,小禾与林守溪的眼眸一同颤抖,都不敢与宫语对视,主动逃避。 “小禾,在云空山的时候,你与我说过你的身世,那时候我就觉得,你在心境上颇有问题。” 宫语似是要一口气帮她剔除心头的症状,也不给小禾挣扎的余地,继续说:“你从小生活在艰难的环境里,自给自足,自力更生,看上去独立,但你应该清楚,你始终行走在你姑姑的阴影之下,你的生活不过是她给你的试炼,你的目标不过是她给你的寄托,它们都不是你自己的,你依照着她给你规划的道路走着,走得一丝不苟,看上去独立坚强,实则始终没有真正的主见……当然,这也和你姑姑差劲的教育方式有关。” “我姑姑教得很好的。”小禾觉得她说得有理,但还是立刻帮姑姑辩护。 “少嘴硬,我在云空山任教百年,还被评为过云空山百年名师,论资历,论经验,我都比你更懂。”宫语傲然地说。 小禾听了,立刻想到了叛逆的慕师靖与楚映婵,对这个听上去唬人的头衔产生了怀疑。 当然,宫语也不会告诉他们,她当初在云空山任教,只是出于惯例。每个修真者都须任教数年,带出一批弟子,为修真界做贡献,她也不能免俗,于是她随手收了一男一女两个弟子,分别是后来道门的大师兄和二师姐。 宫语万万没有想到,原本只是想混个几年的她,竟收了两个天才,接下来,在她可有可无的指导之下,这对师兄妹整日在道场闭关,或是打坐修行,或是编撰典籍,或是冶炼丹药,三年里,他们合计发了六十多篇分量不俗的修行文稿,直接带着她从一个小门主冲向了云空山百年名师。 之后,宫语也不太好意思辜负两位弟子的期待,自己也加了把劲,直接混上了道门门主。 她本就是云空山最大的天才之一,这一代的首座更是多次说要将座位继承给她,但她并不想要当什么首座,若非两位弟子太过勤奋,她连道门门主都不想当…… “师尊说我,嗯……缺乏主见么?”小禾认真思考了她说的话,轻声开口,打断了宫语的思绪。 “嗯。” 宫语注视着小禾的侧脸,说:“你姑姑对你太过严苛,也将你安排得太死,她将她的律令强加到你身上,将复仇与妖族的天命大计当作你要毕生孜孜以求的意义,久而久之,你甚至会误以为这是你自己真实的理想,但你有没有想过,你第一次真正想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当然,你姑姑这么做也有好处,她用雷霆手段剔除了你的杂质,让你变得锋芒毕露,你呢,的确变得非常厉害,但这也使你‘残缺’了,也个杀手似的,就是那种平日里让主人下达任务,犯错了让主人打屁股的杀手。” “我才不是……”小禾飞快地反驳。 “还敢顶嘴?” 宫语见自己说了这么多,这丫头还是冥顽不灵,多少有些气恼,不由扬起手,重重落下,打在了少女丰盈的臀上,作为惩罚。 小禾呀了一声,足趾蜷紧,身躯触电般紧绷,她知道自己犯了错,面对这位长辈的责罚,也不敢反驳,只默默受着,宫语不知是出于惩戒少女,还是眷恋于这惊人的绵软,又连打了数下,打得小禾面颊似火。 “住手!” 林守溪忽然开口,道:“云空山百年名师,就这样教育弟子的吗?” 宫语知他在阴阳怪气自己,不由蹙眉,清冷道:“我这是好心帮你呢,你这忘恩负义的孽徒孙!” “那你也不能欺负小禾。”林守溪态度坚决。 “好啊,自家未婚妻态度稍有好转,就过河拆桥,将为师当作牺牲品,哄你老婆开心了?说你是负心汉果然不假!”宫语生气地拧着林守溪的耳朵,道:“我为小禾排忧解难,破解情关,她都没说什么,你插什么嘴?” 林守溪耳朵虽疼,犹自顶嘴:“师祖这般懂情,可有道侣?” “你……” 宫语如遭剑戮,冷冷地盯着林守溪看,也懒得与他斤斤计较,甩出了句‘孽徒’后就推门出去了。 屋内一下子剩林守溪和小禾两人了。 他们凑得很近,身体几乎挨在一起了。 两人迟迟没有说话。 小禾不由想起了师尊刚才的提问“你第一次真正想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想到这个问题,她下颌微抬,看到了林守溪,他也看着她,他们再次对视,这次谁也没有逃避。 孽缘……小禾心想,姑姑有一点无论如何说得也不错——情爱果真是修道之贼。 两人对视了许久,仿佛是刚刚认识,正努力地将对方记住。 忽然,小禾轻轻伸出了手。 林守溪看着少女白皙的、泛着青络的手,有些疑惑,问:“怎么了?” “我帮你解神侍令。”小禾说。 …… 宫语离开之后,掌门们也陆陆续续地回到了道场上,这场武林大会已接近尾声。 武当山掌门作为这片山头的主人,自然要为大会的落幕致辞,顺便再提出修缮武当山的计划,让各家掌门多多少少掏一笔钱出来。 “今日天下武林豪杰齐聚,群贤毕至,高手云集,这样落幕未免也太无趣了。”宫语双手负后,冷淡地说。 众人纷纷望向她。 无论是掌门还是弟子,多多少少可以看出,这位道门领袖此刻似有怨气。 谁能惹恼这位道门门主? 还是说,先前的比试里,她的弟子输给了圣菩萨,使她颜面尽失了? 众人低声议论。 陆树拱手,问:“不知门主大人有何高见?” “没什么高见,只是我想,方才我家徒儿与圣菩萨的战斗不过小打小闹,不够尽兴,不如你们七位掌门合力与我一战,以此作为这场武林大会的落幕。” 宫语的目光扫试过道场,“你们……意下如何?” …… 道门门主于武当山顶战七派掌门,破七派绝学,尽数败之。 这场无论是噱头还是声势都极为浩大的战斗,林守溪与小禾还是在后来才道听途说的,今日的他们只疲惫地躺在床榻上,时睡时醒,等他们终于有力气起床时,武道大会已经散场。 各派掌门还未离去,他们还会在道观住上一晚,明日再陆续离开。 黄昏时分,林守溪找到了小禾。 小禾正在对镜梳妆。 看着小禾的背影,林守溪蓦然想起,自己初见小禾时,这丫头不过十四岁,如今再过一个月,她却要十七了。 林守溪来到了她的身后,拿起了梳子,替她梳发。 梳齿滑入长发,如舟沉入雪海。 林守溪想说什么,小禾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我也有很多话想对你说,但不要在这里,这里不好。”小禾说。 “那去哪里?”林守溪问。 “老地方。”小禾说。 林守溪明白,她是主动约自己稍后在酒楼见面。 “你上次不是说不喜欢吃那里的虾么?”林守溪好奇地问。 小禾细秀的眉蹙起,透过镜子的反射看他,一切尽在不言中,林守溪识趣闭嘴,没有多问。 “天黑之前必须来,不许迟到,若迟到了,我可不会原谅你。” 分别之时,小禾认真地嘱咐了这一句,说完之后,她转身离开。 哪次迟到的是我了……林守溪对于她恶人先告状的行径感到不满,不过小禾终于情绪稳定,他也没敢妄言,先依着就是。 这一次,小禾的确提前去了。 她倚靠着一面旗杆,望着远处的夕阳坠过云层留下的轨迹,安静地等待。 林守溪也未刻意推迟时间,他穿着干净整洁的白衣裳,快步顺着山道走下,心中思考着稍后要对小禾说些什么。 可来到山脚时,林守溪的心忽然生出了一丝警意。 事实上,这几天,他或多或少感受到一种危险的警意,他原本以为这种警意来自小禾,但…… 忽然,林守溪俯下身,拨开碎草地,蘸起什么,放在鼻尖闻了闻。 血…… 是血的气味! 还很新鲜! 林守溪痛苦微缩,他抬起头,沿着血迹疾走,很快,他在小林子里找到了一个人,一个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人。 林守溪神色一变。 他并不认得这个人,但他发现,这个人身上穿着和他一样的衣服! 道门的人? 林守溪连忙来到他的身边,将那人扶起,用手触了触他的人中处……还有鼻息! “你怎么了?”林守溪连忙给他注入了一道真气,疾声问。 真气入体,这个身负重伤的弟子回光返照般睁眼,他抓着林守溪的手,也认出了他身上穿的衣服,此人如握救命稻草,用尽力气道:“快去禀报门主,道门……出事了!” 第两百三十三章:凛锋出鞘 暗红的夕阳透过苍翠的树冠射入林间,腐叶积厚的密林透着腥气,这位道门弟子的生命也像林间稀薄的夕色一样,随时要沉入永久的黑暗。 林守溪试图帮他止血疗伤,可他很快发现,这个弟子的伤势远比他想象中更重,他的经脉尽断,五脏六腑移位,仅剩一气已是奇迹。 “道门出什么事了?”林守溪立刻问。 道门乃天下正道魁首,实力雄厚,近日其余七大门派也聚首武当,谁又敢对道门下手? 弟子紧紧地抓着他的手,他似已听不清林守溪说话,只是重复道:“禀告门主……道门出事了……” 如此重复了数句,这弟子的气息渐渐微弱,林守溪想着尚在道门的师兄师姐,心急如焚,他不敢再耽搁,反握住这弟子的手,言简意赅地说:“我已知晓,我这就去禀告门主,我们会为你报仇!” 弟子伤势太重,似没听清这句话,死亡之前,他涣散的眼神再度凝起,好像真的清醒了,迸射出回光返照似的光,他颤声道: “快逃!” 瞳孔中的神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浓烈的死亡,它刀匕般刺入林守溪的心,令他也猛地醒悟了过来。 他伤都这么重了,怎么可能逃到武当山?他的血已经滴到山道上了,又因何折返,被挪到这远处的密林里? 本就离奇的事情瞬间变得蹊跷而突兀,几乎同时,这些蹊跷转化为了实质的锋芒。 林守溪抬起头。 夕阳斜照下的密林里,数道人影鬼魅般凭空出现,他们身披黑袍,出鞘的刀剑已在手中,明晃晃的剑光在暮色间显得尤为刺眼。 这本就是陷阱,猎杀他的陷阱! 陷阱并不可怕,它虽突然,却并不在意料之外,真正在意料之外的,是这些杀手的境界! 虽还未交锋,但只是气机遥锁,林守溪就能感受到,他们的境界远比他想象中更强。 甚至比各大门派的掌门更强! 他们是从哪里来的?为何凭空冒出了这么多的高手? 回答他的只有刀刃。 偏僻的密林里,杀手们一涌而来,黑色的衣袍一如提前降临的夜色,遮蔽残存的夕阳,罩向了形单影只的少年。 林守溪也已冷静,他不闪不避,湛宫同时出鞘,迎了上去。 白刃交击之音响彻密林。 …… 深青色的布旗在晚风中飘动,上面的‘酒’字挥洒写意,朱红色的酒楼里已提前点起了灯,酒客推杯换盏,往来不歇。 小禾静静地站在旗杆边,眼前的道路烟尘喧嚣,夕阳远时像在天边,近时只像在路的尽头。 她等待着林守溪。 夕阳一刻不停地下坠着,约好的少年却迟迟没有到来。 “又在搞什么名堂?” 小禾细月般的眉淡淡地蹙起,透着不悦之色,她双臂环胸,心想他这是在报复自己前两次迟到么?这也太幼稚了吧? 小禾默默等着,眼睁睁看着天边如火如荼的晚霞一点点变暗。 她正等着无聊时,一个额头贴符的长袍方士恰好路过,支着杆旗子,上面写着‘鬼谷遗风’四字。 “算财运,算仕途,算姻缘了啊……不准不要钱……”方士吆喝着,听上去不像是算命,更像是卖瓜的。 小禾过去虽也找人算过,但她并不相信一个生辰八字可以看出这么多,只是觉得这很有趣,将它当作一场游戏而已。 方士见这清秀少女瞥了他一眼,多年的经验让他有种来生意了的感觉,他立刻问:“姑娘要起一卦吗?” “不必。”小禾拒绝了。 “姑娘是觉得小道算不准?”方士问。 “你觉得你算得准吗?”小禾反问。 “当然准,小道平生相人无数,无一不准!”方士振振有词。 “那为何你这般清贫?你算得了别人的机缘财路,算不清自己的?”小禾淡淡道。 “这……”方士露出了为难之色,他习惯性掐着手指,说:“算人讲究一个心无旁骛嘛……举个例子,这头石狮子,我站在这里,可以看清楚它的牙齿、毛发、眼睛,可以探究清它的来龙去脉,但我若想看清自己,却至少得借助一面镜子,外貌已是如此,何况人心?人无法抑制自己的心,不让你想什么你偏会想什么,做不到心无旁骛如何算的准?所以小道只能算人,不能算己。” 小禾听了,觉得有几分道理,又觉得像在诡辩,不过闲着也是闲着,她犹豫之下还是同意了。 只不过她给的并不是自己的生辰八字,而是林守溪的。 方士接过生辰八字,立刻皱起了眉。 “看出什么了吗?”小禾问。 方士没有直接回答,他像是看到了什么千古难题,直接席地而坐,拿出纸笔,当场演算了起来,如在书写一篇文章。 小禾也不急,静静等着,看他能说出个什么名堂。 “的确有劫,还是大劫,超乎想象的大!”方士终于开口,声音都在发抖。 “那消灾的符是不是也很贵?”小禾似早有预料,问。 “不,小道可没危言耸听,这劫太大了,小道手上可卖不出能消灾解难的符。”方士不断摇头,脸上的惊恐之色不似作伪。 “是什么劫?说说看?”小禾问。 “小道不知,小道只看一眼,就觉得心神惶恐,若看多了,怕是要疯。”方士佝偻着身子,连连摇头。 “这劫会在什么时候应验呢?”小禾再问。 “小道不知,但这黑星欺命,食月之像渐成……应是近年无疑了。”方士惴惴不安地说。 近年…… 小禾心想,若是林守溪今日不来,那这所谓大劫今天就能应验了,可不需要多等两年。 见这方士对所谓的劫难语焉不详,小禾也未多加追问,说起了其他的:“除了劫难,你还看出点别的什么吗?譬如姻缘之类的。” “姻缘啊……”方士犹豫了一会儿,问:“小道的确看出了些门道,只是……不知当讲不当讲。” “尽管讲。”小禾直截了当道。 “这是姑娘的八字?”方士又确认了一下。 “是。”小禾点头。 “那……姑娘以后,可能会喜欢上一位……”方士似有些难以启齿:“有妇之夫。” 小禾秀眉蹙起,她将这命代入林守溪,想不太明白,只当这方士胡扯。 “那这八字的桃花运如何?”小禾又问。 “桃花啊……姑娘容貌秀美,天下仰慕者众,但……真正能盛放的,却只有一朵。”方士说。 “那个有妇之夫?”小禾问。 “是。”方士坚定地说。 又算错了……林守溪的桃花简直旺盛得令人发指,身边聚着的都是不世出的大美人,怎会只有一朵? 听到这里,小禾仅有的兴趣也被消磨掉了,她可不想再听这方士胡扯了,给了钱,将他打发走,方士临走之前,还忧心忡忡地嘱咐她这两年一定要小心,有弥天大难要来。 方士离开之后,小禾很快将这件事忘了,继续等待林守溪。 天渐暗,远处的夕阳只剩下一个微小的轮廓,似乎只要眨眨眼,就能将它轻而易举地抹去。 林守溪还是没有来。 这是……怎么了? 倚着酒杆,身旁的人来来往往,少女倍感孤独。 忽地,一阵细碎的马蹄声在耳旁响起,小禾侧过目光,发现身边不知何时停着一头高大的骏马,马上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姑娘笑看着她,顾盼神飞。 “这位姑娘可是在等人?”马上的少女道。 小禾轻轻点头。 “等的可是位白衣裳,清秀俊气,佩着柄长剑的公子?”马上的少女再问。 “你见过他?”小禾神色警觉。 “嗯,我刚刚在街那头看到了这么一位公子,他像是要去什么地方,只是犹豫不前的。”少女笑了笑,说:“我沿着那条街走过来,瞧见你一直往那张望,猜测你是在等他,不曾想真让我猜中了。” “他呢?他去哪里了?”小禾银牙轻咬,心中预感不祥。 “他走了。”少女平静的声音像一把刀子,递了过去。 …… 刀锋递来,从树隙间落下,银色的刀芒徐徐绽开,如月直坠,朝着林守溪的天灵盖斩来。 与之一同而来的,还有数柄从黑夜中刺出的尖刀。 杀手比他最初认为的更多,至少有十多名,每一位都经过刻苦的训练,配合默契,他们联袂出手,刀锋的绞杀接踵而至,几乎不给人任何的喘息空间,若今夜围杀的不是林守溪,而是一个普通高手,那这高手的身体恐怕早已被切成几万片了。 杀手自树上跃下的一刀扑了空。 林守溪不知何时已绕到他的身后,一个肩撞将他撞得站立不稳,跌倒在地,接着被林守溪踩住后背,一刀捅入脖颈,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 接着,他的尸体又被林守溪顺势挑起,抡腿一拂,扫向其余围攻来的人群,混淆他们的视线。 杀手们齐齐出刀,将飞来的尸体斩碎,可只是一个晃神,这少年又不见了踪影,下一刻,某个杀手的后颈寒毛根根竖起,他感知到有林守溪出现在他身后了,可肢体却来不及做出反应,幸好,他的咽喉反应极快,发出了声音,有幸在临死前惨叫出声了。 先前,四位杀手自密林间突兀出现,他们一声令下,潜伏在远处的其他人也尽数冒头,朝林守溪围攻过来,刀剑齐出,形成了密不透风的铁桶。 明明是他们在围攻林守溪,可战斗真正开始以后,攻守却倒转了过来。 每一次进攻,林守溪都似刀锋般插入人群,以雷霆般凌厉的手段直取杀手性命,他们都是高手,可林守溪的出招他们却根本看不清楚,须臾之间就会毙命,战斗没开始多久,林守溪的脚边已堆了五六具杀手的尸体。 杀手们虽训练有素,可终究是人,看到同伴被鸡崽子一样轻而易举地捏死,杀手们的心也飞速地崩溃着,有的人拿刀的手已开始颤抖。 更要命的是,有一个杀手用尽毕生所学,终于捡了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一刀斩中了林守溪的手背,可他的刀却只斩破了他的衣裳,连皮肉之伤都未能留下,反倒是这柄价格不菲的钢刀断裂了…… 这一幕令所见者无不胆战心惊。 他们早就知道今夜要杀的是过去的魔门传人林守溪,为此,许多杀手还兴奋得整夜无眠,但现在,真正面对着这位传说中的少年,他们只想逃走。 杀手们心慌意乱间,又一记惨叫声响起,一个头颅被断颈处喷薄的血水顶着,飞了起来,在树干上砸了个粉碎。 林守溪振掉剑上的血,目光越过战战兢兢的杀手人群,来到了更后方。 “你们还要躲到什么时候?”林守溪冷冷地问。 最开始出现的四名杀手始终没有动手,他们才是真正的高手。 面对着林守溪的发问,杀手们没有理会。 林守溪同样没指望得到什么回答,他借着说话的间隙换了口气,目光遥锁某处黑暗,身影骤动如雷,人与剑合二为一,一道扑去。 被连杀了七八个人的杀手群哪怕配合得再精妙也无法阻挡林守溪的进攻,被他顷刻冲出了缺口。 杀手不来找他,他就去找他们! 他冲出去的同时,数缕毒雾箭状喷来,刺向林守溪,他以真气将大部分剧毒振开,可仍有漏网之毒波及身躯,这些毒是南疆传来的,稍稍吸入就会出现幻觉,但它们无法侵蚀林守溪,他的内鼎可以轻易地炼制解药。 林守溪主动出击,杀手们再无法隔岸观火,不得不亲自应对。 甫一交手,林守溪就感觉到了不对劲。 这些杀手比他想象中还要再强一些,甚至强过了各大门派的掌门人! 他们到底是哪里来的? 没时间想这么多了,林守溪打算先将最棘手的杀掉,然后设法活捉一人,逼问来历。 他直接用上了白瞳黑凰剑经,对着其中一人穷追猛打,此人虽强,但在林守溪面前还是逊色,被逼得不但后退。可他退的速度比不上林守溪追击的速度,刀锋及颈之时,这杀手忽地站立不动。 林守溪一剑刺穿了他的身躯。 异变忽生。 被他刺穿的身躯倒在地上,哪里是血肉之躯,赫然是一个草人罢了。 “李代桃僵之术?”林守溪皱眉,以为这是民间方术,但很快,他也反应了过来:“不,不对,这是……” 林守溪思考间,其余三位杀手也已追击过来,将他围住。 三人一齐出剑。 林守溪以立甲御剑术将他们的进攻路数尽数封死,他以守代攻,非但丝毫不落下风,偶尔的倒戈一击反倒令这些杀手叫苦不迭。 激烈的战斗无法产生战果,杀手的心弦在长时间的紧绷后不由急躁起来,他取出一张符箓,挥手一扔,念动咒语,大喊道: “五行尸解!” 话音才落,另外三个杀手齐声疾呼:“不可!” 符箓遇风自燃,飞快烧完,道法却没有响应。 见到这一幕,林守溪猛地醒悟过来,先前令他感到不可思议的猜想在脑海中顷刻坐实! “你们是神山中人?!”林守溪脱口而出。 五行道法是神山的法术,他曾见假的云真人用过,这类法术的施展需要得到祖师遗蜕的回应,这个世界根本没有祖师遗蜕,所以他的五行道法也自然而然地失效了! 他们来自神山,所以境界修为如此出类拔萃。 可是…… 他们是从哪里来的? “你不愧是道门门主的亲传弟子,剑术体魄都远在预料之上,难怪时大神女都如此看重你。”一位杀手叹息着开口,算是变相承认了身份。 “你们到底想做什么?”林守溪寒声问。 “你不需要知道答案,你只需要知道这里是你的埋骨之地。” 一位杀手冷冷开口,将手中满是豁口的剑扔掉,从腰侧抽出了两柄淬毒的匕首。 身份已被点破,他们出手再无顾忌,各个全力以赴,要将这难缠的黑衣少年斩杀于此。 林守溪向着身后看了一眼。 天边,最后一丝夕阳的轮廓也无法看见,它彻彻底底地沉入了山谷。 天黑了。 …… “你亲眼看到他走了?” 酒楼前,小禾轻声发问,问话时唇都在微微颤抖。 “当然,他走之前犹豫了很久,走之后的样子却又失落极了。”马上的少女说:“我看得出来,他心事重重的。” 小禾低着头,没有说话。 少女看着她,说:“若我没有猜错,你们应是道侣吧,是吵架了么?” 小禾依旧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喃喃自语:“他为什么要走?” 少女骑在马背上,悠悠地看着她,忽然笑道:“我兴许能给姑娘答案。” 小禾看向了她,似是询问。 “我听说过一个故事。”马背上的少女轻轻开口,说:“故事里说,有一个士兵喜欢上了一位郡主,郡主说,你只要在我家门口站一百日,我就愿意纡尊降贵下嫁于你,士兵等了九十九天,却在最后一天离去了……你可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小禾问。 “故事里的郡主也困惑不解,于是她托人去向士兵询问缘由,士兵说,他等待九十九天是为了证明自己爱她,最后一天离开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少女盯着小禾,露出了微笑,意味深长地问:“姑娘……明白了吗?” 小禾若有所思,片刻后点点头,说:“我明白了。” 少女神色一亮,立刻推波助澜道:“他既然如此在乎自己的尊严,你就尊重他吧,情爱一事,只要有一丝不圆满也是不圆满,不可强求的。” “不,我明白的不是这个。”小禾眼眸渐渐眯起。 “哦?那你明白了什么?”少女也颇为好奇。 “士兵已等了九十九天,怎么可能在最后一天放弃?一定是某个邻国的皇子看上了她,想要强取豪夺,所以赶走了等待的士兵!”小禾振振有词地说。 少女嘴角扯了扯,她只是想给这姑娘讲个寓言故事啊,她怎么…… 说着说着,只见小禾的眼睛越来越亮,她望向武当山的方向,不祥的预感像是心底浮现出的幽灵,她的手不自觉地放到了腰间的剑上,握紧,似真的从故事中悟到了什么,警觉道: “他不可能不来的……出事了,他一定是出事了!” “出事?”马背上的少女也紧张了起来:“出什么事?我刚刚还看到他呢,他好着呢,姑娘切莫胡思乱想,你现在若去追,反倒助长他人威风,不美。” 小禾却没有理会,她看着夕阳彻底沉入谷底,不再等待,朝着武当山飞掠而去。 少女策马去追,问:“姑娘不相信我吗?” “我凭什么相信你?” 小禾冷冷反问,她向着街道那头掠去,头也没回。 她也并非是全然不相信这陌生少女所言,只是他们之间已经历了太多误会,哪怕这一次是真的,她也要当面与他问个清楚! 少女勒住了马,遥望小禾远去的背影,轻声叹气: “真麻烦啊……” 一边叹息,她一边解下了腰间的筒箭,拉动,一粒烟火升空而去。 小禾一路飞掠,她冲入某一条清寂的巷子时,脚步骤停。 巷子两侧,黑衣杀手幽灵般浮现墙上,佩刀,或蹲或立。 杀意盎然,长街如裂! 第两百三十四章:武当山上 大雨已歇,残月高悬。 镇角的街巷落叶满地,月光和风都透不进去,死寂得吓人。 小禾站在这条棺材般的长街上,拔出了剑,街道两旁院墙上站满了杀手,他们裹着黑袍,像索命的无常。 武当山举办武林大会,八大门派掌门齐聚于此,这些杀手是如何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混进来的?小禾心中困惑,她能感知到,这其中还藏着数位实力极强的杀手。 剑拔弩张的杀意凝结,整条街巷的温度瞬间降到冰点。 身后,马蹄声响起。 小禾冷冷回头,看见先前的少女悠哉悠哉地骑马过来,停在了她身后的数丈处,弯起唇,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 “你究竟是什么人?”小禾侧立着,寒冷的目光直视马背上的少女,似要将她屠戮。 “你不知道我是谁,但我可知道你是谁。” 少女笑意更盛,她说:“巫姑娘,你天生丽质,有倾世之姿,何必这般素朴装扮,令你平白无故蒙上尘埃呢?不妨展露真容,让大家看一看,巫家大小姐究竟何等颜色。” 小禾眸光一凝,也飞快反应了过来,手中刀匕捏得更紧,“你们是神山中人?” 刀匕已现,马背上的少女也没有半点要隐瞒的意思,她身处异乡,心中也有压抑,如今看着这被团团包围的少女,倒是说起了往事。 “去年编撰神山邸报时,我也有参与,编到神女榜时,山内就有人在传,说是楚映婵的身边多了位少女,清艳绝伦,还是稀有的雪白头发,此事传得神乎其神,传到后面,都快说成是洛仙转世,天女重生了,当初我就心生好奇,想是怎样的妖女,又生了怎样颠倒众生的模样,所以这次任务,我就主动揽下了,可惜……” 少女打量着眼前伪装了相貌的小禾,失望之色溢于言表,她这才想起了什么,哦了一声,说:“对了,我的名字叫荆妍,你过去可能没听过我的名字,但以后……” “神女榜就是你编的?”小禾打断了她的话。 自称荆妍的少女一愣,没想到她关心的点竟然在这里,以她的能力当然不是神女榜的主笔,只不过是参与写稿而已,但现在异国他乡,查无对证,她直接承认: “没错,正是我编撰的。” “那你更该死了!”小禾冰冷发话。 知道她的底细之后,小禾不再与此人废话,擒贼先擒王,她甚至没去看满街的杀手,直接纵跃而起,斩开那高头大马粗重喷吐的白色鼻息,刺向马背上的少女。 荆妍见她如此托大,神色更加寒冷。 找死…… 我要杀了她,我要完美地完成师尊交代的任务,我要证明我比贺瑶琴更强……荆妍如此想着,打了个响指,下达了命令的声音透着怨怒:“杀!” 杀字如燧石间迸出的火焰。 命令下达的瞬间,静如雕塑的杀手们几乎同时动了,他们或凌空飞跃,拔剑刺来,或跳下高墙潜行逼近,剑刃发出的轻微响声带着奇异的律动,仿佛下一刻就能将这娇小少女的生息斩灭。 小禾毫不惧怕,不去管身后,只对准荆妍,手中的剑斩出数丈长芒。 荆妍知道自己不是她的对手,但巫幼禾也绝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就战胜她,她只要稍稍支撑片刻,接踵而至的杀手们就会令她陷入苦战。 荆妍一手勒住缰绳,一手拔出宝剑,对空一挡,截住少女当空斩来的剑。 剑与剑相撞。 剑光顷刻炸开,剑气激射,两柄剑一横一竖相互抵着,力量在两人间对抗,骏马也受了巨力,惨嘶一声,险些四蹄跪地,荆妍气丸飞转,夹紧马背,用尽全力一挥,将飞跃而来的少女压回地面。 小禾双足落地,倒滑而去,所过之处,砖片尽数碾为齑粉。 一剑无果,小禾并未追击,而是重重地踏出一步,将满地砖粉震起,接着挥剑横扫。碾碎的砖片被剑风一卷,顷刻喧腾,俨然化作了一场尘暴,罩向荆妍。 “扬沙这样的手段,不过江湖下作伎俩而已,你以为可以凭此脱逃?”荆妍冷笑,并指一分,直接将那灰蒙蒙的沙尘斩开。 接着,她愣住了。 尘埃飞快消散,可是小禾却已无影无踪。 带剑的刺客追到此处,同样惊讶,那少女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这样消失了吗? “不,不可能,她肯定还在巷子里!”荆妍决不相信,她可以这样堂而皇之地逃走,但…… 接着,荆妍想到了某种可能。 那小姑娘也是黑衣,难道说,她趁着扬沙的间隙,遮住了面容,伪装成杀手混入了人群? 她怎么会有这么快的易容手段? 不过若是真的如此,那她现在定会逆着人群,偷偷潜往武当山! “封住这条街,谁也不准出去,违令者杀无赦!”荆妍飞快地下达命令。 可惜她只猜对了一半。 小禾的确趁着沙尘腾起的间隙易了模样,混入了人群,但她没想逃。 荆妍看向武当山方向的瞬间,一道剑光在她身侧骤然腾起,荆妍大惊,意识到不妙,反手持剑去挡,却是挡了个空。 原来小禾这是虚晃一枪,等荆妍回神时,她已立在了马背上。 荆妍还想持剑刺向她,小禾却已当机立断,抓住了她的手腕,猛地一拧,骨裂声响起,荆妍直接被掀翻,坠下了马背。小禾一把抓紧缰绳,将剑刺入马臀,骏马受惊嘶叫,四蹄离地奋起,接着疯了似地发足狂奔,直接踩踏过荆妍的身躯,在少女凄厉的惨叫声中,迎着满巷的刀刃,冲向武当山的方向。 小禾夹紧马腹,随手取出了一根发绳,将满头青丝一握,干脆利落地扎成马尾。 她在马背上伏第了身子,以剑配合着疯马开路,洪流般直接冲出了街巷,她目光遥望武当山的方向,轻声说:“等我。” …… “拦住他!别让他逃了!” 武当山下,杀手的厉喝声将黑夜撕开口子。 战局仍在持续。 林守溪脚边堆积的尸体越来越多,原本密如铁桶的杀手已被撕开了口子,林守溪身形飘然后退,显然不想与那些神山来的高手再做纠缠,想要伺机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四名杀手联袂围攻上去,气势惊人。 可电光火石的瞬间,林守溪却是悍然倒戈,直接持着湛宫,毫无畏惧地朝着那四名杀手撞去。 若非他体魄强韧,这简直是自杀一般的打法。 但林守溪偏偏靠着这副岩石般强韧的躯体冲入了四人的合围里,他精准地选中了其中最弱的一個,一剑斩去,丝毫不顾其他人对着他身躯落下的剑。 那弟子大惊,没想到他会突然回击,以一敌四,未及反应,直觉左肩刺痛,他惊然回首,发现自己的左臂竟被直接斩断,脱离身躯,洒着鲜血飞了出去。 “啊——” 惨叫声在密林中撕心裂肺地响起,所幸林守溪横抹的一剑被其他人拦住,否则这名弟子定会命丧当场! 为了斩去他的一臂,林守溪也被迫以身躯接剑,他铜墙铁壁般的身躯抵住了入侵的锋刃,却还是不可避免地留下血痕,可他却似浑不知痛,直接在四人中横突猛撞,同时与这四名单论境界而言并不输他的人进行生死相搏。 “贺师姐说得果然没错,这根本就是怪物……” “明明境界相差无几,为何差距这么大?” “得天独厚的窃命之人罢了!” 弟子们轻微的交谈声在战斗的间隙响起,又被钢铁的碰撞声炸碎,他们很快发现,这个名叫林守溪的少年面对他们的围攻,根本没想逃走,非但没想逃,还想以一敌四将他们全歼! 何等狂妄的想法! 这四名弟子在过去的世界虽排不上号,但来这里的几个月里,实实在在地尝到了真正天之骄子的滋味,除了师父之外,他们几乎是举世无敌的,他们沉浸在这种愉悦里,对神山再无半点留念。 可今夜,林守溪却将他们硬生生地打回现实中去! 若非师父与大师姐将他们苦训数月,使得他们拥有天衣无缝的精妙配合,否则今夜恐怕早就被各个击破,一一斩下头颅了。 可饶是如此,他们四人合力,竟杀不掉一个同境之人,反而有弟子被斩去了一臂,这大大动摇了他们的信心。 战斗中,四名弟子交换了眼神,似下了某种决意,同时停手、后撤,大喝道:“结阵!” 命令下达,四名弟子弹丸般弹开,一道道紫色的线纵横交错而过,将他们连接在了一起。 林守溪立在血水横流的密林里,轻轻吐出一口浊气,他缓缓抬头,杀意凛然的眼睛寒冷地扫过结阵的四人,狭刀般的眉头已然皱紧。 他立起湛宫,白瞳黑凰剑经在体内运转,剑意充斥经脉,激得少年墨发飞扬。 他同样做好了决战的准备。 正当林守溪要出剑之时,神色却是微变。 他敏锐地感知到了一抹杀意,一抹来自密林更深处的杀意! 杀手不止四人! 还有人始终躲在暗处,伺机出手! 那人隐藏得极好,待林守溪发现之时,那抹杀意已如弦上之箭,凝为了针芒般微小而锋利的一点。 同样,这四名弟子结的阵法并非进攻的阵法,而是困守之阵,他们只需要将林守溪困在原地三息,三息之后,杀招就会从天而降,精准地轰杀在这少年漂亮的皮囊上,之后,哪怕他体魄再如何强悍,也非死即残! “你刚刚若是逃走,我们兴许拦不住你,可你非要狂妄自大,想将我们全歼,你真以为以你之能,可以做到吗?”弟子只觉胜券在握,冷嘲热讽,笑个不止。 不给林守溪任何喘息与思考的机会,弟子对着林间厉喝:“动手!” 预料之中的杀招却没有到来。 弟子皱起眉,大喝:“还等什么,快动手!” 他们还不知道,那名潜伏在密林深处的弟子已失去了动手的能力。 就在刚才,他手持着符弓,隐藏在大树之上,全神贯注地盯着林守溪之时,一个鬼魅般的身影在他身后悄无声息地浮现,并在他耳边发出恶魔般的低语: “我最讨厌暗箭伤人的卑鄙之徒了。” 少女银铃般动听的声音对他而言却是死亡的宣判。 什么声音都来不及发出,剑锋已抹过他的脖子,这名负责暗杀的弟子脖颈被直接切断,脱离身躯,坠下大树。旋转着坠落的时候,他意识还未断裂,逐渐涣散的眼珠里,他看到了缺失掉头颅的残躯,看到了头颅旁杀神般的雪发少女,接着,他后脑勺受到重击,西瓜般在岩石上砸了个粉碎。 小禾吹去了刃上的血。 鲜血珠子般坠地。 少女垂下锋刃,轻盈地跃出了茂密的丛林,来到林守溪身边,与他并肩而立,寒气逼人的目光扫过那四名肝胆欲裂的弟子,薄唇翕动,发出淡漠的问话: “他一人无法全歼你们,加上我,够吗?” …… “你怎么一点不吃惊?”小禾见林守溪只是平静微笑,不悦地瘪了瘪唇。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林守溪笃定地说。 “为什么?你敢爽约于我,就不怕我一气之下走掉,再也不见你?”小禾轻哼一声,幽幽发问。 “因为我相信小禾。”林守溪说。 小禾原本都打好了冷嘲热讽的腹稿,此刻面对着他言简意赅的话语,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她咬着樱唇,说:“看来还是那天下手太轻,没把你这巧言令色的性子调教好。” 林守溪也未反驳,只是看着她傲娇的模样,笑了笑。 小禾秀眉轻挑,又问:“本姑娘救你于危难之间,你该如何报答恩情?” “姑娘大恩大德,在下无以为报,唯有……” “唯有什么?” “涌泉相报?” “……” 小禾眼眸眯起,觉得自己听懂了,一时间杀意盎然,一副要弃那四名弟子不顾,先拿身边这少年开刀的架势。 “你们够了!” 密林之中,弟子们忍无可忍,心弦崩裂,开口呵斥。 小禾到来之后,这场战斗的天平已经失衡,死亡随时要降临到这四名弟子的身上,他们一边恐惧着,一边还要看这对小夫妻打情骂俏,心情之复杂难以言表。 “既然你们这么急着找死,那就成全你们!”少女收敛了神色。 小禾一路策马而来,那匹重伤发疯的骏马在进入密林前就已撞树而死,她一路奔波,此刻哪怕尽力克制,胸脯依旧因为劳累起伏个不歇。 但与林守溪配合,杀死这四人依旧绰绰有余。 所有人都清楚这一点。 四名杀手弟子拿剑的手已开始颤抖。 屠戮即将开始时,四名弟子的心即将崩溃之际,武当山上,忽然响起了一道照彻苍穹的猩红色亮芒。 亮芒并不刺眼,更像是一朵饱吸了光不断扩张的红云,它突兀地出现在武当山上空,细看之下,这多红云七窍凹陷,呈现着巨型骷颅的形状,它与武当山相比依旧显得巨大,浪潮般的云絮沿着它的表面细密翻滚,宛若妖世浮屠于山顶降生,要张开血盆巨口将这整座大山囫囵吞下。 林守溪与小禾神色凛然,如临大敌。 这四名弟子见到这骇人的一幕,却是如逢大赦,个个欣喜若狂。 “出世了,那件杀神的兵器终于出世了!完了,你们师尊完了!在这个世界里,任何人都逃不过那件兵器的刺杀,哪怕是神明也不行!”弟子癫狂地大叫,若无敌人当前,他恨不得跪在地上,对着这座山岳顶礼膜拜。 “兵器?” 没有什么关联,但林守溪还是第一时间想到了当初圣壤殿的见闻。 在他与慕师靖要离开圣壤殿时,赞佩神女告诉了他们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恶泉大牢的鬼狱刺失窃了。 圣壤殿曾试图打造杀神的兵器,但锻造的过程极为艰难,产生了不少残次品,鬼狱刺就是其中之一,在那个世界,这样的残次品并不强大,莫说是杀神,人神境的修士都可以应对,但在这里…… “师祖……” 林守溪心弦紧绷。 早该料到的……这场刺杀规模准备甚久,规模甚大,又怎会只针对他与小禾?幕后黑手真正的目标始终只有一个——师祖! 他们在武当山下与杀手纠缠之际,一场更可怕的刺杀已在武当山上展开了! 待他们回过神时,红云已铺满天空,其中暗金色的电弧闪烁不定,仿佛酝酿着一场更可怕的风暴。 这四个杀手弟子的生命与师祖的安危相比微不足道。 没有任何犹豫,林守溪与小禾直接夺路而出,向武当山上冲去。 可行至半山腰,他们的去路却又被阻断了。 除了峨眉山掌门外,其余六大门派的掌门皆聚在这里,他们身负兵刃,望着林守溪与小禾,面色如铁。 …… 与此同时。 武当山之巅。 宫语如雾的幂篱已被雷电与狂风所撕去,她站在金红交错的电光里,双手负后,裙袍翻飞,修长的玉腿立于嵯峨山石之上,一柄古意盎然的长剑悬停在她的身侧。 宫语目视前方,冷傲仙靥凛然出尘。 她的正对面,一个黑袍女子孤零零地立着,看上去娇小瘦弱,随时要被风吹走,她解下漆黑的兜帽,露出了苍红的发丝与微笑的唇。 风雷汇聚武当山。 第两百三十五章:炼狱之门 半个时辰前,宫语尚在厢房小憩,大雨之后的武当山透着落木的香气,令人感到倦怠。 她本想去偷偷瞧一瞧林守溪与小禾的约会,但犹豫之下,她还是自重身份,没有动身前往,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她没有信心可以完美隐匿,不被发现。 这三百年,她是从大风大浪中走来的,她本该历经红尘劫数心如波澜不惊,但不知为何,想起这些少年少女情窦初开的纠葛,她竟会露出感同身受般的微笑。 这种心事若让林守溪知道,定又会招来诸如‘师祖,你懂什么?’之类的嘲讽。 宫语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想,只好将它归因于林守溪——关心师父转世后的终身大事,是她应当做的。 夕阳不断下垂。 宫语闭上眼,回忆着林守溪与小禾的那场战斗,彼时天地风雨,她隐约感到了一抹杀机,稍纵即逝,那时她猜测有人要刺杀她,始终戒备,可一直等到林守溪与小禾力气用尽,倒在泥地里,杀机也未复现。 她没有放松警惕,回武当山后,又以武林大会闭幕为名,邀战七大门派的掌门人,用他们最登峰造极的武学将他们击败,这种打法对她而言也极耗真气,可败完七位掌门之后,那缕杀机依旧没有出现。 兴许是想多了。 宫语放松下了心神,临窗眺望夕阳,意识随着沉沉的暮色一同下坠,昏昏欲睡。 合上眼的瞬间。 耳畔传来一声衅笑。 宫语微凛。 睁眼。 世界忽然变得一片火红。 窗外的夕阳变成了黑色,边缘处生出了数百根柔软的触手,在炼狱般的世界里舞动。 它不再是太阳,而是成了趴在地平线上偷窥世界的魔鬼,随时要降临大地,将亿万生灵吞噬。 宫语想起小的时候,她父亲给她讲过的故事,那是父亲幼年的往事,他与数百个孩子被关在大山的洞窟里,解剖怪物的尸体,灾难降临的那天,他在灰雾中看到了一颗长满触手的太阳。 小时候的她以为这是父亲给她编造的鬼故事,但她还是被吓到了,很长一段时间,她不敢抬头看太阳和月亮,生怕它们长出触手,对她露出诡异的笑。 遥远的幼年恐惧被幻醒,刹那间,宫语有毛骨悚然之感。 多年生死磨砺的战斗经验在这一刻压过了本能的恐惧,她猛地清醒,意识到这应是‘幻境’。 “破!” 宫语伸出一指,神妙指,对空点去。 天空炸开。 厢房的屋顶被瞬间衔去,铺天盖地的红光点燃了她的眼睛。 一息之后。 宫语出现在了断头的玄武像上,足尖点于蛇首,回眸自己厢房的位置。 古雅精巧的厢房在先前虚实交错的瞬间被摧毁殆尽,深坑废墟上,大地开裂,火焰纵横交错地燃烧着,似是地心涌出的火,已将满园的古树尽数点燃,这些历尽沧桑的古树在燃烧之前就已枯萎,树干与树叶成了炭黑之色,他们在这里生长了数百年,一代代道士们甚至将它们视为前辈,今天,它们迎来了末日。 望着这骇人的一幕,宫语瞳孔微凝,纵是道心如水也不免震动。 这……这是什么?! 她心境早已澄明,岂会被幻境入侵?这惊天动地的一击又是什么东西造成的?如果她刚刚反应稍慢一些,没有躲过,能抗下这一击么? 宫语不敢想。 她想起了娘亲写给她的信。 娘亲已然提醒过,可她还是懈怠了…… “不愧是力压一代仙子神女的道门门主大人,竟毫发未损,我若是你,怕是已身死道消,魄归九泉了,门主大人不愧是时姐姐视为宿敌的人呢。” 血红色的夕色里,女子咯咯的笑声响起,透着几分缱绻。 宫语回过头去,看见一位黑袍女子坐在道堂旁的一口古井上,她站起,缓步走来,看不清脸,但能看到露出的尖尖的下颌与噙着笑的唇角。 宫语听着少女动人的笑声,怒火在胸腔烧起,转眼间,包裹古剑的布囊被她扯去,长剑铮然出鞘,握在手中,遥指黑袍女子。 她本想问来者是谁,但微风吹来,黑袍中有几茎红发漏出,宫语心中了然,直接点出了她的姓名:“司暮雪?” 黑袍女子脚步微停,莞尔道:“门主大人真是好记性呢,我原本以为,我这样的小女子,应是入不了门主的法眼的。” “你是赞佩神女,可不是谦逊神女,何必如此妄自菲薄?”宫语神色冷了下来。 黑袍女子闻言,莞尔一笑。 她抬起皓白似玉的手,落到衣袍的襟缘,轻轻掀下,露出了精致瓷白的脸与满头柔软的深红长发,她笑得极美,杂糅着清纯与妖冶,神圣与魅惑。 宫语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在这里见到她。 圣壤殿的七神女中,赞佩神女并不是最出名的一位,也并不是最强大的一位,她出身贫困,对人最为和善温柔,无论见了谁,都会用心地夸赞。 她赞誉天下,故也最得天下赞誉。 但今天…… “我是来杀你的。”赞佩神女司暮雪面带微笑,直截了当地说。 “看出来了。”宫语望着燃火的断壁残垣,冷冷回应了一句,又问:“我与你有何仇怨么?值得神女大人如此大动干戈?” 宫语从未与司暮雪交手过,甚至并不相识。 “我们之间哪来什么仇怨?相反,我还很敬重门主大人呢。”司暮雪微笑。 “那是谁想杀我?皇帝陛下?”宫语又问。 若有人能对司暮雪下令,只有可能是皇帝,可是,莫说皇帝还在沉眠,就算祂已苏醒,又有什么理由要杀她……宫语百思不得其解。 司暮雪没有给出回答,只是嫣然笑着,她越是生得清纯动人,此刻的笑就越显得妖媚。 “我无法告诉你是谁指使,但我能告诉你杀你原因。”司暮雪轻柔地说。 “嗯?”宫语蹙眉。 “因为你是道门门主,是这座天下真正的掌权者,所以你必须要死。”司暮雪回答。 “仅是这个理由?”宫语冷笑。 “是的。”司暮雪点点头,说:“门主大人觉得这个理由不够,是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你到底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这座天下真正隐藏的秘密,你呢,就像是一个守护者,明明守护着天底下最珍贵的财宝,对此却一无所知。” 司暮雪轻轻地笑着,似是嘲弄,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也透出了红发般是深色,继续说:“不若门主大人自卸武功,束手就擒,这样,我就能将所有的秘密放心地告知你了。” 宫语一双冷冽的秋水长眸眯成一线,讥讽道:“圣壤殿的神女果然都是疯臆之人。” “那就没办法了呢。”司暮雪遗憾地笑。 “你离开圣壤殿这么久,其他神女不会起疑么?”宫语再次问出心中的疑惑。 “不会呀,我姐姐会接替我的位置。”司暮雪说:“我们生得一模一样,谁知道呢?” “她不是疯了么?” “疯子总会醒的……只可惜,姐姐一辈子都想看一眼这颗蔚蓝的星……”司暮雪眼眸中的失望之色越来越浓,唇角的笑却是越来越轻,“不过没关系,我看了,就是她看了。” “你也疯了。”宫语说。 “也许。”司暮雪的笑渐渐敛起。 “你的剑呢?”宫语问。 “也留给我姐姐了。”司暮雪说:“罪戒神剑无法带来这里,里面的恶魔会出逃的。” “没有了剑,你如何能胜我?”宫语冷淡地问。 “若是以前,我当然不是门主大人的对手,但现在苍天在上,我们的境界被压至等齐,门主大人的底气又在何处?”司暮雪发问。 “同境之间亦有高下之别。”宫语轻轻摇头。 “是么?” 司暮雪似在回忆什么,说:“过去,门主大人一人挑战天下仙子时,我尚年少,胆怯回避了,之后还追悔了许久,若非有要务在身,今日,我定与门主大人战个痛快,了却当年心愿,可惜……” “可惜什么?”宫语微哂,问:“难道你觉得你可以击败我?” 司暮雪抿唇轻笑,她伸出了始终掩藏在黑袍下的另一只手,露出了那根尖长的、宛若铁制的刺,刺上黑烟缭绕。 鬼狱刺。 宫语娥眉蹙起,她能感知到这根刺上绝望与毁灭的气息,它们相互纠缠,阴鹜不散,若这刺有灵,想必也会是个日夜自残的疯子。 先前惊天动地的袭击,就是它造成的。 “你趁我不备,袭杀都未能成功,现在你又有几成把握能用它杀我?”宫语问。 “十成。”司暮雪说。 …… 楚映婵牵着鹿离开小楼,她的面前,夕阳沉入大地,星斗铺满长空。 慕师靖走在她的身边,面露忧色。 唯有白祝抱着趴在鹿背上,抱着鹿颈,吹着凉凉的风,安静地睡着了。 “都过去半年了,他们怎么还不回来,该不会是遇到什么事了吧?”慕师靖问。 “无论如何,我们不是都只能等么?”楚映婵无奈地笑。 慕师靖轻轻嗯了一声,习惯性地挽住她的手,靠在仙子的肩上,慢吞吞地走着。 楚映婵轻轻抚了抚慕师靖漆黑柔顺的长发,微笑着问:“慕姑娘平日里不总与守溪和小禾斗嘴么,一天到晚没个安宁,怎么这会儿又日夜思念了呢?” “我……”慕师靖神色一动,支支吾吾道:“两码事,这是两码事!” 楚映婵微笑不语。 慕师靖看着仙子唇角勾起的弧度,总觉得自己落了下风,立刻展开反击:“我想他们是明说的,不像你,还端着个仙子架子,装得云淡风轻的,我看你早就已经想你小情人想疯了吧,这半年里,这么多个晚上,小映婵一定很空虚寂寞吧,你的小情人没办法满足你呢,不然……让姐姐试试?” 私下调笑,慕师靖向来口无遮拦,她凑近了楚映婵,只想看一看她的羞态。 “你……”楚映婵上下打量着她,神色平静依旧,片刻之后,仙子横了她一眼,用略带轻蔑的语气问:“你……行么?” 慕师靖一愣,她说了一大段话,可楚映婵只回击了一句,这轻佻而不屑的语气就让她脸颊浮现红云,不知所言了,她只恨自己不是林守溪,否则定将这坏仙子摁在鹿背上狠狠欺凌。 “我……”慕师靖香腮微鼓,说不出话,最后只轻声道:“以后呀,小禾定被你这色孽仙子欺负死。” 楚映婵柔柔地笑着,牵着路走向夜色。 不久之后,她们离开了这片古老之地,回到了人类居住的城镇里。 定好客栈,放好行囊。 歇息时,慕师靖依旧在想季洛阳的事,她不明白,这个大一个活人,为何能藏得这么好,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等等!” 慕师靖拍打桌面,忽地立起。 “怎么了?” 楚映婵正准备沐浴,她才褪下白裙,便听到了慕师靖的呼声,便随意披了件宽大的雪白绒巾,在身前交襟一拢,走了出来。 “我想到了!我知道季洛阳去哪了!”慕师靖说。 “去哪了?”楚映婵问。 “按理来说,他留下了这么多线索痕迹,我们花了几个月时间,耗费了这么多精力,只要是在神山境内,不可能毫无收获的,所以,只有一种可能了……”慕师靖斩钉截铁道:“只有一种可能,他根本不在神山!” “你是说,他在荒外?”楚映婵蹙眉。 “不!”慕师靖摇首,说:“他很有可能根本不在这个世界!” 楚映婵神色一震。 不在这个世界,那就是在林守溪与小禾的那个世界了。 如果真是这样,季洛阳想做什么? 他的能力是不足以和林守溪对敌的,当初在巫家时,林守溪与小禾身负重伤,季洛阳悍然出手,都未能将他们杀死。 季洛阳最为特殊的地方,莫过于他的能力——钥匙。 钥匙。 这是季洛阳得天独厚的、神灵般的能力。 钥匙可以开门,开一切的门。 门…… 楚映婵正要想到什么时,敲门声忽然响起。 咚咚咚—— “什么人?”楚映婵厉声问。 “有人给姑娘送了封信。”门外的小厮回答。 “放门口就是,我稍后来取。”慕师靖说。 小厮应了一声,将信放在门边,立刻离开。 慕师靖与楚映婵对视了一眼。 她们刚刚在这里住下,怎么会收到信?难道又是季洛阳的鬼把戏? 慕师靖将信取来。 信的内容出乎了她的预料。 这是一封邀请函。 “是圣壤殿的邀请。”慕师靖将它递给了楚映婵,说:“上次我们提供的,有关龙尸白骨生肉的事引起了圣壤殿的重视,圣壤殿的神女亲自发函,邀请我们去往殿中,帮助研究。” “是哪位神女?”楚映婵问。 “赞佩神女。”慕师靖说:“放心好了,上次去圣壤殿时,我与她相处过一段时间,她是个很好的神女。” …… 武当山上,红云满天,骷颅低首。 自司暮雪取出这枚鬼狱刺后,天象也被这件残次的诸神兵器牵引,变得诡谲恐怖,四面八方的云朝着武当山汇聚,这座供奉真武大帝的道教圣地,此刻血云压顶,金殿失色,赫然成了酆都鬼府。 红云之下,宫语白袍曼立,没有立刻出手。 她知道,一旦她与司暮雪真正打起来,对这个世界而言,定会是场毁天灭地的大战,武当山都有可能被直接摧毁。 但…… 司暮雪说,她有十成的把握。 宫语不知这把握从何而来,她吐了一口清气,身侧悬停的古意长剑亦发出了一声清然长鸣。 这柄长剑陪了她很多年。 它虽比不得湛宫,但她依旧很喜欢它,尤其是剑上镌刻的四字——吾道不狐。 她已许多年没有真正出手。 宫语红唇翕动,暗念剑诀,古剑剑意暴涨,霎时间,似有长虹大舟般横空而去,天空中那暗红色的骷颅头出现了一道深壑般的巨大裂纹,似是要被直接劈开。 剑还未出,剑意已直达云巅! 司暮雪仰起头,望着这磅礴宣天的剑气,脸上妩媚的笑却是半点不减。 “请出剑。”司暮雪说。 宫语神色冷然。 她已不知多少年没有被这样挑衅过了。 神妙之剑的剑意在顷刻间攀至顶点,如真武显灵于武当山,顶天立地,要将万种邪煞炼化驱散。 但也是此时,剑意在最顶点的时候凝结了。 宫语神色微怔。 一股与赞佩神女截然不同的力量生出,竟牵制出了她苦修百年的剑意。 不! 那人牵制的不是剑意,而是她的人! 武当山上走来了一个人,一个身披黑袍的少年。 少年虽不比林守溪那样清秀绝伦,却也端得英俊,他缓缓走到司暮雪的身后,对着宫语作自我介绍:“我叫季洛阳,洛水之阳的洛阳,过去承蒙门主照顾,位列云巅榜第三……晚辈受神女大人相邀,也是来杀您的。” 宫语瞳孔微缩。 一个晚辈的出现绝不至于使她吃惊。 真正令她吃惊的,是季洛阳体内的能力——钥匙。 这一刻,她明白了司暮雪底气的由来。 “门主大人,你做的最错误的决定,就是将异界之门炼入你的身躯,这是你娘亲留给你的遗产,现在……你可以带着它去见你的娘亲了。”司暮雪做出了最后的宣判。 她看了季洛阳一眼。 再没有任何拖泥带水。 季洛阳心领神会,他伸出手,五指张开,大喝道:“开!” 钥匙的能力悍然发动。 宫语的身后,犹若天门洞开,一扇流光溢彩的大门赫然显现,门中透着星空般深邃的颜色,道门仙子立于门下,犹若星空的囚徒。 与此同时,鬼狱刺悬空高举,遥遥地对准了她的胸口。 …… (来不及写了,等会加更一章,把这一段写完,大家早点睡,早上起来看。) 第两百三十六章:神女为敌 宫语始终记得异界之门第一次洞开时的场景。 它在身后羽翼般展开,光华璀璨,像是裁剪下的银河一角,彼时的她将自己关在密不透风的石室内,赤裸着后背,跪在这扇星空之门下,身躯不可抑制地战栗。 一道道晶莹的光线从门后投射到她的身上,将她的身躯紧紧包裹,一直将她浑身缠缚,裹成光彩盎然的茧。 接着,她在茧中沉眠,待茧开裂,她重新睁眼,便身处另一片天空之下了。 宫语第一次通过异界之门穿梭世界时,既喜悦又恐惧,虽然在更早之前,她已明确地知道另一个世界的存在了,但真正抵达这里,看到这些未被污染的青山绿水时,心情是完全不同的。 不过,穿越异界之门的过程完全是被动的,像是大梦初醒,也像是死后重生。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所以每次穿越前,她都会沐浴更衣,将门窗紧锁,躲在无人的房间里,独自完成这一切。 可今夜武当山上,消失了许久的季洛阳离奇现身,用钥匙的能力,强行打开了这扇门。 宫语立在门下。 星光凝成的丝线已缠绕上了她的白袍,血液像是在体内凝结了,此刻的她什么也做不到,只能眼睁睁地注视着那枚鬼狱刺升上高空,发出红黑色的锐芒。 这是末日之景。 巨大的红云骷颅头在苍穹中露出诡异的笑,司暮雪立在骷颅之下,黑袍飘卷,笑容妩媚,骷颅与神女相映,撕裂出诡谲灵异之感,美就从诡异中迸发了出来,不可方物。 季洛阳立在她的身边,眼眸中亦透着决绝的杀意。 刺杀林守溪已是两年之前的往事了,那是他终生的耻辱,离开巫家之后,他害怕林守溪与小禾的追杀,始终不敢真正露面,丧家野犬般辗转着。 他有着惊人的天赋,可如果要达到那个世界巅峰的层次,至少需要几十年。 这几十年要怎样度过呢? 最令他感到沮丧的是,这两年里,他无数次向他信仰的神明祈祷,却只得到了零星的回应。神明将他引来了这个世界,却弃之不顾,俨然要他自生自灭。 季洛阳无法理解。 在他最迷茫的时刻,赞佩神女找到了他……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能与道门门主对敌,并拥有杀死她的关键力量。 如今,这位叱咤风云的绝美仙子竟真这样被囚禁在了武当山上,生命垂危! “门主大人,你可真美呢。”司暮雪温柔地看着她,流露出了几分倾慕之色,她理着自己的红发,说:“我很羡慕你这样的美,你不是高岭之花,更像是高岭之雪,是这样的纯粹而皎洁……你听说你以前说过一句话,你说,所有的罪戒神女都是病人。” “你说得没有错,我们都是病人。”司暮雪顿了顿,继续道:“但这个世界本就是生着病的呀,我们只有这样,才能将根系伸向大地,从这病态的土壤中汲取营养,像你这样完美的人,反倒不会为天地所容纳,哪怕没有我出手,也迟早有一日会被天诛地灭的。” 司暮雪轻飘飘的话语在红云下飞扬,纤细易折,却像是在说着花开花谢,潮起潮落这般最天经地义的道理,她垂下眼眸,神色落寞,手犹在不停理着深红色的发丝,可风一直在吹,她怎么也无法将长发理得整齐。 红云压山。 宫语无心去想司暮雪梦呓般的话语。 她闭上眼眸,气丸转动,与异界之门的束缚抗衡着,可这扇门已融入她的身躯,成了她四肢百骸的一部分,在它开启之际,她的身躯也得为其让路。 就要这样死去了么…… 宫语无法接受。 就像是看一个人的传记,眼看着本就传奇的一生要开启更加波澜壮阔的篇章时,一切戛然而止,荒诞离奇之中透着宿命令人绝望的悲凉。 是啊,世上有无数人,在死之前,都能清晰地说出绝对不能死的理由。 但世界从不是缺了谁就不可周转的。 对天地而言,她并不重要。 鬼狱刺已然成势。 在那个世界,它只配封印在恶泉大牢的最顶层,被铁链困囚,直至灵性耗尽,但在这里,它成了真正执掌生死的阎罗王。 “是我成全了你。”司暮雪对鬼狱刺说。 接着,她闭上眼眸,作祷告状。 “门主大人,永别了。” 如箭离弦。 鬼狱刺凌空而来,刺向宫语的胸口。 一切像是慢了下来。 季洛阳全神贯注地看着这一幕,他哪怕亲身参与了这个计划,哪怕已到了这一刻,他依旧不相信道门门主会死,他知道,这也是一种病症,他太过于崇信至强者,在过去悠久的岁月里,道门门主的身份象征着不可战胜,更遑论被杀死。 如果今日,道门门主死在他面前,那他将破除这种病症,迈入更高的道境中去。 世界像是凝固在了这一刻。 但这种凝固只是死亡降临时的错觉,红云依旧在流动,红发依旧在飘舞,鬼狱刺从天而降,慑人的冷光笼罩武当。 接着。 武当山上,刺耳的声音骤然响起,初听以为是山鬼夜啼,接着他才反应过来,这是人声。 少年的长啸声。 季洛阳侧过头,瞳孔骤缩。 武当山通往山顶的道路上,一个雪白的身影以火山喷发般的决绝姿态压来,在他瞳孔中放大、放大、再放大! “林守溪?” 仓促一眼,季洛阳飞快认出了他,震惊之余他也不免疑惑:“怎么回事?这么多人竟都拦不住他吗?!” 司暮雪同样困惑。 她不仅派了弟子去阻拦,还威逼各大门派掌门阻截于山道之上,按理来说,以他们的能力,不死在弟子们的围攻中已是万幸,怎会有余力突出重围,杀到她的面前? 来不及多想了。 “拦住他。”司暮雪说,她要驭刺,不便动手。 无需司暮雪下达命令,季洛阳已经出手。 他运转真气,撞向了这风驰电掣而来的身影。 砰—— 似骨头与骨头撞在一起。 断裂声响起之际,季洛阳与他对撞了三次,前两次他勉力支撑,第三次时,季洛阳只觉得自己撞的是一座大山,他双脚离地,整个人被掀得飞起,如断线的风筝,直接落到了几十丈外,撞断了数根大树才勉强止住倒退的身影。 他靠在断木上,背心尽是鲜血。 两年未见,他们之间的差距反而更大了! 季洛阳抹了抹嘴角的血,怀着不甘与愤恨抬起了头。 林守溪已纵跃而起,双手握剑,斩向了飞行中的鬼狱刺,试图将它截断。 赞佩神女神色微冷,不得不分心出手,她伸出一指,对着林守溪隔空点去。 “小心!”季洛阳大喊。 这一声小心当然不是提醒林守溪的,而是…… 司暮雪指出之际,一道雪光划过支离破碎的道场,速度比之林守溪有过之而无不及,雪光顷刻间绕到了司暮雪的颈后,跃起,挥剑一击,作斩首式! “巫幼禾……” …… 林守溪与小禾来了,来得比所有人想象中都要快。 是佛门的住持帮了他们。 在华山掌门与点苍派掌门联袂出手,准备阻截他们时,佛门住持忽地倒戈,左右两指,分别点中了两位掌门的后背,使他们暂时失去了战斗的能力。 “我知道你不喜欢佛门,也不信任佛法,没有关系,天大地大,你要的答案未必是在佛经里的,广宁寺的老师父是我幼年的旧友,他在信里嘱咐我说,你是有大慧根的,要我多关照你些……快去吧,道门门主纵有千般不好,也比一个来路不明的妖女要强。” 佛门住持如是说完,唱了一声佛号。 六大掌门瞬间去了三个,剩下三个也知自己若再出手,定是螳臂当车,于是主动让开了道路。 小禾想着老住持和善的笑,咬紧牙,用尽全力,将剑挥了出去,斩向赞佩神女。 …… 林守溪同时斩中了鬼狱刺。 鬼狱刺并不大,可林守溪却觉得自己斩中的是一面钢铁浇筑的墙壁,他虎口震裂,手臂发麻,每一根肌肉都在撞击的一刻颤抖起来,酸麻无比。 他的全力一击没能阻挡鬼狱刺的飞行,却令它的角度得以偏移。 嗤—— 电光火石的瞬间,剑与鬼狱刺交错而过,依旧刺入了宫语的身体。 却不是心口要害,而是肩膀。 鲜血染红了仙子的白袍。 鬼狱刺刺入身躯的瞬间,她的道法与能力似皆被封住,与之一同封印的,还有异界之门。星光在这一刻一齐破碎,宫语惨哼一声,唇角溢出鲜血,她的身躯失去了束缚,鬼狱刺裹挟着雄浑的余力,抵着她的身躯向后飞去,撞向了后方的金殿。 轰然的炸响声响彻武当山。 这座铜铸鎏金的大殿是武当山最为精美富丽的建筑,象征着千年不歇的传承,也象征着道法的繁荣昌盛,它也在今日被摧毁了。 林守溪冲入轰然炸开的大殿里,坚实的双臂环住宫语的腰肢,将她鲜血流淌的傲人身躯从废墟中拔出,抱在怀里,他盯着宫语肩膀处触目惊心的伤口,试图将那黑烟缭绕的刺拔出,可刺却似在她体内生了根,根本无法撼动,只牵引出几声痛苦的呻吟。 “师祖,怎么样了?”林守溪不敢再轻举妄动。 “死不掉……”宫语咬着牙,说。 同时,与赞佩神女交锋之后的小禾也飘然跃回,持剑护在了他们身前。 方才,她的全力一击虽被赞佩神女截住,但也换了她满指鲜血。 司暮雪对于鲜血淋漓的手指却并不在意,她面带微笑,朝着小禾的方向缓步走来,娇小的身影袅袅娜娜,如风雪中散发着诱人香味的罂粟。 宫语虽未被刺中要害,可鬼狱刺陷入肩膀,无法拔出,面对司暮雪这样的强敌,林守溪与小禾又如何能够应付? 多死两条人命而已。 但很显然,面对神女级别的对手,这对少年少女依旧没有显露出半点畏惧。 “师祖。” “师尊。” 林守溪直起身子,与小禾并肩而立,他们手握着剑,背微微靠在一起,回眸看向宫语,异口同声地说:“这一次,换我们来护你。” 第两百三十七章:逃亡之路 火焰在武当山巅肆虐。 古木焚烧,道堂摧毁,宫语在残缺的金殿前盘膝而坐,发簪散落,秀发披垂,雪白衣袍的肩部染着殷红的血,刺入骨肉的鬼狱刺尤为醒目,它洞穿了仙子刀削般秀丽的玉肩,黑色的幽冥之气沿着皮肤蔓延,封印了她力量的同时,似要将她彻底侵占,堕落为鬼。 林守溪与小禾联袂拦在她的身前,长剑锋芒雪亮,火与风迎面吹来,柔韧的剑尖在风中嗡嗡晃动。 季洛阳擦去了嘴角的血,持着剑走过燃烧的院墙,望着林守溪与小禾,神色阴鹜。 巫家分别之前,林守溪曾发誓,下次相见要将他碎尸万段。但今天,他与小禾都没将目光投射到季洛阳的身上,他们无一例外盯着徐徐走来的红发少女,如临大敌。 司暮雪面带着微笑,她身披黑氅,垂着衣袖,手无寸铁,不似杀手,更似赏花之人。 林守溪没有想过会在这里遇到赞佩神女。 神殿初遇时,他曾被她的妖媚所慑,之后她送他与慕师靖从圣壤殿回云空山,一路同行,孔雀牵车,他与她偶有交谈,赞佩神女给他讲述了凡尘的往事,娓娓道来,极尽温柔,那时他又觉得,她是一个很好的人,没了戒心。 这位看似温柔纯良心系天下的神女,竟藏得这般深。 “好久不见。” 司暮雪在他们十丈开外停下脚步,看着林守溪,微笑着打了个招呼。 接着,她的目光落到了小禾身上,说:“这位就是你时常提起的未婚妻么?真漂亮呢,尤其是这头雪发,真想摸一摸……当初我还觉得,你与慕师靖应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还想,你们成婚之时,我携礼来贺,可惜了……” 司暮雪静静地看着他们,目光哀怜,似是在看一对将死的情人,又重复了一声:“可惜了。” 以赞佩神女为中心,滚烫的烈焰随风吹来,钻入司暮雪的黑袍,将她的衣裳吹得鼓胀,神女的红发再度飘舞起来,她的发红得异样,那不是彤云的红,也不是烈焰的红,它红得哀伤。 赞佩神女伸出手。 周围的风与火在她掌心汇聚,凝成了一杆长矛。 长矛晶莹剔透,电弧闪烁,那样的美,像神的兵刃,只与死亡相连。 林守溪与小禾皆能清晰地感受着这慑人的杀意,他们心中纵有万千疑问也未多言,只将气丸转动到极致,磅礴的真气在黑衣与白袍间涌动,像是云层间驰骛的风雷。 “用那一招。”林守溪沉声道。 “嗯。”小禾点点头,心领神会。 两人的真气同时涌出,纠缠在一起,围剿来的烈焰被瞬间扫开,他们冰冷地注视着赞佩神女,杀意在第一时间冲天而起,攀至顶峰,两人手中剑光大盛,汇聚在一起,形成了湖海般的白芒,白芒将两人笼罩,浑然如一人。 狮子般低沉的吼叫在他们之间响起,那是真气汇聚时碰撞出的鸣声,带着暴怒的意味,似要将一切都撕裂、劈开。 哪怕是赞佩神女神色都凝重了起来。 季洛阳远远地看着这一幕,没有插手,他知道,又一场巅峰的对决要来了,他并不觉得林守溪与小禾有能力战胜司暮雪,但他同样很好奇,林守溪与小禾到底练了什么压箱底的招式,毕竟这出招的前奏就已足够骇人,这合璧的一剑真正斩出之时,又该是何等惊天动地? 但很快,季洛阳眼中的紧张变成了震惊。 杀意升至巅峰之时,林守溪忽然转身,将尚在打坐的宫语抱起,将她背到背上,全速逃离,小禾横着剑,稍稍为他殿后之后,也飞身而走。 莫说是季洛阳与司暮雪,纵是宫语也吃了一惊。 宫语方才还在想,这两个小子瞒着自己练了什么绝世神功,竟连她也不知道,直到她的胸脯压上林守溪的后背时,她才明白,原来他们只是虚张声势。 也是,以他们的实力,与赞佩神女硬碰硬绝对讨不到好处,何况赞佩神女还有帮手。 肩膀处的疼痛绞着她,疼痛不断蔓延,令她手臂发麻,她已许多年没有尝过这样剧痛与无力的滋味了,她咬着牙睁眼,劲风拂面而过,世界倾倒了过来。 “师祖,抱紧了。”林守溪低声道。 “嗯。” 宫语清冷地应了一声,难得地温顺。 武当山悬崖边,林守溪扶紧了宫语的大腿,深吸一口气,纵跃而下。 狂风将长发吹得笔直,宫语下意识地搂紧了林守溪的脖颈,她睁着眼,前方的夜景隐在云遮雾绕里,模糊不清,唯有少年近在咫尺的脸是清晰的,甚至可以看到瞳仁的纹理。 林守溪神色无比专注,他借助着白瞳黑凰剑经的风之法则稳固身形,在山壁突出的岩角上点过,借此缓冲,一边维持平衡,一边飞速跳跃而下,像是飞檐走壁的山羚。 距离飞快拉远。 红云骷颅与闪电大火都被抛到了身后。 山崖之上,赞佩神女手中的雷火之矛投掷而出,它在空中划出一个凌厉的弧线,矛尖向下,垂直而落,如索命之蛇,刺向宫语的后背。 林守溪运转真气,想在山壁上闪转,躲避进攻,身后,小禾的声音响起,刀锋般锋利: “别回头,我来。” 小禾持剑返身,迎上了那支投射而来的长矛,剑锋与长矛相交,大蓬的火星飞溅如雨,将少女瓷白的面颊照得通红,炙热的火焰沿着矛身腾上她的手臂,臂袖被顷刻烧去,纤瘦白皙的手臂如在火里。 少女强忍着解开红绳的念头,咬紧牙关,用尽全力拧转古剑。 雷火之矛被她撼动,矛尖方向微微偏移,斜刺入岩壁,爆裂的声响中,雷火汹涌,岩屑飞溅,小禾被爆炸的气浪掀飞,脱离了岩壁,向着山下坠去。 小禾薄唇紧抿,忍着伤势,试图将剑插入岩体,防止坠落,可在先前与长矛的交锋里,这柄陪伴了她多年的剑已然断折,失去了剑尖,剑也无法扎入坚硬的岩体。 小禾的身躯飞速滑下,向着武当山的万丈深渊坠落。 半空中,一只手忽然伸来,抓住了她的衣襟,小禾娇哼一声,反手伸出,也抓住了那揪住她衣襟的手臂,下坠的空中,小禾对上了林守溪的目光。 没有大片的红云遮蔽视线,天空中的残月显露了出来,它悬挂天空,洒下银辉,恰将他们照亮。 “抓紧了。”林守溪说。 “好。”小禾点点头。 命运如此玄妙。 这已是他们今天第二次跳崖,第一次时他们尚在拳脚相向,仿佛要打得山岳无棱,江河倒转才肯罢休,此刻大敌当面,冰河彻底消解,他们又变回了生死与共的伴侣。 似有神助,山风忽然间骤起,从崖壁的缝隙间涌动过来,流经他们身边。 林守溪一边扶紧了师祖修长紧致的腿,一边握住小禾温凉的小手,他们不再依仗山岩,而是直接凭借风力,向着苍莽的林子滑去。 渺小的衣影被夜色侵没。 …… 武当山下的林子大片大片地倾倒着,那是林守溪与小禾白天战斗时留下的痕迹。 三人平稳落地。 他们凭借着风力飞了很远的距离,哪怕是赞佩神女,一时间也无法追及,但他们谁也不敢松懈,没有过多地辨别方向,林守溪牵着小禾的手,一头扎入林中,向着群山深处遁逃而去。 ——武当山外山势绵延,林野苍茫,原始的密林是最好的藏匿之所。 “小禾,你受伤了么?” 林守溪与她手牵着手,他明显感觉到,少女的手有些发凉,同样,她的气息也有些乱,应是挡矛之时落下了伤。 “我没事。” 小禾刚刚开口,足下却被荆棘绊到,呀了一声,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别逞能,来,我背你。”林守溪握紧她的手,认真地说。 小禾强咽下了一口涌起的血,看着他,神色略显古怪。 林守溪的背上,传来了宫语清冷的咳嗽声。 他的心弦过于紧绷,竟没反应过,自己已背着人了。 宫语抱着他的后颈,与他胸背相贴,轻轻地喘息着,鼻间也不时发出疼痛牵引起的呻吟。 过去,她与龙尸和邪神战斗之时,也有过身负重伤,九死一生的经历,但她的修为从未被封印过,此时此刻,鬼狱刺刺入躯体,她只觉得四肢百骸都被黑气缠绕紧锁……她讨厌这种被束缚的感觉。 鬼狱刺,这兵器如其名,它像是一座牢狱,将宫语困囚。这个世界压制了境界,使她无法以力将囚笼打破。 “师祖……”林守溪想询问伤势。 “我……咳,我没事。” 宫语打断了他的问话,声音镇静,手臂却抱得更紧。 现在不是矫情的时候,他们的当务之急是逃过司暮雪的追杀,寻个地方躲起,将伤势疗养,从长计议。 林守溪与小禾皆不再说话,两人将伤势与疲惫强压下去,在山林中不断奔逃纵跃,他们不确定身后有没有追兵,很多时候,他们甚至觉得,追索他们的只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夜色岑寂。 蛩鸣声,鸟叫声,野兽夜嗥声,一切都显着若即若离的遥远感。 他们翻山越岭,跨越湖泊,明明已疲惫至极,却又像是有用不完的力气,林守溪与小禾不约而同地想起当初孽池时被龙尸追赶的情形,手握得更紧。 连续跑了数个时辰。 林守溪与小禾累得双脚都要失去知觉了,他们也不知自己跑了多远的路,更不知道现在身在何方,他们的周围尽是参天的大树,每一棵树看上去都一模一样,久而久之,甚至给人以原地打转的绝望感。 冲出密林。 前面是一片天然的积水池塘,林守溪与小禾抬起头,看见清辉洒满池塘,泛出粼粼的银光时,都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 这样的地方想找木屋与破庙是不可能的。 他们决定在这里歇脚。 一路颠簸,但宫语依旧在林守溪的背上昏睡过去了,睡着时,她红唇微动,似说着什么,林守溪凑近了听,发现她正轻轻喊着‘师父’。 师父…… 看来师祖的这位师父,对她而言的确意义非凡,以至于她重伤昏迷时都念念不忘。林守溪对于这位素未谋面的曾师祖虽颇有微词,但他同样好奇,那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林守溪看着深嵌在师祖血肉模糊的肩膀,想揭开她的衣裳观察伤势,他的手才触碰到衣襟,忽地一停,转而看向小禾,说:“我帮师祖检查一下伤势。” “事有轻重缓急,我……有那么蛮不讲理吗?”小禾半跪在地,轻声嘟囔,娇小的身躯因劳累而起伏着。 林守溪虚弱地笑了笑,他小心翼翼地揭开了师祖血肉黏稠的衣裳。 外罩的白裳沿着肩膀的方向一点点揭去,血腥味扑鼻而来,月光下,宫语的肩膀裸露了出来,原本莹润如玉的香肩此刻已血肉模糊。林守溪从池中弄来了些水,擦去了她肩膀的血污,伤势更清晰地显露了出来。 鬼狱刺深深扎入肩膀,刺碎骨肉,以它为中心,一道道黑线裂纹般生长着,慢慢地朝着她心脏的位置波及过去,可以想象,若裂纹长到胸口处,攥住心脏,那师祖纵有通天之力,恐怕也回天乏术了。 林守溪伸出手,握住鬼狱刺的一端,试图将它拔出,但这与寻常的箭伤完全不同,拔刺之时,他甚至有一种在卸下师祖肢体的错觉,昏睡中,师祖红唇微张,发出了尾音颤抖的痛吟,林守溪不敢再试,只能等她苏醒后再讨论解决的办法。 另一边,小禾也已躺倒在了地上。 林守溪自己已疲惫不堪,但他还是强撑着来到小禾身边,帮她检查伤势。 他这才发现,小禾的右臂与小腹尽是鲜血,那是与赞佩神女交锋时留下的伤,这伤原本不算严重,可一夜的奔逃使伤势加剧了。 少女的小腹上,鲜血不断溢出,将下裙都濡湿了,只不过她穿的是黑色,并不显眼。 林守溪揭开了她的衣裳,手指滑过少女平坦的小腹,点住了她的穴位,帮她止住了血,接着,他小心翼翼地将小禾翻转过来,让她躺在一块天然的岩板上,给她注入真气,治疗伤势。 真气入体,原本也疲惫至极,濒临昏迷的小禾缓缓睁开了眼。 她一点力气也没了,垂着手,无力地躺着,粉砌似的小腿软趴趴的,一动不动,那双千层布鞋的鞋底有些磨破了,足踝上也有越过荆棘林时留下的擦伤痕迹,渗着淡淡的血痕。 她温顺地躺着,任林守溪施为。 帮小禾简单地处理过伤口,治疗过伤势,他将手送到了小禾的嘴边。 “怎么了?”小禾细声问。 “喝我的血,恢复点力气。”林守溪说。 “不要……”小禾下意识拒绝。 林守溪不给她拒绝的余地,他拔出湛宫,直接割破了自己的手腕,送到了小禾的唇边,小禾不愿让他白白受伤,只得张开小嘴,咬住了他的手臂,一边小口地吮吸着血,一边用舌头帮他舔舐伤口。 喝了些血,小禾的精神好了一些,她看着林守溪肌肉紧实的小臂上尽是青青白白的伤痕,不由关切地问:“怎么这么多伤?是山下那些杀手留下的么?” 林守溪静静地看着小禾,不回答。 小禾正疑惑着,只见林守溪解开了胸前的衣裳,露出了坚实的胸膛,胸膛上的伤更严重,大片的淤血未消。 “他们下手这么重吗?”小禾抿了抿唇,心疼地说。 “这是你打的……”林守溪叹了口气。 “……”小禾也愣住了。 林守溪看着小禾略显错愕的目光,终是忍无可忍,他扬起巴掌,对着少女丰盈挺翘的臀儿拍打下去,少女轻吟一声,她将脸颊埋在雪发里,绷紧了纤细的腿儿,出奇地没有斥责。 之后,少女安静地躺在他的怀里,脸颊微红。 “你睡一会儿吧,我帮你们守夜。”林守溪揉着少女的雪发,说。 “不,我陪你一起。”小禾认真地说。 再之后,宫语醒来。 她睁开眼眸,看向了那对少年少女。 月光洒落。 林守溪与小禾倚靠着大树相拥,一同进入了梦乡。 第两百三十八章:八尾 浮云蔽月,凉风侵肌。 宫语靠在坚冷的石壁上,盘膝而坐,固守本心,短暂的调息之后,她伸出手,按在了受伤的左肩上,握住鬼狱刺的一端,试图将它拔出,可鬼狱刺的黑线却已渗透血脉,若以蛮力拔去,她半数的经脉都会粉碎。 宫语垂下了手。 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被这样的残次品所困扰。 她衣襟微敞着,秋夜的风吹来,钻入她的身躯,袭来的寒意竟让她微微打了个颤,她先伸手扯过衣袍的下摆,将玉腿的裸露处遮掩,随后将手按在胸口,阻挡风的入侵。 这就是凡人的感觉么…… 宫语不由想起了小时候穿着火龙棉衣,戴着虎头帽,围着围巾在冬日剑坪上臃肿地练剑的场景,那时娘亲端庄地立在她的身边,只穿了一袭薄薄的青裙,看上去浑不知冷,那时她羡慕得紧,只希望快快长大。 道门仙楼终日大雪,可自从成为仙人后,她再未体会过真正的寒冷。 她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人在冷的时候,是想要拥抱的,当然,这种想法对她而言幼稚而可笑,所以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相拥而眠的林守溪与小禾,一语不发。 林守溪醒来的时候,心头一惊,他忙查探四周,见一切无恙,才松了口气。 天还没亮,残月兀自在高空中挂着。 林守溪见师祖醒了,立刻询问安危。 “这刺犹若囚笼,封印真气,禁锢身躯,使人乏力,不过……性命暂时无虞,总之,不用太担心,我会尽快想办法消解掉它的。”宫语话语镇定,并无慌乱之色。 林守溪轻轻点头,心中的焦虑却半分不减,他知道,这位素来骄傲而自信的道门仙子,今日遇上真正的难题了,他看着师祖虚弱的面容,说: “嗯,师祖安心养伤,我拼尽全力也会护你周全的。” 宫语轻轻笑了笑,说:“之前与我比武的一个月,你多次被揍得筋骨断折,七窍流血,那时你的眼神狠辣极了,像是用铁链锁了一千天的狼,我还以为你会一直恨我呢。” “怎么会……”林守溪一愣,旋即认真地说:“师祖对我到底好不好,弟子心里是清楚的。” “是么?”宫语垂着睫羽,看着黑刺洞穿的肩膀,打趣道:“既然我这么好,为何会遭这样报应呢?” “赞佩神女单论境界,与师祖相差仿佛,而她的这次刺杀,更是蓄谋已久,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本该势在必得,却被师祖死里逃生了,这怎么能说是报应呢?”林守溪反问。 宫语抬起眼眸,注视着他肃然的脸,少年的脸在月色下明暗分明,轮廓犹若刀削,俊秀异常。 “真是能言善道,难怪小映婵会被你骗掉身子。”宫语微笑着说。 “……”林守溪神色微乱,不知如何回答。 转眼之间,他与楚楚也已分别了大半年之久,许多个梦里,他都看到师父牵着鹿,挽着花,白裙曼妙,微笑着问徒儿何时归家,他答不上来,只觉怅然。 不过楚楚如今在神山境内,至少无需担心安危。 提到楚映婵的名字,尚在睡梦中的小禾也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她想着与林守溪一同守夜的承诺,心中惭愧。 她躺在林守溪的怀里,挣了挣,想要出去,林守溪却用手臂将她紧紧箍住,她挣脱失败,蜷在他的怀中,仰起些脑袋,看着他,小声问:“你干嘛啊……” “喝血。”林守溪说。 “我伤好了的。”小禾立刻说,说完,她还舒展了一下子身躯,这一舒展却是牵动了小腹的伤口,惹得她闭上眼,‘嘶’地痛呼了一声。 “别逞能了。”林守溪揉了揉她的雪发,轻轻割破了手指,送到她的嘴边。 “唔……” 小禾看着林守溪骨节分明的食指,犹豫了一会儿,待指尖的血珠悬而欲坠之时,才分开了纤薄微翘的唇,将他的手指纳入了红润温暖的檀口之中,她素手微折,顺势将额前一绺细长的白发勾勒耳后,随后灵眸微闭,小巧而生涩地倾吐吮吸着,手指抽出时,还勾出了一道晶莹的水丝。 喝过了血,小禾微白的小脸更红润了些,她抿了抿唇,低着头不说话。 劳累了一整天,三人都已饥肠辘辘,林守溪自告奋勇去打猎,很快,他拎着三只兔子走来,剖去内脏,用木棒穿着,放在火上炙烤。 林守溪注意到,师祖神色顾盼,似在寻找什么。 “丢了什么东西吗?”林守溪问。 “嗯……”宫语颔首,说:“我的剑丢了。” “剑?” 林守溪这才想起,师祖随身是携带剑的,那柄剑过去藏在布囊里,直到赞佩神女到来时才出鞘,只可惜它未来得及刺出,鬼狱刺就洞穿了她的肩膀。 那柄剑应是遗落在武当山了。 “那柄剑是很厉害的名剑么?”小禾问。 “倒也不是。”宫语轻轻摇头,说:“但它陪了我许多年,很重要。” “和你那位师父有关?”林守溪好奇地问。 宫语神色一动,“你怎么知道?” “猜的。”林守溪笑着说:“你昏睡后还在喊你师父的名字,我就猜是他。” “是吗……” 宫语闭上眼眸,将空荡荡的布囊捏在手中。 林守溪虽很想知道这位曾师祖是何方神圣,却也未多追问她的私事。 兔肉散发出炙烤后的香味。 残月高挂,星空遥远,古老的密林里,三人依偎在一起,分食着兔肉,危险还未散去,前路迷茫,明日清晨,他们还不知道该去往何方。 “这兔肉烤得有些老了,而且缺了盐巴,没什么味道。”小禾吃了两口,倒还评价起了兔肉。 “小禾也喜欢盐粒吗?”林守溪笑问道。 “盐粒……”小禾蹙起眉,听懂了弦外之音,羞恼道:“林守溪,你可别得寸进尺啊,我气还没消呢。” 说着,她还将香腮鼓起,一副恼怒模样。 林守溪撕下了一个兔腿,送到她唇边,压了压,小禾虽一脸不情愿的样子,却还是乖乖张口,一口咬住了兔腿,撕下了一片肉,蹙着眉用力咀嚼着,仿佛和这兔子有什么深仇大恨。 “小禾好凶哦。”林守溪捏了捏她的脸,笑着说。 “我才没凶。”小禾哼了一声。 “哦……”林守溪若有所思。 “你哦什么啊?!”小禾这次是真凶了。 宫语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吃到最后,还剩一根兔腿,林守溪询问小禾与师祖:“你们要吃么?” 小禾与宫语皆摇头,表示自己已吃饱了。 林守溪也饱了,他将这兔腿放在手心转了转,正思考着要如何处置它,耳畔,一个动人的声音忽然响起,透着魅惑人心的妩媚: “你们既然都不吃,不若给我好了,小女子赶了一夜的路,正饿着呢。” 林守溪猛然抬头。 前方晃碎月影的池塘中,倒映着少女纤巧娇小的身影,她暗红色的发在水中飘动,仿佛寂静盛开的红莲。 她在微笑。 …… 关于赞佩神女的来历,宫语也知之甚少。 她们在入主圣壤殿罪戒阁,成为真正的神女之后,身世皆会被当作隐秘掩藏,不再揭晓,只变成世人扑朔迷离的猜想。 直到今夜,池塘中映出了神鬼莫测的影…… 司暮雪来了。 林守溪从不指望一夜的奔逃就能轻易地躲过追杀,但他还是没有料到,司暮雪来得这么快。森林茫茫,寻几个人应无异于大海捞针,可她就这样来了,不偏不倚地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她是猎犬么…… 司暮雪并非猎犬,但……也差不离太多。 池塘边,款款而至的赞佩神女主动解下了系在脖颈处的棉绳,黑袍哗然落地,露出了她的身躯,她没有穿裙裾,而是套着一袭紧身的黑色杀手装,衣裳将她的身材曲线勾勒姣好,诱惑非常,但这并非重点,重点是她的身后…… 随着黑袍解下,司暮雪的身后,八道火红的焰芒亮了起来,它们从臀心处蔓延而上,在神女的背后曲卷展开,如孔雀开屏,这八道火光与她的长发同色,那是她褒博而柔软的尾。 八条火焰之尾…… “你喝过髓血?!”宫语讶然。 “很奇怪么?”司暮雪笑着反问。 林守溪与小禾也已起身,呛然拔剑,对准了这位不速之客。 林守溪知道髓血,那是用成百上千的野兽过滤神浊,凝缩出的血,人吞下之后,可修为妖,通常,只有有鳞宗这样不入流的隐秘宗门才会使用,司暮雪身为堂堂的赞佩神女,竟也曾试图修妖! 难怪第一次见面,林守溪就感受到了她身上散发出的诱惑与妖媚。 她不仅修了妖,修的还是红狐,传说中,狐以九尾为至尊,如今司暮雪已修出八尾,距离妖体大成已只差一线! “我虽非猎犬,但追踪你们这样穷途末路的小猎物还是不在话下的。” 司暮雪清媚地笑着,她徐徐走上水面,足尖在池塘上掠过,激起丝丝缕缕的涟漪,“别逃了,纵然逃到天涯海角,姐姐也会把你们追回来的。” 没有与她废话,林守溪身影骤动,手持湛宫,一剑凛然扑去。 司暮雪神色平静。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这次追上他们后,她没有与其浪费时间,直接使出了全力。 峥—— 林守溪的剑停在了她的身前。 司暮雪伸出两截青葱般的玉指,轻而易举地夹住了他刺来的剑锋,随后平实无华地递出一拳,精准地打中了林守溪的额头。 林守溪本就战斗了一日,体力不支,此刻司暮雪八尾尽开,全力出手,以他的实力根本难以与之抗衡。 拳头重重地砸在了额头上,林守溪牙关一合,身影倒飞出去,砸在了岩石上。 小禾也持剑扑去。 在小禾的认知里,这个世界将人的境界压在了仙人之下,她元赤境,已接近顶峰,按理来说与赞佩神女不该有这么大的差距。 但她错了,她今日才明白,她的元赤境与人神境压成的元赤境根本不是同样的境界,无论是境界的雄浑,真气的调度,道法的使用,她与司暮雪皆差距明显,这些差距叠加在一起,直接形成了碾压之势。 小禾身形逼近,一剑斩去,司暮雪同样以指接剑,在她全力与剑抗衡之际,血红的长尾冷不丁甩来,宛若长鞭,直接将她抽飞,撞入树林之中。 小禾撞倒了一棵大树,轻车熟路地将树抡起,朝着司暮雪当头砸去。 这悍然一击倒是令司暮雪吃了一惊,她伸掌去接,点着足尖的水面却是无法承受这股下压的巨力,水面破碎,双足陷入水中。 林守溪同时发动白瞳黑凰剑经,调动水的力量对司暮雪进行攻击,水在法则的驱动下活了过来,它铁链般缠绕上司暮雪的脚踝,飞快形成了一座水牢,将司暮雪囚禁。 “你这剑经神乎其技,日后可否教姐姐呢?”司暮雪看着缠绕双腿的水柱,微笑着赞叹。 林守溪对于水的确有极强的控制力,但这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却没有作用。 司暮雪破解的方法很简单,她身前画了道符,骈指一划,符坠入水中后,本就不大的池塘飞快地凝结为冰,缠绕上她大腿的水也化为了冰,她靴子一拧,冰尽数破碎,堆积在她足边。 与此同时,她五指一屈,直接陷入了压下的巨木中,手臂发力,将它如长矛般投掷出去。抱着另一端的小禾被抵着向后撞去,又接连撞倒了数棵大树,嘴角渗血。 “住手!”林守溪喝了一声,身影再度跃出,直接挥拳打向司暮雪。 司暮雪松开了握着巨木的手,也挥拳朝着林守溪打去。 赞佩神女频频出拳,宛若闲庭信步,姿态优雅,可空中的拳影却以倍数恐怖地叠加着,它们汇聚成一面杀意窒息的墙,在最后一刻朝着林守溪倾轧过去。 万千道拳同时加身。 林守溪纵然体魄强悍筋骨强韧也被直接掀飞,重重地砸在地上,倒滑而去。 司暮雪的拳头重得恐怖,小禾与之相比,简直称得上是温柔善良小家碧玉了。 顷刻间击败了两人。 司暮雪收拳,踩着冰面,步态袅娜地来到了宫语的面前。 “又见面了,门主大人。” 司暮雪微笑,说:“追来的路上,我认真想了想,其实你没有死倒也不算坏事,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哪有一位清冷骄傲却废了武功修为的仙子好玩呢?你过去羞辱的仙子数不胜数,这一次,我倒可以替天行道,替那些姐姐妹妹们将这些羞辱都讨要回来,你说……如何?” 宫语冷眼看她,冰雪从眸底析出,只漠然地吐出两个字:“疯子。” 司暮雪不以为然,她俯下身子,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挑起了宫语的下颌,露出了沉醉之色。 “滚。” 说话的却是林守溪。 他再度站起,朝着司暮雪扑来。 司暮雪眼眸中闪过一抹异色,赞道:“不愧是门主亲手调教出的徒孙,受了我三百六十七拳,竟还能还击,真是令人佩服。” 她一边赞美,一边伸掌,接住了林守溪的拳头。 “门主大人收魔门余孽为徒,将他带在身边行走人间的故事已传遍天下,人尽皆知,世人还猜测你们之间是否有所猫腻,我起初是不相信的,今日见了,倒是信了几分呢。”司暮雪微笑着用劲。 咔啦—— 被她手掌包裹的拳头发出了骨裂的声音。 林守溪神色扭曲。 宫语同样露出了震怒之色,她艰难起身,冷冷道:“放过他们,我随你走。” “门主大人,你可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哦。”司暮雪轻轻摇首。 她非但没有放手,还用劲更紧,暗红色的八条长尾在夜色中飘摇着,这八条尾巴像是巨大的根系,源源不断地从天地间吸取真气,汇入她的身躯,她像是有着用不完的力气,一边抓着林守溪的手,一边对他出拳,拳风连绵不休。 拳头不断地砸在林守溪的身上。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林守溪的胸膛不住地吃着拳,他被打得血气浮动,经脉震裂,胸前的白衣转眼之间一片赤红,其间血肉模糊惨不忍睹,连胸膛都有了明显的凹陷,但他紧咬着牙关,只凭着一口气强撑。 “我看你还能撑到什么时候呢。” 赞佩神女唇角勾起残忍的笑意,她不住地出拳,要亲手将他铁一般的意志击溃,并以此为乐。 “你给我住手!”宫语忍无可忍,她紧咬着牙,用尽全力调动气丸,举起了拳。 “不要!”林守溪疾声道。 这心焦之下的呐喊使得他一口气坠散。 但与此同时,宫语的拳也挥打了过来。 三百多年前,苍碧之王摧毁了一切,她未能见师父一面,就天人永隔,幸得苍天垂怜,她与师父的转世再度相遇,作为曾经的弟子,如今的师祖,又岂能眼睁睁地看他被活活打死?! 这短暂的刹那,她的仇恨与意志竟超越了鬼狱刺的束缚,体内如海的真气被调动,汇聚成了惊世骇俗的一拳。 轰—— 司暮雪娥眉微蹙。 她抽身回挡。 宫语的一拳流光璀璨,轰在她的身上,打得她倒滑而去,一退百丈! 可同样的,这声威浩荡的一拳也引来了鬼狱刺更强的反噬,一拳之后,宫语跪倒在地,身躯颤抖,口喷鲜血,眸间黑烟缭绕。 “不愧是门主大人,身处绝境还能盛怒反击,看来……是不能留你了。” 司暮雪缓缓走回,八尾舒卷,她掸了掸衣裳,敛去了笑容,缓缓伸出一指,朝着宫语的眉心点去。 生死在即。 林守溪岂能看这样的事发生。 他拖着骨骼断裂的残躯,再度朝着司暮雪扑去。 司暮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轻轻摇头,道:“自不量力。” 她伸出手,想将他一拳轰走。 出乎意料的是,她这一拳虽结结实实地打中了林守溪的胸口,却也被他用力抱住,司暮雪蹙眉,看着他狰狞的、布满血污的俊秀脸庞,却是微笑道:“这般不肯撒手,是喜欢上姐姐了吗?” 林守溪不说话,他只是死死地箍着赞佩神女的手,抵死不松。 “痴人。”司暮雪轻叹一声,原本想落向宫语的指点向了林守溪的眉心。 指即将落下之际,身后又传来了一记炸雷声。 “又一个来送死的……”司暮雪无奈地笑着,说:“真是不得安宁呢。” 面对小禾的突然来袭,她甚至没有回身去挡,只以八尾去拦。 下一刻,司暮雪神色骤变。 八尾顷刻撕碎。 残焰满天。 她惊讶间回首,对上了小禾苍白的、杀意凛然的眸。 少女手腕皓白,红绳已解。 …… (打斗就不拖章了,等会加更一章,把这段一口气写完,别等!早上起来看!) 第两百三十九章:怒浪裹沙三千里 妖煞塔之后,小禾对于神血的把控已慎之又慎。 但今夜,赞佩神女厉鬼天降,将无数的拳头砸在林守溪身上时,她听到了那掺杂着骨裂之声的擂鼓般的响动,胸腔内愤怒燃烧的火焰使得鲜血沸腾,耳畔似有一个充满诱惑的声音在不停地对她说: “杀吧……杀吧……” 情绪与理智如野马脱缰,心脏喷薄出的血液滚烫地流遍身体,化作了饱满的力量,她以纤弱的手臂推开了压在身躯上的树木,牙齿咬住红绳的一端,解开。 血液久违地在体内苏醒,少女的眼睛变成了纯白之色,她的力量像是暴涨了数倍,冲杀而来之际,连赞佩神女的狐尾都未能将她阻截。 漫天飞舞的碎焰里,雪一样的少女撕开焰雨,瞬息而至,她一拳挥来,拳上竟覆盖着细细的龙鳞! “龙血?” 赞佩神女感到吃惊。 覆着龙鳞的拳朝着面颊打来,拳未至,拳风先至,赞佩神女的满头红发像是死灰复燃的烈焰,顷刻腾起,她不得已松开了林守溪,反掌去接,两人的拳掌在空中对撞,充沛的气浪炸开,却是司暮雪被震得后退了数步。 司暮雪轻轻吐气,冷冷地注视着小禾,破碎的狐尾在身后重新凝聚成型。 八条巨尾在身后飘拂,远比第一次更巨大。 “你竟能容纳龙血?!” 司暮雪瞳孔中泛起了血红的光,这一次,她的微笑尽数收敛,露出了极不一样的神色。 是嫉妒。 小禾没有与她多废话一句,她趁着意识尚清醒的间歇,将红绳扔给了林守溪。 林守溪接过红绳,握紧。 小禾知道,她与残忍而狂暴的魔鬼只差一线,她相信林守溪,相信他可以将自己从恶魔的边缘拉回来。 再没有一丝顾忌,少女身影冲出,带着杀戮的疯狂,撞向了司暮雪。 白色的音障在她周身闪现,她刹那间的速度已将声音超越,这等恐怖的力量足以招致天怒人怨,她已在突破世界界限的边缘,苍穹降下力量要将她反噬,她凭借着暂时龙化的身躯抵御了这种压力,但也无法支撑太久。 她必须速战速决。 小禾与司暮雪的身影撞在了一起。 这场战斗的浩大与残忍远非白日里林守溪与小禾的决斗可以比拟的,战斗开始的一刻,飓风席卷,树木毁灭,天空中的月亮明明还挂着,却给人一种昏天黑地日月失光的灾难感。 “师祖,我先带你走。” 林守溪虽担忧小禾安危,却也无暇去看这场战斗,他直接抄起了宫语的腿弯,将她抱在怀中,朝着密林深处掠去。 小禾与司暮雪产生的战斗领域太过狂暴,如今的宫语真气被封,无法在其中久待。 宫语也未反抗什么,倾力一击之后,她更加虚弱,几乎丧失了行动的能力。 飞速掠过了战斗波及的领域。 林守溪暂时将她安置下来,嘱咐了一句‘不要乱动’后,立刻返身,奔回战场。 他的骨骼是扭曲的,足下的小草对他而言宛若铁钉,每一步踩下去都是剧痛,如果没有师祖与小禾,他恐怕一步也迈不出去,可死亡的笼罩之下,他竟跑了起来,硬生生跑了起来。 而另一边,小禾在解开封印之后,与司暮雪为敌,竟是占据了绝对的上风。 小禾没有用剑,她压制赞佩神女,靠的是纯粹肉体的力量。 司暮雪与她的每一次交锋都被击退,十丈百丈,一退再退,甚至一次次地被砸入土坑、岩壁、水坑之中,被小禾狂暴的进攻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小禾不断地嘶吼着,咆哮着,眼眸中的理智愈发稀薄,取而代之的是纯粹的兽性与战意,她向树木借力,在空中纵横不休,满头雪发曲折如雷电。 若论纯粹境界,司暮雪未必会输,可她偏偏开启了髓血。龙为百灵之长,是生灵血脉的顶点,面对苍龙之血时,哪怕是神狐也只能乖乖臣服。 砰—— 激战中,一缕白光闪过司暮雪的上空,一拳闪现,神意直落。 几乎没有反应的余地,司暮雪的胸口被击中,清晰的裂帛声里,这位红发娇小的神女被一拳轰在大地上,大地开裂,黑色的杀手衣裳也被轰得碎开,噬人的拳风将碎片卷起,如蝴蝶乱飞。 司暮雪的衣裳撕裂了,可这身杀手衣裳下藏着的却不是什么曼妙的胴体,而是一件单薄的粉色睡衣,睡衣粉得恰到好处,像是半熟的桃子,中心处还绘着一头大笨熊,熊的脑袋上还有一个漂亮的月牙。 若非衣裳撕裂,无人能够想象,平日里冷艳妩媚的神女,里面竟穿着这样可爱的衣裳。 小禾不觉得可爱。 龙化的她高高跃起,拳意倾泻,对着月牙小熊轰杀而去。 …… 世上之人修妖,不过是无法容纳龙血后退而求其次的选择罢了,哪怕她的神狐之血也是如此。 司暮雪永远记得她幼年时路过那间囚牢的场景,那是一座腥臭阴暗的牢笼,牢笼日日夜夜震动着,锐利扭曲的声音从里面传出,像是挠着人心脏的利爪。 她刚刚醒过来,还穿着睡衣,一度以为自己只是还没从噩梦中惊醒。 她问姐姐,为什么家族里还有这样的地方,里面关着的都是什么怪物,为什么这么吓人。 姐姐的回答令她终生难忘: “那是人。” 似有幕布被掀去,她走入地牢的长廊时,怪物从黑暗中奔出,撞在了铁栏杆上,它生有双头四手,凸出的眼球像是随时要滚出眼眶,脖子以下尽是灼烧般的痕迹,后面还拖着条尾巴,臃肿多刺的尾巴。 幼年的司暮雪无法理解,为什么人会变成这样。 “他们是为了你才变成这样的。”姐姐说。 “为了……我?”司暮雪摇首。 “嗯,神血要在净化后才能吞饮,他们……都是牺牲品。”姐姐说。 “他们知道吗?” “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 姐姐如此说着,领着她穿过了尽是刺耳异叫的牢狱长廊,走到了最深处。最深处有一具巨骨,狐狸的巨骨,它大得不像狐狸,人们看到它,只会联想到威严,而不是狡猾。 “这是地脉中挖掘出的神狐之骨,死于太古年间,曾是称霸一方的神灵,据说还迷惑过当时的帝王,后为天下所诛。” 姐姐取出了一个琉璃盏,递给她。 里面盛着血,晶莹剔透的血。 姐姐郑重地端给她,像是给她敬酒,一如太古年间神狐对帝王做的那样。 幼年的司暮雪接过了酒杯。 姐姐转身离去。 “姐姐要离开我吗?”司暮雪问。 “我不会走,我们是并蒂的红莲,永永远远会纠缠在一起。”姐姐离开牢狱前,回过头,说:“让他们解脱吧。” 解脱…… 这一刻,所有的牢笼一齐打开,封印了不知多少年的妖物们纠缠着爬出,它们骨头已软,却爬得极快,像是蛇群,汇聚在一起,朝她涌来。 司暮雪独自一人立在牢笼深处,她望着这炼狱般的景象,仰起头,将髓血一饮而尽。 之后的事她无法记清。 她只记得自己做了一个梦,梦醒的时候,她已站在监狱的门口,她回过头去,尸横遍野,血流成河,那些尸体死相极惨,本就不成人形的它们彻底变成了异样的尸块。 是谁杀的呢……这个念头刚生出来,她就低下头,看到了身上的血,惨不忍睹的血。 “它们……都死了。”她说。 “嗯。” “以后,我们也会死吗?”她问。 “会。” “姐姐要是死掉的话,我怎么办?”她无比惶恐。 姐姐俯下身,抚摸着她血污浸染的长发,如在爱抚一个玩偶。 “你活着,就是我活着。”姐姐微笑着说。 你活着,就是我活着…… 数百年前的遥远记忆涌过来,仿佛声声呼唤,司暮雪眼眸中的神色陡然清明,她伸出手,接住了小禾当空而下的一拳。 白色的鳞片刮破她的掌心,袭来的剧痛像是掌心燃烧的火焰。 两人的身躯靠得极近,苍白与暗红的眼眸只在咫尺之间。 “苍龙之血,不过如此。” 司暮雪低吼一声,额头向前,撞上了小禾的额头,鲜血迸溅之间,司暮雪硬生生从地面上拔起,猛地发力,将强压着她的小禾推了出去。 小禾飞出,身躯在半空中很快找到了平衡,稍一悬停后,再度扑来。 在她再度袭来的间隙里,司暮雪闭上眼眸,结印身前,五指绽如红莲。 这是她将要使用神术的征兆。 “小禾姑娘,你是如此地温柔娇弱呢,就像四月的杨柳,九月的早霜,你的柔弱是你得天独厚的美,藏着世人不可理解的哀。”司暮雪红唇微动,由衷地赞美道。 小禾纯白的眼眸微动。 她听到了赞佩女神的赞美。 赞美在下达的时候生效了,原本生猛异常的小禾一下子变得柔弱起来,足以破开音障的拳头也变得绵绵柔柔,落在司暮雪睡衣的小熊上更是不痛不痒。 这是司暮雪的能力——欺天之誉。 她本就容纳了神狐之血,有种颠倒众生的妖媚,撩人心骨的声音与这样的能力几乎绝配。 “小禾姑娘,你是如此地善良,不会踩到地上的蚂蚁,也不愿让青草折断,鲜花早凋,你是如此善良呵,仿佛降临人间的慈柔之母。”司暮雪话语悠然。 “住口!” 小禾及时厉啸,打断了她的发言,声之灵根同时发动,将侵入意识、有着催眠般魔力的声音屏蔽。 但她发现,她虽隔绝了赞佩神女的声音,心底更深处那个魅惑的响动却无法屏蔽,那仿佛是她的心声,永远在重复两个字:“杀吧……杀吧……” 这种感觉在妖煞塔时也有过,只不过这一次更加强烈了。 “声之灵根?”司暮雪又吃了一惊,不禁哑然失笑:“你们到底还藏着多少秘密呢?” 无法欺骗小禾,她并未慌乱,而是闭上眼,自言自语道:“司暮雪,你是如此强大,众神敬畏你,魔神跪拜你,天地怜惜你,区区一个巫幼禾又如何能阻拦你的去路呢?你所要抵达的,是千秋万代永恒的功业。” 自欺欺人。 但这样的欺骗是有效的,她不仅骗了自己,还骗了这个世界,世界以为她真的是天命之人,将力量源源不断地输送入她的身体。 说谎的孩子注定要付出代价。 等天地回过神来注定会对她降下惩罚。 但现在的她并不在乎。 她跃起。 神狐与白龙战于长空。 …… 战斗的走势比想象中更为惨烈。 小禾与司暮雪激战着,小禾的利爪数次洞穿了司暮雪的身躯,神女的拳头也将覆盖在她柔软肌肤表面的鳞片大片地摧毁,她们甚至还互相揪着长发掌掴脸颊,打得彼此的脸上尽是鲜红的掌印,唇角尽是蜿蜒的鲜血。 上天入地的战斗后,两人皆伤痕累累,血肉模糊,甚至多次在生死的边缘游走,几乎坠落。 小禾体内的声音越来越响亮,却不是在说‘杀吧,杀吧’,而是变成了‘你太弱了,换我来吧,换我来,我一定能将这个女人撕成碎片’。 小禾想让它闭嘴,却无法做到,这个声音仿佛超出了三界之外,连声之灵根都无力管辖。 失控边缘之时,林守溪拯救了她。 他从后面将她抱住,将割破的手臂送到她的嘴边。不知为何,明明狂暴失控的她,一进入林守溪的怀抱之后,就变得温柔乖顺了起来。 林守溪给她喂血,帮她系上红绳,将她背在背上带离。 司暮雪岂能放过他们。 这位赞佩神女虽也伤痕累累,却也意志坚定,紧追不舍,每每将要追及之时,林守溪就不得不暂时放下小禾与师祖,与她战斗,林守溪凭借着一身超绝的武功与异乎寻常的强韧体魄弥补境界上的差距,和她拼死厮杀了数百轮。 赞佩神女对于自身的赞美持续生效着,她像是得了天命的眷顾,无论如何都不处于下风。 林守溪每每难以支撑时,小禾都会解开红绳,再度释放出力量,将司暮雪重创。 但小禾的力量不可维持太久,林守溪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的这个少女已越来越陌生,有好几次,她迟疑了许久才喊出他的名字。 若再这样下去,小禾必定会被神血所吞噬。 第三次爆发之后,林守溪直接将红绳在小禾手上绑了个死结,任她怎么解也无法解开。 接下来的路上,林守溪凭借着一己之力,背着小禾,抱着师祖,一路逃亡。 神狐是如此地灵敏,林守溪无论逃到多么自以为隐秘的地方,都会被司暮雪追到,每次追及,都是一场惨烈的厮杀。 这是剧烈的消耗战,谁油尽灯枯谁就宣告失败,不同的是,林守溪有人需要照顾,劳心费力,而司暮雪孑然一身,似有了以身殉道的觉悟,全然不畏惧死亡。 被连续追上三次之后,宫语看着浑身上下没有一片完好皮肤的林守溪,心如刀绞。 “放我下来吧,我尚有些筹码,或许可以与她谈谈。”宫语涩声道。 “我怎能把师祖交到疯子手里。”林守溪沙哑的声音透着固执。 宫语第二次提出类似的要求的时候,林守溪的神色变得严厉,他竟将宫语翻转过来,狠狠掌掴起了她腴柔的娇臀,臀浪翻滚不休,这位叱咤风云清冷骄傲的道门领袖,竟被徒孙这样严惩,她想要叱责,却不知想起了什么往事,声音微咽,玉腿紧并,半阖的长眸间噙起了泪花。 小禾见到这幕,震惊无语,师尊这是被……打哭了? 之后,宫语乖乖地趴在他的背上,再未提过类似的要求,只轻轻说了一句:“你是比她更疯的疯子。” 林守溪痴痴地笑了笑,背着她逃,一直逃。 光线射入林子里。 漫漫长夜即将过去。 黎明时分,在林守溪体力透支殆尽,几乎要绝望的当口,他听到了声音,充满生机的声音。 那是滔滔的水声。 走过前方的石坡向前远眺,天还未完全亮透,远处的天与水昏昏然一色。 水天之间,一条浑浊的、满是泥沙的长河以气吞江山的磅礴姿态朝着他奔涌而来,那是万马奔腾时才会发出的声响,张狂肆意,一泻千里,它汹涌着,澎湃着,咆哮着,似自天裂处倾泻而下,如雷贯耳,足以引起每一寸官能的战栗,仅是一眼,灵魂就似要被一并卷入这滔滔的浊浪中去了。 “这是……”小禾跪坐在石板上,遥遥望去,神色痴痴。 神山没有这样的大河,神山没有这般大量的水,也没有足够广阔的境域支撑起这等大河的奔腾。 “这是黄河。”林守溪说:“是孕育我们的母亲。” 母亲对他们敞开了怀抱。 黑凰白瞳剑经再度响起,与黄河一同咆哮,嘶喊,不入渤海不罢休。 不需要抉择,命运已帮他们做好了选择。 司暮雪拖着八条残缺的狐尾赶到时,打来的浪头已将他们卷走,不知带去了何方。 她能在陆地上精准地追踪他们的行迹,但水是流动不休的,仅是眨眼间就已湮灭了一切痕迹,无处可寻。 司暮雪穿着绘有大笨熊的睡衣跪在黄河边,听着江水放浪不羁而又沉重的怒吼,足足听了一整天。 直到夕阳西下,季洛阳与各大门派的掌门才来到这里。 “神女大人……” “布令天下,杀。”司暮雪下达了她的谕令,不死不休。 …… 林守溪睁开眼,回忆着这场凶险的逐浪之行,心有余悸。 他拥有着掌管水的法则,却忽略了至关重要的一点——水里含有大量的泥沙。 这些泥沙险些令他们丧命。 林守溪已不敢去看自己的身体,他的身躯像是被犁过的田地,坑坑洼洼,惨不忍睹。 他拖着小禾与宫语的身躯上岸,她们尚在呼吸,每一次微弱的呼吸,秀背都会随着身躯起伏。 该去向何方呢? 林守溪坐在河岸边,听着流水东去,这条河应是黄河的支流之一,没有了那种凶狠暴戾,取而代之的是润物细无声的绵柔。 林守溪目光茫然地看过四周。 接着,他震住了。 视线中,有一座高山悬崖极为惹眼。 那是一座巍峨孤峭的高崖,通体漆黑,浑然一色,其上鸟雀飞绝,草木不生,如一柄刀锋斜插向天空,直入云霄。 这座高崖他再熟悉不过。 黑崖,他真正的故乡。 第两百四十章:旧日笔记 溪石殷红,水流湍急,林守溪涉着溪水,向着夕照中的黑崖走去,望山跑死马,黑崖参天拔地,占据了全部的视线,却像海市蜃楼一般,始终无法抵达。 林守溪很熟悉这里,他在这里看过书,练过武,捡过漂亮的溪石送给师姐们,这里的一切都是回忆,他走走停停,仿佛在走向一个永远也回不去的童年。 鲜血顺着衣裤流入溪中,将水染成红色,鱼儿们被吸引了过来,争相啄食。 它们顺着水啄上了林守溪的脚踝,微微的痛痒分散着他的精力,没走几步,林守溪膝足一软,身子重重地摔在了山壁相夹的溪流里。 河水潺潺地流过他的身躯,卷走了泥沙,更多的泥沙渗入了血肉里,随着他的动作而摩擦着,绞动着肌肉,要将其撕为碎末。 林守溪不断失血,在溪流中抽搐,他蜷紧了身体,咬着舌尖想让自己清醒,可舌尖都咬烂了,依旧敌不过汹汹的困意。 他的血吸引了许许多多的鱼,溪流中的鱼都汇聚了过来,啃咬他的血肉。 如果真的睡过去,血肉会被鱼给吃光吗?等师祖与小禾醒来,看到旁边一具骷颅,该是什么心情呢……没有死于赞佩神女的追杀,却死在一群再渺小不过的小银鱼手里么?何其荒诞啊。 知觉被水流冲走,被榨干了全部真气的气丸已经休止,连剑经都无法再带动。 身体的重量似越来越轻,隐隐约约间,小禾、楚映婵、慕师靖的容颜在眼前掠过,她们有的傲娇冷哼,有的淡雅微笑,有的轻蔑一瞥,接着,他听到有人脆生生地喊他师父。 小语么…… 意识朦胧里,他隐约见到了小语,小语穿着可爱的睡衣,拍着坦荡的胸脯,说:“十六岁的时候,小语一定能战胜师父。” 小语…… 半梦半醒,意识即将坠落之际,林守溪忽然觉得有人抱住了自己。 接着,他的身体被从水中捞了起来。 他最后睁开了一丝眼眸,隐隐约约见到了一张清艳无方的脸,那张绝美的、被溪水洗得苍白的脸颊上,一双秋水长眸正温柔而悲伤地凝视着他,她将自己从水中抱起,捧着他苍白削瘦的脸颊,用弱不可闻的声音轻颤着喊了一声: “师父。” 林守溪阖上了眼。 溪流中的晚照逐渐被流水冲走。 林守溪昏睡过去,他的身躯依旧僵硬,难以屈伸,他跪在溪水中,宫语也跪在他的面前,小禾蜷着身躯躺在一边,尚且昏迷不醒,长发如映在池中的雪。 夕色只余最后一抹。 此刻的道门里,贺瑶琴立在古拙雅致的门庭前,一脸忧色地凝望天边,等待着远处捎来的消息。 另一个世界的古道里,楚映婵正在前往圣壤殿的路上,她的心忽地微疼,不由轻捧心口,停下了牵鹿的脚步,与慕师靖一同遥望远方,凝视最后一缕光的沉没,白祝蹲在路边,折下了一朵淡雅的雏菊,爬上鹿背,将它别在了小师姐如瀑的发间。 而满是殷红溪石的湍流中,宫语与林守溪就这样相对跪着,她闭上眼眸,身子前倾,修长的手臂环着他的脖颈,在最后一丝残照里,亲吻了少年伤痕累累的额头。 …… 林守溪醒来已是三天之后。 醒来的时候,他误以为是时间倒流,回到了十六岁之前,可身躯的疼痛将他拽回到了现实里,他抬起些头,看着他曾经居住的,熟悉的房屋,房屋打扫得干干净净,所有的器具按照原来的位置摆放着,光从窗外照进来,将温馨的暖色充盈房间,他从中感到了无比的安宁。 他回忆着自己的童年,从死城到黑崖之战的这十六年里,山中始终岁月静好,波澜不惊,他日复一日地过着安宁的日子,心境也如山腰的流云,舒卷澎湃却又无声无息。 世界的一切似都有其代价,他的十六年过得太过平静,于是之后,他每每去到一个地方,都会经历骇人的灾难,哪怕拼尽全力死里逃生,也落得个筋骨摧毁,重伤难愈的凄惨下场。 这是报应么…… 林守溪躺在床榻上,闭目养神,他的思维如被乱刀划过,稍一思考就是尖锐的疼痛,他并没有抱怨什么,因为他并不孤独,至少每一次,都有人陪在他的身边。 不久之后,开门声响起。 小禾穿着一盆水走了进来,生怕吵到林守溪,她进门之前还抬起小腿,轻轻将梨花白的小布鞋勾去,持着雪白的足儿走了进来,她将盆放在矮几上,将帘子拉起些,避光,随手拧动毛巾,认真了擦了擦林守溪的脸。 林守溪闭着眼睛,嘴唇微动,似是在梦呓着什么,很是模糊。 小禾蹙起眉,隐隐约约听到他在喊‘楚楚’的名字,她心生警意,撇下了面巾,倾下身子,贴到了林守溪的唇边去听。 在她凑近的那一刻,林守溪的声音立刻变得清晰而温柔,他喊了声她的名字。 未等她反应,少年已印上了她的清凉的面颊。 小禾呀了一声,触电似地直起身,心跳加快,脸颊羞红,咬着唇轻声责备:“你……你竟敢装睡?” 她还捏起了小拳头,似想敲一敲林守溪的脑袋,却是怎么也下不去手。 “我刚醒。”林守溪说。 “是吗?”小禾将信将疑。 “小禾生气了吗?”林守溪微笑着问。 小禾一脸严肃地点了点头,随后俯下身,纤薄的唇在林守溪的侧颊上吻一下,才莞尔道:“这样就扯平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林守溪笑了一会儿,眼眸却又被忧色取代。 “你是在担心你的师兄师姐吗?”小禾看穿了他的心思。 “嗯。”林守溪点点头。 道门出事了,他那些被关押在道门的师兄师姐也不知安危几何,记得小时候,有一次他被蛇咬了,师兄师姐们都围在床边看他,嘘寒问暖,为了给他报仇,大家甚至漫山遍野地张贴了通缉令,通缉令上是林守溪回忆的蛇的特征。 如今兜兜转转回到故地,黑崖却已清寂无人,他难免想念。 “想这些有什么用呢,他们若是没事当然最好,若是身死,那我们拼尽一切也要为他们报仇,这一切不是你造成的,你不必有道义上的愧疚。”小禾一边安慰着,一边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微笑道:“开心一些,对养伤有帮助的。” “嗯。”林守溪点点头,笑了笑,说:“小禾放心,养伤方面,世上很难找到比我经验更丰富的了。” 小禾听了,脑海中不由闪过那些出生入死的瞬间,更加心怜,她伸入被中,轻轻捉住了林守溪伤痕累累的手,温柔地抚摸着。 少女如雾的眸子就这样看他,一句话也不说,一切又在不言中了。 “师祖呢?她还好吗?”林守溪问。 “师尊她……” 小禾欲言又止,最后说:“我带你去看她吧。” 小禾将早已做好的轮椅推了进来,她在广宁寺时也做过轮椅,手法娴熟,做工精致,已达到可以大量生产的水平,她掀开被子,抄起林守溪的腿,将他小心地抱起,放在轮椅里,安置好后推着他出了门。 这里是熟悉的魔门。 它坐落在黑崖之上,殿楼的形制与巫家的很像,以一座主殿为中心,屋脊陡峭的建筑列次排开,高低不平,犬牙交错,前方,一只黑凰的雕像孤寂地立着,它羽翼如焰,双翼展开,似要直冲天际,再往前面,可以看到碑亭上‘行善积德’的四字,那是魔门的祖训。 当初在断崖古庭的时候,林守溪就对小禾说,以后若有机会,带她来参观他的故乡,不曾想两年之后他们真的来了,只不过,竟是小禾推着他参观。 通往魔门的山道已被封印,不过幸好,那封印是宫语亲手下的,所以她顺利地带着林守溪与小禾抵达了这里。 木轮碾过熟悉的路,过往的十多年历历在目。 林守溪与小禾说着这些建筑的名字,来历,以及说小时候在这里发生的趣事,谈到师姐的时候,小禾的脚步刻意放慢了些,问:“你小时候,有师姐喜欢你吗?” “师姐们都很喜欢我。”林守溪回答。 “我是说那种喜欢。”小禾可不给他浑水摸鱼的机会。 “那种喜欢?”林守溪微笑着摇头,“我那时候小,哪里懂这些呢。” “那你什么时候开始懂的呀?”小禾好奇地问。 “遇见你之后。”林守溪平静地回答。 “你……”小禾握着轮椅的手更紧了些,她垂着头,细编的贝齿咬着嫩唇,推轮椅的动作慢吞吞的,最后,她叹了口气,无奈道:“真是冤家呀。” 她推着木轮椅向前走去。 忽有咔咔咔的声音传来。 过了转角,林守溪看到了一个清傲冷然的背影,正是师祖,今日盘起了秀丽的长发,用木簪子定成了如云的发髻,微微露出的修长的天鹅玉颈被光照得雪亮,她端坐着,披着一袭干净褒博的黑裳,姣好傲挺的侧影透着前辈仙子独有的风韵。 但出乎林守溪意料的是,这位道门的大仙子此刻所在做的,竟是劈柴。 宫语卷起了些袖子,露出了如玉的小臂,斧锋切入木柴,随着斧头的起落撞击着地面,对于过去的宫语来说,随手一剑斩断根铁柱都不在话下,而现在,一根普通的木头,竟要撞击数次之后才开裂。 “师祖……”林守溪轻轻开口。 听到身后传来响声,宫语看了一眼足边凌乱堆积的木柴,回过头,红唇轻抿,苦笑道:“让你见笑了。” “师祖,你怎么样了?”林守溪问。 表面看上去,她与平日里并无异常,容颜极美,清冷傲人,如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世外仙莲,可今日,林守溪明显可以感受到,这凛然不可亵渎的神圣只不过是虚弱的粉饰。 “鬼狱刺囚禁了我,我只要不擅动真气,强行去破解封印,便性命无虞,只是……如你所见,我现在很弱,比任何时候都弱,哪怕与一个拿着绣花针的闺阁少女相比,也强不到哪里去,今后,嗯,在我未能破解鬼狱刺之前,都要承蒙你们照顾了。”宫语微笑着开口,大难不死的她并未抱怨什么,而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她甚至将手放在腰间,仪态端庄地福了下身子。 小禾与林守溪知她是在打趣,却也诚惶诚恐,连忙避开了这一礼。 “师尊这是哪里的话,你帮过我们这么多,同舟共济自是理所当然的,这样子,反倒显得生分。”小禾认真地说。 宫语听了,轻轻点头,她看着林守溪,轻柔地说:“你们安心养伤,今后劈柴,煮饭,洗衣,缝补都由我来做就好,这些方面我自幼不曾涉猎,反倒是晚辈,若有做得不好之处,你们尽管批评责罚便是。” “弟子不敢。”林守溪忙说。 “呵。”宫语淡笑,说:“你呢,嘴上什么也不敢,身体力行起来倒是比谁都胆大。” 林守溪知道她在含沙射影地说那天将她掌掴责罚一事,心绪一紧,他竭力不去想那绝妙柔弹之感,低着头,略带歉意道:“事急从权,弟子也是……不得已为之。” 宫语淡淡地哼了一声,她立在魔门幽庭之间,虽没了力量,眼眸中的清宁圣辉却是不减反增,她说:“不必为我担忧,对修道者而言,归俗未必是坏事,我也是该褪去仙人的身份,多在尘世浊浪间走走,想一想何为最初的人,何为最初的道了,总之,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若司暮雪不追来,我们应要在这里生活一段时日了。” 林守溪与小禾一同点头。 接着,宫语走到了小禾的身后,从小禾手中接过了轮椅椅背后的把手,推着林守溪向中心处的大殿走去。 “师祖要带我去哪?”林守溪问。 “我寻到了一份你过去师父的遗物,是他的笔记,我们都没有看,特意等你醒来。”宫语解释说。 走入了魔门门主的书房里,宫语翻出了那份册子,放到了林守溪的面前,摊开,屋子背光昏暗,她特意掌了盏灯。 灯火幽明,册子上的字迹映入眼帘,苍劲的文字透着挣扎之意: “邪龙转世为人,口衔逆鳞,为祸苍生……祖师,预言似乎成真了……” ------题外话------ 昨夜码得太晚,今日精神萎靡,这章有点短……今天争取再码六千字,凑个一万,让大家抽两次奖!当然!不是凌晨更新!今天要好好睡觉 第两百四十一章:小语的罪已诏 “这些天,我只要闭上眼,就会想起祖师的预言,它是熊熊燃烧的火焰,让我辗转反侧,无法入眠,我时不时会去看襁褓里这个孩子,一般而言,婴儿都会有些丑,它们身体臃肿,皮肤褶皱,整日哭哭啼啼,但他不一样,祖师的预言里,他是恶魔的子嗣。” “预言……又是预言,那一天,我去往死城,便是好友景冶子为我占卜所得,几十年前刚认识景冶子的时候,他还是个穷困潦倒的江湖方士,虽常常自比李淳风与袁天罡,但算得不准,常常十算九漏,若非我多次接济,他恐怕早已饥贫交迫而死。但这些年,他越来越富庶了,再见到他时,他顶着高昂道冠,系着犀牛玉带,周边环绕的拥趸者尽是达官贵人。” “世人将他传得神乎其神,说他天生法性,是佛陀转世,通晓过去未来,我也问他,你为何技艺精湛了这么多,他含糊其辞,说是自己闭关学易,在某个风雪天,昏昏将死之际顿悟了。我知道,他没有和我说实话。” “两个月前,景冶子找到了我,让我去那座赫赫有名的城,我问他缘由,他不说,倒是给我说起了往事的真相。” “他说,他过去只是个江湖骗子,只懂些粗浅易理,某一天,他如常地在街上摆摊行骗,一个富人兴致忽起,找到了他,让他帮着算算,他将卦象如实说了,傍晚他收摊时候,富人带着一群人围了过来,他以为自己胡言乱语招惹了什么麻烦,转身就要逃,谁知富人纳头便拜,直呼他神仙。” “那之后,他发现,自己的算得意外地准了起来,准得令他都感到害怕。他想起了许多泄露天机者天谴之的祖训,但贪婪压过了恐惧,他开始大量敛财,且再不自比李袁,他觉得,自己已经完全超越了所有先辈。” “可两个月前,他找到我时,却是形销骨立,他握着我的手说,他很害怕,因为他发现,他算得几乎没有偏差了。我问,你难道不应该感到高兴吗,为何会害怕?他回答说,若算命算得足够准,不就说明,世界的未来正在凝固,人们正在陷入不可逃脱的宿命泥沼里吗?” “‘过去的世界不是这样的’他说,那时候他试图从周易,龟壳,掌纹,天象里窥探命理,一无所得,但现在,世界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发生着翻天覆地的改变,有一个巨大的‘妖’诞生了,它掌管着未来的一切,能算清每个人所有的抉择,它将命运公之于众,游方道士是它的喉舌。” “他告诉我,他之后打算隐居,我以为他要彻底退隐,他却说,他会一直算下去,直到算清世界的终极谜底,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通红,咬牙切齿,像个真正的疯子。” “两个月后,我在死城抱起了这个孩子,我撬开了他的嘴巴,看到了那黑色的鳞片,‘邪龙转世为人,口衔逆鳞,为祸苍生’,祖师秘密流传的简短预言在我心头炸响。” “我有能力决定这个孩子的生死,但我并没有一丝一毫主宰命运的愉悦,相反,我设身处地地感到了景冶子的害怕,我知道,在我有能力决定命运走向的一刻起,我也成为了命运的奴隶。” “……” 外面的天暗了下来,宫语掌上的灯越来越亮,册子上的文字似在随灯焰一同跳动,透着扭曲与妖异之感,里面并没有记录太多新鲜的事情,可绝望的宿命感却已透过纸背,将所看者感染。 小禾也站在了林守溪的身后,陪他一同观看笔记,她不由想起了那天遇到的算命人,她将林守溪的八字给了他,不过,那位算命人似乎学艺不精,一样也没算对。 看了这份笔记,林守溪才明白,原来小时候宗门里一度盛传的谣言,竟如此历史悠久。 这是笔记的前几页,字迹端正。 “凝固的命运……”林守溪轻声呢喃,说:“这怎么可能呢,如果宿命真的存在,那人类自以为的自由岂不是成了笑话么?” “多年之前,我也察觉到这件事了。” 宫语红唇微启,说:“但这种算通常只针对凡人,大部分凡人一辈子都生活在一个地方,能接触到的最高父母官也不过县令,一生中真正的大事也无非婚丧嫁娶,许多人,哪怕不懂命理,也能轻易看透一个放牛娃的一生,因为他们中的大部分人生轨迹都太过简单了,但修道者的人生是测不准的,高明的方士或许能测算出他们人生中必经的几件大事,却无法为其人生断言,所以……不必太害怕。” 林守溪与小禾听了,脸上并无缓和之色。 “会不会是方士还不够高明?”小禾轻声问道。 宫语无法解答这个疑惑,她沉默了会,问林守溪:“还要继续往下看吗?” “看。”林守溪说。 宫语继续翻动书页。 册子往后翻去,泛黄的纸上,字迹清晰,林守溪甚至可以想象出老门主写这些字时的模样。 “道门也捡了一个婴儿,可以预见,那也将是个绝世的天才,死城一事令道门元气大伤,可若我固执己见,将他杀死,那今后,魔道的力量将彻底失衡,祖师传承下来的愿景也将不可能实现。我真是老糊涂了,这样简单的道理,竟还是师弟告诉我的。” “我从没有掌握过他的生死,将他捡来,抚养长大却是我的宿命。” “道德经有语,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便叫他守溪吧。” “世上想杀他的人太多,自此以后,魔门不再招弟子了。” 之后的时间跨度很长,书本上所记录的,也多是些琐碎杂事以及他的心事。 接下来的几年里,他抚养林守溪长大,期间,他动过许多许多次杀心,倒不是他真的想杀死林守溪,而是他潜在地认为,杀死林守溪就相当于抗争了命运,这是极具诱惑的。 尤其是后来,道门天降了一位门主。 这位门主给魔门带来了持续数年的绝望与惶恐,这个曾经一度欣欣向荣,险些成为武林执牛耳者的宗门,正在不可逆转地走向衰亡。 眼睁睁看着两座宗门此消彼长却无能无力,作为一门之主的他,承受的痛苦与压力可想而知,期间有不少老一辈的离开了宗门,隐居山林,提前避难,也有不少弟子无法忍受这死气沉沉的修道日子,偷偷溜出黑崖,转投其他宗门,他全都心知肚明,只是无心阻拦。 林守溪也是今天才知道,看似和蔼可亲的师父,原来在无数个夜晚都在犹豫要不要将他杀死,而他七岁那年,师父站在他的身后,一度起了真正的杀心,甚至都已将手掌悬在了他的脖颈之后,可当他回过头去时,师父看着他粉雕玉琢的脸蛋时,却是摸了摸他的头,感慨道:“都长这么大了啊。” ‘他是魔门的孩子’老门主在笔记上这样写。 之后,老门主还记录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某日他听到林守溪与师兄师姐在一同聊天,师兄师姐们逗他,问他,你以后想要做什么。 “我想振兴宗门。”林守溪说。 师兄师姐们听了以后大喜,问:“你未来要振兴魔门?” “我要振兴合欢宗。”年幼的林守溪心怀理想地回答。 “……” 看到这里,书里书外的人都沉默了下来。 “好呀,没想到我们家林公子从小就有这么大的宏愿了呢。”小禾的轻笑声里透着几分寒意,她纤白的小手搭上了林守溪的肩膀,顺着肩膀轻轻抚摸上脖颈,动作温柔得如同呵气。 林守溪背脊微凉,无力地辩解道:“童言无忌,这……玩笑而已。” “是吗?”小禾小手上攀,摸到了他的耳朵,捏了捏,问:“你不是要振兴宗门吗,为何现在反而拜到了道门门下?” 问出这个问题后,小禾自己也愣了愣,接着,她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揪紧了林守溪的耳朵,道:“我明白了,你振兴宗门的方式就是打入道门内部!难怪你既结识慕姐姐,又勾引楚姐姐……林守溪,你可真是不忘初心啊。” “我……”林守溪被说得哑口无言,老门主白纸黑字铁证如山,他也不知如何辩驳,一时支支吾吾。 “你这战术虽然阴险,执行得倒是挺不错的。”小禾倒是越说越起劲,她眯起眼眸,好奇地问:“你这般顺藤摸瓜,层层深入,最后该不会连师尊大人也要……” “咳。” 宫语立在一边,清冷地咳嗽了一声。 小禾娇躯一颤,这才醒过神来,她自知失言,不由以掌掩唇,小心翼翼地看向师尊。宫语真气虽失,余威犹在,冷若冰山的仙靥看得小禾心头一紧,她乖巧地辩解说:“我……我也是玩笑话。” 宫语淡淡地嗯了一声,将笔记翻到了下一页。 之后的一页,笔记的跨度直接是三年: “近日心慌神乱,难以入眠,在鬼谷山的千机洞里,我又见到了我的老朋友景冶子,我去的时候,他已让小道童准备好了一桌菜,他说,他知道我今天会来。我还在千机洞里见到了我的另一位老朋友,他是真宗的宗主,景冶子说他会死于道门门主之手,他不相信。” “我们一起吃过了饭,真宗宗主临别的时候和我说,若哪一天道门门主攻上黑崖,我不会来救你了,我不想死在她手里。我没有说什么,我本就不希望他来,况且大势之下,谁来也没有用的。我向景冶子询问,问他有没有算出什么重要的东西,景冶子犹豫了很久,才凑到我的耳边,压低了声音说:我见到了天命,虽然只有冰山一角。” “他还说,天下方士之气运,他独占了八斗,今后方士纵有神机妙算者,也再不可能达到他这个地步了。”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向他询问所谓的天命。我知道,这样的方士通常喜欢以天命不可泄露为由,故弄玄虚地打哑谜,所以我起初没对答案抱有什么希望,谁知景冶子不仅给了我答案,给的还很明确。” “他用手指蘸了水,在我面前的石桌上写下了两个字,厄城。” “厄城……我本以为这说的是那座真气发源的死城,但景冶子却摇头,说,根据占卜的结果来看,这座城应该在极北方,位于冰雪掩埋的深处,那座城很古老,在人类还未诞生之时就已存在,它是某个秘密之境的入口。至于里面有什么,景冶子也不知道,他说,那是他最梦寐以求的地方,因为那里藏着命理的终极,但他去不了,他不是修行者,无法捱过那样的冰天雪地。” 之后的笔记又跨越了两年。 “好久没有动笔了……景冶子是为恶魔传信的使者,他蛊惑了我。” “我想去北方,去找那座厄城,我不敢确定,我到底是想要逃避,还是真的想去面对世界的真相,但我的身体在渐渐老去,它每天提醒着我,说你快死了,你快一事无成地死了。” “年轻的时候,我喜欢算术、天文、乐理,喜欢诗酒歌舞,我觉得只要骑上了心爱的马,捎上了心爱的女子,世上就没有地方是去不到的。人老了,锐气就真在不知不觉间磨掉了,我现在整天说着以大局为重,局面反倒越来越乱……不该抱着遗憾而死,成为冢中枯骨。” “我要前往厄城。” 后面的内容很单调,讲述的是他动身前往厄城时所做的准备,准备十分详实而完善,考虑到了各种情况。 读到这里时,莫说林守溪与小禾,哪怕是宫语,瞳孔中亦流露出了一丝紧张。 他们知道,这些准备哪怕再详实,依旧是没有用的,因为他将要前往的,是一个未知的地方。 “他与你说过这件事吗?”宫语问。 “师父不曾与我说过。”林守溪摇了摇头。 在他记忆里,十二岁那年,师父确实消失过一段时间,那时,师父说他是去闭关了,今日他才知晓,原来他去往的是极北冰雪的厄城。 宫语轻轻点头,正准备翻到下一页,忽然,夜风大作,将窗户吹开。 灯焰剧烈摇晃后熄灭,一缕细长的白烟飘了起来,引得人心头微凉。 宫语合上窗,重新点上了蜡烛,这才继续往后翻页。 接着,他们都吃了一惊。 后面的很多页都用墨笔划去了,划得干干净净,一个字也看不清。 “这……”林守溪皱眉。 按理来说,这段内容应是师父动身前往厄城的过程,这是至关重要的东西,可它现在被抹得一干二净……里面藏着什么师父不愿意让我们知晓的秘密吗? 一直翻,一直翻,后面的页数同样如此,一直到最后一页,笔记上的字迹才重新清晰了起来: “这已是从厄城回来后的第三个月了,每次回想起这段经历,我都不敢确定这到底是不是真实的,我真的摆脱宿命了吗?还是说,这也是我的命呢……算了,想这些没有意义。这条黑紫色的纹路越来越深,寿命将尽,我活不了多久了。” “守溪长大了,我相信,他终有一日会成为天下第一高手,而我……” “该死了。” 笔记戛然而止。 …… “若我早些看到这份笔记就好了。” 许久之后,宫语将烛火熄灭,幽幽地说。 她想起了娘亲留下的文稿,其中记载着一个名为真国的地方,它在另一个世界的极北地带,与这个厄城或许有关,但无论她对于这个厄城多么感兴趣,以她现在的身体,根本无法抵达。 宫语合上笔记,将它重新保存好,之后主动推着林守溪,走出了这间死气沉沉的书房,来到了秋风微凉的夜里。 残月高悬,浮云飘动,殿楼在夜色里耸立成幢幢的黑影,除了轮椅碾过地面,再也听不见一丝的响动。 “我想与林守溪单独说说话。” 宫语停下脚步,对小禾说。 小禾对于师尊向来尊敬,也无异议与疑心,嗯了一声,乖巧地转身,收拾屋子去了。 小禾走后,林守溪恭敬地问:“师祖要与徒儿说什么?” 宫语缓缓地推着木轮椅,轻声问:“你恨我吗?” “……”林守溪没有想到她会这么问,他想了想,回答:“以前恨,现在不恨了。” 宫语垂下头,看着轮椅中伤重难动的少年,话语更轻,“近日思及往事,我总觉得,我做错了很多事。” “做错了很多事?”林守溪反问。 “嗯,过去的我太高傲了。” 宫语螓首轻点,似在拟罪己诏,微顿之后,略显缥缈的声音从唇间飘出:“我已来到这个世界很多年,却从未真正将这个世界放在眼里,过去,统御道门乃至一统天下对我而言易如反掌,而我做这些,目的也仅仅是让修行不断绝,当年攻破魔门之后,我没有动这里的任何的东西,并非惜物,而是我觉得,这些凡人视为珍宝的典籍,对我而言没有一点用处,我因此错过了这封笔记,我也曾听过景冶子的名字,只当是江湖骗子,不足为道,哪怕那天真宗宗主在太极一道上胜了我半分,我也没有真正当回事,反而为他穷尽一生才在某一道上稍稍超越我而感到怜悯……我骨子里始终是傲慢的人,甚至是虚荣的傲慢,我明明不问世事,却又想把自己的强大证明给全天下人看,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宫语的声音透着过去所没有的沉重,林守溪不明白师祖为何要说这些,又为何要单独说给他听,他能听到师祖沉重语调中疲惫,怜惜之余也不由紧张了起来。 说完了这些后,宫语缄默不言。 秋夜没有蚊虫干扰,没有流萤飞舞,黑崖顶端寸草不生,故也没有鸟儿栖息,无比安静。 夜是沉默的,林守溪不知如何回应她的话,只好选择与夜色一起沉默。 许久,倒是宫语红唇微动,主动发问:“林守溪,在你眼里……为师是怎样的人呢?” “嗯……以前不认识师祖时,觉得师祖是个强大而神秘的敌人,后来发现师祖很漂亮,有着不易察觉的柔和。”林守溪认真地概括着,他原本还说个‘清傲’,但师祖先前已批判过,所以他没有再说。 “容貌是父母给我的,天生丽质并不值得骄傲,同样,我的天赋根骨也是父母赐予的,他们都是人神境的大修士,而我是他们的独女,也算是应运而生了,我怀抱金山银山出生,很长一段时间却还不思进取,若非遇见恩师将我引入正轨,我都不知何时才能振作。”宫语推着轮椅,行走在如水的凉夜里,如此说。 “师祖以前不是说,你小时候修行很刻骨吗?”林守溪疑惑地问。 “那是骗人的,我小时候很懒,很贪玩。” 宫语回忆往事,自嘲地笑了笑,她走在夜风里,说着过去永远不会说的话:“但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被自己迷惑了,我偏执地以为这一切都是我靠双手抓住的,但真的是这样吗,并不是的啊……” “师祖何必妄自菲薄呢,再这样说下去,可是矫枉过正了……师祖应是累了,早些歇息吧。”林守溪柔声说。 “不。”宫语摇头,继续说了下去,固执而认真:“世上有很多人天性慕强,他们会模仿强者的起居出行或口头禅,引以为风潮,会觉得强者做的一切都有道理,哪怕失败了,也怀着理想破灭般悲壮……我也是这样的人,与他们不同的是,我爱慕的是自己。我爱慕着自己的强大,将境界上的圆满视为了心境上的圆满,我做了很多错事,但当时的我不自知……譬如师靖与楚楚,她们拜我为师,敬我爱我,我却没有尽全力教好她们……我其实是喜欢她们的,尤其是楚楚,每每看到她,我就会想起她娘亲小的时候,可越是如此,我反而越是想欺负她……呵,和她娘亲赌气似的。” 宫语轻声微笑,她像是在自我检讨,又像是在冷眼旁观,将过去所不愿意承认的自己道出。 “我常常说圣壤殿的七位罪戒神女有病,但……我好像也有些病症。”宫语推着他走到崖边,看着墨海般的夜色,说。 “高处不胜寒,师祖在人间巅峰待久了,难免感染风寒,无伤大雅的。”林守溪安慰说。 “你倒是会说话。”宫语揉了揉他的发,说:“你还不如说是我坠入凡尘,水土不服呢。” 林守溪听了,不由笑了笑。 宫语松开了握着轮椅把手的手,走到了他的面前,她腿儿微屈,俯下些身,在顺手将一绺秀发折于耳后之后,那双幽邃的秋水长眸便对上了林守溪的眼睛,似在期待什么回应,稍许,她语气轻柔地说:“若我师父还活着就好了。” 林守溪一震,隐隐约约间,他从她的眼眸里捕捉到了一丝熟悉,可这种熟悉是没由来的。 他正了正神色,用严肃的口吻说:“你已知错,何必把改正的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难道知道了这些错,你还要埋怨一句‘都怪师父离开得早,没有将我教好’吗?师祖……莫向外求。” “……” 宫语眸光闪动,她莞尔一笑,说:“嗯,你说得对,那……你觉得我应当怎么做呢?” “嗯……”林守溪想了想,说:“很简单,你将你觉得错的通通写在纸上,每改正一项就划去一项,每每再犯就自省自责。” “好呀。”宫语微笑点头,话语竟透着几分乖巧。 夜渐渐深了。 她将林守溪推回了他原本的房间。 敲开门,小禾将他抱了回去。 林守溪离开之后,她独对着空明的月色,又变回了那个清傲清美,不食人间烟火的道门仙子。 只是望向林守溪的厢房的时候,总会有光一般的浅流从眼底淌过。 她娉婷地立在夜色里,露出微笑,自言自语似地说:“是啊,都怨师父离开得早,没有将小语教好呢。” ------题外话------ 爆更大失败,没用的剑剑qwq不过大家也可以抽两次奖了! 感谢小1志打赏的舵主~谢谢书友的支持呀~么么哒~ 第两百四十二章:小语的自我惩戒 “师尊生得真好看呀。” 将林守溪抱回屋子后,小禾躲在窗户后面,斜斜地瞥入夜色,盯着宫语的背影看了许久,由衷赞美,直到师尊转身,才悄悄将窗户掩上。 转过身,小禾还垂下些头,拉拢了一下胸前的衣襟,只是手一松开,衣裳就瘪了回去,衣裳勾勒的曲线虽也玲珑浮凸,但与师尊的气势相比总让人气馁。 林守溪目睹了这幕,经验丰富的他心头一凛,不敢多言,生怕引来祸水。 “师尊刚刚与你说了什么呀?”小禾顺口问。 “师祖给我说了一些她心境上的瑕疵,我勉励了她几句。”林守溪说。 “哦……”小禾语调微微拖长,凑近盯着林守溪的眼睛看,问:“没有别的了吗?” “还能有什么?”林守溪觉得莫名。 “嗯……我总觉得,师尊看你的眼神,有点古怪。”小禾说。 “古怪?哪里怪了?” “哎,我也说不清,就是直觉……” “别瞎想了。” “不是瞎想啊……”小禾也不知该如何表达,她忽想起了另一件事,压低了声音,说:“对了,你那天可真吓人啊,师尊都被你打哭了哎。” 宫语就住在隔壁,但她现在失了力量,所以小禾也不怕隔墙有耳,畅所欲言。 “打哭?”林守溪也吃了一惊。 “还装傻?”小禾冷笑了一声,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额头,说:“你呀,真是贼心不死,是不是想颠覆道门,完成你幼年至今的宏图伟业呀。” 说到这里,小禾收回手指,双手叉腰,恍然间有些明悟:“这么一想,你与师尊的癖好还蛮像的哎……” “癖好?小禾你说什么呢?这叫……嗯,隔代亲。”林守溪心虚开口,俨然有些语无伦次。 “呦,还脸红了呢?”小禾捏了捏他的脸颊,弯眸而笑,啧啧道:“这么一想,楚姐姐夹在你们中间,白天门规责罚,晚上家法伺候,未免也太可怜了些。” 林守溪很想回一句‘汝非楚楚,安知楚楚之乐’,又生怕说完之后,明日轮椅要改成担架了。 小禾自己也回过味来了,她收敛笑意,冷哼一声,自言自语道:“有什么可怜的,偷情的坏仙子就该日日罚夜夜罚。” 林守溪没有接话,明哲保身。 烛焰吹灭。 屋内一下暗了。 林守溪已被小禾抱在床上,躺好。接着,他听到了一阵窸窣声,那是少女褪衣裳的声音,他感到一阵紧张,片刻后,被子一角已被揭开,曼妙香软的少女小心翼翼地钻了进来,与他肌肤相贴,她靠在他的臂弯间,手轻轻搭在他的手臂上,呼吸时少女的气息轻轻漫了上去,透着麝香般醉人的气息。 小娇妻褪去衣裳,温婉地躺在身边,这本该是绝妙的体验,但林守溪现在浑身缠着绷带,根本动不了,连转个身都是奢望,于是这种奖励一下子变成了惩罚,而小禾似是有意为之,临睡前还轻轻蹭到他脖颈边,小啄了一口。 林守溪这下一点也睡不着了。 他望向天花板,睡不着觉,直到清晨才小寐了一会儿。 小寐睁开时,小禾已然起床,穿好了衣裳。 少女拧腰舒臂,慵懒地打了个哈欠,赤着纤秀漂亮的嫩足走到窗边,拉开帘子,晨辉洒满她的衣襟,绝色的少女光彩照人。 林守溪侧过去头,痴痴地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喊了一声:“小禾……” “嗯?”少女回过头来,看向他。 “小禾,你下个月是不是就十八岁了?”林守溪问。 “十八岁?”小禾微怔,说:“我过完今年生辰是十七岁呀。” 说完,小禾也明悟过来,她轻笑出声,走到林守溪面前,腿微屈,臀微翘,俯低身子盯着少年的眼睛,吐气如兰道:“如果心情好的话呢,也可以是十八岁。” 洗漱过后,小禾推着林守溪出门,去黑色的悬崖边吐饮真气,疗养伤势。 小禾到的时候,宫语已坐在了那里。 只见她玉腿半跏,手捏莲诀,一袭白袍被晨光清辉一映,白得耀目,仿佛随时要羽化登仙而去。 小禾与林守溪到的时候,宫语睁开了眼。 “我打扰到师尊了吗?”小禾问。 “没有。”宫语摇首,她缓缓立起,说:“我已无法吐纳真气入体,坐在此处不过自欺欺人的无用功,白白浪费了时间。” “师尊别这么说……”小禾怜惜地抓住了她的手,轻轻靠在她的臂弯上。 “打坐冥思至少可以让道心清宁,不算无用功。”林守溪说。 “嗯,徒儿说得对。”宫语闻言,淡淡微笑。 她拥了拥小禾,回身走入魔门。 之后的几天里,宫语做的事都很简单。 如她一开始所说的那样,她开始洗衣做饭缝补衣物甚至是种菜,她做着这些简单的事,却比修道还要认真。 而小禾通常负责乔装打扮,去集市购买菜品,她也经常会去帮宫语,两人一同择菜,扫地,给花草浇水,失去了行动能力的林守溪则坐在一边,静静地看着她们,有时觉得她们像一对姐妹,有时又觉得像一对母女。 宫语学习东西很快,她第一天做这些时还显得很笨拙,可第二天的时候,她就已经能将一切打理得井然有序,她扫过的地面没有一丝灰尘,她种下的萝卜排列笔直,没有一丝偏折,她缝补的针线细密齐整,胜过了任何老练的女红,而做这些的时候,她依旧像不染纤尘的绝冷冰山,仿佛她不是在做寻常琐事,而是在窥探道的真义。 “师尊,你太厉害了,小禾已经没什么可以教你的了。” 第五天的时候,小禾看着宫语制作的竹木轮椅,发自内心地说。 小禾做轮椅的经验丰富,自认已出类拔萃,可师尊做的这张远比她的精巧得多,它的靠背呈现弧形,可以完美地贴着后背,腰部有特殊的支撑,久坐也不会疲劳,它的扶手可以调节高低,还设计了专门的靠枕,小禾坐进去的时候,椅子精密的零部件同时运作,似将她整个包裹,舒服得难以言说。 舒适间,小禾也感到了一阵挫败,她发现,无论教师尊什么,第二天她总能做得比自己更好,譬如编头发,她这么多年也就会编马尾辫,可宫语只是稍一练习,就能将头发变得雍容精美,一如宫中的皇妃。 这些可以纠缠无数人一生的琐碎麻烦事,对她而言信手拈来,轻而易举。 宫语却并不觉得高兴,她将林守溪抱入了新的轮椅里,推着他走向崖边,沿着崖道幽险地行走。 悬崖风大,真气浓郁。 林守溪打开了气丸,贪婪地吸取着真气,这些真气会化作内鼎的材料,炼为丹丸,修补他千疮百孔的身躯。 他修炼养伤,宫语则静静立在他的身边,远望跌宕的云海,垂首不语,眉间萦着若有若无的哀思,小禾见了,以为她是寻不到破解鬼狱刺之法,故而忧愁,为了帮师尊排遣心情,她拉着一起去做午后的茶点。 前面的灶台处,两个身影正在忙忙碌碌,林守溪坐在后面看她们,师祖的厨艺每天都在进步,进步的速度之快足以让楚楚羞红脸蛋。 “嗯……加这么多水,然后和匀,这样面团才能足够软。”小禾悉心地讲解着。 宫语按照她的说法一一去做,将面团和好,“这样可以吗?” 小禾简单地验收了一下,再度震惊,这面团揉得意外地软,却又半点不黏,雪腻极了,令人爱不释手。 “可以么?”宫语问。 “这是怎么揉出来的。”小禾觉得自己对厨艺的理解被颠覆了,“这软得就像,嗯,就像……” “像什么?” “像……” 小禾陡然转过身去,漂亮的灵眸中闪过一丝妒意,她鼓着香腮,朝着端庄清冷的师尊扑过去,撞个满怀间,少女五指箕张,猛地一抓,宫语未回过神,小禾就一溜烟逃到了门口,她对着宫语洋洋得意地招了招手,嫣然笑道:“家里没菜了,我去买一些。” 说完,小禾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宫语抿着唇,无奈地笑了笑,拍了拍覆着胸脯的衣裳,粘在上面的面粉腾了起来,一时间,师祖山烟缭雾绕,更显巍巍壮观。 林守溪听着小禾远去的娇笑声,叹了口气,小禾自以为是的捉弄,在他眼里却是自取其辱。 宫语继续忙碌,将点心做完之后,洗净了手,来到林守溪的身边,说:“我带你出去走走。” 林守溪点头答应。 每每小禾出去买菜,就是宫语与林守溪独处的时间,当然,他们也只是安静地相处、闲聊,更多的时候,是讨论鬼狱刺的破解之法,以及如何击败司暮雪。 几日的讨论下来,对于这根曾作为弑神兵刃的黑色铁刺,他们依旧一筹莫展。 “司暮雪很强大,但绝非不可战胜的强大。”林守溪觉得,不能将希望都寄托给师祖破解鬼狱刺上,他认真地说:“这段时间里,我若能突破至更高的境界,或许能与她一战。” “嗯。”宫语颔首,说:“司暮雪虽饮过神狐髓血,但只炼出八尾,离巅峰还差一线。” “若修成九尾会怎样?”林守溪问。 “若修成九尾,她将成为祸乱天下的神狐,若我无法脱身,无人再可胜她。”宫语说。 林守溪沉默了下去。 时间并不在他们这一边。 幸好,赞佩神女似没有料到他们会躲来魔门,布令天下的追杀并未到来,小禾每日下山侦察,都未发现敌人的蛛丝马迹。 “师祖莫要失落,总有办法的。”林守溪见她总低着头,宽慰了一句,笑道:“师祖还是以前桀骜不驯之时更可爱些。” “桀骜不驯?” 宫语抬起螓首,露出了那张静时冷若寒霜的仙靥,她也分不清这是褒义还是贬义,只也不由笑了,她想了想,身子斜坐,将如玉的右腿迭在左腿上,裙袂微分,修长莹润的足胫下,黑色尖头绣鞋轻轻翘起,露出未着罗袜,雪白骨感的足背。 “这样算桀骜不驯么?”宫语淡笑着问。 这是她过去最喜欢的坐姿,颇有宗师风度,又很像只大狐狸,每每笑时,眼眸里都会浮现出娇慵迷离的水光。 林守溪哑然失笑,目光一下子无处安放,他不敢去看师祖的腿,只得上移,忽地,他的目光被师祖的肩膀所吸引。 她斜坐之时,拢着肩膀的衣裳微微下滑,露出了几道黑色的线,那是鬼狱刺刺入肌肤时留下的伤,它被雪白的肌肤一衬,更显刺目。 “桀骜不驯……”林守溪喃喃自语,脑海中灵光闪现:“师祖,你会炼器之术吗?” “炼器之术?”宫语蹙眉,以手拢住衣裳,轻遮肩膀。 “对,炼器之术!”林守溪立刻说:“鬼狱刺无论多强,归根结底也是器,只要将其炼化,就可据为已用!” “似乎……可行。”宫语瞳仁微凝,浮过一丝光,却又摇头,说:“但我真气已被封印,如何将它炼化?” “可以由我来炼!”林守溪神识清明,压抑住灵光乍过引起的兴奋,说:“弟子听闻师祖通晓万法,炼器之术应不在话下,师祖传授于我,我来将它炼去,还师祖自由。” “可是……”宫语却露出了为难之色,片刻后,她给了林守溪一个出乎意料的回答:“可是我不会炼器之术。” “什么?”林守溪也大吃一惊。 “为师过去的确通晓万法,但那是我年轻时闯出的名声了,之后我精研了神妙之术,由技入道,所修之道讲究不假外物,不借外力,之后神妙之术大成,我道心澄澈,心境慧明,无论别人施展怎样的功法,我只要看过一遍,都能模仿出七八分像,所以自此之后,我不再阅读道术典籍,只修力,以力破万法。”宫语如此说。 凭她的眼界与见识,想要凭空写一本炼器之术也不算难事,只是能否炼化鬼狱刺这种级别的器物,她也没有信心。 她还想说一句‘师父说过,只需将重要之物记取就可以了’作为遮掩,一时却有些羞于启齿,悻悻然闭唇。 林守溪闭上眼,刹那的激动被师祖的话语给泼凉了。 他倒是会炼器之术,只不过这炼器之术只限于炼鼎,鬼狱刺不是鼎,他无能无力,不过同为炼器之术,总是触类旁通的,他或许可以改良此术,将这鬼狱刺给炼了,只是他不确定时间是否充裕。 “弟子再想想办法。”林守溪苦笑了一声,说。 宫语敛睫垂首,似有些羞愧。 小禾的归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她回来的时候,手上拿着一张纸,是通缉令。 “这画的是谁呀,怎么这么丑?”林守溪的手臂已能活动,他接过通缉令,疑惑道。 刚说完,他就察觉到身前腾起了一道杀意,抬起头时,小禾正盯着他,目光锐利如刀。 林守溪这才去看下面的文字,发现不是别人,正是小禾,连忙辩解:“我是说这画画得丑!” 小禾还想刁难他两句,宫语却徐徐开口,替他解围:“画师到底是凡人,如何能描慕出小禾形容万一?” 师尊的话,小禾是愿意听的,她点点头,暂时放过了林守溪,沉声道:“通缉令已散布到此处,今后,黑崖未必安全,我们要随时做好离开的准备。” 三人陆续点头。 晚上,康复不少的林守溪独自推着椅轮出去,在魔门兜转,回忆过往。半月高悬长空,他在吹了会夜风后,觉得有些冷,动身回阁,他没有立刻回自己的房间,而是想先去找师祖,继续讨论一下炼器之法的事。 来到师祖居室前,林守溪却停住了。 居室古朴,灯火幽明,里面隐有声音传出,似豆荚乍破时般轻微,也有雨珠滴石般清脆。林守溪轻轻垂下了敲门的手,无声地来到了窗边,心中天人交战之后,伸出一指,研开了窗纸,他凑近这个小巧的窗洞,透过它,屋内的景象映入了眼帘。 屋内的景象并不真切,他无法看到全貌,只看到床榻边赫然屈着一双美妙绝伦的修长玉腿,玉腿随响声轻颤,竟是师祖大人手持戒尺,主动伏低了身子,在自我惩戒,窥视的片刻间,腴柔之处已赫然映出了几十道细长红印。 师祖…… 林守溪无法想象,平日里冷若冰山清傲不近人的道门领袖,在四下无人之夜,竟会…… 不仅如此,她竟还咬着唇,轻哼道: “师父,弟子知错了,求师父饶过……” “待此劫过去,弟子定专心精修万法,再不懈怠半分。” “嗯哼……” 林守溪震惊无语,他心跳不停,脑子乱成一团,他早就知道师祖死去的师父对她影响很大,却没有想到,竟然大到了这个地步,这,这俨然已成为执念了…… 林守溪不知是去是留,晃神犹豫着,宫语玉白色的足边,赫然溅起一抹液光,林守溪再不敢有任何迟疑,无声后退,强压着乱跳的心,逃也似地离去。 屋内,宫语惩戒过了自己,来到案边,提笔勾去了一条错误。 接着,她似意识到了什么,转身来到窗边,推开窗户,倾身向外望去。 山风灌入窗内,吹凉她微烫的脸,撩动她如墨的发。 夜色清寂,空无一人。 第两百四十三章:救我 宫语赤足立在窗边,只披着一身白色单衣,薄如蝉翼的衣缘垂坠过臀,衣下秀腿宛若玉砌,映着烛火红影,娉婷生姿。 窗外半月高挂,月影婆娑,宫语未见人影,将窗掩上,正要转身回屋时,她目光一瞥,注意到了窗户上一个被戳开的小洞。 “这是……” 宫语红唇抿成一线,她俯下身,盯着这个小洞,若有所思时,耳畔忽然传来一阵似是而非的模糊鸟鸣。 是鸟儿啄破的吗…… 宫语轻轻摇首,却未再深思,转身走入屋子深处,最后一身单衣也飘然落地,她瞥向肩头,细削香肩上,鬼狱刺刺入肌骨,像一只趴着的巨大黑蜘蛛,狰狞恐怖,与婀娜玉躯一衬,透着诡谲的美。 水雾袅袅腾起,宫语开始沐浴更衣,温热的水气侵上肌肤,令她心神放松了下来,蓦地,仙子心头灵犀一闪,想起了慕师靖与楚映婵。 这两位小徒儿不知怎样了…… 想到此处,宫语忍不住自嘲一笑,过去对她们关心不足,如今自身难保,反倒担忧起徒儿的安危来了,这像什么话呢? 宫语闭上眼眸,白濛濛的水雾吞没了她。 …… 雾气消散。 圣壤殿的万千大殿之一的观河殿中,楚映婵与慕师靖并肩而立,仰望着灰雾中铁链困囚的巨龙,瞳仁微缩。 她们是三天前抵达圣壤殿的。 慕师靖不是第一次来圣壤殿了,并不拘谨,赞佩神女似有要事,虽给她们发了邀请函,却没有第一时间来迎接她们,慕师靖便轻车熟路地去了时以娆的漠视神女殿,想找她聊聊天,可门前的侍女说,神女大人半年前就已开始闭关,三天后才出关。 百无聊赖之时,赞佩神殿的侍女终于前来见她们了,她将两位仙子引到了一处建造精美的宫殿,为她们煮了香茶,将一些今日研究龙尸所得的卷宗给她们看。 卷宗很厚,也很枯燥,慕师靖读了一会儿就犯困了,可侍女们在一旁立着,为了不辱没云空山道门的颜面,她强打起精神,一卷一卷地往后读,只是这研究卷宗的趣味性实在太差,与诛神录相比简直差了十个圣子受难记,如此折磨了两日,慕师靖已意识模糊。 “看不懂就算了,别勉强。”楚映婵端坐在一旁,悠闲品茶。 “他们行文为何这般晦涩,还爱生造词句?”慕师靖揉着太阳穴,问:“以后我从云空山出师,也要写这样的东西吗?” “按理来说是要的,但……”楚映婵话锋一转,莞尔道:“慕姑娘这般厉害,师尊怕是不舍得放你走的。” “那也好,我本就没想离开师尊。”慕师靖喃喃道。 “好了,你也不用太过担心,之后哪怕要写,大不了去西边,找你大师兄与二师姐帮着写一篇,他们当年可是一口气写了六十多篇,世所罕见。”楚映婵说。 “六十多篇?他们怎么做到的?”慕师靖震惊,心想一般学子,一年写三篇已可称天才,师兄师姐这……她虽知人外有人天外有人,但也不至于到这种程度吧。 “哦,他们一同发明了一个法镜,可窥见微小世界里蠕动的生命,有语云,佛观一钵水,十万八千虫,便是此理,之后他们借着此镜发文无数,连排版都一样,自是极快的。”楚映婵饮着茶,茶水濡湿了她樱红的唇,将她的笑容衬得更加恬淡。 慕师靖更加惊讶,愈发好奇这传说中的师兄师姐到底是何许人也。 第三天的时候,赞佩神女从神殿中走出,身披黑袍,背负古剑,见了她们。 楚映婵心头微惊,赞佩神女与前代赞佩神女不愧为姐妹,形容相貌几乎一模一样,若非这位红发神女眼眸完好,她几乎要认错了。 “两位久等了。”赞佩神女露出微笑,她对慕师靖点头致礼,道了声许久不见后,看向了楚映婵,轻柔道:“早就听过楚国王女的名字,今日一见,方知……” 赞佩神女略微停顿,旋即展颜,继续道:“方知百闻不如一见呢。” 楚映婵抿唇微笑。 慕师靖却是将眉轻轻蹙起,不知在想什么。 “慕姑娘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赞佩神女察觉到了她的异样,柔弱笑道。 神女投来目光之后,慕师靖立刻展眉,她唇角挑起,双臂环胸,道:“神女大人真是喜新厌旧,我们都快一年没见了,你却只对楚仙子热情,这也太偏心了。” 赞佩神女闻言,立刻表达了歉意,微笑着说:“怎么会呢……近日虽然繁忙,但我还是为两位仙子准备了礼物,你们随我来取便是。” “这还差不多。” 慕师靖点了点头,顺势拍醒了在一旁呼呼大睡的白祝,白祝正在做梦,似是做了什么噩梦,醒来的时候还大喊了几声‘救命’,惹得诸位女子娇笑不已。 “可怜的白祝做了可怕的噩梦!” 白祝抓着楚映婵小师姐的袖子,想给她描述梦境的内容,却觉脑子晕晕的,半点也想不起来,只好作罢。 赞佩神女转过身,走向古殿深处。 白祝揉着眼睛站起来,下意识地朝着慕姐姐看了一眼,却是吓了一跳,平日里慕姐姐虽也经常装得很冷艳,但眼神总是温和的,唯独今日,她的眼眸似藏着一缕沉煞之气,颇为骇人。 赞佩神女似有所觉,微微转过身。 先前的阴鹜仿佛只是幻觉,慕师靖蹲下身子,微笑着揉白祝的脑袋,问:“小白祝怎么了,是腿儿麻掉了吗?” “嗯……白祝刚刚睡醒,腿有些麻。”白祝点点头,说。 “那姐姐抱你好了。”慕师靖如此说着,直接将白祝抱在怀中,让她搂着自己的脖颈。 赞佩神女领着她们进入了古殿,并赠送三件法器作为礼物,三位少女并未推辞,一一收下,之后,赞佩神女便领着她们去观河殿,看了那具藏在灰雾中的骸骨。 早已不是第一次见到龙尸,可每每站在它的面前,这种威严恐怖之美依旧能让人生出窒息之感。 “你们在巫家孽池的见闻引起了诸方的重视,圣壤殿藏龙尸最多,这半年来也展开了不少研究,小有所获,据说神守山甚至已经开始组织人手,要去那神秘莫测的孽池探个究竟。” 赞佩神女微笑着开口,之后话锋一转,开始夸奖起她们的勇敢,极尽溢美之词。 白祝越听越觉得玄乎,这位赞佩神女俨然将她们夸上了天,仿佛她们是人族的希望,世界的未来,白祝倒也没觉得有何不对,只是有些后悔没跟着去趟孽池,增加阅历见识。 楚映婵见怪不怪,她知道,罪戒神女虽拥有国色天香的外表,但多少有些病症。 慕师靖听着这些夸赞,心中却是微感烦躁,她冷不丁地开口,说:“我见过你姐姐了。” “什么?”赞佩神女一愣。 “我见过你姐姐了。”慕师靖重复了一遍。 “姐姐……你们见到她了么。”赞佩神女失笑,垂下头,说:“小时候,我与姐姐如并蒂之莲,情同手足,可惜姐姐疯掉了,之后我就很少与她碰面,也不知道她怎样了。” “你们很少碰面?”慕师靖问。 “嗯。”赞佩神女点头,问:“姐姐有说什么吗?” “你姐姐……” 慕师靖檀口微张,顿了顿,幽幽道:“你姐姐将圣壤殿的神女大人们骂了个遍,骂得很是难听。” “她疯了以后就这样,喜欢胡言乱语,你们不要见怪。” 赞佩神女似也不愿多说什么,带着她们参观过这头龙尸之后,便将她们安置在了观河殿外,让她们小憩片刻,并说之后再带她们去看一件神奇的东西。 对于这件神奇之物,楚映婵充满了期待,慕师靖却是一脸忧色。 “慕姑娘这是怎么了?”楚映婵发现,今日的慕师靖意外地低沉。 “我没事呀。”慕师靖笑了笑,说:“许是这两天文稿看多了,头有些晕,嗯……我出去走走。” “我陪你同去。” “不用。” 慕师靖将怀中的白祝交给了楚映婵,离了观河殿,不知去了哪里,约莫半柱香的时间过去才回来,回来时,赞佩神女已在一边等候,正微笑着与楚映婵聊着什么。 “慕姑娘这是去哪了?”赞佩神女随口问。 “随便逛了逛。” 慕师靖漫不经心地回答了一句,顺手去抱白祝。 赞佩神女眼眸眯起,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若有所思。 “你怎么喜欢上抱白祝了,之前白祝求着让你抱,你都不肯抱呢。”楚映婵笑着说。 “楚仙子别弄反了,明明是白祝喜欢让我抱,第一次从三界村回云空山时,我就经常抱着白祝的。”慕师靖说着,戳了戳白祝的额头,问:“来,小白祝你说,你是更喜欢你楚姐姐抱呢,还是喜欢你慕姐姐抱?” “嗯……”白祝犹豫着抬眸,看向慕师靖,弱弱地问:“慕姐姐真的想知道答案吗?” 这句话相当于是回答了。 慕师靖脸色一冷,直接伸手强抢,恼道:“你给我过来!” 白祝撞入怀中,慕师靖以手托住她的后背。 赞佩神女见了这幕,只是笑了笑,并未多思,她握紧了掌心的钥匙,说:“随我来吧。” 赞佩神女领着她们走过了长长的白桥。 路上偶有侍卫列阵走过,遇到赞佩神女时,都会主动停下行礼,赞佩神女一一点头致意。 人烟渐渐稀少。 楚映婵看着赞佩神女红发摇曳的背影,忽也感到一阵不安,她看向慕师靖,见慕师靖正在挑逗白祝,还在白祝的后背上划来划去的,已然要把白祝欺负哭了。 半个时辰后,赞佩神女停下了脚步。 “到了。” “这里,这里不是……” 慕师靖也停下脚步,她看着眼前的建筑,眉头紧皱,寒声道:“这里不是恶泉大牢吗?” “嗯,就是这里,慕姑娘来过的。”赞佩神女微笑。 “神女带我们来大牢做什么?”楚映婵也生出了困惑。 “与我来就是了,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赞佩神女露出微笑,她的微笑似有奇怪的蛊惑力,足以打消人心中的任何疑虑。 “到底是什么惊喜,神女大人不妨直说。”慕师靖道。 “慕姑娘是害怕了吗?”赞佩神女暗红色的瞳孔转向了她,说:“我记得你先前与林守溪来的那次,可是极为神勇的呢。” “害怕……我怎么会……”慕师靖檀口半张,慌乱地辩解道:“我不害怕呀,是白祝,是白祝害怕。” “白祝?”赞佩神女看向白祝,柔和地问:“告诉姐姐,小白祝害怕吗?” 白祝没与神女对视,她低着头,手指头缠绞着,嘟囔道:“白祝……白祝……” 连续嘟囔了数声之后,白祝的情绪不知为何突然崩溃,她大哭了起来,猝不及防地挣脱了慕师靖的怀抱,跃到地上,向后跑去。 慕师靖震住,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她回过神时,白祝已经跑远。 “这丫头这是怎么了……”慕师靖咬着唇,说:“神女大人在这等等我,我去将这胆小的丫头追回来。” 来的路上,白祝很懒惰,几乎独享了小鹿,但今天,她跑得出奇地快,似乎有明确的目的地,慕师靖追了过去,速度更快。 一切发生得突然,楚映婵也困惑不解,心想这姐妹俩今天是怎么了? 她望向赞佩神女,却见这位神女垂手袖中,神色肃然,似在犹豫什么。 等了片刻,不见慕师靖与白祝回来,赞佩神女终于坐不住了,她对楚映婵说:“我去找找她们。” “我与你同去。”楚映婵说。 很快,她们在一处墙壁的角落里找到了哭泣的白祝。 “白祝,你慕姐姐呢?她去哪了?”楚映婵蹲下身子,揉着白祝的脑袋,问。 白祝哭个不停,没有回答。 赞佩神女神色微颤,低声说了句:“不好。” “不好?什么不好?”楚映婵困惑。 与此同时,漠视神女殿前。 漠视神女殿与恶泉大牢离得很近,慕师靖抵达这里几乎没费什么时间,她看着紧闭的大门,心头一凉,立刻抓来守门的侍女,厉声问:“你三天前不是说神女今天出关吗?人呢?” “啊……”侍女正打着瞌睡,忽然被弄醒,也很气恼:“这只是预定的日子罢了,闭关一事哪里说得准,一旦福至心灵,难免多闭一会儿。” “你去叫醒她!”慕师靖直接说。 “叫醒她?”侍女觉得这姑娘是疯了,“我是不要命了吗?” “皇帝醒了!有秘事要召见时神女,特让我来禀报,神女大人心仁,会饶恕你,陛下可未必!”慕师靖心思急转,脱口而出,她伸出纤细手掌,直接给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陛下……陛下醒了?”侍女心惊不已,“真的假的?” “快去!出任何事皆由我担着!”慕师靖厉声道。 侍女见这姑娘眼神这般吓人,也不敢停留,一咬牙,转身入殿。她是时以娆的贴身侍女,时神女本就吩咐过,若有急事,可以将她叫醒,只是她胆小,从未敢用过这项权力。 侍女刚进屋子不久,身后,赞佩神女的声音就清冷传来: “慕姑娘,你不是去找白祝么?怎么兜兜转转来了这里?” 慕师靖转过身,赞佩神女赫然站在她的后面,犹若鬼魅。 “今日时姐姐闭关结束,我有些想她了,特来看看。”慕师靖平静地说。 “是吗?” 赞佩神女淡然一笑,说:“时姐姐正在闭关呢,莫要打扰她了,快些与我走吧,白祝与楚仙子还在等你呢。” 不要……慕师靖心中斩钉截铁地回答。 她感知敏锐,初次见面时就意识到这个神女有问题,随着了解的加深,这种感觉越来越熟悉,几乎要化为利刺,从胸膛中扎出来。 她不对劲,她不对劲! 她根本不是赞佩神女!她是假的! 慕师靖死死地盯着眼前的红发神女,隐忍一路的情绪在胸腔中碰撞,几乎要喷薄出来。 但她发现,她什么也说不了,赞佩神女的凝视仿佛无数探入脑海的细丝,将她意识纠缠,夺走了她身体的控制权,这种控制极为隐秘,难以辨认。 “与我走吧。”赞佩神女开口,声音也透着明显的疲惫。 慕师靖被声音牵引,神色木讷,她不受控制地抬起脚,似要随她离去。 正在这时。 身后的门打开了。 时以娆站在门后,莲衣皎洁,面若冰霜。 她看了慕师靖一眼,立刻知道自己被骗了,冷冷道:“你若再开这等拙劣玩笑,可别怪我不念旧情了。” 时以娆也有些怒意,随手就要将大门关上。 赞佩神女松了口气。 千钧一发之际。 慕师靖忽地转过了身。 赞佩神女瞳孔一缩……难道自己没将她制住么?她是在装? 不待多想。 慕师靖已扒住了门缝,冲到了时以娆面前,在这位漠视神女困惑的目光中将她一把抱住,并在她的后背上飞快地写了两个字:“救我。” ------题外话------ 推荐一本朋友的书:《她们都来报恩了》 简介:白娘子没有在断桥遇到她的恩人。 柳毅离开龙宫,故事就结束了。 宁采臣救完女鬼,追随燕赤霞学剑,世间又多了一位剑仙。 …… 苏执发现,他的前世很多,然后孽缘不少。 总之,现在她们都来报恩了。 第两百四十四章:杀人放火天 时以娆深深看了怀中少女一眼,轻抚她的后面,面不改色地问:“你这又是做什么?今天是发什么疯了?” “没事,就是想时姐姐了。”慕师靖松开了怀抱,说。 “我闭关正是紧要关头,别胡闹。”时以娆淡淡地说。 “哦……”慕师靖低下头。 时以娆看向赞佩神女,问:“司暮雪,你来漠视神殿做什么?” “见过时姐姐。”赞佩神女柔柔一礼,微笑着复述了一下方才发生的事,随后解释道:“慕姑娘与楚仙子发现了龙尸生肉之秘,意义非凡,前日里,恶泉大牢第二层的愿魔苏醒了,作为报答,我想带她们去看一看。” “怨魔?”慕师靖露出了惊恐的神色,“这一听就是极可怕的魔鬼,神女姐姐为何……” “是愿望之愿,愿魔每百年苏醒一次,只要支付代价,就可以实现心愿。”赞佩神女柔和地说:“这个代价我会帮你们支付。” “原来如此。”慕师靖露出了惊喜之色,展颜笑道:“看来是我误会神女姐姐了。” “误会?慕姑娘误会我什么了?”赞佩神女问。 “方才我只要一靠近你,就有些不受控制的头晕,我还当神女姐姐要图谋不轨呢。”慕师靖释然地笑道。 “慕姑娘果然机敏聪慧,世所罕见。”赞佩神女夸赞了一句,继续说:“近日修行之时,我总是心念不稳,道心飘摇,偶尔神思倾泻,总易影响旁人,慕姑娘……无碍吧?” “无碍的。”慕师靖用略显骄傲的语气说:“我自幼神识灵敏强韧,不为外物所扰,神女姐姐不必担心。” “那就好。”赞佩神女说。 “既然如此,那我随神女姐姐去恶泉大牢,见那劳什子愿鬼,嗯……真希望师尊早些回来啊。”慕师靖大步流星地走到赞佩神女身边,再不生分,主动挽住了她的手,要去恶泉大牢。 时以娆看着她们离去的背影,说了句‘莫来扰我’后就要将门掩上。 门即将合拢的刹那。 时以娆似想起了什么,复又问:“楚姑娘也来了?” “来了的。”慕师靖说。 “既然来了,为何不来见我?”时以娆说:“我与她娘亲也算故交了。” 慕师靖看向赞佩神女。 赞佩神女稍一犹豫,随后将楚映婵与白祝一同引来了。 时以娆上下打量着这位白裙仙子,帮她理了理满头青丝,话语难得地透出几分柔和:“瘦了。” “她那小情人大半年没来滋补她了,难免消瘦的嘛。”慕师靖抚了抚她的头发,说。 楚映婵闻言,俏脸浮过一丝羞红,不由瞪了这小妖女一眼。 时以娆竟牵起了楚映婵的手,径直向屋内走去。 “时姐姐这是……”赞佩神女微微困惑。 “我有些话要与她说,与她娘亲相关。”时以娆立在门边,回首,淡淡地问:“司暮雪,你要同来吗?” 赞佩神女看了眼漠视神殿幽邃的大门,精神之弦不由微微绷紧。 “不必。”赞佩神女微笑摇首,说:“暮雪去偏殿等着便是了。” 慕师靖却是露出了沮丧之色,她挽着时以娆的另一只手,央求道:“不要聊太久啊,万一那愿鬼困了,将眼睛合上,可就不好了。” “我自有分寸。”时以娆说。 雪白莲衣的神女领着三位她们走入漠视神殿,赞佩神女立在门外,目视着殿门合拢,眉目间萦绕着若有若无的困惑之色。 关门。 楚映婵第一次来到这里,她看着神殿中恢弘壮丽的暗金色神佛,神色痴痴,独自踱步了一会儿,她才恍然回神,问:“时姐姐想与我娘亲说什么,晚辈可帮着传达。” 没有得到回答。 楚映婵神色稍异,她蹙眉转颈,赫然发现时以娆已停下脚步,脸色一如既往的冷,慕师靖立在她的身边,亦收敛了先前的笑意,冷艳的面颊上甚至透着一丝惊魂未定的恐惧。 不仅如此,哪怕是平日里一直无忧无虑的小白祝,看上去也很害怕。 “你们……怎么了?”楚映婵问。 …… “所以说,你觉得这个赞佩神女是假的?” 漠视神殿内的池水中,四位女子盘膝而坐,慕师靖将她的猜想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后,楚映婵不由寒声发问。 慕师靖天生感知敏锐,在初见时就觉得这位神女不对劲,之后交谈时她发现,她的夸赞也不似赞佩神女那般轻柔自然,尤其是谈到她姐姐的时候。 之后她多留了一个心眼,趁着出门闲逛的时间去询问了侍女近来的日程安排,发现上面竟没有接待自己与楚映婵的一项,接着她又出门,勘察了一番地形。她知道,如果赞佩神女真有问题,唯一能救她们的只有时以娆,但七位神女的大殿是环绕皇帝殿而建的,漠视殿与赞佩殿恰好处于对角,相隔甚远。 她本想将自己的发现与楚映婵说,但她回来时,赞佩神女已在等她,所以她什么也没有开口,将希望寄托在了人畜无害,谁也不会怀疑的小白祝身上,她将白祝抱在怀里,通过在她背后写字与她交流,写的字很简单,只是‘逃’与方向,白祝分不清慕姐姐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数次想开口问,但每每开口,慕师靖都会狠掐她的大腿,几次下来,她悻悻然闭嘴,委屈地要哭了。 最后,她们来到了恶泉大牢的门前,心中的不安抵达顶点,她狠狠地掐了白祝的大腿一把,白祝放声大哭,撒腿就跑,她假装吃惊,等她跑远后才去追,当然,她没有真的去追白祝,而是以最快的速度来到了漠视神殿。 之后便是方才发生的事了。 楚映婵越听越觉心惊,一路走来,她始终未觉有何异样,根本不会想到,这位平时看上去笨笨的小妖女,心中竟有这样的天人交战。她纤长的十指紧张地绞紧白裙,将这水火不侵的雪白法裙绞出烦恼丝无数。 “你见了我,为何不直接揭穿,而要在我背上写字?”时以娆问。 慕师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时姐姐有办法处置她吗?” “在圣壤殿,除了皇帝陛下之外,没有人可以处置罪戒神女,哪怕是作为皇帝喉舌的圣使也不行。”时以娆清冷道。 “嗯。”慕师靖显然也猜到了这点,说:“哪怕她真有问题,我们也无可奈何,那就没必要打草惊蛇……我很想知道,她到底想干什么。” 她先前所做的一切,包括开诚布公地与她直言自己的怀疑,实质上都是为了打消她的戒备。当然,她也并不指望这些小手段真的可以消解掉她的戒心。 慕师靖深吸了口气,看向时以娆,问:“时姐姐,你已人神境圆满,难道就没有看出点什么端倪吗?” “没有。”时以娆摇了摇头,说:“我们自承剑以来,接触本就不多,方才你写完‘救我’后,我也认真探查过她,可无论是容貌气质还是功法境界,我都未瞧出什么问题,更何况……” “何况什么?” “更何况,若司暮雪真要对你们图谋不轨,何必如此大费周章?以你们的境界,在她面前,无异于老鹰利爪下的小鸡崽。”时以娆说。 “嗯,此事的确奇怪。”慕师靖点了点头,说出了自己的另一个猜想:“所以我想,她的境界可能也是假的,她怕惹出动静,所以没敢贸然动手,当初在孽池见到她时,她已堕至仙人境,比楚姐姐都强不了多少。” “……” 时以娆明白她的意思,神女的确可以依托罪戒神剑制造伪境,迷惑人心,但皇帝有旨,圣壤殿的罪戒神女严禁内斗,她没办法以武验证。 稍加思索后,时以娆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她为何要害你们?如果她是假的,那真的司暮雪去了哪里?” 慕师靖被难住了,她认真想过这个问题,却无法想通。 “这一切归根结底只是你的臆想而已,没有任何真正的线索可以证实你的想法。”时以娆淡淡地说:“你近来是不是太过疲惫,精神也跟着虚弱了。” 此时,正在掀开自己小裙子,泪眼模糊地看着小腿上五六道淤青的小白祝举起了小手,说:“白祝也觉得那个红发姐姐不是好人。” “为什么?”楚映婵想听听白祝有何高见,毕竟小孩子有时候是容易注意一些大人忽略的事的。 “那位红发姐姐要是好人,那白祝不就白白被掐了这么多下吗?”白祝委屈巴巴地说。 “……”楚映婵揉了揉她的脑袋,却是说不出安慰的话。 时以娆注视着慕师靖。 慕师靖正低头沉思。 最后,她抬起头,真诚地凝视着时以娆,问:“时姐姐不相信我吗?” “道理说不通,就与我打感情牌?”时以娆问。 慕师靖也不解释,就这样不讲道理地盯着她。 不知为何,被这黑白分明的瞳孔盯着时,时以娆宛若冰清的心境竟真惊起了几许涟漪。 “好了。”时以娆露出了几分无奈之色,说:“我暂时相信你。” …… …… 黑崖。 林守溪下椅子走路已是三天之后的事。 他的伤势远未痊愈,但至少可以自由活动了。 在他无法动弹的日子里,小禾一直与宫语‘厮混’在一起,宫语虽真气被封,但眼界尚在,她为小禾解决了不少修道上的疑难杂症,帮她精进了武技,小禾天赋甚高,这十来日的刻苦修行下来,她的武技更上一层楼,与林守溪相较也难分高下了。 今日,林守溪穿着单薄的白衣,牵着小禾的手,走在大风呼啸的山崖边,正与小禾谈论着之后的打算时,宫语迎面走来。 她穿着一袭素净白裙,挽着端庄秀丽的发髻,束腰颇高,其后系着一个简单的结,呼啸的大风里,这样的白纱长裙卷个不休,仿佛要化作素云白鹤飞去。 林守溪见到宫语,心头一震。 自那天夜晚的偶然窥见之后,这三天里,他借着养伤为名,始终有意无意地避着师祖。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躲避什么。 事实上,他是可以理解师祖的,毕竟当初楚楚第一次见他时,亦是白裙挽剑,她心高气傲得几乎与冷月平齐,但仅仅过去一年,这位清冷的楚国第一美人就露出了另一面,哀求婉转浅斟低唱句句撩人……人总是多面的,楚楚如此,为何师祖不可如此呢? 道理林守溪都懂,但他回屋之后,仿佛是某根禁忌之线被触动,心始终无法平静。 此刻崖风阵阵,一身白裙的清傲师祖正对他微笑,笑得恬淡清冷。 宫语似没怀疑过他,对于那一夜的事,不曾过问半点。 林守溪走到师祖身边,认真一礼。 两人简单地聊了几句有关炼器的事,就在崖边作别了。 小禾望着宫语离去时的背影,眼眸中如常地流露出了一丝羡艳之色,林守溪却不敢去看,生怕又回想起那夜的见闻。 我会很快忘记这件事的……林守溪这样安慰自己。 与小禾回到屋中。 小禾照常地打扫着屋子,午后光线明媚,少女立在窗边,光彩照人。 他夺过了小禾手中的扫帚,斜靠一边,之后,在少女疑惑的眼神里,直接揽住了她的纤腰,将她搂在了怀中。 这些天,小禾每天都与他一同睡觉,趁着他无法动弹,刻意挑弄取笑了他数次,今日,他终于伤好,可以将这具柔软之躯搂抱住了。 “光天化日之下的,就想要轻薄本小姐,稍后等天黑下来,你这歹徒不知道要做出什么出格之事呢。”小禾坐在他的怀里,白裙如花瓣散开,裙下纤细小足半挂着绣鞋,露出了小巧玲珑的足跟与色泽粉嫩的足底。 林守溪抱得更紧了些,笑道:“前些日子小禾将我治得这么狠,今日反倒说我歹徒了?” “那是对你的惩罚。”小禾正色道:“你可别想我会轻易原谅你,对了,还有楚姐……楚映婵,与她的帐还没算呢。” 话虽如此,她的语气明显是软的。 “小禾要对楚楚做什么?”林守溪好奇地问。 小禾闻言微恼,她拧着林守溪的耳朵,说:“好呀,我就提了一句,你就开始护着她了?” “没有,我……” “别狡辩了,反正这是我和她的恩怨,到时候你不准帮她。”小禾咬着唇,说。 “那……万一小禾没斗过楚楚……” “住口!之前本小姐不过是被她清纯的外表迷惑了,如今她已露出真容,我岂会再被她欺骗?哼,就凭楚映婵的智慧,哪里会是我的对手?”小禾自信满满地说。 听到小禾这般自信的语句,林守溪倒也不担心楚楚了,反倒为怀中的小娇妻担心起来了。 “你看什么看?” 小禾怒气冲冲地盯着他,她似想说什么狠话,可狠辣的话到了纤薄的唇边,却像是被万千山岳滤过的风,一下软了许多:“我欺负你们只是一时的,以后你欺负起我来,可是要一辈子的哎。” 林守溪看着小禾眼眸中纤细的光,只觉得心跳都慢了下来,血液后知后觉地涌上全身,他身躯颤抖,环着少女腰肢的手猛地箍紧,在小禾的娇呼声中,直接将她死死地搂在怀里,胸膛相贴。 小禾想挣扎一下,却想起那天大雨时,他拼着骨头脱臼将自己紧锁的场景,轻叹了一声,脑袋枕在了他的肩上,像一只乖巧的白猫。 林守溪抱了她许久,终于开口,在她耳边轻声说:“我们不吵架了。” “嗯。”小禾轻轻应了一声。 太阳渐渐西移,深秋的太阳失去了热烈。 夜色降临。 晚上,小禾披着身空荡荡的白衣,随意束腰,坐在窗边,一边望着夜色,一边晃着雪腻如敷浆的小腿,不知在想什么。 “这些天照顾你照顾得我好累。”小禾舒展手臂,回眸看向打坐调息的林守溪,抱怨了一句。 “嗯,辛苦小禾了。”林守溪认真地回应。 小禾却是撅起小嘴,不屑地说:“你真没用呢。” “啊?小禾何出此言?”林守溪开始反思今天是不是又哪里惹到她了。 “这样的伤,你居然要十天才能养好。”小禾说。 “十天已经很快了。”林守溪苦笑。 “我不管。”小禾说:“这些天照顾你,忙前忙后的,都累死我了,你就不能争点气,帮本小姐减轻一下负担吗?” “争点气?”林守溪一头雾水,问:“我该怎么做?” “你不是有一口疗伤的内鼎吗?”小禾淡淡地开口,说:“你炼这口鼎炼了也有一年了,竟还是金火,真浪费了一口好鼎……说,你是不是懈怠修行了?” “没有啊,小禾知道的,修炼这鼎火需要……”林守溪说到这里,恍然明悟,他抬起头,看着窗边白衣宽松,眸光浮亮的少女,不确定道:“小禾,你是要……” 小禾拧过腰肢,从窗上一跃而下,衣裙翻卷,秀嫩的足儿无声落地,她步履微错地走到林守溪面前,玲珑浮凸的身子透着难言的诱惑,她与林守溪对视着,嘴角噙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媚笑意: “为了以后照顾你时可以轻松些,本姑娘郑重地决定,帮你炼一炼这鼎火。” 说完,小禾媚眼如丝地还补充了一句:“不用多想预言之事,宿命本就是拿来践踏的,今夜,本小姐就连同你与宿命一道践踏好了,不过考虑到你重伤未愈……” 少女语气微顿,从怀中取出了一个瓷瓶,正是林守溪那瓶‘玉液丹’,里面还剩五颗。 “你稍后若是体力不支,可以吃两粒,总之……别让本小姐失望。” 她已将林守溪压到了榻上。 “真嚣张啊……”林守溪已从震惊中回过了神,他看着少女近在咫尺的绝美脸庞,也笑道:“那今晚夫君就看看,你到底是真老虎,还是纸老虎。” 小禾还想嘲弄回去,柔嫩的嘴唇却被封住了,林守溪环住她的腰肢的手也向下滑去,少女在娇呼声中软下了身子,反被林守溪压在榻上,面颊潮红。 忽然。 窗外响起了一声短促而尖锐的鸟鸣。 …… 黑崖上。 无数的黑影涌了上去,如鱼贯而出,川流不息,随之一同的,是黑夜中亮起的火把。 仿佛流水入壑,本就不大的魔门顷刻就被人群与火把占据,一阵又一阵席卷而去的夜风好似巨大的磨刀石,将黑崖磨砺成了杀意盎然的巨斧。 与此同时,黑崖之下。 林守溪、小禾、宫语并肩而立,秋夜的晚风徐徐吹来,拂去他们面颊上的余热,他们站在黑崖之下,仰起头,看着上方川流不息的焰火,沉默不语。 “当初道门围攻黑崖时,你就是从这条路逃出去的?”宫语问。 “嗯,这是黑崖的秘径,只有我和师父知道。”林守溪点了点头。 在杀手们涌上黑崖时,他及时带着师祖与小禾离开了,当然,他也没有忘记捎上老门主的笔记。 前一刻还是洞房花烛夜,下一息就成了杀人放火天,命运弄人,莫过于此。 “走吧。” 林守溪不再去看黑崖上飘摇的火把,转身离去。 “去哪里?”小禾问。 “去鬼谷山。”林守溪握紧了手中的笔记,已有决意。 第两百四十五章:愿望 残月幽照黑崖,红发黑袍的神女立在崖巅,遥看群峦,沉默不语。 她的身后是无数移动的火把,漆暗嶙峋的黑崖被照得亮如白昼,只是任这些杀手行动敏捷,训练有素,也注定一无所得。 这次行动司暮雪筹谋数日,力求万无一失,不承想还是扑了个空。 八条红尾在夜空拂动。 贺瑶琴来到她的身后,遗憾地摇了摇头。 “师尊若早一日动手就好了。”贺瑶琴说。 “你是在怪我?”司暮雪反问。 “弟子不敢,弟子只是……困惑。”贺瑶琴说。 “他们需要养伤,我也要。”司暮雪言简意赅地回答。 贺瑶琴垂首,她觉得哪怕有伤,也是敌人更重,是可以冒险一试的,师尊这是被……打怕了吗?当然,这些想法她只藏在心里,不敢多问。 “放心,大地总有边界,带着镣铐的人是逃不远的,等他们精疲力尽,就是穷途末路之时。”司暮雪遥望远处,淡淡地说。 同时。 林守溪等人再次消失在了密林之间。 陆地上逃跑会留下痕迹,让司暮雪追索,他们有了前车之鉴,依旧选择了走水路。 伐木为舟,入水劈浪。夜色里,三人挤在一张临时搭建的小筏上,林守溪坐在最前面,小禾坐在后方,宫语被他们护在中间,他们如贴水飞行的鸟,滑过寒冷的秋江,消失在蜿蜒群山的深处。 小禾穿着凉裙,抱着膝盖,坐在小筏上,背靠着师尊,望着飞驰的山岭和寂静的星空,轻声问:“这是天意吗?” “也许。” 林守溪沉默了会,说。 仿佛数日的攻城接近尾声,城中的将军已然屈服,等待他提枪而入,然后天降陨星,在最关键的时候终止了一切。 “看来是天意让小禾逃过一劫。”林守溪打趣了一句,缓解压抑的气氛。 小禾听了,果然被激怒,秀眉微挑,“逃过一劫?我咬你嘴巴的时候,倒是没发现你嘴巴有这么硬,现在虚张声势越狠,到时候丢人现眼也越惨。” “小禾这么自信?” “当然。” “当初楚楚也是如你一般挑衅的。” “所以呢?欺负了一个从小养尊处优的纸糊仙子,就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了?” 小筏上,两人习惯性地斗嘴着,话语越来越出格,直到说要就地继续那场未完成的战斗时,他们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宫语夹在他们中间。 战斗之事就此作罢。 宫语静静地听着他们斗嘴,脸上并无波澜。至河道蜿蜒处,流水更加湍急,她为了稳住身子,不得不抱住林守溪的腰肢。 小禾没再说话。 江上夜风浩大,灌入少女宽松的白袍,吹得遍体沁凉,她仰起头,仰望群星,渐渐地,扣在夜幕上的星斗似开始旋转了起来,困意渐渐涌起,她侧过身去,环住宫语纤腴的腰肢,小寐了一会儿。 林守溪没有睡,他始终保持着高度的紧张,剑经帮助他躲避着海底的暗礁,江水深处也会有蛟类循声而来,可不待抬头,就被林守溪落剑斩杀,化作一滩红血,被浪抛去。 终于,木筏进入了一段平稳的水流。 林守溪感受着挤在背上的绵软凝实的触感,以为师祖也睡着了,正要回身去看,忽觉什么东西凑近了自己的耳朵,发出了啾啾两声鸟鸣似的声音。 林守溪心头一震。 这两声鸟鸣赫然与今夜在山上听到的一模一样,黑崖无鸟,他也因此心生警觉,带着师祖与小禾从黑崖的秘道逃到了山下去。 他本以为这是敌人的鸟,不慎鸣叫泄露的风声,不曾想…… “这声音熟悉么?”宫语问。 “原来是师祖在提醒我吗?”林守溪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师祖一直在紧盯着黑崖的动静。 宫语淡淡地嗯了一声,却说:“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是……”林守溪先是一愣,接着,他飞快想起了一件事——那天夜里,他离开后犹不放心,怕师祖发现窗户的小孔,便躲在转角处,装了几声鸟叫后才离去。 宫语能感受到,怀中少年的背僵硬了些。 “果然是你。”宫语淡淡地说。 林守溪沉默不语。 “你都看到了吗?”宫语又问。 “嗯……”林守溪没有隐瞒。 “吃惊吗?” “有点。” “那……好看吗?” “……” 灯火朦胧间藏匿的一切涌入脑海,他本在刻意遗忘,此刻却在宫语的问话中更显清晰,几乎纤毫毕现,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直到身后传来淡淡的笑声,他才意识到,这是师祖在挑逗自己……她对此事仿佛半点不在意。 “你这么想你师父吗?”林守溪不想回答那个问题,主动发问。 宫语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她张开冰冷的唇,反问:“你不想你师父吗?” “想。” “我也一样。” 林守溪却说:“我们应该不是一样的想。” 宫语沉默片刻,低声说:“也许。” 对话就此结束,林守溪低头看水,流水飞逝,不舍昼夜,他感受着身后孤寂的怀抱,半晌后出声,说:“节哀。” 宫语没有回应,只将怀中少年抱得更紧,师祖山的隔阂几乎被碾平,可以透过嘈杂江水听到对方的心跳,如果此时林守溪抬头,甚至可以看到那双秋水长眸中深深的愧疚之色。 但他没有办法抬头了。 木筏陡然加速,向着下方俯冲,抬眼望去,前方赫然有一道银色的线,那是瀑布。 木筏正朝着断崖瀑布俯冲。 小禾惊醒的时候,发现自己正飞在半空之中,林守溪一手抱着宫语,一手抓住了她的手,面容冷峻地看着下方。木筏在后方跌落,在宽阔湍急的瀑布上撞了个粉碎,下方的流水则被林守溪以剑经敕令着分开,将他们包裹,可饶是如此,等到上岸的时候,三人的衣裳依旧被浸了个透。 生了篝火,熨干了裙袍后,三人继续一同启程,沿着江岸向前走去,天空中如练的银河为他们指引着方向。 这里尽是未被开垦的荒山野岭,道路难行,起初,宫语还想逞强,想独自翻山越岭,尝试了数次,险些将衣裳勾破后,才终于放弃,乖乖地趴在林守溪的背上,环着他的脖颈,让他带领自己翻越险峻之地。 三百年的时间仿佛是一场大梦,宫语时常觉得自己回到了小时候,当然,她的童年不曾有这样的记忆,这样的画面只在精疲力尽后昏昏沉沉的梦里才得以奢见……她也记不清自己有没有做过这样的梦了。 她本已人神境大圆满,清冷骄傲不可一世,到头来却依旧需要师父的保护。 哪怕三百年过去,哪怕师父转世重来,不再相知,他依旧像小时候那样悉心守护着自己。 本该轮到我护着他成长了啊…… 劈开荆棘,翻过山岳。 林守溪与小禾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宫语似有所觉,轻轻抬起了埋在少年肩处的脑袋,向远处望去。 东方既白。 走过弯弯绕绕的山路,抵达传说中的鬼谷山时,已是午后,鬼谷山并不高,它就藏在一片掩映的密林之后,竖起的高墙自山壁间绵延而出,环山而起,一座陡峭孤高的朱红木楼依山而建,富丽堂皇的山门宛若金银堆成,只是大门通往的却不是同样辉煌的殿府,而是一座漆黑的山洞。 这是景冶子的洞府,名为千机洞。 守着千机洞的只有一个看上去颇为稚嫩的道童。 道童早早地在山道上等候迎接。 “你知道我们要来?”林守溪问道童。 “我等了你们一百三十二天了。”道童回答说。 “景冶子一百三十二天前就知道我们要来?”小禾惊讶地问,心想这真是世外高人。 道童却摇了摇头,说:“不是的,师父让我每天都在这里等,无论等到谁,都与他说,我等你多时了,这样可以体现出他老人家神机妙算……我等得好累。” “你这样说,你师父不会怪你?”林守溪笑着问。 “他太老了,随时会死掉,有可能是今天,也有可能是明天,他如果怪我,那他死掉之后,就没人帮他收尸了,这不值得。”道童一本正经地回答。 道童领着他们进了千机洞,去见景冶子。 千机洞不似外面看上去那么荒凉,里面构造极为复杂,蜂巢般四通八达,走入千机洞时,洞中六个站在不同方位,高矮胖瘦并不相同的人同时回过头,木讷开口:“我是景冶子。” 声音在洞中层层叠叠地回响。 面对着这妖异的一幕,林守溪的神情并没有变化。 道童看了林守溪一眼,见他面不改色,也觉无趣,他摆了摆手,说:“好了,今天来的不是凡人,别故弄玄虚了。” 六个人同时退下。 道童领着他们来到了洞穴的最深处,洞穴深处只简简单单地摆着一张石桌与一张石椅,身披葛袍行将就木的老人伏在桌边,低头看着什么,他像是好多天没有喝水,嘴唇裂成了无数片。 他抬起头,看向了为首的白衣少年,浑浊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清明之色。 “林……守溪?”景冶子辨认着他的形容,说:“十八年前,如果我足够有勇气,应该是我去往死城,将你抱出,并收你为徒,但我胆怯了,我将我知道的一切告诉了林仇义,让他替我承担了这份命运……我本以为,我有生之年见不到你了。” “林仇义?” “那是你老门主的名字,他没告诉你吗?” “没有。” 林守溪摇了摇头,这是他第一次知道自己师父的名字。 “他收你为徒,却隐瞒了你这么多事……”景冶子叹了口气,问:“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师父给我留了一份笔记,上面记载着你的故事,我遇到了难以解决的问题,便想来碰碰运气,看看先生这里有没有答案。”林守溪如实说。 景冶子点点头,似早已知道了笔记的事,没有追问。他艰难地抬起头,目光却被立在他身后的白袍女子所吸引,浑浊的瞳孔中流露出了吃惊的神色。 “连你也摆脱不了宿命吗?”景冶子显然知道她的身份,声音透着绝望之气。 “老先生可有指教?”宫语问。 景冶子沉默良久,最后,他用沧桑的声音说:“门主大人,你远远比我更强大,这个世界上,除了你自己,无人能主宰你的命,只要道心不堕,总有拨云见日之时。” “是么……” 宫语向来冷淡的眼眸流露出了一丝迷茫之色。 林守溪轻轻叹了口气。 他本就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可希望真正落空时,他难免感到遗憾。 没有人能给他们答案,哪怕是天底下最好的算命先生,也只能用沉重的声音说一句鼓励的劝慰之语。 林守溪看向这位师父昔日旧友,询问需不需要帮他什么,景冶子摇了摇头,拒绝了他的好意。林守溪生怕司暮雪追来,连累他,准备告辞离去,景冶子却从袖中取出了一封信,递给了他。 “这是六年前,你师父从厄城回来后写给我的,我想,你应该看看。”景冶子说。 林守溪皱起了眉。 他揭开信封,取出了一张泛黄的纸,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上面第一句话就令林守溪感到震惊: 我见到了周文王。 …… 恶泉大牢,二层。 赞佩神女打开了铁牢的大门,大门之后是一个黑漆漆的池水,池水的中央,躺着一个巨物,巨物模糊不清,只可看见中心裂口般的竖瞳。 慕师靖与楚映婵终究来到了这里,不同的是,时以娆陪她们一起来了。 白祝原本也想来的,但她看到大牢门口第一个白眼怪时,就吓得撒腿就跑,怎么也不敢进去,楚映婵只得将她抱回漠视神殿,让她在那里等她们回来,白祝乖乖地同意了,她看着漠视神殿的诸天佛魔,一下子觉得它们可爱了不少。 “这就是……愿鬼?” 慕师靖用询问的眼神看向时以娆。 “恶泉大牢不归我管。”时以娆对这些并不了解,但她想了想,说:“不过百年之前,它睁开眼时,丰收神女在这里许的愿望的确得到了灵验。” “她许了什么愿望?”慕师靖问。 “她说,她想见陛下一面。”时以娆回答。 前方。 赞佩神女立在黑池前,红发黑袍的背影似也随时要融入这幽深阴冷的池水中去,只见她从怀中取出了一枚铜铃铛,举在额前,摇了摇,口中同时念动咒语。 铃铛声里,黑池的中央漾开了一阵阵的涟漪。 那只藏在黏稠池水中的眼睛探出了水面,它晶状的表面与人眼无异,只是瞳仁细长,更像是蛇目,它的周围包裹着一层褶皱的眼皮,看上去很是苍老。 据说这是某个古老旧神剐下的瞳。 赞佩神女割破了自己的手,血液流入池水,瞳孔蠕动了起来,贪婪地吮吸着血液,瞳膜上凝出了一层血雾。 “许下你的心愿吧。” 赞佩神女回首,看向慕师靖与楚映婵,虚弱地说:“这个愿望必须与你亲近之人有关,否则无法灵验。” “如此一份大礼,你为何要平白无故地赠我?”慕师靖问。 “这不是平白无故。”赞佩神女说:“你们发现了龙尸生肉之秘,这对人族意义重大,圣壤殿理应替人族感谢你们,这是你们应得的。” “这么简单的理由?”慕师靖依旧怀疑。 “看来你们还不知道自己的发现有何意义。”赞佩神女柔和地笑着,说:“若陛下醒着,祂一定会给你们任何想要的东西。” “任何想要的东西?”慕师靖蹙眉,问:“包括你?” 赞佩神女一怔,旋即微笑摇头:“罪戒神女只奉罪戒神女,只侍皇帝陛下。” “是吗……你们陛下男的女的?”慕师靖愈发好奇。 赞佩神女没有回答,只是肃然纠正道:“不是我们之陛下,而是天下之陛下。” “好了,快些许愿吧,再过一会儿,它可就要阖上眼睛了,等下次睁眼,就是百年后了。”赞佩神女微笑道:“若你有心系的人,在乎的事,就不要再犹豫了。” 慕师靖与楚映婵对视了一眼。 楚映婵目光闪动,似有话说,慕师靖却抓住了她的手,摇了摇头,说:“我来吧。” 楚映婵轻轻点头。 慕师靖走到了黑池之前,双手合十,闭上眼眸,嘴唇翕动,虔诚地许下了愿望。 之后,这只妖异的瞳孔潜回了池中。 “这样,愿望就会实现了吗?”慕师靖问。 “会的。”赞佩神女肯定地回答。 时以娆领着她们走出了恶泉大牢。 赞佩神女没再挽留她们,任由她们随着时以娆去漠视神殿暂住。 待她们走远,赞佩神女的嘴角终于挑起了笑。 她骗了她们。 这只怪物的确是愿鬼,也的确是每百年睁一次眼,但哪怕是时以娆也不知道,愿鬼的瞳孔有两面,它睁开正面时可以帮人实现愿望,睁开背面时则会吞噬许愿者的愿望。 这一次,它睁开的是背面。 赞佩神女知道,慕师靖许的愿望一定与林守溪、小禾或道门门主有关,无论是哪一个,都能令她满意。 “妹妹,这是姐姐最后能帮你做的事了。”赞佩神女对着空芜的夜色,幽幽地说。 漠视神殿中。 殿门阖上。 “你许了什么愿望?”楚映婵紧张地问慕师靖。 “你希望我许什么?林守溪?小禾?还是师尊?”慕师靖反问。 楚映婵一愣,一时答不上来,在她心里,亲人没有主次顺序,都同样重要,所以她很想知道慕师靖选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有想。”慕师靖清冷道。 第两百四十六章:近道者 慕师靖的话语像是冷箭射入心底,令楚映婵飞快清醒,她回想起恶泉大牢的眼睛,恶寒感顿时浮上心头。 是了,赞佩神女岂会真的好心好意,时姐姐虽在旁边盯着,可以赞佩神女的手段,若想施加暗算,她们根本防不胜防,时以娆的监督反而可能降低她们的警惕性。 不过,慕师靖甚至不在乎赞佩神女到底有什么阴谋诡计,她的选择很简单,以不变应万变,不做就不错。 当然,她不会告诉楚映婵,这个过程中最难的,是在许愿之时,冷静地克制住侥幸的贪恋与欲望,真的做到什么也不想。 她闭上眼的时候,黑池中的怪眼用充满诱惑的声音询问她的心愿,许多次,祈求平安的话语几乎要从唇间滑出来了。 “楚仙子,本姑娘平日里看你挺聪明的,怎么一到关键时候就犯傻了呢?” 慕师靖双臂环胸,伸出手指,戳了戳楚映婵如玉的额,说:“你是不是太思念小情人了,迫不及待想许个愿望召他回来呀?” “我……”楚映婵被说中了心事,素手绞在身前,一时无处安放。 “哎,果然,再清冷坚强的仙子,只要一接触到儿女情长,就和一串糖葫芦就能骗走的小姑娘没什么两样。”慕师靖绕着楚映婵悠悠地走了两圈,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微笑着说:“你是如此,小禾也是如此,楚仙子不是最喜欢师尊么,为什么这方面你就不和你师尊学习呢?” “师尊……”楚映婵想到师尊孤身修道,心无旁骛的三百年,敬佩之余也感到愧疚,她转过身,捉住了慕师靖的手,与她对视,问:“慕姑娘你呢,你就没有半点牵绊么?” “我……”慕师靖不去看她清澈的眼睛,沉吟了会,笃定道:“当然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可是……” “没有可是!你这只会窝里横的坏仙子少多嘴。”慕师靖打断了她的话,轻哼一声,冷着小脸走远。 正跪在一个大佛像前祈祷的白祝见姐姐们回来,立刻拿回了摆在佛像前的贡品,抱在怀里,一溜烟跑到慕师靖的身边,嘘寒问暖,慕师靖冷着脸看了她一会儿,终于没有忍住,被白祝可爱的脸蛋逗乐,嗤地一声掩唇而笑,伸手将白祝的头发抓得乱糟糟的。 漠视神殿燃起了夜灯,静池铺上了一层暗红色彩,大殿没有光照,池中的莲花却开得饱满静美,四时不谢。 另一边,时以娆种植的花卉也围着大殿繁茂地盛开着,吞饮月光夜露,仙雾氤氲,金植玉葩之间,小禾与慕师靖赠送的红白两根萝卜亦欣欣向荣,显得格外惹眼。 她们在漠视神殿暂住了一夜。 时以娆并未入睡,她来到了神殿的穹顶,莲衣乌发,孤身瞭望,似在独自失神,也似在看皇帝陛下矗立于晴朗夜空下的神像。 一夜无眠。 次日。 “我会盯着司暮雪的。” 清晨离别的时候,时以娆对她们说:“虽无足够证据,但陛下圣辇之下,绝不容妖魔秽乱。” 神女淡漠的声音铿锵有力,仿佛在诉说不容置疑也永不动摇的信仰。 “有劳时姐姐了。” 慕师靖与楚映婵异口同声地表达了感谢,趴在楚映婵背上的白祝也举起了稚嫩的小手,与神女姐姐挥手告别。 她们坐上了时以娆为她们准备的车。 拉车的是一头金毛独角兽,独角兽头若峻岭,蹄似铁塔,看着威猛高大,少女们灵巧一跃,跳到车上,卷帘而入,独角兽发出低沉洪亮的吼叫,拉着马车奋蹄离去,风卷乌帘,慕师靖侧目,隐约见到赞佩神女立在远处,遥遥地对她微笑。 她唇角一勾,回以微笑,比她更冷艳,更妖媚。 而如此冷媚的少女,今日偏偏换了一身纯白的衣裙,还套上了师尊赠她的冰丝薄袜,仿佛一位闲暇郊游的小圣女,裙下翘着的黑色尖头小鞋也被她脱去了,她靠在窗边,屈起腿儿以臀压着,纤指挑帘,慵懒地望向窗外,秀媚婉约的脸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透着难得的娴静。 楚映婵坐在她的身边,亦是古色古香的白裙,仙子侧眸,悄悄看着落在慕师靖脸颊上的光,也不由微微出神。 独角兽驱驰着车沿着圣壤殿周围的巨坡呼啸而上,向下望去,圣壤殿的建筑群落就像深埋巨坑中的遗迹,随时会被风沙填平。 即将驶出圣壤殿时,慕师靖却不知是看到了谁,令独角兽停下了车。 车停在了一位黄衫女子的面前,黄衫女子见到慕师靖,亦是大吃一惊,“恩人?你怎么在这里?” “你们认识?”楚映婵看着那位相貌不俗的黄衫女子,好奇地问。 慕师靖的确与她认识。 当初妖煞塔里,这位黄衫女子与她的弟子们被妖将擒获,拴着铁链拖入了地牢,妖将驱赶来了一头臃肿肥胖的巨型白色蛆虫,想让它用钳刀般的利口将她们撕碎,躲在暗处的小禾与慕师靖及时出手,将她们尽数搭救,之后迫于形势分开,之后再未相见。 若非今日重逢,慕师靖早已忘掉这件事了,她身为道门圣女,向来将行侠仗义视为己任,救下她们师徒几人,对她们而言恩重如山,但对慕师靖而言,却只是人生中云淡风轻的一笔。 “你来圣壤殿,是与妖煞塔之事有关吗?”慕师靖问。 黄衫女子颔首。 妖煞塔之事已过去将近一年,但神山与圣壤殿对于那尸骸长矛的探究远远没有结束,去年参与到此事的诸位修道者时常会被召见,询问当初的种种遭遇。 今日,黄衫女子结束了为期十日的询问,也准备驱车返回神守山。 “当日大恩黄素始终铭记在心,这一年来,妾身常常苦于无处感谢,今日与姑娘相遇真乃命中注定的缘分,恩人不若与我同行,去神守山作客,我也好认真感谢姑娘的救命之恩。”自称黄素的黄衫女子温婉地笑。 慕师靖正苦于不知道接下去何去何从,现在恰遇她人相邀,她也没有犹豫,点头答应。 楚映婵也没什么异议,她幼年离家出走之时就去过神守山,对神守山并不陌生,当年也有不少神守山的仙师要收她为徒,许诺大道前程,但她都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拒绝了,当然,她心里知道,她真正拒绝的原因只有一个——离家太近。 于是,她骑着陪她一起长大的小鹿,在十岁那年千里迢迢去了云空山,只可惜,当时的她正位年少的叛逆张扬而窃喜时,没有料到师尊竟是娘亲的闺房密友。 楚映婵思及往事,不由笑了起来,笑容娴静美好。 马车继续行驶,驶向神守山。 圣壤殿与神守山相隔甚远,哪怕这吞饮日辉月芒的独角兽足力强劲,也至少要跑上三日才能抵达。 接下来的三日里平安无事,慕师靖、楚映婵、白祝坐在宽敞的车厢里,言笑晏晏,这三日里,慕师靖格外嚣张,除了讨论修行之外,就以调戏这冷面仙子为乐。 她给出的理由很是荒诞:“林守溪可以将你这坏仙子驯服,我也可以,我又不比他差。” 面对小妖女这番说辞,楚映婵只是淡淡地笑,她托着香腮,对慕师靖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你不行。” 慕师靖于是更变本加厉。 楚映婵念她在圣壤殿表现出色,也未追究,由着她胡来,直至某一日,她趁着她在林间山泉沐浴时,窃走她的衣裳挑逗她追逐时,楚映婵才不再容忍,冷着脸颊与身子,将这小妖女捉拿归案,以素白无花的抹胸长绫将她绑起来,提着腰背,掀裙就打,几番下来将她收拾得服服帖帖,再不敢造次。 “以后师尊不在,你须以师姐为尊。”楚映婵如此说。 慕师靖很不情愿地点头。 她不明白,为什么她能降服小禾,却总拿这个面冷心热的仙子没辙,仅仅是因为境界的差距么…… 第三日,即将抵达神守山的前夜,天空中忽有流星划过。 慕师靖拉着楚映婵的小手一同下车,站在秋草衰黄的广阔原野上,望着倒扣在大地的璀璨星空,浩瀚的星河上,刹那飞逝的流星像是一尾尾窜过水面的鱼,惊起笔直而神秘的浮光。 “快许愿。” 慕师靖抓起楚映婵的另一只手,用力一合,认真地说。 两位风华卓绝的少女站在绵长不绝的凉风里,对着天空双手合十。 慕师靖许下了在恶泉大牢时没敢许下的心愿。 她的愿望再简单不过,只是希望林守溪、小禾、师尊都平安归来而已,至于某些扭曲在心灵更深处的想法,哪怕对着星星,她也缄口不言。 “每年秋冬之际,这样的流星雨会很多,尤其是迟夕节的时候,代首座会打开神守山的狮子殿,让弟子们一同去观星台上看星星,那里可以看到最清晰也最壮阔的星雨。弟子们不用担心阴云或雨雪,因为狮子殿远比云更高。” 黄素从另一架马车上下来,望着星空,悠悠地说道。 说来也巧,这个世界的迟夕节在另一个世界恰是上元灯节。 慕师靖听了之后,对于那蔚为壮观的流星雨倒不关心,而是好奇地问:“代首座?你为何称呼你们首座为代首座?” “因为首座之玺在三百多年前就遗失了,始终没能寻回,所以这一代的首座大人立下誓言,要找回神守山的首座之玺,才会将‘代’字抹去。”黄素解释道:“唯有得到神玺认可,才是真正天人共授的首座真人。” “首座之玺?这东西一听就极为重要,这等镇山之物也能丢失?还能三百多年都找不到?”慕师靖感到惊讶。 楚映婵听了,也想起了小时候娘亲给她讲过的往事。 三百多年前,神守山的老掌教病死,他死前未立新的掌教,故而各位门主为夺掌教一职,争论不休,甚至大打出手,惹得神守山风云动荡,气运衰颓,彼时的首座真人不愿放任乱象,他出面,力排众议,说掌教人选何其神圣,宁缺毋滥,在没找到合适人选前,由他来统领神守山,直至下一代掌教‘应运而生’。 这若放在其他人那,会被视为首座独断揽权,但那一代的首座境界高深,德高望重,说服了众人,独自揽了掌教与首座二职,自封为山主。 但不知是不是这个举动触怒了祖训,三百多年前,碎墙之日来临前的那个月里,山主突然暴死,首座神玺也跟着失踪。 这本该是天下共议的奇案,可不等真相水落石出,苍碧之王破墙而来,神守山狼藉一片,大修士凋零无算,自此之后,山主之死与首座神玺的失踪都成为了悬案,迟迟无法破解。 黄素的讲述与楚映婵的回忆大差不差。 这桩百年悬案勾起了慕师靖心底的好奇,她想了一会儿,问:“如果有一天,有人带着真正的首座之玺回来,并得到了神玺的认可,那之后,到底谁才是首座呢?” “祖辈初见神守山时,神玺悬于山巅,聚日月神圣之辉,凝昼夜剔透之魄,如萤火抱死,星辰静悬,为神守山万古相传之神物。故而先有神玺,后有首座。代首座也曾说过,若有谁能带神玺归山,他自会退位。”黄素说。 慕师靖低下头,捏着自己柔嫩的下唇,不知在想什么。 楚映婵看着沉思中的少女,笑着敲了敲她的脑袋,说:“你该不会是开始觊觎那神守山首座真人的位子了吧?” 被戳穿了异想天开的心思,慕师靖忍不住幽怨地瞪了楚映婵一眼,“要你管?” “嗯?” 楚映婵听着她不善的语气,清澈明媚的仙眸微笑着完成月牙,“师妹说什么?” “我夸姐姐聪慧呢。”慕师靖不敢与她对视,只好服软。 楚映婵笑着抱了抱这个白裙白袜的清媚少女,牵着她的手回到了马车之上。 夜色里,独角兽再次奋蹄,不知疲倦。 黎明时分,崔巍的巨峰随着曙光一同出现在了视野里。 …… 鬼谷山,千机洞。 一身葛袍的老人伏在案边,他老得不像话了,哪怕呼吸都很吃力,每一次呼吸的起伏,他瘦弱的身躯都会颤个不停,脸色也随着精力的消耗而越来越铁青。 景冶子觉得自己早就该死了,他一直没有死,或许只是天意想让他见这个少年一面。 林守溪则立在一边,读着师父当年寄给景冶子的信,信并不长,带来的内容却令人吃惊: 我见到了周文王。他低着脑袋,蓬头垢面,远没有传说中的帝王风度,他像是在思考某道难题,又因为无法想通而陷入了痛苦。我走到他的面前,坐下,想与他交谈,我与他对坐了三天三夜,他才终于意识到身前坐着一个人。之后,我与他有了一段对话。 “这里贤人无数,有我的前辈,诸如尧舜,也有我的晚辈,诸如庄周老聃等先师,所有的近道之人死后都会来到这里,你为何偏偏来见了我?”周文王问。 “我有一位朋友,名叫景冶子,他一生都在研究您演算的易,您是他最崇敬的人,他无法来看您,所以我替他来了。”我说。 “你想问道于我?”周文王问。 “是。”我虔诚地回答。 周文王却哀叹着摇头,说:“我不能给你答案,我是近道者,但在天地真正的奥秘面前依旧是学步的稚童而已,近道而不知道,见天地之大恐怖而不得解,这是我的痛苦。” 我对他道了谢,他问我为何感谢,我说,你已经解答了我的疑惑。 周文王没有多问,他垂下头,继续去看地面上斗转变幻的卦象,这远比三百八十四爻复杂得多,是他这千年推演的结果,却没有了公之于众的机,因为他自己也无法真正看懂。但只有在看它们的时候,他的眼睛里才会重燃起光,仿佛依旧是当初那个诸侯拥戴,天子受命的王。 景冶子,你看啊,你最敬仰的人也承受着和你一样的痛苦,人从来不孤独。 信就此结束。 林守溪没有想到,那些往圣先贤们并未真正死去,他们在去世之后,魂魄都去往了信中说的厄城,那是近道者们的棺椁。 他看完了信,想将它递还给景冶子,景冶子却摆了摆手,让他自己留着。 “这是我能告诉你们的全部了。”景冶子的声音从未这么苍老过。 他送走了他们。 林守溪、小禾、宫语离开鬼谷山后,天空开始下起了雨。 景冶子让道童搀扶着走出洞窟。 “师父,你其实早就摆脱了你的宿命,对吗?要不然你也活不了这么久。”道童稚声稚气地问。 “也许吧。”景冶子笑了笑,摇头道:“但是没有用的。” “为什么?”道童问。 “纵然我摆脱了宿命,它也……不知道。”景冶子伸出一截手指,指向天空。 天空响起了滚滚雷声。 电光一闪,惊雷劈落,恰好击中了他,他倒了下去,像是被雷电劈焦的木头。 泄露天机者,天谴之。 第两百四十七章:自作聪明 暴雨里,大江开始涨水,平缓温顺的江流像是被激怒的龙,以浑浊的爪牙癫狂地劫掠着溃烂的大地,剐下沿岸大量的泥沙,咆哮奔走过宽阔的河道。 白袍清傲的宫语支着柄纤细的伞,站在漆黑陡峭的孤岩上,俯瞰着迂曲盘折的大江,不由想起了太古时期大洪水的传说,那是真正的灭世之灾,哪怕是坚实辽阔的大地也无法保护住自己的植被,任由洪水蹂躏摧毁。 “走吧。”林守溪审视着江水,说。 剑经的法则可以让他搏击风浪,但带着被封印力量的师祖,他没有绝对的信心保证师祖的安危。 宫语轻轻点头,随他离去。 暴雨后是连绵的阴雨,天昏沉沉的,始终没有要放晴的意思。 他们在景冶子那里得到了秘密,却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每个人的心里或多或少都有些迷茫。昨夜傍晚,他们离开了鬼谷山,这一夜里,他们顺着江水一路向前,走过了许多荒村古镇,却始终不知道目的地是哪里,心情难免低落。 此地多山岭,沿着江边走了一会儿,一座数丈高的断壁险阻于前,小禾率先越过断壁,前去勘察地形,宫语则趴到林守溪的背上,手环住他的脖颈,浑圆修长的腿夹紧他的腰,起初她对此有些多少有些生涩和抗拒,现在则已习以为常,更像是被照顾的姐姐。 跋山涉水半日之后,他们在一片崖下歇脚,山崖斜出,为他们挡住了雨,林守溪从包裹中取出了干粮,递给小禾与宫语,少女与女子依偎在一起,小口小口地吃着,面颊上没什么表情。 吃过东西,三人一同休息了会,休息间,宫语抬起头,神色肃然地看着他们,说:“如果实在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那有一件事总不会错的。” “什么?”小禾问。 “修行。”宫语说:“这样一直走下去,总是死胡同,你们不若好好修行,兴许能勘破境界,寻得转机。” 林守溪却没有附和,他早就想过这些,但修行需要静心,一旦冥想静心,他就没办法保护好宫语。 “不用太为我着想的。”宫语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说。 “你怎么又说这种话?”林守溪微微不悦。 “一直瞻前顾后下去,最后只会一无所得,徒增疲惫……人总是要做出抉择的。”宫语说。 “就算是做抉择,那也是保护好师祖更重要。”林守溪说。 小禾点点头,表示同意。 宫语听了,心中感动,面色却是冷淡,她说:“我是你师祖,又不是你徒弟。” 林守溪只当她是打趣,他一边想着乖巧可爱的小语,一边看着师祖,也笑了笑,说:“我可没有你这样盛气凌人的徒弟,我徒儿若是这样的性子,我早就……” “早就什么?”宫语问。 林守溪没继续说,小禾却冷笑着瞥了林守溪一眼,心直口快道:“早就打烂她屁股呗,你这点癖好谁不知道?哎……你干嘛?恼羞成怒了?” 崖壁下,这对小冤家互相追打了起来,宫语抱着膝悠闲地看着,全当是饭后短暂的消遣。 林守溪与小禾扭打了一会儿,最终竟是小禾被擒着双手摁在了地上,两人对视了一会儿,眼眸中的幽怨酿成了其他的情绪,林守溪微微失神间,小禾娇小的身子如鲤鱼打挺,猝不及防地翻起,反手将林守溪摁在了身下,雨崖下,小禾认真地说: “师尊说得对,我们是该修行了。” 小禾说的修行当然不是简单的修行,而是继续那一夜没做完的事,对于合欢宗的修士而言,这是极大的裨益,若能帮助林守溪修成紫色鼎火,之后再面对司暮雪,兴许能有转机,但紫火威力甚大,想要修成绝非一日之功。 “我这是为大局考虑,绝不是自己……嗯,总之,你不要想歪。”小禾欲盖弥彰地补充了一句。 林守溪看着患难与共的少女略显憔悴的苍白脸庞,心中感动,也未去挑逗这嘴硬的丫头,而是挣开身子,反手将她抱在怀里。 “好,我们修行。”林守溪说。 宫语回避开目光,看向大雨敲击的水面,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 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他们虽情深意浓,但还没有坦荡到幕天席地的意思,休憩之后,他们很快离开了这片崖下的避雨处,前往了附近的村镇。 这里的村镇名字很怪,名为朝骨镇,据说镇子的附近有座大山,大山里有座深谷,深谷人迹罕至,曾是明皇太子换骨之处,常有不死不灭的妖物出没。 当然,这只是传说而已,这座小镇除了张贴了很多有关于他们的通缉令之外,只是座民风淳朴的镇子。 “没想到他们的动作这么快。”林守溪撕下了一张通缉令,说。 宫语看着通缉令下方的文字,神色一凛,说:“司暮雪绝非等闲之辈,这是方圆百里唯一的镇子,周围多山,地形复杂,又是沿江之路,她很可能会在这里设下埋伏,我们绕道吧。” “不用。” 林守溪思考之后,却是摇头,他将通缉令收好,径直走入了这座小雨笼罩的镇子。 小禾看着贴满墙壁的通缉令,却是忧心忡忡,她想,林守溪这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将计就计么,还是说,仅仅是他太过急切了呢…… 她本想劝说两句,但看着林守溪平静的脸,选择了相信。 林守溪走入镇子,最先去了商铺处,购置了衣裳、毯子和一些食物,他大摇大摆,没有丝毫的遮掩,仿佛并不惧怕司暮雪的忽然到来。 之后,三人径直去往了客栈,住下。 小禾坐在床边,已露出雪发乌衣的明艳真容,她褪去鞋袜,蜷起娇妍可爱的足趾,歪着脑袋看着林守溪。 林守溪站在窗边,看了一眼行人寥寥的大街,将窗户掩上,拴好,接着,他搂住了绝美的小娇妻,一道钻入被窝里,被子将两人的身躯遮得严严实实。 大约半柱香的之后。 朝骨镇四周的山林里,许多黑衣的身影钻了出来,无声地潜入镇中,将这座客栈团团围住。 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贺瑶琴。 贺瑶琴觉得自己的运气很好。 杀伐之令在半个月前就已散遍天下,有了他们从黄河遁逃的前车之鉴后,各方的大江大河都成了重点的监视对象,这条大江附近几乎所有的县城都已布满了眼线,但这么久的时间过去了,大家依旧一无所得。 今天猎物终于疲惫,露出了蛛丝马迹。 该是她立下功劳的时候了。 在围住这座镇子之前,她就已拉了信箭,那是一种烟花爆竹的信号器具,但比爆竹小巧得多,它只要发出,师尊会在最快的时间内赶来。 “大师姐,要动手吗?”一旁的弟子问。 “不用急。”贺瑶琴说:“让他们先快活一会儿,等他们兴致最高之时再动手,最为出其不意。” 片刻后,贺瑶琴估算时间,觉得时机成熟,下达了命令。 身穿软甲的杀手们一拥而上,训练有素地涌上了这座客栈,他们有的守在门口,有的站住了屋顶,有的则守住各个要口进行监视,贺瑶琴率领着几个武功最好的弟子破窗而入,直接闯入了他们所居住的房间里。 房间里响起了一声凄厉的尖叫。 两个赤身裸体的男女靠在被子里,正激情欢爱着,杀手们突如其来,将他们吓得面色惨白,惊叫失声。贺瑶琴看着眼前的场景,也愣住了,“你们是谁?” 这对男女没有想到对方会问这样的问题,本就吓坏的他们更加呆滞,他们想要分开身体,可因为受惊怎么也分不开,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漂亮的杀手少女走近,以杀人般冰冷的目光注视他们。 一番审问之后,这对男女才说清楚了实情,说是他们选了房间,上楼之时,被一个少年拦住,换了钥匙,他看这少年的房是最好的房,以为自己遇到了冤大头,没多想就答应了。 贺瑶琴听了,飞快下楼,去到了这对冤大头原本的房间里。 强行破开房门,贺瑶琴带剑而入,左顾右盼,却是半个人影也没有见到,她掀开被子,摸了摸被褥,发现竟还有些温度。 “林守溪竟这般快?”贺瑶琴第一反应是这个,接着,她掀开床板,发现下面藏着暖炉后,才真正意识到自己被耍了。 杀手们还在小镇搜索的时候,林守溪等人已来到了朝骨镇外的山坡上。 他们根本没有在客栈逗留,仅是做了个样子,就换上素朴的衣裳,在杀手到来前就潜行离去,出了小镇。 小禾站在山坡上,远眺着镇上蚂蚁般移动的人群,回想着自己的谎言,越来越觉得,她是要一语成谶了。 当然,现在也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司暮雪还真猜到了我们要走这里啊……那接下来呢,接下来去哪里,你这么做,只是想耍他们一下吗?”小禾问。 “不!”林守溪深吸了口气,说:“我认真想过了师祖的话,她说得对,一味漫无目的地逃下去迟早会逃进死胡同里,我们无论如何都该做出一个抉择。” 林守溪顿了顿,看向小禾,说:“我的伤已经养好了。” 小禾看着林守溪杀气凛然的眼眸,明白了他的意思,点头道:“我也是。” …… 朝骨镇的长街上,司暮雪鬼魅般出现了。 她披着红发,娇小婀娜的身子掩在黑袍里,神色冷然。搜寻无果的贺瑶琴来到师尊面前,垂着头,讲着方才发生的事,主动请罚。 “无妨的,一群自作聪明的猎物而已。”司暮雪却露出微笑,说:“他们只要主动暴露了踪迹,再想逃走可就难了。” “……” 贺瑶琴心中不安,但她看着师尊自信的微笑,却是不敢反驳,只低着头,乖乖地答了句:“是。” “嗯,告诉其他弟子,向黑虎岭汇聚,收网的时候到了。”司暮雪如是说。 朝骨镇的长街上,这位黑袍神女衣裳飘拂。 八条虚幻的长尾在她身后亮起,像是燃烧的火焰,将她幽暗的身影照得分明,一时间,她落足的整条街巷像被大火烧过,不见片雨。 她消失在了长街上,身形掠动如飞,朝着某个方向追去。 司暮雪消失之后,贺瑶琴才抬起头,她也飞快开始行动,一边通过信箭召集散在四方的弟子,一边全力追逐师尊的身影。 她总觉得林守溪有诈,而师尊自恃境界无敌,很容易陷入对方的圈套之中,她必须冷静,在师尊需要的时候帮助到她。 我不能再犯错了……贺瑶琴如此提醒着自己。 又一场追杀开始了。 自朝骨镇外开始,这场追杀持续了整整一天。 不出司暮雪的预料,林守溪依旧故技重施,选择通过水路逃跑——每每她即将追到的时候,林守溪就会跳入湍急的江水之中,利用湍急的江流与她拉开距离。 这一手段虽然很烦人,但并不是万能的,首先,江流无法改道,这就注定了他的逃亡路线不可变更,其次,近日雨水连绵,水流异常湍急,哪怕是林守溪也无法久留,他顶多半个时辰就必须上岸,倒不是他会脱力,而是辟水诀无法长久,若被阴寒的江水浸泡,宫语的身体恐怕支撑不住。 神狐的血脉给予了司暮雪敏锐的知觉,她沿着湍急的江流井然有序地追击,死咬着林守溪等人不放,而林守溪也越渐疲惫,逃亡的速度显而易见地慢了下来,用不了多久会被追上。 得到信号后的弟子们也从四方涌来,在贺瑶琴的带领下追逐师尊的步伐,随时准备加入战场。 战斗的开始是在一片陵墓后。 附近的镇子最近死过人,正在办丧事,棺椁刚刚填上土,不少乡邻聚在这里。 贺瑶琴赶到的时候,陵园的方向,那些原本在举行丧礼的百姓正大叫着出逃,他们脸色惊恐,或铁青,或煞白,叫喊的内容也大同小异,多是在说有妖怪,让大家快逃命。 贺瑶琴知道,他们将八尾的师尊误认为是妖怪了。 她虽不关心这些百姓,但祖师山出身的她也不至于去伤害他们,她只匆匆地瞥了一眼,但这一眼,恰好让她看到了逃亡人群的一个漂亮女子,那女子披麻戴孝,脸被宽大的寿衣给遮挡住了,无法看清,贺瑶琴之所以觉得她是个漂亮女子,原因很简单,因为这个女子身材极好,好到让人看一眼背影就会断定是个美人。 什么地方都有美人,贺瑶琴也并未多想,她聚拢了来此的弟子,嘱咐了一些事,朝着前方围攻过去。 司暮雪果然神机妙算,这场战斗真正爆发的地点的确在黑虎岭。 贺瑶琴赶到的时候,战斗已经如火如荼地开始了。 时隔大半年,这是镇守神域之后,她第二次见到林守溪。 此刻,这个俊美如妖孽的少年正与师尊对峙着、搏杀着,道门门主被他护在身后,这个曾经叱咤风云的门主大人,如今被鬼狱刺钳制,看上去虚弱了很多,但她依旧不由地想起了许多有关于这位门主的传说,本能地生出了一缕惧怕。 像这样的人,必须当面杀死,打碎魂魄,才能真正让人感到心安。 司暮雪已与林守溪过了数轮招,林守溪的境界虽远不如她,但他的体魄经过数轮打熬,已真正地接近钢筋铁骨,哪怕强如赞佩神女,一时间竟也没有办法将他的身躯撕裂开来。 但贺瑶琴知道,只要一直战斗下去,实力上不可弥补的差距将会被无限放大,这个少年迟早会被杀死。 他就要这样死了吗?死在这片黑虎岭吗? 贺瑶琴面对着眼前的局势,感到的不是欣喜,而是不可置信,她觉得事情一定没有这么简单。 当然,她这种想法并非是杞人忧天,因为她发现,这片黑虎岭中,那位雪发凉裙,曾重创过师尊的小禾姑娘不知去了何处。 贺瑶琴四下扫视,苦思冥想之间,拳架撞击的闷雷之声又已一阵阵地响了起来,他们是真正的绝顶高手,战斗之时声势浩大,天上雨水打散,足下岩石生隙,一波又一波的真气涟漪激散开来,发出龙吟般的清越之响。 “大师姐,我们要去帮忙吗?”一位弟子颤声发问,很显然,在他眼里,真正的决战已经开始了。 贺瑶琴刚准备点头,忽然间,她望向了道门门主,敏锐地发现,这位道门门主的唇角勾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笑意。 战斗中的司暮雪没有察觉这缕笑意,但贺瑶琴察觉了,在生出惊悚之感后,脑中灵犀一闪,她猛地明白了过来——这个道门门主是小禾假扮的,真正的门主已经逃到了别处去! 这又是林守溪的诡计!她看到了师尊没有看到的东西! 接着,她飞快地想起了方才人群中看到的那个绝美身影,心头一震……那一定就是道门门主!她假扮成了奔丧的百姓,混在人群里出逃! 方才要是自己多一份心,将那女子拦下盘问,那抓捕道门门主最大的功劳可就是自己的了啊…… 贺瑶琴咬紧了牙,强压住涌上心头的悔恨之感,她伸出手,拦住了蠢蠢欲动的道门弟子们,厉喝道: “等等!不要去!” “为何?”弟子们疑惑地问。 贺瑶琴望着黑虎岭,心思急转,她相信师尊的强大,林守溪与小禾联手是无法将她战胜的,这在武当山下的战斗中就已应验了。 贺瑶琴找了一个弟子,嘱咐了两句,让他前去黑虎岭提醒师尊注意那个假的道门门主,而她自己笼络了其他人,调头离开。 “大师姐,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弟子困惑不解,心想师尊在前面与敌人激战,我们怎能怯战而逃? “你们随我过来,我带你们……立功!”贺瑶琴笃定地说。 道门门主被鬼狱刺封住了修为,哪怕随着人群出逃,也绝对逃不了多远的,她只要沿路去追,就一定可以追上! 是啊,师尊说得对,他们只是自作聪明的猎物而已,长时间追杀的压抑之下,迟早会露出破绽,做出愚蠢的举动。 是她一雪前耻的时候了! 师尊之下大师姐独尊,她带领的弟子们也不敢忤逆大师姐的意思,纷纷紧跟了上去。 贺瑶琴马不停蹄,一路紧追。 终于,在一座古桥之前,她望见了那个绝丽的白色身影。 有了先前客栈的前车之鉴,贺瑶琴也生出担忧,生怕将这寿衣一揭,下面真的是一张陌生女子的脸。 没有多想,贺瑶琴纵身而去,直接跃到了那女子面前。 女子似受到了惊吓,想要躲避,可贺瑶琴哪会给她机会,直接一把捉住她的手,将她遮雨的白色兜帽揭开。 兜帽之下,果然是道门门主绝色的面容! 贺瑶琴美目圆瞪,身躯几乎因为兴奋而颤抖了起来。 她的猜想果然没有错,黑虎岭中的布局是林守溪与小禾的障眼法,他们真正的目的是让道门门主逃走,反其道而逃走,逃去他们早已搜查过的地方,隐匿起来! 幸好,她敏锐地发现了这一切。 “门主,抓到你了。”贺瑶琴冷冷道。 没有犹豫,她直接拔出剑,刺向了她的另一个肩膀,想直接将她重伤,然后绑回去见师尊。 可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她刺出去的剑被对方轻而易举地接到了。 她一愣,再抬头时,眼前哪里是道门门主,分明是那雪发乌衣的妖媚少女! “是啊,抓到你了。”小禾露出微笑。 第两百四十八章:大江东去 十月,微风细雨,黑虎岭外的镇子一片死寂。 贺瑶琴最初撕开那身外罩的寿衣时,所有的弟子都感到了不可思议,接着,各异的心思不断窜出,有震惊有狂喜有恐惧甚至有旖念,但所有的念头在贺瑶琴出剑之后就被秋风扫落叶般撕碎了。 少女雪发乌衣,身材娇小,比贺瑶琴要矮半个脑袋,但她以这纤细手指稳稳当当定住这雪亮剑刃时,她似成了突兀拔地的冰峰,冻结了一切生机,所有人都须心怀恐惧地仰视。 “你,你怎么会……” 聪明反被聪明误,她意识到自己被骗了,但她不明白,小禾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她让林守溪独自迎敌,就半点不担心他的安危吗? “你就不怕林守溪被杀死吗?”贺瑶琴问。 “怕呀。”小禾并指一拧,铁剑的剑身转如麻花,她唇间的笑杀意般冷下去,“所以,我要杀快一点。” 在场的弟子都是司暮雪从神域中带出的杀手,各个实力不俗,在这个世界里更是接近顶尖的存在,他们与小禾有差距,但如今有六名弟子聚集于此,若勠力同心,未尝没有战胜甚至杀死小禾的可能性。 但小禾变幻的刹那,杀手们心境跌宕,气势在一瞬间就被压垮了。 高手对决里,气势极为重要,小禾哪怕没有将他们瞬杀的实力,但这一刻,她所展露出的誓要将在场之人斩尽杀绝的姿态足以令任何人感到胆寒。 小禾没再废话,她手指猛地拧绞,那柄刺来的长剑很快不堪重负,从中折断,变成无数碎镜般的钢片,向着四面八方激溅而去,恰好瞄准了六名杀手所在的位置。 杀手们尚有反应时间仓促回防,拦下激射来的剑刃,贺瑶琴却因为铁剑破碎而顷刻失力,足下一个踉跄,竟朝着小禾撞了过去。 她意识到不妙,竭力平稳心境,运转真气,想要防守,但小禾的一掌已从她双臂间的缝隙里穿插而过,击中了她的胸口。 少女的手掌如此纤秀,可被她击中之时,如大佛以降魔金印炼杀妖邪,雄浑的巨力冲入躯体,贯胸达背,她身前衣裳无恙,后背的布料却隔山打牛般被撕开,整个身躯也被巨力裹挟着倒飞出去,撞碎在后方的院墙上。 墙院倾塌,灰尘红砖碎瓦一齐落下,将这位一个照面就被打成重伤的大师姐堆没。 其他弟子见了这幕,有的想战,有的想逃,杀人也如行军打仗,军心不稳是大忌,他们犹豫之际,雪发少女剑已消失在了石桥边,出鞘的剑刃化作雪亮的圆弧划开,弧光照入河面,如残月生于河心。 小禾瞅准了两个意志薄弱的弟子,飞身一剑率先朝他们斩去,她的招式大开大合,不似挥舞细剑,更像抡斧劈砍。 死亡的威胁令这两名杀手强打起精神,抽出兵刃对空去挡。 撞击声里,两名弟子被小禾砸得身躯下沉,被迫跪倒在地,膝骨虽有碎裂,但两人举剑一架,还真挡住了小禾这势大力沉的一剑。 短暂的对峙间,身后一名杀手瞅准机会,拔剑飞奔,朝着小禾的背心刺去。 小禾一记鞭腿,将与她对峙的两人直接抽翻在地,但她也无暇追击,因为剑已临近背心,她拧腰转身,剑顺势挥出,朝着偷袭者的方向斩去。 明亮的剑光如浪头砸下,这名偷袭者在即将得手之际,被气势磅礴的一剑斩得飞退,踉跄了数十步才堪堪稳住身形。 当初武当山下,这些人也联合结阵去刺杀过林守溪,但当时他们早有准备,占据天时地利人和,无论是列阵还是出剑皆井然有序,如密不透风的铁桶,逼得林守溪拼却全力,才将口子撕开,但现在不同,小禾悍然出手,快若雷霆,根本不给他们配合的时间。 一旦缺少了配合,这些杀手就成了各自为战的一盘散沙,远远不如武当山下时强大,若给小禾充裕的时间,她完全可以将他们各个击破,尽数杀死。 但小禾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她不知道林守溪可以撑多久,她需要以最快的速度杀尽可能多的人! 可美中不足的是,她无法再解开红绳,发挥白凰龙血了,一来她万一失控,没人再能为她系上,而来当初与司暮雪一战,她连续解了三次封印,如今体内的神血已在癫狂边缘,红绳再解,她极有可能会被直接夺舍。 同样,这些杀手弟子也清楚地明白这一点,他们若想要活下来,必须将这杀神般的雪发少女给拖住,死死地拖在这片战场,直到师尊凯旋。 被击退的三人重整旗鼓,也不疗伤,硬提了口气就合力围来,攻向小禾,小禾吸了口气,她没去看身后攻来的两个杀手,却在他们出手的瞬间跃起,一个羚羊挂角般空灵玄妙的翻身后,精准地落到了杀手的剑上,她并未停留,只蜻蜓点水般一跃,翻到了两人身后,斩向另一个前来助阵的杀手。 这名杀手身材魁梧,黑衣下的肌肉坚实如铁块,过去,他的武器是一柄寻常大力士难以举起的斩马刀,但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他不再有境界上的压力,武器也开始朝奇怪的方面追求。 此刻,他挥舞着一个巨锤打来,但这巨锤的头部却不是圆形的,而是模拟着邪神的形状,分裂出了无数长满眼睛的触手,触手的边缘布满了锯齿,模拟了邪神的口器,很是瘆人,这样的兵器,寻常人哪怕只是看一眼,就足以吓破胆子。但小禾不是普通人。 巨锤因为夸张的设计而显得更加笨重,他的挥击被小禾灵巧地闪避过去,小禾直接从他手臂一侧绕至他的背部,阴手握剑,毫无花哨地反手一刺,这名杀手碍于身材,已没有时间转身,他试图用背肌去夹住这一剑,可惜这一剑是横着刺进来的。 剑撕开他的肌肉,精准地刺入心口,奇形怪状地武器连同他沉重的躯体一同砸落在地。 小禾杀死了第一个人! 其余弟子见到这幕,心头发寒,一名站在远处始终没有加入战斗的杀手已吓破了胆,他大叫了一声‘我去禀报师尊’后,飞速逃离这座杀气笼罩的小镇。 小禾没去管他,而是看先前围攻自己的三人,眼神冷冽如刀。 他们距这雪发杀神只有六七步远,根本没有退路,若此刻背弃而逃,下场只会比地上这具尸体更惨。 那三名弟子飞快地互视,坚定决心,一同出击,朝着小禾的所在奔撞而去,小禾凛然不惧,她碾过脚下的尸体,抽出了刺穿他心脏的利剑,带血的剑光挥砍过去,直接迎向了三人的进攻。 另一边,碎石挤压的院墙下,贺瑶琴捂着胸口爬了出来。 她掸去了落在身上的灰尘,咬牙着,带着剑,向远处望去。 石桥边,刀光剑影交错不休,明明是三人合力围攻小禾,但这雪发乌衣的少女却凭借着一人之力,硬生生地压着三个人打,她灵动的身影在合围中腾跃变幻,寻找着他们攻击的死角,伺机发动进攻,进攻的同时,她还不忘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厉啸,在心灵上震慑对手。 三名弟子心想自己是男人,嗓音应该更大,他们也想一起对吼,声音却被尽数封杀,只能无能为力地聆听着少女来自地狱般的骇人嘶啸。 小禾的进攻也随着嘶啸声变得猛烈,她的剑像是与她娇小的身躯融为了一体,每一次出剑时,剑带起的气浪都如强烈的飓风,以疯狂的姿态横扫而过,地面青砖尽裂,大雾被卷成碎屑,随着少女的剑一同倾倒下来。 “大师姐!快来助阵!” 一名弟子见贺瑶琴出现,一边挥剑迎敌,一边嘶声大喊。 可这扭头的一喊却令他露出了致命的破绽。 小禾放弃了穷追猛打的进攻,骤然跃起,一个闪身间竟从两名弟子挥刀的缝隙中揉身而过,穿插到了喊话弟子的身后,这名弟子还未反应过来,少女的五爪已从后方将他的肩膀擒拿,肩骨的碎裂声寸寸响起,带着死亡的尖锐信号直达大脑,他再也没有扭回头的机会了,小禾的剑高速横切而来,平削去了他的头颅,头颅被血液高高顶起,小禾直接踩上尸体的后背,借力一跃,又一记鞭腿,头颅如蹴鞠般飞出,朝着贺瑶琴砸去,贺瑶琴大惊,猛地闪避,同伴的头颅她身侧砸得粉碎,脑浆混杂着血液流出,眼珠也砸出了眼眶,惨不忍睹。 单纯的死亡并不可怕,足够血腥而残忍的屠戮才能摧毁敌人的心志。 其余两名弟子见到了他的死状,肝胆俱裂,他们哪怕明知这雪发少女的真气也在剧烈消耗,明知她出剑的速度也愈来愈慢,但都已吓破了胆,只敢守不敢战。 他们大喊着大师姐的名字,希望师姐可以出手,前来搭救。 贺瑶琴知道,这一切都是她自作聪明造成的,现在,她唯一弥补的方式只有将巫幼禾杀死,用她的头颅向师尊请罪。 但偏偏是这关键的时候,她的身躯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她想起幼年时期被亲娘种下五彩蛊的情景,五彩的蛊蝶满天飞舞的诡吊画面紧跟着涌入脑海,令她抱头跪地,嘶声尖叫。 她的童年是在痛苦与扭曲中度过的,后来更是亲手将娘亲杀死,她本该有坚韧不拔的决心与意志,可这些她曾拥有的东西,在之后祖师山养尊处优的岁月里被消磨耗尽了。 此时此刻,师弟凄惨的死亡勾起了她的回忆,潜藏在她体内的蛊似乎也跟着苏醒了,它以她的痛苦为食。 大师姐,大师姐…… 师弟们不停地呼喊着她,喊声从高亢到凄厉再到微弱,最后化作绝望的喉鸣,再发不出一丝的声响。 细雨重新落下。 贺瑶琴迷迷糊糊地抬起头,地上的两具尸体已变成了四具。 雪发乌衣的少女站在尸体中央,衣裳被雨水濡湿。 如果她刚刚出剑,哪怕杀不死巫幼禾,也至少可以救下师弟。 但蛊毒好死不死地发作了。 或许这就是对她自作聪明的惩罚吧。 她无法面对眼前的惨相,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师尊的滔天怒火。 她松开了握着剑柄的手,垂下头,跪在雨里,静待死亡降临。 …… 黑虎岭。 相比石桥边小禾一人一剑连杀四人的精彩,黑虎岭中,司暮雪与林守溪的战斗看上去极为无聊,若是村民见了,根本不会觉得这是神仙打架,充其量觉得是神仙在打沙袋练拳。 神仙是司暮雪,沙袋则是林守溪。 林守溪死守在宫语的面前,面容平静,身躯如铁,他面对着司暮雪频繁的进攻,只一味防守,任由神女的拳爪撕破他的外衣,轰上他的胸膛,他屏息凝神,如浪潮中的礁石,根本没有一点要还击的欲望。 林守溪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何来历,但他无比感谢自己这副天生强韧的体魄,若没有这副躯体,他早就被这两年暴风骤雨般的劫难杀死无数次了。 司暮雪一阵狂轰猛打未能将他击溃,她也顺势收了拳,一边调整真气,一边微笑道:“巫幼禾呢,她躲哪里去了?你是想将自己当成诱饵,等我打得兴起忘神,再解开那烦人的封印,突然袭击吗?” 林守溪没有回答,他上衣尽碎,分明的肌肉线条上鲜血流淌,少年正手持着湛宫,横在面前,白袍的宫语被他护在身后,竟是毫发无损。 等不到林守溪的回答,司暮雪摇了摇头,笑着说:“你纵有一副金刚罗汉的躯魄,又能支撑多久呢?” 司暮雪再度跃起,挥拳打来,八尾在空中绽如红莲。 先前,她担心着躲在暗处的巫幼禾,刻意留了余力,但巫幼禾迟迟没有现身,她也不耐烦了,不去管林守溪有何阴谋诡计,只以一力降十会的法门硬撼。 巫幼禾还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打死不成? 司暮雪跃到至高点时,山谷中的风朝着她的拳尖汇聚,俨然形成了白色的气浪,这一拳打下来,整座黑虎岭都跟着一同咆哮。 但司暮雪没有料到,林守溪的剑经也拥有着风的法则,狂风非但没能撼动他的身形,反而如虎添翼,他高举双手,敕令谷风倒卷,竟在这一回合与司暮雪战了个不相上下。 司暮雪察觉出了端倪,亲手将飓风撕碎,散开的狂风里,她如狩猎的神狐,破开气浪,顷刻而至,直接朝着林守溪的面门打来。 狂风骤雨般的进攻里,林守溪调动全身真气,也不做过多的念想,只咬牙死撑,他好不容易养好的身体转眼间又是伤痕累累,这副体魄虽然可以拉近他与司暮雪之间的差距,却无法将其真正抹平,如雨的拳势之下,林守溪也肉眼可见地开始不支。 司暮雪打得兴起,渐渐地也心无旁骛,仿佛回到了幼年的时候,只专注练拳,姐姐让她练一百拳她就练一百拳,姐姐让她练一千拳她就练一千拳!那是最为纯粹的拳! 十余拳之后,她只觉得自己的精气神来到了巅峰,她再度高高跃起,朝着大地挥下去。 林守溪望着这从天而降的拳法,也没有十足的信心可以接下。 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计划,他既然选择正面迎战司暮雪,并趁机剪去她的爪牙,那势必也要承受住失败的风险。 司暮雪与林守溪皆全神贯注。 这关键的时候,身后一名弟子火速赶到,大喊道:“师尊小心,那门主很可能是巫幼禾假扮的!” 先前贺瑶琴离开时,她任命这名弟子前去提醒师尊,方才峡谷风大,他的马被风沙迷眼,一顿乱跑,他无法制住,只好下马,靠着双腿飞奔过来,亲口提醒师尊注意安危。 司暮雪听到他叫喊声的同时,低下头,也恰好瞥见了宫语的微笑——胸有成竹的微笑。 霎时间,司暮雪也生出了落入陷阱的错觉……原来巫幼禾伪装成了道门门主,一直站在她的面前吗? 是啊,这是最可怕的灯下黑,她若贸然出手,极有可能会被再次重创! 险些被骗了! 没有时间多想,司暮雪哪怕拼着反噬的风险,也强行收回了这巅峰的一拳。 她后撤落地,拳风逆反入体,将衣裳吹得剧烈鼓胀,围着她身躯的黑袍竟被直接撕去,露出了其下紧致修身的黑色杀手服。 司暮雪抬起头,看向微笑着的宫语,红瞳凝视,片刻后她洞悉了真相,气笑道:“你竟这般骗我?这算什么,空城计么?” “我没有骗你,是你弟子骗了你,要问责找你弟子去。”林守溪终于得到喘息的机会,他立刻换气,讥讽着回答。 司暮雪瞥向了身后的弟子。 弟子吓得脸色铁青,他连忙跪在地上,说:“是大师姐让我来提醒的!” “大师姐?”司暮雪这才想起了她,淡淡地问:“贺瑶琴人呢?她哪怕再慢,这个时候也该到了吧?” “大师姐她在黑虎岭外调头了,说要立功。” “立功?” 司暮雪隐有不祥的预感。 正在这时,先前从石桥那边唯一逃出的弟子也惊恐地赶到了这里,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出现在司暮雪面前的。 “师尊,不好了……巫幼禾……大师姐……咳咳咳,师兄被杀了……” 弟子已语无伦次,但司暮雪依旧第一时间听懂了他的意思。 她简单利落地问了几个问题,弟子如实回答,司暮雪始终带着微笑的脸也阴沉了下去。 “蠢货……这死丫头,空有一身漂亮皮囊,竟被这样牵着鼻子走,我怎么就收了这样一个徒弟呢?” 两名弟子跪在地上,低着头,谁也不敢说话。 司暮雪淡淡地看着他们,说:“你们也是蠢货。” “那谁不是蠢货呢?”林守溪见缝插针地问,“你明明可以带几个仙人境的修士进来的,却偏偏带了他们,你哪怕带一个仙人境的修士,我与师祖现在都已是阶下囚了。” 司暮雪红唇微张,想要解释,林守溪却冷冰冰地打断了她,说:“不用给自己找理由,我知道的,你在害怕,仙人境的修士虽然强大,但在这个世界里,你根本无法使他们臣服!你掌控不了他们,所以选择了这些从小养大的弟子,你控制他们依靠的不是智慧,而是纯粹的武力而已,同样,你也只是在武力上强大,心里藏着的,依旧是一个畏首畏尾的灵魂!” 林守溪的话语在山谷中回荡,司暮雪脸色没有改变,一头红发却不受控制地狂舞起来,仿佛被点燃了一样。 “你说这些有何用呢?你以为你这副身子还能撑很久么?”司暮雪冷淡地问。 “不需要撑很久,撑到小禾回来就行。”林守溪说。 小禾回来,就意味着一件事——司暮雪的弟子已被杀光。 “你觉得我在乎他们的死活?”司暮雪微笑着问。 “我不在乎你在不在乎。”林守溪回以微笑。 黑虎岭中,两人再度陷入了对峙。 对峙持续了片刻。 这一次,竟是司暮雪主动抽身而走。 林守溪也愣了一下,他原本以为司暮雪会犹豫,会放几句狠话再走,不曾想她消失得这么果断……难道说,那几名弟子身上藏着什么令司暮雪也关心的秘密吗? 林守溪不去多想,他当然不会在黑虎岭逗留。 他转过身,抄起宫语的腿弯,直接将他抱起,沿着山壁纵跃而上,向着后方的大江跃去。 他逃跑的路线依旧是最简单而有效的水路。 林守溪早已勘察过地形,在这段河流的下方,会有一个叉流,两条叉流通往的地方大相径庭,到时候司暮雪只要猜错了他的选择,就很难再追上他了。 江流湍急。 “师祖,抱紧了。”林守溪说。 “嗯。”宫语颔首。 异变陡生! 林守溪跃入江水中的一刻,猛地抬起头,瞳孔微缩。 河岸的对面,赫然站着一个红发黑衣的人影! 司暮雪! 她没有选择去救她的弟子,她也在装,假装心急如焚,假装她的弟子身怀大秘密,她去而复返,竟妖魔般出现在了河流的对面。 “武林高手对决,都知道招式不能用老,你这水遁之术,真当是百试百灵的吗?”司暮雪微笑着抬起手,轻轻按下。 林守溪抱着宫语跃入江面的那一刻,无穷无尽的寒意侵蚀了过来,将他周身的江水凝结了。 冰封之术! 这虽不比时以娆的大日冰封术高明,但与之同出一脉,威力同样非同小可。 不好…… 林守溪暗道不妙间,身躯已被冰封住了,冰块坚硬,他的手脚被暂时束缚,如冻结其中的标本,一时难以挣脱。 上方,司暮雪立在冰面上,垂首向下望来。 相隔冰面,两人的面容都显得模糊。 “该结束了。”司暮雪再次举拳。 林守溪闭上眼,并未放弃,他冷静了下来,想学着当初楚楚的堕境之法,强行炸开坚冰,带着师祖出逃,但正在他下定决心的一刻…… 似有天眷。 如裂的乌云之间,电光闪动,一道惊雷从黑云间蜿蜒而下,当空劈落,照得江面青白刺目! 似因他坏事做尽,终于在今天挨了天打雷劈。 雷电蕴蓄着高温,司暮雪凝结的坚冰竟在这一瞬被顷刻瓦解,电流顺着江水钻入林守溪的躯体,本就在破境边缘的白瞳黑凰剑经沐浴雷电,竟在这一刻完成了突破! 雷电的法则贯穿身躯,在他体内发出饕餮般的咆哮,觉醒的刹那,他驱驰着法则使雷电回弹,及时地护住了宫语的身躯,回弹的雷电在他背后成型,像是一对耀眼的翅膀。 江面上,司暮雪也在咆哮。 那是愤怒的咆哮。 她举起手,似握风云,一拳直落。 拳意轰上大江,整片江面都被打得向下塌陷。 林守溪与宫语的身体压向江底,但这一拳再强大,也被江水卸去了大部分的力,无法真正伤到林守溪。 等她再一拳轰开大江,孤身而入时,少年已屏气凝神,将师祖抱在怀里,再度顺着湍急江水逐浪而去,消失在了视野里。 大江东去。 第两百四十九章:雨庙疗伤 黑虎岭外,凄风楚雨吹袭不休,没有半点要停下的意思。 铁青色的大江之下暗流涌动,泥沙翻滚,寒冷刺骨的水流里,林守溪死死箍着宫语的腰背,宫语也凭借着本能,八爪鱼般紧紧缠绕着他,方才闪电劈落,林守溪虽觉醒剑经,弹开了大部分的电流,但依旧有漏网之电钻入女子身躯,令她体内如蛇走蚁窜,又痛又酥,险些直接昏厥过去。 寒冷、闭塞、黑暗……这些感觉像是毒刺一样扎着宫语的身躯,她的身体冷得没有一点温度,体内的血液更是要冻结了一样。 她咬着牙,脑袋死死地贴着林守溪的心口,隐约间,宫语嗅到了一丝血腥味,它来自林守溪伤势未复的身躯,她本能地寻到他伤口的位置,啄住,以舌尖轻轻舔舐血液。血液流入身体,竟如刚猛热烈的阳光,体内的阴寒如虫蛇避走。 宫语酒量不好,但爱饮酒,她觉得,林守溪的血胜过了一切的佳酿,她压抑着吮吸的欲望,可体内不断来袭的寒冷却像是魔咒,不断地催促着她,当她身体抵达极限时,她不得不寻找伤口,小猫饮水般舔舐。 当初被镇守传承反噬之时,林守溪体内的血液几乎被雷与火蒸干,此刻这点失血对他而言当然算不得什么,他全力运转剑经,辅以辟水诀,在江底横冲直撞,截断暗流,撞碎礁岩,一往无前。 但他也能明显感受到,师祖的状态极差,她寻找着伤口,自锁骨附近慢慢向下摸索,已一点点滑过小腹,继续向下,林守溪心头一凛,连忙将她重新抱正,按在自己的肩膀上,主动划条口子给她喝。 江流中,除了礁石还有大型的鱼群、蛟龙等危险的生物,它们喜欢在这种日子出没,仿佛是去觐见云端上行云布雨的龙王,林守溪剑未离手,为随时可能发生的恶战做准备。 他像是潜在水下的扁舟,就这样一路逐浪而行,大约半个时辰后,林守溪的真气也即将用尽,同时,水的流速明显减缓,他屏气凝神,继续向前游曳,忽地碰到了一张大网。 林守溪心头一惊,心想他们的埋伏已布置到这个地步了吗? 他没有贸然破网,而是来到岸边,扎出水面,四下张望情况。 虚惊一场。 这是一片湖泊,湖泊周围环绕着渔村,远处的水面停泊着许多渔舟,星星点点。 原来是渔民的网。 林守溪仰起头,看着天空,灰白一片的天空依旧落着雨,劫后的风雨拍打面颊,温柔得像是抚摸。 他抱着宫语,来到了岸上。 宫语已昏迷了过去,她雪白的衣袍蓄满了水和泥沙,灌铅似的重,手更是冷得如同冰雕,仿佛怎么也无法焐热,林守溪寻了块石头将她放下,脱下了她外罩的白袍,将水拧干后披回她的身上。 雨还在不停地下,他也没有余力去烘干衣裳了,连忙抄着她的腿弯抱着,寻避水之处。 四野尽是密林,道路泥泞,光线昏暗,林守溪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上狂奔着,十月的寒风吹过来,浑身湿透的宫语哪怕已然昏迷,依旧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飞奔的途中,林守溪运转洛书功法,吸纳真气,再将仅有的一点精纯真气送入师祖的身体,过了一会儿,她似有好转的迹象,张开红唇,似说了什么。 林守溪听不清,他寻了一棵大树,躲在苔藓湿滑的树下,暂避风雨,他俯下身子,凑近了宫语的唇,想听她在说什么。* “热……好热……”宫语张开晶莹的红唇,声音低若呻吟。 林守溪心头一震,他一直握着她的手,分明感觉不到一点温度,她怎么会喊热? 林守溪注视着她苍白的脸颊,发现她脸颊上的确泛着些不和谐的红晕,他撩开了宫语黏在面颊上的湿发,抚摸上她的额头,发现她的额头竟真的滚烫,不仅如此,她面颊上除了雨水,还冒着些虚汗。 她生病了。 这一刻,林守溪心脏抽紧,他虽然知道师祖被封了修为,但在他的心里,师祖始终是那个立在山巅,一拳就能打得满天雨幕倒卷的大仙子,过去,他根本无法将风寒这样的病症与她联系在一起。 更可怕的是,此刻师祖浑身冰冷,身体虚弱,根本不耐风寒,这场病甚至有可能夺走她的生命! “热……好热……水,给我水……咳咳……” 宫语垂着睫羽,眼眸似被雨水黏住了,难以睁开,她只这样不断地低吟着,说着‘好热,好热’,一边说着,她的手臂也抬了起来,开始撕扯自己的衣裳。 她的外裳本就是披上的,没有拢紧,内衬则紧紧地覆在肌肤上,薄薄的布料蓄着水,半透明一样,轻轻一下就能剥开,更何况撕扯。林守溪连忙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搂在怀里,竭力给她输送真气,但宫语没有半点好转的迹象,依旧不断喊热。 林守溪知道,现在必须要让她的身体暖和起来,但现在没有热水也没有干燥的热毯,怎么…… 林守溪猛地想起一物,连忙去怀中摸索,很快,那个瓷瓶被摸了出来,瓷瓶的塞子密封性很好,里面的丹药没有潮湿变质,他连忙倒出两粒,给师祖服下。 这丹药竟真的起了效果,药力发挥作用之后,她的烧虽远未退去,但身体却不再如先前那样冷得吓人了。 不得不说,这丹药真是林守溪炼制的最有价值的东西了,当初不过是炼了十多颗,但没想到这么耐用,断断续续吃了一年多也没吃完。 “撑住啊……” 林守溪再将她抱起,奔入大雨中,寻找落脚之处。 终于,在山路上弯绕了一阵,他看到了对面岩石上飞翘而出的檐角,纵身跃上后,林守溪惊喜地发现,这里竟立着一座破庙。 大雨中的破庙总伴随着诸多鬼怪传说出现,阴气森森,很是瘆人,但现在的林守溪哪里会想这些,此刻的破庙在他眼中无异于琼楼玉宇。 推门而入。 庙不大,里面没人,柱础前供奉着一个没见过的神像,神像是人形的,长得还算和善,神像久无人扫,周围布满了灰尘蛛网,庙的地面上则堆着不少干草木头,但都已受潮,最难得的是,这座庙并不漏雨。 林守溪连忙关上门,随手捡了根木头拴上。 寒风被挡在了外面,周围一下安静许多,林守溪将师祖放在地上,低下头,凝视了一会儿她的脸,她的容颜极美,哪怕是天地孕育,也该是天地最杰出的作品之一,但与过去不同的是,她脸上的傲色已被雨水冲走,取而代之的是柔弱,她的面颊像易碎的瓷,她的红唇像将凋的花,透着惊心动魄的死亡之美。 林守溪知道,若再拖下去,这种死亡很可能变成真实,他必须让她赶紧暖和起来。 这身衣裳浸着雨水,湿冷无比,不可再穿,林守溪将她抱起,褪去外罩的白袍,扯开腰侧的系绳,拆解内裳,宫语没有任何挣扎,唇间只剩下哀哀的轻哼,很快,素白潮湿的绫罗绸缎都堆在一旁,这位曾经人神境大圆满的道门绝世仙子躺在地上,寸缕不着,香肩上鬼狱刺的伤痕醒目刺眼。 接着,林守溪立刻翻开包裹,包裹里面是他们在朝骨镇购置的衣物,外面的衣物已被打湿,藏在最里面的毯子也受了些潮,但还算干燥,他忙将师祖的身躯抱起,用毯子将她满是冷水的身躯上上下下擦干。 宫语的容颜已是绝色,身躯之傲然妖冶却有过之而无不及,此刻,她的肌肤被雨水浸得苍白,肌肤下的青络淡淡地浮现着,她的腿儿浑圆修长,腰背秀丽蜿蜒,脖颈则与锁骨一样纤细笔直,但林守溪一心焦急于师祖的安危,根本没有去看这些,非但没有,他还撩起师祖的满头青丝,遮掩一些,之后才褪去自己的衣裳,用身体帮她煨热。 宫语没有挣扎什么,喘息微弱,林守溪的手臂一上一下,分别在她锁骨与腰上横过,环抱着她,肌肤相贴。 雨势反复。 外面的雨声又大了起来,雨丝从墙壁上方的窗户口不断地吹进来,偶有闪电亮起,将整座庙照得明灭不定。 庙外狂风暴雨,雷电交错闪烁,庙内的师徒静静依偎,画面看似香艳,两人却都没有半点旖念。 整整一个时辰之后,宫语的身体终于恢复了些温度。 林守溪的真气也恢复了不少,他用真气将毯子烘干,裹住了她的身躯,随后取来一根束带,系在腰间,将她的衣裳拢住。 林守溪穿上衣裳,将她换下来的衣物收拾起来,叠好,他已没有余力去将它们一件件烘干,姑且先一股脑收拾在包裹里。 宫语的烧还未退,额头下依旧像是埋着火炉一样,很烫,但她不再喊热,身体状况比方才好了不少。 此刻她躺在神像后方的墙壁上,闭着眼眸,靥白如纸,唇红似血,温暖的绒毯交襟搭着,望上去宽阔大气,俨然恢复了不少宗师般的冷傲气度。 林守溪认真地观察了一会儿,确认没有性命之虞后,紧绷了许久的心弦才终于放松,他习惯性地将她抱住,紧抱了会儿后,他才猛地意识到不对劲,身体触电般与她分开,昏暗简陋的庙宇里,宫语雪白皎洁的身姿透着倾世之美,精神松懈后,先前发生的事猛地涌入脑海,将他冲得七荤八素,心颤不已。 “我也病了么……”林守溪摸了摸额头,咬住舌尖,强令自己清醒。 他抚平了涟漪无数的心境,坐在她的身边,一边观察着她的情况,一边闭目养神。 也不知小禾那边如何了…… …… 黑虎岭,古镇,石桥。 贺瑶琴没有死。 当时,小禾在连杀四人之后拔出剑,走到她的面前,不知是她也已精疲力尽,还是对于随时可能到来的司暮雪有所忌惮,她最终没有选择动手,径直离去,独留贺瑶琴跪在这里,披头散发,眼神空洞地看着师弟们的尸体。 这一切的根源都是她自作聪明的一念之差。 黏稠的鲜血在地面上散开,腥臭的气味十里八方都能闻到,她却像是失去了知觉,只浑浑噩噩地跪着。 闭上眼睛时,贺瑶琴隐隐约约听到了体内有另一个心跳声响起,那个心跳声并不属于她,而是属于蛊。 当年娘亲在她体内种下的五彩蛊,终于要在十多年的蛰伏之后苏醒了吗? 据说,蛊会带着她的灵魂高飞,去觐见伟大的灰墓君主。 这个世界也能见到灰墓君主吗…… 雨一直没有停。 许久之后,一双黑色小巧的靴子进入她的视线,在她面前停住。 司暮雪立在她的面前,面容冰冷,红发飘摇。 贺瑶琴低垂着头,睁大了眼睛,她宁可到来的是死亡,也不希望是师尊,倒不是纯粹出于惧怕,而是深深的内疚,这种内疚让她不敢抬头。 “谁准你自作聪明的?”司暮雪不再微笑,她的声音前所未有地严厉:“你知不知道你到底葬送了什么?” 贺瑶琴跪在雨地上,沉沉地低着头,双肩颤抖。 “你给我说话!”司暮雪目光如刀。 贺瑶琴的唇不停地颤抖着,依旧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司暮雪冷冰冰的注视仿佛要将她杀死、瓦解。 许久之后,她才缓缓抬头,用极轻的声音说:“师尊……弟子,弟子错了……” “错了?只是错了吗?”司暮雪更加严厉,声音锐如嘶啸,她凝视着贺瑶琴的眼睛,抬起手,一巴掌落下,狠狠地打在了她的面颊上。 啪! 这一巴掌甚至掀起了气浪,贺瑶琴惨叫一声,脑袋一斜间,红肿的脸颊上鲜红的掌印清晰可见。 不待贺瑶琴再说话,司暮雪举起了另一只手,刷地落下,又在她另一面脸颊上打了个巴掌,贺瑶琴漂亮的脸蛋都红肿了起来,隐隐透着血痕。 啪!啪!啪! 巴掌声在石桥边不断响起,贺瑶琴的脸颊一下子挨了数十下巴掌,她被打得翻倒在地,双颊红肿难辨,她的唇角也溢出了血丝,耳朵嗡嗡作响,若非她是修道者,此刻耳膜定早已裂了。 她觉得自己的脸像是烧起来了,火辣辣的痛,碰都不敢去碰。她艰难地直起了倒在地上的身子,重新跪好,眼泪却是忍不住夺眶而出,她强忍着哭声,身体却是颤个不断。 司暮雪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她拔出剑,想要将这个犯了大错的弟子杀死,最终却没有动手。 贺瑶琴跪在地上,模糊的视线里,师尊的靴子消失不见。 她抬起头,看到了师尊离去的背影。 此刻,石桥镇后的许多房子里,被这惊天动地的声响吓怕的居民们终于鼓起勇气,陆续探出脑袋,打量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最终,他们的视线都聚焦在了贺瑶琴身上。 贺瑶琴跪在这里,失魂落魄。 她遥望司暮雪远去,在她的身影即将消失在长街尽头时,她才动了动红肿的唇,用极轻的声音说:“你不是我师父。” 司暮雪没有听到她说什么,也不在乎。 她的当务之急只有一个,那就是将敌人一网打尽,免得再夜长梦多。 林守溪与道门门主早已跑远,再想寻找已十分艰难,但巫幼禾应该还没走多久,她离开之后,势必要去和林守溪会合,若是能找到巫幼禾的行踪,那就还有一线机会。 司暮雪这样盘算着。 但她又算错了。 在林守溪与小禾定好的计划里,黑虎岭一战后,他们并不会会合,不仅不会会合,他们走的路甚至都是相反的。 一直与司暮雪追逃,最终只会陷入绝境,所以小禾准备放手一搏。 她要去的地方是道门! …… 夜里。 宫语从昏迷中苏醒,脑袋依旧沉甸甸的。 她用力地睁开眼,回忆着昏迷前发生的事,却觉空白一片,她低下头,看着披在身上的雪白毯子,又看了看在身旁闭目小憩的少年,隐约明白了一些事。 她抬起头,摸了摸高烧未退的额头,心想,这就是生病么? 她已经三百多年没有体会过生病的滋味了。 高烧的不仅是额头,她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很烫,烫得吓人,但这种烫似乎不是病症的烫,而是……宫语也说不清楚,她偶有过这样的感觉,却从未如此强烈,强烈到令她身躯颤抖,几欲燃烧。她并不知道自己吃下了丹药,只当是病,咬着唇,强自忍耐着。 宫语侧过头去,眯起迷离的眼眸,看向小寐的林守溪,凝视许久。 隐约间,她似听到了心底冰川碎裂发出的声音,她分不清这种声音是虚假的还是真实的,只是凭着本能伸出了手,轻轻抚摸上了林守溪的发。 这稍稍的动静就让林守溪睁开了眼,他一惊,旋即看见师祖微红的眼眸,松了口气。 “你醒了?”他习惯性问了句废话。 “嗯。”宫语略显礼貌地作答。 “感觉身体怎么样了?” “还好。” “嗯……师祖没事就好。” “我没事。” 短暂而俗常的对话仓促开始,飞快结束,他们之间靠近的距离似也因之而远了。 两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林守溪低下头,不由想起先前疗伤的过程,脸颊微红,他别过头去,深吸口气,似想说些什么,缓解眼下的尴尬,而宫语同样恬淡地低着头,似也在想话。 忽然间,林守溪猛地将宫语抱住,身子一转,顷刻间缩到了神像后面,与一旁高高垒起的柴垛挨在一起。 宫语仙眸微缩,虽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她本能地选择相信林守溪,没有挣扎也没有过问。 外面有马蹄声响起。 稍许,敲门声响起,未得到回应后,庙门被直接撞开,门外的人径直闯了进来。 林守溪凝神细辨,闯进来的是两人,似乎也是一男一女。 …… *(林守溪掌握了雷电法则,所以不怕雷劈,没有法力的读者朋友们下雨天千万不要躲在树下) ------题外话------ 感谢罗茨卡的木木卡给小禾打赏的堂主!!感谢大佬的大额打赏~泪目~感谢万年不变的干饭打赏的舵主!谢谢大佬对剑剑的支持呀~感谢两位书友鼓励~感谢你们。 第两百五十章:龙王之女 破庙外,天似开裂,暴雨如沙。 庙门撞破,虽不知来者何人,林守溪还是第一时间运转真气,将他与宫语的气息屏蔽,他们躲在神像与墙壁之间的阴影里,潜去了踪迹。 因为林守溪方才是抱着宫语翻身躲至柴垛边的,所以此刻两人的身体也顺理成章地紧紧贴靠着,林守溪背靠着墙壁,双手环抱住怀中女子的背部,宫语上身与他紧贴,双腿则被迫屈着,跪在他的双腿之间,这虽是无意之举,依旧令宫语感到羞耻,她悄悄地侧过些身,转跪为坐,臀儿贴在他的大腿上,修长的玉腿则蜷起,那双未来得及着上鞋袜的姣美秀脚藏入毯中,只露出一点莹若玉质的足尖。 这一路而来,无论是过山下河都是林守溪在照顾着她,她本该习惯,但此刻,不知是不是发烧的缘故,她的身体烫得厉害,每一寸肌肤都由内而外地被灼着,她甚至不敢张唇,仿佛只要檀口稍张,气息就会如火焰一样流淌出去。她虽觉火热,却还是本能地抱住了怀中的少年,仿佛他的身体就是一张寒玉床,可以消解去体内的暑气。 林守溪亦感到了异样,此刻在她怀中的哪里是冰凉玉躯,分明是一个暖炉,而这‘暖炉’的脸蛋却冷淡得很,仙靥如霜,秀目如雪,仿佛依旧是立在云端赏雪看云,只惹素月不沾尘埃的冰山仙子。 宫语披着雪白的毯子,毯子不比衣物贴身,微松间香肩裸露,可见锁骨,林守溪悄然伸手,帮她掖了掖,冰凉的手指无心触碰到她滚烫的身子,玉肌肉眼可见地次第颤栗,宫语闭着红唇,不露声色,只横着冷冰冰的秋水长眸,瞥了林守溪一眼,似是幽幽的责备,在告诫他不要乱动。 林守溪起初也以为是风寒发烧所至,接着,他才想起丹药一事,瓷瓶中的丹药五去其二,非同小可,他心中大震,立刻警觉起来,再不敢乱动分毫。 此刻,方才进入庙宇中的两人也坐定了下来,开始了谈话。 方才林守溪在照顾完师祖后,收拾了衣裳,雨水也已干涸,所以并未留下什么痕迹,这对男女雨中行路,突逢暴雨转大,被电闪雷鸣吓得心惊胆战,故而并未多想,只是抱怨这雨势的惊骇与突然。 “这是什么庙?这里不是盘龙岩吗?我过去怎么不记得这有座庙了?”男子说着,转过身,借着刹那的雷光打量身后高大的神像,好奇地说:“这尊神像也瞧着面生得很啊……” “这年头真气弥天,新兴的宗教门派数不胜数,除了佛道之外,各家各派拜的神都不尽相同,谁认得全呀,至于这庙……许是新建的吧,我们不也有些年头没回来了么?”女子也说话了,听声音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声音清脆有力,似习武之人。 “新建?不像啊,这庙也太破太旧了吧?”男子四下打量,摇头道。 “若没有这庙,你这会都要淋死在外面了,竟还嫌它破旧?你什么人啊!” “啊?我不是这个意思……” “哼,别装了,看庙如看人,等我年纪大些了,你恐怕也要这般说我,全然忘了我这些年如何护你这文弱书生了。” “冤枉……” 两人在短暂的对话后就不痛不痒地争执了起来,从对话来听,他们应是青梅竹马,从小在一起长大,也顺理成章地在了一起,男子是个书生,很斯文,女子是个武者修士,颇为强势。 林守溪松了口气,他最初还以为是司暮雪的人追到了这里,幸好又是虚惊一场,这么一想,自己倒是有些草木皆兵了。 不过,在伤好之后,他会再次主动地去挑衅司暮雪,将她往荒凉偏僻处引,为小禾争取时间。 当然,林守溪逃跑的道路也有限,往东有海,难以泅渡,往北有雪,不便水遁,他只能带着师祖向南迂回,最终与小禾会合。 林守溪心想,既然是两个普通人,他也没有躲的必要,正准备抱着宫语出去,忽听他们聊到了自己,立刻停下了动作。 “我听说魔门那个林守溪死而复生了,不仅如此,还拜入了道门门下,之前道门门主剑挑天下群雄时,还将他带在身边呢,许多人都瞧见了。” “听说那少年很漂亮……” “岂止漂亮,简直是妖孽,若是女子,定是妲己那般祸国殃民级别的。”女子绘声绘色地描述着,仿佛亲眼见过。 宫语一边听着,一边淡淡地看着林守溪,唇角噙着笑,林守溪虽听惯了这些溢美之词,但此刻师祖当面,他多少有些羞赧。 过去,他与小禾独处时,也曾大言不惭地说过,希望大家可以忽略他的容貌,关注他内在的品质,彼时的小禾就看穿一切似地冷笑,说,世上有种恶鬼,形如硕鼠,专以人的道德为食,你遇见过吗?林守溪摇头说没有,小禾说,没有就对了。 “长得再好看有什么用,死都死了……武林大会惊天哗变,强如门主也生死未卜,更何况他?”男子叹气道。 “武林大会……”女子沉吟一会儿,说:“也不知武当山到底发生了什么,如今天下众说纷纭……哎,这时局的确风云难测,前段时间,世人皆称道门门主天下无敌,如今整个道门都陷落了。” “是啊,不过听说道门门主是妖魔转世,降临人间,欲颠覆正邪,使天下大乱,如今的红发谪仙才是天运之人,她降临此间,便是要斩灭妖邪,替天行道。”男子说。 “是嘛……我倒觉得门主大人还不错,虽没见过她,但我侥幸见过慕师靖一面,慕姑娘温柔善良如此,想来师父也不会差。算了,她们神仙打架,与我们凡人何干。”女子摇头,一边换着衣裳,一边说。 温柔善良的慕姑娘?林守溪回想着那黑发黑裙唯恐天下不乱的小妖女,实在难以把她和温柔善良联系在一起。 “对了,听说林守溪与之前那位赫赫有名的圣菩萨有故事……” “什么?林守溪不要慕师靖了吗?” “啊?他们什么时候在一起过,他们不是宿敌吗?” “当初魔道之争,他们在一同于死城消失,定是相杀相爱,泯除恩仇,惺惺相惜,抛弃门庭之见,一同归隐去了,否则怎会一同失踪?”女子说。 “这是你的瞎想而已,我看他与圣菩萨更配些,据说他们还在武当山下一同下了局棋……” “闭嘴!林守溪只能和慕师靖在一起,其他都不行!” 两人又为此争吵了起来…… 林守溪感慨,心想世人怎么都爱争论这个,听着听着,他发现,这两人又将师祖与自己联系在了一起,幻想出了一场旷古绝伦的爱恋故事,女子还说‘若昔日魔门少年能将道门门主制服,以伏魔杵将她捅个通透,倒也爽利’,听得宫语躯体却更烫几分,以手轻触便簌簌发颤。 那对情侣一边等雨,一边谈天说地,很快又从男欢女爱聊到了家国大事。 “天下灭圣本就闹得沸沸扬扬,如今道门陷落,当今圣上是不是也……”女子担忧道:“如今天下虽高手如云,但这世道,没了皇帝可不行吧。” “灭圣?哪有这么容易,我去过一趟皇宫,里面大得吓人,一个月都转不完,这等地方,定藏着大内高手……听说前段日子,皇上新拜了位国师,说不定就是高手。” “再高能有道门门主高?” “唉,不管高不高,天下都要大乱了……” “放心,我会保护你的。” 两人又甜言蜜语了起来,甜着甜着,男子忽然来了一句‘我家三代单传,我至今没有子嗣,若死于这乱世,血脉可就断了’,林守溪心头一惊,心想完了。 小时候他看过不少武林传说,其中就有男女在破庙私会,忽有人闯入,被迫躲起,挤在狭窄的空间里,一边听着外面的人私会偷欢,一边情难自已的故事,他原本觉得这样的故事极为荒诞,根本不可能发生,如今一想,还是当初的自己太过年少,不明白故事源于现实的道理。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他们就聊起了子嗣之事,越聊越是出格,眼看箭在弦上就要发出,他心知不能再等了,再这样下去,师祖…… 怀中,宫语五指弯曲,抓着他的肩膀,与他胸腹相贴,绝色的玉首则埋在青丝之间,隐见潮红,她竭力维持着面容的冷,却是欲盖弥彰,身躯已难以自抑地烧了起来,再放任这样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正在这时,外面狂风大作,将门猛地撞开。 这对情侣被冷风一吹,一下子清醒了许多,男子忙去关门,他用身子压着门,让女子去寻根木柴当拴,话音才落,男子看向脚边,赫然见到了一对断裂的木栓。 “这,这怎么有个木栓?”男子寒声开口,心中悚然。 “我撞断的啊,怎么了吗,不然这门怎么开?”女子淡淡道。 男子面色煞白,他靠在门上,背被门缝间的风吹得一阵冰凉,他寒声问:“这……这门怎么会从里面上拴?” “门不在里面上拴在哪里上?”女子起初不屑地答了一句,接着,她也猛然意识到了不对劲,头皮发麻,本能地拔出了剑,环顾四周。 “谁?是谁在这里?”女子叱道。 无人应答。 女子用剑拨了拨附近的干草与柴堆,缓步前进,最终目光锁在了这座神像上。 “后面,肯定在神像后面!”男子压低了声音,颤抖道:“别了,别过去了吧……” “怕什么怕?”女子是习武之人,很快壮起了胆子,说:“你在这等着,是人是鬼我都去揪出来,看看是什么东西在故弄玄虚。” 话虽如此,她走得还是很快,拿剑的手也在微颤,一如小时候听到床底下传来诡异的动静,心惊胆战地一点点探头,朝着床底下望过去一样。 林守溪颇为无奈,从先前的闲聊里,他听得出这对小夫妻不是坏人,也不想吓他们,他编着腹稿,正思考等会说些什么时,却听咔嚓一记裂响,狂风裹挟着雨线再度卷入屋内,吹得庙内草屑狂飞。 刚刚行至神像前的女子猛地转身,惊恐地望向门外。 门边的男子更是吓坏了,他被炸翻在地,滚了几圈后才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也望向门外。 门外风雨飘摇,不见有人。 许久,他们才定了神。 “只是……风吗?”女子道:“这风也太大了吧,连门栓都给吹断了吗?” “我去关门。” 男子重新立起,捡了根看上去结实些的木条,压着门,重新拴上,只是当他回过身时,才是真正吓得魂飞魄散,他身体后缩,紧贴着门,几乎要把自己糊在墙上,他张大了嘴巴,看向女子身后,如见到了世上最可怕的厉鬼。 “你……你怎么了?”女子从未见他这样过,不免皱起了眉。 “你,你,你后面。” “后面?” 瞬间,似有人在脖颈后哈气,女子的寒毛根根立起,她下意识转身挥剑,斩向身后,声音很快响起,却不是斩碎血肉的声音,而是铁剑断折的脆响。 女子握着断剑,看向前方,也不停地后退,瑟瑟发抖。 这座破庙内赫然多出了一个人。 只见一个看上去只有七八岁大小的小姑娘站在地上,稚嫩的小手环着胸,微笑着注视他们,但这绝非寻常姑娘,她脸颊两侧生着鳞片,额头凸着犄角,笑的时候,更是露出了满口的尖牙利齿和细长舌头,一身银鳞缝成的裙子下面,赫然拖着条青色的尾巴。 妖孽,这分明是头妖孽! “你们刚刚是在找我吗?”小姑娘仰起头,深青色的眼睛盯着这对男主,咧嘴一笑。 男子与女子说不出话来,先前,她只是一抬手臂,剑就在她的手上撞碎了,反观她手臂上的鳞片,竟是毫发无损,连一点白痕都没有。 “你们是不是想问,我是什么妖孽?” 小姑娘一点点地走近他们,吐出细长的舌头,在他们面前晃来晃去,似在嗅的香味,嗅了一会儿后,她露出了陶醉的神情,说:“本尊可不是妖孽哦,本尊是神,是蛰伏于深洋,不曾显露过真容的神!” “当年,始祖接下了太初神灵的使命,奉命镇守东海海底的地狱之门,距今已不知几百万年,而今天道渐衰,使命已朽,老东西还要继续守着那道门,我可不奉陪,大地无垠苍穹无限,本尊一身伟力,本该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又怎能自囚于那暗无天日的牢笼里?倒是你们……呵,圣人守天道,我族守冥府,你们这些弱小的蝼蚁何德何能,竟能独占这天灵地秀之处,独享这万古清福!” 小姑娘似是许多许多年没有说过话了,她双手负后,自言自语之声愈发激烈,直至振聋发聩,一双眼眸更是由青转黑,愈显沉煞。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我的祖辈们囚于天道,不可出海,但本尊是那个一,是那唯一的例外,我来了,从今往后,我将接管这片大地,蝼蚁啊,恭喜你们,你们是第一个见到本尊真容的人。” 男子与女子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他们看着眼前的妖孽,分不清她说的是实话还是胡言乱语,但这已不重要,只见这丫头捡起了地上的铁片,反复欣赏起来,随后手掌一合,轻易将它碾碎。 “这就是你们的兵器么?真脆弱啊……”小姑娘冷笑着将碎片塞入口中,大口大口地嚼了起来,仿佛在吃什么珍馐美味。 见到这一幕,两人彻底绝望,连铁都能被她嚼碎,何况血肉之躯?这何止是怪物,根本就是不可理喻的魔鬼。 绝望反倒让他们冷静了下来,他们对视了一眼,手握着手,静待死亡。 小姑娘见到这幕,反而皱起眉,问:“你们不怕我吃了你们吗?” “今日遇到你这等妖孽,我们自知没有活路,要杀要剐随你处置就是!”文弱书生硬气了起来。 女子点点头,也嗯了一声,虽然依旧怕得发抖,但也做好了死的准备。 “呦,你们这是打算携手赴死了吗?啧啧,看着倒是感人得很,不过……太虚伪了呢。”小姑娘忍不住笑了起来,“什么海誓山盟,情比金坚,这种你们人类自欺欺人的谎言我可不相信,今天,我就来让你们看看,你们的感情到底何等脆弱。” 说着,她举起了满是鳞片的手臂,指向门外,说:“念在你们是第一个见到我的蝼蚁,我愿意放你们走,但只能放一个哦,你们谁想走的,与我说一声,谁先说我就放谁活哦。” 这对男女闻言,浑身僵硬,他们看着彼此,皆忍不住颤抖起来。 “你这妖孽,到底想干什么?”男子嘶吼质问。 “不干什么呀,考验考验你们嘛,我知道这个方法很老套,但……很管用不是吗?”小姑娘摇晃着青色的尾巴,说:“本尊可是神,很讲诚信的,我说会放人,就一定会放。” 说完之后,小姑娘的兴趣好像也快消磨殆尽了,她说:“我给你们十息时间考虑,十息后我要一个答案,否则……你们一起死吧。” 小姑娘举起了手,准备数数。 接着,她愣了愣,皱眉道:“我怎么只有八根手指,真该死啊……算了,我宽宏大量,给你们八息时间考虑吧。” “八,七,六……” 她一根根地弯下手指,不紧不慢地数了起来。 男子与女子面面相觑,他们颤抖着,喘息着,脸上不断冒着虚汗,他们似有话要说,却又都如鲠在喉,一声也发不出来。 小姑娘观察着他们的神情,如在看一幕精彩的戏,很是陶醉。 “三。” “二。” “一……” 小姑娘拖长了语调,狞笑声钻心刺耳。 “让他活!” “让她活!” 男子女子同时开口,泣不成声,撕心裂肺。 这妖孽姑娘一听,又愣了愣,她勃然大怒,吼道:“虚情假意,装模作样!你们在演什么呢,还是你们根本不知道死的恐怖?这可不是痛快的死哦,我会一点点扒下你们的皮,一片片剐下你们的肉,将你们晾在烈日下,暴雨里,让你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是这样的死啊……你们想好了吗?” 她伸长脖子,靠近了他们,脸上的鳞片与凸起被雷光照得刺眼。 男子女子肝胆欲裂,张大嘴巴,只顾吸气,什么也说不出来。 大难临头之际。 门再度被撞开。 狂风呼啸。 这对本已心如死灰的情侣忽地被两只大手提起,扔了出去,摔入雨中,他们没明白发生什么,只听到一个低沉有力的声音说:“快走。” 抬眼望去,他们猛地发现,门口站着一个白衣少年。 少年清秀冷峻,白衣飘飘,宛若真正的神明。 门口停的马早已被捏碎心脏而死,他们也不敢再有任何停留,飞奔入了大雨里,恐惧万分。 “好啊,我就说怎么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原来这庙里还藏着人呢……竟能趁我疏忽瞒过我,看来是个高手呢。”小姑娘诧异地说。 林守溪回过头,对上了她狰狞的脸。 “唉,方才他们可是被吓破胆了哦,我看得出来,他们听到死法之后,可是都想改口的呢,都怨你,都怨你让我少看一场好戏,你这蝼蚁该拿什么来赔偿我呀?要不,我将那刑罚,十倍百倍地加在你的身上,如何呢?” 小姑娘盯着他的脸,似也未他的容颜所震,讶然之后倒是更加兴奋,咯咯笑个不停。 “你自称神明,却玩这等土匪强盗的低劣游戏,不觉羞愧么?”林守溪冷冷地问。 小姑娘闻言,哈哈大笑,“我当你要说什么呢?你们这些蝼蚁啊,还真把自己当个东西了,大地本就是我们的游乐场,只不过侥幸让你们占了,占久了,你们还真把自己当这里的主人了?” 不过她想要折磨那对情侣,的确是心中有怒。 先前她在云端行云布雨,瞥见了一个长得极为漂亮的红发女子站在浪上垂首下视,她心中极为不悦,就引动惊雷去劈她,不承想劈了几道雷,非但没中,还惹得她对着云出了数拳,险些将她藏身之地打散,露出真容。 她知那女人也是妖,不好惹,故而先暂避一方,想在这歇歇脚,从长计议,结果发现自己先祖的小庙让人占了,如何不怒上加怒? 她看着眼前这个行侠仗义的少年,更加生气,道:“你装什么清高,你若真的想救他们,为何不早点出手,非要等他们给出答案?其实你也想看好戏,对吧?” “不,我是在观察你。”林守溪说。 “观察我?”小姑娘瞪大了眼睛,她被彻底激怒了,“你配吗?你可知道我是谁?” 不等林守溪回答,小姑娘的瞳孔已由黑转红,她长尾飘动,抖着一身银鳞之甲,气势磅礴地报出名号:“记住我的名字,我叫行雨。龙为百鳞之长,司行云布雨,故我名曰行雨,吾乃龙之第十女!” 她的声音在庙宇外震荡,暴雨如见君主,竟纷纷退避。 她是龙,是真龙后裔。 她的族人被囚于海底,无法离开深洋,但她不同,她不是龙王也不是龙之九子,她是天生的变数,她可以离开大海,替龙族登临大地! 她叫行雨!龙之第十女! 她相信,不久之后,这个名字将令整片大陆颤抖。 但不知为何,这个听到了她名讳的少年,非但没有惧怕,反而舒了口气。 “是龙就好。”他说。 “你说什么?!”行雨以为自己听错了,她从未想过,一个人类可以这样狂妄。 “我说,是龙就好。”林守溪直视她的竖瞳之眸。 行雨本想暴怒而斥,可她刚刚张嘴,心中却陡然生出了一丝警意。 这丝警意比她见到红发女子时更为强烈! 她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少年抬起了手,摆出了一个古怪的拳架,之后,白衣少年平静地张口,缓慢而沉稳地吐出了三个字: “擒龙手。” 第两百五十一章:驱虎吞狼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行雨盯着林守溪的脸看,确定他是认真的以后,捧腹大笑,笑得前仰后合,鳞片抖擞,龙尾乱甩,嘴巴开合间满口利齿碰撞不休,发出刺耳的声音,“擒龙手……哈哈哈哈……擒龙手……你长着这么漂亮的脸,不承想是个傻子啊……” 行雨被擒龙爪这个招式名逗笑了,捂着肚子蹲在地上,眼泪都要出来了。 “这破招式名谁起的,又俗又土,这要是让我的哥哥和父王们听到了,怕是要笑掉一百颗龙牙,哎,你喊出来都不觉得丢人吗?哈哈哈哈……” 行雨不断用脚跺着地,地面上赫然出现了一个个分明的脚印,外面的雷雨也被她的情绪所牵引,发出阵阵欢呼似的鸣响。 雨势更大。 面对着这幼年龙女的嘲笑与挑衅,林守溪不为所动,他已许久没有使用这招,但动作几乎刻在骨子里,非但不生疏,反而随着境界的水涨船高而愈显浑然天成。 见他一点不理会自己,行雨大笑中也带上了几分怒气,她嘴巴咧得更大,两排锯齿般的牙齿像是要把整张脸从中撕开,她伸出了长满鳞片的手臂,探向这个俊秀的少年,将这份美破坏撕碎的欲望几乎要让她癫狂。 “你这花架子都敢叫擒龙爪,那我这招就叫北溟镇海破灭拳好了。” 行雨怪叫了一声,她四爪虚握成拳,前冲的身子如脱缰野马,两人之间本就只有数步的距离被瞬间填平,眨眼间,她利齿狰狞的脸已靠近了林守溪,这一拳炸雷般挥出,速度极快,快成一串连绵的青色残影,直扑林守溪的面门。 电光一闪,照亮古庙,也照亮了行雨脸上凝固的笑。 她的骨骼比常人强韧数百倍,外面还有一层细密的鳞甲作为保护,她从不需要任何花里胡哨的兵器,她的手就是她最强大的杀器。 但这个刹那,她这双无坚不摧无所不破的利爪,竟被对方举重若轻地接住了! 这,这怎么可能?! 行雨厉啸一声,沉膝蓄力,猛地跃起,左臂发劲出拳,覆满龙鳞的拳头如炮弹炸开,凌空捣向林守溪的左肩,拳头还未撞上,狠辣的拳风已将林守溪满头黑发吹得飞卷。 却听砰的一声,这狠毒有力的一拳竟又被接住了! 林守溪的手掌几乎是在她的拳头前凭空出现的,这双并不厚重,还有些单薄秀气的手,就这样接住了她满是鳞片的拳爪。 这一下,行雨彻底傻眼了。 她深深地知道自己这一拳的威力,这一拳下去,足以直接轰碎一条街以及满街的殿楼,但就是这样的一拳,竟又被轻而易举地接住,最可气的是,这少年的脸色没有一点改变,那双幽潭般的眼睛里,所有的平静与冰冷都像是对她的挑衅与嘲弄! “我看你能接多少拳!” 行雨咿呀呀地叫了起来,她伸展双臂,频频出拳,一道道拳影在身前显现,快得无法看清,她并不是胡乱出拳,相反,她的每一次攻击都往林守溪防守的死角里钻,只要稍稍得逞,就可以直接废了眼前这个该死的少年。 但林守溪接住了,全部接住了,不仅接住,他还用掌将这些拳头一个个地推了回去,行雨连出百拳,打得气喘吁吁,竟没能让林守溪后退半步! 行雨脸上的笑与猖狂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震惊。 若敌人足够强大,她不会这样震惊,反而会兴奋,但这个少年的强大是匪夷所思的强。 她并不觉得他的境界有多了不起,也不觉得他有实力战胜自己,但他的功法太过古怪,完完全全压制了她,这功法像是天生为龙族设计的,招法之外还蕴藏着亘古以来的血脉威压! 可她是真真正正的真龙后裔啊,龙为百鳞之长,这个世界上,又有什么东西可以厌胜龙族? 当初在海底练功的时候,无论是父王还是哥哥姐姐们都很喜欢她,她看上去很年幼,实则已经在海底活了上百年,她决定离开深海前往大陆的时候,教她武功的红衣姐姐告诉她,你此去人间,定是天下无敌,唯一需要小心的就是人心。 红衣姐姐说,人拥有得天独厚的智慧,也有着深邃狡诈的心性,你虽已百岁,但龙的生长天生缓慢,算下来,你尚与稚童无异,与人打交道时要多多提防,切莫中了圈套。 当时行雨听完后,点头如捣蒜,她记住了姐姐的谆谆教诲,领悟了人心是大补之物,决定上去以后要多吃一点。 但今天,她先是遇到了一个比她还嚣张的红发女子,在避其锋芒后,又在这个破庙里遇到了这个少年怪物。 姐姐真的没有骗自己吗?说好的天下无敌呢?说好的大地上遍地蝼蚁呢?怎么感觉自己才出龙潭又入虎穴啊? 不甘与暴怒在心中汇聚,行雨吼声不断,她将愤怒凝于双拳,往着这白衣少年的身上尽数宣泄。 雷声轰鸣,雨势浩大,天空中的大雨以前所未有的狂暴气势飞泻下来,一时间,破庙的屋檐下汇出了成片的水瀑。 三百多拳之后,行雨精气神抵达巅峰,她心拳合一,灵识如飞,浑身鳞片炸开,怒啸着打出了巅峰一拳。 这一拳强得不可思议,她甚至觉得可以直接将海啸削平,将山峰打塌。 雨瀑撕碎,雷鸣沉寂,暴雨在这一刻都被隔绝在了庙宇之外。 林守溪也终于被击出了庙门。 但也仅此而已了。 林守溪收掌,吐气,目视前方,庙门口,行雨垂着头,披着海藻似的长发,一身龙鳞随着呼吸开合不定。 这个少女的确很强,超乎想象地强,可惜是龙。 “你……你究竟是什么怪物?” 行雨抬起头,细长的竖瞳恐惧地盯着他,声音颤抖。 林守溪没有回答她的提问,真气在他体内流转,鼓动衣裳,溅开雨水,他抬起手臂,只问了一句:“再来?” 这句再来中带着九分淡然和一分不屑,行雨哪里受得了这个气,她直接冲了出去,与林守溪激战雨中。 林守溪主动退出庙宇,是怕战斗伤及师祖,行雨离开庙宇,是不想毁了这座存世不多的祖宗之庙,庙外天大地大,两人皆无顾忌,更展拳脚。 百轮交锋之后,这头无法无天的真龙之女,被林守溪的擒龙手多次擒拿,甩飞,身躯与岩石屡屡碰撞,几乎要将身下的托举古庙的巨岩砸毁。 这期间,行雨还试图展开更强大的法术攻击,譬如雨譬如风譬如满天惊雷,但更让她悚然大惊的是,这些对凡人来说堪称神术的东西,不仅被这白衣少年轻而易举地接下,他还用神明般的手段,将风雨雷电握于手中,尽数奉还! 雷雨天本该是她的主场,可是在这里,她竟没有半点优势! 当行雨掷出的雷矛被林守溪握在手中,轻而易举地捏碎成电弧与雷屑时,行雨彻底崩溃了,更令他崩溃的是,眼前这个始终面不改色的少年,终于露出了认真的神色,只见他从腰间拔出了那柄刃光清亮的古朴长剑,再次沉稳而平缓地吐出了三字: “杀龙剑。” 杀龙剑听上去比擒龙手更加难听,但这一次,行雨非但没有嘲笑之心,反而更加心惊胆战……擒龙手已强大至此,这杀龙剑又该是何等威力? 杀龙剑……杀龙…… 行雨的心颤抖了起来,她这是第一天出海啊,要是第一天就被杀掉,这也……太丢人了吧? 林守溪持剑杀来之时,行雨已然怯战,她再不作多想,扭头就跑,但转身欲逃之际,她的尾巴尖还是被林守溪一剑定住,这一剑刺破了她的鳞片,扎进了肉里,已经吓破胆的行雨甚至没有挣扎,她如蜥蜴般主动断了尾巴尖,飞窜入雨里,直接躲入云层之中。 这一截小断尾在泥地里弹跳了两下,彻底没了生气。 “你给我等着,我一定会回来报仇的!” 上方的乌云变成了一张威严的龙面,行雨的声音从九霄之上向下传递,恢弘如雷。 她觉得,这次是自己托大了,她打算回东海,多取一些法宝辅佐自己,下次再见面,她一定要斩下这该死少年的头颅! …… 雨不复先前的磅礴,渐渐停了。 破庙里,宫语拢着雪白的毯子从神像后走出,她在林守溪身边坐下,看着铁锅中嘟嘟煮着的一小截龙尾,蹙起了眉。 这截龙尾不大,只有拇指大小,但龙肉本身紧实坚韧,极难煮烂,此刻的它在沸水中翻滚着,像是垂死挣扎的咸鱼。 “这几百年来,我见过不少龙尸,小禾这样身负龙之髓血的虽极为少见,但纵观历史,也能寻到几个。这样活龙修成的丫头,倒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宫语从白毯间伸出手,凑近热气,煨了煨。 “是啊,风云动荡,妖魔迭出,以后指不定会遇到什么怪物呢。” 林守溪无奈地笑了笑,又问:“师祖,这妖孽口中的海底地狱之门是什么,你听说过吗?” “没有。”宫语摇了摇头,她目视着翻腾的汤水,说:“但我听说,封印太古三大邪神的海底,也藏着一扇无底之门,这或许与东海之门有关……如此想来,这两个世界倒有许多相似之处。” 林守溪点点头,没多讨论这件事,他尚未至仙人境,这些上古隐秘离他太远,知晓了也无益。 “师祖身体如何了?”林守溪轻柔地问。 “还好。”宫语说。 林守溪伸出手,抚上了她的额头,却是皱眉。 “怎么还是这么烫?” “高烧不是一时半会就能退的,调养几日就好,不用担心。”宫语淡淡地说。 “嗯。” 林守溪点点头,他看了眼师祖淡漠冷艳的脸,不由想起了先前神像之后身躯相贴的情景,彼时的师祖像是蕴满了温热浆水的棉花,只要用手指稍稍一戳,就可沾染湿润。 此刻,宫语端庄而坐,腰背笔挺,脊线优雅,又变回了淡漠仙靥不沾尘色的九天仙子,与先前派若两人。 林守溪复又想起了那一夜的所见,师祖一边自惩,一边认错讨饶的话语在耳畔响起,凄艳动人,勾魂噬魄,若非亲眼所见,他绝不会相信,这是从这张冰雪红枫般的唇间说出的。 林守溪知道,他不该想这些,这是对师祖的不敬,可许多时候,记忆就是这样不可抑制地在脑海中涌现,仿佛恶念的显化。 该说点什么缓解一下气氛了。 “师祖……” “徒儿……” 沉默被打破,两人竟同时开口,目光也恰好对上,对视的刹那,他们皆有几分错愕。 “你说。” “你先说。” 目光复又错开,两人谁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只觉更尴尬了几分,他们垂着头,注视着锅中龙尾,心思各异。 就这样,这对师徒靠近坐着,一直到锅中龙尾烧熟,谁也没有说话。 林守溪舀了一碗汤,先尝了尝,瞬间,一股纯阳般的真气箭一般射入咽喉,流入身体,令他微寒的身体骤然温暖,同时,热气在九骸间的窍穴中丝丝游走,令他真气恢复,精神大振。 他连忙舀了一碗给师祖,让她暖暖身子,宫语接过,道了声谢,她嗅了嗅,犹豫着饮入,汤汁入体,如火钻入胸腔,驱散阴寒,令她更暖。 宫语饮完汤汁,垂颈敛眉,神色并无波动。 此时天色已晚,两人吃过龙尾,再添了点干粮果腹之后,困意袭来,林守溪拴上门,取了几捆干草铺在地上,再取来一张毯子铺在草上,做了张简单的床,供他们今夜歇息。 宫语的烧虽退了一些,但饮过龙汤后,身躯更热,林守溪问她身体状况,她只答了声无恙,就躺在毯子上睡去了,像是一只疲惫的冰山雪狐。 夜半时分,林守溪被轻微的动静惊醒,他发现,师祖已不在身边。 目光移向门边。 只见宫语跪在门前,娇躯颤个不休,毯子滑落在地上,拥着玉足。她的背影秀美,纤腰曼妙,娓娓青丝之间,一双蝴蝶骨纤细伶仃,恰是师祖山上衔红月,冰裂谷中生香露,青云漫漫掩幽庭,纤手摘月复采珠。 林守溪心中明悟,丹药的力量始终影响着她,而他又考虑不周,给师祖喂了龙汤,纯阳刚烈之气入腹,雪上加霜。 他闭上了眼眸,假装什么也没有看到。 宫语回来时,似也有怀疑,她试探性喊了喊他的名字,林守溪只是梦呓般应了两声,装作沉眠,没有睁眼。 宫语重新睡下。 次日。 雨彻底停了,秋日的天空万里无云,一碧如洗。 睡了一觉之后,宫语的烧退了不少,但身子虚弱依旧,林守溪去了医馆,按照自己的药理知识抓了些药,为她煮食。 煮好药后,林守溪都会主动试药,吹温后再喂给宫语吃,药很苦,但她从不会抱怨半句,每次都会一滴不剩地喝完,将碗干干净净地递回去,林守溪则取出白绢递去,为她擦拭唇角溢出的药汁。 很多时候,宫语真的觉得自己尚是七八岁,那时的她什么也不用想,只需要享受师父大人无微不至的照顾。 两天之后,宫语的烧彻底退去,身体重归清凉。 这两天里,林守溪也并不消停。 那日,行雨败逃之后,看着自己断了一小截的尾巴,越想越气,终夜难眠,不久之后,她就带上了法宝,在林守溪从井中打水的时候发动偷袭,偷袭的结果是,林守溪缴获法宝,而她再次败逃。 行雨并没有放弃,她觉得一定是先前的法宝不够厉害,很快,她又取了更强大的法宝与林守溪对战,结果没差,法宝又被他缴了过去。 行雨暴跳如雷,林守溪也觉头疼。 这妖孽每次发动袭击几乎都在水边,而每次败逃也都顺着水路走的,他哪怕掌握着水之法则,也不可能与龙类在水中周旋,所以每每只能眼睁睁地看她逃了去。 他忽然有些理解司暮雪看自己逃走时的心情了。 不过幸好,每一次与行雨交战,他都能缴获一两件品阶不俗的法宝作为补偿,长此以往,靠着她发家致富也不是没有机会。后来,他每每预感到行雨要来袭击,都会笑着与师祖说‘我去打猎了’。 宫语每次看他拿着宝物回来,一边与他讨论这物件是送给楚映婵还是送给小禾,一边打趣道:“她这是要将东海龙宫搬去你家么?” 当然,行雨也不是傻子,损失惨重之后,她开始认真地反思。 “一个人类怎么可能这么强?他一定是拥有极为特殊的灵根……是了,姐姐那里好像有一件宝物,可以夺取他人的能力,我只要将这宝物借来,将这怪物的能力给夺了不就好了?那样,本尊可就是真正的天下无敌了!” 行雨一边反思,一边又打起了如意算盘。 “唉,我在外面输得这么惨,也不知道姐姐会不会生气啊……”行雨揉着脸,喜悦之色又变为了苦恼。 只有在想起姐姐的时候,她才是个真正的孩子。 她在打如意算盘,林守溪也在。 在连续缴获了许多法宝之后,林守溪也不满足于仅仅薅她的法宝了。 某一次河边交战后,林守溪从怀中取了一封战书递给她。 “你奈何不了我,我也杀不掉你,我们这样打下去是打不出结果的。”林守溪说:“我们来一场决战吧,我给这场决战立了个规矩,到时候我们都可以封印一个对方的功法,如何?” “你找死?”行雨诧异。 若是将他的擒龙手封住,他岂不就是待宰的鱼虾了? 这一定有诈。 “你爱信不信。”林守溪冷冷道:“时间与地点都写在里面了,到时候我最多等你一个时辰。” 行雨看着他,脸色变幻莫测,她没有给出回应,只是摇身一闪,遁入了大河之中。 林守溪的确有诈。 他写了两封战书,一封给了行雨,另一封则委托附近的门派,寄给了同样盛怒的司暮雪。 第两百五十二章:观沧海 “你这样骗她,就不怕她与司暮雪联手追杀你么?莫要玩过火了。” 宫语端坐镜前,将身后的发挽起,梳成垂髻,优雅地垂在颈背上,她左右端详了会白皙姣美的脸颊,放下木梳,问。 “不会的。” 林守溪用蒲扇扇着药炉,揭开盖子看了一眼,一边去取碗勺,一边说:“司暮雪或许愿意与她合作,但她不会,她是龙族,天生倨傲,在她的眼里,非我族类皆是蝼蚁,与人合作对她而言是耻辱。” 林守溪拎起药壶,倾斜,注入瓷碗,继续说:“若能两败俱伤当然最好,哪怕不能,也至少可以震慑司暮雪,让她知晓龙族的存在,有所忌惮……总之,恶人还需恶人磨。” “恶人还需恶人磨?”宫语听了,却是转过身,莞尔淡笑:“我怎么觉得你才是那个恶人?” 林守溪听了,也笑了笑,并不反驳。 “你就不怕她们打过一场后有所突破。”宫语又问。 “那就是她们的机缘了,世上从没有万无一失之事。” 林守溪将药吹得更凉了些,他四平八稳地端起碗,坐到宫语面前,“师祖,喝药。” “我病已好,还要喝药么?”宫语问。 “师祖身体尚虚,应当多调理几天。”林守溪舀起一勺药汁,放到她的唇边,像个老医师。 宫语垂眸看着黑乎乎的药汁,犹豫了会,接过了林守溪递来的瓷勺,闭上眼,一饮而尽,今日的药尤其苦,她捂着胸口,咳嗽不停,重新抬首时,冷淡的眼眸中竟含着盈盈泪光,让人心生怜惜。 “师祖这么怕苦?”林守溪忍不住道。 “少说风凉话,你自己喝喝试试,看看苦不苦。”宫语冷冷道。 “所有端给师祖的药,我都先试过的。”林守溪说。 “……” 宫语心中一动,她没有回应,只转过身去,淡淡地哦了一声。 取来白袍,罩住熨帖身躯的白色内衫,系紧裙腰束带,雨夜破庙的狼狈已被洗去,林守溪抬眼望去,幽暗的长廊流动着霞光,女子雍容曼妙的背影仙意盎然。 焚香祷告,沐浴更衣,休整完毕之后,两人没有久留,在夜幕降临前离开了这里,继续向东。 悬崖深谷,雨林沼泽,一路向东千万里,世界展露着它的温柔与凶险,林守溪与宫语在蜿蜒的道路上穿行跋涉,将凹凸不平的瑰丽地貌踩在足下。 遥想去年的这个时候,林守溪刚与小禾重逢,之后又在楚门度过了三个月悠闲而愉悦的日子,当时的他本以为劫波渡尽,没想到短短一年,竟又发生了这么多事。 休憩之时,林守溪看着曾经冷傲不可攀的道门师祖弱不禁风的模样,就有如梦似幻之感。 路远山遥,宫语闲来无事,也会与林守溪讲一讲往事。 “楚楚和她娘亲小时候很像,很刻苦,很用功,我还记得第一次在云空山下见到她的时候,那时候她穿着白裙子白袜子,比牵着的小鹿还小,瓷娃娃一样,可爱得紧。不过这丫头小时候脑袋不太灵光,我当时伸出手,说我们道门要丹药有灵兽,要灵兽有仙植,问她愿不愿意和我走,她竟傻乎乎地点头,直接被我拐走了。” “当时她在道门住了一晚上,还有些拘谨,坐姿都是一丝不苟的,不过那时候她连神山雅言都说不连贯,一开口就让人想笑,嗯……和她二师姐刚来的时候很像。” 夜色,大江,山岩孤峭,宫语遥望群山,追忆往事。 “二师姐?”林守溪微怔,他还未亲眼见过大师兄与二师姐,对于他们的记忆只存在于一个个江湖传说里。 “嗯,楚楚的二师姐叫尹檀,我一般叫她檀儿。”宫语说:“当初云空山让我开宗立派,教些弟子,升云阁试剑时,你二师姐败了,名次很差,几个大山门都没人要,当时我境界虽高,但山门初立,底蕴不厚,所以也没人挑,我见她长得不错,便顺手调剂到了门下凑个数,当天晚上,我把她叫到房间里,例行问了些问题。” “师祖问了什么?”林守溪感到好奇。 “没什么呀,就问了问她的出身,境界,擅长的领域以及未来的目标。”宫语说到这里,忍不住露出微笑,她说:“当时尹檀名次虽差,几乎垫底,却颇为自信,她说,师父,你这次虽收了一个弟子,但不要气馁,我会努力钻研,写文章,争取两年之内带着师父评上大门主,四年之内带着师父评上名誉宗主,等修成仙人境后,我也不会弃师父而去,而是陪在师父身边,继续攻读人神境,弟子来之前看过了,云空山真、神、道三座仙楼楼主年事皆高,随时可能仙逝,若有机会,我争取给师父捞一座楼。” “我当时听完笑了许久,心想这孩子年纪轻轻,倒是会胡思乱想,我问她为何这么说,是怕我看不上你,所以给为师画饼充饥么?谁知她一脸严肃地说,师父,你门下可就两个人,我们谁也别看不起谁了。” 说到这里,宫语唇角弧度挑得颇高,似沉浸在了那段妙趣横生的往事里。 “二师姐真是个妙人。”林守溪也笑了,问:“后来呢?” “后来我就当上了云空山百年名师,如今更跻身为仙楼楼主。”宫语说。 当初宫语刚当上百年名师时,由衷地骄傲与喜悦,当时云空山会发一柄刻有百年名师四字的琉璃玉尺作为表彰,她直接将湛宫换下,把那玉尺背在背上,别人一旦问起她背的是何物,她就会故作不经意地取下,云淡风轻地说自己是百年名师,美中不足的是,别人在羡慕之余,夸奖的却不是她,而是竖起大拇指,说‘你徒弟可真厉害’。 只见林守溪也露出了神往之色,宫语以为他会夸奖两句,谁知他也竖起大拇指,由衷地说:“二师姐可真厉害。” 宫语的笑冻结在了唇角。 她也懒得去反驳,她还记得当初自己得奖时,檀儿骄傲地说出‘谁说朽木不可雕的?你看我师父不就混上了名师么?’的场景,一时感慨万千。 “那大师兄呢?”林守溪继续问。 “你大师兄啊……”宫语悠悠道:“你大师兄当年名次很高,但是个榆木脑袋,还是被你二师姐敲开窍的,当初你二师姐整日拉着他去道场,让他帮着打下手,洗丹瓶,做记录,久而久之也灵光了不少,后来也成了云空山的大名人。” “那师祖呢?师祖当时在做什么?”林守溪注视着她。 “我啊……”宫语想了一会儿,说:“为师的作用当然也是至关重要的。” “比如?” “比如问云空山要钱,支持你二师姐。” “哦……” 林守溪愈发敬佩这位传说中的二师姐了。 宫语也很怀念那段岁月,那时候她整天被尹檀逼着去和云空山的几个大长老要钱,大长老们起初以为她是来骗钱的,也抠抠搜搜的,令她很是不满,还大吵了几架。总之,也算一物降一物,当时的尹檀算是唯一镇得住她的人了。 “当初收小映婵的时候,还以为又是一个檀儿,没想到笨这么多。”宫语叹气道。 “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林守溪肃然道。 “我又没说映婵不好,你急什么?”宫语见他这护短的样子,不由笑了笑,继续说:“我当时已是道门门主,收徒不需要经过升云阁,我拿出一块师门令牌在她面前晃了晃,问她为何要拜自己为师,若答得好,我就将这牌子给她。” “楚楚怎么说的?” “小映婵说,因为我长得漂亮,比她娘亲还漂亮,所以觉得我一定也很厉害。”宫语说:“在楚楚心里,为师就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人。” 林守溪原本在笑,听到这里,笑容却也微凝,他蹙起眉,试探性问:“师祖,你……确定?” “不然呢?”宫语反问,随后,她似明白了什么,意味深长的笑道:“你该不会是在自作多情吧?” “……” 林守溪怜惜地看着师祖,不忍告诉她真相。 “总之呢,小映婵就这样拜入我门下了,当初楚妙总和我说她的女儿多漂亮多可爱,之后她再也没敢和我夸耀过了。”宫语坐在崖边,玉腿晃若秋千,下方江河滔滔,上方白月高举,十年百年往事似都在浅谈间融入流水,逐风远去,不舍昼夜。 “你收了这么好的徒儿,为何不好好教导呢?”林守溪用质问的语气说。 “刚收她的时候,我几乎寸步不离,带了她大半年,几乎视若己出的,后来事务繁忙了起来,我必须来这个世界镇着道门,所以之后的几年,我与楚楚极少见面,关系疏远了许多。”宫语说。 “既然极少见面,那你还总欺负她?”林守溪皱眉问。 “每次回来,她都频频犯错,我不罚她罚谁?” “兴许楚楚是故意的,只是为了让你更关心她。” “那也该罚,这小姑娘这般叛逆,不罚她罚谁?”宫语淡淡道。 “果然是楚楚在惯着你,师祖才是那个小姑娘。”林守溪说。 “嗯?怎么与为师说话的?”宫语冷哼,淡然道:“以后回仙楼了,我定将你这小情人狠罚一顿,看她敢不敢如你一样顶嘴。” “师祖在威胁徒儿?” “威胁你又如何?” “楚楚温柔,会一直惯着师祖,徒儿可不会。”林守溪平静地说。 宫语本想驳斥两句,可又立刻想起那日挨打的事,不免心生忌惮,知这少年看似正人君子,实则无法无天,也未敢再挑衅,休息闲聊之后与他继续赶路。 第二天清晨的时候,他们看到了大海。 翻过一片满是皱襞的巨岩,大海几乎是突兀地出现在眼前的。 脚下的江流像是一柄锋锐的巨刃,切开峡谷与平原,沿着宽阔的河道向东奔涌,狂涛纵横,裂壁吞沙,浊黄色的大河一往无前地撞向了大海,在江海的交界处形成了一半浑浊一半清澈的分明界线,河道的轮廓也在触及海洋的那一刻敞开了,它向着两侧垂开,像是拥抱着无限之洋的有限之界。 林守溪已分不清涛声和风声,它们在天地间回荡不休,仿佛成了沧海的本身。 他们沿着河流一路向东,竟来到了大海面前! 这是林守溪第一次见到大海。瑰丽壮阔的景观总能震撼人的心灵,他站在那里,怔怔地看了许久,从日出一直看到了大日高悬,眼眸湛蓝一片。 “走吧。” 林守溪缓缓回神,说。 到了大海,已无路可走,按照计划,他们接下来要迂折向南,去和潜入道门的小禾会合。 “走?到了这里还想走?!” 一个冰冷的声音陡然响起,如刺破江面的冰峰。 林守溪向前望去,只见翻滚的浪涛上,赫然立着一个幼小的身影,她头顶犄角,身披银鳞,赫然就是行雨,她立在江面上,甩着那截还没长好的尾巴,怒气冲天。 当然,除此之外,行雨的身上还有许多伤,她的银鳞被剥去了不少,皮肤上坑坑洼洼,尽是血痕,她的脖颈、手臂、脸颊也布满了深浅不一的疤痕,看着伤势不轻。 将一头龙打成这样,哪怕是拥有擒龙手的林守溪也难以做到,可以想见她与司暮雪的战斗何其惨烈。 但对于行雨的出现,林守溪并不感到意外,司暮雪不擅水,难觅他们行踪,但龙是水中的王,他们一路沿着川流行进,很容易被行雨捕获踪迹。 “行姑娘,打得还畅快吗?”林守溪问。 见他这样问,行雨更加窝火,她大怒道:“姐姐说得没错,你们人类果然都是阴险狡诈的骗子,决斗之事何其庄重神圣,你竟然敢以这样的伎俩诓骗我?!” “我何时诓骗你了?我说了决斗,又没说亲自与你决斗,再说,看你这样子,打得应当很畅快才是,你天生好战,又棋逢对手,不该谢谢我吗?”林守溪面不改色地说。 行雨听了,登时气结,心脏不断撞击着胸腔,令她长发与鳞片皆张,她取出一个金钵,握在手中,大怒道:“任你巧言令色又怎样?你以为你这次还能逃掉吗?” “你又要送我什么东西?”林守溪盯着那金钵,好奇道。 “放肆!”行雨大喝一声,道:“这是姐姐借我的神器,可以吞噬世间灵根,若我没有猜错,你体内应该藏着体魄相关的灵根吧,看我今日将你灵根拔出,你还如何挨得住我的重拳!” 林守溪闻言,眉头不由皱起。 不得不说,这东海龙宫的确底蕴深厚,若行雨所言没错,那么,哪怕是在那个世界,这件法宝都称得上是位列前茅的神器。 见林守溪皱起眉头,行雨不由露出了兴奋的狞笑,“怎么样?这下害怕了吧?若你现在跪地求饶,将夺走的宝物悉数奉还,我说不定还会给你留个全尸哦。” “不,我只是有些惊讶。”林守溪回答。 “惊讶什么?”行雨问。 “惊讶于你怎么这么大方。”林守溪平静回应,显然已将这金钵当成了囊中之物。 “不见棺材不落泪!”行雨咬牙切齿,刺耳的磨牙声里,她举起金钵,道:“我倒要看一看,你依仗的这灵根究竟是个什么货色!” 大江与海的交界处,行雨手中的金钵大放光明。 “小心。”宫语出声提醒。 这金钵的确是万中无一的神器,金光大放的那刻,天上的太阳都黯了下去,它仿佛不是在释放光明,而是将四周的光线吞吐入腹,而这金钵的口中,的确漆黑一片,像是看不见星月时的天空。 林守溪想要避开,可念头才动,他的身影就被金钵罩住,动弹不得。 “金钵一启,仙人难逃,这宝物可是我求了姐姐好久才求到的,你别做无谓的挣扎了,没用的。”行雨心中大定,只等灵根从他体内析出,投入这钵中,为她所用。 “……” 林守溪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漩涡般的金钵之口。 渐渐地,行雨也不笑了,金钵明明已全力运作,可她震惊地发现,这贵为神明遗物的金钵,竟什么也没能吸出来! 她不由想起了小时候姐姐给自己讲过的一个故事,姐姐说,当初有个人发明了一种蛊毒,只要吃进去,就可以控制人脑,蛊毒研制出来后,毒师迫不及待地拿一个傻子试验,可毒师没想到,这蛊毒千辛万苦钻入了他的大脑,发现这傻子根本没有脑子。说完之后,姐姐笑得花枝乱颤,她见自己不笑,便问自己有没有听懂,当时的她摇了摇头,姐姐就唉声叹气道:“看来这蛊毒对你也没用。” 当时的行雨没太懂姐姐的意思,今日,她信心满满地拿出金钵后,终于体会到了那位毒师的心情。 “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没有灵根,你这体魄不可能是天生的,绝对不可能!除非你根本不是人!你到底是什么怪物啊!”行雨的认知又被颠覆,声音颤抖如呓语。 林守溪没有理会她的失态,他只是缓缓地抬起了手,手心向上,说: “既然如此,那……拿来吧。” 行雨暗叫不妙,她连忙收起金钵,抱在怀里,转身要逃。 林守溪哪里会给她逃的机会,他已运转擒龙手,趁她收金钵的间隙平掠过水面,来到了她的面前,夺她的金钵。 行雨知这金钵的珍贵,不想被夺,慌乱之下她甚至没有反击,只是将它死死抱在怀里,林守溪来抢时,她直接用嘴去咬他的手臂。 林守溪小时候有和猛兽搏斗的经验,他直接伸出手,砸入她的嘴巴里,卡在她的咽喉前,使她根本无法咬合,他的另一只手则抓住金钵,用尽全力去夺。 两人从水面打到水中,行雨刚刚和司暮雪恶战过,没来及休整就来找林守溪报仇,此刻身心疲惫,哪里会是对手,这宝贝金钵顷刻又被夺了过去。 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行雨彻底傻眼了。 她努力维持着冷静,急中生智道:“你完蛋了,我知道你和那红发女人是敌人,她一直在追杀你,你若不把这宝物还我,我就将你的行踪告诉她,让她来杀了你!” 谁知林守溪半点不怕,他说:“你让她来好了,只是到时候她来了,你看看,死的会是谁。” “你什么意思?”行雨寒声问。 “我与她是敌人,但如果有另一个敌人在前,我们可以暂时成为朋友。”林守溪注视着她,冷冷地说:“我倒还希望她来呢,司暮雪是聪明人,绝不会给你坐山观虎斗的机会的。” 行雨明白了。 她与司暮雪也结下了仇,若她真追杀过来,他们一旦联手,死的肯定就是自己了。 真狡诈啊…… 行雨心中天人交战之际,林守溪已将金钵翻在手中,对准了她,说:“让我看看,行姑娘体内有没有灵根。” 行雨脸色瞬间惨白,她再不敢逗留,足底抹油,飞速地遁入水中,化作一条凌厉的线,切开大江与海洋的分界,遁入茫茫海水之中,踪影难寻。 水中,行雨捏紧了拳头,捂着眼睛,委屈得要哭了。 她原本以为,她莅临大地之后将是亿民拜服,万宗来朝的场景,不承想……巨大的落差令她感到了无比的耻辱与愤怒,她在水中游曳着,嘶叫着,发誓一定要将那少年杀死,将这金钵夺回,报这血海深仇。 只是…… 连金钵都没用,自己又要怎样才能打赢他呢? 要不再去求求姐姐吧。 姐姐不是父王也不是龙之九子,她是自愿成为镇守深洋的囚徒的,只要她愿意,是办法离开深海的! 是了,只要姐姐愿意帮我,这区区怪物少年根本不在话下,他虽抢了这么多宝物,可他再厉害,还能将姐姐抢走不成? 抱着这样的想法,行雨向着龙宫游去。 第两百五十三章:与龙之少女立约 行雨两臂贴紧身侧,甩动着长长的龙尾,她向海底游去,身躯像是起伏的水波。 海水冰冷黑暗,巨型的鲸鱼与乌贼在深海中穿梭冲撞,骷髅般的鱼类成群结队地游过,蠕动着海星的泥沙里埋着船只与鲸类的残骸,上面爬满了古老的八爪鱼,断裂海峡的最深处,是巨鲸也冲撞不开的永恒黑暗,诡异的铜铸之门横在这里,如同一只自海底仰望苍穹的幽邃眼眸。 这是生灵的灾难之地,却是囚禁苍龙的故土,铁链缠绕的高崖之间,石筑的宫殿巍峨耸立,与深海高崖融为一体,这是远比皇宫更雄伟的建筑群,它更像是一条龙造的山脉。 山脉的主峰上,盘踞着一条苍老的巨龙,它太老了,像是一座比山岳更为巨大的化石,它万年如一日地凝视铜门,不知疲倦,它诞下了九子,也是行雨的父王,行雨哪怕显露真身,也没这龙的瞳孔一半大。 没有知道父王有多强大,也没有人知道,为何这样的龙王,甘愿数万年如一日地守护一扇大门。 行雨屏气凝神,绕过了父王,向着山脉般的宫殿游去。 不久之后,行雨听到了一阵悠扬的琴声。 她知道,那是大兄长囚牛在弹琴。 山岳为骨,炎丝为弦,头生树枝状犄角的巨龙环绕山岳之间,在拨动着海底火山炼取的炎丝,如痴如醉地弹奏曲调,下方未熄的火山口冒着烟雾,像是焚香的炉子,巨琴的不远处,有一座青铜大殿,大殿隔绝海水,望台上,身披红衣的女子慵懒斜坐,听着雄浑的乐曲,似寐似醒。 久居无光的海底,她的皮肤极白,白得微微透明,她披着红衣,这身红衣是真正的地心之炎所炼,透着丝绸般的质感,她侧着静谧的脸颊,银色的长发流泻到青铜座上,她一手托着香腮,一手平放膝上,一手端着酒樽,一手拈着藻花。 这位深居海底的绝色女子拥有四条细瘦的手臂。 小时候,行雨跟着红衣姐姐习武的时候,总能设身处地地感受到,什么是双拳难敌四手,她不需要什么擒龙爪,就能把自己的攻击密不透风地防回去。 姐姐正在听囚牛弹琴,行雨不敢打扰,她隐秘地躲在角落里,偷偷观察姐姐的心情。 一曲奏罢。 “魂泉,我听说你将那佛钵也借给小丫头了?”囚牛拂动琴弦,问。 刚想现身的行雨听到这句话,心脏顿时一紧,连忙又缩了回去,想听听姐姐怎么说。 “嗯,给她了。” 被称作魂泉的红衣女子晃动着酒樽,点点头。 “胡闹。”囚牛缓缓摇头,道:“短短三天,这丫头就拿走了数十件法器,纵龙宫底蕴深厚,又岂能经得住这样挥霍?” “她说她遇到了难缠的对手。” “难缠的对手?俗世之上遍地微尘蝼蚁而已,何来与龙族相抗者?我看她是看上谁了吧,这一件又一件的法器,怕不是在给自己攒嫁妆。”囚牛说。 行雨听了,很是生气,心想大兄长弹琴这么悦耳,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呀,我才一百多岁,现在谈婚论嫁也太早了吧…… “时移世易,你们在黄昏海神游久了,都不知道人间发生了怎样的变乱,若非天地大变,我又岂会让行雨出海远游?”红衣女子淡淡笑道。 行雨赞同地点头,心想还是姐姐更理解自己,她正想走出去时,却听魂泉话锋一转,发出令她心惊胆战的笑声。 “不过啊,行雨这小丫头的表现的确太差了,出一趟门,三天两头往家里跑,实在是赔钱的败家玩意。”魂泉抚摸着披在身上的红衣,微笑着说:“这古佛金钵是我心爱之物,这次借给她,算是我最后给她的机会了。” 最后的机会……行雨心中一凛,心想自己将这金钵弄丢了,不就是丢掉了最后的机会吗?这可怎么办,姐姐会把我抓去关禁闭嘛…… “若小丫头再败,你打算怎么处置她?”囚牛也问出了她的心声。 千万不要关禁闭呀……行雨双手合十,默默地祈祷着,很快,红衣姐姐的回答让她的心寸寸冻结了。 “这还不简单么?催促老龙再生一个好了,孵一枚龙蛋也不过十年时间,这个不争气还能个个不争气么,养个新的把这败家玩意换掉就是了。”银发四臂的红衣姐姐淡笑道:“反正这个小东西我也玩腻了,换条新的给我解闷也好。” 行雨彻底吓傻了,她没有想到过去对自己一向不错的姐姐竟狠心至此,这哪里是关禁闭的事,这分明是要把她直接给丢了啊…… 自己不过是弄丢了十多件宝物而已,怎么…… 行雨躲在角落里,抱着膝盖,瑟瑟发抖,她不敢再听下去了,更不敢现身告诉姐姐弄丢了金钵的事,她强打起精神,顺着大殿与山崖的死角,偷偷摸摸地溜出了出去。 离开龙宫后,行雨内心的委屈终于炸开,她捂着眼睛,在幽暗无际的深海嚎啕大哭了起来。 若非亲耳听到,她绝不会相信,这么冷漠的话会从姐姐的嘴巴里说出来,差一点,只差一点,她就要被抛弃了。 行雨不敢再回龙宫了,她知道,她必须凭借着自己的力量,夺回宝物,称霸大地,才能赢回姐姐的信任与宠爱。她要让姐姐刮目相看。 另一边,龙宫里,红衣女子看向行雨消失的方向,叹了口气。 “你这样吓唬她,不怕把她给吓坏么?”囚牛问。 “还能怎么办呢?再这样宠她,迟早会出大事,今日能丢一件贵重宝物,明日就能将我这姐姐给卖了。”魂泉半开玩笑地开口,悠悠道:“她该自己成长了。” “小丫头好像的确遇到麻烦了,这样走了,你真的半点不担心?”囚牛再问。 “……”红衣女子闭上眼眸,双手整理衣襟,双手整理裙裳,她说:“到底是一手教大的,怎会真的不担心,等她实在撑不住了,我再去帮帮她好了。” “你打算出海了?”囚牛有些吃惊。 “自囚一千年,是该出去看看了。”红衣女子说。 “我们受天道束缚,无可奈何,你呢?我至今都不明白,你为何要自囚于这幽暗之牢中。”囚牛垂下头,深深地看着她。 红衣女子身材高挑,可被这黄鳞巨龙一衬,竟显得娇小。 “还能为什么?当然是怕死呀。”红衣女子笑了笑,说:“我们的王正在苏醒,她是何等暴戾而威严的君主啊,等她真正醒来,我这样的余孽就该被清算了呢。” …… 慕师靖从噩梦中惊醒,睁开眼,大片的阳光洒在了她的脸上,她伸手遮了遮,恰看到了楚姐姐雪白的背影。 楚映婵正坐在窗边看书,手边堆着不少账册薄记,她持着玉笔,拂卷挥毫,隽秀漂亮的锥花小字在她笔下生出,行云流水。 “又做噩梦了?”楚映婵轻笑着问。 “嗯……” 慕师靖揉了揉太阳穴,说:“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楚映婵淡淡地应了一声,说:“不用好像,我也听见了。” “你也听见了?”慕师靖吃惊。 “是啊,还是许多人一齐在喊呢。”楚映婵微笑道。 “对的!他们一齐在喊,声音很大很虔诚……诶,你是怎么知道的?”慕师靖心想,她还能窥伺自己的梦境么,又惊讶又担忧。 见慕师靖呆呆的样子,楚映婵停下了手中的笔,指了指窗外,示意她出去,慕师靖懵懵懂懂地下榻,穿鞋,走到庭外,不久之后她就回来了,沉着脸回来的。 庭外是道场,慕师靖去到道场上,看到神守山的弟子们正在举行比赛,两拨弟子拽着一根粗大的铁链拔,比试力气,旁边观看的弟子们大喊着:“使劲,使劲。” “你无不无聊呀。”慕师靖抓起枕头,就想往楚映婵身上去砸。 楚映婵淡笑着看向她。 仙子的微笑很是清美,像是秋末冬至的初雪,见了这柔美的笑,慕师靖一下胆怯了,这些天,她本想在宗门里树立地位,好好拿捏这个小仙子,不想自己的小伎俩每每都被戳穿,楚映婵还以门规的名义代师责罚,将她给打怕了,此时她一看到楚映婵标志性的笑,心里就打鼓。 “怎么了?”楚映婵故作懵懂地问。 “没,没什么。”慕师靖抱着枕头,急中生智,说:“我怕楚姐姐久坐累了,所以拿个枕头,帮你垫垫腰。” “慕姑娘有心了。”楚映婵接过枕头,轻柔地笑。 慕师靖气馁地躺回床上,想着方才的噩梦,本打算再睡一会儿,可没有枕头,怎么也睡不舒服,她用被子蒙着自己,透过锦被的缝隙偷瞧楚映婵。 窗外的光在仙子的身上游走,忽明忽暗,无论从哪个角度瞧,都透着出尘仙意,越看越觉得漂亮。 “哼,身怀色孽之罪的坏仙子罢了……”慕师靖默默地想着,她只期盼林守溪快点回来,好好将这披着仙子皮的妖女给收拾了。 …… 林守溪听不见慕师靖的心声,此刻的他正背着宫语一路南行,南方多蛇虫,他特意为师祖购置了一双靴子,用以穿过满是蛇蝎虫豸的泥泞之地。 按理来说,这个季节,吸血毒虫们应当蛰伏,但自真气复苏后,这些毒虫似也变得更加生猛,许多时候,单薄的布靴已难以起到保护作用,几次穿过森林湿沼后,宫语褪下白靴,小腿上都可看见一些细小咬痕。 林守溪捉着她的腿儿,放在膝上,帮她敷过草药后,又帮师祖按压足底,疏血通络,缓解一路远行的疲惫,但宫语总觉得,这一过程似乎是自己在帮他缓解疲惫…… 之后的路还很长,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不过幸好,林守溪早有准备,他从包裹中取出了一双黑色的御邪冰丝薄袜递给师祖,宫语见了,不由蹙眉,这等物件在神山是常见的,但她过去自恃境界,不假外物,从未穿过,唯一购置的一双还送给了慕师靖,此刻…… “你怎么会有这个东西?”宫语警觉地看着他。 将这薄袜展开,上面竟还有许多古篆文字,这些文字方正古奥,源远流长,但写在这里,却透着亵渎文字般的妖娆之感。 “哦,去年在云空山时,陪楚楚与小禾她们逛街,她们喜欢,我就顺手买了。”林守溪没好意思说这是从初代神女那里薅来的。 “她们喜欢还是你喜欢?”宫语幽幽地问。 “我怎么可能喜欢这个?”林守溪无辜地说:“师祖,你怎么可以这么想徒儿?” “……”宫语盯了他一会儿,淡淡道:“我怕我穿不下。” “楚楚穿得下,师祖应也可以。”林守溪认真道。 “哦……原来楚映婵穿过啊。” 此物的确可以抵御虫蛇水火之侵,但一般都是修行不久的小仙子穿一穿,楚映婵已修至仙人境,哪里还需要这个?他们分明……宫语冷笑着开口,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林守溪一愣,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他也有些羞赧,也不解释什么了,直接将师祖抓过来,将它套上去,宫语倒也没有挣扎,从足尖开始,黑色的丝质流水一样徐徐淌过,紧贴肌肤,一直掠过娇嫩的腿弯与玲珑的膝骨,没入腴嫩的腿根。 宫语伸长腿儿,蜷动足趾打量了一会儿,薄袜反射着阳光,透着神秘而迷人的色泽,让她自己都忍不住想要触摸。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它与自己的白袍不太搭,为此,她还换了一身曲裾深衣,深色的衣袍少了几分仙意,却多了几分古色古香之美。 短暂的小插曲后,两人没有更多耽搁,继续赶路。 一路上,这对越发熟稔的师徒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多是宫语在讲给林守溪听,宫语能讲的故事太多太多,自称三百年也讲不完,只是每每她讲到如何欺负楚楚时,一向护短的林守溪总会板起脸,宫语很喜欢看他佯作生气的模样,总忍不住去捏他脸颊,如此几番后,林守溪倒也没有真生气,他反而若有所悟,问: “师祖,你屡屡寻衅,是不是在故意惹我生气?” 宫语仙眸之下滑过一缕涟漪,她咬着冷艳的红唇,清冷道:“惹你生气?你在胡思乱想什么?” “师祖从小离开了师父的护佑,心中不舍,所以多年过去,依旧念念不忘,我与你幼时的师父或有几分相似,所以许多时候,你会把我想象成他,对吗?”林守溪回忆着与师祖在一起的画面,认真地分析。 “呵,你在想什么啊,你觉得你很懂我?”宫语冷笑不止。 “猜测而已……徒儿只是想,若师祖真有难解心结,且弟子可以帮到师祖之处,师祖尽管开口就是,不必拐弯抹角。”林守溪说。 宫语脸色阴晴不定,对于很多事她都能保持沉着冷静,但触及一些心底深处秘密时,却依旧像个小姑娘一样。 她咬着红唇,冷冷道:“你这孽徒,已经欺过了师,这会儿又想来灭祖了?” “……”林守溪沉默了一会儿,略带歉意说:“许是徒儿想错了吧,徒儿若有唐突之处,还望见谅。” 宫语看着他的侧脸,心中生出一丝悔意,可最好的时机已经错过,她檀口微张,最终还是羞于启齿了。 一路向南。 路过一片内陆的大湖泊时,林守溪再次遇到了行雨,行雨站在岸边,似已等待他多时了。 林守溪习以为常,他很好奇,这一次这龙女丫头又给自己准备了什么礼物,他放下师祖,再次摆出擒龙手的抬手式。 但这一次,行雨却没有主动发起进攻。 她板着脸,没有再露出那一口吓人的尖牙利齿,不露牙齿的时候,这龙女的粉面幼角看上去竟还有几分可爱之色,她严肃地说:“好了,别整天想着打打杀杀的,本尊这次来,不是找你打架的,你看,我们也算不打不相识了,为何不化干戈为玉帛,一起合作呢……喂,你这什么表情啊?不相信?” “所以你这次什么也没带?”林守溪看着两手空空的她,一脸失望之色。 “你……你什么意思?!我说了不是来找你打架的,当然不会抄家伙。”行雨攥紧拳头,强压下心中的怒火。 林守溪凝视着她的眼睛,片刻后若有所思地点头,问:“你回龙宫后挨骂了?” 又被说中,行雨心头一震,姐姐冷漠伤人的话语在脑海中响起,她鼻子不由一酸,又想哭了。 “怎么可能!”行雨咬牙,道:“我纡尊降贵来与你合作,你哪有这么多废话啊?” “你要与我合作什么?”林守溪问。 “还没想好。”行雨没好气道。 “那你想好了什么?”林守溪问。 “嗯……合作完成之后,你要将金钵还给我,对了,其他的宝物也要还给我!”行雨摊开手,说。 “看来你回龙宫之后果然挨骂了。”林守溪笃定道。 “你给我闭嘴!”行雨忍无可忍,再次暴跳如雷,恨不得将眼前这少年撕成碎片。 她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终于开口,说:“总之,你要有什么需要之处,尽管开口,我会力所能及地帮你,而你,也要信守承诺!” “信守承诺?”林守溪却是摇头,说:“我还没答应呢。” “你凭什么不答应?你被那狐狸精追杀得这么惨,装什么潇洒啊,我能帮你对付她!”行雨气冲冲道。 “你之前出现,都是要取我性命,这一次突然说要合作,你让我怎么相信你?”林守溪问。 “我之前是要取你狗……算了,你说吧,你要怎么样才相信我!”行雨四爪捏紧,双腮间牙齿摩擦,咯咯作响。 “我想先检验你合作的诚心。”林守溪认真道。 “所以?” 行雨蹙眉,总觉得自己又落到了什么阴险的圈套里,心突突直跳。 “你给我当一天坐骑吧。”林守溪直截了当地说。 第两百五十四章:小禾在道门 道门立在峡湖环抱之间,自玄岩长阶向上望去,道门的建筑与云空山颇像,一路重楼叠翠,连楹接汉,如云上坠下的仙人府邸,一侧山崖上赫然有龙飞凤绕的摩崖石刻,上书‘道观神妙’四字。 这四个字是宫语亲自书写的,写的是草书,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小禾第一次来到山崖下,看见如练的瀑布自石刻前飞泻而过时,也感慨良久,只可惜这字实在太过潦草,她认了半天也没看明白,还以为写的是首领很妙,心想不愧是师尊,真是骄傲自信啊。 三天之前,小禾就已来到了道门。 连日的暴雨帮她遮掩了行迹,躲过了司暮雪的追杀,她易了容貌,自黑虎岭一路逆行而来,畅通无阻,刚来道门时,暴雨恰好停了,彩虹凌天而过,似祥瑞之兆。 不同于武林大会的盛况与司暮雪的千里追杀,雨后的道门无比宁静,甚至让小禾怀疑他们是不是早已布置好了陷阱,等待她自投罗网。 最初,她想过变成司暮雪的模样,君临道门,搅个天翻地覆,但她很快冷静了下来,选择先探查形势。 道门规模很大,无论是仙师、弟子还是仆役都人数众多,小禾摇身一变,利用彩幻羽幻化成了村姑的模样,她绑了个土蓝色的头巾,挎着个竹篮子,凭借宫语雕赠给她的令牌,轻而易举地混入了道门之中。 一转眼,她就在道门待了三天。 道门远比她想象中风平浪静,道门门主虽在被天下追杀,但司暮雪始终没时间抽身管理道门,她只将那些境界高深的长老供奉囚禁起来,喂了软筋散,使他们失去反抗之力,其余弟子则软禁起来,由七大门派来维持秩序。 小禾试图寻找季洛阳的踪迹,却发现他不在道门,又缩头乌龟似地躲起来了。 昨天傍晚,贺瑶琴回来了。 她是司暮雪的大弟子,司暮雪不在的时候,她就是实际的掌舵人,但此刻,这位实力比七大门派掌门更强的少女精神颓丧无比,她在黑虎岭犯了大错,被师尊掌掴得双颊通红,血痕至今未消,白皙的面颊上尽是病态的艳丽。 她回到了道门,但也只是回来了而已,她将自己关在房里,沉默寡言,更像是禁闭。 小禾对贺瑶琴并不关心,她有很多事要做。 牢狱中,一些心狠手辣的狱卒会对被关押的道门供奉展开非人的凌辱与虐打,小禾知晓之后,就设法潜入地牢,用毒将这些狱卒陆续杀死,做出瘟疫暴毙的假象,再主动将道门供奉会诅咒之术的谣言散播出去,杀鸡儆猴,使其他恶卒不敢轻举妄动。 她还在道门的不少地方弄出了诡异的动静,譬如清晨时古钟无人自响,正午时日晷之针无端歪斜,午夜时古井传来鬼哭般的声音,她还会穿上宫装,提着红灯笼沿着高高的院墙走过,将无意目睹的人吓得惨叫而逃,这些恐怖的动静引来了不少法师做法,却都无济于事。 这几天里,所有人都觉得,有一种诡异的气息笼罩在了道门上空,做法的法师撞了几次鬼后,也有些精神失常,草木皆兵,看一朵长相奇怪的云都觉得是妖邪显化,彻夜观察它的走向。 这些不过是小禾浑水摸鱼的手段,她在道门打探情报之余,最喜欢做的事还是去探望魔门的师兄师姐们。 这也是当初林守溪交给她的任务之一。 道门后方有大量的田地,哪怕时近深秋,魔门的师兄师姐们依旧穿着粗布衣裳,赤着脚,在田地里挥着锄头耕种。 真气复苏之后,不少植被作物似也受天地灵气所影响,发生了异变,不少麦谷蔬菜都演变出了一年四季皆可生长的品种。 “婵儿姑娘又来收菜了?” 田垄上,不少人停下了手中的农具,望向走来的少女,招了招手。 在这里,小禾化名为了婵儿,她给自己设计的身份是一个孤儿少女,小时候住在亲戚家,舅舅是个赌鬼,赌急眼后将她卖了还债,她几经辗转,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最终在十四岁时侥幸来到道门做活。 最近田里一些菜熟了,她背着篓子来收,期间与他们闲聊,顺口讲了自己瞎编的身世,感动了不少人。 小禾点点头,露出微笑。 她穿着简单的布袄,背着大大的篮子,她伸出手,正了正自己头上的土蓝色发巾,轻盈地跳到田垄上,来到了大家面前。 林守溪入门之后,魔门再未招收弟子,更有大量弟子在之后的岁月里离开,道门攻上黑崖时,魔门已形同虚设,真正的弟子只有几十位了。 如今他们都在这片田野间,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男子大都皮肤黝黑,女子也晒成了古铜似的颜色,唯有一位青衣女子皮肤白皙依旧,这位女子气质温婉,据说曾是林守溪的识字老师。 “林守溪小时候的字是我教的,我教得很好,他学了一个月就识得千字了。”青衣女子常常说起这件事。 “明明是小师弟天赋好……当时师父按天给你发钱,一个礼拜就可以教完的东西,硬生生被你拖了七天,你还好意思说?你分明是把小师弟当摇钱树了。”一旁的师兄拆穿道。 “你懂什么,这么学学得扎实。”青衣女子辩驳说。 这个月,林守溪还活着的消息也千里迢迢地传到了他们的耳中,他们与小师弟已两年多没有见面,十分想念,偶尔农活闲下来时,他们就会聚在一起,聊起他。 每每这个时候,小禾都会津津有味地凑过去,听他们讲林守溪小时候犯过的蠢事,她默默记在心里,以后拿去嘲笑他。 今日,小禾来到了田垄边,放下篮子,照例翻出了一些偷偷带来的食物,分给他们吃。 这些魔门弟子每日劳作辛苦,但伙食并不好,小禾每次来收菜,都会给师兄师姐们改善一下伙食。 “婵儿姑娘,你这样也太危险了,若被他们发现了,是会被打断腿的吧。”一个师兄好心提醒道。 “放心好了,近来道门在闹鬼,他们可没空管我。”小禾自信满满地说。 “闹鬼?我怎么不知道?”师兄挠了挠头,困惑地问。 “你当然不知道,你也不看看我们住的什么破地方,这破地方,鬼都不来。”另一位师兄叹气道。 他们白天在田里做农,晚上在农舍睡觉,吃穿住行简陋极了,日复一日,鬼来了恐怕都熬不住。 可不知为何,小禾总觉得,这些师兄师姐们非但不颓丧,还很乐观,终日洋溢着生机与活力,哪怕抱怨也是以打趣的形式说的。有时候她都分不清他们是苦中作乐,还是真的乐在其中了。 师门被灭,师弟生死未卜,自己也成了阶下囚,终日与农田为伴,小禾不知道他们的快乐源于何处,但明白为何林守溪这么想念他们了。 他们的确都是很好的人。 “我们少吃些没事,饿不死人,顶多饿死几只馋虫,婵儿姑娘可千万要当心自己的安危啊。”师兄认真地提醒。 “嗯,放心好了,婵儿很机灵的。”小禾保证道。 他们吃东西的时候,小禾忍不住旁敲侧击,问起了有关林守溪的事。 “听说你们的小师弟被道门门主抓去了哎?”小禾主动提起。 “抓去就抓去吧,没死就好。”师兄啃着馒头,含糊不清地说。 “听说他还认了道门门主当师祖?”小禾又说。 “认了就认了吧,没死就好。”师姐也说。 “你们不觉得他背叛了魔门吗?”小禾问。 这是林守溪一直担忧的事,她是帮他问的。 “这有什么,拜入道门门下恰恰说明了小师弟能屈能伸,不吝一时之荣辱而顾全大局之得失,我之前还怕小师弟太过倔强,因此丢去性命,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啊。”另一位师兄竖起大拇指。 小禾听了,不免扯了扯嘴角,问:“你们……认真的?” “当然,要不是道门门主不给机会,我早就想转投道门门下了,好歹能顿顿吃肉。”师兄痛心疾首道。 其余师兄师姐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小禾听得一愣一愣地,最后只憋出一句:“你们魔门的宗门氛围真好啊。” 小禾投喂完了吃的,就去收菜了,她动作娴熟地挑菜,放入和她人差不多高的大竹篮子里。 另一边,师兄师姐们谈起林守溪,就打开了话匣子,聊着聊着竟谈起了小师弟的婚姻大事,小禾不由竖起耳朵,认真去听。 “算下来小师弟也十八岁了,老大不小了,该成亲了啊。” “成亲?那慕师靖下落不明,小师弟去和谁成亲啊……我反正觉得,除了道门圣女之外,天下也没人配得上我们师弟了。” 其余人听了,纷纷点头表示赞同,唯有小禾一边挑菜,一边阴沉着脸。 很快,也有人提出了反对的意见: “我听说江湖上出了个圣菩萨,是个少女,还与师弟下过棋,也算般配。” 小禾神色缓和了些。 “圣菩萨?这一听就是个淡欲寡欢的佛门少女,她若与师弟在一起,如何能够振兴我合欢宗?”也有人反对。 小禾侧过头去,默默记住了说话之人的容貌。 “你们啊,眼光太低了……”另一位师兄也插上了嘴,意味深长道:“道门圣女虽不在了,但道门门主尚在啊!” “师兄,你的意思是……” “如今师弟与门主结了师徒,又被那天降女魔头追杀,四处逃亡,一路上同舟共济,生死相依,说不定就互生情愫,喜结连理了。”师兄认真地分析了一顿,感慨道:“师弟想出这种办法来征服道门,也算是忍辱负重,另辟蹊径啊。” 其余人露出了恍然大悟之色,纷纷竖起拇指,表示师兄高见。 小禾听了,秀眉不由蹙紧,她随手抓着菜往篮子里塞,脑子想的却是其他事。 是了,师尊这么漂亮,身材这么好,林守溪这登徒浪子不会又见色起意吧……小禾后知后觉,心想自己离开,不就给他们独处的时间了吗? 这该不会是林守溪故意的吧…… 小禾鼓着香腮,不免怀疑起来,连挑菜都无法专心了。 师兄师姐们正聊着天,忽然,田垄上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与此同时,一个声音哽咽响起,打断了他们的说笑。 “不好了,四师妹的病恶化了,她……她快撑不住了!”一个男弟子跑了过来,几乎要哭出来了。 其他人愣了愣,接着也都焦急起来。 “怎么回事?早上不还好好的吗?怎么突然……” “别说了,快去看看。” 大家脸上的笑容已无影无踪,他们纷纷放下了手头的事,朝着一座农舍跑去。 小禾想了想,也跟了过去。 四师姐是个瘦弱的女子,她躺在干硬的木床上,盖着旧棉被,浑身虚汗直冒,忽冷忽热,她仰头望天,神色空洞,嘴唇干裂生纹,呼吸也越渐微弱。 大家见了这幕,皆心急如焚,纷纷拿出钱,说要凑一凑,去请一个名医来给四师妹看病,四师妹却是摇头,说:“我这是祖传的病,治不好的,我爷爷是这么死的,我娘亲也是这么死的,我要去见他们了……得这种病,死的时候会很难看,你们都出去吧,让我一个人偷偷死掉。” 众人听了,纷纷劝慰,几个懂些医理的弟子也连忙来到她身边,想为她疗伤,却发现她体内气丸逆转,真气乱窜,不仅无从下手,贸然治疗还会遭到反噬。 眼看着这位四师妹皮肤生斑,眼球涣散,即将失去生机时,一个清冷的声音在后方响起: “我来试试。” 人群自然而然地分开一条道路。 “婵儿姑娘,你怎么来了……你试试,试什么试?”一位弟子惊讶地问。 “试着帮她看病。”小禾回答。 “婵儿姑娘,你可别胡闹了,你不是收菜的吗?还懂医理?”弟子一脸惊疑。 “略懂。”小禾说:“有针么,给我取一枚来。” “你认真的?” “嗯,别拖沓了,再拖下去,你们的四师妹可就真没救了。”小禾说。 弟子们也本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给她找来了针,她用火烤了烤后,拈在手中,来到四师妹身边,为她把过脉后提起针,对着肩膀上的某个位置扎了下去。 这是镇守传承带来的觉醒之一。 说来也怪,镇守传承没能给她以实在的力量,却让她在佛道巫医等方面大有突破。 随着细针的落下,弟子们也无比紧张,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之后的几十针少女扎得极快,素手翻飞,动作快到眼花缭乱,只见残影。 “隔衣施针?好老练的手法……” “轩辕逆命,太乙神针,她……她究竟是谁?” “嘘,别惊扰了婵儿姑娘行医救人。” 小禾收针之时,几十道白气在四师妹身上嘶嘶涌出,看着犹若灵魂出窍,可四师妹非但没死,且气色大好,呼吸都有力了许多,弟子们见状,一时都对小禾刮目相看,敬若神明,纷纷围到她身边,一边道谢,一边询问家学渊源。 “我小时候学过些医术的,今日能治好她,也是侥幸居多。” 小禾谦虚开口,心中却是得意而喜悦的,她松了口气,说:“我去收菜了。” 弟子见状,纷纷为婵儿姑娘的大材小用而扼腕痛惜。 四师妹也艰难起身,忙道:“姑,姑娘,你的救命之恩,小女子无以为报,唯有,唯有……” 四师妹一身素衣身无分文,也想不出感谢之语,一时支支吾吾,不知如何报答。 旁边有弟子灵光一闪,脱口而出道:“唯有让小师弟以身相许了。” 闻言,其他弟子也纷纷附和,表示这位姑娘与小师弟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若不喜结连理简直人神共愤。 “婵儿姑娘,我家小师弟叫林守溪,武功很高,生得也美,他温柔善良,品性很好,定不会亏待你的……你若真有意愿,到时候我们可以帮着撮合一下的。”一位师兄诚恳地说。 “是么……”小禾低着头,淡淡道。 她这句疑问,主要质疑的是前半句,但师兄却误会了,立刻拍着胸脯,说:“放心,只要姑娘愿意,我们一定尽力而为。” 那位青衣女子也走到了小禾身边,捉住她的手,说:“我也觉得你与小师弟般配,小师弟刚刚学字的时候,我将字帖给他,让他挑一个最喜欢的字,姑娘你猜,他挑了什么?” “挑了什么?”小禾问。 “说来真巧,他正好挑了姑娘的婵字呢……嗬嗬嗬,咦,婵儿姑娘怎么不笑,是害羞么?”青衣师姐笑容渐淡,好奇地问。 婵…… 楚映婵…… 原来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嘛……这恼人的负心汉啊……小禾与青衣师姐对视着,抿着薄唇,怎么也笑不出来。 “婵儿姑娘难道觉得我在逗你开心?”青衣师姐恍然大悟,连忙竖起三根手指,说:“我发誓,我绝对没有……” “好了,别说了。” 小禾连忙握住了她的手指,将她的手按了下来,她起身,走到门边,背起大竹篓子,说:“今天的事不要说出去哦……我先去挑菜了。” 少女快步跑入田间,很快没了踪影。 很快,她将菜满满当当地塞满了竹篓,背着它走向道门。 也不知道这负心汉现在在做什么,有没有保护好师尊……来到道门门口,小禾不由停下脚步,想起了林守溪。 当然,任小禾千思万想,也决计想不到林守溪现在在干什么。 东海之畔。 乌云翻滚,电闪雷鸣,山岳般的铅灰色云团里,青色的龙身在其中夭矫腾跃,整齐的龙鳞若隐若现,云层中的长龙威严而美丽,唯有尾巴有所残缺,而这头青龙修长的犄角之间,一袭白衣的少年盘膝而坐,与它一同翻覆云雨。 第两百五十五掌:师父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rourouwu.com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第两百五十六章:小禾在道门(下) 窗半开着,外面的街道由喧嚣渐归寂静,月亮渐渐偏移,穿透窗户洒了进来,在这对师徒的白衣黑裳上落了层秋霜。 桌面上瓷碗翻倒,酒水乱淌,头上有犄角身后长尾巴的幼龙行雨还趴在地上,四脚朝天,呼呼大睡,时笑时怒,珍贵的龙涎流个不停。 林守溪坐在墩重方正的木椅里,紧贴着椅背,坐姿略显僵硬。 宫语侧倾倒在他的怀间,绵若无物的身躯娇柔地贴着他的胸膛,仙子衣裳半遮半掩,玉腿半伸半屈,林守溪稍稍低头,就可以看见画布般的青丝秀发,它铺上肩背,垂过胸脯,沾濡面颊,连冷艳的红唇间也噙着细长秀美的几缕,林守溪只要低下头,就可以看到以纤腰为轴婀娜起伏的曲线,以及那深色裙裳下笔挺的冰丝玉足。 香醇的酒意从她身上袭来,有些醇香,也有些刺人,但只要凝神,依旧可以嗅见一种酒气遮掩下的独特幽香,那是女子的香,香味弥散开来,像是月宫中千年一放的皎洁玉桂,遥远而神秘,酒气一下变得寡淡,月光香了起来。少年被香俘获了,仿佛可以从中嗅见深埋多年的秘密。 如痴如醉。 “师父……” 宫语娇唇翕动,隔了许久,最后喊了一声。 “嗯。”林守溪点头。 “师父这次不会走了吧?”她梦呓似地问。 “不会了。” 林守溪轻柔开口,今夜,他愿意扮演这个角色,哄怀中醉去的女子入眠。 “嗯……” 宫语听到了答案,彻底放心了下来,曲翘的睫羽轻颤后,早已眯成缝隙的眸子终于彻底阖上,最后一丝慵懒迷醉的光也湮灭了,仙子曼妙的身躯盛着月光,化在了他的怀中。 就这样,林守溪抱着宫语腴嫩的玉体,望着窗外轻纱似的月色,度过了这个深秋的凉夜。 月亮在夜空中划过弧线。 布帘被风惊动。 静谧的天地间蓦地响起了钟声,天边喷薄出光抹去月亮的痕迹时,清晨与仙子一同在怀中醒来。 宫语睁开了眼睛。 她蹙着眉,抚了抚林守溪胸膛,飞快清醒,如触电流般弹开、后退,拢着衣襟笔直地站在了地上,林守溪受惊而醒,睁开惺忪的睡眸,对上了宫语的眼,这双秋水长眸不再迷离浮亮,取而代之的是冷。 “你昨晚对我做了什么?”宫语冰冷地问。 “我……”林守溪愣了愣,问:“你酒醒了?” “我什么时候喝醉了?”宫语轻哼一声,娉婷而立,居高临下地看着有些懵懂的少年,道:“别岔开,回答我的问题!” “我什么都没做。”林守溪说。 “呵。”宫语蔑然道:“你觉得我会信?” 林守溪揉了揉太阳穴,有些头疼,不过是一闭眼一睁眼的功夫,眼前的师祖就和昨夜一口一个师父的女子判若两人了。 “你最好从实招来,否则……”宫语眼神里透出一缕若有若无的杀气,“否则,你也不希望小禾知道你擅自欺负我的事吧?” “师祖,你……” 林守溪一愣,他昨夜就猜到师祖酒醒后会盘问一阵,却没想到她会直接搬出小禾,这哪里有大宗师风范,分明像是打架打输了回家告状的小姑娘。 “你什么你?你一口一个师祖,对我却是越来越不敬了啊。”宫语眼神冷冽,红唇抿若刀锋,“早些实话实说吧,为师说不定能原谅你。” 林守溪没有想到,活了三百多岁,想来冷静骄傲的师祖,竟也会这样无理取闹。 “我什么也没做。”林守溪坚定地回答。 “是吗?”宫语冷嘲一声,问:“那我的外裳为何褪了一半?” “你自己脱的。” “束带呢?” “你自己解的。” “鞋呢?” “你本就没穿鞋。” 林守溪对答如流。 “你这话说出来,恐怕连行雨都不信。”宫语摇了摇头。 “师祖以为呢?”林守溪反问。 宫语正了衣襟,系上束带,套着冰丝的嫩足也踏入了高底革面的金黑色鞋中,她随手拉了把椅子坐下,正要给自己梳发,臀尖触及椅面时却是银牙轻咬,轻吸了口气,看向林守溪的眼神更加凶厉,她沉默片刻,问:“这也是我自己打的。” “是你让我……” “放肆!你将为师当成什么人了?” “师祖,喝酒伤身,你昨夜醉得太厉害了。”林守溪幽幽地说。 “我说了我没醉!”宫语的言辞亦是斩钉截铁,她站起身,双手负后,淡淡道:“你说我让你打的?为何我一点不记得了?” 林守溪看着黑裳褒博,长发流泻的高挑女子,终于忍无可忍,他说:“既然师祖不记得了,那我帮你回忆一下。” “你要做什么?”宫语眸中闪过一丝慌乱。 很快,这位身段高挑的道门门主又被按到了桌面上,翘挺的娇躯屈辱地趴着,师祖山与桌面挤压,她娇颈拧转,想清叱他的不敬,瞬息间掌如雨落,裙上翻浪,他比昨夜打得更狠,仙子刚穿上的鞋子没多久就蹬掉了,被抽打鞭挞了数百下后,道门仙子唇间的厉叱声也渐渐微弱,最后变作断断续续的喘息与耻辱的求饶。 见师祖终于纡尊降贵地认错,林守溪才放过了她,只是他并不知道,他背过身去时,宫语冷艳面颊上的愤怒与屈辱之色消失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她挑起的红唇,与唇间噙着的笑意,仿佛恶作剧得逞后餍足的猫。 不久之后,行雨也醒了,小奶龙拧身舒臂,甩动尾巴,打了个满足的哈欠。 同宫语一样,她也坚定地声称自己只是睡了一觉,并没有喝醉。 只是她刚刚起身时,站都站不稳,走三步摔一跤,摔得头晕眼花,半点没有龙的风度。 清晨,林守溪买了一大包馒头,交到行雨手上,让她去分发给穷苦的孩子们。 行雨接下了任务,兴致勃勃地闯入街巷,可她走得太急,头巾不慎松了,露出了半只龙角,她来不及遮掩,孩子们就一哄而上,去抢夺她怀里的馒头,根本没在意她是只‘妖怪’。 行雨原本还想留一个给自己吃的,不曾想一下子就被夺得干干净净,连纸袋子都被撕了个稀烂。 她又高兴又颓丧,回去时,林守溪与宫语已收拾好了包裹,准备出发,行雨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觉得这两人似乎闹了什么矛盾,很明显都有些脾气。 她本着看热闹的善心准备开口发问,可嘴巴一张,林守溪就将一个馒头塞了进来,香喷喷的味道将她的嘴巴和脑袋一同堵住了。 行雨嚼了一会儿,已经忘了刚才要问什么了,最后只问了一句:“为什么不是肉馅的?” 她叼着包子,和林守溪、宫语一同上路了。 这是行雨离家最久的一次,足足有三天了,她将这件事告诉了林守溪与宫语,以为他们会赞扬自己的勇敢,不承想收获的却是两人的冷嘲热讽。 闷闷不乐的行雨又有点想姐姐了。 姐姐对她而言就像是母亲一样,毕竟她是姐姐一口奶一口奶地从四脚蛇模样喂得这么大的。可是想念只是想念,她还不能回去,毕竟她还没有闯出一番事业,还没有当上大地主。 不过她最近听了一个名叫卧薪尝胆的故事,很受鼓舞,她觉得她只是暂时隐忍,三年,最多三年,她一定能成功出山,向世人彰显龙王的身份。 她打定主意想要隐忍,隐忍至武功大成。可惜没忍住,约莫半柱香后,她就扯了扯林守溪的袖子,仰起头,一脸严肃地说:“喂,告诉你个事。” 接着,她将自己先前想到的宏图伟业竹筒倒豆子般说了出来,为了增强这番话的信服力,期间她还引经据典,引用了许多人类的典故,诸如三顾茅庐,司马迁写史记之类。 林守溪听完之后,揉着下巴想了想,最终说:“五分。” “五分?什么五分?”行雨懵了懵。 “他说,你这文章写得,最多值个五分。”宫语忍俊不禁地插嘴。 “五分啊……”行雨掰了掰八根手指,喃喃道:“好像还行?” 得到了林守溪的认可之后,行雨更有自信了,之后的路上,她帮助别人也更卖力了些,当然,她始终不觉得自己在做什么善举,她觉得自己是在修行,是在进行红尘历练。 被她帮助的人大都夸奖了她,或是夸她人好,或是夸她力气大,还有人问她年龄的,她实话实说后引来了大家的哄堂大笑,一个牙齿掉光了的百岁老奶奶还夸她可爱。 被夸奖后,行雨更加骄傲,她审视着林守溪与宫语,觉得他们都美极了,姿色不输姐姐,她虽喜荤厌素,但却是男女不忌的,她已经想好自己当上龙王后,将他们都纳为妃子的场景了。 虽寄人篱下,但前程似锦,行雨昂首挺胸,大步向前。 除此之外,她也很关心林守溪与宫语的情感状况,早上的时候,他们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吵了一架,彼此不说话,她很好奇,他们什么时候会和好。 她听说,很多万年前,父王与母后吵了一架,之后十万年,直到母后死亡沉入海峡之底,它们也没说一句话。鉴于这个经验,行雨觉得,他们少说要执拗个十年。 她再次失望了。 中午时分,林守溪端了杯新茶,恭恭敬敬地送到了宫语面前,为早上的冲动道了歉,宫语饮过茶,也坦言自己有些胡搅蛮缠,下次不会了,两人相视一笑,就此和好。 行雨傻眼了,心想你们这是过家家呢? 她反倒闷闷不乐了。 下午,在一棵树下休憩的时候,林守溪看着跪坐在草地上梳发的女子,忍不住问:“师祖,你的真名是什么,为何不能说?” 宫语瞥了眼在不远处抓蚂蚱的行雨,压低声音说:“我炼化了异界之门,严格意义上讲我也是门,而非任何世界的人,而名字……名字只是一个符号,没有真正的意义,譬如你知道一朵花的名字,知道它在各个地方各个世界不同的名字,但你依旧无法从名字中把握这朵花的本身,名字不仅没有意义,反而会作为符号把我圈定、囚禁,我必须将它破碎,自此之后,自由之门方可在我心间开启。” “所有人都忘了你的名字?”林守溪问。 “不,楚妙知道。”宫语说:“名字的破碎并不绝对,我依旧可以主动将名字告诉他人,但……最多只能告诉三人。” “三人?” 林守溪微愣。既然只有楚妙一人知道,那…… “可以告诉徒儿吗?”林守溪脱口而出道。 “不可以。”宫语直截了当地回绝。 林守溪沉默了一会儿,歉意道:“抱歉,是弟子唐突了。” “不,不是的。”宫语双指夹住一朵飘零而下的枯叶,放在指间转弄,她轻声道:“也许还有两个人知道我的名字。” “谁?” “我爹娘。”宫语继续说:“如果他们还活着,那他们一定会记得我的姓名,但……我也不知道,我娘写信给我,说她还活着,但无法见我,至于我爹爹……” 宫语沉默了下去。 林守溪轻声安慰了两句,宫语却笑了,她说:“我早已释然了,只是去年收到了娘亲的信,心中又添了几分侥幸……总之,我还不能告诉你我的名字,抱歉。” “无妨的,不知道也没什么。”林守溪说。 “哦?你不想知道咯?”宫语眸子一冷。 “没有,我的意思是……” “不想就算了。” 宫语打断了他的话,她不给林守溪辩解的机会,休憩完毕,默然起身。 起身时,身后的大树上,又一片黄叶凋零,恰好落上了林守溪的肩膀,宫语伸手摘下了这片叶,她仰起头,回望身后的高树,深秋,高举的大树枝叶几乎落尽,只剩最后两片犹在风中摇曳。 …… 道门。 自从帮四师妹疗伤之后,小禾与大家愈发熟络起来了,心善的小禾热衷于帮大家解决一些问题,她甚至为此自学了看相和风水,在镇守传承的帮助下,她学得飞快,短短几天已小所有成。 先前让小师弟以身相许的小闹剧也越演越烈,起初大家只是开玩笑,但渐渐地,大家看她不反驳,也就真将这位眉清目秀的婵儿姑娘当成了未来的弟媳看待了。 尤其是那位青衣师姐,每每遇见她,都要将林守溪幼年挑了个‘婵’字的事说给她听,小禾也很配合地每每捂住耳朵,青衣师姐还以为她是娇羞,追着和她讲,小禾只能绕着她走了。 今日,小禾又背着一个等人高的大竹篓子来了。 大家一如既往地停下了手中的活欢迎她。 小禾很快地收好了菜,找了张草垫子垫着,和大家一起坐在田垄上聊天,秋日炎炎,小禾听着大家讲林守溪幼年的趣事,很是开心,也不觉晒,一坐就是一个时辰。 在师兄师姐们的口中,林守溪是一个品学兼优,尊老爱幼,敬重师长的小君子,小禾表面点头,心中冷笑,心想林守溪你可真是狡诈,将一整个山门都骗得团团转。 “对了,婵儿姑娘啊,你可千万不要被我们魔门的名头给吓到了,我们魔门成立之初,也做了很多好事的,那时候天下魔头四起,门主大人带领着我们闯荡四方,当时诸如杜乌鹏、苏希影等赫赫有名的男魔头、女魔头可都被我们一一降伏了。魔门一词不过道门抹黑而已,非要说,我们也是以魔制魔,替天行道!” 一位师兄生怕婵儿姑娘恐慌,给她讲述了一下魔门的来历,打消她的疑虑。 小禾是去过魔门的,还看过魔门牌匾上那‘行善积德’四字,不由认真点头,表示相信。 “那些魔头后来都去哪里了?”小禾顺口问了一句。 “还能去哪里?当然是被杀掉了啊。”师兄笑着回答。 之后的几天,小禾也一如既往地来了。 与大家其乐融融地相处之间,小禾也发现了一桩奇怪的事。 先前治好的那位四师妹,身体恢复之后,精神状态却明显不太好,看上去不仅有些萎靡,还有些害怕,就像是受了惊吓一样。 她每天都把自己蒙在房间里,除了小禾之外,谁也不见。 小禾帮她把脉,却什么病也看不出来,但四师妹眼眸中的恐惧是真实的,也不像在装病。 怎么回事啊…… 小禾与她聊天,试图撬开她的心扉,可这位在生死关上侥幸脱逃的少女却一句话也不肯说,她抱着脑袋,瑟瑟发抖,口中魔怔似地重复着几句话: “血……都是血……人……一个人变成两个人……死了好多人……” 小禾听不明白,只得作罢。 回去之时,小禾行走在田垄上,目光四下张望,忽地,她看到了一只小雀,正想过去逗弄,忽有一锄头凌空而来,朝着小雀扑去。 小禾惊呼了一声,惊动了小雀,小雀受惊飞起,躲过一劫,却还是被打落了几片羽毛。 小禾看向那个挥锄头的人,是一个平日里看起来憨厚友善的师兄。 “这小雀何其无辜,你为何要伤它?”小禾不由质问。 “婵儿姑娘这是怎么了?”师兄看向话语严厉的少女,也觉得莫名其妙。 “你为何伤它?”小禾重复了一遍。 “一只小雀而已,可有可无,留着也是偷菜偷米,砸死又怎么了?”师兄无所谓地说。 “可它也捉虫啊。”小禾辩驳。 她从小在森林长大,为了生存也杀死过不少野兽,但她对万灵是有感情的,绝不会为了欢愉而进行无谓的虐杀。这个师兄的行为让她感到不适。 “一只小麻雀能捉几条虫?”师兄依旧是冷漠的样子。 小禾听着这位师兄无所谓的语气,微感心寒,她沉默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那你们为何对林守溪这么好,你们在这做活两年,也没见他来救人,对你们来说,这小师弟就比这小麻雀更有用了吗?” “有没有用是其次的,对小师弟好是应该的。”师兄脱口而出。 “为什么?”小禾追问。 师兄挠了挠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重复道:“对小师弟好不是天经地义之事吗?” 小禾却冷静了下来。 她环顾四周,看着言笑晏晏的男男女女,忽然生出了一种不真实感,她无法真正理解这种感觉,只是觉得背脊有些寒冷。 她还想多问些问题,却被打断了。 身后,有两位女子走来。 其中一个是贺瑶琴,另一个漂亮女子很陌生,看打扮好像是峨眉派的弟子。 “辛思婉,你不是一直想证明你自己比你姐姐更强,更适合做峨眉山的宗主吗?你姐姐不愿背叛道门,那就是与师尊为敌了,我已去了她的宗主之位,今日,你只要按我所说去做,这宗主之位就是你的了。”贺瑶琴冷淡地说。 这位女子名为辛思婉,是辛思素的妹妹。 她看着眼前这片略显荒凉的田垄,眼眸中闪过了一抹狂热之色:“将他们杀光就好了吗?” “嗯。” “你说话算话吗?事成之后……” “当然,只要你足够心狠手辣,你就是最合适的人选。”贺瑶琴解下剑,递给她,微笑道:“峨眉山不需要辛思素那样的宗主。” 辛思婉扫视过田地,心中依旧有些犹豫。 “放心,他们被囚在这里前,都喂过了药,真气被封了大半,不足为惧的。”贺瑶琴说。 “那岂不是屠杀?”辛思婉微惊。 “就是屠杀。”贺瑶琴说。 犹豫之下,辛思婉还是接过了剑,握在手心,她注意到了背着菜篓子的少女,问:“她也要杀吗?” “杀无赦。”贺瑶琴深深地看了那少女一眼,说。 ------题外话------ 推荐一本朋友的新书,喜欢哈利波特题材的可以康康~ 《某舌尖的霍格沃茨》 达莉娅·德思礼看着“阿瓦达啃大瓜”的烹饪食谱陷入沉思。 格兰芬多无辣不欢、拉文克劳遵循酱料规则,斯莱特林推崇食材本味,赫奇帕奇表示能吃就行! 伏地魔在十几年前四处杀戮,就是为了抵制非魔法界的微波炉? 是不是哪里有些不对? 说好的霍格沃茨、魔法世界呢?! 达莉娅随手抽出自己心爱的厨刀挥了一下,“麻婆豆腐!” 下一刻,熊熊烈焰汹涌而出。 她叹了一口气。 “这应该也算魔法吧?只不过,我的穿越方式可能有点问题……” 第两百五十七章:长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rourouwu.com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