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女学生(高干)》 处子之身 青灰色的下弦月缓缓沉向地平线,上海租界福开森路,一幢影影绰绰的花园洋房和一株株枝叶婆娑的法国梧桐,尚笼在幽蒙蒙的晨雾之中。 突然,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静谧的晓色,洋房二楼的卧室内,惨叫声倏忽变成嘤嘤挣扎,一位小脚老妈子将冒着药热的手巾死死捂在挣扎者的口鼻上,手巾下的挣扎之声渐弱渐熄,老妈子额间渗出豆大汗珠,头也不回地唤身后小丫头:“玉灯儿。” 老远的门口,玉灯儿托着氤氲冒热气的铜盆子怯怯立着,不听见唤她,只恓惶地望着大铜床,脂光粉艳的绸被绸枕堆云腾雾,上面雪白地卧着一位女子,不知因何脱得那么精光,一束小腰,细的几乎可怜。 实不知这女子为何横心求死,一再奔窗口跳楼,以至于她和姚嬷嬷两人制她不住,非覆了迷药才安静。 玉灯儿晓得这是一位女学生,洋学堂女子惯穿的月白小衫与黑褶裙凌乱地散落在地毯上,只不晓得为何撕烂,钮袢四散纷落;也不晓得这位女学生是夜里几时送到公馆里来;适才离去的四少爷脸上挂了彩,许是给她挠的。 身后叩门声响起,中年女佣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姚嬷嬷,闵总管来了。” 姚嬷嬷牵绣被给床上女子盖了,拧着小脚过来,将尚在冒热气的手巾丢进玉灯儿铜盆里,正经嘱咐:“守着别要离开,醒来唤我。” 姚嬷嬷去了,玉灯儿轻轻将铜盆放下,犹豫地伸出指尖,拈起地毯上落着的一方白绸,是方才姚嬷嬷从床上抽出来的白床单子,上面凌乱洒了不多的几粒血滴子,一滴、两滴、叁滴……猩红触目。 玉灯儿纵然年幼,但是伺候过大户人家的姨太太,撞见过老爷太太的床帏私事,故也晓得这些血滴子的来历,知道床上这位女学生可惜,从今往后,就不再是女儿身了。 闵总管慢条斯理的声音由未关实的门缝漏进来:“楼上这位林小姐,今后就是这公馆的少奶奶,你们好生伺候着,顶好是别出一星点儿的差错。四爷虽与金家订了亲,到底金姓少奶奶还没过门,这林小姐也就不能算作外室,不要有那眼皮儿薄的,高低眼待人。就是目下林小姐有些气性,你们也要耐着些性儿将就她,只要对上四爷的脾性,你们做下人的,有的是好处。” 晨风拂动着窗口的月份牌,一页一页轻轻地翻阅着。 月份牌底下的紫檀柜上,那镶铜描金丝的相框散发着幽幽乌光,相框里的人:一身戎装,灼灼英挺!玉灯儿将眼惶惶移开,仿佛看到的不是一尊人相,乃是四少爷本人。 楼下声音依然漏进来,想是总管吸了一口水烟管,缓慢道:“少奶奶醒来,也该着个伶俐的老妈子说劝说劝,总放谜药,实不算办法,把脑子弄坏了不是妥处。” 祖籍北方的姚嬷嬷操着满口的北腔道:“谁说不是呢您呐,这样想不开也是一时,来这样的富贵人家做少奶奶,哪有个横要寻死的理儿……” 开文了,授权已经取得 求珠珠求收藏,收藏满100加更,珠满100暴更,爱泥萌,亲的支持是我码文最大的动力 -- ⅹsyūsんūωū.Ⓒòⓜ 插翅难逃 稀薄的晨曦由窗口一寸寸漫进来,漫过青铜色的留声机、漫过描金镂花的大铜床脚柱,最后落在玉灯儿坐着的一张花木杌子上,自鸣钟一次又一次响起,清晨不再,正午过去,窗外由晴和转为阴霾、继而飘来淡烟似的梅雨,直至午后,床上的女子方才舒醒。 玉灯儿急忙掀铃,唤了姚嬷嬷来。怕有不测,姚嬷嬷遣玉灯儿再次备了谜药,林映月睁眼对上那明晃晃冒着热气的大铜盆,顿时洒泪,痛说求死不能。 “少奶奶,醒了?”姚嬷嬷立刻陪上好脸。 林映月被‘少奶奶’叁个字刺痛了,恨她张口污人,几乎再次冲动寻死,到底惧了那大铜盆里药气腾腾的手巾,哀莫大于死心地闭上了眼,默默流泪。 姚嬷嬷款言相劝,说四爷少年有为,人才一表,是奶奶你造化大,才得修来这样的福气,千万该惜福才是。 姚嬷嬷再要说什么,林映月打断了,痛声道:“告诉戎长风:若放我出去,我当被狗咬了;若继续囚我,只有一死!” 如果出不了这座洋房,她定心自裁,跳楼不成,绝食了事!一个女学生失了身子,合该死了才干净。 窗外雨势渐大,雨点夹着飓风向玻璃窗扑打着。老妈子又张了几次口,均被决然堵回去,终于没奈何,没颜落色地退出去了。 …… 林映月是午后近夕放出来的,风雨如晦的大街上,寥寥路人行色匆匆,雨线连着天与地,形成一个巨大水瓶,她被淹在里面封上瓶口,天旋地转间她迷路了。生于斯长于斯的上海,今日迷路了,她或者根本不晓得要上哪里。 海关大楼的钟声遥遥响起时,眼前已是浩浩外滩,江边汽笛拉着呜咽悠长的哀调,凄厉不能卒闻。 肯跳下去吗?面对滔滔江水她自己问自己。 没有答案,眼泪早已刷刷地流下来。 再次蹒跚于风雨大街,雨势越来越紧,上下衣物全部贴在身上,她呆子一样拖着脚漫无目的地朝前蹒跚,记不得怎样走进那条装着木栅栏的弄堂里的,刚看见茹晓棠,便顺着亭子间的门柱昏了过去。 醒来时,人已在茹晓棠床上,茹晓棠焦急地攥着她的手臂:“月儿,你怎么了,你醒醒啊月儿!” 她的眼睛黑而绝望,许久之后终于翕动嘴唇:“你去告诉澹台,”声音弱如蚊蚋,“不能和他走了,不要再等我。” 茹晓棠焦急道:“你昨夜去了哪里?出什么事了……” 林映月凄惨摇头阻断了茹晓棠,闭着眼痛苦地将脸偏开,哽咽地说:“……,快去。” 茹晓棠情知事情不好,也不好再问,关照几句,拿起手袋欲去给澹台传话,林映月却奄奄唤她。 不用映月提醒,茹晓棠也已想到了什么,回身立刻向窗户去,警惕地从窗口望出去。 外面雨小了,一辆老式别克敞篷车在细雨中静静泊着,叁个穿黒绸短打衫、中分头的便衣探子,其中俩个在对过屋檐下含着烟互相对火,另一人煞有其事地看着弄口张贴的万金油广告。 茹晓棠心惊,攥着手袋返回床头,不无紧张地说:“戎长风的人在外面。” 说完又悔,再没见过林映月那么惨的眼睛。 看着这双眼睛,她心尖锐痛,内疚像无边无际的海,将她淹没了,如果不是她的背叛,映月怎么会落入戎长风之手…… -- ⅹsyūsんūωū.Ⓒòⓜ 有权有势 茹晓棠是在盯梢人离去后,深夜去弄口那家五金铺的,五金铺还没有上门板。守门的阿来四下看了看,放她进去。 进门向地下一层的密室去,几乎有些踉跄地,她扑上去一把抓住‘大姐’的手臂,下巴颤抖着说不上话来。 他们的组织只大姐阿来与她直线联系,不多见过别人,大姐曾雪琴干练镇定,沉声道:“出什么事了?” 茹晓棠嘴唇瑟抖:“月儿她……她,被戎长风‘欺负’了。” 大姐眼睛一凌,却又马上释然,拿开她的手,淡淡道:“是了,那就是了。” 小棠闻言一惊,一时不知如何理解大姐的漠然。 曾雪琴无视她的惊疑之态,兀自向门口人吩咐:“阿来,你尽快将此事报与戎叁少爷知道。”她说:“究竟是同父之兄,戎叁少爷料的这样实,这位四少爷戎长风果真性急!” 茹晓棠听到‘戎叁少爷’越发心乱如麻,手绢不由攥紧了,不安地来回在地上走:“月儿怕是给我毁了,毁了!” 曾雪琴道:“你不告密,她未必逃得脱这份劫数,遇上戎长风,自然是砧板上的肉,跑不了了!” 说着,忽又想起什么,叫住阿来,道:“你去码头一趟,最迟今夜零点,一定要把话给澹台斯玉带到。” 阿来领命出去后,曾雪琴对茹晓棠道:“我们需要澹台这个人,必须立刻争取他。戎叁少爷分析的有道理,年轻人一旦摔跟头,必向自己的反面走,林映月这次出事,澹台必然倒戈!” 茹小棠正在悔恨连连,憎然道:“昨天若能助他二人逃出上海,不是照样争取到他,如今月儿……” “错着,”曾雪琴惯是老大姐的口吻,“澹台一旦得了林映月,必然远渡出洋,想他为我们效力是不可能的。”说到此,她慨然道:“这些公子小姐,哪里懂什么治国平天下,非是切肤之痛,不能知道国难家仇四个字。” 茹晓棠心中一凌,忽然顿悟大姐的初衷便是要戎长风糟蹋月儿,促使澹台斯玉与戎长风反目,进而倒戈相向、投入对立组织中来。 而大姐的所有命令又是来自上面的头目——戎叁少爷。 可是,戎叁少爷是映月指腹为婚的未婚夫啊!想到这里不免煞煞寒心。 她忽然什么都不想再听了,她不是第一次后悔加入这个商会组织,而今天,比任何一次都悔!可事到如今已是势如骑虎,还能说什么呢? “我回去看她,别要想不开寻了短见。”她讪讪转身要走。 “她不会。”曾雪琴说,“我虽没有见过这位林小姐,但就阿来查来的资料看,这位女子倒不像是刚烈之人,若有死念,也不过是刚刚吃了亏那阵子,到了现在,她不会舍得。” 茹小棠情愿此话被曾雪琴说中,微微点点头去了。 回到亭子间,满屋漆黑,一丝儿人气没有,像是盛尸间,她陡地不安,上去抓住林映月的手,林映月的指尖颤了一下,她揪紧的心方才渐渐松开,轻声说:已托了表哥去码头见澹台,必定此时话已传到。 林映月一动未动,眼睛在黑夜里瞎瞎地睁着。 -- 逼其就范 夜漏声声,二人共卧一张闺床,林映月一夜不曾动弹,但茹晓棠知她彻夜未眠。 第二天醒来,茹晓棠惊了:人间不能有这样瘦得快的,一夜的工夫,林映月薄成一片纸,苍白地展在床上,真个不是死人,也是活死人了! 作孽啊,是自己助纣为虐害惨了人! ` 茹晓棠合该自悔,然曾雪琴所说的“逃不脱”,又不无道理。 是叁个月前吧,林家祖父寿筵那天,林映月被戎长风的人‘请’出家门。 记不得如何上车的,落座的一瞬,黑布条落在眼上封实,满目漆黑地向前,直至满目漆黑地坐在一张硬木椅上,不知身处何地,知道身边有卫兵立着,但阒然无声。 终于有了人声,却只闻其声,不辨其字,说话声在院子里,且仿佛是绕着回廊一面谈话一面向这里走来,回廊那么近却那么百转千回,声音也忽远忽近千回百转,当终于可辨时,林映月听到父亲的名字。 “林讳道托病不来!” 此话刚落,一幅官腔接去话头:“这个老遗少乖张得很,祖上被前朝皇帝抄家抄掉了胆,直至如今是提到政治就禁口、见到兵卒便掉臂。托病不来,你以为他真病?” 从者说:“或是避讳染指国事,装病也未可知!” 那官腔似有一声冷笑,说平生最憎这些漠视国事苟且偷生之人,“我告诉你,林讳道这个人最是刁恶,不要被他的假清高蒙蔽,该打压就打压,不要客气!时局好时他们坐享盛世,时局一旦有变,他们第一个缩了头做乌龟。什么名门之后,不过是头村牛!” 林映月脸猝然发烫,为人子女,背后听到别人如此辱亵父亲,自是比听到骂自己还羞辱!她心下忖忖地攥着手绢,想起屡屡‘请’父亲来的这所机关,其顶头长官是戎家的四少爷,这说话的莫非是…… 想到这里愈发不安,戎家人她概没见过,虽然与戎叁少爷指腹为婚,但人与人之间的缘法最是奇怪,该到见面的时候千山万水赶来相遇,不该见着的时候,同在一座城也老死不相逢。 疑虑间外面传来声音:“他家小姐和那位得意弟子还是屡请不动?” 来人越行越近了,声音越来越清晰,另一人回说碍于林小姐是未过门的叁少奶奶,不好相强。好歹今天又去请了。 “什么叁少奶奶!那林家老太爷就是红楼梦里的焦大,拿死人撑腰,死人订下的盟约能作数?” 映月心房别地一跳,脸煞红煞白,羞愤难当。 “我正要问你,老叁又生事了是不是?” 答话的人欲讲不讲地打着呵呵,还是说了出来:“您久不回公馆,家中事确是知道的少了。”后面的话映月不听犹可,听了立刻浑身发抖。 原来,戎叁少爷坚决要与林家退婚,曾给林父写信承望玉成其事,熟料遂愿不成,反倒被戎家老爷获悉,狠狠惹出一顿家法。 映月指尖发抖,心中哀哀一声:糊涂啊,父亲。怎能将此事瞒的铁桶般,叫她丝毫不知!退婚也并不见得丢身份,她还年幼,再找人家不难,况时代更迭,林戎两家早已不相称,落势的林家空留贵胄虚名,家道却早已清贫的令人难堪,跟如日中天的戎家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怎能不惹着嫌弃! 脚步声已经近在窗外,声音更加清晰:“不问政治清心寡欲这种话,他不要叫我当面听到,谅他是什么学界泰斗,我也不能客气。若说清心寡欲,别人也许能有,他姓林的断没有,这种做过老爷少爷的人是最不能穷下来,骨头轻,攀着富室不放,上海无人不知老叁闹婚变离家出走,姓林的装聋做傻不站出来解约,仗着什么媒妁之言痴心妄想,不是下贱是什么!” 映月一震,一股酸液猝然涌上眼膜,洇湿了黑色的蒙眼布! 此时军靴的声音进来了,明显停了一下,显然不想到林家小姐已经在此。 映月颤抖着慢慢站起,扶着桌沿瑟瑟立着,羞辱之心已经将她击垮。 下贱!下贱!她脑子里只有这两个字了。 来人也已意识到什么,但说出的话泼出的水,哪里收得回。 戎长风去正对面的上位坐下,先没有说话,看了眼立着的人,细小身量,封着眼睛,穿着一身新制的行头,略嫌宽了些,就显得衣服里的人更娇,还是个孩子,仿佛从不曾离开过母亲的。 再看那行头,虽是簇新却极其寒素,但正因这寒素才衬出触目的地方——由那墨色布袍里,翻出一小截红绸袖口,更由红绸袖子里,露出雪团似的一双手臂。 戎长风一个指头一个指头脱着雪白的手套,罗副官示意卫兵摘去林小姐眼上的黑色蒙布。 有一道流光倏忽由眼前划过,戎长风脱着白手套的右手忽然停住了。再也没有那样一双重瞳,从黑暗中乍见光亮产生了刹那的失明,尽管粼粼汪着一层水泪,却安静地张着一双大眼适应光明,简直就是一个长着灵瞳的盲女。 -- 他是长官 空间中有几秒钟静默,最后,他将手套往桌上一丢,像对所有造访者一样居高临下地客气一句:“失敬的很,林小姐,这是敝舍规矩。”指的是封眼之礼。 林小姐那双还没有完全适应光线的眼睛没有向说话者投过来,只默默低下眼帘。 戎长风没有赘言,遂问随侍:“澹台少爷呢?” 话刚落音,门外来报:“客到!” 澹台斯玉到了。 作为男人,这澹台斯玉是个漂亮过分的人物,轮廓有点像蜡像,说不清英俊在哪一方面,只是夺目,谁也比他不上。 比之林映月,澹台更是被用不客气的手段‘请’来的,一来就忿然,只是猛地看见映月也在此,倒顾不上自己情绪,只怕映月不要被这些强人吓着。 师兄妹目光相遇的一瞬,戎长风说话了。 早前,戎长风的副官已经请过林父数次,也请过澹台和映月两次,意思也都讲透,只是林家门风所囿:只做学术,不涉政,不议政。 也许戎长风的判断是对的,林家确实是被一场场政治冲击弄冷了心肠,从曾祖父起,就立言后人宁做平民布衣绝不从政,而作为林父得意弟子的澹台斯玉,除学识学问外,将林父的脾性也皆各照单全收了,坚决不涉政治。 戎长风显然是最憎此类国人。 对淡漠国事之人,他不单单是厌憎,简直是蔑视,所以适才对林父的那番激进之语也就不足为奇。 他自然不是罗副官的风格,没有如罗副官那样长篇大论地谈党国如何需要破译人才,也没有谈乱世当头,无国岂有家之类高论,他言简意赅,开场犀利:“我看了二位的资料,条件甚好。” “谢谢。”澹台冷冷的,不劳师妹,全权代言。 “澹台先生算学了得,林小姐精于日语,配合起来是为至佳。” “抱歉,无法胜任。” “你没有选择权。” “什么意思?” “只有我选择你的权力,没有你选择我的权力。” 澹台神色一紧,陡地怒目而睁,林映月也不由的攥紧了手中的绢子,其实在来之前她就明白这里的强制性质,什么是特权机构?她是有所了解的,但是真正临到跟前,还是骇然。 戎长风接下去仍旧是意到拳到、手起刀落的词锋,没有一丝商量。话毕不作任何安排,扬长而去。 临行时,林映月方才看了眼这个人,高拔太甚,将就只看到戎装领章处。领章上缀着军衔,是什么官衔她不懂,但是足够叫她心怯,和所有平民一样,她是有些惧官的。 而她再也想不到,这个连脸都没有看到的人,就此走进她的生活。 她与澹台就此被扣。 俩人很快被‘请’到另一套院落,发送电报的蜂鸣音嘀嘀嘀嗞——嘀嘀嘀嗞——,纷乱急促,声音与声音在空中互相交叉碰撞。 他们在这官方所谓的特权部门的实验室囚禁了整整叁日,澹台誓不就范,义正言辞地一再申明技术有限、无力效劳。 映月不是不明白澹台因何誓死不从,破译事小,身家自由是大,情报人员是黑差,一旦做了,一辈子回不了头,便是奉养双亲娶妻生子亦身不由己。这样的恶业怎能叫人生受。 僵持到第叁夜,上面不客气了,澹台被拉去用了刑。一阵接一阵的惨叫声从铁窗钻进来,映月毛骨悚然,当两个手持雪亮尖枪的卫兵前来拖她时,她已浑身瘫软到连反抗都不能够了。 拖进四壁煞白的刑讯室,几条虎视眈眈的狼犬冲她狂吠,远处白炽灯下,澹台奄奄一息地吊在绞架上。 更叫她毛骨悚然的是:他们脚下和身旁,胡乱扔着几幅沾满血污的刑具,有的竟沾着黏黏的肉末。 眼如鹰隼的特务头子背着手慢条斯理地踱步,见映月恐惧不能自持,说:“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林小姐这样聪明,用不着他们帮忙吧?” 映月浑身战栗着,对方说:“上峰有令,合作者免刑!林小姐,怎么样?” 映月愈发战栗,好半天才颤抖出声:“我,我要见你们长官。” 那戎家四少爷,总不能全然不顾世交之情吧。 作者话:小女子此时迫切需要各位亲的鼎力支持,因为发文起始阶段的数据直接关系到此文能否获得平台的推荐榜单,有榜可以自信满满地写下去,没榜真的很难在寂寞中持续码字,本文预计全篇免费,写文不是为了赚钱,而是希望给自己欢乐的同时也能给妹子们的生活增加点小乐趣,希望在刚开始发文的这个‘关键阶段’大家能够踊跃收藏、多多投珠,帮扶作者一把,鞠躬、撒花、打滚求关爱……多多投珠多多益善多多的多多的 -- 风满楼 很快,在狗吠声声的夜色里她被卫兵带到一处旧式洋楼。 刺眼的灯光从门口漾出来,左右有荷枪实弹的卫兵把守,屋内亦空敞稀声,卫兵将她带到二楼书房门口时,她心跳加剧,想起叁天前戎长风的阴戾之气,自己哪来胆略来触他的凶锋。 然而已经来不及退却,卫兵替她开了门,走进去时,那门便在身后阂拢。 房间很大,远远的,一个书生气度的人侧立在西式壁炉前烧文件,左手在身后,右手拿文件,一本一本地放入火中,火苗忽忽向上窜着,映着那人的脸庞,竟是戎长风,出人意料地穿着一袭长衫。 映月的心蓦然一松,再没有这样的衣服能叫观者平静了,祖父叫中式长衫为君子衫,再怎样凶霸之人穿着这等雅袍也要谦和叁分。 林映月忽然镇静了下来,戎长风此时恰也走过来,态度儒雅清癯,竟是颇有古风。 这样的人怎会一再强人所难! “林小姐,请坐。”戎长风招呼侍卫看茶,此时罗副官夹着卷宗喊一声报告走进来。 戎长风回到书桌后坐下,罗副官将卷宗呈上,公事化地说:“那几个嘴硬,现在快要打的断气了还是不招。” 戎长风看了林映月一眼,接过文件沙沙签字,边签字边淡淡地说:“押到小树林,活埋。” 林映月一震,只觉指尖一跳,茶盏啪地落地。 是林映月说服澹台就范的,她承认自己没骨气,但眼见的在劫难逃,不做退步未免吃亏。 澹台一直是许多党派暗中争夺的数学奇才,且绝非虚名在外,他仅用半日功夫便破出了电码、锁定了敌台目标。戎长风惜才,允了澹台提出的两项条件:首先不能限制他的人身自由,没有破译任务时,准他外出;其次立刻放师妹回家,另行筛选翻译人员。 林映月下山时已经双腿发软,那监狱一样的情报机关一阵阵回放在眼前,戎长风立在壁炉火光前的情景阴阴闪现,火光映亮的那张脸突兀跳进脑际时,一股不祥的感觉煞煞袭上来。 事情似乎是有步骤的,先是冰人来家闲叙,把戎叁少爷这几年与家族的斗争毫不避讳的抖了出来,据说叁少爷是铁了心要打破包办婚姻制度,为了反抗家庭专制,如今已在外边私定新婚,戎家老爷戎敬裁虽然暴怒,但儿大不由爷,哪里服得管束! 林父听懂媒人的弦外之音,也深知戎叁少爷闹婚变不是一日两日,虽戎老爷戎敬裁不肯负义,但子弟叛逆,做父母的也没奈何。 林父这里实在应该主动解约,之前按下不揭,是老旧思想作祟,怕坏女儿名节,但如今看来,事情十有八九是不成了,也便起了退婚之心。 然而与夫人商量时,夫人甚受打击,连着几日掉眼泪,林夫人说不信叁少爷就真那般忤逆,能违祖上的遗愿,便是没娶亲前先放一个人在房里也不算什么,值得闹起婚变来?全是做爹的教女无方,在家认几个字罢了,偏是送到外面念什么洋学堂,坏钞而外,沾了好些个坏风气,论什么新派新思想、讲什么男女平等、社交公开,十六七要出阁的年纪了,还不懂的些避嫌,跟澹台少爷成日影不离灯的,叫人捉去了把柄…… 作者话:首发:yцsんцЩU.νīρ(ΡO18.Oяɡ(po18.org)) яǒǔяǒǔщǔ.χyz(rourouwu.xyz) -- 逼嫁1 映月听到母亲的怨词没得辩说,又受不得家里的怨艾气氛,每日学堂里散了学都要在茹小棠的亭子间磨到起了街灯才回家。 那茹晓棠单与一个四十多岁的姆妈过活,茹家姆妈是被正室与姨娘夹击,受不得气,早年搬出来的,原是跟男人使气,结果后来竟没能再搬回去,把心一日过的比一日清冷,生无可恋,日日在那珠帘隔开的内室吃斋念佛,从不出来照应来客,好在这个家实在没多少客,来来去去不过就映月一个,也不见得失礼,倒给两个正值花季的豆蔻小女腾出了空间,整日价说不尽的闺蜜私语,喁喁而语间就把一腔轻愁淡化了。 这种单调的闺言蜜语是她们全部的消遣,或许也是那个年代众多女子的唯一消遣。在我的想象当中,民国的少年女子,她们是无端端就有些可怜见的,腕白肌细,弱骨纤腰,没有一处是有力的,吃饭只猫儿似的一点点,走道儿也像轻梭梭的雀子,她们不懂泼辣是什么样子,她们到老也还是小的、弱的,她们是无声的,飘渺的,影子似的…… 林映月就是这样一道影子。十六岁的她,日日用一条长长的粉绸缠着自己发育过甚的酥胸,缠过的胸平下去了,也就卸去了千斤负重,当她走在旧上海的弄堂里时,便是一个身子单薄的少女的影子…… 是的,她还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少女,影子一样的朦胧少女,她十六岁的心还小着,还不能过早预料人间的变数,她安详地怀着一颗处子之心,在略带古香色的闺阁背景里,影子一样行云流水地活着。 戎叁少爷闹婚的事不能压倒她,暗中明白澹台于她情钟,终身之事仿佛不必犯愁。 茹晓棠也常常打趣她,“澹台少爷是伯父的爱徒不错,不过,一日叁登门,频频去府上造访,却也可疑。怕不是冲着恩师去的呢!” 映月知她话里有话,却懒得回敬,偶尔驳几句,也不过是作势,总辨不过晓棠的样子。 晓棠挖苦:“咦?嘴笨了呢!” 她笑着咬牙,恨恨骂一句,也就完了。 说起来,她绝非口齿不伶俐的女子,打小就话多,喋喋不休,趴在父亲膝上,眼睛光光的,天上的星,水中的鱼,草里跳着的蛤蟆蚱蜢,都要问问清楚。大了,跟父母话少了,知心话全留给同学闺蜜,却也是闺蜜里头话多的人儿。不过这些时真有些默然了,难免是为退婚的事,茹晓棠心下有数,便有意开导。 这日薄暮,茹晓棠又讲澹台:“澹台斯玉这个人,祖籍苏州,客居南京。据说祖产颇丰呢!” “可不是,祖上给他留下的遗产有半座城呢。”映月先是不理,后来故意配合她,看她怎样向下说。 晓棠哈哈笑,把手一拍,道:“你看重的是他的家室,还是他的人?”说着已从床上跳开去。映月捏着粉拳追打,“跟他什么相干,什么看重!” 茹晓棠打趣归打趣,但她明白映月对澹台的感情很模糊,如果她猜得不错,那么映月对澹台仅仅只是普遍女子的那种婚嫁意愿,只想终身有靠,并没有多少实心实意的情爱在里面,虽然映月从出生就有了婚约,但她不是一个情窦早熟的人,或者说她被婚约束缚了心性,知道终将是戎家的人,趁早掐灭了少女该有的思春之心。 倒是澹台的心思在外人看来极为昭彰,且不说他随林家父母入了洋教,单是那双眼睛就说不尽的深意,即使看着映月地上的影子,也满眼仁风习习。 在茹晓棠看来,映月对于戎家退婚的事,难堪是难堪,却也想得开,澹台的家世不输戎家,秉性根基又了解,所以退婚一事,焉知非福。 若说把家世与秉性联在一起考虑不是一个十六七女子该有的心机,那也就不对着,映月是十足的海派小姐:不会活着委屈自己,完全懂得替自己打算。 茹晓棠深知映月心思,难免兜兜转转总把话题拉到澹台斯玉身上,“留过洋的男人真真不同,叁番请师妹看电影,双双坐在黑影儿里,不害臊!” “映星生日里凑个趣,岂是单请我!” “这样最缺德,恋爱着人家,把人家弟弟骗来当幌子!” 又!映月恨不过,银牙碎咬地笑骂她将来不得找着好姑爷,准给阔少爷做姨太太。 这是坊间最流行的诅咒,若是生分些的女孩子之间,这便是大忌,在所有女学生的阶级观念里:姨太太就是下贱的代名词,不比戏子姘头交际花强到哪里。女儿家一旦沦落姨太太的行列,一辈子的下贱身份也就定了格,也就完了。 林映月再没想到这句话能应在自己身上。 -- ⅹsyūsんūωū.ⒸòⅯ 掌中物 罗副官二次来请时,映月刚与茹晓棠挽臂由学堂出来。 前次在破译机关的经历因为受了严诫,从不曾对第二个人讲过,当下见了罗副官,先是心中一凌,但也不便多推辞,别过茹晓棠上了军车。 直接去的不是先前的机关,确是灯火辉煌的礼查饭店,脚一踏进去就感觉入了梦,脑子撞在云朵上,一切皆是模糊不清。 后来忆起,只有杯光灯影的闪烁,在大楼顶层阔大的餐厅里,迎面是戎长风,白色的西装配锃亮的皮鞋,高挺的白衬衣领子,丝质的花领带,完全是一幅生活优裕举止自如的商绅派头。 谈了什么简直不清楚,他向她谈起属相,天气,也谈这座饭店接待过多少要人,包括南北战争中着名的五星上将…… 刀叉反射的光影在灯光下变幻莫测,空气好像随着他的语音怪诞的飘摇。林映月承认那是一种煎熬的倾听。 整个过程都是戎长风一个人在讲话,而整个过程也绝没有谈破译,请她来不是为了公务,为了什么她不清楚,只记得进餐所用的金属小匙轻轻握在手心里,微微的凉意。 也许直到回家时也不明白所为何来,但若说真不明白也就笨了,不是她了。 她料对了,戎长风的车子第二日傍晚便泊在她回家必经的甬道上,那样整肃冷静的人,追起女人来手段一点不逊。 她立刻恼羞成怒,岂有此理,叁少爷不要,四少爷要,简直荒唐透顶! 虽是愤然,实在还是想不到更糟的,几天以后,有人来找林父。高高个儿,挺体面,戎装笔挺。来人自称廖副官,腰里掖了把手枪,但是彬彬有礼,说是找林先生谈学问。 他们到书房里去谈,林父最怕政界军界的人登门,不明白今日这位有何贵干,心里直打鼓,料想没好事儿。 廖副官喝着茶,十分谦和地说:“我是扬州老家,跟令堂同乡。” 他笑得很和气,林父略略客气几句,唤人给他续茶,一面喝茶,一面寒暄。 林父很纳闷,不知这位副官究竟所为何来。怎料廖副官一味攀亲戚,只不说实质。直到把林父与他攀成甥舅关系,才渐露正色,拿一双精目笑盯着林父说:“林先生,我是给戎四爷办事来的。” 林父不吃惊,破译机关需要数学专家,戎四爷差人前来游说多次,想是这次又换了人来尝试。 林父谦然回绝,说人老脑衰,实在不好胜任。 怎料廖副官连连摆手,说不是为此事而来。 林父一愣,廖副官赫赫一笑,字斟句酌地慢慢道明来意。 廖副官知道这是件麻烦差事,却也没料到林父能发那么大火,话没说完,桌上茶盏被一掌拍得跳起老高,林老先生直指大门,瞠目怒喝:“滚!” “马上给我滚!” 林父气的浑身颤抖,叁日不能回复正常,万没料到戎长风竟要映月做小。饶是家世衰落,也落不到给人做小的田地,况还是给戎家少爷做小! 更放肆的是,戎长风并未有家室,何以谈得上纳小?偏又是纳兄长的未婚妻,简直是奇耻大辱。 而戎长风却是认真要做成这件事,所谓先礼后兵,廖副官无功而返后的第叁日,林父便上了通敌罪的A极名单。 · 作者话:此时此刻,迫切需要各位亲的鼎力支持,因为发文起始阶段的数据直接关系到此文能否获得平台的推荐榜单,有榜可以自信满满地写下去,没榜真的很难在寂寞中持续码字,写文不是为了赚钱,而是希望给自己欢乐的同时也能给妹子们的生活增加点小乐趣,希望在刚开始发文的这个‘关键阶段’大家能够踊跃收藏、多多投珠,鞠躬、撒花、打滚求关爱…… -- ⅹsyūsんūωū.Ⓒòⓜ 逃婚被抓 林父不怕陷害,只怕家族受辱,女儿被人虎视眈眈地觊觎,实在是块大心病。 若戎家老爷戎敬裁这时候出面倒好些,偏戎老爷出洋不在沪上,回来怕是误了大事,而叁少爷的婚约料定终要作废,也不必等戎老爷回来商议,作速给女儿找个人家打消戎长风的邪念为是。 林父的要求不高,只要给映月正室名分,家世普通些的男子也可以,不是不看好澹台,也知道他对月儿有心,但澹台是有婚约的人,虽然他拒不承认包办婚姻,到底家中大人不许解约,至今还在拖着。 林父是老派人,深知坏人姻缘伤阴鸷,故绝不赞同他娶映月,发心要给女儿另找夫婿。 然而终身大事岂是那般容易,加之林父现有通敌之罪的传闻,旁人避之不及,哪里还敢与之联姻。 独独澹台不惧,他一直苦于对映月恋得无望,侥幸现在戎叁爷悔婚了,他怎么能容映月再许别人。 澹台是受过西洋教育的,在男女问题上,不是胆怯之人,向恩师恳求不允的情况下,作速回南京请父亲出山,不料竟然坏了事,父亲首先不同意他退婚,更不愿与赫赫戎氏触礁。 可是情钟如澹台,怎能听得进劝。 见他笃意娶林家小姐,澹台老爷怒了,索性喊出家佣男丁将他扣留,直至叁日后,澹台才拼死跳窗逃了出来。 而戎长风在这件事情上实在有些嚣张太过,既不拖延,也不迂回,不论林家答应不答应,自管遣了媒人送去礼金给林父,并定了农历十七接映月过去。 映月虽然仅是少女见识,但到底逼急了也要反抗,情急之下听从了澹台的建议,两人出逃,欲避开这桩丑姻。 然万万不曾料到,竟被茹晓棠出卖,出走不成,更遭了戎长风的毒手。 …… 茹晓棠坐在床沿前,呆呆守着薄如白纸的映月,预见终有一日,闺蜜之情势必瓦解,世间不有不透风的墙,她的告密岂能永远瞒住。 门铃在响,她低叹一声惴惴起身,是林家姆妈找到弄堂来了,请入屋内后,林太太脸色惨白地点了点头示意,没有说什么,冷静地寻了针线,给女儿补好钮袢,带她回家。 午后的马路,太阳斑驳地透过树缝落到地面上,正是浆洗赶制冬衣的时节,半条街的人家都传出棒槌敲击砧板的声音。两辆人力车一前一后慢跑着,车上一前一后坐着面目麻木的一母一女,映月木呆着一双眼睛,直到夜深不曾说过一句话、进过一口饭,林太太对着窗户纸上女儿的剪影,凄凉道:“月儿,择个日子过去吧。” 林太太情知不甘,但从一而终的思想是根深蒂固的,颤声道:“谁让遇上这般没有王法的东西!” 姆妈去了,夜漏声声,留在屋里防她轻生的奶娘悉悉索索地躺在榻上不放心,只管借着残月瞧过来,她睡在一片月光下,嘤嘤的,总算颤着肩膀哭了出来。 求珠求收藏,收藏100加更,珠珠100暴更,求支持求鼓励 -- 插翅难逃 时值阴历七月底,中秋在即,历来风俗有讳:失身的姑娘忌在娘家过节。 林家父母作难起来,林家虽已皈依洋教,但约定俗成的东西无法改观,戎长风也颇通风俗上的忌讳,不日之后,亲自登门,以聘取正室的礼仪放了定,择定八月初九的吉日领映月过门。 这些映月丝毫不知,更不知澹台日日来家求见,均被姆妈回绝。 初二日奶娘吴妈先露的口风,乍一听要她跟戎长风走,映月生生一恸,哭自己昨天还是父母的宝贝囡,今天就已是父母急待泼出去的水。 可是哭过恸过,还是得替自己拿主意。她毕竟不是母亲辈的旧时妇女,失了身就认命,她接受的是现代西式教育,受到西风的长久薰染,在这件事上轻易屈服是不可能的。 而林父也早料到女儿不会顺从,林父子嗣来的晚,叁十有五才得了映月,溺爱也是极端的,故格外任性些,表面虽然淑静,心里的倔强可是百人之中少有这么一个。 映月当夜噙着眼泪收拾箱笼,打点行李,原是要搬到福音堂住,但想到只有女儿身才可做得修女,她谅是没有资格了,索性向南京去,去找曾教授她外文的古牧师,古牧师的教堂需要国语翻译,或许暂且可以容身。 翌日出发前,母亲哭尽了留她不住,林父深知阻拦无用,只在书室叹息,传话出来说:“想散散心就去吧,记得早些回来。出门安全为上,让阿绪陪去罢。”另嘱阿绪去给小姐买了头等车厢的包房,放女儿走了。 映月从未独自远行,想阿绪同去送送也可,主仆二人登车后,阿绪先还不言语,过了午时就话多起来。 “咱逛逛,待初六七返回,初九你可就要过门子,可不能使性子啊!” 映月望着窗外缓缓而过的农田苍树不言声,阿绪可就实话实说了:“澹台少爷的事已经是祸,小姐不能再给老爷添乱了。” 映月心下一顿,不知所言何故,澹台有什么祸事?此时恰车行到一处临时站点,列车停了,外面站台上列队立着整肃的大兵,仿佛有些不对,映月正要看出去,听到阿绪接续了刚才的话在讲:“澹台少爷被军方查出通敌的罪名,通敌的罪名不比偷盗抢劫这些名色,举出来就是掉脑袋的大案。” 映月一惊,不由向阿绪看过来。 “据说前日已经问了罪,是在国外就有了瓜葛的,你想想,那时候老爷最是与澹台少爷走得近,老爷结识的人又杂,能逃得脱嫌疑吗?” 说到这里,阿绪被一声悠长的汽笛声打断了,火车重新开行,在隆隆的轰鸣声中徐徐驶出车站,阿绪继续道:“这次听说是南京政府下了严令,要严惩严办!” 说着,阿绪又格外有深意地压低声道:“昨儿我去送水,听孟股长跟老爷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戎四爷不出面,谁也压不下这件事。’小姐你,还不懂的其中的根由在哪么。” 映月听的手心冰凉,眼前发黑,此时走廊里传来整齐划一的军靴声,咔咔行进,恍是照着这里的方向列队而来,再一听,果真在门外分左右立定了。 紧接着,一双皮鞋的声音出现,同着车轮的哐通哐通声,那皮鞋渐行渐近,直至走到门口,驻脚了。 几乎是在刹那间,映月的心揪住了。 门开了,是身披黑呢军大氅的戎长风! 首发:yцsんцЩU.νīρ(ΡO18.Oяɡ(po18.org)) яǒǔяǒǔщǔ.χyz(rourouwu.xyz) -- 姣花软玉弄眠床01 自鸣钟响了九下,玉灯儿起身向少奶奶的卧室去。 推开乳白色的门,屋内一股细香袭来,大铜床上的人,又白又软,象一种没有骨的虫,懒懒卧在一片脂光潋滟的丝绸中。 玉灯儿先将无线电拧开,这是少奶奶的习惯,一睁眼就要有声音在那里响着。 《凤凰于飞》软绵绵地从无线电流出来。 玉灯儿觉得,少奶奶的世界就是一个软绵绵的世界,吴侬软语、衣料脂粉、小女儿情调、还有无线电里嘤嘤的调子,所有这些软绵绵的东西堆砌成一个少奶奶的世界,别人学不来,这些软绵绵的东西是长在她身内身外的。 少奶奶娇小的身体蠕动了一下,但没有要起的意思,玉灯儿不敢去唤,到浴室放洗澡水。 庞大的浴缸摆在盥洗间中央,仆妇把暖气片的铜栏擦的雪亮,到处不敢有一丝的灰尘,少奶奶的两大特点:肉白、喜洁。 水放好了,少奶奶有些不愿起。 是极不惯早起的,莫不是茹小姐约了今日来,定要睡到午时。 终究起来了,披着长长的绸衣去洗浴,像画儿上的旧时女子,足无声息地,从画中离去。 玉灯儿上手去整理大床,四爷的睡袍睡衣,少奶奶的轻衣软缎,明艳鲜亮的绫罗绸缎,水一样由床上淌到地下。 吴妈这时敲门进来了,吴妈是少奶奶由娘家带来的,是从小儿奶她长大的奶娘,因此格外啰嗦些,这时进来说:“起来了?把羊乳热到八成儿暖再给她吃,温不吞的吃不得,仔细寒了肚。” 少奶奶许是在浴室听到了,说:“不喝羊乳,勿要热!” 吴妈立刻说:“豆浆呢?” “不吃。” “熬些粥?” “勿要。” 少奶奶不爱用早餐,可这是吴妈的大忌,吴妈自己少吃少喝可以,少奶奶短一顿不吃都是大事,总要唠叨不休。 吴妈走向浴室,隔着门便要数落,少奶奶料到了,嫌唠叨,说:“吃些点心好了。” 吴妈没有退出,必要等着少奶奶出来。少奶奶自来戴着两件金器,颈子上是细丝一样的链儿,左脚踝松松地也缚着一圈细软的链儿,都纤细如丝,光线暗些时,几乎不容易看到,只隐约看到有金光在那颈和足处闪啊闪。 这两件金器却是吴妈看重的宝,据说是少奶奶十五岁及弈时请来的护身,要戴到十八岁才可卸下,吴妈每日都看一看有没有弄折或弄污。 吴妈看过金链儿,伺候少奶奶用过餐,方才去了。玉灯儿拖过杌子坐到床边,给少奶奶补蔻丹。 少奶奶今日选了亮银色的蔻丹,斜斜歪在床上,把一双柔荑交给玉灯儿。 玉灯儿接过来,仔细又仔细地,将之前的水红色蔻丹洗去,又仔细地将亮银色的匀匀涂上去,刚涂毕,就有大脚女佣来回说:“茹小姐来了。” 林映月拿回手看了看指甲上的亮银,吩咐让茹晓棠在客厅稍等,然后才起身慢吞吞地去换衣服。 起初跟了戎长风的那阵子,她谁都不见,包括过去密如姐妹的茹晓棠。 消沉了好久,秋天过去,冬天过去,及至春节过去,新的一年来了,心才算慢慢想开一些,至少是愿意出来见人了。 *这是加更,今晚还有加更,但为了尽可能地获得平台推荐位,分成了若干章发布,等榜单拿到后,就不必如此苦心积虑了,到时每章都会是大肥章,日加更会一万字起步,暴更会两万字起步,眼下希望各位亲谅解,没有榜单的日子真的很艰难,希望各位亲多多支持,踊跃投珠、收藏、评论,助推数据达到上榜要求……但如果珠珠需要投给其他作者,就不必勉强,大家都不容易 -- ⅹsyūsんūωū.Ⓒòⓜ 姣花软玉弄眠床02 茹晓棠在楼下用茶,只觉得鼻翼间传来阵阵幽香,巡视一遍,才看到露台上笼着一钟晚香玉,虽是白天,花香却也浓烈。花钟下散了一地的花瓣,并不显着凌乱,倒有种写意的诗境。 心里纳罕间不由又把客厅看了一遍,蓬荜辉煌,敞阔适意,零星陈设着一些青瓷古玩,虽然清丽典雅,却富贵逼人。虽是外室,可是不输大公馆的气派,倒像某些政界要人的官邸。 戎长风没有敢把林映月带回戎家,安置了这样一座藏娇之所,却又不十分地去掩人耳目,所以熟人不知道的也少。 茹晓棠暗想:戎长风并无家室,虽是有婚约,到底他家叁爷已经开了悔婚的先例,映月若是肯用些心,蛊惑戎长风悔婚扶她做正室也未可知,不知这半年多过去了,映月可也适应了不曾? 正想着,映月从楼梯出现了,冉冉走下来,家常穿着一件细绸小衣,脚上趿着湘妃色绣花拖鞋,左足踝上那细渺的金丝链闪着若有若无的晶茫,因为太细看不清,叫人疑心是天生有那么一圈儿皮肉在发光的。 茹晓棠起身,唤声‘月儿’。月儿幽幽一笑,那水眸莹洁的昔日风致便犹然眼前。 可是走近了才发现那是惨笑,映月和她执手相坐,先未说话,就已难过地低了头,道:“晓棠,你看我做了姨太太……” 说着又摇头,“不,或许连姨太太也不如,我们过去看不起姨太太,而今我自己成了这种人,哼、哼、自己打了自己的脸!” 公馆里仆妇来去,说话多有不便,茹晓棠提出去逛永安公司。 俩人到了永安公司却没有心情进去,只在外面沿着百货橱窗慢行,路上有人婚礼,映月不看,目不斜视地过去了。 茹晓棠知道月儿见着婚礼触心,一辈子一次的风光场面给戎长风掐断了。 “他对你好吗?”茹晓棠轻轻地问。 映月苦笑,多半是凄然的,不说也罢。 茹晓棠叹息,不知从何安慰,语意模糊道:“总会适应的,月儿。” 月儿苦笑,她从没想过适应,不晓得逃过多少次,又被抓回来多少次! 她喃喃出声,讲起一件事。 事情是去年刚到公馆时发生的,她无意中看到衣架上吊着的马裤腰带,那里悬着戎长风的佩枪。她自己也不明白,从第一眼看到它后,心就开始无休止地记挂,她并不知道要有大事发生,只是象受着幽灵指使一般,在一个大雨的午夜,她颤着恐惧的身心下床去摘下那把枪,沉而重的枪到手后她意识到自己用不了它,但是毫无距离地把枪指在对方的脑门上不会再有打不死的,至于扣动扳机无非用上最大的力气,没有扣不动的。 她把枪口紧紧对准了正在沉睡的戎长风,只听‘咔吧’一声,戎长风睁开了眼,斥:“你还真开枪!” 不用说,枪里没子弹…… 茹晓棠听罢,真真替她后怕,劝道:“你勿要再倔下去了,那是半年前,现在总该好些了吧!” 映月:“我和他,不过是个短局,只要有机会,我就走人!” 茹晓棠着急:“你能走到哪里?你能走向谁?难不成你还真相信革新派那些反包办反贞操的鬼话!” “我不信,可是守着一个男人就是守着贞操了么?就是遵守从一而终的妇德了么?” 映月有些激动了,想说:‘我十六岁就被他糟蹋了啊!那种恐惧你们谁能体味!’ 可是没有说出来,眼泪已经蒙蔽了双目。 -- 姣花软玉弄眠床03 茹晓棠叹息,柔声道:“难不成,你还在想着逃跑啊?可四少爷他是机密部门的长官,多少八面玲珑的间谍特务都逃不出他的掌心,你……”她说着看看身后,搞不好哪个穿短打衫的男子就是盯梢的。 映月又何尝不晓得逃跑难于上青天,这半年她早已消停了。按平常的法子是逃不掉的,只能装作认了命的模样,伺机而动了。 若不是今日旧友闲叙,上面这些话她都不会对人讲,这半年里,她遭了多少罪,就长了多少心。 茹晓棠也意识到了,那个细声细气、稚声稚气的少女月儿长大了,变得更倔了,看得出,她仍然要逃。 可是茹晓棠又想,女人终归都是一样,起初委委屈屈不情不愿,架不住男人逐日逐月的浸润。况那戎长风,外边人传,也是一个极圆通的人,在外做长官是说一不二盛气凌人,在内做少爷却是刀切豆腐两面光极会为人,据说连下人都不得罪。哄一个女人归顺,那还不容易么! 茹晓棠这么想着,也就说:“我劝你还是想开一些,实在不行你可以继续读书,过门前他不是答应过吗?许你继续读书!” 月儿凄然一笑,道:“话是那样说,现下只是拖着不允!” 茹晓棠知道自己扯远了,暗嗔自己怯场,此行所为何来?不入正题,竟无休止拉起家常。 她斟酌一番,终于问起戎长风,然而映月一语带过便再无下文,完全没有办法将话题继续,更没有办法引到传说中的57号机密重地上。好在大姐料到此事费难,给她的时间尚多,今日与映月一会,算是个开头罢。 她心中是矛盾的,没有想到组织要求她再次接近映月,她也曾为此痛苦不安,但是毫无退路可走,从第一步踏进组织那刻起,就已经注定今生不再是自由身,除却前行,没有后退的可能。 她意识到自己太过心急,打探戎长风为时过早,家常话还是得叙说,见映月身上是过去不曾穿过的软料旗袍,不由道:“刚就要问你,这衣料少见的很,是印度来的么?” 映月说是戎长风跟北平带回的绸料,“说是瑞蚨祥的,我觉着花色还好,就裁了件。” 茹晓棠不禁笑了,说:“我当你和他从不过话呢!” 映月脸腮微微一红,说倒也不至于。 在戎长风面前,她原是很沉默,心中有恨,话极少,有问略答、不问不答,像个阴郁的孩子。 那时候她惧戎长风,始终记得他就是那个绵里藏针、动辄把人拉出去活埋的恶霸! 然而同席同榻久了,总那么生硬也不能够,恨归恨,她也不能全放在脸上,也许倒叫戎长风看透待逃的心机,于自己却也无利! 于是渐渐肯过话了,只不过太辛苦,说出口的都不是自己的话。全是敷衍,再就是使气,别人看不出,他二人自己明白。 “我料他不能由你不声不响,就是他肯将就,还有你家姆妈呢!”茹晓棠说的是映月的奶娘,自小就是以姆妈相称的,因是从小儿奶她长大,待她比亲娘也要格外疼热些。 茹晓棠说:“早上我去时,你家姆妈还跟我说起来,嫌你素淡,说:来也大半年了,该怨该恨也淡些了吧,女人不晓得低头,只一味认死理怎么成,叫我多劝着你些。” 映月默然,奶娘是被戎长风洗了脑。 在这个世界上,多数人都长着两幅面孔,一副出现在公务里,一副回归到生活中。戎长风便是一例。 家里仆佣就没见他生过气、也没见他黑过脸。于是奶娘忘了他过去的嚣张。 当然换句话说,即使他仍然嚣张,奶娘也希望她认命,好生跟他过下去,以求今后得个名分。旧派妇女大抵如此,只知道认命。然她是不能够,自来就委屈,身子是不由自己了,心却不受他摆布。 二人郁郁而行,终于无趣,叫了黄包车返家。路上却遇上一拨游行的学生,堵了路,不好通行。 回头见后面也已人潮涌动,返回绕路不可行,只好坐在黄包车上侯着。 前面的一堵空墙下,拥着一大群人。墙上醒目地横着一幅白布黑字的条幅,上书“救国演讲团”几个大字。有穿了爱国布学生服的青年男子拿着一面小叁角旗子,高高地站在人丛之上大声演讲,一群女学生在下面眼疾手快地散发传单。 这些青衫黑裙的女学生让映月不由有些失神了,她看到了自己的过去。 那时候,每逢新一届毕业生离校典礼,她总会羡慕他们手中那刚发下来的毕业文凭。 多少次跟晓棠说:若我也拿着那红丝带子系着的白纸筒去照相就好了。 晓棠说那还不容易,总有那么一天啊。 可是她的心里却莫名的有种不踏实,好像怕赶不上这种事情似的,为什么呀? 现在不必问为什么了…… 想着想着就呆了,许久才突然回神。她得念书,她必须重返学堂,这是接触外界最好的途径! 一念生起,再也按捺不下,决计跟戎长风交涉,晚间跟戎长风说起,戎长风的态度有些搪塞,这让她沉下了脸。 她惯于变脸子,而戎长风也惯于视而不见,对付对付就过去了,实在对付不去,才肯迁就几句。 这时候戎长风觉出她不悦,只做不看见。 他这个人,自负是有雅量的,也自负是会生活并且懂生活的。别人说他两张脸,那不是胡诌。高高在上六亲不认,那是在办公桌后的事情,一旦离开那里,他就只是一个食色性均不能免俗的寻常男人。 这样一个男人,你让他总守着一个冷冰冰的女子自然不合初衷,他也哄她,希冀博她一笑,若是博不来,也便作罢,毕竟是个日理万机的人,叫他像干工作一样全力以赴地对付女人,那是不可能。 但是他毕竟疼她,所以肯迁就她,这一点,是连奶娘吴妈都看得出的,也正是因为这种迁就,映月的态度就比初来时大为改观,过去把委屈总憋在肚里,现在却化作牢搔从口里流露出来。 在奶娘吴妈看来这发牢搔不是坏事,人与人之间的心结说到底就怕闷在心里不开脱,只要肯往外面倒,自然有倒完的一天。 说到牢骚,难免讲话太多,映月并不很在行。和戎长风说话,她只惯于简练,此时戎长风一再敷衍,她也是料到的,便道:“当初你怎么对我父亲讲的,他老人家自然是个村牛,也不是全听不懂人话!” 这‘村牛’二字是首次见面前,戎长风不意说出来的,他自然知道映月对此耿耿于怀,此时见她引用出来,知道今天是有真气,怕她讨旧账,便不能敷衍,叫进罗副官,安排去接洽校方。 罗副官走后,他点上一支烟,笑道:“瞧着吧,一准儿给你办好!” 答应的如此干脆,倒叫映月有些意味阑珊,仿佛想发火却找不到一根儿导火索。横是把一腔子火顶回到自己心窝里,不撒出去也是不受用的。 也不知是今日旧友重聚勾起了旧病,还是外出所见触发了少女伤感,今天总归是心中不痛快。 手上的绢子给她烦躁地绞着,绞来绞去,竟绞成一只老鼠模样。 自小惯会用手绢折老鼠,几乎无意的,就绞出一只鼠来。 映月和戎长风一样,面孔也是长有两幅,一幅已经为人妇,然而毕竟年纪小,另一幅还是孩子囡囡。此时心中烦乱、闲着又沉闷,拿了戎长风的一条丝质领带缚了‘布鼠’,去引睡在沙发下的小猫。 怎知猫困极,只是向后缩了缩继续睡去,丝毫不为所动。 她起身往沙发上一坐,领带缚着的布鼠一丢,跟戎长风要钱。 先说修饰房间,永安公司新到了镀金边儿的留声机、窗帘要换英国进口的布料、真皮沙发不喜欢现在的颜色…… 想想家具也换清一色的花梨木更衬些,再就是卧室的水晶吊灯不可人意…… 不知什么时候起了敛钱的念头,发心要储财。就是要让他看着她俗,俗不可耐最好!面目可憎更好! 再者她想逃走也需有钱,有朝一日离开这里,能靠的也就只有钱。 戎长风靠在沙发上,正夹着烟看电文,并没留心去听,因而没答言。 她总不听见回应,向他看过去,“不给么?” 戎长风这才听到,“什么?” 她又重说一遍。 戎长风道:“你伸手要钱,那是急件军火令,我哪有个不办的。” 戎长风祖籍是北边,仍保持着一口字正腔圆的北方口音,将电文向茶几一放,在烟碟子里磕了磕烟灰,说:“每次报这么多账,难为你怎么想得起,今儿盖花园,明儿挖鱼塘的,不就是在攒钱?” 这种挖苦对她来说已经习以为常,冷笑道:“自然要攒!一个姘头,今天不知明天…… 这句话戎长风最怕听,知道她今儿是成心寻衅,立刻递降表,“罢、罢,我不惹你。” 说着,避开她,上楼去了,临行拿了领带缚着的布老鼠,一路上楼一路唤玉灯儿,把领带让玉灯儿拿去熨。 -- 姣花软玉弄眠床04 映月呆呆坐在沙发上,深知自己敛钱就像报仇,有人说敛钱最能治疗心理创伤,敛到一定数量自然就不痛苦了,不知为何,她的痛苦从来不减。 吴妈从餐厅出来,见她脸上不好,又见四爷入了卧室,不由説她几句,“尽是拌嘴,总这样怎么成呢?” 见她不驳,吴妈试着多劝几句:“纵然四爷有些错处,你勿要一般见识,谅谅也就过去了……” 吴妈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一直望下说。然而映月丝毫未闻,缓缓起身,心事重重地回卧室了。 戎长风在卧室换睡衣,昂着头正在系颈间纽子,见她闷闷走进来,说:“撒撒气就算了,别没完呀!” 她怔怔不闻,影子一样去梳妆台前坐下,拈起一把小牙梳在手上,也不梳头,只是看着镜中兰泽的青发出神。 戎长风什么时候到了身后她不知道,无声息地,他捉住她一只腕子,从镜子里看她一时,笑道:“干什么又生气,就是不为别的,也该为你找着一座金矿高兴吧,我不就是一座让你天天来挖的金矿么!说!要大洋还是要法币?” 不能不承认,钱是奇怪的东西,映月停止神思,回过头来:“不要法币!” 戎长风呵呵笑了,“大洋就是好的么?四爷有更好的你要不要?” 映月止不住就动了心,知道戎长风要开保险柜了,他的保险柜置在衣橱靠壁上,里边有货,她亲眼见过大明隆庆皇帝的玉玺。 可是戎长风惯于猫戏老鼠,说完就笑着走开了,也不去开柜,倒入了盥洗室。 从盥洗室刮了一遍脸,出来后,奶娘已经给映月换了细绸小衣,身子娇娇的,像只刚出窝的雏雀,戎长风笑了,见她两只雪白的小臂全露在外面,便伸手去捉了一只在手,低头用鼻子去嗅,轻轻道:“睡吧。” 映月不肯,从他手中抽出腕子。 戎长风知道她心里惦记什么,倒做大起来,“去,给我拿支烟来。” “要纸烟还是雪茄?”映月说着就去床头的圆几上取。 “雪茄。”戎长风带笑向保险柜去。 映月取出一支锡筒装的雪茄烟,划火柴燃了,给他送去。 戎长风的保险柜已经开了第一重机关,等映月过来了,拿过雪茄咬在嘴上,竟又是一番废话。“玉玩意儿要不要!” 有个不要的吗? 映月不说话,拿眼睛看他。 戎长风呵呵笑了,伸手拧一把她的脸子,继续去开锁。 叁重锁开完后,里边还有两道机关,左边一道,右边一道。戎长风开了左边的。 映月小小有些失望,从来不曾见他开右边的,就特别想他开右边看看。 不过开左边也胜过不开。他是个精明剩下的人,手牢着呢!机关打开只一瞬,简直不容映月窥视半秒。就啪地又阖上了。 然而他手上已经有了东西,是羊脂玉的,大半截握在他手里,只余根部露在外面给她看,“认认上面的篆字,什么时候的东西。” 映月凑上去瞧着,也看不懂,大概不会是近代的。 戎长风又叫她使手摸了摸,手感是好的。只是他不肯露出上面那一截,不晓得全貌,叫她好生渴想!急于看看这到底是个什么好东西。 戎长风却啰嗦,把烟蒂给她,叫她送到烟碟子里。送完回来,又给她讲这宝贝的出处、来历、价值以及神秘之处,见她实在渴得紧了,才拿过她的手,要把东西放进她手心里。 东西刚贴着手心,他又拿开了,道:“要这个,还是要大洋?” 映月也不说话,只垂涎地望着他手里那半截儿宝贝! 戎长风再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将东西放进她手心里。 月儿已是迫不及待,双手捧来细细端详。 可是只一眼,她的脸色骤然一变,像烫了手,砰的一声,东西舍地下了。 -- ⅹsyūsんūωū.Ⓒòⓜ 姣花软玉弄眠床05 戎长风大笑起来。 原来,竟是一只羊脂玉的‘春宫儿’。 工艺是精湛不过,一男一女两个人儿,清清楚楚地交缠在一起,连下体的不雅之处都雕刻得淋漓尽致。 月儿又羞又气,站在那里瑟瑟发抖,眼见得眼圈儿红上来了,戎长风赶快把她拉到怀里。 “不能哭、不能哭,看这是什么?” 说着,塞到她怀里一把“小黄鱼”,也不知从哪变出来得,足有十几根之多,分量自然不用说,沉得映月差点捧不动。 她含着泪花捧着,虽然心中羞臊,却也给这黄澄澄的金条给镇住了。 自生下来就没见过这样多的金条,真是心也跟着跳起来了,只是眼上还噙着泪花,倒不敢妄动,怕眼泪花掉到金条上,给戎长风看见又是一阵挖苦。 戎长风还不知道她吗,掏出裤袋里的手帕给她擦,说:“逗你的,值得哭鼻子吗?要是这样,金条不给了就,拿来吧。” 她一扭身走开,将那沉甸甸的小黄鱼放在梳妆台上,拉近杌子轻轻坐了,一根一根小心地拿起来,虽然她不懂成色好坏,但也满心激动,爱不释手,像个小财迷似的。 戎长风把地毯上那栩栩如生的春宫儿收起来,淡笑着上床了,随手拿了一支雪茄咬在嘴上,一面抽一面看梳妆台前的人。 映月在那里不厌其烦地比对着那些宝贝,那样子既是喜欢又是忧愁,忧愁藏不好给人窃了去。 足有一支烟的功夫,她坐在哪里检视着,最后奈不住戎长风催她就寝,恋恋不舍地抽了一条绸手绢包了,结果捧着起身时,一把没有捏住,手绢漏了一角,哗啦啦一声,撒了满妆台,还有几根,叮叮当当一阵响,滚到地毯上去了。 戎长风道:“这下好了!有一根钻地缝跑了!” 映月不理会,只顾蹲身去捡,捡起来点一遍,够够的,又使手绢包,这回包了一个紧,拿刀也撬不开,捧着向壁角的大柜子去。 打开柜门,打算往小匣子里锁,却又不放心,下意识地回头瞧了戎长风一眼。 敢情她还防他偷呢! 戎长风料她得有这么一下,笑骂道:“别找骂了,赶快收了睡吧,你那鬼相!” 月儿也不尴尬,好生收了金条。 阖上柜门后,又倚在柜门上不动了,想明日该换个好地方存着叭。 戎长风隔着烟雾看她,小小的身子侧倚在柜子上,像是要在那里生根了。 露台上传来一声细柔的呢喃,是睡鸟的梦呓。 戎长风道:“听听,你的小雀子都睡觉了,你还不睡。” 他这么一说,映月才想起,光忙着发财了,忘了自己的小雀仔,不知玉灯儿可曾给它喂过食儿。 她离开柜子,去露台上瞧,也没有扭开露台上的灯,却也看得见,红铜笼子里,一只小小的珍珠鸟,缩在笼底下不动了。它身上的羽毛,在月光下罩着一层深紫的幽光,像落了一层霜,怪可怜见。 外面传来戎长风的自言自语:“真是个聪明孩子,不大点儿的一个人,倒懂得积蓄黄白,再大就该漂洋过海远走高飞了……” 听他这么一说,她倒心紧了一下,戎长风的眼睛毒着呢!或者还是自己掩饰的不好,给他看透了。 她这么想着,就不声不响走了出来,乖乖上床。 戎长风道:“就这样上床么?快洗一把手吧!” 月儿真是肯听话,就去盥洗室,洗完手出来了。 戎长风也看出她今日格外听话,大概是金子使然,道:“好孩子,你总这样肯听话,四爷好东西全是你的,你只管放心!来,快睡吧!” 他胳膊一动,不小心触掉了台灯的扑落,月儿弯身去捡了,还不及给台灯罩好,戎长风的长胳膊就把她弄到了床上。 他身上烫烫的,还不晓得他想干嘛么? 于是月儿支吾说:“做晤得。” 戎长风不管她,只冷笑着松她衣钮、褪她缎裤。 他七岁来到上海,沪语听了无数,最细软莫过于怀里这个人的口音,做唔得!又为什么做唔得! 他恨道:“小南蛮子!” 月儿扯着小绸裤不给他脱,他问:“为啥做晤得,月事来了?” 月儿不讲,做晤得,反正就是做晤得! “看,又不听话!”戎长风声音变得温柔,“这是极平常的事,值得又鼓着小脸蛋儿吗?” 开始来时,她怕他,由他摆布,恨死也不敢吭声不敢反抗,如今做大了,十回倒有五回不肯。 向她求欢,百般推脱,然而唯其如此,他才更觉动兴,此时想着她杏仁儿大的小脸和床上扭动的样子,两腿间忍不住就是一热。翻身起来,抱她到床中央,扯落绸衣,按定了,又去摸小裤,月儿力短不能护持,尽管手上极力攥着,经不住他把手衬起了腰,忽地扯了下来,光光润润,肥肥白白的小月儿露出来了。 *首发:yцsんцЩU.νīρ(ΡO18.Oяɡ(po18.org)) -- 姣花软玉弄眠床06 月儿被剥脱得浑身精光,她怕外边听到不敢叫,只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抵抗,粉腮潮红,不大点的小下巴,反衬着下面两只圆滚滚小白兔般的玉乳,戎长风来不及饱看,已经饧成一块,用膝盖分开她两腿,就要行事。 岂料这时玉灯儿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小心翼翼的:“四爷,罗副官求见。” 戎长风二话没说,从月儿身上下来了。 南京方面对各地卫戍区长官有要求,二十四小时随时待命,尤其他还掌管着57号这样的机密部门,密电不分时间不分地点经常是说来就来,漫说他此时仅仅是在跟嫩妻行房,便是在给老子娘奔丧,也要以公务为重。 罗副官在客厅侯了不过两叁分钟,四爷就出来了,一边下楼一边仰着头系着颈间的盘扣。二十六岁的他,正是要气度有气度、要风流有风流的好年纪,加上他仕途得意身居要职,整个人就有那么一种壮志凌云的气势。 下楼后,他径直入了书房,在书桌后坐下,罗副官已经从档案袋里抽出电文呈上去,“您过目。” 戎长风审阅电文,蹙眉道:“救国党建了高密电台?” “对,破译的主力人员竟是澹台斯玉。” 戎长风意外:“澹台投了救国党?” “是的。”罗副官道,“根据今夜我们截获的两封电文来看,澹台在半年前就被阮生拉拢了。” 戎长风沉吟,见他不语,罗副官又道:“想当初澹台誓不参与政治,而今却投了救国党,这种转变……” 后面的话他不好讲出来,但他不讲戎长风也明白,澹台思想转变的导火索无疑是林映月。这不足为奇,戎长风生疑的是另一点——澹台既要与他这个情敌站到对立面,那为什么不参加共产党或者其他党派,偏偏委身于这么一个刚刚组建数年且行事极为诡谲的组织? 戎长风的思维忽然跳脱————半年前自己讨月儿做小一事,被救国党利用了? 他想了想,问:“你刚刚说,澹台是被阮生拉拢进去的?” “是的。” 阮生是救国党的重要人士,该党派的多数行动都是此人策划实施,他长期以来一直遥控着宁沪津粤的党派活动,近年来南京政府对其密切关注,但是他极其狡猾神秘,屡次在关键时刻逃脱,以至军警的数次抓捕活动都以失败告终,更诡谲的是,对方频频放出烟幕弹混淆视听,以至于神秘到连性别年纪也一直不能确定。 可是这个神秘之人却掌握了他的一场风月动向!这在戎长风看来是不可思议的,他是谍报人员,竟然被别人监视而不自知?对方有多机警才能做到这种程度? 看来,他需要重新审视阮生这个人,虽然不知道此人相貌身份,但已经在上一场角力中输了一把。 输没关系,要紧的是阮生及救国党对月儿一事知晓多少?是否挖掘到了那件事情背后的隐秘? 想到隐秘,他蹙了眉。但转而认为不可能,他当时做的那么周全,不惜冒着‘欺男霸女’的恶名将月儿弄到手,为的就是让外界当成一场风月事,除了林家那对老父子,应该不会有任何人去深度解读!包括此时站在面前的心腹罗副官。 罗副官确实想不到四爷强娶林家小姐能有什么别的隐情,无非就是遇上了、看中了,男人的风流病犯得狠了些罢了。见四爷拿起一支纸烟,他立刻划火柴替四爷点上。 “跟机要科说一声,从今天起,密切捕捉救国党的电台信号。”四爷吩咐道。 “是!” 罗副官少见四爷对救国党如此在意,这些年南京方面也有过几次通电,但四爷始终认为无可无不可,这个党派太小了,不值当分拨警力去惩办,往往上峰传令下来针对救国党时,四爷都是让下面的副官去应付应付,他本人基本上不过问。今夜如此下令,怕是上心了。 烟雾缭绕中,四爷在想着什么,忽然说:“救国党会不会和其他党派有关联?” “没有关系,之前调查过。他们自成一派,虽然规模不大,但有雄厚的资金背景。” “莫非有商会在掺和?” “您所虑极是,我正在派人对商界人士进行调查,不过能够给一个党派提供充足资金的,全上海和天津卫也就那么几个。” “有问过老叁吗?” “这个……”罗副官为难道,“在下不便。” 四爷在烟碟子里捻灭烟,“知道了,我回头问他。” 他们家叁少爷戎乃风虽然和他一样姓戎,但同父异母,有一个富可敌国的外公杜某人,杜老爷子的家产在五年前全部由乃风少爷继承了。 “就这样吧!机要科有消息及时向我汇报!”四爷起身,罗副官替他打开门后,他正要向二楼去,又忽然问:“刚才你和吴妈说话,莫不是映月又偷东西了?” 他下楼时看到吴妈从罗副官身边匆匆离开,大致就知道又发生了什么。 罗副官果然面露难色,道:“少奶奶年轻,闹着玩罢了。” 除此之外当真是没法说什么了,少奶奶爱偷四爷的东西、爱跟四爷要钱,还爱盗了这小公馆的东西往外卖。这种不体面的事情,他一个外人,怎么说呢?说了岂不就跟打小报告一样?所以每每吴妈发现家中失窃,怕给四爷添堵,就连忙私下打电话请他帮忙,趁着四爷还不知情,尽快追赃,卖到哪里再跟哪里赎回来…… 四爷见他为难不肯说,挥挥手叫他走人,并说:“偷吧,全偷走,赶明儿家里全换成赝品!” 四爷也是服气,从没想到过弄回这么一头犟母驴!跟了他半年,折腾了他半年。起先逃跑是家常便饭,屡逃屡败,屡败屡逃,后来深知逃不掉,就成心给他添堵,倒也不吵不闹,就是不声不响偷东西,古董、字画、手枪、房契……动辄就摸出去卖掉了!再不然就是朝他要钱,为的就是让他生腻、让他厌恶,从而把她抛弃! 被抛弃是她梦寐以求的愿望。 可是她偏偏算错了,且不说戎长风留着她有用,即便她真就是讨来做暖床用的,凭她那些小奸小坏也冲撞不到他。 细声细气,小小可可的,不声不响地偷东摸西,像个憋着坏的小哑巴。 起初家里没了东西,仆妇听差还急着抓贼查脏,后来发生的多了,大家都知道是她所为,就横是没法子说什么了,连四爷他自己都没柰何。更要命的是,被抓脏了之后,小东西她不承认,哪怕买家来指认,她也死不认账。 再不然就是给你来一个美人垂首不吭气,反正我不吭声你为难不着我。 所以戎长风他能怎样呢?就由她好了。至少现在不逃跑,还肯假装乖顺,虽然他知道她的乖顺是在为逃跑做掩护,但只要她逃不掉,就得一直假装乖顺下去不是么。 -- 姣花软玉弄眠床07 罗副官退出后,四爷吸着烟想了一时心事,待手上的半截烟吸完,才好整以暇,整了整衣服入内室。 进到卧房后,月儿已经睡沉,重新穿了乳白色的绸料贴身衣,小身子一团云雾地卧在那里,仿佛明晃晃的绸被上落了一朵云,是人就忍不住想要触她一触。 于是四爷轻轻地俯身下去,脸搵着脸偎了一偎,一边问“睡了不曾?”一边将手伸在怀内摸她的小白兔,见她不动,又往绸裤里伸下手去摸了一摸,说:“别装,快醒来,有好东西给你!” 四爷不把偷窃当回事,但月儿毕竟不晓得,此时她确实是在假寐,方才奶娘进来唠叨说她不晓事,若不是罗副官追讨及时,好端端的一只青花瓶就给别人送到当铺里了,还说罗副官进了书房,也不晓得会不会跟四爷告状,若是四爷发起火来,可勿要顶嘴云云,把她说得吓怕个不了,于是就假寐…… 可四爷此时的摩弄没完没了,她只好口里呢喃道:“四爷叫吾睡一睡……有月信哩……” 四爷本来以为她真睡了,罢手不要再缠她。不料她竟扯谎扯成了习惯,忘记半个钟头前已经差点被他进去过。 他由不得就好气又好笑,斥道:“今儿若说来月信,可是要扯下裤子来验的。” 月儿给这句话吓得醒了半片,美人垂首不言语了。 四爷见把她弄醒了来,不由大笑,拍了拍她的脸,说:“你给我说说,最近又偷什么了?” 月儿不能装睡,游鱼出听,低低说:“没偷额。” “怎么没偷,四爷的心都给你偷走了,还没偷么。” 说时,人已经进了月儿的被窝里,把月儿绵绵地搂到怀里,戏说:“你想怎么偷就怎么偷,四爷都是你的,别的还不是你的吗!” 他又开始撮哄她了,这是惯有的上床前奏。一向如此。只要沾床,床下那种狗官一样装模作样的臭架子就荡然不存,唯剩食色性、色性食,被窝里使棍,床铺上拿人,是个坏人。 他轻轻吻了吻她的耳窝,声音忽然变得很低:“跟了四爷这么久,真要是跑了,不会想四爷么?” 月儿哪里顾得听他撮哄,他的一只大手就够她招架了。又是摸乳又是剥衣,弄得她胃中犯呕、心头起毛,就嗔:“灭了灯好来!” 四爷说不灭灯,不喜黑处做事。 月儿作恼,嗫嚅道:“我一向有些儿羞明,你又不是不晓得,若是这么样,我再也不要你做了。” 四爷说管你要不要! 他已经是浪上火来,亲抱了一时,压到身下。月儿生来体软,与之交欢,如卧棉上,十分蚀魂。 他忽然说:“到沙发上。” 月儿还不曾反应,人已经卧进沙发里。通常是这样,一夜间床上桌上沙发浴缸来回颠倒,不知换多少遍……已经习惯,并不吃惊,只盼着快着些儿完事。 她情知逃不过,又不敢过分抗争,心绪难免首鼠两端。 可是猛不防的,她失惊叫了起来。 这声叫把四爷愣了一下,可是还不待抬头,她已经不见了,几乎是提上裤夺门就跑。原来,她刚刚冷猛看见了四爷的‘风流具’,不足叁丈,也够二尺! 皇天老爷,她简直唬个半死。平日胡乱给他摆布从未看见过,可今日硬生生拿眼睛瞧见,实是吓怕。怪道每次都像给它撑裂,原来是个怪物! 她是头一次观到这种东西,恶心不了!被他拿住后,瑟瑟索索死活不肯就范。 四爷不想用强,问是怎么了,她也不说,只是不肯。略略触她一触,忙忙使手推开,啼啼哭哭个不止。 麻缠了够一个多钟头,四爷火了,一把搂在怀中,采碎了衣钮,剥脱了裤子,露出那个肥肥白白的‘小月儿’,朝了灯一照,小的可怜见,而正因为可怜见,他爽利使家伙捅了进去…… 月儿着了烫似的哭叫,因为叫得太响,四爷怕外头听去坏影响,拆开俩人身体,独自下床,披上睡袍去关好窗,回来按定再弄。不过究竟怜其荏弱,弄了两下,便轻下来,吻住她笑骂:“小猖妇你作死,非弄急了我才歇气!” 月儿觉着大归大、撑归撑,但捅得并不疼,也就不挣不叫了,小嘴咬着手指,乖乖给他用了一用。 *首发:yцsんцЩU.νīρ(ΡO18.Oяɡ(po18.org)) -- ⅹsyūsんūωū.Ⓒòⓜ 姣花软玉弄眠床08 翌日将近午间,映月才醒来,四爷早已不在。玉灯儿擎着一只鸡毛掸子,在房间里无声无息地掸衣橱、拂妆台,见她醒来,便去扭开无线电…… 无线电里正在播报社会新闻,阮玲玉自杀了。 映月一惊,愣了好久,最后才慢慢缓过来。 这是民国二十四年,许多历史事件在这一年发生又消弭,血腥冷酷的政治谋杀、缠绵悱恻的爱情悲剧、以及一代名伶的香消玉殒,但是映月明白,这些都不能打乱上海滩的节奏,待雨过天晴,十里洋场依旧是纸醉金迷,夜夜笙歌…… 她生来是上海滩的女儿,对于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不会太过惊异,事情发生了,她当一桩市井新闻听一听,怔一怔,不过尔尔…… 或者说她个人的经历让她整个人变麻木了,其实麻木了才好,就不会像某些人一样,轻易地选择死,她要活着,并且要活出彩头。吴妈常说命是天定的,她不信,不信自己逃不出当小老婆的命,不信自己就这样做个玩物,不甘心。 ` 吴妈拧着小脚进来,说四爷留了话,上学的事,要跟林家老爷太太知会一声才妥。 映月一听就着恼,晓得戎长风是料定父母会反对此事,想借风拦阻她。 吴妈说:“早起吾已经跟太太在电话机子上讲过了,太太叫侬今朝回去一趟。” 映月无法,午后叫了一辆黄包车,往静安区林家公馆去了,车子在石库门洋房前停下,正遇上姆妈要出门,见她来,又转回家来。 “出了阁的人,哪有再去念书的道理!”姆妈开门见山。 映月嘟囔道:“怎的就没有,多了。” “那是些什么人?旧军阀的姨太太、银行家的外室、有个登样些的人么……”林太太说到这里却觉着不对了,自己打了自己的脸,女儿现在不就是姨太太外室么? 于是就叹气:“勿要胡来了,侬就好生待着,他那姓金的少奶奶一进门,也就该带侬回戎公馆!侬若任性胡闹,给伊拉府上捉去把柄,在老爷太太跟前参你一本,还回得去么?你一辈子只做外宅不成!” 林太太说起戎家就心堵,那姨太太的名分又何尝比外宅高明些个,清清白白的千金小姐做了小,林家算是给他们坑苦了! 可是气归气,究竟生米煮成了熟饭,不劝女儿随运又能哪般!各人有各人的命,映月怕是命定就是这么个造化。做父母的都希望自己的囡晶莹漂亮,可是林太太自来就没有为映月得意过,每听人赞女儿鲜美就忧心,仿佛料到她要跟着那张脸吃亏似的! 林太太拿起团扇胡乱摇了几下:“念书侬是勿想,早前便是念书害了侬,乖乖呆在家不会落到这份田地……” 映月默着,也不晓得有没有听进去。天井里有叁五细竹,雀子在其间唧唧溜溜鸣啭,一会儿跳东,一会儿跳西,一会儿又扑扑着翅膀飞走。 她瞧着雀子,姆妈瞧着她,忽然间的,她闷声道:“为什么?” “萨?” 映月:“不叫读书不单因为出了阁,真正忌讳的,是那个所谓的‘天份’吧?” 姆妈一怔,显然晓得她在说什么,不由叹气:“瞧,到如今侬也不懂得父母苦心。” 映月低头:“是不懂,一个人的天份为什么就非要藏着掖着。” 她说着,陷入了回忆,出阁那天,父亲对她说:“为父没有其他嘱咐,只是一点,万万不可泄露你的天份!” 这句话从小到大不晓得听了多少回,‘天份’二字也从她记事起就反复出现—— 五岁,家仆捧着一本册子道:“老爷、少爷,奇事啊!真看不出小小姐有这般天份,整整一卷古书,通读一遍,竟全篇背了下来,简直是过目不忘之奇才啊!” 然不过数日,家仆被遣了出去,不再为林家当差。 六岁,账房先生扒拉着算盘在盘账,小映月爬上柜台:“侬在算什么?吾来算好叭。” 账房先生:“小姐莫闹,老先生我正糊涂着。” 小映月指着账簿小嘴叭叭道:“糊涂萨?叁十六封白银加一十七封再加五封再加一十九封再加二十一封再加一十八封,不就是一百一十六封伐?” 账房先生吃惊,拿过另一本账簿:“来来来,算算这个。” 小映月一边念念有声一边心算:“叁百六十九万八千五百二十六加俩万伍仟八百六十九加一千二百九十六加五百六十九万八千五百二十叁加……” 账房先生捋着胡须微笑,看着小映月。 小映月脱口道:“等于一千六百六十六万四千一百八十九。” 账房先生不可置信:“神童!神童呐!“ 账房先生兴冲冲去跟老爷少爷道贺, 然林继儒和林讳道父子俩对视一眼,眉间却现隐忧。之后不过数日,账房先生被辞退了。 再然后,映月七岁了,弄堂里挎着花书包的小女孩坐上黄包车去上学,小映月艳羡地看着她们从身边经过,每每如此,她便去缠着父亲:“为啥别个都去学堂,就吾不能去?” 林讳道正要说什么,烟塌上的老爷子咳嗽几声,拿一双浑浊的老眼觑他一下,他便硬生生顿住了,无奈地爱抚小映月的头:“再过些年,再过些年便可以了。” 然而疏忽八年过去,十五岁及笄之年,映月已亭亭少女样,虽读遍家中藏书,但依旧不允外出,她使气绝食:“父亲,侬忍心让孩儿呆在家中做古董伐……” 林讳道纠结,目光朝父亲所居的上房瞧去,那里静默无声,因为老爷子患了一种老年症,记不得过往,也识不得人,更管不了家了。 老爷子干预不得,加之月儿绝食死磕,林讳道终于松动了,允她去读书,但约法叁章:书面知识可学,但绝不许泄露天份…… 映月不明白,就是不明白,天赋异禀有什么可隐藏? 虽然父亲给过解释,说不希望她被才华所累,生逢乱世,要明哲保身为是。但她总归觉得此言太过牵强,隐隐有种家里有事瞒着她的幻觉…… 姆妈道:“侬莫再犟了,今朝父亲不在,若是伊在,也必然不能依侬。” 映月不语,心中却定了主意。 接下去,她日日催戎长风兑现承诺,戎长风延宕了大概一周时间,眼见着拗她不过,也就只好办了。 所有手续一一办妥,就又是一个礼拜过去了。 这一日,她在棋盘街的一家书局置办学堂要用的物事,竟结识了一位与她年岁相仿的女学生,再一问,对方竟也是国中的,正是她即将入读的女高。俩人越发聊得来,由书店出来后,便相约一起荡街。 女学生学名鲍仙仙,性子开朗,话特别多,俩人一路聊着,经过工部局时,有一辆道奇军用吉普远远从对面驶来,映月心下叫声不好,别是四爷那辆车吧? 说来也怪,这种车在上海并不少见,但映月觉得自己今日的第六感邪气准,此车必是四爷的,她紧张起来,万一四爷停车唤她,应是不应? 还未入学,就给校友得知姨太太身份,这可如何是好!要知道她为了身份不被识破可是煞费苦心,特意让戎长风找了离家最远的一所女高。 “林学妹,侬怎么了?”鲍仙仙察觉异样,问过来。 月儿还不及回答,另一个声音就出现了——“月儿。” 不是四爷又是谁? 映月有两秒钟的脑仁儿崩裂,但她迅速收拾心绪,脸腮浮笑,转脸看过去。 四爷从没见过她如此笑脸相迎过,倒有些意外。 “巧额,戎先生。”好一个礼貌腼腆的林映月。 戎长风觉出不对。 “侬这是要去公事房么?前日在贵府参加戎小姐的生日宴,劳侬司机送回家去,还不曾答谢侬来……” 戎长风脸色不好看了,刷地合上车窗帘,“开车!” 车子走了,映月似乎都能听到戎长风心里骂了一句‘混账东西!’ 但总归是松了一口气,她对鲍仙仙道,“学姐,刚才讲到哪里了,侬继续讲,邪气有意思。”。 话刚落,听到身后一声急刹车,她和鲍仙仙下意识回头,只见那辆道奇忽然停下了,有位大兵也就是该车的司机下车了,并且是照直向她们走过来。 映月心中暗呼‘不好’,飞快搜索对应办法。 大兵军装笔挺、雄赳赳走过来。立正、敬礼,道:“少……” 卡一秒,改口,“林小姐,我们七小姐有请,让您!立刻!马上!到府上一趟。” 林映月如遭雷劈,但不能不忍,她道:“劳驾回复一声,稍后赶过去,现在不便。” 大兵‘咔’立正、‘咔’敬礼:“不好意思,必须现在!!” 林映月气得手指颤抖,平复了一下才勉强让声音保持正常:“现在不去。” 大兵又一个立正、敬礼:“对不起!您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然后立正、敬礼:“请您移驾上车!” 鲍仙仙早就惊得下巴颏都快掉了。 映月知道再僵持下去会有多么难堪的场面出现,只好硬生生忍下即将冒出来的眼泪花,对鲍仙仙道:“个同学爱开玩笑,学姐勿见怪,吾去一去,学姐且回吧,礼拜一学堂里见。” 鲍仙仙满心疑窦但又不便相问,迟疑地挥挥手。 月儿转身的刹那泪流满面,跟着司机走到车前,司机替她打开车门,她木讷地上车了,默然不语,任凭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 他可以在家折腾她,可以在床上折腾她,但不可以在别人面前扯掉她的遮羞布……今天这一幕,堪比半年前那个夜晚,屈辱、痛恨、绝望…… 四爷闭目养神,并未看她,但知道她现在什么样。 “心里不痛快对吧。”四爷并未睁开眼,声音有点冷,“但我告诉你,这是原则问题,我不能惯着你!” “我是你男人!没有什么见不得人!今天初犯,给你留了面子,下不为例!” *今天加更,篇幅一万字开外,但为了平台曝光度,所以会分叁次发上来,大致会在零点左右、21点左右、23点左右,亲们不用专程等待,谢谢大家 -- 姣花软玉弄眠床09 晨出暮归,映月又回到了学生时代,早晨,太阳光缀在梧桐枝叶上,投在地上斑斓的影,她踩着轻梭梭的步子,从洋房出来,打开黑铁镂花的大门,声音细软地叫了洋车,坐上去,一晃一晃地、向女子中学去。 茹晓棠来家寻她两次不遇,给吴妈留话请她放了晚学去家一趟,但吴妈因是前些时候撞见她跟月儿借钱,就老大不喜月儿与她来往。加上清心女子中学甚远,月儿每日到家已近薄暮,于是吴妈直到礼拜天才跟月儿提起这茬。 这日茹晓棠并不知道映月能来,正在家里皱着眉头熬草药,她家如今连之前都不如,亭子间租子太贵住不了了,换了一爿狭窄潮湿的灶披间,当屋挂着一块白洋布当帘子,一边作卧室,一边置放杂物兼烧菜。 姆妈的咳嗽声从帘子里不断传出来,好不容易忍下片刻,问道:“再去找林小姐一回好伐?” 茹晓棠甩下木勺,“几番去找都不见,成心躲着吾,个穷样,谁愿挨着。” 她心里有气,这几日到处借钱到处碰壁,往日映月那里回回不走空,最近却躲着连面都不见,更可气的是林家奶娘,每次见了都让她劝月儿安心过日子,一桩一件地数算戎四爷的好处,那哪里是想要求助于她,分明就是在卖样。 早前她以为自己害了林映月,谁成想伊做了姨太太也不输正室正房,比她更不晓得乐惠多少倍。当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以前姆妈没病还好,而今得了肺痨,日子简直过进了死胡同! 正在糟心,门外传来软糯的问话声:“请问,茹家小姐啦该屋里向?” 乍听是林映月,她连忙出去相迎,本来听到声音消了大半的气,但出门一见本尊便不由自主地心下拈酸,林映月今日实在是过于的光彩照人,剪了女学生样的齐耳短发,月牙儿状的刘海下眼波流转,穿着青蓝小衫黑裙子,白色丝袜下踩着绊带儿的圆头黑皮鞋,活脱脱一个豆蔻女学生。 若不是戎四爷给她优渥的生活,她怎能如此光鲜。 老天不公啊,本该活的下贱的姨太太怎就越发光鲜,而她茹晓棠千般努力地过活,却一日不比一日。这到底是什么命! 茹晓棠压住心间的不平衡,把月儿请入室,不待沏茶,就诉苦说:“月儿,吾退学了。” 映月不解,别过仅仅不到一月的辰光,怎么就…… 茹晓棠惨笑,说她父亲破了产,上下又有正妻和姨太太生的少爷们要养活,对于她这位外宅的小姐,只供生计已很不易,哪里供得起读书。 映月闻此,甚为惋惜!又道:“几时搬来这边的?” 茹晓棠只顾诉苦,乃至于答非所问:“瞧嘛,窄憋憋、臭哄哄!屁股也掉勿转,屙屎溺尿的去处也勿有。” 言语太过粗俗,令月儿心下一凌,不期茹晓棠被生活摧残至此,竟变的市井怨妇一般。 这时洋布帘子里咳嗽声起,茹晓棠掩饰道:“受了风寒,勿要紧的。” 肺病最不讨喜,周遭人人都怕传染,只能隐瞒真相。 咳嗽声又起,扰得不能讲话,茹晓棠于是拿了手袋说:“出去走走吧,顺带我去买些止喘的药剂来。” 映月把带来的水果放到条桌上。“这些荔枝收起先,吾买了给伯母进鲜。” 二人步行由弄堂出来,茹晓棠方才含羞启齿,说想再支用几个款子。也不提日后归还,以前所借旧款更是绝口不提。 在她看来,林映月是多亏了她才得着如今的富贵夫主,林家在前清时候显赫过,到了民国已经是捉襟见肘,家用全凭林父在大学里赚那几块大洋钱,平日里他们一家人穿衣都很寒素,富是肯定不富了,否则戎家那位叁少爷怎会铁心退婚?茹晓棠兀自以她自己的揣测去给所有事情下定义,不管偏颇与否,认定自己的猜测是准的。 月儿来时就被吴妈提点过,说茹小姐叁番来寻肯定又是借钱,吴妈虽然看不过茹晓棠,但映月与她毕竟同窗二载,知她生计困难,来时已经预备了款子在身上。这时听她果是为此,便道:“用几钿?” 茹晓棠说了一个数,映月直接唬住了,不想到她一下子借那么许多,多到足够他父亲一年的薪水。 月儿心中作难了,问茹晓棠使这么多钱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茹晓棠意识到自己开的口太大,搞不好弄巧成拙,于是道:“跟侬开玩笑啦,就是想逗逗侬这阔太太。” 月儿听着刺耳,何谓阔太太?茹晓棠而今说话全没了原先的斯文,她不敢相信一个穷字能把人改变的这么迅速。 “侬现成儿有多少,借吾应个急就罢了,哪里敢与侬借太多!”茹晓棠说着叹气,“侬瞧嘛,先还怕做姨太太,如今怎么样?邪气舒服吧!” 月儿感到悲哀,古人诚不欺我,有些朋友,走着走着就走不到一块了,谁能料到昔日纯情闺蜜忽然变做满口粗俗的怨妇。 茹晓棠还在絮叨:“姨太太又啥勿好,强如嫁个村货,饿的侬口臭牙黄。” 月儿听不下去了,真正体会到话不投机半句多是什么感觉了!这时有汽车在身后叭叭按车笛。 她俩避到边儿上去,怎料驶过去的竟是戎长风的汽车,由敞亮的车窗望进去,里边坐着一位摩登时尚的妙龄女子,戴着白俄女人的帽子,红唇殷殷,芙蓉满面。 茹晓棠见过戎四爷这辆车,不由纳罕:“这是什么人?” 映月怔了好久,不大肯定地说:“是伊的姘头吧。” “伊有别人?”茹晓棠蓦然快心,乃至于连她自己都觉得恶毒,但叵耐人心有时候不受大脑支配,幸灾乐祸简直就像鬼上身。 映月不知该说什么,她不晓得四爷有多少女人,最后说:“有吧。” 车子在远处停下了,那妙龄女子下车入了戏园子,个子高挑,步态昂扬,高抬的下巴更是像只傲然白天鹅,映月不由道:“不大像,哪有这样大小姐派头的姘妇。” 茹晓棠笑了,“瞧,吃醋了伐?还说不在意四爷呢!” 她的市井之气实在令月儿无法忍受了,这才想起借钱的事还没有聊清楚呢。 她道:“小棠,吾特侬交情是深,但毕竟只十六七的年岁,银钱交道少一些不打紧,多了可就勿合适?侬说是不是这样的道理伐?” 月儿平日里在四爷面前装痴卖萌一团孩子气,那是为了让四爷对她掉以轻心。实际上她不见得就真的那么不通人情世故,银钱交道真是能不打尽量别打,或许会省去将来许多闲气。 茹晓棠一愣,失望之余,勉强笑说不打紧,回头一起白相。 二人别过不提,茹晓棠心想倒霉,借钱赶上人家夫主红杏出墙,能有心情借钱给她才怪。 她算不行,完全看错了映月,映月根本不会因这种事吃醋,四爷若在外面有人肯将她饶放几日,她也就免受被他逼着行房之苦了。 今日所见之事她并未多想,反倒是茹晓棠的转变令她惋惜,乃至于前前后后想下来,夜间竟有些走了困,及至凌晨四点多才眠去。 这夜四爷没有回来,翌日晨间映月被露台上的珍珠雀吵到,因而午间用过膳,反倒又去小睡,这一睡就睡迷了,梦里听到有人唤:映月、映月,可就是醒不来。 四爷的习惯是进门便要朝空荡荡的客厅唤:“映月!映月!” 唤罢,停在客厅玄关处换鞋,边换鞋子边又是两声:“映月!映月!” 奶娘就会迎出去,有时候说:“月儿在卧室。”有时候说:“月儿荡街去了。” 四爷听了会“哦”一声,然后到一楼的书房取烟支,出来时又问:“映月呢?” 奶娘只好唤:“月儿,月儿!”或者遣佣人们作速去马路上寻…… 月月如此、日日如此、渐渐映月就不爱听,总是想到散学的孩子进门便唤娘。 今日奶娘说月儿在楼上睏觉,四爷哦了一声,径直入了卧室。 脂光粉艳的大床上,月儿一团云雾地睡着,四爷一面把戎装向衣架上挂去,一面说:“醒醒了、醒醒了,大中午的睡什么睡!” 可是睡着的人比婴儿还黑甜! 他就过去推她:“嗨,嗨。” 她装睏不醒。 他于是说:“金条给人偷了。” 月儿噌地睁开眼! 四爷大笑起来,不过很快收声,板了脸,问:“上礼拜叁你去宝丰银行了?” 映月已经清醒,不过给他这样一问,又翻身继续睡了。 四爷知她佯装迷糊,冷笑了一声,先不跟她算账,拿了浴袍去盥洗室。 哗哗水声在盥洗室响起时,映月起床了,哪有乖乖躺在这里等挨骂的道理!上周在宝丰银行买了公债,料是给他晓得了。 抓了一件绸衣随便穿上,挽起手袋,拔脚就要出门。可是慢了一拍,四爷在里边唤她送干毛巾进去。 大中午洗什么澡!她皱了眉,还是抽了一条手巾送进去。 浴室水雾腾腾,四爷在水喉下冲澡,见映月刚刚还是睡衣睡裤眯在床上,现在就已经一身外出行头,知她鬼精,便道:“怎么,要跑了!” 她嘟囔说父亲病了,回去看看。 四爷才不听她胡吣,扯过手巾,说:“你去银行了?” 映月说:“没去额!” “你做公债了?” “没做额!” 四爷给她堵得来气! “好哇、好哇……”他转过身去冲澡,恨道:“出门打听打听,四爷我是哪一路身家,是缺钱花的爷吗!我老婆抛头露面去揽钱!嗬!新新!” 他一面淋着水一面恨恨:“四爷我什么妖怪没见过,倒叫一个黄嘴小儿反了天,嗬!新新! 映月充耳不闻,只是犟头八脑在那儿立着,就像他常骂她小南蛮子一样,他每冒一句北平腔,她心里就骂一句北侉子。反正不要听。 南蛮子! 北侉子! “再做公债给我知道,你试试!” 四爷口气仿佛是加重了,映月无话可说,也不敢顶嘴,于是就给他来了个美人垂首不吭声,反正我不吭声你为难不着我!她就会这一个办法,回回用,次次用,屡试不爽! 四爷光着个身子,回头恨道:“你要么进来要么出去,大开着门,我冷不冷!” 于是月儿就试着挪脚走人。 他却没好气道:“哪儿去?” 月儿收住脚,他说:“宝丰银行的公债我替你冻了,没了,别要再去现眼!” 月儿眼睛一张,立刻变了脸子,要跟他辩,又苦于自己理短,索性哼的一声走了。 四爷料她恼了,八成儿又要赌气回娘家,听到外面门嘭地阖上,他马上吼: “站住!” 没反应。 “回来!” 没反应。 他扯过浴衣胡乱套上,开门向楼下望时,已是空空荡荡,又回身去窗口望,映月的身子梭梭出现,他手上还抓着湿手巾,情急就掀起一面窗纱,把湿手巾扔了出去,他本是神枪,扔个手巾把子更不消说,直直就落在映月肩头。 映月回头,先看身后,又看左右,最后才抬头看窗。 四爷知道再拿黑脸给她看必然掉头就走,换了态度,“月,回来!” 月儿瞪他一眼,拂袖而去,冻已经冻了,还要再揽他一筐淡话不成! 窗户上的人说:“话没说完,回来你!” 她先去宝丰银行核实了一遍,结果四爷并没有冻结公债,她倒实实放了一回心,不过既然给他晓得了,迟早会干预,她也只好趁着此时套现,丢开这桩事体罢了手! 街上很热,从宝丰银行刚出来,太阳就吻红了她的腮。 热归热,却也没有叫车子,沿街慢行,实在拿不定主意该上哪去。父亲生病有一周了,看着像是小恙,却总不见好,她该当回去看的,但又犹豫,因她每次探看,都愈发引得父亲伤怀,想来这病总归还是心病! 她一个人慢行漫想着,忽然听到有人说:“你看,你看。” 她无端就觉着这是在说她,抬头却对上两只镀银铬的汽车灯,大白天竟然开着极光,像对惊异的大眼睛在那里一闪一闪,再向上看,就看到一位穿洋装的年轻小姐,一面上车,一面指着她叫司机看,那司机不是男子,竟也是一位小姐,梳着简丽的发式,研究式地向她瞅过来,那眼神她却懂,是觉着她美。 她不由的攥了攥手袋,有些羞涩地低了头。而看她的人也已发动引擎,马达轰鸣中,车子在街上放肆地转了个U型弯,扬长而去了。 她抬头去看时,只看到一抹蜜桃色的影子,在上海,见过许多颜色鲜艳的女士车子,像这蜜桃色的却不曾多见。 不能不承认,她心中有些歆羡,毕竟是个小姑娘,怎能没有孩子心性,就想:专门给小姐们开的车子,里边一定也是彩色的么!一定也是香的么!一定好贵的么! 她这种歆羡的眼神给一个人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发觉时,那个人已经去得远了,坐在一辆豪华黑色轿车的后座上,脸转向这边看她,眼中仁风习习。 她陡地一惊,“密斯特鸿。”这四个字从她脑子忽然划过。 仿佛心有灵犀,对方知她认出了,得体地脱下礼帽,远远向她点了个头。 车子倏忽拐弯,消失了。 *首发:яǒǔяǒǔщǔ.χyz(rourouwu.xyz) -- 姣花软玉弄眠床10 她看见的是一位雅士,姓甚名谁不晓得,但是她管他叫‘密斯特鸿’。 还是前年初春,学堂里散了学独自回家,路上遇见商学界人士联合请愿游行,在传单飞舞、振臂高呼的人群中,有一双眼睛无意中扫过她脸庞时忽然像是受了一震,定住了。 她明白自己美丽雪白,对别人的注目习以为常,但还是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不想却也煞煞一愣,不曾见过哪个男人竟能英俊到如此慑人心魄的地步! 对方很快意识到失态,收回心神,大方地递传单给她:“参加爱国运动是每一位国民的责任!”口中说着与所有发传单人同样的这句话,眼睛却灼灼看着她。这种眼神叫她不由得粉颈低垂,匆匆说了声谢谢,去了…… 后来她也暗嗔自己,哪有收传单还给人道谢的。 也不晓得为什么,鬼使神差的,她横是紧张,直至到家后仍然心如撞鹿,如果说斯文儒雅的澹台师兄曾叫她生过些许好感的话,那这个人绝不仅仅是好感,茹晓棠那时候总是讲她情窦未开,她真个也觉着自己混沌未凿,可是茹晓棠却不晓得她也会有如此瞬间迸发的一刹,不需要是惊天动地的邂逅场面,就只一眼,却砰然心动,一缕轻魂被摄了个干净。 谁也不能明白,那叫一见钟情,她有过的,刹那倾心,就那一次。 她不好讲给闺蜜听,自己一个人回味了好久,有时候窗下温书,这个人就蓦然跳进脑子里,存之惘然,挥之又不去,真真扰过她一阵子。后来从惊鸿一瞥这个俗套里摘出一个字给他做名字做记号,称这位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叫‘密斯特鸿’。实料到与此人只是那匆匆的惊鸿一瞥,不承想今日又遇,虽然短暂依旧,却将他看真了,那时还是热血青年模样,今日竟已持重许多,不仅持重,且是矜贵大雅,想来前程得意。 她又回想,那辆车子之前是早就在这里了吗?他会不会对自己注目很久了? 想到此,赶紧低头瞧瞧自己穿的是否得体,鞋子可没蹭着灰吧,然而正瞧着,就笑了,这是干嘛额!一个擦肩而过的路人! 她自嘲摇头,可不就是一个路人么?女子多情,怎见得男人就有意?再者自己已非自由身,有什么资格去思春? 如此一想立刻意味阑珊,觉着自己可笑,于是继续漫无目的地向前闲荡。不意空中忽然拉响了尖利的警报声,她一惊,上海滩拉警报的时候不多,杀人放火不会拉警报,抓捕在逃犯也用不上,只有军方围剿政党才会拉警报。 路两边的商铺里忽喇跑出许多人,纷纷询问怎么了。 马路上隆隆传来巨声,人们回头看,不出所料地看到一队军车,打头的是吉普,前后四个车门上站着四个挂盒子炮的护兵,一路风驰电掣地驶来,其后是两挂军绿色卡车,上面立着武装兵士。 车队在前方一百米处停下,护兵嗵嗵跳下车,列队跑步向前,迅速对前方街道实施管制戒严。 这样一来,有些赶路的人不能通行了,纷纷折返从别处绕路。月儿本待不走,但忽然街内传来激烈枪声,登时就有点吓怕,她素来就惧打雷放炮一类的大声响,给这一吓,小手连同手绢一起捂住耳朵,梭梭梭地跑掉了。 直到跑进贝当路,才惊魂未定地停下来,这时有人们从反方向边说话边走来,“也不晓得是什么人,开个汽车邪气阔!司机被打死了,正主竟跑脱了。”“啊哟,整条街都戒严了,还能跑脱去?” 月儿闻言有种不安,密斯特鸿的汽车当时是从那条街进去的,军警抓的人不会是他吧? 不过下一秒还是否定了,怎会有这样巧的事,从那条街进去的车又不止一辆! 不过究竟心中有点怪怪的,到路边咖啡店里吃了一杯咖啡,缓了许久才静下来。 动身回家时不觉已是薄暮,因是贝当路人力车稀少,只好走去后街叫车,而那里紧邻茹晓棠所住的里弄,换做往常如果路过她家,是一定要进去白相白相的,但昨日那个样子,让月儿对这里生了一种疏离感。 她不打算进去,只在对面的马路上招呼车,而这时有一个浓妆艳抹的苗条女子匆匆由石库门出来了,挽着漆皮玻璃包,随便招过一辆车子便坐上去,顺着一条细弄歪歪扭扭去了。 竟然是茹晓棠! 映月很是吃惊,因为茹晓棠的打扮太风尘,明显是舞女的形式,想到她近来家况惨淡,难不成是…… 茹晓棠侥幸没有与映月正面相见,但如此装扮的她,却遇上了戎长风。 在百乐门,茹晓棠还有些生疏,像老牌舞女那样腰肢软浓地摇到男士身边,她还看不大惯。她只略显青涩地摸着纸牌静坐一隅,远观红男绿女交臂起舞。 她昨日跟林映月借钱未果,只好去找了阿来,不料阿来正巧要派差事给她,让她假扮舞女,到百乐门熟悉环境,尽量夜夜出场、混到人人眼熟,以图后事。 不是难为人的任务,于她来说倒也小可。无非坐在那里等客人发出邀请,然后欣然起身,旋入舞池。 问心不是当真沦为舞女,又有经费可拿,又可以来百乐门这种奢靡之地见识一遭,何乐而不为。 此时此刻,百乐门之于她这等平民女子,无异于一个玫瑰般的梦,它是摩登上海的一个浓缩版,音乐响,灯光出,名媛绅士翩翩旋转,漫说舞者与观者如痴如醉,连空气也醉了,置身其中,茹晓棠恍然游神,这个时候,她眼神一跳,看见了戎长风。 舞池的正对面,戎长风手持高脚杯架着腿坐在沙发里,见她看过来,微微抬了抬杯致意! 并没有趋来问候,目光转向了流光溢彩的舞池。一面慢慢摇着杯里的冰块,一面面无表情地观赏,霓虹灯在他脸上明灭,明一下、暗一下、来去倏忽。 茹晓棠紧张了一瞬,想到自己暗地里的身份,只好收整心绪,婉婉起身,向戎长风走去。 近前还不曾开口,戎长风就彬彬点了个头道:“茹小姐高乐。” 明明看出她做舞女,偏说的中听,仿佛她像他们这种有钱人一样是来这儿消遣的,或也是出于体谅的本意。 “四少爷,您消闲。”茹晓棠还算得体。 戎长风请她落座,随便聊了几句,茹晓棠主动说家况有变,生计困顿,只好走这一步补贴家用。 戎长风的反应也算体恤,道:“世事无常,美人落魄,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只这么一句,不再多言。照理说,多数男人好歹会虚让一声,此种情况下随口来一句‘有事尽管吭声’也是常事,可是戎长风没有,他是不揽闲事的人,不爱乱许人情。 略略寒暄几句,后来出于礼貌,他说:“茹小姐,请。”一起下了舞池。 手握入他掌心时,茹晓棠无端震了一下,他的手大而暖,又透着富贵人的细腻。不由叫人想到他也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接下去手放到他肩处时,派立司西装的质地也是实根根的,有着触手的凉和暖,竟也是可感可知的真身男人。 之所以有这种反应,是因为茹晓棠一直把戎长风想的太阴了。她加入组织以来,对戎长风的做派大有风闻,其手段既毒且辣,有‘追命风’的恶名,是一个寡情绝义的冷血人物。 这样一个人,她就想不到其身上也能传递出寻常人的柔和度。 这个夜晚,戎长风在舞厅待的时间不短,他没有带女伴,但是大班邀他跳了几支舞,舞技很好,修养不俗,是个成熟的男人,可以用优雅形容。 他是那么闲适,仿佛确是来消遣的,但是第二日晨间到联络点见大姐曾雪琴时,才知来沪秘密接头的党派成员昨夜被57号一锅端了,地点就在百乐门叁楼的包间内。 百乐门这个联络点其实早已被57号锁定了,戎长风之所以迟迟不动手,是为了不打草惊蛇,他的目标是党派核心人物阮先生。而昨天下午围剿行动的失败彻底激怒了戎长风,于是便有了昨夜的惨剧。 这个消息让茹晓棠惊骇不已,想想昨夜戎长风的闲适,谁能料到背后竟已是磨刀霍霍杀气腾腾。 阅人无数的金大班昨夜特意摇到她跟前,夹着烟漫不经心地跟她说了几句淡话,或许像她这种初涉舞场的雏儿,是最惹男人眼馋的,金大班暗示她要精明些个。 临去时,金大班看着手指上袅袅飘升的烟线道:“戎四爷为人顶漂亮,在玩女人上面也不例外,若是看中了,多管他要些钱没关系,唯是不能缠他,春风一度,萧郎陌路,否则他震怒起来,女人家可就不利。” 金大班的思维走偏了,料定戎长风昨夜是来玩女人,并且瞄上她这位雏儿了,却不知背后已是凶光血影。昨夜被抓之人,有一半人已被就地枪决,作为57号最高长官的戎长风周璇其间竟胜似闲庭信步!此时想想,好生后怕! 茹晓棠不由得担忧起自己的处境来,“大姐,为什么他们没有抓我?” 曾雪琴叫她放宽心,原来,组织上为了安全起见,预先将人员分割组编,即使昨晚被捕的同志受不过酷刑叛变,也不会牵连到她这支小组内的人员,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谁是谁,就像连曾雪琴和阿来都不知道阮先生到底是谁,甚至不知道阮先生到底姓不姓阮。为了安全,该党派就是做到了如此诡谲。 曾雪琴又提醒她,当初虽是她提供了映月澹台私逃的口风,但送信到罗副官那里的并非她本人,戎长风完全疑心不到她与党派有关联,大可不必自乱阵脚。只是昨晚之事,对党派打击很大,组织决定她们的工作暂告一段落,蛰伏不动,以观其变。 茹晓棠因为心慌,没大听进去。出来后有心去林映月那里探探情况,但想到戎长风昨夜行动,今日必然在家休息,遇上了多有不便,就纠结不敢去。 她料得不错,戎长风正是要回家小憩,车子入了公馆院内,迎面看见花架下有个月儿,怀里抱着小说书,也不看书,脑袋倚着花架只管兀自轻笑,不知遇见了什么喜事,呆一阵,笑一下。 见他下车来,不惟不过来招呼,还把眼睛轻轻闭上了,不过仍然春风在面,脑袋倚在花架上喃喃自语:“道奇、福特、司蒂倍克、纳喜……”全是汽车的名字,不晓得这是做什么。 “瞧,这是什么。”他走过去轻轻一声。 映月微开双目,见他大手握着一只翠红相间的花翎子鸟。 “哪儿来的?”那语气真像红楼梦里的林黛玉,不带稀罕的。 戎长风也不扫兴,正要讲这鸟儿来历,佣人邱妈却从花园出来打他们身边经过,见着戎长风,愣了愣,道:“四爷,您这是打哪来?怎就湿了一裤的泥?” 映月低眼一看,才见他两裤腿的泥,想是还沾了荷叶残根,拈去后留下了一片一道的痕迹,真不像平日那个风流倜傥、一丝不苟的他了。 戎长风只说不碍事,叫老妈子去了。 原来,他来家之前,先回了趟大公馆,戎长风未必是个好人,但孝却是极孝。母亲昨日差人唤他回家有事相嘱,今日再累也要先见过母亲方可。 不过他到底没见成母亲,回家后,先是丫头说太太在做功课,侯半个钟点就完,他闲来无事,想着去看看东首小楼建的怎样了,这一去就惹了一身泥。因是东首小楼建在荷花池边,池边垂柳依依,尽招着远近鸟儿前来栖息。他走去时,恰看见一只腿上缚着白线的翠羽翎子,白线给柳条儿挂住了,一时飞不开。 想是别人缚着顽,给它跑掉了,也是一时心到,映月向来爱这个,意欲捕了带回家,给月儿作耍! 差佣人去捕好了,偏他害怕耽搁时间给那鸟儿飞去,自己就屏息上去采拿,鸟到手了,人却失脚掉荷池里了。 糊了一裤腿的泥,去换,怕丫头们多嘴,见母亲更是不好看相,只好径直上车回家。 他这时候把经过跟月儿一说,自己嘲自己道:“拿去吧,也算是我的一份儿穷心。” 映月接过来,以手抚之细看,青翠的羽翼、殷红的嘴子,黑溜溜的眼珠子,真是个伶俐的雀儿。 “好不好?”戎长风问。 映月不言,也不见多欢喜的紧。 戎长风扫兴,人不能总做冷板凳,冷板凳坐长了,屁股倒不觉冷,心就冷了。 他背了手,“不要端着了,赏个脸笑一个吧。” 映月就笑了。 这一笑倒叫人意外,他手下间谍多的很,人说间谍的表情比戏子的表情多叁倍,这黄口小儿林映月也不含糊,不仅面孔边的快,心眼还比菠萝多。 有这种笑的时候,八成儿又有好差事派给他。他就不便揽了,说困了,进屋去了。 月儿却黏上了他:“四爷才回来呀,四爷切过饭了伐!” “废话,谁叁点了还没吃饭,瞎巴结!” 连着两夜没有睡过觉,准备小睡片刻,先上楼洗澡,嘭地一声把紧随其后的小老婆关在了门外。 洗完澡刚上床盹着,月儿就褪了鞋子悉悉索索爬上来,小鬼似的在他耳根子底下轻轻唤:“四爷,四爷……” 戎长风闭着眼乐了,什么时候这东西跟我这么热乎了,难为她肯这么装蒜,也强如冷冰冰,四爷我可不爱看! 他模糊嗯了一声,看她下文如何。 “吾有一桩心思,怀着这心思,吾夜里睡勿着觉,日里切勿下饭,这么着吾就受勿得了,吾这里给四爷请安,四爷好歹替吾把这桩心思圆一圆。” 戎长风没有睁眼,想这小嘴倒是甜甘,继续听。 “做公债吾是不对,吾也晓得了,已经退出来了,侬骂吾,吾不怪侬,可这桩心思侬得开恩,要作揖,要磕头,都行,求四爷帮忙。” 戎长风乐了,“那就照直说吧,什么事?” 月儿定了定,脆脆道:“给我买辆汽车,粉色汽车!” 呀呀,了不得!戎长风睁开眼,“干什马?” “吾要开车!” 戎长风笑了,重新仰面闭上眼,打了一个哈欠,然后无限疲惫地说:“我的儿,快快外面去,叫四爷好睡!” *两更合在一起的, 比较肥, 慢慢补欠的加更…… -- ⅹsyūsんūωū.Ⓒòⓜ 姣花软玉弄眠床11 他认真是要睡了,本又困极,不消叁分钟就迷糊不清了,感觉里,映月还在耳朵底下厮缠,他也顾不得理会,不知什么时候离开的,屋子里静的出奇,珍珠鸟仿佛也睡昏了,醒来时窗外已是狂风大作,拳头大的雨点啪啪敲在玻璃上。 屋子里很暗,他唤了几声月儿,听不见应声,玉灯儿却闻声上楼来,在门外轻轻回话:“少奶奶荡街去了,” 他立刻皱眉,这么大雨,逛什么街!一边下床一边扯了一颗烟,正找火的当儿,又听见玉灯儿在门外说:“四爷,罗副官求见。” 他找着火,点燃雪茄,下楼来。 这时候恰电话响了,多是公务,罗副官已经去接。 四爷向一楼的书房走去。进门先随手在报栏抽了一份报纸,打开第一眼就看到一幅油印小照,戴着博士帽,打着齐刘海,眼目楚楚,笑靥微微,是教育消息栏里的简短新闻,上说:本埠商界名流金隽年女公子鹤仪,游学英国伦敦、法国巴黎、日本大阪,近日得文学硕士回国。 什么新闻,岂不是旧闻! 打开前页看日期,却是上月的旧报纸,放下报纸,恰罗副官进来。 阴雨天气,屋子里不甚亮快,戎长风先示意罗副官把电灯扭开,然后道:“什么事!”问的是方才的电话。 罗副官答说是廖生来电,昨天那几个活口招了,但用处不大,他们不知道阮生的任何信息,甚至连他是男是女、是中国人外国人都不确定,更不知道其此次来上海的落脚点,更有甚者,竟说阮生抑或本身就是上海人,只是常在异国活动,上海本就有其家业也未可知。 四爷脸色铁青:“什么都未可知,什么都不确定!这么说,不仅昨天下午扑了个空,昨天晚上的行动也白干了?” 罗副官无言,过数秒又道:“有一个人的招供很意外,他是目前抓获的唯一与逆党核心人物有过接触的人。据他招供说,救国党的运转虽然也有外国商界势力的扶持,但主要资金来源竟是阮生,揣测阮生的财力或与沙逊洋行、茂兴实业相当!” 那不用说,此人的姓氏是假的无疑,至少在在华商人里边没有姓阮的能与以上两家财力相当。 四爷沉吟一时,道:“昨天下午的目击证人查访的如何?” 昨天下午57号截获救国党的电台信号,破译出该党核心人员要在宝丰银行附近的一座私人宅邸秘密议会,但军警赶过去后消息忽然走水,导致行动失败,虽然击毙了几个人,但重要人物一个都没抓获,有一人被军警从背后击中,但相貌不及暴露,便被一伙亡命徒掩护逃走了。这个人引起57号高度怀疑,认为其身份必然特殊,否则那些逆党怎会不惜性命对其进行掩护。 事后戎长风下令对那条街上的住户及路人进行严密盘查和调访,试图找到几个目击者,以期勾勒出那人的大致画像。 但是结果不尽人意,罗副官说,“虽然也有人留意到过那辆车,但只看到司机,后面所坐之人并未显真容,因为那辆汽车有窗帘。” “继续查访。” “是!” “还有什么事!” “左金义找您,着我先来通报一声!” “又来!拿几块大洋你去,替我打发他走人!” 左金义是他的旧交,原是在燕京大学任教,前些年南下到上海闯荡,属于时运不好,干一桩赔一桩,祖产给他败了一个光,吃饭都要成问题,一月得有五六趟来他这里化缘。 罗副官也知道左金义的景况,不过他说:“这次并非前来化缘。” 戎长风抬眼看他,烟去碟子里磕了磕。 罗副官道:“不然我就推了,这次,他是替那叁图来的。昨晚那个白脸瘦高个,化名苏仰庐的,刑讯室审出来了,实名那贝额,乃那爷的第十子,全少爷是他。” 戎长风顿了顿,仿佛已经想到些什么。 果然,罗副官道:“那爷跟林先生的交情您是知道的,目下托左金义来,未尝不是探路,要紧时候恐怕要托林先生出面,到时就不好推托了。” 他的意思很明白,四爷驳谁的面子也不好驳姨太太父亲的面子!这件事情对于四爷来讲着实为难。 但他偏偏想错了,四爷不仅不为难,竟仿佛得着了什么契机,说:“你安排一下,尽快见左金义。” 罗副官诧异:“见他们?” “对,告诉他,我一小时后到霞飞路公事房。” 罗副官觉出四爷有异,但不敢多问,领命后正要走,又想起一件事,说:“金小姐……昨天找您……” 四爷正在琢磨什么,被这句话打断了,重重抽了两口烟,先是没说话,后来道:“不是去西湖了?” 罗副官道:“已经由杭州游湖回来,昨日找您是为着一桩小麻烦。” 话到此处,忽然窗帘处有点异动,许是雨大窗户没有关严,于是罗副官没有在意,继续讲了下去。原来金鹤仪闯了祸,本是车技不熟,偏喜好驾车,练了不到一月,就初生牛犊不怕虎,尽往闹市区开着跑,昨日一个不巧,撞了。撞了平民也小可,偏把租界巡捕房的哨所给撞了,当场就有两名安南巡捕压在倒塌的哨房…… 戎长风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视线往窗帘那里又扫了两边。 罗副官说,“所幸没有伤亡,但巡捕房到底震怒,扣了车子,要从严查处!” “这种事只消金老爷一个电话也就完了,何必要我出面。”四爷不耐。 罗副官笑而不语,那意思是——有他这位姑爷呢,金小姐哪里肯找别人。女人嘛,不过是小题大做借题撒娇! 到底不敢说出口,四爷愁这桩婚事,他不是不知道,所以从来不敢在这种事上多言。 四爷皱着眉向烟碟子里摁灭雪茄,道:“先办正事,去见左金义。” 换过衣服出门时,吴妈正在廊檐下焦心地向着街门张望。 见四爷出来,问声您出去啊?又说月儿走时天不阴着,连伞都没带,一定给淋着了! 意思是想让四爷派车出去寻一寻。 不料四爷竟说了句“她没走,在家偷东西呢!”便离开了。 刚才在书房时,先没觉得有第叁人在场,后来就发现不对劲,窗帘簌簌的,显然有人藏在后面,除了映月没人有那个胆子潜入他的书房。八成又在偷东西,他由她淘气,懒得管,公务上的东西从来不在小公馆存放,其它没什么怕偷的。 车子向霞飞路驶去,雨水扑喇扑喇地往车窗上冲,车窗的帘子半拉着,忽然,一辆栗色的本特利E型车穿街而过,几乎是横冲直射,车轱辘带起的水浪有一米高,连他这边的司机都吓了一跳,急速刹车,还是给水浪溅了满玻璃。 ` 该车在上海滩是颗明星,乃是皮二小姐的座驾。 皮二小姐是金鹤仪的表亲,生来两大乐子,一为驾车,二是驾马,跟金鹤仪趣味大投,但凡金鹤仪回国,二人没有一日不在一起的,方才也是车子开得狂,否则他就给她们看到了也不一定。 他现在可没有功夫应付这些人,车上有报纸,他随手打开,但是光线太暗,又放下了。 此时左金义已经到了霞飞路的办公处,与他同来的是那家的狄管事。 为了寻找突破点,左金义先在内里把戎长风品了品。戎长风这个人呢,对什么事都不重。嫖?他有,可是没瘾;赌,也来,可是放开就忘;戏?也听,可是,从不迷恋;阿芙蓉呢?那是坚决不玩! 跟所有男人一样,戎长风爱权爱女人。爱财不爱呢?当然爱,但是钱对于他这种世家子弟来说,仅仅只是个数字,他不会为了这种东西湿鞋,所以送他大洋不济事,能叫他松动的除非人情,且是要大人情。 想到这一层,左金义就犯难了,看看狄老者脚下那只描金箱子,知道里边有细货,可这东西能打动戎长风吗?他可不敢保定。 狄老者见他面露难色,连忙陪笑。牙掉了一半,剩下一半也松的快保不住,说起话来满嘴走风:“那爷有吩咐,打戎四少爷这里办完事,请左爷到瑞福园喝一喝。” 又说:“上过饭,咱们另外还有个薄敬,绝不能叫您白受累。” 正说着,外面滑入一辆黑色的八缸福特轿车。 左金义见那车泊下,忙说:“你老且坐,我去跟他过过先声再论。” 狄老者知道必是戎四爷到了,他们此时是在一楼楼厅的会客长椅前,狄老者就坐下了,心里琢磨这戎四爷到底何许人物,狄老者知道,戎四少爷是旧军阀戎某人的四公子,这位小爷的名声多,一种是盛气凌人阴戾之徒,一种是虚怀若谷谦谦君子,究竟哪一种是真,可就不知道。 人从车上下来了,负责撑伞的是车夫模样,身披戎装的自然是长官模样,不消说,这就是戎四公子了,只是这个人看着倒与年纪不符,身长体大,官派十足,仿佛已是而立之年。 左金义迎上去了,戎长风端着架子跟他点了个头径直上楼,全当没看到不远处那位不时用大手帕子擦脑门的古董老头。 左金义随戎长风入了办公室,他这个人最是一点子好,人穷气不短,便是到友人处化缘也从来不卑不亢,仿佛本来就该着给他。 他抖出两支叁炮台,“若不嫌弃,抽老弟一支贱烟。” 戎长风接过来先放下,脱了白手套,拿起烟就着他递过来的火点上,喷了一口,道:“左兄近来得意?” 左金义嗐嗐一声,道:“破产之人,一个大钱挣不来!什么得意!” “那就照直说吧,什么事?是酒债,还是嫖账?多少钱,包在我身上。” “哪里,哪里,”左金义道了声惭愧,说我今儿可不是来跟戎兄借钱。 “嗷?”戎长风慢条斯理地磕了磕烟灰,也不急。 左金义瞧了遍办公室,觉着狄老者待会儿在这里过钱过货不大好看相,于是说:“这儿讲话不大方便,不知戎兄肯不肯赏脸,咱们同到外面吃个饭。” 戎长风打断了他,说:“那倒不必,我这人最怕吃糊涂饭。如果吃到一半,事情我帮不上忙,那时怎么办?吃不是,吐出来也不是。你就有什么事照直说吧!” 左金义无法,抽了几口烟,实心实意地替那爷说了一通好的,他也没料到戎长风竟真愿意把狄老者见一见。 也不消他出去唤,戎长风掀铃传了副官来,遣副官下楼去请,并且道:“旗人礼多,爱穷讲究,你提示提示,上来千万别行礼,我受不得那个!” 可是狄老者哪儿能啊,一进门就要行大礼,戎长风扶住了,“不敢当不敢当,老先生,使不得!” 就这一句,狄爷心里竖了大拇指,这小爷是位君子,差不了。 不过老人到底怯场,进门说的尽是些不中用的废话,恭维也十分老套,少年裘马衣履风流必然封疆拜相之类,惹得左金义直摇头。 老了,跟一颗干巴土豆似的,精瘦的下巴上留着山羊胡子、身上的马褂还是洪宪年的旧东西,整个就一老古董,大场面虽是没少经见过,但是应酬如今的少壮派,横是没法了。 狄总管晓得跟不上年轻人的趟,到底心中作急,一路地说下去,先是攀旧情,说那爷跟如夫人的父亲林老爷是世交。 此言被敲门进来的罗副官恰恰听到,想这老者算是犯了四爷的忌讳,不晓得这‘如夫人’‘姨太太’之类的称谓可是当着四爷称不得。 少奶奶憎那偏房的名分,连带四爷也敏感,他从不提姨太太这仨字,说差也没有那么说过,这种称谓在小公馆就是人人心知肚明的禁语。 好在狄总管究竟词穷,缩口不言了,钱能通神,还是叫钱替他说话罢。 描金大箱子在地上放着,那宅上讲究的宝贝全在里边了,只要能救出独子性命,要老太爷的脑袋也不含糊。 左金义有眼色,推说近来白银市场看跌,约了人在老城隍庙分析行情,先行告退。 左金义走后,罗副官大有深意地呈上一份新到的卷宗,戎长风见他神色有异,便加心去看了看,原来卷宗文件上是刚刚送来的审讯内容,头里就是那全爷那贝额的情况,竟压根儿不是什么逆党成员,只是恰恰昨夜醉了酒误入了包房。 戎长风心中有数了,将文件合上向桌面一丢。 这个动作很平常,可罗副官却明白了,他是不会当下答应狄老者放人的,这一回倒是非卖林父一个面子不可。 他的做派通常如此,不可能叫顺手人情从他手上轻易溜过去。 罗副官退出后,狄老者一样一样地献宝,在桌上摊开七八套的锦盒与檀木匣,里边是些古玉、字画、元丝、锞子,还有佛像,牙雕,甚至将大捆的套模葫芦、澄泥蛐蛐罐也带来了。 这还不够,最后又由袖内取出一只绸包,打开绸包,里边是黄澄澄的小金鱼。 “四少爷,您上眼,”狄老者小心地炼词:“这是咱们那爷府上存了上百年的宝,不是今儿孝敬您,我老朽这辈子怕是没福气看上一眼。” 戎长风一直看着老者将宝贝一件件轻轻捧出来,一件件放好。 直至老者开口,他莞尔了。 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推开那些小黄鱼,“抱歉的很!” 他道:“若说全少爷不在我这里,那是托词,可是事关军机,无法通融,原因不便讲,老先生意会即可!军法苛酷,营私舞弊乃是掉脑袋的大罪,那爷的吩咐,晚生恕难从命!” 他的北平腔里带一点斯文的海派口音,语速不急也不缓,直把一个狄老先生说的脸刷地灰了,几乎就要给他下跪。 其实跪也不管用,林家父亲不出面四爷绝对不会松口,虽然他此时已经明知纳贝额是冤的,也不会下令放人,早在一小时前罗副官刚告诉他这事能和林父搭上边的时候,他就有了算计。不久的将来,他有一件棘手的事情需要林父办,除了林父没有别人能办到,但如果再像半年前那样逼着就范自然不行,所以须让他落个人情,到时才好作为交换。 他不漏痕迹地盘算着,这时忽然传来敲门声。 罗副官显见有急事,不等四爷出声便开门进来了,“四爷,少奶奶出事了。” -- 姣花软玉弄眠床12 月儿给车撞了,或者也不是给车撞的,是什么撞的,还说不清。那嘭的一声是从洋车后面来的,仿佛头上打了一个雷,她一震,人忽地向前跌出去,好在洋车下着遮雨的皮帘子,雨帘将她的跌势缓冲了一下,不至于甩出很远,当下拍倒雨地上时还有一星儿知觉,洋车夫就重了,给甩出叁四米开外,当下血流成河。 戎长风赶到广仁医院时,月儿处在深度昏迷状态,脸上的血还没有清理完,手肘跌破了,在向外渗血,膝盖骨也给血和泥糊着,整个人血污模糊叫人看着十分惊心。 戎长风本来不知是死是活,进门一个箭步上去,先试鼻息,呼吸还在,才松下气来。 他扯了扯嫌紧的领口,稳住神,头也没回地吼:“肇事车呢?人呢!” 虽然碍于病房里有医护人员,口气还是没有压制到平常,看看床上的人,走时活泼泼地跟他要汽车,回来一身血,这……他心里在他妈骂娘了! 罗副官知他震怒,忙将目光投向旁边立着的黑制服巡警,巡警见副官看他,立刻说:“调……还在调查……” 除此之外,巡警没有别话可答,好在警察局的头儿及时赶来了,也是刚知道出事的是戎四爷的嫩妾,忙来献勤,进门前帽檐上还盛着雨水,脱帽便甩了众人一身。 “四爷,这是怎么说,在咱的地盘上它敢肇事逃逸!您别着急,没有逃过去的理!火速翻出来正法!” 局头马上部署:全警出动,迅速排查,天黑之前务必缴获肇事汽车! 戎长风挥手,多少透着烦躁,叫众人出去。 此时医护人员已将血迹和伤口处理完毕,月儿没那么血肉模糊了,可混身透湿,且蹭着好些个污泥,绣白花的绿缎子鞋只剩了一只,另一只不知哪儿去了。因为是巡捕房送到医院的,家里佣人都还没到,这些都顾不到。 戎长风将那一只湿鞋从月儿窄窄的脚上剥下来,托护士给她换病号服。 换好病号服挂上药水,护士退出去了,戎长风立刻过去握住月儿的腕子,唤:“月、月儿。” 月儿一动不动,耳朵上的血又微微渗出来,他掏出帕子摁住了,想说:要汽车咱买!火车也行,你不能就这么睡过去呐。 话未说出,罗副官敲门进来了, “四爷,皮二小姐刚刚来找我,肇事车是……她那辆本特利。” 四爷猛抬头:“什么?” 罗副官看了眼昏迷不醒的林映月,欲言又止道:“但当时开车的,是金小姐。” 戎长风一愣。 “四爷,是不是先通知警局停止调查?” 正室太太撞了小老婆,不用想也知道是争风吃醋的家事,警局查出来又能解决什么问题,无非就是增加一桩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 戎长风不置可否,大概有点难以置信,问:“鹤仪现在哪?” “在金公馆,出事时没有安全措施,她被车子惯性甩了出去,额头撞到了方向盘。皮二小姐怕闹大不好收场,所以没报警也没送医院,擅自找了人把她送回家,安顿好之后才赶来找我。” “皮二有没有受伤?” “没有!她说她当时正好拉着门把手。” 戎长风似乎捕捉到什么疑点,但他没说,只道:“通知警局停止调查,严禁对外声张。” “是!” 映月醒来已是午夜,戎长风披着戎装在地上来回走,手和烟像是长在了嘴上,拼了命地抽着,以至于他成了一座大烟囱,一团又一团的浓烟从他那里冒出来。 没有发觉她醒来,直到她轻唤了一声,才回神。 “月儿。” 月儿气若游丝地看着四外的白,道:“吾怎么在这里。” “你受伤了。”四爷握住她的小手。 月儿仿佛想起来了,自己给车撞了,她的视线慢慢地由白墙移到四爷脸上,“吾还活着?” “可不是,你还活着。”四爷不如平日那么快人快语了。 月儿喃喃着,仿佛仍在疑惑自己究竟是不是还活着,“汽车撞到都没死么……” 戎长风的瞳仁有那么一下微跳,不过很快平静,他重新握住月儿的手,连腕儿握住,“不是汽车撞到。” 他说,雨天不辨路,洋车夫跑得急,撞到了路牙上。 月儿眼睛一凌,震惊地看着他! 他无法直视她的眼睛,起身又去划了火柴点烟,背对着她说,车夫抢救过来后招了,没事就好,这事就不要再提了。 月儿石化了,很久很久,她终于痛苦地闭上了眼。 她什么都没有再说,从这天起,她通是成了哑巴,张着两只空洞的大眼睛活在那里,直至第二天亦没有说过一句话,她的沉默叫人揪心。戎长风隐隐意识到什么,心中非常不安,终于到后半夜的时候,她说话了,仿佛是哀求地,声音细弱无助:“少奶奶过了门,四爷就放吾走吧!” 说完这句她就哽咽了,说:“吾怕!” 四爷觉得被什么利器狠狠袭了下心,静了一刹,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大手在颤抖。 月儿知道自己给车撞了,一直就知道。那栗色车子从暴雨中闪过的一刹,她就明白了。 栗色车子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车上的人,出事当天的上午她已经见过车上的人。 不,比那一天更早,在宝丰银行的马路上,那开着桃粉色车子的小姐,她歆羡那鲜艳的车子,没有去想车上的人,可是她们有了缘,次日上午去当铺当一件青花瓶时,在太古路再遇,依旧是两位小姐同行,虽然换成栗色的车子,还是一眼认出了她们,可同时也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冒出来,为什么那样眼熟呢?她想起一个人来。 但是她不能肯定,回到家径直去翻旧报纸,打开一份印有油印小照的小报,那戴着博士帽,眼目楚楚的女子,正在相片里看她。是戎长风的未婚妻金鹤仪…… 月儿是真的害怕,这次车祸虽然捡了一条命回来,可这条命悬了,即使不被弄死,也会被零敲碎打折磨死,大宅门里的姨太太活得有多憋屈她是听过的。 “四爷,放吾走吧。”她跑过、逃过,但从来没有开诚布公地这样求过四爷,因为她知道那不可能,即使是现在,她也知道,这可能是奢望。 果然,四爷安慰道:“决不会再发生类似的事情了,你信四爷,四爷绝不会让任何人动你!” 好,好得很,依旧是这番撮哄小老婆的虚辞……她寒了心,也绝了任何侥幸的念想, 她暗暗擦掉眼泪,心里拿了决绝的主意。 一夜无眠,翌日清早她盹了过去,罗副官来敲门时,四爷示意他肃静,然后拿了外套轻轻出去了。 月儿住的病房是特需套间,占了医院的整座叁楼。头晚四爷陪她住在内室,外面套房住着吴妈和玉灯儿并另一位老妈子,走廊里有卫兵。 四爷出来走廊,一边走,一边听罗副官的汇报。 “逆党遭前日的围剿后,电台完全处于休眠状态。看来正如您所料,他们暂时不会有行动了。” “不仅不会有行动,他们可能要设法逃出上海,车站码头都部署好了吗?” “已经进行封锁,目前没有发现可疑人员。” “好,医院这边多盯着点。我稍后回来。” 四爷说着上车了,没用司机开车,他自己驾车离去了。 数分钟后,他来到位于愚园路的金公馆。 金鹤仪头部的伤不甚严重,但休养数日还是必须的,她住在一楼卧房,四爷进屋后,她屏退佣人,去窗户前看了看外面无人,才走回来说:“林映月怎样了?” 四爷说:“无大碍,休息一阵子就好。你电话里讲的情况,我已经让兰哥去调查了,刹车忽然失灵,这不可能是巧合,一定是有人做了手脚。” “会是谁?为什么要杀林映月,难道还有其他人知道她身上的秘密?想要灭口?” “我分析没那么严重,如果真是别人要杀她,也没必要假你的手去做这件事情。” “那或者他们连我的身份也知道了呢?他们要的是一箭双雕呢?你要知道,当时的情况,如果不是情急猛打了一把方向盘,我现在恐怕已经……” “不会,如果是那种情况,对方的计划势必非常周密并且会做到一击必中,绝不会这样无疾而终。” 金鹤仪想想有道理,说:“那也不可能是巧合啊,偏偏就撞了林映月。” “兰哥调查完就知道了,不过我想大概率是皮紫霓!” 金鹤仪闻言顿了一下,但随即摇头,“我也怀疑过她,但可能性不大,刹车损坏是需要修车工的,她这些时成日和我在一起,完全没有外出过。再者……”她抬头看向四爷,道:“我不相信一个女人为了爱情能做出这么疯狂的事情来。” 四爷略有尴尬,默然一时道:“安心养伤,这件事没有那么复杂,我现在担心的是救国党这个组织,总觉得他们会搅进来。” “他们怎会知晓我们的事情?” 四爷沉吟:“他们目前还不知道,但澹台被他们控制了,此人是个情种,失意之后可能会比过去更为较真,恐怕他会窥视林家和我,从而发现蛛丝马迹。” “窥视?”金鹤仪不解。 “对,兰哥前段时间发现我们的电台被监视了,有这种技术的人不多,而且对我感兴趣的人,我想除了澹台没别人,即使有,也只会想到监视57号的电台,不会认为我有私人电台这一说。而且,从我们对他的反监视中发现,他已经把发现的疑点跟救国党的一个核心人物阮生说了。” 金鹤仪忧心起来,“那可如何是好?” “必须除掉澹台和阮生,否则很难阻止他们对我们进行深入探究。” 金鹤仪发愁:“怎么除?我们只有兰哥和海青。” “可以利用57号来做这件事,虽然有点以权谋私,但党国确实也需要对逆党进行剿灭。” 金鹤仪依旧忧心不已,道:“表哥。” “别这么叫。”戎长风严肃道。 金鹤仪也自知失口,飞快地向门口扫了一眼,然后缓了缓,疲惫地道:“四爷。我们能成功吗?为什么现在忽然又节外生出这么多枝节。我们会不会一辈子都要这样辛苦下去?” 戎长风正要说什么,忽然梳妆台上的电话响了。 二人对视一眼,金鹤仪接起电话:“喂?罗副官?好。”说着递给戎长风,“让你听电话。” 戎长风立刻接过,如果没有紧急事情,罗副官不会打电话到这里来的。 “四爷,少奶奶跑了!” -- 姣花软玉弄眠床13 病房的窗户敞开着,一条小臂粗的白布绳耷拉在窗台上,走近便可看出是将床单被罩撕下来拧成的麻花绳,一头拴在床腿上,一头顺着外墙延伸到地面,月儿便是攀着这条绳逃掉的。 四爷此时看着这条绳,脸色铁青,他已吩咐手下出去找,挖地叁尺也要尽快找到。 上海她是出不去的,因为近期预防逆党脱逃,所有车站和码头都已被军事管制! 四爷担心的是她的伤势,毕竟是一场车祸,非寻常小磕小碰可比,医生尚未明确有无内伤,但外伤就足够棘手,头面部和四肢处有大大小小、轻重不一的伤口,需要持续消炎护理,否则会化脓感染。 “车站码头、郊外出入道全部派人设了关卡!还有,要不要跟帮派打个招呼?”罗副官小心地道。 如果天黑之前找不到人,那少奶奶身上的伤就在其次了,一个小姑娘孤身在外过夜更是危险。帮派里的瘪叁经常在夜里劫持单身女子,早一点知会他们一声,兴许能避免不测。 但四爷跑了小老婆这种丢人的事情,不晓得愿不愿意给外面知晓,且还是帮会那种叁教九流之辈。 四爷挥挥手,让他去知会一声,脸面没有少奶奶的身子重要,再或者也怕那些瘪叁吓着少奶奶。 这时一个护士匆匆走来,欲言又止道:“四爷,病房柜子里的盘尼西林和创伤药品全都不见了。” 四爷还没反应,罗副官先就懵了,他道:“难不成是少奶奶拿的?” 护士不敢直说,但四爷明白一定是月儿所为,她们林家祖上在晚清时是贵族,晚清覆灭后,林老爷和所有前朝遗少一样,贵族的架子消磨殆尽,但遗少的风范却丢不去——山水会几笔,鉴宝也能来,甚至开方配丸药也时不时玩几把。月儿十五岁之前想入学而不得,为了打发时间就跟祖父学过一阵子开方配药,虽然不精,但基本的医理是通的,加上她家后来入了洋教,每常去洋人诊所做义工,竟学会了输液打针。 这次她心里必是对自己的伤势有数,才未雨绸缪地带走了药品。 护士道:“好多药,全拿走了!” 罗副官诧异:“每天的剂量都是固定的,怎会有很多都放在病房?” 护士说,“少奶奶早上说身上发痒,怀疑我们的药品有问题,让把所有药品都拿来检视一遍。我们从来没遇过这种情况,但又不敢怠慢,于是就从药房拿了一部分过来,可是,少奶奶检查之后说现在是没问题,但回头被调包了也不一定,还说……”护士小心地看了眼四爷,“还说,四爷仇家多,少奶奶怕有人趁机暗算,要求我们把未来半个月要给她用的药全部放在病房里才放心……” 不等护士说完,四爷挥挥手让她可以走了,他心累极了,往椅子上坐下去。 然而这时小公馆的管家上气不接下气地来了。 “四爷,不好了!” 四爷沉着脸一语不发,不消多想也知道,家里被月儿洗劫一空了。 果然,管家说,早上来了一个电话,竟是少奶奶的,少奶奶说受不了医院的来苏水味道,偷偷跑出来了,但是在什么崩巴将路摔倒了,说是离小公馆很近,叫我们在家的所有人都赶快出来抬她,一再强调要所有人都去,连老妈子花匠也去,而且嘱咐别给四爷打电话,说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我们哪敢耽搁,心想既然已经离家不远,那就赶紧的出去抬将回来,于是掇了一张板床,男男女女风也似地跑出去,作速照着少奶奶说的方向往过去赶……” “一群饭桶!世上哪有什么崩巴将路!”四爷忍不住还是斥了一句! 管家委屈:“您知道我是北方人,少奶奶的口音难懂,我当时以为听错了,好在少奶奶指明了路,说出门左拐直走遇到到十字路口右拐……赶上我们着急,也没细问,心想既然都说到家附近了,那出去拐几个弯总找着了,谁料找了一大圈都不见人影,再回家可不得了,大门给人朝里边反锁了,折腾好半天才进得院子……” 四爷揉着脑门闭着眼,心力交瘁。 管家说的是上气不接下气:“一进院就懵了,葡萄架下被抛了一大坑,也不知从那里边拿走了什么!再入屋看,柜门大开,衣裳乱作一堆,阳台上的珍珠鸟笼子也挪了地方,想是打算带走的,叵耐手不够用,忍痛留下了,但是抱走了那只大母猫……我们吓坏了,想要报给四爷您知道,谁成想电话线也给剪断了……” 四爷脸色十分难看,罗副官于是暗示管家别说了。人已经跑了,这些个偷走衣裳抱走猫的细节除了添堵没什么用处。四爷已经足够没脸,全上海滩也找不出第二个被小老婆蹬掉的大少爷。 月儿其实很忐忑,猫似乎也感觉到了她的紧张,乖乖趴在她怀里,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和她一起警惕地看着前面。 轮渡码头上,一艘艘巨大的邮轮泊在江边,汽笛声此起彼伏,军警在挨个儿查验旅客身份和随行货物。 月儿心跳砰砰,车站她已经去过了,和这里一样,到处都是军警和便衣特务,她一步都不敢靠近,只能远远窥视。 她的特征太过明显:一个受伤的小姑娘,带着细软包袱,抱着一只大白猫。很难不引起注意,但细软和猫哪一件都不能舍弃,细软自不必说,无钱寸步难行,是实根根的物质支撑。而那猫,可说是精神层面的依赖——这一走,天涯海角孤身一人,大白猫权可做个伴。再说如今兵荒马乱,此去必然险象环生,猫虽然不是人,但也是个活物,要紧时候也许还能壮个胆。 码头上人来人往,她隐在暗处惴惴不安地观察那些军警和便衣探子,最终发现毫无可趁之机,自己根本不可能混上船去。 她不甘心,思来想去,打算往其他码头去看看。 洋车不敢坐,电车不能乘,因她知道四爷平时抓人是会给洋车行以及各种交通部门发协助函的,她现在这个样子,也许一露面就被锁定了。她只能选人烟稀少的偏路步行走过去。 另一座码头规模较小,货物稀少,只有寥寥几个麻袋包。根本没有她可隐蔽的地方,远远窥视一番,便迅疾离开了。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有夜色的保护她没有那么显眼了,但另一种担忧又来了,街上的瘪叁开始注意她。 无措之下,她躲进了一座教堂,包袱里有纱巾,取出来蒙在头上。她天生胆子小,怕鬼、怕黑、怕各种不存在的东西,前半夜她瑟瑟缩缩地硬挺了过去。 不怕,我不怕,不不不怕…… 但后半夜她还是投降了,两面墙壁上隔一段设一盏壁灯,阴阴地燃着,灯体是黑铁古风的造型,像一双双枯瘦修长的手,枝枝节节的影子投在墙上吓唬她……她终于吓哭了,嘤嘤嘤的,认命了,想要回家去,但腿脚却吓得动弹不得…… 而这场吓怕不全是坏事,当晨曦透过彩绘玻璃窗照进来的时候,她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自己并没有被鬼挠一把、也没有被黑影咬一口,活得好好的,她的猫也睡的好好的…… 她庆幸极了,觉得自己胆子大起来了,虽然她看不到自己腿软的连走路都变得怯生生、颤巍巍的。 她用一件细绸旗袍换了一件修女袍,除了脸之外,其他部位都藏在宽袍之下。 这天码头上的军警和探子更多了,几乎有种白色恐怖的意味,一个个全副武装的兵士从疾驰而来的军车上“嗵嗵”跳下,令藏在暗处窥视的月儿胆战心惊,正要离开此地,忽然看到一辆熟悉的墨绿色军车在码头停下。 她的心脏砰砰砰跳起来,现在她才明白自己有多么怕四爷,她的腿脚发抖,一步步向后退。 但视线却始终无法从那辆车上挪开,罗副官下车了,在对军警盘问着什么。而那辆车静静地停在那里,车窗窗帘严严实实地拉着,她莫名觉得那里边有人,而这时几乎是有种心灵感应一般,帘子忽然被一只大手打开,四爷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竟照直向她这个方向射过来。 她心惊! 隔着蒙蒙海雾和来来往往的军用大卡车,她看不清楚他,他也不可能看到她,但她还是有种被大铁钉牢牢钉住的感觉,刚才还在节节退后的脚滞住了。 直到窗帘再次合上,她的心才幽幽活过来。 罗副官上车,随即引擎发动,车子从视线中离开了,军警和便衣的搜查宛如天罗地网,想乘轮渡或火车离开,是万万不可能了? 除非……黑渡船! 上海滩有黑渡船,专门收钱帮人偷渡,但难免是帮派在做的生意,同行者叁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她害怕。 但昨晚她都已经战胜了对鬼和黑夜的恐惧,难道还会怕了区区几个叁教九流吗? 可是,她真的怕……鬼和黑夜毕竟是虚无的东西,而黑渡船上叁教九流的人是实根根的存在,所谓君子不立危墙,更何况她一个孤女。 这时她看到一对中年夫妻模样的人。这两个人她已经见过叁次了,在火车站一次,昨天在轮渡一次,今天又见,而且他们和她一样,一直在有意无意地躲避着军警和便衣探子。那种躲避和机警别人看不出来,但她和他们是同一种人,所以她第一天就看出来了。只是她太心急,完全顾不上去在意和关注别人的事情。 但此时就不一样了,看到他们的时候,她忽然福至心灵,有一个念头浮上心头——她要和他们组队乘坐黑轮渡。 看他们的年龄应该在四十岁左右,如果她对外称是他们的女儿,一定不会有人怀疑。叁口之家乘坐轮渡,安全度高出很多。再观察那俩人,斯文安静,一副知识分子模样,这种人不像是能犯什么事的人,但她们为何如此回避军警,会不会是……共产党?或者其他党派?想到这,她脑际忽然回响起前天四爷和罗副官在书房里的对话。 那天罗副官在书房向四爷汇报审讯救国党成员情况时,她确实藏在窗帘后,本是事先潜入欲偷四爷的一只青花瓶,不意四爷和罗副官忽然进去,她情急之下抱着青花瓶藏在了落地窗帘后,当时窗外风雨正盛,稍微有点响动并没有引起四爷和罗副官的注意,于是她听到了他们的全部对话。 想到党派,月儿不禁又有点踟蹰,能否信赖这两位呢?与他们同行会否安全呢? 犹豫归犹豫,她还是无法放弃这个机会。她决定对这两个人再观察观察。 而这时那俩人恰叫了黄包车要走,月儿停止思考,将面纱放下来,叫了一辆黄包车尾随。 他们在位于亚尔培路的一座洋房前停车了,下车开发了车钱后,机警地向左右看了看。 月儿见状连忙让车夫拐弯,朝一条小弄进去,并叫车夫停下,开发了车钱便急着要去瞧那两个人,许是走的太急,修女袍刺啦一声撕裂了。原来是挂住了洋车上的一条破铁丝。 洋车夫吓了一跳,说:“这可不兴赖我的!” 月儿哪里顾得上说话,头也不回便抱着猫向那座洋房去了,腿上凉飕飕的,她低头一看才发现黑袍子全扯开了,不仅露出白花花的大腿根,连肚腹都露出来了。 糟糕!她赶紧停下了,看看旁边小巷无人,且巷子里有一棵极大的梧桐树,她也顾不了许多了,跑过去把猫放在树前嘱咐它给望风,她自己则打开包袱,随手拿起最上面的那套女学生衣裙换起来。 白猫也随主人的细胆子,在陌生的环境里没出息地全身炸毛,哪里肯乖乖待在树前给她望风,只想寻个安全的所在,它夹着尾巴便钻进了月儿的包袱里,还把碍事的小绸衣给刨了出来。 呀,不听话!月儿一边用手穿衣,一边用脚阻止猫。 猫受惊,撒腿就跑。 月儿叫苦不迭,猫,猫,别跑额。 胡乱塞住包袱,追了过去。 转过巷子,正看到刚刚那俩人从大门出来,更巧的是有一辆黄包车从弄口进来,他们叫停,讲了价钱坐上走了。 弄里没有其它车辆, 月儿追不上,而此时寻猫要紧,她于是连忙朝猫的方向去了! 可那猫儿灵巧地跳到了那座洋房的围墙上! “快下来……”伴随着她的召唤,大猫从容地跳了进去! “哎呀!”她连忙朝洋房正门跑过去,然而黑色的铁门朝外落着锁。 她于是只好又绕回洋房后面,从外墙和洋房房顶的距离来判断,后墙处一定是有小花园的,院墙不高,且有棵梧桐树,月儿站在梧桐树下抬头观察了一下,大概只有这里能进去了! 她想了想,先把细软包袱抛进去,然后她爬上梧桐树,正欲跳下,却先吃了一惊,这一惊让她直接就朝里边扑跌了下去,掉在了一个温暖的怀里。 “是你?”他和她,同时出声。 *数据太差了,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惭愧。要停下来几天,研究一下,抱歉暂时停更,捂脸 -- ⅹsyūsんūωū.Ⓒòⓜ 姣花软玉弄眠床14 花园是典型的洋房后园子,用来沏一壶茶,临风品茗所用。 他倒没有在品茗,而是在焦急地寻找什么东西,谁成想先是忽然跳进一只猫,继又丢进一包袱,还没看清包袱,头顶上就传来啊的一声低呼,随即一个软乎乎的小身子掉进了怀里。 对视的瞬间,二人都认出了对方的脸。 是她! 是密斯特鸿! 如此近距离对视,他长长的睫毛和湖水般的眼睛让她惊艳到窒息。 “喵……”白猫的叫声唤醒了她,她连忙从他怀里下来,心里乱蹦的小鹿顿时老实了大半。 “是侬在这里呀?” 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再看着他,而是很着急地,去拿自己的细软包袱,金贵着呢。她抱起来用小白手掸了掸并不存在的灰,其实是不漏痕迹地捏了捏里边的小黄鱼。 还在,放心了。然后才顾得上寒暄—— “侬……” “你……” 二人又撞音了,同时出声,同时止声。 她这才看到他身着一袭白色长衫,衬得他玉树临风,比之两年前那副热血青年模样和前天那副沉稳男性模样,此时的他,多了几分温文尔雅。 “受了这么多伤,是出什么事了吗?”他道。初次寒暄,便仿佛旧相知,没有客套,透着点家常。 这种感觉,让月儿如沐春风,同时也想起了额头和脸上有伤,“不小心摔着了,不要紧。猫!猫!侬做什么?不许那样子!” 猫本想进屋找吃的,听她这样子,也就作罢,杵着个猫脸在那里生气。 她回头,正要问对方贵姓,忽然发现他脸色有些痛楚地微微蹙了蹙眉,一只手按在左胸处,那里正有殷殷血迹渗出来,染红白衣。 月儿一惊:“侬怎么了?受伤了?” 密斯特鸿按着伤口勉力出声:“不要紧……”他道:“刚才你的包袱落地时听到有金属声,里边是不是有利器?可否借我一用。” 月儿也不问缘由,连忙往包袱里掏,里边的金属除了小黄鱼就是一把匕首。 她把匕首拿出来递过去。 密斯特鸿看了有点失落,说:“恐怕不太管用。”伤口使然,令他说话有点吃力,看看旁边,花坛是用菱花砖头砌成的,于是过去试图拔一块砖出来。 月儿连忙道:“侬不要动,我来!” 她此时虽然不知道他要金属或砖头做什么,但她知道他是什么人了。他是救国党成员,方才那对夫妻也是。 之所以如此笃定,原因有叁:1、这公馆明明有人,而刚才那对夫妻离开时却把大门上了锁,警觉性如此之高,首先是一大疑点;2、前天军警围剿时偏偏他在那条路上出现过,且所坐车辆与出事车辆一样都是豪车;3、也是最关键的一点,他左肩处有伤,这和罗副官提到的那个人的中枪部位一致。 判断肯定无误,要不要和他们搭伴出沪,就看自己的抉择了。 她拔出一块砖递过去:“可以知道侬贵姓吗?” “我姓阮。” 这个回答其实是有那么一秒钟延时的,月儿捕捉到了,于是她断定这个姓不真。 心中有点小小的失落,虽然她明白涉及到党派的事情总是血淋淋的,做为党派人士他们通常是神秘而警觉的,但少女的心往往都是盲目自信的,她觉得他对谁隐瞒都不会对她隐瞒…… 不过转而她又觉得自己傻,动了春心的是自己,又非对方,凭什么他能对她无条件信赖。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虽然忍着伤口的痛楚,依旧字正腔圆。 “朱珠!”对于一个长期预谋逃跑的人来说,化名很早就想好了。而她并不是有意想告知对方一个假名,对于她而言,逃出去就是新生,林映月将永远成为过去,新生的她,朱珠便是真名。 “珠珠小姐,抱歉我不便把真实身份告诉你,包括姓名。” 月儿一愣,他这样坦诚倒让她有点措手不及。 “但我需要你的帮助,不知可否拨冗下顾。”他说。 “可以。”她竟不问是什么事情,女孩子的信赖有时来的就是这样突兀和感性。 阮生说:“请跟我来。” “先处理一下侬的伤好伐?”她知道他的伤口一定是被刚才给撕扯到了,她从那么高的地方跌进他怀里,他不接,她得掉到地砖上,他接,那伤口就相当于被补刀。 “不要紧,我心里有数。”他强打精神,引路前行。 他们进屋,来到地下室的门口,门上落着锁。阮生忍着伤口的疼痛去砸锁。月儿这才明白了,他之所以身负重伤还出现在院子里,是因为急需找到一件可以砸锁的利器。 锁开了,阮生按着伤口疾步走进去。 “幼权!”他跨到一张木板床前,上面放着一具……不,貌似还活着,是一个人。浑身是血,气息还在,但意识处于迷离状态,或许根本不觉周遭有人呼唤。 阮生迅速地从裤袋里拿出一包药粉,月儿眼疾手快地从旁边矮桌上拿起半杯水递上去。 阮生化开药粉,在月儿的协助下给那人灌了下去。 月儿说:“伤得太重,靠这个不管用,这里有没有其他医疗用品?酒精棉、双氧水、如果有盘尼西林更好。” 她怕黑怕鬼怕老鼠,但因为在洋人诊所做过义工,见过许多血腥场面,所以看到重伤患者反而镇定自若。 “没有,”阮生说,“市面上的清创药物被军方管控了,买不到。而且他的伤拖的太久,有药也救不过来了。但我不希望他死的时候身边没有一个人,更不希望尸身在这里坏掉后遭虫鼠啃噬……” 他沉痛至极,道:“珠珠小姐,你可以帮忙照料他一天吗?等他西去之后,帮我找殡葬班子来把他装殓下葬。” 显然,这才是他刚才在院子里请她帮忙的事情。 月儿疑惑不解:“那侬呢?侬要离开这里了是吧?”她想告诉他,其实她是想来和他们组团离沪的。 “是的,我马上就要走了,大概再有半个钟头,车子就过来。”阮生道。 月儿心中作急,想他们看来已经敲好黑渡船了。她正要说出自己的情况,阮生说话了:“想必你也猜到了,我是救国党的,外面的通缉令找的就是我们。幼权是在前天军警的围剿下为了掩护我受伤的。” 他说,那天脱险后,他们组织的成员分布在各处避险,和他一起的是一对中年夫妻以及受伤的幼权。在那次被围剿中,他们受伤的人很多,应急储备药物在回来的当天就用完了,刚才他拿出来的那些药粉是他自己没有服用,偷偷藏起来打算给幼权的。 “伤的这么重,为什么把他放在地下室?”月儿大概已经猜到什么,只是想要证实一下。 “因为大家要放弃他了!没办法,药品被管控,买不到药就是死局,已经有好几位同志这样眼睁睁地死去了,可幼权他才……十七岁。”阮生语调沉重。 月儿的心也揪住了,意识到自己无法拒绝帮这个忙,但她还是不死心地道:“你们不能晚走几天吗?” 阮生摇头:“我们的联络站刚刚暴露了,联络人被抓,恐怕他经不住逼供,会把分布在上海的所有藏身之地都招出去,所以我们必须在一个钟头甚至更短的时间内全员转移。” 月儿懵了,但还是不死心,说:“可以带他一起走。” 阮生摇头:“我们这几天一直在找偷渡渠道,希望把幼权带走,但是谈不拢,蛇头不答应,他们赚偷渡这种钱风险高,带着伤员太显眼,很容易被稽查军警盯上。更何况今日事发紧急,突然行动,更是无可协商。” 月儿的心在一截一截下沉,为了失去逃离上海机会的自己,也为了这个躺着等死的同龄人。 其实她知道,所谓的党派人士,不能用好人坏人去定义,各个党派只是信仰不同而已,无关乎善恶,说到底也只是普通人。她不能见死不救。 “幼权参加组织才叁个月,没有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情,单纯无瑕,仅仅只是个心怀梦想的孩子……” “晓得,吾来照料。”月儿声音低低的,透着点说不清的感伤,感伤自己错过了机会。 而阮生并不知道这一层,他道:“组织现在的处境,无法与外人接触,即使可以接触,以我们的身份,也没有办法托付别人。” “吾晓得。”晓得是晓得,但她就是难受,几乎是拼命地忍住没掉泪,她是多么想要离开上海啊。 “冒昧得很,萍水相逢便让你帮这样的忙。”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眼睁睁守着一个伤者看他死去,然后还得肩负起为其治丧的任务,大概她有生以来从不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落在她身上罢。 月儿愁的自然不是这一层,但她一来晓得张口托人不易,二来晓得自己不能见死不救,于是硬生生把心中的戚戚然压下去,强迫自己坚强起来,好叫人家安心离沪。 “放心!吾会尽力的!只是,这个地方安全吗?” “不安全,很快也将暴露。待会儿会送你们到另一个地方,那里非常安全,但我和我们的成员不能在那里出现,否则影响的不止是眼下。” 这句话他说的欲言又止,月儿意识到可能涉及到党派内部问题了,她了然道:“侬不必再说了,吾晓得了。” 这时楼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月儿蓦然紧张起来。 阮生也神色一变,他走到门口凝神听了一时,道:“不用怕,军警没有这么快,一定是出去接头的人回来了。你先这里等着,我上去看看。” 果然,他上去不久,楼上就传来说话声,嘤嘤嗡嗡的,听不甚清,但大概是在和人说刚才的事情,而听者似乎很反对,认为不可轻信于人,万一是军方的眼线,连累的可能就是几十号同志的生命。 他们商议了好一时,最后阮生说服了对方,当皮鞋声再次出现在楼梯口时,月儿听出是叁个人下来了。 门开了,阮生的身后跟着那对夫妻。 “这位就是珠珠小姐,她……”阮生正要介绍,被那位太太的声音打断了。 “是你?”那位太太道,“朱珠小姐?我们见过。” “见过?”阮生疑惑。 “是,我们这几天在车站和码头遇到过朱珠小姐叁次。她每次都抱着一个包袱和一只猫,很特别。” 不仅因为她特别,也因为她神秘机警,时时刻刻在防备和躲避着军警,一看便是同类人,故而见过几次之后,很容易就记住了。 “猪猪小姐,你这些天,也是在想法子要离开上海吧?”方太太更想问的是她为什么要离开上海,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阮生这时忽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道:“朱珠小姐,你要离开上海?” 月儿点点头:“嗯,吾要去外国。” “一个人吗?” “嗯。” 阮生一愣,转而抱歉道:“珠珠小姐,我唐突了。”他此时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托付是多么的令人为难。珠珠小姐也是一个迫切需要逃离上海的人。 早在她从墙上掉下来时,他就听出她那只包袱里有黄货和大洋,这年头,有钱都坐不了火车和轮船的,除了他们这种人之外,他想不出还能有什么样的人。她肯定不是党派人士,那她得罪了什么人?什么人能将她禁锢到这种地步? 不论是什么人吧,总归她一定是必须得逃离,看看她那满头满脸的伤,绝不可能是小磕小碰造成的,虽然不知道她正面临着怎样的处境,但她留在上海很危险这毋庸置疑。 “珠珠小姐,先前的话就当我没说,待会儿你跟我们一起走。”他道。 方太太也道:“幼权肯定是不行了,前几位牺牲的同志和他的情况一样,到了这个阶段,最多也就只能熬到今天后半夜。为了人道主义,大家想让幼权死后体面一些,但为了这份体面而牺牲你的安危,这并不人道。” 月儿有那么一瞬间的挣扎,但再看看浑身是血的伤者,她的内心一点点地坚定起来了。 “不,我不走!” 阮生一怔,她的声音依旧是软糯纤细,却莫名升起一种一往无前的坚决。 “我留下来并不是在帮你们,而是作为人的本能,我不是高尚,而是这种事情义不容辞,但凡让我遇上了,便是你们不托付于我,我也不能置之不理。眼下的情况很清楚,你们抓不住此次逃离的机会,面临的可能就是死亡。可我不一样,此次逃不走并不至于有生命危险,所以我必须留下来!哪怕他当真只有一天的生命,我也必须尽最后的努力。” 方太太道:“我们是被当局缉捕的党派人员,你今天留下来也许就和我们有了关联,与当局为敌,你不害怕吗?” “我不管你们是党派还是寻常百姓,任何生命在我面前遇到危险我都得施以援手,如果因为救人而被划归到某个组织,那我也认了!我只知道一个人的生命必须得到敬畏和尊重。” 阮生大为感动,但还是劝她离开,叵耐月儿很坚定,最后方太太低声对阮生说不必劝了,不会有结果的。其实这几天在码头屡屡看见这小姑娘时,方太太就看出她是个外柔内刚的人,她虽长得娇,乍看还是个孩子,仿佛从不曾离开过母亲的。但偏偏那么倔强,头一天找不到逃跑的法子,第二天继续找,看上去不达目的不罢休…… 这种人一旦拿定了主意,是不会叫人轻易说服的。 时间紧迫,最后还是按原来的计划进行了——由方先生和一个司机模样的人将月儿和伤者秘密送往位于静安区的一座洋房,而阮生和方太太先行一步去往郊外,再由那里去往黑渡口。 离开时,街上的警报已经拉响了,又一场地毯式围剿要开始了。经过院子时,月儿走在阮生前面,小肩膀瘦瘦的,头发上的一枚珍珠小卡子摇摇欲坠。 “珠珠小姐,你的发夹子要掉了。”他也不晓得为什么在这种时候竟还能顾及到这个。 月儿闻言,一手抱着细软包袱和猫,一手去弄卡子,手指细嫩莹白,在头发上捅了一捅、摁了两摁,卡子就弄好了,仿佛女孩子在这种事情上生来就是天才。 这种不经意的小细节,让逃难的人产生了一瞬岁月静好的错觉。 在满城的警报声中,月儿和伤者安全抵达了新的容身之地,一座豪宅,无人居住,也没有听差和老妈子丫头,只有她和猫和伤者周幼权,大门从里边上了锁,屋门也轻易不打开,她也许将在这里渡过一夜,也许叁日,也许半月,全在于周幼权的生命有多长。天色还亮着的时候,她给周幼权的嘴里送了几勺水,并打开衣裤细致观察了一下他的伤势。暮色降临后,她把下午补好的修女袍穿起来,打开大门左右警觉地看看,然后向外面去了。 从医院偷出来的那些医用品和药物,当时因为不好携带藏在了兆丰公园的一株香樟树下,今天趁夜取回,给周幼权用上了,有器械有药物,还有市场上紧缺的盘尼西林,若是伤势轻微,经此医治必会有很大改观,但周幼权不同,夜里八点钟用药,下的是猛剂,但体征丝毫不见好转,后半夜月儿十分害怕,她不敢灭灯,害怕黑夜,也害怕另一种可能性 ——周幼权随时可能死去,她时刻会与鬼为邻。 胆子肥瘦据说是生来就定了的,所以胆子小是一种很难克服和改变的毛病。 这夜偏生是个大雨天,雷声闪电狰狞可怖,仿佛要把天炸塌一般。不止她夜不能寐,戎长风也彻夜心烦意乱。过去但凡是这种天气的夜晚,他能在家尽量在家,除非上峰有急令,否则他总是守着月儿的。 此时此刻,不知道她在哪里,但知道她一定在瑟缩发抖。 想到这,戎长风当真气也不是,恨也不是。 这几天,军警在车站码头彻夜盘查,巡警和便衣在城隍庙、四马路、以及舞厅妓院等鱼龙混杂之地疯狂抓人。人贩子、龟奴、皮条客、老鸨等一车一车地拉到57号。他一个不漏亲自审问。 凌晨叁点的时候,又一拨人贩子落网了,真是吓得尿裤子,想破脑袋也不明白什么时候人贩子也归特务部门审了。稍微回答的慢一点,就被拉去用刑。一阵接一阵的惨叫声从铁窗钻出来,一车又一车的地痞大流氓小瘪叁被拉回来,卸货一样噗通噗通扔下车。 四壁煞白的刑讯室,几条虎视眈眈的狼犬冲着被审者狂吠,白炽灯下,人贩子龟奴老鸨奄奄一息地吊在绞架上,旁边阴阴地立着满面横肉的彪形大汉,一脸恶煞,凶锋毕露,他们脚下和身旁,胡乱扔着几幅沾满血污的刑具,有的竟沾着黏黏的肉末。不交代的打,交代不清楚的打,交代清楚但交代的不够详细的打…… 另一间刑讯室,白炽灯在正中央烘着被审讯人,旁处皆光线暗沉。 一桶水浇在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人贩子身上,他醒了过来。 远处坐着一个身材魁梧的人。一张脸若明若暗,眼睛平静地注视着他。 他知道这是上海滩无人不知的四爷。 “前天到今天,拐了几个人?有没有十六七岁的姑娘?”四爷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 “我,我想不起来了。” “帮他想起来。”四爷说。 一个特务头子拿出一把火红的烙铁。 另一个特务把人贩子的右手撑开放在铁板上。 特务头子照准那只手烙下去,冒烟的同时一股焦糊味。 人贩子惨嚎:“啊——” 四爷不动声色。 特务松开烙铁,人贩子倒在地上抱着手嚎啕。 特务拎起他按在椅子上。 罗副官拖着一把椅子过来,突然一下子举起椅子砸在人贩子的头上。 人贩子再次倒地,血流满面。 特务抓起人贩子,又按在椅子上。 四爷的声音再次出现:“有没有十六七岁的姑娘?” 人贩子:“有有有……” 四爷:“卖到哪里了?” 人贩子一边嚎一边说:“吴老四负责出货,我,我是真不知道啊……” 四爷:“把他的手指头一根一根挨个剪断。” 连续叁晚,解救回叁十多个被拐妇女儿童,二十多个妙龄少女,皆没有月儿。四爷下令继续抓,继续找!车站码头继续管制,甚至连郊区羊肠小道都设了关卡。 一夜未睡,早晨在办公室看拐卖团伙资料,卫兵来报说:“金小姐来了。” “让她进来。”他丢开手上的资料,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 金鹤仪一进门就道:“林映月跑了?” 他以沉默作答,塞了一支烟到自己嘴里抽着,抽的有点狠,以至于烟雾瞬间像座小烟囱。 “我就知道得出事!”金鹤仪气不打一处来,“说过多少次!女人必须给她弄出孩子才能拴得住!” 四爷疲惫地靠到椅背上闭了眼。 “半年多了,到底怎么回事?这么久弄不出个孩子来?”金鹤仪将坤包摔到桌子上。 但忽然仿佛想到了什么,她噤声了,诡异地扫了一眼四爷的下身。 回头想了想,凝神又想了想! 忽然问:“你没事吧,半年弄不出孩子。” 她是盯着四爷的下身说的,恰被四爷看到了。 四爷这才悟过味儿来,环眼一睁:“你有完没完!” -- ⅹsyūsんūωū.Ⓒòⓜ 姣花软玉弄眠床15 “人是你丢的!跟我横什么横!”金鹤仪挥挥面前的烟雾,在藤椅上坐下了。 空间里有片刻的沉默,之后她道:“57号这么多人?为什么还要兰哥去找?‘家里’不能缺人你是晓得的呀。” 四爷向她注视过来,眼神犀利,很突兀地说了一句:“你和兰哥少往一处凑!” 金鹤仪忽然就有点心虚,抄过坤包起身便走,但动作太急,眼前突然发黑,身形晃了两晃。 四爷一把将她扶住,“怎么了!?” 金鹤仪蹙眉道:“最近不济得很,大概那天给方向盘撞狠了。” 四爷按响了桌上的电铃:“让罗副官去送你。” “不要紧,昨天就有这个情况,缓缓就好了。” 说话间罗副官已经进来,四爷嘱咐几句,打发他们离开。 他当真是焦头烂额,但此时最重要的还是找月儿。院子里仍有一车一车的人被拉回来,但经过这叁天的审讯,他感觉月儿被拐带或者落入帮派之手的可能性不大,于是他决定回小公馆再检视检视,看有没有遗漏掉的线索。 其实这叁日他没有回来过。没有月儿在的小公馆,竟然叫他有点近情情怯,尤其夜晚,屋里空落落的,听差老妈子小心翼翼无声无息,整个房子被掏空了一般死寂…… 他从十七岁便开始了戎马倥偬的生活,这种‘情到深处人孤独’的细腻感觉,他从不曾体味过。 “四爷回来了?月儿有下落了么?”他一进门,吴妈便急急忙忙迎了上来。 他没答复,常常一进门就喊“映月”“映月”,今天这两个字到嘴边卡住了,沙发、桌几、走廊……处处挤满了月儿的小身子、古怪精灵的巧笑和惹人恼怒的小奸小坏……他心口一窒,径直入了卧房。 吴妈忧心不已,最近四爷一直不回来,也不晓得有没有在找月儿,她一个老妈子也不敢打电话去问,林家老爷太太也只是干着急不好去催。公馆里的听差仆佣已经开始风凉话了,每日凑在一起说碎嘴,认定月儿是回不来了。 此时,两个老妈子在她身后肆无忌惮地嘀咕:“一个娇娇弱弱的雏妾,走失了好几个日夜,这兵荒马乱的年景之下,还能有个好吗?身子一准是不干净了的。” “本就是个不打紧的偏房,半道上失了贞洁,便是再回来,四爷还能再要么……” 吴妈不跟她们计较,想了想,到厨房拿了些点心茶水,向二楼卧房去。 四爷坐在月儿的梳妆台前抽烟,吴妈进来他也没吭声。 “四爷,您脸色不好,用些点心吧。” 放下茶点,吴妈开始给月儿说情。 “四爷,我是看着月儿长大的,叫我说,她不会护不住自己。” 见四爷没有要撵她出去的意思,便继续道:“月儿灵光得很,便是遇上强人,也定不会叫占去便宜的。要刚有刚要柔有柔,手段也不是平常女孩子可比的,五岁那年跑丢的事您也一定晓得,那是才多么小的囝儿,竟愣是把一只母狗都哄住了,吃狗奶,住狗窝,过了七天还给家里人找到了……” 这事四爷以前听吴妈讲过,五岁年纪粉团儿似的小囡,跑丢之后越走越远,赶上是个秋冬寒日,又冷又饥,看见一户人家的狗窝搭在弄堂外面,就挤进去取暖。 不料正是母狗刚刚产崽不久,护崽心切,一顿狂吠加白牙恐吓,就把一个雪白的小囡给轰出去了。 还给墩了个屁墩儿,她鼓着小腮帮哭了一时,然后更饿了、更冷了,于是就撮哄母狗,挠狗腿的痒痒,软得不行来硬的,抓一把土撒它的狗眼。 奶声奶气、犟头巴脑。 大概母狗也是妥协了,当林家人找到她时,她正和一窝狗崽子挤在狗窝里,撅着小屁股,嘟着小粉嘴儿,趴在母狗肚皮上吮奶呢。 丢失七八天,竟一点没瘦,还胖了些许…… 吴妈旧事重提,正是想表明月儿从小就是个小精钻儿,不会给人脏了身子的,可她哪知四爷想起过往种种,更加心急如焚! 不能弄丢她,把上海滩黄浦江翻个个儿也要把这个吃狗奶的小东西找到。 重重把烟摁灭,起身拿起军帽便走,不料却将月儿放在梳妆台上的一沓宣纸带掉了。 本不待捡,但不意看到一张宣纸飘飘落落间隐约有个人相。 他住脚了,看着那张宣纸落下,人相在地毯上正对着他,竟然有几分眼熟。 捡起来再看时,却又不是那么眼熟,大概是月儿画的太潦草,铅笔勾勒,轮廓寥寥,拿近了看,就有点神韵欠佳,只是旁边的题字耐人寻味,是“人间惊鸿我不配!” 四爷愣住了。 *今天有点卡,所以这章有点瘦,看到评论区和微博里的催更我是又惭愧又感动,感动大家对长风映月的喜爱,我一定要冲冲冲……不过隔几天就卡那么一下两下,虽然有两版稿子在这里,却怎么都整理不出来,我一定会克服的。亲们要继续催更哈,别让我懈怠 -- 姣花软玉弄眠床16 这一下子,比刚发现月儿逃走还要震惊,四爷毕竟是个世家子弟,即便算不上寻花问柳的惯家,却也深谙风花雪月的暗曲。 这张画像,这个题字,显见的已是情不可耐。 他一向以为月儿收不住心是因为不甘做小,哪知道还有一个野男人!。 再看看那张画,不得不承认,虽然寥寥数笔,却眉深目邃,俊逸不可方物?气质骄矜不像澹台那般斯文,那会是谁? 月儿过门之前的事情他调查的清清楚楚,除了跟澹台斯玉有点苗头,并不曾再有别人,过门这半年是怎么搞上的?难道此次出逃……是伙了别人私奔? 绿帽子戴得太突然,他有点招架不住,一对狗男女逾墙钻缝、溜眼勾目的画面都脑补出来了。 在吴妈面前不好失态,他于是抄起宣纸大步出去了。 被怀疑是跟着野男人私奔了的月儿此时正一手按着块木头,一手擎着只蜡台,砰、砰,意图把木头砸碎。头上包着手绢,腰间绕着一绺围裙,不伦不类,通像个没受过调教的使唤丫头。 她打小养尊处优,虽然后来家道中落,究竟还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姐,晓得烧菜要用灶火,叵耐这座大宅要煤无煤、要柴无柴,她只好伐了院里的一株小树当柴烧。 阮生他们原是料定周幼权活不过昨夜,加上逃难情急,也就没有预备食材等物,谁知周幼权竟在药物作用下醒转了过来。 嘴唇干裂,足有叁四天没有进过食物。月儿的包袱里带有干粮,是她那日从家里带出来的白饼。 她是个胎里素,自幼儿不食荤,惯是白米素菜白饼清汤,被四爷拘在小公馆后,日日筹划跑路,故而常叫吴妈给她囤制干饼,又干又硬,但久放不坏。四爷晓得她是未雨绸缪,但一向认为鹰爪之下岂能逃脱雏雀,大意的很,也便由她。不成想这饼这次可就派上用场,足足吃了叁日,人也吃,猫也吃,到今儿还有叁五张存货。 她试着用水泡开白饼喂给周幼权,又怕生水引发内火。只好找柴起灶,折腾半天,一碗水总算烧出来。 周幼权虽然清醒,但依旧是有进气没出气,半死不活。 饼子泡发后虚肤肤的,月儿轻轻往他嘴里送,他咬紧牙关拒绝吃,因为他受够了,自从中枪起就开始承受焚心蚀骨的疼痛,死又死不了,活又不能活,干脆像前几日那样也就罢了,至少意识迷离到连痛觉都能麻木一些,今日意识被药物唤醒后,彻骨的伤痛简直让他忍不可忍,但求速死。 月儿料到他此时的情况,怕他自残,早已撕了一床被子拧成绳,牢牢将他绑缚在床上了。 他不吃,她撬开他的牙齿塞进去。此时此刻,食物与药物同样重要。 她手上被柴烧了几处燎泡,鼻头和额头上也蹭了煤灰,加上老伤未愈,整个人看上去狼狈不堪。喂食采取少量多次,药剂采用一日四顿,到了后半夜,周幼权痛彻骨髓,想要求死,被绑着动弹不得,他竟咬舌自裁。 月儿掐住他的两腮死命阻止,使了吃奶的劲给他嘴里塞入一块毛巾。 周幼权嗯嗯唔唔嘶吼不断,求她成全他,让他死。 月儿试图安抚,一边收拾针管一边说:“周幼权,侬叫周幼权吧,侬的名字妙,好听又有彩,幼权,有权,侬将来是要做大官的信勿信?” 周幼权忽然嘎嘣一声挣脱了布绳子,猛地跌到地上!吓得月儿丢了针管跳开去,惊鸡似的瑟瑟发抖。 猫也吓得炸毛炸尾。 月儿还是及时回神了,绳子虽然断了,但还缠绕在周幼权身上,她攥了攥小拳头给自己鼓了鼓劲,然后飞一样扑过去,急速拽住绳子两头,堪堪又把人给绑住了,这次是绑到了床腿上,尤其把双手钳制的死死的。 周幼权毕竟是个重伤患者,否则以她的气力定不能得手。 接下去的几日,周幼权就在地上靠着床腿度过了,月儿侥幸绑住了他,但她究竟力短,撑死也无法将他扶上床。 好在地上有羊毛地毯,久坐也不至于受寒,且他坐着也不影响进食和用药。 叁天之后的清晨,疼痛终于变得可以忍受了,仿佛大烟鬼戒烟,最难熬的那一阵子过去了。这时候的周幼权,真真庆幸自己没有寻死成功,否则哪能看到纱幔里漫进来的晨曦,还有雪白一团的小姑娘、雪白一团的大猫。 “侬醒啦?”月儿夜里洗了澡,没那么狼狈了,但枕着胳臂盹了一夜,此时头发松蓬蓬的不成个模样,叵耐自己看不见,只顾着惊喜地看着总算睁开眼的周幼权。 他很好看,这是月儿第一次看见他真正睁眼,像租界里那些混过血的洋少爷。 “哎,侬真好看呢?猫,猫,侬做什么!不许那样子!” 猫于是恼着一张猫脸走开了,卧到门口去生气。 “它没有名字吗?”周幼权竟然说话了,虽然声音很虚弱,但也清晰可闻。 他这几天虽然意识不稳,但每天都能听到她呵斥猫,且每次都是那句‘猫,猫,侬做什么!不许那样子!’ “它的名字就叫猫……”月儿说着,又觉得这话别扭,哪个猫不叫猫? 这猫是四爷的,四爷还有一只德国黑背,名字叫‘狗’!她初到小公馆时,本来不知道白猫和黑背叫这俩名字,还特特给它俩取名‘雪莲’和‘威武’,但它俩懵懵,唤岔了气也不懂得是在唤它俩,非得唤它‘猫’或‘狗’,才能晓得是在唤它们。 原来四爷习惯了特务机关那一套,做什么都机警,认为猫和狗也不能具有标志性,所以就取了这种毫无标志性的名字! “它很通人性吗?好像它在生气。”周幼权是着实好起来了,这第二句话就更加阳光了。 白猫最近确实天天在生气,恼着一张猫脸跟谁欠它两百现大洋一般。它本是个嫌贫爱富的,跟着月儿连吃四天大白饼,跑又跑不掉,白日被一根绸带拴着,夜里被她牢牢标在怀里,不给吃好的,还不准它捕鼠,因她见天要抱它,吃了耗子嫌腌臜。饿也就罢了,叫都不让叫,她怕给外面晓得这里有人,大气都不许出,稍微叫上几声,还要受她的捶楚。 如此光景,怎能不恼! “它脾气不好,随它的主子啦。” “你不是它的主子么?” “……”月儿停顿了一下,说:“勿是。” 又说:“侬终于好起来了,侬要相信,侬一天会比一天好,喝水伐?” 这时门口忽然传来轻轻两下叩门声,她和周幼权同时一惊,院门并没有被开启的声音,院子里也没有听到脚踪声,如何就有人走到卧房门口了呢? 她吓怕极了,最近的日子过得当真是一惊一乍,但现在屋里俩人中,能指望的,也只有她了,她必须面对。 她示意周幼权别出声,她去包袱里拿出那只匕首,然后蹑足走到门口侧听。 “朱珠小姐,我是阮先生派来的。” 月儿不敢则声,害怕有诈,但朱珠这个名字并未对阮生他们之外的人说过,仿佛也不会是诈。 门外人大概是料到她会警惕,道:“阮先生说那天你掉了一枚发卡,见到发卡,你就会相信我是他派来的。” 那人从门下缝隙将一只发卡塞进来,正是她那日别的那只珍珠小夹子,当时虽然别好了,但在上车时挂了一下又掉了,不想竟是让阮生捡起了。 月儿不再有疑,打开了门。 月儿不知道的是,阮生那天走后,思来想去不能抛下她不管,于是冒着危险让众人在渡口附近滞留了一夜,此时不过清晨五点钟,就打发了人潜来接她。 来人很着急,说:“我最多能在这里停留五分钟,珠珠小姐收拾一下行李跟我走吧,阮先生让我带你去黑渡口乘船,只有今天一次机会了,下午船只就出发了,随后去广州转去香港再到南洋……” 说到这里,那人才看见周幼权醒着。 “你……醒了?”来人显然有些意外,他们统统都认为他活不过那天晚上。 月儿说:“对,他醒了。但没有行动能力,所以我不能走,既然侬只有五分钟时间,那请赶快走吧。” 天知道她这句话说得有多么艰难,离开的路线是那么诱人,终点便是真正的自由,她多想走啊!可她不能! 但周幼权连忙道:“珠珠小姐,你走吧。我不能连累你!” 看着周幼权虚弱却倔强的样子,她更是不忍:“谈不上连累,还有下次机会!” “不,下次机会不知牛年马月了,那是南洋,不是南京北平,往来没那么容易。”周幼权说。 来人也叹气,证明了他们此次离开不知何年何月再回来的事实。 月儿心中纠扯,但嘴上的话却很坚定:“不能走。” 门外又传来叩门声,是外面放风的人等不及了。 最终月儿还是没走,但心里比昨天纠结了。嘴上对周幼权说自己还有机会逃出去,但心里知道那未免是异想天开,车站码头全部管制,就算有黑渡口,她一个弱女子,当真可以去冒险吗?就算聪明绝顶,难道就能免受贼人觊觎吗?她固然骗取过母狗的奶水,但究竟是偶然,如果她果真神通广大,半年前她怎会躲不开四爷的糟蹋! 她心事重重,在给周幼权换药的时候差点儿用错剂量,更糟糕的是,下半晌将近傍晚的时候,周幼权不行了,轰轰烈烈地发起烧来,且剧痛再次侵袭,月儿有些无措,把他的衣服脱了,用大毛巾浸了白酒进行物理降温。这座洋房的厨房灶具稀少,却有一座地下酒窖,窖里藏酒很多,月儿拣度数高的拿上来,一遍又一遍地给他擦拭身体。 原本在早上解开的布绳子,此时又狠着心绑上了。周幼权想死,虽然不像前几日那般死志坚决,但也架不住一念之差就要自残! “珠珠小姐……”他挣扎着说道:“不用在我身上耗时间了,上午的精神……或许并不是好起来了,而是回光返照。” “别这么说,我懂医术我知道,侬一定要相信我!” 但她其实是嘴硬,她也不知道周幼权这是怎么了?她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回光返照,她也不知道会不会很快就要与鬼为邻。 她怕极了,但此时此刻她必须鼓励他。但他痛不可抑,拼命地想要将布绳再次挣断!酒瓶子被他哗啦啦带倒一大片。 他越来越痛,越来越疯狂,眼见得布绳就要扥断,月儿恐惧极了,更恐怖的是,她下一秒就要眼睁睁看着他在自己面前自杀了。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她拽住绳子死命挣扎,被他撞到地上又爬起来拽住,但柔弱如她,怎么可能强的过一个大男孩。 绳子拽不住了,她急得哭起来,拼命地抱住他,咬住他。哭着大喊:“周幼权我告诉你,我把我的药全让给你了,那是我处心积虑偷来的药,我的腿伤和肚子上的伤昨天就化脓了,我不敢用药,我怕我用了你就不够!我头上脸上的伤你也看到了,我不是磕着碰着,我是被车撞了,不是小伤小闹,我从前天就开始低烧,今天和你一样发着高烧……你看在我把这些药都给了你的份上,你也不能这样子……你不能这样对我……” 她哭得伤心欲绝,现在已经不是在气周幼权要自杀了,而是气自己为什么要留下来。 “为了你我失去了逃走的机会,我逃不走我就一辈子是作姨太太的命!我小时候梦想是要做文学家数学家的,可是我做了姨太太……” 她由大哭已经转为嚎啕,而周幼权不知是疼到麻木了,还是药效突然管用了,意志力稍微回归了一点,同时他也被嚎啕大哭的月儿震住了,一动不能动。 月儿抱住他忘我地嚎啕着,“你知道姨太太的人生有多么可怕吗?我上学第一天就被孤立了,鲍仙仙告诉她们我是姨太太,她们觉得我拉低了整个学校的水准……” 那天四爷当着鲍仙仙的面让司机把她逼上车,结果鲍仙仙回头不费几番功夫,便打听到她是戎少爷的姨太太。 “大人物来沪,我和另叁个女学生被选进了礼仪组去码头为大人物献花,可是临出校门前我被叫住了,有人举报我是姨太太,女校长那种大惊失色的表情现在想起来我都心碎啊,几乎顾不得任何礼数,在众目睽睽之下,她从我手里将鲜花抱走放在另一个女学生怀里,教工们七手八脚地将我身上的绶带剥下挂在另一个女学生肩上,所有人都看着我,我就那样呆呆地站在那里,连哭都不能够,泪在眼里转圈……四爷说他疼热我……他就是这样疼热我的你知道吗,他让我彻底找不到过去的梦想了……” “我为什么要留下来,为什么呀!我得逃走啊周幼权,我逃不走一辈子就完了啊,蒋夫人回沪的宴会邀请了四爷和我父亲,我求他们带我去……我想见见蒋夫人,哪怕一眼也想见见,这种愿望不过分吧,全中国的人谁不想见见第一夫人,更何况我是个女学生,我还有处于爱做梦的青春年纪,我也有好奇心,我也有虚荣心……我的同窗为了见一见胡蝶,在电影公司等了叁天叁夜,更何况蒋是第一夫人、是皇后一样的人物……四爷说他二十一岁时为了见到孙文大总统兴奋的彻夜不能眠,我才十七岁,为什么我不能见……” 她语无伦次,越哭越痛心,“老妈子说戎家小姐们提前半个月就在为那场宴会做准备了,做了六套旗袍叁套洋装、购了五双绸鞋五双皮鞋……她们为这一天激动的好几夜睡不着,我也为那一天激动的好几天睡不着,我也做了新衣裳,我还草拟了一份见面词,可是我等到夜里十二点也没有等到四爷和父亲来接我,四爷带着未婚妻去了,那样正统的宴会是不可能允许姨太太进入的……” “不管第一夫人还是大人物,他们可以接见贫民,可以接见孤儿……但不会接见我?因为我代表着腐朽,代表着黑暗,代表着男人的玩物,代表着一切只能被掖着藏着见不得真光的东西,代表的不是‘低’这么简单,而是‘低贱’……我并不比贫民孤儿丫头老妈子光明,她们仅是社会地位低下,但他们不是‘玩物’……” “所以周幼权,我必须逃走,我不是怕他的大老婆用车撞我,我不是怕死,我是觉得一点奔头都没有!一点奔头都没有啊你知道不知道……我逃不掉我这辈子就完了……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她终于哭不动了,嚎啕变为了呜咽,肩膀一抽一抽,脑袋抵在周幼权的肩膀上。 周幼权的双手在方才已经挣脱了布绳,此时无声地把她抱住了,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这一夜她把半年来隐忍回去的眼泪都流尽了,她真的太累了,没跑出来之前累,跑出来之后更累,这些天,她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没有吃过一顿热乎饭,心里也没有一刻放松过,此刻她身上的伤也克制到了极致,终于爆发了,高烧把她的脸都烧红了,她终于迷迷糊糊的,在周幼权怀里睡着了。 辰光不过夜里九点钟,大上海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便是这座洋房所在的弄堂也还市声喁喁,卧房的后窗临着街,不知哪户人家放着唱片,声音从窗户飘散着: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周幼权伤口疼,但他强自忍着,怀里月儿的泪痕犹在,他轻轻拭去,心头升起一抹感同身受。他喃喃而语道,他十二岁出洋,在国外的第一天就体会到别人对黄皮肤的歧视,他家在华人世界是极其显赫的,小时候从来没有想到会有被歧视的一天……而这也是他后来参加党派的根本原因,先是参加了青年党,去年在国外遇到阮生,又参加到救国党,但每一个党派都有让他迷茫的地方,包括阮生也迷茫,有时候不知道自己走的路正确不正确,但是对于十几岁二十几岁的他们,报国无门,也没有一个先知可以作为指路明灯,他们只能这样摸索前行…… 怀里的人似乎听到了,也似乎没听到,天亮之后,周幼权睁开眼,怀里已经空空。 厨房传来阵仗很大的烧水声,过一时,月儿进来了,仿佛昨夜什么都没发生,她说:“侬醒啦?切点东西伐?” 无外乎又是开水泡白饼,她放下碗去掇凳子,猫就去嗅那碗里的泡饼,她于是又嗔:“猫!猫!侬做什么!不许这样子!” 周幼权不由笑了,“你的烧退了吗?” “我用药了,好多了。药不够我再想办法,下午我需要出去一趟,咱们需要弄到面粉。” 她的白干饼吃光了。 “真抱歉连累你。”周幼权惭愧道。 月儿连忙岔开话题,把碗推过去:“切,侬切啊。” 这天下午出去时,她没有穿修女袍,她从小住在静安寺一带,这里少有修女出现,大白天穿着这种衣服反而显得可疑,于是她穿了蓝褂黑裙的学生衣裙出去了。 她刚走没多久,院子里就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周幼权起先还没有听真,当撬门锁的声音传进来时,他才紧张起来,叵耐他此时和废人一般,连起身都困难,急得满头大汗,不等他坐直身子,门已经被打开了。 “权儿!”进来的是一位戴金丝边眼镜的中年人,面无血色地冲到床前,“权儿,你果然在这里。” 是周幼权的父亲,身后还有两个司机模样的人。 周幼权松了口气:““父亲,你们怎么找来了?” 司机焦急道:“老爷、少爷,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赶快走吧,被军警发现就麻烦了。” “对对对,快,程让、鲁宽,快抬权儿上车。” 周幼权急了:“爸,等一会儿! 周父这才想起什么来,道:“哦,我知道,有个小姑娘在照料你是吧,救国党的人跟我说了,她在哪?” “她出去了,两叁个钟头就能回来。” 周父面露难色:“那太晚了,他们嘱咐再叁,我们不能在这里久留。不然这样,你先和我们离开,稍后让程让返回来接她,咱们分散出行,这样目标也小一些。” 周幼权想想有道理,说:“那我给她留个纸条,万一她比程让先到。” 月儿是两个小时后回来的,两手空空,一碗面粉都没有弄到,到家发现门锁被撬的一刹那,吓得肚子都不饿了,她疾步进屋,周幼权不见了,猫还在床腿上拴着睡觉,她打开衣柜去看,细软包袱还在。 但她并没有松口气,她万想不到周幼权是被家人带走了,只以为此地被军警发现了,着急忙慌间,没看到床头柜上的字条,拎起包袱抱起猫,急急忙忙就要跑,忘了给猫解开绸带,走到门口又被扥回来了,这才哆哆嗦嗦去解,一双小手滑腻,怎么都解不开,差点急哭了。 她跑出弄口后,茫然无措,这时,空中忽然响起尖利的警报声,她大惊失色,慌不择路地朝着一条梧桐大道跑去。 大概跑了有十分钟,忽然前面出现了一辆军用卡车,上面站着挂着盒子炮的军警。她转身便朝反方向跑,然而她呆住了,一辆黑色的八缸福特轿车徐徐驶来。 *首发: яǒǔяǒǔщǔ.χyz(rourouwu.xyz) -- 姣花软玉弄眠床17 月儿的心一截一截向地狱沉下去,灵魂煞煞远去,只留一截尸身呆在那里。 车玻璃被太阳照得反光,但她还是看到,四爷坐在后座,一双鹰隼,平静地注视着她。 越平静,越可怕。 车子从容地停下。 警卫员下车敬礼,然后打开车门:“少奶奶,请。” 她没动,她不能。 四爷看过来。 月儿忽然平静的可怕:“四爷,要不你枪毙我吧。” 她不愿意再绞尽脑汁想着逃,不愿意机关算尽想着跑,她好累,这个世界,或许终究是男人的天下,她就不应该异想天开地去跟命挣。 四爷也古井无波,“上车吧,有什么话回家再说。” “少奶奶,请!”警卫员再次用戴着白手套的左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到家后,四爷依旧什么都没说,坐在书房里看报纸,吩咐吴妈伺候她洗澡,然后让大夫过来清理她的伤口并且挂吊针。 澡洗了,伤口清理了,之后月儿拒绝挂吊针,她晓得四爷有话讲,不如痛快点! “姆妈,去叫四爷吧,有账算账,有仇报仇,这里我是断不会再待着。” 吴妈连忙掩上门,嗔道:“侬到底想哪样额?平平淡淡地过日子不好伐?” 月儿苦笑:“姆妈,真正的平淡,是生命中经历过轰轰烈烈,才感悟到平淡的可贵。而不是一生碌碌无为破罐子破摔,却安慰自己平淡是真。更何况我这不是平淡,是苟且。” 她说着也不要吴妈去唤四爷了,她自己要去书房找他。恰四爷进来了,许是在旁屋洗过了澡,披着一件黑缎面睡袍,腰带松松地拖着,蹙眉抽着烟进来,说:“吴妈退下吧。” 吴妈不敢再说什么,连忙掩上门退出,临走扯了扯月儿衣袖叫她别跟四爷置气。 逃走数日,再回来,四爷深刻感受到月儿对他的生分,她甚至不愿离他近一点,果然牛不喝水强按头是从来没有好结果的,大半年的夫妻之情,仅用不到十天的时间就土崩瓦解了,前阵子她至少愿意和他装痴卖萌虚与委蛇。而下午回来的路上,她抱着包袱紧贴着车门,生怕靠近他分毫。 而他偏偏不能将她怎样,只能哑忍。 “你有气,可以跑出去撒撒气,可这是什么,哪来的拆白党?”他把那张画相丢给她。 月儿一怔,但不以为意,只要他肯放脱她,漫说是轧姘头,便是说她是个娼妇她也认。 “叫周幼权对不对?”四爷问的轻飘飘的,他架起腿坐在了沙发上,闲适地抽着雪茄。 月儿心头别地一跳,猛地抬头。既然连周幼权这个名字都晓得了,那毫无疑问,周幼权落入他手了。 年龄所限,月儿不理性的时候是真不理性,但理性起来反应极快。 “四爷,哪里有什么拆白党额,细软包袱侬都看见了,都在的……” “我怕的是细软包袱被骗走吗?”四爷道。 潜台词再明白不过:老子怕的是姨太太被拆白党睡! 月儿愕然,尽管做好了孤注一掷的打算,但她还是被四爷的气场吓到。同时也怕牵连到周幼权,连忙解释道:“四、四爷,我是救了一个叫周幼权的,但那是恰巧遇见他受伤了,做人总不能见死不救啊,但他跟这个画没关系啊。” “这画是谁?” “赵丹!” “嗬,赵丹。”赵丹和这个眉深目邃的长相差着十万八千里。 四爷也不往下问,也不威胁。静静地抽他的雪茄。 他闲庭信步的时候往往是大开杀戒的时候,月儿紧张了,“四爷,周幼权在侬手上对不对?” “这不需要你过问!他是逆党分子你知道不知道!”他说着摁灭雪茄。 月儿难辨他脸色,试探着说:“四爷,现在有许多学生以为参加革命或者党派就是一种爱国,其实至多就是发发传单喊喊口号,根本就谈不上反动,更何况周幼权他才十七岁……” 四爷看着她,看得她胆怯,但如果不辩解,周幼权二罪并罚,不晓得要被四爷怎样凌迟。 “四爷,虽然我帮了他,但反过来说,这些日子要不是有他,要不是有他住的那个地方,我四处漂泊,恐怕早就……恐怕遇上拆白党都是轻的。其实我俩是互救了的,而且你说我和他有什么不贞举动,那完全是无稽之谈,我虽然不是什么贞洁烈女,但这种操守我还是有的,我……” “你过来!”四爷打断了她。 她一愣。 “过来!” 她不想过去,不想和四爷在一起,但此时她是在求情,有什么主动权。 她不情愿地过去了,四爷说:“打开梳妆台下边那扇门。”。 月儿不解,但她只好照做,打开那扇门后,里边原本放着她的一只梳头匣子,现在却是一只医药箱。 “别愣着了,拿出来。”月儿这时才听出,四爷的声音竟然有点虚弱,他正拉开睡袍领,露出胸口。那里用纱布严严实实地包扎着,有血正从纱布隐隐渗出。 月儿一怔。 “别吱声,换药。”四爷显然在忍着,他换了一个方便月儿拆纱布的角度重新坐了。 月儿也不再多问了,她平日里凡事都无可无不可的样子,但真正做起事情来,脑筋和手脚都相当伶俐。 纱布很快打开了,血肉模糊,伤口明显是枪伤,而且距离心脏不足二公分,危险至极。 “什么时候伤的?”她迅速换药。 “叁天前。” 但月儿看出伤口没有经过专业处置,或者说也是专业处置过的,但…… “谁取的弹头,为什么这样潦草?” “我自己!” 月儿意外,以至于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月儿,四爷差点就见不到你!”这一句,他说得轻,眼中却动了情。 原来,月儿出走的这些天,四爷不仅派出大量兵力四处设卡巡逻,有时候他自己也会着便衣独自去黑渡口或者其他叁教九流之地,不分白天黑夜,说走就走,而这个伤就是叁天前的后半夜在青浦附近的野渡口被打了黑枪。 好在后来脱身了,但他不能告诉属下,否则就算罗副官不能强行将他送往医院,也会被闻讯而来的母亲送往医院,但月儿找不到他怎么能离开岗位,任何人他都信不过,因为任何人都认为只不过是个姨太太,犯得上下大力气找吗? 所以他脱险后没有回57号,而是趁听差老妈子不注意潜回公馆,自己咬牙取出子弹并进行了包扎…… 四爷把这个过程讲得轻描淡写,但月儿心里却五味杂陈。 “月儿,如果不是四爷太金贵你,这次我是绝绕不过姓周那小子的!” 月儿听出某种通融之意,这时伤口恰包扎好了,四爷按着伤口坐直。月儿眼目光光地看着他,等他的下文,果然,四爷说:“我把他放了。” 月儿松了一口气。 四爷忽然抬起她的下巴:“不过你得答应我,你俩绝不可以再见面!这也是我和他父亲的约法叁章!” 月儿:“一定勿会。” “那你放心吧,他们现在差不多已经登船了,我让廖生送他们上码头的。” 四爷捂着伤口欲上床,月儿连忙替他撩开锦被,四爷知道月儿可以消停一些日子了。 事实上他胸口的伤确实是真的,但放走周幼权却是南京方面的授意,周氏家族有点特殊背景,他这边下午刚刚把人抓获,未出半个时辰,南京就发来了急电,要求放人,具体周家什么来头他现在还没弄清,但在月儿这里做个顺水人情刚刚好,至于那张画像,他早就不纠结了。那天从家里看到后,他是怒火中烧,但很快冷静下来,立刻回到57号,让这半年来负责跟梢月儿的负责人把每一天的日程记录都拿出来比对,逐日逐时,除了那天车祸下雨没有照料到位以及那天医院逾窗逃遁没有盯住之外,其他时间事无巨细都有记录,月儿根本没有什么野男人或者蓝颜知己,至于那张画相,或许是偶遇什么漂亮男人,小姑娘临时起意而已,和他家那几个妹妹们一样,见着电影明星小白脸偶尔动动心罢了,实质问题是不存在的。 但他今天不这样又不行,那场车祸和这场出走该如何化解? 不过现在看来究竟姜还是老的辣,她十七岁,他二十七岁,一向认为鹰爪之下岂能逃脱雏雀,现在看来也未必是自负。 月儿缓慢地整理着药箱,心里已经意识到了,自己又回到那个香喷喷、软绵绵的姨太太生活了。不知何年何月能逃脱,但她总归是要逃的,她反省自己此次其实是莽撞的,其实是完全没有筹划周全的,还是太冲动了,还是太年轻了,吃一堑长一智,她知道下一次她会长大的。 药箱子放回梳妆台下边后,她去捡落在床角的纱团,忽然被一只大手就垄在了怀里。 “村孩子,傻!自己伤的那么厉害,干嘛把药都给别人!” *首发:yǔzんàíωǔ.ρω -- 姣花软玉弄眠床18 他一这样,她就条件反射:“有月信哩……” 四爷笑了,“瞧你那鬼相,伤成这样,难不成还要做那种事么,掉过来,四爷检查检查。” 那天给车撞了也没顾上检查牙口,也不知道有没有碰掉一颗。 还好,一口贝齿都在。 检查完小白牙,又检查小白手。 水葱似的小手上竟有几处烫伤。 “真有你的,在家油瓶子倒了都不扶,怎么?出去给人家当粗使丫头了?” 月儿晓得他又要撮哄小老婆玩,不愿意应付他,口如含珠地打了个小哈欠,然后眼睫毛像轻飘飘的蝶翅般朦朦胧胧就要阖上了。她今儿简直不需要装睡,是真的睏到了极致,出去这许多日,横是没有睡过一个整觉。 四爷也知她乏了,不再逗弄她,只是把她搂在怀中摩挲着。 露台上的珍珠雀子不知为何呜咽了一声,月儿蓦然想起了它,起身下床向露台走去,离开雀子这么久,今日回来也没顾得看它一眼,不晓得有没有被玉灯儿欺负。 “把鞋穿上呀!”四爷道。 她返回来趿拉上缎子鞋。 小雀子缩在笼底睡的很香,方才的呜咽想是梦呓,月儿放心了,重新回到床前。 四爷拿起雪茄靠在床头抽着,忽然说:“阮生长得什么样?” 月儿心中一跳,堪堪在床前站住了,转而说:“软的?生的?那是什么?” 四爷有没有从周幼权口中问出阮生真容她不确定,但她保持懵懂应该是最好的办法。 “跟周幼权在一起的人你没见?” “见了一下子,他们丢下他不管了,把人交给我就走了,前后不到十分钟。” “几个人?” “好道也有二叁十个,没数呀。” 她的谎话脱口而出,不仅仅是替阮生掩护,她虽然不懂什么政党争斗,但她知道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时代,确实像那天周幼权所说的一样,没有哪个人可以作为指路明灯,每个人都是迷茫的,只能摸索前行。阮生们的初衷是报国,她的执念是逃离姨太太的命运,给他们一些时间,他们或许最终能够找到希望。 四爷隔着烟雾审视她。 “他们与你素昧平生,就放心把人交给你?” 月儿不让自己露怯,说:“现在周幼权确实是个人,但在当时,他们认为交给我的几乎就是一具尸体,周幼权当时的情况,无医无药活不过当夜,甚至活不过数小时之内。一具尸体,就算我把他举报给当局,又能从一具尸体口中审出什么?” 四爷看着她,雪茄的烟雾幽幽袅袅。 “四爷,侬审完了吗?要是完了,吾要睡了。” 四爷笑了,“你那鬼相!” 月儿见状晓得这件事情暂时过去了,于是上床,离他远远的,把着床沿儿睡。 “干嘛躲那么远,你是大肥猪怕宰啊!” 四爷说着把她拽过来,搂进臂弯里,“早要问你一句话,到嘴边就忘,今儿忽然想起来了,我问你,你不要恼,也不要害羞,好好答复我,成不成?” 月儿听他这样说,仿佛问的话挺郑重,“侬说呀。” “你该知道,女人一旦有了男人,好歹是要怀上小孩的。” 四爷说着,吸了一口烟:“是这个话不是!” 又问:“你怎么回事?总不见动静?” 月儿先听见他说怀小孩,便扯了被角,将脸蒙得紧紧的。此时见他紧着追问,愈发不吭声。 四爷知她害羞,把手去那被沿上剥开,露出红红白白的脸来,“为什么怀不着,有毛病?还是你在捣什么鬼!我知道你们现在的女学生,听着那些妇女会的教唆,总干一些歪拉骨事件,你做什么了?” 月儿又要把脸埋进被子里,却给他的大手掰住了,“问你呢!” 月儿挣不脱,情急道:“莫非侬敢生!” 他的正室少奶奶还没过门,外宅就先行生出头子头孙,谁依呢! “怕什么!四爷我什么都不怕!你若生出来,四爷准保比先前更疼你!” 月儿有一筐话来回敬他,但话到嘴边又咽下了。 这次逃跑失败,接下去她还得保持原来的策略,不哭不闹、审时度势,慢慢稳住他,寻找可乘之机。如果实在气不过,顶多跟他耍耍无赖,比如偷了古董被抓就死不承认;比如不想说话就给他个美人垂首不吭气;总归不能硬碰硬,也不必讲道理,如果和他有的道理可讲,也不至于是现在的这般田地,她是看透了, 所以,她不顶嘴也不抢白,那都是嘴上一时的痛快,不解决根子上的问题。她就装聋作哑耍无赖,闷头驴子偷麦穗——不哼不哈才能得手,张牙舞爪的人成不了气候。 她抬臂捻了灯,卧室里黑了下来。 他们两个,她晓得他用的是怀柔政策,他也晓得她用的是不抵抗政策,一把明牌也不知道要暗戳戳地打到什么时候。 四爷摸黑摁灭大半截雪茄,将她揽进怀里,无比和气地说:“妇女会那种糊涂地方你不要去,好生做你的少奶奶,你先前做了什么,我没有证据,不能随便冤你,但是如果你做了,现在给我停住。你不要与我为难,我也就算没有白疼你。” 他的声音温存起来:“你不听人常说:夫妻乃是月下老将赤绳把男女的脚暗中牵住,便是海角天涯冤家宿敌,也要赶来凑在一处成双配对的吗。既是这么天定的夫妻,就要有共同的血脉结晶,是不是?” 他向日跋扈,可是在床上,世家子弟那种用一张油嘴哄女人的话没有个不会的。饶是月儿存有异心,有时也难于招架,不由喃喃道:“我和你也算夫妻么?” “这是什么话!”他将月儿的小手从绸被中拿出来抚摸,“叫我说,只有你和我才是夫妻,别的都是世俗。” 月儿在黑夜里冷笑,对四爷的撮哄,她不仅会学着当哑巴,而且早已练就了充耳不闻的本事,此话之后,她就朦胧睡去了。 四爷依旧在自说自话,他吻着她的发顶:“月儿,给四爷也生一个吃狗奶的小丫头好不好,胖小子也成,只要你给四爷生,四爷一辈子给你们娘儿几个做牛做马。” 然而这句话把他自己忽然刺了一下,一辈子?他蓦然怔住了。 他自己的命朝不保夕,何谈保护妻小! 他能有一辈子那么长吗?他在黑夜中苦笑了,想自己定是被温柔乡冲昏了头,才如此贪婪。竟然当真做起娇妻傍怀、儿女绕膝的美梦了。 以往孤家寡人惯了,从来不知道人一旦有了情,心就不受控制了。刚才,他的心分明是脱缰了,有这样一个娇憨的小妻,有那样一双粉团儿般的小娃,那是怎样温暖馨香的人生啊,给他们当牛做马不唯不会感到辛苦,想想竟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 可话一出口才清醒了,幸福是什么?这大概早在十几年前就不该是他能憧憬的东西了,他的人生除了负重前行,没有别的选择。 他的心情一阵阵地低落了下去,这时,楼下电话铃响起,他把手臂从月儿脑袋下慢慢往出抽。 玉灯儿已经上楼来敲门,说罗副官打来电话,南京急电,令他连夜赴宁。 他轻手轻脚地起身,给月儿掖了掖被角。月儿还在沉睡,像只软乎乎的小猫,连带着他的心也柔软了几分。不久之前他还在暗叹姜是老的辣,现在却忽然有种禅悟——老未必胜小,强未必制弱,她很小,但她袭心,像一只小尖兽,往人心里钻。 想着,他已披上了衣服,出门的那一刻,眼底的温柔散尽,他又是那个身如金刚、心如铁石的四爷了。 此次公差时间长,加上到了南京伤口有些不好,他在中央医院治疗休养了数日,回来已是半月后。 还是老习惯,进屋就唤“映月”“映月”! 吴妈迎出来,说月儿听戏去了,留话说吃了馆子才回来。 四爷看了一会子报纸,也不见月儿回来,着玉灯儿放了洗澡水,兀自去洗浴了。 由浴室出来,听到外面一把软糯的嗓子问:“他回来了?” 随着话音,人就进来了,穿着一件水红绸小衣,周身滚着葱嫩的绿边,梳着女学生的短发,额前月牙儿似的一蓬刘海,白白脸儿,溜圆的黑眼睛珠子,天上掉下来的一般,四爷看见,一手扯了过来,搂住在怀里:“哪里跑来这么一个小姑娘?好香的脸。” 月儿推开他,“四爷才回来呀,四爷切过饭了伐?” 四爷立刻警觉:“干嘛!又干嘛!” 月儿说,叫他再寻一个学堂给她。 四爷笑道:“我当又要汽车呢,汽车跑太快,四爷怕你逃走追不住,学堂好说。” 口中答应,手就要来松她的衣钮,她连忙避开了,出门到餐厅请厨子,原来并没有在外头吃馆子,正饥得紧。 厨房做了叁菜一汤,四爷也未曾用过夜餐,过来坐到她对面,扶起筷子,刚去夹菜,月儿就伸出筷子来,把四爷的筷子按住,半笑道:“你先别吃,先找学校。” “捣乱,黑天半夜,哪里去找?” “给教育总长打电话!” 四爷笑了,扶起筷子去夹菜,道:“孩子话!” 吴妈也在旁边嗔月儿:“都是场面上的大人,怎么能跟你们孩儿囡囡似的,若是想了哪本书看,不管夜里日里,只管爬起来跑到弄堂里敲开女同学的门!” 月儿不管,恼着个脸,四爷拗不过,翌日给她找了。 接下去念书的事又正正经经地开始了,这个学堂月儿很能适应,只是四爷照旧不大乐意,稍有晚归,就斥:“不念了,出了阁的少奶奶,念得哪门子书!” 话虽如此,她只当不听到,有时睡到半夜想起明日要用的宣纸没有裁好,就着急推他醒来,他愁不过也得忍困起床,一边骂骂咧咧一边下床,划火柴点一支雪茄,嗵嗵抽一气,然后拿出宣纸,拿出小刀,替她一张一张裁就,再一沓一沓地放进书袋里。 因为有他,裁宣纸就不被月儿放在心上,十回倒有九回要在半夜想起来,他不知骂过多少回:“记不住裁就别要念了!折腾人!” 骂归骂,他却长了记性,往往上床前都要去翻翻书袋和宣纸,省的半夜起来。 不过看到书袋里半片宣纸没有,还是忍不住生气,环眼一睁:“怎回事呢!你!” 那种狠样,简直是恨其不争怒其不兴! 这也小可,最遭罪的是写大字。月儿念书极聪明,算学、英语、国文一点就通,但就是害怕上大字课,怎样都写不好,于是就偏科很严重,半个月的大字,通是攒到最后一夜才想得起,临阵磨枪也须有功夫才可,她一个人自然来不了,难免又需四爷助忙,分一半宣纸给他,再蘸一管狼毫给他,好赖要写完写够,以应付明日交差。 半夜叁更的,四爷一边骂一边写;她充耳不闻,一边打哈欠一边写。有一次她写着写着睡过去了,四爷只好将她剩下的也拿过来,直直写到破晓才结,次日同僚会面,见他倦容满面,戏问是否夜战美人床,他不禁自嘲而笑,“美人没有,倒是练上了书法,写了一夜大字。” 不想言者无意,听者有心,隔日就有人献殷勤,敬赠一套明代文房四宝,弄得他啼笑皆非! 日子就是这样似苦似乐,且浓且淡,不惟不叫人厌倦,却颇有细水长流的好处。几乎叫人沉醉,但四爷知道,这样静好的岁月不知哪日就会被打破。 这一日,楼下的电话,催命一般响了起来。 *首发:yǔzんàíωǔ.ρω -- 姣花软玉弄眠床19 是戎公馆打来的,说老爷回来了,让他马上回去。 他一听父亲回来,立刻头疼,世界上不乏有儿子嫌弃老子的,但不似他这般彻底,乃至快到公馆时远远望见那座大门楼就恨不得闭眼不看。 戎老爷戎敬裁曾是割据一方的风云人物,但挥霍太过,倒台后非但没能落个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连姨太太都跑光了。 四十岁不到便失了权、散了钱,精光赤贫! 人人都道戎某人完蛋了!哪知他为人豪横!想自己七尺汉子,能叫钱憋死吗!他一跺脚就来到上海滩,他对上海滩说,给老子掏钱! 接着风风火火干起来。码头帮、妓院、粮油行、走私,不论黑白,逮着什么干什么,直至后来越干越大,洋行、邮运、军火、鸦片,行行涉猎,不出十年,便成了上海滩响当当的人物。 不仅老家的妻儿老小接来了,新姨太太又纳了不老少,只不过他的眼光奇诡,姨太太上至大他十岁,下至小他四十的都有。 戎老爷的特立独行更体现在戎公馆的建造上,那是一座私家宅邸不假,但任谁走过路过,都感觉是到了国民政府。 不论是气势恢宏的门楼,还是门前站岗的哨兵,再或者门楼顶部那高高飘扬的青天白日旗,都跟南京那座一模一样,这就是为何戎长风每次回来都恨不能闭眼不看! 外面浮夸也就罢了,里边的前楼副楼,角楼跨院,炮楼花园等等等等也悉数都是山寨版的国民政府模式。 这也是受过进步思潮影响的他和叁少爷常常不愿回家的主要原因,觉得父亲的做派令他们害臊! 戎敬裁晓得这俩小子瞧不上他这个做父亲的,但他宠溺叁儿子、视叁儿子为小皇帝,却不待见四儿子,横挑鼻子竖挑眼! 今天也一样,四少爷一进门,戎敬裁就吹胡子瞪眼,娘了个巴子不离口,斥他睡了叁少爷的老婆,又骂他在官场这么多年白混了,竟为了两个流浪儿打伤吴主席的少爷。 戎长风不予理会,他跟月儿学会了一招:美人垂首不吭声!他是四爷沉默抽闷烟! 在面目可憎的人面前装哑巴,只要你不吭气,他简直拿你没法子!于是他只管坐在那里抽闷烟。老爷子的话如同白费。 吴主席那件事之后,他已经亲自去南京探望并解释过,表面来看,对方大度的很,至少目前还没有给他小鞋穿过,至于以后,懒得想,想也没用。 “老子告诉你,吴主席早晚找你的后账!”戎敬裁恨恨道。 这时,一个比月儿还小的小姑娘哒哒哒跑进来,一跳脚就勾住了戎敬裁的脖子,撅着小嘴道:“又凶人!又凶人!讨厌,揪你的胡子!” 说着,就去扯戎敬裁的胡子。 戎敬裁养着时髦的两撇小胡子,须尖想是用胶水捻过,直挺挺翘起,给小姑娘一扯,就一边高一边低。 戎敬裁哈哈大笑起来,捉住小姑娘的小手,噘嘴去那小嘴儿上啵的亲了一个,说:“不在花园子玩,又跑来捣乱啦?白天这么黏老子,晚上怎么推叁阻四不听话!” 说着冲小姑娘的丝绸屁股上拧了一把,说:“小嫩的!” 四爷那个惊悚啊,不是因为父亲当着他的面跟姨太太亲热,而是他发现老配少实在他妈的太恶心了! 他不由得就联想到他和月儿,别也是这么辣眼睛吧,他往对面的军容镜扫了一眼,自己华彩俊逸胜潘安、风流倜傥正当年,怎么也不可能叫人看着恶心的!不过再一想又不对了,毕竟差着十岁呐!不对,没那么多,十岁那是按虚岁算的,周岁不是。 十七、十八、十九……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他在心里数了一遍,又数了一遍,算出来是九岁半。 “结婚日子看好了,就定七月七,正好也是你生辰!” 四爷正在琢磨到底是九岁半还是十岁的当口,他父亲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四爷回神,说:“谁结婚!” 戎敬裁正被缠在身上用小梳子玩他胡子的小姨太太闹着,腾出嘴来说:“还能有谁?难不成是老子我吗?” 四爷一头雾水:“到底是谁!” “你呀!” 四爷一愣,“老叁还没有成家,我跑在前头不合适吧。” 他们戎家有个祖规,子弟成家必须大的完了小的来,小的不能跑在大的前,这叫做‘动轱辘跑在车篓前,不合规矩。’ 谁料戎敬裁把眼一瞪,说:“你都把人家肚子搞大了,谁他娘的还能顾得了那么多。” 四爷惊得都从椅子上站起来了,“什么!” 小姨太太捂着嘴‘嘻嘻嘻’地笑起来了,戎敬裁把她从身上剥下去,说:“也就一个月的张罗时间,让闵管家去安排吧。” 四爷此时胸闷气紧,刚才回来时,有一辆车与他的车面对面从大门走过去,当时看着就像是金家的汽车。再想想金鹤仪那天去他办公室差点晕倒,他意识到什么,拔腿便走。 “老子没说完话呢!”戎敬裁大骂。 四爷直奔后楼。 “乔慎兰!乔慎兰!”他冲进走廊,一脚踹开角落里的门,浑像个怒目金刚。 一个老妈子本是拿着鸡棱掸子在走廊拂尘,见状吓了一跳,连忙说:“兰哥被太太叫走了。” 四爷转身就走,直奔母亲所住的偏院。 “兰哥呢?”在门口碰见闵管家,他问了句,但没等回答就大步进去了。 闵管家向里边道:“太太,四爷回来了。” 戎太太乔氏脸色灰白,正坐在正厅沙发上,见四爷进来,说:“不要找兰哥了,我让他去给金家送帖子了。你坐下。” 旁边的佣人赵妈不必提示,便向门口去,从外面关好门,自己则站在门外候着。其实是望风。 “想必你也知道了,没想到鹤仪给咱们来了这么一出。”乔氏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几个月了?” “叁个月。” 四爷一气,半晌才问:“兰哥怎么说?” “都叁个月大了,堕胎也嫌迟了,他能说什么?更何况金家大人已经知道了,怎么会答应打胎!” 乔氏叹了口气,又道,“金家太太说,昨天鹤仪身上不济,就让卢大夫到家里把脉!没想到竟把出喜脉来!他们那样守旧的人家,出了这种事,急都急死了。” “那现在怎么办?”四爷隐隐感觉到麻烦来了,但又不甘心。 “没别的办法,只能你跟她尽快成婚。” 四爷胸口一窒,“乱套了,纯粹乱套了。” “乱套也只能这么办!这个孩子她要定了,不然也不会计划的这样周密,你想想,她自己能不知道肚子里怀上了吗?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就算如今民国时代比我们那时候开放,但究竟是丢脸败门风的事情,她怎么就大意到不跟男方知会一声就让父母给她请医生把脉,兰哥当真是此前一概不知的。” “他不知!他早干嘛去了?” 乔氏焦心地摇头,“说这些都没用。为了那件事,他俩拆开这么多年,连见面都得鬼鬼祟祟,都是年轻人,换做是谁都……” 这时,门外的赵妈说:“金小姐来啦?太太在里边呢。” 赵妈扣了扣门,作势道:“太太,金小姐来了。” 乔氏不再多言,说了声:“进来吧。” 金鹤仪进来了,赵妈又从外面关好门。 “你干的好事啊。”四爷平静地说了这么一句,越平静,越透着威慑。 金鹤仪惭愧地低了低头,说:“太太,四爷,你们成全我吧,兰哥今天给我送去了这个。” 她把手上的一包草药放在茶几上,指尖颤抖,语气决绝。 “他让我打掉!不可能的,要么我进戎家的门继续和你们并肩作战,要么我远赴重洋,独自抚养我的孩子。” 乔氏伸手牵她手腕,劝抚道:“坐下,怀了身子的人,别动不动就上火。” 金鹤仪忽然就忍不住了,扑在乔氏的膝盖上哭了:“姑妈,如果我们失败了,我连个孩子都没留下,我不甘心呐。” “所以你就豁出去了?借大夫的口告诉金家大人,再借金家大人逼我们一把。” 金鹤仪抽噎着,“对,我是故意的。这么多年,我荒废了青春,压抑了爱情,时时刻刻担心着灭顶之灾的到来,谨小慎微地冒充着别人家的女儿……我的神经受不了了,哪怕明天会死,也求求让我过一天正常人的日子吧,让我和孩子和兰哥在一起……” 乔氏眼睛湿润了,说不出话来。 四爷起身了,他知道木已成舟,说什么都没用了,金鹤仪的那一套绝望经他已经听过无数次,没有必要再听一次了,他扯了扯嫌紧的领口,出去了。 金鹤仪和乔氏没有出口留他,双双沉默了。 静了许久,乔氏道:“莫哭了,快起来吧,事情也只能这样了。” 金鹤仪拭了拭泪坐到沙发上。 乔氏说:“上边老太太定了七月七的日子,叫我说,等你过了门,让林映月也尽快进来吧,放在身边照应起来方便些。别到时候东西找到了,林映月却没了,那岂不是全完了。” “您说的是,可那丫头轴得厉害,想她进来,恐怕也不容易。”金鹤仪说到此不由的就有点犹犹豫豫,“姑妈,其实当初如果没让闵总管给四爷下药,让他按着平常男人追女人的手段去追,或许反而能获得芳心,如今……” 乔氏打断:“以后不要再提这事!” 金鹤仪一怔,犯了错一般噤口。 乔氏窝心地吐了一口气,“情势所迫,当时也是不得已,但凡有法子,我能那么做吗?” 乔氏忽然心绪特别烦乱,让金鹤仪不要再说,她自己却忍不住,“你说你为了那件事荒废了青春,姑妈我呢?一辈子搭进来不说,五十多岁的人,竟做出给儿子下那种药的事情……他平时喊打喊杀的,可让自己的娘这么一坑,他竟是连喊冤的地方都没有,我这心上啊,是一辈子都不会好了。”说着眼泪流了下来。 屋子里静了下来,屋角有一座落地钟,钟摆磕托磕托勤力地摆动着。 半晌,金鹤仪已整理好情绪,说起正事:“姑妈。若是让她进来,我们得早做打算,那丫头实在太难弄!想必您也知道了,上个月又跑了,闹得全城戒严,明面上说是在抓逆党分子,其实那么大阵仗就是为了抓一个小姑娘。还好四爷的名头在那里放着,不然都不知道被传成什么样子。” 乔氏也忧心,只是无可奈何,皱着眉头无言以对。 金鹤仪也无奈:“四爷现在是一丝儿都不愿对她用强,惯的姑奶奶似的,原是让四爷把她拴住,如今看来,却是反过来了。” 乔氏脸色又白了几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乔氏幽幽的,道:“这个家里,叁少爷和四少爷瞧不上他们的父亲,可我看他们两个啊,恐怕偏偏随了老爷的那一种没治的毛病。” 金鹤仪听得一头雾水,她道:“毛病,姑父他有什么毛病?” 乔氏苦笑摇头,娓娓讲起了陈年旧事。 戎敬裁是个有故事的人,十六岁遵从包办婚姻娶了长其叁岁的妻室,生育两子,怎料人到中年发妻不幸去世。 其后本是已另许婚约,殊料偶然遇到游商杜氏的独生女儿杜明月,一见钟情,立刻退了前面婚约,去杜氏门上求亲。 当时杜父尚且是经济有限的小生意人,女儿给戎敬裁做妻自是攀高无疑,怎料杜明月却不从,原来,她与同乡古少爷早已暗订终生,誓不另嫁。 当时戎敬裁已是据守一方的大军阀,为了娶杜明月,先是扶持杜父做大了生意,后又遣散家中妾室,甚至于请来媒妁证见立书起誓:永不纳妾……这些行不通,后来是拿枪管子指着杜老先生才得以娶到杜明月。 这番手段难免是粗放了些,但新妇过门后却是千般爱护万般体贴,兜出自家半数资产,去扶持当时还是小商小贩的杜老先生,直直扶持到杜氏成为富甲一方的巨贾大商。故后来杜老先生虽然有侄儿过继名下为子,却在去世时立言将财产悉数留给外孙戎叁少爷。并且遗言说:没有戎敬裁,断不会有杜氏财富! 只这一点足够看出戎敬裁的爱屋及乌,而且在他倒台后,宁可全家饿肚子,也不肯上门找老岳丈接济,怕亡人在天上看到他落魄。 许多戎家老仆忆起当年的杜明月,无不感叹说:那是被戎敬裁当孩儿宠爱的,怎么使气怎么胡闹都是一味包容。 戎老爷爱她过甚,以至于形成依赖,几乎养成无她相伴无法入睡的习惯,行军也带着娇妻。 这种种宠爱自然是难得的,但谁知那杜明月却是世间少有的烈性,一再逃跑被抓回,戎家自娶她过门,从来没有解除过卫兵把门的习惯,以至于直到如今也不能变,现如今戎老爷早已弃政从商,自家大楼门厅处却依然用警卫站岗。 说起杜明月的烈性,那真是空前绝后,最后一次逃跑是在产后半月之内,襁褓婴儿嗷嗷待哺,她竟狠心发足而去。但是此女薄命,单身逃出北平城后,却遇上义军兵变,流亡中不幸中了流弹身亡。 戎敬裁赶到时,尸身已凉,堂堂七尺男儿,那时候竟一个跟头栽倒地上昏死过去…… 杜明月的尸身是戎敬裁一路抱回北平城的,发送盖棺前戎敬裁留下了爱妻的一缕头发,夜夜置于枕下…… 杜明月死后,戎敬裁一个月没有下床没有讲话。 但到底心灰意冷,恨人生无常、怨女子无情,从此妻妾成群,生活放荡不羁…… 金鹤仪听完此番旧事,唏嘘不已,想不到女子中竟有如此烈性难驯之人。 她倒也想不到,其实杜明月比传言中还要刚烈十倍,有一件内幕连乔氏都不知道,原来,杜明月在进戎家门的前夜,将身子给了情郎古少爷,以至于新婚首夜戎敬裁没有见红,震怒之下,杜明月本是做好准备受打,不料一介武人戎敬裁竟只是气得发抖,没有斥她半句…… 此事虽然不曾流传外界,但戎敬裁对杜明月的苦恋也已显而易见,重情如此简直到了傻的地步。乔氏最怕的就是自己的四少爷随了她父亲这一点。 *首发: яǒǔяǒǔщǔ.χyz(rourouwu.xyz) -- ⅹsyūsんūωū.Ⓒòⓜ 姣花软玉弄眠床20 四爷从戎公馆出来已近黄昏,无心公干,径直回家了。 进门唤月儿,月儿不在,他去书房看了一时电文,再下客厅时,念书的人仍然未归,窗外彤云密布,似有酿雨之意,看看早过了散学的钟点,再不回来,就得着人去找了。 正想着,月儿远远地由街门进来了,兰衫黑裙,怀里捧着一盆绿油油的文竹,书袋在手臂上挂着,一面自言自语一面向里走,也不知道一个人在瞎叨叨些什么。 进门四爷问她:“到点不回家!哪里逛来着?” 她急于安置手上的盆花,随口说去挠挠街了。 “瞎逛!成天给大上海的马路取名字,哪有什么崩巴将路挠挠路!” 月儿正要上楼,听他声气不好,站住了。 他问:“去挠挠街做什么?” “做什么?”月儿想了一会儿,“不能说。” 四爷噎住了,以前月儿的拿手绝活是美人垂首不吭声,最近多了一种手段,那就是直接告诉你:本姑娘不能说、不知道。 四爷没辙,也不和她一般见识,说了句:“下回再有晚归,这学就不要上了!” 月儿见他进了书房,不像有什么怒气叫她领教,于是捧着花儿上卧室。她摸透了四爷,他至多也就是音高话不重,她没受过他的重话,所以不惧他,也不爱受他管教,有时候来过问,十有八九给他来个含糊其辞。 四爷果然也没什么,用餐时就笑了,月儿吃食儿细,吃汤如小猫抿食、食菜如游鱼唼喋,往往他不看见还好,看见就由不住笑骂,“好好吃!咽药呢你是!” 月儿不听到,恹恹吃了饭。回卧室,到露台上修剪文竹喂雀子,好一阵磨蹭,夜深才洗漱上床了。 四爷由书房回来,见她还没有如梦,眼睛在绸被外面睁着,黑溜溜的,就知道今日又有心思,也不去扰她,径去洗漱,上床后笑着搂进怀里,问:“发什么呆呢?跟四爷说说。” 月儿默了一时,说:“四爷再给吾找一所新学堂吧。” 四爷正要说你也太没有长性了,不料话没出口,月儿就又说:“算了,还是勿用了。” 原来,她的身份在新学校又暴露了。 事情源于学校前几天的一场失踪案,失踪者是另一个班的女学生,后经证实是某洋行七十岁老买办的姨太太,所谓失踪,其实是跟家里汽车夫私奔了,不仅卷走了老丈夫昔日置办的金银首饰,还在事发前向同班数位同窗借了钱,这一走,不仅蹬掉了老头子,还闪骗了许多女同学,行为非常恶劣。 事情发生后,许多家长前来抗议,认为学校不应该让她们的大家闺秀和一些下流胚子混在一起。事实上学校也苦这类学生久矣,银行家的小老婆、旧军阀的嫩妾,她们大多数都是抱着镀镀金的目的来读书的,无论学识还是纪律都差得太过,不是动辄旷课不来,就是迟到早退,即便有一部分姨太太是遵规守纪的,但架不住她们毕竟不是黄花大姑娘,但凡家里老爷晚上淘碌得多了,第二天起不来床也照样迟到,更别说有些姨太太上着上着肚子就大了。实在是败坏校风。 而今出了丑闻,校方着急了,连忙统计和调查此类学生,使劲浑身解数想把她们劝退,或者分流到该校下设的另一所郊区学校去。但其实他们的工作量在私奔事件之后已经小多了,因为好些个姨太太都被夫主拘回去了,也是生怕沾染了外面的风气,给他们也来一个卷财私奔。 回去了大半,剩余的人少了,很快被统计出来了,没有一条漏网之鱼,包括月儿。虽然她读书很规矩,但学校不能区别对待啊,今天女校长把她叫到屋里说得很诚恳,她说:“赵行长、马大帅、雷团长、万警长、杜公馆的如夫人们都在劝退,并且有所松动了,如果只留你继续就读,没的叫她们认为是厚此薄彼高低眼看人,学校到时得罪不起啊。” 月儿也不想校长继续为难,一语不发地点了头。下学时,植物科教员把一盆文竹送过来了,那是之前要求每个学生从家带一盆过来的,现在她被劝退,盆栽就还给她了。 “岂有此理!”四爷听完很生气,虽然他能想见校长对月儿说这些话时足够委婉和小心,但再委婉也伤人自尊。 上一所学堂的献花事件发生后,月儿回来后整整叁天没有出过门。也正是那件事让四爷意识到自己做的不妥,不该那么高调地非得把月儿的身份昭告天下,否则她也不会在学校受那样的打击。所以后来这所学校他从没去过,虽然他不乐意月儿抛头露面去读书,但既然拗不过她,就让她安安心心去读,断不能再出现上回那种伤人自尊的事情。 可今天这件事简直和上次如出一辙,只不过没有当着那么多人叫月儿下不来台罢了,伤害力和侮辱性同样巨大。 “你只管去念你的,我明天就让罗副官去跟他们打招呼!” “不,侬不能那样!”月儿闻言生气。 不用她说,四爷也意识到她为何反对了,靠强权去压制别人,没的叫他们更看月儿不起。 “那怎办?再换学校?” 月儿默着,过一时才道:“不换了,哪家都一样,到最后都脱不了是这样子。” “那不上了。” “上,不过四爷侬不要介入好么?” “刚才还让我找学堂呢,这就不让我介入了?” 月儿说:“刚才没想好,今天心乱。” 她这么说着就翻身去睡了,没跟四爷说她这半晌其实想到了应对此事的法子,只是不晓得能否成功,她明天要试一试。这样想着,便决定赶快睡,明天好早早起。 不料四爷突然说:“不如,你明天就去找校长,明确告诉她,你有资格留在学堂!第一,如今已是民主时代,每个人都有人权,而学堂又是宣扬新思想的阵地,不能剥夺你求知的权利。第二,所谓的劝退,其实就是变相的开除,只有品行不端、违反校规的人才应该被开除,而你是个老实孩子,不应该被开除。当然,有人会不服,那你就证明自己,请校长按照各学科的要求进行考核,如果你能够通过,那也就服众了,你再留下来别人也就认了。总归这个事情就是这样,要么你自己认了,要么让别人认可你!” 月儿本来懒得听,但他越说越和自己刚才想到的法子一模一样,理念也一模一样,不禁有点发怔。 四爷这样说,至少佐证了她刚才的想法值得去尝试,因为这不已经有第二个人想法相同吗? 她不由得有了点底气,心里也舒展起来,轻轻地‘嗯’了一声。 四爷就知道她能听得进这个法子,他道:“怎么早不跟我说?一晚上心事重重的!” 月儿的手指在丝绸枕头上划来划去,最后道:“那个女学生私奔后,学校好几个女学生被她们的……”她把差点出口的姘头二字吞回去,说,“被她们的那人给拘回去了,那些老乌龟怕戴绿帽子、怕她们有样学样,不等学校劝退就赶快把她们……” “月儿,我今天才知道,我大你十岁都不到呢。” 月儿一愣,这话锋怎么跳跃的这么快,正不明所以,四爷又道:“不信你算算。” 算这个干嘛?月儿被他重新搂过来,面向他这边,掰着她的五根小白指头。 “十七、十八、十九……” “不是……吾要睡了四爷。” 四爷被她打断很不爽,“算完再睡!十七、十八、十九……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刨去生日前的五个月,你看,是多少?” 月儿只顾着莫名其妙了,哪里有数,懵懂道:“十岁。” “胡说!怎么就十岁了?好好数数是十岁吗?” 五根小指头又被掰来掰去,掰得生疼!月儿简直一头雾水,四爷掰着指头数,她苦着脸打量四爷,不明白四爷突然这是吃错了什么药。 “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刨去五个月,多少!说!多少!” “十……”到底说多少对呢,月儿哭丧脸试探道:“十一……” “我把你个楞葱学生!”四爷在被窝里把她踹了一脚。 月儿往后缩,“轻些儿,你手重。” “重!我还打你呢,怎就十一了!这么简单的东西算不对,难怪学校开除你!” 月儿十分无辜,“吾……要睡觉了四爷……吾明天还要早起……” “算不对不许睡!去!把笔和纸取过来!” “做啥?” “列算式!去!” “吾……明天再算可以吗?” 四爷指向门口净瓶里插着的鸡棱掸子:“算!算不对打手心!” 月儿简直无语死了,苦着脸下床,去取来纸笔,两个人在枕头上列算式,最后总算得出九岁半。 但月儿还是不敢说,怕又说错。 四爷恨铁不成钢地:“多少!好好看看多少,明明就是九岁半!” 月儿这才明白了,“原来要的是九岁半啊!”她把笔一摔,“侬早说呀!干嘛折腾人!” 四爷把笔收起来,“才九岁半能叫老乌龟吗?啊?” 月儿一愣,她这才明白了,愣怔片刻,她忽然把被子往头上一蒙,大笑起来。 刚才那些话其实是照着学校的议论搬过来的,都是女学生们的原话,尤其老乌龟一词,根本不是她自己的措辞,不料这个词竟触了四爷的心病。 四爷被她笑得点醒梦中人,想自己这是干嘛呀,怪寒碜的,于是丢开纸笔灭了灯,要睡!月儿越笑越好笑,笑的几乎岔了气。 四爷:“哎哎哎,有完没完了,睡睡睡!” 月儿依旧止不住,但也不知道忽然怎么就心中闪过一瞬意念:我怎么了?我怎么跟他能这个样子?我明明和他有仇……我不能这样子。 于是忽然她就止了笑,那么突兀,然后就在被窝里睁着大眼疑惑起来,想自己和他越来越不生分了,世界上的事情往往就是循序渐进,先是这样,然后就是放弃逃跑,再然后就是认命做小,这绝对不可以…… 而她停的那么突兀,四爷也愣了一下,抬手扭开电灯,向她看过去。 “怎么了月儿?”他剥开被子露出她的脸来。 她连忙闭上眼,小扇子一样的睫毛微微颤动着。不知道为什么,四爷一下子就明白她刚才为什么陡然止笑了。 他眼神复杂,看着她粉粉的小脸半天,最后,他的吻,温柔的落了下去。 吻住她的唇,越吻越深,越吻越绵长。 月儿被他吻的喘不过气来,只好咬了他一下。 他吃痛停下来,低声笑骂:“吃狗奶的小东西,学狗咬人。” 他其实长得极其英俊,与平常男子的英俊不同,他的长相中天然带着一种霸气,却又隐约有种华彩,甚至法租界有位外国公使的千金十分迷恋他,用他们外国人的话说,他非常的男人、非常的性感。 可月儿欣赏不来,她不喜欢这种感觉,她喜欢保持那种模棱两可的生分,她也不喜欢他做那种事情,那么娴熟与老道,让月儿每每想到自己就是个玩物。 四爷仿佛知道她的小心眼里在想什么,她总归天天就在那里想东想西,她的心眼天生就是特别地多。 “做唔得……” “小南蛮子!为啥做唔得?” “吾明天还有事体,今晚不许这样子。” “不这样要哪样,这样?这样?或者这样?” “侬很讨厌,不理侬了!” “那我岂不成狗不理了!” “侬不许弄到……弄到里边去,洗时候麻烦。” “那弄到哪里?我不会,你教我。”他只有在床上的时候才是个二十郎当岁的青年人。 “侬只凭一张油嘴胡搅蛮缠,一点子绅士风度没有,再这么样,吾就……啊不要——” 她护住绸裤丢了小衣,护住小衣丢了绸裤,总之最后变得光溜溜像条鱼。 四爷说:“才不做什么狗屁绅士,绅士就是耐心的狼!” 他正在盛年,自然床事多,况他又是世家子弟,深谙风月,但月儿年岁小身子娇,他曲意爱护,还是害怕把她弄疼。 然正是这种含着小心的爱护,才每次都让他销魂蚀骨。方知男女交欢最高的境界并不在于生理上的单一宣泄,而是要有身心合一的‘爱’在里边,这样的亲热,简直欲仙欲死。 欲仙欲死了半天,发现月儿已经睡着了,很是扫兴,但气极反笑,把她弄醒去洗漱之后,忽然楼下电话响了,他不用多想便赶快穿衣,这种午夜来电一般都是要务,果然,他需要出一趟长差。 接完电话,上来匆匆嘱咐几句便出发去车站了,挂了一趟专列去北平了。 月儿前半夜睡的结实,不想后半夜偏偏要下雨,电闪雷鸣的,以至于虚梦重重,一会儿是风雨中迷了路,一会儿是黑夜里遭遇强人打劫,战战兢兢一刻未得安宁。 也不晓得是午夜几时,呓语连连中,她梦到露台上的窗户开了,一条黑影落进来,回身掩好窗,向屋中走来,先到床头把一块毛巾在她口鼻处捂了一下,然后一径向保险铁柜走去。 开锁的声音很快传来,紧接着是一阵从容冷静的翻找,许是搜索未果,黑影旋到了衣橱壁柜前,又是一阵沉稳镇定的翻拣,依然未果,黑影垂首顿了顿,仿佛思忖了几秒,去墙上壁角乃至挂画后轻轻叩击,似乎在叩听房里有无暗门暗室,那‘笃笃’的叩击声合着座钟‘剥剥’的钟摆声,此起彼伏,森然可怖。 有一刹那,她觉得这不是梦境,拼命挣扎着要醒来,却虚软无力,张口呼叫,却发不出声音,不知抗争了多久,终于变换了梦境,雨来了,黑影消失了。 翌日醒得格外晚,饧眼看钟时,已是晨间九点,也不晓得为什么,奶娘没有来敲门唤她用早膳,她一夜大梦,以至于醒来后依旧心有余悸,许多梦境都消弭散尽,唯有一条黑影更加清晰地跳出脑际,她下意识地转脸看露台,紫晶色的纱缦静静地垂着,窗外雨声淅沥,雨滴‘剥托剥托’地敲打在荷叶之上,仿佛敲击在心房上,衬得屋子里格外沉寂,紧张与恐惧一阵一阵袭上来,她抱了抱肩,慢慢起身,披了一条绸衣,赤脚去窗前查验,窗户紧闭、窗栓锁得牢牢的,哪里有人进来过! 她不由抚上额,想自己夜里又梦靥了,害的虚惊一场。 她轻轻舒出一口气,捏着绸衣赤足走回床前。 敲门声响了,想是奶娘唤她用早餐,她收了收心神,正要去开门,奶娘已经同玉灯儿托着餐盘进来。 她陡地打了一个寒战,登时呆若木鸡。 奶娘见她满面惊恐,连忙放下餐盘走上来,“月儿,怎么了,是身上不好么?” 她颤抖起来,定定看着门锁,身上一阵寒似一阵:“……侬是怎样进来的?” 因为恐惧,她的声音在发颤,她说:“……吾栓着门锁,卡着门闩,你们是怎样进来的?” *爬上来好困难啊,没有原来好上了,为了避免翻不过来,有时会发到微博上,大家看不到更新时去微博瞅吧,微博:南锣鼓巷1921 -- ⅹsyūsんūωū.Ⓒòⓜ 姣花软玉弄眠床21 吴妈吓一跳,“昨晚四爷走时开了罢。” “不,他走后我特意下床闩好的。” “那怎的……怎的会有这等事,怕不是侬又叫夜里的雷声吓着了?说起昏话来?” 月儿不跟她说了,疾步到露台去检查窗沿儿,没有脚印。她看地上,也没有。雨夜入室竟然不留下足印,看来是做足了准备。 疑影重重,她立刻让玉灯儿去召集听差仆佣到客厅问话。 小公馆的下人自来就是固定的那几位,主外的是孙管事和米四,主内的是王妈和吴妈,丫头小厮是玉灯儿和小玳瑁,另就是几位不常使唤的听差老妈子。此时乍听昨夜有人冒入,多数都大不以为然,因为他们昨夜跟睡死了一般,浑是没听到外面有过半点动静。可不知为何孙管事和米四都很重视,甚至回去报给戎太太。 乔氏听米四陈述之后,面色凝重,沉吟片刻,叫来了闵管家:“本该让兰哥过去好好查勘查勘,但四爷不在上海兰哥是绝对不能离开戎宅的,你去一趟吧,前庭后院仔细检查检查,不论情况如何,都不要声张。” 闵管家说:“晓得。”然后悄然退了出去。 乔氏又对米四道:“你马上去一趟电报局,拍电报给四爷,他的专列差不多后天到北平,到时电报也到了。” 米四说:“少奶奶和您的想法一样,已经让玳瑁去拍了。” 乔氏让他退下,但转而又唤住他,“你们左一个少奶奶,又一个少奶奶,这么叫怎么当理呢?以后改口罢,四爷马上要跟金小姐成亲,你们和林映月也都要回大宅来,戎家这里边,有心人多得很。叫人看着是四爷宠爱倒无妨,但只怕看出别的端倪来。” 说到这最后一句,她意味深长地看向米四。 米四连忙称是。 月儿经过一上午的折腾,学堂也没能去成。她坚信昨晚不是梦境,不可轻易忽略而过。但也晓得那条黑影不是冲她而来,而是冲四爷来的,这一点是肯定的。 屋中金银细软、贵重物品一概未丢,那对方想要的是什么?四爷有什么秘密? 她不关心四爷,凡事高高挂起,但这次不一样,有种强烈的第六感驱使她去探究,虽然毫无头绪,但这件事情盘旋心中挥之不去,直到下午到达学堂,才把心神暂时收回。 昨晚四爷出的主意她要试试的,走到校长那座红砖小楼前时,发现已经有好几位女同学在那里争论了,其中多数都是各个班的学委,另有叁个势单力薄的姨太太女学生。 原来,这叁位也是不甘心退学前来和校长求情的,校长费尽口舌无法劝退,论到人权问题,校长也不敢多言,害怕言多语失反倒被人捉去把柄,到时捅到教育局,学校被动。于是让文员喊来几个比较有思想的班学委,她们出身和家教都很好,无论学习成绩还是个人素质都比较令人信服,最重要的是学生对学生进行沟通,言辞就不必过于谨慎。 在一阵关于人权的争论之后,气氛变得剑拔弩张,因为女学生们认为姨太太们是举着人权的大棒子来对学校进行道德绑架。 月儿听了一会儿,认为双方各自都有道理。 正在争执不下,她上前了,“各位,我认为你们说的有道理,人权有时候和规矩是相悖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学堂要保持高素质教育,在生源的选择上就要遵守一定的规矩,但我们也有选择来学堂读书的权利。我十分理解,因为私奔事件的发生,大家都觉得尊重了我们的人权,就会打破学堂的规矩。可如果我们除了姨太太的身份之外,都能够满足学堂的规矩呢?” 她顿了顿,道:“诚然做姨太太的有的是为了荣华富贵甘心堕落,但又有多少人是被逼的呢?又有多少人做梦都想逃离呢?又有多少人,将学堂当成了唯一的希望呢?我们希望在学堂保持着与外界的联系,吸收着先进的思想,体味着难得的平等与自由,以求让我们得以坚持与姨太太这个身份作战,梦想有朝一日推翻这个藩篱……我们和其他同学一样遵守纪律、一心向学,难道就不能给我们一个追求新生活的机会吗?” 她讲得动情而诚恳,因为她知道,真诚是把刀子,扎哪哪出血,她相信人性的善良,更相信这些正处在社会大变革中的中华女性们,相信她们和她一样,有一颗包容的心。 果然,所有女学生都动摇了,连楼上窗户前观战的校长也松动了。 最后,学校决定给她们一次机会,也给其他学生一个交代,那就是开展一次为期一个月的考核。校长的理念和昨晚四爷的理念趋同,一个人想要服众,靠大道理是行不通的,归根结底要素质过硬。 月儿不怕考核,她是个隐藏了实力的天才,算学了得,国学精通,外语会两门,实在不行就暴露一手。 但考核项目公布后,她懵了,算学英文国文都没有,有的通通都是她的冷门——手工、书法大字、体育叁项。 校方的意图很明显,并不指望姨太太学生文化知识过硬,只希望她们自立自强,够资格做一个新时代女性就行了。 不可谓不人道,但这偏偏难住了月儿,她是个从小娇生惯养的娇小姐不说,还是个十五岁才入学堂的女子,出门便是洋车汽车,走路都少数,更莫说跑步吊单杠,这些是她从来都不曾接触的,上学这两年虽然有体育课,但也都是扎堆聊天,并没有体育教员给她们做训练的,所以单杠就是个摆设。大字更别提了,在十五岁入学堂之前,祖父逼着她学日语和一种失传的文字,可以说是一种林家自造文字,天天学、日日练,其笔画规则与汉字大相径庭,有相当严重的排他性,所以到后来她对汉字书法是只能看不能写,一写头都大了。再说手工,更是糟糕,倒不是因为从小不沾阳春水的缘故,而是天才往往有奇笨的地方,月儿在刺绣女红做小纸船小风筝等精细活计上简直比笨蛋还要笨蛋。 所以说,不出意外的话,她自己靠口才得来的一次考核机会,就要凭本事考砸了。 她不甘心,从这日开始,就天天苦练这叁项,乃至于上下学都是跑步往返,林家妈妈听说后,大为不满,认为女儿是完全没有了半点大家闺秀的样子,果然姨太太是条坏路!奶娘也日日说劝,一个出了阁的少奶奶,哒哒哒满街跑,裙子被风鼓张着,简直伤风败俗呀。 月儿不理会,她认为如果想要冲破腐旧的世俗,自己就注定要成为女性群体中的一个另类,在大街上跑步算什么,如果有可能的话,她要跑步跨国黄浦江,跑向光明的人生。 四爷返沪后没有顾得上回小公馆和57号,先就赶去戎公馆了。到底是什么人冒夜潜入卧房?自从接到电报后,此事就一直悬在他心中,以至北平的公务没有办完就往回赶了,叵耐路程遥远,今日赶回,已经距事发过去五天的时间了。 在戎宅副楼前下车时,恰金鹤仪从门厅出来了,金鹤仪是一早就知道四爷今天回来,中午吃过饭就来戎家候着了,不想刚才老太太传话过来,让她到上房一趟。 “你先进去吧,大少奶奶在呢?给我介绍一秘书,她们坐坐就走。” 金鹤仪说罢向上房去了。 四爷进副楼,向母亲的客厅去,大少奶奶正跟秘书上官秀珠在沙发上骂姨太太,见四爷进来,喜气盈腮地笑道。 “瞧这个大忙人,总不见你着家,少奶奶今儿一来,你就追回来了……” 四爷虽然少回家,但极会来事,人常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他却往往把家务事处理的刀切豆腐两面光。 “大嫂要把爱将让给鹤仪了吗?”他和上官秀珠笑着,“这么灵光的人儿,怎么舍得?” 大少奶奶笑瞪他一眼,正要说话,忽然电话机子响了,赵妈从里间出来接了一下,回头道:“大少奶奶,是翠屏打来的,说是舅老爷打电话到您屋里您没在,翠屏就打到这边来了。” 大少奶奶闻言过去接听。 上官秀珠笑着睨四爷一眼,道:“四爷好些日子不见哦,上次协会开张,我都不敢去请四爷,怕请不动。” 上官穿一件脂光耀眼的旗袍,胸面前突兀地挺起两个肉峰,包鼓鼓的,几乎要挣脱绸缎跳脱出来,两片嘴唇也涂得亮汪汪的。 四爷笑道:“哪里就请不动呢,想效劳,只怕没那个福气呀!” 上官睨笑着瞪了他一眼,好在是没叫大少奶奶看见这道眼风,不过金鹤仪这时进来了。 “四爷怎么只管逗人家女孩子,也不请人家吃茶呢?”金鹤仪笑嗔着走过来,说:“上官,你吃茶还是咖啡?” 这样一问,反倒是支其走人的意思,上官秀珠识趣,拈起坤包,说:“谁要做你们的电灯泡……” 金鹤仪笑骂:“真是个没良心的!” 四爷也说:“你没的是嫌我么?怎的才和我说半句话就去?” 这时大少奶奶接完电话也过来了,“别没正经,人家未出阁小姐,哪里受得住你这张油嘴。”回头对上官道:“不急就再坐坐。” 上官笑说:“我是真该告退了,跟杜小姐约了瞧电影呢?”说着将坤包向肋下一夹,“走了走了,四爷再见。” 上官摇着身子去了,四爷架着腿坐在那里,微笑说:“有空来玩。” 上官秀珠头也没回地摆了摆手。 大少奶奶看了眼上官秀珠那软龙似的腰肢,又看了眼正在旁边嘱咐吴妈上茶的金鹤仪,低声戏问四爷:“你是几时跟上官秀珠搭上的?” 四爷说了“胡说”二字,低头讪笑着吃咖啡。 “你跟她眉来眼去当我不知道么?” 四爷笑道:“可又来,开个玩笑不行,那我板着个脸进门就好么?” 一面抖开报纸,上下浏览。 金鹤仪吩咐好茶点,走过来,说:“大嫂你还真是冤枉了四爷,人家有外面那个小的,岂是瞧得上我和秀珠的。” “啊哟。”大少奶奶道,“我算是听出来了,四爷,你今儿有账了,鹤仪要给你好儿瞧……走了走了,我也回去了,鹤仪你好好收拾他,戎家的老爷们欠收拾着呢!” 说着踩着高跟鞋走了,金鹤仪把她送至门外。 四爷去窗户前喝咖啡,金鹤仪进来后,他头也没回地问:“我妈呢?” “姑妈去老太太那里了,刚走。” 四爷回头,一眼便看出金鹤仪不在状态,再次提醒:“别这么称呼。”他都记不清提醒过她多少次了! 她说了声“知道了。”然后一阵无言,半晌道:“我去把兰哥叫过来。” “不用,”四爷背对着她,站在窗前望着前楼的某个窗口,意味深长地说,“那里现在更要谨慎了,轻易不要让他离开。” 金鹤仪默了默,手指抚摸着肚子,神色晦暗,语气疲惫地说:“闵管家那天去小公馆查看后,发现对方完全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手段干净利落的堪比特工人员,这样看来肯定不会是那边的人。” 四爷从窗口回到沙发上坐下。拿出根烟,刚想点燃,看她手在腹部,想起了什么,又收了起来,说:“当然不会是那边的人,如果是他们,也就不会去小公馆找东西了。” “那会是什么人?”金鹤仪蹙眉。 四爷也在沉思,眼睛深邃,他在陷入困惑时会是这个表情,这令金鹤仪越发惶然,她原本对所做之事就满怀悲观,四爷一困惑,她更是六神无主了。 四爷暂无定论,便说:“我回去再跟月儿盘问盘问,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细节,你们不要自乱阵脚,无论如何,让兰哥守好这里最关键!” 金鹤仪点了点头,但依旧双眼迷茫,充满惶惑和厌倦。 四爷起身,要回小公馆,走到门口,突然停下脚步,说了句:“这些天我想了想,你走吧。” 此话含糊,但金鹤仪还是听懂了,她眼神一跳,看向四爷。 四爷看到她眼中闪过了一抹稍纵即逝但很生动的光芒,便说:“心不在这儿了,强留只会平添风险,何况大人再怎样危险都没关系,孩子不应该跟着我们冒险,所以,走吧。” 金鹤仪被他说中了心思,垂眸苦笑:“你猜得没错,比起嫁到戎家与你们并肩作战,我更想远走高飞,我很自私对不对?” 四爷默了一秒,说:“我理解。” 没错,他理解,一个人没有感情的时候可以战天斗地,可有了感情后只想岁月静好,这能说是自私吗? “四爷,你也放弃吧,我们都放弃吧。我和兰哥走,你和姑妈过你们阔太太和大少爷的生活,不,不止是大少爷,你的仕途如此顺遂,将来坐到多高的位子都未可知……” “那我们的亲人们就白死了吗?那些人就白死了吗?”四爷平静地打断她,表面上古水无波,却蕴含着不可测的深沉。 金鹤仪噤声了,心中闷痛。 “婚事不要办了。”四爷说,“上边老太太和我父亲那里我会说服的,金家你来想办法,,下个月就出发吧。兰哥暂时还不能走,但我向你保证,就是我死,也会护他安全的。” 四爷说着大步离去,金鹤仪愣愣地坐在那里,看着他的背影穿过内门,又穿过回廊,走向越来越深的远处,她的心里不知道是更加纠结了还是终于放下了。 四爷出门正要上车,一个袅袅娜娜的身影从对面树影下过来,梳着耀眼争光的爱司头,裸臂穿着赤银拔丝的坎袖旗袍。 笑吟吟道:“是四少爷吧?” *本来是很肥的一章,但因为傍晚又烧起来了,没写完,睡又没睡着,所以先把已码出的这部分发了吧……我有强迫症,码不到我要的节点就不想发 -- 姣花软玉弄眠床22 四爷不认识此人,好在闵管家在旁,介绍道:“是大爷的新如夫人。” 对方也大方地自我介绍道:“徐来。” “幸会。”四爷点了个头,然后上车了。 闵管家说:“四爷,老太太让筹备婚礼事体,我得给您报一报。” 四爷说:“上车吧。” 车子缓缓驶出甬道,向大门而去。 徐来还站在原地,看着车辆走远。 四爷道:“这个徐来不对劲,查一下。” 作为一个多年从事谍报工作的人,他能够第一时间瞄准可疑人物。这个徐来虽装扮时髦靓丽、颇有风尘气,但举手投足间却能窥见其文化底蕴,这种人怎会甘心做小?何况戎家大少爷还…… 果然,闵总管说:“太太已经吩咐调查过了,这个徐来,曾在日本国留洋,得了叁个学位回来,这样一个人找位得意佳婿本是不成困难,怎料给大少爷遇见,一见倾心,横是要强娶。原本大少爷你也是知道的,是出了名的惧内,不曾想为了纳徐来为妾,竟跟大少奶奶翻了脸。” 闵总管又说这位徐来进门不到一周,大房搞了个人仰马翻,大少奶奶脾气火爆,徐来又恃宠而骄,加之她们住的东楼距老爷的前楼和老太太的后院甚远,故她二人日日鸣金开火! “刚才说是看见金小姐过来了,特意来认识一下的!” 这么积极地斗大房、认亲戚,她是多想当这个姨太太?四爷沉吟一下,说:“密切关注,人手不够,就先把米四从小公馆调回来。” 车子从黄浦江边驶过,之所以绕路,是因为四爷每次远差回来,都会在公和祥码头附近的那家犹太人咖啡馆买一种自制的乳油蛋糕,还有一种冰糖和杜松子酒调制的甜酒。少奶奶非常喜欢这两样甜品,今天虽然四爷没有吩咐,但司机陆鸣还是自作主张地绕路过来了。他知道这么做准不会错。 果然,车子在咖啡馆门口停下时,闭目养神的四爷毫无诧异。 陆鸣进了咖啡馆,闵管家开始说起婚礼事宜,谁知,四爷突然来了一句:“婚礼不办了。” 闵总管意外,随即道:“那和老爷、太太怎么交代?” 他们私下在一起的时候,闵管家俨然是一个长者,丝毫没有主仆之分。 “回头我想办法,最近您还继续筹备,借着这个由头,把需要联系的人都联系一遍。” 闵总管沉吟片刻,“对了,老太太让通知叁爷回来参加婚礼,本以为他又会推托不归,没想到竟差人回话说准时赶回来。” 四爷闻言睁开眼。 “从南洋短时间回不来吧?” “不在南洋,说是在广州,在釜山又开设了贸易公司,上周刚从那边回国的。” 四爷没说话,江面上传来鸥鸣和汽笛声,他望过去,轮船正在混浊的黄浦江上缓缓驶过,表面平静有序,水下却浊浪翻涌。 “老叁那个人没一句真话,我怀疑他现在不单纯是个商人了。”四爷淡淡说。 月儿站在小公馆的后院巡睃着,这座后院曾是一座花园,她没来之前,草坪像绿茵茵的绒毯,花不多,但极其规整,全部依偎在角落里,一嘟噜一嘟噜,开着茶杯大小的米黄色花朵。围墙边有一株苦槠树,巨大的树冠一直伸到墙外,树冠下摆着一张白色圆桌和两张白色露椅,四爷有时候会在那里沏一壶茶,临风品茗。 可以说四爷在审美上喜欢极简主义,花园子里仅就以上这些物事。一树、一桌、二椅、一片草坪、一丛花,便成就了一个优雅高级的私家花园。 但月儿来了之后,不过半年,这里变成了马厩、鸡窝、兔栏、鸟巢、还有狗窝。 原来那厚绒毯一般的草坪也变成了给鸡兔提供食物的卷心菜地。 月儿十五岁以前,家人不让外出读书,虽然阅尽家中藏书,学问并不比同龄少女差,但社交和娱乐完全没有,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自娱自乐。养小鸡小兔小雀仔、弄堂但凡有流浪猫狗统统捡回来,清洗干净后自己养起来当知心小朋友。 十几年的习惯是很难改掉的,到了四爷这里也戒不掉,也不想戒。四爷的后园子一天天地被蚕食,直到最后,昔日风采全然不见了,他无法,索性把那匹寄养在马术俱乐部营地的小棕马也牵回来豢养,权当博美人一笑了。 月儿有了事情做,她每天给小鸡小雀喂食,跟小兔小猫说话,给小马小狗刷毛,忙得不亦乐乎。 但她后来上学了,整个园子就乱了,猫吃了雀子,狗咬了兔子的事情时有发生,最糟糕的是鸟巢鸡窝等维护的不好,鸡仔到处跑。玳瑁和米四粗心,总是弄好鸟巢踩烂鸡窝,围好兔栏撞破狗棚,于是有一次老母鸡就带着它的一列小鸡仔们踏进了客厅和卧房,在四爷的书房地毯上留下一滩黑里透黄的天然肥料。 从那以后,四爷就勒令米四和玳瑁垒窝造栏修马厩。 但是造出来的物事入不了四爷的眼,放在园子里一点品味都没有。 于是四爷就自己动手,只要有空就去园子里扎围栏,造马厩,甚至还编了大小各异的鸟笼和猫罩,吩咐仆佣给猫狗洗澡,给小马刷毛,他甚至自己上手把小马的鬃毛刷的整整齐齐,还打成一排辫结。每每看得月儿目瞪口呆,觉得自己从没认识过这个人…… 所以现在看上去,这里是马厩、兔栏、狗窝不假,但井井有条、干净整洁,可与德国主妇的餐厅一比高下。 月儿现在来这里其实是来偷师的,学堂的手工考核只剩叁天时间了,她在卧室做了一地的小纸船小风筝,个个丑的出奇,还绣了半只鸳鸯,因为奶娘说像大苍蝇,她也绣不下去了。 四爷做的笼子和罩子极其精巧,她记得上周跑了一只乳雀,剩下的空笼子正好为她所用,小小可可的,她可以照模照样做一个。 谁知找了半天,到处不见那只空笼,直到酣睡的黑背翻了一个身,才发现竟不知什么时候被黑背抱进了它的狗窝里,且藏在了最角落的地方。它也看上了四爷做的笼子! 月儿隔着一米远呼唤:“狗!狗!把笼子给我。”黑背是受过训练的警犬,如果是四爷这么一唤,它门儿清,分分钟就会用狗嘴把笼子给四爷送过去。 但他不爱搭理月儿,据四爷说它是失宠后吃月儿的醋。 此时,睡梦中的它听见月儿唤它,掀开一只狗眼的缝隙瞥了她一眼,然后哼都没哼一声,又阖眼入睡了。 月儿于是满地找棍子,试图用棍子把那笼子勾出来,谁料棍子刚往狗窝一伸,黑背嗖地一下站了起来,呼哧呼哧地往前扑。 月儿吓得朝后踉跄了两步,不意就倒进一个结实的怀抱。 回头,正对上四爷含笑的眼。 原来,黑背是在欢迎自己的主子。 “四爷……侬回来啦?” “又捡了什么猫猫狗狗回来糟蹋我的园子?” “勿有糟蹋。”月儿把学堂考核的事情说了一遍,然后道:“四爷教吾做一个伐。” “好啊,进屋做。” “不进屋,就个点做。” 她晓得进屋四爷就要亲她,往死里亲,他每次出远差回来都像个狼。 但在卧室以外他就不会,且端然持重。官衔使然,他得顾及身份,断不会给听差老妈子看见轻佻的一面。 她拿出小竹片和细麻绳,打算开工,可是四爷笑骂了一句:“虚多实少的,凭什么教你!” 说着就拎着乳油蛋糕和甜酒进屋了。 月儿无法,只得跟了进去。夜餐时四爷问起那晚的情况,月儿除了已经讲过的细节之外,想不起其他。 四爷温柔地摸摸她的头,告诉她不急,慢慢想,在被迷药迷昏的情况下,有些记忆是模糊的,此时想不起,以后也许能想起。 而他的这番没什么特殊意味的话竟让月儿猝然脸红。 其实有一件事情在她心中盘旋已经四五日了。她不愿面对也不愿承认。她早前曾被迷药迷晕过一次,是和澹台计划逃离的那一晚,那一晚发生了很多事情,但中间环节她完全不记得了,直至这次再被迷药迷晕,有种记忆就仿佛被刺激到了,她竟隐约想起了前一次被迷晕的某些遗失的细节。 那是从家出逃前,她偷偷到父亲的药房里服用了晕船药,然后急欲奔赴码头和澹台汇合,走到半道感觉灼热难耐,而且身体忽然变得非常陌生,十分羞耻地渴望着什么……再然后就越来越晕,意识混沌了。而第二天凌晨醒来发现自己在四爷的床上。 父亲的晕船药她从小到大但凡乘坐轮渡都会服用,从来没有任何不适,那日怎会忽然变异?而且还是出现那么可耻的药性。 自然不可能是偶然,但又会是谁在药上做了手脚呢?如果是有人在晕船药上做手脚,那就意味着对方知道她当日是要坐船的,但那天她和澹台约定的十分隐秘,就连那时无话不说的闺蜜茹晓棠都没有告知过,会是谁事先知道了呢? 究竟是有人在药物上做了手脚,还是自己的记忆发生了混乱,把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幻化成了记忆呢? 当然,她宁可相信是自己的记忆出现了紊乱,否则无法想象当时自己做了什么! “想什么呢?一晚上迷迷瞪瞪的。”夜里上床后,四爷将她搂在怀里笑问。 “想手工的事情。” “回答的这样快,一定是在撒谎。”他太了解她了。 月儿眼神一跳,仿佛害怕他把自己的心思看穿一般,心虚道:“手工做勿好,当真上不了学了。” “不上也好,我就不用半夜写大字了。”四爷随口说道。转而似乎是忽然发现自己穿错了衣服,坐起来瞧了瞧,说:“下去问问玉灯儿,那件浅色睡衣有没有熨好,四爷不穿这件。” 月儿懒怠动,说:“总归要睡了,穿哪件不一样。” 四爷见她不动,自己下床去叫玉灯儿。 玉灯儿很快把一套浅青色丝绸睡衣送了上来。 四爷换好才又上床,月儿莫名其妙,由不住就拿眼睛审视他,又发什么疯啊。 忽然她想到了,说:“啊,知道了,这件显年轻是吧?” 她想到了九岁半。 四爷瞪她一眼,那意思无疑在说:知道就行了,干嘛还非得说出来! 五分钟后,这套睡衣又脱了。 月儿体软、肉嫩、肤丝滑。四爷不能沾,一沾就没完。 加上小别数日,这夜更加亲热,直把月儿弄到最后瘫成一团软面。 入睡时窗外似要来雨,雷声闪电霹雳而至,只有这种时候,月儿才会乳燕投林般地主动钻进他怀里。 窗户没关好,纱幔被风鼓缩着。四爷剥开月儿,下床去关窗。 灯已经熄了,他走向窗口的身影格外高大,行房后刚冲过澡,身上那种法国香波的味道被夜风吹过来,月儿蓦然一惊。 ‘啊’地大叫一声,她坐了起来。 “怎么了?”四爷关好窗大步走过来,把她抱进怀里,“响雷而已,吓成这样!” 她心跳的非常厉害,四爷觉得不对劲,正要开口,月儿道:“四爷,那个人身上有味道,松香和石蜡味。” “想起来了?”四爷问,“还有什么?” “还有……”月儿难以置信,还有就是那种味道茹晓棠的身上也出现过一次。 她的思维回到和澹台约好逃沪的那一天,她没有逃掉,反倒在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失身了,后来她蹒跚到茹晓棠家,托茹晓棠去码头通知澹台。茹晓棠走了大概一个小时,再回来身上有股松香和石蜡味。 四爷闻言一怔,无声地在心中梳理起来。 与此同时,广州乌龙岗华侨驻地的一幢别墅,阮生站在叁楼的雕花护栏前,向楼下望着。一辆乌黑的司蒂贝克四门轿车在别墅门口停下了。 澹台斯玉被司机请下车,由门童引领,向别墅内走去。 人到叁楼,阮生迎了上去,与他握手:“澹台兄,你到了。” 澹台风尘仆仆,但顾不上歇息,门童退出后,他就开门见山道:“阮先生,我此番执意要来,是想和您知会一声,我要退出贵组织。” 阮生并不意外,缓缓给澹台斟上茶,问道:“澹台兄为何忽然如此?” “不瞒阮先生说,我起初进入组织,是为了一己私利,我一心只想扳倒戎长风,但后来才发现,有些事情也许根本不是我想的那样,我可能找错了仇家……”澹台有些无措。 阮生顺势问道:“澹台兄,我正想和你了解一下,为什么冀先生忽然对戎四爷如此感兴趣呢?” 冀先生是他们救国党的创始人也是领头人,当初派他拉拢澹台时,主要目的就是给组织创建电台,而澹台当时的私心他们也心知肚明,在不影响组织运转的前提下,对澹台拦截戎长风秘密电台的行为睁眼闭眼,但没想到他所分析出来的内容却歪打正着地引起了冀先生的高度重视,这一点阮生完全理解不了。 “莫非是澹台兄查到戎长风什么重大机密了吗?”阮生问。 “确切来说,并非我查到的,我只是提出了一些质疑,而冀先生受人之托,挖掘戎长风的底细,竟发现了意外的一些事情,但也只是表层的东西,深层内幕并没有挖到……” “你所说的意外之事是?” “戎长风出行很谨慎,平日里所坐的轿车总是变换交替,而且每一辆车出来都上着窗帘,这您是知道的。” “没错。他身为谍报机关的长官,仇家多,自然比较谨慎。” “不,他的谨慎和公务关系不大,而是和他母系亲族的一些隐秘有关。” 阮生一怔。 澹台道:“他外祖父乔家曾经是北平望族,后来族中男女老少陆续死于非命,如今乔家血脉只剩戎长风和他母亲乔氏,再有存世的话可能就是一个舅父和一个表妹,但都在十多年前就下落不明。” “我知道他母亲那门没有亲戚,但没想到是全族陨灭,是什么原因?” “好像是为了一件神秘东西和七个庚款留学生,确切地说,是七个科学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