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当做炉鼎三千年》 第一章 飞升 轰! 惊雷破天。 丹青山上峰出现了密布的紫色浓云,树木被强风拉扯,屋舍的门和窗子被摇得哐啷哐啷直响,到处飞沙走石。 穿着豆绿色弟子服的小弟子们纷纷跑出屋子,他们在看清楚天空中的紫雷后,脸上带着喜气,奔走相告,“裴师姐飞升啦!裴师姐飞升啦!” 顿时,满山都回荡起了庆贺声。 余音所在返仙林是整个云林宗最南边的一处山峰,然而即便是这儿,都隐约能听到那些一声迭一声的叫喊。 “飞升了?”余音捋了捋额间碎发,倾身去推开窗子,朝外看了一眼,问道:“谁飞升了?” 庭院里正在给牡丹剪枝的秀儿闻声回头,答道:“姑娘,是裴仙长飞升了,您要不要过去给她收一收东西?” 飞升上界的修行者是不会再回到下界的,所以她们的东西通常会由亲近之人收拾好,寻一处福地洞天存放。 余音听到秀儿的回答,愣了一下,手里没轻没重,扯断了一根头发。 “姑娘,您不疼吗?”秀儿赶忙放了手里的家伙事,一溜小跑进屋,她一边取了玉梳过来,一边将余音手里的断发收走。 “啊,不疼。”余音习以为常地任由秀儿取了头发,并顺从地坐了下来,继续说道:“裴师姐飞升,怕是云林宗这千年来最大的好事了,我就不去凑热闹了吧,免得惹了长老们不开心。” 秀儿瘪了瘪嘴,低头给余音束发。 姑娘多美啊,三千年来,四海八荒有几个如姑娘这般风华绝代的女子?可惜是个废物。 这个念头在秀儿的脑海中转了一圈后,也就没有再想了。毕竟,这些话都是宗门里的大人们惯常说的,而她这样的,最低贱的婢子,哪儿来的底气这么说姑娘? 几刻钟后,余音这边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 鹅黄色的襦裙搭上一件天丝搭子,发髻斜挽,上头簪了两支玉簪,秀雅而不张扬。 “姑娘还是去吧,您若不去,那些人必会抢了裴仙长的物什去,到时候您没个傍身的宝物,往后的日子可该怎么办?”秀儿推着余音往外走,眉头蹙到了一起。 余音哦了一声,脚下动着,嘴里却说道:“我去……他们又不会让着我,我与师姐虽然亲近,但到底练不成元婴,师姐的那些东西给我是无甚大用的。” 是的,刚飞升离开的裴仙长——裴云英,是余音的师姐,且同余音是师出同门。 如今是大历甲戌三千年,百宗齐放,道门昌盛,英才层出不穷。 而余音出生于三千年前。 彼时正是年号更迭的时候,甲戌元年,云林宗宗主余阙与夫人如仪在南不周山遇袭。 身怀六甲的如仪在目睹夫君遇难后,情绪崩溃,在山野之间诞下一女。 此女便是余音。 余音是被如仪拼死送回云林宗的,回到云林宗后不足半月,重伤难愈的如仪便撒手人寰了,临终前,如仪将余音托付给了自己的师弟,也就是当时的副宗主——高玉。 高玉成为云林宗宗主之后,将余音收入门下,一直是尽心尽力,可以说是当成自己的女儿来教养。 然余音资质不行。 道门中,从入门到练气再到筑基,通常只需要十年光阴,升至结丹要久一些,但也久不过百年。 余音却花了整整九百年。 此后三千年,余音始终停留在结丹期,与结元婴无缘,渐渐地,也就成了云林宗最不可言说的存在。 道门中戏谑地称她是将毕生的气运都花在了容貌上,一提到她,便是说那个云林宗的废物美人。 虽然余音一直没能结成元婴,但作为师姐的裴云英却一直对余音照顾有加。除了云林宗那些个看不惯余音没用的长老外,宗主兼师父的高玉也始终对余音多有照拂。 寻常修仙者若是无法结成元婴,那么寿元也不过是几百岁,可余音却是活了三千岁, 为什么? 因为高玉和裴云英一直在用金丹养着余音,他们希望余音有所进步,故而不忍心看余音就此迟暮。 秀儿瘪了瘪嘴不说话了,她俯身将余音脚边的流苏打理好,随后扶着余音出了房门。 院外,满山都飘满了姹紫嫣红的花瓣,想来是哪个弟子为裴云英庆祝而施的术。 “姑娘真不过去了?”秀儿见余音站在院门口迟迟不动,便又问了一句。 余音摇了摇头,她抬手接了一片花瓣到掌心,指腹压在上面把玩了几下,说:“我何必去讨人厌?要是惹了麻烦……眼下师父闭关百载不出,师姐又飞升上界,这云林宗里可没有替我说情的人了。” 返仙林这一峰只有余音一人住着,除开她的念心苑之外,其他地方都种满了紫竹,养着一些喜静的白鹤。 白鹤一见余音出来,便三两成群地拥过来,绕着余音站着。 说来也是奇怪,余音总是很讨这些灵兽的喜欢,哪怕她还是练气期的时候,下山都总能捡到几只赖着她的灵兽。 最后那些灵兽自然是被分配给了宗门里的师兄弟们,只有这些白鹤,没有本事,也就没人要,留给了余音。 余音这头正胡思乱想着,远处紫竹林里的青石板路上,有人快步过来。 深蓝色的袍子猎猎带风。 “余师妹不过去吗?”来人是云林宗内门弟子,方凌齐。 方凌齐是俗世秦国的大皇子,生得龙章凤姿,气度也十分不凡,与余音算得上是点头之交,并没有什么其他交情。 见是方凌齐,余音诧异地愣了一下,才摇了摇头,开口道:“裴师姐飞升是喜事,我就不过去凑热闹了吧。” 结果方凌齐的脸色却是骤变,半晌后才开口,说:“非也,裴师姐的确看到了象征着飞升的天劫紫雷,可她没能离开……” 没能……离开……? 余音愈发诧异,她下意识攥紧了袖摆,脚下前跨半步,追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师姐难不成是没扛得过那天雷?” 一旁的秀儿唇瓣哆嗦了一下,心里却生出了一点庆幸,还好,还好没有离开,否则姑娘往后的日子真的难过了。 第二章 废物 裴云英所在的仰天院内此时挤满了长老,那些看热闹的弟子不敢进院子,便围在墙头。 所有人都在议论纷纷。 他们好奇于不翼而飞的紫雷,也好奇始终没有动静的静室,但没有人敢过去敲门,询问里头的人到底发生了什么。 此时余音已经和方凌齐赶到了。 方凌齐御剑,余音乘白鹤。 从白鹤背上一跃而下后,余音有些慌乱地提裙往院子那儿跑,她一边拨开交头接耳的人们,一边轻声喊道:“师姐,师姐你还好吗?” 从返仙林到裴云英的院子,方凌齐向余音解释了晨时发生的事,期间委婉地劝余音放宽心。 “毕竟,那天雷是没有降下来,直接消失了的,裴师姐可能并没有受伤。” 方凌齐尽量把话说得好听些。 今日天蒙蒙亮的时候,仰天院上方就已经有异色了,金光从云层中散射而下,在仰天院内的空地上投射出了龙形。 尔后,乌云滚滚。 所有弟子被紧急撤离开仰天院附近,整个丹青山都处在一种高度警戒的状态。 但众目所望之处,第一道雷直直地劈下来时,他们却没能看到紫雷命中仰天院的景象。 不光如此,此后八道紫雷都不见了。 那些雷在劈下来的那一瞬间,如同被吞噬掉了一样,直接在半空中消失无踪。 余音虽然修行一直没有进步,但书本上该学的可都学了,而且学得相当融会贯通。所以,在听完方凌齐的话之后,她立刻就明白了。 此种情况有两种可能。 其一是伪雷,也就是修行者因为修为跨入瓶颈期之后,身体里灵气起伏,从而引来的虚假的天雷。 其二则是堕升,飞升上界是需要行知合一,心向大道的,若意志不坚定,则会将天雷引向九幽,变成堕雷劫。 余音不信师姐的意志会不坚定,所以她只希望今日之景象,不过是伪雷罢了。 仰天院里头的长老们面色各异地看着跨门而入的余音,有要说话的,捋了捋胡子之后,也忍住了。 他们不说话,墙头院外的弟子们却议论上了。 “余师姐怎么来了?” “余师姐和裴师姐关系亲近,她来不正好?省了长老们的功夫。你看长老们在院子里踌蹴了多久,谁敢过去触裴师姐的霉头?” “也是,今儿个怪事可真多。” “怎么怎么,你那儿出了什么事?” “嗐,别说了,我一大清早起来,就发现上回从余师姐那儿请来的灵兽死了!待会儿看完热闹,我还得赶去戒律堂登记呢,万一要怪在我头上,那可就遭了。” “噫?我好像听说,亥字院里也死了几个灵兽,也是从余师姐那儿请来的,该不会——” 气氛一下子就凝重了起来。 那厢,余音快步奔向静室,还没敲门,门自己就吱呀一声开了。 披散着头发的裴云英裹着一袭白披肩走了出来,她脸色相当苍白,身上和额角都沾染了鲜血,眼神阴翳。 她没有像往常那样扬起笑脸同余音说话,只是嗯了一声。 “裴师姐,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可是受伤了?”余音快步过去握住裴云英的手,在看到裴云英额角的鲜血后,心疼地抻着袖子去给她擦拭。 “啧。” 一声极其不耐烦的轻叱从裴云英的嘴里泄了出来,同时,她侧头避开了余音的动作,朝后退了半步。 余音有些意外,冥冥中,她感觉面前的师姐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但一时半会儿又说不出来是哪儿不对劲。 “没事,伪雷罢了。”裴云英目光淡漠地扫了一眼院子里的人们,又看了看余音,说道:“让各位师叔师伯看笑话了。” 长老不像弟子那样好糊弄。 掌戒律的陈道长老负手在后,慢吞吞地站出来,抬头问:“裴师侄可有什么异样?若是受了伤,须得赶紧叫医堂的弟子过来检查愈疗才是。” 裴云英作为云林宗备受瞩目的大师姐,她的飞升与否关系着云林宗之后百年,乃至千年的地位。 道门昌盛是事实,但云林宗千年来没有一个飞升上界的修行者也是事实。哪怕如今的云林宗里,化神修士的数量早就远超其他宗门,但真正飞升有望的大乘修士也不过两个,一个是一直闭关的宗主高玉,一个则是裴云英。 如今,高玉迟迟不出关,裴云英又飞升失败,云林宗接下来可还能指望谁? 百年一度的龙门宴可近在咫尺了! 裴云英一手扶额,一手叉腰,极度不耐烦地回道:“我已经说了我没事,诸位不如散了,待在这儿叫我看了生厌。” 人群之中,尚有人在嘀咕:“今早那个怎么可能是伪雷?数九之数,正紫之色,天地变化之异象……这若是伪雷,那也太过于逼真了一些吧。” 他身边的弟子赶忙将人给推搡下围墙,嘴里说着:“行了,少说废话。裴师姐都说了是伪雷,你还搁这儿说什么呢?你能有裴师姐厉害?” 不一会儿,仰天院里的人都散了。 方凌齐也跟着走了,临走时,他给余音比了个手势,示意自己不会走远,就在外头等着。 余音回身重新看向裴云英,低声问道:“需要我去找师父吗?师姐,你的脸色看着不太好——” “够了。”裴云英一巴掌打在余音的肩头,打得毫无防备的余音踉跄跌坐在地上,“你能帮上我什么忙?这些年金丹喂给你的,没有上万也有上千……你倒好,吃尽了一切资源,最终却仍旧是这副废物模样,看着你就来气!” 旁人说余音废物,余音向来不怎么在意。 可废物二字从裴云英嘴里说出来时,伤人极了,一时间余音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要裂开了似的,酸疼交叠。 “师姐……”她仰头喊了裴云英一声,心里的愧疚感涌了出来。 是了,如果师姐不用将每年的份额给她,不用灵药灵丹养着她,又怎会只是引来个区区伪雷? 都怪我不好—— 余音颓然垂下了头,眼中氤氲朦胧。 第三章 灵兽 仰天院里不欢而散之后,余音十多天都没有再见到裴云英,等到她在见到裴云英的时候,已经是她准备带着一队人下山,去参加龙门宴的这一天了。 来通知她一同去参加龙门宴的,是方凌齐。 那天在仰天院外,方凌齐等了她许久,给她提点了一下宗门中最近老有灵兽暴毙的事,让她尽可能的小心行事。 两人因此,也算是结了一点善缘。 “我?” 妆龛边,余音点唇的手顿住,有些惊讶地反问了一句:“怎么今年点了我去?往常长老们不是觉得,我出门会给宗门丢脸吗?” 方凌齐斜靠在窗边,手里把玩着一柄玉扇。只见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扇骨,闻言抬眸笑道:“一同出去走走不好吗?此回龙门宴设在燕云州,就算乘蟠龙船,也要月余。裴师姐说途径秦国时,我们可以休息上几天,也好在龙门宴上一展我们云林宗的风采不是?” 当世叫得出名字的大宗门共有十二宗。 华山的玄照宗、泰山的太生宗、霍山的崇妙宗、恒山的太虚宗、嵩山的照隐宗、少室山的蓬玄宗、罗浮山的观叶宗、太白山的玄景宗、终南山的灵墟宗、王屋山擎天宗、安丘山的造化宗以及丹青山的云林宗。 云林宗因为近千年没有出过飞升上界的修行者,声威日降,逐渐地也就成为了道门中的边缘宗门。而玄照宗则因为有十余位修行者飞升上界,一跃成为了道门中炙手可热的名门。 所谓的龙门宴,指的是百年一次的宗门交流盛会。 会上,各宗门互相之间会有比武切磋,也会有斗法,最终角逐出新一代修行者中最是强劲的那么几位,以各种法宝灵兽嘉奖之。 余音往常从不会主动要求去这种宴会,当然,宗门里也绝不会想到要点她去丢人。 站在余音身后的秀儿有些艳羡地瞟了一眼方凌齐,随后俯身在余音耳边,悄悄说道:“姑娘,您不是正愁见不到裴仙长吗?此番下山,一路上少说也要几个月,您正好可以和裴仙长好好谈谈,也算是解个心结了。” 秀儿说的倒也对,余音自己是很想要和裴云英好好谈谈的。 但无奈裴云英本身作为大师姐,事务就相当繁忙,又时逢龙门宴,这下就更忙得是脚不沾地了,余音根本找不到契机和她坐下来说话。 “那容我收拾一下东西。”余音迟疑着起身。 后头秀儿欢喜地跑去衣橱收拾衣物,边收拾还边问余音有什么一定要带的。她跟在余音身边十年,这是第一次下山,说不得还有回家的机会。 光是想想,秀儿就开心极了。 秀儿到一旁去收拾东西的当口,方凌齐摇着扇子绕进了屋内。他目光在室内打量了一圈,随后坐到桌边,非常自来熟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末了问:“余师姐,您找到那些灵兽暴毙的原因了吗?” 灵兽暴毙一事可大可小。 对普通弟子来说事大,对余音来说,却不是如何严重的事。不过,这事出得蹊跷,余音听了方凌齐的话之后,便赶忙去找了那些出事的弟子询问。 最后一合计,总共暴毙了九头灵兽,还都是从余音手上出去的。九是十分微妙的一个数字,又恰好是这么微妙的一个时候。 余音翻手扶了扶发髻,坐着转向方凌齐,回答道:“灵兽暴毙一事自然有戒律堂的弟子去查,不过,还是要谢谢方师弟你特意来告诉我,让我心里有数,不至于临到头了,什么都不知道。” 看余音这么正式,方凌齐也赶忙将手里的茶盏搁下,严肃地说道:“其实我一直想和余师姐说一件事……” 然而方凌齐的话却在秀儿回来时停了。 “姑娘,您看看还缺漏了什么不?”秀儿不知情,天真地提着三个包袱过来问余音:“衣服和惯常用的器具都带上了,鞋履带了三双……” “够了。”余音出声打断她,“秀儿,你帮我去獐子峰请灵姑过来,之后估计会好一阵子不在家,紫竹林里的那些白鹤需要人喂养。” 所有为云林宗做事的仆役,平日里都住在獐子峰上。 因为余音不喜欢旁人异样的目光,所以返仙林上日常只有秀儿走动,而灵姑则是负责返仙林其他杂事的仆役,在没有命令的时候,通常不会上返仙林来。 秀儿虽然不大清楚为什么现在要去叫灵姑,但也旋即应声,放了东西就出去了。 等秀儿走远了,方凌齐这才继续说道:“余师姐想必清楚,我们秦国……向来有求仙问道的习俗……” 余音当然知道。 为了长生不老,秦国的皇帝曾经几度派大臣来云林宗求药,但凡人吃道门的丹药很有可能会精血暴涨,所以云林宗怎么都没有给。 皇帝吃了闭门羹之后,却没有放弃,反而是送了儿子过来修炼,企图通过儿子这一条路来获取丹药。 方凌齐刚入云林宗时,也的确是抱着为父皇制药的念头,但入道门一久,心里的那些杂念就逐渐被剥离开了,变得一心向道。到如今,他已经是元婴后期,可望化神的修为,而他的父亲早在数百年前就已经魂归黄泉。 就见方凌齐用手蘸了蘸杯中的茶水,在桌上写了个借字。 “余师姐,俗世里对道门多有传闻,我父亲当初便是冲着这些传闻,才将我送入云林宗的。”他的声音压得极低,甚至在开口式,弹指于屋内落下一个隔音阵,“凡人们觉得,灵气可借,只要与被借者达成契约,那么这个人的灵气便可以源源不断地供给借取者。” 隔音阵的存在是提防谁? 余音的戒备因此而大大提升,眉头紧紧地皱在了一起。 “这世间最强大、最牢靠的契约,莫过于血缘、师缘。”方凌齐说话间,额角已经冒出了斗大的汗珠,脸色逐渐苍白,“我父皇用血誓逼我,要我入道门求长生,与他共享寿元灵气,这便是借炁。” 第四章 下山 方凌齐的话叫余音一时间难以消化。 但她更难理解的是,为什么方凌齐要将这些话说给自己听。 而坐在她对面的方凌齐突然扯开了自己的衣衫,深蓝色的道袍之下,养尊处优的身体却满是斑驳,处处狰狞。 最可怕的那一处,在心脏的位置。 “为了破除这血誓,我道胎一成,便用了偷天换日的招数……”方凌齐丝毫不介意将自己伤疤展露给余音看,“余师姐,其中的痛苦,不用我说,您应该清楚。” “是。”余音点了点头,垂眸掩去眼中神色,平和地说道:“只是我没料到,父母竟能对子女做出此等可怖的事来。”这么一对比,余音便觉得师姐和师父对她简直是好得没话说了。 当初,只听闻那个秦国皇帝活了百余岁,是俗世少有的高寿,却不曾想,这背后是如此的肮脏。用凡人的寿元捆绑修行者,哪怕这修行者再天资聪颖、根骨清奇,那也是终其一生都难望大道。 如果方凌齐没有破血誓,只怕他现在也还只是个金丹修士,炼不成元婴。 元婴—— 元婴! 余音猛地抬头,脸上血色半点不剩。她张嘴讷讷了半晌,才艰难地反问道:“你什么意思?你想告诉我什么?我父甲戌元年在南不周山遇难,我母亦是不幸于次月病故……我与你,不一样。” 这其中可有不寻常? 三千年的寿元可有不寻常? 若说余音没有想过,那是不可能的,这事换成是谁,都不得不好好思考一下,为什么区区一个金丹修士,可以享受到渡劫修士才有的寿元。 然而余音可以感受到,师父和师姐所表露出来的那种真挚的疼爱。 那是做不得伪的。 故而每次余音一怀疑这些,都会觉得自己太过阴暗,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此时方凌齐以身说法,突然重提这些事,那些过往的那些怀疑和种种异状,便一下子重新涌回了余音的脑子里。 日常掉落的头发,会被妥善收拢。 喝的水、吃的饭、服的丹药,都是固定配给,与常人不同。 金丹修士最能活的,也不过是四五百年,但余音到四百岁时,却只是生了一场大病,病好之后,一切如初。 一切的一切,师姐都只是怜爱地抚摸着余音的头,目光慈祥地诉说着她和师父的不甘心,以及不舍。 不甘心余音修为停滞不前,不舍余音魂归黄泉。 好像事事都是在为余音考虑。 隔音阵在屋子的外层形成了一层无色的薄膜,薄膜上会有序泛出一道道水纹,若是修为高于设阵者,那么在靠近时,就能听到细微的蜂鸣声。 这并不是什么高深的法术,所以很容易被破解。 “余师姐,我不知道,我只是在那些灵兽的身上,发现了这个。”方凌齐翻手一托,掌心柔光闪烁之后,出现了几撮焦黑的绒毛,“把矛头指向裴师姐并非我的本意,但这些灵兽暴毙得突然,而裴师姐又恰逢伪雷,我不得不多想一些。” 方凌齐在宗门中一直不太受欢迎,这不单单是因为他少年长在皇宫,到十九岁才被送入云林宗,身上多有俗世红尘之味,还因为他总是带着深宫里的那些弯弯绕绕的想法,不招人喜欢。 余音不在乎这些,毕竟她也不是一个多么招人喜欢的人。 此时方凌齐犹在继续说着:“您应该清楚,天雷打在体内的效果是和其他法术、病灶完全不一样的。可当我去看那些灵兽,想要将它们剖解开,瞧瞧里面的时候,它们却都被带走了。” “而且不是戒律堂的人带走的。” 是谁? 尚在胡思乱想的余音兀的伸手过去捏住了那几撮兽毛,指腹在上面不断揉搓着,脸上的表情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屋外有人靠近。 察觉到了的方凌齐几乎是立刻就撤了隔音阵,随后起身,右手拂过余音手上的兽毛,左手抚在了她的脸上。 啪—— 余音顺势给了他一巴掌,手臂落下时,兽毛被藏了起来。 进院子的,是灵姑和秀儿。 两人相协往院子里走,脸上喜笑颜开。 “是师弟僭越。”方凌齐拱手俯身,红着脸离开了,临走时嘱咐余音不要误了出发的时辰,说是蟠龙船已经在山脚下等着了。 秀儿扭头看着方凌齐出门,奇怪地问余音道:“姑娘,方仙长脸上怎么有个巴掌印?”虽然是问话,但秀儿心里清楚可能发生的事,眼底隐隐有着戏谑。 余音对秀儿的心思一清二楚。 说起来,余音从不苛责凡人,身边的凡人仆役几十年一换,到挑选新人时,也从没特别地去要求过什么,不管是品行,还是能力。 如果不是师父高玉怕余音孤寂,执意要给余音配上那么一两个仆役,如今的返仙林上只会有余音这么一个能喘气的,那些白鹤都不会留下。 “此回下山,你不用服侍我。”余音一开口,便将笑容满面的秀儿给说得愣在了当场。 秀儿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诚惶诚恐地一下下磕着头,口中喊道:“姑娘,婢子要跟着您的,若不跟着,他日仙长出关,必然要责罚于我。” 如果不能跟着余音下山,秀儿往后再想要找一个能回家的契机,可就难了。 余音过去虚扶起秀儿,柔声说:“并非让你留在山上,我只是觉得,此去燕云州路途遥远,你跟着我们,太过颠沛,不如直接回家,在家里歇上月余……” 短短的几个呼吸之内,秀儿的脸上出现了一连串的起伏情绪,她喜极而泣地挣脱开余音,伏地咚咚磕头。 留在屋外的灵姑自然也听到了,难免露出艳羡的神情来。 “好了,我说过的,在返仙林里,你不必磕头。”余音伸手垫在秀儿的额前,重新将她拉起来,“一个时辰后,我会与裴师姐他们出发燕云州,你就不必随行了。记得带上通行文书和云林宗的玉佩,银两也莫要忘了。” 吩咐完了秀儿,余音便出去院中,与灵姑说了一些日常要打理的地方,随后便带着包袱往山门处赶去了。 第五章 出发 此时的云林宗山门处,已经站满了准备送行的弟子、长老。 而那些要参加龙门宴的弟子们,已经都换上了清一色的淡蓝色道袍。他们脚踩云履,腰间佩玉,头顶一副金玉冠,背后负长剑,一举一动都散发着云林宗的气派。 有人欢喜,有人愁。 送行的弟子群中,有一娥眉杏眼的娇俏女子与其他喜气洋洋的同门不同,她低着头,正默默地抹着眼泪。 这位哭得悄声的女子名为瑞风,乃是云林宗执法长老瑞成亦的独女。 参加龙门宴的弟子一共是十二个,除去领队的裴云英,其他十一人是早在前年宗门大比的时候,就已经定下的。 瑞风恰好就是那个第十一名。 如果不是半路杀出个余音来,瑞风此次该是站在那群意气风发的师兄弟中,享受着众人的祝贺。 但有时候,事情就是这么赶巧。 “好了,小风……别哭了,咱们去跟师兄说几句话吧,再见面,可就得几个月后了。”她身边的女弟子劝说完,温温柔柔地侧身替她擦了擦眼泪。 瑞风冷眸轻哼了一声,嘀咕道:“要不是裴师姐——” 那女弟子赶忙伸手捂住了瑞风的嘴,余光扫着远处的裴云英,压低声音说:“好了,有些话我们私下说说也就算了,你还真拿上台面议论?” “平絮你胆子小,我可不小。”瑞风抬手拨开了她的手,忿忿道:“余音凭什么?凭她当了三千年的废物?我呸,还不是沾了那位的光!” 说是胆子大,但瑞风到底还是没有直呼裴云英的名字。 柳平絮与瑞风交好,却不是因为瑞风的身份,单纯是因为瑞风是个快人快语的,故而无奈笑了一声,软言低声说道:“是了,废物到底是废物,即便傍上那位,终究也还只是个金丹期不是?这种人,就算去了龙门宴,也无甚大用。” 她们两个嘀嘀咕咕的时候,余音正好到山门处。 香风丽影从旁娉娉婷婷而过,引得无数人侧目,又引得无数人腹诽,但没人上前,甚至没人去理会余音,全然漠视。 排异,是这些聚成团的弟子们,最喜欢用的手段。像余音这样的特殊存在,他们靠近不了,也不想靠近,久而久之,心中多少有些敌视。 准备妥当的蟠龙船已经停在了左侧山涧旁,裴云英抱剑斜坐在船头,神色怔忡。过了一会儿,她的眼珠子转动了一下,显然是已经看到了人群中略有些局促的余音,却没有动,只是别开了视线,装作不知。 还是方凌齐从蟠龙船里出来,瞧见了余音之后,扬手朝余音打了声招呼,解了这个围。 他扶着栏杆翻身从船上跳了下去,一边往余音那边跑,一边说道:“余师姐来得刚刚好,再过一刻钟,我们就可以出发了。” 云林宗是个有几千名弟子的大宗门,即便近百年来式微,但每到招揽新人时,也依旧有着不可小觑的影响力。 招的人多,却不是人人都能入内门。 那些外门弟子虽然顶着个云林宗弟子的名头,但不管是学的本事,还是穿的衣服,都要稍逊内门弟子一等。 而内门弟子则根据资质和实力,被分成了十二门,编号取自地支,子门为上,亥门为末位。不过,就算是亥门的弟子,那也是强过外门弟子的。 因为方凌齐自己也和其他弟子不怎么相熟,便干脆不凑过去,转而拉着余音站在一旁,手轮番指着为她一一介绍。 “山门底下那两个,左边的是乌子瑜,子门弟子,上次大比的第二名;右边那个是辛道也,上次大比的第三名,也是子门的,他们两个惺惺相惜,关系很好。” “跟瑞风和柳平絮说话的是羽天齐,他们三人都是申门弟子,羽天齐是申门大师兄,本事不小,但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屈居申门。” “哦对了——” 方凌齐说着偏头附耳对余音解释:“余师姐您的名额就是顶了瑞风的,她眼下估计记恨着您,等我们出发,您离那个羽天齐远点儿。” “往蟠龙船走的那个是佘锦星,卯门弟子。” “跟在他身后的是叶崇阳,午门弟子,据说是赵国皇子,但是是一出生就被送上云林宗的,跟我不一样。” “左边无悔林里逗留的那两个是季云海和晏怀仁,寅门弟子,他们据说是异性兄弟,一个随父亲观云道人姓,一个随母亲陈国女王姓。” “甲板上站着的是霍幸生,仅仅露了个头的是尹衍平,这两个都是丑门弟子,也是除开乌子瑜和辛道也之外,实力最强的两个。” 余音粗略地过了一眼后,向方凌齐道谢,目光却落到了远处的裴云英身上。 师姐到底经历了什么? 还是说,方凌齐那天的猜测是对的? 不,我不该那么去想师姐—— 有些心慌的余音赶忙晃了晃脑袋,想要将这个念头甩出脑海,但有些东西一旦发了芽,就再难忽视了。左思右想之下,余音垂眸抿唇,随方凌齐一道上了蟠龙船。 出发的时辰是固定的。 方凌齐将余音送到休息室之后,就离开了,并没有要留下闲聊的意思。而在方凌齐离开之后,休息室的门被敲响了。 “谁?”余音坐在桌边,有些紧张地高声问道。 这是她第一次下山,也是她第一次和这么多的同门相处,偏偏她还能感觉到周围同门对她所抱有的敌意。 一切的一切都使得余音有一种溺水的感觉。 她有些后悔下山了。 “是我。” 裴云英的声音将余音的思绪拉了回来。 “师姐?”余音闻声站起来,一面跑去开门,一面说道:“我以为师姐不愿意再看到我了,没想到师姐居然……” 开门的那一瞬间,余音的话就咽了回去。 刚才在山门口见过的那个貌美小姑娘,如今站在裴云英身边,亲昵地挽着裴云英的手臂。 从这个小姑娘的眼神中,余音看到了挑衅。 “音儿,你是第一次下山,外面的事情多有不懂,往后便让瑞风教教你吧。”裴云英将瑞风的手扒拉下去,像是公事公办一样,说完就转身离开了。 第六章 死人 裴云英一走,瑞风便自顾自地越过余音进了休息室。 旁人眼中的余音,不爱说话,清清冷冷,脾气很好。宗门中每每有人议论她,她也从来都是置之不理,并没有发过什么脾气,也不曾去告状,处罚议论她的弟子。 瑞风自以为可以给余音一个下马威。 然而当她转过身去时,刚触到余音的目光,还未开口,自己的气势先弱了几分。 “你、你做什么这么看我?” 她气喘了几下,圆瞪着眼睛后退,靠在身后的桌子边缘,因为过分心虚,双手下意识就反扣住了桌面,指甲咔咔几声嵌进去了。 余音漠然地扫了她一眼,没说话,走过去堪堪擦着她的手臂,去取了桌上刚倒好的茶杯过来。 茶香氤氲。 沉默的室内弥漫着一股叫瑞风不适的紧张感,明明她面前的余音不过是个金丹初期的修士,可她这个元婴中期的修为硬是生出了畏惧的心思,不敢先开口。 怎么会这样? 瑞风心中惶惶,以为余音是拿了什么天灵地宝,才会释放出如此可怖的威压,也就没敢轻举妄动。 就见余音走到一旁的红铜色妆龛旁,依靠着垂首抿了一口茶,随后不紧不慢地说道:“既然瑞风师妹上了船,又不是按参宴之人的身份上的,往后就守着点规矩,不该说的话不要说,不该做的事,不要做。” 这话里意思是把瑞风当仆役看待。 若是平时,瑞风早就发脾气了,可偏偏瑞风此时已经被余音的态度给吓破了胆,她缩着肩膀如鹌鹑一般站在桌边,大气不敢出一下。 余音在撂完狠话之后,便坐下了。 到目前为止,余音并不知道为什么师姐要把瑞风带上船,要将瑞风放在自己身边,一如余音不清楚,为什么师姐对自己的态度变得如此古怪了一样。 难道,真如方凌齐所说? 那般种种,余音不敢想,此时此刻也没有底气去想。 有些东西在没有戳穿之前,余音区区金丹修为尚有活路,而一旦撕破脸皮,只怕余音立马就会堕入险境之中。 是以,这事需要小心谨慎。 良久沉默过后,瑞风像是绷不住了,揪着自己的袍子,咬唇道:“明明是你夺走了我的参宴资格,如今你却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你也太不讲理了!” 也许是真害怕了,瑞风的眼眶通红,蓄满了委屈的眼泪。 本来余音在想自己的事,听到瑞风这么一说,当即偏头回答:“去龙门宴并非我的本意,我也是临时被通知说,需要我随行参加……此事对我而言并非什么好事,你若能想清楚里面的弯弯绕绕,眼下也不会这么委屈。” 瑞风一愣,结巴道:“你,你什么意思?” 她并不是蠢笨之人。 云林宗里长老之间的掣肘,她父亲瑞成亦也从不瞒着她。 故而,当余音将这里头千丝万缕的嫉妒与愤恨拨开之后,剩下的那些,瑞风自然而然地就懂了。 “我不过区区金丹,去到那龙门宴之后,到底还有没有命回来?”余音直白地反问了一句,尔后不给瑞风回答的时间,继续说道:“龙门宴上说是说点到即止,可当对阵双方的实力差距极大的时候,那弱势者恐怕非死即残……” 上了擂台之后,裴云英就算是护短,也无能为力。 想到这儿,瑞风吞了一口口水,低声说道:“照这么看来……裴……裴师姐她……” 休息室里一共有三个房间,中间是茶室,左右两侧由白玉兰屏风隔开,屏风后头则是两处卧房,里面一应俱全。 瑞风在嘀嘀咕咕半句之后,就闷头去了左边那间房,一夜未出,也没有任何动静。 余音见她识相,也就不做刁难,转而从茶室的书柜里翻找了一本书出来,坐在一旁一边喝茶一边看书。 蟠龙船可以日行万里,但其所需的灵石份额也极大,所以每千里需要停下来,补充一次灵石。船上有专门负责添加灵石的弟子,时间一到,自然就会准时带着千机囊过去填补。 可就是这么一件小事,到翌日天亮时,却出了问题。 “死人了!” 叫喊声从甲板上一直穿到船舷,顿时,船上的几条走廊咚咚咚全是脚步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云林宗弟子们一个个交头接耳,脸上有些好奇和疑问。 余音闻声推开窗子往外看了一眼,没有跟着出去。 里间的瑞风被这动静吵醒了,她揉着眼睛绕过屏风出来,声音软糯地问道:“不出去看看吗?外面这么吵,发生什么了?” “死了人。”余音关上窗户,扭头回答。 话音刚一落,房门的门就被咚咚咚的敲响了,力气之大,仿佛要把门给直接撞烂一般。 “谁?”瑞风把问题咽下去,奇怪地边问边过去开门。 站在门外的是方凌齐。 “我说——”他一进屋,看到瑞风之后,已经说出口的话忽而停下,诧异道:“瑞风?你怎么在这儿?你这是歇了一晚?昨日上的船?” 瑞风翻了个白眼,抱臂刺他说:“你管这么宽作甚?有事说事,没事就出去。” 余音在一旁捏着把梳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着头发,口中问方凌齐:“方师弟来我这儿是要说什么?外头听说死了人,死了谁?” 这便是方凌齐来这儿的正事了。 死的是负责填补蟠龙船灵石的弟子,人就倒在甲板上,七窍流血,却又没有任何外力或法术的痕迹。 最关键的是,存放灵石的千机囊丢了。 “千机囊不是给了两个弟子分别保管吗?两个都丢了?”瑞风蹙眉问。 方凌齐点了点头,说:“过去船头补充灵石的弟子是直接倒在了甲板上,另外那一名弟子死在了自己的休息室里头,两个人身上的千机囊都不见了。” 难怪—— 余音自起床后就觉得不对劲,蟠龙船几个小时以来都没有什么停下的震颤摇晃感,感情是灵石断了,已经停下来许久了。 但这人死了这么久,为什么现在才爆发骚乱? 第七章 骚乱 “现在船头是裴师姐在掌事。”方凌齐说:“最先发现船头尸体的是佘锦星,他发现尸体之后立刻通知了裴师姐,是裴师姐先压了下来,随后到晨时才授意喊开的。” 说是要逼凶手自乱阵脚。 提到这个,方凌齐的脸上有一些不屑。 人家要真是杀了人夺了宝,现在肯定已经逃之夭夭了,哪儿还会因为迟来的消息扩散而自乱阵脚? 蟠龙船上除开参宴的十二名内门弟子外,还配备了为数不少的扫洒弟子和外门弟子,凶手如果在这些人里面,那么他们杀人之后带着千机囊逃走,满满两袋的灵石已经足够他们花到死。 但问题是,这些人有能力杀戒律堂指派过来的携宝弟子吗? 方凌齐早在出发前,就已经觉得此行暗藏了不少玄机,所以才会那么在乎灵兽暴毙的事,又费心费力地与余音攀上交情。 然而—— 余音好像并不是很在意自己身边的异样。 如此一想,方凌齐抬眸去看余音,试探性地问道:“余师姐,您觉得,这时候死了人,裴师姐又如此安排,会不会有什么深意?” “深意?”余音故作淡漠地接话:“蟠龙船没了灵石,想来接下来的路可能需要我们自己走,师姐就算有什么深意,那也只会是为了我们好。” 瑞风觉得自己杵在这儿有些尴尬,便讪讪地理了理自己的鬓角碎发,边往外走边说:“我出去看看,你们继续……” 船舱外,天光昏黄。 是大雨欲来的预兆。 蟠龙船这时是停在了一处山巅,左侧临崖,底下是万丈深渊,隐约还能引导激浪拍岸的动静,右侧临林,葱葱绿绿一望无际,风一过,如海浪翻涌。 独自倚着扶手发呆的羽天齐在看到瑞风出来后,忙朝她招了招手,快步过去,问道:“昨夜可休息好了?我本是想同裴师姐说说,给你换个单独的休息室的……” “那个等等再说,这儿到底怎么了?”瑞风踮着脚往前头人头攒动处看,她嗅了嗅,淡淡的血腥味入鼻,“死了的是戒律堂指派过来的携宝弟子?那可不是寻常人杀得了的吧。” “是。”羽天齐点了点头,他翻掌从自己的千机囊里取了点心出来,递给瑞风的同时,说:“不是法术,也不是外物,感觉像是得了病死的……” “怎么可能?”瑞风瘪了瘪嘴。 所有的人心里都是这么想的,携宝弟子都是戒律堂单传,修为可望化神,区区病痛,怎么可能要得了他们的命? “千机囊呢?有没有下追踪术?”瑞风又问。 羽天齐朝人群努了努嘴,回答:“裴师姐正在施术,你来之前的那一次已经失败了,要么这千机囊上的法印已经被抹去了,要么就是千机囊进了鬼界。” 瑞风哦了一声,拉着羽天齐往那边走。 “成了?” “没呢?这老半天了,法阵没点动静,想来也失败了。” “裴师姐都失败了,那咱们这一次是出师不利啊——” “呸,你小子嘴里吐不出象牙,可别祸害我们。” 围在外圈的几个正交头接耳着。 里头的倒是鸦雀无声。 瑞风在宗门中的名声还算不错。她生得好看,脾气虽然骄横了一些,但也懂得自己给自己台阶下,故而朋友不少。 最里面的乌子瑜回头一见瑞风过来了,连忙侧身给他拨开了一条路,眉飞色舞地小声冲她招呼:“小风,裴师姐正在施术呢,这可是难得一见的教学了,还不赶快来看看。” “子瑜,听说前一次失败了?”瑞风掩着嘴附耳问他,眼睛则是觑向了人群当中。 地上躺着的正是已经端起多少的携宝弟子,而裴云英则是脸色不大好看地提剑站在尸体旁边,脚下一个金灿灿的法阵。 追踪术是用不上这么大阵仗的。 不过,第一次既然失败了,那么裴云英第二次用些手段,也是情理之中。 乌子瑜哪儿敢说啊,目光晦涩地点了点头后,手指在嘴上划拉了一下。随后,他转移话题道:“咱们停着的这一处据说是陈国境内,你瞧,季云海和晏怀仁就不在,他们应该是去见他们的母皇了。” “啧。”瑞风挑眉望回裴云英。 她很好奇,为什么裴师姐会拦住要回山的她,并将她带上蟠龙船。放在以往,这种待遇是她想都不敢想的,此刻裴师姐却为她破了例。 再结合昨日余音的那一番话。 该不会…… 她成了棋子吧? 瑞风嘶了一声,倒吸一口冷气,脚下就想往外撤。 结果裴云英听到了动静,抬头看向瑞风,波澜不惊地问:“音儿没随你一道来?出了这么大的事,所有人都知道要过来帮手,她为何在休息室不动?” 这话简直就是在当众拿捏余音。 在场所有的人听了,就算再不喜余音,也不禁为余音抹了一把汗。本来就不出色的资质,如果再失了大师姐的欢心,往后余音这路岂不是举步维艰? 瑞风抿唇笑了笑,遂露齿道:“裴师姐别急,余师姐是被一些琐事耽搁了,待会儿应该就过来了……” 她说着回头,正巧看到余音和方凌齐往外走,嘴里的话就立刻拐了弯,“您瞧,余师姐已经过来了,您若是有什么要吩咐的,不如直接和余师姐讲。”言外之意便是,你们两个的斗争可千万别扯到我身上来。 余音本来是不想过来凑热闹的,但方凌齐坚持要余音出来,并说船上的弟子都经过了裴师姐的检查,如果余音不去,会显得特殊。 哪怕在方凌齐看来,怀疑参宴弟子这一点,着实有够离谱的。 “师姐可有找到千机囊?”余音走过去,清声问道:“我见师姐安排了尹师弟和霍师弟在里面守着那具尸体,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是我能帮得上忙的?” 裴云英蹙眉看向余音,说:“在场的除了你和小风之外,其他人都已经接受了盘问和检查,既然你已经到了,那就和其他人一样。” 抄手站在外头的羽天齐被点到了名,负责对余音和瑞风进行审问,而一旁的乌子瑜则负责去到休息室里检查。 第八章 不速之客 羽天齐本来是想要刁难一下余音的,结果目光与后头的瑞风一相交,便改了主意,一本正经地问起了昨夜的行踪。 “酉时在哪儿?做了什么?可有人证?” “休息室,看书,无人证。” “戌时在哪儿?” “休息室,看书,无人证。” “亥时在哪儿?” “休息室,看书,无人证。” “子时——”羽天齐忽而吞了后面的话,将手里的留影石握紧,偏头看着余音身后的瑞风,说:“小风,你过来。” 瑞风踢踢踏踏地走过去,反手抱臂,嗔道:“师兄这话问的,难道昨天大家不都是在自己的休息室里休息吗?我虽然不能给余师姐作证她在休息室里到底做了什么,但我还是可以证明她并没有离开休息室的。” 以余音的修为,不离开休息室,做不到隔空杀害两名携宝弟子,且还要不留下任何的痕迹。 羽天齐抬手屈指,邦邦两下敲在瑞风的脑门上,“我有说是怀疑余师姐吗?我是叫你过来,让你一并回答了。” “我?”瑞风瞪大眼睛,指了指自己。 “当然是你。”羽天齐说着,食指转动留影石对着瑞风,“你在这几个时辰,都在什么地方,做了些什么?有无人证?” 此时裴云英第二次的追踪术已经显现出了结果,而去到休息室检查余音与瑞风住处的乌子瑜也回来了。 乌子瑜举步走到裴云英面前,拱手一礼,回答道:“回裴师姐,休息室内并没有异样。” “追踪术在东南方向显露了些许的痕迹,我会速传季云海和晏怀仁,让他们二人回来,你们其其他人速速收拾行囊,准备自行赶路。” 说完,裴云英单手屈指扣在胸口,嘴里念念有词。 金色的云雾状光华从她眉心迸射而出,随后便飞向了远方,不见踪影。 在这时,眼看着要下雨的天忽然间亮了一些。东边的乌云不知是被什么钻出了一条缝,点点金光从云缝中洒落。 轰! 其后巨响骤起。 “不,不对,这不是裴师姐的法术!”乌子瑜率先反应过来,他一面振臂高呼,一边抬手迅速划拉出一个护身法阵来树在自己身前。 狂风瞬间兜头。 所有人都被这股邪风给吹卷得有些站立不稳了,裴云英倒是好端端地站在原地。她双目紧闭,眉心一点红莲绽放,俨然已经元神出窍。 “咯咯咯——” 一片混乱之中,众人听到头顶从传来了尖刻的狞笑声。 东边日出了。 余音躲在方凌齐身后,探头去看,看到个穿着红纹锦半臂,黑色襕料的白发女人身披日光,赤足踏云而来。 女人的眼瞳呈旋涡状,猩红,嘴唇则是乌紫色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她的身后还站着三个造型各异,手持长枪的独眼黑袍女人。如此一行四人,声势浩大地落到了蟠龙船的甲板上。 “我说怎么腥臭得紧,原来是道门里的人来了。”女人轻飘飘地踩在栏杆上,一手托着手肘,一手对着底下的云林宗弟子指指点点,“一个个作何如此看着我?你们家大师姐可不是被我绊住了,我不过是渔翁得利罢了。” 这个女人余音认识。 那个南边的魔罗之国不周,是没有国王的。在暗无天日的尸山血海之中,各路魔头推举出了他们之中最强大的十位,尊其罗刹王,听其号令。 而十位罗刹中,只有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在怀胎九月时,堕身成魔,以一己之力屠了整个村子,最终成为了不周里群魔闻风丧胆的存在。 她便是阴九娘。 然而阴九娘最可怕的地方,并不在这儿。 在成为罗刹王之后,阴九娘被自己最信任的属下背叛。魔头做事想来斩尽杀绝,故而阴九娘被抽骨剥筋,丢进了有不周绝刑之称的烈火烹池里,在里面泡待了整整九年。 如果是寻常的魔,可能进去之后,不到月余就已经化成了一滩污血。 但这是阴九娘。 阴九娘腹中的那具死胎用整整九年的时间,以已身炼化出了一副崭新的魔骨,在帮助阴九娘重塑肉身的同时,也给了阴九娘更强大的怨念。 等出了烈火烹池,自然就是复仇的戏码。 回到自己属地之后的阴九娘杀光了那些跪地求饶的旧部,做起了不周里唯一一个没有拥趸的孤高罗刹王。 余音知道阴九娘身后跟着的那三个女人都是用阴九娘自己的魔魂碎片捏出来的人偶,是永远不会背叛阴九娘的忠实仆人,也知道阴九娘敢带着仆人出现在这里,说明的确是有更厉害的人,将裴云英给拖住了。 “师姐的修为可堪破境飞升,谁能留得住她?” 方凌齐听到了余音的嘀咕,回身意味不明地答道:“你若真信了那日是伪雷,自然就找不出谁还能留得住她。” 如果裴云英真的是大乘修为,当世可以留得住她的人一双手数得过来,而那些人都是不会轻易出山的人,根本不存在到这俗世森林里来截人。 对血脉亲情,乃至同袍之情都没有什么好感的方凌齐根本不惮于用最阴暗的想法去揣测裴云英。 在他看来,不管是那日的看上去像是伪雷的雷劫,还是云林宗那九头代受雷劫而死的灵兽,都充满着蹊跷。 当日方凌齐之所以会寻去返仙林,正是因为那九头灵兽的头,都指的是同一个方向。 “眼下不是想这个的时候了。”余音从自己的千里囊里取了一沓黄符纸出来,谨慎地看着不远处正和乌子瑜交谈的阴九娘。 真到了要动手的时候,也是轮不到余音上场的。像她这样的金丹修士,只怕是连入阴九娘的眼都入不了,一挥手,便已经魂归九泉。 “宵小岂敢放肆!” 乌子瑜与辛道也抽剑上顶,羽天齐与霍幸生分立左右两侧,其余人则是后垫补全,将整个阵型围成了一个圆。 余音和瑞风处在圆形当中,一左一右。 当她们二人手里的各自攥着的黄符纸落地时,一个阴阳鱼符便蹭的一下成形升空。 第九章 勇气 上元一炁阵。 阵成之时,阴阳鱼符会化成樊笼,将邪魔外道禁锢其中,一点点耗尽其魔气,最终度化。至于站在法阵中心的那两个人,则会成为一阴一阳两个阵眼,同时也会是阵法的死门与生门。 阵眼之一的余音之所以会掏出一把黄符纸,其目的是借天地之灵气以弥补自己和周围同门的实力差距,但她身边的瑞风却不同。 瑞风单纯是因为惊吓过度而已。 阴九娘声名鹊起时,余音九百岁,裴云英九百一十三岁,在场的其他人甚至还没出世。也就是说,对瑞风这群年轻世代而言,阴九娘这种只存在于书籍上的魔物,寻常是不可能轻易见到的,更遑论交手。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魔物,此时此刻带着明显的恶意,站在了他们面前。 瑞风的心跳如鼓。 她很害怕,怕死,也怕生不如死。听说阴九娘最喜欢玩弄修行者的神魂,死在她手上的修行者,总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越想,瑞风的神色就越是惶恐。 整个上元一炁阵虽然已经成型,但筑成法阵的人中,修为最高的乌子瑜和辛道也不过才化神巅峰,想要当下立刻制住洞虚境界的阴九娘,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再加上身为阵眼的瑞风心神动荡,意志不坚。 腾空的阴阳鱼符不住地震颤着,一道道黑白法纹从鱼符中荡开,一圈又一圈地投射在甲板上,将包括阴九娘在内的所有人笼罩于其中。 “镇定!” 余音咬了一口舌尖,以血腥味冲淡阴九娘所施加的威压,随后继续说道:“对方不过是单枪匹马而已,我们却有同门在身侧!瑞风,放心,只要我们能坚持到师姐回来,她就奈何不了我们。” 说来也是奇怪,余音作为修为最低的一个,这么随口一句轻飘飘的话,却是使得在场的云林宗弟子一个个心头兀的放松了下来。 乌子瑜感觉到自己所承受的来自阴九娘的威压被四两拨千斤般驱散后,旋即展臂施术,口呼:“驱邪缚魅,辟魔卫真!” 八字真言,裹着无上妙意直冲云霄。 瑞风连忙稳住心神,食指与拇指相扣于胸前,嘴里则是跟着乌子瑜一道默念。 阴九娘起初是半点儿认真劲儿都没有的,甚至乎上元一炁阵落成,令她行动略显凝滞时,她也只是轻蔑一笑,准备看着这群小娃娃折腾,可等到余音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出口时,阴九娘脸上的轻佻消失了。 就见她翻手化出九节倒齿鞭,扬手一鞭甩在地上,震出了几道黑紫色的气浪撞向顶上的阴阳鱼符,随后板着脸,艰难地迈出了第一步。 咔。 这一步在撼动上元一炁阵的同时,也撼动了在场所有云林宗弟子的心。 完了! 完了! 纵然是上元一炁阵,也奈何不了这个魔物……果然修为之差,便是靠人数,也无济于事。 悲从中来的辛道也侧跨一步,他扬手抬剑指向阴九娘,含泪喝道:“你现在收手,我们可以当做你从未来过,否则,我不介意让你硌着牙!” 辛道也却不是在说什么外强中干的话,他只是做好了必死的准备,打算以已来为同门拼出一线生机。 阴九娘的脖子突然朝右侧一垂,以一种相当古怪的姿势反望着辛道也,喉头桀桀笑着,说道:“黄毛小儿竟敢口出狂言?也好,让你们死的明白一些,倒也无妨。好教你们知道,裴云英既然被骗走了,自然就是回不来的,而你们便是能拖我一时,这三脚猫的法阵却耗不死我。” 后一句话,她是看着余音说的。 她那猩红的旋涡状眼瞳直直地盯着余音,像是在看一件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趁着阴九娘这么一晃神的功夫,乌子瑜并拢双臂,弹指一道风雷术打向阴九娘,“我们即便耗不死你,也足够重伤于你!” 银色的天雷伴随着轰鸣声穿透上元一炁阵,劈在了阴九娘的颅顶。 但阴九娘除了前进的步子稍微停一停外,并没有其他的反应,她甚至屈指摸了摸自己的发顶,古怪地笑道:“化神期便可引玄冥之雷,你小子倒是不错,待会儿让你痛快点死。” “你就不怕被云林宗索命?”余音粗暴地打断阴九娘的话,“这艘船上皆是我云林宗的精英,今日你想要毫发无损的离开,怕是有些难的!但你若是愿意罢手,我们也绝不会追究你今日之冒犯!” 咚。 阴九娘眼风一扫,余音被压得跪在了地上。 “若今日他们能做好,往后便不存在云林宗了,我又有何惧之?”阴九娘的双手分别按在乌子瑜和辛道也的肩头,一沉腕,两人便双目紧闭,软倒在了地上,“倒是你,你这样的东西,是怎么敢在这个时候出声的?” 说完,她环视了一周。 其他的人即便是想说话,敢说话,也已经被阴九娘外放的威压给震得肝胆俱裂,离昏迷只差一线了。 金丹期…… 为什么一个金丹期的小小修士,能如此跟她说话?难道说她身上藏了什么被隐匿了气息的法宝?又或者说是什么其他的保命底牌…… “我这样的东西,也怕死,不愿意死,不是吗?”余音形象全无地匍匐在地上,即便四肢都被压得嵌进了船板里,她的头也始终昂扬着:“阴九娘,我们不惧怕你,你若执迷不悟,今日必让你折戟!” “好一个折戟。”阴九娘阴恻恻地笑着,一步步走向余音,“杀人的是范榕,调虎离山的是囚玉,而负责留住她的——” “是桃然。” “对上这么三个魔王,你觉得……裴云英能活着回来吗?” “她若是回不来,你们又凭什么令我折戟?凭你们这指甲盖大小的修为吗?” 阴九娘赤裸的足踩在余音的头上,生生将余音的头碾得贴在了船板上,伤害不大,但侮辱性极强。 “乖乖把你身上的东西交出来,我兴许能考虑考虑,将你放在那小子后头,如何?” 第十章 桎梏 隆中范榕、阿傍囚玉、寒山桃然。 这三个名字不管是放在俗世还是道门,那都是可止小儿夜啼的凶煞之名。 当年范榕成魔时,以其十万隆中子民的生魂做祭,成了大历有记载以来,第一个肉身成魔的人类皇帝。 至于囚玉。 它是一条龙。 真龙飞升远没有妖、精、魔、鬼、人这般困难,可囚玉飞升之时,却被那天雷折毁了一只龙角。 法身被破的囚玉一怒之下掀起万丈波涛,将海水倒灌进当时的阿傍城中,淹死了不计其数的无辜人类,将富饶安乐的阿傍城变成了如今的鬼哭覃。 至于最后这一位,却是与前两位大有不同。 桃然是一棵绛桃树,生长在滇南之南的妖精乐园——森罗。当时的桃然并不没有灵智,只是浑浑噩噩地被天性驱使着生长,最后历经数百年,长成了森罗密林里最高大的一颗桃树。 它浑然不觉地吞噬掉了自己所有的族人。 如果没有后来的那么一位迷路且受伤的修行者,桃然至今都只会是一棵懵懵懂懂的魔树。 那位修行者出身寒山寺,乃是为了降服森罗密林中的魔物而来,最终力竭,死在了桃然的身边。其死后,精血一点点汇入桃然的身体里,不仅启蒙了桃然,也一给了桃然妖之外的力量。 为什么这三个魔物会同时出动? 师姐身上有什么是他们所图的? 余音不知道。 她只知道一点,那就是师姐一时半会儿可能真的没有办法赶回来了。 思及至此,余音艰难地转动着自己的眼珠子,目光所及之处,同门东倒西歪地躺倒在了地上。 不知什么时候起,站在后头的那三个魔偶站成了倒三角的阵型,一个手持通体透黑的长枝莲花,一个手持短柄如意,一个端着深紫色的长颈玉瓶。 黑雾从她们三个的头顶袅袅升起,在半空中形成了一条张牙舞爪的巨蛇。 咚! 咚! 明明是无形体的巨蛇,却能一下下撞击在上元一炁阵上,撞出轰隆巨响,撞得本就已经是强弩之末的云林宗弟子们一个个口鼻流血。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余音咳了一口血出来,喷在了阴九娘的脚上,嵌在船板里的双手则不着痕迹地在地上划动着。 “看看你身边的这些人。”阴九娘俯身,一张嘴,舌尖变裂开成了两条,湿漉漉地滑过余音的脸颊,“他们一个个修为比你高,却在我的威压之下抗不过一炷香,你不过是一个金丹期,凭什么撑到现在?” 随着半空中那巨蛇不断地撼动上元一炁阵,阴九娘踩在船板上的那只脚旁生出了黑色的蛇纹,这些蛇纹就像是活的一样,吐露着信子往余音的脸上、身上蜿蜒爬行。 “我不知道。”余音又咯了一口血出来,“不如……你来告诉我,什么样的东西,值得你们四位罗刹王齐齐出动?” 咔—— 阴九娘脚腕一沉,碾在了余音的脖子上。 但出乎阴九娘意料的是,咔嚓一声脆响过后,余音不仅没死,反而是周身气势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修为竟一节节涨了起来。 我踩碎了什么? 这个念头起来时,阴九娘只觉背后汗毛一起,竟是下意识就朝后退了一步。 也就是这一步。 余音瞅准时机,翻身鱼跃而起,她展臂,十指扬出无数带血的木屑,口呼:“八方予造化,九炁请雷师!” 请。 以余音的修为,别说是引雷了,就是引个风雨,都得沐浴焚香,择良辰吉日,着华服冠冕,所以此时此刻她用的是请字。 不是请雷,而是请雷师。 也就是九天之上掌雷霆之力的雷神。 对付魔物,若没有均衡的修为,那么便只能依靠天道之力:风火雷雨。 从烈火烹池中复生的阴九娘自是不畏惧天火,对风雨也丝毫不惧怕,却独独对雷有所忌惮。先前乌子瑜的玄冥之雷之所以对阴九娘没有效用,是因为其所施展的风雷之术是自身领悟而得,非请自真神。 “小畜生,倒是让你看出点玄机来了。”阴九娘脸色大变,刚要逃,脚下却像是被粘住了一样,半寸都挪动不得。 原来,早先余音的那一口喷在阴九娘脚上的血,附着了一个不容易被发现的低级法术——定身术。余音固然只能定住阴九娘须臾,可这须臾已经足够九天之上的雷师之力抵达了。 轰! 浓墨一般的天雷自正东方而出,劈向了蟠龙船的方向,最终在穿透上元一炁阵之后,精准无误地打在了阴九娘身上。 与此同时,半空中的巨蛇虚晃了一下,底下的三个魔偶旋即飞身扑向阴九娘。 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请完了雷师的余音直挺挺地倒回了船板上,她的口鼻中有鲜血汩汩而出,手脚不断地踌躇,脸色也由苍白转为了青紫交加。 三个魔偶碎了两个,阴九娘更是狼狈地斜靠在了仅剩的一个魔偶的腿边。 “今日这牙祭,倒真是难咬了一点。” 说着,阴九娘被魔偶搀扶起身,缓慢地朝余音走过去。 看样子,她是要拿余音来当这个第一口了。 只是余音的拼死一击并不是白用功,她为身边的同门博得了一丝喘息的机会,诸如乌子瑜、辛道也、羽天齐这样的,已经从昏迷之中挣扎着醒来了。 “除魔祛祟!” “除魔祛祟!” “除魔祛祟!” 三道中气不足,却没有半点害怕的声音从三个不同的方向响起。他们不约而同地提剑纵身,另一只手屈指飞术打向阴九娘,试图阻止阴九娘对已经没有还手之力的余音下手。 然而阴九娘在一个金丹修士的手上吃了苦头,当下非得立刻找回这个脸皮不成。她站定在余音身边,俯身抄起,如在甩一个破布袋子一般拎着晃荡了几下,随后张嘴咬在了余音的脖颈处。 细腻的肌肤之下,是温热甜美的血液。 不—— 不对! 这—— 这! 阴九娘在热血入喉的那一刹那瞪圆了眼睛,她双手反扣住自己的脖子,痛苦地发出咯咯的惨叫声。 第十一章 樊笼 旁人眼里的余音,美则美矣,毫无灵气,甚至因为千年无甚精进的修为而显得格外愚笨。 但余音并非一直如此,起码在少年时并非如此。 漫长而又枯燥的三千年不单单是磨去了余音对周遭事物的热情与好奇,也磨平了她性子中的灵动和棱角。 起初会有云林宗的弟子感叹,返仙林里的余音师姐真是个温柔和善的美人,虽然修为不高,但待人处事叫人如沐春风。 渐渐地,这种声音也就消失了。 弟子们只会看到返仙林的那些孤高白鹤,以及林中一抹可远观而不可近交的倩影。 修行者活上千年都不够,余音却只觉得疲累。在师父和师姐闭关苦修时,她读书、插花,看云散,看日出,看尽丹青山的悲欢离合,唯独看不到她自己的出路。 嘶—— 疼。 余音迷迷糊糊地想着。 恍惚中,她好像看到了师姐坐在她的床边,一手托着粥碗,一手托着热帕子,正言笑晏晏地与她说着话。 师姐有多久没笑过了? 近百年吧? 自从师姐跨入大乘巅峰之后,她的脸上就失去了笑容。 “音儿若不是生在云林宗多好,就不必受这种苦。”裴云英柔和的声音像是滚滚珠玉落在余音的怀里,叫她心中熨帖极了,“或是……我不做这大师姐,陪音儿一同老去……也是妙事。” 啊,是了。 这是她那次病重时的事。 寻常金丹修士活够四百年,就已经算得上是得天垂怜了,余音不单单活了四百年,还四百年容貌未曾衰老,这就多亏了高玉用天灵地宝,亲手炼出来的那些丹药。 外人都说云林宗宗主过分疼爱余音,高玉和裴云英却都只觉得自己对余音的疼爱还远远不够。 当时的余音是怎么回答裴云英的? 她记得自己说的是, “师姐,我不想活了。” “好累呀,师姐,我活得好累。” “那些药太苦了,还噎人,我实在是不想吃了。” “我死了之后,师姐不如把我葬在紫竹林里头,倘若我重投人胎,师姐您也不用寻我,让我做一个为开蒙的凡人便好。” 之后便是不欢而散。 那是裴云英第一次对余音发火,只是怒火之余,仍小心翼翼地照料她,直至她病愈。 余音见识过师姐的怒火后,从此不再将那种丧气的话挂在嘴边。她虽然没有往日那边活泼了,但修炼一事上倍加用功,即便是师父与师姐闭关苦修时,她也从未有一刻懈怠。 有时候,越是刻苦,其结果就越是讽刺。 裴云英的修为一日日精进,每每闭关出来,都大有收获,反观余音,却始终停滞不前。若非要从余音的这些年岁中择出点什么进步的话,大概要数乐理、茶道之流了。 这种勤奋一直持续到什么时候? 差不多是裴云英跨入渡劫期的时候吧。 自那时起,余音就看淡了,慢慢地接受了自己作为废物,根本没有办法塑元婴的这么一个事实。她被动地接受着来自师父与师姐的所有安排,虽然没有荒废修炼与剑道,但也再没有上过心。 坐在返仙林的山头,余音回到了那只看飞鸟过,看柳月升的枯燥日子中。 一晃,便是三千年。 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想起了这些?余音猛地从回忆中清醒过来,可她发现自己根本睁不开眼睛,四周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给她支撑,仿佛是坠入了深海之中。 我怎么了? 此前发生了什么? 余音想起了自己请雷师一事,想起了被天雷劈伤的阴九娘,也想起了彻底失去意识之前,阴九娘那带着森冷血腥之气的獠牙。 原来,死后竟是这般世界? 可我该去往何处? 此间混沌要持续到几时? 种种念头盘旋在余音心中,没等她细细去想,周遭就突然炸开了一声又一声的轰隆声。 嘈杂的声音过后,有暖意一点点从余音的脚底攀升,她勉强睁开眼,看到了自头顶垂落的灼灼光华,而这光华的来处,是一具几丈高的金玉樊笼。 四周只有漫无边际的纯净白色。 余音站在这金玉樊笼之中,想要动,却动弹不得。 她俯身,看到自己的双手和双脚都被漆黑的藤蔓缠绕着,不痛,却也无法挪动半寸;再仰头,就看到樊笼顶上刻有金色的四个大字。 “仰——天——一——寸?” 这东西她可太熟了。 幼时,她躺在师父的怀中,成天把玩着的玲珑球儿,名字便叫做仰天一寸。那法宝只要将灵力灌注到其中,便能将一个个的灵兽丢进去,豢养着玩。 仰天一寸为什么在这儿? 余音想不起来自己最后一次见到仰天一寸是什么时候,她只是隐约记得好像是哪一次师父闭关之前,将这东西送给她,却被她给弄丢了。 “余师姐!醒醒!” 一声振聋发聩的喊声将余音所在的这一方寸之地给撼动得开始晃动,仰天一寸的东南角有裂纹在不断地蔓延。 咔。 声音一点点传入余音的脑海中,使得她产生了一种自己的经脉和灵骨跟着一起在裂开的错觉。 “余师姐这样子怕是不好了。” “救她……羽师兄,我求求你了,你们想想办法……我们不能看着余师姐去死,对吧?她是为了我们才变成这样的!要不是她,我们此时此刻不都已经魂归黄泉了吗!” 交谈声不绝于耳。 余音能听出来这些人是在为她而争吵,但她想出声阻止时,那裂开的咔咔声却像是响在她的身上,要撕裂她一般,令她痛不欲生,张不开嘴。 “阴九娘的獠牙中有幽冥之毒,触之必死……我们也无可奈何啊……” “那我回去,我去找我爹,他肯定有办法。” “裴师姐还没回,小风你要去哪儿?蟠龙船没有灵石,你即便是御剑回丹青山,那也得花上一天一夜!等你赶到,余师姐早就没命了!” “你们左一个没救了,又一个没命了,就从没真正去想过要如何救她是吗?你们这群小人!余师姐用命救回来的,居然是如你们这班爱惜羽毛的小人!不去龙门宴不就好了!我们以灵气渡入蟠龙船,如何回不去?” 第十二章 苏醒 余音像是做了一场冗长的噩梦,而将她拉出这场噩梦,将她带离那不可言说的黑暗,回到光明之中的,是一双温暖而强有力的手。 属于裴云英的手。 不大的屋子里挤满了人,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裴云英怀中的余音身上,唯恐余音没撑得住,一口气上不来。 而裴云英则是双手环着余音,手掌心贴着她的腕骨,将灵气源源不断地输送入她的身体里。 【砰,砰砰。】 两人的心跳逐渐一致。 方凌齐是没有靠拢过去的,他远远地靠在窗户边,眼尾余光一直瞄着床那头,心中思绪万千。 看到裴云英的那一刻起,不光是他,在场的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有救了,但同时裴云英的毫发无损也让大家心中揣测不已。 说到底,阴九娘的那些话,其他人都听进去了。 堂堂三位赫赫有名的罗刹王,却没能留得住裴云英一个人?且还让她毫发无损地回来了,这当中就没有什么猫腻吗? 会不会整个儿一场变故都是骗局? 想到这儿,方凌齐伸手到自己的千机囊中,不动声色地取了一枚龟甲出来。临行前他给自己卜过一卦:师出以律,否臧凶,其中深意不言而喻,故而他即便对裴云英有所怀疑,也从没说过他人去听过。 余音除外。 偏偏,余音不想有所行动,对方凌齐所说的也不甚在意。 “唉——”方凌齐收拢心思,轻叹了一声,将龟甲里的铜钱倒在手心里。 那厢,余音一睁开眼,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裴云英那一脸关切的神情。她愣了一下神,喃喃了一句师姐,张嘴的同时却咯了口血出来。 “你身上余毒未清,还是别乱动的好。”裴云英怜惜地用自己的袖子给余音擦了擦嘴角,旋即放开她,伸手从一旁乌子瑜的手中取了热帕子来,“下回可不能这般鲁莽了,子瑜和道也当时都已经打算合术了,他们二人必然是可以拖到我赶回来的。” 责备的话语中,饱含了浓浓的担忧。 余音仰头看着裴云英,没忍得住,失声痛哭了起来。 这下好了,裴云英余下那些责备的话也说不出口了,赶忙换了个姿势,拍着余音的背,软言安抚着她。 四周簇拥着的云林宗弟子见余音苏醒,也都纷纷放下心来,其中瑞风的情绪波动最大,她瞧着余音哭,自己也唔了一声,转头扑在了羽天齐的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羽天齐摸了摸瑞风的头,低声劝道:“别哭了,余师姐这刚醒,你仔细吵着她。” 裴云英侧头摆了摆手,示意其他人下去。 等到人都走空了,裴云英这才舍得继续训斥余音:“音儿,今日我若没有及时赶回来,你叫师弟师妹们该如何自处?他们救不回你,心中必定要落下因果……往后大道岂不是无望?” 像裴云英这样的修行者,对自己的修为最是看重,这也是为什么她总是对余音疼爱之余,不失严厉。 第十三章 猜忌 余音蹭了蹭裴云英的肩头,双手勾在她脖子上,眼神略带濡慕地望着她,撒娇道:“我以为师姐以后都不想管我了……” 裴云英一噎,所有的担忧化成了一声叹息。 “师姐回来了就好,师姐平安就好……”余音说着,又咳了几声,“我当时还在想,哎呀,都没有好好和师姐道歉,就再也见不到师姐了。” 纵然有诸般怀疑,但这三千年的相伴是真,心中的羁绊是真,余音做不到洒脱。 屋内温馨,屋外倒是起了些许的质疑。 “裴师姐的身上好像没有什么伤?怎么回事……”佘锦星抱着剑在院子一角擦拭,说话声眉梢都没抬一下,仿佛只是在寒暄今日的天气如何。 他是卯门方士道长的嫡传大弟子,修为虽然没有乌子瑜那般出神入化,但也是卯门的中坚力量。此刻他挑起这个头,无非是把大家压在心底的想法给暴露到了面上来罢了。 “师姐离飞升只差一步,想来也许正常。”羽天齐在安慰瑞风的间隙,回了佘锦星一句。 方凌齐本是不想在这个时候开口凑热闹的,但奈何佘锦星一抬头先看到了他,且还以审视的目光看着他攥成拳的手,当下便有些僵硬。 卜算——道门中不常见的妙术。真正承袭了卜算的修行者少之又少,大多数的卜者只是略懂皮毛,然后去俗世混吃等死罢了。 但佘锦星知道方凌齐会这个,估摸着刚才方凌齐摸出龟甲的时候,他也看到了。 “其实,我们也只是听阴九娘说了,是有三位罗刹王密谋暗害师姐,实际如何,并不知情……”方凌齐绷着脸,假意说道:“若师姐只是被恰巧阻了回来的路,而阴九娘是见缝插针,我们岂不是会错怪师姐?” 师出以律,否臧凶。 猜忌一旦扩散,那么就不存在律。 方凌齐害怕的不就是这个?所以即便是打死他,他也不会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与猜测。 缩在角落里把玩着玉骨扇的叶崇阳一听,乐了。他挑眉,施施然起身,一面开扇摇着往方凌齐那儿走,一面说:“方师弟说的有点意思,阴九娘堂堂一介罗刹王,怎会胡说八道哄骗我们?当时若不是余师姐舍身重创了她,乌子瑜和辛道也能不能拖到裴师姐回来?在场的各位可都心里没底吧?!” 这话,便是乌子瑜和辛道也自己,也都沉默了。 的确如叶崇阳所说,如果不是头先余音舍身请雷师,那么后来的乌子瑜与辛道也几人根本没有什么反制的余力。 虽然话不能说绝,但可以肯定的是,伤亡必定惨重。 “当时情况紧急,如果不是余师姐,我们只怕是凶多吉少……”乌子瑜沉声接话,他抬手揉了揉额角,神情略显疲惫。 阴九娘并不是他们合力除掉的。 准确的说,当乌子瑜他们合术攻向阴九娘时,阴九娘自己掐着自己的脖子,生生把自己掐死了。其死后,尸首转眼间化作了一摊血水,与一旁的魔偶碎片融到了一起,散发出腥臭的刺鼻气味。 而失了支撑的余音咚的一声摔回了血水之中,脸色乌青。 阴九娘的獠牙有剧毒。 她留在余音脖颈边的那两个黑色的血洞,此刻有丝丝缕缕的紫色纹路在蔓延着。 这才有了后来余音在恍惚中听到的那些争论。 瑞风觉得余音是为了他们才受了如此重伤的,于情于理大家应该一起将人送回宗门去,好请医堂的师叔们救治,但也有人认为应该留在原地等裴师姐回来,因为蟠龙船这时没有灵石,若是强行以灵力支撑蟠龙船回宗门,那么中途要是遭遇到点什么,可能大家会更危险。 当然,最后是执拗的瑞风胜了。 只是一群人刚一动身,裴云英就匆匆踏云回来了。 “余师姐是起了大作用,但我们耗费灵力架起的上元一炁阵就没有用吗?若不是我们先期消耗了阴九娘的心力,那三个魔偶早就把我们杀了!哪儿还轮得到余师姐慢吞吞地请雷师?”尹衍平脸黑如锅底,说完转头就走了。 对于被余音舍命相救一事,有人感恩,自然就有人气闷。 尹衍平实力不弱,直面阴九娘时也尝试了反抗,但奈何修为差距实在明显,到最后被震晕了,还是身边的霍幸生唤醒他的,全程没派上半点用场。 眼下众人重提,他心里是一等一的膈应。 霍幸生与尹衍平交好,见他气鼓鼓地跑了,赶忙就追了上去,边追边喊道:“衍平,衍平你慢些。” 被挑选去参宴的都是各门里的天之骄子,除开本门的,平日里鲜少有什么很深入的交集。裴云英提出坐蟠龙船去燕云州,目的之一便是希望在途中能使他们相互之交有一个交流,等到了燕云州之后,也能配合默契些。 佘锦星冷眼看着离开的霍幸生和尹衍平,不禁嘲道:“马后炮自然是敢说的。” 辛道也看大家的情绪都不太稳定,于是出声劝了一嘴:“我觉得,裴师姐总不至于害我们的。与其在这儿瞎猜,不如等余师姐伤势好一些了,我们主动去问问裴师姐。再说了,此地是陈国的边境,人皇的龙威极弱,入夜后,可能会有邪祟侵扰,我们得先小心这个。” 蟠龙船没了灵石就是条没用的船只,故而裴云英回来之后,立马就命令众人收拾东西,全部下了船。 回宗门的话,山高水远,途中还可能会有变故,裴云英便选择就近去找一处洞天福地,好及时为余音治疗。 俗世的洞天福地大多都被皇家把持。 陈国这儿当然也不例外。 匆匆御剑回来的季云海和晏怀仁一听要洞天福地,立马就领路,将他们带去了陈国女皇的皇家别馆,也就是陈国境内唯一的一处洞天福地——五龙山。 五龙山灵气虽然对需要修炼的修者来说十分稀薄,但仅仅是让裴云英借来救人的话,已经是绰绰有余了。 “道也说的在理。”乌子瑜拢了拢自己的袖摆,一边往右侧的回廊处走,一边说道:“我知道大家心里都有点儿怀疑,但我们总不能信了那魔物的,却不信自己的大师姐,对吧?” 最后,院子里只剩下了佘锦星和方凌齐二人。 “不能,还是不敢?”佘锦星扁着嘴喃喃了一句,甩手解了笼罩在院子上空的隔音阵后,转身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 方凌齐的脸色不太好看。 他不信任旁人,但又害怕旁人真的不值得信任,尤其是在余音不回应他的合作期许的情况下,佘锦星的表现给他带来了一点希望。 只是—— 佘锦星可靠吗? 对于这一点,方凌齐不敢下论断,他心事重重地瞥了一眼始终紧闭着门窗的屋子,跟着佘锦星离开的方向去了。 此时的屋内,余音的脸色已经好上了很多。 裴云英帮余音一遍又一遍地梳理着灵脉,嘴里也一刻没闲着。 “杀害两名携宝弟子的是隆中范榕,也只有他,才能做到了无痕迹地杀完人,还能抢走千机囊,摸去痕迹了……当时我心情不佳,故而怀疑了你,音儿你没有怪我吧?” “也不单单是这个——” “伪雷那日是我自己的问题,最后却将怒火撒在了你身上,叫你难过了这么些日子,我该向你道歉。” 余音本要出声宽慰裴云英,却不料裴云英自己转了话锋,开始说她追出去之后的事。 “范榕做事缜密,偏偏泄露了些微的气息……等我循着那气息找到他时,才发现做饵的是另外的人。” “囚玉吗?”余音偏头问。 裴云英点了点头,继续道:“囚玉是真龙堕魔,气息本就仙魔不定,他故意做出来的饵,便是我也难分辨。” 等到裴云英发现是个陷阱时,出来的却不是囚玉。 “桃然?”余音接话。 “嗯,是他。”裴云英轻叹了一声,指腹揉在余音的额角,“但我始终想不通,为什么能有三位罗刹王携手做局,我身上应该是没有什么能劳得动他们三人合作的。” 还有阴九娘。 阴九娘是不可能只为了趁火打个牙祭而出来对付云林宗,若是败露,云林宗即便式微,也足以让阴九娘焦头烂额。 “师姐是怎么逃回来的?”余音顺势追问。 能完好无损地回来,裴云英靠的不是自己的修为与实力,而是运气。 “不知为何,明明是三个罗刹王共同做局,最后出面拦住我的,始终只有桃然一人。而且最关键的是,桃然虽然法术已臻化境,但出手时一直留有一线,仿佛只是想要拦住我,并不想伤我……” 当时情况紧急,裴云英忽略了很多细节,如今静下心来仔细想想,其实全盘都透漏着一股诡异。 似乎—— 是在用杀戮做伪装,寻找什么东西。 “他们是找什么?” “好像是在找什么似的。” 余音与裴云英几乎是同时抬头,四目相对,异口同声。 同门三千载,她们两个人虽然修为天差地别,但在许多事情的考量上,总是有着出奇的一致。 第十四章 真实 然而如果罗刹王是希望在裴云英身上找到某个东西,那么不该是只有桃然一个人去拦她,可若是他们认为东西在蟠龙船上,更不可能让阴九娘趁虚而入。 其中必定还有什么没有被察觉的事情。 余音敛眸细想了一会儿后,盘腿坐好,在裴云英的引导下自主吐纳,进行最后的祛毒。 “眼下灵石一时半会儿是凑不齐的,已经让怀仁他们兄弟俩去找陈国女皇请求借用。”裴云英单掌贴在余音的背上,手心有源源不断的金文贴在余音的背上。 内窥丹田,刚才还在笑着的余音面容兀的僵住,她有些不敢置信自己所看到的,尤其是在眼尾扫到正为她引导的一脸温和的裴云英时。 为什么? 师姐—— 痛苦和不解裹挟着余音,生生将她逼得张嘴呕了一口血出来。 “音儿你怎么了?”裴云英惊得连忙并指点在了余音的眉心,声音中有着真切的焦急和关怀,“余毒已经清理干净,按说不会灵脉逆行才是——” 裴云英越是关心,余音心中的寒意就越是冷彻。 因为伫立在余音内海丹田之上的,是她在浑浑噩噩时见到的仰天一寸,而当时她所看到的那裂纹处,此刻缠绕着气息与裴云英完全一致的金文。 裂纹在一点点被修复。 那不是梦! 仰天一寸是真实地留在了我的身体里—— 意识到这个之后,余音的脸上背上全是冷汗,纵然耳边裴云英的声音十分温柔,纵然裴云英贴在她背上的手十分温暖,但她只觉得头皮发麻,背脊发凉。 “音儿?” “音儿……” 余音心中的惊慌不定像是蒙住了她的耳朵,将裴云英的切切呼唤隔绝在外。 良久之后,余音才动了动脖子,僵硬地侧头去看裴云英,问道:“师姐……你觉得我,是不是很没用?” 裴云英愣了一下,抬手拍了拍余音的头,闻言回答:“怎么这个时候突然说起这个?若说从前,你的确是惫懒了一些,但今日你在蟠龙船上,舍身救了师弟师妹们,光是这一点,便足以配得上他们叫你一声师姐了。” “是吗?”余音的声音细若游丝。 在裴云英看不到的地方,在余音的内海丹田之中,她仰头看着如牢笼一般的仰天一寸,选择铤而走险,直接化灵气为刀剑,一刀刀砍了过去。 可裴云英的金文并不仅是在修复仰天一寸,它有保护的作用。 须臾之后,丹田内金光涣散。 也就是这时,余音才意识到,仰天一寸似乎已经和自己的身体融为了一体,如果毁了它,那也就是毁了自己。 回想起阴九娘当时的种种,余音怀疑,仰天一寸上的裂纹是阴九娘造成的。 那么是不是意味着,外人破坏仰天一寸时,虽然会对我本身有所伤害,但远远没有我自己去破坏仰天一寸带来的危害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 余音立刻抽回意识,以一种毫无防备,相当依赖裴云英的姿态,往她怀里倒去。 第十五章 乱象 原定的计划是,裴云英在为余音祛毒之后,一行人改道陈国皇城,去找陈国女皇借灵石,然后继续往燕云州行进。 眼下余音的身体情况急转而下,裴云英哪儿还敢动身,当下便决定让其他人往皇城去取灵石,自己带余音在这洞天福地再待上几日。 瑞风本来是想留下的,但奈何她在裴云英面前不敢强出头,也就只能悻悻作罢,乖乖地跟着羽天齐等人出发。 故而等到余音再次醒来时,偌大的别院里头,就剩她和裴云英二人了。 “要喝水吗?”坐在桌边看书的裴云英见余音睁开了眼睛,连忙放了书过去搀扶她,“有没有觉得哪儿不舒服?本以为余毒清了,却不成想阴九娘的毒如此刁钻……” 此刻窗外大明,柔风卷着几瓣花溜入屋内,吹起了床旁帷幔。 余音偏头,有些出神地嗅了一口花香。 尔后,她晃了晃昏昏沉沉的脑袋,勉强撑着裴云英的手坐起来,哑声问道:“师姐,你还记得,师父的那个仰天一寸吗?就是我幼时最喜欢把玩的那个。” 裴云英没有察觉到余音的异样,她双手轻柔地按在余音的额角,一面揉,一面回答:“记得,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当时你不小心弄丢了,还因为哭了好几天的鼻子。” “啊——” “是吗?” 余音粲然一笑,转眸看着裴云英,说:“就是刚才做梦梦到了,但又想不起它的下落,想着师姐该是知道的……” 四百岁时的那一场大病让余音对很多幼时的事都失去了印象,现在要知道这些事,大多只能从师父或师姐的嘴里得到佐证,是真是假,从前的余音从没有怀疑过。 师姐会骗我吗? 如此想着,余音直直地与裴云英对视,她看到的是裴云英纯然真挚的双眼,透过这份清澈的目光,余音忽而觉得羞愧起来。 一切都还没查明,她就已经在怀疑师姐了。 而且这份羞愧并非空穴来风。 裴云英大余音十三岁,余音知事的时候,裴云英刚入道门,纵然裴云英有千般手段,万般计较,那时候也不过是个懵懵懂懂的小姑娘,做不成什么阴谋。 若说,谁的可能性最大。 余音敛眸,苦笑了一下,心中酸涩不已。 师父高玉从来在教养余音一事上尽心尽力,比起师父,高玉更像是余音的父亲。 一个父亲会去戕害自己的孩子吗? 从前余音绝不会信这种毫无根据的事,那些书里所谓借命苟活的怪谈余音也从来都只是一笑置之,可如今方凌齐已经将他的故事摊开到了余音面前,逼得她将双眼投向那阴暗之处,用肮脏的心思去揣测自己最亲近的两个人。 “音儿——” 裴云英猝然拔高的声音将余音的思绪拉了回来。 “啊?”余音茫然地抬眸,她怔忡了片刻,回道:“啊,师姐,我没事,就是有些头晕,我睡了几天了?师弟师妹们呢?怎么外面这么安静?” “子瑜领队,带着其他人去了陈国都城。”裴云英说着,从自己的千机囊中取了见白毛披风出来给余音披上,然后扶着她下地,“蟠龙船所需的灵石太大量了,这种事还是得亲自到女皇面前去,才算诚意。” 余音哦了一声,汲了鞋子随裴云英往屋外走。 那些被范榕盗走的灵石自然是追不回来了,而被四位罗刹王伏击、蟠龙船灵石被盗一事,裴云英已经传讯回了宗门,请宗门里的长老们决策后续要如何应对。 在得到具体的回复之前,裴云英只能优先考虑龙门宴。 “我感觉身体已经轻松了许多,师姐……不如我们今日启程去追子瑜师弟他们?”余音走了两步后,迎风摘了一朵花下来,转手递给裴云英,笑眯眯地继续说道:“若是因为我一人,耽搁了其他人的龙门宴,到时候我得愧疚死的。” 花有九瓣,呈玉白色,蕊心微黄,与裴云英洞府门口的那些花相差无几。 想起那些花儿,裴云英心中一片柔软,她垂眸瞧着自己掌心的小小花朵,接着余音的话说:“我本意是再让你休息几日的,这儿灵气虽然稀薄,但已经算得上是俗世中难得的洞天福地了,对你多有裨益。” “我们若再留下去,他们怕是难办。”余音眼风一扫,伸手去挽裴云英,“我这伤有师姐助力,肯定会好得很快的,何必留在这儿,延误行程?” 远处的墙角边有麻灰色的衣角一闪而过。 陈国女皇的别馆当然是有宫人扫洒的,只是裴云英令云林宗的人落脚时,这些下人识趣地避开了,省得冲撞了仙人。等到云林宗的人全都走了,这群下人才敢出来,该收拾的收拾,该清点的清点,以备女皇驾临。 裴云英自然也是知道远处有人偷看,但她向来没有把凡人放在眼里。毕竟,在修行者眼中,凡人如蝼蚁,少有人会在意自己脚下有蝼蚁爬过。 “师姐……”余音见裴云英不做声,忙晃了晃她的手臂,“这些人战战兢兢的,看着怪可怜的,我们何必留在这儿?” 架不住余音这么央求,裴云英只能应是。 于是两人调转回去收拾东西,半个时辰后,就御剑往陈国都城的方向赶去了。 而那厢,乌子瑜带着师弟师妹们的借玉行程并不如何顺利,他们前脚抵达都城,后脚陈国皇宫里就传出了女皇病危的急报,紧接着便是封城,戒严。 晏怀仁和季云海两兄弟匆匆入宫之后,随之与乌子瑜这边断了联系。 乌子瑜本是想要强闯皇宫,去看看陈国女皇到底出了什么事,岂料他们这边刚一动,皇宫里那些效命于女皇的天师们就将乌子瑜等人落脚的客栈给包围了。 碍于有求于人,云林宗的弟子们不好真撕破脸,只能表面上配合对方,暗地里偷偷去调查这皇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们出动的这夜,正是裴云英与余音抵达都城的时候。 夜黑风高,无月。 隔老远就嗅到都城里面不对劲的裴云英早早地就下了剑,她拉着余音乔装成凡人,摸着城墙根一路潜行到了城里头。 第十六章 人皇 偌大的南洲大陆上,一共有九国十二大宗。 北面的樗云国是以凡人之力最远可到达的极寒北境,在樗云国以北,徜徉着一望无尽的霜雪之海——无名海,连地仙都难以跨越的无名海连通幽冥,是生人不可入的鬼界。 肥沃的中土之上,四水环环相扣,孕育出了富饶且强盛的俗世六国,即秦国、齐国、楚国、赵国、魏国和陈国。道门错落于这俗世六国之间,其洞天福地之上设有阵法屏障,叫常人无法以肉眼视之。 秦国以西则是神秘且广袤无垠的灵兰秘境,那里是妖、精、怪的国度,在灵兰秘境内,妖精怪三族互相掣肘生长,即便是道门,也不会轻易去插手管辖里面的事。 最后那一国——魔罗之国,位于南洲以南,其以不周之名震慑外界,与俗世楚国隔旭海相望。 放眼望去,凡人是南洲之上最弱小的存在。 但凡人同时还是潜力最大的种族。 比起妖魔那些动辄耗费上万年的寿元、九曲十八弯的磨难,凡人只要吐纳灵气,潜心领悟大道,就能在数千年间飞升成仙,已经算得上是得天独厚了。 当然,那些跨入道门的凡人,自然也就不能再称之为凡人,可研修无上妙意的修行者们到底是从凡人中来的,纵然凡人之于修道后的他们而言,格外渺小,却也会得到他们的垂怜。 所以,道门中常有修道者离开道门,他们或是转投俗世朝廷,以仙人之姿为人皇效忠,替人皇排忧解难、斩妖除魔,或是行走于俗世之间,以游仙之名保护弱小可怜的凡人们。 这里的人皇指的是俗世六大强国与北境樗云国的皇族血脉,而不是任何随随便便称王的凡人。这些皇族血脉中带有真龙威严,却又与真正的龙有所不同,因为其龙威仅能庇佑自己的城池子民,不足以延长自己的寿元。 如此这般,俗世与道门就像是两条并行的河流,偶有交汇,但最终流向的是不同的方向。 作为自小长在丹青山的修行者,余音从未离开过丹青山,所以这是她第一次来到俗世,也是第一次如此靠近人皇。她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四周隐约有什么在压制着自己体内的灵气流转,也可以感觉到这座安静诡异的都城里,有一些极可怕的存在。 正当余音心悸不已时,前头的裴云英停下脚步,适时地回身握住了余音的手。尔后,她翻手一套隐匿术叠加在余音身上,随后拉着余音隐入一旁的长巷中,轻声说道:“南城怕是出了什么大事,待会儿我们直接入宫,不去找子瑜他们了。” 所有的俗世都城都是人皇龙威最强的地方。人皇贤明,则龙威昌盛,外邪不侵;人皇若是昏聩,那么龙威便薄弱如蝉翼,极易被撼动、影响。 裴云英从前就给陈国的这位女皇办过许多次事,知道其勤政爱民,兢兢业业,绝不是什么昏君。所以在进入南城之后,看到南城上空所笼罩的龙威贫弱不堪时,她就知道必定是皇宫里的那位女皇出了什么事。 只是对裴云英而言不值一提的龙威,对余音这个金丹期的小小修士还是有许多压制的。等到裴云英的隐匿术落成,余音才觉得甚至舒缓了一些,轻出了一口气来。 “子瑜他们不会有事吧?”余音乖巧地跟在裴云英后头。 两人从暗巷中一路往东,走过低矮的民宅后,就来到了富人区。这里相较于安静漆黑的民宅要热闹得多,但也仅限于高墙之内,从外面看过去时,并察觉不出什么异样。 “喝——” 裴云英带着余音刚翻过一座红墙,便听到了醉醺醺的唱和声。 两人顺着声音看去,看到左侧二道墙内的庭院中,有华服公子揽着美人斜坐。美酒佳肴堆砌在这位公子身侧的长案上,一旁还有不少婢女侍从提着灯笼作陪。 也有人在劝阻他。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仆跪在这公子的身边,低声哀求道:“公子您小点儿声,莫让城防军的听见了,若是您此刻饮酒作乐被发现了,到时候陛下少不得要怪罪到老爷头上的。” “老子怕她吗?”这公子抬手将老仆掀翻。 其后,他放开怀里的美人,起身站在椅子上,一手指天,一手叉腰,大笑道:“明日那老妖妇怕是要死,今日老子为何不能饮酒作乐?待到她身死,城防军便是老子的,到时候有谁敢罚老子?” 余音偏头去看裴云英,传音问:“这人是谁?言语之中,像是知道皇宫中发生了什么……师姐,我们要不要过去抓着他问上一问?” “相国唐玉文的儿子,唐中和。”裴云英虽然说不上对着南城里的达官贵人了如指掌,但偏偏眼前这个她还真认得,“看到他的右手的尾指了吗?我削的。” 那年裴云英御剑入南城,身为纨绔子弟的唐中和在城门口一见,便犯了相思病。之后唐中和吵闹着要娶裴云英,闹得相国府里是鸡犬不宁,最后唐玉文没得办法了,只能把这个蠢儿子抬去宫中,请裴云英垂怜,见上一面。 见是见了。 但唐中和在见到裴云英之后,便跟疯了一样挣脱开了身边的仆人。他冲到裴云英面前,想要去拉她,刚一伸手,就被裴云英抽剑给斩落了右手的尾指。 唐玉文固然恼火,但到底是自家儿子先动的手,在此种不占理的情况下,唐玉文更加没有立场以相国的身份去申斥裴云英,最后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原来师姐与这人,还有这种因果。”余音讶异地多看了那唐中和几眼,转而说道:“既然是相国的儿子,那他说的,肯定是消息来源可靠的真实信息了。” “嗯,但他动不得。”裴云英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当年被我削了一指后,唐玉文便请玄照宗的长老给唐中和身上落了护体符文,若我动了他,唐玉文即刻便知,后续恐引发不必要的麻烦。” 第十七章 病危 裴云英去不得,余音倒是可以。 于是,唐中和这美酒刚入喉,都还没来得及品身边的美人香,眼前的景象就天旋地转了。他鬼喊鬼叫着,在逐渐适应周围的黑暗之后,看到了蹲在自己身前的少女。 馨香扑鼻,如珠如玉。 唐中和从未见过这般容貌的女子,当下发愣了起来。 “说说,皇宫了发生了什么?”余音单指点在唐中和眉心,另一只手内扣两指打在唐中和的左肩上,将他整个人用灵网束缚了起来。 “你是谁?!”后知后觉的唐中和开始质问余音,“你绑我是为了什么?我告诉你,我这是唐玉文的儿子!我爹是陈国的相国!你若是想动我一根汗毛,我爹便会扒了你的皮!” 叫着叫着,唐中和就发现了不对劲。 他刚才可还是在自家的庭院中,就算是遭了暗算被绑架,这么短时间内,常人怎么可能将他带离很远?眼下他叫唤得如此大声,家仆却一个都没有出现—— 遭了! 面前这人是修行者! 意识到这一点后,唐中和的脸色几乎是转瞬间就青如菜色,身子也开始了哆嗦。抖了几下,唐中和似乎是觉得自己这样十分没有面子,遂眼珠子骨碌碌一转,色厉内荏地呵斥道:“我身上有护身咒,你、你要是杀了我,不光是我爹会找你报仇,玄照宗的仙长们也饶不了你!” “我问你什么,你就回答我什么。”余音面无表情地屈指弹在他额间,留下一道灵气后,起身掸了掸衣袍,继续说道:“旁的你多一句嘴,这灵气便会在你身上钻一个洞,虽然不至于立刻就魂归九泉,但疼痛是肯定在所难免的。” “你——”唐中和气急败坏地想要跟着起身,却被身上的灵网给拖拽地摔在了地上。 随着这一个字出口,唐中和的肩胛骨处立刻就晕染开了一片红色,吃到痛的唐中和在地上一边滚一边惨叫,叫一声,身上就真的多出一个血洞,撕裂的疼痛感令其开始颤抖抽搐。 余音俯身睥睨着口水眼泪和了一脸的唐中和,眉眼中满是厌恶和嫌弃。等唐中和折腾够了,她才走过去,单脚踩在唐中和的手臂上,俯身再问:“皇宫了发生了什么?” 四下昏暗,唐中和前后叫喊了约莫有半个时辰,也没感觉到周围有什么动静。知道没人会来救自己了,唐中和这才彻底收了心思,畏惧地看着余音,回答道:“是……是陛下病危……我,我爹已经入宫面圣两日未出,想来……想来陛下许是时日不多了。” 陈国女皇二十岁登基,迄今为止,掌权已有五十三载。 平日里,这位女皇丹药不离手,纵然是七十三岁的高龄,也从未有过什么头疼脑热的病痛。如今她数日未临朝,皇宫中又传出了她病危的消息,只怕其情况已经十分糟糕,糟糕到瞒不住了。 一想到这儿,唐中和连身上的疼都忘了,桀桀笑了两声,满眼都是憧憬。 “除了你爹,还有谁在皇宫里?”余音又问。 唐中和被余音这清冷的声音一激,打了个哆嗦回过神来,继续说道:“朝中重臣都都在……还有几位皇子……” 也就是说,晏怀仁和季云海如今都在宫里。 藏身于暗处的裴云英眉头始终紧锁着。 旁人不知道陈国皇宫怎么样,裴云英可是了如指掌。那位已经七十有三的女皇,在外人眼中也许看上去已经有些行将就木了,但实际上,她寿元长得很。光是晏怀仁和季云海送到这位女皇手上的丹药,就已经够她活至百载,更何况她还是占了观云道人元精的人。 若无意外,陈国女皇便是再过百载,也能康健精神。 “陈国女皇得了什么病,你知道吗?”余音仔细瞧了瞧唐中和说话时的神色,看不出有撒谎的迹象,“南城里该是有修行者到访的,他们可有什么动静?” 一听余音问起那些入南城的修行者,唐中和就以为这里面有什么空子可以钻,连忙献媚似的说道:“有的……有的,听说大皇子与二皇子的宗门里来了好些人,正逢这宫中出了事,大家……大家都在猜是不是两位皇子要来夺位了……” 他说一句话就斯哈斯哈地哆嗦一下,面上的表情因为疼痛而十分扭曲。 “晏怀仁和季云海可都是没有继位资格的,这种想法若是从其他人心里生出来也就罢了,偏偏是你们这群太子党的猜测……”裴云英从暗处走出来,边走边说道:“唐中和,你们与太子有什么阴谋?若这阴谋牵扯到了我云林宗的弟子,尔等必将承受我云林宗的怒火!” 不怒自威。 裴云英的出现令唐中和方寸大乱,他一面朝后蠕动着,一面惊恐地喊道:“你!是你!你休想动我!你云林宗惹不起他们,你们惹不起!” 这个他们,余音直觉不是玄照宗。 “师姐,我担心两位师弟在宫中会遇到危险。”她一掌将唐中和按下去,即便是余音这样不太懂陈国内务的人,也能从唐中和的只言片语中嗅到他与他身后的人对晏怀仁与季云海的不喜。 “嗯。”裴云英甩袖挥散周身黑暗,直接撤了阵法,转而传音与余音说道:“朝中太子乃是女皇的第六子,估计是熬不下去了,动了什么不该动的心思……不过他们自己内部的事,与我们没有关系,直接入宫将云海和怀仁带走便是。” 俗世的皇帝更迭在道门眼中是司空见惯的事,即便裴云英与陈国女皇有几分交情,也绝不会因为她而将自己置入这皇权争夺的因果当中。 躺在地上的唐中和以为裴云英挥袖是要杀自己,吓得裤裆一暖。不过他左等右等没等到处决,睁眼时才发现那两个煞神都已经离开了,而自己就处在庭院当中,四周美人仆役倒了一地。 “晦气——”唐中和四下多看了几眼,才佝偻着背爬起来,“等老子掌权,区区一个云林宗又如何?” 第十八章 真假 唐中和的话,已经走远了的裴云英与余音自然是听到了,但时下她们没什么兴趣回头收拾这草包少爷,还是先紧着赶入宫去,了解宫里头到底如何了才是正道。 女皇病危,深宫自然戒严,往来的巡逻士兵中,不乏已入道门之流。 以裴云英的本事和面子,不管是溜进去还是走正门,都没什么难度。不过,鉴于尚未摸清楚里面的情况,裴云英便捎着余音一起,跳皇宫高墙而入,悄悄摸摸地直接去了女皇的寝宫。 沿途,时有宫人提灯疾行,面色均沉重不已。 此时的勤政殿外,一个身穿蟒袍的中年男人正兜袖来回踱步。如此走了几个来回之后,他停下来,探头往勤政殿里头看,嘴里念叨着:“这天杀的,还不出来,万一要是被发现了,这该如何是好?” “什么天杀的?” 房梁上倒吊下来一个少年,眉梢带笑,摇摇晃晃地接着中年男人的话,问道。 中年男人本是受了惊,想要尖叫,却又知道自己所处之地容不得他尖叫,故而连忙捂住自己的口鼻,瞪大眼睛朝后退了数步去。 “你,你是谁?怎敢在此撒野!” 因为惊恐,中年男人压着的声音都变了调。 少年的脸上倒是没有半点害怕的模样,他的目光先是瞥向勤政殿里头,随后又转到中年男人身上,瞧了瞧中年男人脚上的靴子,以及这殿前一地浅浅的脚印。 深青色的长靴边上沾染着点点白色。 白日里,南城下过雨,若是在外行走,极容易剐蹭上什么污渍,而整个皇宫里头,只有一处地方,会有这种乳白色的泥浆。 ——监作坊外的石林。 那里是宫里的工匠们挑拣材料的地方。 因为石林中总是泥泞不堪,稍有沾染,十分难清洗,所以除了要做工的工匠们,寻常不会有人专门跑去那儿。 也许是注意到了少年的视线,中年男人不着痕迹地后勾着脚,身后的门槛处蹭了蹭,嘴里则是在继续质问:“你到底是什么人?敢擅闯皇宫!” 少年看着他这一副外强中干的模样,不禁嗤笑道:“方大人,您这深夜不在福宁宫候着,怎么跑到勤政殿来了?还遣散了附近的宫人内侍……怎么,要在勤政殿里造反呐?” 一开口,就点名了中年男人的身份,太子少师方卫宁。 方卫宁见这少年认识自己,自己却不认识他,当下心中一寒,哆嗦着回忆宫中如此面貌的可能人选。然而他心里翻来覆去地想了几圈,始终都没有什么头绪,心里也就更加惶恐了。 难道是后苑的那几位? “方大人在外面吵什么?不是让你把人都调走?” 门口这儿正说着话,勤政殿里头走出来一个身穿天青色官袍,头戴玉冠,怀里抱着金丝楠木箱子的男人。 “哟,这不是中书侍郎阮青云,阮大人吗?您二位这是唱的哪一出?合伙在勤政殿里头干什么勾当呢?”少年单脚勾在房梁上一荡,身子飞出去的同时,双手合拢,不费半点功夫地就把这男人怀里的金丝楠木箱子给抢了过来,“啧啧啧,二位胆子够大的,敢去石林中寻玉料刻玉玺……” 不管是阮青云还是方卫宁,都没能拦得住这少年打开箱子。 而箱子里躺着的,正是一枚足以以假乱真的玉玺。 阮青云的脸色已经煞白如纸,他嘴唇颤抖了几下,扑通跪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低声求饶道:“苍天可鉴,微臣只是受了胁迫,并非想要以下犯上呐——” “微臣……微臣……”方卫宁慌忙跟着跪下,心里却还在琢磨面前这身手离奇的人是谁,“微臣也是被奸人所胁迫,不得已而为之,还望大人明鉴。” 少年冷笑了一声,收掌将玉玺捏了个粉碎,随后垂眸望着地上的两个人,说:“今夜是陛下要紧之日,你们二人既然敢做出这种事来,便安心做了这出头鸟吧。” 话音一落,就有血红的光从少年的掌心迸射而出。 那光打在方卫宁与阮青云的颅顶,顷刻间就要了二人的命,连尸体都没能留下,只剩两套一副堆叠在一起。 收拾完这两个人后,少年偏头瞧了一眼半空中的冷月,嘀咕道:“这鱼也钓得太没意思了,居然就两个小虾米……不行,我得弄条大的去。” 说完,少年翻手抛了那盒子,身影在夜色中几闪几纵,消失不见了。 余音望着那少年远去的方向,转头问裴云英:“师姐,这人……便是你刚才说的,那个守护陈国女皇的老怪物?” 只要修行至元婴期,修行者便可随意变换自己的样貌、隐匿自己的气息,所以即便看上去是个少年,实际上也有可能是个活了上千年的大能。 “看着不像,但从行事作风上看,应该是。”裴云英走出阴影,走到那勤政殿殿前,俯身捡起地上的袍子嗅了嗅,继续说道:“手法狠辣,化骨术出神入化,是他没错了。” 当年陈国女皇夺了观云道人的元精之后,之所以全身而退,且后来观云道人并没有去找她的麻烦,盖因她身后的这位修为已臻化境,却始终不愿意飞升离去的老怪物。 老怪物的名字早就已经湮灭在了岁月的长河之中,如今还知道他,认识他的人,会称他为无右。 无出其右。 “无右已经有几十年没有露面过了,我还以为他已经离开此间,没想到还在……”裴云英弹指扔了袍子后,净手,说:“想必抱有这个念头的人不少,不然也不会出现女皇病危这样的事……” 但刚刚听无右所说,恐怕事情远没有面上这般简单!思及至此,裴云英蹙眉回身,拉过跟上来的余音便疾步往寝宫方向走去。 “这病危只怕是一场局。”裴云英下了论断。 两人一路快步赶去寝宫的时候,乌子瑜已经带着辛道也和羽天齐从女皇的寝宫中摸了出来,他们三人互相看了几眼,强压下心头的惊恐后,躬身隐入黑暗之中。 第十九章 邪术 “几位,这皇宫可不是什么想来就来、想走就能走的地方。” 乌子瑜三人刚一动,身后回廊的阴暗处便响了一道不阴不阳的声音。光听声音,乌子瑜并分辨不出这人是男是女或年岁几何,他只觉得这声音犹如毒蛇吐信,滑溜溜,阴冷极了。 紧接着,阴影处打出来三道气劲。 刚反身屈指,要施术的乌子瑜就被这气劲给打飞了出去,羽天齐与辛道也站得靠后些,有反应的时间,连忙甩袖借力后翻,勉强避开了去。 “师兄——”辛道也在稳住身形后,赶忙飞扑过去搀扶起了乌子瑜。 “阁下何人?还请走到台前来。”羽天齐说着抽剑挽花,举步挡在了乌子瑜与辛道也的前头。 说起来,今夜这皇宫一行,从头至尾都充斥着诡异。 起初羽天齐就不赞同师兄们的决定,什么不撕破脸,什么悄悄进宫打探消息、顺便把两个师弟带出来之类的,羽天齐觉得既然陈国有可能出现内乱,那么他们要做的就是带离师弟们,不涉入这俗世的因果之中,免得污染道心。 这些事要越快越好。 然而裴师姐不在的时候,乌师兄有决定权。 所以最后羽天齐也只能乖乖地跟着他们,趁夜色摸入皇宫里。他们三个一队,负责兜皇宫一圈,找到晏师弟和季师弟,另一队则是相对比较稳重的霍幸生带队,与尹衍平、佘锦星一道去打探这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云林宗落脚的地方有城防军和陈国天师看守,余下的人便还得装出一副人都在的样子,维持着表面的和气。 可令羽天齐三人诧异的是,别说两位师弟了,便是那位传闻中抱恙的女皇也不见人影。当然,最令他们吃惊的,是他们摸入女皇的寝宫后,所看到的一切。 从前羽天齐没来过,并不知道一个女皇的寝宫该是什么样的,但他下意识就觉得,不该是这样的。 金顶玉璧,红纱垂地。 从正门到两侧偏殿的地上摆满了红色的蜡烛,灯芯是透黑色的,燃着的烛火却是蓝色的。若是站得高一些,或是凌空俯视,便能看出这些蜡烛的位置十分有讲究。 羽天齐越看越觉得这寝宫里的蜡烛阵邪门,他刚想要跨过脚边的蜡烛,走进寝宫里头去看仔细探查,却被乌子瑜和辛道也给拽回了门口。 “这东西看着邪气得很,我们不进去了吧?”辛道也眉心紧蹙,神色十分凝重。 乌子瑜拉回羽天齐,本意是想要自己先蹚,听得辛道也这么一说后,转头低声道:“此地我们已经设下隔音法阵,外圈也施了波澜术,若是有人靠近,我们立马就能知道,抓紧时间撤离不成问题。” 若是他们止步在这门口,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若是…… 我坚持拦住师兄们就好了。 羽天齐的脑子里混混沌沌地想了一圈之后,凝眸竖眉冲着阴影里那个始终没有走出来的人,继续说道:“我们不过是为了搭救自己的师弟,才不得已冒险闯入这宫闱之中,阁下为何不走出来,大大方方地与我们三人对峙?” 哼。 黑暗中传来了一声轻哼。 随后,羽天齐看到一个白发黑袍的男人背手从回廊的阴影之中走了出来,他眉眼犹如头顶皎皎明月,便是着恼不悦时,也自带了一股矜贵之气。 “三个毛头小子,也敢闯这陈国皇宫?”男人哒哒哒几步走向羽天齐,待走到他跟前后,十分不在意地抬手屈指弹了弹羽天齐竖着的长剑,“若遇到的不是我,是那个老东西,你们三人此刻已经化作血水一滩,成了那老妖婆的垫脚石了。” 话音落时,男人的额角正中冒出了一个黑色的小小凸起。 龙—— 是龙! 羽天齐浑身崩在一起,并非是他不想动,而是他动不了。 早在这个男人迈出第一步的时候,羽天齐就已经要飞身出剑了,只是这男人的闲庭信步之间,给羽天齐带去的却是无法抗拒的威压,生生叫他呆愣在原地,分毫动不得。 辛道也与乌子瑜也没好到哪儿去。 两人一个躺倒吐血,一个单膝跪地,俨然已经被这男人的威压给震得没有还手之力了。 倒不是说羽天齐要强过乌子瑜和辛道也,只是他们二人早先在与阴九娘交手时,受了伤,那伤虽然托了裴云英的福,一路上已经调理得差不多了,但到底是伤筋动骨了,一时半会儿想要好全很难,也就更别说这立马又挨了几下。 “你……你是囚玉!?”羽天齐的喉咙里挤出这么几个字来。 世上真龙不少,但近俗世者稀。 行走在俗世中的那些真龙之中,只有一条龙是独角——那个在飞升大劫中,被天道所厌弃,遭天雷破了法身的囚玉。 囚玉见自己的身份被识破,倒也没有什么意外,他单指摸了摸自己的独角,偏头瞧了一眼后头地上的两个人,问:“你们三个人,在殿内见到了什么?老家伙防备我,设下的无悔阵让我近不得半寸,真是烦躁。” 随着他这一句话的问出,笼罩在羽天齐等人身上的威压顷刻间消失。 “呼。”羽天齐额角冒汗,长出一口气之后,连忙转身过去将乌子瑜与辛道也扶起来。跟着,他思忖了片刻,一五一十地对囚玉说道:“殿内有红色的火烛,燃了一地。火烛的灯芯是黑色的,但火焰为蓝色,虽然嗅不到魔息,但给人一种十分阴毒的感觉。” 不管是囚玉说话时的态度,还是他出手时的分寸,都让羽天齐觉得,这条魔龙并不想要他们的命,既然如此,那不如将殿内的所见所闻告诉他,正好转移他的注意力,自己也能带着师兄们脱身。 囚玉哦了一声,挑眉斜望不远处的殿门,自言自语道:“黑芯蜡烛?老东西居然如此劳神费力的,难不成是想构筑九星返魂阵……遭了!” 眨眼之间,囚玉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原地。 “什么是九星返魂阵?若我没记错的话,书上可没有这个法阵。”羽天齐一面扶起乌子瑜,一面问道。 辛道也抬手擦了一把嘴角的鲜血,脸色铁青地回答:“书上不会提到,但我知道,这东西是来自不周的邪术。” 第二十章 救人 正统道门的教学书籍里,一概不会出现邪术和魔典。 不光是不会出现,而且是一旦有弟子绕开师长偷偷去看,去学,那么轻则挨骂受罚,重则剔除灵脉、逐出师门。 道门中如此苛刻是有缘由的—— 大历庚子初年,太白山玄景宗的那个有天才少年之头衔的冉飞尘先是一剑挑了自己的师父的项上人头,后又连杀数十名同门,用的便是从书上学来的魔道官星嗜血剑。 冉飞尘之后逃窜去了不周,没了下落,道门中却因此而立下了不可擅学的死规矩,并不约而同地将那些与不周、冉飞尘有关的信息统统封存。 如果不是辛道也偶然进过一次藏书台,那么此刻他也会和乌子瑜、羽天齐二人一样,大眼瞪小眼,全然不知道离去的囚玉说的是什么。 “若是邪术——”乌子瑜清了清嗓子,面色沉重地说道:“我们必须尽快找到师弟们……今年出行有些奇怪,遇到的都是我们无法招架的大能,恐怕龙门宴会生变。” “这东西还是撤了吧。”辛道也回身撤了寝宫外的法阵,有些丧气地说:“原以为是我们技高一筹,如今看,来,是根本入不了对面的眼,才叫我们钻了空子” 羽天齐没说话,闷头扶着乌子瑜往外走。 寝宫的高墙之外,几个宫人嗅了一口香风后,软软倒在了地上。紧接着,余音几个飞纵从檐上落下,弯腰俯身将人一个个拖到角落里躺好。 她一转身,正巧撞上了出来的乌子瑜三人。 “谁?” “谁!” 四个人互相吓了一跳,在认出是自己人之后,又纷纷松了一口气。 “余师姐怎么在这儿?”乌子瑜探头四下看了几眼,怪道:“裴师姐呢?她没有跟着你吗?这宫中十分危险,余师姐你一路上可有遇到什么人?” 阴九娘一事前,乌子瑜即便是个操心的主,这心也绝不可能操到余音头上去,而阴九娘一事之后,乌子瑜已经下意识地将余音给拨到了自己人这一侧,时刻关心着。 “师姐原本是想要跟我一起过来的,但中途被一股不明力量给拦下了……不得已,她让我先行过来,看看师弟们到底在哪儿。”余音将手头的黄符纸塞回千机囊里后,继续说道:“师姐说,修为越是低微,在这宫里行走就越是方便,所以我若是能先找到两个师弟,然后救他们出去,那就再好不过了。” 羽天齐绷着脸没说话,与余音四目相对时,刻意地挪开了。说到底,他做不到像乌子瑜那样,心无芥蒂地接纳余音,可也做不到尹衍平那样臭脸相迎,所以只能不尴不尬地强作看不见。 辛道也哦了一声,接话道:“余师姐,我们也是在找师弟们,但宫里能找的地方我们已经找过了,并没有看到他们。” “寝宫里面呢?”余音问。 “均已用搜神引找过,并没有他们的踪迹。”辛道也说着,指了指后头的寝宫,“目前唯一可疑一点的,就是那儿了,但那里面有邪术九星返魂阵,以我们的本事,擅闯怕是要出大事。” “九星返魂阵?” 余音反复念叨着这几个字。 因为父母皆是因不周而亡故,所以师父高玉从来没有用道门的那些规矩束缚过余音,藏书台的那些书也是任余音去看,包括有关不周的书。 正是这样,余音对不周的了解,恐怕要比师姐裴云英还要多。 “这法阵一时半会儿成不了。”余音思忖片刻后,拍了拍辛道也的肩,说:“你们的脸色看上去不太好,是遭遇了什么人?也是难为你们了,一下山,接连遇到的都是修为远甚于自己的……不如这样,我先进寝宫去看看,你们回去,与其他人汇合,收拾东西。争取在天亮之前……离开这儿。” 后一句,余音更像是在对自己说。 到底是师姐,即便修为低了很多,乌子瑜他们也只有听话的份。而余音在吩咐完之后,没理会他们三个人的反应,径直绕过他们,跨进了寝宫的外门。 “师姐怎么会知道这个法阵?”羽天齐心里犯了嘀咕。 辛道也侧头看羽天齐那副表情,知道他心里和自己想得一样,遂低声说道:“天齐,你要晓得,余师姐救了我们一命,她是待我们好的。” 言外之意是,这话不能外传出去了,免得给余音带来是非。 “我省得。”羽天齐点了点头。 那厢,余音大大咧咧地走正门进了女皇的寝宫。正如裴云英所说的一样,这座耗费了陈国相当大的财力物力的宫殿对付的都是有着高深修为的修行者,像余音这样的小虾米,只要躲过那些凡人,就能一路畅行无阻。 夜风徐徐自宫殿一角的窗户吹入殿中,带入丝丝缕缕的冷香,殿中红色的垂幔因此而阵阵舞动。 余音的每一步都很小心,伸在千机囊里攥着黄符纸的手甚至有些湿漉漉的。她每走一步,地上那些燃烧着的红色火烛便会随之摇晃一下,蓝色的火焰将她的身影拉的老长。 殿中十分安静。 但余音从这份安静中,隐约听到了心跳的声音。 咚—— 咚咚—— 像是在呼唤她。 不知从是那么时候起,余音脚边的那些蜡烛滴滴答答落了一地蜡烛油,这些猩红如血的蜡烛油汇聚到一起,带起一路火光。 然而余音像是毫无察觉似的,仍旧目不斜视地往寝宫右侧的偏殿走去。 越走,那声音就越是清晰。 等到余音走进这偏殿时,四周一切的声响都在此刻遁入虚无之中。挺过了一开始的不适之后,余音晃了晃脑袋,她抬手摸了一把脸,将沾染着师姐鲜血的黄符纸黏在头顶,随后拨开面前的垂纱,往里面走去。 偏殿里摆着一颗鲜活的心。 而那颗心后头,是一个被吊着的、兜头蒙面的人。 光是从衣着身长上看,余音就已经猜到了这人是谁,她赶忙跑过去,翻手一剑削断四个方向的铁索,随后将这人小心翼翼地放平。 “云海师弟——” 余音扯下他头上的布,轻声喊了一句。 第二十一章 火 被套了头的的确是季云海。 他表面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伤,双目紧闭,脸色也十分红润,但余音凝神一探,发现他体内灵脉紊乱,丹田内海一塌糊涂。 余音环顾了一圈偏殿,没发现其他异样后,并指点在季云海的额间,喊道:“云海师弟,醒醒……可能听到我说话?” 灵气自余音指腹汇入季云海的眉心,但这微弱的暖流并没能唤醒季云海,反倒是让季云海的眉头都蹙了起来。 咚—— 咚咚—— 那颗悬浮在半空的心一下一下地跳动。 被这东西的动静一提醒,余音便先放下季云海,让他躺着去,自己则起身走向那颗心。 也不知怎的,余音冥冥中对这颗来路不明的心有一种熟悉感、亲昵感。她走到近前,嗅了嗅,没闻到血腥味,而是闻到了一股檀香味。 香味丝丝入脑。 ‘夫人,你且记着,若我死了,不要生下这个孩子。’ 恍惚中,一个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 夫人? 余音有些困惑,但此刻这突然在她脑海中响起的声音实在蹊跷,她干脆就闭目养神,静静地等待着这声音的下文。 ‘是巽笙!夫人快跑!’ 男人的声音再响起时,变得急促慌乱。 ‘他们这是在合谋要杀我,夫人,回去,回去让阿玉帮你堕了这恶胎,她不可现世!’ 阿玉? 正当余音对这男人口中的阿玉有所疑惑时,她面前的那颗心忽然间土崩瓦解,溶成了一地血水,湿哒哒地浸了余音一脚。 啪嗒。 余音睁开眼睛后退了一步,她有些遗憾地多看了地上的那摊血水一眼,随后赶紧趁着血水扩散之前,反身去抱起季云海。 整个偏殿转瞬间化成了火海,火焰的源头却不是正殿里的那扩散了一地却将熄不熄的火苗,而是余音方才踩踏过的,由那颗心化成的血水。 也就是这个时候,季云海醒了过来。 “师……师姐?!”他声音沙哑,对于余音的出现十分诧异。 尔后,他赶忙挣扎着落地,拉着余音就往东南方向走,边走边喊道:“师姐,怀仁出事了……” 整个寝宫的人早就先后被乌子瑜和余音两拨人给清理干净了,是以,即便季云海浑浑噩噩,周围也不会出现什么人来碍事。 跌跌撞撞走路的季云海拉着余音穿过幽长黑暗的甬道,最后走到了一处五面封闭的石屋前。 这间石屋外设下了阻绝生人进入的曲幽法阵,设阵者修为高绝,按理说,不管是季云海还是余音,都不可能穿过法阵,进入到石屋当中。 可他们两个却没有受到半点阻挠。 季云海因为忧心晏怀仁而没有察觉,但余音是感知到了的,并且对他们安然无恙地通过法阵而感到惊讶。不过这份惊讶很快就被别的情绪所替代了,她震惊地望着室内,胸口猛烈起伏,久久难以平静。 只留有一扇容一人通过的石屋内点着九盏半人高的莲花玉灯,火光是幽蓝色的,仅仅照在它们当中的一小块地方。 俗世皇族多有父子倒戈相向,兄弟阋墙,那金碧辉煌的深宫里更是藏污纳垢,当中的手段和争斗远比修行者所能设想的还要可怕。 这一点余音从前就略有耳闻,在听了方凌齐的故事之后,更是大开眼界。 但无论如何,她始终没办法去想象,完全摒弃血缘亲情的凡人究竟能做出什么样的事。 此刻她看到了—— 晏怀仁支离破碎地被吊在这当中。 说吊,也不全是。 虽然晏怀仁的四肢呈大字状,离体,但并没有什么肉眼可见的东西吊着他。他的头与身体同样被分开了,若凝神望去,隐约能看到一条极细的黑色丝线连接着他的四肢和头颅。 还活着? 余音快步过去,先是并指探了一下晏怀仁的灵脉,随后点在了那黑色的细线之上。 咚咚。 咚咚。 与偏殿里的那颗心一样的动静。 这细线像是有生命似的,在余音触碰时,发出了嗡嗡蜂鸣声。 ‘夫人,我筋骨尽碎,已经无力回天了……’ 方才那男人的声音重新出现在了余音的脑海中。 ‘夫人,我知你不愿堕了她,可你该清楚,若你我在人世,尚能规训她一二,一旦你我……’ ‘夫人莫哭,莫哭……’ ‘夫人若执意要留她,那么我也只能尽我所能地截断她的灵脉,为今后这道门、俗世,留一丝希望……’ 声音越来越虚弱,最后只余一声叹息回荡。 轰! 余音意识回归。 她低头看去,才发现刚才触摸到的黑色丝线已经完完全全地缠绕在了自己的指尖,俨然有要钻入体内的趋势,而旁边的季云海还在发愣,痴傻地望着眼前所看到的景象。 “别愣着了,过来搭把手。”余音本来是想要扯掉手上的线,但她发现线在回到自己手上后,面前的晏怀仁的四肢以及头颅都已经归位,便干脆不扯了,任由那黑线往自己的身体里钻。 听到余音呼唤,季云海回过神来,双手捂脸,痛苦地低吼道:“母后这是要取我们的命……母后这是要取我们的命啊!” “抱怨的话,等回去再说。”余音沉声呵斥他。 “是,余师姐,我错了。”季云海啪啪两下甩手打在自己脸上,随后赶忙过去搭把手,将晏怀仁合力抬起来。 随着余音和季云海的动作,九盏莲花玉灯依次碎裂,无数黑色的丝线随之迸射而出。那些丝线最终全部溜进了余音的身体里,却又没给余音带来什么不同的感觉,甚至连一星半点的痛苦都没有。 “我们速速离开,师姐和师弟们应该会在外面等我们。”余音一手攥住晏怀仁的手腕,不断地给他输送灵气,希望能借此护住晏怀仁的心脉。 季云海嗯了一声,勉强稳住心神。 陈国的皇宫里已经混乱不堪了,东边的火刚起来,西边就跟着起了火,往来的宫人们惊慌失措地去救火,连负责戒严的护卫们也纷纷赶去各处支援,生怕火势变大。 第二十二章 恶胎是我 火当然不是无缘无故起的。 宫墙一角,瑞风蒙着面与佘锦星蹲在了树梢上。她看着远处星星点点的火,松了一口气,扭头问道:“佘师兄,你说我们能不能给她们帮上忙?” 佘锦星屈指再甩一道火星出去,随后眺望东边,轻声说:“不好说,其他人已经转移出城了,若是乌师兄说的不错,那么只要余师姐和裴师姐那边顺利,我们应该是能帮上一些忙的。” “真是恶心。”瑞风转眸嘟囔了一句,“做母亲的,即便不爱自己的儿子,也不该如此戕害才对,又不是晏师兄和季师兄害的她,她倒好,算在了晏师兄和季师兄的头上。” 在过去的几个时辰里,瑞风打听到了一个令她极度不适的故事。 故事的主角,是她的两位师兄。 据传,陈国女皇是有意夺取观云道人的元精的,但其诞下晏怀仁与季云海两兄弟是也个意外,之后为了将这个意外对自己的影响降到最低,女皇便将这两兄弟送上了云林宗去教养。 晏怀仁和季云海是没有继承权的。 也正是如此,陈国的那些皇子们从没有将他们二人看作兄弟,亦不曾将他们当做威胁。 说回到此次陈国女皇抱恙一事上—— 起因只是太子与九皇子关于政事上的一点点小摩擦,最终却牵扯出了一系列的阴谋,引发各方博弈,将诸位皇子对那个九五之位的觊觎表露得淋漓尽致。 在这场角逐中,没有胜者。 因为那位女皇对这座皇宫、这座都城,乃至整个陈国都有着完全的掌控力,她以强腕结束了几个皇子的性命,将苟活下来的九皇子和太子都逼上了绝路,也将自己的性命置入了险境。 于是晏怀仁与季云海前脚离开都城,后脚太子和九皇子为了自保,就对女皇下了毒手。 这位骄傲了一世的女皇到底还是栽在了自己的两个儿子手上,可她在中招之后,想的却不是如何去处置两个逆子,反而是将回转入宫的晏怀仁与季云海扣了下来。 修过仙的儿子对女皇来说,是再好不过的解毒药。 于是便有了后面的种种。 晏怀仁和季云海被女皇留在宫中,用以作药引,这既是为了祛毒,也是为了延长寿元。 毕竟,女皇虽然能借着观云道人的元精和多年来服用的丹药可以活过百年,但受伤中毒是会影响根基的,为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更健康地或者,她大可以放弃这两个本就没有养在身边的儿子。 瑞风气得眼睛都有点发红,她跺了一下脚,鼓着腮帮子继续说道:“也不知道季师兄和晏师兄如何了,我们这三天已经快把皇宫里都翻了个遍,怎么就是找不到呢?” “女皇老谋深算,既然敢明目张胆地留下晏怀仁和季云海,自然是做了准备,防着我们这群人的。”佘锦星扶着树干远眺了一下,“看样子人都被我们分散了,走,出去和他们汇合。” 其实佘锦星猜得不错。 如果乌子瑜三人在寝宫时闯进去,那么他们别说看到季云海了,自己的命只怕也会交代在那宫里头。 至于为什么余音没事…… 带着晏怀仁与季云海逃出皇宫的余音看了看自己的手,总算知道了自己这一路畅行无阻的最根本原因,也终于弄清楚了一直在她脑海中说话的人是谁。 阙。 一个泛着金光的阙字在她的掌心不断闪烁着,而随着这个阙字律动着的,是将这个阙字从她身体里拉扯出来的那些黑色丝线。 也就是说,男人是她的父亲余阙。 那么男人嘴里的夫人便是她的母亲如仪。 恶胎—— 是我。 余音的脸色差到极致,可现在不是她想这些东西的时候,师姐还在皇宫中与那个无右斗法,她必须及时将其他师弟们送离都城。 “走,东城门有信号升空。”余音抬头看到东边的夜空中炸出一朵白玉兰花,连忙带着季云海就调转方向,往那边赶。 正走着,后头传来了破风声和气喘吁吁的声音。 瑞风与佘锦星正好也从皇宫里出来,他们二人看到余音和季云海之后都松了一口气,这口气刚出,再看到他们怀里昏迷不醒的晏怀仁,又焦急了起来。 “怎么回事,怎么弄得这么狼狈?”瑞风几个点纵掠至余音身边,她托手顺势接过余音怀里的晏怀仁,目光在余音身上来回扫了几遍,“师姐可有受伤?靴子上怎么血迹斑驳?” 余音正愁没办法及时回去看看师姐那边什么情况了,见瑞风搭手,赶忙说道:“既然瑞师妹和佘师弟都在,那么两个伤患我就交给你们了,你们速速去东城门与其余人汇合,我去看看师姐那边怎么样了。” “余师姐!”佘锦星吓了一跳,抬手便扯着余音的袖子,喊:“你去做什么?裴师姐修为世界少有,若她都兜不住的,你去了不是只能添乱吗?” 他性子直,说起话来根本不忌讳什么。 瑞风手肘捅了一下佘锦星,找补道:“余师姐,我们不如在城外等裴师姐吧。之前乌师兄他们在那御花园里头遇到了裴师姐,说是裴师姐在和一个少年人交手……能和裴师姐打得难舍难分的,必然不是什么无名之辈,这等战事,我们还是少插手的好。” “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余音摆了摆手,挣脱开佘锦星后,往皇宫的方向跑去。 令佘锦星十分意外的是,他刚才明明使得十成的功力扣住了余音的手腕,却被余音轻轻松松地摆脱了。发生了什么?佘锦星垂眸看了看自己泛红的手,总觉得其中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咳咳……”一直沉默着的季云海已经是强弩之末,他刚才是想要回身随佘锦星一道劝阻余音的,结果还没开口,自己先朝后倒了下去,口鼻淌血。 瑞风手里抱着人,不敢耽搁,忙支使佘锦星抱人,两人旋即消失在皇宫门口。 正值深夜,原本安静的陈国都城因为云林宗弟子的逃脱而沸腾了起来,无数城防军编组成队,在大街小巷之中搜查,而天师们则是一跃至都城上空,直接施术,开始了挖地三尺般的寻找。 第二十三章 恶鬼丛生 裴云英这头情况并不乐观。 作为陈国的底牌,无右这个活了几千年的老家伙离飞升只差一步,修为高深莫测,即便是换上高玉亲自过来,胜负也难料,更遑论伪雷之后的裴云英了。 而裴云英—— 她的修为发生了一些变化。 准确地说,是从那天伪雷降在丹青山山头起,她就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不对劲。她的身体宛如一个被凿了几个大洞的水缸,那些被她吐纳进身体的灵气,转眼间就流失了,不管她做什么努力,都是徒劳。 这般诡异的情况,裴云英谁都没说,哪怕是最亲近的师妹余音,她也半个字都没有透漏。 她不敢。 师父闭关百载不出后,她就成了云林宗的脸面和底气,若她出了什么问题,那么云林宗怕是要出大乱子。至于不告诉师妹,这方面她向来如此。不管是在外受了伤,还是修道之路遭遇了什么挫折,她从来都不说给师妹听,既怕她担心,也怕她难过。 然而当她那日走出屋门时,看到师妹那般明媚的笑脸,她的心里突然升起了一丝气愤和妒忌。 凭什么你活得如此轻松? 凭什么你几千年毫无长进,心里却没有半点压力? 凭什么我事事为你考虑? 凭什么周围的人都不喜欢你,你却始终灿烂,毫无阴霾? 这些念头像是海浪一样拍打在裴云英的心头,将她的残留的理智冲刷得一干二净,而因为刚经受过几道伪雷洗涤,身体上的那些痛楚更使得这些情绪在她心中百倍地增长。 废物。 你真是个废物。 三千年无长进,你对得起我和师父用在你身上的那些丹药吗?你对得起这些年我们在你身上付出的心血吗? 她恶毒地想着余音,想着过往的忍让和迁就,冲动之下,便口不择言了。 后悔当然是有的。 看到师妹含泪离开时,裴云英后悔不已,可转念她便更加气愤容易心软的自己,一狠心,便同长老们提出,要借着龙门宴的机会,带余音出去历练。 从裴云英记事起,师父高玉就对她说,要珍惜师妹,疼爱师妹,因为师妹是很不容易才降生到这个世上的。于是,裴云英便将这个奉为教条,冬怕冷着她,夏怕热着她,就连出去游历,也不忘照拂她,给她带回各地的奇珍异宝。 可这样换来的,却是师妹这温吞极了的修为速度,以及越发不在意的性子。 不行。 冷静下来的裴云英,决心要改变师妹。 因为她无法想象,一旦有朝一日自己和师父若真飞升离去,师妹该如何在这道门中自处,又或是她修为真就无法补救,一落千丈,那么没有她的庇护,师妹何去何从? 诸般种种,驱使裴云英力排众议,将余音带离了丹青山。 可现在她后悔了。 “咳——” 裴云英抬手抹了一把嘴角的鲜血,随后从地上爬了起来。 站在她对面的那个少年十分不耐地咂了一声,扬手再打出一道金光,跟着呵斥道:“小东西,今日你是想交代在这儿吗?” 金光在半空中旋转了几周,噌的一声膨胀开来,散成百千根锋利长针,钉向了裴云英。 此前已经挨了无右几招的裴云英眼下已经有些吃力了,她侧身扬剑打掉一半金针,右手屈指内扣,以灵气为盾,挡住了剩下一半。 百密一疏。 无右在裴云英躲避金针的时候,已经杀到了她的跟前,他伸手五指掐在裴云英的脖子上,将人直接抡在了地上,震得地上的青石板碎成了粉末。 “今日我有要事,你却纠缠不休……”无右阴狠地敛眸看着身下的裴云英,五指一收,说:“如此便送你下去,成全了你。” 裴云英的身体就像个大筛子,灵气还没来得及转化成灵力,便已经漏了大半,再加上要缠住无右,所使用的术法都是精纯至极,要耗费的灵力自然也是难以估量的。 拖了这么大半个时辰,也不知道师妹有没有找到晏师弟与季师弟。 若是没有,师妹断然是不会离开的…… 到底是我错了…… 就应该听师父的,让师妹安安分分地待在丹青山上,即便是养得性子懦弱温吞些,可到底安全,不是吗?她迷迷糊糊地想着,施术的手颤颤巍巍地搁袍打在了无右的腰间,做出了最后一击的努力。 咔。 轰! 无右在拧断裴云英脖子的同时,被裴云英以一记燃火术给打得飞了出去。 “师姐!”甫一赶到,余音就看到了躺在地上的裴云英,以及撞飞在宫墙上、浑身狼狈的无右。 知道无右厉害的余音不敢有半点儿耽搁,她一面攥着千机囊里的黄符纸扬手朝无右甩了出去,一面冲到裴云英身边,将人抱起,同时口呼:“日御羲和,覆护真灵以下盼!” 一时间金光大作。 然而金光散去之后,四周的泥土突然一寸寸裂开,无数恶鬼怨灵自地底爬出来,他们咆哮着向无右冲过去,俨然是听余音之令的样子。 可我施的明明是极阳的法术,召的是九天之上的羲和! 来不及多想的余音抱着裴云英就往外跑。她边跑边甩了几张黄符纸贴自己的佩剑上,眨眼间御剑乘风起,仓皇地逃离了这怨鬼丛生之地。 她没有注意到的是,原本萦绕在她掌心,包围着那个阙字的黑色丝线,此时已经不见了。 无右对着这些恶鬼怨灵倒不是全然没有办法,只是这么扫清障碍之后,再想要去找那两个黄毛丫头的麻烦,就已经看不见踪影了。 “啪啪啪。” 掌声在一角的瓦墙上响起。 迎着月光,无右转头过去,看到了一个令自己十分厌恶的东西。 “老东西,你也有今天?”囚玉翘着二郎腿坐在墙头,一手把玩着自己的长发,一手抛着个小玉球,戏谑地睨着无右,继续说道:“哎呀呀,真是百般算计,最终一场空呐~” “你什么意思?”无右冷着脸,踏空而起,与囚玉平视。 囚玉单手撑着下巴,歪头冲着西边努了努嘴,反问了一句:“火起了,看不到?” 第二十四章 天生灵骨 无右不屑地扫了一眼不远处星星点点的火光,说:“火起了又如何?我布下的法阵,当今世上无人可破!否则,你又怎会在这里与我话闲?” “是。”囚玉点了点头,他那水蓝色的眸子转了一圈,笑吟吟地觑着无右,慢吞吞地说道:“我是不行,他们想来也不行,但有人能行啊~” 随着他这不着调的语气,无右的脸色黑如锅底。 囚玉可不是在唬无右。 他亲眼看着那个白衣少女没有半点障碍地跨越了所谓生人不可入的九星返魂阵,更是亲眼看着那个少女带着本该在半个时辰后,成为九星返魂阵第一个阵枢的季云海出了寝宫。 她是谁?! 普天之下,能解九星返魂阵的人不少,但能解开无右布下的九星返魂阵可不多!思来想去,囚玉的脑海中硬是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和眼前这个少女对得上号。 他想着,既然这人能破无右的九星返魂阵,那这个少女的修为必然是渡劫中期之上,可当他凝神去探少女的修为时,却发现少女不过是金丹期中期而已。 惊愕不已的囚玉一直到看到她从地窖中出来,看到她掌心的那个阙字时,才总算明白她的身份。 有道是,踏破铁鞋无匿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不周那些罗刹王心心念念的东西,没想到竟是被打折了筋骨,锁住元神,藏在了云林宗里头。 随后,囚玉便一路尾随余音,跟着她兜兜转转,来到了此处。 “你的意思是,刚才那个黄毛丫头……是余阙的女儿?”无右的脸上总算出现了些许的波澜,他迎着囚玉跨出一步,身形刹那间从少年变为了中年男人,面上也多了几分岁月的沧桑,“囚玉,你该知道,若是在这事上你骗了我,我会扒了你的龙筋。” “我犯得着骗你吗?”囚玉挑眉起身,站在墙上掸了掸衣摆,说:“当年余阙的死,你也没少推波助澜,不是吗?天生灵骨,倒也怪不得你我觊觎……” “闭嘴!”无右掌风猎猎,截断了囚玉的话。 说时迟,那时快,囚玉抬手当的一声,以掌心的小玉球接了无右一掌。 咔嚓,玉球裂开,啪嗒落在了地上。 而囚玉则是踮脚一跃,落在了院中。其后他哒哒哒地踩着一地的污血走了一圈,才不紧不慢地回身看向无右,问道:“你在害怕什么?用人家老子的东西时不怕,如今人家找上门来了,倒是怕了?” 无右当然不是害怕。 但余阙之女的出现,也就意味着皇宫里他布下的那些阵法全部都失去了效用,思及至此,无右兜袖闪身,匆匆往火光燃起的方向赶去。 见无右离开,囚玉耸了耸肩,蹲在了庭院当中。 他伸手蘸了地上的而愁不已的污血到鼻前嗅了嗅,嘴里则是嘟囔着:“毫无魔息,怪哉,竟然真的不是不周的术法……” 半空中的冷月一点点被乌云遮蔽,柔风吹拂而过,引得院中的灯笼晃荡不已。 囚玉甩手清理了指尖的污秽,接着从怀里摸出个圆筒往天上一打,夜空中便出现了一个血红血红的鬼头。他抬头满意地看着这个信号闪烁了九下后,说:“天生的灵姑与不周的邪魔能孕育出什么样的东西?有意思,他们要吃了你,我倒想看看热闹……不如让我来搅浑这里头的水,看看你能走到哪一步?” 当年余阙的死可不是不周一方势力能促成的,等到余阙身死之后,收益的当然也不止不周。囚玉作为不周的罗刹王,最终在余阙这一事上,半点好处都没捞到,说不气,那是假的。 如今不过是为了一点点地髓,他就得跟在范榕和桃然的屁股后头当跑腿的,他心里这怨怼自然是一时半会儿都消停不下来。 “哦,对了。” 本来已经背手往外走的囚玉突然止住脚步,转而往来处去,面上狡黠,嘴里嘀咕:“既然来了,这地髓自然也得带回去,免得那两个狗东西又找我的麻烦。” “啊——说起来,那丫头不过是个金丹期,还有得补救吗?要是没个长进,后面麻烦呀。” “啧,没想到此行竟能有如此大的收获……” “嘿嘿,接下来这戏,好看咯。” 囚玉的碎碎念落在了风中,无人知晓。 那厢,带着裴云英慌不择路地逃跑的余音几乎是要力竭了,可每当她意识模糊、几欲晕阙时,冥冥中总有一点助力,将她从混沌中拉扯了回来。 如此反复,总算是让她赶到了城东。 乌子瑜领着一帮子的师弟们正杵在林子里翘首以盼,他们在看到余音和裴云英之后,脸色欣喜,一窝蜂地迎上去。于是乎,帮忙抱人的,帮忙把脉的,帮忙递水递药的,城郊这树林一时间吵嚷热闹了起来。 蟠龙船本来是不能用的,但方凌齐那小子机灵,趁着瑞风和佘锦星在皇宫里放火的空当,浑水摸鱼掏了陈国的宝库,偷了不少的灵石出来,也就正好能驱动蟠龙船,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刚出山门时,一群人还生分不已,只和同门的人来往,到阴九娘那一事后,也顶多是多了几句话的交情,而等出了陈国的地界之后,这群人之间的隔阂就已经完全消失了。 即便是最犟嘴的霍幸生,也扭扭捏捏地走到余音的房门外头,乖乖敲门,准备道歉。 余音披散着发过去开门,见霍幸生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致歉,就差跪地了,赶忙虚托一下他,说:“我不曾放在心上,过往你们不了解我,自然容易误会,不是什么大事。” “谢谢师姐——”霍幸生顿时自惭形秽,内疚得红了眼睛。 “好了,我要休息了,你回去吧。”余音温和地摸了摸他的头,跟着就关了门。 门合上的那一瞬间,余音脸上的柔和消失殆尽。 不放在心上? 真的。 不记恨? 假的。 余音面无表情地坐在梳妆台前,捏着玉梳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头发。 第二十五章 归 她的确没有将霍幸生这些后辈的敌意放在心上,但她也不可能完全不介意过往的那些事,与他们握手言和,亲亲蜜蜜。 虽说她先前奋不顾身地救了人,但那不过是因为自己也会死,不得已而为之,并不是说她有多么地高尚,或是多么地大度。 相反,余音很小气,师姐不过是一句气话,她能嘀咕半天,猜忌许久。只不过,这份小气被她隐藏得很好。 正想着,屋门又被敲响了。 “余师姐,我给你送药——”瑞风的声音十分克制,但明显能听出她话语中的喜悦。 余音起身去开门,门刚开一个小缝,瑞风便举着托盘钻了进来。 “余师姐,你身体好些了吗?”瑞风行云流水般走到桌边,将黑乎乎的汤药放下后,转身去看余音的手,“你不给我们看,总得要治伤的……” “没事。”余音垂眸看了一眼自己裹着重重麻布的左手,风淡云轻地说道:“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小伤而已,眼下精力应该放在救治裴师姐一事上,不必为我操心。” 瑞风嘿嘿一笑,背着手往余音身边走,嘴里说道:“我便是来告诉师姐的,裴师姐她已经好很多了,外伤有羽师兄帮忙,内伤有乌师兄帮忙,想来明日就能醒。” 听到瑞风这么说,余音松了一口气,脸色也缓和了一些。 “我们已经到了沧州地界,再走上数日,便能进樗云国的国界,乌师兄说到时候让蟠龙船走水路,这样稳当一些,也不用一直看着,可以伪装成凡人商队。”瑞风说着,双手搭在余音的肩膀上,十分不见外地给她捏肩,继续说道:“还有还有,季师兄和晏师兄虽然至今未醒,但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我估计到燕云州之前就能醒来。” 虽然有些不适应瑞风如此地亲近,但余音还是忍着,没有直接挣脱开。 “哦对了,师姐你赶快喝药。”瑞风想起了药,赶忙松手,跑去桌边把药给捧了过来。 余音温和应道:“多谢。” 喝完药,瑞风却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叽叽喳喳地跟在余音身边,陪着余音聊了好一会儿。她也不图余音回应,让余音自己看自己的书,她就坐在旁边给余音将之前在陈国皇宫里发生的事。 说来也是奇怪,原本觉得瑞风聒噪不已的余音,听着听着倒是适应了,时不时还会抬起头来,和她搭上几句。 “当时我和佘师兄可气坏了,哪儿有这么对自己亲儿子的?对不对!”瑞风抄着手,气鼓鼓地说道:“可惜我们没找到她,不然我还真想过去问问她,她哪儿来得那么狠的心肠。” “陈国女皇要借季师弟和晏师弟的炁?”余音若有所思地敛眸,“血缘亲情尚不可信,旁的又如何?” 瑞风嗯了一声,撑着下巴,说:“听说,女皇是先是中了太子下的无冥幽泉,然后又被九皇子请来的罗刹伤了脏腑,最后不得已,才让那个可怕的老怪物出来助阵。” “嗯,他的确可怕。”余音点了点头。 “母不慈,子不孝……”瑞风皱了皱鼻头,低声道:“晏师兄和季师兄好可怜啊……羽师兄说,平日里他们两个十分敬重他们的母亲,结果到头来,在他们母亲的眼中,他们不过是个会说话的炉鼎罢了……” 但有抱恙,便随意从他们两个身体里截取灵力,化为己用。 “能坐稳皇位的人,都不是什么简单的人。”余音翻手从千机囊里取了茶壶和茶盏出来,给自己倒了一杯后,又给瑞风倒了一杯,“我虽然没有见过那位女皇,但不难想象她的铁腕和果决。” “呸。”瑞风吐了吐舌头,双手捧起面前的茶盏嗅了嗅,一饮而尽。 “晏师弟与季师弟若是醒了,你们要多陪陪他们,宽解他们,别让他们道心蒙尘。”余音抿了一口茶后,翻过一页书,接着说道:“我们从丹青山出来,这一路上,遇到的都是远比我们想象中还要棘手百倍的敌人,不光是他们两个,其他人心中怕是也不好受。” 能被挑选出来的,都是云林宗的佼佼者。 一个个天之骄子被打得连还手之力都没有,光是思想上,就会受到重挫。 “余师姐好温柔呀——”瑞风笑眯眯地歪头靠在余音肩上,她一想到从前自己那么误会余师姐,心里便懊恼极了,“以前,她们都说,余师姐的修为都用来驻颜了,说余师姐都是用人血延长寿元的……害我总把余师姐想得很坏,是我不好,是我错了……” 余音斜眸看了瑞风一眼,有些无奈地反问道:“若我真用人血驻颜,云林宗岂会留我?你也太不信任你父亲了一些。” “嘿嘿,是我太蠢了,轻易信了流言。”瑞风傻笑了一声,她突然蹭的一下坐起来,拔腿就往外面跑,边跑边喊道:“啊——我想起来丹房那边还熬着东西,余师姐,我去去就回!” 余音嗯了一声,没有起身,继续翻阅自己手边的书。 邦邦—— 今日她这小小休息室,倒是热闹了起来。 方凌齐站在门口,拱手给余音行了一礼后,反手将门给带上,自己阔步进屋。 “方师弟过来有什么事吗?”余音头也没抬地问了一句。 “余师姐现在觉得,我当时说的那些,有没有意义?”方凌齐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后,走到桌边坐了下来。他伸手压在余音面前的那本书上,逼着余音抬头直视自己。 余音蹙眉拨开他的手,有些不悦地说道:“方师弟该不会觉得,我脾气很好?” 说完,她直接合上书,正视着方凌齐。 大约是余音这目光太过凌厉,方凌齐愣了一下神,才艾艾道:“不,不是。只是余师姐为何不肯正视自己的处境?佘师兄都已经和我说过了,他在皇宫中,看到了裴师姐与那陈国老妖怪交手——” “够了!”余音啪的一下拍在桌上,打断了方凌齐的话,“裴师姐为了我们,伤重至今未醒,你却在这里妖言惑众,是觉得他日我回到宗门,不会将你交与戒律堂吗?!” 第二十六章 交谈 余音怒气腾腾地站了起来。 对面的方凌齐赶忙跟着起身,又是作揖,又是赔罪,连连说道:“余师姐息怒,余师姐息怒,师弟不过是看余师姐处境危险,才想着帮余师姐一把,并非是在挑拨离间——” 他太过心急了。 前几次方凌齐与余音的沟通中,余音虽然没有对方凌齐所说的那些事表现出热络,但到底是没有下脸子的,这也就使得方凌齐误以为余音的性子当真和外界传的一样温吞水,从而估错了情况,说错了话。 不欲与方凌齐交恶,余音摆够了架势后,揉着额角重新坐下,说:“方师弟,我知道你的本事,但眼下并不是你说这些话的时候……” 休息室虽然不大,但相互的墙壁之间内嵌了隔音术,所以即便是相邻的房间,也听不到对方的声音。 余音捧着书走去一旁的书架处,一面放书回去,一面继续道:“的确,那日听你说完,我心中几番思量,而师姐也成了我绕不开的怀疑对象……” 灵兽的暴毙、伪雷、返仙林的法阵、这么多年来的端倪。 每一件事好像都与师姐裴云英脱不开干系,可越是这样,她对师姐的怀疑也就越发减轻了。 纵然是真的有人在窃取她的修为,那个人也绝不可能是师姐。 重新取了一本书后,余音转身对方凌齐说道:“往后那些话就不要说了,你只需要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作为云林宗的大师姐,裴云英的品行是绝对经得起信任的,她不会害我,亦不会害你。” 方凌齐肯定是信任裴云英的,否则在卜出那等凶卦之后,就不会跟着她出山门了。但他就是冥冥中觉得余师姐身上必定有着什么关窍,而这个关窍将会影响到他,乃至整个云林宗。 “是,凌齐受教了。”方凌齐躬身行礼,转身离开了余音这间休息室。 他一走,余音就扔了书,懒懒散散地靠在了一旁的美人榻上。 坦白来说,余音现在能怀疑的对象只有自己的师父高玉,但师父动辄闭关百年不出,这里面当真有他的手笔吗?仔细这么一想,余音又不太确定了。 可,能与她产生纠葛的就那么几个人。 渐渐地,师姐的面庞重新浮现在了余音的面前。 余音清楚自己不该去怀疑师姐,但她能感觉到自己丹田内海中的那个仰天一寸重新开裂了,而这变故,是从师姐重伤昏迷那天开始。 随着仰天一寸的裂开,余音还发现了一些异样。 她每日的吐纳修行变得轻松无比,体内灵脉的灵力运转也愈发融会贯通,至于对灵力的掌控,则更加炉火纯青。 为什么会这样? 师姐和仰天一寸有什么关系? 那答案好像就在余音面前,但余音头一歪,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皎洁的月光照在蟠龙船的甲板上,乌子瑜苍白着脸靠在扶手边,目光略带担忧地眺望着远方。他身上有伤,本该在自己的房间里休息,但一想到危机四伏,便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怎么不去歇着?”辛道也擦着手走向他,问道:“伤口又疼了?还是哪儿不舒服……” 乌子瑜摇了摇头,声音低哑地说:“我只是觉得,自己太过弱小,一到关键时刻,便只能束手就擒,半点忙都帮不上。” 亲眼目睹余师姐扛着裴师姐回来时,乌子瑜的心里只剩下了震撼,他可以想象得到,能把裴师姐伤成那样的人,绝非等闲之辈,而余师姐居然能在那种人手下逃脱,且是带着裴师姐一道逃脱。 那不过是个金丹期! 这种挫折对乌子瑜来说,有一定的毁灭性。 “哈。”辛道也伸手搭在乌子瑜的肩头,斜着眸子看他,笑道:“当时在场的,哪个心里不是这么想的?余师姐撑死也就是个金丹期巅峰,她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能舍命救我们,这份恩情,日后得想个法子回报才是。” 借着玩笑话,辛道也又说:“听佘师弟说,裴师姐跟陈国的那个老怪物交手时处于下风……该不会那日伪雷时,裴师姐受了内伤吧?” “佘锦星这是唯恐天下不乱!”乌子瑜的心思还真就被转移开了,他有些着恼地拨开辛道也的手,抬脚往佘锦星所在的休息室方向走去。 “诶诶诶,干嘛呢,佘师弟睡下了。”后头的辛道也连忙将人拽回来,好声好气地说:“你呀,有些事宁疏不堵,裴师姐若真受了内伤,瞒着只会出事,不是吗?大家知道了这事,日后定然要互相照顾多一些,免得再让裴师姐费心。” “燕云州一到,我们的一举一动就会展露在那些同道面前,裴师姐有伤一事但凡走漏半点风声,我们别说在龙门宴上拔得头筹了,就是全身而退都难。”乌子瑜想的要比辛道也多一些,他蹙着眉心,脸上十分凝重。 往年的龙门宴不是没有因为下手过重而直接死在擂台上的例子。 当世能得窥飞升大道的就那么几个,要是裴云英飞升失败,且修为大跌的消息传了出去,云林宗过往的那些老对头怕是会蜂拥而至。 辛道也哎呀了一声,拍着额头说:“这点我都是没想过……” 乌子瑜无奈地横了他一眼。 他们二人在船头聊天的这个当口,方凌齐那头已经敲开了佘锦星的门,此前方凌齐与佘锦星互相试探了几番,在确认了对方的意图之后,很快就达成了合作。 所谓意图,不过是想要此行顺利,自己能安然无恙。 “怎么样?”佘锦星四下看了几眼,伸手将方凌齐往屋里拽,转身将门给关上后,继续说道:“瑞风那丫头刚才来过一趟,问我是不是和你说了什么,她在余师姐的屋里?” 方凌齐闻言愣了一下,摇着头回答:“当时就我和余师姐在,我是看着她往丹房那边去的……怎么,她还说了什么?” 佘锦星眯了眯眼睛,他回忆了一下瑞风当时的神情和语气,没从中察觉出什么异常来,摆了摆手,说:“没说什么,只是让我嘴巴严实一些。” 第二十七章 堕升 方凌齐快步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其后牛饮而尽,才开口说:“我怕是已经惹恼了余师姐……” “你说什么了?”佘锦星诧异了一下,“余师姐什么态度?她可愿意去查一查裴师姐?她和裴师姐最亲近,若裴师姐真有什么瞒着我们的,她来查最合适,也最安全……” “她很生气。”方凌齐坐下来,揉着头,无奈道:“毕竟她们相依相伴三千年,突然间告诉她,裴师姐可能对她做了什么,一时间难以接受是正常的。” 佘锦星与方凌齐不同,方凌齐怀疑裴云英隐瞒了同门什么是基于自己亲眼所见的种种,以及他的卜卦,而佘锦星单纯就是直觉。 那日在仰天院时,佘锦星就从裴云英对众人的态度里嗅到了一点不对劲,之后听闻她要带上余音,就更觉得里面有蹊跷。 然后他们出门就遇到了阴九娘。 偏偏当时裴云英还被其他三个罗刹王给引走了—— 后来在陈国皇宫里,在与瑞风碰头之前,佘锦星隔很远就看到了与那个少年交手的裴云英。 当时的裴云英不管是周身灵气还是出手的章法都已经紊乱得不行了,与其说那时的她不像个大乘修士,不如说她像是经历过堕升,修为被重创。 再结合方凌齐的故事与他的猜测。 佘锦星大胆猜测,裴云英必定是做了什么阴邪的勾当,这才会道心蒙尘,飞升失败,而那阴邪的勾当难保就是针对余音的。 从前他可没信过宗门里那些小丫头们之间的流言,但细品之下,里面有些东西说不定是真的。 “如果余师姐不配合,光凭我们两个,恐怕查不了裴师姐。”方凌齐叹了一口气,双手糊了一把脸,接着说道:“这样的话,我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最差的结果就是裴师姐真的堕升了,而我们……得守住这个秘密。” 要是暴露,那就是道门近百年来最大的丑闻,云林宗的声势只怕会更加低迷,于宗门,于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事。 佘锦星坐在方凌齐的对面,跟着叹气。 他左想右想,拍着大腿怪道:“余师姐不应该啊,她当真就没有怀疑过裴师姐吗?她修为可是三千年都没有长进过,就这样,一点儿都不觉得奇怪?便是块石头,也该被点化了。” “这些我们都懂的,她如何不懂?”方凌齐无奈接话:“只是我听余师姐那话里的意思,像是明白自己修为的问题,但恐怕因为是在龙门宴这个当口,不欲生事吧……” 话说到这份上,方凌齐肯定是不会再去找余音了,但他心中惦记着自己临出门时的那一卦,真让他放下戒备,全然去信任裴云英,那肯定是做不到的。 佘锦星就更不用说了,他表面上看着稳重大度,其实心里头多疑极了,不然也不会光是凭直觉,就怀疑了裴云英这么久。 两个人躲在房里叽叽咕咕商议,一直到天明才分开。 瑞风一大早就端着药去了余音的房门口,她接连敲了好几下,却始终没听到里面传来什么动静,情急之下,便直接动手轰开了门。 屋内空空如也。 不光是余音不在,休息室内宛如被大闹过一场似的,所有东西都被推翻在地,而屋顶则是破了一个大洞。 蟠龙船上下共三层,除开船头与船尾的仓储和掌舵仓外,底层是随行的那些弟子们的休息室,中间是乌子瑜他们的休息室,顶层是留给裴云英和余音二人的两间专属房间。 这意味着,余音的房间即便被人从顶部破开,其他人也难以察觉。 “啊!!!” 瑞风发出阵阵尖叫。 甲板上的羽天齐一听,赶忙抽剑就奔了过去,嘴里喊着:“小风!小风!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余师姐不见了!”瑞风身上被汤药染了半身,几乎要哭出来了,边喊边往羽天齐那边跑,手指着余音的屋子说:“屋子里有打斗的痕迹,师姐会不会被抓走了……是谁……会不会是阴九娘的人?” 闻声赶到的其他人纷纷涌进屋子里,见屋内乱作一团,开始着手搜查残余的气息。 方凌齐是最后过来的,他晨时去裴云英的房间里转了一圈,没找到什么突破口后,就在走廊里待了一会儿。 他本来是想裴云英附近再卜一卦,但摸出龟壳之后,却怎么也摇不出东西来。 起初方凌齐还以为是裴云英周身灵气太盛的缘故。现在他现在屋内一感知,才明白应该是当时正好有大能破顶而入,干扰了他。 “半个时辰前,我在走廊上感觉到了外来者的气息。”方凌齐蹲在地上,他随手抓过一个东西嗅了嗅,跟着将另一只手里的龟壳朝上一抛,嘴里念念有词。 “让方师弟先查——”乌子瑜示意屋内其他人先行停下。 瑞风呜咽了几声,连忙就闭了嘴。 现在她后头的羽天齐松了一口气,翻手收剑入鞘后,取了帕子,递给她去擦眼泪。 余音的确是被抓走了。 抓她的不是别人,正是从陈国皇宫里就开始跟踪她的囚玉。 距离蟠龙船几里外,一艘可以媲美蟠龙船的龙型大船正以全速前进着,而余音就躺在甲板上。 “喂,你好歹有点害怕的样子。”囚玉伸腿拨了拨地上的余音,百无聊赖得说:“你这样一点意思也没有……” 余音顺势低眉顺眼地说道:“是,我害怕极了,求您放了我。” “语气中甚至没有波澜……”囚玉不满地又踢了余音一脚。 他费心费力地把人偷出来,可不是单纯为了取乐。 所以刁难了余音一会儿后,囚玉抬手解了余音身上了绳子,说道:“废物,你丹田的东西需不需要我帮你打碎?看你这么费劲的样子,若没有外力帮你一把。你怕是还得要个几千年才能成事。” 余音听得背脊一僵。 见余音不答话,囚玉指尖涌出一团黑雾,将余音整个人都抬了起来。 “我和你说话时,你最好乖乖回答,否则我不介意让你看看我的臭脾气。”囚玉单手环臂,冷漠地打量着余音,“咦?正面一看,你和你爹,倒是长得十分相似……” 第二十八章 是耶非耶 这句话,余音从来没有听师父说过。 因为师父高玉偶尔在酒后会吐露的话是:音儿,你不像你的父亲……很好,这对你来说,也许是件好事。 年少时余音不懂师父为什么会这么说,到后来,她懂事了,便以为是自己太过无用,不像父亲的话,也就不会给父亲丢脸。 当然,像不像这一点,余音自己也清楚。 返仙林里有一栋专门用来存放云林宗宗主画像的阁楼,第六层是上代宗主余阙夫妇画像的存放地,也是余音幼时常去的地方。 不像—— 余音不但不像父亲,更不像母亲。 当年如仪于商台池畔一曲动天下,白衣胜雪,朱唇杏眸,至今道门中都还有关于她的美谈;而余阙长身玉立,剑法绝妙,不论修为光是剑法,就已经居道门奇灵榜榜首。 他们成婚时,是多少人艳羡的神仙眷侣。 到了余音这儿,美的确美,幼时如蔷薇带刺,大了却如提线木偶,全然没有母亲如仪当年的灵动,父亲就更不用说了,不管是眉眼还是神采,都看不到余阙的半点影子。 外人就更没有谁说过诸如余音你长得真像你父亲之类的话。 囚玉是头一个。 “你什么意思……”余音面无表情地看着囚玉,她对于自己所处的劣势毫不在意,她在意的是囚玉一开口就先后点出了她丹田内的隐秘。 “我的意思是,你父亲天生灵骨,而你——” 他虽然是笑着在说话,但金色的眸子里没有笑意。 即便囚玉未能飞升,且反堕魔道,但他到底是真龙。据传,真龙之眼可窥上元真意,元神则能出入世间各处于无物,包括那生人不可入的幽冥。 “我什么?”余音难得地表露出了急躁,“刚才你说你要帮我,如何帮?我丹田里的仰天一寸要是碎了,我可能会死……” 却见囚玉伸着一根手指摆了摆,优哉游哉地说道:“你要担心的不是你会不会死,而是那东西碎了之后,它的主人会对你如何。” 这话说到了点子上。 余音见他神情不似作伪,心里就嘀咕上了。的确,道门里对这位阿傍囚玉的评价,算得上是那些个凶神恶煞的罗刹王中,最好的了,但这并不代表他是个什么好相与的人。 “你为什么抓我?”余音选择将话题绕回了起点,“蟠龙船被破,我的师兄弟们必将很快找到你的踪迹,他们会来救我的。” 囚玉哦了一声,朝后一靠,虚空坐了下去。他翘着腿,不知从哪儿摸出几个晶莹剔透的小玉球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抛着玩,却不继续说下去,仿佛是有意在消耗余音的耐心。 不凑巧的是,活了三千年的余音,有的是耐心。 于是,在他们两厢这么对峙的时候,两侧青山已过,底下是一处看上去十分繁荣的都城。 这时,后头船舱里跑出来几个赤着脚的圆脸小丫头,她们穿着粉嫩可爱的短袄子,咯咯笑着往囚玉身边蹭,嘴里喊着大人,大人,已经到武南了。 武南是赵国都城,也是北境唯一一个离燕云州最近的凡人之地。 囚玉展开手臂依次抱了这群小丫头,脸上露出笑容来,言语十分宠溺:“你们去停船吧,不要惊扰了凡人。哦对了,记得把鬼符烧了,免得那几个家伙又来烦我。” 他的笑容,看上去是发自肺腑。 “是~” “好的~大人~” 叽叽喳喳的小丫头们怎么来的,又怎么跑走了,所到之处充满了欢声笑语。 半空中的余音凝神一探,便发现一个古怪的事。 那些小丫头…… 都是生魂。 生魂如何能离体?!况且还是这么多的幼童生魂!余音只觉得头皮发麻,转眸去看囚玉时,满目愤怒。她咬牙喝道:“你拘了这么多生魂在身边是想做什么?是嫌自己身上的孽债还不够多吗!如此糟践人命,他日即便你魔转,也难逃天道制裁!” 修者飞升,魔物魔转,是这天地间泾渭分明的两条路。 然而和飞升一样,魔物魔转同样有着风险,稍有不慎,便会被天道抹除,彻底灰飞烟灭。 “你这么一说话,倒是更像你的父亲了。”囚玉对于余音的质问满不在乎,他换了一只脚翘起,摊手说道:“你不过是个金丹期的修士,怎么,要学你的那些同道,给我来个当场超度?那也得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陈国皇宫里的那一招对我可没用。” 余音是在行侠仗义,斩妖除魔的教诲中长大的,纵然她修为的确不够,纵然她对上囚玉没有胜算,但她并不想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生魂继续被拘在囚玉这条魔龙的身边。于是她开始挣扎,掌心的灵力一次又一次地撞击在那些包裹着她的黑雾上,将黑雾拉扯开来。 “对,我的确不过是金丹期罢了,但同为罗刹王的阴九娘可是死在了我手上,怎么,你想步她后尘吗?!”余音一边挣扎,一边叫嚣着,企图在声势上压倒囚玉。 囚玉的脸色随之出现了细微的变化。 片刻之后,龙形船四周的景色变成了一片绿意,伴随着剧烈的震颤声,船落到了地上。 “小丫头,我长你一千三百岁……”囚玉抬头看了一眼左右,起身甩手散了余音身上的黑雾后,继续说道:“今日便告诉你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 正当余音纳闷时,囚玉甩袖于半空中扬出一片黑紫色的大网,其后又并指连点数下,指尖有小蛇一般的魔息四散在空中,互相衔尾相连。 大网中出现了一个人。 白发,红衣,乌紫色的唇瓣,猩红的眼。 “阴九娘还活着!”余音大惊失色,连出手攻击囚玉都忘了。 囚玉嗯了一声,拂散那画面,转身开口:“阴九娘当年可以从烈火烹池里爬出来,就足以证明她的能耐,你说你杀了她,杀的不过是一具血肉替身罢了。” “替身也能有那般修罗手段?”余音不信。 “当然不是普通的替身。”囚玉伸手点了点自己的眉心,耐心解释道:“阴九娘神魂裂成了九块,每一块神魂都是用她自己的血肉锤炼而成,是以,每一个替身,都是她自己。” 第二十九章 地髓 说归说,余音是想要救人的。 于是掌风送雷,反手抽剑,但凡余音能想到的招式,统统往囚玉那头抛了过去,场面顿时变得绚烂无比,时有爆炸声响起。 却见囚玉闲庭信步地从诸多法术中走向余音,他身上的白袍甚至没有沾染上半点灰尘,比起余音的狼狈,倒更像一个出尘的道门修行者。 正当这头打得热闹时,右侧的船舷扶手上,一个小丫头蹭的一下冒出来,双手攀着扶手冲囚玉喊道:“大人,武南里头好像出事了,我们要去看看吗?” 囚玉以招化招的同时,抽空出来回话道:“弄清楚是什么事了吗?” 小丫头咬唇歪头,想了想后回答:“听说是崇妙宗的弟子在城里头出了事。” 说话间,她身边跟着钻出来个毛乎乎的小脑袋,另外那个小丫头的脸肉乎乎的,两颊鼓鼓,她嘻嘻笑了一声,抱住扶手上补充道:“大人,好像是说,崇妙宗的弟子在武南城里休息了一晚后,第二天发现有两个同门死了……” 修行者死在凡人的地界上,对凡人们来说那就是大事,而武南是赵国都城,兴许那赵国皇帝也被惊动了。 余音剑指囚玉后心,听到小丫头这么一说,脚下凝滞了些许,看向囚玉的眼锋带毒。 “啧,这么看我做什么?又不是我动的手。”囚玉回眸一对上余音的视线,不耐烦地咂了一声,说:“找上你们,不过是为了寻找那老东西留下的地髓罢了,谁知道裴云英居然敢把那东西交给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然后还送去了陈国皇宫里头。” “地髓——”余音默念了一声。 地髓是什么? 地髓是当世珍稀,是产自灵兰秘境深处的天地之灵物,千年方能凝成一滴,一滴所包含的灵力当然也完全对得起它诞生所需要的时间。想要取得地髓十分困恼,不仅要讲究天时地利,还得顺应人和,寻常修者若是得了地髓,当然是立马自己用了,绝不声张。 “你是说,地髓是我师父交出去的……”余音怎么听怎么不信,如果师父真得了地髓,那么他就算自己不用,也会给师姐用,怎么可能便宜了陈国女皇?这太不合理了。 “啊——” 囚玉一撩额前碎发,仿佛没看到身后的长剑是的,举步往那两个小丫头的方向走,嘴里继续说道:“原来你不知道裴云英私下做了什么?” “可不光是送地髓哦。” “若我没猜错的话,你那好师姐图的,就是你手掌心里的东西。” 说完,他眼睫闪闪,回首时目光落在了余音包裹白麻布的手上。 原本他们的全盘计划是,范榕去蟠龙船上杀人制造事故,且尽量不让裴云英怀疑到他们的目的上,而囚玉则负责将裴云英引向桃然,最后由桃然拦住裴云英,并从裴云英身上撬出地髓的下落。 本来这个计划在囚玉看来,就有点冒险。 那裴云英是何等人物? 半步地仙!飞升咫尺! 囚玉可不乐意拿命去送。 况且,地髓也不是囚玉要用,是范榕与桃然那两个狗东西要拿去给不周镇魂山底下的须轮恶童用,以期那须伦恶童挣脱天道束缚,冲出镇魂山。 但囚玉毕竟是一众罗刹王里最弱,且最擅长隐匿行迹的,所以这事他不想做也得做。 当然,最后计划赶不上变化。 不管是范榕还是桃然,都没能找到地髓的踪影反而是一开始只负责跑腿的囚玉,从那两个中途离开蟠龙船的云林宗弟子身上嗅到了一丝不对劲。 其后,敏锐的囚玉一路跟踪季云海和晏怀仁,最后跟到了陈国都城。 可他还是晚了一步。 陈国的那位妄想与天齐寿的女皇在得到地髓之后,当然不可能会有半分迟疑,直接就服用了,而囚玉即便想抢夺地髓,也因为无右的存在,而无法靠近女皇寝宫半步。 所谓的抱恙,其实不过是凡人服下地髓后的正常反应。 因为凡人的身体是不可能承受得住地髓的,所以囚玉即便没有亲眼看到,也能猜到陈国女皇服下地髓之后会发生什么,无外乎是七窍流血、灵脉暴开、内腑胀裂。 俗世的诸国皇族是有真正人皇威压的,若人皇一脉与外族绵延子嗣,那么后代血脉中的威压便会随之减弱,换而言之,陈国女皇在熬死了自己所有亲人的今时今日,其膝下已经没有同族血脉的子嗣了。 囚玉知道这一点,所以对于后来无右为了保住陈国女皇的命所做出的种种,没有感到任何意外。 若不是余音中途杀出,无右的九星返魂阵就成了,有地髓和两个亲儿子的灵血作引,陈国女皇还能再活上千年,而囚玉只能算做是看客,看完了整场戏。 偏巧她出现了,偏巧她不费吹灰之力地破了无右的阵法。 这也就给了囚玉可乘之机,使得他浑水摸鱼,趁着无右去救人的当口,在陈国女皇的寝宫里找到了一点地髓残渣。 残渣自然是得给范榕和桃然送过去,但囚玉自己暂时是不回去了。他厌倦了不周如死水一般的日子,也厌倦了总是充作他人的马前卒,他要看看这余阙的子嗣到底是怎么回事,搅浑这一潭池水。 砰! 余音一记烈焰轰在囚玉脚边,打断了囚玉的回忆。 “小孩子家家的,为何如此急躁?”囚玉弹指灭了袍子一角的火焰,随后朝余音勾了勾手指,撩起眼尾问道:“你就不想知道你师姐同陈国女皇做了什么交易吗?你就不想知道你手掌心的那个阙字是什么东西吗?你就不想知道为何你修为只是金丹,却能在皇宫中甩脱无右吗?” 三连问将余音给砸了蹙眉站在了原地。 “你将我掳来,到底是想做什么?”余音听了这么一路,虽然没从囚玉身上感觉到什么杀意,但同样也没感觉到什么善意。 不仅如此,她能从囚玉的眼神中,明显读出对父亲余阙的恨意。 为什么是恨? 第三十章 唁 “我不是说了,我要帮你。”囚玉懒洋洋地伸手拍了一下扶手边两个小丫头的头,随后翻身跟着她们跳下了船。 他人走远,声音散落在余音的耳边。 “你要是只是个金丹期,往后可没有什么好戏看。用意?我一介魔龙,用意自然是恨不得这方寸之间,乱象频生。” “当然,你若是有本事杀了我,那么这戏就越发好看了。” 余音赶忙收剑,跟着追了上去。 她对自己的目前的处境十分清楚,纵然师姐真心待她,爱护她,但她丹田内海中有仰天一寸是事实,不管这放下仰天一寸的谁,其意图总归不可能是好的。那么,如囚玉所说,余音需要撕开修为上的桎梏,尽快成长。 听到后头的脚步声,囚玉敛眸一笑,俯身抱起身侧的小丫头,说:“珠儿觉得她如何?” “珠儿以为,大人很喜欢她。”小丫头古灵精怪地眨巴眨巴大眼睛,双手环过囚玉的脖子,又说:“大人若觉得她真是废物,又怎会留她到现在,还给她解释这么多?” “大人可没这么好心。”囚玉右侧的那个小丫头吐了吐舌头,笑眯眯地说:“大人觉得灵骨已经内嵌到了她的身体里,与其取出来给范榕和桃然享用,不如将她稍加培养。” “熙儿倒是明白我。”囚玉偏头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尖,随后冷笑了一声,嘲讽道:“范榕那老家伙要是知道灵骨是被无右藏了这么些年,怕是牙都要咬碎了,可不能让他知道灵骨到了余音这小丫头的身上,不然她那金丹期的修为,还不够范榕看的。” 后头赶过来的余音,只堪堪听了句,什么金丹期的修为,不够范榕看的。 “怎么,觉得不服?”囚玉回头瞥了一眼在嘀咕的余音,说:“别说金丹期,你便是直上洞虚,范榕也是不怵你的,他此前避着裴云英,是因为担心过早耗费心力,却不是畏惧。” 余音哦了一声,背手跟在囚玉后头,没有接话。 他们走在林中,后头的那艘龙形的大船咻的一下就缩成了掌心大小,玲珑小船绕林中一圈,最后悬浮在了囚玉的头顶,化作了他的一缕长发。 囚玉停船的地方离武南城还有一段距离,但他们并没有走多久,就看到了不少人朝他们跑了过来。 不,并不是朝他们。 这群人男女老少皆有,神情惊恐,衣衫褴褛,根本没注意看余音他们,慌不择路地就与他们擦肩而过了。 “啧,都城附近居然还能妖物丛生,这赵国怕是气数已尽了。”囚玉侧身避让开这群看上去就十分低劣的凡人,抱臂对着他们身后跟过来的东西指指点点,“瞧瞧,这等生于荒野的小祟也能如此嚣张……” 追赶着凡人们的,是一只单眼独臂的威猛邪祟,名唁,常见于死尸成堆的乱葬岗里,少有如此猖狂行走于人气旺盛之处的。 余音手随心动,长剑横在了唁身前一寸。 叮—— “小丫头,你出手,我可不会帮你的。”囚玉俯身捞起另外个孩子,当真就靠在一旁开始看戏,嘴里还时不时冒出一句,可惜,你这招灵力不够充盈。 论修为,囚玉如今渡劫后期,指点余音绰绰有余,论术法,真龙天生便领略万术,点拨一下余音更是不在话下。 可惜囚玉并不是那种好心肠的人。 虽然他的确是想要将磨练余音,但他想的可是,若磨练失败,那就让余音死了好了,到时候还能直接剥除灵骨,白捡一份奇遇。 余音听得烦了,干脆一个隔音术罩在囚玉四周,紧接着从千机囊里抓来一把黄符纸,补充自己刚刚损耗出去的灵力。 她并不知道的是,自己丹田之中的那个仰天一寸随着她如此大量耗费灵力而加速了开裂。 “看来还不到极限。”囚玉倒是将一切看在眼里,他弹指一点魔息射入那眼看着要倒下的唁的身体里,嘴角微勾,“我且推你一把,看你这小丫头到底能成长到何种地步。” 唁仰天长啸,独眼上方叽叽咕咕涌出了一只新的眼睛,后背紧跟着生长出了三只手,每一只手都握着黑色的长枪,森森魔息从它胸腔出暴涨而出。 轰! 一枪掷地。 一枪射向余音。 一枪横扫向了已经跑远的那群凡人。 跑在最后的几个人还没发出惨叫,就已经身首异处,鲜血一地。 余音翻手挡下自己面前的这一枪,其后踏空,一面朝那继续在收割人命的长枪追去,一面并指招雷,打在了身后唁的脚边。 爆裂的动静不断,整个林子都开始震颤,飞鸟惊起。 但受了囚玉一缕魔息的唁哪儿有这么好对付,它一脚踩在余音招来的雷上,以舍了一脚的代价生生抵消了雷对它的影响。须臾之后,唁断腿的那处烂肉竟然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随着那团烂肉的鼓动,没多久居然长出了一条新的腿来。 这时候,余音已经拦下了凡人跟前的这一枪。 “入城,不要往城外跑。”余音扶起身边一个跌倒在地的女人,叮嘱道:“城外人皇威压稍轻一些,你们若是继续往外走,难保会遇到其他妖物。” 女人手上腿上全是血,她面色惊慌地摇了摇头,惧怕地说道:“城中有鬼,有鬼!我们不敢回去。” 鬼? 余音疑惑了一下,手却已经反折上扬打了出去。 铛—— 唁手里的那杆仅剩的长枪与余音手中长剑相交,震出了一道又一道的余波,将四周的树木悉数掀翻。 囚玉抱着两个小丫头悬在半空中,他双腿盘坐着,饶有兴趣地说道:“虽然修为不够,但靠着那灵骨,倒是有几分机敏了,不错。” “大人,您还要继续吗?她的灵力已经枯竭两轮了……”珠儿低头看了一眼,略有些担忧,“我看她的黄符纸已经用完了,再想要补充灵力怕是很难……如此下去,她可能会死的哦……” “珠儿真笨,她要是死了,大人不就正好拿了她的灵骨?”熙儿满不在乎地趴在囚玉怀里咯咯笑道,“弱者死了,有什么好担心的?” 第三十一章 昭昭有灵 如今的道门中,偏好上天有好生之德那一套,故而不管是除妖还是镇魔,都喜欢去寻其本源,以解铃还须系铃人的法子度化镇服。 当然,法力高深的修行者不需要估计这么多,他们翻手之间,妖祟魔物就已经悉数灰飞烟灭了,哪儿来用得着去费时费力地溯源。 而余音—— 她眼下既没有办法去探究这个唁的来源,也没有办法从武力上碾压,只能且战且退,将这妖祟往囚玉那头去引。 地上的女人连滚带爬地往后跑,嘴里只剩下几个含糊不清的字眼:“别吃我,别吃我……” “小丫头,别看我,我可不会帮你。”囚玉笑眯眯地倾身对余音说完,再升高了一些。 ‘吼!’ 唁先后吃了数人,又有囚玉的一指魔息,威势已经高涨了数倍。它咆哮了一声后,咚咚咚地踩着脚下横亘交错的残枝追上余音,一掌将她按在了泥土里。 面前这个人,与那些两脚羊不同。 初生灵智的唁垂头在余音的颈边嗅了嗅,它闻到了十分甜美的气息,这气息叫它想得发狂,可它的身体却在限制着它的行动,使得它无法下口。 滴答。 腥臭黏腻的口水落在的脸上。 余音这个时候丹田已经空了,体内灵脉干涸,别说还手了,就是从泥巴里头挣扎出来擦擦脸,都做不到。 会死吗? 这个念头在余音的心里一闪而过,庸庸碌碌活了三千年,最终却要死在这种肮脏又丑陋的小小邪祟手上吗?真是有愧师姐,有愧师父呀…… 仿佛是在回应她的这个想法,四周忽然传来了窸窸窣窣地穿草而过的声音。 “果然,这小丫头这么些年,倒也不是白过的。”囚玉在高处看得明了,他没有半点儿讶异,甚至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纸袋的果脯,边吃边说:“余阙那狗东西倒是会生,” “如果她没有拿到余阙的灵骨,是不是就没这等本事了?”珠儿双手捂着眼睛,想看又害怕看,于是稍稍张开手指,从指缝中朝下看,“她能操纵这些怨灵,是不是说明她承袭了……那位的能力?” “哪儿还有那位?都转世啦!”熙儿嘻嘻哈哈地伸手拍了一下珠儿的头,旋即从囚玉的手里摸了一块果脯出来,吧唧吧唧地啃着,“指不定是她在云林宗里学的呢?那些自诩名门正派的,最喜欢钻研咱们不周的东西了,不是吗?” “熙儿这回说错了。”囚玉也不厚此薄彼,他伸手捏了一块果脯递给珠儿,随后继续说道:“她这可不是能从书里学来的东西……” 囚玉顿了顿,斜眸下望。 葱葱绿林之中,神形狰狞的浓黑色怨灵一点点拨开草丛,从地底钻了出来。这群怨灵和囚玉在陈国皇宫里见到的那群骷髅气息是一样的,但明显要更加精纯,其内含的力量也更加强大。 世人往往生而爱憎恨怨别离,诸般种种,皆会化作贪嗔痴怨四炁,由幽冥之君收拢炼化,以免为祸人间。当然,也有漏网之鱼,那些漏网之鱼通常会被心怀叵测之人利用,驱使其为马前卒,从而达成己愿。 囚玉见过太多驱使四炁后,误以为是自己强大,最后迷失自我的修行者,可他这是第一次见到不需要任何金文,不需要任何咒语,便能直接驱使怨气的人。 “她这呀——” “恐怕还真是来自血脉的传承……” “只不过,这浮生怨灵阵里没有半点魔息,只怕和她爹脱不开干系。” 底下的动静那么大,唁自然察觉到了身后的异动,他也顾不上面前这可看而不可吃的美食了,连忙松掌反身,一个勾拳就打散了近在咫尺的怨灵。 “桀桀——” “咿呀呀呀——” 怨灵们发出刺耳的尖叫声,引得半空中都出现了有形的波纹。 余音得了一丝喘息的机会后,赶紧将自己从泥巴地里抠出来,跟着咬破手指,滑铲到唁的双腿之下,以带血指腹点在他的急脉穴上,喊道:“昭昭有灵,中镇为神!” 此时是正午,是一天中阳气最盛的时候,四周是密林,又是俗世中灵气最浓郁之处。 随着余音的引灵术发动,唁的身体一点点肿胀了起来,它暗紫色的粗糙皮肤像是被撑开了似的,处处龟裂。周围的灵气源源不断地从余音所指的急脉穴处汇入它的身体,不光将它身体里的魔息冲散了,还反噬,取而代之。 一个邪祟的身体里满是灵气,其带来的痛楚不亚于将魔息强行灌入修行者的身体里,轻则修为全折,重则当场暴毙。 幸而余音运气好,唁甚至都没来得及反手给她一巴掌,就轰的一声,炸成了血雾。 “嘶,这一招倒是出乎我的意料。”囚玉后怕地伸手摸了摸屁股,轻声笑道:“这小丫头明明已经察觉到手掌心的异样了,却始终没有去动用那力量……” “她察觉到了吗?”熙儿好奇地盯着余音的左手,又看了看余音狼狈不堪的模样,怪道:“大人您该不是看错了,如果她真明白自己掌握了什么,又怎会将自己弄得如此狼狈?” “下去看看就知道了。”囚玉抱紧珠儿和熙儿,凌空起身,施施然落了地。 也没完全落下。 大概是觉得地上这滩血污太过恶心,他的长靴与地面还留有那么一指的空隙,却又如履平地。 “我觉得大人猜对了,刚才虽然她咬的可是右手,施术用的也是右手。”珠儿凑在熙儿的耳边叽叽咕咕,“如果她想用那股力量,那肯定会拆了左手上的布,对吧,大人~” 囚玉含笑点头。 事实上,余音的确感觉到了,也的确不想去动用。 准确一点说,她不想用这来历不明的力量,即便它从感知上看,十分强大。所以,在意识到自己左手掌心有什么蠢蠢欲动的挡下,她就立刻宁心静气,压下了那股力量。 一切未知的东西,对现在的余音来说,都意味着危险。 第三十二章 入城 啪啪啪。 囚玉放下珠儿和熙儿之后,一面鼓掌,一面赞道:“小丫头,干得不错。” 但他口中的小丫头已经没力气理他了。 咚—— 余音颓然倒在血泊中,左手的麻布却在不断地汲取着一地的污血,与此同时,四周因为唁爆体而骤增的灵气悉数汇入了余音的身体里。 剩下那些扭曲着的怨灵嗷嗷叫着在日光下化成一缕缕黑灰。 “昏了……”珠儿蹲在余音的身边,用食指点点在她的眉心,怪道:“咦,大人……她怎么不是疲弱之态?啊!” 珠儿尖叫一声,跌坐在地。 囚玉横跨一步将珠儿挡在身后,跟着拂袖遮在珠儿的头上,扭头对地上的余音斥道:“退!”他斥责的对象并不是余音,而是余音眉心的那一簇黑印。 随着囚玉开口,那一簇黑印就像是惧怕了一样,一点点从余音的眉心颓去,转而无形。 “小心些,她现在可不好惹,那东西吃饱了,极有可能夺舍。”囚玉回身蹲下,双手抚摸在珠儿的脸上,拇指轻轻摩挲过珠儿的额角,微微用力,使珠儿恢复清醒。 “难道他还会伤害自己的女儿?”熙儿好奇地看着地上的余音,但已经不敢上前了,小心翼翼地躲在囚玉身后,探头看着他。 “女儿?”囚玉面无表情地起身,一脚踢在余音的脖子上,将人踢得飞了出去,“一块骨头会有血缘亲情吗?被困三千年了,但凡还残留一点灵智的,都会生出要冲破牢笼,重获新生的欲望。” 远处摔在树干上的余音意识模糊地爬了起来,她刚想要还手,就发现左手已经肿胀得比右手大了几圈,白麻布早就变成了暗红色,隐约有黑气在当中涌动。 “砍了。” 囚玉闪身过来,并指为剑,干净利落地给余音来了个砍手。 没有血。 那断手在余音的吃痛声中落在地上,骨碌碌滚了几圈后,咻的一下又接回了余音的手上,并发出了相当愤怒的吼叫声,将其上包裹着的布给统统震碎了。 唳—— 左手上抬,迎着囚玉尖啸一声。 囚玉面无表情地抬手将它打下去,随后点指,斜按,带出一溜黑雾之后,戳在了上面,龙纹自他指腹张出,宛如兜网一般罩在了余音的手背上。 咕噜咕噜。 余音的手背像是沸腾了一般,开始怪响。 这时,浑浑噩噩的余音才总算找回点理智,她摆脱囚玉,后退数步后,张嘴咬在了左手上,跟着右手屈指内扣,默念:“明净宁神,丹朱除秽。” 片刻之后,不光是那团叫嚣着的黑印消失了,连囚玉打在余音手背上的龙纹也消失了。 而余音的嘴里全是乌黑发臭的脓血。 “呸呸呸……”余音侧头吐了嘴里的脏污,抬眸对囚玉说道:“往后不必把你的那些魔道手段用在我身上,生死有命,我宁愿死了,也不愿意你们不周的东西沾染到我身上。” 囚玉倒没有着恼,只是挑了挑眉,目光落在余音的手上,语焉不详地说:“这样啊,那有些遗憾……” 什么遗憾? 遗憾什么? 不等余音追问,囚玉就兜手领着后头赶上来的熙儿和珠儿,往武南城门的方向走去了。 武南城里还算太平,起码在过城门时,没见到什么乱象,守城的士兵们也都恪尽职守地在一个个看住,要求检查过路文书。 “小哥,城外最近不太平?”囚玉手里抱一个,手边签一个,装出一副眉目和善的样子找那守城士兵套话。 士兵没接话,反问道:“文书呢?” “从前不曾听说入武南要文书的呀……这,一时半会儿也没法回家拿了。”囚玉编起瞎话来,眼睛都不眨一下的,“我带了两个女儿,往返多有为难,还请小哥帮个忙。” “这……”士兵犹疑了一下,他看了看乖巧伶俐的两个小丫头,有些为难地说道:“此前的确不需要,但前日城中发生了多起凶杀案,如今陛下特许崇妙宗的仙人们在城中查案,便多了这一套入城的文书检查……” 换而言之,若是他偷偷放人进去,被仙人们知道了,这怪罪下来他担不起。 余音边走边给自己施了一个净身术,等到走至城门下时,身上已经看不出方才的狼狈了。她侧头看了一眼右侧那些排队的人手里捏着的小小木牌,拢在袖子里的手化出一模一样的两快来,随后快步走过去,对囚玉说道:“大哥,你东西忘带了不是?我给你送过来了。” 临时要求要看文书,自然不可能是什么严密的东西。 士兵检查了一下余音递来的两块木牌,两人复核过后,便放行了。 “余仙子真是聪慧。”熙儿趴在囚玉的背上,也不知道是在恭维,还是故意挤兑。她说完之后,不等余音说话,又转而与囚玉说:“大人,雀儿她们已经进到了崇妙宗落脚的坊间,我们要直接过去吗?” 如果说最开始余音是想要救这些生魂,那么在看过她们和囚玉的互动之后,便暂时熄了这个念头。囚玉待这些生魂像是十分亲密,而且这些生魂也并没有怨怼,是真心将囚玉奉为主人的样子。 世间无奇不有。 余音能管的事不多,更有自知之明。 “直接过去看看吧,死了人毕竟是大事,他们这般闹法……”囚玉眯了眯眼睛,仰头看着什么都没有的天,仿佛是看到了什么,“恐怕杀人者非常人。” 说这话时,囚玉的神情里隐隐有着兴奋。 武南城一共分为上中下三个城区,上城区毗邻皇宫,是达官贵人们的宅所,中城区是商坊,十分热闹,酒肆茶楼遍地,而下城区则是平民的居住地。 崇妙宗的人自诩身份高贵,出入武南都是在上城区落脚,四周相邻的也都是赵国的皇亲国戚,不仅人皇威压重,而且各种护身护宅手段都有,按理说,是不可能出现什么异状的。 偏偏是这样—— 上城区一夜之间连死两个崇妙宗弟子,到天亮时,更是有赵国皇亲国戚牵连在内,无一不是死伤惨重,尸首被毁。 第三十三章 范榕 余音跟着囚玉等人进城的时候,千里之外的蟠龙船上,裴云英醒了。 彼时他们正朝着囚玉的方向赶路,自从方凌齐确认了带走余音的人的方位之后,蟠龙船的方向就没有再变过,速度也大大提高了。 然而即便是这样,蟠龙船的速度也远远不及那不明人士的速度。 “怎么又在外面吹风?裴师姐醒了,问余师姐去哪儿了,想见她……这怎么办?”辛道也揉着额角朝甲板上的乌子瑜那儿,边走边问。 “不知道。”乌子瑜回身,敛眸叹了一口气,说:“要是裴师姐知道我们把余师姐弄丢了,怕是要生气的,而且她伤没好,万一冲动去救人,伤情只怕会恶化。” 这毋庸置疑,一旦裴云英知道余音被掳走了,那必然是会要去救人的。 辛道也耸了耸肩,餐笑道:“是了,刚才已经找了借口瞒下了,但能瞒多久不知道……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不幸中的万幸是,余师姐的魂灯始终都亮着,也没有减弱,说明没有危险,而这人的方向一直照着燕云州,说不定也是龙门宴相关的人。” 乌子瑜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他无论如何都说不出那具万幸。同样,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一次下山,一下子就出现了那么多难缠的人物,仿佛是洞虚满地走,渡劫处处有。 不详的预感始终萦绕在他心头。 羽天齐从船舱里面出来时,乌子瑜与辛道也正往回走,他扬手招呼了一声,问道:“乌师兄,辛师兄,有看到小风吗?” 他这一问,倒是把乌辛二人给问懵了。 “小风?她不是一直待在你的休息室里头吗?怎么,去哪儿了?”乌子瑜顿足,奇怪地反问道。 遭了! 听到乌子瑜如此一说,羽天齐当下就心道不好,匆匆回了休息室后,拿了自己的千机囊和佩剑就径直跳船跑了,临了还交待一声,告诉乌子瑜等人,自己这是找瑞风去了。 而船舱里,方凌齐听着外头的动静,握着龟壳的脸都黑了。 师出以律,否臧凶。 律什么律?从龙门宴人员挑选的那一刻起,裴云英就已经率先打破了这个律!方凌齐烦闷地一拳打在窗框上,将一旁打盹的佘锦星给吵醒了。 “又怎么了?谁在闹?”佘锦星迷迷糊糊地起身。 方凌齐偏头看他,冷着脸说:“瑞风偷偷溜下了船,羽天齐去追他了。如今船上三个伤患,若是有什么不速之客,我们只怕难以招架。” 仿佛是为了映衬他的这句话,蟠龙船轰隆一声,摇晃了起来。 怕什么,来什么。 “吁——列阵!” 乌子瑜的声音响彻寒空。 来者踏云,长眉凤眼,薄唇玉面,身上的白袍泛着玉光,比那头顶的悬日还要耀眼。其后,就见这人一手执扇,一手执花,步子一动,脚下就生出无数鬼影,一次又一次地猛烈撞击着蟠龙船。 “是范榕,是范榕!” 辛道也肝胆俱裂,分毫也不敢怠慢地往舵舱奔去。 跑—— 此时的他,心里只有这么一个念头。 然而已窥大乘的范榕半步千里,辛道也他们这一群四肢俱全的修行者,修为最高的,也不过是化身巅峰,能跑多远?又能跑到哪儿去? “跑什么?”范榕的嗓音如高山冷泉一般冷彻,落在耳中,冻至骨髓。 乌子瑜展臂蹬空而出,他翻手间一道剑气横扫向半空中的范榕,跟着并指一晃,点在身前半寸,口呼:“四方卫神,集炁御灵!” 想要以化神期的修为应战范榕,那就是以卵击石,乌子瑜清楚,却有不得不做。为了保证自己的牺牲是有价值的,为了保证范榕能被他拖上那么一刻,他只能选择强行纳气请灵,以短期之内提升自己的实力。 术毕,乌子瑜的皮肤一寸寸暴涨出了猩红的血色。 “小东西倒是有几下。”范榕眼尾一压,不悦地召出了自己的长戟,“你拖我一时,底下的人却跑不了一世,值得吗?” “我若能护师弟们周全,便是值得。”乌子瑜眼眶眦裂,一剑下去,剑气破开范榕周身罡气,将后头的高山给劈成了两半。 天地变色。 方才还是晴空万里,此刻因着范榕动真格了,而紫云蔽日。 就在乌子瑜抱着必死的决心冲向范榕时,他突然被轻柔地拉住了,一道柔风包裹住他,轻抚了一下他的头发,随后将他往回送,安然无恙地送去了蟠龙船甲板上。 是裴云英出来了。 她喉头的伤隐约透了几丝血色,但却丝毫没有影响她出手的速度,一道又一道的雷引密集地砸向范榕,生生将范榕逼得连连后撤,更是将头顶的紫云都给打散了一二。 “当日不想与你起冲突,你便意味我是惧怕你了?”范榕阴恻恻地咬牙说道。 裴云英脸色十分苍白,但见她冷笑一声,扬眉道:“我裴云英这一辈子杀过的罗刹,比你的手下还要多,你不惧怕我,我又何曾惧怕过你?不过宵小而已。” 这话换做别人说,范榕只会一笑置之,但说这话的变成裴云英之后,其中内里所蕴含的威胁意义,就不太一样了。 说起来,范榕成名时,也正是裴云英一剑挑不周,扬名天下的时候。 当时别说不周了,便道门中,也有许多少人等着看那个红衣少女在不周铩羽而归。无他,实在是因为这个少女的成长太过迅速,以至于同辈中甚至难以找出个可以望其项背的人来。 可最终,所有等着看好戏的人,都只等回了一人一剑,以及不周山裂。 此后,再有人谈论起裴云英,就只剩下八个字—— 通天之才,怀仁之心。 “你灵脉受损,此刻多用一次术法,伤势就严重一分。”范榕舞着手中长戟,侧步倾身之时,一个巨型鬼影自他背后张开,兜头砸在了裴云英的脑袋上,“若你是全盛时,我倒也的确不敢现身,现在嘛……” 无形的鬼影直击裴云英的识海深处。 第三十四章 尾随 裴云英眼前一黑,手里的剑则反挽一道剑花,与爆裂的火焰一道轰了出去。 对自己心狠是裴云英对敌的秘宝。 范榕没料到裴云英是生生受了自己这一招群邪压顶,想要避开她那剑气和烈焰时,已经为时晚矣,于是吃了一剑一火,整个人翻转摔了出去。 但裴云英压根没给范榕调整身形的机会,她一面引雷,一面崩剑跟上,剑剑致命。 “唔——” 招架之中,范榕深吸了一口气,随后倾吐,意有所指地说道:“你这修为,经过那天雷之后,倒是漏了陷。听说你有一个师妹,三千年金丹……” 当! 长剑剑锋砍在戟上。 裴云英袖袍鼓鼓,欺身而下,喝道:“诸邪退散!” 刹那间,金鳞拨开紫云。 抡着长戟且战且退的范榕有些焦躁,他是奔着囚玉那小子留下的口信来的,当然也是因为裴云英已经受伤,的确有可乘之机,却没想到裴云英在绝境之下能爆发出如此强大的力量。 地髓…… 云林宗能大手笔到用地髓与凡人做交易,难保裴云英这三千年的修为增长不是吃地髓吃出来的!想到这儿,范榕再看裴云英那苍白虚弱的模样,心里就多了几分思量。 针锋相对时,稍一犹疑,必然落至下风。 范榕在连吃裴云英数剑之后,仓皇离去,只留下一群嗷嗷吼叫的鬼影阻拦裴云英,以防裴云英穷追。然而裴云英的确已经是强弩之末,又怎会追他而去?见他离开,连术法都来不收,裴云英就已经反撤撞回了蟠龙船上。 说撞,甲板上也的确有一个大坑。 底下佘锦星等人见裴云英回来,连忙撤了为裴云英源源不断提供灵力的阵法,围过去扶起她来。 “你们……做得很好。”裴云英说完,偏头瞧了一眼尚在昏迷中的乌子瑜,转而叮嘱佘锦星等人:“范榕不会平白无故过来,锦星,去你余师姐的休息室再彻底找找,看看有没有什么古怪的地方……其他人将子瑜送过去愈疗,随时待命,不得放松警惕。” 佘锦星不敢耽搁,赶忙应了一声,起身往三层跑去。 “从今日起,任何人任何时候都不得强行自毁接招,记住!天塌了……” “有我顶着。” 裴云英的语气十分严厉,但落在众人心里时,温暖极了。 那厢羽天齐去追赶瑞风时,瑞风其实已经到了武南城外头,她早在最开始方凌齐算出余音下落的时候,就找了个借口偷偷溜下了船。 蟠龙船虽快,但瑞风带了从父亲那儿弄来的千里尺,这东西能供人瞬息之间缩地千里,但又因为只能一人一尺,且造价极大而不曾推广。只是遗憾的是,瑞风不如余音和囚玉入城那样顺利,她在先后两次企图御剑入武南时,被人拦了下来。 拦她的倒不是别人,而是崇妙宗的弟子。 “喂,武南戒严,要入城,老老实实呆着文书走城门!”那人穿着崇妙宗独有的金丝白鹤靛青袍,黑色长发用鱼纹白束带绑着,眉目清冷,虽然脸上的神情有些慵懒,但是说的话却咄咄逼人。 瑞风眼珠子一转,背手问道:“怎地就戒严了?在下是玄照宗弟子,是去燕云州参加龙门宴的。道友,眼下天色已晚,再往北,邪祟妖鬼丛生,恐生变故,可否容在下进城一歇?” 云林宗不像其他宗那样,出门必要统一着装,所以即便瑞风假说自己是玄照宗的弟子,对方若不了解,那就一时半会儿拆穿不了。 知道是同道之后,崇妙宗的弟子犹疑了一下,脸上的傲慢淡了一些。他自半空中踏步而下,口中问道:“玄照宗弟子?怎地没见你的同门?” “同门因为一些事耽搁了。”瑞风规规矩矩一礼。 走近了,瑞风才发现,这人虽然面目英气,但从走路的姿态与身形上看,是女子。 “如此……待我回禀过大师兄后,再回你,如何?”她拱手回了一礼。然而当她去看四周时,却发现四周没有巡城的士兵,索性便对瑞风说道:“我看着巡城的士兵并没有过来,不如我领你入城,去到大师兄面前后,再请大师兄定夺。” 倒也不是这人态度变得快,而是她凝神去探查瑞风的实力时,看到是只是雾蒙蒙的一片,再结合玄照宗的身份,她多少是不敢得罪的。 瑞风不敢真到那崇妙宗的大师兄面前去,但又得进城,便回答道:“好的,那就有劳您了。” 本来瑞风是打算入城之后找个机会溜了,不成想,她一进城,还没动心思,就先撞上了武南城中杀人案再起。 长街右侧的屋顶上有白影一闪而过,人过去之后,才有声音传来。 “碧夷,上城区出事了,速速随我过去。” 被叫做碧夷的这个崇妙宗弟子听到呼唤后,也顾不上瑞风这事了,连忙展臂腾空而起,咻咻几下就消失在了瑞风的眼前。 “啊——这——” 瑞风踮脚望了几眼碧夷去的方向,转而挠了挠头,伸手从怀里摸了一张纸条来。 纸条上是她从方凌齐那儿偷来的卜文。 卜死物时,卜文亘古不变,但卜活物,尤其是卜活物的下落时,这卜文便会随之产生变化。瑞风把它从方凌齐那儿偷出来,等回去肯定是免不了方凌齐一顿数落的,但她已经等不下去了。 要说瑞风这辈子最怕什么? 她最怕的是欠人情。 然而好死不死,她欠下的还是救命的恩情,而且是她从前编排过的人。 如此一来,瑞风怎么能耐得下性子去乖乖待在蟠龙船上,等着师兄们去循迹救人?她唯有偷偷下溜下船,用自己的法子先一步赶到,然后伺机救出余师姐,才会心安。 照着那卜文,瑞风一路顶着夜色,来到了一处富丽堂皇且又悬挂着白色灯笼的大宅院前。 宅门匾额上写着柳宅二字。 底下两道石狮子之间,来来往往的全都是身穿金丝白鹤靛青袍的崇妙宗弟子。 第三十五章 窥探 师姐在哪儿? 瑞风趴在屋顶上,嘀嘀咕咕地扫视了几圈,没发现哪儿有师姐的踪影。 她找啊找,越是找不到,心里头就越慌。 就在瑞风急得有些想要探出灵识时,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来,一把捂住了她的口鼻,并另有一指点在她眉心,逼她识海清明,无法延展灵识。 “是我。”余音凑过去,安抚住瑞风后,继续传音道:“崇妙宗里有人堕魔了,不宜现身。” 余师姐为什么在我身后? 她不应该是被困住或被绑起来了吗? 为什么余师姐周身的气息变得如此可怖?修为—— 修为更是难以看透! 还有,她身边这个白发男人是谁?阴阴邪邪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瑞风的脑海中有许多疑问,但她知道这时候并不是发问的好时候,便眨巴眨巴眼睛,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 余音这才放开她,随后指着宅院门后那个束金冠的高大男子,传音说:“那是崇妙宗大师兄,沈文泽,他的修为已逾洞虚,是这一群人中最难以琢磨的一个。” 换而言之,如果堕魔的那个人是沈文泽,那么在场的崇妙宗弟子花了几天都找不出杀人魔,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小丫头倒是敏锐。” 囚玉的声音挤进余音与瑞风之间,细声细气的,似乎还带了点闷笑。 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囚玉虽说拘着余音不让她离开自己身边太远,却又在入城之后,对她的行为不加干涉,只是自己则老是往崇妙宗的地方走,像是要引着余音去卷入麻烦之中似的。 余音走不开,自然就只能顺遂了他的心意,开始调查武南城里头的连环杀人案。 说是连环杀人案,其实到目前为止死的四个人,其尸体上是没有半点相似之处的。两个崇妙宗弟子中,一个被啃噬得面目全非,一个则是头不见了,身子完好无损,剩下那两个凡人虽同朝为官,但一个文官一个武官,平日里并无深交,死相也各不相同。 如果不是死得太相近了,很难将他们断定为一人行凶。 为此,余音在进入武南城之后,隐匿身形跟在那些崇妙宗弟子身边,偷偷窃取了不少有关凶杀案的信息。囚玉就像个小尾巴似的,一直跟在余音身后,时不时还会出声提点余音两句。 “尸体已经送去仵作那儿了,大师兄您要不要去看看?”两个崇妙宗弟子从长街远处快步掠过来,走到沈文泽跟前后,躬身行礼,说道。 沈文泽面白如玉,如刀削斧砍般的五官被身后的灯笼映得有些阴暗。他听到两个师弟的回禀后,正要说话,忽然间抬眸望向对街屋顶,眼睛微微眯起。 余音捂着瑞风的嘴,连忙反身隐在屋瓦之后。 囚玉对自己的隐身术十分自信,所以动也不动,就那么大大咧咧地站在屋顶,甚至还迎着沈文泽的目光,与他有短暂的视线相撞。 “大师兄?”一旁的碧夷见沈文泽没有搭腔,出声喊了句。 “哦——”沈文泽收回视线,心中虽然介意刚才那转瞬即逝的被瞩目感,但面上不显,说道:“令仵作细细勘验,另增派人手,看好这最后一具尸体。” 他的声音不大,但余音等人能清楚听到。 为什么是最后一具尸体? 余音与瑞风对视了一眼,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模一样的狐疑。 “最后一具尸体?”囚玉若有所思地抬手摸了摸下巴,在抬手施下隔音术的统帅,大大咧咧地坐在了屋顶上,他翘腿仰头,望着余音说:“看样子,前三具尸体都出了问题呀……小丫头,你要是能找出这个凶手,我便放你离开,如何?” 从他的神情中,余音直觉他已经知道了凶手是谁。 “师姐。”瑞风瞧瞧拉了拉余音的袖摆,随后在余音的掌心中写起了字来。 不要答应。 裴师姐他们稍后就会到。 我们可以逃出去的。 等到瑞风好不容易写完,还没来得及去看余音的脸色,她自个儿就被囚玉抬指拎了起来,且一副作势要丢出去的样子。 “放了她。”余音冷眸扫了囚玉一眼,接了之前的话,说:“我既然跟着你进了武南城,自然就是对着武南城里的杀人魔有些兴趣……再说了,你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又何必来假意商量?” 一席话,说得瑞风眼泪汪汪的,直在心里唾弃自己毫无用处,反拖了后腿。 囚玉收手将瑞风放下,其后呲牙笑着,冲余音单眼眨了一眼,道:“我说了,这是为了帮你一把。况且,你自己也应该已经清楚,只有经历过真正的生死之战,才能冲破樊笼。” 城外一战,余音灵脉灵力两亏,左手更是被囚玉砍断,腕骨破损。按余音寻常的愈疗速度,她起码得花上一年的时间,才能重新下地走路,恢复正常的生活。 可现在,她不仅在大战后行动自如,且识海深处那枚几千年没有动静的金丹,隐隐有动摇之势。 “少不得我还得向您道一声谢?”余音皮笑肉不笑地回了一嘴,之后又偏头去看那柳宅门口,发现崇妙宗的弟子都进了柳宅,连忙说道:“他们进去了,瑞风,你在外面等我,我去去就来。” 识时务的瑞风老老实实地点头,蹲在原地不敢动。 囚玉也没动,他双手反撑着屋顶,在余音走了之后,与瑞风闲聊了起来:“小家伙怎么入城的?元婴巅峰,不错,小小年纪能有如此修为,实属不易。不过,你一个人追这么远,你家师兄师姐们能放心?” 瑞风不傻,她面前这个白发男人虽然看上去和和气气的,但内里明显是黑的,且黑得透底,所以她摇了摇头,装出一副害怕的瑟缩模样,嗫嚅道:“是,是让崇妙宗里的朋友领我入城的……师兄们都在城外歇息,不晓得我偷溜进来了。” 一句话里面,夹了两句暗示。 可惜囚玉装傻,假装听不懂,他起身拍了拍大腿,看着柳宅大门说:“呀,小丫头这刚进去,沈文泽就出来了。” 第三十六章 梦魇 柳宅,琅嬛苑。 夜空中星子三两,院内灯火通明。 一个身穿正红色绣锦袍的少女懒懒地斜靠在庭前篱笆柱子旁,她眉似新月,双瞳剪水,一颦一笑满带风情,但细看,却隐约能看出这笑容中带了一点诡异。 吱呀—— 凉风卷过檐下灯笼,使得灯笼发出了嘈杂之声。 少女像是被这声音给惊醒了似的,一个激灵回神。随后她敛去脸上笑容,一面扯着身前的花草,嘴里一面嘟囔道:“死了便死了,死了多好,这样便不用拿我去冲喜了。” 花容不在,只余憎恶与不耐。 她这话音一落,角落的阴影中就冲出来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妪。 那老妪大步流星地走到红衣少女右侧,一甩手,暗含银光的掌风就挥在了少女的肩头,生生将她打得跌坐在地上。 “小姐又在胡说什么?!” 老妪的面目背光,看不清楚,只见森森白牙一显一藏。 平白挨了一掌的红衣少女吃痛地叫了一声,她捂着肩膀抬头去看老妪,却没有说旁的什么话,只是眼泪盈眶,要落不落。 两厢僵持了一会儿后,老妪摆着架子,叉腰垂头问道:“小姐可知错了?” …… 余音看着那少女弱不禁风的,却不成想犟得很,硬是不松嘴说一句已经知道错了。于是乎,那老妪接着又是几下,打的都是身子上,避开了脸面。 片刻后,老妪气喘吁吁地停手,假意堆笑地俯身将人扶起来,口中说道:“如今柳家老爷身故,小姐作为投亲之人,须得谨言慎行才是。老身一把年纪了,享福是不指望了,只求小姐来日能有个安身立命之地。” 行的是以下犯上之事,说的却是温言软语,好似是在为少女着想。 “徐妈妈——” 少女感动得伏在老妪肩头,痛哭出声。 然而从余音这头去看,那少女的眼睛里没有半分感动,别说感动了,里面浓郁的怨毒若是有形,只怕这老妪横尸当场了。 这柳宅中,无一处不反常。 今夜死的那个,叫柳枫宸,是柳家家主,也是当朝一品大臣。 他家中有两房妾室,膝下有三儿两女,从前院仆人之间的交头接耳中可知,柳家平日里虽然算不得家宅和睦,起码也能算是相安无事。 可就是这种情况下,柳枫宸被人害死了,柳家却没有一个人表现出悲伤来。甚至乎整件事情中,唯一掉了一点眼泪的,就是柳家那个年迈体衰的管家。 而柳枫宸的长子柳平野,至今还躺在武南城里的如意楼里头纵情声色,即便家中仆役三催四请,也没有半点儿要赶回家的样子。 不像是死了爹爹丈夫,倒像是死了个仇人。 眼下柳枫宸的尸体被崇妙宗的人看守得十分严实,余音没有机会接近,便只能换个法子,去找柳枫宸死之前最后见到的那个人。 仆人们在这个时候总是议论得最多的,所以余音不难得知,最后一个见到柳枫宸的人,正是柳枫宸的二夫人,玉怜。 玉怜此刻早就已经歇下了,院落静谧无声,屋内漆黑。 余音正好趁虚入梦,将柳枫宸与她最后见面时的场景用玄影返瞻之术给还原了出来,也因此才知道,柳枫宸在夜里见过玉怜之后,独自在书房里头待了几个时辰,期间并没有见过旁人。 这个期间没有见过旁人,指的是玉怜的眼中。 虽然余音目前并不清楚这几个时辰里,柳枫宸还见了谁,但起码确定玉怜的无辜。临走时,余音细心地用灵识搜查了一下玉怜的识海,确保玉怜并没有什么异样之后,才离开她的院子。 其后,余音绕过崇妙宗弟子的视线,溜进书房里搜查了一圈,接着才左绕右绕,绕到了主院东南角这一处点着明灯的院子。 院子里不知什么时候落了一只乌鸦,发出了一声又一声粗劣嘶哑的鸣叫。 老妪抬头,蹙眉瞧了眼那黑不溜秋的乌鸦,转而将少女扶着往屋内走,嘴里犹在关怀着:“小姐原本还能倚仗一下柳家老爷,如今他死了,小姐却没过门,往后可有想过如何立足?二房三房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便是那位吃斋念佛的夫人,也实则有手段得很……” 交谈声渐行渐远。 余音轻身落地,随后避开前院的光亮处,如鬼魅一般,无声地摸去了正屋的房檐上。 老妪在少女屋子里头絮絮叨叨地绕着她念叨了好一会儿,最后看少女神色困倦了,才转身出门,将门和窗都反锁了。 她一走,余音就凝神以灵识摸入了屋内。 清隽秀雅的少女闺阁中,焚的却是相当浓郁刺鼻的甜香,像是要掩盖什么味道似的。比起这个香味,余音更在意的是床尾那个靠窗的梳妆台上燃着的三根香烛,以及香烛旁整齐摆放的四碟朱砂。 “你不出来见我吗?” 少女突然出声,惊了余音一下,但旋即余音就发现并不是少女发现了她,而是少女在对着香烛自言自语。 “你几日都不来见我了,是我不好罢?” “也是,从来都是我念你、等你,你又何曾主动来寻过我?” “可你应该是疼我的,对吧?否则为何我想着他们去死,他们便当真死了?是你为我犯下的这些事,是吗?” 说着说着,她的脸上满是悲戚,转头扑在身后的锦被中呜咽不已。 余音缓步走到少女身后,刚想要进入她的识海,却不料她身上爆发出猛烈的金光来,将余音打了个措手不及,灵识撞回了屋外的尸体里。 是什么在护着她? 稳住身形之后,余音伸手将窗户纸濡了一个小口子,透过这小口子往里去看。 屋内的少女像是根本没有察觉到刚才的动静似的,依旧趴着在哭,可余音清楚地看到她的背脊出有一张宛如人脸的东西在凸起。 随着少女哭泣的耸动,那张脸像是要破开钻出来了。 如此妖邪的场景,余音愣是从中找不到半点魔息来,相反,以少女为中心的整个屋子倏忽间满是灵气,精纯而浓郁。 第三十七章 梦醒 娘—— 余音隐约听到了一声啼哭,令她不禁有些头皮发麻,倍感惊悚。 细细去听,就能发现那啼哭声正是来自少女背上的那张眼看着就要钻出来的人脸口中,至于少女本人,仍然没有发觉身边的异常。 许久之后。 室内响起了轻微的一声咔嚓声,像是干枯的容器被挣脱开了,随后,一个面目丑陋的东西撕开了少女的袍子,从少女的背上钻了出来,灵气也随之如旋涡般,全数被那东西吸收进了身体里。 那是一个有着黑紫色的粗糙皮肤,细长的脖子的幼小怪物,它扭头,反折脖子与余音隔着大门对视,圆而鼓起的猩红双眼中满是恶意。 紧接着,它就这么看着余音,像是示威一般,挥动自己那瘦若竹竿的四肢与锋利无比的十指,插进了身下少女的身体里。 换个人来,可能认不出这东西,但饱读道门与不周典籍的余音认识,也清楚—— 这是怨胎。 一种源于怨愤,生于尸骸的不周邪祟。 可即便余音知道这是什么,也无法理解,为什么它会从少女的身体里钻出来,先不说俗世能不能提供怨胎所需要的庞大魔息和怨气,单单是母体这一关,就完全不可能。 怨胎需要尸骸中的幽冥之气。 然而此刻已经容不得余音去细想什么了,她飞快地甩出几张黄符纸在东西两边的梁柱上,跟着一个翻滚,撞开屋门,进到了屋里头。 唳! 那怨胎动作极快,冲着余音嘶鸣一声后,手脚并用地爬向她,沿途扫翻了一切它难呢过触碰到的东西,将整个房间弄得一塌糊涂。 余音本是要拔剑动手,却发现那少女竟是被捆绑在了怨胎的身后,两者之间有一根肉粉色的纽带维系着。 咚。 怨胎打翻了一根香烛。 烛油飞溅,落在地上时,十分顺滑地转出了一个圆形,且伴有焦糊味道。 “瞻彼上天,华光自来。”余音快速念完,并指以指腹划过剑身,其后猛冲接滑铲,在与地面平行之际,反手执剑捅向怨胎的丹心。 须臾之后,璀璨的金文从剑身上流转而出,化作利刃,钉入了怨胎的身体里。因为余音担心伤害凡人,所以没有请羲和真神,只是请了她的一缕霞光。 到这一步,余音以为该结束了。 只是令余音感到意外的是,金光没入怨胎之后,怨胎却并没有停止活动。不光是没有停止,它在经历短暂的停顿之后,毫无阻碍地拦腰抱住余音,一巴掌就将细长的五指卡进了余音的左肩处,挑得血雾飞溅。 吸溜。 怨胎伸出腥臭的舌头,舔舐了一下指尖的鲜血。 奇怪的是,怨胎并没有出现当初阴九娘那样的反应,相反,它像是十分满意似的,冲着余音点了点头。 攻击随之停了下来。 娘—— 它指了指身后那个犹自昏迷着的红衣少女。 阿姐—— 它指了指身下因为疼痛而五官都皱在了一起的余音。 天知道余音在听到这一声嘶哑而尖刻的阿姐时,心里有多么崩溃。她偏头收手,将长剑从怨胎体内拔出,其后又连忙躲开怨胎的张臂一抱,蹬脚踹在了它肚子上,翻身站了起来。 哗啦、 怨胎的伤口处滚落了些许内脏,恶臭扑鼻。 余音不想给它喘息的机会,当即抬手竖剑在身前,另一只手屈指内扣,意欲再在伤口处补上一击,却不料一声钟声响起。 当! 这钟声如梵音般炸开在余音的脑海中,使得她一头栽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倒不是说余音自己忌惮钟声,真正忌惮这钟声的是她左肩的那处伤口里的来自怨胎的魔息。 而声音的来源正是那个少女,不,准确地说,是她胸口不知什么时候飘浮出来的一块莹润玉佩。 这头余音只是伤口沾染了些许怨胎的魔息,就已经被压制得失去了反抗的力量,那头怨胎就更是当场扑到在地上,又是哭泣,又是哀嚎,不住地打滚。 它仿佛在求饶。 钟声不停。 到最后,怨胎诞水留了一地,它的指甲在地上抠得几乎要折断了,可怜的目光始终凝视着余音,好似是在期待余音救它。 余音纵然不是被困,也决计不会施以援手。 恰在这时,蜷缩在地上的少女发出了一声嘤咛,她的身子动了动,舒展开手脚后,困惑地问了句:“发生了什么?” 那怨胎就像是被解救了一般,忽然间可以爬起来了。接着,它一步步走向即将苏醒的少女,转头回望余音时,脸上露出了可怜且不舍的表情。 无论如何,被这种妖祟惦记,都不是什么舒心的事。 余音活动了一下手脚后,反手直接削去肩头的腐肉,跟着在那个怨胎要钻回少女背部的当口,崩腕扬剑,削去了它的头。 咔。 她掠身过去,一脚跺碎了那满载濡慕的脸。 “你是谁?”少女抬头看向余音,一张嘴,四周顿时弥漫起了烈焰,“为何在我房内?意欲为何?” 烈焰起自那被怨胎扫倒的烛火,但余音并没有感觉到炙热。 轰—— 随着少女起身,整间屋子开始震颤摇晃,且正在一点点开裂,片刻后,地面塌陷,屋瓦梁柱也开始一一剥落。 刚稳住身形的余音一晃头,发现自己犹在屋外的梁柱上。 没有火。 没有天崩地裂。 也没有伤口。 而天边已然破晓。 过去了多久?余音愣了一下神,赶忙落到地上,她一面收回廊柱上完好无损的黄符纸,随后伸手去推门—— 怀里撞进来一个柔软的东西。 余音低头看去,与昨夜那个红衣少女面面相觑。 “呀,你是谁?”她惊慌地从余音怀中蹦开,随后抱臂再后退几步,竖眉道:“你看上去是修行者,怎么,他们不是说不入女眷住处吗?” 如此一动,她领口下蹦出一枚玉佩来。 屋子的门是敞开的,屋内陈设与余音昨天晚上见到的一模一样,但不同的是,没有那股浓郁到令人不适的熏香。 跟着,余音跨步进去,转头看向窗边。 梳妆台一样,但没有三根红烛,也没有朱砂。 是梦吗? 还是幻境? 余音不得而知。 第三十八章 碎 “谁允许你进我房间的?” “你是崇妙宗的弟子吗?如此无礼,我要去告诉你家大师兄!” “给我出去!” 少女有些烦躁地推搡着余音,随着她的动作,她胸前的玉佩一荡一荡,有柔光从玉佩中散射出来,十分晃眼。 也是在这时,余音扫到了玉佩上篆刻着的字。 形。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在领悟这一点的刹那间,余音的眼前不再是那个红衣少女,她整个人被调转了方向,脚踩房檐,头顶门槛,而刚才还面色焦躁的少女像是被定在了原地似的,杵在余音的头顶。 天为地,地为天。 余音明白自己是进入到了别人早就设好的圈套,而诱引只怕就是昨天她凝神进入到红衣少女屋子里时,问到的那股浓香味。 说来有趣,得益于过去的几千年的沉淀,余音如今可以算得上是道门中玩香的大家,但她却硬是没能在自己的记忆中找到任何一款可以与之对应的香味,也就无从去寻这幻境的本源。 这时,一道略带了些轻蔑的声音在余音的头顶响起。 “没想到等来等去,等来的却是你,真是扫兴……” 她寻声抬头,很快就看到那个少女身边多出了一抹虚影,像是个男人,身穿黑色长袍,蒙着面,有鸦青色的眼瞳。 “你是谁?”余音藏在袖笼里的手摸进了千机囊里。 男人的身影渐渐转实,他抬手摩挲了一下身前少女的秀发,其后眼尾微抬,望着余音反问道:“我是谁重要吗?你身在我这无形阵之中,除了等死,再无他法了。” “你用凡人之躯炼制怨胎,意欲为何?”余音又问。 然而男人却没有立刻回答,他的手指轻抚在少女的脸颊处,指腹游离过的地方,血肉居然直接剥离,掉落在了地上。 美人皮下,并非骨肉。 分辨面前的是不是凡人,是不是活人,大约是修行者最基本的能力,但此时此刻余音不得不承认,她被表象骗了。 并不是有着血肉之躯,有着凡人生息的,就一定是凡人。 “你居然用凡人的血肉,生生捏造出一个人来!你就不怕沾染上因果,此生不得大道吗?”余音指责他的同时,飞快的从袖笼中抽出一条玉带,朝上一扬。 顿时,噼里啪啦声炸开。 玉带中藏着的是余音从返仙林带出来的霹雳鼠。 在别人的法阵中,余音自知金丹期修为最好是不要随意动用法术,否则稍有不慎便会反伤己身,所以她选择了借助外物,而手边她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外物,就是这一群听话又乖巧的小东西了。 唧唧—— 霹雳鼠的飞行速度极快,其金色的毛发落地之后,会炸出破坏力不小的火花来,虽然伤害不大,但对余音接下来要做的事却是极有帮助。 在火光和烟雾充斥着这无形法阵的小小方寸的时候,余音蹬脚踩在其中一只霹雳鼠炸开的火花上,举着血糊糊的手冲到了男人的面前。 “我赌你不敢现真身,只敢以元神来此。”余音恶狠狠地单手扣住男人的脖子,跟着握剑撩出剑花,刺向男人的胸前。 滋滋啦啦的灼烧声随之响起。 男人的确是以元神进入到无形阵当中来的。 余音清楚自己的血脉有问题,也清楚当初阴九娘的分身是为什么会暴毙,所以她从一开始要做的,就是赌一把,用自己的血去撼动对方的元神。 当然,若这男人是真身莅临,那么余音这时候已经黔驴技穷了。 幸好,她运气不错。 “畜生!”男人惨嚎了一声,扬手一道天辉打向余音,却又在天辉出掌的瞬间合掌收了回去,转而用出了看不出门道的寻常攻击,将余音这一剑险险挡下,“我今日定要你死!” 余音看到了天辉。 崇妙宗的本门绝学——天辉术。 “你是故意给我看的,还是想要将我的怀疑引到沈文泽身上去?”余音吃了一击,却不松手,直腐蚀得这男人的脖子都缺了一角,“沈文泽聪明,即便是堕魔,也绝不会这么轻易就露出马脚来,你到底是谁?” 说着,她收剑入鞘,去拽他脸上的面具。 嘶~ 余音动手之际,极轻微的一点毒蛇吐信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那皮开肉绽的少女竟是成了一条巨蟒,自余音脚底一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盘旋而上,将她缠绕得死死的,毫无挣扎余地。 “你便是知道我身份又如何?” 男人粗喘着气,他每说一句话,余音的血对他元神的侵蚀就加深一寸。对他来说,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抽身离去,但他却选择了继续放狠话。 大抵是折在道门中人尽皆知的废物手里,令他如鲠在喉吧。 “今日我便是不来,你也逃不掉,你必死无疑!” 话音一落,他干脆破罐子破摔一般,展臂浑圆,并指就是一道天辉打在余音眉心,将她连同那美人蟒一道打飞了出去。 然而美人蟒并非是人,所以在这无形法阵中,可以随意变化重塑身形。 最后摔在廊柱上的只剩余音。 咚! 男人大步流星地过来,一脚踹在余音的胸口,顺带碾了几下,眼中迸发出的恨意叫着无形法阵都为之震颤了几下。 “你这种金丹期的废物在我手上走不过两遭,谁给你的胆子挑衅我?废物就该悄无声息地去死!” 他带着恼怒,继续踩踏余音。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种无法控制的情绪就已经掌控了他的理智,让他根本无暇顾及脖子上的伤口,一个劲地发泄着心头的怨愤。 可他踩的真的是余音吗? 巨蟒在地上扭曲地挣扎着,她尚保留下来的双手十分眷恋地伸向男人,但男人的脚却一下下将她踩入尘埃之中。 的确,轻易在他人的法阵中动用法术可能会导致反噬。 然余音先一步用自己的鲜血侵蚀了男人的元神,随后用利用男人越发失控的情绪,以偷天换日之术将自己和那美人蟒对调了。 轰! 震天的动静撼动着无形法阵中的一草一木,巨蟒的头颅和手都无力地垂落了下去,而男人脚下只剩一滩烂泥。 第三十九章 玄影返瞻 毒素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完全侵蚀了男人元神。 那些蔓延在他肌肤之上的黑紫色纹路一看就有毒,但他毫不在意,甚至末了一脚将面前的肉泥踢飞,脸上只余快意。 法阵因为主人的异样而逐渐土崩瓦解。 余音躲在房梁上,趁着这最后的机会,翻身溜入了少女的屋子里面。她并不清楚这个男人口中的无形法阵是什么构造,什么法术基底,但一切法术与阵法皆有起依托的本源,并非空穴来风。 换而言之,这法阵中的一草一木一屋都应该是与外界一样的,即便有些许的出入,也是以其为原型而稍作修改。 而余音能做的,就是趁着还没离开的短暂空隙,从这屋子里找到有关那个男人身份的蛛丝马迹。 水蓝色的帷幔后缓缓展露出来的是少女雅致的内卧,床铺整齐,看不到有打斗或挣扎的痕迹;一侧的天青色多宝阁上摆放着不少玲珑玩意儿,足以凸显出其主人在府中的身份;靠窗的浅色梳妆台上共有两方首饰盒和一排水粉胭脂,其中一个首饰盒是打开着的,能看到里面摆了不少价值不菲的首饰。 身份。 少女的身份在那个徐妈妈的口中,是过来投亲的人,而少女当时也没有否认,也就说明这一点是事实。 余音伸手从首饰盒中取了几支珠钗。 不,不对,气息不对。 沉甸甸的珠钗在手,余音蹙眉将其举到眼前细看,果然看到了珠钗尾端点缀处,镶嵌着一颗极其不起眼的细小灵石。 灵石分芥子,藏宇,须弥三种大小,又依据其内容精纯程度,将其划分为:盈玉,黑金,竹石三类。 当时方凌齐从陈国皇宫里偷出来的,便全都是藏宇级黑金灵石。 当然,这已经算得上是俗世中最高品质的灵石了,在往上,便是女皇也难以。 此时余音手里这支珠钗上的这颗碎灵石,大小既算不上芥子灵石,精纯也算不上竹石灵石,充其量是芥子级竹石灵石打碎后,挑了其中一块碎片镶嵌进来的。 不过,就算是碎片,对半点儿术法都不懂的普通凡人来说,也已经弥足珍贵,可以驱避一些邪祟魔物了。 最关键的是,灵石不管是打碎还是镶嵌,均须佐以灵力。 这东西常人弄不来,就算柳枫宸是赵国一品大臣,这种非赐即赏的宝贝也绝不会轻易赠人。既然如此,那这珠钗必定出自那男人之手。 轰隆! 房梁倒塌,将梳妆台砸得稀烂,木屑飞溅。 余音转头瞧了一眼门口,发现那男人的身影已经不见了,只剩下美人蟒的头死不瞑目地留在原地打转,一圈迭一圈,转速越快,法阵塌陷得也就越快。 得抓紧时间了—— 如此想着,余音便干脆大着胆子,直接凝神以灵识探入那珠钗之中,再附着以寻踪之法,尝试着以这珠钗上尚没有完全消失的法术痕迹去追查那个男人的真实身份。 那是一种想当难以言喻的感受…… 在他人的法阵中抽出自己的灵识,然后将灵识再投入到他人灵识痕迹与实物的缝隙之中。 这种感觉就像是浑身赤裸的人被困在了某个人的洞府之中,却又不得不以这种姿态偷偷潜入这人的寝卧里,去摸他枕榻下的宝贝。 恶心,相当恶心。 余音留在原地的躯壳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开元,天辉,齐盛。 珠钗上的痕迹翻来覆去不过是这三种,但这三种都只是寻常崇妙宗弟子就能掌握的术法,想要缩小范围,还就得从中剥离出有鲜明特点的痕迹来。 一定还有什么…… 那人是那么地自大,就算他真的将自己留在少女身边的痕迹摸去,也绝不可能做到天衣无缝。 正当余音这么想的时候,她突然在那逼仄的灵石碎片中,看到了一个穿着红杉的模糊身影。她一走进,那身影就后退了几步,隔着灵石屏障,愈发模糊。 是生魂吗? 余音连忙闪身过去,一指点在灵石屏障上,在破开破障后,不由分说地将要逃跑的这抹身影给拽了回来。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哭喊声有些熟悉。 的确是个少女。 “我是云林宗弟子,我是来救你的。”余音一手攥着她的手腕,防止她逃跑,另一只手则是温和地抚摸着少女的头,“不必害怕,我不会伤害你。” 少女的额间有一枚晶莹剔透的灵石碎片。 到这时,余音才真正明白自己为什么没能识出那美人蟒并非凡人,正是这枚锁在少女额间的灵石碎片为外头的那具肉身提供了足以乱真的凡人生息。 “我真的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少女崩溃地大哭着,全然不顾身边的人到底在说什么。 看着她这失去理智的模样,余音只得弹指压在她眉心,以玄影返瞻之术将灵力汇入她体内,在获取她记忆的同时,帮助她尽快冷静下来。 一阵眩晕袭向余音。 恍惚间,余音看到一个面容晦暗的男人背手走向自己。 清冷的月荷香丝丝缕缕地飘入余音的鼻间。 “怎么又没穿鞋?”男人的声音如高山飞泉,悦耳动听,“夜深露重,你身子刚好,要多加小心一些。” 他蹲下来,略带了些凉意的手抚上了余音的脚,不,是那个红衣少女的脚!其后,他又从旁边取了鞋袜过来,温柔地替少女穿上。 “不好,我只有病了,你才回来看我,不是吗?” 余音听到了少女的娇嗔,那里面饱含着爱意和甜蜜,丝毫不见埋怨。 “你呀,总是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男人轻笑了几声,他站起来拍了拍少女的头,将少女扶到梳妆台前坐着,继续说道:“你怀了我的孩子,我怎会只在你生病时才来看你?只是我最近有些要紧的事要忙罢了。” 少女捏着玉梳给自己梳头,嘴里问道:“是你家兄长要来了吧?巽郎,我如今月份大了,你若再不提亲,便会叫柳家的人发现了,到时候可该如何是好?” 第四十章 相似 “檀儿在担心什么?” 男人的声音带有一种蛊惑。 “我不会负你,檀儿,我此生别不会负你!” 他的话让少女有些激动,就见少女丢了手里的梳子便回身拥住了他,十分孟浪地亲吻了上去。 然而男人却是斜眼一扫梳妆台上的玉梳,有些紧张地敷衍了一下少女后,伸手过去将玉梳上的断发给收拢了起来,并说道:“檀儿,我同你说过的,你如今身子金贵,便是断发也得收好。” “收好作甚?”少女不解地反问。 收好作甚? 余音不知怎的,突然听得迷糊了起来,一时间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为何来此,而脑海中始终回荡着这句——收好作甚? “檀儿——” “檀儿——” “卿卿,莫生气,我只是想要帮你。这九方离火术可以将你我的寿数连在一起,你不是一直担心自己会像你父母那般早衰吗?我是修者,你与我寿数相连,如此便不用担心了,不是吗?” 假的。 “为何仍旧不肯理我?这断发关乎你的生息,我自然珍之重之。” 假的! 还是假的。 因男人开腔而找回意识的余音不禁冷笑了一声,她从未听说过什么九方离火术。 连接寿数? 这是什么哄骗凡人的粗鄙谎言?! 从来只有那些堕魔的修者夺取凡人的寿数来蒙蔽上苍,何曾有什么大义凛然者,与凡人去共享寿元?若真有,那人也不至于堕魔。 余音本来想要继续看下去,却不料外面的无形法阵已经彻底瓦解,珠钗因为装着余音而没有消逝,当啷一声落在她躯壳边。 匆匆抽回意识后,余音俯身捡起这珠钗,也来不及看屋内的其他东西了,赶忙结术,仓皇逃离了这无形法阵。 阵外晨光熹微。 从她陷入法阵到脱身,外面不过才一炷香过去罢了。 “小丫头倒是找到了关窍。”囚玉蹲在墙头冲余音直笑,银白色的长发在日头下扎眼得很,他食指一勾,珠钗就飞去了他的手里,“这东西难道没有给你一点提示吗?” 站在囚玉身边的瑞风始终垮着个脸,直到看到余音出现,才重拾笑容。她想说话,又怕惹身边这个祸害的眼,于是只能偷着冲余音比划了一下。 【蟠龙船在城外。】 余音快步过去夺回珠钗,冷脸道:“什么提示?这东西是我从那个男人的法阵里拿出来的,怎么,里面有什么玄机吗?” 囚玉指的是什么,余音心里清楚,但她可劲儿装傻,假意不知。 “对了,你之前说,只要我破了这武南杀人案,你就放我离开是吧?”余音不想和囚玉起冲突,也不想让云林宗的其他人遭受这无妄之灾,“如今我已经感知到了凶手的身形……” “我何时说过谎?”囚玉出声打断余音的话,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来。 这倒也是,凶狠残暴的阿傍囚玉尽管吃人无数,业障累如天高,但言出必行这一点余音到是略有耳闻的。 “你能作数就好。”余音抬手将珠钗插入自己的发髻内,跟着拉瑞风到身后,继续说道:“眼下只需要让我再进珠钗一次,我就能知道凶手到底是谁了。” “你确定吗?” 囚玉懒洋洋地问了一句。 他拍了拍屁股起身,从墙头挑落到余音身侧,行云流水般地再度拿走了珠钗,以相当凝重的语气说道:“我劝你不要再进了。” 什么? 已经往院外走的余音不得不顿足,回身望向他,等待他的下文。 “你难道就没有察觉到自己身上的异样?”囚玉不由分说地抬袖拂了瑞风一脸,又捏着珠钗在鼻尖一嗅,慢条斯理地说:“陈国皇宫里时,我看你不过金丹……” 某一瞬间,囚玉的龙角出现了,金色的竖瞳中有龙纹颤动。 瑞风被震晕了。 余音眼疾手快地扶住她,转头蹙眉道:“说话就说话,把人弄晕算什么事?” “她要是听了,将来回去了传你如何,你要杀了她?”囚玉似笑非笑地将珠钗在指尖来回转动,狭长的眼尾微挑,却不是在为余音考虑的神色,“短短两日,你内海中那道千年都未曾松动的屏障就隐约有松动,你不怀疑其中有什么蹊跷吗?” “我清楚。”余音敛眸避开囚玉的视线。 “哈——” 囚玉听得抚掌,掌心一合,珠钗就落到了其中。 “你!”余音急了,连忙探手过去要阻拦他,却已经迟了,只见点点玉色散落到了地上,故拔高声调道:“你到底想做什么?要出尔反尔是吗?!” 珠钗被毁,她拿什么去追查那个男人的真面目? “用这里。”囚玉优雅地点了点头,转而说道:“你的修为精进速度远超常人,这说明你的实力本不该如此,而你的思绪越来越清晰这一点同样说明——” 说明丹青山有问题。 “九方离火术…… 又被称为丹心控火术。 不周镇魂山的不传之秘术,火曰炎上,苦暑夏长,驭心,中者,不知年岁,不知自我,恰如蜉蝣。” 他说这话时,眸中带着些许的厌恶,很轻,极难被察觉。 “能用这这等法术的人,说明两厢血缘中有强大的联系,如此,你是不是不需要再进入珠钗,便可追溯到元凶了?” 余音从囚玉这话里,听出了更深层次的含义。 但她眼下无暇顾及自己,所以干脆不去想,而是接话分析道:“崇妙宗嫡系均是宗主秦遵的子嗣,但有关联,便难逃其咎,所以沈文泽作为唯一一个外族大师兄,反倒可以排除嫌疑。” “你的思绪的确在趋于冷静,而不是被忽冷忽热的狂乱所主导。”囚玉颇为满意地说道。 “沈文泽身边有谁是能左右他的决策,却又不会轻易暴露自己的?”余音对崇妙宗的认识仅仅停留在道门的书籍上,又或是师姐与师父的相关交谈中,再多也没了,“囚玉王上觉得,沈文泽如今身边有几个这样的人?” 囚玉忽而哈哈大笑起来,指着余音道:“你这样子,像你娘,不像你爹了。” 第四十一章 少安 娘亲的意义对于余音而言,最早是指代师姐裴云英。 牙牙学语时,师姐用她自己尚不够宽厚的臂膀尽力保护着她,教她认字,陪她学习,带她领略丹青山的各处美景。 之后漫长且难以想象的岁月中,裴云英对余音的影响比只能在阁楼里看到的娘亲要大。 “有事说事。”余音沉下脸来,小心翼翼地将瑞风扶着靠墙放好,“沈文泽身边的弟子少说也有三十多人,在这么多人里面找出那个凶手,不近交是不行的,可近交也就意味着我要以云林宗身份示人……” 余音这个名字在道门中可没什么好名声,人家一听到,只怕就要嘻嘻哈哈,瞧不上眼了。 况且,崇妙宗的弟子可是死了两个。 而余音这么一个名声不大好的人,却需要跳出来,在崇妙宗自己人里面抓出所谓的凶手来,还是在没有具体证据的情况下。 想想难度就又上了一个阶层。 “你是在故意刁难我。”余音总结道,她收袖一拢,将那些珠钗的粉末聚到了手上。 红衣少女生魂本应该是在珠钗里的,但在囚玉动手的那一瞬间,余音感觉不到任何有关她的气息了。 发生了什么? 他是故意拍碎珠钗,将里面的生魂带走的吗? 如此一想,余音看向囚玉的目光就多了一丝凝重,这条魔龙如此钟意收集生魂,所求到底为何?但不管为了什么,总归不可能是什么好事。 对面的囚玉一脸不然呢的表情冲余音摆了摆手,说:“你瞧瞧你这话说的,我若不是要刁难你,我何苦将你绑出来?在他们发现你之前,你要成长不起来,我的这些努力不就白费了。” 说完,他那金色的眼眸中满是不怀好意,半点儿不介意将自己的意图袒露人前。 毕竟对囚玉来说,倘若戏台子上的角三两下就被人收拾了,底下的人还怎么看戏?他当然要上点心,拉扯一把这角,看看到底能闹腾到哪一步去。 “你倒也坦率。”余音嗤笑了一声,不再说话。 与其说她不想继续追根究底,不如说她已经想清楚了,在彻底拥有自保的实力之前,她不应该,也不能去触动囚玉的底线。 崇妙宗的人察觉到柳宅里有其他人时,已经是夜半。 彼时验尸房那边已经有了消息,沈文泽本是要领着人过去看看,结果柳宅的管家跑过去拦住他,禀报说,来家里投亲的芳小姐不见了,十分可疑。 “大师兄,的确有法力痕迹。”在琅嬛苑仔细检查了一番后,两个弟子跑到门口回禀沈文泽。 沈文泽偏头示意碧夷等人去验尸房拿消息,自己则是与剩下的人一起跨步进了琅嬛苑里头,管家颤颤巍巍地跟在后头,眼眶尚红着。 “这个芳小姐就不是什么好人,定是她害了老爷,定是她——”管家从来就看不惯这个娇滴滴的芳小姐,对她的品行更是充满质疑。 “好了!”沈文泽大声打断他,“你们家的故事我们并不想知晓,把这个院子里的人带过来,我们要一一搜神。还有,之前问你时,你为何不曾提到过她?” 所谓的搜神,就是强行以灵识搜查其脑袋里的记忆。 对普通凡人而言,这么被搜过一次神,少不得要在床上躺上月余。也正是因此,此前沈文泽一直没有用过这个手段,以免在这武南城里,与凡人扯上过深的因果。 管家一个哆嗦,差点跪在地上,他弓着身子回答:“是,是因为当时芳小姐躺在床上下不来地,所以家里没人怀疑她,故而不曾将她提出来,告诉诸位仙长。” 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而且还刚刚小产过的女人,如何能做到杀人?便是杀鸡也难的。 “你之前说的那个小产了,十分虚弱的女眷,就是这位芳小姐?”一个束着银色小冠的崇妙宗弟子单手摩挲着下巴朝管家走过去,他一边说话,一边眯着眼睛环视整个琅嬛苑,“我昨日见过她一面,生得姣好,与这院中的花儿倒是十分相称。” 这个人看上去与沈文泽的关系不错,在沈文泽脸色黑如锅底时,还敢出来抖机灵。 暗处的余音如是想到。 正当这时,被囚玉弄晕过去的瑞风动了动,苏醒过来。 囚玉适时地伸出一脚,用脚尖拨了拨瑞风,随后竖指在唇边,轻轻地嘘了一声,说:“你家师姐正在窥探,切莫动灵力。” 瑞风乖巧地点了点头,她手脚并用地爬去余音身边,顺着她的视线往沈文泽那边瞧了几眼后,怪道:“冉少安怎么在这儿?他娘不是不许他出山吗?” 余音不认识人,但认识这个名字。 冉少安其人,风流倜傥,勇武不凡,是当年崇妙宗最出色的弟子之一,引得道门中无数女弟子倾心。然而这样的人物,却在一次歼妖时失手,以致灵脉俱碎,失去了通身法力,从此被他的娘亲,也就是崇妙宗的女真人孟夏冰严禁出山门半步。 院内,沈文泽十分温和地觑了冉少安一眼,无奈道:“少安,此时不是聊这些的时候,先进去看看里面吧。” 他背手往正屋走,在过门槛时,忽然停步,偏头看向门口褐色的廊柱。 廊柱上隐约留有丹朱的痕迹。 谁在这里用过符纸? “大师兄何必老是板着个脸?”冉少安嘻嘻哈哈地走过去,伸手搭在沈文泽的肩头,玩笑道:“这武南城里头肯定有古怪,不然我娘怎么会一听到你们在武南出了事,便准我来这儿呢?大师兄忧心的我都懂,龙门宴在即,不如你们先行赶赴燕云州,这儿就交给我得了。” “是他吗?” 余音回头去看囚玉,比了个嘴型。 囚玉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就那么翘腿枕手靠在屋瓦上,目光平和地望着余音。在他的脸上、眼中,余音看不到任何可以探究的端倪,也就无从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瑞风看了看余音,又看了囚玉,搞不懂这两个人之间在打什么机锋。 第四十二章 丛芳 “少安,师姑让你过来,是想要你辨认是不是当年戕害你的贼人,而不是让你涉险的。”沈文泽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并不与冉少安调笑,“待会儿带你去验尸房辨认一下痕迹,之后你就可以回宗门了。” 冉少安不置与否地耸了耸肩。 腿长在他身上,眼下好不容易出了山门,他可不会轻易就回去。 沈文泽知道冉少安的性子,看他这神色也知道他是在山上憋坏了,但却没继续劝他,只顺了他兴起,待会儿事了强行送回去便是。 虽然沈文泽不用听管家介绍,但从旁的崇妙宗弟子还是需要去询问的。 于是,众人便听到了一个曲折的故事。 在管家的口中,这位姓丛名芳的姑娘是柳枫宸的远方表亲,家道中落,父母病亡,两年前来到武南城投靠柳枫宸后,就一直住在柳家。 柳家的人从未亏待过她,但她许是因为父母的缘故,极少露出笑颜。 一日又一日地过去,丛芳也到了婚嫁的年纪,加之她又生得花容月貌,柳枫宸便让自己的夫人张罗着,准备给丛芳寻一门亲事,也算对得住丛芳已故的父母。 然千算万算,柳枫宸没料到自家两个儿子竟然是齐齐爱上了丛芳,此后不仅闹得是家宅不宁,还将那好不容易商定的亲事给搅黄了。 如此一来,不光是柳枫宸的夫人看这个丛芳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连柳枫宸也对她淡了许多,只求着赶紧另寻一门亲事,将人给送出去。 为了尽快把丛芳送出去,柳枫宸只得赶紧又给她找了个门当户对的亲。 就在一切都准备妥当的时候,一个令所有人意外的事发生了—— 丛芳有了身孕。 念在丛芳是孤女,柳枫宸不忍伤了她性命,便只要她说出孩子父亲是谁,就可以将她送去庵中,赡养她余生。 可丛芳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既不承认孩子是柳家的,也拒绝说出孩子父亲的身份。最后柳枫宸实在拿她没办法了,只能妥协,秘密安排了车马,将人连夜网城外的庵里送。 结果没成想,路上丛芳不知怎的突然情绪激动了起来,夺门而出,摔下了马车。 孩子当然是没保住。 丛芳的命也差点丢了。 经此一事后,丛芳的身子骨一日比一日差,柳枫宸也就打消了将人送去庵中的打算。尔后,柳家对她虽不复从前那般照拂,但到底没有怎么刁难她,而柳家那两个偏房夫人则是打起了其他的小算盘。 “也就是说,这个丛芳是有个姘头的。”负责问询的弟子总结道,“而且这个男人的身份未知。” 冉少安兜着手溜溜达达地走回来,接话道:“柳宅的护卫可不少,在俗世中,这些人的身手也算得上是个中翘楚了。丛芳一个弱女子能在这种情况下,足不出户地怀有身孕,那这个行不轨之事的男人要么身手了得,要么是道门中人,要么——” 要么来自灵兰秘境。 因为如果男人来自不周或其他妖邪之地,那么沈文泽等人在进入武南城的时候,立刻就会发现异样。而现在,他们在武南城里搜查了这么多天,别说妖邪了,就是形迹可疑的人都没瞧见个,足以见得其中的问题关键并非邪祟。 管家不懂这些,只会附和地连连点头。 那厢,沈文泽走到廊柱边,他伸手沾了沾那廊柱表面所残留的丹朱到鼻前嗅了嗅,跟着十分简略地说道:“中正之气,道门手笔。” 他说完,转身进了屋内。 屋子里头的摆设一切正常,并找不到什么和术法相关的痕迹,显然是已经被清理过了。 这时,外头突然吵嚷了起来。 “仙人们,奴婢不知道啊,奴婢真的不知道这丫头死哪儿去了。” “她昨日就在那里说些混账话,奴婢怕她出事,便把们给她反锁了,随后奴婢就回房歇息了,是真的不知道她跑哪儿去了!” “姘头?奴婢真的不知情啊!仙人明鉴,从前老爷问奴婢的时候,奴婢该说的就都说啦!奴婢万万不敢隐瞒啊。” 哭喊喧天。 院子里的崇妙宗弟子面色各异,有不耐的,有探寻的,也有烦躁的。 余音一一观察过去,从表面上来看,除开突兀出现的冉少安值得怀疑外,其他人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妥,尤其是踱步而出的沈文泽,他的表现非常符合一个被诸事牵绊的宗门大师兄。 沈文泽的手里捏着一方水粉色的帕子,看样子是从房里取了丛芳的随身之物出来。他缓步走到地上趴着的老妪面前,微微俯身,问道:“再好好回忆一下,你最后一次见到这位芳小姐是什么时候?另外,这琅嬛苑里只有你一个仆役?” 隐身于暗处的那个杀人魔始终没有留下过任何痕迹,哪怕是他连杀两名崇妙宗弟子时,也是做得天衣无缝,让崇妙宗等人根本无从下手去查。 那么—— 丛芳门前的这点朱砂,会是他的百密一疏吗? 沈文泽仔细思考了一会儿后,觉得不太可能,故而找出了丛芳的帕子,将灵力附着其上,看看能不能以此来找到丛芳的踪迹。 倘若她还活着的话。 老妪咚咚磕头,嘴里忙道:“回仙人,是昨日。奴婢刚才说了,昨日将小姐锁起来后,奴婢就回去休息了。琅嬛苑本来还有十来个仆役,单芳小姐的性子越发刁钻,那些仆役受不了,一个个都申请调离了,所以眼下只有奴婢一个。” 她的神色惶恐极了,撒谎是肯定不敢撒的。 冉少安哦了一声,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抬眸对沈文泽说道:“大师兄,我来时,听说城外闹了妖祟,而且还是唁……要不要带人出去城外看看?咱们毕竟在城内耽误了五日,至今一无所获,不如将搜查的范围再扩大些。” 城郊闹唁的事,沈文泽也是刚刚出去的时候才收到消息,又赶上丛芳这事,一时半会儿抽不出空,也就没有去管。 见沈文泽意动,冉少安当即自告奋勇道:“大师兄派我去吧,我觉得若是和当年那样,我这个亲历者牵头过去,肯定是有帮助的。” 第四十三章 变化 沈文泽怕是昏了头,才会同意冉少安领队去城郊查探,且是在闹了唁的当口。所以,最终冉少安只能乖乖地、顺从地,去了验尸房查验尸体。 而柳家这头,余音大大方方得从隔音术中走出,与沈文泽来了个单独会面。 “余道友近安。”沈文泽对余音的出现并没有感到诧异,甚至在余音信步从院门而入,向自己行礼问好时,心里头反而安定了一些。 是同道好过是敌人。 当然,最重要的是,对方还是修为不高的同道,没有什么威胁性。 余音面带微笑地拂袖请沈文泽进屋,恍若她才是这处院子的主人一般,口中说道:“沈道友近安。观沈道友神色不济,想来是有烦忧在心,不若我们聊聊。” 询问的话语,用的却是笃定的语气。 从容,淡然。 沈文泽听得一愣,凝眸细细去打量余音,从那副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面容上,他看到的是独当一面的修行者,而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怯懦畏生的小姑娘。 是了。 他们已经千年未见,对方有所成长那是理所应当的。 第一次见到余音的时候,沈文泽刚入道门不足五百年,还不是崇妙宗的大师兄,虽然修行上小有成绩,但依旧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内门弟子,在当时云林宗宗主高玉的寿宴上毫无存在感,游离于人群之外。 彼时余音刚过两千岁不久,面容愈发姣好出尘,在吸引人目光的同时,也将她那贫瘠的天资袒露得一览无遗,叫人一眼过去,嘴里惊叹,心中却只剩遗憾。 仙姿佚貌,这是沈文泽对余音的第一印象。 哪怕是多年后午夜梦回时,沈文泽依旧难以忘怀那第一眼的惊艳,以至于即便他已经听过了诸多与这位少女有关的传闻,却依旧对她抱有好感,多年后听闻她始终不能破境,还特意送去了自己研制的丹药。 只是这份少年情怀最终是不了了之了。 一来是因为那丹药送过去之后,立马就被退回来了,连封口都没有被拆开;二来是沈文泽的资质上佳,纵然出身俗世,也依旧难掩其光华,从而逐渐成为了崇妙宗内门的中流砥柱。 太上忘情,更遑论尚未茁壮成长的好感。 当然,此时寿宴上的沈文泽并不知道后来发生的种种。他远远看着那个如珠如玉的少女无助地坐在宴厅当中,看着那个瓷人儿眼底一点点加深的惶恐,心中生出了同病相怜。 他的师父正与那位高不可攀的云林宗宗主推杯换盏,他的师兄弟们更是和云林宗弟子们相谈甚欢,而他格格不入地缩在客座一角,无所适从。 说起来,虽然沈文泽已经踏入修道一途五百年,但他始终认为自己是崇妙宗里的异类。崇妙宗的内门弟子无一不是师父的同宗同脉,他作为一介因机缘巧合而被送入道门的肉体凡胎,虽有天资,却无底蕴。 “骨子里到底流的是凡人的血。” 这样的话沈文泽没少听师兄弟们交头接耳过,这使得他那自懂事便有的自卑挥散不去,日积月累地厚重,压得如今的他连腰都抬不起来。 “想出去走走吗?” 沈文泽已经不记得自己到底踌躇了多久,但他记得自己朝那个少女走了过去,战战兢兢地开了口,最后鼓起勇气,伸手去牵过了她。 那夜的丹青山,星子璀璨,凉风温柔。 “沈道友?” 余音的声音将沈文泽从回忆中拉了出来,他的眼神瞬间清明,一面抬手理了理袖摆,一面说道:“余道友想与我聊些什么?武南如今戒严,余道友是怎么越过重重守备,进到这柳宅里头的?” 谨小慎微,是沈文泽能在崇妙宗的争权夺势之中,坐稳大师兄之位的法宝利器。是以,即便他认为金丹期的余音对自己不构成威胁,也绝不会容许余音轻易糊弄过去。 “沈道友怀疑是我杀的人?”余音的目光不躲不闪,“若是这样,沈道友大可放心,我抵达武南城时,方才得知柳枫宸遇害,所以此事与我全然没有干系。” 不给沈文泽说话的机会,余音便继续开口了。 “我要与沈道友谈的,自然是与沈道友你有关的事。” 听到与自己有关,沈文泽的脸上却是古井无波。 “沈道友如今想必已经得窥洞虚,不用说,你对今年的龙门宴势在必得,但你有没有想过,你们一路走来,风平浪静,为什么偏偏是在武南出了事?” “不瞒你说,我们云林宗从离开山门起,便接连遭受了不周四位罗刹王的袭击,虽然他们铩羽而归,但这里面所暴露出的问题,却是容不得我们不去细想的……” “……” 在出来之前,瑞风这个百事通就已经给第一次出门的余音剖析了一番沈文泽。 古板、木讷、谨慎,循规蹈矩。 十个字可以囊括沈文泽枯燥的修道一生。 余音听完后认为,这样的人得晓之以厉害,不若将云林宗受袭的事生拼硬凑到崇妙宗弟子遇害一事上,让沈文泽认为,此事非一家之事,也非他一人可担。 但这样的话,就会引申出另外一个问题。 “余道友说的这些话有点道理,但显然余道友在云林宗并不是主事之人,贵宗大师姐在何处?此事该是由她来与我详谈。” 果不其然,在听完余音的长篇大论之后,沈文泽没有任何意外地问出了余音设想过的问题。 兵来将挡—— “沈道友觉得,我家师姐……不,我云林宗的其他人,为什么没有出来?”余音不光不回答,反而还抛了个问题回去。 沈文泽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余音,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条斯理地回答:“观余道友此般神色,想来要么是她因更重要事耽搁了,要么便是贵宗已经找到了问题的症结。” 啪啪啪。 余音浮夸地抬手抚掌,眉目带笑地说道:“沈道友猜的不错。此番我受命前来,为的就是把余下的一些细枝末节的事与沈道友通个气,也好让沈道友心里有底。” 连余音自己都没有发觉,她的眉眼中,形容中,有什么变了。 第四十四章 关窍 城外的唁是余音亲手所驱。 那些被唁追杀的凡人们如今想来已经四散逃开,难寻下落,他们说过什么,自然也就由着余音来转述了。 纵然沈文泽不会轻易被三言两语说服。 但余音静心准备的诸般巧合一点点撬开了他的防备,将他拉入自己故意营造的紧张氛围中,令他面上的防备隐约有了松动。 “城中龙威虽然已经大不如前,但万万不可能闹鬼。”沈文泽如此说道。 余音点了点头,说:“只怕闹的不是鬼,是人心。” 赵国的皇帝是一代不如一代。 如今在位的这一个,据说是方凌齐的孙辈,暴虐无道、嗜杀成性也就算了,偏偏还喜欢学祖父那一辈的,成日想着如何延长寿数,无心朝政。 以至于,最后这满城上下多的是鱼龙混杂的天师,一个个都想着为皇帝炼制出延年益寿的丹药,平步青云。 武南近郊出现唁,余音本来以为是城中混乱所致,可当她亲自入武南后,却发现武南城里虽然说不上是安乐太平,但起码也是个人心稳定,根本不可能滋生出唁来。 如此—— 剩下的一种可能便是,有人故意在近郊投放唁。 “唁追的凡人里面,一共十九名女子,十二名男子。”余音的记忆不错,哪怕当时只是一瞥,如今回忆起来,也是不费吹灰之力,“男子之间衣着统一,皆是青灰色麻袍,头束布带,脚蹬草履,长相十分普通。” 而那些女人们却完全不一样,即便是当时被李照护下的那一个,哭得十分凄惨,形容十分狼狈,举手投足之间也能隐约看出旧日风情,衣着更是精致华美。 这群人是什么身份? 入城时,余音曾旁敲侧击过守城的士兵,那些人是收了钱放人出去的,言谈中充满不屑,调笑着议论当中的美人如何如何。 如意楼一词就是在那个时候传入余音的耳中的。 “没想到如意楼的女人就是逃起难来,也如此绝色。” “平日里我们可没有什么机会瞧见,嘿嘿,她们给了钱,我们就偷偷放她们出城了。仙人们只说了进城要严格防守,可没说过出城的要拦着。” “说过的吧?” “没说过,没说过,那说的可不是如意楼的姑娘,说的是那些有法术的仙人们。” 士兵们根本不需要去管修行者,因为修行者自有崇妙宗的弟子在半空中拦截,所以当他们遇上这携带了大量金银的如意楼女人们时,当然是收钱放人了。 原本余音不觉得这群逃出城后遇到唁的人有什么蹊跷,但当她得知柳枫宸的长子如今就在如意楼醉生梦死时,一切就变得十分微妙了。 咚! 一声巨响。 动静过后,瑞风提溜着一个面色潮红,如烂泥一般的人破门而入。 “余师姐,这人要不要弄醒?”瑞风十分嫌弃地甩手将人丢在地上,随后扭头,说:“他可真臭,浑身都散发着令人不适的糜烂之气。” 沈文泽认得地上这滩烂泥。 “这件事跟柳平野应该没有关系,我在他的意识里并没有搜到任何与柳枫宸遇害相关的事。”他起身走过去,蹲下后,不由分说地以指点在柳平野的眉心,逼着柳平野瞬间从醉酒中清明,“但既然余道友将他弄来了,想必是有什么被我忽视了的,便由我来吧。” 修行者最忌讳与凡人搭上因果,沈文泽此举便是在向余音示好。 “沈道友客气了。”余音单手靠在桌边,转向他,翘着腿继续说道:“那些被唁追杀的人都来自如意楼,沈道友因为不知道这一点,而没有对柳平野产生怀疑,这是很正常的事。” 柳平野清醒之后的第一反应不是尖叫,而是面色平常地看着身边的沈文泽,声音古怪地问道:“沈仙长还没离开武南吗?不是说你们那个劳什子的龙门宴已经召开在即了。” “看来你先前是在骗我。”沈文泽冷下脸来,虽然他没有对柳枫宸的这些子嗣动用搜神,但想要骗过他,也是不容易的。 这个不容易是相对的。 作为凡人,柳平野没有能力去欺骗一个修行者。 然而他身边的拥趸却又不止有凡人。 眼下发现自己被带回了家,柳平野知道自己的护身符已经被破,也知道自己要藏着的事只怕已经露馅,当下就有些破罐子破摔了。 “骗你?小人可不敢。”柳平野嘴上这么说,眼中却带着嘲讽的笑意,“您几位是高高在上的仙人,小的这种卑贱如蚍蜉的凡人岂敢蒙骗您?” “你小子可别嘴硬。”瑞风插嘴,她说着,从袖笼中摸出两截断玉来扔在柳平野的面前,“这毕霖玉是在你房间内搜到的,上面的气息虽然已经被抹去,但你脑子里的东西可抹不掉。” 毕霖玉,又称避灵玉。 从前这东西在道门中风行一时,佩戴它时,修行者内海持正,旁人吐纳时所造成的灵力波动将不会形成什么关联性的影响,但随着道门中修行之法的更新迭代,这东西渐渐也就变得鸡肋了起来。 修行者不用,倒是在俗世盛行,成了俗世贵族们的随身之物,通常被用在与修行者来往时,保持己身思绪基本的清明。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帮他瞒过你的,是你的同门。”余音接着瑞风的话,继续说道:“而这与我接下来要说的,正好相关。” 丛芳的生魂如今在囚玉手上,余音命令不了他,也不方便让他现身,所以只能捡了丛芳身上能说的说给沈文泽听,并将结论导向崇妙宗那个身份至今不明的男人。 “我崇妙宗弟子并不懂如何使用邪术,亦不可能使用邪术。”沈文泽虽然并不相信丛芳身上发生的事是出自崇妙宗弟子之手,但他已经相信了余音口中的这个十分血腥的故事,“前后诸事放在一起看的话,不周蠢蠢欲动,只怕龙门宴有大事发生。” 而沈文泽没有向外人,乃至自己的师兄弟们透漏的是,在武南城遇害的那两个同门,在离开宗门之前曾在师父的屋内逗留长达数个时辰。 第四十五章 千丝万缕 要说吗? 沈文泽眯了眯眼睛,看向余音的眼神有些犹豫。 在他看来,余音现身代表着云林宗的示好,此事事关重大,有关于两个师弟的事他若一直隐瞒,那么最后师父那头没经得住云林宗的压力先说了出来,他反而受制。 可若他主动说出来—— 师父会怪他吗? 责怪他未经允许,便将宗门内务传出去。 就在沈文泽游移不定的时候,余音五指敲击在桌面上,缓缓说道:“对了,沈道友可能还不知道,我云林宗在遇袭之前,刚与赵国谈妥一桩买卖,而这买卖的交易筹码,是一份地髓。” 轻描淡写地说出了令人咋舌的话。 ! 一旁的瑞风几乎是立刻惊恐回眸,心道,这也是能说的吗?这是真的吗?我们云林宗何时能这么大手笔了? 就连沈文泽那从来都古井无波的脸上,都有了那么一点点隐藏不住的震惊。 何等的主动示好,才会使得云林宗不惮于将这等消息和盘托出?又是何等的大事,才能让余音这么一个金丹期修士不远万里到武南城来协助他崇妙宗找出真凶? 然而余音心里的考究却与沈文泽不尽相同。 首先,地髓可遇而不可求,先不说这东西已经被陈国女皇给吃了,即便是还在,那也只能说明云林宗有手段,有能力去弄来地髓,而不会因为这一点给云林宗带来什么不必要的觊觎。 其次一点是,什么样的买卖能值得云林宗对区区一凡人国度奉上地髓?以沈文泽的性子,心里只怕已经绕了千百回了。 最后就是余音的态度了。 对沈文泽而来,余音这过分的轻描淡写正说明其后面要说的,只怕是更加严重的事。 沈文泽当下坐直了,一面捋了捋袖摆,一面肃容道:“余道友如此开门见山,那么我这儿也有一件事,大约可以让余道友在这件事上有更多的了解。” 他说完,偏头去看瑞风。 “没事,瑞师妹是自己人,大可以放心。”余音长袖一摆,送风至柳平野眉心,将他周身皆用隔音术罩住,随后继续说道:“其实……我已经隐约猜到了沈道友要同我说些什么……” 说些什么呢? 无非是像师姐那样,从师父处领了什么不能外传的任务。 果不其然—— 沈文泽接下来要说的,就是那两个已经遇难的师弟与自家师父的事,就见他握袖开口,沉声道:“凌绝与凌宇在离开霍山前,与师父曾密会数个时辰,当他们离开师父洞府时,我从他们身上嗅到了一股十分奇怪的味道……” 那股味道直到沈文泽后来在武南城见到两个师弟的尸体时,才结合搜出来的东西分辨出,是寻香玉的香味。 师父交给师弟二人寻香玉做什么? 原本沈文泽并不清楚,也摸不着头脑。因为寻香玉虽然用料昂贵,十分稀有,但那只是女人家喜欢的玩意,虽说佩戴在身上可以使肉体生香,肤如凝脂,但金丹之后,修行者肉身返老还童,说到底根本不需要找个。 如今余音这么一说,沈文泽立刻就回想起了凌绝与凌宇二人在进入武南城之后的种种奇怪举动,稍加揣测,便能得出结果了。 如云林宗一样,师父只怕也在和凡人合作。 而寻香玉是筹码。 “赵国的皇帝爱长生,爱美人。”沈文泽敛眸,眉心微蹙,“金丹带出来,我难以察觉,故而只发现了寻香玉的气息,后来从他们二人的尸体上和千机囊中,都并没有搜到过量的金丹,说明他们大概已经和赵国的皇帝取得了初步的沟通。” 交易内容是什么? 为什么要避着我? 沈文泽对于这一点,百思不得其解。 “冉少安是什么时候来武南的?”余音突然问道。 “你怀疑少安?”沈文泽猛地抬头,其后摆手摇头道:“不,不可能,少安灵脉俱碎,纵然他有想法,也绝无能力去悄无声息地解决凌绝和凌宇二人。” 不管外人如何议论冉少安的故事,知道的终归只是一些皮毛,其内里到底有什么细节,只有崇妙宗自己人知晓。 余音在等沈文泽开口。 室内长久的沉寂使得一旁的瑞风有些不安,她伸脚蹭了蹭余音,小声问道:“师姐,那条龙……去了哪儿?” 囚玉去了哪儿? 余音没回答,她都不用去思考,就能猜到,此时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魔龙必然是趴在屋顶上,掀开了一块瓦片,边看边乐呢。 “当年……少安亲赴极北,并非是折损在妖物的手里。”沈文泽的声音略显沧桑,仿佛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决定将这事说出口来,“他单枪匹马,去时潇洒快意,回来时却衣衫褴褛,形容憔悴。世人只道少安是中道陨落的天才,却不知道,真正将冉少安灵脉一寸寸捏碎的,非妖非魔……” 是人。 当年的冉少安半步化神,伤他的人,却是连真容都没有显露。 如此,足以见得那人修为之炉火纯青。 “当我发现凌绝和凌宇的灵脉俱碎时,且灵脉中留有与当年一模一样的黑龙引时,就第一时间通知了宗门。也是因此,夏冰师姑才会拗不过少安,放了少安下山。”沈文泽伸手从怀中取了一张折叠的纸出来铺开在余音面前。 发黄的纸上,蜿蜒着半截黑色丝线。 咚—— 咚咚! 那线在见了天日之后,开始疯了一样蠕动,它猛烈地撞击着纸上的法阵,发出阵阵闷响。 “黑龙引是少安带过来的,这东西一旦被打开,便像是要归宗一般,具有十分强烈的逃脱欲望。”沈文泽对于这纸上黑线的异动并没有感到诧异,反而是及时抬手压住,向余音解释道:“当年留在少安体内的,远比这个要长得多,常人触之则被吸食殆尽,连尸骨都难以留存。” 余音的脸色虽然煞白,但并非是因为害怕。 在看到沈文泽拿出这东西的那一瞬间,她感觉到被自己压制在体内的那一团黑线跳动了几下,与这纸上的交相呼应。 第四十六章 萌芽 即便余音再迟钝,这个时候也差不多能猜出个一二了。 赵国的皇宫里,恐怕有陈国皇宫一样的东西,那东西更是极有可能是当年她父亲的遗物。赵国与陈国不过是两个俗世国家,纵然有为他们效命的天师,他们也不可能对父亲造成什么性命威胁。那么,云林宗和崇妙宗在当年父亲遇难一事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 这一瞬间,余音突然想不起来那些有关于父母的故事。 丹田内海中,仰天一寸伫立在平静无波的琉璃海上,其下是由一点一滴的记忆构成的巨大识网。余音赤足行于上,她一拳崩碎脚下冰冷的琉璃,俯身捞去,却都只是日日琐碎,全然没有任何与父亲或母亲有关的。 长久以来的羁绊轰然崩塌。 余音大汗淋漓地从识海抽身而出,她伏在桌上粗喘着气,脑海中却只有来自于父亲的那一句恶胎在回荡着。 恶胎—— 恶胎—— 你是恶胎! 不,不对。 有什么在左右着我的情绪。 “持身视正,驱妄驭悚。”余音迅速端正坐稳,一面默念着,一面回想着这一路走来,自己身上的种种异样。 其实,她如何没有察觉到自己的不对劲? 从情绪到性格—— 明明方凌齐在丹青山时,就已经讲得够清楚了,可她当时连怀疑师姐的情绪都只持续了一会儿,转眼就将那份愤恨感抛去了九霄云外。 师父就更别说了。 如果不是师姐带着她迈出那一步,那被迫迈出的一步,她甚至连些许的怀疑,都生不出来,心中徜徉着的,永远只有敬重与濡慕。 仰天一寸的存在到底是为了限制什么? 我的金丹期修为又究竟有着什么猫腻? 我当真是恶胎吗? 父亲为何不许母亲生下我? 师父在这当中到底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随着这些不断翻涌的念头,余音的视线一点点模糊。 她的身子轻微地在颤动,瞳孔骤缩,像是陷入了什么令她惊恐的地方似的,但旋即又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抱住她的那个人持续地,温和地,拍打着她的后背。 “师姐——” “我在——” 瑞风的呢喃如和风般抚平了余音心中的汹涌波涛。 在这一刻,屋内三人并看不到的是,武南城上空瞬间聚集,又瞬间离去了一众鬼影,那些鬼影发出一声又一声地尖刻呼啸,往南方疾驰而去。 总算找回一点儿理智的余音推开瑞风,她飞快地翻手抽剑砍向了自己的左手,在瑞风的尖叫声中,重起轻落,堪堪划破了一层皮。 鲜血汩汩而出。 紧接着,她定睛看向沈文泽面前的那张纸,不由分说地倾身过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抚掌将其碾碎。 是这东西在左右我的情绪。 眼下的余音,几乎已经可以确认这个不知道是不是父亲留下来的东西会在不知不觉中影响她的思绪和判断。 “住手!” 沈文泽大惊失色,他一掌拍在桌沿,将身子朝外推出半寸,屈指内扣防护己身的同时,抽剑点向了桌面,半道护整拔地而起。 然而,他意想中的事并没有发生。 碎成粉末的纸被余音的掌风扬起,缓缓吹落在了地上。 “余道友太冲动了。”沈文泽用长剑剑尖拨了拨地上的粉末,确认没有任何异动后,才松了一口气,他转而抬眸,对上余音的眼神时,却愣了一下。 那是一种相当难以言喻的神情。 困惑与坚持,迷惘和怨怼。 “这东西毁了……”余音偏头看了一眼地上,蹙眉道:“是我不好,有些冲动了,刚才只觉得这东西在蛊惑人心,下意识便出手了。” 她取巧,故意往邪魔外道上带。 “也是,这东西对金丹期的修士想来是有些影响。”沈文泽信以为真,收剑的同时,继续说道:“此事是我思虑不周,贸贸然就拿了出来,如今既然毁了……那就毁了吧,也不是什么十分要紧的东西。” 瑞风白了沈文泽一眼,快步到余音身边,撕开自己的裙摆就忙着要给余音包扎伤口。 “不碍事。” 余音起身避开瑞风,将左手手掌往后一藏,说:“小伤而已,我们还是继续谈正事吧。如今既然见过了这劳什子的黑龙引,只肖剖开尸体,与之一对,就能知道凶手是不是同一个了,对吧?” 可沈文泽的脸色并没有放松。 事情正如先前余音猜测的那样,凌绝与凌宇的尸体的确出了点问题。 “原本是派了专人把手,却不料在少安入城的前一日,两具尸体都消失了……”沈文泽说话时,脸色微红,显然是为此而感到十分羞愧,“眼下就剩三具凡人的尸体,凡人体内的灵脉养不住黑龙引半刻,在他们尸体中找不到黑龙引是正常的。” 也就死无对证了。 “冉少安的确经脉尽碎?霍山距离此地千里万里,贵宗那位夏冰真人可不像是能允许他独自出门的性子。”余音将怀疑的矛头指向了孟夏冰。 前有为了自己的寿元攫夺子嗣灵力的人,那自然也可能有为了自己儿子的灵脉,而对同门痛下杀手的人。 “夏冰师姑……”沈文泽不敢妄论长辈。 “杀凌宇和凌绝,却没有夺走他们身上的寻香玉,说明凶手并非是为这物件来的,而他们身上也没有其他东西丢失,便更加说明那人为的只能是这个人。”余音不是崇妙宗的人,她没有沈文泽的那种顾忌,分析起来头头是道:“据我所知,除了柳枫宸家以外,其他两名凡人死者之间并没有特别明显的关联性,而柳家若不是出了丛芳这事,也会混在这当中,悄无声息,难以引起你们的注意。” 的确,如果不是余音的出现,只怕最后真会让那背后之人钓上来一条大鱼。 会是沈文泽吗? 要用沈文泽来做什么呢? 余音思索了一下,接着刚才的话说:“丛芳身上有九方离火术,那术法可以控制中术者,使其为自己所用——” 可为什么是丛芳这么一个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闺阁少女?她有什么不同?如今丛芳只剩一缕生魂,其肉身上到底有什么秘密,已经不得而知了。 那么想要弄清楚这件事到底和冉少安有没有关系,只需要查一查,他们之间是否有关联,哪怕一丝。 第四十七章 血缘 余音想通里面的关窍后,起身解了柳平野身上的隔音术,走过去问道:“丛芳这人,你了解多少?” 柳平野这时候哪儿还有心情回答问题? 他一见自己能听到声音了,连忙伏地求饶,先前的那些不恰当的情绪此时已经消失得差不多了,满心只剩惶恐。 “害怕留着过会儿再害怕,你若是不仔仔细细说清楚了,待会儿那东西找回来,怕是要灭了你柳家满门。”余音细声细气地将其中厉害说给柳平野听,“它找上丛芳,必定是丛芳身上,或是血脉中有什么是它需要的,如今丛芳不见了,下一个是谁?” 是谁? 死亡的阴影顿时笼罩在了柳平野的头上。 “丛芳是林州人士。” 出生于官宦人家的丛芳自小便是在父母的宠溺中长大的,不知世事,以至于到父母突然病逝时,根本没有一星半点的谋生能力,只能依托昔日的情分,去投靠远亲。 柳枫宸是丛芳母亲的表兄。 因着这一层关系,丛芳到柳家之后,半点苛待都没有受过,捧得和柳枫宸自己的亲女儿一般,甚至柳枫宸的夫人孟氏,也就是柳平野的母亲,也将丛芳视若己出。 细听下来,丛芳不管是在林州时,还是在投靠柳枫宸之后,都没有任何蹊跷。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芳表妹突然之间就怀了身孕,老实说,三弟和四弟因为喜欢她,在家里闹出了不少笑话,我对她也就格外敬而远之了。” 柳平野虽然好色,却也知道当中的厉害性,不敢乱来。 说完,他抬眸对上余音的眼神,身子哆嗦了一下,赶忙补充道:“那毕霖玉是位素未蒙面的仙长交给我的。他说,只要我在如意楼里面喝上几天的酒,不管事,到时候自然是由我来继承柳家家业,说不得还能因此捞个荫封。” 柳家三个儿子,面上不睦,私底下的争斗也从未停止过。 “如意楼发生过什么?”知道内情的沈文泽自然是信了柳平野的话,所以问起了如意楼的事。 “具体一点,可有听过闹鬼?” 余音从中插话。 她对于那个男人为什么会选丛芳一事,暂时还不清楚,但柳家的确是个适合怨胎生长的大染缸。贪嗔痴,爱别离,怨憎恨,比比皆是。 “闹鬼?”柳平野偏头回忆了一下,犹豫道:“旁的我记不清了,但我点过的姑娘第二日都没有再出现过到是真的,问妈妈,妈妈只说是外出接活儿去了,并没有仔细说。” 过了一会儿,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瞪大眼睛说:“梦,我这两日都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化身为了一头巨兽,在这武南城里游荡……那时的我只有饥饿感,饿到失去理智,以至于我梦醒时,暴饮暴食,将如意楼的妈妈都吓坏了。” “看来没错了。” 听到这儿,余音起身,抱臂总结道:“柳家上不端下不正,父不慈子不孝,诸般罗列,倒是一股子妖邪最爱的味道。” 子不孝三字一出,柳平野的脸色相当不自然。 瑞风听得有些懵圈,仰头问余音:“余师姐,您怎么就听懂了?”跟着,她扭头去看沈文泽,发现沈文泽的脸上也有着莫名,显然也是没怎么懂。 “你们没听懂很正常,因为这不是道门所被允许的邪术。”余音作为一个从小就被允许阅读不周文典的人,大部分的邪术经她耳朵,就立刻能想起其用途和名称来。 诸如柳平野这个。 跗骨术。 术法施在酒菜之中,中术者会在夜里不由自主地吸纳四周的怨气与恶意,这些怨气和恶意在经由中术者的体内转换之后,便会化作精纯的魔息,供施术者使用,而中术者如此反复数日之后,会变得痴傻疯癫,四肢无力。 当然了,这种不入流的邪术,修者只要稍加提防就能躲开。但肉眼凡胎的普通人却难以察觉,故而在靠近不周的城池中,多有中此术者。 “跗骨术不是什么寻常魔修或魔物能想得到的法术,借这个来锁定可疑之人,倒也算条路。不过,真正令我在意的,却不单单是这跗骨术……” 细想之下,余音察觉到了其中的不对劲。 那人既然要用柳平野作垫脚石,为何又要给他一块毕霖玉,让他脑内清明,不受外邪侵扰?这多此一举的,实在叫余音有些想不通。 “师姐说的我大致动了,也就是说,这个施术者,既要保护柳平野,又不得不借柳平野之身来施展这跗骨术,好吸纳武南城内的怨气与恶意。”瑞风说完,攀着余音的膝盖,双目亮闪闪地看着她,像是在等待来自余音的嘉奖。 等等—— 柳平野的母亲! 孟氏? 这个孟氏和冉少安的母亲孟夏冰可有关联? 也不对,即便是有关联,孟夏冰如今几千岁,算家谱,与这孟氏隔了不知道多少代,她能同意用自己的儿子做术引吗? 余音能想到的,经提点,沈文泽当然也想到了。他沉吟一声,提起柳平野就往外走,边走边说道:“听说你母亲一直在后院吃斋念佛,前几日都是我师弟去拜访她的,眼下不如你我一同过去看看。” “和我母亲无关!”柳平野疯狂地挣扎着,“仙人,您发发慈悲,此事的的确确与我母亲无关!她不过是一无知妇人,您决计不要与她一般见识啊。” 说着无关,却又说不要与她一般见识。 余音旋即拉着瑞风跟上沈文泽,一同出了琅嬛苑。 囚玉蹲在院子外头,正和身边的小丫头们说话,一听到门口有动静,拂袖散去小丫头们,自己的身形也跟着虚无了起来。 他悠哉悠哉地跟在余音几人后头,目光凝于余音身上,自言自语道:“隐隐有破境之兆,看来施加各种刺激是正确的。” “大人,什么刺激?”一个羊角辫的小丫头突然从他肩后冒出来,歪头笑眯眯地问。 “她灵识被囚禁千年,按理说,浑浑噩噩是再正常不过的。”囚玉屈指弹了一下小丫头的脑门,将她塞回去,“如今她如此迅速地恢复正常,倒叫我对这血缘一事,有些刮目相看了。” 第四十八章 尚未可知的身世 原本囚玉以为,他至少还需要领着余音再磨个月余,这丫头才能从那种事不关己的态度中苏醒,没想到不过是一场在生死边缘徘徊的战斗,就已经挣脱得差不多了。 “大人总是说些玄而又玄的话。” 他刚摁下去左肩的毛孩子,右肩又冒出个来,叽叽咕咕地说完后,咯吱笑出了声,还拿毛茸茸的脑袋去蹭他脖颈。 因为生魂中由囚玉所掌控,收入袖里乾坤当中,故而他们之间的交谈若不想现于人前,那么旁人就无法察觉。 “玄吗?”囚玉挑眉,由着她们在自己背上胡闹,自个儿则兜袖道:“这血统论可不是我在诓你,不周山那几个狗东西向来深信不疑的。知道吗?她父亲,是那九天之上的真神帝夋的一截指骨,落入凡间获得肉身之后,天生便有化神期的修为。” “呀,真神。” “嚯……” “那不是很厉害?那她母亲呢?” 小丫头们左攀一个,右挂一个,懒在囚玉身上好不快乐。 “她母亲?”囚玉敛眸,脸上多少有些回忆的神色,“她母亲乃是不周唯一正统——素洛一族中的圣女,是邪魔外道中的邪魔外道。” 如此血统之下,生出来个非神非魔的东西,真是叫人好奇她将来会如何。 两个小丫头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诧异道: “她不是修者吗?可没有魔息……大人您是不是看岔眼了呢?” 前头余音他们已经绕过影壁,往后院佛堂去了。 “没有魔息才正常。”囚玉掠身跟上去,顺便翻手将小丫头们重新塞回去,临了在袖里乾坤里拍了拍她们的头,继续道:“邪不压正,并非是一句空话而已。” 哪怕只是神灵的一截指骨,压制素洛一族也是绰绰有余,别说魔息了,就是半点魔气,也休想染指其上。 不过—— 转念一想,其实也未可知。 余阙是灵骨没错,可余音不是。她充其量只能算得上是,灵骨遗留在人间的一点血脉吧?这点血脉当真就那么大的威力吗?高玉那老匹夫囚着她三千年是为了什么? 囚玉越想,越觉得这里面还有很多自己没弄懂的事,干脆问道:“你若是被我困在一处地方,三千年不许你出门,不许你修为长进,你当如何?” 小丫头瓮声瓮气地回答:“我?那我会哭,狠狠地哭,哭到大人您烦了,您就放我出去啦~” “哈哈。” 囚玉大笑一声,眼锋一扫,背身滑入两门之间,说: “关着她的人,可不如我这般慈眉善目,哭对他是没用的。” 恶鬼罗刹,却敢自比道门仁心。 “任谁都难以想象,三千年如一日的囚禁,且非肉身,而是灵识。我救她出来,他日,她少不得要感念我这份恩情的。” “道门里的人吗?” “真可怕!” “他们就喜欢用这话来搪塞人,恶心。” “可他们为什么要囚禁她呀,她又不是像我们这样的凡人,也不是像大人那样的妖魔,道门里的人不应该爱护她吗?” “我们的教训还没吃够吗?离那群伪君子越远越好。” “对,越远越好!” 袖里乾坤里,热闹极了。 囚玉翻上院墙,轻身踩着一溜松泛的屋瓦无声前行,口中说道:“那我可不知道。兴许人家囚着她,是为了天下大义或是黎民苍生呢?对吧,他们就喜欢这套。” 正道就喜欢用这话来搪塞人。 “就是,就是。” “正道小人,哼。” 作为亲历者的小丫头们,深有所感。 佛音徐徐。 未点灯的佛堂里十分昏暗,镂空的松竹屏风后,隐约有人影托香走动。那个面色略有些苍白的妇人在看到进门的沈文泽与他手里的柳平野时,没有任何的诧异。 “娘——” 柳平野嗫嚅一声,触及到妇人的视线后,连忙收声垂下了头。 “孟夫人近安。”沈文泽将柳平野放下后,拱手与妇人行了一礼,说:“在下崇妙宗沈文泽,近日在贵府上叨扰了几日,却迟迟没有拜谒夫人,还请夫人谅解。” 妇人慈眉善目,她缓步走到柳平野身侧,俯身将他扶起来,随后扭头对沈文泽道:“三位仙人既然找到了老身这儿,想必有些事情,几位已经知道了。” 瑞风东看看,细看看,挽着余音的手,传音问:“师姐,难道真是她牺牲自己儿子?那岂不是和陈国女皇一样?” “且听听她怎么说。”余音拍了拍她的手背。 嘟。 嘟嘟。 里间突然想起了声声木鱼敲击。 孟夫人回头看了一眼,没挪动步子,继续同沈文泽说:“我儿什么也不知道,此事确系与他无关,还请几位仙人饶恕他,放他离去。至于事情始末,几位这边请,入座后,老身与几位细说开来。” 她翻手推了推柳平野,示意他出去,自己则是优雅转身。只是她这动的方向并不是刚才响起木鱼声的里间,而是与这正佛堂有一道帷幔相隔的茶室。 在面对沈文泽时,孟夫人一言一行都端庄自持,并没有什么身为凡人的惶恐火无措。她的那种从容乃是由骨子里散发出来的,非是伪装或勉强。 也是因此,余音才觉得这当中绝对与那位十分要强的夏冰真人有关。 落座后,孟夫人给他们三人依次斟茶,随后开腔: “此事,原是老身侥幸……” 讲故事者面色戚戚,心有忧虑,听者端一盏茶,耗半天光阴,最后听得面面相觑。 当年,冉少安单骑赴极北,嘴上说是为了伏妖,实则是为了替他的母亲孟夏冰去极北取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 孟夫人作为后辈,并不知情,但她知道那是一件相当重要的东西,以至于孟夏冰明知道此行危险,却仍然只敢遣自己的亲儿子秘密前往。 最后,冉少安的确拿到了,却没能顺利带回去。 途径林州时,他遭遇了不明人士的伏击,最终以全身灵脉俱碎的代价,惨烈逃生,而那件东西则被那袭击者带走了,下落不明。 第四十九章 孟夫人 当年一事,事出在林州,孟夏冰少不得要亲自去林州几趟。 最后虽然那东西没找回来,但孟夏冰却钦点了林州一处姓孟的人家,作为自己的旁支后辈,准其享有孟氏福祉。 这林州孟氏,就是孟夫人的娘家。 孟夫人从小就听过无数遍家中关于那个仙人先祖的故事,也被耳提面命着,他日要为先祖效力,寻回那丢失的宝贝。然而等到她真正见到这位仙人时,仙人一开口,却是要自己儿子的命! “仙人饶命,求仙人饶命!若仙人真要有人吃下这丸药,那么老身来吃可好?”孟夫人当时就跪倒在了孟夏冰的脚边,雍容全无,只剩狼狈。 她的儿子虽然没用,却不过弱冠之年,往后的日子长着,她怎么舍得送他去死?如果真要死一个人,那不如就让她来好了,她左右半只脚已经踏入黄土,对余生了无生趣了。 孟夏冰莞尔一笑,俯身将孟夫人扶起来,声音毫无波澜地说道:“当年那东西碎了,一缕灵气飘入你家,让你家享了这么几百年的福,如今我不过是收回来,你却不愿意了?那不如让你们家一起赔我吧。” 一起? 孟夫人听得双腿哆嗦,登时又跪了下去,以头抢地,不住地磕头。 “您大人有大量,求您绕过我们,您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此时孟夫人心里那叫一个惶恐呀。 面前这位白衫玉冠的仙人,金口玉言,既可以让孟家一夕之间称为林州一霸,亦可以翻手要了孟家全家的性命。 不,甚至可能更糟。 这些仙人们,动辄许来生,窥往世,说不定孟家生生世世都不得翻身了。 思及至此,孟夫人求饶的话不敢停。 对于孟夫人的态度,高高在上的孟夏冰十分满意。她信手将包着药丸的锦盒丢在孟夫人面前,说: “你儿子生辰八字正好契合,让他服了,顶多我再给你一佩玉,让他免于外邪侵扰。只不过,这样的话,你还需要帮我寻一个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女子,用她来做你儿子的替身。” 其实从一开始,孟夏冰就没打算要用柳平野。 但主动要孟夫人找替代品和在孟夫人的请求下退而求次地要求替代品,这在因果之中,是完全不一样的。也就是说,从一开始,孟夏冰就打算让孟夫人替自己背上这因果。 “当时的我虽然有诸般被迫,但我答应了,便是做下了错事。”孟夫人长叹一声。 被孟夫人选中的那个替代柳平野,与柳平野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女子,自然就是丛芳。其后的日日夜夜,孟夫人始终都难以抵消心头的那股罪恶感,哪怕她终日礼佛,藏身于这佛堂中,也未能有一日好眠。 “孟夏冰要了丛芳的什么?”余音突然打断孟夫人,问道。 “一缕颅顶的发。” “一截新长的指甲。” “随身的小衣。” “染过唇的胭脂。” “以及带有生辰八字的黄符纸。” 孟夫人一边回忆,一边回答。 在安排这些之前,丛芳已经到了孟家几个月,孟夫人并不知道丛芳家里的悲剧是不是那位仙人的手笔,她不敢问,也不敢猜,只能极尽所能地给丛芳最好的东西,让她至少此时是欢喜的。 其后,不到半月,丛芳便怀了身孕。 因为是当家夫人,孟夫人在对丛芳的处置上有很大的权力,也因此能瞒天过海,配合孟夏冰的一应要求。 “如果我知道,这最后的一切,竟是这般下场,当初……”孟夫人的眼角落下一颗泪,说什么当初呢?即便知道最终会死这么多人,当初的她也没有其他选择了。 “孟夏冰借丛芳的身体养怨胎,因果却要孟夫人你来背,孟夫人,你甘心吗?” 余音摸出一方帕子来递给孟夫人,温和的嗓音像是能引人走入某种温柔乡一般,叫人生不出半点儿警惕来。 “不仅如此,贵公子将来身体必会落下病根,往后能否绵延子嗣都是个问题。” “而且……” “最重要的是,孟夏冰的计划并没有成功。不管她为什么要牺牲丛芳,那怨胎终归是没有出世的,等她来武南收走怨胎时,恐怕就是你孟家与柳家举家人头落地之时。” “孟夫人,您觉得,您有本事应付孟夏冰吗?” “我可以保护您,孟夫人,不光是您,您的儿子,您的母族,只要您能交出孟夏冰给你的任何能够证明她曾指使过你的证据,我便能护你平安。” 你能? 对面的沈文泽闻言挑眉,不由地上下打量了几眼自信的余音,心里揣测着,余音是不是留了什么后手,或是带了什么法宝,否则以她的修为,对上孟夏冰只怕半招就输了。 余音眸子一瞥,就看到了沈文泽异样的表情,也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却没想着同他解释,而是偏头与尚在惊愕之中的瑞风说话:“刚才你去抓柳平野时,有通知师姐他们吗?” 当时瑞风偷偷摸摸地离开,是过了囚玉的眼的。 但她假意前往如意楼,实则先是偷偷摸摸溜去了城外,联系上了一直在城郊住扎的云林宗师兄弟们,后再赶去揪住了醉生梦死的柳平野。 一来,余音是希望通过瑞风的嘴,向师姐汇报一下近况,别让他们在崇妙宗面前露了馅,而来则是要瑞风去知会他们,让他们既不要与崇妙宗起冲突,也不要与囚玉起冲突,好好保存实力,以待龙门宴。 瑞风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 “如此甚好,且让师姐他们照自己的计划行事,我这头不用他们操心。” 说这话时,余音拔高了一点声音,是故意说给沈文泽听的。 其后,她从千机囊里摸出一块木雕来,面色郑重地放在孟夫人面前,说:“此乃云林宗宗主高玉亲手刻下的金文,持之邪魔不侵,有它在,孟夏冰不敢对您、以及您的家人作恶。” 孟夫人犹豫了。 云林宗的大名孟夫人有所耳闻,但孟夫人并不清楚自己面前这个看上去十分年轻的姑娘到底有几分本事。 第五十章 间外法身 始终没有说话的沈文泽此时心里如翻江倒海。 他听着孟夫人口述那个令人不适的故事,却始终无法将自己印象中的那个谦逊温和的夏冰师姑和孟夫人故事中这个阴毒刻薄的人联系在一起。 然而孟夫人陈述时的神情并不是作伪。 夏冰师姑为何要炼制怨胎?又为何要用柳平野来吸纳怨气与恶念?当年那件东西到底是什么?能让师姑如此心心念念,以至于这么多年过去了,仍然没有放弃? 问题如同乱麻,将沈文泽的眉心绷成了个川字。 安静的佛堂茶室内,自余音刚才的话说完后,就再没有人开腔了,诡异的寂静让在场除余音之外的三人有一种压迫感。 嘟嘟。 隔壁又传来了木鱼的敲击声。 这声音像是在提醒孟夫人一般,令她猝然回神,当下便伸手接过了木牌,口中喃喃道:“我只是迫不得已……我只是迫不得已……” 其实,在孟夫人下定决心接过木牌时,余音这吊着的心才算放下来,只是她脸上一派从容淡定,好似已经笃定了孟夫人的选择。 “等等——”沈文泽抬手截住了孟夫人的手,说:“若孟夫人所言属实,那么保护夫人的责任自然是由我崇妙宗承担,又怎么会需要夫人借助外物?” 余音就猜到了沈文泽会这么说,古板木讷的沈文泽能在嫡系为尊的崇妙宗里混到今时今日的地位,是因为他的古板并非是针对自己的宗门,而是针对外人。 如孟夏冰这种丑事,他不知道则已,知道了就绝对会想着如何先盖上盖子。 但这事不能由着沈文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且,就算余音不为枉死之人讨回公道,那条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魔龙恐怕也不会接受这种结局。 所以她拂袖震开沈文泽的手,说道:“沈道友怕是忘了我宗在陈国被袭击一事了,若孟夏冰不单单是在武南犯下这血孽,若她与不周勾结,欲谋害我道门菁英,那么这事便不是一宗之事了。” 谁能说得好孟夏冰炼怨胎是为了什么呢?现在又没办法将她抓过来对峙。 沈文泽被余音一噎,僵硬地将手缩了回去。 这时,瑞风突然回头望佛堂外一望,接着若有所思地转身,一溜小跑就出去了,也没给余音知会一声。 余音眼尾扫着她离去的身影,口中犹自在说着:“便是退一步讲,我宗被袭与孟夏冰无关,那这武南城可还死了三位无辜的普通人,凡人的命,便不是命了吗?” 说完,余音将孟夫人的手推了推,示意她收下。 孟夫人感恩戴德不已,眼角已经泛起了微红。 话说到这份上,沈文泽就是再想把余音撇出去,也已经为时晚矣。最终,他也只能认命地跟在余音后头,随孟夫人起身,穿堂绕巷后,来到了一处灯火通明的茅草屋前。 清脆的木鱼敲击声就是从这儿传出来的。 吱呀—— 孟夫人抬手推开了门。 屋内布置十分素雅,偌大的空间只一桌一椅一塌罢了,长塌旁跪坐着一个少年,须发皆白,正神情专注地敲击着自己身前的小小木鱼。 “这是丛芳怀孕后,突然出现在我佛堂内的少年。”孟夫人指着他对余音说道,“他听不见我们说话,自己也不会说话,一出现就捧着那木鱼,虔诚极了。” 要说为什么孟夫人会将他留下,盖因这少年的眼瞳里刻着个孟字。 不管是孟夏冰仙人的孟,还是她孟氏的孟,孟夫人都不敢怠慢,这才将少年安置在佛堂后的小屋内,避免外人察觉。 “你去看看?”余音手肘捅了捅身边发愣的沈文泽。 沈文泽是崇妙宗的大师兄,也是这个屋子里最了解孟夏冰的人,由他过去检查是否有孟夏冰的法术痕迹,再合适不过了。 然而沈文泽没动。 他脸色十分难看地吞咽了一下口水,说:“不用看了,这是夏冰师姑的气息。” 此前崇妙宗的确在武南城里进行了仔仔细细的搜查,但有两处地方因为顾忌颇多,他们是不太方便去搜的,这一个是女眷闺房,另一个则是佛宗庙宇。 不搜归不搜,站在外头用灵识检查却是必须的。 问题就出在这儿。 踏入这间草屋之前,沈文泽在外面没有感知到一星半点儿的异样,这意味着,屋子是特意布置过的,非常人可以探知到内里。 哪怕是修为如沈文泽,也不行。 “这东西是什么?”余音挑眉走向那少年,双手背在身后,明知故问道:“你们崇妙宗都是炽烈至阳的术法,可不会这种附体的法术。” 是什么? 是间外法身。 此术非洞虚期修者不可为,施术者先得元婴稳固,然后将元婴一分为二,其一留存己身的丹田内海之中,另一半用秘法炼化成全新的肉身,最后在这肉身中灌注灵力,雕刻灵脉,让其行动自如。 当然,这术法通常是那些老怪物们用来自保,留作底牌的。 少有眼前这般。 余音绕着少年走了一圈,咋舌道:“贵宗这位夏冰真人在对待亲儿子上,与那陈国女皇倒是有得一拼。”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余音在走近之后,立刻就察觉到了,这间外法身并非是由孟夏冰的元婴炼制成的,而是出自冉少安。 “你什么意思?”沈文泽快步过去,但他看到的就是一具肉身木偶,并没有感觉到其他的什么。 到这时,余音才反应过来,刚才的那份感觉并非出自她自己的灵识,而是来自于那盘踞在她体内的不明黑线。 “我的意思是,贵宗冉少安这灵脉俱碎,只怕另有文章。”余音改口,伸手两指扣在身前少年的脖子上,打断少年的行为,逼得少年后仰向天,继续说:“五识不全,灵力不稳,当年的炼制只怕相当仓促啊。” 沈文泽低头看着这个双目无神的俊美少年。 虽然他没能像余音那样第一时间感知出少年的来处,但却还是在凝神扫了一圈少年的身体后,确认了,这的确不是来自夏冰师姑的元婴。 第五十一章 归还 就在余音胁迫那少年从定悟中出来的须臾之后,少年阖眸,薄唇轻启: “你三番五次坏我好事,想必是已经有所觉悟了。” 雌雄难辨的少年嗓音,亦正亦邪。 紧接着,他睁开眼睛,眼底一左一右的两个孟字如旋涡般收缩,转眼间坍缩又绽放,呈金色的莲花状,一圈又一圈地绽放着灼灼光芒。 这般模样,意味着身处远方的孟夏冰的灵识已经降临到了他身上。 沈文泽后退一步,拂袖想要隐去身形,却不料那少年眼珠子一转,看着沈文泽的方向,说:“文泽,你糊涂了,自家的事岂能由外人来下定论?还不快将这女人擒住,以待我亲至。” 颐指气使这四个字在孟夏冰的语气中凸显得淋漓尽致。 向来听话的沈文泽这时却没动,他一面理着袖口,一面沉声问道:“夏冰师姑,这具法身……是谁的元婴炼制而成?” 屋内气氛顿时凝滞。 短暂的沉默之后,孟夏冰开口斥责他:“文泽,没想到你不过是带队出门几日,便已经忘了轻重缓急了吗?!” “是少安吗?”沈文泽执拗地问。 “文泽!” 孟夏冰听上去有些恼羞成怒了。 岂料,余音翻手粗暴地捂住了她的嘴,跟着扭头对沈文泽说道:“这几日你为了查明到底是谁害了凌绝与凌宇,闹得武南城人心惶惶,知道其目的是什么吗?是为了让这武南城里贪嗔痴怨恨一点点浓郁,所以,平心静气!” 大约是余音的语气太过笃定,以至于沈文泽听得一愣,当下听话地默念起清心咒来。 而余音仍在继续: “你杀凌绝和凌宇,让他们手头与赵国的交易落空,让崇妙宗不得不对赵国发难,这是嗔。” “你杀凡人,让凡人意识到这并非只是修者之间的仇恨厮杀,从而扩大凡人们心中的惶恐,这是怖。” “你恐吓孟夫人,让孟夫人心生忧虑。” “孟夫人不得已选丛芳来替代自己的儿子去死,这是愧。” “你伪装成男人接近丛芳,让她对你有情。在丛芳毫无防备的时候,你又囚其生魂,夺其肉身用炼制怨胎,让她心生懊悔。” 咔。 骨头折断的声音。 “诱人之情感为己用,滥杀无辜,枉造杀孽,你不配为道门弟子。” 说完,余音冷漠地拧断了法身的脖子。 但这一切并不是结束,在沈文泽看不到的地方,余音的指腹有黑龙引汇入法身体内,丝丝缕缕地纠缠着那属于冉少安的灵脉和元婴,一点点将其往法阵之外拉扯。 “竖子敢尔!”孟夏冰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句。 法身伴随着沉闷的响声落地,些许的玉色光华跳跃于余音的掌心。 “你岂敢!” “混账!我要你死!” 躺在地上的法身里传来声声无能怒吼。 沈文泽看得有些目瞪口呆,他知道面前的这个女子已非当年那个惶惶不安的与他傻傻看了一夜繁星的人,但却仍旧没料到,她能如此杀伐果断。 柔柔弱弱的外表中,平添了一抹肃杀。 “夏冰真人,等您什么时候亲自过来了,再说要我死这种狠话吧。”余音温温和和地说着,抬脚从法身上头跨了过去。 早在孟夏冰对沈文泽呼喝时,余音就已经确认了自己先前的猜想——这具取自于冉少安的法身恐怕真的因为炼制太过仓促,而没有办法做到寻常间外法身那样,行动自如。 “哦对了。” 她走了几步,回头,垂眸对地上的孟夏冰笑道:“夏冰真人,知道我想去干什么吗?” 孟夏冰的心一下子如坠冰窖。 法身身上被抽走了什么,孟夏冰再清楚不过了,既如此,也就不难猜测余音这小杂种要做什么。先是被余音破了法阵,毁了怨胎,后又被余音拆了间外法身,此时远在霍山的孟夏冰早就已经出离愤怒,冲出了洞府。 可就算孟夏冰能御剑日行千里,也已经来不及了。 茶室里回荡着余音那略带恶意的俏皮声音,一字一句经由法身的链接,砸在了孟夏冰的心头,险些跌落云端。 “我帮你儿子恢复原状,让他重新拥有灵力,你觉得怎么样?” “就是不知道,当他得知自己痛苦了这么多年,元凶却是自己的好母亲,他待如何?” “这可不是什么寻常小事,对吧?夏冰真人。” 院外,瑞风正推着冉少安往里走。 “我说,瑞道友,你这么火急火燎地把我拉回来是要做什么?你我可是许久没见了?找我喝酒呢?”冉少安嬉皮笑脸,犹不知自己将要面对什么。 瑞风没好气地睨着他,说:“没工夫和你贫嘴,我寻思着师姐肯定用得上你,你最好识相点,别逼我动粗。” 冉少安听到瑞风口称师姐,以为是裴云英亲临,脸上的调笑就散了,正色问道:“怎么?裴道友也来武南了?” 这话一出口,他旋即想起了龙门宴,这个早就与他无关的盛事,于是苦笑了一声,说:“哦,也是,武南乃是北上燕云州必经之地,她每回都带队,来这儿是自然的。” 眼看着冉少安眼底的光都消失了,瑞风于心不忍,赶忙转移话题:“行了,不是裴师姐,也不是龙门宴的事,是余师姐。我想,余师姐肯定要找你的,先把你带过来而已。” 正逢余音背手往外走,听到了冉少安那一句: “余音?她还没死呢?你们云林宗可真是善宗,养这么个废物能养几千年之久——” 啪! 瑞风先手甩了冉少安一巴掌,随后眼尾就看到院门那儿施施然跨步出来一抹倩影,赫然便是余音。 “师、师姐。” 她有些结巴。 余音目光经她落在一旁脸色涨红的冉少安身上,问:“冉道友这是怎么惹到我家小师妹了?正巧有事要找冉道友,既来了,也就省得我出去寻你了。” 冉少安的脸更红了。 只是他这脸上羞愤外加羞愧的红晕还没消退,就被紧接着余音拿出来的东西给吓得混入了一点青紫色,倍加难看。 第五十二章 一步元婴 “好好好!” 佛堂顶上,囚玉不知哪儿搬来一张桌子,美酒瓜果摆了个齐全,一边吃喝一边抚掌大赞。 他要的就是余音一点点张开她的獠牙,这獠牙不管是朝向谁,只要不朝着他,他就乐得蹲在旁边看热闹。 至于桃然他们要在不周闹出什么大动静来,那囚玉就更开心了,最好是闹得天翻地覆才好。 当然了,囚玉的声音并没有传到院中,连身形也没有出现。 底下冉少安偏头看了一眼余音身后跟着出来的沈文泽,喊了一句大师兄,后面的话却像是梗在了喉头一般,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走在最后的孟夫人神情畏缩。 她并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选对路,也不知道待会儿要是孟夏冰杀到,身前的这两位仙人有没有能力护住自己,但此时的她已经没有退路了,唯有跟着他们前行。 院中的交锋不过刹那。 余音抛了抛手中的光球,将其往冉少安身上一甩,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这东西,想必不用我说,冉道友自己也能感觉到……” 属于自己的东西,往往不需要那些繁冗的辨认。 冉少安铁青个脸要伸手去接,光球且径直穿过他的手掌,融入到了他的身体里面。 “哦,对了,刚开始可能会疼一些。”余音像是才想起似的,抬手掩唇,秀秀气气地补充道:“但冉道友并非是废物,想来是可以忍得下来的。” “呃——” “啊!!!——” 惨叫声骤起,冉少安几乎是立刻就跪倒在了地上。他屈指捧住脸,目眦欲裂地低吼出声,声声拔高的同时,整个人开始不住地颤抖痉挛。 瑞风想要搭把手,却被余音以眼神制止了。 “这事旁人帮衬不得,须他自己去体会。” 说这话时,余音眉梢带着温和,叫瑞风下意识就信了。然而后头的沈文泽知道,余音这是要冉少安真真切切地记住这份痛苦,好在之后还诸彼身。 要阻止吗? 他在心里有过一瞬犹疑。 但最终,沈文泽只是兜袖站在了余音身侧,虽面露悲切,却不置一词。 孟夏冰的所作所为是任何一个修道者都无法容忍的,即便是以血缘亲情为第一位的崇妙宗也一样,在法理正道面前,孟夏冰逃不过责难。 所以,相较于要自己出手,沈文泽更希望由余音来做这件事,将来回了霍山,他也不必要去面对师父的责难。 此时的冉少安已经伴随着逐渐低哑的吼叫声倒在了地上,他身体的每一寸经脉都绽放出玉色的柔光,四周灵气汹涌着汇入他体内,将他眉心、两鬓、手脚等处鼓胀得拱起。 好在此地是俗世,而非道门。 纵然是将周围全部的灵力吸纳,冉少安也不至于爆体而亡。 “师姐,他看上去不太好……”瑞风小跑到余音身边,挽着手低声说道:“我们是不是可以帮帮他?至少让他不必这么痛苦……” 余音抬手按在她手背上,斜望冉少安,说:“间外法身的炼制需要灵脉元婴一分为二,两者分离时,意识不能断绝,否则便会出现偏差。” 道门典籍上的东西,余音记得一清二楚。 瑞风平日里虽然贪玩,但也是认真上过学的,是以余音一提醒,她就回想起了书上的内容,赶忙接话道:“方才我们在里面瞧着的那个法身木讷得很,这也就说明,当初孟夏冰是将冉少安的五识封闭了,然后才练出那间外法身的,对吗?” “是。”余音点了点头,“孟家畏惧孟夏冰,她大可不必这么费心思留一具不着用的法身来监视孟家,所以这法身的用处必定是在别处。” 揣测人心一事,瑞风不擅长,也就没有插话,乖巧地听着余音解释。 “当年孟夏冰要冉少安去取的东西是什么,我们姑且不谈。”余音每说一句话,地上那冉少安的嘶吼声就微弱一点,像是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一般。“光看冉少安被伏击这一点——” 轰! 一声巨响炸开。 余音身后的那处佛堂顷刻间沦为废墟,地动山摇。 “扶他躲好。”余音仰头朝南边看了一眼,旋即振臂回身,扬手便是一道灵力法罩拢在了后头孟夫人的身上,“孟夫人速速随沈道友离开此地!” 一盏茶的功夫,人未至,声先临。 “混账东西,金丹之能,也敢在吾面前放肆!” 金玉之声落地。 紧接着,南边的天空漫起了七彩的霞光,转眼间,华服玉冠金靴的孟夏冰踩踏着这霞光落入院中。她手里持剑点向余音,另一只手则并指扣在肩侧,指腹已然有灵力悦动。 “想要先一步灭我的口?”余音瞥了一眼她的指尖,冷笑道:“你儿子的灵脉已经归位,你就是现在杀了我,他待会儿也会成为你的阻碍。” 瑞风带着冉少安已经跟着沈文泽与孟夫人躲去了院外,余音只要给冉少安预留出足够的时间,让他恢复法力,那孟夏冰就算有通天之能,到时候也只会被千夫所指,而无可奈何。 像是窥到了余音的想法似的,孟夏冰轻蔑地睨着余音,指腹一转,天辉术就带着灼灼光芒射向了余音。 出乎她意料的是,本该须臾之间毙命的余音却是没有半分为难地合掌挡回了这天辉术,并与身侧挽了个剑花,截住了她后送去的一剑。 镪—— 金戈相交,带起一连串的火花。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 “瞧,天黑了!” 孟夏冰下意识抬头望去,果然就看到武南城上空忽然间聚集起了浓浓的乌云,云隙之间隐约有蓝紫色的光迸射而出。 “谁在渡劫?” 这是孟夏冰的第一个念头。 跟着她就发现自己错了,因为那穿破重重浓云降落的天雷并没有打向其他地市,而是笔直地朝着这院子来了。 刹那间,飞沙走石,天崩地裂。 余音迈出一步,将本要退避的孟夏冰给拽了回来,死死地钳制在怀中。 “这雷的滋味,我是头一回感受,但夏冰真人您应该不陌生。” 带着笑意的冰冷嗓音让孟夏冰不禁打了个寒颤,可她甚至都没来得及还手,就已经被拽入了雷霆之中。 万象之中,元婴初现。 第五十三章 宝物是我爹的头骨 瑞风永远记得这一天。 大历三千年,七月初三。 她躲在武南城柳宅这逼仄的耳房之中,身边是痛苦闷哼的冉少安,是面色凝重的沈文泽,是惶惶无措的孟夫人,但她无心去顾及,她只看得到那万钧雷霆里的红色身影。 多耀眼啊—— 瑞风喃喃自语。 师姐的每一缕发丝都带着叫人挪不开视线的华光,指尖莹莹,身侧有妙音扩散。天穹之上,一道又一道的紫雷开天直下,却又在落至师姐颅顶时,遁入虚无。 “我炼成元婴时,也是这般光景?” 想不起来了。 当初瑞风炼成元婴时,整个执法堂都热闹极了,不是为她护阵,就是给她准备各式的灵宝灵材,唯恐她在化元婴时有什么差池。 因为准备得太过充分,以至于最后瑞风对自己入元婴时仅剩的印象就是,那日的菩提子很好吃,执法堂的塌很软,她睡了一个很安稳的觉。 “常人入元婴,怎么可能这般草率?”沈文泽一只手环着冉少安,另一只手温和地帮他疏通灵脉,眼睛却同瑞风一样,一眨不眨地看着远处的余音,“恐怕她是故意挑在这个时候破障的。” 孟夏冰修为已逾洞虚,在场谁都不是她的对手,即便是冉少安回复之后与沈文泽携手,只怕也难以匹敌。 余音此番…… 大约是考量到了武南城的百姓。 沈文泽如此一想,便越发觉得自己袖手旁观得卑劣无比,眼眶不自然地就红了。他抿了抿唇,轻手轻脚得放下了怀中的冉少安,接着起身,想要出去帮余音一把,却被一旁的瑞风给拽住了。 “慢着,师姐刚看了我一眼……”瑞风的肾有些犹豫,她既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懂了师姐那一眼的意思,又不确定修者在渡雷劫时是否还有多余的意识来向身边的人传递讯息。 “渡劫时,元神灵识均毫无防备,她拉孟夏冰过去,根本没有任何用处,只会给孟夏冰可乘之机!”沈文泽甩开瑞风的手,夺门而出。 瑞风赶忙跟着出去,再次拖住他,指着光华中的两人说:“你且看孟夏冰那脸色,分明受了同样的苦楚,于我们认知的可不一样。” 闻言,沈文泽这才转眸去看孟夏冰,脚下也跟着停顿住了。 此时雷霆当中的余音在想什么? 想苍生? 想道门? 想师姐? 她什么也没想,只是觉得这劈入自己丹田内海的天雷未免太疼了一些,好像皮肤都要被烧焦了,骨头都要被打断了似的。 而被她困在怀中的孟夏冰,情况仿佛更糟糕。 凡人入道门从炼体开始,便已经诸邪不侵,疾病不生,至金丹后,更是飞天行地,腾蹑眕霞,寿元可长足五六百年。 但这只能算是窥到了修道的门而已。 只有在跨入元婴境界后,身经九雷,神受七训,方能炼身化元婴,吐纳天地之炁,任为己用,以真人自称。 也就是说,从元婴境开始,才会有雷劫,而这雷劫对渡劫者之外的人,是没有任何伤害的。 当然,以上只是常理而言—— 在被余音囚住的时候,孟夏冰是准备嘲笑余音的无知的,然而一个你字刚出口,她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仅仅是一瞬,撕裂的疼痛就从她的头皮开始,一路延展到了脚跟,紧随其后的八道天雷更是没有任何预兆地砸在了孟夏冰的识海之中,叫她浑身痉挛,口鼻淌血。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伤的是我?” “凭什么伤的是我?” 无数的疑问在孟夏冰看到面前毫发无损的余音时,化成了愤怒与怨怼,她屈肘想要攻击余音,结果刚碰到余音的袍子,人就被反向甩飞了出去。 人是出去了。 元神却被抽了出来。 光是抽出元神也就算了,偏偏孟夏冰在飞出去的同时,还发现自己的灵力在被不断地攫取着,而这股强取豪夺的根源就在于余音—— 的左手! 孟夏冰咬牙忍痛回神入体,跟着就挥剑撩扫向了余音的左手。 她太过急切了,忘了自己刚才是怎么轻而易举地就被控制住了,或许还有一点轻敌,毕竟就算余音当着她的面跨入元婴境,也不过是个元婴初期的修士,如何能跟她相提并论? 轻敌,就会付出代价。 妙音聆训在孟夏冰的长剑触碰到余音的刹那涌入她耳中,清音之下,孟夏冰笔直地跪在了地上,硬生生地与余音一道受了这七训。 若问余音知不知道孟夏冰身上发生了什么,那余音肯定是不知道的,但又隐隐约约能察觉到自己左手在擒住孟夏冰的时候,从孟夏冰的身体里得到了什么。 炁? 灵力? 细细将其抽丝剥茧之后,余音觉得十分熟悉亲切,仿佛这些来自于孟夏冰身体里的灵力本该是自己的,如今物归原主,连灵力都感到欣喜。 天色逐渐昏黄,西边彩霞漫起。 余音从聆训中醒神时,孟夏冰已经瘫软在地上,双目紧闭,看不出是否还有意识。而沈文泽和瑞风则是赶忙收去护卫的法阵,抬脚拥过去,一个将孟夏冰用囚神锁锁住,一个去扶余音,询问她有没有哪儿不适。 “我没事。”余音摆了摆手,扭头找了一圈,蹙眉问道:“冉少安还没好?” 瑞风到这时才想起耳房里还躺着个冉少安,于是匆匆忙忙转身,一边往耳房跑,一边喊:“师姐你稍等,我这就把他带——” 话音戛然而止。 “余音,我欠你个人情。”冉少安面色苍白地从院子一角走出来,他斜了地上的孟夏冰一眼,继续道:“当年她让我取的东西,我取到了,其后也并未有伏击一事,所谓的伏击,不过是她特意安排的一场戏罢了。” “这话你为何要对我说?”余音面无表情。 蹲在余音身边的沈文泽眼神晦暗,隐约从冉少安这语气中,嗅到了一丝不对劲的感觉。果不其然,紧接着,沈文泽就听到冉少安说: “因为那东西,是你父亲余阙的头骨。” “如果你不信的话,可以回身,从那堆废墟中找出那具法身来,一验便知。” 第五十四章 碑村 冉少安失去了大部分的记忆。 他记得自己是如何取得那被重重符纸包裹的宝物,却不记得自己因为好奇打开之后,看到了什么,他记得自己是怎么踏上的回程,但却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遭遇伏击的,更不记得遭遇之后自己是如何抵抗的。 在冉少安的记忆里,最终只留下了一句过于单薄的总结。 ‘我在途径林州时,遭遇了不周魔物的伏击,虽拼死抵抗,但最终宝物遗失,未能完成母亲的嘱托。’ 当时崇妙宗的医修给出的解释是: 大概是冉少安的灵脉折损,元婴被重创,从而影响到了元神和灵识,使得他对发生过的事没有具体的印象。 伤者意识都还没有恢复,做母亲的孟夏冰就已经将此作为定论,将孟夏冰孤身伏妖的故事编好,传播了出去使得后来冉少安苏醒时,迷迷糊糊地就接受了这个故事。 如今,被打碎的原因归位,被剥除的灵脉愈合,记忆也就跟着复苏了。 但最先击溃冉少安的,并不是肉体愈合所带来的痛苦,而是记忆,是记忆中持刀亲手破开他血肉的母亲的所作所为。 “您——” “您还好吗?” 孟夫人将冉少安扶起来,眼尾余光扫到地上那一滩暗红暗红的污秽上,心惊不已。 “外面怎么样了?”冉少安问。 因为身体内灵脉与元婴的缺损已经持续了太久,如今即便归位,冉少安的五感也没有完全恢复正常。他抬眼看去,满目全是血红色,根本无法看清外面发生了什么,哪怕是近在咫尺的人说话,也如蒙了一层纱般,不太分明。 “那位余仙人已经将孟仙人给扣住了……”要孟夫人这凡人开口,能看到的,也就只有一点皮毛,“天上电闪雷鸣的,像是有大事要发生。” 冉少安能感知到周身灵力在回流,遂撇开孟夫人盘腿而坐,端身吐纳了起来。 半柱香后,他睁开眼睛起身,一边大步流星地往外走,一边嘱咐孟夫人道:“不要出来,外面很危险。” 听到他如此说,孟夫人便躲去了矮柜里头。 此时外面院子里,一切都已经趋近尾声了,冉少安朝院中走的每一步都十分地艰难,往事一幕幕回荡在他脑海中,母亲的关怀和温柔都变成了淬了毒的冷锋,叫人心生畏惧。 他看到母亲双目紧闭地躺在地上,那脸上的脆弱一览无遗,像极了当年倒在地上的自己。 您也会痛吗? 冉少安不禁在心中质问。 然而当冉少安看到余音朝母亲走出第一步时,一股没来由的怒火将冉少安的理智烧毁,使他快步出去,出声打断了余音。 他想起了过去的一切,想起了伤痛与屈辱,此刻他要将这些屈辱百倍奉还。 余音在听到冉少安的话之后,犹疑了一瞬,接着立刻转身,冲进了佛堂废墟之中。她身边的沈文泽则是及时斜跨一步,啪的一声架住飞扑过来的冉少安的手。 “她铸下大错,须由执法司来处置,少安你不能冲动。”沈文泽虽然对孟夏冰的所作所为十分鄙夷,但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冉少安弑母。 “大师兄……” 冉少安的声音略有些破碎,他颤颤巍巍地收手,一下下戳在自己的胸膛,哑声道:“这里很痛,痛了百年之久,而这一切的根源在于她!大师兄,你叫我如何能不冲动?” 他要亲手斩断这血脉的牵绊,谁也不能阻拦他! 瑞风那头眼瞅着师姐冲进了废墟,自然是要跟着进去,却不料余音回头低声嘱咐她,让她切切要护住孟夏冰,于是又不得不调转方向回来,一把薅住了要与沈文泽动手的冉少安。 “你要杀她,也得让我师姐找出那具法身再说!”瑞风死死抱住冉少安,不让他有机会往前走,眼神示意沈文泽将孟夏冰挪到旁边去,“孟夏冰犯下滔天大错,便是千刀万剐,那也是死有余辜,可你该想想我师姐,我师姐帮助的你,不是吗?” “如今武南城里死了这么多人,我们又不知道孟夏冰到底在筹谋什么,怎么也得先等她苏醒,拷问她一番对吧?你难道不想知道,当年她为何要那么残忍地对你吗?” “留她有用,她还死不得。” 瑞风好说歹说,才让冉少安停下手来。 断垣残骸之下是一片狼藉,那具被余音捏碎了脖子的法身东倒西歪地窝在瓦片之中,额角的皮囊都裂了道口子。 皮囊之下,森森白骨。 要如何才能与一个白骨确认血缘关系? 余音本以为这是很难的一件事,因为孟夏冰在制作法身时,不光叠加了自己的法术,更是用冉少安的气息将头骨主人的气息完全抹除了。 可当她真正与这头骨四目相对时,所有的杂音都消失了。 ‘想我余阙一生,对得起天地,对得起宗门,对得起凡人,没想到死后却沦落至此。’ 有些沧桑的声音在余音捧起头骨时,直接传递到了余音的脑海中。 ‘后辈啊,切记,外力不可倚,打铁还需自身硬!这些鼠辈妄想用他人之力强化己身,不过是做梦而已!’ 这并不是残留的意识,只是刻印在骨骼中的金文残音罢了。 余音在听到第二句时就已经反应了过来,可她不忍打断,因为这是她好不容易才听到的,来自父亲的敦敦教诲。 ‘我是云林宗第一百九十二代宗主,余阙。 当你听到这些话时,想必我已经魂归九泉了,而你能听到这些话,也说明了你心地善良,行事端正,是一个值得托付之人。 在燕云州之北,有一处无人村落,名为碑村。 我把所有的东西都留在那里了,请去将它找出来,然后带回云林宗,帮我交给云林宗的现任宗主。 当他看到那些东西时,他会知道怎么做。 小友,多谢。’ 残音到这儿就结束了。 瑞风等人回头时,看到的就是面无表情地抱着一个头骨往外走的余音,余音的脸上说不上是悲伤,但就是让在场所有的人心头兀的颤了一下。 第五十五章 须伦恶童 在武南上空出现异象的时候,云林宗众人遇到了一件相当奇怪的事,这也是为什么裴云英在清醒之后,没有立刻赶往余音所在地的原因。 他们遭遇了一位不速之客。 此时蟠龙船停在武南近郊的一处荒林里,云林宗弟子在船上以及树林四周戒严,而裴云英则是与那位不速之客,在休息室里会面。 “看来你还是不信我……” 一声长叹。 坐在裴云英对面的黑袍女人站起了身。 白发,红瞳,乌紫色的唇,再配上这五彩斑斓的黑色半臂袍子,除开阴九娘,世间再无第二人了。 就见阴九娘慵懒地伸了一个懒腰,继续说道:“如果桃然和范榕真的将那鬼东西放出来了,不只是不周会被一统,俗世和道门也绝不可能幸免,这事我诓你无用。” 这事对阴九娘来说,同样不是什么好事情,所以从不周爬出来的当下,她立刻就赶了过来,想要知道范榕最后到底得手了没。 “兹事体大。”裴云英不为所动,甚至连眉梢都没挑一下,波澜不惊地说:“就算你说的是真的,我云林宗在道门中也做不到一呼百应,更遑论去阻止范榕和桃然?当然了,我更不知道你口中的那东西到底是什么,范榕和桃然并没有从我这儿拿走什么。” 之所以没有与阴九娘动手,不单单是因为阴九娘一现身就表明自己并无恶意,还因为裴云英此时发觉自己的丹田内海有异。 修者的丹田内海通常与其本身修炼之法和心境息息相关。 爱花者,内海若花田,自生香。 好酒之人,丹田内海俱是佳酿。 裴云英从不曾与外人说过,自己的丹田内海是一番什么样的场景,她谨慎地保守着这个秘密,将其看做是自己与师妹之间最为独特的羁绊。 因为她的内海中没有别的,只有一条小溪,一座草屋,以及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小瓷人儿。 可就在半个时辰之前—— 小余音不见了! 有些慌张的裴云英还没来得及坐定内窥,阴九娘就到了,于是裴云英就只能先按下情绪,与阴九娘虚与委蛇了起来。 “裴道长就别跟我打机锋了吧?”阴九娘眼尾一挑,脚下莲步轻移,口中软言道:“您从丹青山带出了什么,不周的魔修可都已经传遍了,要不我也不会想着趁机来劫住。” 谁知半道杀出个余音,不仅将阴九娘的如意算盘给砸了,还害她损失了一具替身。 “那东西给我或旁人也就罢了,无非是增长些法力,但若是落在范榕和桃然的手上……我刚才说的可不是诓你的。” 阴九娘懒懒地靠在裴云英的椅子旁,冰冷的手点在裴云英的手背上,嘴里犹在说: “那须伦恶童是什么,裴道长我们都清楚。他要是出世,你觉得这回……那些上神们,还会垂怜于你们,出手相助吗?” 须伦恶童是不周魔域天生地养的真灵之体。 一哭,恶浪滔天。 一怒,瘟疫横行。 一笑,白骨森森。 如此至邪之物,当年没有一个修者能奈他何,最后是举道门之所有,耗费了无数灵童作引,才请来诸神降世,携手将其镇压在了不周山底下,令其永世不见天日。 “你说的这些,也只是你说罢了。”裴云英蹙眉拨开阴九娘的手,起身避让了一步,“那东西即便珍稀,也绝不可能有破真神之力的本事。” 阴九娘哈哈大笑了起来。 她单手撑着椅子靠背,另一只手于半空中一扬,带出一片黑红的血雾来。血雾中有数个画面一闪而过,有人、有山、有尸体。 “我今日来,求的是一个结果。” 说着,阴九娘凭空点出一个锦盒来,丢去了裴云英的方向。 “地髓的确不足以破坏不周的结界,可你要走的那东西呢?你可知道那是什么?你可知道如今不周以北的楚国已经有大半有大半城池沦为焦土?” 刚才阴九娘给裴云英看的,正是楚国境内的惨状。 她心道,你们修道者不是最诩救世,以苍生万民为己任吗?如今你看到了那么多的凡人罹难,难道你还能坐得住? 岂料裴云英连多余的眼神都没有分过去一点,口中说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的确是从宗门带出了地髓,但那只是给陈国女皇的礼物,并没有其他用途。” 仁心与慈悲,裴云英有,但裴云英更明白孰轻孰重。 见裴云英滴水不漏,阴九娘有些着恼了,可她又不敢真对裴云英如何。先前一役,她到现在都没弄清楚自己的替身到底死于什么东西之手,既不知道是什么,也就始终忌惮着,不敢轻易漏了底牌,或是交恶。 思来想去,阴九娘便换了话风,问道:“你那师妹为何不在船上?你即便不为这世间百姓着想,也该为她着想不是吗?她身体里的那东西邪性得很——” 唰! 半尺剑锋出鞘,寒光毕现。 “今日请你进来,是不想在这凡人的地界上与你交手,免得误伤到了无辜的人。”裴云英的剑气扫在阴九娘脚尖前一指宽的地方,赫然打出道坑来,“你在别的事上胡言乱语也就罢了,如今竟敢打起我师妹的主意来了,若你还要继续,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啧。” 阴九娘不气反笑,知道自己这是找到了裴云英的软肋,当即绕开地上那坑道,朝裴云英边走边说道: “裴道长生什么气?我来时便说了,先前原是我不对,生了贪欲,才对你们动手,可你们的人不也没什么事不是嚒?我倒是损失了一具替身,但我也并未想着找你们讨要什么。” 这话说得和气。 裴云英收剑入鞘,斜眸望她,又听到她说: “你师妹的血,我一咬,便被抽干了浑身的魔息,经脉寸断。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你师妹的体内有不周正统之血脉,如此,才可令我毫无还手之力。” 其实阴九娘对自己替身的死因有诸多猜测,但她就是看准了裴云英挂心余音这一点,故意挑了最可怕的一种说出来。 第五十六章 谈 阴九娘经历了短暂的一瞬凝滞,等她回神时,她右肩垂着的一缕白发就已经飘飘扬扬落地了。 方才裴云英出剑了。 且是极快,极难被察觉的一剑。 其实,失去一个替身对阴九娘来说并不是很沉重的伤,因为她早就切割开了替身与本体之间的绝对联系。然而对面可是裴云英,是大名鼎鼎、一剑挑不周的裴云英。 然而对面是裴云英。 哪怕是受了伤的裴云英,对阴九娘来说,那也是需要格外小心提防的,这也是为什么之前她想要趁火打劫时,还得找准了裴云英离开的当口。 “我警告过你,若你还敢胡说八道,下次削掉的,难保不是你的脑袋。”裴云英收剑,指腹在剑柄上摩挲了一下,继续说道:“魔道两不容,不管你今日是求和而来,还是旁的什么打算,我云林宗都不打算奉陪。” 退一万步说,就算阴九娘所展示的画面是真,就算要去救那楚国无辜受难的百姓,裴云英也绝不会去和阴九娘结盟。因为与虎谋皮的下场,她心里再清楚不过了。 阴九娘什么样的硬骨头没啃过? 此时却因为暗地里那尚不知晓的手段,而生生在裴云英这儿吃了瘪。一想到这儿,她脸上的笑容就一点点散去,开口便带刺: “你便是削了我的脑袋,也改变不了你那好师妹的血统有问题这一事实,不是吗?” 砰—— 一声闷响。 刹那间阴九娘就飞了出去,整个人撞在后头的墙壁上,还没稳住身形,裴云英的剑就已经到了。兵刃穿透血肉,扎进了阴九娘的肩胛骨处,将其钉在了墙上。 “闭上你的臭嘴。” 裴云英第一次展露出与平时截然不同的反应,潮红的脸皮底下满是愠怒,连呼吸都仿佛能喷出刀刃来。 愤怒。 对魔修来说,这些具有感染性的情绪是最好的养分。 阴九娘不怒反笑。 她缓缓靠近裴云英,以极快的速度伸出舌头在裴云英的脸侧舔舐了一口,随后像是在品味其中的怒火一般,悠悠然道:“裴道长,看来我说中了,余音的身世果然是有问题的。” 说起来,也的确是巧合。 当年如仪在不周出生时,正是阴九娘被丢进了烈火烹池里头的时候。 后来如仪改头换面,隐藏了自己的气息混入道门时,阴九娘虽然已经复生,但不周罗刹王们都是独来独往,少有互通,也就更加不会有人告诉她,如仪的真实身份。 到如今,余音的身世在她眼里可疑,却又仅仅停留在可疑上,并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 “有问题的是你!”裴云英欲一掌挥断阴九娘的脖子,阻止她往下说,没成想,面前的阴九娘却像是一缕青烟般,从她的剑下消散了。 替身。 阴九娘生性狡诈,会用替身过来打探消息也是正常之举,裴云英几不可闻地松了一口气,旋即又因为阴九娘猜到了师妹的身世有异而重新紧绷了起来。 “师父,我该怎么办?若守不住秘密,师妹她——” 她揉着额角,蹙眉低喃道。 正在这时,门被撞开了。 乌子瑜和辛道也冲在前头,一进屋先环视了一圈,跟着焦急地问道:“大师姐,你可有受伤?”他们两个身后还拥了几个人,显然也都是被休息室里的动静给吸引过来的。 屋内桌椅已经碎了一地,不见阴九娘的踪影,只有裴云英一人。 “无事。”裴云英在转身的须臾之间,收拾好了情绪,抬眸温和回答:“阴九娘生性乖张,她此次来,是想要从我们手里得到有关桃然和范榕的消息,但很可惜,我们的确没有。” “刚才子瑜说得对,就不该让那魔物进来。”霍幸生站在门口,抱臂靠墙,面色阴翳地说:“既然余师姐已经伤了她一个法身,她现在肯定是虚弱期,我们就应该替天行道,直接除了她才是。” 辛道也一边蹲在地上收拾残局,一边叮嘱道:“忘了余师姐怎么说的了?这不周的罗刹王齐齐出动,保不齐是有什么大阴谋,我们得以静制动才行。再说了,你就算杀了找上门的这个,你又怎知这个不是替身?杀个把替身顶多是削弱阴九娘的实力,治不了本。” 裴云英觉得心烦意燥,干脆把屋子交给辛道也他们收拾,自己背手出了休息室。她本是要往树林里走,可走没几步又想起了季云海和晏怀仁,便连忙调转步子,往他们两个所在的房间去了。 晏怀仁从陈国皇宫里出来之后,就一直处于昏迷之中,不曾苏醒过,倒是季云海好得快了许多,疗养几日之后,甚至能重新执剑了。 此时季云海正在给晏怀仁擦拭身子。 他听到门口传来动静,以为是辛道也他们送药来了,便头也没回地喊了一句:“帮我递一下窗台上那碗药。” 药是到了。 但端药的人却是裴云英。 “大师姐!”季云海赶忙放了手里的帕子起身,问道:“找我什么事?可是有什么要我去做的?” 裴云英摆了摆手,示意季云海继续,她自己则是坐到了床尾的矮凳上,以一种闲谈的语气,说:“你不必对她的行为感到内疚,她是她,你是你,纵然你们之间有血缘亲情,你也不必将她的罪责揽到自己头上来。” 季云海听得双眼朦胧,鼻头泛酸了起来。 “更何况,此事本怨不得你。” “让你和怀仁送地髓给她,是师父的决定,从当时去看,你们也是最好的人选。此事错不在你,错的是她。她拒不履行契约,心生贪婪也就罢了,竟敢用你们来做阵枢,妄求长生,此事待我们从龙门宴回来,必要找她理个清楚的。” 裴云英正是因为担心季云海会因此心生迷障,才特意过来一趟,想要开导开导他。 “谢谢大师姐。”季云海局促地揉搓着手里的帕子,红着眼睛说道:“云海知晓大师姐的好意,龙门宴上,必不负师父和大师姐的期待,为宗门拿回荣耀。” 第五十七章 二三事 裴云英起身拍在他肩头,重重地摁了两下他,苦口婆心道:“我来这儿,并非是要给你压力的,只是希望你们能道心无障。凡人的寿命几何?不能让他们的事,耽误到你们自己的修行。” 说完,裴云英就出去了,留季云海在屋内沉思。 屋外的天色已经有些昏暗了,裴云英倚在船头,遥望武南城的方向,心中对刚才那破境之人的身份多有揣测。 武南城中的是崇妙宗,崇妙宗内有谁是刚好到了渡劫的关口吗?可不知为何,裴云英这心里一跳一跳的,惶惶不知缘由。 “师姐!” 远处,方凌齐御剑而来,气喘吁吁地在船边停下后,连忙回报自己在武南城里打探到的消息: “武南城里有不少凡人逃难出来,但他们几乎都吓破了胆,从他们的嘴里听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一问,嘴里说的全是城里头有修士打架,能看到的也只有呼风唤雨和电闪雷鸣。” 其实修者们倒是能一眼认出是有人在渡劫。 方凌齐顺了口气,翻身跳上蟠龙船,继续说道:“但实际上是修行者在渡劫。越往里走,崇妙宗的人就越多,还有官府的人在巡逻,我若施术的话,肯定会被崇妙宗的人发现,故而我挑了个合适的距离感知了一下——” “熟悉吗?可知是谁渡劫?”裴云英捡了自己感兴趣的问。 “十分陌生的气息。”方凌齐摇了摇头,略微偏头思忖了一下,带着些许的犹疑道:“初时觉得那气息有些贫弱,像是刚触到元婴的门槛,来渡元婴雷劫的,可多留一会儿,这气息便一路暴涨,最后甚至连我都看不透了。” 这是方凌齐第一次有这样困惑的感觉。 天色已经不早了,裴云英回身望了一眼船舱,与方凌齐商议:“既如此,我去一趟,你留在船上照顾他们。等怀仁醒来之后,你们再进城与我汇合。” “是。”方凌齐下意识答应了一声,等他想起要问羽天齐的事事,裴云英的身影早就已经消失在了黄昏中。 “大师姐走了?”佘锦星拢着手从右后方的船舷处走出来,“羽天齐那家伙至今没传回一点儿音讯,也不知道去了哪儿,连小风都知道回来报个平安呢。” 从余音被劫那天开始,佘锦星忽然就熄了所有的念想,不再与方凌齐谈论谋划,这是他们这么些天来第一次交流。 方凌齐审视了他一会儿后,慢悠悠地开口问道:“你想清楚了?逃避了这么久,想得如何?” 佘锦星摆了摆手,走至船边,双手撑在扶手上,目光远眺。说实在的,从一开始的怕死,到最后目睹了这么多师兄师妹受伤,他的心境不产生变化是不可能的。 尤其是余音第二次被劫,很有可能是为了保护他们。 而且,结合后来瑞风传回的消息看,余音也的确为他们挡住了一些来自不周的恶意,让他们不必继续去跨越多境面对不可战胜的敌人。 “我想,若能救回师姐,我想当面向她道声谢。”佘锦星踌躇半天,只憋出这么一句话。 方凌齐哦了一声,挑眉侧眸看他,戏谑道:“你知道我说的不是余音师姐。” 说的当然是裴云英。 作为大师姐的裴云英,从出山门到现在,表现得一直太过于中规中矩,以她的实力和往常的性子,她不该落入这么被动的局面才是。 所以方凌齐认为,裴云英背地里肯定是有什么意图的,而这意图,极有可能是不怎么光明的。 “大师姐的事,再看看吧。”佘锦星不愿再说,生硬地转了话锋,“小风和余师姐在武南城李,到底是与崇妙宗的人周旋,还是与那人皇周旋呢?听说这位赵国皇帝虽然治下无方,但相当地暴虐啊。” “你仔细些,小心让叶崇阳听到了。”方凌齐看他不想说,也就懒得再继续拉扯,拍了拍手往晏怀仁他们的房间去了。 那厢,裴云英进入到武南城时,正是余音从聆训中抽身之时。等她去到那灵力波动最大的柳宅,余音正巧抱着自己父亲的头骨往外走。 她一抬眸,对上了凌空闪现的裴云英的视线。 “师姐?” “音儿?” 裴云英一落地,院中诸人面色就各异了。 瑞风就乖得跟个鹌鹑似的,连声喊了几句大师姐。 沈文泽跨步掩住身后孟夏冰的同时,拂袖拱手,朝裴云英一礼,道了一声近安。 冉少安虽然跟着自家大师兄后头,问了一句安,但面色相当不自在,余光一直往沈文泽后头瞟。 “刚才破境的是谁?”裴云英快步过去握住余音的肩膀,在看到余音怀中的头骨后,心里一个咯噔,有了十分不妙的预感,但嘴里依旧没停,急切道:“方才我在城郊时,看到武南城上空有鬼影飘过,是不是不周的人来了?可有伤到你?” 余音摇了摇头,轻轻挪开裴云英的手后,细声细气地回答:“我没事,师姐,破境的是我,只是这当中有些曲折,容我稍后同你细说,可好?” 在师姐面前,她一直很乖巧,面对师姐的关心,她也的确不忍拂开。 稍后? 裴云英还没转得过弯来,就看到余音抱着头骨一步步走到了沈文泽的身后,并蹲了下去。 谁? 刚才太心急,她都没顾得上去看沈文泽的异样,也就自然而然地没有察觉到,沈文泽后头还藏了个人。 “别装死了,刚才我就已经发现你醒了。”余音手指点在孟夏冰的眉心,指尖一颤,就将孟夏冰的伪装给戳破了。 被灵力入体给疼得面部扭曲的孟夏冰睁开眼睛,咬牙切齿地看着余音,仿佛恨不得生啖其肉,饮其血。 孟夏冰?! 见是她,裴云英连忙跟了过去,却在用灵识扫了一眼孟夏冰之后,大吃一惊。 孟夏冰的修为居然已经堕至化神!这当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为什么如此狼狈?又为什么会被囚神锁给锁住。 她走至余音身边时,听到孟夏冰恨恨开口: “你不如杀了我,我是不会告诉你任何事的。” 第五十八章 展露锋芒 孟夏冰敢这么说,是因为笃定沈文泽不会轻易让自己死。 果然,沈文泽飞快地截住余音的手,低声说道:“你想要知道什么,我帮你问出答案,可好?她现在不能死,起码不能死在你手里,这对你对我们,都不好。” 我们,指的是他和冉少安。 余音四两拨千斤地挑开沈文泽的手,余光一斜,望着他说道:“沈道友想多了,我岂会在这时候杀了她?她用我父亲的头骨做法身,我不得好好留着她,待到问出结果了,才将人还给你。” 裴云英诧异地看了一眼余音。 这是裴云英第一次看到余音用如此平淡的语气,说出如此坚定不移、且半步不退的话来。一种鼓胀的欣慰感从裴云英心底升起,险些逼出她的眼泪。 大约是太过感动,裴云英没听清楚余音话里涉及的东西,也就没来得及做出反应。 “你做梦!” 孟夏冰昂头一口血沫喷出来。 沈文泽要张袖去挡,裴云英先他一部,弹指便将那飞向余音的血沫给挡了会去,啪的一声摔在孟夏冰的脸上。 “音儿要问什么?”裴云英一副慈祥的表情去问余音。 瑞风趁着没人看自己,缓缓挪去冉少安的身边,不着痕迹得扯了扯他的袖子,低声道:“孟夫人呢?一直没见她,她没事吧?” 倒不是瑞风多在意一个凡人的性命,她只是不希望冉少安拎不清,这时候冲上去找余音要人,误了余音的事。 冉少安没说话,阴着脸始终觑着地上的孟夏冰。 他心里在盘算着,怎么绕开余音和沈文泽把孟夏冰弄出去,毕竟他有太多的话要问,有太多的情绪要发泄,而现在他脸上越是平静,那么过会儿爆发出来的可能就越是猛烈。 见他这样,瑞风蹙眉用手肘撞了撞冉少安,叮嘱道:“你别想些有的没的,等到我师姐问个水落石出,自然你的答案也就一并知晓了。” 余音当然知道后头的冉少安在盘算着什么,可她并不想让步,尤其是师姐寻过来,她有靠山的情况下。 是以到最后,沈文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余音提溜着孟夏冰去了柳宅的主院,自己则与冉少安一道,被挡在了院外。 挡他们的自然是瑞风。 裴云英在里面陪着余音,一方面是放着孟夏冰捣什么鬼,另一方面则是要看看为什么孟夏冰的修为一落千丈。 而等到裴云英坐定,认真听余音开腔时,才猛然反应过来,刚才在院中时,余音到底说了什么。 “夏冰真人,我父亲的头骨里留了金文残音,你可知道?”余音将孟夏冰吊在大门口,自己端坐于正面,意图用这种方式来折辱孟夏冰,杀杀她的锐气。 孟夏冰闻言愣了一下,脸色晦暗不明。 看孟夏冰的神色,余音便猜她的确不知,于是说道:“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敢说,因为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若不说,顶多是死,尚能入轮回,你若说了,怕是有人会将你挫骨扬灰,叫你永无来世,对吧?” 被余音说中的孟夏冰眼神有那么一瞬间出现了躲闪。 余音趁热打铁道:“我父亲当年被害,其背后有怎样的阴谋,我现在不与你攀扯,我只需要你对于我的问题点头,或摇头,否则我不介意让你提前感受一下,什么叫挫骨扬灰。” “哦——” 她突然起身,小心翼翼地将头骨摆放在自己右侧的桌上,随后走向孟夏冰,继续说: “想来你是以为,我不敢在沈文泽手里杀了你,但你不要忘了,云林宗敢倾所有之力守我,延长我数千年的寿元,自然也就敢为了我与崇妙宗为敌。” 一句话,便将孟夏冰所有的伪装撕碎。 之所以将这些原本被余音所抵触的东西拿到台面上来说,不单单是要震慑孟夏冰,还是要震慑藏在暗处的囚玉。 当年如果孟夏冰与不周的魔修勾结,那么囚玉这种爱凑热闹的魔龙不可能不知情,结合他一开始的那副神秘莫测,其实不难猜出他早就知道是孟夏冰做的,也知道孟夏冰用了余阙的头骨。 也就是说,一旦孟夏冰说出什么关键性的东西,囚玉可能会灭口。 余音不可能让囚玉一直肆无忌惮,尤其是在她找到如何冲破束缚,突破修为瓶颈的方法之后。 因着这份思量,余音才会将如此屈辱的事,当成一手底牌,拿到台面上来说。囚玉的反应如何,余音不清楚,但从孟夏冰的神色来看,她赌对了。 “不仅仅是不周的人害了我父母,对吗?” 温柔如秋日凉风的嗓音,一点点敲打着孟夏冰残存的意志。 短暂的凝滞之后,孟夏冰点了点头。 “你并非主使,只是最后捡了漏,对吗?” 孟夏冰再次点头。 余音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囚玉曾说过,师父让师姐与陈国女皇做交易,那其目的必然是索要一件对师父来说,比地髓更重要的东西,崇妙宗同理。 崇妙宗想要什么暂且不提,师父高玉想要什么? 这个困扰了余音很久很久的问题,在冉少安恢复记忆之后的那一番话里,依稀有了答案。 余音的母亲如仪是高玉可比亲人的同门师姐,父亲余阙更是高玉最为爱戴的结拜兄长,这两个人对高玉来说,是足以影响他升仙大道的重要人物。 师父是想要夺回父亲的尸骨吗? 余音继续问孟夏冰:“我的父亲的遗骨之所以被你如此运用,其根源并非是他的修为,对吗?” 孟夏冰迟疑了一下,依旧选择了点头。 道门中如余阙那般修为的修行者不少,像他那样中道陨落的就更是不计其数了。人死如灯灭,肉身消散,元神转入轮回,这是道门中共同的认知,从未有听说,将已经陨落的修行者的尸骨重新利用的。 如今孟夏冰的事败露,意味着余阙的尸骨中一定有着不为人知的隐秘,才会驱使这正邪两道的魑魅魍魉出动。 阴九娘也是因为这个,才出手袭击的吗? 余音想得入神,眼睛微微眯起,面容神情变得有些耐人寻味。 第五十九章 我的师妹长大了 “音儿——” 裴云英绷着脸喊了一声余音。 她面上沉静,实则心中如狂涛骇浪般汹涌着,因为余音的话,也因为余音的表现。这是一种宛如母亲见到了自己的孩子第一次蹒跚学步时的激动,又算得上是一种欣慰。 可她不敢表露出太多的情绪。 从进入正堂开始,余音的气势就变得与在庭院中时截然不同了,其一颦一笑、一言一词,都凸显出了这些日子她身上的改变。 沉稳、缜密、不怯懦。 但更叫裴云英担心的是,为什么余音知道这么多?她还知道什么?她从何处知道的?她又是如何扛着直到此刻,不叫外人察觉的? 越想,裴云英心底就越是担忧。 “师姐叫我?”余音神色如常地回头,目光经裴云英的脸,落到了她扣紧木椅扶手的手指上。她想,师姐在害怕什么? “没什么……”裴云英扯了扯嘴角,绷直了背,“你继续。” 孟夏冰的嘴角溢出一声冷笑来,却又不肯说话,只用一种欲语还休的眼神去睨裴云英。 屋外天色已经黑了。 城里的喧嚣随风卷入柳宅中,若侧耳去听,依稀可以听到孩童的哭闹声。 不用想,整个武南城已经陷入了混乱之中。孟夏冰被擒意味着她不会继续收拢那些激发的恶意,但这些恶意既已诱引而出,便始终存在,若无人汲取,则会在城中孕育出扰人害人的邪祟来。 这时候就是崇妙宗的人的用处所在了。 “我反悔了。”余音突然抬手掐住孟夏冰的脖子,垂眸道:“你犯下的错事太多,为了苟且偷生,又不敢吐露真相,我觉得你的命没那么值钱。” 话音落地,五指收紧。 孟夏冰的脸色随之一点点发红。 只是,真正令孟夏冰感到惊恐的是,她发现自己的灵力在逐渐流失,就像是被余音的手吸收了一般,在她钳住自己的脖子的那一刻起,灵力就如同野马脱缰,一发不可收拾了。 修为一堕再堕。 也不知怎的,孟夏冰突然想起了自己早年间听到的传闻。她瞪着双眼,艰难地挣扎着看向余音,破碎不堪的话断断续续地从她喉咙口挤了出来: “你——” “你果然是——” “素……” 声音戛然而止。 裴云英虽然身手极快地动了,但杀孟夏冰的却不是她。 余音抬头望去,透过屋顶上的大洞,和囚玉来了个四目相对。 正如余音先前所猜测的异样,囚玉的确一直在偷听着。作为热衷于看戏的人,他当然不可能缺席,但更重要的是,他要确保余音接收到的是自己想要她知道的消息。 其中并不包括余音真正的身世。 这一路看下来,囚玉已经可以确定那丹青山上肯定是有什么东西在压制着余音的灵识和元神,令她终日浑浑噩噩,行事怯懦中庸。 如今余音不过是稍稍挣扎了一下,令那束缚松泛了些,其意识就已经敏锐难当了,若是让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等她完全苏醒时,指不定囚玉这玩火的会反噬己身。 那还了得? 所以有些底牌还是先抓在手里比较好。 囚玉这么想,余光却看到了同样有所动作的裴云英,不禁挑眉俯身,玩味道:“这小丫头倒是有点意思,自己都泥菩萨过河了,还想着保护别人。” “她是她师姐,保护她不是应该的吗?”趴在囚玉肩头的珠儿困惑地问了一句。 左肩的熙儿伸手揪了下珠儿的发髻,嘻嘻笑道:“呆子,大人刚才不是说了?她师姐的修为有所下降,极有可能是与她的身世有关,从刚才她师姐的表情来看,她师姐显然是知道她身世的……” 稍微聪明点的,都知道联想。 在这种情况之下,裴云英居然还想着守住秘密,保护余音。 “她们毕竟三千年朝夕相处,就算知道自己的师妹是素如一族的后人,可肆意攫取他人修为,也狠不下心去伤害她吧。”珠儿捧着小脸,表情有些羡慕。 因为夭折的缘故,像珠儿这样的生魂,只会记得自己临死前的一些事,而当她们称为生魂之后,又会失去凡人的情感。 故而珠儿一直很羡慕那些拥有血缘亲情的凡人们,看着对余音如此爱护的裴云英,自然就更加艳羡了。熙儿倒是养在囚玉身边久了,沾染了他的习气,对这种情情爱爱的十分不屑。 “谁取谁的,还不一定呢。”囚玉语焉不详地说了一句后,拂袖消失了。 屋内,余音看着已经咽气的孟夏冰,扭头问裴云英道:“师姐,为何我觉得夏冰真人这体内灵力十分紊乱?师姐可看得出其中端倪?” 余音知道自己左手在汲取孟夏冰的灵力,但此情此景,她只能强行装作不知道。 轰! 裴云英飞袖轰开屋顶,跟着掠身于半空中,喊道:“抓住他!是囚玉,囚玉以魔息入夏冰真人的体内,戕害了夏冰真人!” 灵力裹挟着声音,传得极远。 院外的沈文泽等人惊疑不定地互相看了几眼,赶忙冲进了院中,而这时他们看到的,就是躺在地上已经没了生息的孟夏冰和一旁面无表情的余音。 “发生了什么事?”沈文泽第一时间跑过去抱住了孟夏冰,他并指凝神想要施救,却已经为时晚矣。 瑞风知道囚玉的存在,所以她没有多少诧异,仰头望了一眼屋顶的大洞后,小跑到余音身边,关切地问道:“余师姐,你可有伤到?” 余音摇了摇头。 “你为什么要杀她。”冉少安粗着嗓子问道。 “你说什么呢,没听到我师姐刚才喊的吗?是囚玉动的手!”瑞风蹙眉回头,怒视冉少安。 然而冉少安却理都没理瑞风,只是死死地盯着余音,说:“他们没有发现,是因为他们一个在看地上的孟夏冰,一个关心则乱,但你的杀意我刚才在进门的一瞬间就察觉到了。” 不,更准确地说,余音是根本没有想要隐藏。 只不过人死灯灭,她没有必要对一个连元神都已经被打碎的人抱有杀意了。 第六十章 交易 “我要杀她,很难理解吗?”余音微抬下颌,目光如炬,“她用我父亲的遗骸炼制法身,我不该想杀她吗?我不该生出杀意吗?” 冉少安没料到余音如此咄咄逼人。 “你并非是觉得我不该……” 余音几步走到冉少安面前,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眯眼继续道:“你只是恨,恨杀她的不是自己,恨没能问出你要的,恨自己没能看到她死前的痛苦。” 瑞风看傻了。 她没想到余音师姐几句话,能把冉少安这么大个人给说哭了,哭得泪眼朦胧,悲愤得双拳紧握,好像下一瞬就要出手了一样。 当然,打是打不起来的。 毕竟有沈文泽在。 “好了,此事必须马上联系宗门。”沈文泽将孟夏冰的尸体收入自己的千机囊中,跟着起身道:“囚玉会出现在武南城里,说明不周的手已经伸过来了,这事怠慢不得。” “记得把外面的怨气给清干净。”余音抱臂提醒他。 沈文泽跨出门的步子停了一下,他回头,撩起眼皮看了一眼顶上的破洞,说:“在下信任余道友,才会给余道友机会,让余道友审她,可如今人死了,余道友当真觉得自己没有责任吗?倒是指挥起我们来了。” 孟夏冰一死,武南城作祟一事的证人就只剩下了冉少安。 对沈文泽而言,这是个十分糟糕的事。 “我觉得,沈道友应该对我客气一点,毕竟我是唯二在孟夏冰死前与她相处过的人,说不定我知道些什么呢?”余音瞟了一眼沈文泽,似笑非笑地反问了一句:“当年孟夏冰为什么要用自己的亲儿子做幌子?如今又是为什么要用武南城的百姓做引?” 听上去,余音已经知道了答案。 此时裴云英不在场,其他人根本没有办法判断余音到底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你什么意思!”冉少安尤其激动,他几步冲到余音面前,要伸手去揪余音的衣服,却被余音轻而易举地挥退了。 这不是一个刚步入元婴期的修士能有的本事,哪怕冉少安刚恢复不久。可冉少安还没来得及想这一点,就已经被余音接下来的话给震惊地忘了思考。 “当年孟夏冰在崇妙宗里并没有如今这般地位,她虽已是长老,但到底是个新晋的,资历不足,实力不够。 如此之下,孟夏冰在发现有一个东西可以帮助自己迅速提高修为,却又同时伴随着威胁时,她会选择怎么做? 她选择了自己的儿子。 那个天资卓越,惊才艳艳的儿子既然可以帮她扫清修炼路上的障碍,自然也就可以帮她解决这些无可避免的危险。” 其实余音倒也不是胡说八道。 她汲取了孟夏冰的一部分修为的同时,也获得了一点点朦朦胧胧的来自于孟夏冰的记忆,虽说这记忆十分破碎,串不成一个连贯的故事,但到底是给了余音一些启发的。 孟夏冰发现了余阙遗骸是真。 也正是余阙的遗骨,给了孟夏冰不该有的贪欲,让她生出了独占之心,却又害怕被觊觎,害怕其背后隐藏的危险。 中间穿插了什么故事,余音不清楚,但肯定孟夏冰最终是选择了用儿子冉少安来规避这方面的风险,从而获得了如今的修为和地位。 冉少安听得浑身发抖,他红着眼睛,死死地盯着余音,问:“你还知道些什么?” “多了。” 简短的两个字从余音的嘴里说出来,已然有了要挟的意味。 沈文泽沉默地站在门口,他不想由着余音主导整件事,可似乎从余音走出来的那一刻起,舵就已经不在他手中了。 一切的一切都向着不可控发展。 良久之后,沈文泽才缓缓开口道:“刚才是在下不对,不该那般苛责余道友,还请余道友谅解。” “小事。”余音带着笑意点了点头,一副不太在意的样子,说:“只是希望沈道友知道,这武南城原是你们弄成这般模样的,合该你们收拾,所以也别觉得我是在使唤你们做事,不过是将这好名声让给你们崇妙宗去做罢了。” 沈文泽刚刚甩手要走,正是起了让云林宗的人过来接手的心,不过他还没开口,就已经被余音给直接回绝了去。 道门虽然不一定需要俗世的仰望,但俗世众人对道门心存感情,这是锦上添花的事,谁都不会去主动拒绝,可龙门宴当前,任何心力的耗费都有可能影响到龙门宴比试的结果。 云林宗在出山门时先后遭遇两次不周罗刹王的袭击,损失已经不小,若再分心来帮武南城恢复正常,等同于与龙门宴无缘。 “那在下倒要谢过余道友的好意了。”沈文泽面无表情地拱手一礼,随后硬拽着冉少安,想要带他离开。 冉少安偏不走。 他梗着脖子去看余音,一字一句地问:“你到底还知道些什么?” 站在余音身侧的瑞风都有些屏息了,她抿着唇,藏在袖笼里的手屈指紧扣,已经做好了随时要与冉少安动手的准备。 就在这箭弩拔张的时刻—— 余音突然笑了。 “冉道友,你想知道什么呢?是孟夏冰当年不得已而为之,还是她本就对你没有母子情谊?”余音说着,抬手抖落一团云遮雾绕的光球,“这东西是孟夏冰丹田里的,我没动,你若要,我不是不可以给你。” “你想换什么?”冉少安立刻明白了余音的用意,“我可以把我当初取你父亲头骨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你,你若想知道些别的,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冉少安可以想到的筹码,也只有这个了。 “我想要你敞开你的丹田识海,我要进去瞧瞧。”余音不开口则已,一开口,便叫在场除冉少安之外的二人目瞪口呆。 修行者的丹田识海何其私密,岂容他人随意游览? 谁知冉少安是半点犹豫都没有,直接点头,反问道:“什么时候?你若现在要进,我们二人寻一处静谧处便是。” 余音嗯了一声,抬手示意冉少安稍等,跟着与瑞风交头接耳:“你留在此处,若裴师姐待会儿回来了,如实告诉她我去做什么了就是。还有后面的,我父亲的遗骸,请帮我看管好。” 第六十一章 手握剧本的男人 丹青山主峰峰顶,无量洞府。 烟雾缭绕之中,玉色的莲花座上那须发皆白的男人缓缓睁开了眼睛,峨冠博带,眉如峻峰,双目如潭。 随着他睁眼,一道十分冰冷的声音在他脑内响起,【高玉,目标已经离开了返仙林很久了,并且即将脱离系统控制。】 男人听得眉头一皱,拂袖起身道:“为什么当时没有提醒我?” 那声音倒是突然十分情绪化,冷哼了一声,【这可不关我的事,是你的宝贝徒弟飞升引来的天雷把我劈坏了,你又遁入三千世界去修炼,害我想要重启都重启不了。】 “找到她,带回来。”男人拢了拢袖口,走到一旁的桌子边,翻手就在桌上召出了一片云镜,透过云镜,他可以看到的,只有空空如也的返仙林,以及来回腾飞的仙鹤。 人不见了,寻回来就是。 养了三千年的东西,还能一朝翻出浪来? 【你想多了,我的积分系统和监测系统到现在都没有恢复正常,别说抓人回来了,就是帮你兑换东西都做不到了。】 咔。 桌子一角碎成了粉末。 “你说什么?” 男人偏头,目光如炬。 吓得站在门口想要过来服侍他的小弟子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颤颤巍巍道:“尊上饶命,尊上饶命,弟子不过是想要进来给您换了一下无根水罢了。” “余音出门了?”高玉沉声问道。 乍一问起余音,小弟子还愣了一下,反应了一会儿才回答:“是,余音师姐跟随大师姐一道,去燕云州参加龙门宴去了。” 龙门宴? 几时云林宗落魄到这种地步,需要余音随行去参加龙门宴? 高玉高耸如峰的眉拧在了一起,他有些烦闷于眼前这一切超脱自己的控制的事,可有些东西若是经自己的手,便会落下因果。 踌躇,是他高玉这几千年来最大的毛病。 【我这边一共有两个方案可供你选择。】 “传各位长老,本尊有事要与他们商谈。”高玉一面吩咐小弟子,一面在脑内继续和系统商议,“两个什么样的方案?不好的便不要拿出来说了。这个剧本眼看着要走到结局,你却出了岔子,到时候惩罚下来,怎么算?你该想想这个。” 系统被他这副神态语气给气到了,登时跳脚,【跟我关系可不大,要怪只能怪你胆子小,非要设个缓冲装置。如今这缓冲装置发展得跟你自己差不多厉害了,你打算怎么办?亲自下手的话,岂不是又回到了起点?】 门外的小弟子瞧着宗主这阴晴不定的面色,哪儿还敢耽搁,扯着袖子擦了擦汗,一溜小跑地离开了无量洞府。 山石之间,清风卷入时,会发出轻微的乐声。 高玉心烦意燥地听着这声音,面容厌倦地说道:“当年我留她,便已经在羁绊中落了脚,此时若伤她……待我飞升时,那天罚你们可会帮我顶下?” 【当初你哄骗如仪时,我就应该劝劝她,让她不要信你,不要交出我。】即便已经和高玉相处了三千年,系统仍然无时无刻不觉得这个男人阴险狡诈到极致。 “你当年就没得选,如今更没得选。”高玉走到一侧的玉盆处,用里面的无根水净了净手,神色如常地说:“如仪死了,你不走,你的任务便算是失败,怎么,后悔这么几千年的偷度?” 【你说你不愿沾染因果,那你当年骗他们说,余阙是真神帝夋的一截指骨,就不算沾染因果了?我还是觉得你们这群修行者十分虚伪,开口闭口的因果,实际上只是利己罢了。】 系统的话把高玉逗笑了,银白色的长发在背后簌簌摆动。等到笑够了,他才缓声道:“我若告诉他们,余阙便是帝夋真神,他们可敢动手?只怕连贪欲都不敢滋生。” 过了一会儿,他弹指换上会客的天青色宽袍,接着说道:“师姐那样的东西,本就不该存世,更遑论还背负了你这样的东西。” 系统的全称为恶人规训变形系统,目的是帮助那些性本恶的宿主一点点转变,从而走上正道,当一个彻头彻尾的好人。 从它找上如仪开始,就已经注定了如仪的下场。 以上这些都是当年高玉从如仪的嘴里听来的,他与如仪情同姐弟,如仪根本不防着他,有什么事都与他讲,从他这儿寻主意。 一开始高玉并没有什么小心思。 可那令人垂涎的东西在自己眼前晃荡久了,总是会在难以察觉的犄角旮旯里生出一点阴暗来。 好奇,艳羡。 眼红,不甘。 于是善恶只在一念之中。 所以他隐瞒了不周的消息,所以他散布了余阙的伪身世,所以他走到了今日。 高玉的所作所为在他自己看来,不过是给了师姐一个痛快,让她不必要再受系统强制性监督的痛苦,不必日日承受锥心之痛。 他是做了好事。 是圣人。 丹青山日头正好,照得无量洞府外的竹林郁郁葱葱。 走在底下的日影间隙里,高玉深呼吸了一口,说:“所以,你与其想说我虚伪,不如先看看自己,强迫一个天生为恶的魔物从善,逼她改头换面,强扭她的天性,谁才是那个利己?虚伪的从来都是我们。” 虚伪就是虚伪,哪里还分什么三六九等。 【不跟你掰扯这个,余音你打算怎么办?】 “你方才不是说,有两条路?”高玉穿林而过,脚下却隐隐有浮空之意,不着痕迹,不起涟漪,已然返璞归真。 【要么杀了她,然后将她的尸骸拆解,同余阙一样,让她继续发光发热。】 【要么就抓回来,记忆一抹,重新困着,一切如往常。】 从无量洞府往东,穿过紫竹林后,再过两个山头,便到了云林宗的议事堂,这里是宗门内务商议的重要地方,寻常不许弟子靠近,连裴云英也不例外。 高玉一掌按在议事堂门口的莲花台上,在门开之后,跨步而入,“这些话还用你说?没了那些手段,你和废物没有什么两样。” 第六十二章 议事堂分前中后三厅,前厅是高玉用来与长老们商议内务的地方,中厅只有高玉和裴云英二人可以进,里面四壁都镶嵌了灵玉,是绝佳的修炼场所。 至于后厅—— 那是只有高玉才能进入的密阁,里面有什么,宗门里是众说纷纭。虽然大家都感兴趣,但鉴于高于的威严,没有人敢越雷池半步。 三厅之间,有灌注了高于灵力的无间回廊衔接,未经允许入内的话,轻则受些皮肉之苦,重则元神受创。 【你不打算现在去追她?小心节外生枝,夜长梦多。】 虽然系统十分厌恶高玉,但不得不说,它如今跟高玉的确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也的的确确是得念着点高玉的好,否则高玉覆灭,它就会成为一堆漂泊无依的待死数据。 高玉没有搭腔,他背着手一路走回廊而过,不断晃动的指尖时不时会跃出金光,形成一只又一只的金色飞鸟,振翅从檐下飞出。 那些鸟儿飞向的是不同的方向,目的则是为高于送出不同的口信。 忙完了这些之后,高玉才回答系统:“云英是个好孩子,我让她看住余音,等我到,那她就一定会照办。” 【小心被反噬。】 系统提点了一句。 人这种生物在系统看来,远比它们这些数据要难以理解得多。当年它就不懂如仪为什么可以为了一个男人舍弃一切,也不懂后来她为什么宁死也要生下余音,还能因为余音,将如此珍贵的自己拱手相让。 高玉说那是爱,是人的弊端和弱点。 系统当然不懂什么是爱,它也没必要懂,它只知道因为爱,它依托在如仪身上的任务直接告吹。不过好在还有高玉接盘,要真是任务失败打道回府,那系统唯一的归处就是数据回收站。 为了不被回收,系统跟了高玉三千年。 在这期间,它为高玉做的事,对普罗大众来说是仁,是善,是在评级时可以收获大量积分的合格任务,但对如仪的女儿来说—— 向来不懂人类情感的系统,经过几千年的耳濡目染,突然明白了一个词,怜惜。 【离你强制飞升也只有几十年了,你有没有想过给她一个什么样的结局?】 听系统这么说,高玉碎玉般的眸子露出了一丝讥讽,“什么时候你也开始讲感情了?那天天雷劈坏的不是你的监测系统吧?” 系统被怼得陷入了沉默。 后厅那堵纯黑色的大门随着高玉的靠近缓缓打开,随后映入眼帘的,是一左一右两根一人高的玲珑双鱼柱,中空,内有光,莹莹如玉。 被这光照亮的后厅装潢十分奢华,玉墙金顶之下,摆着六张十分宽大的金丝楠木桌子。 桌上是沙盘,囊括了南洲大陆所有土地,其中有五张桌子上浮空着一个形如狐狸的银色光像,那狐狸盘着身子趴在半空中,呼吸节奏分明,毛发栩栩如生。 一进去,看到这副场景,高玉的脸色就多了份凝重。 “你说的是即将脱离系统控制,没说已经有一部分脱离!”他飞快地朝那没用狐狸光像的桌子走过去,袖袍鼓鼓,一扬,掌间有浓郁的灵力喷薄而出。 【我的确说的是即将脱离系统控制,但那是被天雷劈中时的预测,现在过了这么多天,她挣脱开你的仰天一寸,那是完全有可能的事。】 如果从沙盘上方往下看,依稀可以看到只剩下断壁残垣的城池之间有指甲盖大小的人在其中穿梭,虽然无声,却能感觉到他们身上传递出的那种绝望。 这些绝望被妖魔所钟情,亦能称为邪祟诞生的温床。 “你什么时候能恢复使用?我需要你上次帮我兑换的那个分离机器。”高玉的手指引导着那些灵力在楚国上空飞舞,指腹所点之处,肆虐的妖邪便悉数暴毙。 然而这些不过治标不治本的徒劳用功,不清除楚国土地上根源性的怨念,那些妖邪随时随地都会复生,甚至更多。 【难说,你徒弟飞升失败的那九道雷可都是我受了,没个三年五载的,难哦。不过,就算我能派上用场,我也不建议你用。上回你损耗三百年修为帮陈国除旱魃,至今可都还留有旧疾。】 高玉倒是没再说系统废物,他忙于身前的事,额角渐渐地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一炷香之后,经过高玉的努力,楚国国境之内暂时是消停了下来,短时间内也不会再生出邪祟。 “你的话变多了。”他说着,伸手至半空中一转,捏出一块帕子来擦了擦汗, 【你也别嫌我话多,我指望着你做完终极任务,然后卸任走人的,你要是提前死了,我找谁去?】 系统的认知里,除了任务,还是任务,所有的关心和在意都是基于任务的基础上,衍生出的类人情绪,是数据的一种。 几刻之前生出来的那点怜惜,早就已经被系统中的归零检测给清除得一干二净了。 正说着,高玉右边的那面墙忽然之间颤动了几下,不一会儿,那玉墙就一点点变得纯净无比,宛若一面水镜,当中则是隐约出现了人的景象。 是长老们结伴往议事堂这边来了。 “这群人中,会有余音的帮手吗?”高玉侧目看着那些交头接耳的长老们,抬手摩挲着下巴,像是在自言自语,“他们中……修为最高的也不过是洞虚,会有那个胆子忤逆我吗?” 【你可以试探试探他们。】 “如果这人已经知道了余音的用处,那么他必然会掩盖其目的,在我面前伏低做小。”高玉决定先不去想这个,他转身往外走,走时五指一旋,收拢了留在桌上的半抔灵力。 前厅门口,长老们左等右等不见大门打开,以为自己是来此了,脸色纷纷戚戚,连带着说话的声音都变得小了许多。 “尊上这突然召见我们,不会是有什么大事吧?” “猜不透,上一次来这议事堂,还是百年之前,尊上进无量洞府闭关的时候吧……你们还记不记得当时尊上嘱咐了我们什么?” “诸务繁杂,谁还记得那么清楚。” 议论纷纷之下,谁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第六十三章 紧急措施 这时,走在最后的美妇人——师慧道长清了清嗓子,开腔道:“当时尊上让我们内务如常记录,大事交于裴师侄处置,小事则归我们自己料理。” 排头的方士道长一听,抚掌回身接话:“是了,还着重说了让我们照拂好余音师侄——” 说到余音,在场的所有长老脸色一僵。 余音这时候只怕已经到了燕云州,若尊上当真是为了余音找他们过来,他们这可怎么交差?看人看人,最后把人给看丢了。 吱呀一声。 前厅大门徐徐打开。 长老们也不敢再说话了,一个个垂首拢袖,赶忙往里走。 正厅内,高玉端坐其上,单手撑着额角,双目微阖。虽然看不出高玉的情绪如何,但底下的长老们都是人精了,一进门就嗅到了些许的不悦。 “尊上近安。”领头问安的是亥门的介兰道长。 介兰道长长耳宽眉,大腹便便,见谁都脸上带笑,与绝大多数的云林宗人都交好,也就顺理成章地被推出来牵头说话了。他大腹便便,长耳圆脸,是宗门中人人交好的 “你们看样子,日子过得不错。”高玉薄唇轻启,吐了句不阴不阳的话出来。 【你这样子真渗人。】 如果系统能打哆嗦的话,恐怕会和底下的介兰道长一样,哆嗦个不停。 站在旁边的戌门长老子英道长实在看不下去了,于是出列拱手问了句近安,随后禀道:“回尊上,近日宗门内一切正常。赶赴龙门宴的弟子已经快到燕云州了,途中虽然遭遇了几次袭击,但并无大碍,能照常参加龙门宴。” “袭击他们的是谁?”高玉依旧没有睁开眼睛,玉面如寒冰,不可直视。 【你就不能开门见山?把人都吓着了。】 子英道长抖了抖身上并不存在的冰渣子,继续说道:“据裴师侄回信,袭击他们的是不周的罗刹王——阴九娘,此外,还有范榕、桃然、囚玉。” “四个?” 高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子英道长的身前,“四个罗刹王出动,就为了料理我们那些小崽子?而且还是无功而返?!这话你自己信吗?” “这不是有裴师侄在嘛……”一旁的介兰道长讪笑道。 砰! 一侧八宝阁上摆着的,高玉从前最爱的十八山水木雕轰然碎裂,木屑散落一地。 “给我去查。”高玉炸完了木雕,抬手搭在子英道长的肩膀上,面色柔和地说:“我让云英办了一件事,那事按理说只有我和她知道,可如今这四位罗刹王不请自来,想必是清楚我让云英办的是什么。” 裴云英是高玉亲手养大的,在高玉那里有着绝对的信任。 换而言之,高玉认为,长老们之间,有着那里通外魔的奸细,是这奸细探得了他和裴云英之间的对话,然后泄露给不周的罗刹王,让罗刹王们袭击了裴云英等人。 “是——”子英道长努力控制着自己,让自己不至于哆嗦得太过明显。 其他人纷纷庆幸直面高玉怒火的不是自己,却不料高玉抬眸一扫,目光在一众长老们的脸上缓缓掠过,嘴里的话还在继续:“我记得,在我闭关之前,我让你们把余音给我看好了。”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隐隐透漏着寒意。 高玉能执掌云林宗三千年,靠的并非仅仅是他的铁腕,可去繁从简之后,剩下那刻骨铭心的,还是他的脾性,他的手段。 闭关百年之久,甫一出洞府,长老们依旧战战兢兢,就可见一斑了。 【你行行好吧,他们哪儿敢阻拦你的宝贝徒弟?】 系统倒是已经相当习惯了高玉的阴晴不定。 “回尊上,裴师侄她太过强势,非要将余音带走,我们这阻拦无果,不得不从……”师慧道长为难地出声说了一句,结果后半句话在高玉的注视下,又给咽了回去,改口道:“是,此事是我们办事不周,此番我们定会痛定思痛,绝不再犯。” 不管原因为何,人总归是不在丹青山了,先认错就好了。 想来高玉也不是要他们当场如何,师慧道长这一席话之后,高玉的脸上并没有表露什么不悦,长老们一直紧绷着的心也就渐渐放松下来了。 过了一会儿,就听到高玉开口道:“明日我会启程去燕云州将人带回来,余音的事就不用你们操心了,你们把该做的事做好,事后我自然有赏。” 说完,他轻轻拍了拍子英道长的肩。 子英道长吓得连忙吞咽了一口唾沫,捣蒜般点头,还没出声立誓,就发觉高玉已经离开了。 堂中除了他们这几个长老,再无他人。 “尊长走了?” “走了……吧?” “我们也赶紧走吧……” “是了,这地方又不是寻常地方,尊长信任我们,我们可不能辜负他的信任,走吧走吧。” 鉴于这议事堂里那些不为人知的隐秘,长老们也就没敢停留,三两相携,嘀嘀咕咕得说这话,匆匆离开了前厅。 【你不打算试探试探他们吗?这么急着走,可能会让他们怀疑。】 系统对于高玉这么轻拿轻放有些不解。 回到后厅的高于此时正坐在堆叠着长毛软毯的宽椅里,整个人陷了一半进去,面色略有些苍白。他的指间来回滚动着两颗玉菩提,玉菩提中有丝丝缕缕的灵气浸入皮肤,为他增补灵力。 “任何的怯,都不能在人前露。” 高玉瓮声瓮气地回答了一句。 刚才之所以离开得那么毫无预兆,是因为高玉的识海中突然发生了剧烈的震颤,灵力外泄,经脉逆行,再不走,怕是要被那些长老们看出端倪来。 虽说不是什么大事,但到底是给了长老们一种——宗主并非一直强盛的观感。而异心往往就是这么催生出来的。 “小东西在动我的禁制。” 【她别是发现了自己身上的不对劲……不过也对,离开丹青山,破了仰天一寸,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只怕都知道得差不多了……】 “你现在能做什么?”高玉粗喘了几口气,打断了系统的絮絮叨叨。 【我还剩一项紧急措施,可以直接切断你与她的联系,但这样一来,你们之间的关联就彻底断了,再想取用是做不到的。】 第六十四章 丹田内海之行 被高玉惦记着的余音,此时正与冉少安对坐在柳宅的主厅里。 她的灵识在经过冉少安同意之后,轻松地跃入了他的丹田内海中,以外来者的身份,闲适地漫步其上。 都说丹田类主。 余音的丹田中囊括四海八荒,美景无数,称得上是一小方乐土,怡然且自在;反观冉少安,他这丹田里到处弥漫着浓烟,东一处山峰蹿火,西一处密林生烟,肉眼可见尽是焦土,扑鼻而来无不死气。 怎么说,这都不该是一个修行者的内心景象。 看着唬人极了的火海,余音真正踩上去,却没感觉到一星半点儿的疼痛。她四下望了几眼,俯身捞了一把火苗到手上,张嘴吹气,那火苗便散成一缕青烟。 “这般炼狱景象,原是假的。” 余音嘀咕了一句。 半晌后,她身侧出现了一个虚幻不定的身影。 独眼,光头,单臂。 是冉少安,但又不仅仅是冉少安。 “在我那半份灵识归位之前,这里的怨火,是可以烧伤我自己的厉害程度。”他僵硬地转着眸子去看余音,脸上有十分古怪的神色,“说起来,此事我得谢你,若非你,我尚在浑浑噩噩,不知天日。” 常人的元神要是被一分为二,那必然会立刻察觉。 可冉少安不同。 拆分他元神灵脉的是他最为信任的血亲,而且,孟夏冰是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下的手,其后更是连记忆也一并抹去,让他就算怀疑,也找不到证据。 如果不是余音突然插手武南城的事,杀了孟夏冰个措手不及,沈文泽等人只会继续在孟夏冰的掌控之中,由着孟夏冰牵着自己的鼻子走。 龙门宴在即,沈文泽即便是有心要查清楚,也无力去继续,所以最后肯定会搁置此事,带着余下的师弟师妹们匆匆赶赴燕云州。 如此一来,武南城就成了孟夏冰的囊中之物,任她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了。 冉少安那半边元神将会在武南城内与余阙的那颗头骨一起,被物尽其用到最后一刻,而真正沾染这件事因果的——却是孟夫人。 孟夏冰这个幕后黑手除了坐享其成,什么也不用承担,什么也不用背负。 余音甚至猜测,如果不是自己的出现,孟夏冰经此一事后,恐怕可以直接看见飞升的门槛,在崇妙宗,乃至整个道门,都有不可小觑的地位。 “不必谢我,于我,只是当时不得不做的一个选择而已。”余音并不想居功,她的确只是因为囚玉的胁迫而不得不介入这对母子的恩怨,并没有什么摆得上台面的大义。 冉少安听她这么说,脸色越发古怪了一些。 随后,两人之间安静了一段时间,并行往那烈火深处走。 等到走了很长一段路之后,冉少安的身上突然发出了叽叽咕咕的声音。余音侧头看他,发现他身上残缺的那些地方,已经生长出来新的手臂和眼睛。 “从我记事起,我的母亲便对我十分严厉……” 恢复正常的冉少安兀的开始了他的故事。 一段少年天才的故事中,望望会有那么一个望子成龙的母亲,母亲给孩子带来的影响最为深远,所以冉少安即便是长大成人了,也依旧活在母亲的阴影之中。 当母亲告诉他,北境有一处地方,藏着她打破修炼瓶颈的关窍时—— 冉少安想去得去,不想去也得去。 “那是一处无人的村落……” 也不知道为什么,冉少安脑海中那些原本还有难以回想的记忆在此时变得越来越清晰,恍如就在昨日发生的一样,历历在目。 他没有察觉的是,余音的脑后有黑色的阴影扩散出来,以相当贪婪的姿态汲取着这丹田中的虚火,每吸一点,那阴影就胀大一寸。 “我照着母亲的要求,子时入村,走村中暗道入地窖。” 冉少安少年意气,对于未知尤其兴奋,哪怕明知道面对的可能是威胁,也毫不畏惧。是以,冉少安在发现地窖门口覆有魔息时,想都没想直接一剑挑破,推门而入。 “门上……是隆中范榕的禁制。” 余音突然打断冉少安的叙述,接话道:“从我所获取的碎片式记忆中,那个在碑村地窖里设下禁制的,是范榕。” 只是一个不让凡人有所察觉的普通禁制,冉少安破除得轻松,范榕那边在禁制被破的一瞬间,也因此察觉到了破禁制之人的身份。 “孟夏冰不知从何处得到了范榕的动向,知道范榕在碑村藏了东西,所以才会支使你前往碑村取物。”余音将自己所了解的事,娓娓道来,“她知道范榕一定会设下某种禁制,所以为了让自己置身事外,她选择了让你去。” 冉少安只是其一。 在冉少安之后,还有孟夏冰的一系列安排。 她不惮于用自己儿子的性命作引,也就更加不会在于如蜉蝣一般的凡人。 “是,后来我才知道,那是范榕的禁制。”冉少安的嘴唇微微颤抖着,眼底有怨、有恨、又有不解,“我击败了无数来自不周的魔物,最终却倒在了我的母亲手里……是她撕碎了我的元神,是她将我的一半元神放在孟家人身上,那凡人的浊气污染它,是她让我这过去几十年,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外人看冉少安,纵然已不是天之骄子,也依旧活得有滋有味。 可只有他自己清楚,每每午夜梦回时,那种经脉寸断的剧痛到底有多么难熬。 余音十分难得地伸手搭在冉少安肩头,说:“她杀凌宇和凌绝诱发全程恐慌,又借凡人肉身企图孕育怨胎,种种行为,都足以见得她眼里心中都没有仁善道义……” 修仙追求的虽说是封情绝爱,却绝不是孟夏冰这样的凶残暴虐。 “你连安慰人的话都这么干瘪。”冉少安斜挑一眼,苦笑道。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来到了一处通体血红的山峰脚下,仰头望去,依稀可以看到高耸入云的山顶正不断地往外呲着火花。 丹心处,人之本源。 第六十五章 回忆 冉少安的丹心,是一处喷薄着怒火的山峰。 余音之所以要到这儿来,是因为她需要从冉少安的身上,找到与孟夏冰相关联的痕迹。作为孟夏冰唯一的血脉,他是余音串联孟夏冰那些破碎记忆的关键。 当然,最重要的是,余音需要弄清楚,为什么是余阙? “我无法保证你的安全……”冉少安看着一团火从高处掉落在自己的身侧,在泥坑中滋啦滋啦得燃烧,“有些东西是经年累月——” 他话还没说完,再一扭头,身边的余音已经朝着山顶冲了出去。 光秃秃的山道上,怪石嶙峋。 除开山顶掉落的烈焰之外,上山的路上时不时还会冲出柱状的火焰,将可接触到的所有东西都化成灰烬,炙热难挡。 余音边跑边躲,双手手掌上甩出无数道灵力屏障,将迎面呼啸而来的热浪规避开,如此反复之后,已经差不多到了半山腰。 冉少安哼哧哼哧在后头赶,他将余音的动作收入眼中,越看,心里就越是惊讶。 道门中对余音的议论并非是空穴来风,这个女人的无能、怯懦,都是冉少安亲眼见过的,可此时此刻这个拥有着矫健身手,且十分果断的女人,还是余音。 几年不见,她竟然能成长到这般地步。 “跟上!”余音突然回头,扬手甩出一道黑色的雾状长鞭,卷着冉少安的身子,就直接踩上了一个眼看着要冲起的火焰坑。 轰! 声音震天撼地。 但余音和冉少安却没有受到伤害。 “你居然能在短时间内,观察到这么多……”冉少安俯身看去,发现余音脚下踩着了一块不大不小的暗黑色石块。 这山上最不缺的就是石头。 枯树、干草、巨石等东西在接触到火焰的一瞬间,就落成了一地灰烬,可那火焰若真的如此厉害,不该是整座山都不复存在了吗? 余音在经历数次躲避之后,终于从中分析出了答案。 她发现那些催生火焰的石洞周围总有一圈毫不起眼的黝黑石块,那些石块在淬火之后仍然完好无损,哪怕周遭一切都已经被摧毁。 只是余音并非发现之后立刻付诸行动,她俯身掰了几块石头,将灵力附着在石头上,通过数次的实践之后,才肯定了石头的安全性。 “小心一些,我们要上去了。”余音灵动极了,手里接连抛出去好几块石头,瞅准了那些火焰喷发的间隙,不费吹灰之力就抵达了这座火山的顶端。 山顶是凹陷的,里面跃动的火海宛如一碗师姐做的桃花酿。 上来之后,冉少安的脸色忽然间狰狞了起来,他抱住脑袋,嘴里发出低沉的喘息声,若不是余音还绑着他,他只怕是要一头栽进那火海里头去。 与此同时,余音也发现了自己的一点点变化。 如星子一般的光亮从余音的指尖飞出,它们在半空中转了几圈后,汇聚到一起,凝成一团,却又在眨眼间散开。 是孟夏冰的记忆。 一阵拉扯似的意念长驱直入,将余音的意识带去了遥远的从前。 须臾之后,余音看到了冰天雪地,看到了一人一剑,从她眼前飞驰而过。但余音并不需要去追,因为紧接着她就跟着那人一道蹿了出去。 这个人兜头罩面,整个人拢在灰白色的长毛披风里头,看不清面容,也无从分辨身份。 余音只能猜测,这人是孟夏冰。 她念头刚起,就听到那御剑之人嘀咕出了声:“范榕这厮突然去北方做什么?千里迢迢,总不能是为了什么小事。” 的确是孟夏冰的声音。 孟夏冰御剑的速度极快,耳畔呼呼寒风吹拂,雪粒扑打在她的袍子上,晕染开一圈又一圈的水痕。 大概因为是回忆,所以余音根本没有等多久,就看到孟夏冰跃下剑身,抵达了碑村。 的确如冉少安回忆的那样,碑村里荒无人烟,年久失修的房子已经败落得只剩下断壁残垣,偶尔会有鬣狗从其中穿插而过,并不畏惧生人。 从孟夏冰坚定不移的步伐来看,她应该是已经获得了范榕的具体行踪。 就见孟夏冰绕过几栋破落草屋后,以蛮力的手段掀翻了一堵石墙。石墙后面是一条不见尽头的漆黑甬道,孟夏冰端详了一会儿,没有迈动步子,脸上的表情有些凝重。 她伸手点在空无一物的甬道口,指腹下泛起数道波纹,“初级禁制?老贼倒是狡诈,想看看是谁跟踪你吗?” 说完,孟夏冰反身出去了。 余音看孟夏冰在村落里转悠了几圈后,拎了一头鬣狗回来,她在鬣狗的背部以灵力画下法阵,让鬣狗充当自己的眼睛,其后便把鬣狗丢入了甬道里。 “汪!” 鬣狗没了束缚,撒腿就往甬道深处跑。 虽然余音看不到孟夏冰所看到的东西,但能从孟夏冰脸上神情的变化中猜测出甬道尽头一定有什么惊艳到她的存在。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孟夏冰的呢喃不停。 “范榕的修为日益精进,根源竟是在这儿!可为什么是他?为什么他的头骨有如此妙用?” “魔息——” “既然范榕能用,那我也能用!无非是将这攫取的魔息炼化成精纯之炁罢了。大道归一,什么魔修,什么道门,终归用的是这天地孕育的灵炁!” “等等……范榕若是知道我窃取了这东西,只怕要发疯……” 若有所思的孟夏冰酝酿出了一个惊人的计划,而这只花了她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余音眼前的景象突然定格,短暂的停顿之后,一切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熟悉的火海,已经一脸痛苦的冉少安。 显然,他也看到了那些过去的记忆。 “我之所以知道那是你父亲……”冉少安突然开口:“是因为当年我在与不周的人交手时,听他们说到了你父亲,并且……” 他沉默了一下。 “并且……照他们所说,极北那一处的头骨只是其中之一,当年你父亲身死,死后骸骨极有可能被瓜分了,用作修炼一途。” 第六十六章 我知道 余音头有些疼。 说到底,冒险进入冉少安的丹田内海,最后给她的,还是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这一走神,使得她根本没注意到底下火海溅射上来的火花。 咻。 火苗蹭的一下点燃了余音的元神,呼吸之间就将她吞没。 只剩一地灰烬。 同一时间,已经出发在燕云州路上的高玉突然间口吐鲜血,整个人从长剑上栽了下去,双目紧闭,俨然不省人事。 【检测到最后一层禁制破损。】 【目标已经解除了灵力束缚。】 任凭系统怎么播报,高玉此时已经听不到了。 那厢冉少安发现余音在自己面前变成灰烬,已经吓得是面色苍白了,他匆匆回神,嘴里的喊叫声还没出口,就看到余音好端端地站在窗台边。 一副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 “你没事?!”冉少安大惊失色地爬起来,跑过去扯着余音的袖子打量了好几眼,不解道:“怎么可能?怎么回事?我明明看到你元神化作了灰烬啊!” “什么灰烬?” 听到屋内的动静,门外裴云英问了一声,推门而入。 余音抿唇笑了一下,一面摆手示意冉少安不要再说了,一面过去拦住裴云英的手臂,说:“没事,就是刚才在冉道友的丹田里看到了一些奇怪的景象,他这是还没回得过神来。” 本来冉少安要解释,对上余音的目光后,不知怎的,那话就噎在了喉咙口。 他眼睁睁地看着裴云英与余音有说有笑地离开,心里头对于自己在丹田内海之中看到的景象,仍旧困惑着。 其实余音不许冉少安继续说,并不是她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相反,她自己脑中还是一团浆糊呢。 当时冉少安丹田里的那一把火,可是真真切切地烧在了她的元神之上!只是有些奇怪的是,火焰带来的灼烧感却不强,也不疼,甚至还有些温暖。 这份温暖包裹着余音,让她有些恍惚。 朦朦胧胧间,她看到了幼时在返仙林练剑吐纳的自己,可与旧时不同的是,一旁站着相互依偎的父母,他们脸上的那种慈爱十分刺眼。 刺眼得余音一个激灵,就清醒了。 然后她就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冉少安的丹田。 不光如此,她还发现自己丹田中的那个仰天一寸消失了,与从前它隐匿痕迹的感觉不一样,这一次似乎是彻头彻尾地碎了,得益于此,她格外地神清气爽,连起身的动作都变得飘逸了起来。 多奇怪。 可问题在于,余音又何止这么一桩事摸不着头脑? 她摸不着头脑的事多了去了! 一桩桩一件件的,哪一个都不是轻松就能得到答案的,与其想破了头,不如先搁下,把眼前的事做完,再回头去看,也许就有了答案。 眼前的事,自然就是龙门宴了。 武南城里的怨气消除干净之后,崇妙宗和云林宗一道踏上了去往燕云州的云车。 来接人的是此次承办龙门宴的玄照宗生门弟子付云阳,他在玄照宗里不过是一个接引弟子,但因着与玄照宗大师兄同门的关系甚密,这才捞到了燕云州随行的资格。 付云阳坐在云车的车辕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佘锦星搭话,余光则一直在瞟后头车里的余音。 “你们这耽误得够久的呀,听说你们到武南好几天了?”付云阳入门迟,没听过余音的名头,当下只觉得这车厢内蓬荜生辉,连周遭都带了点花香味。 同为男人,佘锦星如何不懂付云阳心里这点小心思?他屈指敲在车门上,低声道:“里面那位可是我们的师姐,还看,小心你的眼珠子!” “嗐——”付云阳憨笑了一声,抬手挠了挠后脑勺。 余音正靠着裴云英坐在车厢里,车厢里被裴云英施了法阵,里面能听到外面的声,外面却听不到里面的动静。 她听着佘锦星说话,伸手摆弄着裴云英腰侧的佩玉,继续问道:“那师姐可知道,我跨入元婴之后,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刚才余音和裴云英说起自己破境的事时,有意留心了一下裴云英的神色,裴云英的脸上除了真挚的欢喜与暗暗的关切之外,并没有其他的表情。 故而,余音打算再进一步。 “是什么?”裴云英与自己和解之后,便不再揪着余音的修为去死磕,没想到意外看到了余音的进步,她是打从心底里为余音感到高兴,连笑容都变得弧度大了许多。 “是我发现,这世间竟然这般大……”余音蹭了蹭裴云英的颈窝,进入元婴期之后,灵识收放自如,动辄可逾越万水千山,将南洲大陆的万千美景尽收眼中。 “北面的雪真美,南面的大海更美。” “过去的三千年里,我竟然没有一次机会去见识这些,去感受这些……” “我到底荒废了多久?” “是了,我连元婴都炼不成,又谈何去北境看雪,去南洋看海?只怕沿途的些许魔物,就已经够我喝一壶了。” 每一句话都没有责怪的意思,但却像是尖刀扎在了裴云英的心头,将她的笑容一点点撕裂。 车厢里陷入了死寂。 半晌后,裴云英抬手抚在余音的头顶,声音略有些晦涩地说道:“抱歉,音儿……并不是我们不想你出去,只是师父也说了,你的身体每况愈下,实在是经不住折腾,不得已我们才出此下策,将你留在返仙林里。” 在满千岁之后,哪怕是有裴云英陪着,高玉也不允许余音离开丹青山方圆一里。 我是为你好。 这句话余音在过去的几千年当中,听了太多太多遍,让她觉得诧异的是,她从来没有反抗过,哪怕一次。 察觉到余音的消沉,裴云英赶忙又补充道:“但现在我不是带你出来了吗?想来,师父要是知道你跨入元婴境了,一定会十分开心的。早知道出门便能让你破境,我当初一定会劝阻师父。” “大概吧。”余音阖眸,师父真的会因为她升至元婴期而感到开心吗? 难保。 想到丹田中的仰天一寸,余音知道,自己与师父的交锋,迟早会发生。 第六十七章 终于被想起来的羽天齐 “哦,对了。” 余音突然转了话锋,问:“师姐,我一直很好奇,这些年,师父和师姐一直在收集我的头发、指甲,是为了什么?是要做什么?我知道的,秀儿收走的那些东西,最终都是被师父和师姐保管了,对吧?” 裴云英愣了一下。 她没想到余音会然问起这个,下意识犹豫了一下后,才回答道:“是为了给你凝塑金身,将天道给蒙骗过去。” 毕竟余音只是一个金丹期修士,却在外力的帮助下活了三千年之久。这个解释当然不是裴云英给的,但裴云英觉得很合理。 正当余音纠结自己是不是应该更开门见山一些的时候,云车停了。 举目望去—— 层林染尽霜红,云深处,高楼玉宇,灿若初阳。 “再往里,就不能坐云车了。”付云阳回头解释道,“不过也很近,穿过枫林之后,走没多远就能看到无上楼了。” 百年一次的龙门宴,就是在无上楼的风云堂里举办。 虽然叫做无上楼,但它并不是一幢独楼,而是屹立于燕云州俱芦山之巅的十八幢别具特色的楼宇,楼与楼之间,有武堂与林榭,风格迥异,却又极具美感。 余音只从书里看到过这些,书上就算极近赞美,真正用双眼看到,也是新的震撼。 一行人跟着付云阳下了云车,余音没和裴云英挽手,自个儿拢着手走在当中。正走着,她右侧半人高的草丛里突然钻出来两只憨态可掬的长耳灵兽,也不怕人,一个劲地想要往她身上扑。 “这位道友倒是惹灵兽喜爱,要知道,我们好几个师姐想抓它们,废了许多劲都没成功呢。”付云阳回身调侃了一句,余光瞟到一脸严肃的裴云英时,后面的搭讪就又咽了回去。 余音冲他一笑,说:“我平日在宗门时,就与这些灵兽合得来,没想到出来这么远,还是一样,实在荣幸。” 声音清越,如山间流水,又如天外靡靡之音。 付云阳听得有些沉醉,却不料转耳,就听到后头的云林宗弟子在喊,余师姐,余音师姐。 余啥? 余音?! 这下付云阳有些傻眼了,他吞了一口口水,摸着下巴自言自语道:“怎么云林宗还会让她出来?怪哉,怪哉……不过,还真是这四海八荒无出其右的美啊。” 已经寻声过去的余音自然没听到付云阳的话,倒是他身边的佘锦星扬手一巴掌拍在付云阳的后脑勺上,警告道:“你这话可别让我们大师姐听到了,不然,小心你这脖子上的东西。” 喊余音的是瑞风。 瑞风一路都没想得起来羽天齐,眼看着要到无上楼了,才想起来一直没瞧见羽天齐,一问才得知,羽天齐先前就冲下蟠龙船,去寻她去了。 “怎么了?”余音见瑞风这满头大汗的着急样,忙让她顺顺气,“慢慢说,不着急。” 霍幸生干脆代她说道:“是羽天齐,他当时跟着小风下了船,但是一直没回来找我们,也没去与小风汇合,小风就想问你,可有见过他。” 羽天齐? 余音摇了摇头,“我当时被囚玉抓走,直接就到了武南,期间并没有与其他人相遇。” “那怎么办……”瑞风攥紧了衣摆,蹙眉道:“当时武南那么乱,羽师兄该不会出什么事了?” 裴云英沉吟片刻,说:“此事是我疏忽了,竟是比小风你还想起得迟上许多,这样吧,你们随那玄照宗弟子进无上楼,我去寻他。” 找一个羽天齐的随身之物过来,裴云英再找人,轻而易举。 “怎么了?可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付云阳好奇地跟过来,见云林宗弟子围成一团,便踮脚搭话道:“你们要找人?找什么人?要是这人进了无上楼,我可以帮你们找找。” 于是,所有人回头看着他。 就见付云阳从腰间的千机囊里摸了个方方正正的白色大方块出来,一面伸手在上面划拉,一面问道:“叫什么?什么修为?穿的什么衣服?可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法宝随身带着?” 瑞风呆滞了些许,才赶忙答道:“羽天齐——” 才说一个名字,付云阳就嗷嗷嗷了三声,指腹在方块上停顿住,口里喊道:“我知道他,他前日就入了无上楼,是被我家大师兄救回来的,人昏迷着,除了名字,其他什么也没嘀咕过。” 听到付云阳这么说,云林宗的人当然是等不及了,连忙就拉着付云阳要往无上楼赶。 后头抬着晏怀仁的辛道也与乌子瑜没跟着凑热闹,他们跟着崇妙宗的人一道儿,优哉游哉地往无上楼的方向走,没多久,就已经看不到前面那群人的身影了。 过枫林数十里,就能看到一堵几人高的玉牌坊。 牌坊上书三生门,两侧的玉柱上则是刻的宝相文,当中暗藏符咒,有生人莫近之意。 付云阳是第一个过三生门的,他人刚站到底下,牌坊上就降下一道红光,从他头顶一路扫至脚跟。 事毕,他回身对余音等人解释道:“别怕,这是我家大师兄近日改造的,并不是什么威胁的东西。嗐,这不是最近燕云州不太平嘛,只要修者经过三生门,我大师兄就能看出这过去的人是不是魔修,也是以防万一。” 其余人自然是有样学样地跟着过去。 一过三生门,目之所及,与在门外时看到的就完全不一样了。 青色的玉石板拾级而上,堆垒出了一条通天之路,每一阶的左右两边都立着一根中空的莲花玉珠,当中萤火幽幽。石阶之外是一眼看不到头的密林,凉风扫过时,有沁人心脾的芬芳传来。 “欸!”付云阳刚走上台阶,就伸手挥了挥。 顶上下来三个与他穿着一样的束冠弟子,见付云阳招呼,便停步回礼,问:“可是云林宗的道友们到了?” “是……”付云阳点了点头,反身指着后头说:“后面还有崇妙宗的道友,你们先一步过去引路吧,天快黑了,得让他们早些休息。” 第六十八章 看热闹不嫌事大 那三个弟子应了一声,在与余音等人行礼之后,匆匆拂袖出了三生门。 付云阳哼哧哼哧领着身后的人爬台阶,爬到一半,突然说道:“今年这龙门宴,我们大师兄提前三年就到了无上楼,说是想给道门一个不同往昔的龙门宴。” 首先一个改变就是,云车一概不能入枫林,说是要追求什么节能减排。虽然付云阳不太懂这四个字的意思,但大师兄那么厉害,他说的肯定没错。 还有什么爬青云梯时,不能施术;进入无上楼之后,不能服用自己的丹药…… 最近又捣鼓出一个抽签制,据说是为了追求公平公正。 “我们大师兄说,往年龙门宴,无外乎就是打打杀杀,拼个法术,太没劲了。”付云阳嘿嘿一笑,说:“为此,他安排了好多个不同的项目,当时我们可都看花了眼。” 吹嘘起自己的大师兄来,付云阳简直没完没了。 甚至于走完青云梯,一路进到无上楼第一楼——檀楼时,他还在喋喋不休。 “那个羽天齐在医馆,我这就带你们去。”付云阳扒拉了一下手里的方块后,又问道:“你们全都一起去?欸,对了,无上楼已经只剩下两处空院子了,我把你们安排去莲花苑吧,那儿靠近医馆,你们去看他也方便。” 他老是摆弄那东西,佘锦星便有些好奇,过去瞧了几眼,问:“这什么?” “灵控牌。”付云阳将手里的东西偏了偏,好让佘锦星瞧个明白,“也是我们大师兄研制的,他带过来稍加改良后,就分给我们用了。我们只需要将灵力注入进去,就能看到整个无上楼的全貌,当然,用处可不止这么点,改天请你开开眼。” 方块上一共六个银色的方框,其中一个就是付云阳刚才扒拉的,看上去像是缩小后的无上楼地图。 “就莲花苑吧。”裴云英出声打断付云阳极有可能继续的唠叨,“在哪儿?劳你带一下路。” 付云阳哦了一声,不说话了,老老实实领路。 从檀楼往医馆走,中间要穿过三栋楼和两个武堂。因为是新进来的人,所以当余音等人走在回廊里时,没有任何意外地收获了一路的注目。 大多数人都认识余音。 “余音?她怎么来了?” “云林宗这是没人了?派了这么个废物出来。” “你看她修为了吗?怎么看不清啊,该不是已经突破瓶颈了。” 议论声不绝于耳。 裴云英示意瑞风等人直接过去跟着付云阳去医馆,自己则是停下来,于回廊之中握着剑鞘展臂。她手腕一动,几道灵力宛如海浪一般汹涌了出去,将吵得最大声的那几个给掀翻在地。 “我云林宗的事,用不着你们这群喽啰操心。”裴云英凤目掠过回廊外的武堂台子上那群面色惊惧不定的人们,厉声道:“若谁对我云林宗的内务感兴趣,那么几日后的龙门宴,还请赐教。” 震慑的话一出,就再没人敢嘀咕了,就算要嘀咕,也只敢掩了声息,私下传音。 余音看裴云英气得够呛,赶忙笑眯眯地过去抱住她手臂,压低声音撒娇道:“师姐莫气,我如今不是已经破境了吗?他们敢小瞧我,便让他们在龙门宴上大吃一惊吧。” 虽然目前她只是个元婴期,可她冥冥之中就是感觉,自己的实力远不止此。 她们二人说话间,前头迎面走过来一个高大的红衣男子,玉面金冠,眉心一点朱砂红,端的是副谪仙模样。 这红衣男子走近后,施施然拱手一礼,开口道:“是在下御下不严,还请裴道友见谅。” 后头给瑞风他们带路的付云阳心道一声糟糕,手里慌慌张张给瑞风指了路后,忙不迭地往回跑,嘴里打着哈哈,摆手道:“晏道友哪里的话……裴道友刚才不过是维护师妹,有些心急了。贵宗那几个弟子没事吧?要不要我去叫医馆的人过来给他们瞧瞧?” 从这人的打扮,以及付云阳对他的称呼来看,余音猜他是太虚宗里的那位性格相当难缠的玉面修罗——晏子恪。 “打了便打了。”裴云英的性子一如既往,尤其是在对外人时,“怎么,晏道友要与我比试比试?若往后你们太虚宗的这些人还管不住自己的嘴,那丢的可不是脸了。” 果然是晏子恪。 “裴道友哪里的话,刚才裴道友留了手,在下是知晓的,这里谢过裴道友宽宏大量。”晏子恪不笑时,面如寒冰,浅褐色的瞳孔中甚至会散发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但偏偏他嘴里说的是热络的话。 余音依偎在裴云英的身边,并不打算和这位玉面修罗有什么目光交汇,却不料对方紧接着说道:“这位想来就是余音,余道友了,怎么,连看都不打算看在下一眼,是还在对刚才的事生气吗?” 越是不理他,他倒越是较上了劲。 本来余音是要昂头刺他一嘴的,却不料一道分外娇俏的声音传了过来,由远及近,还带来了一阵浓郁的香风。 “我说,晏子恪你是不是太小心眼了?” 循声望去,余音登时觉得自己的眼睛被闪到了。 武堂上方,一个上穿藕荷色折枝纹半袖,下着五彩花鸟纹绣裙的美人娉娉婷婷落地,其后摆臂绕人群走了过来。 她眼波流转,红唇微启间,声音如环佩玎珰。 “刚才我可都瞧见了,分明是你宗门里的那几个登徒子出言不逊,对着人家师妹指指点点,人家裴道友才不得不出手,教训教训他们。” 她不像是过来劝架的,倒是过来拱火的。 晏子恪眼尾扫了她一眼,冷声道:“秦如玉,这儿没你的事,滚。” “怎么,在人家那撒够火,想在我这儿找回场子?”秦如玉环臂挺胸,瞪着晏子恪道。 这位花枝招展,被唤作秦如玉的,乃是太生宗的大师姐。 眼看着这场面要僵起来了,付云阳抱着灵控牌在心里呜呼哀哉,指望自家师兄从天而降。 第六十九章 窥得 确有人从天而降,可惜不是玄照宗大师兄江胜清,而是照隐宗的大师兄南岁。 南岁青衫窄袖,长发仅用一条绿色布条束着,看上去像是本来歇下了,然后被吵醒了一般,脸上甚至还残留着些许慵懒。 他那狭长的桃花眼一扫晏子恪,嘴里吆喝道:“几位~这天色也不早了,云林宗的道友们风尘仆仆的,不如先让他们去入住,有什么事,咱们夜里酒会时再论?” 得,付云阳两眼一翻。 又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不过这位倒是懂得一点分寸,知道先让人去歇下。 当然,最后这架肯定是打不起来的,龙门宴眼看着要开始了,谁也不会在这个当口闹个急赤白脸的,让其他人渔翁得利去。 晏子恪之所以挡路,也不过是想要在自己的师弟们面前立立威,不让裴云英气焰太盛罢了。 但酒还是得喝。 所以当天晚上,聚龙堂内彻夜通明。 除了江胜清缺席外,其余十一宗的领头人都到了。这群人虽然互有嫌隙,但喝起酒来,尤其是玄照宗提供的往生酿,那是彻底放下成见,不醉不归了。 余音晨时去寻裴云英时,正巧遇上眼下青黑的付云阳。 “余道友这是去哪儿?”付云阳揉了揉眼睛,招呼道。 “去找我师姐。”余音答完,抿唇笑了笑。她目光落在付云阳手里的那个灵控牌上,突然心中一个念头划过,转而问道:“这东西可以看到谁过三生门时有没有魔息,那是不是也可以直接探出魔息来?” 父亲的头骨此时就躺在余音的千机囊里。 孟夏冰在武南城犯下如此大错,被当做工具的头骨,按理说应该是沾染了不少魔息的,可不管是当时余音去查看,还是后来过三生门,都没有任何的异状。 这很不对劲。 瑞风口风紧,所以头骨的事至今还没有被裴云英知道,余音也并不想拿出来,让裴云英去看看头骨里到底还有什么玄机。 如此之下,余音就把主意打到了付云阳的身上。 猝然被余音这么一问,付云阳有些没反应得过来,好半天才挠着头说:“啊,是可以,灵控牌的确可以扫描出魔息,但只能扫死物,扫不了活人。怎么,余道友遇到什么奇怪的人了吗?” “能借我吗?”余音再问。 付云阳蹙眉迟疑了一声,指着东面那楼,说:“余道友若是想借,得随我去问过我家大师兄才行,这些都是他配给出来的,若谁私自出借灵控牌,他可能会生气。” 玄照宗的人都住在南苑里头,其中江胜清住的是主院,独自一间。 余音随付云阳到主院门口,眼见着付云阳刚要敲门,门上一个虎形把手就开腔了:“云阳?这一大清早地,你过来做什么?她是谁?我不见粉丝,也不签名。” “不是不是,大师兄,她不是我们宗门里的人。”付云阳连连摇头,“这位是云林宗的余音道友,是来——” 话还没说完,门就开了。 “她进来就行,你忙你的去。”江胜清的声音仍然从那虎形把手中传了出来。 听话的付云阳自然是目送余音进去,临了还挥了挥手,比了个口型示意她不要害怕,自家师兄是绝对的好人。 入院,左侧是一个小型的池塘,上面飘浮着三两莲叶,没有花。右边则是个花圃,里面种的都是些俗世中常见的野花,既没有什么观赏的必要,也没有什么药用价值。 单从这个院子的布局来看,这江胜清是个怪人。 正当余音跨入院中时,里屋走出来个披发坦胸的白袍少年,长发及腰,尾端有些微的红色,隔远了看,像是尾羽。 江胜清上下打量了余音几圈,抬手撑在门框上,挑眉道:“百闻不如一见,余大美人,你来找我做什么。” 他这语气,听上去实在太多熟稔,让余音有一种厚重的不适感。 但此时是她有求于人,故而并没有在面上表露出来,只是微微垂眸,“我想借贵宗的灵控牌一用,江道友可以提要求,但尽我所能。” 这院中没有其他人的气息,可余音总觉得暗中还有几股视线在看自己。 “借?你我之间何必谈借,我送你一个如何?”江胜清勾唇说完,背手朝余音走去,等他再摊手时,手里已经拿着一个和付云阳手上一模一样的白色方块了,“我甚至可以给你一个功能更齐全的。” 人情二字,容易借,难还。 余音不肯沾江胜清的便宜,于是后退了半步,问:“江道友为何对我如此慷慨?若我猜得不错,这法宝也算得上个中极品,并非等闲之力可炼制。” 哒。 江胜清朝前一步,余音就再后退一步。 “行行行,你别退了,再退要撞门上了。”江胜清摆了摆手后,把手里的灵控牌扔给余音,说:“这东西本是我练手的成果,说珍贵,是因为你们不会,但其实对我来说,并没有多么稀奇。” 见面这么久,余音还是第一次看到江胜清卸下脸上的吊儿郎当,正正经经地说话。 大概是怕余音不信,江胜清连忙又说道:“我放你进来,是因为我听过一个话本儿。” 前脚余音才觉得江胜清正经了一些,后脚江胜清就开始以一种俗世纨绔的神情,讲起了一个话本子里的故事。 话本里有一个真神。 这位真神在看过万万年的天人之间的更迭后,认为此间不该存在神这样断情绝爱的存在,于是自堕轮回,成为了俗世间的一个凡人。 他的本意是要去历练人的七情六欲,却阴差阳错地被领到了升仙道上。 若单单是如此也就罢了,偏偏这位真神在走上升仙道之后,爱上了一个来自魔域的魔女,于是天雷勾动地火,浓情如蜜。 江胜清的目光里,夹带着一丝怜悯,他的目光是落在余音的身上,但他眼神中的那份怜悯却并非是针对余音,仿佛是透过余音,在看另外的人。 第七十章 奇怪的江胜清与他奇怪的话本故事 “这个话本故事与你要送我灵控牌,有什么关系吗?”余音面无表情地问道。 江胜清伸着一根手指动了动,说:“别急,听我讲完嘛。” 那位真神在爱上魔女之后,与魔女孕育出了一个孩子。这个孩子生下来便是极品灵骨,丹心更是充盈着精纯的魔气,可以说是千万年以来,第一个正邪并存的生物。 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在真神都不知道自己身世的时候,一群利欲熏心的修行者发现了真神的身世。于是他们合谋,计划着如何将真神杀死,好让真神的灵骨化为己用。 至于那个孩子,她有的是可用之地。 一场勾连正邪两道的阴谋由此酝酿成型。 最后,他们杀死了那个真神,杀死了那个魔女,在将真神拆解成九块之后,把那个孩子的灵骨剥离出来,埋在了他们脚下的地母陨心之中,叫那孩子永世不得入轮回。 “别急别急。”江胜清双手摊向余音,笑眯眯地说:“我要说的是,话本中的那个真神,在临死前发现了阴谋,但已然无力回天,所以他拼劲自己残存的力量,为自己的孩子撕开了一线生机。” 余音不懂江胜清到底要说什么,脸上也带动不了什么情绪。 “不觉得这份爱,十分珍贵吗?”江胜清偏头问道,“这位真神对自己妻子的爱,对自己孩子的爱,感动了天道,令天道落下了一滴至诚之泪。” 见余音一脸漠然,江胜清指了指自己,说:“我就是那滴至诚之泪,所以我此行是来善仁德来了。” “江胜清,出生于大历一千三百二十九年,玄照宗生门长老江无悲的独子。你三岁炼体,七岁练气,一十九岁时,就已经有了筑基期修为,也是玄照宗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元婴修者。”余音对于江胜清的胡说八道没有半分动容,她过目不忘,道门中说得出名号的那些人的成长经历,她可以信手拈来。 “行行行,我说笑的,不过是个话本故事而已。”江胜清指着余音手里的灵控牌,说:“东西送你,你摁一下右侧边的那个凸起之后,注入自己的灵力,就知道该怎么用了。我是真不用你回报我什么,这东西权当做你我之间的友好证明吧,是礼物,下次我生辰,你也可以送我礼物。” 说完,江胜清双手枕在脑后,哼着小曲儿往屋里走去。 余音留在原地,隐隐约约听到江胜清在嘀咕,来来回回不过是一些‘传书’,‘女主’,‘居本偏了’之类的字眼,她听不太懂。 确认江胜清的确没有反悔的意思之后,余音这才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灵控牌,抱在怀里转身跑出了主院。 她没看到的是,一个极微小的白色圆珠子从屋檐上滚落到了她的头发里,而原本应该背身走近屋里的江胜清,突然顿足,回身目送她离开。 “余音,一切都已经开始发生变化,你能走到哪一步?” 江胜清双手交叠在身前,掌心灵力涌动间,竟是出现了一副画面。画面中的人赫然便是刚刚离去的余音—— 的半张脸和双手。 余音在做什么? 她小心翼翼地挑了个僻静无人的地方,在仔仔细细检查过四周,确认四周无人后,以自己为中心,于身侧半丈,设下一个防窥的禁制。 清风吹拂而过,卷动余音鬓角的碎发。 从她那略有些颤抖的手指来看,此时的她似乎是有些紧张的。 紧接着,江胜清看到余音拿出了一个头骨,并将灵控牌对准了那个头骨。 从这里看,余音的确谨慎。 她设下这防窥禁制后,江胜清如果不是事先留了一手,此时就算想用灵控牌之间的联动来看她做了什么,一时半会儿也做不到。 “余阙的头骨?”在看到余音拿出来头骨的一瞬,江胜清居然直接说出了其身份,并且脸上只有了然,并没有惊讶,“果然是蝴蝶的翅膀,一扇动,余下所有的剧情都变了。” 画面中,余音叹了一声气。 显然,她并没有从灵控牌中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匆匆撤去禁制后,余音起身的方向是江胜清的院子,她有些懊恼于这个答案。父亲的头骨上并没有残留任何魔息,可孟夏冰的行为是她亲眼目睹的,武南城那些怨气,也是她亲眼所见。 哪怕些许的残留,都能帮助余音继续翻找孟夏冰的记忆。 可是没有。 父亲的头骨就跟其表象一样,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残留。 “回来了?”江胜清换了一身衣服,纯黑色蟒纹袍配着一条金边玉跨带,头发编在右肩垂着,尾端打了个玉扣,“我说了这东西是送你的,何必回来还我。” 余音突然眉头一皱,捏着灵控牌的手攥紧了些,口中质疑道:“你怎知道我会回来?你偷看了?还是这东西本身就能窥得一二?” 江胜清溜达溜达走向余音,眉眼带笑,柔和地说道:“大清早的,何必这么着急上火?我自然是不知道你会回来,原是我要出门而已。” 庭中的池塘上突然就开出了几朵莲花,白中带了点点粉色,不消几个呼吸,莲香就充斥了整个庭院。 “余大美人上门,惹得这千年不开的善莲都开了。”江胜清抬臂一挥,隔空便摘了其中一朵莲花过来在手里把玩,“要么,这东西吃了大补哦。” 他将莲花递给余音。 从始至终,江胜清表现出来的,都像是与余音相识已久的样子,仿佛友善不会枯竭一般,源源不断。 思量之下,余音伸手接了那莲花过来,敛眸说:“谢过江道友好意,江道友今日赠宝,赠花,余音感念在心,他日若有什么是余音能办到的,余音一定竭尽全力。” 多一个朋友,总好过多一个敌人。 江胜清听得哈哈大笑,抱臂回道:“余音你这样子,仿佛是我在逼良为娼。行了,我本不求你回报我什么,我做这些,不过是为了安身立命而已。这世界魑魅魍魉太多,走上那升仙道之前,到底还是得和它们打交道。” 第七十一章 开幕【求首订】 龙门宴的开始是在七月十三这日的黄昏。 与往年不同的是,江胜清在今年的龙门宴之前,办了一个开幕式。 风云堂四面都是几十丈高的红瓦高墙,自墙边往中心的比武台处依次建造了数十排高低差相等的观赏台,以前这些观赏台上顶多零星坐着些各宗的弟子,如今却已经乌泱泱地坐满了,怕是有上千人。 余音也是第一次见到,龙门宴还会邀请凡人的,也不单单是凡人,还有一些从来不参与龙门宴的散修与小宗门的人。 据说是买了票进来的。 大约又是江胜清的把戏。 比武台的东面被改造成了一个十分特别的楼阁,当中数十把交椅,楼阁外左右各悬挂了一块足足有六七十寸的由灵石打磨而成的石板,石板旁还有摆着两朵如喇叭花儿似的绣金色法宝。 应江胜清的要求,所有参与龙门宴的宗门都到了东面阁楼后的,所谓的备战区待命。 轰! 一声巨响,有什么飞上了天空。 备战区的人们被吓了一跳,外场的凡人与散修却紧跟着爆发出了浪潮般的欢呼声,且一声高过一声。 “是什么?”余音探头去看,发现黄昏中,天上炸开了无数多亮晶晶的花儿。 是焰火。 而且是掺杂了法术的焰火。 牡丹焰火在升空之后化作了一群腾飞的鸟儿,它们俯冲而下,与观赏台上的人们来了一次近距离的接触后,复而升空,化作一场绚烂多彩的陨星雨。 一个又一个新奇的焰火升空,在夜幕到来之前,风云堂内就已经坠落了一场星河。 “观众朋友们,让我们欢迎第一千九百七十二届龙门宴的参赛代表们入场!”江胜清的声音从那绣金色的喇叭花儿中传了出来。 与此同时,阁楼外的那两块大型灵石石板突然出现了画面,画面当中的,正是以余音为首的云林宗等人。 “美人!是美人啊!” “都说修仙之人气质出尘,果然没错,我以后也要送我儿子去修仙!” “得了吧,老张,你儿子都十八岁了,哪儿还能修仙啊,人家可都是从奶娃娃起就送进去修炼的。” “嘿,我可不乐意听你这话,你不送,那你花这三千两白银进来看什么?真就看个热闹啊?” “没听说吧?等会儿第一场比武结束后,玄照宗会卖丹药,我可不求什么神仙,我就求个百岁无忧无病痛哟。” 观赏台上的凡人们窃窃私语着。 “首先进入比武台现场的是云林宗代表团,本届龙门宴云林宗一共派出了十二名代表参与比赛,有实力冲击元婴期符咒、禁制、法阵、化神期控灵、布防等十三个项目的魁首。” 江胜清的声音仍然在继续。 吱呀一声,备战区的大门被打开了。 裴云英在玄照宗弟子的示意下,面无表情地领头走了出去,伴随着江胜清那抑扬顿挫的介绍声,俨然走出了六亲不认的步伐。 “云林宗地处丹青山,周回三千里,共有十九峰。宗门内设有内外十三门,弟子总数三千六百余人,元婴期修士多达六百人,化神期修士更是有一百九十人,历年飞升者更是不计其数。” 这一段介绍还是余音昨晚连夜赶出来的。 照江胜清的说法,向外界多多宣传云林宗,既可以扩大云林宗的影响力,还可以帮助云林宗来年纳新时,招到更多的人才。 余音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问过裴云英之后,裴云英也没有否决。 “接下来出场的是崇妙宗,本届龙门宴崇妙宗一共派出了二十一名代表参与比赛,除化神期控灵项目外,他们将全程参与余下所有比赛,让我们祝贺他们取得一个好的成绩。” 沈文泽跟着拢袖出来,也不知道是不是武南城一事让崇妙宗弟子心头都蒙上了一层阴影,他们这一出场,看上去有些蔫儿,没精打采的。 凡人们看不出修行者的修为高低,只能从气质相貌上判断这人的实力,是以当他们看到形同枯萎的崇妙宗弟子时,纷纷暗下决心,待会儿买定离手绝不能买他们。 崇妙宗之后是太生宗。 有秦如玉那般花枝招展的美人出来,本就沸腾的场面一下子更上一层楼,全场起立欢呼,甚至有人抛了花儿到比武台上。 慢悠悠几个时辰过去,十二宗的人都已经全部站上了比武台,好在比武台足够宽敞,就是再来这么多人,也绰绰有余。 人一齐,江胜清那头又玩出了新花样。 锵锵锵十九个灵识石板从天而降,当中展示的是十九个不同的项目,为观赏台上的人们展示了不同项目之间的区别和各自的玩法。 “现在为大家展示的是我们本次龙门宴的各项比试,除开传统的法术对抗项目外,我们新增了注入灵力操控,灵力布防,灵识三项等具有挑战性的项目,相信这些新的比赛会给我们的参赛代表们带来不一样的感悟,给我们的观众朋友们带来视觉的盛宴!” 语毕,衣着飘逸的美人宛如谪仙一般从半空中落下,丝竹之声乍起。 这一下,点燃了观赏台上所有人的激情。 有人甚至振臂高呼:“我的娘诶,这些仙人们也太好看了,这舞……看得我伤风都好了!完全生不出狎昵之心!” 一场长达六个时辰的开幕式,一共二十来个不同的节目表演,江胜清狂揽千万两真金白银。 余音不太懂为什么江胜清要收钱,却又在之后的庆功宴上,听江胜清说,那些钱将会用在南洲大陆的扶贫工作上,她更不懂了。 不过她想,扶贫是个什么东西,在场除了江胜清,恐怕没人能懂。 夜里,江胜清捧着酒坛子坐在无上楼最高那一栋的楼顶,面色孤寂得喃喃自语道:“穿越就是化神期,我还以为我拿了个爽文男主的剧本……没成想,我的角色只是大西洋彼岸的那只蝴蝶啊——” “蝴蝶——” “只是蝴蝶啊——” 那天晚上,无上楼里的所有人都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呼喊声在没头没脑地喊着蝴蝶。 第七十二章 抽签【求首订】 虽说比试动辄就是千里万里,但其实比试的场地并非是在无上楼,而是在一处名为红尘的,由玄照宗宗主何叔眭炼制的方外之地。 至于观赏台上的人们,他们则是通过那一面面灵石石板来欣赏修道者们矫健的身姿。 余音报名了七项。 除了传统比试外,还参加了一个元婴期千里射击、元婴期千里游泳、元婴期灵力控球、元婴期万里竞走计时赛,以及元婴期四人万里游泳接力。 所有比试的规则江胜清早在各宗入无上楼的时候就已经告知了,各个比赛分组的抽签也是那个时候定下来的。 非常不凑巧的是,余音传统比试抽签抽到的是丙组,同组十六人中有三人都是太虚宗的弟子。 其中那个叫道子的男人更是非常直截了当地对着余音比了个砍头的手势,声称在第一轮就会将余音的手脚废了。 龙门宴上有死伤是常事。 所以,哪怕这人提前要挟了余音,余音也不可能找谁去告状,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接下来与这个道子、乃至整组的比赛中,立于不败之地。 裴云英倒是想帮余音料理了这个道子,奈何江胜清事先有规矩,禁止在赛前对选手进行人身伤害,有违反者,禁赛两次龙门宴。 虽然说下一届龙门宴肯定不是玄照宗承办了,但江胜清这厮也不知道怎的,说服了过半数的宗门宗主同意了这事,规矩也就跟着定下来了。 因为前几日的比赛没有余音的小组,所以照料羽天齐的任务就落到了她头上,除开每日按时地帮他梳理灵脉外,还得用灵力给他续药。 余音当然也有休息的时候,她守着看了几场师姐的比赛,看着师姐没有任何意外地赢了几次比试后,就跟着那些凡人散修们一起去下赌注。 有输,也有赢,筹码是玄照宗发的一种小玉牌,凡人可以拿它在玄照宗换金银珠宝等物,散修们也能拿它去换丹药功法。 这几日里,余音玩得很开心,前所未有的开心。 以至于到她上场的这日,她眼角眉梢都带着笑容,引得观赏台上的凡人散修齐齐欢呼。 “笑吧,过会儿就笑不出了。”太虚宗的应成英是第一个与余音交手的,她眉毛微吊,抬着下颌冲余音说道:“那日你师姐伤了我桂南师兄,今日便让我来为他讨回个公道!” 应成英对余音,赔率是9比1。 无他,应成英的修为已经是元婴巅峰,而且此前已经在道门中小有名气,对上余音这个千年废物,但凡惜财的,都知道该怎么选。 不过,赌注归赌注,观赏台上因为余音的脸而为她加油喝彩的倒是占了绝大多数。 “我如果是你,肯定不会在动手之前放狠话。”余音脸上的笑容未散,抬手示意一旁的裁判自己准备妥当了。 她没有拔剑。 这在应成英的眼里,不亚于直接扇她脸。 砰—— 裁判抬手一转,掌心灵力爆炸出声,也象征着比试正式开始。 “应走游龙!疾!”应成英开场便直接使出了看家本领,随后,万丈高的浪花从她身后倾巢而出,汹涌着奔向余音。 水龙术并非只是水而已。 水漫及的所有地方,应成英都可以自由来去,这才是此术最难以防备的关键。 她身影隐藏在浪花之中,掌心寒芒因着浪花的缘故而闪烁成了无数个,光从灵力波动来看,一时半会儿是判断不出她真实方位的。 而留给余音反应的时间,却美誉那么多。 “呀,这太虚宗的女道友真是凶猛,看样子是想要速战速决啊。欸,这云林宗的美人道友怎么不动?再不动,水龙术就将她吞没了呀。”观赏台上,有懂行的散仙指指点点道。 他身边那个倒是瞧出了点端倪:“不,你看那云林宗的,她垂在身侧的双手分明是在画阵,看样子应付这水龙术是胸有成竹。” 就在这人话音落地时,余音翻身腾空而起,双手掌心朝下轰出两道火光,整个人便因此而滞空了。 比试规矩其一,交手时不可使用飞行术法,更不可出现长时间滞空的情况,以防备有参赛者消极应战。 但余音这并不是飞行术法,而且也并没有滞空向下。 眼看着余音失去平衡,要落地了,应成英心道天助我也,一个闪身便从浪花中掠纵了出来,掌心双刃交叉刺向余音的脖颈处。 可她到了近前,才对上余音那似笑非笑的眸子,以及微微上扬的唇角。 遭了! 这厮笑成这样,恐怕有诈! 应成英这念头刚起,余音的双手就死死地扣住了她的脑袋。 没有夸张的场面,也没有什么浪花,余音只是将引雷术画在了掌心,然后借黑龙引送入了应成英的脑袋。 嗡嗡嗡的蜂鸣声瞬间充斥了她的脑海,在挤压她意识的同时,还带走了她的灵力。 她觉得难受,但已然没有力气去挣脱余音了。 于是,当余音落地时,胜负已分。 裁判有些诧异,甚至犹豫了很久,才过去检查了一下应成英,宣布是余音取得了胜利。连他这个距离最近的人都没看清楚场上发生了什么,就更别提场外的人了,故而有不少人在咒骂着。 只是渐渐地就被轰鸣的掌声给掩盖了。 “刚才我看那个云林宗的仙人是双手抱住了太虚宗那位的头,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关窍?还别说,虽然她的招式看上去没有那位绚烂,倒是有用得很。”有凡人赞叹道。 他身边的散修不懂装懂道:“兄台这就不知道了,所谓返璞归真,正是这样的。” 那凡人回头一瞧他,发现他脸上没有郁色,笑着说:“一看你这样,就知道你是没买那太虚宗仙人的。” “哈哈,当然,在下两袖空空,什么也没买。”散修捧腹大笑,眼尾瞧着那些暗自抹泪的同道们,就更开心了。 因为知道应成英厉害,所以买应成英的大多是修行者,而不动其中关窍,买了余音的那些凡人们,反倒是因此而大赚了一笔。 第七十三章 师父来了【求首订】 余音一出红尘,就看到了久候在外的裴云英。 “你赢得很漂亮。”裴云英伸手去拉余音的手掌,面色担忧地转而说道:“但你这样做很冒险,知道冒险在哪儿吗?” “知道。”余音连忙截住裴云英的话匣子,手掌缩了缩,“一是不该赌她上当,而是不该将引雷术直接画手上。” 裴云英听她如此清楚,不由地无奈道:“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如此做?若她没有上当,你当如何?” “嘻嘻,下次不敢了。”余音讨好地笑着说:“还不是她非要威胁我,我想着,若是能以一种和她的法术全然不同的手段打败她,那肯定会有震慑效果。” 事实证明,震慑效果的确有。 她们二人挽着往莲花苑走的路上,遇着好些同道,这些人会向裴云英和余音问好,眼中有好奇,有打量,但已经没有轻视与不屑了。 风云堂的比试整个无上楼都能看到。 在看过余音对阵应成英的比试之后,还能对余音产生不屑的,那要么就是自视甚高的天才,要么就是不知轻重的蠢材。 能过来参加龙门宴的,就算是蠢材,也应该蠢不到哪儿去。 离莲花苑还有条回廊的距离时,江胜清那边派人来请裴云英过去,余音没想跟着,就自个儿悠哉悠哉地继续散步。 瑞风一出远门,瞧着余音回来了,大喊一声,就扑了过去。 “余师姐!你今日与应成英那一战,可真是出乎意料!霍师兄他们说你当时是在手上画了引雷术,当真如此吗?我都没瞧见呢。” 叽叽喳喳的声音十分热闹,但并没有让余音觉得吵闹。 “嗯,是引雷术,小风可不能学,这样做很危险的。”余音点了点头,与她一起跨入院中,“如果不是我刚突破瓶颈,身上还残留着天雷的痕迹,引雷术是可能伤到我自己的。” “余师姐。” “余师姐。” 院中正在各自做各自事的云林宗众人连忙停下来,向余音问好。 “但师姐做到了,师姐就很棒,还杀了杀那个应成英的锐气,太好了。”瑞风笑得有些合不拢嘴了。 余音看她这样,猜是羽天齐的状况好多了,便问道:“天齐是不是已经醒了?” “呀,师姐你一猜一个准耶,我刚才就是想出去找你,告诉你羽师兄醒了……”瑞风拉着余音就往羽天齐休息的房间走,“羽师兄醒来就说要找你,也不说为什么,我想也许是什么急事吧。” 找我? 余音有些诧异。 她和羽天齐的关系可没有这么亲密,他重伤初醒,怎么可能第一时间要找的是自己? 带着这种疑惑,余音随瑞风一道进了屋里。 屋子里没有其他人,羽天齐独自坐在床上,长发遮住了脸,双手压住身前的锦被,看不清表情,也猜不透情绪。 本来瑞风还想跟着听听羽天齐要说什么,结果她刚站稳,羽天齐就示意她出去,并叮嘱她关上门。 余音见他这模样,像是要说什么大事似的,心里头没来由地就揪在了一起。 “余师姐……”羽天齐凝视余音,说:“我是被师父的法阵伤到的。” 一句话,激起千层浪。 说来也是巧合,羽天齐离开蟠龙船不久,就因为救一个凡人,而误入了一处底下溶洞。 那个洞里全是魔物。 如果不是羽天齐机敏,他后来别说逃跑了,就是给自己留一副全尸都难。但个中曲折羽天齐此时并不愿意多讲,他要讲的是自己因为要避让那些魔物,坠入溶洞中深渊的事。 深渊中没有活物,唯一有的,是个散发着令羽天齐感到十分亲近的柔光的法阵。 既然亲切,那就不可能伤他。 当时的羽天齐天真地这么认为着。 只是这份天真在他踏上那个法阵之后,立刻就被撕碎了。 因为法阵触发的瞬间,羽天齐经历了漫长的千年,他初时以为自己是做梦,可渐渐地,他发现自己看到的极有可能是真实的过去,且是以他的师姐——余音的双眼。 余音那枯燥而乏味的三千年对于羽天齐来说并不可怕,可怕是这三千年背后可能存在的真相。更让羽天齐坚信这其中必有猫腻的,是他从法阵中出来后,看到的那一幕。 漆黑的坑底本身是没有光的。 法阵消散后,唯一的光亮也一并消失了。 羽天齐本来是想要弹指打个火花出来,却在抬脚时,感觉到脚下有一团十分柔软的东西。 咻—— 火光一起。 他看到了自己脚下踩着一个虚幻的胎相。 胎相的眉心处有一张黄符纸,其上写着的是生辰八字,旁边漂浮着一团青黑的长发。 如果羽天齐不是过目不忘的话,如果羽天齐不是那么恰巧地看过余音的生辰的话,那么他此时不会去对这个胎相好奇,也不会生出要探究的心。 可他知道,也无法充作视而不见。 其后,羽天齐伸手,触发了胎相上的禁制,禁制之下又叠加了三道法阵,一个比一个霸道,剥肉削骨,撼灵生噩,将羽天齐冲击得差点当场不省人事。 他拼了命跑出来,心中的惶恐远远大过身体与元神上的痛。 因为他无比地清楚,那禁制之下的三个法阵属于谁。 “这里也有,师姐,我可以感受到。就在无上楼檀楼的底下,我感觉到了。”羽天齐满头是汗地说道,他声音十分急促,像是担心余音不信自己,“师姐,你信我,师父他——” “我什么?” 温和醇厚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不知何时,高玉已经站在了屋门口,身边跟着有些战战兢兢的瑞风。 羽天齐好似被掐住了脖子一般,脸涨得通红,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天齐是想说,师父他来了。”余音面不改色地起身,一脸濡慕地朝高玉跑过去,她知道高玉必然不可能听到全部,那么只有赌他只听到了羽天齐最后那一句。 “你呀。”高玉亲昵地伸手刮了刮余音的鼻尖,不是宠溺地说道:“天齐伤这么重,你还过来叨扰他做什么?还是与师父出去走走,让天齐好好休息吧。” 第七十四章 ‘其乐融融’ 放心。 我没事。 刚才的那些话,以后不许说了,就当做全然不知。 余音匆匆留在羽天齐锦被上的黑龙引歪歪斜斜地拼成了如此三句话,待羽天齐看过之后,黑龙引顺着羽天齐的手爬了几步,接着就消失了。 在羽天齐看来是消失了。 实际上,黑龙引在余音的操纵下,爬如了羽天齐的身体里。 倒不是余音要对羽天齐做什么,她只是出于担心,让黑龙引将羽天齐身体里残留的法力痕迹吸收,以防师父察觉。 跟着高玉出莲花苑的余音心中有些惴惴不安,只是她脸上依旧一副天真懵懂的样子,嘴里喋喋不休地念叨着自己已经突破金丹期了。 【她在说谎。】 “音儿真棒。”高玉拍了拍余音的头,心里却回答了系统一句我知道。 【你知道你还配合她演戏?赶紧把人带走,免得再生事端。她现在可是元婴期了哦,那可不知道是踩着几个人上来的,你耽误越久,道门损失的人才就越多。】 系统说的这些,高玉都知道。 但他不能明着将余音拘回去,因为他无法保证这周围的人里,有没有那么几个愣头青。 一如当年,在高玉想道门众人阐述杀死余阙和如仪的好处时,就蹦出来了那么一堆满嘴仁义道德的家伙。 虽然除掉这些人并不如何费工夫,但也是一种麻烦。 “音儿在龙门宴玩得怎么样?听说今天江胜清弄了许多新花样,把道门这些人可折腾得够呛啊。”高玉表现得就像是一个许久没有见到女儿的父亲,满脸只有慈爱。 余音十分配合他。 两厢其乐融融。 从江胜清那儿回来的裴云英听说师父到了,虽然有些诧异,但也掩不住脸上的欣喜,快步寻了过去。 她赶到时,余音正与高玉坐在山石边闲谈。 “连师姐都参加了呢,不过参加的是一些不太重要的小项目,这样一来,就算赢了,也不会被人指指点点。”余音说着,瞧见了裴云英,连忙朝她伸手挥了挥。 “在说什么呢?师父您也真是的,怎么突然就过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裴云英心里还是有些紧张的,毕竟不打招呼就带师妹出来的是她。 高玉拍了拍自己右侧的石头,说:“这里风景好,来,云英,你也过来坐坐。” 风景的确很好,面朝深壑,万丈不见底,背靠群林,幽幽自有绿意,风一吹,甚至还能听到山间呼啸。 可惜,就算从这里摔下去,也不会死。 余音垂眸看了一眼,略有些遗憾地想到。 “师父不怪我就好。”裴云英乖乖地坐下来,她想转移话题,把这事带过去,却在开口时,看到了余音那十分落寞的侧脸。 师妹怎么了? 为何这般表情? “师姐刚才是去做什么了?江胜清可真能折腾人,他不会又要求师姐你做什么为难的事了吧。”余音偏头,迎上裴云英关切的视线,脸上已经全然没了刚才的神情,只剩朝气满满。 高玉哦了一声,反问道:“江胜清为难你师姐了?他让你师姐做什么了?” 师徒三人在涯间的谈话被缩在屋里的江胜清听了个一清二楚,他一面戳着灵控牌上高玉的脸,一面嘀咕道:“伪君子,真小人,来得怎么这么早?爷爷我可不想跟你撞上。” 论手段,这三丈红尘,无人是高玉的对手。 可转念一想,江胜清又觉得,可能一切都已经改变了才对。毕竟,他这只蝴蝶已经改变了书中的剧情节点,本该维持金丹期到死的余音已经进阶到元婴就是证明。 “那我该怎么办?” “不过,原剧情也忒没逻辑了,余音一死,裴云英就爆种了,连师父都敢违抗,怎么可能呢?爽文也不是这套路啊。” “难道说,我现在应该顺其自然?” “也不对,如果余音还是死了,那剧情不又回去了?不行,那我将来可没活路。” 江胜清这头在自言自语着,门外突然传来了付云阳的喊声。 “大师兄,师父喊你过去。” “大师兄,师父说有急事找你,你快些!” “又干嘛?”江胜清唉声叹息地放下灵控牌起床,光着脚丫过去开门道:“别老一天天地喊我,我给他谋划这龙门宴就已经快想破头了好吗!” 说完,他拽着自己满头秀发让付云阳瞧。 “你看看,你看看,还好我已经不掉发了,不然我非得跟他论道论道。”江胜清拽完,又爱惜满满地捋顺自己的长发。 修仙就有一个好,不掉头发。 作为一个年仅二十九的程序员,江胜清的大半工资都贡献给了植发公司,但到了最后,还是没能保得住他那满头青丝,终日只能与假发作伴。 付云阳也不知道为什么大师兄总是很在意他这头发,只能接话道:“是是是,大师兄你快学吧,不然师父又要薅你头发了。” 不得已,江胜清只能停止对余音的监视,收拾了一下自己去见师父。 此时正是下午场的比试开始的时候,而作为其中一个参赛者,余音先行与师父和师姐告别,匆匆往风云堂的方向去了。 当她离开时,高玉脸上的慈爱消失了。 【你该不会已经想好要怎么做了?】 “师父?”裴云英回身,看到高玉一脸的严厉后,心里有块石头悬了起来。 “知道我什么要千里迢迢地赶过来吗?”高玉问道。 裴云英摇了摇头。 高玉扬手,将袖袍抖落到胳膊肘处,把自己手臂上的伤口给裴云英看。 “师父你受伤了?!谁人能伤你?这是怎么一回事?”裴云英大惊失色,她从没想过如山一般的师父,会有受伤的一天。 “是你的师妹。”高玉沉声说道:“我一直瞒着余音的身世,是因为她在我的看护之下不会出什么乱子。可你如今擅自将她带离丹青山,让她有机会冲破我设下的牢笼,因她而起的灾祸也会重新降世。我此前将她与我之气运相关联,自然因此而遭到天道降罪。” 第七十五章 动手【求首订】 听不懂。 明明师父讲的每一个字裴云英都知道意思,可一整句话连在一起时,她怎么都听不懂。 “当年我的师兄余阙与师姐如仪在宗门相识相爱,所有人都为之艳羡,觉得他们是神仙眷侣。可后来我们却发现,师姐如仪来自不周,是不周的正统素洛一族中的圣女。” “修者与魔物如何能在一起?所以当初他们才要逃去不周山,企图进入不周,为她腹中的恶胎求得一点庇护。” “你跟魔物将情谊,魔物岂会跟你谈交情?弱肉强食的罗刹王们自然是蜂拥而出,想要将如仪与她腹中的恶胎一并吃掉。” “最终余阙拼尽全力送如仪逃出了不周,他自己却死在了那里,而如仪因为受惊,回到丹青山后不久,就撒手人寰了。” “我怜惜音儿,所以不忍心取她性命,将她留在身侧教养,并给她设下重重禁制,以防她身上来自不周的血脉觉醒,危害苍生。” 高玉讲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但却隐藏了一些事实。 裴云英听得脸色煞白,不敢置信地反问道:“师父,师妹怎么可能是恶胎?她那么善良,那么仁厚,她甚至在面对强自己百倍的敌人时,也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只为了保护师弟师妹们!” 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是恶胎呢? 看到裴云英这样,高玉知道她此刻已经心神大动,只差这最后一点推波助澜了。 于是,他抬手按在裴云英肩上,泪流满面地说道:“云英……我养育了她三千年,若非必要,我怎忍心伤她性命?此事原是应该我来做,可我之气运已然与音儿捆绑,我杀不了她……只是她一日不死,便会有数以万计的人无辜受难,我如何能袖手旁观?” 语气要多无奈,就有多无奈,神色要多悲痛,就有多悲痛。 【如果不是我知道实情,我也能被你骗了。】连系统都有些叹为观止。 高玉话里的意思是,这事只能由裴云英去做。 裴云英怎么敢信? 她整个人都有些恍惚了,眼瞳微散,双手捏着高玉的衣角呢喃道:“师父你要我杀了音儿?那是音儿啊,是我的妹妹,是您的女儿!我们可以想想别的办法,我们将音儿送回丹青山怎么样?就当她全然没有出来过,好不好?师父……好不好?” “云英你清醒一点!”高玉甩手就是一巴掌打在裴云英的脸上,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裴云英,厉声喝道:“我养你数千年,要你做仁义之人,除魔卫道,你竟是变得如此优柔寡断了吗?音儿的确是我们的亲人,可救了音儿,像楚国那样的灾难只会愈演愈烈,届时整个南洲都会陷入危险之中!” “我们送音儿回丹青山,如何?师父,音儿本性纯良,那些灾祸并非她本意!”裴云英打起精神的第一句话,仍然是在为余音求情。 高玉见此,俯身一掌按在裴云英的脑袋上,将楚国的惨状悉数传入她脑海中,声音更是拔高几寸,丝丝入耳: “你看看,云英,你好好看看,这些人易子而食、析骸而炊皆是因为恶胎现世,你怎忍心南洲沦为炼狱,赤地千里?!” 裴云英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风云堂的。 她神不守舍地游荡着,一抬头,看到灵石石板上,余音微笑着拿下了又一个胜利。 “这些日子以来,音儿的脸上总是有着以往从不会出现的畅快笑容,我本在庆幸,庆幸自己还好带你出来了……” “我后悔了。” “音儿,师姐后悔了……” 余音从红尘中出来时,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裴云英,她欢喜地朝裴云英招手,边跑边喊:“师姐,你刚才看了吗?我赢了他,那个道子,我赢了他!” 裴云英脸上的出神被余音看在眼里,却并没有当一回事。 “是,我看到了。”裴云英伸手将余音拥入怀中,脸上明明是想要笑,却只留得出泪来,“音儿很厉害,如果给音儿多一些时间,音儿肯定会比师姐还要厉害。” 楚国举国上下遭到魔物肆虐是真,师父手上的伤是真,孟夏冰灵力全无也是真。 几个时辰的细细思量,裴云英发现,自己的选择竟是如此之少。 一边是苍生大义,一边是手足亲情。 她选什么,都会失去所有。 “哈哈,师姐说什么呢?是不是师父责备——”余音偏头想要安慰裴云英,心里挂记着高玉,担心是不是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里,高玉斥责裴云英带自己出来了。 话到了嘴边,余音却说不出口了。 她循着疼痛低头,看到自己的胸膛被破了一个大口子,而刚才还抱着她的双手,此时正攥着她的心脏。 咚。 咚咚。 强劲有力的心跳与裴云英眼角落下的泪一致。 “音儿,别怕,等我。”裴云英泣不成声,双手却毫不犹豫地捏破了心脏,跟着屈肘直指余音丹田,扬臂将其震碎。 “杀人了!” “妈呀,云林宗内讧!裴云英杀了余音!” “靠,够狠的啊,连元神都打碎了!谁来拦一拦她,好歹让余音能入轮回吧?” “你敢去你就去,那可是裴云英,半步飞升的人物,别说是一个余音了,就是把我们都杀了,也没人拦得住她吧!” “那还是算了。” “不过这得喊玄照宗的人来吧,毕竟人死在龙门宴,是他们经手承办的啊。” 刚才看沉浸在比试的痛快中的人们被这血腥的一幕惊到了,凡人们躲避不及,修行者们倒是站得远远的开始打量。 “音儿我来陪你。”裴云英反手一张拍在自己的天灵盖上,想要发力,却不知为何使不上劲了。 “让我去死——” 不管裴云英用什么法子,最终都伤不到自己。 她癫狂地起身往人群处跑,嘴里喊着:“杀了我,求求你杀了我,我要去找音儿,我陪她,九霄炼狱我陪她一起。” 谁敢下手? 当然没人敢下手,一个个连忙躲开,连眼神都不敢与裴云英交汇。 “够了!” 姗姗来迟的江胜清看到这一幕,心道糟糕,赶忙跑过去抓住裴云英的手,喊道:“人已经死了,你陪不了她,她连轮回的资格都没有!” 第七十六章 疯癫 裴云英被关在了檀楼底下的地牢里面。 她疯了的事不胫而走,人们一方面畏惧这个拥有强大力量的女人,一方面又暗自庆幸:你瞧,力量再大又如何?还不是反噬己身了。 高玉倒是没有出现。 在江胜清帮余音料理后事、保护裴云英不被外界恶意侵扰的时候,他活像一个失去了两个女儿的父亲,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彻夜流泪。 因为瑞风还算得高玉喜爱,所以她被其他师兄弟们一致推举出来,由她去看望师父。 瑞风倒是去了,还去了三次。 只是每次去,隔着窗户远远地一看,就能看到窗后那个略有些佝偻的身影。 她有些担心,却也知道此时不应当去打扰师父,故而没有过去敲门。 因为这些事,后面几天的比试中云林宗的人都提不起什么精神,一个个不是在担心大师姐,为余师姐难过,就是在担心师父。 唯独只有羽天齐知道—— 那个男人才不会伤心,起码不会为余音的死伤心。 羽天齐甚至有些怀疑,大师姐突然发疯一事,会不会也是他的手笔,因为他完全有能力这么做,也狠得下那个心。 不过,不管羽天齐怎么想的,他的这些心思都没敢再往外说,包括瑞风。 瑞风察觉到了羽天齐的异状,但毕竟羽天齐刚刚伤愈,哪怕他变得有些不爱说话,不爱搭理她了,她也只能先顺着他。 如此情况一直持续到方凌齐找上门。 “你是不是和余师姐说过什么?”方凌齐敲开羽天齐的门后,直截了当地问道。 见羽天齐不说话,方凌齐又说:“我提醒过余师姐,让她小心一点大师姐,可她不信我,竟也半点儿没有放在心上过。” 是以,当悲剧发生时,方凌齐的第一念头居然是:看,我早说过的。 也会悲伤,毕竟余音此前奋不顾身地救过他。 然而方凌齐更加在意的是,这些事的后续影响。 对道门来说,余音死了毫无波澜,对宗门来说更是,可裴云英不一样。 裴云英这个人早就已经和云林宗的未来捆绑在了一起,她的福祸影响的并非是她一个人的命运。往严重了说,这极有可能左右云林宗将来百年千年的发展。 作为云林宗这棵大树下的小虾米,方凌齐感觉到了深深的恐惧。 思及至此,他想要去见见裴云英,然后面对面为她卜上一卦,但一直未果。 一来,是江胜清那边有很多事要忙,根本抽不出空来搭理方凌齐;二来,是云林宗自己这头还有许多事需要去料理,师父高玉郁郁沉沉,做徒弟的必然要服其劳。 室内一片沉寂。 许久之后,羽天齐才开口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什么都没和余音师姐说过。发生这种事,我也很难过,但我们也许应该想想大师姐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羽天齐认为,是自己对余音师姐说了那些话,余音师姐才会罹难,所以他觉得多一个人知道真相,就会多一个人遇害。 他们根本没有能力去反抗高玉。 那么就算知道了真相,又能如何?义愤填膺毫无用处。 “你在隐瞒什么?我能看出来你的犹豫……天齐,你在担心什么?大师姐已经被关起来了!你与我说了,也许我能卜出一些出路不是吗?”方凌齐快步过去扶住羽天齐的肩膀,逼羽天齐直视自己,“宗门的声誉已经降至冰点,师父更是消极到数日不出门。若我们再不想些办法,云林宗该何去何从?你我又该何去何从?” 然而羽天齐只是继续保持着沉默。 被羽天齐这油盐不进的态度气到的方凌齐一气之下,冲出了莲花苑。他甚至都没想着去找江胜清,而是直接跑去了檀楼底下的水牢。 幸运的是,负责守卫的玄照宗弟子正在打盹,大概也是被这几天无轮休的值守给累坏了。 地牢里四通八达,无数条幽长的甬道连通着不同的牢房,若无人引导,只怕进去了连出来的路都找不到。 方凌齐以为自己的行踪无人察觉,实际上江胜清看到了,但他没想着去阻拦。裴云英的事已经把他整得焦头烂额,他想,这云林宗的人摸进去,说不定会给整件事带来转机。 小心翼翼循着裴云英房间里的杯盏所指的方位,方凌齐慢吞吞地在黑暗中移动。 他冲动归冲动,但还是过了脑子的,遇到事了也不至于手足无措。 正走着,晃动的杯盏停了。 随后方凌齐就看到右前方的昏暗当中,隐约站着个人。 那人自顾自地在喃喃低语:“音儿别闹,师姐要去练剑了。” “音儿,你乖,师姐功课做完,就陪你去后山玩玩怎么样?” “音儿真厉害,已经能拎动玄武剑了。” 裴云英看来是彻头彻尾的疯了,连方凌齐走近了都没发觉,仍然温和地与不存在的余音说着话。 “两仪之惑……”方凌齐不敢惊扰了裴云英,默默取出自己的龟甲来,口中轻声念道:“方天地之——” 砰! 裴云英的动作快到方凌齐都没反应得过来。 她伸手薅住方凌齐手里的龟甲,目眦欲裂地将头抵在牢门上,喝道:“离开这里!” 离开! 快离开! 形容癫狂的裴云英恍惚中再一次看到余音面带笑容地奔向自己。 音儿你快走! 求你了,离开这里。 我选你,我选你,我不想你死…… 她悲拗的痛苦令方凌齐都没忍得住,眼睛发红,眼尾挂泪。 “大师姐,你为什么要……”质问到了嘴边,方凌齐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此时裴云英身上那种无声的撕心裂肺让方凌齐不禁怀疑起了自己。 卦象不会有错,但个中解读却有可能出现偏差。 方凌齐脑子里刚转一圈,裴云英突然松开了他的手,不断地往身后阴影处退去。 “谁?!” 远处传来了玄照宗弟子的呼喝声,眼看着那些人要过来了,方凌齐只能赶紧隐匿身形,从两外一个方向往外跑。 因为慌不择路,他带来的那个杯盏落在地上,碎成了几片。 第七十七章 成活 如果高玉此时在地牢里面,他会毫不犹豫地出手杀了裴云英。 但他这时候已经自身难保了。 这些天他闭门不出倒也并不全然是为了做戏,自裴云英杀了余音之后,他非但没有半点儿好转,反而是手臂上的伤口一路溃烂,甚至蔓延到了脸上。 虽然说他可以覆以面具示人,蚀骨的疼痛却无法掩盖,也无法伪装。 那厢,裴云英始终狂躁的情绪终于平静了下来,她乖乖蹲在牢房一角,目光温和又慈爱地看着自己丹田内海中失而复得的小人。 “师姐你怎么这样看着我?”小人儿亲亲密密地跑过来牵住裴云英的手,“师姐别怕,我好好儿的,没事。” 原本裴云英单调的内海转瞬间开满了鲜花,青山翠绿,河水徜徉。 “音儿不怪我?”裴云英有些哽咽。 余音小人儿拉着裴云英坐在草屋门前的挂椅上,肥嘟嘟的小脚丫一晃一晃的,她偏头看着裴云英,伸手给她看,“师姐被高玉养大,无法违抗师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我理解。你看,师姐,这是我爹留给我的金文,也是他让我活下来的。” 她的掌心有一个黑色的阙字,明明是字,是金文,却像是活物一般,在她的掌心不断涌动着。 不是梦吗? 不是幻觉吗? 我不是疯了吗? 裴云英突然意识清醒,同时翻掌让灵力逆流,其催生出的疼痛让裴云英愈发清醒,眼前的余音小人儿也愈发可爱了起来。 “师姐没有疯。”余音小人儿贴心地双手握住裴云英的手掌,温和地说道:“是我来到师姐的丹田中,让师姐的身体产生了误解而已……” 余音没死。 或者说,没死透。 起初她是因为疼痛而失去了意识,临昏迷前,想着自己是必死无疑了,却没成想自己还有恢复意识的时候。 一睁眼,便是裴云英要自尽。 换而言之,当时裴云英自尽不成,并不是因为疯了,而是余音在尝试阻止她。 虽然余音能阻止裴云英,但却没办法现身,与此同时,她发现自己元神并没有碎裂,而是被黑龙引丝丝咬合在一起。 躲入裴云英的丹田里大概是黑龙引在情急之下的一种不得已的行为,也因此为余音赢得了一线生机。 之后的几天在余音的眼中十分漫长,她一点点不着痕迹地从裴云英身上偷取灵力,用来自愈,另一方面还得防着裴云英突然发狂,自残自伤。 好在方凌齐出现了。 故人重逢让裴云英产生正常的情绪波动后,因此而恢复正常,在旁人看来是有几分合理性的。只要高玉不擅自探灵,那么余音的存在就不会探查到。 当然,余音万万没料到的是,高玉根本没空来管裴云英如何了。 “音儿是怎么存活下来的?”清醒了的裴云英可不容易被糊弄过去,她眼泪叭叭地落,神情却分外坚毅,“此番既然让音儿你有了一线生机,那么往后我必然会护好你,绝不会再让你受伤害了。” 绝不。 哪怕需要与这三界众生对抗,也再所不惜! “师姐想哪儿去了?”余音傍着裴云英,伸手推着挂椅晃动,“我这可不算活,改天师姐得为我造一具法身,让我元神附体,我才算真正活了。” 依附于他人的丹田之中,靠偷窃他人灵力过活,这绝不是余音要的生活。 最重要的是,高玉这狗贼还活着。 有他活着的一日,余音就不可能光明正大地站在人前,行走于世间。 若问为什么余音不怪罪师姐,那是因为她知道,师姐不过是高玉养大的一把刀而已,刀是没有罪的,有罪的是那个持刀的人。 “好,师姐给音儿造法身,师姐这就去给音儿造一个最漂亮的法身。”裴云英怜爱地摸了摸余音的发髻,心中酸涩不已。 余音连忙抓住裴云英的衣摆,乞求道:“师姐现在可不能去,师姐现在要做的,就是恢复正常,然后去向师父认错。” 高玉能让师姐动手,自然就是不想背负手刃徒弟的因果,他肯定是以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哄骗了师姐,让师姐承受这份痛苦,逼她自刎谢罪。 “认错?”裴云英愣了一下。 “是,认错。”余音点了点头,继续分析说道:“高玉不会承认撺掇你杀我,那些用来骗你的理由,自然也不能拿到台前……所以师姐得去认错。” “不,不不,音儿你等下……”裴云英蹙起了眉头,她一只手揉着额角,一只手扬起制止余音,声音十分略带犹疑地说道:“师父说如仪师姑是不周的人,说你是恶胎,说楚国的混乱是因你而起,说他身上的烂疮也是因为你……这些、这些都是假的?” 恶胎二字犹如金戈击缶,将余音震得愣在当场。 那时父亲口中的恶胎二字顿时重新充斥了她的思绪,令她面目转眼间狰狞起来,一把跳下挂椅,跪倒在了地上。 裴云英连忙起身去抱她,却被她挣脱开了。 “师姐觉得……我是恶胎吗?”余音双手掩面,声音沉闷不已。 哪怕她立刻默念清心咒,稳住了自己动摇的心神,也没办法做到去糊弄裴云英。 “我不知道。”裴云英摇了摇头,固执又强硬地将余音抱起来,随后坚定地说道:“是又如何?我已经为了苍生大义对不起你一次,那么往后不可能再有第二次。” 余音将脸埋在裴云英的怀中,哽咽着:“我也不想死了,师姐,我想活下去,我不想为了所谓的大义而死,我也不想活成笼中鸟。” 她有些不耻于自己的故意示弱,不耻于用自己的柔弱去博取师姐的同情,但此时的她生死存亡不过在师姐的一念之间,哪怕师姐现在信誓旦旦地说会保护她,她也不敢全盘托付信任。 除了誓言,余音必须要为自己的这条命设下更多的保障,其中第一个手段,便是用黑龙引直接勾连自己与师姐。 维系住余音元神的黑龙引在她的背后闪烁了几下,因为她在裴云英丹田里待了这么些日子,黑龙引只要稍稍隐匿气息,就能做到完全不被裴云英察觉。 于是,黑龙引十分不显眼地融进了裴云英的元神中。 第七十八章 檀楼底下的有什么 羽天齐说过,他在檀楼的地下,感觉到了与溶洞中一模一样的气息。 “师姐,如果可以,我想你带我一起,从这里出去。”余音趴在裴云英的肩头,指了指地下,说:“我需要去确认一些事情,很重要的事。” 越狱对裴云英来说,轻而易举,此前一直乖乖地待在牢房里,不过是她认为自己有罪罢了。 “诶,她倒是没发疯了。” 匆匆赶到裴云英牢房外的玄照宗众人没能发现什么异常,但最大的异常不正是一直疯疯癫癫,絮絮叨叨的裴云英突然安静了吗?! “要不要告诉大师兄?她这样很奇怪啊!” “行了,再闹腾的人也有安静的时候,大师兄忙着呢,哪儿能时时刻刻关注她啊。” 有人觉得应该通知一声,有人则觉得没必要那么小题大做。 “咦?你们瞧,这地上有碎瓷片,所以刚才是真有人潜进来了,对吧?”一个弟子眼尖地看到了老们一脚的碎瓷片,连忙过去捡起来,扭头问道:“还是和大师兄说一声吧,毕竟是云林宗的大人物,要是有什么差池——” “咳咳,不用了,你们散了吧。” 虚空中,突然传出了江胜清的声音。 一群玄照宗弟子面露崇敬地纷纷起立,口呼大师兄好! “散了吧,裴云英虽然犯了戕害同门之罪,但到底是人家宗门的事,我们代为关押已经有些逾越了,更多的等高宗主心情恢复一些,由他来做定夺。” 裴云英也听到了江胜清的声音,但她并没有动,只是默默地站在黑暗之中,目送那群为江胜清是从的玄照宗弟子结伴离开。 人散后,江胜清的声音却没有停。 “裴云英,你要是疯够了,就该想想自己接下来的路怎么走了。道门以后是容不下你这种人的,如果高玉不为你解释,那么你似乎只剩下一条路可以走了。” 话里话外,江胜清好像了解许多内幕似的。 余音却跟着喊道:“师姐,别理他,我们待会儿得去地牢下面看看……还有,我们要确保天齐的安全,是他告诉我檀楼底下有东西,如果高玉有所察觉,他就危险了。” “嗯,我明白。”裴云英不动声色。 江胜清像是知道裴云英会不理自己一样,絮絮叨叨地继续说道:“你也别觉得我关你,就是你的敌人。我只是一个旁观者,为了保命,为了将来的生活而已。还有,给你出主意不是要害你,只是为了让普通人在这个世界上活得更轻松一些。” 他不能让这个故事往糟糕的方向发展,尤其是在自己还没找到离开的方法时。 “虽然我与他是一样的想法,但这事并不着急,也不用现在去做。”余音碎碎念,生怕师姐会因为江胜清的话而意动。 “音儿,我不这么认为。”裴云英突然打断余音的话,说:“我认为,师父不会将如仪师姑的真正身世公之于众,他……” 他可能是要牺牲我。 这样的话,裴云英不知为何,就是不太想说,倒不是因为师父,而是因为她面前的,看上去有些弱小的师妹。 “只要他有些微的不舍,哪怕仅仅是对一把趁手的刀的不舍,那么就一定会出现犹疑,而这份犹疑是我们可以利用的。”余音明白裴云英的顾忌。 一旦让道门中人知道如仪是不周素洛一族,那么云林宗的声威可就不是一落千丈这么简单了。 轰! 江胜清的声音消失了。 并非是他停止了说话,而是裴云英扬手两条牢门铁杆,直接射去了发出声音的方向。 光亮照过去时,地上只剩下一滩锈金色的碎片。 “檀楼不大,师姐你只要感知一下,看能不能从这浑浊的气息中找到和师父有关的,我们也许就能找到那东西。” 地牢里曾经关押过不少的魔修,怨念嘈杂,高玉能想到将东西藏在这种地方,和羽天齐说的倒也一致。 裴云英嗯了一声,随手再掰了一根铁杆下来往地上一扎,灵力便像是崖间飞瀑般冲刷进了地底。 光有灵力不够,裴云英十分大胆地元神出窍,直接以元神探入。 大约是因为同在一个丹田,余音可以看到裴云英所看到的。 漆黑的混沌之中,灵力像是被蒙住双眼一般,只能漫无目的地游走。当它游走了一圈之后,面前突然就出现了微光,正如羽天齐所说的一样,裴云英和余音同时从这微光中感受到了亲切与温暖。 没有元神的肉体极容易被趁虚而入,哪怕是裴云英这样的修行者也不例外。 积年的怨气在察觉到地面上有一具空了的肉体,便像是豺狼见了生肉,几乎倾巢而动。 肉芽儿似的触手一根根从地底钻出来,两条捆住裴云英的脚,两条捆住裴云英的手,另有一条缠上了裴云英的脖子。 “师姐!回来!”余音操纵不了裴云英的肉身,只能连忙呼唤她。 可不知怎的,裴云英没有回音。 滋滋—— 滋啦—— 肉芽儿带刺,缠紧的同时,刺就已经扎入了裴云英的血肉之中。 伤处有乌黑的纹路晕染开。 眼看着肉芽儿都要融入裴云英的身体了,余音只能操纵着黑龙引腾空,用黑龙引连通裴云英的灵脉。 照常理说,在他人丹田做客的元神,是无法操纵其肉身的,即便是其元神出窍的情况下。 若真要附体,有一长串冗长繁琐的仪式,更有非常重要的准备工作。 如今,余音什么都没做,甚至连法阵符咒都没画,竟然是直接就控制了裴云英的身体。 轰的一声,裴云英的身体爆发出了无数团黑色的线状物,将那些肉芽儿炸开之余,还将它们冲击得连渣都不剩。 “宵小污秽,岂敢现世?!”余音喝道,她徒手抓住重新凝聚的肉芽儿,两厢打结后,把它摁进了脚下的泥地中。 两根没了,又有两根伸了出来。 打是打不完了,余音侧身摸了一把腰间,没摸到千机囊,干脆内扣两指扎在手臂上,噗呲一下,扎得鲜血直流。 第七十九章 幻象 回看地底。 裴云英正对着自己身前的这个法阵,瞠目结舌。 她没有发现自己与地面上的余音失去了联系,也没有发现自己肉身的异样,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被法阵中浮空的那个幻象所吸引了。 幻象是余音的模样。 其手脚和脖子上都被套上了玄铁扣,面上有黥字,依稀可以辨认出,是中正有灵四字。 这不是镇恶胎的法阵。 正当裴云英要靠近一些时,外层的禁制瞬间爆炸,引出雷霆之力,想要以此将裴云英驱逐开,却被裴云英弹指间化解了。 禁制一解,裴云英就更靠近那幻象一些了。 飘忽不定的幻象内,有一团漆黑的不明物,明明还没有确认那是什么,裴云英的眼眶突然就湿润了起来。 “师父,我真的不能带音儿出去吗?” “师父,音儿好可怜,整日待在返仙林里……连新入门的那些小弟子都下山历练好些次了,音儿为什么不可以?” 早先年间,裴云英也曾想着替余音求情。 但得到的只有高玉面带慈爱的拒绝,拒绝之余说的,无外乎是那些已经听腻了的话,又或者多一些无奈。 慢慢地,裴云英的生活中就不再只有余音,她需要顾及宗门里的大小事务,需要照顾新人,而当她抽空去到返仙林,对上余音那略带期盼的眼神时,自然而然地学会了师父的那套说辞。 我是为了你好。 外面很危险。 你不过是金丹期,要是出了事,我们该多难过? 乖乖待在返仙林里,想要什么,想吃什么,师姐会为你带回来的。 聪明如裴云英,当然会在这三千年里察觉到许多端倪,比如余音在返仙林的衣食住行全是师父在安排,比如余音日常掉落的头发和断掉的指甲都被收起来。 师父的回答不是没有破绽,可对裴云英来说,如师如父的高玉天然便带着一股值得信赖的感觉,这种感觉无形中让裴云英忽视了那些端倪与破绽。 那团黑色的。 是头发吗? 是头发吧。 师妹的头发。 当中或许还包裹着一些指甲碎片,加以中正有灵的法阵之后,这些东西便等同于师妹本身。 什么恶胎,什么赤地千里、流血百万,都不过是欺骗她杀害师妹的把戏而已,枉她修炼这三千年,倒头来,真与假都分辨不清,白白叫师妹丢了性命。 膨胀的愤怒快要吞没裴云英的意识了。 然而就在这时,最后一层包裹着幻象的法阵被触发了,陷入内疚与恼火的裴云英没有任何防备便被拉入了一段记忆当中。 紫竹林,白鹤,红衣余音。 “师姐,你下回去灵兰秘境是什么时候?那日你带回来送我的嗅玉被师父没收了,他说这种亦正亦邪的东西我不能碰,会有危险。”余音跪坐在地上,身子半倚靠着身后白鹤,脸上无不失望。 裴云英看到自己的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不耐烦,之后又故作温和地俯身拍了拍余音的肩,说:“没事,下次我把上面的魔息抹除了再给你,这样师父就发现不了。” 所谓嗅玉,是一种从蜃兽妖丹中剖出来的,可以夜里入他人之梦的美玉。 当年,裴云英将嗅玉从灵兰秘境带回丹青山之后,也没替余音着想,直接应付似的丢给了她。而余音拿着它都还没焐热,就被师父发现了。 如果当时的裴云英有去细细琢磨,又或是少一些不耐烦,可能早就已经发现了真相。 可她没有。 她只觉得余音很烦,觉得余音尤其不懂事,不知道顾念着她去一趟灵兰秘境需要耗费多少灵力,也还有一些委屈,毕竟她每一次的灵兰秘境之行,都称得上是生死攸关。 余音在裴云英的眼中,慢慢地就成了一朵只能捧在手心里的花。 无用。 咕噜咕噜的水泡声将裴云英从这段记忆中拉了出来。 她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已经抱住了那个幻象,不,不是幻象,是幻象中的那一小团头发,幻象本身则是在须臾间膨胀成了一个巨大的水球。 置身于其中时,裴云英甚至失去了挣脱的力量。 可当裴云英在这水球里待久了之后,她发现这水团像是在保护她,不光是没有伤她的意思,而且还给她愈疗着刚才破禁制带来的伤。 至于刚才幻象中的那一团头发。 它宛如活物一般,缠绕在了裴云英的右手上,随流动的水轻摇慢摆着。 水球只存在了很短的一会儿。 等到水球消失的时候,裴云英突然就像是被什么吸住了似的,朝地面的方向飞了过去。 轰隆隆的巨响此起彼伏。 余音让出肉身供裴云英元神归位,跟着喊道:“师姐,快走,这里要被我弄塌了。” 地牢里肉眼可见的一切都在震颤着,石头垒成的墙一块块倒塌,通外外面的路早已经已经塌了,供裴云英离开的,是余音方才与怨气交手留下的一处大洞。 “发生了什么?音儿,你还好吗?”裴云英掠身而出,于半空中看着檀楼垮塌成废墟后,转目看向了东面。 那里有一股不易被察觉的视线,时有时无。 “我没事……师姐在底下看到了什么?”余音躲入丹田后问道。 方才情况紧急,她没有办法一心二用,去看裴云英到底看到了什么,只在之后檀楼要倒塌时,不得已用从应成英手上学来的水龙术强行拉回裴云英,以免出现什么意外。 “我看到了——”裴云英抬起自己的右手,却发现那些原本应该在她手上的黑发不见了,连缠绕过的痕迹都不复存在。 “师姐,他来了。” 余音留下这么短促的一句话之后,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甚至连气息都彻底消失。 因为檀楼倒塌的动静而聚拢过来的人们畏惧地看着裴云英,无人敢上前制止她,也无人敢率先逃跑,他们知道,如果裴云英要杀人,谁都跑不掉。 “云英,你还要一错再错吗?”高玉带着银色面具,拨开人群走了出来,朗声道:“还不下来,随我去请罪!” 第八十章 心声 余音是故意将檀楼弄塌的。 在重复了数次与肉芽儿的交手之后,她已经没有余力去应付这些源源不断地滋生的鬼东西了,情急之下,她选择了借裴云英的血肉来施术。 裴云英底蕴醇厚,余音不问自取,那结束后必然会受到反噬。 但其实反噬与爆炸一样,都在余音的预料之中,不光如此,余音甚至已经将爆炸后可能引来的人也思考了进去。 高玉会来吗? 他来了之后,会如何处置裴云英? 除了这些问题之外,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也是最关键性的问题,那就是高玉来之后,会不会察觉到她的存在,她该如何去避免被他察觉? 几乎是刹那间,余音就想到了一石三鸟的法子。 她心甘情愿地承受借灵的反噬,如此一来,既能除掉那些肉芽儿,又能毁掉檀楼,让高玉一时半会儿察觉不出底下的东西被动了,更能削弱她自己的元神,让她虚弱到无法被高玉探灵探到。 本来还神色惶惶的人们在见到高玉之后,一个个都淡定了下来。 裴云英掸了掸袖摆的灰尘,抬手拨过耳鬓的碎发,落地问道:“师父,我需要认罪吗?我需要认的是什么罪?我需要去向谁问罪?” 这些话其实非常符合裴云英的性格,她宁折不弯,尤其是在认为自己杀余音是铲奸除恶的情况下,绝不会低头去认错。 听到裴云英这么说,高玉脚下一顿,因为面前,表情被完美地隐藏了起来,旁人无法轻易窥探得到。 可余音透过裴云英的眼睛,透过高玉面具上仅有的那么两个细小的孔洞,清楚地感知到了高玉的情绪。 那是一种带着些许庆幸的松懈。 也是,对高玉来说,裴云英毕竟是一把好用的刀,这刀若折了,平白心疼。 “云英……”高玉继续朝裴云英的方向走着,“纵然是为了大义,你也不应该在大庭广众之下处决,弄得这人心惶惶,耽误了龙门宴这一大事。” 他宽大的袖袍中飞出一条玄铁铁索,咻地一下,卷至裴云英身边,将她的手脚锁住。 【你打算留她?我觉得还是杀了好。】系统从高玉这话里听出了要保裴云英的意思,当即反对出声。 “其他宗门的宗主不日就会赶到,等他们到了,自然会帮着我找补。”高玉不着痕迹地握上自己的右手,隐隐的疼痛使得他有些不耐烦。 这道门十二宗看似是井水不犯河水,实际上是休戚与共。 当年那件事,哪一个宗没在里面捞好处?享了这么多年的福,让他们帮着圆场又能如何? 【所以这几天你不出门,还有这一层考究在里面?】绕是系统,都不得不嘀咕一句老奸巨猾了。 高玉无声地冷笑着,眼眸微垂,“我不晾上她几日,她如何能如此服帖?被千夫所指时,她才能看清,只有我才是她应该信赖的人。” 如果余音真的死了,那么高玉的计划大概是成功的。 可惜余音没死。 不仅没死,她还隐约听到了系统与高玉于内海之中的交谈声。 初时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慢慢地,才发现那细若蚊蝇、时有时无的声音是来自不远处的高玉,以及一个身份不明的女人。 难不成,高玉的丹田之中也有一个如我一般的存在? 余音以为是这样,又认为自己既然能听到那人与高玉的对话,那么那人和高玉极有可能也能听到她与裴云英的对话,是以心中愈发警惕,当下便躲在裴云英的身体里装死,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裴云英由着高玉捆住自己,也不挣扎,只是固执地梗着脖子去仰头望他,眼圈微红地问道:“师父觉得我错了吗?” “云英,你为何不懂师父的苦心?师父不想伤你,但——”高玉走到裴云英的面前,抬手将她披散的头发归拢,“你杀音儿是事实,当时那么多凡人在场,这些凡人受了惊吓之后,来日必要散步于我云林宗不利的流言。” 清理他们的记忆,就又是一个相当棘手的活计。 说到底,高玉当时是希望裴云英能关起门来把这事悄悄给解决了,没成想裴云英受打击太大,直接冲动地在人前动了手。 这一动手,后续引发了相当多的麻烦。 【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是吧?你无非是担心他们要分享这灵骨。】 余音听到那个女人又说话了,这回大概是因为高玉走得近一些了,那女人的声音也就更加清晰。 【我先跟你讲清楚哦,我现在没办法帮你炼化她的尸体,你要么自己来,要么选一个靠得住的人去做,总之这灵骨是不可能像那次一样,到手不费吹灰之力。】 谁的尸体? 那次又是哪次? “这事容后再议,要是云英能和从前一样,那么这事我当然是交给她来做最放心了……嘶,你给我的药到底有没有用?”高玉的话因为疼痛而只说了一半,“为什么不过一炷香的时候,我又重新疼了起来?!” 【行了,这伤连我都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自然那药就保不了多久,能管多久是多久吧。】 “师父,你为何不回答我?”裴云英的模样十分脆弱,仿佛在失去师妹之后,只剩下了师父这么一个支柱,若师父说她错了,只怕她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了。 高玉四下看了一眼没有离去的人群,扬手将裴云英抬起,转身往来处走的同时,口中回答道:“师父知道你现在很伤心,很难过……此地不是议事的地方,有什么事,先随我去任宗主那里致歉再说。” “我不,我没有错,为何要致歉?”裴云英突然激烈地挣扎起来,神情悲愤,“师父,是你……是你说——” 话音戛然而止。 她被高玉拂袖一道灵力给打晕了。 江胜清是没料到这位人皮兽心的云林宗宗主会突然上门,口口声声说着要向他致歉,惊扰了他请来的贵客。 而歉意之余,高玉还表示要见一见老朋友,也就是玄照宗的宗主——任长青。 第八十一章 连哄带骗 开什么玩笑?! 江胜清穿过来,明白自己的处境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让自家师父悬崖勒马。虽然他不能直截了当地说出未来即将发生的事,但身为大师兄,他有的是法子将师父带离陷阱。 什么十二宗共荣,不过是高玉的又一出把戏罢了。 他哄骗其他宗主,甚至哄骗那些不周的二愣子们参与到其中,最终可不是为什么共同繁荣,而是为替自己的所作所为找个替罪羊罢了。 真到了清算的时候,他这个双手沾染鲜血的伪君子却是最安全的那一个。 抬眸看着不远处的高玉,江胜清脸上挂着虚伪的笑容,嘴里说道:“家师最近身体不大好,高宗主要是有什么想说的,但请和胜清说就是了,胜清如今是玄照宗的掌事,只要不是天塌了,胜清都能做主。” 听江胜清这么说,老练如高玉,如何不知道这是托辞? 再说了,高玉本来就不信任江胜清。 他一直觉得江胜清这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很有问题,总是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注意,之前任长青匆匆归还灵骨和幻胎时,他就怀疑过是江胜清捣的鬼,只是一直找不到什么切实的证据。 不过,如今到底是玄照宗在承办龙门宴,高玉即便是不想给江胜清面子,也得给他身后的玄照宗面子。 所以他只是轻轻出了一口,侧身将后头昏迷不醒的裴云英带进来,说:“没有什么大事。想必云英将檀楼捣毁一事江小侄已经知道了,来日我云林宗会将檀楼复原,并帮玄照宗达成一事,以表弥补之心。” 做长辈的,话到了这份上,江胜清总归是要请人进去坐一坐的。 这一坐,便到了夜里。 高玉想方设法地想要从江胜清的嘴里打探任长青的消息,而江胜清背脊冒汗,严防死守,绝不给高玉半点儿机会。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 任长青大半夜不睡,举着灵控牌过来找江胜清,人刚进院子,声音就已经传去了里屋。 “胜清啊,这把我怎么就又输了?你给看看,是不是你这东西坏了?”任长青都已经鸡皮鹤发了,却还像个孩子似的,连鞋都没穿好,就闯进了屋里。 【任长青这样子,倒是不怎么显老。】 “他修为不退反进,这几十年恐怕有什么奇遇。”高玉如此思量了一下,起身拱手向任长青一礼,喊道:“任老哥别来无恙啊。” “哟,高老弟啊。”任长青是个乐呵性子,连忙拉着高玉到一旁,笑嘻嘻道:“你瞧瞧,这可是我徒弟弄的宝贝,好玩得紧呢。” 不大不小的方块由白色边框包裹着,当中是一些灵动又富有色彩的小人儿,像是在跳舞,又像是在打架。 “这倒是新奇,如何得来?”高玉虽然敷衍,但声音倒是听不出破绽。 【别跟江胜清有什么纠缠。】 看到任长青手里的东西后,系统大约清楚了江胜清的来路,但它不知道江胜清手头有没有系统,若有,它不能作出损害同僚的举动。 它唯一能做的,就是提醒一下高玉。 “怎么,他有什么问题?”高玉心头一紧。 【没什么问题,但这人油嘴滑舌的,不好对付,你没必要在他身上浪费功夫。】 高玉只当系统过分小心,没放在心上,转而与任长青闲聊道:“任老哥最近忙什么?龙门宴这么大的事都不见露面的,这是打算培养江贤侄了?” 任长青眯着眼睛一捋胡须,哈哈笑道:“胜清能独当一面是好事,我也乐得清闲了。” 江胜清已经被高玉斜了好几眼了,但他只当看不见,撑着下巴坐去任长青右边,看他们闲聊。 【任长青这老头子说不定已经被江胜清给糊弄了,既然他已经退出了渎神计划,你其实不用强留他。】 余音在昏迷的裴云英体内,听了个明明白白。 渎神。 这两字何其凝重。 “任长青的晖音决于我有大用。”高玉短促地回答完,又开始和任长青攀谈。 如此一聊,直过了半夜。 坐旁边百无聊赖的江胜清也不知怎的,突然打起了瞌睡。 “任老哥,你可知道最近楚国的事?”高玉一勾唇角,口头的话题来了个大转弯。 任长青聊到兴头上,猝然被这么一转移话题,愣住了一会儿,才回答道:“略有耳闻,胜清还派了好些人过去帮忙,但杯水车薪啊。” 依任长青之见,楚国的问题出在根系上,不斩草除根那就后患无穷。 “我这儿有些消息,任老哥愿意听吗?”高玉指尖把玩着一颗玲珑玉球,他屈指一弹,那玉球飞去半空中,噗的一声化成了一副画卷。 画卷中的是楚国。 “如今楚国已经暂时安稳下来了,但也只是治标不治本的笨法子。”高玉朝后一靠,翘着腿继续说道:“要知道,这一切的根源,皆是在当年任老哥非要留下的那恶胎之上。” 高玉对任长青,可谓是连哄带骗。 余音从旁听得火冒三丈,恨不得立刻爬起来给高玉几刀,可她只能忍着。 小不忍则乱大谋。 “高玉,你的意思是——”任长青的脸色凝重了起来,他斜眸看着高玉,疑问道:“余音已经死了,她纵然有不周的血统,经过你这三千年的分化,也不可能有如此大的力量去在楚国作祟才是!” 轰! 一记炸闷雷在余音的脑海中炸开。 乱麻似的思绪将余音扰得呼吸仓促了几分,她立刻收气屏息,却已经晚了。 “谁!”高玉蹭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接着不由分说地兜袖落下了一个禁制,既防着人往外跑,也防着外面的人进来,“识相地就立刻滚出来!” 任长青没有察觉到那个稍纵即逝的气息。 他心中百转千回后,认为高玉既然敢这么说,就是已经十拿九稳了,当下连忙抬手去拉住高玉,又问道:“你、你打算怎么办?当年是我太过优柔寡断,留了她,却不敢养她,只能求着你照顾她这三千年……属实……属实是我的不是。” 到这时,任长青的脸上已经布满了愧疚。 第八十二章 别人的师父和徒弟 任长青已经活了很久,甚至一度踏入泥潭,只为这天下苍生大义。 但人一旦活久了,就会变得越来越胆小。 而且,修行者们往往会比他们所轻视的凡人更加畏惧死亡。 因为他们已经感悟过这天地间的玄妙与庞大,看过春生秋死,己身修为却日益趋近瓶颈,不破,则身消神陨,遁入轮回,与这广袤天地再无际会之可能。 谁又不怕呢? 即便有通天彻地之能,归根结底也还是人。 过去的任长青心怀仁义、有胆识,肯为了普罗大众去陪高玉屠神,也肯为了一个素未蒙面的孩子的性命而力排众议保下。 三千年后的他,却胆怯了。 他只要一想到自己昔年的心软在如今埋下祸根,引得无数无辜的人丧命,愧疚和后悔就像是跗骨的虫蚁一般爬满他的内心,甩不掉、逃不开。 花白的长发开始哆嗦,握着灵控牌的手甚至险些没握得住。 戴着面具的高玉将任长青的神情尽收眼底,但高玉并没有立刻回应任长青,而是扫了一圈屋内,目光落在了江胜清的身上。 刚才那道气息实在是隐藏得太快了,是这小子醒了? 还是这房子里藏了别人。 系统也忌惮着江胜清,催促着高玉尽快搞定任长青后离开,【他还没醒,但难保,任长青的情绪已经被你酝酿得差不多了,我建议你见好就收。】 变数这东西,控制得最少最好。 不信任系统结论的高玉眉头一皱,一道极不起眼的灵力波纹便自其眉心扩散了出去,他搜了整间屋子,搜了外面的院子,但唯独漏了昏迷在一旁的裴云英。 也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 确认屋内安全之后,高玉回身一点点掰开任长青的手指,低沉地说道:“任大哥,冷静。虽然此时非是一家之事,但也并不是没有挽回的余地。” “如何挽回?”任长青急忙问道。 “我已经将余音的尸体留存好,当年你如何做的,如今你亦如何做就是了。”高玉大手按在任长青的肩头,声音极其无奈,“此事原走不到这一步,但我这徒儿非要带余音出山,使其破了禁制,扰得天下大乱……这也是我为什么要带她过来请罪的原因。” 听到这儿,余音已经完全清楚高玉在打什么如意算盘了。 要制止他。 可她能如何制止?稍有动静,高玉就能感知得一清二楚,更别提他身体里的那个诡异的女人了。 左思右想之下,余音探出了黑龙引。 裴云英与江胜清隔得不近,但黑龙引可以走高玉和任长青所坐的长椅后的小小缝隙而过,只要浓弄醒了江胜清,江胜清指定是不会让自家师父再与高玉沆瀣一气的。 黑龙引在阴影中蠕动着。 本来余音还有些担心,看到高玉全然没有察觉的样子,继续对任长青循循诱导,眼看着就要开工时。 啵。 黑龙引扎进了江胜清的后腰。 “卧!槽!”江胜清一个激灵从椅子上蹦起来,摸着后腰高声大喊道:“嘛呢!嘛呢!疼死了。” 任长青被他吓得愣了神,偏头看他,连忙过去扶他,“怎么了这是?哪儿疼?来,师父给你看看。” “没、没什么……”江胜清刚要数落任长青熬夜,一转头,看到高玉还在,登时就拉了脸下去,问道:“高宗主怎么还在?夜深了,我家师父身体不好,得去休息了。” 【别跟他起纠葛。】 系统及时出声提醒高玉。 高玉被一个小辈下了脸,本是要教训他的,听到系统说得这么严肃之后,只能作罢,拱手笑吟吟地告辞。 江胜清清醒了之后,如何不知自己刚才睡过去是有猫腻,转头又碎碎叨叨地与任长青说:“师父你一把年纪了,还老是不着调做什么?玩玩游戏得了,别想着外面那些屁大点的事,天塌了有你徒弟撑着呢,知道不?” “是,是,听胜清的。”任长青掌心的汗也干了,眉眼微垂,脸上挂回了笑意。 前脚高玉带着裴云英离开江胜清的房间,后脚江胜清就面色严肃地问任长青:“师父你老实跟我说,刚才高玉跟你都说了些什么?” 他的手摸在后腰刚刚疼的地方,指腹来来回回摩挲了几下,发现那其实是一排小疙瘩。 不对,不是小疙瘩。 是字! ‘高玉欲骗你师父’ 七个字,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留下的。 任长青当年参与高玉的渎神计划时,是立过誓言的,不能说之余,任长青其实也不想说,不想将江胜清牵扯进来,免得害了江胜清。 担心江胜清打破砂锅问到底,任长青支支吾吾地找了几个借口糊弄江胜清之后,匆匆带着灵控牌又回去了。 既然师父不肯说,高玉又问不得,江胜清就想到了当时房间里剩下的唯一一个人。 此时,被高玉带走的裴云英已经苏醒了,她正跪在莲花苑正堂的堂前,一面承受着来自师弟师妹们的瞩目,一边承受着师父无声的威压。 如果是放在过去,裴云英杀了余音一事对乌子瑜等人来说,那肯定是要站在裴云英这边的。 在他们心里,裴云英一向英明神武,正气凛然,她不可能伤害自己的手足,更不可能平白造杀孽。若她要杀余音,那必然是不得已出此下策,是有什么苦衷,或是余音师姐做了什么错时。 然而到这时,跟着出来的这云林宗弟子,哪一个不是受了余音的救命之恩?日日的相处更是早就与余音交心,让他们信赖,并爱戴那个内敛、不善言辞的师姐了。 每个人的心里都十分地难过。 好不容易苏醒的晏怀仁更是差点把眼睛都哭瞎了,他明明是托了余音的福才活了下来,可他连一句谢谢,都再不能说给她听了。 唯一一个绷着脸的,是羽天齐。 自认为自己是唯一一个知道内情的,羽天齐很想冲上去撕开高玉的假面,但又知道自己实力如此不济,只怕开腔就是死期。于是,羽天齐只能面无表情地看着裴云英,余光偷偷地去觑着高玉,想要看高玉的下一步动作。 第八十三章 天下大义 良久之后,高玉总算开了腔:“云英,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你跪着?” 【我觉得,与其你等着她帮你圆场,不如你自己先将她一军。】系统可不觉得裴云英这种二愣子嘴里能说出什么好话来。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裴云英咚咚咚磕了三下响头,面不改色地说道:“徒儿错在不该带师妹下山,错在不该在接到师父的口信之后,仍旧固执地纵容着师妹参加龙门宴。” 这时候认错,倒是极快的。 高玉面具下的脸色有那么一瞬间的古怪,照他的认知,裴云英这时候应该是不会说任何一句话的,何况是认错?但这在另一种角度说明,裴云英有所成长。 不等高玉开口,系统又嘚嘚开始了。 【你这徒弟有点儿不对劲吧。】 【她怎么这么快就认错了?不对,虽然认错了,但这人的错听上去可不是什么错。】 【你这表情,挺满意?】 “我当然满意。”高玉望着堂下的裴云英,心中感慨万千,“这孩子一向学得快,往昔我不愿意让她插手这些,便从未与她说过,使得她越发笔直端正。但过刚易折,她要想在修为上更上一层楼,便得有如此的长进。” 实际上,包括磕头在内的一系列操纵,都是余音的手笔。 在知道高玉无法察觉到黑龙引之后,余音就放肆多了,不仅敢和裴云英交换信息,还敢明目张胆地用黑龙引支配裴云英的行动。方才裴云英脸上那种略带濡慕、懊恼、痛苦的复杂表情,正是余音摆出来的。 显然,高玉十分受用。 高玉在道门中声名显赫,余音就算让裴云英出面指证高玉是个小人伪君子,只怕也扳不到他,最好的办法就是表示顺从,并为虎作伥。 【小心人家不服。】系统总觉得裴云英的脸色之下,隐藏着什么,但它实在弄不懂人类的这些弯弯绕绕,所以根本不可能想明白。 “我养出来的孩子,我自己最清楚。”高玉几乎是在裴云英认错的那一瞬间,就已经想好了接下来的事,裴云英既然如此上道,那么往后留着她,于自己当然是有大用。 “你们可知道,余音为什么不能下山?”他转眸扫了一眼困惑的其他人,朗声再发问。 乌子瑜等人面面相觑,谁能知道这?他们此前只道余音师姐是不爱出门,怎么可能知道是不能出门?况且,就算出了门,又能如何?严重到要杀了她?这未免太过了一些。 高玉起身,一步步走下台阶,走到裴云英的面前,说:“余音身上有足以撼动天下龙脉之气运,她留在返仙林内,则举世无忧,她离开丹青山,则天下大乱。” 说辞是从前便已经与那些宗门的宗主们通过气的,哪怕在场的人出去打听,也只会毫无破绽。 【你讲给他们听,他们要是说漏了嘴,如何办?】 “有些东西,本来就应该公之于众了,替他们背负,他们懵懂无知,反倒是害。”高玉冷笑一声,“蠢货不值得我劳神费力,也该让他们俯首赞颂了。” 其后,高玉便开始了新一轮的忽悠: “此前,我曾在余音的身上设下禁制,这禁制能保南洲无忧,而当她离山之后,即便是再返回丹青山,禁制也失去了效用。” “云英犯下大错,致使楚国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 跪着的裴云英脸色一变,又俯首磕了三个头。 “所以她才需要亲手解决这个自己犯下的错误,还四海安乐。” 余音听得拳头都硬了。 高玉的这些话里并没有将余音置于如何邪恶的立场,但弦外之音便是将所有的罪恶都推到了余音的头上,并顺便把裴云英的手给洗白了。 斯人已逝,再去苛责活着的人,对活着的人又是一种伤害,瑞风率先过去扶起裴云英,哭着抱住她,一个劲地说着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呢?无非是自己这些天里,连看都不愿意去看她,打从心底里恨她,怨她。 “行了,眼下并不是我们叙旧的时候。”高玉温和地拍了拍瑞风的头,说:“余音的事,各宗宗主都清楚,所以我们会给余音的死安排一个合适的理由,让她和宗门都能保留颜面。” 这是对外。 对道门内,高玉已经决心将一切公布。 当然,是他所允许的那一切。 【被万人敬仰之后,你的一举一动可不会像这样轻松,到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你身上,你再想做什么,都会被掣肘。】 高玉想过这些,可他认为自己已经蛰伏得够久了,系统给的那些任务他一一做了,却始终看不到飞升的瓶颈,连云英都要先他一步。 哪怕只是伪雷,也足以挑动高玉心中那根敏感的弦。 【我早就跟你说过的,借来的东西到底不是自己的,你也好,其他人也罢,想要飞升会比过去那些修行者更难,你自己不听。】 说到这个,高玉的眼瞳都红了,闷声不吭。 余音没得听了,便控制着裴云英的身体,伸手拉住了高玉的衣摆。 “师父,请您给音儿一个体面的葬礼。” 念旧又合理的请求。 不向高玉如此请求的裴云英才是不正常的,也是会引起高玉怀疑的。 “可是……”高玉回神,声音故意哽咽道:“我养育了余音三千年,父女之情早已超越血缘,若非为了天下苍生,我怎会忍心囚她那么久?又怎会忍心看她送命?唉……” 【为什么我觉得,她每一句话都恰到好处地拿捏到了你的心情?】系统对裴云英持有怀疑。 旁边的乌子瑜与辛道也互相看了一眼,连忙过去搀扶高玉,纷纷劝道: “师父节哀。” “师父,大师姐说的没错,我们的确应该给余师姐一个盛大的葬礼,如此一来,既成全了余师姐,也成全了宗门。” “师父,您想,余师姐是为了天下大义而牺牲,大师姐同样是为了天下大义而出手,她们何错之有?她们是当世之人杰才对!” 莲花苑里一时间只剩下议论声。 在高玉的渲染下,余音死得悲壮,死得其所,而裴云英更是杀得义薄云天。 第八十四章 唤灵 太虚宗的宗主冯修到得最早。 他与他那爱徒宴子恪的性格倒是完全相反,除了十分热情善谈之外,对小辈还分外温和。 冯修一到无上楼之后,就拉着江胜清聊了许久,既聊最近修为上的 一到就拉着江胜清聊了许久,在江胜清的陪同下,又把新无上楼游玩了个遍,临了还去风云堂悼念了一下余音,神态诚恳。 宴子恪百般不满,也只能乖乖陪同。 到最后冯修与高玉去了天上阁小酌,留晏子恪一人回他们宗门休息的魂安苑时,脸上就已经只剩下不耐了。 偏巧秦如玉等着他的。 魂安苑前往来弟子一个个儿形色匆匆,头低着,连余光不敢去瞟那堵在院门口的娇俏身影,毕竟过往可是真有人眼睛因为觑了一眼而被整个儿挖下来的。 “宴道友这神情看上去不太开心呀。”秦如玉看到晏子恪之后,抱臂缓步走过去,笑眯眯地挤兑他道:“听说你陪着冯宗主在无上楼转悠了半天?啧,冯宗主怎么没回?” “有话直说。”晏子恪的脸已经臭到了极致,多余的半句话都懒得说。 秦如玉抬手虚掩着唇,豆蔻染红的指甲比血眼刺眼,她佯装打了个呵欠,斜眸望着晏子恪道:“太虚宗是这般待客的?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这些日子一来,看上去只有云林宗乱糟糟的,实际上其他宗门也没好到哪儿去。 死了人不是大事。 死了个云林宗的小废物也不是什么大事。 但杀这个云林宗小废物的是云林宗的大师姐,是那个备受道门上下看重的裴云英,就是很大的事了。 裴云英的性格和为人即便是在与她有些过节的晏子恪眼里,那也是绝对没有得说的,若让他去判断,余音必然是犯了什么人神共愤的大罪,才招致裴云英如此对待。 秦如玉在如愿被晏子恪请入屋内后,翘着腿坐在右侧宽椅上,折身撑着下巴看着他,说:“你家师父可同你说过了?” 虽然不太欢迎秦如玉,但晏子恪绷着脸给她上了茶。 氤氲的热气上扬,茶香卷着美人香丝丝缕缕纠缠着飘入鼻间。 “你指什么?”晏子恪吹了吹茶,轻抿一口,“老头子过来一趟,看到什么都感兴趣,唠叨的话就没听过。” 大概是喝了茶,心情好了一些,晏子恪的话也多了起来。 “今日晨时,我家师父虽然人没到,口信倒是到了。”秦如玉纤纤玉指把盏,慢条斯理地说道:“劳得她出来,说明这事就不是死了一个余音这么简单。也不知怎的,我看高玉那人,总有一种十分奇怪的感觉……” 秦如玉的师父,也就是太生宗的宗主——鸠羽夫人。 道门中有三个茶余饭后最喜欢聊的,一个是云林宗三千年都没结成元婴的废物美人余音,一个是玄景宗的那位从不露面的雾里看花——姜卿,剩下的便是鸠羽夫人。 鸠羽夫人只是个世袭的名头。 而能够承袭这个名头的,是太生宗从万年单脉传承至今的一种名为唤灵的血脉。太生宗立宗之本便是唤灵,此后每一代唤灵孕育出的孩子,都会被当做太生宗宗主来培养。 到秦如玉这一代,传承鸠羽夫人之名的是颛顼令欢。 颛顼令欢一出世便自带金丹,长至九岁时,修为便已经突破化神,此后的每一日,颛顼令欢都在以令人震惊的速度成长着。 直到…… 三千年前。 本该飞升的颛顼令欢突然在自己的洞府中,用佩剑砍断了自己的灵脉,此后修为一落千丈也就罢了,甚至一度连自己的日常起居都没有办法料理了。 也是因为这个契机,才让颛顼令欢在一众弟子中,挑了秦如玉这个孩子到自己身边教养。 事实证明,颛顼令欢没有选错人。 秦如玉聪颖,机灵,她在被挑中时才不过练气中期,到如今参加龙门宴时,已经是渡劫入门了。而且,在刻苦修炼的同时,秦如玉还将师父颛顼令欢照顾得妥妥帖帖。 “少谈他人。”晏子恪拂袖给自己添茶后,偏头望着地上不知什么时候爬进来的螯虫,冷笑道:“我家老头子说了,余音是身负大气运者,当年便是因为这个,才留她一命。” 说来讽刺。 大气运者,三千年不得入元婴。 晏子恪不知道各种缘由,当然会先入为主地认为师父冯修说得可笑。 秦如玉拉长尾音嗯了一声,横臂在桌上,倾身说:“当年?你师父同你说了当年的事?巧了不是,当年的事我不知道,余音这事,我倒是被提点了个够。” 眼生媚,唇含香。 如果不是知道自己面前这个淬了毒的花儿有多么的恶劣,晏子恪恐怕会以为她是要找自己当道侣。 渐渐挪开视线的晏子恪坦诚道:“当年,余阙与如仪之所以会赶去不周,正是因为知道自己的孩子身上背负着可能牵动南洲的气运,妄想通过不周的势力来斩断这份联系,从而招致祸端。” 相对的,他希望从秦如玉的手上得到她所知道的信息。 秦如玉微微一笑,放下茶盏,说:“我师父说,这世间的灵气是守恒的。” 当世间诞生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天才时,天才往往会攫取庸才可获得的灵气,于是强者更强,弱者更弱。 颛顼令欢是在飞升的那一瞬间悟到了这一点,随后才会自断灵脉,将自己的灵力悉数归还于这天地之间,并在之后的几千年内,孜孜不倦地赎罪。 是的,当时的颛顼令欢认为自己是有罪的。 她认为自己罪在贪婪汲取力量,罪在不知进退,罪在无视这红尘滚滚中的众生。 “你的意思是——”晏子恪脸色苍白地抬头,手中的茶杯滑落到桌上,哐啷啷洒了一圈茶水都没发觉。 “没错。” 保持着微笑的秦如玉抬起下颌,继续说道:“在我师父的口中,道门这几千年来百花齐放、昌盛无比,皆是因为高玉在暗中为我们截留了余音的灵力,” 晏子恪怀疑自己看错了,可他反复端详之后,还是在秦如玉那微笑中,看到了一丝不屑。 第八十五章 地母陨心 “你不信?”晏子恪问。 秦如玉撑着下巴,右手伸指拨着面前的杯子转圈玩,口中说道:“你信吗?你我修炼至今,靠的是自己的努力,是风里来雨里去的打拼,可不是她余音的功劳。” 况且,秦如玉最不信的是,这些话从前师父可没说过,高玉给师父去信之后,师父便同她这么说了,还要她权利配合高玉,免得出什么岔子。 “不尽信。”晏子恪如是说道:“如果余音身上真有这么多曲折离奇的事,那么裴云英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也就可以解释了。” 这一点,秦如玉也点了头。 “她要是私下动手,这罪名怕是要背着,且永远洗不清。”晏子恪说完,沉默了一下,垂眸看着自己身前的茶水渍。 水渍当中,有一条黑色的线。 正当晏子恪凝神再看时,那黑色的线就不见了,仿佛刚才不过是他的幻觉而已。 “怎么了?”秦如玉懒洋洋地问了句。 晏子恪晃了晃头,蹙眉道:“行了,今日聊到这儿吧。” 明天便是龙门宴的最后一天,到时候一分出胜负,大概就知道各宗宗主是为什么会被高玉一一喊过来了。 “古里古怪。”秦如玉白了他一眼,伸着懒腰起身,嘴里嘟囔着:“今年与我们太生宗是没什么干系了,捞了他江胜清设的那点儿小奖,也不知道能得些什么。” 她背手出去,留晏子恪一人在屋内盯着桌子看。 当天晚上,余下那些宗门的宗主门都到了,他们之间有许久未见的朋友,也有相看两厌的宿敌,但最终齐聚一堂时,一杯酒也能暂时相安无事。 翌日清晨时分,缺席了酒会的江胜清神清气爽地出门,去了风云堂。 虽然这是一届龙门宴与往年大不一样,但最终备受瞩目的,还是那传统项目里的胜者。 照往年的规矩,比试中胜出的前三名在经过沐浴焚香以及吐纳灵气十二时辰,彻底净化自己之后,可以随江胜清进入龙门阁,接受龙门阁中地母陨心的洗礼。 江胜清知道地母陨心为何能给与那些人无尽的力量,也知道高玉必然是要像原剧情一样,将余音的尸骸炼化,重新融入地母陨心当中去。 但他是不能直接站出来去阻止高玉,或改变什么的,也就插科打诨一下,阻止自家师父趟这趟浑水了。 命运的齿轮彼此咬合着,妄图干扰它的,会被它狠狠地从脸上碾过去。 “大师兄,这是名册。”付云阳一溜小跑到江胜清面前,捧着灵控牌说道:“照隐宗的宿奎是第三名,擎天宗的渡魄是第二名,玄景宗的凤然儿是第一名。哦对了,大师兄,第四名是方翀,我们生门的人。” 各宗的首席原是不许出战的,但渡魄作为擎天宗新晋的大师兄,是一个例外。 因为他修为在龙门宴之前不过是化神期,处于一个刚好可以参加的当口,结果谁知道,他在小组赛胜出的第二日,也就是余音被害的那日,突然间破了瓶颈,跨入了洞虚。 “宿奎,和方翀没意见吧?”江胜清只关心这个。 第四名和第三名没意见,那么渡魄这个第二名就可以保留。 付云阳摇了摇头,说:“没意见,方翀觉得既然渡魄参赛时够资格,那么最后他赢了当然也无话可说,能破境是他的际遇。” “那就好,准备通知他们焚香沐浴,我去一趟高宗主那儿。”江胜清吩咐完就往莲花苑走。 江胜清虽然极其厌恶高玉这个伪君子,但没有撕破脸的当下,他该做的表面功夫依旧得做,尤其是在师父都吩咐自己配合他时。 莲花苑里,高玉和江胜清聊了几个时辰。 两人除开敲定余音葬礼的日期之外,还确认了另外一件事。 在龙门宴三位胜者进入龙门阁接受地母陨心洗礼之前,高玉要和诸位宗主进到龙门阁里一次,且其他人是不能随行的。 对此,江胜清心中了然,面上困惑,装出一副懵懂又畏惧的样子,没有多问。 于是乎,余音的葬礼最终是定在了龙门宴颁奖这日之后,到那时,凡人们各回各家,散修们也都一一离开,剩下道门这点自己人,就算可能发生点什么,也算是把变数控制在了最小范围内。 因为任长青拒绝了高玉,所以最后炼化余音尸体的人变成了冯修。 冯修没有任长青的那副慈悲心肠,也没有一个了解各种内情的徒弟,他光是看整件事所表象出来的好处,便已经足以被诱惑到。 即,地母陨心继续绵延万年,龙门宴更是可以直接改成一年一次,且不约束受洗礼的人数。 作为一个几百年都没能突破瓶颈,眼看着要大限将至的人,冯修根本不惮于背上什么天谴或罪责,若能以他这副朽木残躯换来太虚宗永世长青,他再所不惜。 【你确定你要带上裴云英?】 临出发前,系统再三确认了一下。 高玉点了点头,回道:“我不能进去,接近当年的禁制,这伤可能会更重。思来想去,云英代我进去,极好。” 他脸上的伤用余音的血肉涂抹之后好了许多,可手臂上的伤却越来越严重,甚至都能看到腐烂处的骨头。 并且,伤口处还时不时地散发出阵阵难闻的臭味。 为了不让旁人察觉到这个味道,高玉只能给自己的衣袍熏香,一层又一层地叠着熏。 【我觉得你这伤暂时是医不好的,等我系统恢复了,给你全身扫描一下,看看问题到底出在哪儿。】 “你已经整整瘫痪了十六天了,半点儿好转的迹象都没有,等着靠你,我怕是已经半只脚踏入黄土了。”高玉敛眸,无不厌烦地说:“我大约已经猜到了这伤的缘由,如果我没算错的话,等到待会儿云英带走余音那尸体,我的伤应该会好。” 根源就在于余音。 伤起时,余音破了禁制,伤重时,他收了余音的尸体。 不愧是真神与素洛的后代,即便是死了,还能害他到此种地步! 第八十六章 龙门阁 龙门阁在地底下。 青竹夹道,玉石做阶,走到底之后,弯弯斜斜的羊肠小道尽头是一堵银龙盘金大门,上书‘跃龙门’三字,左右各站着一个脸颊圆润的双髻童子。 童子是假的。 会说话,会做事,但没有自己的思想,只是江胜清的傀儡人偶。 他很厌烦过去龙门宴时,挑选净衣童子那一套。 承办龙门宴的宗门通常会将那些不满十二岁的,与余音生辰一样的孩子从各宗遴选而出,让他们沐浴焚香,在灵石铸成的封闭房子里吐纳一个月,然后再从他们当中选出资质最好的两个,封其为净衣童子,守龙门阁至洗礼仪式结束。 当然,对外肯定不会说是依据余音的生辰而选。 这些孩子在成为净衣童子后,时时刻刻都会受到引诱,如果他们的意志有一丝动摇,则会被那些来自虚空里的诱惑之声拉入无间炼狱。 受地母陨心洗礼之前需要沐浴焚香也是同理。 哪怕是主导落成龙门阁的高玉,也是从系统处知道了那些靡靡之音的可怕,他隐约可以猜到是这些不详的力量是因为地母陨心里的余音,但没有办法去阻断它对人们的侵扰。 江胜清比他们所有人的都了解。 正如命运的馈赠一样,所有的礼物背后,其实都带着代价。 高玉挖空心思去攫取本不属于他的东西,又不愿意独自背负惩罚,便打着我为人人的旗号,拉着这三界众生作陪。 代价嚒。 过去的无数次龙门宴中,因为没能固守本心而殒命的修行者不计其数,那些作护持之用的净衣童子更是脸名字都没能留下。 江胜清虽然代行任长青的职责,但他并没有跟着其他宗主一起进入龙门阁,不光是没进,他连白玉阶都没下,给人开了上面的门就溜了。 付云阳见他那样,疑惑问道:“大师兄你害怕龙门阁吗?” “怕?也算是吧。”江胜清抬手摸了摸鼻子,蹲在远处目送那些人下去后,抓着付云阳的衣领子到身边,说:“你也不用管为什么,大师兄做的永远是对的,你跟着学就是了。” “所以大师兄知道方翀没有名次时,反而松了一口气?”付云阳举一反三。 “你小子——”江胜清忽而大笑,一巴掌拍在付云阳脑门上,起身道:“观察得倒是仔细!是,我的确松了一口气,那里面的东西会给人带来难以想象的力量,但同时也是一份枷锁。” 一份沉重得难以想象的枷锁啊! 相较于知晓一切的江胜清而言,余音虽然懵懂,却意外地拥有了和江胜清一样的戒备与警觉,她甚至在裴云英刚踏足白玉阶时,就连忙提醒了裴云英,让裴云英直接封锁五感,由她来操纵身体。 裴云英宠着余音,自然无不答应。 离裴云英不远的鸠羽夫人始终在瞟裴云英,她手里捏着块红粉帕子,稍稍掩着唇鼻,余光是不是会在裴云英身上,以及裴云英身后的姜卿身上徘徊。 姜卿如往常一样蒙着脸,环形的银色荆棘发冠上垂落了天女纱,外人连眼睛都别想瞧见半分,只能依托着姜卿的身形去猜测其容貌有多么绝世。 “鸠羽夫人怎么了?”照隐宗的宗主慎独道长转头见鸠羽夫人心神不宁的,伸手虚扶了她一下后,缓声问道。 鸠羽夫人回过神来,勉强一笑,回答说:“无事,只是在想一些旧事,旧事罢了。哦对了,慎独道长您进来可好?昨夜喝得过了头,都忘了与你聊聊。” 白玉阶很长。 不过对这些宗主们来说,每一步都带着天地威压的白玉阶走起来十分轻松,长则长已,不过是多花些时间闲谈罢了。 这当中许多人其实已经数百年没有见过面了,昨夜一见,除了喝酒别的都没谈,今日倒意外地有了闲谈的时间。 只有裴云英与姜卿二人不远不近地缀在后头,一路无言。 也许是觉得前头那些人聊得火热,自己不与后辈聊几句,怕被后辈觉得疏离,姜卿突然清了清嗓子,软言问道:“今日怎是你下来,你家师父呢?他伤势仍旧没好吗?” 高玉受伤在场的人都知道,昨日他也是用这个,躲避了酒会,想来是真的伤得不轻。 “回姜宗主,是,我家师父他为了帮助楚国恢复正常,这些日子一直劳心劳力,身上的伤也时好时坏。”余音低眉顺眼地回答。 越往下走,四周的青竹就越是暗色,翠绿中隐隐带着一抹紫。明明这地底不该有风,青竹叶却被吹拂得沙沙作响。 来惯了的宗主们并不当一回事,余音却心惊不已。 因为她听到了风中的哭泣,而那哭泣声…… 像她。 “叫我姜姨吧。”姜卿看似冷若冰霜,实际上却和蔼得很,她并没有尝试着去靠近裴云英,却在言谈之间,尽力展现着自己的友好,“上一次见你,还是在虚永山上,一晃,便是百年。” 虚永山? 余音不记得师姐有去过虚永山,不过也有可能是她忘了,或师姐没与她说。 姜卿宛如陷入回忆之中,喃喃低语道:“当时若不是你,我玄景宗可能要损失数十位元婴后辈……我本意是要亲自带着他们上门谢你,但那时你负伤,我便消了这个心思,不去打扰你。后来,我想送你些谢礼,你却一一退回,叫我挂念至今。” 在余音的提醒下,解了五感限制的裴云英却在内海中一脸茫然。她再度回忆了一下,这才摇头与余音说道:“我实在不记得,按理说,牵扯了这么多人,该是一件大事,我不可能忘了才对。” 从前但凡是发生了什么事,裴云英都会编做故事,说给余音听。 可如今,却出现了一件两个人都不记得的事。 越是细想,余音就越觉得毛骨悚然,这么多年,她们到底有多少段这样的记忆被毫无痕迹地抹去? 除了高玉,余音想不到还有谁能办到这事。 他抹去这些记忆的原因是什么? 还是说,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不过是为了彰显一种掌控感。 第八十七章 变故 “诸位,龙门过,六欲绝。” 净衣童子在宗主们走近后,朗声提醒道。 众人抬眸,这才发现白玉阶已经走完,到了龙门阁大门之下。若细细去听,还能听到大门上低浅的龙吟声,有清心醒神的功效。 余音的尸体在冯修手上,所以他走第一个。 轰隆一声,龙门阁的门被净衣童子念咒打开。 华光在门开时迸放。 这间屋子是当年高玉倾全道门最顶尖的灵石打造而成,每一寸都是高玉亲手刻画,金文遍布,妙音不止。寻常的法术在龙门阁内不会有任何效用,外界的任何探听之术也无法穿透进来,可以说是道门第一铜墙铁壁。 偌大的龙门阁中,两条金色的巨龙头朝下,尾接顶,以一种俯冲的姿态张牙舞爪地吐息直指中央的一团泥褐色刺球。 那是一团十分巨大的球。 参差不齐的尖刺是这球的外壳,间隙中透光,能看到里面涌动着的金色流体,偶有芬芳外泄,并伴有含糊不清的低语声。 其他人听不清,余音倒是听的一清二楚。 在她的耳中,那些絮絮叨叨的,不过是一些女儿家的低喃声,若非要说内容的话—— 是她在返仙林里一个人闲着无聊时的嘀咕声。 到了这个时候,余音要还不知道这地母陨心是怎么一回事,那就白瞎她这么多天到处听壁脚了。只是,知道归知道,她掌心捏着附有高玉同心术的玉佩,什么阻挠的事也不能做。 高玉能透过玉佩,看到龙门阁内的一切,虽然听不到声音,但只要余音操纵裴云英做出任何一点的反常举动,她出去之后,等待着她的就是死亡。 还是一尸两命。 “诸位,布阵。”冯修的脸色一直都不太好看。 其余的宗主倒没有介意他的态度,分列开,每个人寻了一处地面刻有莲花的圆盘站好,并屈指内扣,单手持器,嘴里念念有词。 余音只要学着他们做就是了。 她是有感觉的,冯修在伸手入千机囊中取出那一团灵力包裹着的不明物体时,她感觉到了那东西对自己的呼唤,那是一种相当不舍的眷念。 冯修的手在滴血。 当他双手捧着那东西一步步靠近地母陨心时,每进一步,他的手、脚、脸,都会出现不等的伤口,暗红色的血滴滴答答落了一地,最终汇聚成涓涓细流,流入了地母陨心之中。 即便是这样,冯修也没有停下过半步。 与此同时,其他人高喝一声,扬手朝向地母陨心,另一只手则转腕划伤自己,使鲜血与冯修手上那东西一并飞进了地母陨心之中。 泥褐色的刺球像心脏一样抖动了几下,簌簌变成了鲜红的颜色。 余音不需要用血,她要做的是将那枚象征着高玉的玉佩丢进去,否则之后收益的就不是高玉,而是裴云英了。 然而就在冯修转身,所有人都以为结束了时,地母陨心突然爆发出了一声厉啸。 强劲的声浪将在场的人统统震翻,无数黑色的丝线轰地母陨心中喷薄而出,却在眼看着要吞没整间龙门阁时,尽数收了回去。 冯修惨白着脸从地上爬起来,他并没有查看自己的伤势,而是不顾一切地冲到地母陨心旁,去检查地母陨心的情况。 离裴云英最近的鸠羽夫人一面整理着自己的发冠,一面起身,嘴里嘀咕着:“上一次可不是这样,该不会要出什么岔子吧!” 她口中的上一次,自然就是当年构筑这龙门阁的时候。 “安心,若有什么事,冯宗主不是身先士卒的?”一旁的观叶宗宗主停风拍了拍身上的灰,转身扶着造化宗宗主一叶起来,嘴里不忘继续安慰她:“可有伤着?没事,待会儿要是再有什么动静,你便往我身后躲便是了。” 停风与一叶,是继余阙与如仪之后,最为道门艳羡的神仙道侣。 一叶却只是蹙眉甩开他的手,目光凝于地母陨心之上,问:“冯宗主,地母陨心可有什么问题?” 冯修没说话,摆了摆手。 不管是脸色还是精神头,冯修都已经差到了极致,再加之他这满身的伤,众人也就没继续在问东问西,过去搀扶着他往龙门阁外走。 其实冯修是察觉到了一点异常的。 刚才那些黑色丝线飞出来时,他隐约听到了一声十分娇滴滴的软语,听声音是个小丫头,说的却是令人毛骨悚然的话—— “冯宗主,我会来找你的。” 指名道姓。 冯修当然没有听错。 因为那是余音故意趁着所有人都心神大乱的时候,用黑龙引夹带了自己的一小段话,传音入密到了他的耳中。 即便是不能直接毁了地母陨心,余音也绝不会让高玉这么顺利。 龙门阁里的这点小小插曲没能影响到第二天的仪式,所以第二天天都还没亮,整个无上楼就已经热闹起来了。 所有人注视着那三位胜者,用最热烈的欢呼声,送他们踏上白玉阶,进入龙门阁。 “你们三人还记得昨日说给你们听的话吗?”江胜清遥遥站在白玉阶之外,抬手一枚小石子打在渡魄的肩头,问道。 “记得。”渡魄回身一礼,说:“固守本心,戒嗔戒欲。” 宿奎与凤然儿也跟着点了点头。 依据他们三人的排名,他们能留在龙门阁里的时间是有长短之分的,而留下的时间越长,危险与好处就越多。 江胜清嗯了一声,抱臂偏头瞧了一眼尽头那扇被全道门惦记的大门,又啰嗦了几句:“生死有命,际遇在天。见到地母陨心之后,一切造化皆由己,万万不可心生贪婪。” 到底是三条命,而且也都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纵然是对强大的力量有所觊觎,也都是因为希望能用这份力量去行侠仗义、铲奸除恶,江胜清还是希望他们能活着出来。 “多谢江道友提醒,我们自会谨慎。”凤然儿拂袖转身,赤足一步步往下走去,她是继裴云英之后,唯一一个夺得龙门宴魁首的女修者,也必将对称为第一个在龙门阁里站稳一个时辰的修者。 要知道,第一名是可以在龙门阁里停留整整一个时辰的,然而当年裴云英只待了半个时辰,就面色懒懒地提剑出来了。 第八十八章 怪物 各宗宗主们行如自家后花园的白玉阶对三位年轻人来说,有些困难。 走在最前面的是凤然儿是最先感觉到那种压力的,仿佛是有一头猛兽在自己头旁低喘着,喷出的热气呼呼落在耳边、肩头,带来一阵没有味道的,仅仅是内心可以察觉的恶臭。 没走几步,一颗颗斗大的汗珠从凤然儿的额角滑落。 啪嗒。 落在地上,却没有留下痕迹,仿佛是去到了另外的什么地方似的。 “凤道友,要不要歇会儿?” 后头渡魄伸手搀扶住宿奎,他们两个人的步子已经大大减缓了,身上的法袍更是湿得开始往白玉阶上滴水。 听到呼喊的凤然儿并不回头,但却不忘开口安慰他们道:“我没事,你们小心脚下!两层白玉阶之间,会生出细藤蔓来,若是被它沾上,轻则脱一层皮。” 重?凤然儿可不敢去试试那重。 也是听凤然儿说,渡魄才发现她受伤了。 白玉阶虽然没有血,但凤然儿的脚背上出现了好几道狰狞的伤口,鲜血淋漓,血没有落到白玉阶上是因为凤然儿已经用灵力包裹住了自己的脚。 如此一来,凤然儿所承受的威压就更重了一些。 渡魄与宿奎这边倒没有看到藤蔓,只是他们肩头有一股无形的压力,随着他们每下一步而逐渐增强,若不是两人相互扶持着,只怕早就已经跪在了地上。 “凤道友,你还好吗?”渡魄问了句。 “心中的渴求不同,所受到的阻碍也就不同。”凤然儿知道自己所要对面的是什么,可她毫无畏惧,她知道有所求就一定会有所失,亦知道力量不是平白得来的。 此后的每一步,凤然儿都走得无比地艰难。 余音躲在裴云英的身体里,意外地能感知到这一切,她好似就在这三人的身边一样,看着他们三个人遭受着来自地母陨心的重重引诱,最终破除万难站在了净衣童子面前。 “诸位,龙门过,六欲绝。” 净衣童子开门念咒,袖摆无风自动。 此前余音留在地母陨心当中的黑龙引,在这个时候就派上了用场,尤其是在余音知道江胜清捣鼓的那个灵石石板正在为道门中人提供胜者入龙门阁的景象时。 吱呀吱呀的古怪动静在凤然儿跨入龙门阁的那一瞬间响起。 硕大的红色地母陨心当中,竟然是钻出来一个人不人,贵不贵的长手东西!那东西就露出半个身子,皮肤是泥泞的肉色,头上没有五官,也没有头发,光秃秃,像个肉球。 “嚯,我怎么变得这么丑。”余音吓了一跳,面无表情地暗自嘀咕了一声。 坐在裴云英旁边的瑞风也跟着一抖。 瑞风不敢问裴云英,便偏头小声问羽天齐道:“羽师兄,那是什么?上次你进去可有那东西?看着怪吓人了。” 羽天齐摇了摇头,如坐针毡。 他今天本来是不想来的,却不知为何,裴师姐特意找上门,叫了他,让他不得不从。 风云堂里已经坐满了修道者,他们对于灵石石板上出现的场景感到惊讶,没进过龙门阁的自然和瑞风一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进过龙门阁的那些人清楚,这绝不是地母陨心会有的东西! 可无人敢喧哗。 因为各宗的宗主正端坐在他们身前不远处的长凳上。 自己的宗主都没发话,那作为弟子的,自然就是稳坐如泰山,连神色都不敢有半点儿变化,深怕给自己宗门丢了脸。 瑞风也没有露出害怕的脸色,她只是揪着羽天齐的衣服不放,呼吸微屏,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那个肉瘤怪物。 “凤道友,这东西看着不太对劲,你先等等!”渡魄这头刚把宿奎扶着靠墙坐下,一转头,凤然儿已经拔剑朝那怪物劈砍过去了。 要是能被喊住,凤然儿也就不是凤然儿了。 只是她这一剑却没砍中那怪物,而是被一层看不见的屏障所挡下,两厢撞击出当当当的声音,半晌不绝。 其后,龙门阁内忽然间烟生雾绕,将横扫出第二剑的凤然儿给卷了进去。 烟雾散去时,厅中只剩下了有些茫然的渡魄和宿奎。 “要不要过去帮帮他们?”鸠羽夫人心里还惦记着昨天的意外,此时看到这东西从地母陨心里爬出来,就有些着急了,转头低声问坐在自己右边的姜卿,“这东西看着不像是什么好相与的,你徒弟可是不见了。” 姜卿隔着面纱看了一眼鸠羽夫人,没说话。 “宿兄,你在此吐纳等我,我去救凤道友。”渡魄不愧是大师兄,当下便抽出长剑,一步步谨慎地往地母陨心走了过去。 咯咯—— 地母陨心当中钻出来的那个怪物突然发出了怪笑声。 “你们这群口口声声苍生大义的伪君子!你们靠着这地母陨心千年不倒,靠着吸取她人之血肉而强大己身,你们午夜梦回时,可会心安!” 它会说话!? 场下高玉的脸皮几不可闻地抽动了一下。 【这东西怎么还会说话?高玉,你是不是得过去看看,该不会是余音诈尸了?!】 “余音元神已碎,尸体也已经被冯修炼化,她不可能还能复活。”高玉不动如山,故作沉稳地回答:“冯修为了自己宗门千年振兴,自然会尽心尽力,这一点,不必担心。” 第一排最右边的江胜清眼睛亮了亮,目光饶有兴趣地看着那个说话的怪物,心里不禁喝彩:接着奏乐,接着舞! 他不能站出来撕了高玉的假面,不代表别人不行,对于伪君子被扯下神坛的戏码,他可太乐意做观众了。 “住嘴!你将凤道友带去了何处?!”渡魄扬手一道灰色的莲花打向那怪物,临了还十分仔细地小心避开了地母陨心。 可惜,莲花与之前凤然儿的那一剑一样,打的是地母陨心外围的那道无形屏障,轰的一声,莲花撞得粉碎。 又是一道刺耳的笑声。 怪物像人一样将手撑在地母陨心上,托腮俯视渡魄道:“她?她渴求力量,我送她去获取力量,有何问题吗?你不也是为了这个而来?” 第八十九章 心障 是余音在控制着怪物。 她本想一桩桩细数高玉的罪恶,但在看到强装镇定的高玉时,突然又改了想法。 于是她操纵怪物咔咔转动脖子,狞声问道:“你可认识余音?” 【得制止它!】 系统冥冥中觉得有点不妙。 高玉倒是比它反应还快,登时元神出窍,直奔龙门阁而去。 处在龙门阁里的渡魄并不知道外面什么情况,他看着这个面目丑陋的东西,因为不知道它到底要搞什么鬼,所以分外防备地回答:“认识,不熟。” “那从此往后,你该记着她。” 余音知道高玉元神出窍了。 失去肉身之后,她总敏锐地感知到从前所不知道的东西。 “你们都该记着她!” 怪物那如粗糙砂砾摩擦般的声音响彻在所有人的耳旁。 “你们应该永远记着她! 是她给了你们这精纯的修为。 是她给了你们了得窥无上大道的可能! 若不是高玉囚她三千年,用她血肉滋养着你们这群恶臭的修道者,滋养着你们脚下的这片土地…… 你们以为凭借你们自己的力量,能培育出如此多的天才吗? 笑话!” “放肆!高宗主岂是你能诋毁的?!”渡魄涉世不深,对高玉相当崇敬,脸色大变着施术攻向了地母陨心,“看我不砍了你这妖物,竟敢在此装神弄鬼!” 轰隆隆的动静在他的掌中酝酿,扬手间掷出的莲花一朵比一朵大,眼看着那屏障都发出了咔嚓咔嚓的声音,像是要被打破了似的。 余音在心中冷笑道: 我为什么要诋毁? 高玉,我要将你捧上那神坛,将你奉为至高,看着你处处受声名掣肘,看着你最终自作自受,跌入尘埃。 我要你珍惜的都粉碎,想要的都落空。 要你自己将自己送入深渊! 她抬头,以怪物模糊的视角看向龙门阁的大门,那里站着匆匆赶来的高玉,面色阴沉如黑铁,看上去恨不得当场撕碎她。 砰! 墙角的灵石突然间爆炸。 原本在风云堂里看戏的人们惊呼了一声,纷纷起身,他们看不到龙门阁里的情况了,有着急也是理所当然。 江胜清慢悠悠地示意后面的人坐下,朗声道:“安心安心,高前辈已经过去处理现场了,不管是三位胜者,还是地母陨心,都会无恙的。” 众人随着江胜清的手指看去,果然发现高玉仍旧坐在位子上,双目紧闭,俨然是元神出窍的模样。 此时的龙门阁里,渡魄和宿奎都晕了过去。 而高玉连跨数步走到地母陨心前,抬手便捏碎了怪物的颈骨。 那怪物明明没有五官,高玉却分明看到了它在笑。 【这东西有些古怪,别真是余音诈尸了。】 【抱元守一!小心被这地母陨心里的嗔妄之气所影响!我如今可没有办法帮忙涤荡内海污浊!】 系统的喊声已经逐渐离高玉而去。 他摇摇晃晃地撑着地母陨心,勉强站稳脚跟后,声音微颤着说道:“不管它是什么,它往后都得老老实实地待在地母陨心里,为这道门添砖加瓦,佑道门万年无忧!” 哪怕是即将要失去意识,高玉也依旧用自己残存的最后一点力量,从地母陨心当中拖了个人出来。 被救的,正是凤然儿。 凤然儿成了这屋子里唯一一个清醒的人。 她人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一抹虚无缥缈的身影从自己面前飘飘扬扬地飞了出去,而一旁东倒西歪的渡魄和宿奎脸色并不如何乐观。 帮助高玉元神归位的是系统。 但系统除了紧急将高玉调离地母陨心之外,再帮不上其他忙了,甚至光是做这一动作,就影响到了它其余机能,直接进入了宕机状态。 “师父!” 风云堂里的所有人看着裴云英突然激动地起身,奋力奔向高玉,随后高玉还真就摇摇晃晃了起来,将将倒在裴云英的怀里。 “师父你没事吧?!”明知道怎么一回事的余音,故意借着裴云英的身体大声喊着,脸上的神情显得情真意切。 冯修率先冲了过去,他一面招呼人过来为高玉检查,一面命江胜清将其他人遣散。 好好儿的龙门宴洗礼,变成了一场闹剧。 大家一聚着,就在讨论那地母陨心,以及那个胡说八道的怪物。 怪物的话能信吗? 当然不能。 但那话到底是在所有人的心里都砸了个坑出来。 “你们说,高宗主真做了那事吗?”有人突然起了个头,把话锋转到了高玉身上。 “嘘,说什么呢,高宗主霁月清风,能做那种事吗?!” “做了又如何?高宗主便是做了,那也是为了我们好,不是吗?” “这话可不是你这么说的,吾等持道义,守道心,怎能借他人之力走捷径?若那怪物说的是真的,我们欠余音一个说法。” “说法?你这可说小了,若真有这事,我们欠的可不是说法,是升仙道上的心障。” 那个坑稍有不慎,就会成为全道门的阻碍。 这一下子,说话的人都安静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敢继续往下说,谁也都知道不能再往下继续说了。 裴云英打从门外经过,暼了屋内那帮子人一眼,没说话,走回廊进了隔壁的院落。 羽天齐拢着袖子站在院子里看裴云英进来,他想看裴云英,又害怕,刻意回避着视线,去看一角的落花。 “知道我为什么叫你去看那洗礼吗?”裴云英在施下隔音术后,问羽天齐道。 不知所以然的羽天齐摇了摇头。 院子是无上楼最东面的小院子,除了隔壁蓬玄宗的那几个弟子外,再无旁人,但裴云英依旧谨慎地用灵力探查了一下,才继续与羽天齐说话。 “那东西的话,听进去了吗?” 突然听裴云英说起这个,羽天齐脸色大变,连连摇头道:“没,没有,我当然不会信一个怪物说的话!” 余音让裴云英别逗羽天齐了,自己换上来,接口道:“让你去看,便是让你知道余音为什么死。她不是因为你而死,她只是命中该死。” 第九十章 生而怀璧,长于阴谋 “闭嘴!” 纵然理智告诉羽天齐不要对裴云英出手,但当他听到裴云英如此说余音时,冲动还是占据了他全部的思绪。 砰! 巨大的冲击没能掀翻裴云英,反而是羽天齐被卷了出去。 “别那么冲动。”余音无奈掠身拉住羽天齐,二人与半空中连转几圈落地后,她才继续说道:“我不过是说了点实话,你就这么受不了了,那要是高玉过来,你岂不是要气得连话都不会说了?” 从那天风云堂的闹剧之后,羽天齐就有点儿逃避的意思了,私下还和瑞风谈了几次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想要离开宗门。 余音的事令羽天齐产生了畏惧,甚至是厌恶。 畏惧是对那个怪物口中的话,而厌恶是对自己。 他只要一想到自己的灵力的获取是建立在他人日复一日的受害之上,就会恶心,想吐,甚至一星半点儿的法术都不想动用,恨不得将灵力从自己灵脉中全数抠出去。 这也是为什么刚才他对裴云英动手时,只是干巴巴地挥舞着拳头。 正是因为知道羽天齐一蹶不振,余音才想着过来帮帮他,起码不能让他一直这么独自背负着愧疚,最后郁郁寡欢地走完一生。 “她死了,又活着。” 余音靠近羽天齐,抬手拍在他肩头,目光温和地说:“天道对于她是没有半分垂怜的,生而怀璧,长于阴谋,三千年庸庸碌碌,最后死在至亲至信之人手中……她被迫做了那三千年的懦夫,面对自己如疑云一般的身世和未来无能为力,你却不同。” 羽天齐脸上的神色十分古怪。 以上那些话怎么都不该由杀了余音的裴云英来说才对,哪怕那杀戮并非裴云英本意。可同时羽天齐又觉得裴云英说得极对,自己选择逃避,不正是懦夫的行为?余师姐是逼不得已,那他呢? 他这条命是余师姐救回来的! 他绝不能就这么害怕退却! 见羽天齐重拾斗志,余音这才背手往院外。 走了几步后,她又顿足回头,补充道:“高玉如今已经被架在了神坛之上,你若离开了云林宗,这底下看台岂不是少了一个看客?天齐,我希望你留下,好好看着那些不义之人是如何玩火自焚的。” 被余音惦记着的高玉此时十分地不好受。 有号称天下第一医修之宗的造化宗在,高玉就算伤及元神,那也是手到擒来。但是一叶宗主为高玉愈疗了一天之后,却依旧没能唤醒他。 外伤没有,纯粹就是醒不来。 若用灵识去探,也能探到高玉的元神已经归位,只是又和不在他身体里似的,久喊不应。 连余音也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一如她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可以控制地母陨心一样,但这不妨碍余音欢欢乐乐地送高玉回宗门,自己则偷偷地溜去了之前余阙在残音里提及的碑村。 她万万没想到的是,一直囚着高玉元神的,是那万里之外,被范榕和桃然从不周山地下揪出来的—— 须伦恶童。 “看来余音的死帮了那两个狗东西一把。”囚玉浮在高空中,一路跟着底下疾行的裴云英,嘴里碎碎念叨着。 他怀里坐着的熙儿叹了一口气,问:“那大人费尽心思调教那个余音,不是白费功夫了?” 过了一会儿,不待囚玉回答,她有嘟着嘴埋怨道:“她也太蠢了,居然在明知道自己的师父和师姐有问题时,还对他们没有任何防备。” “蠢不蠢的,容后再议。”囚玉蹙眉看着裴云英,总觉得哪里不对,但一时半会儿又察觉不出来,“余音一死,能分割不周真魔血脉的子嗣就变少了,如今他们把须伦恶童救出来……” 道门与不周,不,是整个南洲大陆少不得要再来一战了。 那些偏居一隅,想要退避以求安宁的妖族也难幸免于难。 想到这儿,囚玉勾唇,差点儿笑出声来。 “大人不怕自己也被拖进去吗?”珠儿噗地一下从囚玉后颈冒出来,小胖手环着囚玉的脖子,说:“自古邪不压正,不周想靠须伦恶童一统天下,会不会招来那九天之上的真神的责罚呀?” 说着,珠儿还抖了几下。 “你也知道邪不压正啊。”熙儿回身朝珠儿办了个鬼脸,嘻嘻笑道:“但余阙不是死了吗?人家可是地地道道的真神。” 囚玉把珠儿抱到身前来,虚空一趟,略有些感叹地说:“所谓真神,不过是飞升得早一些的远古修者罢了,说到底,他们已经离开此间红尘太久,想要他们对着红尘生出怜悯,伸以援手,难。” 底下裴云英倒是没察觉到故意隐匿身形的囚玉,她一面赶路,一面掏出从瑞风那里顺来的地图,问余音道:“音儿,你在这间霍、余囊、离兮三处近幽冥的鬼村划记号是想做什么?我们需要先过去这三个地方吗?” 余音藏在裴云英的耳坠里,好玩似的抱着玉莲耳坠一晃一晃的,嘴里回答着:“那三处地方是我控制地母陨心里的尸体时,听到的呓语。” 其实她听到的东西可多了。 但那些东西更像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呢喃,对旁人来说有无比诱惑性的东西,落入余音的耳中就只剩下枯燥了。 妖娆魅惑的声音反反复复地说着一些字眼,听多了令她生厌。 “先去碑村看看,范榕在碑村藏我爹的头骨,孟夏冰也是去碑村挖出的头骨,而我爹又说那里藏着一切的答案……” 余音啧了一声,突然抬头,神色非常厌烦。 “怎么了?”裴云英御剑的动作一停,手指探向耳坠,关心道:“可是有人跟着我们?” 虽然她们是偷偷溜出来的,但难保高玉在回丹青山的过程中醒了,然后顺着她们的气息跟过来。 “不是,是另外一个烦人的东西。”余音看了一眼那个藏于云层中的囚玉,敏锐的感知令她直接穿透了重重术法,与囚玉来了个四目相接。 囚玉也吓了一跳,差点儿蹦起来。 第九十一章 破境度灵 “怎么了大人!” “大人您还好吗?” 两个小丫头挂在囚玉身上,慌张地大声问道。 囚玉揉了揉眼睛,再往下看,却没看刚才那道视线了,怪道:“刚才我分明感觉到裴云英这小丫头看我了……” 是她吗? 感觉上,又不太像。 出于小心,囚玉再给自己身上落了两道隐匿术,这才继续端坐着,说:“无事,也许是我看岔眼了。我们就跟着她,看看她要搞什么把戏。余音现在死了,有本事闹出点大动静的想来也只有她了。” 然而就在囚玉说话的这么一会儿工夫,底下御剑赶路的裴云英就已经不见了。 “遭了,刚才果然是她发现了我吗?”囚玉大惊,连忙俯冲落地,扩散灵识出去寻人。 可他哪儿还看得到人,白雪皑皑之上,只有零星奔跑而过的野兽。 此时,以障眼法脱身的裴云英已经抵达了碑村。 呜—— 呼—— 风雪声掩盖着断壁残垣之后潜行的鬣狗的喘息声,它们谨慎地看着这个缓步走在小道上的女人,从她身上,嗅到了危险的味道。 那是比之前所有人闯进这里的人加在一起还要危险的味道。 不知来处的恐惧压制了它们嗜血的野性,令它们一步步后退,就此隐入风雪中,不敢逾越半步。 “这地方看上去没有什么异样。”裴云英单膝跪地,伸手掬了一把雪在掌中揉搓了几下,灵力跟着漫入地底。 越深入,裴云英的脸色越凝重。 白雪之下,暗无天日的污浊里,全是缺胳膊少腿的狰狞怨灵,他们不见天日,不得解脱,终日在这地底咆哮厉吼。 这座无人的村落之所以被范榕看中,只怕就是来自于这些由村民们化成的怨灵。 “孟夏冰来过,肯定也能察觉……”余音回头看了一眼早就不见踪影的鬣狗,那些鬣狗常年盘踞在恶土之上,早就已经不是寻常的野兽了,若是蛰伏在附近,稍有不慎就能要了普通修者的命,“但她甚至都没有出手帮帮这群可怜的人。” 裴云英已经盘腿坐了下来。 她指尖渡灵入雪地,唇边每吐露一字金文,四周的积雪就会融化一寸,而随之,地底下便会有一个不得入轮回的噩梦被度化。 这是裴云英的仁慈,也是因为余音在自己身边,才生出来的仁慈。 余音坐在她肩头,屈指为她护法,目光遥望东南方。 到底还是被囚玉追上来了。 “大人,她在做什么?”熙儿看她们辛辛苦苦追的人居然悠闲地闭目坐在这破村子里,有些气恼道:“她甩掉我们,就为了超度这几个怨灵?平时也没见她多么有仁心啊!” “这地方的怨灵可不是一天两天成形的,她度化怨灵怕是要废些功——” 囚玉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天空中眨眼间聚集起了乌紫色的浓云,隐隐还有金色的雷纹在云隙间若隐若现。 有人要破境了! 可囚玉看那雷霆之意,分明只到化神期! 难不成这周围还有其他人? 思及至此,囚玉兴味地坐直了身子,抬手摸着下巴道:“看来这碑村的确大有文章,不然这些人又何至于一次次过来?” “大人我们不避开些?万一那人破境之后是想要拿裴云英开刀呢?”珠儿小手揪着囚玉的衣服,四处张望着。 轰! 第一道雷如期而至。 砸的却是囚玉完全没有意料到的裴云英。 也正是这道雷下来的时候,有什么跟着拨开了乌云。 是手。 看呆了的囚玉就那么张嘴仰头,望着半空中那截探出云层的金色柔荑。 妙音伴随着柔荑飘入囚玉的耳中,即便是他,也感觉到了心中有那么一瞬卸下了防备。 正当他晃了晃脑袋,想要将这声音隔绝于耳外时,他突然看到不远处裴云英的身边飘起了一个又一个的怨灵。 那已经不能称之为怨灵了。 他们放下心中的执念和怨恨,面目祥和地张臂离去。 轰隆。 轰隆隆。 九雷陆续落下。 偌大个碑村星星点点地出现了无数即将被度化的灵。 余音的元神在此刻进入到了一种玄而又玄的境界中,她看到了师姐亮晶晶的丹田,看到不远处阴黑色的囚玉,也看到了碑村中心的地底下,有一个红彤彤的发光物。 是那个! 那个想必就是他口中的东西。 如此心念一过,余音瞬间收回思绪,进入到裴云英的身体中,喊道:“师姐,我看到我们要找的东西了,左前方不远处,整个碑村的中心点。” 裴云英没有回答。 “师姐?”余音这才发现裴云英的异样。 她不光是原身瘫倒在了丹田中,整个肉身也在不断地痉挛着,灵脉里的灵力狂暴涌动,好似随时可能冲出她身体一般。 与此相对的,余音元神充盈,只觉得灵识越来越清明,连细若芥子的事物也逃不开她的眼睛,天地间一吐一纳,皆在她的掌心。 电光火石间,余音明白一切都是因为黑龙引。 “对不起,师姐,对不起!”她有些慌张地想要驱动黑龙引回来,可她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办法将黑龙引从裴云英的灵脉里抽出来了。 那些东西像是本来就长在裴云英灵脉中,除了还在继续给余音提供灵力外,根本不听余音的使唤了。 鸠占鹊巢。 余音想到了这四个字。 “咳、咳咳……”丹田内海中裴云英突然颤抖着爬了起来,一手捂着嘴,一手捂着胸口,说:“无事,音儿,不必惊慌,可能是刚才度灵耗费了一点……” 咳…… 肉身经不住她动,一口暗红色的血喷在了地上。 “不是,不是的,是我在偷取师姐你的灵力,都是我的错,我不信任师姐,我想着在师姐的身体里,总得为自己留点底牌。”余音只是元神,流不出眼泪,即便是再悲伤,也只有微红的眼眶。 裴云英却笑着说道:“音儿,不,你做得很好。我当时是真的想要杀了你,即便是因为被师父欺骗,即便是为了苍生大义……我,我当时也是真的杀了你,你能活着是因为你自己的本事,而你能吃一堑长一智,学会为自己博取活下去的机会……” 很好,这很好。 希望大家可以多多留言,多多互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lt;&quot;<a href="https://xxbiquge.net&quot;" target="_blank">https://xxbiquge.net&quot;</a> target=&quot;_blank&quot;&gt;<a href="https://xxbiquge.net&lt;&gt;" target="_blank">https://xxbiquge.net&lt;&gt;</a>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二章 高玉的仁慈 “我从未想过,要用师姐你做代价活下去。”余音声音越来越低哑。 然而有些虚弱的裴云英却哈哈大笑起来,目光温柔地望着余音,说道:“我不是还没死吗?音儿,这身修为想来也是从你手上得来的,还你又如何?若到时我真死了,还望音儿去我坟前祭奠,告诉我,是你笑到了最后。” 如果世间需要燃烧一个无辜者的血肉才能维系…… 那么这世间又何必维系? “我说……” 囚玉那不招人待见的声音响起。 裴云英抬眸看他,目光阴冷地反问:“你过来做什么?” 等囚玉再向前一步时,一旁的碎瓦片突然弹射过来,打在他脚跟前半指处,直直地钉进了土里。 “停下,若再上前一步,我便叫你粉身碎骨!”裴云英挣扎着起身,双手以为度灵的缘故而垂在身侧,有些无力。 她说这话倒不是强弩之末。 因为那只带走无数怨灵的手,仍旧以抚摸的姿态,停留在裴云英头顶。囚玉怀疑自己要是真上前一步,被它所触摸到,怕是会直接一并被带走。 “师姐,囚玉阴晴不定,我们不能与他扯上干系。”余音看囚玉那故作忌惮的样子,心中厌烦不已,“在去武南路上,他囚着我,不杀我,就是因为想要看我为他找点儿乐子。” 对囚玉而言,他漫长的寿命里,除了看戏,再没有其他乐趣了。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囚玉抱臂站在原地,勾唇浅笑道:“我知道范榕在这里藏了东西,我可不是为了这东西过来的,我是帮你的。” 说着,他从袖兜里翻出来一块石头。那是一块鲤鱼纹的双耳白玉佩,里面流动着金色的如水一般的东西,底部挂着乌黑的络子。 裴云英一看到这玉佩,就感觉到了浓浓的邪气,甚至乎要比囚玉这魔条龙本身还要邪。 “这是从不周山底下拿出来的,他们救出来了须伦恶童,我拿到了这个。”囚玉弹指一点,将玉佩往裴云英怀里一送,“往后要是那东西真会乱世……你少不得用得上。” “你会这么好心?”裴云英并没有真正碰到那玉佩,她掌心一团柔力包裹着玉佩,目光则是落在了囚玉的左手上。 看似空无一物的左手虚握着,不知在玩什么把戏。 呜———— 一声长吟。 那金色的手像是已经停留够了时间似的,缓缓上升,在归拢云层后,彻底消失。与此同时,裴云英身体轻轻颤动了一下,极不起眼地褪下一层污浊。 污浊来自于余音的原神。 “不要就还给我。”囚玉也不啰嗦,伸手的时另一只手指向方才余音说过的方向,继续说道:“我毕竟也曾是条可以成神的龙,与须伦恶童天生就不对付,如果它真的成长到可以一统三界,那么我这样的存在必然会被抹杀。” 虽然余音不信囚玉,但某些事上,囚玉的确有可用之地。 裴云英翻掌收好玉佩后,转身往余音先前指过的方向走,余光却警惕地看着囚玉,只要囚玉敢动一步,她绝对要他好看。 “那底下是什么,你知道吗?” 囚玉没动,但嘴也没停。 “你师妹的身世你知道了?” “她的尸体你留着的吗?” “要是她的尸体被高玉把持着,往后可好看咯。” 叮—— 长剑锋芒毕现,几乎是瞬息之间,就已经到了囚玉的跟前。 只是囚玉脸上依旧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骨节分明的手轻松地捏住裴云英的剑,说:“你气恼也没有用,当年你师父伙同妖、人、魔三界绞杀余阙和如仪,为的就是那他的灵骨。” 说着,他顿了顿,狭长的眼眸中倒映出了裴云英的愤怒。 “当了三千年肉土的余音,其功德造化只会更甚,高玉得了它,将来和须伦恶童有得一拼。” 但无论如何,囚玉都不得不承认,哪怕高玉这么多年做的都是令人发指的恶事,其最终的目的却是为了让整个道门欣欣向荣,连带着对凡人都充满仁爱。 唯独没有余音吧? 余音在他的眼中,想来不算人,也不算修道者,只能算个物件。 裴云英如何不理解囚玉说这么多的意思,她强忍着怒气抽手横扫,猎猎寒风像是长针一般打向囚玉,破风声频频。 “你越气,那东西的动静就越大。”囚玉的指尖化出一柄断刃,当当当接了裴云英三道剑气后,斜眸看着碑村中心,指点道:“范榕将它藏在地底,设下重重禁制,你硬闯是不可能拿到它的。” 本就被余音压制着的裴云英因为这几剑开始喘息,她额角慢慢地渗出了汗珠,脸色也开始苍白了起来。 “师姐,停下……” 余音想劝,可她的确发现,碑村中心像是燃烧起来了一样,一层层热浪从那儿扩散,远远看着就能看到上空翻腾的红光。 所以囚玉说的是真的。 意识到这一点后,余音才明白师姐为什么突然愤怒,恐怕师姐早就发现了,却还是心甘情愿地踩了进去,只为了引出余音要的东西。 囚玉哈哈笑着后翻落地,掌间黑雾如渔网一般向裴云英,但却不是要伤她,而是将她往碑村中心带,自己也在站稳之后,缓步跟了过去。 “你的修为跌了不少啊……”囚玉偏头看裴云英几眼,掌心一收,黑雾就把裴云英绑得更结实了一些,“如果是过去,我现在应该已经受伤了,可你看看你,你连说句话都有些困难。” “……”裴云英的嘴唇动了动。 “什么?”囚玉倾身靠了过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余力不多,裴云英的呢喃已经细若蚊蝇了。 故而囚玉不得不停下脚步,附耳过去,问:“你说什么?” “我说——”余音操纵着黑龙引抱臂一撑,整个人从半空中鱼跃而起后,勾臂锁着囚玉的脖子,翻身跪地,顺便把他也按进了泥中,“你未免也太喜欢小看人了!一次次把自己置身于看客的位置,捉弄人于股掌之中,可有想过自己也被鹰啄了眼的时候!” 第九十二章 父亲 做黄雀做久了,囚玉还没想过自己有失手的这一天。 他分明是看准了裴云英力有不逮才会出来,看准了余音是裴云英的弱点才会动手,却没想到自己也有被人摁在泥土里动弹不得的时候。 “大人!” “大人您还好吗?” 四五个小丫头骨碌碌从囚玉背后的领子处爬出来,一个个挥着小拳头就要攻击裴云英,然而她们刚出来,就被余音一剑一个钉在了地上。 “我说过,我不是要伤你。”囚玉吃力地扭头去看裴云英。 明明裴云英身上的气息就已经是十分疲弱,可她眼中所迸射出的光芒叫囚玉兀的生出了一丝寒意,那是一种超越了修为境界的危险。 “我知道你不伤我,但我警告你,从现在开始,你如果还敢往前跟着,或令做什么小动作,我便会真正让你领教一下,什么是死亡。”余音一脚踩在囚玉的头上,狠狠地碾了碾。 报了当时武南城外的仇后,余音这才翻手收剑入鞘,继续往那个咕咚咕咚迸出火花的地方走。 此时余音已经完全主导了裴云英的身体,甚至不需要再驱动黑龙引,就能行动自如,而叫她意外的是,师姐却不像之前那样被自己压制得十分痛苦。 她们二人之间,出现了相当奇妙的平衡。 见裴云英走远了,小丫头们这才敢爬起来,连忙过去扶起囚玉,七嘴八舌地问他有没有事。 “没事,她没想伤我们。”囚玉目光复杂地看着裴云英的背影,总觉得刚才她发泄式的举动另含了什么深意,“我觉得很不妙,她修为明明应该一落千丈,可不知为何,就是让我觉得十分危险。” “大人,我们要走吗?”珠儿躲在囚玉身后,小声问道。 囚玉摇了摇头,食指点在自己被踩乱了的头发上,挥去污浊的同时说道:“且看看,她只是说不许我跟着,没说不许我留在原地看吧?她身上的古怪太多了,多到我好奇得不忍离开,不愿离开。” “他没走。”裴云英提醒余音。 余音嗯了一声,蹲在了距离火海还有一丈远的地方。 被极端的情绪所吸引出来的东西是一只红彤彤的野兽,不,也不能称之为野兽,应该是有着野兽外形的灵。 栩栩如生的红色长毛,紧闭着的双眼眼皮却是金色的,眉心是一团同为金色的火焰,看着圣洁无比,却又同时给人一种极度邪恶的恶感。 它外层的禁制当然是囚玉破的,但内层却是因为余音的靠近。 咚咚咚的鼓点声从灵的胸口传出,落在余音的耳朵里时,却变成了丝竹之声,这当中间或夹杂着呓语,哪怕细听也听不出个所以然来。 “像是活的。”裴云英的灵力飞出去撞在灵的身上,接触的一瞬间,裴云英看到天空中飘落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每一片都带着千斤之重。 “不,音儿快跑,这东西不是活的,是有人——” 裴云英的声音一点点湮灭,最终无声。 至于余音,她早就闭上了眼睛,摒除外物之后,全神贯注地以灵识去探寻周围,探寻这火海之上的那个诡异的灵。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一道十分诡异的呼唤声。 ‘音儿。’ 那是她父亲的声音。 但她父亲不该知道她的名字,因为她的名字是高玉取的,且是在父母过世之后,高玉临时决定的名字。 ‘音儿,睁开眼睛,看看我。’ ‘音儿,你不是为了我而来的吗?’ ‘范榕就要到了,如今他已经带走了须伦恶童,你若不快些,怕是要落在他手里!皆是可是会天下大乱的!’ “这些东西,都是我刚才才知道的,你又是怎么知道的?”余音不睁眼,手中倒没停下,她合掌叩指,给自己施加了一个保护屏障后,继续说道:“这些声音我在地母陨心里时也听到过,但凡信了的,无不被拖入深渊,称为欲望的玩物。” 咚。 什么东西撞在了屏障上。 那东西一次不成,第二次就撞得更厉害了,期间还伴随着刀刃摩擦的声音。 ‘桀桀,被你识破了又怎样?你已经踩进了我的烈火雷池,等我打破你这鬼东西,你就可以永远地留在这里陪我了。’ ‘嗯?你还有后手?日御羲和是什么?’ ‘你师姐?她已经被我吃了,你也很快可以进我肚子陪她。’ ‘怨灵?我可不是那种东西,更不是这些污浊的凡人可以比拟的,我是神!是神!只要我有了足够支撑我飞回九重天上的灵力,我就能重归神位了!’ 好像余音心里想的每一句话,这个东西都能听到。 “我想我知道你是什么了,也知道他为什么要我来这里。”余音的脸上有着浓浓的悲伤,袖间却迸发出了毫不留情地重重雷霆。 轰隆隆,轰隆隆。 漫天的雪花被突如其来的闷雷给轰了个一干二净,火海转为汪洋,烈焰只剩下丝丝缕缕的残烟,连远方看热闹的囚玉都被这动静给震得坐在了地上。 其后,屏障咔嚓一声裂开。 那东西又是窃喜又是害怕,于是手里的动作飞快,须臾间就扣住了余音的脖颈。可当它想要捏断余音脖子时,自己先爆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银白色的冷锋从余音的右后方弹射而出。 余音睁开眼睛时,看到的是那个兽形的灵捂着眼睛在地上打滚,它的身上没有一丝神的气息,但余音知道它说的是真的。 “安息吧。”余音按在灵的头上,阖眸低声呢喃:“父亲。” 随后一声闷响,灵的头被生生捏碎。 紧接着便发生了叫余音吃惊的一幕,本该消散的灵呜噜噜地响着,眨眼间坍塌内缩成了一段白骨,在余音面前直溜溜打转。 “音儿快跑!” 重获自由的裴云英尖声喊她,掌心未能甩出去的风暴也同时生成。等到那道气劲打出去之后,裴云英才发觉,身前已经没有了敌人,只有渐渐消退的浪潮和地上的白骨。 “师姐,我父亲是希望我来给他收尸吗?”余音的声音有些嘶哑。 刚才那灵是想杀了她,所以用的是十成的狠劲,哪怕余音已经很快做出了反应,但伤却落在了元神上,而不是裴云英的身体上。 第九十三章 百鬼夜行 余音并不清楚这个灵继承了父亲余阙多少的记忆,心里也没有因为其消散而泛起什么波澜。 因为余音清楚,自己的父亲余阙早就已经在三千年前就被害了,哪怕他有残存的灵遗留在这世间,那也不等同于是他,更何况这灵已经被地底的怨气同化,变成了邪狞的恶类。 有了这些认知后,亲手送它走,余音也不会有任何的负担。 唯一可惜的是,没能从那灵的嘴里挖出更多的故事。 如此想着,余音俯身捡起地上的骨头,捏在指尖转动了几圈,与裴云英商量道:“师姐,我们去那看看那禁制,灵虽然散了,但禁制痕迹依然在,说不定会有什么收获。” 碑村寒冷极了,水龙术过后,余音脚下的土地就成了一片冻土。 而原本的那个火海中心呲火花的大洞如今已经成了个安静且漆黑的深渊,走近些往下看,能看到底下被冻成一块又一块的红色宝石。 炙热的气息夹着寒意从洞口上涌,十分诡异。 “音儿你声音不太对劲,可是刚才受伤了?”裴云英虽然自己已经虚弱到了极点,但在察觉余音说话费劲之后,反而是开始担心她了,“你不要再出来了,小心伤及元神,难以愈疗。” “是伤到了喉咙,但问题不大。”余音重新环着裴云英的耳坠,谨慎地看着四周废墟处若隐若现的灰色身影。 是那些鬣狗。 大概是因为余音和裴云英二人都有些虚弱,让这些本来满是忌惮的野兽们突然间三两成群地重新出现了。 它们长尾上扬,背脊微拱,猩红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孤零零站在旷地上的那个女人,像是随时会发动进攻,将其撕成碎片。 野兽天性趋利避害,即便是察觉到了猎物变得虚弱,也依旧会谨慎地多观察一段时间,以确保自己会赢。 成群结队的鬣狗并不可怕,但当它们因为长期沾染怨气而生出灵识时,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就在余音犹豫着是不是要先拿一条鬣狗开刀,吓退这群畜生时,她面前突然闪过一抹白色身影。 囚玉? 余音愣了一下,而裴云英已经出手了。 然囚玉是有备而来的。 电光火石之间,他一掌夹风打在裴云英的腰部,将人往洞里带的同时,另一只手刷的一下覆上了一层灰黑色龙鳞,接住裴云英一剑。 叮。 龙鳞在黑暗中被划拉出了火花。 是了,不知什么时候起,天黑了,无星无月无风。 本就森冷的北境一下子更加霜冷,连囚玉这种大修为者也不禁打了个寒颤,口鼻之间呼出阵阵白气。 地面上有什么在移动。 咚咚,咚咚,整齐划一,井然有序。 “进去。”囚玉的脸上第一次出现如此严肃的神情,他说完回头仰望上空,竟是将后背敞在了裴云英面前。 “大人,珠儿害怕,珠儿会不会被带走?” 余音这才发现,之前总是陪在囚玉身边的变得像是两个小木偶,神情畏缩地趴在囚玉的怀里瑟瑟发抖。 囚玉温和极了,拇指轻轻地摸了摸她们两个的头,说:“放心,有大人在,岂能让他们带走你们?” 在对待这些小小生灵时,囚玉似乎总有用不完的耐心和温柔,与平时的他截然不同。 “大人,我好疼,浑身都疼。” 另一个小孩子也跟着撒娇似的细声细气啜泣着。 “嘘,噤声,他们近了。”囚玉突然合臂将两个两个小孩子收拢进袖间,叠了一层又一层的保护法阵后,才继续与余音说话。 “是百鬼夜行。” 话音一落,叮叮当当的银铃声飘飘随风飘落进了洞里。 脚步声也近了。 与幽冥鬼界只有一海之隔的碑村从许久之前就已经荒无人烟了,因为近幽冥,也因为土地生长不出粮食,不适宜凡人生活。 但对于碑村,很多修道者是有过一些亲历的。 其中百鬼夜行便是一出。 听说每逢鬼王出世,或世间有大修为者陨落,这幽冥鬼界里的鬼吏便会蜂拥而出,森森鬼气遮蔽日月,不见星辰。如果生人在这时候与鬼吏遭遇,那么便会被鬼气沾染,从而被带入幽冥。 鬼王是不会轻易出世的。 那么—— 这附近有大修为者要陨落? 裴云英看了看囚玉,囚玉看了看裴云英。 这方圆百里的修行者就他们两个…… 囚玉忽然间变了脸色,笑吟吟地看着裴云英,比了个嘴型说:“我觉得我不可能死,你似乎也不像是会死的样子,且看看吧。” 裴云英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去,并不想再搭理他。 正在这时,洞头忽然间被什么东西遮住了,余音定睛一看,那趴在洞口的,赫然便是一位青面红唇的独眼鬼吏。 “咿咿呀呀——”独眼鬼吏的声音尖刻而古怪。 洞里裴云英和囚玉都施了术,让自己的声息隐匿。 只要他们不发出动静,那么生人与鬼不相逢。 倒不是说囚玉和裴云英是能力不够而畏惧鬼吏,实在是幽冥之下的力量难以捉摸,即便是身为修行者的他们,也轻易不想与其扯上干系。 “您~为何~在~底下~”独眼鬼吏宛如唱曲儿一般,红唇开合之间,蛇虫鼠蚁纷纷吐落。 她好像是发现了这个,又赶忙抬起干瘪的手去遮住嘴唇,歉意满满地唱着:“奴家~倒是~头一次~在~碑村~这地儿~见到~您~这般尊贵~的~人物……实在~抱歉……有辱~斯文……” 珠儿和熙儿已经被囚玉藏妥了。 按理说,这独眼鬼吏不该看到洞里有人。 久久未得到回应的独眼鬼吏却没有着恼,仍旧好奇地眨着眼睛趴在洞口,唱问:“要不要~奴家~扶~您~出来呀?这~底下~污~秽~丛生,实在~有辱~您~身份~” 不成调的小曲儿被她化用在说话中,结合她那鬼气森森的脸,着实是一番别致的景象。 余音能感觉到,那独眼鬼吏目光正透过裴云英的身体,一瞬不瞬地看着丹田内海深处的自己,十分笃定。 第九十四章 九府尊者 “您~是~哪方~人物?难道~您~不愿~出来~与奴家~一见,让~奴家~瞻仰~一下~您~的~风采吗?” 唱得实在烦人。 啪。 结果额角直跳的裴云英还没出手,顶上先出来一只血红色的大手拍在了那独眼鬼吏的脑门上,污血歘的一下糊了独眼鬼吏一脸。 后来的这个鬼吏显然要比独眼鬼吏更加厉害一些,地位也要高上许多。 而且,这鬼五官端正,长发黝黑柔顺,除开脑袋顶上有个大口子不断地往外淌血外,看上去与正常人一般无二。 “好好说话。” 他说话的声音也相当正常。 “好的,曲大人。”独眼鬼吏乖乖地换成了正常音调和语速。 裴云英蹙眉,握着剑柄的手兀的收紧。 这些鬼吏有着常人所没有的手段,在非必要的情况下,裴云英不会主动与他们交手,可他们若是来带走音儿的—— 那她今日就非得阻拦。 也不怪裴云英会这么想,余音在无上楼失去了肉身,如今元神寄居在她丹田内海中,严格来说的话,的确算得上是幽冥之魂了。 本该归去的幽冥之魂,不正是这鬼吏的所求? “哟——”那鬼吏大人歪斜着眸子觑了一眼坑洞底下,像是来了兴趣一般,正脸怼进洞里,与裴云英近距离贴面道:“您为什么在这底下?需要小的救您出来吗?还是说您是主动待这儿的……可是这儿脏得很……您……” 近在咫尺的鬼脸喷出了令人胆寒的鬼气。 然,其模样却谦卑至极。 他这副样子叫一直屏息的囚玉看得十分莫名,这些幽冥鬼域的鬼吏可没有一个吃素的,怎会平白凑过来,还用这般客气的语气! 但不管怎么说,这群鬼吏要是不走,迟早会生出事端来。 于是,一个想着怎么驱离这些个鬼吏,一个想着怎么快速解决掉他们,小算盘敲打个不停。 怎料余音突然开了口。 “你们在跟我说话吗?” 且是送音直入鬼吏的鬼枢,有意避开了一旁的囚玉。 其实在鬼吏的眼里,底下这漆黑的洞里只坐了一个金光灿灿的尊者,那光亮到他们隔老远就能看得一清二楚,。虽然不知道这位尊者是何身份,但能有这般华光的,必然是那九府尊者中的一位。 如此尊贵之人,他们不停下来问候一声,于礼不合。 独眼鬼吏嘻嘻笑了一声,伸手下来,想要搀扶余音,口中说道:“是呀,奴家扶您出来说话?” 细尖的指甲眼看着就要扎到裴云英了,余音连忙阻止道:“我本意是在此歇息,无意出去,怎么?你们要忤逆我?” “岂敢,岂敢。”那个被唤作曲大人的鬼吏赶紧摊手扒拉开身边的独眼鬼吏,谄媚道:“您有何吩咐?此地曾是焰槐的地盘,虽说它已经尸解,但总归是把这片地方糟蹋成了恶土的,您还是赶紧出来的好。” “我调养片刻后,自会离去。”余音摇了摇头,拒绝了他们的提议,“你们若是有事要忙的话,可以走了。” 曲大人与独眼鬼吏对视了一眼,还真就打算起身离开。 余音细想了一下,又出声叫住他们:“慢着——” “是,大人。”曲大人搓着手转身,趴回洞口道:“有事您吩咐。” “你们为何驱百鬼出行?”余音问。 这话若是寻常幽冥的鬼吏来问,曲卞安肯定是不会老实回答的,但这位身份不同,大大不同。所以他稍稍想了一会儿后,敛眸回答道:“回尊者,南安大人说,碑村焰槐已经被灭,希望我们过来清理后事。” 尊者是叫我? 他们果然是将我认错成了别人么? 焰槐又是什么? 难不成是父亲的那个残留在人世的灵?也是,方才这百里之内也就送了这么一个祸害,不是它还能是谁? 诸般疑问盘桓于脑中,在考虑到这个曲大人的态度后,余音选择开门见山地发问:“你可知道我是什么尊者?” “小的不敢妄加猜测。”曲大人听到这话之后,连眼皮子都没敢撩一下。 “我让你猜,你便猜。” 听到这话,曲大人犹疑了一下,缓缓说道:“您通体华光,便是在宿夜之中也耀眼如明珠,小的……小的斗胆猜测,您是九府尊者中的廉贞尊者。” 九府尊者,幽冥鬼域内除鬼王之外最强大的九位持戒尊者,正是有他们秉持戒律,这幽冥鬼域才能安分守己,与俗世凡尘互不干扰。 余音清了清嗓子,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而是继续说道:“焰槐乃是被我除掉的,你们要清理这碑村,可是为了那碑村底下被镇压着的怨灵?若是,那他们也已经一并被我度化,无须再叨扰尔等。” 果不其然,余音收获了两道崇敬的目光。 “尊者您真是大仁善者,小的实在佩服。”曲大人溜须拍马一事显然手到擒来,眉眼含笑,脑袋顶上的大窟窿里淌血也淌得更密集了,“正是有您这样的大仁善者,吾等幽冥才能享俗世凡人万世之香火,永葆昌盛。” 在囚玉的眼中,只有这曲大人一人在唱独角戏。 但他也不是傻子,听多了之后,自然怀疑是身边的裴云英在与那鬼吏交谈,一下子就更加忌惮了,临了还回忆了一下自己之前有没有得罪裴云英。 “好了,若无其他事,你们就回吧。”余音知道自己不能再继续和这鬼吏聊下去了,否则要是被戳穿,那后果不堪设想。 “是,既然碑村已经被您先一步打扫干净,小的这就领百卒回鬼域复命。”曲大人打袖起身后,一脚踹在身边尚趴着的独眼鬼吏屁股上,喝道:“没听着廉贞尊者如何说的?咱们赶紧回去复南安大人的命,若误了时间,小心你那最后一支眼!” 独眼鬼吏委屈巴巴地一起身,一回头,仿佛是在感叹自己失去了一个和曲大人一样的拍马屁的机会,抽抽搭搭地横着小曲儿离开了。 来时如何,去时如何。 这曲大人在与余音数次道别后,当真就驱着那百鬼走北边那条路,浩浩荡荡地离开了,只留下银铃声绕着碑村不散。 第九十五章 初极狭,才通人。 “看来,你身上有的是我不知道的东西。”囚玉单手攀在洞口,目送那群缺胳膊少腿的鬼吏离开后,翻身跃上地面,说:“既然你有如此本事,我们合作合作,如何?” 裴云英却没有出去。 地洞里四通八达,一共有七八条狭长的甬道,站在口子处看不到里面,但其中几条幽幽往外吹着风,显然甬道尽头另有乾坤。 刚才余音在糊弄那两个鬼吏时,就已经想好了当鬼吏离开时,要做什么了。 “喂——” 囚玉倒吊下来,晃荡着去叫裴云英。 可裴云英理都懒得理他,径直往甬道里走的同时,责备余音道:“音儿你方才太冒失了,开口去沾染那些鬼吏的鬼气,若他们要带走你,怎么办?” “若我不开腔,他们不会走的,鬼异于常人,死后固有执念,不达目的不罢休。”余音辩白道, 但一想到师姐刚才肯定提心吊胆了,她又赶紧讨好地认错:“我错了,师姐,即便是为了赶走他们,我也不该冒冒失失地开口,让师姐为我担心。” 余音突然发现,她喉咙处的伤…… 好了……?! 而更叫她奇怪的是,后头的囚玉没了动静,甚至没有追上来。 “师姐,小心些,囚玉不知道又在闷什么坏。”余音谨慎地远眺她们来处的那个坑洞口。洞口四周无光,她又不敢用灵识去探,只隐约看到一个蹲在地上的人影。 囚玉并不是不想跟上去,但他刚落回坑洞里,整个人就不受控制地朝前摔去。然后他的脖子仿佛被人扣住了似的,窒息感扑面而来,叫他不得不停在原地,盘坐吐纳。 他变弱了。 却没有及时察觉。 认知到这一点后,囚玉有些恐慌。 他当然也听说了无上楼的事,对于那些风言风语却不尽信,起码不信自己的修为是靠余音得来的。 毕竟魔修靠得是这天地间的七恶,可不像道门那样,用的是单纯的灵气。而且最关键是,她余音出生之前,囚玉可就已经是顶天立地的魔龙了。 靠个毛娃娃? 笑话。 “呕——” 囚玉的胡思乱想被猝然打断,他撑着地面干呕,呕出来的都是浓黑色的血液,散发着腥臭不堪的气息。 然而囚玉可以确定自己并没有中术,也没有碰到禁制。 想到这儿,他抬眸看着差不多要消失在甬道尽头的裴云英,眼眸幽深,目光探寻。 此时碑村的上空繁星遍布,当中那些明亮耀眼的星子像是被什么抽走了华光一般,一点点,逐渐变得黯淡。 只是,当它们一起黯淡时,寻常很难发觉。 寒冷的旋风从碑村的断垣残骸之间吹拂而起,因为百鬼夜行而避让开的鬣狗们回来了,它们匍匐在洞口,虔诚地磕了三个头,随后三两成群地四散开了。 外面的种种异象,裴云英和余音都不知情,她们越往里走,甬道就越狭小,手里的那根骨头震颤得就越厉害,几欲蹦跶出去。 初极狭,才通人。 复行百余步之后,二人面前豁然开朗。 被莹润的灵石所点缀的宽敞洞府内,只摆着一张莲花形状的玉床,四周无光自明,照得床上那侧卧着的男子格外清俊。 黑发,白袍。 剑眉,薄唇。 嘣的一声,裴云英手里的骨头自己碎了,白色的骨粉纷纷扬扬落下,未及地,便已无痕。 “他是谁?”余音光是远远地看这人一眼,就觉得毛骨悚然,更别提这里还是在这种怨灵常年盘踞之地看到。 能安然谁在这种地方睡觉的人,能是什么好相与的人? 在进到这间由灵石筑成的洞府之前,可是连裴云英都没能预先察觉到地底别有洞天,由此可见,这男人修为高深莫测,只怕远超裴云英,甚至是囚玉。 “他给我一种很不妙的感觉……” 裴云英说着,抬脚后退半步,双手握住剑柄,时刻准备着给出相应的回击。 然而没有任何动静。 那个男人就那么侧趴在床上,呼吸绵长地睡着,身体微微起伏。 “我们先下手——”余音和裴云英几乎是同时出手,却在前进三步之后,被一股不明力量悬挂而起,分别吊在了洞府当中。 男人缓缓睁开眼睛,浅褐色的眸子不带任何情感色彩地看着她们二人,好一会儿,才懒懒地打了个哈欠,问:“你们来做什么?杀我?” “我们只是误入了这里……”被强行拖出裴云英丹田的余音脸色大变,她痛苦地挣扎了几下,却连忙整理好表情,担心被身边的裴云英瞧出端倪来。 “误入?杀了焰槐之后,进到这里……”男人单臂撑在玉床上,长发一半垂在肩头,一边顺着侧脸滑落,遮住了他的半张脸,“怕是一句误入是解释不清的。” 听不出喜怒,也看不到情绪。 余音突然高声打断他,说:“洞口有一个人追我们,我们不知道什么焰什么槐,是他追杀我们,我们才不得不误入此地,只为了自保。” 洞口正吐纳预料的囚玉可不知道自己突然就背了个大过。 “追杀?”男人突然顿住,修长的手捋着长发别于耳后,又抬头冲着余音的发现嗅了嗅,问道:“焰槐的灵骨不是在你们手里吗?小骗子,想骗我,你还嫩了一下。” 他起身。 白色的袍子半散着,系带半挂半吊,露了半边胸膛出来。 黑色的镇魂法阵! 余音有些震惊,可她确信自己没有看错,那个男人胸口显露出来的,正是半边镇魂法阵! “这么细看一眼,你倒是让我有一种熟悉感……”男人光着脚走在地上,一步步靠近余音后,略有些冰冷的手触摸在了余音的脸侧。 在面对阴九娘和囚玉时,余音尚能生出反抗的心,那么在面对这个男人时,她已经放弃了抵抗。 那种宛如掩藏在血脉中的畏惧在男人的手碰到余音时,被瞬间激发。 就在余音以为自己要被掐死时,男人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偏头望着余音说:“对,你和他一样,你该是他的女儿……怎么,过来帮他收拾骸骨的?还是说,你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