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异代言人》 引言 第二次工业革命已经过去了一百年,战争远去不久,和平日渐稳固,然而对天体运转的观测让我们不可避免地认识到一件事。在广袤的宇宙深处,一团非实在的漩涡是一切的起点和终点,各个行星系环绕它无休无止地飞转,宛如深秋时节的腐叶,在挣脱和毁灭间不停挣扎。 不幸的是,太阳正拖着我们向漩涡中心飞去,距离比其它绝大多数行星系都更近。不管这个过程有多久,要经历多少世代,终有一日,我们的行星系会落入其中,目睹宇宙另一侧的恐怖。但愿在太阳还能温暖人类的时候,我们能够给与后世希望。 亦或被那些黑暗的秘密夺走一切希望。 ——记于中都境内海场港口,与北方边境交界处。 1825年,世界大战结束,作为中都战争前线,边境城市海场死亡人数已不可统计,尸骨亦无法相配,堆放在地下矿场层层掩埋,急需处理。 1834年,地下墓群修缮结束,战时尸骨归拢完毕,面积覆盖海场东区全部街道,地表初步重建也将逐渐达成。考虑地下墓穴和各处废墟犯罪频发,各地逃犯栖居流亡,特设安全局大楼。在监察岗位以外,局内将录取大量基层巡逻员,配合军部处理整座城市及周边区域犯罪事项。 1841年,第一起调查明确的禁忌仪式发生,身份不明、年纪不明、种族不明的男子已在地下墓群获得黑暗印记,并将抵达所谓的最终临界点。成千上万张从颅骨剥离的人脸像洪水一样流淌于墓群,吟诵着宇宙深处那团非实在的漩涡,接触者均被同化。最终,军部将整个东区封锁。 1842年,他自杀了,我们无法理解这是为什么,但他的手稿和遗物将送入中都科研所评析。我们需要一个答案,或者说,一个途径。 1845年,内务部成立,为了中都的安定,内务部将排除境内发生的一切怪异事件。同时,处理那些引发不安的人......如果确实有人在那里而非自然现象的话。 第一章 废弃的老洋房 最近他真是离进监狱越来越近了。 中都境内,边境港口城市海场,临近郊区的东区十五街。此时正值冬季,天黑得很早,地上散落着积雪,小巷破败的砖石路也更难走了。两侧倾斜的棚屋墙支撑着瓦盖,紧紧挤挨在一起,只留了片狭小的缝隙,勉强能看到一线天空。 这地方白天也很昏暗,现在完全是口长棺材。东部郊区临近森林,无人看管,几十年前的棚屋也都废弃已久,适合弃尸,适合交易违禁品,反正就是容易出事。 要是胆小的人来这边,一定会被风吹动窗户的哐啷声响吓到。 宁永学是个民俗学者,不过有些时候,他更像是端着摄影机记录恐怖见闻的战地记者。如今他尾行内务部的行动,企图探究秘闻,只要走错一步,他就可能进监狱。 当然,对他这种人来说,恐惧感一向是缺失的,危机感也经常被好奇心压制。如今他已经拍了不少人发疯、发狂的记录,只差看到真正的“那些东西”了。要知道,揭晓世界的另一面总是格外诱人。 他得放轻呼吸,弯曲膝盖,小心迈过参差不齐的旧栅栏,沿着小巷一点点往前走。 他追踪已久的内务部老式轿车已经放缓了速度。宁永学知道他们快要下车了,他也能看到他们此行的目的地了。距离已经不远,只要他能成功记录影像,他此行的目标就能得手。 他必须潜伏得小心谨慎,步子也要迈的悄无声息。 内务部是公众视野领域现身最少的机构,名讳总是绑在一切阴森可怖的地方传闻上。就宁永学所知,他们一直作为传闻的终点出现,仿佛故事背后的真相都叫他们关了起来,收容在某种牢笼中,不许其它人知晓。 只要他跟着过去,他就能看到他们干了什么。 东区十五街年久失修,砖石道路破损不堪,几乎被市政遗忘,正因如此,内务部的轿车开得相当慢。 靠脚步行走追踪他们不难,加上宁永学熟悉东区十五街的路途,事情自然更加顺利。 没过多久,车停了,就停在一栋历经风雨的三层洋房前。 要是宁永学猜得没错,引来这帮人的恐怖事物就在其中,他必须在拍摄途中确保自己不被发现,否则,他会受拘押,不止学业不保,甚至可能查无此人。 作为一个还没毕业的普通大学生,自己的举动可谓胆大包天,逾越规矩,不计后果的程度足以令人列为故事桥段,大书特书,接着又被各地的老头大爷视作谈资,在街头巷尾津津乐道好几个月。 可他不完全是。 很大程度上,一个人的感情向往决定着他的愿景和渴求,而除去扭曲的好奇心理,宁永学很难说自己还有任何特别的感情。 他是森林深处的村落出身,大约从中学时代起,他就如迁徙的候鸟一样远离故土,背着身后逐渐被城市淹没的树木而行。此后许多年内,除去学业,他就从未在任何地方停留超过一个月。 他实地考察各个偏僻村镇充满邪性的民俗志异,在战后留存的废墟过夜,在民间传说里的古建筑遗址露宿,在海场的地下墓穴深处探险考察,和堆成墙壁的骸骨一起安眠。 他甚至带着记者证寻访过疯人院,听那些面色诡秘的囚犯言之凿凿地讲述过去,就为满足自己心中荒谬的追寻。 他试图在乏味的生活中寻觅未知,企图从未知中提取真实。 若要追问自己希望收获的结果,追问自己为何还没遇难,宁永学也很难说得清。 心中缺失的恐惧情绪几乎令他把黑暗和死寂视作坦途,很多人言之凿凿的怪异或诅咒,也仿佛总和他擦肩而过,宣布彼此之间两不相干。 最终,它们只会留下一些扭曲的残骸供他观赏、拍摄,记录在影像文字中。 长久以来,真正邪性的事物他尚未遭遇,地方亡命徒却搏斗过不少,恐怖传说中的真实他从未正面经历过,古老的语言、咒文和仪式倒是记下了一大堆。 作为社会成果,他在《地理自然杂志》期刊刊登有数篇文章,在《海场周报》的民俗栏目担当特约记者,参与翻译过不止一篇刚刚出土的古语文献,还经历了两次地下墓穴未开放区域的考察项目,深入近百米地底...... 尤记得在考察期间,有人发了癔症,有人被坍塌的落石砸死,还有人噩梦缠身,事后就进了本地的疯人院。 至于宁永学,他照旧一无所获,最终只拿了满手经费,当做事后的照顾。 然后全都投入往更远方探询的路途中。 比如现在。 他小心打开摄影机,调节焦距,对准下车的一行人,仿佛手里端了把狙击枪。 那边环境潮湿无比,道路上也脏水横流。可见房舍外层的墙皮腐蚀脱落,通往更高处的楼梯更加凄惨,已经是坍塌了大半。 楼梯两侧的铁艺扶手生满锈斑,早已移位、偏斜,像是挂在破木条上的一堆腐肉。 许多破烂的衣物用磨损的绳索捆在一起,散发出衰败的气息,无人看管,自然也不会有人来偷。 枯萎的藤蔓像死人漆黑的血管一样四处延伸,攀附在墙壁高处,与晾衣服的绳索相互映衬,凭空增添了几分诡异色彩。 这危险的房舍除了虫子,是不会有正常人停留。 宁永学默不作声地挪动镜头,扫视藏匿在附近的不详踪迹,几乎下一瞬间,他就拍到了尸体。 那是副诡异的构图。 一男一女,约莫二十来岁,像自杀者一样悬挂在窗户那头的天花板风扇上,彼此相依相偎,亲密无间。 阵阵寒风从街头巷尾吹拂不止,渗入四处漏风的窗户,使得他俩在幽闭的小房间里缓缓转动,俨然构成了一个完美和谐的整体,一个单独的生命。 说是单独的生命,其实并不奇怪,它的每条腿,都是他俩从胯部到脚腕连在一起的两条腿,它的每条胳膊,也是他俩从肩头到手腕连在一起的两条胳膊。 在它身上没有针线缝合的痕迹,也看不到胶水粘合的迹象,仿佛是自然生长的结果。它完全可以宣布说,它就是由一对情侣构成的新生命。 宁永学无意识地调节焦距,把镜头对准它过分庞大的面容,一点点扩张,直到他能分辨出具体细节。 他看到两颗人头拥挤在同一个脖颈上,中间的部分——从耳朵到下颌——几乎是相互陷了进去,俨如两块烤化的黄油。 他俩嘴角相接,扩张成一条巨大开口,跨越两侧面容,森森牙齿在其中堆积,露出一种欣喜若狂的笑意。 两个人黏在了一起,这事很不寻常,不过宁永学见怪不怪。许多年来的见闻足以让他对此类景象免疫,缺乏正常人该有的反应。 除非它当场跳下来,对他发出高声惨叫,否则宁永学能在它旁边安然入睡,度过一整夜。 是的,没什么可惊讶的。如果附近没人,宁永学一定会走上前去抽一管血,留待以后检测。他经常在怪异的尸体上抽血,但他只想见一次活的。 在他看来,内务部人士的评价才更关键,他相信他们知道更多,——他暂时相信。真相可不能只停留在画面上,更要被清晰的文字描述出来。 宁永学把镜头固定在此,直至第一个人影落入其中,在诡异的死亡现场现身。 跟他的猜测不大一样,那人衣着得体,精致的西装系着黑色领带,里面则是一件体面又昂贵的白衬衫,袖口往外别着,显得分外雅致。看得出来,他是这儿带头的人,很受尊敬。 不过,这身行头在此刻非常不合时宜,仿佛那人打算出席一场上流人士舞会,而非在废水横流的旧街道检查尸体。 年久失修的房舍对这份优雅完全陌生,锈蚀的栅栏也和他不搭调。除此以外,他居然还戴着双漂亮的皮手套。 他......不,是她? 她摘下遮阳的圆顶礼帽,绕在指尖转了转,神情不可谓不惬意。她确实是这地方的领导者。 宁永学继续聚焦,把镜头落在她脸颊上给出特写,尤其是她嘴唇开合的轮廓。 “一场失败的双生之礼,真奇妙。我还以为只能在古文献记录里看到这类场景了。”她的嘴唇在说,“能找到钥匙的踪迹吗,各位?” 双生之礼,宁永学想,他当然知道这词。古往今来有很多古代邪教的传说,他们记录恐怖的现象,举行残酷的仪式,企图通过一系列神秘莫测的行为追求所谓的真知,抵达通晓之境,掌握人类不能掌握的知识。 他在地方考察的时候看过不少此类文献了,不过,他从没得到过证据,要是没证据,它们也就只是些古老的故事书。 他需要亲眼看到,要不然他干嘛追着内务部的车过来呢? 至于双生之礼,文献记录给出的说辞是,“你会在镜中看到另一个存在的倒影,而非你自身。” 这话令人费解,谈不上晦涩,但是语焉不详,缺乏更多解释。 这么多年以来,宁永学只在长启区域见过一本回忆录式的残卷,其中记录着双生之礼仪式的若干事项,可惜它缺页少纸,完全没有考古以外的价值。 倘若双生之礼会造成如此后果,把两人融为一体,残卷的作者未免也太吝啬词句了? 或者在成书的年间,它其实是个常识? 她和镜头外的人交谈了几句,可惜都是宁永学四处探询时早就查出的记录,个别部分还和他翻译的一手文献有出入,至于信谁——自然要以他自己为准。 这事完全没得谈,除非有另一个专研古语的家伙过来,和他当场来次学术讨论。 不过,钥匙又是什么? 宁永学不记得长启的古老文献里有相关记录,况且涉及钥匙的传说实在太多,谁也没法保证究竟是哪一个。 为了抵达背后的真实,他还需要更多信息。 她环顾四周,在死尸附近踱步,宁永学跟着她的脚步挪动镜头,企图捕捉她嘴唇开合说出的每一句话。她一定能告诉我什么。 过了没多久,她停下脚步,陷入某种突如其来的思索。她的目光沿着街道巡回,转得很慢,直至跨越遥远的距离落入镜头,好像忽然间和他对视起来。 这地方除了自己,似乎没有其他人可供对视了。 宁永学很想说他能继续关注话语传达的讯息,可这不是事实,自己对她第一次的印象来自死亡现场的比对,而现在俨如近在咫尺的对视。 那双金黄色的眼眸如同琥珀,映亮了整个暗淡的背景幕布。 不得不说,她有张完美的鹅蛋脸,眼眉稍稍弯着,含满笑意,棕红色的长发从前额两侧披散下来,搭在肩头,如同朝霞辉映下的蜂蜜。 她柔和的微笑似笑非笑,说话时也慢声细语,想必一定是某种琴声。 也许是因为突如其来的注视,也许是因为镜头变化,不管是什么原因,有片刻时间,宁永学没能关注到她传达的唇语。 这简直荒谬绝伦,他应该做什么?难道他应该像个傻小子一样尽他所能去爱她吗?不,哪里不对,他的大脑从来没有陷入一片空白过...... 宁永学后退了一大步,情绪迅速变化。镜头一阵晃动,不过还是聚焦在她脸上。我刚才是不是中了什么诅咒? “你身上的味道像条流浪的小狗,不过稍有特殊,小家伙。”她用嘴唇说,用词带着北方萨什人的习惯,明显不是本土中都人,“为何你能接近至此,我却毫无觉察?做些解释,如何?” 不过,她是在对我说话吗?隔着几百米距离? 宁永学再次后退,只觉脚步迟钝,迈得异常吃力。 他大步往后,身体却摇晃了下,差点摔进满地泥污中,一瞬间的感受如同从沉重的水底挣脱,跃入地面,走回空气中。 他心神闪烁,不安的感受更加强烈,当即就要放下摄像机转身离开。不过在镜头的最后一幕,他竟看到她说,“做的不错......先找个地方把他丢进去,我稍后再和他谈。” 沉重的手掌从他身后按在他肩上。他甚至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站在自己身后的。 好消息是,传说证明了一部分,坏消息是......现在我该进去了? 第二章 一场突如其来的见闻 ...... 为何他们要把我送进安全局?宁永学环顾四周时再次自问,安全局明明只负责城市治安,怎么可能跟异常事件粘得上边? 审讯室的台灯实在不怎么亮堂,甚至可称暗淡阴郁。它要么就是便宜货,要么就是上了年头,和它屁股下面生锈的桌子一样老。 灯光惨白,笼罩着狭小的四壁,把桌椅的阴影投到宁永学脚下,拉得有棱有角。影子的末端像根獠牙一样咬在地板上,顶到墙壁上,在衔接处弯曲,像是要朝整个房间咬下来。 为何他们拿走了我的东西,却什么都没跟海场的安全局交代? 宁永学盯着审讯桌不停思索,实在没法想出个结果。总不能真是随便找个地方把他扔进来吧?内务部的行动难道不是绝对的机密吗?他能交代什么?他又敢交代什么? 我看你们就是在为难我。 台灯的灯泡已经很久没换了,有时会虚弱地闪烁一下,忽然又奄奄一息地暗下来。也不知它何时会彻底损坏,把这没窗户的审讯室变成黑咕隆咚的停尸间。 倘若受审的人不是自己,宁永学兴许会拍张照片,对眼前阴郁的构图记上几笔,权当寻找创作灵感。 不过,看到面前的监察还盯着自己,神色焦躁,一声不吭,好像是在寻思怎么把他剁成小块,打包送到垃圾站,他就知道此事多半是胡思乱想。 如今他的背包被内务部人士带走,摄像机摆在安全局的审讯桌上,除了常备的急救药物,他身上可谓空无一物。 当然了,宁永学没有病痛,也不需要急救的药物。 所谓的药瓶,是他从尸体上抽血后存放溶液的药剂瓶,贴着急救药物的标签指望蒙人,这次也算是成功。 要是那对情侣附近没有内务部人士,宁永学多半也是要掰开他们的嘴,在他俩的舌根抽一管血的。 不过,任他当时如何揣测自己的下场,宁永学都没想到,自己竟要在审讯室里跟地方监察一对一谈话。 这家伙把他这些年拍摄的邪性记录翻了个底朝天,天知道他以为自己过去在干什么、自己又是什么身份。 事情真是美妙极了,简直没有比这更戏剧性的展开了。 宁永学咳嗽一声,收回注意力。 眼前是个魁梧的中年人,看起来年近四五十,一身黑色制服。他气色红润得过份,头发也比他在大学的教授茂密得多,络腮胡则蓄得更多。 从衣着神态来看,中年监察颇具权威,既古板,又严肃,可能还有中年人式的暴躁。 他会怀疑我是违法地下教会的成员呢,还是少做些联想,觉得我只是个无害的民俗志异爱好者? 千万别把他送去疯人院就好。 监察似乎花了点时间才平息怒火。他盯着宁永学更死板的表情看了一阵,仿佛是想从里面看出心虚感一样。 等到发觉自己实在一无所获,他才提问说:“你犯事了,小子,知道自己怎么进来的吗?” “内务部的车。”宁永学摆出含蓄的微笑。 “你还知道是内务部的车?” 我自然知道是内务部的车,要不然我跟拍一辆破车做什么?然而我怎会知道小巷的阴暗角落塞了这么多人? 他们是从墙缝里蹦出来的小精灵吗? “意外。”宁永学唉声叹气地回答说,“呃......我一直在拍摄街道,记录城市变化。我前俩天都在东区十五街附近,住也住的小旅馆,就从没离开过。” “车呢?” “车?内务部的车忽然蹦了出来,把镜头弄得一团糟,记录都报废了。你仔细想想,说不定我才是受害者呢?这是正当拍摄,我也很无奈。” 中年监察猛得一拳砸在桌子上。 虽说有所预警,宁永学还是觉得桌子差点散架。生锈的桌腿吱呀吱呀响了一阵,勉强才没有垮下去。 显然,他觉得自己正侮辱他的智力,若再由着性子胡说八道,兴许他就要抄起椅子砸过来了。 虽然自己未必会在搏斗中落下风,不过身处安全局的大楼高层,他还是安分点好。 宁永学立刻换了张脸,带着恳切的悔意低下头去。 对他来说,切换面孔不比寻常人换个词说话难多少,其中究竟蕴含着多少真情实感,连他自己都不怎么确定。 “这事可大可小,”看到宁永学的表现,中年监察也冷静下来,“硬说你是个间谍也不合适,最多就是上缴摄像机,最少,也要把你这东西里违规的记录全都给删了。再跟我说一遍你听明白了没,小子。这值钱的家当要去哪儿,全看你怎么回答我。” “能。”宁永学回答。 “继续审问吧......你参与了上个季度组织的地下墓穴考察,有这回事吗?” 审讯的方向偏移了,但有件事宁永学不能否认,那次考察里人们死的死,疯的疯,就算事情压了下来,未必也没法深究。 “是出了事,但活动是合法的。”宁永学说,这话是实话。 “我不关心这个!”监察高声吼道,然后才说,“认得徐良若吗?” 宁永学耸耸肩。“考古队伍里头人不少,只有领头的才认得每个人。” 事实上,通过观察,通过询问,通过各种手段,宁永学认得考古队里每一个人,姓名来历均记在心上。 相反,他们可不一定认得他。 徐良若那家伙在墓穴的通道里头一个患了癔症,隔三差五,他就要藏匿在黑暗中自言自语,说他身后的影子得了病,变得歪曲又尖锐,不能安分地配合他行动。 结果徐良若居然活着出去了,事后还没进疯人院,真是奇迹。 听了这话,监察缓慢起身,站在他面前,带着一种精心营造的压迫感打量他,仿佛要在他眼中看出谎言的端倪,或者至少是恐惧。 宁永学没什么反应,仅仅是摆出一副诚惶诚恐的表情。 若是一个地方安全局的监察都能看出自己要隐瞒何事,洞察他面目下真实的情绪,他还不如回老家去打猎。 “徐良若出了点事,”中年监察最终坐回去说,“我初步断定案情和考察有关系。今天内务部的送你进来,但没关系,我是安全局的,我不关心你在东区十五街干了啥事,我就想问问你们当时怎么考察的,——把你知道的全都交待出来,听懂了吗?” 宁永学不置可否,反正他最擅长的事情就是编造事实,虚构心理活动。 “不管怎么说......你都得给我交待点东西。”监察继续威胁说,“怎么给你定罪,拘留你多久,全看你怎么表现。” “交待什么?”宁永学问道,“我只是个地方民俗爱好者,普普通通,在国立海洋大学随处可见,一点都不稀奇,能力也很有限。” 监察下意识瞥了眼自己的手腕,然后又目光逡巡地收回视线,仿佛是握着自己的病危通知单,生怕看到主治医师写给他的记录似得。 他把紧张的情绪掩饰的很好,不过总归还是有所不安。 他是来审问我的,他要是神情紧张,一定和他自己的私事有关。这家伙莫非也沾了不好的东西? 监察用力抓起下颌的胡须。“前些日子......”他斟酌着说,装出一副沉着冷静的模样,“前几天我接手现场了,后来事情就出了点麻烦......我不太好跟同事说。” 他一边挽起衣袖,一边把衣袖下的腕部展示给他。 “仔细点看。” 中年监察一边表达不满,一边把不安的情绪倾泻在他身上。 “你的摄影机我已经看了,所有记录都看过,特别是你在地下墓穴拍的东西,图案简直一模一样......低头!好,就是这玩意,你一定知道,全都给我交待出来!” 从中年监察的手腕上宁永学看到一枚扭曲的斜目纹身,线条覆盖着动脉血管,没有瞳孔,直径约一指长,六根锯齿形的尖牙环绕四周,向中心咬合下去,仿佛正从眼珠里渗出血来。 他手腕上的图案呈现出暗沉的血红色,像有生命一样刻印在他粗粝泛黄的皮肤上,细看之下,竟好似有某种无法言说之物向外窥伺。 宁永学琢磨了一阵,然后多少带着些好奇地盯住监察看了起来。 这老兄是不是拿自己小孩买来的贴纸逗我开心?还是说他在钓鱼执法? 要是我一本正经地说了这玩意的来历,他是不是会哈哈大笑,然后当场翻脸,送我进临时监狱? 不能怪他疑神疑鬼,只是在他往昔的经历中,同类的威胁要远胜于尚不明确的异物。 民俗文献里记录的名词向来故弄玄虚,意思也费解难懂。在当下时代,古往今来供奉虚构泥偶的地方宗教比比皆是,大多都消失在了历史变迁中。 如今的社会早已不复旧日那般愚昧,这些传说也都沦为民俗考古学的论文课题,或是小说家们杜撰故事的灵感来源。 宁永学记录了不少此类文字和图像,不过他从没想过取信于人,或是声称其中有任何真实性,他更不可能承认自己与之相关。 当然,他确实知道。 “阴影向上咬合时,血珠穿过人的表皮和先见的眼瞳,就能将祭祀品献给黑暗而无常的徘徊者们,换取一枚钥匙的碎片。”这就是符号相关的记录。要是对方手上的符号是真的,这家伙应该离死不远了,很快就会有什么东西把他吃下去,然后某人就能完成自己的仪式。 至于这个“某人”是谁,兴许就是故事传说里掌握着秘法的邪教徒。 想到这里,宁永学揉了揉麻木的后颈,低头看向金属桌在墙壁犄角投下的影子。 很相似...... “我得想想。”尽管如此,宁永学还是摊开手,表示无辜,“那事已经过去几个月了,我一时半会也记不起来。” “别跟我摆出一副一问三不知的表情!”监察一把抓起宁永学的手臂,把他从椅子上拉拽起来。可以看出他神情中不安的情绪正在酝酿,很快就会往失序的歇斯底里转化。 他的精神似乎受了影响,有可能是噩梦缠身,也有可能是遭了癔症。在宁永学的地方考察过程中这种人非常常见。 “我保证我在说实话,但我需要回忆,需要思考。冷静一点,监察先生,你这样我问也没用啊?你有听到风声吗,这地方关得这么死,却刮起了风,——是不是不太对劲?” 宁永学带着无奈的笑抬起另一只胳膊,往墙壁指了指。 不过,对方没怎么受影响,他完全不在乎。 他还在吼叫,声音越发急躁了:“别废话了,小子!现在是冬天,我待在这里骨头都快冻僵了,你还要跟我说刮大风?要是你还想继续上学,就老实告诉我这玩意是什么,懂吗,嗯?” 确实,这见鬼的审讯室连暖气片都没有,又潮又冷,若非自己穿得厚实,绝对会给冻出病来。 但是审讯室没有窗户,铁门外就是安全局的走道,两边都是温暖的办公室,是在他挨冻时把热气关在房间里享受暖气烘烤的地方监察和城市巡逻员,又哪里会有风呢? 可他确实听到了风声。 风忽然吹透了墙壁。 宁永学稍稍愣神,越过监察的肩膀看向墙壁。他感到潮湿窒闷的风从厚重的、绝无缝隙的墙壁中吹来,掀起了做笔录的纸张。 台灯阴郁的光像蜡烛的火苗一样不停抖动,在天花板和墙壁的衔接处融化了,流淌下来,凝结成长长的、不自然的针状。 中年监察身后,椅子的阴影在惨白的老墙上不停晃荡着,忽然缩短了,变得有棱有角,忽然又伸长了,变得尖锐弯曲,像是要构建出某种不稳定的轮廓。 宁永学低下头,看到监察的手指正无意识地抽搐着。 他眉毛直跳,死死盯着自己,张大嘴巴却一声不吭,好像是想嘶吼,却没法说出话来。他的嘴角微微蠕动,想把手指松开,想把袖子合拢,似乎还想遮住他来历不明的血红色纹身。 然后,宁永学看到血珠从他手腕上六枚尖牙中渗出,在斜目中心汇合,描摹出瞳孔的形状。 那枚眼睛眨了一下,宁永学也忍不住跟着眨了一下,——然后安全局的监察消失了,就这么在他眼前不见了。他的视线继续往下,看到两条从肘部往上都一无所有的断臂颓然坠落,砸在桌子上,发出咣当声。 人死了,不管他是怎么死的,我都得考虑如何规避责任。 他的反应总是很快。 不过在此之前,也许他能先做另一件事。 宁永学小心地看了眼四周,掏出他贴着急救药物标签的瓶子,抵在桌子边缘,对准血液流动的方向。 很快,他就从流淌的血液中接住一小股。等他再抬起头,却见光影忽然扭曲,绘制出一个血色回环,环绕着自己的隐约发黑的视界,一条绝非当今语言的词句逐渐浮现。 【盈满的腐化物质精髓】 他下意识握紧手中的药瓶。 第三章 扭曲的抉择 盈满的腐化物质精髓,宁永学想,这话令人困惑,不过,似乎和他过去的行迹关系不浅。 长久以来,他从这么多死状恐怖的残骸上收集血液,拿到化学实验室里找人化验,也许等的就是这一刻? 和恐惧感相比,在他心中总是好奇占据上风,求知欲有时候比危机感更甚,总让他落入危险的境地。 我究竟能得到什么,又能见证什么? 宁永学顺着字迹往下看,第一段描述清晰可辨。 【阴影:你的影子变得怪异,不受行动驱使,不追随你的脚步;你无法揣测它想做什么,但它一定不会伤害你,——只是不会伤害你。】 地下墓穴考察,患了癔症的徐良若,宁永学立刻想到。 当初洞穴坍塌时徐良若受了些伤,其他人都不想接近,只有宁永学主动帮他包扎,跟他分享食物,顺带还从他伤口取了些血样。 这条字迹的来由和徐良若的癔症有关。 宁永学一边回忆,一边观察这段描述,试图加以理解。它似乎想说,他的影子会不受控制地行动,甚至攻击其他人,就像当初徐良若的自述。 这不能接受。 要是接受阴影的仪式,那他规避审讯室的责任就是在做梦。不仅如此,他在社会中维持正常生活的途径都得出大问题。 拒绝感在意识中传递,借由思维通向血色回环,一阵扭曲和重写后,未知的抉择继续显现。 【无形利刃:你的肌体将有一处遭受割裂,伤口永远不会愈合;污浊的淤泥随着你的痛苦往外流淌,它们来自另一个世界。】 在我身上会多出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宁永学想。他记不清具体来由了,但这条描述和余城古迹的刃之密仪很相似,甚至比文献记录更具体一些。 从描述来看,痛苦的情绪似乎会激发伤口,迫使它流出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淤泥。 坦诚地说,宁永学对所谓的“另一个世界的淤泥”深感好奇,可是谁知道伤口究竟在哪儿呢?万一就像那对双生情侣的大嘴一样横在脸上,他可就出大麻烦了。 他还要在城市中生活,要去各地图书馆探访,他可没法远离当代人类社会。 宁永学立刻排除这一抉择,字迹再次重写。 【转变:虫豸会逃离你,动物会潜意识地恐惧你。】 盐池镇,宁永学想,在盐池镇本地的旧书铺存有几本民俗志异,价格颇为昂贵,当时花了他不少钱才买到。 其中有本旧书记录着一些行事怪异的老人,均为孤苦一生,无子无女,个中描述极其相似。 除此以外,在盐池镇郊区,他曾看到一个老者无故受到发狂的野狗攻击。 等宁永学帮忙驱赶掉野狗,那人已经流了相当多的血,隐约间有些发黑,还带着一股腐败的腥味。 看起来【转变】是无害的,据说转变后人们能啃食木头来痊愈伤口,但是,恐惧会向敌意转化,接着就是狂乱的攻击,更重要的问题在于,人也算动物的一员,宁永学想。 排除。 【血的秘密:你哭泣时将流下血泪。】 血的秘密大体无害,不过根据永安附近村落的文献记录,宁永学知道,在下一步抉择中他的眼球将被血浸透,逐渐变得一片鲜红,最终无法视物。 不过,文献也曾提及,若是仪式进一步深入,人类受限的视觉会被另一种感官代替。 这印记其实不错,反正宁永学根本不需要下一步仪式。也许古老的教徒需要沿着一条代价不菲的途径走向终点,但他只是个追逐异常事物的普通人。 他平常无奇地生活在当代城市中,与人为善。 他需要它们只是为了满足好奇心,没有任何不寻常的目的。 他保证没有。 扭曲的字迹稳固了,像团漩涡一样收缩、蜷曲,投入他眼眸中。一阵剧痛迫使他闭上双眼。 再睁开眼睛时,宁永学看到黑色血管从监察的手臂断口伸出,往外延展,垂落在地,如同报废电器里垂下的黑色电缆线。 它们生长得异常迅速,遍布整个房间,在墙上四处攀附,迎着不知从何处渗入的风招展摇曳,一直往门外延伸出去,散发出甜香。 它们如花朵一样盛开着,像人的手指一样弯曲、蠕动着,似乎还想顺着他的脚腕攀附过来,好在它们未能成功,总是摆向其它方向。 这构图实在美妙,宛如在画中。 接下来,宁永学的视野继续向外延伸,穿透墙壁和地板,逾越了人类的眼睛本该受限的视界。只是越向外延伸,他的视野就越模糊,最终几乎无法看得清晰。 【窥伺】,宁永学立刻想起相关记录。 在永安的古籍中他见过相关描述。记录提到,在【血的秘密】最初,人们可以窥伺一片范围广阔的真实,但是,人们不应当在一轮日夜交替的间隙窥伺第二次,因为,“它们”也在窥伺着“我们”。 光影交错,从断臂往外延伸的血管不断扩散,仿佛瘟疫,许多虫豸顺着墙壁四处乱爬,企图逃脱它们生长的范围。 毫无征兆地,宁永学忽然看到一片巨大的阴影。它从看押囚犯的安全局地下层掠过,转瞬间又消失了,留下一大片无法被窥伺的空洞景象,像是团黑雾。 那是什么玩意?安全局是不是要出大事了,然后我却被关在审讯室里? 还没等他多想,一批鲜活的生命迹象忽然出现,以刺眼的血红色标注。从一个轮廓接近车辆——也许就是车辆——的东西上,它们依次走下。 不对,是他们。 那辆车十有八九是内务部的。 他们果然来了。他们是来找我的。 宁永学闭上眼睛,然后再次睁开,一切广阔的视野包括附近血管脉络都消失不见,仿佛此处不过是两条诡异的断臂,再无任何异样。 他连忙擦拭眼帘,抹下大片血泪,只觉眼珠发痛,难以忍受。 不久以前的问题又回来了......人死了,而我需要规避责任。 这事稍嫌复杂,毕竟他是唯一的旁观者。 宁永学实在有些头疼,现在他意识晕眩,刚流过血泪的眼睛隐约作痛,视线还有些发黑,难以集中精神思考现状。 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极其浓重,还带着一股子先前嗅到的诡异甜香,仿佛馥郁的花香扑面而来,令人肠胃翻涌不止。 还好他没吃过饭。 宁永学一时间不想考虑是什么弄没了审讯室的监察,但黑色血管一定是某种延伸出去的诅咒。坐在自己对面的家伙已经在诅咒中死了,像一个炸开的感染源,瘟疫已经扩散出来,很快就会感染一些东西,把这安全局变得极不正常。 眼下监察仅剩的遗骸只有桌子上两条断裂的手臂,其中,右臂的手腕图案已是空空如也,咬着六枚尖牙的眼睛也完全消失,连一点痕迹都没法找得到。 倘若他能站在一个置身事外的地方把眼下一幕加以记录,其中阴郁的技法和绝妙的构图一定能令报社编辑惊叹不已。 如此想来,自己还能得到一笔不斐的报酬,足以支撑他好几个月的房租? 可惜,这只是假设,他很难置身事外。 事情发生以前,审讯室里只有他们两个在独处,事情发生之后,审讯室里就变成了他和两条手臂的独处。 灯光依旧阴郁,令人发忖的死寂像蜘蛛网一样笼罩过来。袖筒挽起的手臂就搭在黑色金属桌面上,两条胳膊的皮肤都粗糙蜡黄,双手已经不再动弹,彻底僵死了,手指也逐渐张开,失去肌肉和骨头的束缚。 血像许多条剥了皮的蛇一样从其撕裂的断面游出,汇成汩汩血泊,在灯光下反照着红光,烘托得这地方越发诡异。 仔细辨别之下,宁永学发觉,手臂的断裂处都在肘部,断面称得上是皮开肉绽,像是给无形之物斜着咬了下来。 换句话说,除了架在桌子上的两条手臂,监察的整个身躯都给“吃”了下去。 事情似乎能勉强构建出一个轮廓了。在地下墓穴某处,徐良若碰了什么东西,因此他身患诅咒,噩梦缠身,即使离开墓穴,他身上的诅咒也未消散,一步步加深,最终导致他离奇死亡。 在自己进来以前,审讯自己的监察已经接手了徐良若死亡的现场,诅咒自然像瘟疫一样感染了他,使他神志不清,身患躁郁,精神也变得不像正常人一样稳定。 如果诅咒是人为的,那枚印记的目的兴许就是逼疯并献祭一系列无辜者,满足某种邪恶仪式的条件。 眼下自己在审讯室看到了阴影,目睹了牺牲者,还借用窥伺看到了从死者手腕延伸出去的诅咒的具象化。 再联系安全局监牢的一大片黑暗,似乎这个仪式已经到了关键的节点,很快就会完成,而操纵仪式的人也可能潜伏在监牢里。 思索间,敲门声急促地响了起来,多少令他情绪紧张,还有了些不合时宜的期待感。 假如告诉宁永学警局里已经只有自己一个活人,外面是个无法名状的恐怖怪物正敲打铁门,兴许这是个符合气氛的故事展开,构思相当经典,不过稍嫌老套。 那么另一种可能又如何?假设某个一无所知的巡逻员敲门来叫上司,然后推门而入,看到他和两条断裂的手臂,事情会怎样? 一样糟,也许还更麻烦。考虑到自己的构思和臆想故事差不多,叫人相信自己一定是痴心妄想,送进疯人院的可能还更大些。 究竟是肉体性死亡比较麻烦?还是社会性死亡比较麻烦? 宁永学保持沉默,一言不发。 “老胡,回话!”外面那人叫道。 他依旧沉默不语。问话声很平静,多少带着些不耐烦的语气,不过没什么恐惧。 显然,意外只在他身处的地方发生,或者,只和这位“老胡”有关,安全局其它人都不知道情况。 “老胡,局里在找你!” 语气更加焦躁了,似乎到了忍耐的极点。 宁永学整理了一下思绪,先把椅子无声放倒,然后自己抱住脑袋,在墙边蹲下。他摆出恐慌的表情。他一边装模作样地撕扯头发,一边往远离断臂的墙角瑟缩。 若不想受牵扯,他最好不要在不合适的场所表现出不合适的冷静。自己一些异常的心理状态绝非寻常反应可以概括,放在眼下的环境可能会出大麻烦。 “我他妈在叫你!你没听见吗!” 刚摆好姿势,铁门就被猛得拽开,比他以为得更粗暴,除此以外,竟然还有阵阵厮打和争吵声响起。 宁永学一时间有些发愣,稍后他就猜出了现状。 内务部人士冲着我来了,但他们和安全局起了冲突。 事情刚好连在了一起,宁永学想,这算是惊喜吗?虽说不足以完全满足他的期感,可也相当奇妙。 现在的问题是,内务部和死去的监察一定有关联,要不然他们也不会提前把自己塞进来。这事不合规章也不合常理。从他们拿自己投石问路这点来看,内务部的家伙一定不怀好意。 那人正在怒不可遏地高喊,堪称声嘶力竭,其中察觉到异常之处后定要看到真相的情绪异常明显: “你越界了,内务部的狗!审讯室里他妈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老胡人呢,为什么他不吭声了?我要是知道你们干了什么,我先剥了你们的皮!” “你不能进去,白监察。”有个女性相当公式化地、或者说无动于衷地提醒道,“审讯室现在不归安全局管了。” 是她? “让开!” 第四章 我的学姐 高喊不止的男人撞了进来,跟失控的卡车撞破了一堵墙一样。他一身黑色衣衫制服凌乱得过份,似乎受到很多人阻碍,却没能阻碍成功。 第一眼看到他粗硕的手臂时,宁永学觉得这人体形实在夸张,肌肉像是石头铸成的,而他高大的身躯简直是具铁塔。 能挡住他的人可能存在,但肯定没出生在海场本地。他的脊背稍有反弓,仍然把身后走廊的光芒全都挡住了,投下大片阴影。 然后他看到了两条断臂,看到了满桌满地的血。 一时间没人说话,审讯室里只能听到来人沉闷的呼吸声。 屋里还是很冷,这老兄却大汗淋漓,无法言语,好像是思维都停转了,眼看就要变成琥珀里的虫子标本了。 恰好是一片压抑和寂静中,略显讽刺的说话声响了起来,还带了点翘舌音: “亲眼目睹保密事项究竟是谁的错呢,白钧?其它人都安分守己,各管各事,就你听不懂人话。到时候,记得自己报销修理费。” 有人正站在门外的走廊上阴阳怪气,还伸手扯了扯自己的领带,动作相当优雅,甚至挂了点难以察觉的微笑。 那人宁永学认得,正是昨天的女性。 依旧那身衣服,依旧是那神情,依旧是格格不入的气质,以及昭示她北方族裔的容貌。在她脸上挂着一种相当古怪——至少是在两条断臂旁相当古怪——的笑容,仿佛她来安全局其实是为了欣赏世间俗事。 “看好其他人,白钧无所谓了,还有人乱来全都当场击毙。”她对身后吩咐说,然后信步走入,像个幽灵一样飘到两条断臂旁。 说是飘可能不太礼貌,但她确实走得无声无息,宁永学连脚步声都没能听到。 看到一旁的白钧还在瞪着眼睛,尝试寻回理性,她笑了笑。这一笑能说明很多问题,其中可能有任何感情,不过绝对没有怜悯或同情。 然后她注意到了宁永学。 “又见面了,感觉怎样?”说话间,她瞥了眼摊开的笔录,然后收回视线,朝宁永学弯下腰来。她的动作很轻盈,像是腰上没有骨头,跟条灵活的水蛇似的。 说实话,他感觉不怎么样。 “我是阿芙罗西卡·菲奥多洛夫娜,”她带着温和的笑意说,“——人们都叫我阿芙拉。我也在国立海洋大学毕业。如果你想发表录像,记得给我署个名,可以做到吗?” 她在威胁我。 然后她就收敛了笑意。“看在学姐的份上,站起来说话,不要满脸恐慌。” 坦诚地说,她审视自己的表情无法以常言描述,宁永学觉得就是一个心思险恶的殖民者正拿步枪瞄准镜打量无辜的土著人酋长。至于那边新来的监察,他就是提把机枪冲进剥人头皮的土著堆里扫射的刻板印象硬汉。 土著人酋长似乎就是他,像极了被丢进现代国家战场边缘的落后小国难民。 说完这番话,阿芙拉没等宁永学回答,就把他先前小心放倒的椅子顺手摆好,坐了上去。她神情自若,仿佛是在嘲笑他多此一举,还劳累她搬动椅子。 然后她提笔敲了敲桌面,发出清脆的铛铛声。“有什么感想吗,白钧?你来继续审问他,还是我来继续审问他?” 我觉得哪个都不行,发了疯的老胡都比你们更合适。 尽管如此,宁永学还是诚惶诚恐地站起身来。 “坐在那边的椅子上。”阿芙拉吩咐说。 这话可真有意思,我觉得你坐在刚死了人的椅子上比较合适。 “我害怕。”宁永学低声回答。 阿芙拉闻言笑笑,她总是在笑,不过宁永学觉得,她的笑容只体现了她的冷漠。 “为了让白监察了解情况,我来多说几句。”她从老胡手里抽出笔录,拿了支圆珠笔,在其中一行划过,“胡庭禹死了。他刻意隐瞒遭遇,然后不幸遇难,结果就是我们眼前的两条胳膊。这事还挺耸人听闻,不过我觉得他是自作自受。你不想也跟着他自作自受吧,白钧?” 这句“耸人听闻”可真是轻飘飘,好像在说走路磕到了脚趾头一样。 白钧一直没有发言,听到这话时表情却扭曲了一下,狰狞自不必说,还带着相当程度的凶狠,绝对可以吓哭小孩。 宁永学觉得倘若他一拳打过来,阿芙拉美丽的脸会从鼻子为中心向内洼下去,头骨也会片片碎裂,嵌到肉里。 不过,紧跟着自己也落不了好下场,看那两条浇了钢铁一样的胳膊,说不定折断他的大腿不比拗筷子难出多少。 安全局怎么会有一头穿着衣服的棕熊?真可惜我老宅里的猎枪没拿到这边来,手头的物件也被没收得一干二净。 白钧深吸了口气。“这段时间......老胡脸色不是很好,”他说,“我们这些人公务繁忙,顾不了家,总有些事不好开口。可能他想自己解决问题,不想牵连我们,就是这样吧。” 这回答着实委婉,跟有把枪抵着脑门一样。也不知道白钧是被审讯室里骇人听闻的一幕给吓到了,还是阿芙拉的职位实在太高。 要是我现在高喊一声‘上头对你不满了!’,他会不会当场跪下去? “很好,你能找回理性,我很高兴,毕竟我们还得把自己当成人看。所谓人嘛,就是可以思考,可以压抑冲动。”阿芙拉说,从笔录上抬起她带笑的灰眼眸,“审问的事情我就不麻烦你了。” 如果也不麻烦我就更好了。 “临死的时候,胡庭禹给我们这位大学生作了点笔录。”她说道,“宁永学,国立海洋大学读考古,有一些民俗学方面的专业选修课。恰逢假期街拍,偶然记录到内务部行踪。他自称他无恶意,只想对付论文课题。胡庭禹给他记下的笔录在这条民俗学记录停止,然后就没了下文。” 听起来她不太关心老胡无辜与否、死活与否。这点符合预期,宁永学觉得他们就是想看看老胡会变得怎样,提前送他过来是少带一个累赘。当然,这是猜测,而他最擅长的就是用恶意揣测别人。 说到这里,她拿拇指托起下巴,仔细端详宁永学的表情。“为什么胡庭禹要问你这个?”她问道。 “他有些麻烦事很难跟同事说。”宁永学耸耸肩说,“可能是因为无法信任吧,我觉得。” “为什么他不信任我们?反而来找你这小子!”白钧直接喊了出声,甚至往前跨了一大步。 他把粗壮的眉毛摆的虎虎生风,拳头攥得咯嘣作响,好像铁塔要朝他倒下来,把他砸死在底部。 这家伙恐吓犯人可真是有一手。 “我也很疑惑。”宁永学不动声色地挪了一步。他把阿芙拉当作审讯室战壕里的防御工事,免得这头棕熊一巴掌过来,把自己拍到墙里充当建筑材料。“后来他告诉我,他看了我摄像机里的记录。” “有何特殊之处?”阿芙拉提问道。 “我考察过很多地方,记录过很多影像,也包括地下墓穴。他以为我知道隐情,特地在审讯室问我一个古代祭祀符号的意义。” “描述它。”阿芙拉道。 “一枚斜着的眼睛,没有瞳孔,大约一指长,六根锯齿形的尖牙环绕四周,向内部咬合。” “为什么他要问你这个?” “符号就刻在他右手手腕上,”宁永学回答说。 看到她和白钧把视线朝胡庭禹空空如也的手腕看去,他只好又补充说,“至少在事情发生以前,那玩意就刻在他手腕上。” 白钧的脸色更扭曲了,显然他也觉得宁永学在杜撰故事侮辱他的头脑,不过更可能是在侮辱他的世界观。 倘若内务部的官僚不在场,宁永学兴许不会说实话。为了明哲保身,他会杜撰些不那么离奇且符合现实的理由。 不过此时他觉得,最好不要完全对她撒谎,——至少也得是更有选择性地描述事实。 她一定知道些什么,要不然他们为何送我进来? “安静一点,白钧。”阿芙拉拿圆珠笔敲了敲桌面,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白钧瞪大了眼睛,摆出愤怒的嘴型,却没能说出话来。 阿芙拉就着笔录续写起来:“重复一遍细节。” “我还没来得及说。” “那就特地告诉我。”她侧过脸来,把手托在右脸的腮上,拿圆珠笔在鼓了起来的脸上一边敲着,一边说着。 “虽然我想说是我们的秘密,不过白钧先生还在旁边,你就稍微斟酌一下语气吧,学弟。还有,熊先生不会在审讯室把你拍进墙壁,虽然他有恐吓倾向,还不至于直接施暴。你说是吗,白钧?”她的语气忽然就温柔了起来。 摄于白钧眼中传来的杀气,宁永学完全不想接话。要是自己敢接话,那一定是他手里提了把机枪,能对在场俩人进行为时一分钟以上的无差别扫射。 他一定不会一边扫射一边哈哈大笑,警告她再也不许抢夺他精心构思的绝妙比喻的专利权。 第五章 倒悬的沼泽 想法是一回事,做什么则是另一回事。宁永学一边腹诽,一边摆出尴尬的表情,仿佛是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我的译法不太准确,”他谨慎地说,“——‘阴影向上咬合时,血珠穿过人的表皮和先见的眼瞳,就能将祭祀品献给黑暗而无常的徘徊者们,换取一枚钥匙的碎片’。” 白钧眉头直皱,显然想揣摩这故弄玄虚的话语有何意义,阿芙拉却跟着问了起来,“你懂古文字?” “这是萨克提语,”宁永学说明道,“来自古代北方冻土的游牧民族,后来他们的分支语群之一演变成当代萨什人的萨卡普语。海场本地的图书馆有几本萨克提语以及后来语群的藏书,不过这肯定是最古老的一种。” “不错,很好。”她点头说,“接下就来报考内务部机构吧,学弟,我会帮你通融过去。我这边需要一些人,最好能从古老的语群追根溯源。待遇还不错,偶尔会遇见些麻烦事,不大也不小。” 你管这两条断了的胳膊叫不大不小的麻烦事?你可是真是幽默极了。 “呃,我还在研读学术资料,要等几年才能毕业,来年我一定会考虑。” “真是可惜,”阿芙拉说,“不过再过段时间,内务部会和海场的大学展开一些合作,为此也会拨比款项给你们。到了那时,记得把入职申请给我递交过来。” 她话里根本没有考虑的余地。 不过,要是真能进内务部供职,未必不是好事,至少钱的问题能解决,只是她描述的麻烦事里似有太多令人不安的因素。 好奇心和危机感实在很难抉择。 话说回来,眼前死人了的事情还没解决,想那么远当真有意义吗? 万一影子又咬合过来,把审讯室里这两人变成另外四条胳膊,事情会怎样?到时候我还能把自己的入职申请递交到哪儿?疯人院的看护? 说到这里,阿芙拉再次提笔划过胡庭禹做的笔录,好像是要记住他交待的底细:“让我看看你的出身之所吧,学弟......”她眉头稍蹙,轻轻摇头,仿佛意识到某种不安的征兆。 怎么回事?我的出身地怎么了? 她稍作迟疑,然后略过了宁永学在意的事项。 “熊先生——”阿芙拉朝审讯室的铁门摆摆手,意思显而易见,不过看到白钧圆睁的眼睛,她又摇摇头。 “算了,白钧,帮我把门推开。我想透下气,非常感谢。”她说。 宁永学没作声,也没显露表情。她看着不像是要透气的模样,她的语气轻松惬意,面色也很平静,眼睛还稍稍眯了点。 假如这是个借口,那她要白钧把门推开,兴许是为确认某种猜测。联想到胡庭禹的瘟疫已经扩散开,安全局这个地方显然已经不安全了。 他俩目视白钧踱步过去,捏住把手,用力一拧。 门不仅没开,甚至一点动静都没有,看起来像是被谁给焊住了似得。人为吗?不太可能,不过跟胡庭禹毫无征兆的死亡关系一点不浅。气氛一时间安静得可怕,阿芙拉倒是在笔录上勾画了起来,也不知是在写什么东西。 不过,将祭祀品献给...... 某人献出了祭祀品,诅咒了胡庭禹,紧跟着审讯室的门就堵死了,把他们关在里面。如过这个人真想做什么,内务部的来访者可能会遭遇麻烦,他这个傻乎乎交待了古语译文的白痴,可能也会出麻烦。 宁永学瞥了阿芙拉一眼,没想到她也侧过脸来,还对他眨了下眼,好像是在传达某种心领神会的暗示。 白钧能看出内务部的女士正拿他探路兼踩陷阱吗?宁永学自然能看出来,但他不想多话,除非他能保证拉拢到白钧,还能保证不受内务部人士威胁。 宁永学刚想到这一茬,白钧就后退了一步、两步。他面色难看,正往头顶望去,好像本来还浮在水面的心情直接沉到了底。 在场三人都抬起头来,看到门扉边有茂密的阴影交错。在光暗交界处,黑暗的水泊顺着门的缝隙无声漫入,淹没了头顶的天花板,倒悬在半空中,违背了现有的一切物理规则。 阴冷潮湿的空气随风弥漫,一股腐败的甜香让宁永学胃里一阵翻涌,险些吐了出来。 正是胡庭禹刚刚死去时弥漫的气味,但要浓郁得多。 说来奇怪,宁永学也见识过这一幕,不过是在某人梦呓般的故事中。 当时从长启图书馆里找到的著述很残破,有些字迹已是模糊难辨,无法看得清晰,不过其中一段他记得非常清楚: “我已献上必要的祭祀品,请将表皮内外的门扉张开,接我穿行,引我渡过沼泽,越过林地,在荒芜中展示出跻身通晓者的路途......” 见得白钧和内务部的女人正注视门那边,宁永学稍稍踮脚,伸手划过淹没了天花板的沼泽,其中触感相当黏稠,像是在抚摸沾满血污的动物眼珠,似乎要用点力气才能剜进去。 这东西肯定不是现实意义上的沼泽。 说实话,他想潜进去看看。 目前没必要,除非他有潜水服和氧气瓶。 宁永学环顾四周,扫视审讯室里一切异常的征兆。 ——不知为何死死锁住的门扉,淹没了天花板的黑暗沼泽,来历不明的内务部人士。除了它们以外,审讯室里可还有其它异常事物? 无论是锁死审讯室的门,亦或淹没天花板,总该有什么目的,不然何必大费周章地封锁住审讯室,一点点引发不安?这地方不是恐怖片,自然没有毫无理由的惊吓。 然后他看到了胡庭禹两条鲜血淋漓的断臂。 这两条胳膊就是钥匙的碎片,他想,也许还是什么关键物品,值得某人来取。 想法很荒谬,不过总该有什么东西是钥匙的碎片。 也许我可以把它们拿起来,试试古语里的祷文,看看我能不能得到什么仪式的奖赏? 想到这里,白钧终于退到老胡的断臂旁。他撞在桌子上,发出咣当声。 “我还以为你会英勇地撞开大门呢,白钧。”阿芙拉说。 “我不会犯错误。”白钧嘶声说。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奇怪,宁永学想到,和他的外形也不匹配,嘶哑,低沉,就像不久前还沸腾着的热血忽然熄灭了,而且是被他自己给熄灭了。 也许他本来就没什么热血,只是他在城市中生活的伪装? “喔,这么说,你见过其他人犯错了?”她问道。 “我在边防的时候见过差不多的事情,我不会再冒然犯错了。” 看得出来,白钧不是个愚钝的白痴,也绝非普通的强壮监察,——他在国境交界处受过训练,虽说不像内务部的官僚一样难以揣度,却也不会全然受情感左右。 除此以外,他经历过真正的恐怖,就和审讯室的情况差不了多少,因此,他能做出的决断也非常人可比。他也许会心一狠当场杀人,然后毁尸灭迹,这事不是没可能。 宁永学不擅长观察,很多看人的结论他都要慢慢思考才能总结得出。至于阿芙罗西卡·菲奥多洛夫娜,她暂时是团迷雾,无法看得清晰。 话说回来,安全局里还有其它退役军官吗? “安全局里还有其它退役军官吗?”阿芙拉问了完全一样的问题。 “目前只有我。” 好极了,先杀最有威胁的肯定是对的。要是这地方有人得先死,要么就是内务部的,要么就是边防退役的,既然威胁最高的两位都待在一起,捎带一个无关紧要的大学生,又能有什么所谓? 宁永学参与过村人在森林的狩猎,虽说没有持枪证,但他用过猎枪,设过捕猎的陷阱,也伏击过大型猛兽,更见过被熊咬死的尸骨。 在他看来,狩猎中最重要的首先是保证自己的安全,待在最为隐蔽之处,然后再伺机行动。 眼下的情况还不好说,不过和在危机四伏的森林里公然行走也没太大差别。 虽说当年老家的叔叔吹嘘自己手里的步枪能击中好几百米开外的靶子,在森林中无所畏惧,但是若干年前他被棕熊伏击的时候,他手头的所有专业器械没有一个派上用场。 哪怕一个都没有。 结果,还是要宁永学帮忙给他收尸,把那堆骨头、内脏和肉片都归拢到麻袋里面。 宁永学擦拭掉指尖的黏液,平缓呼吸。他决定先探探这两人的口风说。 “看起来你很平静,白钧先生。”他带着合乎现状的胆怯问道,“既然以前遇过差不多的事情的,也许......你能给我一些建议?” “我不能给你任何建议。”白钧睁大眼睛,瞪着他的视线里充满不信任,“而且我怀疑这地方每一个人。” “这话似乎有深意。”阿芙拉拿圆珠笔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桌子,“你也怀疑我和他吗,白钧?” “我只是想挽救自己。”白钧说,他没正面回答,不过他的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他是不是出于怀疑杀过同僚? “还没退役的时候,你是什么级别?”内务部的家伙若无其事地问道。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在问你是什么级别,白钧,你能听到吗,嗯?” “没有任何级别,我被剥夺权力了。” “你还想取得其它权力吗?”这话不可谓不诛心。 “没什么,”白钧哪怕在这困境中也很谨慎,“我早就认命了。” 你看起来可一点都不像是认命了,就像我也从来没有认命过。 第六章 双生之礼 毫无疑问,宁永学想到,审讯室的门已经锁死,他们也被黑暗和未知困在这片临时构建的牢笼中。 如今和他结伴的人有两个,其中一个是危险的退役军官,因为一场意外,他被上级剥夺权力,被迫退居到海场的安全局养老。 只是站在身边,这家伙就给人以强烈的压迫感,远非胡庭禹可比。 除此以外,从白钧的话里宁永学觉得,他无法信任任何人,尤其不信任自己。 另一人是北方族裔,自称在海场上学,如今是内务部的长官。 她看起来没什么架子,总是在笑,给人印象深刻的是她温和也不失沉着的气质。 她似乎擅长和人相处,更擅长安抚人心,不过从她拿白钧去探路这事,宁永学觉得她表里不一的程度相当可怕。 从体格和作战经验来看,白钧很可靠,不过宁永学觉得他是个定时炸弹,指不定何时会出大问题,炸死在场所有人。 阿芙拉则很难说,看起来她正跟白钧若无其事地叙旧,确认这家伙的精神状况,——不过更可能是确认他的利用价值? 待到叙旧之后,她会在权衡下派谁去探路? 不能把主动权交给只有一面之缘的家伙,也不能信任他们的怜悯心,更别说是相信内务部人士的指派了。 “我记得一些古语,”宁永学先往后退了一步,然后才说,“到底能不能帮我们摆脱困境,我不知道,不过,我可以试试。” “说。”白钧沉声道。 “你还记得我提过钥匙吗?” “你那段邪恶发言的每一个字我都记得。”他嘶声说。 得了,这地方又不是中世纪奇幻场景,你也不是罐装的西方骑士。 “胡庭禹的断臂是‘钥匙的碎片’。”阿芙拉问他,“然后呢?” “这是我的猜测。”宁永学指出。 “想法很奇妙,不过,哪儿有适合的锁孔呢?”阿芙拉笑得很诡异。 你可真幽默,等我把胡庭禹的胳膊塞你嘴里,看你还幽默不幽默的起来。 宁永学咳嗽了两声,“也许白钧先生可以把他故友的胳膊拿起来,然后跟着我念一段祷文......我是说古语。” 听到宁永学的提议,白钧拾起胡庭禹的断臂,放在手里掂了掂。他端详了一阵手里血肉淋漓的东西,眉毛几乎皱成一团。 然后就见白钧伸出手来,强行掰开宁永学的手指,把这条胳膊放在他手心,用力合拢。 “这是你的提议,”白钧瞪大眼睛盯着他说,“你自己来做。”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宁永学略带尴尬地笑了笑,在白钧的审视下支支吾吾了一阵,仿佛是要组织语言,却难以克制自己的恐惧。 不过说实话,和吟诵过祷文后可能见证的奇异事物相比,他可没什么耐心维持多久这类哄骗小孩的表演。 机会难得,若能亲手验证民俗志异的另一面,其实也不算坏事。 他就是想尝试新鲜事物,哪怕没有那些古怪的字迹也不会拒绝。 然而还没等宁永学换上自己准备好的下一张面孔,阿芙拉竟把手伸了过来。 “请继续,学弟。”她带着柔和的笑意扣住他的手背,略微发凉的指甲划过他的指节,掠过他的指尖,令他皮肤发痒,最终剜在胡庭禹的手腕上。“我很期待。”她说。 你什么意思?你想对花样年华的大学生干什么? “这是不是不太合适?” “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她说,“我不忍心看到提出意见的人受质疑,仅此而已。务必记得,我在还这里注视着你,无时不刻都在。” 阿芙拉的眼睛弯着,含满笑意。那是双漂亮的金色眼眸,很诱人,但也是一双危险的眼睛。虽说她语气很温柔,不过,其中含义已经足够明显了。 这人难道一直在等我开口? 他摇摇头,闭上眼睛,忆起古代萨克提语的标准读音,然后开口念诵: “我已献上必要的祭祀品,请将表皮内外的门扉张开,接我穿行,引我渡过沼泽,越过林地,在荒芜中展示出跻身通晓者的路途......我知自己的灵魂将不得安宁,知困苦绝望中才能昭示真实,但我将不断下落,直至......” 【双生之礼:你会在镜中看到另一个存在的倒影,而不是你自己】 他有点惊讶,他没想到这仪式的结果是双生之礼,毕竟,他已经在东区的洋房见过那对情侣了。 双生之礼的字迹刚落下就被擦除,某种事物忽然笼罩在他头顶上。虽然宁永学没睁开眼睛,但确实有某种事物笼罩在他头顶。 感官的知觉随着祷文扭曲了,与勾勒这个世界本原的文字相连结,迎合着抽象的音节发生异变。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很难用言语描述。他似乎往另一个维度的方向延伸了出去,自己分明是块死硬的石头,却被拉扯着穿过狭小的、犹如针尖扎出的孔隙。 在孔隙另一边,扭曲的黑色丝线编织成漩涡的形状不停转动,迎他入内,把他紧紧勒住,层层缠绕。 他似乎被束缚了起来,全身的骨骼肌肉都被带有倒刺的丝线穿透,牵引着往上升起。 他被迫成了一具牵线木偶。有种无法言说的低语正驱逐他意识深处的理性,把它们推出思维的边界,这样一来,他就能全心全意地深入沼泽。在那之后,他将不再位于此处,而是无处不在...... 想到这里,宁永学找回自我意识,睁开眼睛。 映入眼中的世界上下颠倒,周遭时间的流逝趋于静止,他站在淹没了天花板的沼泽中,一点点往下沉去。 黑暗的水泊在他脚底翻涌不止,顺着裤脚往上攀附,仿佛许多双人手试图拽着他往下陷落,已然淹没到脚踝。 而白钧就站在不远方的地板上,和他上下颠倒,一动不动。他俩站在天花板上,毫无不适,仿佛天花板才是地板一样。 “奇妙......你又找回了理性。” 阿芙拉略带好奇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宁永学拧过脖子,发现她完好无损地站在自己身后,只是神色全无笑意。 要是我没找回理性,我会走向何处? “呃,我很害怕,我差点以为我回不来了。”宁永学信口编造故事,虚构心理活动。 “有什么见地吗,学弟?”她好像根本没在听,“你还陷在沼泽中往下沉呢。” “如果你觉得我提供意见,你一定是把我当神话里的先知了。” “我也没有想法,毕竟我只是个文职人员。”她端详着他下陷的双脚,“不过,要是说你踩在淤泥里往下沉,我是有些猜想。” 宁永学用力挪了一下双腿,麻木无比,毫无知觉,甚至像是神经被阻断了。 “你的仪式尚未完成。”她又说。 “什么仪式?” 你知道这是双生之礼,是不是? 听到这话,阿芙拉往他走近一步,近得他几乎能感到她呼吸的温度,看到她交织的睫毛。她双臂抱胸,端详了他一阵,然后轻轻摇头。 直到相对而立时,宁永学才发觉她比自己想象中要高,完全和他平视。 不得不说,那是张完美的面容,神色间的优雅风采和黑暗的审讯室格格不入。 然而,也许是因为她敛去笑意的眼眸和唇线,也许是因为她前额的发丝随风摆动,有时会像阴影一样遮挡住面容的光芒。不管出于什么理由,宁永学都觉得,她是自己面对的未知事态中蕴含的另一层未知。 “继续对话之前,不如先放下面具,如何?”她带着平静的审视目光提问道。 “呃......我是个学生,得等到明年毕业我才能戴面具。”宁永学回答。 “这回答不错。”那抹微笑又在她脸上绽放开,她把脑袋稍稍歪向一边。 “你让我想起自己还在上大学的时光。我当年的发言和你很相似,这点令人心情愉快,不是吗?要是没有先人一步发掘到你,难保你不会在我对面拆我的台,也难保我不会出手伤害你,你说对吗,学弟?办公室政治实在是令人头痛。” 这发言可真是太恐怖了,社会意义上。而且这家伙说话总是拿腔拿调。 “要是我说自己只想给报社自由供稿,你相信吗?” “相信与否并不重要,你只管和我一起解决眼下的问题,学弟。我会把期间发生的一切写入报告。它将是你进入机构的推荐信。” “这话是什么含义?” “很难说呢,不过要我来看,是我给你提供住所、提供薪水和文件证明、安排职务和休假、对你全权负责之类的含义。” 但他只是伸出手,指指自己动弹不得的双腿:“可能您想讨论遥远的未来,但我只关注现在。我们可以想想怎么把我放出来吗?” “这是我要对你全权负责的含义,还是你觉得落难者们应当相互自救的含义?”她边说边踮起脚往头顶伸手,从上下颠倒的桌面取来审讯文件。 在微微透着惨绿色光芒的沼泽笼罩下,审讯室简直是个封闭虫子的蜷曲叶片。 宁永学还记得萨克提语祷文提到了“我将不断下落”,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它们似乎是在回应他一探沼泽深处的怪异希望。 他咧咧嘴:“这选择很重要?” 第七章 我会引你前行 “确实很重要。”阿芙拉翻开一页审讯文件,“若你不作否认,我会当做前一种记录在案。” “你高兴就好。” “我确实很高兴。”她表示赞同。“至于仪式......它不会因为一段古语祷文就轻易完成,就算你的念诵毫无偏差也不可能。包括祭祀品在内,它需要的准备很多,付出的代价还要更多。” “所以呢?” “单凭胡庭禹的断臂,我们不可能站在这里。” 宁永学觉得这话直达真相:“所以我窃取了其他人的成果......他付出的一切。” “是这个意思。” “我该对谁道歉吗?” “你不需要道歉。”阿芙拉说。 “为什么?” “我说的。”她连眼睛都没抬。 真是个好理由,他完全没办法反驳。 阿芙拉翻过一页审讯文件,继续做出推断:“从古时传诵至今的仪式总是血腥残忍的,伴随有大量祭祀和牺牲,有违当下的法规,也妨碍我们的治理。当今社会不需要它们,也不需要那些以为能靠‘古老’掌握权威的边缘人。城市的安全需要保障,犯下罪行的个人也再无权利可言,他们背后笼罩的黑暗,自然全部都要收容、看押,留待以后处置。” 我们能不能省略废话? “所以您想说什么?”宁永学问。 “我想说,有人在附近埋下诅咒的种子,招来死亡、混乱和大量不安。安全局的处境就是他造成的危害。这种人没有宽恕的必要,你也不必再把他当作同类。” 说到这里,她忽然抬起脸来,对他眨了下眼,“其实你也可以做得到,你觉得呢,学弟?” 我如果做得到,我第一个就把你沉了。 宁永学和她无言对视一阵,然后说:“我只会念古文,除此以外一无所知。” “那就当他的知识更完全吧。”阿芙拉说。 “自然现象呢?有没有这种可能?” “有是自然有,不过,你最好祈祷我们的遭遇不是。规模和危害的区别相当大。” “猜测谁都能做,除此以外呢?还是说你能提供的只有猜测?” 阿芙拉笑了:“我可以说更多,但具体事项在你保密级别以外。唯有一点可以告诉你,我代表内务部来这边,是要调查异常反馈的线索。” “什么反馈?安全局?” “不,”她用指节轻弹手臂,“是这座疾病缠身的城市。” “我不想对您无礼,”宁永学说,“但您似乎来海场根本没几天,不仅什么线索都没找到,还一步踩进某人陷阱,掉进神秘莫测的恐怖事态里,甚至这陷阱可能就是为你准备的。如果你非要把考虑的方向放在整座城市,你一定是忘了我们连审讯室的门都出不去,这位,嗯......阿芙罗西卡·菲奥......” 阿芙拉前倾身子,伸出一根细长的手指戳在在他咽喉上,止住他的话语。 “叫我阿芙拉,”她说,“朋友之间的称呼。务必记得,正式的名字要留到正式的场合再用。不过,等到你正式毕业,拿着我提供的推荐信走向市内最戒备森严的大楼,那场合一定很正式。” 此时寒冷的空气如实质般笼罩着身躯,挤压着皮肤,令人怀疑自己的感官知觉。这份触碰带来些许温暖,放松了神经,也不知是否她有意为之。 “我觉得这个安全局的场合都很正式,”宁永学却说,“除非我在外面吃着大饼围观被封锁的现场,然后把第一手见闻扔给报社。” 她又笑了:“但是这样一来,你会以另一种方式送入机构,先删除你未经许可记录的见闻,然后让你戴着手铐写忏悔书,而我可以决定你要写多少字。” “如果我说自己并非有意拍摄到你,你能相信吗?” 说实话,他自己都不信,但他就是想说。 “你拍摄内务部行动,这事具体的性质将由我定义,能明白吗?”阿芙拉说。 “假如一个学弟仰慕学姐,为此尾随她的踪迹呢?” 她闭上眼睛,陷入思索。“这玩笑开得不错,符合你当时的行为。”她评价道,“可惜证据不足。” “我可以在一天时间内提供一本对您心怀仰慕的长篇日记当证据,虽然我根本不知道你是谁。” 她扬起眉毛:“你想说你能帮人犯罪做假,伪造身份、经历和过去的行踪日记?” 就算他习惯性的胡扯占九成错,但她的联想是不是有点丰富过头了? “呃......很容易遭人误解,你觉得呢?” “确实是,那么它包括每天的笔迹变化和做旧吗?”阿芙拉端详他的神情。 “我得说......算了,包括,我很擅长这个。” “不错,那就把它当成意外事故吧,没有刺探行为,也没有间谍。希望你的技巧可以在今后哪天派上用场。继续讨论你的困境吧,——实话是,我对具体细节知之甚少。不过我相信你精通仪式和古语,我还希望你带给我更多惊喜。” “你喜不喜欢我并不重要。”宁永学听得眉毛直拧,她这番话可谓一点儿用处都没有,什么事情都没交待,跟对小狗拍手鼓掌没有任何区别。 “我脚下的沼泽喜不喜欢我才比较重要。”他说。 “这是个好见解,不过没什么可行性,我也不能劝它对你温柔一些,别把你弄得太痛了。”她说。 宁永学只想说她语气温和,对话却充满恶意。 “还有其它更具可行性的见解吗,学弟?”阿芙拉追问道,“我会尽我所能帮你完成,只要我能做得到。” “我只懂古语。” “那就为我念诵它们。” 宁永学皱了下眉。“按我拙劣的翻译......我穿行在无尽汪洋的枝杈中,荆棘划破脊背,根须缠绕双足,鲜血与眼泪板结成枷锁,但她腐败的手指停留在我两肩,一直引我前行......” “我理解了。”阿芙拉当即点头说道。她伸手紧握住他的肩膀,没有犹疑或考量,那手像冰晶一样寒冷。“继续你的仪式,完成它。我会在这所谓的无尽汪洋引你前行,假如确实有什么方向可以前行的话。” 宁永学吃惊地盯着她。 “仔细看,”她轻声提醒,示意宁永学把目光往下,“水泊还在你脚下翻涌呢。” “如果你没有仔细听的话,我得声明,这会有危害。”宁永学指出,“你该注意到那句‘腐败的手指’。” “任何事都有危害。”她回答说,“但是站在原地等待毫无意义,也什么都改变不了。” “你可以让那位熊先生来帮我,只要稍作劝说,他就会放下些许戒心。” “所谓的秘密,最好不要交给第三个人。” “不,你刚才还说你要把事情写在报告上。” “在报告上书写什么是我的自由。” “您对机构似乎不是很......” “不是什么?”她微微一笑说。 “不,当我没说吧。” ...... 仪式完成了,可惜附近没镜子,宁永学也没法确认自己会看到谁。 关于双生之礼,他知晓不多,除去镜子的描述他就只会念古文。毕竟,距离自己像候鸟迁徙一样远离故土,其实也没过多久。 宁永学记得废弃洋房的情侣,也能猜出失败者的下场,至于过程——绝不像祷文的描述一样简单。 那会更残忍,也更可怖,不过肯定不会痛苦,不然他俩也不会笑得那么渗人。 现在自己身上有两枚印记,【双生之礼】是他半途截胡了某人的仪式,【血的秘密】却完全不同。 胡庭禹的血样为他盈满了腐化物质精髓,相当于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化作迄今为止所有血样的集合。 他可以从许多仪式中选取一个,当场完成,无需任何繁琐步骤,也不必提供祭祀品。进一步来看,连仪式过程中的危险和阶段性准备都不会出现。 这事无法理解,也许他得收集更多血样,争取进一步验证。 好在,无论选择另一枚印记也好,亦或沿着已有的印记深入探询也罢,都在他能掌控的事态中。 至于尚不能明确的【双生之礼】...... 从刚才的经历看,胡庭禹本人是承继双生之礼仪式的祭祀品。某个期望完成仪式的人标注了他,给他刻下死亡的烙印,最终在不久前剥夺了他的生命。 既然是双生之礼,就该有两个人在内,假如其中一人主导了安全局的黑幕,另一人是谁?身在何方?他们彼此之间又有何关联在内? 也许他们是一对情侣?其中还有什么故事? 算了,不重要,反正我和这女人不可能是情侣。 此时宁永学站在审讯室的桌子边上,眉毛直拧,来回踱步。 他知道在这诡异的场合乱走不合时宜,更何况对面两人都在讨论应对之策,神色严肃,只有他像个神经病一样踱来踱去。 但是不行,他忍不住。 宁永学实在难以描述此刻感受,——挣脱禁锢身躯的沼泽似乎不过是个形式,他觉得自己无论往哪踱步,两只脚都深陷其中,被无法以肉眼看到的物质层层束缚。 挣脱似乎是暂时性的,宁永学想,要是不能用后续手段处理困境,他绝对还会困入那片时间趋于停滞的牢笼。 直至某天,他会从头到脚沉入其中,窒息而死。 听起来他需要更多神秘的词句,但他不是崇信古代仪式的疯子狂人,自然不会在过去不计代价、不计时间地追求它们。 他记录各地民俗志异的理由很简单,——满足猎奇心理,顺带在钱包空空时写点东西,找报社换比稿费。 钱一直很重要。 第八章 你在里面吗 事实上,宁永学从来没有记录过一次完整叙述。 一方面,此类文献大多都在描述生活见闻,仅有只言片语涉及神秘词句的片段,另一方面,文献本身也常常破败不堪,缺页少纸。 这场仪式的吟诵,乃是他从许多本古书残卷里东拼西凑而来,其中有部卷轴他一直当作小说故事,以为它在描述爱情悲剧,误打误撞,居然当真有用,连他自己也深感震惊。 为了稳固自己见识渊博的可靠形象,这事最好还是埋在心底,别告诉其他人。 至于指望靠血样强行转向下一阶段...... 这是双生之礼,不是一个人就能完成的仪式,——除非他把秘密分享给阿芙拉。 这事当然不可能。有些秘密是不能被分享的,特别是个无法看透的家伙。 “有人密谋危害安全局,手段之一就是胡庭禹本人。他身中诅咒,早就离死不远。”阿芙拉简单说明,“接下来的事情你能明白吗,白钧?我不想说太多。” “我当然知道。”白钧说,“问题是这事该怎么办。你们有办法找到他、杀了他吗?” 宁永学闻言看了眼白钧,不禁为他布满血丝的双眼咋舌。这家伙的发言还是惊悚得一如往常,直白,残酷,直达结局,且看不到任何动摇。 在宁永学心里,他的经历和作为差不多也要浮于纸面了,只差一点契机自己就能揣测白钧的想法和判断,八九不离十。 尽管如此,宁永学还是想离白钧远点,越远越好。 这两个站在他旁边就是在限制他的活动,让他没法自由探索真相。哪怕当初在地下墓地,他也不至于这么憋屈,有什么办法能让我摆脱他们俩吗? “我很难说他在哪儿。”阿芙拉说,“但钥匙在我手上,背后那人一定会主动来找我。我们只要想办法对付就好。” “先去大厅和其他人汇合。”白钧以不容否认的语气断言说,“这事很重要,如果没意见就都往后站,我来撞开这破门。” “你还有什么见地吗,学弟?”阿芙拉侧目看来。 在白钧对他怒目而视以前,宁永学开口说:“我饿疯了,请给我食物。” “你这小子......算了。”白钧摇摇头说,“往后退,我要把审讯桌挪开。” 宁永学目视白钧一只手拿住生锈的审讯桌,好像抬起一个小板凳,随手扔往一旁,撞出大片呛人的尘土,几乎扑进了天花板的水泊中。 此时欣赏熊先生搞破坏的阿芙拉可谓好整以暇。她从西装口袋里取出片三明治,扯开塑封,撕了一半分给宁永学,然后自己咬起了另一半。 一大片牛肉和各式蔬菜,蘸着奶油和果酱,加上两片掺多了糖甜到发齁的面包,味道实在很诡异。但他很饿,顾不了这么多。 阿芙拉看着宁永学吃光,自己却才咬了一小口。“饿坏了?”她问道。 一次剧烈的撞击,宁永学不由得盯着白钧和稍稍变形的铁门看了一阵。 这家伙是不是也经历过某种仪式? “算是吧,”宁永学这才说道,“据说今天要审的人不少,我等了很久。” “要是换个日子,可能你已经被放走了。” “真是不幸。” “未必不是种缘分。”她笑道。 又是一次剧烈的撞击,他不由得思考这下撞人身上会带来什么后果,肉饼能往墙上糊多宽。 “噩耗可不能算缘分。”宁永学下意识胡说八道,“你真会说笑,阿芙拉学姐。我觉得我可真是太背了,也许我应该三思而后行的。” “你看着可没害怕的意思。” “我怕的不得了,只能靠大口吃东西减压,现在没得吃,我又开始害怕了。” “你总这样信口胡说吗?” “呃......” “你最好不要再跟我提到‘呃’。” “至少它说明我不是信口胡说,相反,有时候我要组织语言才能......”宁永学清清嗓子,思忖了一下有没有必要提醒她别总这样揭穿他,“你看见门那边的动静了吗?有什么东西在靠近。” 他选择转移话题。 “我没看到,不过......”阿芙拉把没咬几口的三明治都塞到他嘴里,手指从他脸上掠过,拭去了一点面包渣。 一时间的触碰几乎让他以为自己把她纤长白皙的手指弄脏了。然后她才放声说道:“后退,白钧,有东西在靠近。” 宁永学捂住嘴,觉得口中味道有些发涩,——是血腥味,她的手指皮肤似乎在破裂。 真是见鬼,这算是某种亏欠吗,人们怎么才能偿还这种代价?不,不对,她身上笼罩的未知不比陷入异常的安全局少,一定有哪里出了问题,事情也一定不像它们表面看起来那样简单、直白。 他不想盲目相信无法揣度的事情。 “你确定?”白钧后退一大步,“我差不多快拆掉它了。” 粘稠的蠕动声从门那边传来,像是旅行者在积满淤泥的沼泽中跋涉,其中还有近似于人的脚步声穿插回应。宁永学无法描述那声音,甚至难以想象。 “脚步声。”白钧皱眉说。 不,真的只有脚步声吗?还是说只有我能听到? “确实是脚步声。”阿芙拉点头同意。 真的?你确定你不是在诓我? 几乎就在同时,从门那边传来一个少女的叫喊声:“爸爸,你在里面吗?” 宁永学瞥向白钧,看到他把眉毛拧了起来,神色阴晴不定,他的威胁性可谓从变形扭曲的铁门扩张到了整个审讯室。 这家伙居然是人父?简直比审讯室的异状更令人震惊。他难道不会把人压成大饼吗? 审讯室更暗了,可以看到白钧面色煞白,仍然没作反应,只有阿芙拉取出一个手电筒晃了晃,对准好似被电影邪怪撞过一样的铁门。 “你女儿来安全局看你。”她说,“有这种可能吗,白钧?” 白钧还是没说话,宁永学觉得双刃剑要和门那边的诡异存在一起砍过来了,不是这一秒,就是下一秒。如果手里有把猎枪,他一定先崩了这头精神不稳定的棕熊。 “爸爸,你在里面吗?” 敲门声响起,宁永学不知其中原委,也不知道说话的存在究竟是何物,他只觉这短短的一句话极具威胁,不仅带来了外部的威胁,还引发了内部的不安。 这就是为什么宁永学宁可举起断臂念诵来历不明的词句,也不肯信任一个身躯强健的同胞。 信任本就不是可以轻易产生的事物。 至于【窥伺】......也许他不该那么快使用的。 “爸爸!”声音变了,“外面出了事,徐叔叔说,我们都要在大厅集合!” “不管外面是什么,你都该推开门,白钧。”阿芙拉说道,“区别只是我们要迎接恐怖,还是要迎接同胞。” 她可真敢说,但她所言不无道理,毕竟他们既无路可退也无路可逃。与其和白钧产生争执,不如先顺着他的想法走,让他自己承担后果。 这女人的本职是什么?驯兽师吗? 白钧点头同意,给阿芙拉扔去一把枪,仿佛是要传达自己罕见的信任。不过看起来白钧没打算对他传达信任。 若非接受审讯时无法携带违规器械,宁永学至少有三四种办法应对棕熊的威胁。可惜,现在他手头除了摄像机一无所有,连老胡的两条断臂也挟在阿芙拉怀里,裹着布匹。 若是到了危急关头,其实摄像机也能当......不行,他宝贵的财产绝不能当武器,只要稍稍一摔,他几个月的资金都得说再见。 生活已经如此困难了,为何还要用恐怖电影式的情节为难我? “你们在外面让开,我要破门出去!”白钧喊道,他似乎要完成他的最后一撞了。 此时宁永学能听见某种黏滑物体的蠕动,接着就是人类的脚步声,——近似于人类,好像是在黑暗中等待的东西挪动了脚步。 还是没有其他人能听到,他们似乎只能听到脚步声和话语声,听到作为人的部分。 宁永学对阿芙拉耳语了一句,告诉他异常的声响。 阿芙拉点点头,细长眼眶里金色的眼眸微微一转,瞥向审讯室和走廊即将失去的阻隔。 “相信他有自己的估量,我们做好警戒。”她说。 我的枪呢?你不给我匀一把,我能做个锤子的警戒? “爸爸?” 声音似乎在颤抖,宁永学想,人们能听出一个少女快要哭泣的说话声。她的目的是什么?她想怎样?她试图令当父亲的失去理性判断吗? 一声沉重的撞击,门框松动了,脚步声没怎么变化,但是粘稠的蠕动声相当剧烈。宁永学觉得外面那东西十分焦躁,它对走进审讯室急不可耐。 继续撞击,门框松动得更多了,已经歪出一小片缝隙。宁永学侧身往外张望,只能看到一片漆黑,其中一无所有。 不过,他能听见蠕动的声音陷入沉寂,就像它觉得伪装需要收敛。 虽然没有看到实体,但宁永学只觉麻烦不止于此,他蹲下身去,拆卸审讯桌松动的螺丝,打算拿歪曲的金属桌腿当武器。倘若再不找点趁手的物件,他一定是在慢性自杀。 桌腿刚落入手中,一个男人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小茜已经等很久了,白监察,请原谅她有些着急吧!” 这理由编得不错,宁永学想。下一刻审讯室的门猛然倒下,一条诡异至极的黑色脐带吊着一个人体冲进门内。 这一幕已经不是惊悚可以形容了,如果老安东传给他的萨什猎枪还在自己手里,宁永学保证让那人支离破碎地抛回门那边。 第九章 请往停尸间捎个人 那是名少女,和他刚入大学的学妹们差不多年纪,也许是个高中生,约莫十七八岁。她顶着一头棕色短发,五官却偏向中都人,明显是个混血儿。母亲是外国人吗?她本人也许会两种语言? 她几乎是小鸟入巢般跳到她父亲怀中,把白钧紧紧抱住。 若非她脊背后连着心脏的黑色脐带,若非那条脐带有手臂粗细,表面绘制着成百上千不停挤压的漩涡,扭曲地嵌在一起,宛如成百上千腐烂的人类面孔,这一幕确实可称温馨感人。 另一股脐带吊着一个年轻的巡逻员挪进审讯室。他面色疲惫,不过看到白钧,他立刻对其一笑,神色中充满宽慰。 “我们等你很久了,监察。”他笑着说。 实在是完美的表情。 宁永学拾起桌腿对阿芙拉耳语几句,后者眨了眨眼,居然也笑了。 “白钧。”她即刻开口说,“希望你还记得自己说了什么。现在,击毙他们。” 这个女人刚才说了什么玩意? 必须承认,她的发言几乎是立刻让宁永学产生了诡异的倒错感,一时甚至难辨善恶。 “等等,你说什么?”年轻的巡逻员无比讶异地反问道,“你在跟谁胡说呢,内务部的狗?现在情况这么危急,你还想杀人立威?” 白钧的女儿被他们惊得说不出话,至少是表现得说不出话来。她往白钧怀里瑟缩了一下,咬着下唇,眨着惊恐的眼睛。 若非那条脐带像水草一样从沼泽中招展,不停摆动,宁永学都会觉得她楚楚可怜,怀疑自己的作为。 她确实可爱,这绝对不是他胡说。可惜旁边有两个麻烦看着,不然他一定上去跟她聊聊人生理想。 “但我向她保证......”白钧犹豫着说。 巡逻员再次开口:“听我说,白监察,这种保证有意义吗?好好想想,我们所有人都在大厅那边等着。朝夕相处的同事都需要你来当主心骨。我可以领你过去,也可以领这条内务部的狗、还有这个来历不明的犯了事的小子过去。我不想胡说什么伤害谁,或者因为身份不明就杀谁,但是,我们一定要过去......我们必须齐心协力,这样才能摆脱困境。” 他的演讲水平是挺高明,但什么是“来历不明的犯了事的小子”?而且这算什么,某种诡异的领袖魅力对决吗? “你说得对。”白钧深吸一口气,转向阿芙拉,“我们可以先到大厅再说。” 他似乎动摇了,至少看起来是。 “话语的重复毫无意义,”阿芙拉无动于衷地背着双手,“我也没兴致给你做演讲。” “我可不知道不听内务部的狗胡言乱语有什么后果。”年轻的巡逻员立刻拔枪,瞄准阿芙拉的头,“这是威胁,——立刻举起双手,跟在后面。这里是海场安全局,不是你们的地盘,你最好想清楚点!头儿,带着小茜先出门,我盯着他们,我会让她知道自己在哪。” “所以你的决定呢?”阿芙拉说。 白钧一边抱着自己的女儿安抚他,一边摇摇头,牵着少女的手往外走去。 眼看要出大事,阿芙拉往前迈出一步,年轻的巡逻员立刻高声叫喊,“把手举起来,把枪也放下!你以为我不敢开枪吗,嗯?我告诉你——” 他把手指搭在扳机上,瞪大眼睛,背后的脐带像发了疯一样摆动。 然后枪响了。 问题在于,死的不是阿芙拉。 宁永学目视年轻人应声跪下,一大片血花在他背后绽开。 真有你的,白钧。 他抬起头,看到白钧面无表情地扭了下脖颈。这家伙一手用力按着他“女儿”的脑袋,一手把散发焦烟的枪口缓缓放下。 “记住你的保证,内务部的。”他表情扭曲了一下,“要是我没能得愿以偿,我一定瞄着你开下一枪。” “还有你,”白钧扭过脸来,目光阴郁,似乎也想找个人立威,“来历不明的犯了事的小子,我奉劝你,别再私下跟任何人交谈。这地方每一句话都要公开,每一句话都要被所有人听到。我绝对不允许——” 恰逢此时,一阵阴郁的叹息声传来,打断了白钧的威胁。 黑暗的水泊泛起波澜,刻满漩涡的脐带蜷曲着收缩,宁永学立刻看见年轻的“巡逻员”被吊着往上升起,四肢不停抽搐,像是发了癫痫。 与此同时,更多脐带从沼泽表面伸出,往白钧的“女儿”延伸过去。 阿芙拉抬起枪,好整以暇地瞄准那人关节,宁永学往前一步,同时瞥向那位还躲在白钧身侧的“少女”。 这家伙还捂着她的脑袋做什么?终归还是舍不得动手吗? 片刻注视令他看到阴影,看到她眼瞳下空洞无比的黑暗,看到她经过针线缝合一般布满微小裂缝的面容,看到她的皮肤泛着炼狱般的油脂光芒。 她咧开嘴,和同样咧开嘴的年轻巡逻员发出一样的声音,像是许多个男女老少一齐发出嘶鸣:“你确实疯了,白监察。” 听起来牵着她的东西在安全局潜伏已久,至少是认得白钧,还猜过他的性格。 然后那“少女”把脸朝宁永学转了过来。 “但是你,孩子,”他们齐声说道,“你才是真正的问题。” “你他妈在框我?”白钧几乎是同时高喊出声。 这话可真是太微妙了,毕竟宁永学可不知道自己有什么问题,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地方值得幕后主使者关注。 他想说这是挑拨离间,不过看起来她好像只是在说实话。 话音刚落,她放弃伪装,小腿如失去骨关节一样反折,头以夸张的角度往后歪斜,仿佛是被大斧劈了下来一样。她几乎是立刻挣脱了白钧的束缚。一时间宁永学以为她要散架了,但这是错的。 四条扭曲的脐带钻入她的肢体,如同饥饿的水蛭吸附在人体皮肤上,随后紧绷起来。 她被吊着向他扑下,眼珠乱转,嘴巴撕裂,脖子几近折断,四肢在身后疯狂摆动,宛如一个散发着强烈恨意的布娃娃。 这一幕简直扭曲得无法描述。 阿芙拉一枪命中她右肩,右臂应声掉落,断面血肉模糊,但她已经扑在宁永学身上,把他撞得墙上抛去。 他嗅到了窒闷、腐败的气息。 脊背的撞击并未发生,墙壁吞没了他,如同落入垂直的水泊中。宁永学感到一只手握在他肩上拖拽,但不足以把他从布娃娃的束缚中拽出。 她用尚存的肢体桎梏他,迫使他穿过墙壁,跌落地板,再次穿过另一堵墙壁,在失序的黑暗和混乱中跌跌撞撞。 若非自己用桌腿贯穿了她的面颊,从口腔直到颅骨后方,她一定会用牙齿把他咬死。 但他好像没有其它趁手的武器了? 世界不停旋转,使得宁永学头晕目眩,想要呕吐,金属桌腿也卡在她颅骨和牙关中,被她紧紧咬住,无法取出。 他不停跌落。他已经记不清自己究竟穿过几堵墙、究竟跌落过几次地板了,仿佛根本没有什么墙壁和地板存在,全都是些鼓胀的漩涡一样。 他一度怀疑自己会坠入海场的地下墓穴,然而撞击终究还是发生了。虽然不明理由,但他们确实滚过了一片灯光压抑的狭窄走廊。 宁永学脊背着地,脑袋磕在墙上,被撞得头晕眼花。 他四下摸索,尽管几近窒息,还是努力从地上撑起身。此时,白钧的“女儿”已经从她后脑抽出了金属桌腿,打算朝他刺下。 一阵无法控制的颤抖抓住了他,宁永学当即抬脚,猛踹在她腹部。 她被踢得向后退去,身体失衡,但脐带仍然牵引着她把桌腿尖锐的断面挥下,划穿他肺部外的肌体,豁口沿着锁骨直达小腹,唯一值得的庆幸的是不算特别深。 现在还有其它可以庆幸的事情吗?总得找点事情来庆幸庆幸。仔细想想,摆脱了限制自己的环境,摆脱了两个麻烦的家伙应该也能算是? 确实值得庆幸。 宁永学目视她飘了起来,像具木偶一样被脐带吊在半空中,握着桌腿的左臂悬垂着,缓缓蠕动,缓缓抬起...... 这可真是......奇景。 还没等他感叹结束,突然间枪声响起,这东西的左臂应声而断。接着胸口又是一枪,令她失衡,被迫在半空中转了好几圈,两条腿还在乱挥。 虽不知枪声来由,但宁永学立刻脚步趔趄地起身,踩住她的手臂,掰开她的手指。 他拔出桌腿,往下挥动,砸破她链接脐带的肌体。 他晃悠悠地站起来,停在她面前。趁着她背部转向自己,他把手中的破铁棍用力挥出。他肺里的空气都快干了。 一声闷响,相当刺耳,脐带连着一大片肉从中剥离。 与此同时,放得极轻的步伐也接近了。他昏昏沉沉,只想就地瘫倒,但他还是侧脸看去,刚想打声招呼话语却梗在喉中,先前的紧迫感差点又回到肌肉中。 又来了一个? 不,她是人,而且就是白钧的女儿。 阿芙拉说得没错,她本人确实进了安全局。 她看起来和扑着他撞出审讯室的东西一模一样,毫无外貌差异,唯一的区别是她手中举着枪,枪口还对准了他,完全没有放下的意思,甚至连表情都特别冷漠。 “为什么这里还有一个我?这是什么东西?而你又是谁?”她提问道,逻辑条理异常清晰。 考虑到她这等心理素质,受到惊吓就扑入父亲怀中大声哭泣,这事明显不大可能。白钧那家伙莫不是从开始就在装傻? “她是个布娃娃,假装成人类而已。而我呢,呃......”宁永学咳嗽着说,“我是个历史研究者,来安全局帮忙分析案情,白先生也认得我是谁。我俩算是熟人吧......我姑且问问,你懂急救吗?” 她套着兜帽,面无表情,眼睛藏在阴影里,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甚至手指都没离开扳机。 这份戒心实在不像个学生。 “如果你不懂,”宁永学只好又说,“请你往停尸间捎带一具完整的尸体,姓名写上宁永学,免得它无人认领。这件事很简单,对不对?” 她眉毛稍蹙,思路立刻被打乱了。说服一个学生确实比面对两个满腹阴谋的家伙简单,哪怕她拿着枪也一样。混乱的环境再次有了秩序,他现在可谓一无所有,必须先想办法弄到枪。 “总而言之,这位不知名姓的少女,接下来我为你表演一个当场昏迷的戏法!我觉得你可以在三秒钟之内进行思考,好好想想,你应该怎么处理走廊地上一个快要失血而亡的傻瓜,免得他横尸安全局走廊。听好了,——三!” 他重重砸在地面,闭上眼睛。 第十章 诗人先生和英雄小姐 ...... 意识昏昏沉沉时,那女孩拖着宁永学前进,一路磨过瓷砖铺就的地板。 走廊依旧被昏暗的灯光笼罩着,黑暗的水泊尚未覆盖到这边,不过,局内的人们已然被困在不同的场所,受到不同的阻隔,从她孤身一人就能证明。 当宁永学被靠着一堵墙放下时,他觉得身后的墙壁就像堵石柱,靠在上面死去未免太遗憾。 若是能在少女怀中死去,也许会不错?可惜从一路上保持的距离来看,这家伙实在是冷淡。指望死在她怀里,还不如指望死在白钧怀里。 当她蹲下来时,手里提着急救箱,目光却有些犹疑。显然,她不是医生,也没学过急救。 “消毒!”宁永学咳嗽着说,“还有那些铁锈......” “我不想说的很难听......要不你先低头看一眼吧,免得再说胡话。” 听了这话,宁永学稍有愣神。他低头看去,发现自己的皮肤正在和血管粘合,自己的血管正往伤口外自行生长,自己的骨头豁口正在以尖锐的形状往上增生,扭成螺旋——实在无法形容,这也能叫愈合?双生之礼的效果究竟是什么玩意? “拜托你把骨头削平,把皮肤切开缝合,把多出来的血管都塞回去。”他好不容易匀出口气。 “好吧,但我不大了解......到什么时候?” “完全好了之后!” “希望是经验之谈。” “要是我说我也第一次,你相信吗?” “我想说得更礼貌点,但我确实不相信你......最多也就晚点再怀疑吧。”她舒张了一下指节,拧开酒精瓶,取出医用手套,顺手还把多余的手套扔到他胸口。 “咬紧它,唱戏的先生,一声都别吭。”她用力呼了口气,然后说,“我不太懂急救,也不一定握得住刀,要是受了惊,我没法保证自己会把刀丢哪里。” 什么叫唱戏的先生?而且刀丢哪里是什么意思?丢我肚子里? “没问题。”他点头说。 宁永学头往后仰,咬紧手套,努力忍住疼痛保持清醒。下一刻,一阵难以忍受的剧痛就从他胡乱生长的伤口传来,堪称恐怖。 他几乎是下意识要把口中的手套喷出去。但她立刻就伸出左手,一把捂了过来,好似要把抹布堵在他嘴里一样。 “答应得很不错。”她低头用手术刀划过伤口,拿手指触碰沾着铁锈的肌肉,“就是实际表现差了点。” 然后她一把将肉剜出。 ...... 过了不久,宁永学蹲在垃圾桶旁,盯着桶里自己增生的异常组织端详起来。 他以一种非人的方式痊愈了,不过未必是好事。要是没人帮他处理伤口愈合时肆意增长的组织,他的身体一定会在受重伤后逐渐畸变,化作无法描述之物,——很可能就是内务部调查的双生之礼失败者。 仪式究竟带来了什么?宁永学不大清楚,除非他能把相关村镇翻个底朝天,否则这完全是个谜。不过有个好消息,他不用面对那头麻烦的棕熊了,也不用被他亲爱的学姐限制了。现在他有他自己想去的地方,只要跟这少女说几句,他就能让她领自己去安全局的枪械库。 他老家是个流通枪支的地方,他最擅长用的小可爱就是那些带火药的东西。只要环境允许,他甚至能搓土制炸弹。 完成手术后,白钧的女儿总算是取下了兜帽,宁永学也才开始注意打量这位十七八岁的女孩。 诗人常说,精美绝伦的少女可以衬出一切衣服的雅致,可是在她身上并非如此。 人们会首先注意到她的冰肌玉骨,身姿轻盈,发现她神情中冷漠的距离感,然后就会觉察到她衣着搭配的缺陷,认为绝大多服饰在她身上都格格不入,缺乏和她本人相衬的气质。 她的父母一定常为她要穿的衣服苦恼,总觉得该换另一套再做尝试。不过,她本人似乎倾向于流行的运动服和短裙,宽松,轻便,脚下也是易于跑跳的运动鞋,适合在任何场合活动。 这本该是套轻松活泼的衣服,在她身上却显得她更冷漠了。 平常和头棕熊生活在一起,谁能不冷漠呢? 她的语气很平淡,条理也很清晰,只是多少带着些不耐,——宁永学很想说她完全没有不安,可惜这是假的。她只是把情绪掩饰的很好,表现在言语的不耐中。 当然,假如她能一直掩饰得很好,所谓的不安其实也没大碍。 “我冲了进去,一把抱住他,然后受了惊吓,最后还哭了?”少女沉思着提问。 “有什么疑问吗?”宁永学说着拨动橡木桌旁的开关,电灯亮起光芒,映出堆放在书架里的若干杂志和报纸。 这地方似乎是个茶水间,适合休息,不过宁永学没什么休息的打算。他需要让认路的人领他去枪械库,为此他得旁侧敲击。 “没什么。”她似乎没什么反应,只是低垂双手,端详书架上的杂志,“自从我上了小学,这种事就再没发生过。高中三年一直住校度过,回家也很少叙旧。如果他还认得我,他当然知道真假。” “你们很有默契。”宁永学说。 她几乎是下意识往远离宁永学的方向挪了一步。 “你这一步简直踩我心上了,刚才的发言有什么问题吗?”宁永学对她笑笑,“我都还没问你的名字呢。”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挺会说好话,像电影里那些梳着黄毛的家伙。” “你一定是对我有偏见,对黄头发也有偏见。”他思索着说。 她的语气倒是挺温和。“我对你没偏见,但我得说,他们总是头一个离场。”她说。 “事实可不是这样。” “什么事实?” “最早离场。”他耸耸肩。 “你想说你其实很命大吗?比方说一个死人飘你面前,正要给你来最后一下?”女孩问道。 “老天注定你要来救我,这就是我命大的地方。你看,有人落难,英雄就会相助,冒险故事就是这回事,你的年纪也很适合,对不对?” “我觉得恐怖片里只有早死的人和晚死的人,落难先生。” “那就让我们多加努力吧,争取做晚死的人,不做早死的人。”宁永学说道。他从柜子里取了包安全局的茶叶,随手撕开,“附近有库房吗,英雄小姐?” 听到这话,她转过身来,理了理遮住眼睛的发丝,然后才直视他说:“我希望你把话说直接点。” “还不够直接吗?” “你大可当场发问,质疑我手里的枪从哪来,质疑我的年纪够不够持枪资格。” 宁永学耸耸肩,表示自己很无辜。“我相信你手里没有持枪证,除非你比我以为得大那么一两岁。” “确实没有,”她说,“我擅自拿取,还擅自开枪。就算是枪击一个装成我的布娃娃,我也有错。” “情急之下,人们总要做些变通,这事没有对错之分。” 他忽然听到从门外的走廊远方传来脚步声和喊声,正是先前那位巡逻员的声音,毫无差别。他一边呼喊着“白尹小姐”,一边焦急地踱步,蠕动的声音依旧清晰可辨。虽然不知道理由,但这些东西似乎很想杀了他。 宁永学把运动鞋摆在沙发边上,只穿着袜子,无声无息地走过瓷砖,熄灭茶水间的灯。然后他回到沙发上,同样无声地坐下。 白尹深呼了口气,也脱掉运动鞋,以一种若无其事的表情端了两杯茶水过来,房间里两人各自一杯。昏暗中可以看到她纤巧的小脚上是对白色长筒袜,非常朴素,没有印任何图案。 过了一会,等呼喊的声音逐渐远去,她才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除非能离开安全局,不然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相信谁了。” “刚才我听一位巡逻员管你叫小茜。” “别问那么多。”她没有摇头,或者她看起来不喜欢摇头或点头,只是把袖子折在手心隔热,端起滚烫的茶水,抿了一口,然后才说: “过去的称呼只有活在过去的人才在乎,你只要知道我叫白尹,这才是真的。” “虚假的人在寻找你,真实的人也在寻找你,可你却只想离开每个人。” “遣词造句的水平不错,还有些诗意。”白尹忽然笑了,“如果你不想方设法撩妹,我们俩的相处一定能好很多,诗人先生。” “正常沟通而已,我们又不是拍恐怖电影,就非得被吓得仓皇逃窜吗?”宁永学问。 “就算如此,你也不该把心思放在刚遇见的女孩身上。不过换个角度想,你其实也很不起。恐怖的东西刚从门口经过,你就开始问东问西,讨论人生意义。” 宁永学耸耸肩:“我只希望和同伴融洽相处,跟她一起想办法脱困。” “我觉得你比外面的东西恐怖多了。”她否认说。 “工作需要。”宁永学说,“我得勘探海场地下墓群,特别是未开放区域。很多人都发了疯,但我每次都能活着回来,现在都还是个正常人。” 白尹直视他的眼睛,仿佛她很习惯直视他人似的。 “我明白了,”她说,“就当它是真话吧。据说地下墓群比东区所有街道加起来还大,我想象不出,也做不了评价。现在那东西已经走远了,你想去库房拿枪,是吗?” “有什么问题吗,英雄小姐?” “我爸在这地方上班,我是他女儿,我当然要为他负责。要是我领你去库房,出了事可不止是我的问题。”白尹告诉他说,“给我个解释,不然我没法答应。” 第十一章 没影子的家伙 “总得找点东西防身。”宁永学说,“我需要枪,至少那玩意能让我死的壮烈点。” “你懂枪械?” “时间挺久了。”宁永学表现得不以为然,实际上他在地方考察期间有过命案。 “小时候我住在诺沃契尔卡斯克,”他说,“附近就是森林。我常年狩猎,用猎枪杀过棕熊,还在猛兽的巢穴里给我叔叔收尸。记得当时乱七八糟的东西碎了一地,实在很难归整。我想,城市的环境和森林是不大一样,但也没差太多吧。” 他一定没有在暗示白钧。 白尹抬起视线,瞥了他的额头一眼:“真厉害,我只会朝人射击。” 宁永学耸耸肩:“这威胁真可怕,吓坏我了。不过高三的学业已经够忙了,你还要苦练射击。以后打算怎样?进安全局立功吗?你父亲一定对你寄予厚望。” “进安全局立功还是免了。”她说,“我不想追随父辈。我只是个平凡人,经历也寻常无奇。等来年比赛的分数加上,我会把这些事情都忘掉,普普通通的入学,普普通通的交朋友......就这样吧。” “这话实在很动听。不过我听说,要是想进海洋大学,加分项目非常严格,至少得是前三才行。既然你能拿到分数,人们都会觉得你天赋非凡。” “我从小耳濡目染,总归比其他人多些优势。”她微微皱眉,拿手握在另一侧胳膊上,保持着一如往常的距离感,“但也就这样吧,努力称不上,天赋更难说。还有,我希望你别再一厢情愿地评价别人了。” “好吧,但你要到这边上大学,你可得叫我一声学长。” “什么......?你?”白尹眨了下眼睛,神情多少有些不可思议。可能看到他的身体组织胡乱生长时,她都没有这么不可思议。这莫非就是现代社会的可怕之处?甚至比扭曲的非现实更可怕? 他没什么体会,毕竟他很少真正地活在其中。 “有这么意外?”宁永学问道。 “没什么,只是深感佩服。很不赖呢,学长先生,了不起的考古学者,还是个学生,勘察地下墓穴的名额就能有你一份。像我这类人,等要拿海洋大学当目标了,才发现自己能力不够,努力也不够。事到临头了,就在其它地方动坏心思。” 这讽刺加自嘲可真是泰然自若,哪怕两个称呼叠在一起都要强加个先生。不过,未必也看不出其中的勉强。有时人们表现得异常坚强,也只是为了应对心中的不安。 “你对‘先生’可真是执着,”他耸耸肩,想开个玩笑,“也许‘唱戏的’还要更好点。” “收拾东西吧,”白尹却说,“我实在不想睡这地方。越早离开越好,不然接下来一个多月里我都会拿它做噩梦。” “呃......我得声明,我一无所知,离开的保证我也完全做不了。” “异常的人应对异常之事,也许就是这回事吧。人们总该寻找一个前进的方向,不然就只能在原地打转了。需要在茶水间里准备什么吗?” “我要准备的不是物品,是你,英雄小姐。”宁永学却摇头说,“能回答我一句话吗?你可愿意对一个身份不明的家伙开枪,你却不知道他究竟是人,还是布娃娃?” ...... 直到走出茶水间,她也什么都没回答,宁永学并不意外。 固然白尹能在困境中维持镇定,但她总归是名神智正常的高中生,无法和自己、和她父亲一概而论。指望她做残酷的决定,其实也不现实。 好在白尹还是个正常人。 当然了,经历过白钧的精神折磨之后,宁永学看谁都像正常人。哪怕吊在天花板上的“布娃娃”,可能都比会诓人的棕熊更可爱。 他们往安全局的库房前进,路途比宁永学以为的更长。说真的,他从不明白安全局为何要建这么高的大楼,从外面眺望简直是栋商业大厦,或者该把它称作现代城堡才对,其中的道路简直就是一系列错综复杂的迷宫。 不止一条走廊的天花板被沼泽淹没,尚未覆盖的走廊还要更多,有的勉强亮着灯,映得墙壁惨白如纸,还有的如沥青般黑暗,怎么都看不到尽头。 它们相互切割,把路途变成由墙壁、阶梯和倒悬水面构成的谜题盒子,越走越令人困惑。 真难得白尹能记住路,绕得毫不犹疑,宁永学都要忘记自己是从哪儿来的了。 “前面已经被沼泽覆盖了......绕路吧,我们往下一个库房走。”白尹在沼泽十米开外远的地方站定,轻声说道。她的眼睛闪烁着不安。 自从躲着天花板的沼泽行走,他俩还没遇见哪怕一个活人。这地方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宁永学问。他从窗户看不到外面的景象,好像整栋楼都沉进了深渊,爬窗往下跳一定是找死。 要是有床单的话......应该能绑成绳索爬下去? “日落前后,当时很多人都下班了,正在往外走,但我爸还是没出来。”她扶着楼梯的木扶手往上走,“今天本来要庆祝结婚纪念日的,我妈要我早点把他叫回去......最近他总是加班。” “这边有要案。”宁永学说,“很难不加班。” “莫非你和他关系很好?” “我希望很好。”宁永学含蓄地说,“毕竟我总与人为善。” “你话里有话呢。” “你父亲待人不是特别友善。” “我同意,”白尹回过头来,一双玫瑰红的眼眸中还是没什么情绪变化,“这么说吧,假如你擅长和人搭话,他擅长威吓别人,正常人就应该生存在你们俩之间。越往你们那边走,人就越极端,事情也会越糟。” 宁永学跟在她后面,觉得她消解不安的方式委实奇妙。 “我只是个过客,没什么大不了,你堤防的也没什么必要。其实没有可担心的,也没有可在意的。意外的相遇总会以分别告终,之后我们大概也不会再见了,城市这地方就是这回事。”说完他耸耸肩。 “我同意,诗人先生,唯独你是过客这话最正确不过。” “这话让我感觉自己刚被你抛弃了。” 她又把手搭在另一条胳膊上,用力握住,她总拿这姿势表示距离感。“拜您所赐,”她说,“我心中的紧张感就像雾一样被大风刮跑了。多谢你帮我排遣忧虑。这么说,能让你心情好点吗?” “你愿意陪我拿腔拿调唱戏已经让我心情很好了。这比喻很不错,堪称精心构思,是不是?” “啧......” 宁永学停下脚步,站在她身旁。隔着几堵墙外,他听到一声沉闷的击打。 白尹把耳朵贴在墙上,压低话音。“那边没有沼泽覆盖,按你的说法,也不会有吊在脐带上的假人。”她说,“但斗殴撕打......总该有理由。” “我觉得安全局的临时监狱出了大事。可能有人放了囚犯。”宁永学回答,“我一直在想,也许幕后主使者就在监狱里待着。” “说得就像你亲眼见过一样。” “我曾看到一片阴影从那边掠过。” “隔着这么多层?”她抬起头,看了宁永学一眼。 “隔着这么多层。”宁永学点头同意。 “你身上又多了一桩怪事。我该相信你吗?” “按常理来看不应该。”宁永学说。 “确实,要是我在疯人院当了临时护工,我是不该相信病人。” “这地方不能用常理概括。”宁永学指出。 “那就是一步从现实走进电影吧,无论哪个都很古怪。” “也许要先把那边的问题解决了再说。”宁永学在楼梯口探出身子,往走廊那侧看了一眼,“拉弓没有回头箭,与其指望找一个沼泽还没覆盖的库房,不如就选这边。” “安全局的囚犯可不一定是小偷小摸进来的。” “那你就得做好见血的准备了。在英雄成长的路上,这可是重要步骤,不能不经历。” 她竟然叹了口气。“先声明我不是监察,连巡逻员都没当过,没法给你提供重要援助,——半成品是不能拿来贱卖的。我一直相信真实世界很残酷。虽然我手里拿了把枪,也不过是平时玩玩靶场射击,仅此而已,上不了台面。” 一声沉闷的吼叫,宁永学觉得有人正在被绑起来殴打,嘴里还塞着破布,惨叫声倒是很有节奏感。白尹则皱起眉毛,神情担忧起来,嘴唇抿成一条紧绷的细线。 显得他好像道德非常败坏似的。 “那次射击呢?” 稍作停顿后,他提问道。 白尹摇了摇头,然后说:“是,她是有扭曲的面容,有扭曲的躯体,但除此以外呢?她是个吊在天花板上的布娃娃,除了破铁棍子,她手头一无所有。她的目光甚至都一直落在你身上。要是她瞪我一眼,我可能就一慌张打你身上了。” 宁永学点了点头,“那我希望你拿好枪,发挥你的长处,在关键时刻为我做掩护,英雄小姐,——就像刚才那样。不然等到下次见面,你就得在墓碑上给我献花了。” “你的对白真是令人头疼,你无谓的期待也很不切实际,而且这种情况你都能念疯话不打草稿吗?” “我只是希望你能放轻松点,情绪不要太紧张,不然事情就很难办了。” “你实在是个疯狂的家伙......” “总要先试试。” “我会尽力而为的,”少女叹息说,“希望你的赌博能走向胜利吧。衷心祝福。” “真的?我还以为你会讽刺一句呢。” “当然不会......”她听得眉头直蹙,“我不是习惯说话带刺才讽刺你的。我知道什么时候适合说哪些话,什么时候不适合说哪些话。反倒是你,过客先生,你当真有正常人该有的情绪吗?” 这是个谜题。 ...... 库房的门很沉,好在没上锁,把门推开的声音嘎吱作响,过了一阵才勉强到底。宁永学咳嗽一声,扇掉扑面而来的灰,然后就看到一个剃光了头的壮汉晃进自己视线。 他端着一把枪,圆睁双眼,张大嘴巴,意图发声威胁。 要是老胡的胳膊在身上,我现在就把它塞你嘴里。 “你是那个整夜都在牢房睡大觉的家伙?”宁永学先他一步说,“当时我还在隔壁帮你留了份晚饭,你就这样对我?” “小子,你以为你在跟谁——”他面目扭曲。 “放他进来,秃子!”有人在里面叫道,“这小子昨天刚被逮,关了一晚上,差点就跟我谈好一桩买卖了。” 宁永学耸耸肩,走进库房,那人举枪跟在后面,不停小声咒骂。 “先说好,不管你要往哪跑,你答应我的古籍都不能丢,我就指着靠那东西跟报社编辑换钱了。”宁永学说着踱步绕过一排柜台,“不过,这地方到底是怎么回事?人没得没,疯得疯,沼泽四处乱淹,跟一步走进了电影现场似的。” “不清楚,”里头的人说,“那个没影子的家伙什么都没交代。反正等到这地方的监察和巡逻员都完蛋了,我们就能各自离开。” 没影子的家伙......真有意思,要从阴影的道途走多远才能做到? 第十二章 让我见识一下 隔着柜子上摆放的杂物,宁永学看到了团伙头领。他梳着平头,面色平和,一边吹口哨,一边在安全局的库房挑挑拣拣。 他的心情相当愉快,用不着看到脸,宁永学就能从他的话音里听出来。 岑寂,元庆,秃子,他们是某个走私犯团伙的成员,被抓不久,昨天就关在宁永学旁边。 当然了,他们可能不只是走私犯。最近这帮家伙受了不少审,但是从未交待手头货物的去向。 一声击打,然后是堵在抹布里的闷哼声,比刚才的声音更明晰。这是痛苦的声音,宁永学在地下墓穴考察时听过不少,但他在地下墓穴的经历远比痛苦复杂。 记得当时有人声称在梦中被纠缠着坠入深渊,有人说自己身上缠满荆棘,还有人深更半夜发癔症,对所有人高呼恐惧已经笼罩过来,无人可以幸免。当然到了最后,宁永学依旧安然无恙地走了出来,回到地面。 又一声击打,闷哼声几乎无法掩盖。其中蕴含的不只是痛苦,还有恐慌,最终将会化作死亡的预感。 宁永学绕过铁柜子,朝声音的源头走去,很快就看到一名监察被绑在桌子上。两边各站一人,一胖一瘦。 瘦的是岑寂,正端详手头的步枪,手臂在柜子里翻腾不止,他一定想找到合适的子弹,却怎么都找不到。块头更大的元庆手持铁棍,末端沾着血,显然是修理了很久桌上的监察。 他们在泄愤。 秃子心怀不忿,但他拧不过头领,还是去捯饬安全局的库房了。他们都没继续关注宁永学,不过也没打算给他分把枪械。元庆时不时就给监察来一棍,欣赏他在捆住身躯的皮带里不停挣扎。 不得不说,除了秃子稍有凶相以外,他们的容貌都颇具欺骗性,老实,憨厚,特别是一直抡铁棍的元庆,看着竟然还有些面善。 宁永学扫视四周环境。 过了不久,岑寂终于从步枪弹匣抬起头。 “要是你想安然无恙地出去,你就最好跟着我们走,小子。”他说,“别问为什么,也别想拿什么,等你跟我出去,我们就算是有了过命的交情。” 你可真会说笑,我毕业就进内务部,前途远大,一片光明,干嘛要跟你有过命的交情? “要是就这么出去,我们还能见到明天的太阳?”宁永学以符合他身份的担忧口吻问道,“这地方发生了大事,一定会受关注。兴许还没等我们到出口,外面就给军部围得水泄不通了。” “没影子的家伙说得很明白。我们不需要担忧,也没必要在意外界俗事。” 岑寂一边给步枪上着子弹,一边说着: “要是你问我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一定是你没见识过他的手段。要我说,给这白痴监察的脑门来一枪都是便宜他了。待会你可得仔细点看、仔细点听,特别是注意这家伙的惨叫声。你以后可得多做习惯。” “他应得的。”大块头的元庆说。他在粗壮的手里攥着铁棍,用右手紧紧持握,指节咔咔作响。“不管在哪,”他说,“安全局的走狗都该去死。” 元庆自言自语地端详着监察,竟顺着劲头抄起棍子,毫不犹豫地砸向他发胖的左手——一下,两下,三下,每一下都像是铁锤砸核桃。 壮汉的表情一如往常,沉闷、寡言,挥铁棍却挥得很自如,每次都能精准砸碎一根手指,直至触及木头桌子表面,溅起大股木刺。 监察张大嘴巴,不停喘气,透过破抹布听像是患了哮喘。他的叫声像是堵在洞窟深处的回音,至于他浑身颤抖痉挛,自然更不必说。 “呃......我们不需要人质吗?”宁永学问道,“把他绑起来可能比当场击毙更有用。” 岑寂吩咐元庆坐回去。他单手攥着步枪,拿枪口在监察的脑门上推了推,然后咧嘴笑了。 “不需要,”他说,“完全不需要。我们的监察兄弟是个白痴,完全没没认清状况,他还以为我们要绑人质跟安全局对峙,以为自己只会受点小伤。他就是在做白日梦。” “那你为什么要留他一命?”宁永学问。 “留他一命,是看在报复还没结束的份上。你没法想象我们在审讯室受了多少苦。他逼问我一次,我就要收拾他一次。” “那你为什么要给步枪上弹?” “你不会是要拦着我吧,朋友?”岑寂把步枪架在肩上,“可能你还没见过杀人吧,看你这脸就不像。要我说,没什么可担心的,只是让他身上多几个窟窿眼。你知道吗?我们会先从四肢开始。” “这能对我们有任何帮助吗?”宁永学继续问。 “他是个监察。”元庆无动于衷地开口说,“仇恨不需要理由。” “仇恨,神圣的事业!”岑寂拍手欢呼,“为你加入我们的事业而欢呼吧,朋友。你一定猜不出来,从一无所知的学生走进真实世界只需要一步,——仅仅一步!” 然后岑寂变得面无表情。“现在给我拉个架子过来,秃子,把步枪架上去,枪头拴好。”他吩咐道,“看看我们的监察兄弟吧,既然他左手已经废了,就先对准右手。待会儿,记得让我们的新朋友开第一枪。” 岑寂使唤秃头去库房里拿支架,自己把步枪口搭在监察脸上,左敲一敲,右推一推,动作很温柔,不过情绪很扭曲。 “这样一来,我能保证,他们再也不会管你叫小子了,朋友。”他说。 “我本来想开第一枪的,——对着他难看的花裤衩开。”秃子说道。 他把支架搬到木桌旁,然后目光阴狠地剜了宁永学一眼,“如果你自以为能讨头儿欢心,你一定得憋好尿,免得开枪之后洒了一地。记得对准一点,小子,要是他手上的窟窿不够大,我就拿你身上的窟窿来补。” 这期间,唤作元庆的壮汉一直盯着他,安静地注视他。宁永学确定他的戒心最重,也最危险。 岑寂则是个愉快犯,精神不大稳定,一心想看意外进了安全局的大学生开枪见血,迈进他们踩过的泥坑。 至于秃子,他表里太过一致,高声大喊也好,凶狠的表情也罢,大抵都是在掩饰不安,危险性可以忽略不计。 多少需要一些额外表演了。 宁永学慢腾腾地挪动脚步,带着点趔趄和犹疑挪到支架前。他蹲下身去,在几人神色不一的注视中对着步枪捣鼓了好久。 他装模作样的乱扣了一阵扳机,结果固定步枪的链子都被他给拽开了,步枪还是毫无反应。 一片寂静中,宁永学擦擦脸上的汗,抬起头,迎上他们审视的目光。 “这白痴甚至都不会下保险。”秃子说。 “这用的着你说?”岑寂哼了一声,“你就存心想看我们新来的小兄弟丢脸,是不是?” “我可以用棍子。”宁永学立刻说,他憋红了脸,语气很呛,像个不甘心受嘲笑的小丑。可能他有段时间没装过这类表情了。 岑寂拍拍手:“给他扔个棍子,元庆。我们要待人宽容,你还记得吗?” “我手里的铁棍不能给别人。”壮汉回答。 “那就给他个木头的!”秃子大声叫到,“难道还有什么材质比这白痴的烂肉和肥肚子更不结实吗?” “他可结实的不得了!”岑寂笑道,“要不然元庆已经打断他的肋骨了,你说呢,元庆?我可从没想过一身肥肉都能有这用。” 宁永学避开在场诸人的注视,摆出绝不甘心受到小看的姿态。他接过元庆递来的木棍,目光扫过胖监察被殴打的痕迹,估量他受伤的程度。 他本以为这家伙伤势不算特别重,实际看起来他完全没得指望,身上布满淤青,差不多快晕死过去了。他的神智也不大清晰。在监察的腰间紧绷着很多条皮带子,从桌面上下穿过,手脚也都套着镣铐。 由于体型原因,套得颇有些勉强。 “你害怕吗,嗯?”宁永学故作凶狠地提问。他一边问,一边凑得更近。 模糊的声响通过抹布传了出来。 “你们这帮......” 很好,监察视线模糊,听力也有衰减,看不到自己是谁,也听不清自己的说话声,——他事后更不会知道自己挨了宁永学一棍。 “闭上你的臭嘴,你以为自己还在审讯室吗?”秃子高声喊道,“等你身上的烂肉变成筛子,你就去棺材里审蚯蚓吧!你一定不知道,你招惹的人非常危险!” “你马上就知道害怕了!” 宁永学一边高声叫喊,堪称声嘶力竭,一边挥下木棍,打在监察不足以致命的腹部。不过,他挥得相当用力。 木棍径直断裂,满是木刺的尖锐斜面从断口现出,几乎震得他虎口发麻。 宁永学听到监察发出一声吃痛的惨叫,自己则“吓”得踉跄后退,——一步,两步,接着绊在扔了满地的杂物堆上。 他闷哼一声,仿佛扭伤脚踝。他在岑寂愉快的大笑和秃子的嘀咕声中摔倒,一屁股坐在地上。他想伸手支撑,却没能撑住,脚底不停打滑。他神色惊恐,表情也可称作心有余悸。 元庆见状皱了下眉,朝木桌上的俘虏矮身过去。 他一定是想确认生命迹象,看看监察有没有被宁永学失手打死。 看到壮汉从自己身旁经过,宁永学不言不语地侧过身,蓄积力量。 他双手持握木棍,把尖锐的破裂口倾斜着往上扎,从元庆厚实的下巴捅了进去,——非常用力,跟他在狩猎途中捅陷阱里的野兽没区别。 木棍尖端一直没入口腔,贯穿嘴巴,直抵脑门。 宁永学探身抽出步枪,单手下了保险,对着笑容戛然而止的岑寂扣下扳机。他嘴里破了个窟窿,舌头被打穿了,手本能地往上捂,想止住自己不停喷涌的血浆。 “我希望你能少笑点,怪渗人的。”宁永学拍拍土,站起身来。 说完又是一枪。 岑寂的额头也被开了个窟窿,毫无反应地往后倒去。 “你他妈——!” “安静点,秃子。”宁永学稍稍挪动胳膊,把枪口转向最后一人,“吵到邻居了怎么办?” 说到这里,从地上支着元庆壮硕身体的木棍已不堪重负,发出噼啪声,似乎将要断裂。深红色的血顺着他发紫的面孔流淌下来。宁永学不想浪费时间,抬脚踹在木棍上,踢断那玩意。他和呆滞的秃头一起目视壮汉缓缓往一侧倒下。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怪异的优美,至少比岑寂死的时候优美点。 壮汉面孔着地,没有反应,一动不动。 “你刚才说你很危险。”宁永学这才转回脸来,对秃子笑了笑,“不过老实说,我不大相信。” “我他妈......” 他指指秃子手边的枪,“捡起来,让我见识一下。” 第十三章 所谓风采和阴狠 ...... 秃子反应很快,手脚也很迅速。这事不奇怪,他好歹也是名边境走私犯,做着把脑袋别在腰带上过活的营生,由不得他反应迟钝。 尽管在宁永学身边受了惊,他还是一把抓住手枪,奋力扑到监察身后,把他肥胖的身躯当成肉盾。 然后只见秃子伸出手,抓住木桌边缘,猛然掀起。木桌立刻砸向地面,立在他身前,成了秃子庇护生命的掩体。 胖监察在掩体外围挂着,晃悠个不停,嘴巴一张一合,竟然呕了出来,吐得满地都是。 不得不说,构图实在是怪异过头了。 “你可真有艺术天赋,”宁永学说,“你简直是个天才,秃子。不过,你觉得满是窟窿的木板能帮你挡子弹吗?我觉得它质量不怎么好,真的。” “他至少能让你心怀顾忌!” “心怀顾忌?你不会是想说这位呕吐不止的胖先生吧?”宁永学问道。 监察的状态实在不怎么好,跟奇幻场景里挂在破山洞石壁上受刑的地方长官差不多,若是底下有群食人魔穿着兽皮跳舞,想必会更合适。 宁永学觉得他一定能吃好几顿。 如今大块淤青占据他皮肤各处,有的已经发紫,左手则像是挂了几片碎骨头的猪蹄,凝结着暗红色血块。 不得不说,他的生命力也挺旺盛。 “别装模作样了!”秃子高声嘶吼,端着枪的手臂在桌子后面抖个不停,“你是个巡逻员,找机会卧底在牢房,就想刺探口风,是不是?” “想象力也很丰富。”宁永学评价说。 “你以为我不知道,是吗?你博取头儿信任,就是想从他话里打听货物去向。我告诉你,虽然我睡了一晚上,但我已经知道真相了!你们这群满腹阴谋诡计的狗还能做出一点儿好事吗?”他最后一句话语调上扬,颇有洞察秋毫的风采。 “那你来说说,我一个前途远大的民俗学者,为什么要给安全局当卧底?” “我不关心这个,我他妈又不知道你们的前途是怎么一回事!你以为我上过中学吗,嗯?”秃子大声反问。 简单直白的理由,但是很有说服力。 “要不你再想想?”宁永学吹了声口哨,“要是我当场击毙你们两个,有谁能知道事情是我干的?” 声音戛然而止。 当然,这话半真半假,倘若情况更麻烦,危及生命,也许他会考虑对胖监察动手,但他尚不至于为了冲动就犯下这等过错。 作为一个期望生活在正常社会秩序下的普通人,行为的正当性、个人良知以及正确的善恶观缺一不可。有些人就是在此类步骤出了偏差,不得不铤而走险,做起了脑袋别在腰带上过活的买卖,整日提心吊胆地生活。 自己的内心情绪不大正常,宁永学自然清楚,但它们损坏得还不算离谱,至少,他能记得它们是什么,然后按其戒律行事。 他与人为善,尊老爱幼,言语客气温和,在地下墓穴帮人包扎,在偏僻的地方小镇驱赶咬人的恶犬,简直没有比他更热爱光明和秩序的人了。 “这对峙简直浪费时间,毫无意义,我们能不能省去废话,进入主题?”宁永学又说。 “你真会开玩笑,我可不知道有什么主题可言......”秃子用嘶哑的声音说,明显是吼得太剧烈了。 “你还没让我见识到你有多危险呢。” “你脑子不正常,你应该进疯人院!” “只要你让我见识一下你有多危险,我十有八九会中枪倒地,流血身亡。这样一来,你就为你的好朋友、好头领报了仇,我也能得到答案。你看,明摆着的双赢局面,你觉得呢?” “你他妈真是疯了!” “我只是个阴险的偷袭者,年纪轻轻,占了出其不意的上风。你却是凶狠残忍的走私犯,见过的血比我喝过的水都多,一定能在反应过来以后取得胜利。为什么你就不能仔细想想呢?” “想都别想!你以为我为什么能活这么久?” “因为秃头给你带来了好运气?”宁永学问。 “因为我跑的最快,你这发疯的小屠夫!” 实在是个侮辱性的称呼,令人深感不快。宁永学顺着秃子的喊声抬手开枪,堪堪在监察头顶擦过,贯穿木桌,击中背后的杂货柜发出巨响。 大片木屑混着焦烟四处飞舞,像是些燃烧的皮虫子,不过,里面没有溅出血。 秃子连滚带爬的身影一闪而没,木桌背后已然空无一人。他动作迅捷,他的目标也很明确。 他确实在逃,方向极其合适,沿着一系列杂货柜形成的掩体指向唯一的出口。 宁永学知道,在不同人心中,惊恐会带走不同的事物,但也有些事物是无法带走的。看来在秃子心中,这件事情就是他逃跑的路径,或者说,是他求生的判断力。 宁永学用手拢起自己的黑头发,把它们拨到脑后,免得挡了视线。然后他绕过绑着监察的桌子,踩着正路往出口踱去。他一边迈步,一边瞄准秃子影影绰绰的身影扣下扳机。 又没中。 “你他妈真是疯了!”秃子大喊。 “你这话已经是第二遍说啦。” 不得不承认,自打从故乡的森林远去,宁永学就很久没用过步枪了。他有些手生,对移动靶的命中也下降了很多。这家伙在柜子后面弯腰疾跑,连滚带爬,可能森林里的野鹿都不如他擅长躲避。 其实应该当场击毙他的,不该和他开无谓的玩笑,也没必要拿他消遣,即使秃子是个罪名确定的走私犯也一样。至少安全局阴暗处的威胁是这么告诉宁永学的。 不过,看在货物下落还没问出来的份上,总该留个可供审讯的活口给安全局,也好卖点情面。 既然要进机构,既然名义上的上司阿芙拉和熊先生达成了协议,自己就得少些仇敌,多些友谊。 货柜妨碍着视线,满地堆放的杂物妨碍着脚步,阴暗的库房光线也很妨碍射击,不过和故土的森林相比,其实差异不大。 宁永学都快忘记那儿有多阴森可怖了: 坑洼的腐殖土上遍布落叶,百米多高的古树笔直林立,中间勉强容纳两三人通过;茂密的枝杈如乞丐成群的枯槁手指一样伸展着,阳光都被层层遮蔽,难以落下,缝隙间勉强可见烟灰色的天空;虫豸乱爬,野兽隐匿在阴影中,不停发出低吼,还总有寒鸦在天空呱呱飞过,落进它们星星点点的巢穴。 凌晨的空气异常寒冷,当时他年纪还小,却要拖着麻袋里不幸遇难的猎人遗体回到村落中。 城市可是个美好的地方。 宁永学在距门不远处停下脚步。隔着货柜,他把步枪前端架在杂物堆里,自己也矮下身,瞄准唯一的出口,就像他守候将要途径此地的野兽一样。 个中区别委实不大,当然,这次他得考虑不致死的部位。 周围死一般寂静,别说脚步声,连呼吸都不怎么能听见。看来秃子并未冒然冲向出口,——他也在等待。 思考中,枪声忽然响起,从左往右扫过货柜,穿透大堆纸箱和文件。 宁永学立刻矮下身,心想还是有些区别,或者说区别很大。至少森林里的野兽不会用实弹掩护行动,老练的匪徒,自然也不会惊慌失措到连这点判断都不会做。 自己确实年纪轻轻,缺乏经验。他可没在说谎。 更多子弹打在货柜的铁板和陈列的杂物上,宁永学头顶一排老式对讲机不幸中枪,零件噼里啪啦散了满地,碎裂的电路板四处乱抛。焦烟弥漫,枪击声回响不绝,掩盖了一切脚步和呼吸声响,也很难察觉秃子会在何时跑向出口。 这时候,一道特别刺耳的枪击声响了起来。 然后就是秃子的惨叫。 “我的腿!你这见鬼的——” 又是一道枪声响起,随即是枪支砸在地上的声响,非常清脆。大概他右臂是废了,宁永学完全能想象的出来。 真是个厉害的女孩,宁永学想,趁其不备立刻拔枪,颇有她父亲背后放冷枪的风采。当然了,这事在白尹身上叫风采,在白钧身上得叫阴狠。 宁永学承认自己有所偏见,反正他也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没有其他人了!”宁永学一边喊一边从货柜后面绕出,走向过道,免得她在紧张下误伤自己。 他看到秃子正捂着胳膊腿在地上打滚,痛得哎呦直叫,不停哼哼,枪就扔在一边。 白尹小跑过来,一脚踢开他失手落下的长管手枪,把它踹向库房角落,还不忘举枪对着他表示威胁。 “在库房那边有绳索。”她手指不停颤抖,大口喘气,却不忘指示他行动,“我先给他上止血的绷带,你来把他绑住。” “你确定?你表情看着不怎么好。” “我很确定......快去。” ...... 等宁永学避开秃子扎着绷带、止好了血的腿脚把他捆住时,白尹已经去库房那头给胖监察做急救了。虽然她不怎么懂急救,不过监察的伤势也不严重,除去左手重创以外,大抵也只是些淤伤。 考虑到没有麻醉药,秃子已经被她“精湛”的包扎技巧痛得昏死了过去,那边的监察一时半会也很难醒来。 宁永学关上门,收好岑寂帮他精心挑选的步枪,心想也该轮到自己来精心挑选了。 不过在此之前,他似乎还有些事情要做。 第十四章 一个过客 等宁永学到库房里侧时,胖监察已经被放了下来,躺在铺开的被单上,剪碎的皮带四处散落。他依旧昏迷,看起来也很难行动。 “真是场灾难。”白尹说。 她的声音很低,他差不多走到她身后才能听见。“其实常有发生,只是在海场的阳光下不常见。”宁永学说。 “你经历过?”她问道。 “我在各个偏僻的村镇乡野考察民俗志异,我没经历过,还有谁能经历过?” 宁永学说着打元庆旁边蹲下,给他染血的大脸盖上一层白布: “看到这边的壮汉和那边的瘦子了吗,英雄小姐?一个用削尖的木棍刺穿下颌,另一个两枪毙命。秃头的家伙遇见你,居然只受了点不致命伤,要我说,他很幸运。” “我不知该说什么。”白尹喃喃自语。 “你觉得恶心也好,或者我令人反感也罢,直接说出来就可以,没什么好掩饰的。” “这一幕的确恶心,”她回答说,“但我不能说你令人反感。不管怎么想,这都不是你的错。一个人救出了别人,只是用了些手段。要是我这都反感,世上还有什么不受反感的?” “我以为救人的只是你而已。”宁永学耸耸肩说,“其实监察的性命和我无关,为了让这帮囚犯放松警惕,监察肚子上的一棍子也是我抽的。我用了很大劲,不然它没法断。你想想,要是不弄断这玩意,我可没法刺穿他厚实的下巴。” 监察的手指不停流淌血污,白尹为他剔除左手的脏东西,悉心挑去碎裂的骨片,最终把沾着酒精的绷带缠了一层又一层,小心翼翼地固定好。 “你为什么要说实话?”她这才问道,擦着满额头的汗水。 问题是他怎么可能编造一个合情合理的虚构故事?难道要说自己魅力非凡,他们看到就起了内讧,然后自相残杀了? “我需要你帮忙,我得说实话。要是我们出现分歧,事情就有点晚了。”宁永学只能回答。 女孩把背倚靠在墙上,缓缓坐了下去,手搭着膝盖,视线望着天花板,神情有些茫然。 她的情绪不怎么好。 “那我也说实话吧。”她语气很虚无,像是半睡半醒,说着梦话,“这么多年来,我还没见过比你更险恶的人。” “好吧,现在情况不对,自我辩解也不合适。”宁永学摊开手,“但我还是得说,像我这种人为了活在城市里过正常的生活,要付出很多努力。就算你无法接受,我也想得到你的理解。” “理解什么?” “我经常在穷山恶水考察,当然得准备很多手段。以前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受的训练就是这回事。” “你说过类似的话,我也明白诺沃契尔卡斯克一带的地势。小时候我听过不少迷雾林的传说,后来也看了不少影视创作,那些熊灵、乌鸦精、裂颅妖、虫巢人,诸如此类......但那时只是传说而已。” “只有熊这个字是真的,”宁永学道,“不过在很多故事创作里头,我老家那边确实叫恐怖森林。” “非现实。”她侧目过来。 “有这么严重?” “我是说你非现实,不是说迷雾林。” “似乎还要更糟?” “是的,”她说,“我从小到大还没见过你这样的人,仅此一例,但它不是好话。你就像故事书的片段,或者虚构的传说本身。和现实相比,迷雾笼罩的非现实反而跟你更和谐,宛如一体。” “也许我只是适应得比较快,你自己也......” “不,”白尹否认说,“我适应得不快,到现在都只是勉强自己,没什么特殊的。要是换成我一个人走,可能已经不明不白的死了,也许连尸体都乱七八糟了。” “你已经救了三个人。” “我知道。”白尹说完这句话就陷入沉默。无声的时间如此漫长,宁永学觉得她像是永远都不会再开口说话了。有那么一段时间,他觉得她身患疾病,一种病理性的沉默。 宁永学本想转身回去搜寻安全局的库房,但他看到在她嘴角有血丝溢出。 “纸巾。”他俯下身去,把一小包纸放在她膝盖上,“你该擦拭一下嘴角的血,不然你父亲就要误会我了。他一定会当场击毙我,然后踩着我的尸体大喊:‘看你还敢不敢打我女儿!’” “你是用铁棍抡的。”她说,“这要往你嘴里塞个手榴弹才行。” “呃......” “开个玩笑,”白尹笑了笑,不过看起来毫无喜悦之意,依旧带着半睡半醒的虚无感,“我是咬出了点血,本来我打算咽下去的。现在你知道了,希望你别说出去。” “我们可以当你偷吃零食咬到舌头了。” “哪怕是在这时,你说话也有种非现实感......以前开小差的回忆和现在可一点都不像。”她把一张纸巾抽出来,用力捏成一个小纸团,“你不想追问理由吗?” 宁永学只想说若他急切地追问个不停,她恐怕已经当场爆炸了。 “我觉得人们各有秘密,”他说,“追问并不合适。” “我没有秘密,只是个普通学生,赶着在父母结婚纪念日叫我爸回家,仅此而已......要我说,哪怕你随便揪一个巡逻员帮忙,都要更合适些。” “就我个人所见,你比大多数人都更优异。” “实在很夸张。”她说。 “夸张吗?我说话总是实事求是。” “胡说八道。”她又说。 “好吧,我是有时会胡说,但这俩词是不是跳跃得太快了?” “你最擅长胡说,我把它说出来,也能算是跳跃?” “我最擅长的肯定不是这个,就像你最擅长的其实——” 白尹忽然摇头,打断他的发言。 “不,”她说,“我没有擅长的事情。” “你这话说得就有些自我厌恶了。” “不,不管是举枪也好,用急救包也罢,都是我勉强自己。我不想令你误会,所以,仔细听着......听我说,从刚才我就很难控制双手,这实在太难。从子弹打中人,一直到我阻止他俩失血致死,都是场灾难。” 白尹擦拭了一下唇角,终于吐出一点血水,擦在纸巾上。她又用力捏出一个小纸团,丢在地上。 “我不想用枪对着别人扣扳机,那自己的双手决定一个人的生死更是荒谬,这份抉择太沉重,里头的期望我也承担不了。”她盯着地上的纸团,“你看到这些血了吧,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我得咬我自己而已。我得咬我口腔里的肉,咬我的舌头和我的嘴巴......不然我没法逼迫我动手。” 白尹盯着满是杂物的地板,仿佛不是在对他说话,而是在自言自语。宁永学觉得那里似乎有她的倒影,或者一个只存在于她心中的、她所相信的她自身。 也许人们思考自身时,不是在想他们真实的存在,而是他们心里虚构的形象。人们擅自定义自己,向那虚假的形象靠拢,拒绝他们本来能做到的事情。 “如果多使了些劲,弄痛了你,我很抱歉。”说到这里,白尹稍稍合上眼帘,脑袋也靠在墙上,“但我没法让自己放松下来。现在它们暂时结束了,事情姑且解决了,我想这下好了,终于能说再见了。可是当然不对,阴影还罩在我们头上,可能你就是那个身份特殊的钥匙。如果我站在你旁边,这种事当然还会发生,不是吗?” 可他不是心理导师,也不擅长解决别人的困扰。 “如果你拔枪射我,”宁永学想了想,开口说,“我可能不会死,过了没多久就会痊愈。这很不现实,对不对?” 她很意外。 “......你想表达什么?”白尹睁开眼睛,迎上他的注视,神色略有不快。 “如果你愿意,就把我当成一个过客,或者当成故事的碎片,而你只是在梦游。你朦朦胧胧,分不清白天黑夜,在梦境中四处徘徊,自然也不会背负责难、期许和使命。 “而我满口胡言乱语,伤口自行愈合,自称能看到黑暗背后的恐怖。我习惯了伤害别人,自己还毫无负疚。这是一个怪异又扭曲的事物,一片虚幻的肥皂泡,倒映着许许多多非现实的景象。 “你不知道我来自何方,也不知我将去往何处。我的经历是杜撰的,我也和你的父亲没关系。一切全都是我虚构的,是所谓的假象。对于这样一个东西,人们为什么需要报以现实感和责任感呢?” 白尹握住胳膊。“你哄人的方式可真奇怪。” “我是说真的,只要你能静下心,好好想想,你就能发现虚无缥缈的感受。你不需要相信,也不需要期待,更不需要把我当做值得重视的人。说不定,连同类都算不上。 “现在,我要为了自己的私人目的行动,我得做些麻烦的违禁品。它们造的越多,你就越能感受到怪异。正如你半夜听了恐怖故事,晚上做梦便看到熊灵、乌鸦精、裂颅妖、虫巢人.....诸如此类。 “想象一下,你在梦里跟着一个怪异的影子,你走啊走,走到终点,然后从自己被子里醒来。你发现太阳当空,鸟雀啼鸣,一切一如往常,名叫宁永学的人不存在,安全局发生的一切也都不是真事。” 说到这里,宁永学抬高声音,“世界本来就该这样才对,你觉得呢?” 白尹和自己对视了很久,然后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宁永学本来不确定她能否站得起来。她从柜子里取了个玻璃杯,接了杯冷水漱口,然后把杯口染血的玻璃杯扔进垃圾桶,只听里面传来一声碎裂的脆响。 “那就继续梦游吧......只在这栋大楼里。”她注视着垃圾桶的玻璃碎片,“但是,要先到把他俩送到有人的地方。” “你梦游是会破坏家具器皿的?” “这里杯子很多,我不想发生间接接吻事件,后面的尴尬对话也免谈。” “看来你觉得自己是传染病人。” 她又笑了,不过这次却笑出了声。“说实话,我想在哪天把你险恶的真面目公之于众,欣赏你在街上人人喊打。” “在这之前,我需要一些原材料。” “弹药大多都放在里侧靠右,第一排,封装在金属箱的匣子里。钥匙在靠门的货柜,如果你不懂撬锁,就去拿钥匙。” 难怪岑寂翻箱倒柜也只找到几颗子弹。 第十五章 你究竟做了什么 ...... 等宁永学大致完成工序,元庆的血已经凝结在布匹上,将其浸得发黑。 顺着断裂的木棍,可见他身下地板一片污浊,腥味扑鼻,半个库房都被笼罩其中,弥漫着死亡和衰朽。 库房的灯依旧昏暗,不过不影响他制造心爱的小物件。苍蝇绕着尸体嗡嗡叫,来得可比什么怪物和黑暗快多了。它们总是到得最早,待得也最久,勤劳又有耐心。 此时秃子在门口哼哼个不停,大声咒骂,胖监察看起来倒是有所好转,想必再过不久,他就能醒来。 白尹盯着他的工作台,默然不语。她在衣摆前交叠着白皙细长的手指,指尖不停敲击手背。 看得出来,她很困扰,甚至有些怀疑她帮自己找寻、归类原材料的决定。 “你做了什么?”她问道,声音苍白无力,还有些低沉。人若精神受到伤害,嗓子常常会变成这样。 “呃......” “不,稍等,先别说。”她闭上眼睛,做深呼吸,交织的睫毛微微颤抖。在一段不长的寂静后,她睁开双眼,大声质问:“你做了什么!” 宁永学愕然盯着她看了好半晌。 “有什么问题吗?”她恢复了惯常的轻声语气。 “没问题,你这话把我吓清醒了。”宁永学说,他被惊得连虚构故事的心情都没了。 “这都是些见效快的毒素和腐蚀剂,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得感谢你帮我拿原料,不然我现在还在翻箱倒柜。”他一边说,一边把五颜六色的小瓶子收进行李包,“当然,我得声明,我不会给任何地方投毒,这是为了保障生命。” “说得不错,确实没什么大不了,一下子库房内外都充满了欢快的气氛呢,犯罪者先生。”白尹往左一指,“这边的东西呢?” 又被起新外号了。 “土制炸弹。”宁永学把一排拆开的子弹空壳扫进垃圾堆,“我也不知道要面对什么,总得多准备点物件,以防万一。库房里没有制式爆炸物,我也不想用小手枪。” “道理的确如此。”白尹压低声音,“但有件事我不太理解......为什么你会调配毒素,还能制造土炸弹?诺沃契尔卡斯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电影里很常见吧。”宁永学说。 “我必须指出,我只在犯罪和刑侦电影里见过你的手艺,那些人造型很可怕。不过后来要么就进了监狱,要么就在结尾遭枪毙。他们确实会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也仅限他们了。” 有这么夸张吗? “你对我老家有刻板印象。”宁永学解释说,“我该告诉你当地枪械流通情况的。故事里常说那儿野蛮落后,有时候又是愚昧保守,但你听听就得了。我老家附近荒无人烟,中都和北方的萨什都没怎么管过。” 她握住胳膊,捂着额头,隔着她的手指缝宁永学都能看到她眉头紧锁,死死盯着工作台上的一片狼藉。 “我保证,我不可能做这种梦,我也不喜欢一分钟一场爆炸的经费大作,你是哪儿来的科学怪人吗?把头发拔下来之后,下面装的究竟是什么,机器人?合成人?古代机关人?” “你的涉猎可真广泛。”宁永学说。 “可能因为有人总要拉着我搞烂片马拉松吧。”这回换她不怎么在意了。 “烂片马拉松......真怪,你是苦修士吗?” “号称是磨砺心灵,增长视野,反正我是这么听说的。”白尹的目光越过他,越过库房的天花板角落,仿佛飘向极远方,“蜷在房间里一动不动,录像带堆成小山,一放就是一整天过去......从凌晨直到半夜。” “你很喜欢看那些?” 她眨了下眼,又回望过来,“还好,像裂颅妖也好,乌鸦精也好,都是我从血浆片里看来的。我不懂古代神话传说,不过我知道裂颅妖的形象演变有三十多年,总共三类,每一类我都看过至少四部,绝大多数比起恐怖电影更像搞笑电影。” “从天花板沼泽落下来的尸体娃娃呢?”宁永学觉得她和她朋友的闲暇爱好相当奇妙。 “我不了解,虽然也不是没看过更恶心的。”她说。 “我也不了解你们海场中学生的业余爱好,不过,说实话,你和正常这个年纪的人差得有点远。”宁永学指出。 “比起制造土炸弹可正常多了。”白尹对他的表述非常不满,“节假日不就是用来放松身心的?反正都是在一片虚无,挥霍时间,就算烂片马拉松,也比为了讨人开心去做我‘该做’的事情好。” “长辈指责呢?” “随便笑笑就应付过去了。” “我还以为你们这年纪都会有些梦想呢。” “比如?” “比如当射击运动员之类。” “传统刻板印象。”白尹指出,“你这话说得跟我那些长辈一样,简直没区别。算了,也没什么,反正我的梦想就是维持自己勉勉强强的生活。不管是射击比赛奖杯,还是长辈的期望,都只让我过的更麻烦,再没其它用处。” “我的梦想是有人陪我一起做民俗考察,前提得是个正常人。”宁永学耸耸肩说。 “你自己都不是正常人了,还有这么多要求吗?” “所以才是梦想。” “你总能找到让人没法反驳的角度呢,梦想先生。” 这时候,宁永学听到胖监察咳嗽起来,没多久就停了,取而代之是模糊的咕哝,相当低沉。 胖监察缓缓坐起,白尹盖在他身上的薄毯子也逐渐滑落。身上的淤青和地板接触,多少刺痛了他的神经。 他拿右手捂着快要看不见的脖子沉默不语,又看了眼经过包扎的左手,似乎有些晕眩,还有些迷茫,但没有惊慌失措。 那是双平静的黑眼眸,像片镜子,映照着他人而非自己。 胖监察抬起头,看到环绕自己蹲下的宁永学和白尹。他思索了半晌,然后说,“早上好啊,两位。” 宁永学不得不承认,自己完全没想到这句话。 “能站得起来吗,顾叔?”白尹问。 “勉勉强强吧。”顾监察慢条斯理地说,声音比想象中沉稳得多。“这是你包扎的吗,小尹?”他抬起左手,看上去没什么悲伤情绪,“说这话可能不好听,但你手法还是很差。” “情势所迫。”她说,“我很抱歉,没法做更多了。” “没什么,年轻人犯不着为大人的过错承担指责。况且,这些年来,我缴的保险从来都没断过。要是加上抚恤金,就算今天被他们打死在这里,我也没什么可惋惜的。” 不是,你惋惜的是这个? 顾监察说着站起身来,身躯似乎还隐隐作痛。但他未要他们搀扶,也没做颤抖或痛呼。他只是揉了揉肚子,然后说道: “虽然左手伤势最重,可肚子上的一棍真是痛得过分了啊。” 白尹闭上眼睛,选择沉默。感谢她愿意当共犯,虽然她态度很差,但做事非常可靠。 说完监察抿着厚实的嘴唇,低头端详了元庆一阵。他俯下身,把染遍黑血的布匹揭开,立刻看到捅入尸体下颌的木棍。 “这根棍子是怎么断的?”他问。 “呃......” 宁永学心想这人怎么这么敏锐,和他一身肥肉完全不搭调。 “算了,年轻人自己解决穷凶极恶的罪犯,我就不该指责太多。追问细节也不礼貌。不管怎样,这条性命多亏你了。”顾监察说着伸出右手,“我是顾全。” “宁永学,”宁永学伸手过去,“不过,为什么不能是她做的?” “我和白监察也是老同事了,当初帮他定居,帮他落户,忙碌的时候,孩子也会帮忙照应。真是可惜啊,自从上了高中住了校,小尹就不怎么待见他父亲了,连带我也有段时间没见她了。” 顾全一边怀念叙旧,一边叹了口气,对宁永学投以凝视: “就算如此,我也能知道,这种杀人手法肯定和她没关系。我以前有点印象,——北方猎人的狩猎手法,是吧,年轻人?” 这人说得慢条斯理,但他的发言立刻让宁永学头顶警钟大作......如果不认识他,最好跟他保持距离,如果认识他,最好是争取友谊。 “顾叔,”白尹开口说,“我知道您很健谈。不过现在情况危急,还是等事情结束再说。” 她对别人可真委婉礼貌。 “好好好,”顾全答应说,“不过......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你们两个已经了解了个大概吧。我还是很头疼,要是说错了话,记得随时指出。” “我想,大致可以概括成恐怖电影的情节。”白尹说。 真是句绝妙的废话。 顾全却点了点头:“恐怖电影吗......说实话,难以置信,不过既然是小尹,我就当是真话吧。看他们这样子,囚犯应该是都放了出来,还占了我们的库房。” 白尹点头同意。 “既然如此,”顾全问道,“监察和训练员到哪儿去了?安全局的人手不该这么少,你们可别告诉我,他们都被外星物种给寄生了,会从尸体里繁衍出小的。” 好吧,沉默不语不算撒谎。但你恐怖的方向是否有点不对?再怎么说,这地方也不是科幻电影的宇宙空间站。 “下班了。”宁永学开口说,“大多数人都回家了,一些人还在审理案件,所以才留了下来。” “看来我睡过头了,毕竟昨天的案子实在是审得太晚了,一觉醒来,就发现自己正被绑在桌子上殴打。” 顾全揉着自己的肚子: “说实话,本来该是我负责审你,年轻人,即使时间晚了些我也会过去,顺便把你的晚饭也带上。现在看,应该是有其他人擅自接手了吧?他是谁?这操作明显是违规的。” 违规......胡庭禹从那时起就不正常了? 还没等宁永学想太多,白尹已经点了点头,说:“帮忙办案的大学生,这身份确实不赖。” 第十六章 身躯跟着影子 “确实不错。”宁永学一本正经地点头说,“所谓友谊的开端,大抵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诈骗犯。” 这话念得铿锵有力,不过最初人们确实很难想象,到了后来,事情究竟会走向何方。 “别这么生气,小尹,”顾全拍了下肚皮,“要是里头起了矛盾,外头的事情就更麻烦了。不管是超自然现象,还是囚犯暴动,总之,都得先把秃子弄进来。等我们先确认情况,然后才能考虑下一步该怎么走。” 这人说话真是又长又慢,考验耐心。 ...... 虽说面对绑起来的顾全时,秃子凶相毕露,不过等他被拖到库房里侧,看到胖监察站在自己面前,他竟是当场冷汗直流了。 宁永学发现他两条腿直打哆嗦,心里忍不住猜起了顾全审讯的手段。 交代过自己的见闻后,宁永学在旁边收拾步枪。他本来还想给弹头开槽,不过紧挨着他的就是老练的本地监察,这打算还是放弃为好。 “影子,仪式,内务局的人,天花板的沼泽,吊在脐带上的假人,我想,大概就是这些东西吧。”顾全慢吞吞地说,“虽然有些事情你不想说,不过,影响不大。现在我们不是审讯的关系,没必要找你追问私人秘密。” 宁永学当然不可能逢人就高声交待一切,声称自己跟内务部的长官举行过双生之礼。他又没发疯。 “内务部......恐怖传闻的终点?”白尹问道。 “在我看来,其实是一个人社会性存在的终点。”顾全说道,“你不知他们为什么要来附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人忽然就消失了,再也没有一点踪迹,完全就是人间蒸发。从现实角度说,内务部就是这么回事。” 宁永学觉得这段描述比非自然现象恐怖多了。 库房里挨过枪击的木桌又摆正了,充当会议桌,四个椅子摆在会议桌两边,宁永学挨着秃子,顾全也挨着秃子,白尹则独自坐在对面,颇有些生人勿进的意味。 此时他们已经把元庆拖到角落,岑寂也摆在他身旁一起等待腐烂,苍蝇嗡嗡叫个不停,和库房老式电灯的噼啪声倒是很搭。 顾全说着把手搭在秃子肩上,宁永学立刻听到秃子的椅子嘎吱作响,他本人也痛得直哼哼。顾全绝不止是胖,他很可能练过搏斗或者摔跤,只是常年坐在办公室让他养了身肥肉,但也仅此而已。 “老胡最近是有些急躁,劳累你也受了点罪。”顾全说道,“我是本来的负责人,我得道歉,年轻人。不过,既然在重要时机做了违规操作,他的精神确实是出了问题。他已经死了,这事没什么好说的,但他死去的理由值得追究。” 重要时机是什么时机?安全局内部也有问题吗? “徐良若,”宁永学说,“从地下墓群回到地面时,他经常嘀咕着影子的事情。” 顾全沉思起来。“嗯......关于徐良若,保密事项关系太多,我不大好说。不过,我确实有第一手见证。老胡带头接手了现场调查,维护也归他负责,其它人各司其职,我只负责追查其它踪迹。” 说到这里,他侧脸过来:“比如说你,年轻人,当时你也参与了墓群考察吧?这么想来......” “为什么是你做的见证,老胡却接手了现场?”宁永学开口提问。 “你还真是敏锐啊,年轻人。”顾监察侧目过来,还是一脸和蔼的笑,“要是进了安全局,你一定很快就能升到重要职位上。我可以做担保。” “内务部的先来一步了。”宁永学回答。 “年轻人很抢手嘛!”顾全哈哈笑道,“既然是内务部,我就不争了,免得自己遭了大事。这么跟你说吧,未来的内务部年轻人,我们的监察长要调任了,消息来得很突然。好在有下任监察长资格的不多,主动提名参加竞争的更少,——胡庭禹,然后就是白钧。最近这段时间里,他们俩都很积极。” 这等时机确实不该违规。 “我以为您更合适,我是说真的。”宁永学说。 “我已经上了年纪,家里还这么多口人,没心思去争局长位置了。而且,当初还是我鼓励了白监察去的。就因为这事,我跟老胡有些不快,在局内事务方面......噢,很抱歉,小尹。我知道他最近又没顾家了,你难得的毕业假期却......” “没什么,顾叔,”白尹非常礼貌地回答,“最近也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情。” 她若无其事地隐瞒了父母的结婚纪念日,脸上甚至都没表情变化,一如往常。她这话说得很高明,既没有弄坏气氛,也没让顾全下不了台阶,更保住了她父亲白钧的面子。 宁永学必须承认,如果这就是白尹平常待人的方式,每句话都把握得恰到好处,她一定在长辈眼中广受好评,在同辈人眼中更是难以触及,距离甚远。 说完她盯了宁永学一眼,好像是要他注意保守秘密。 不过换个思路,这其实就是习惯性的假话、空话和缺乏实际内容的场面话。 “总之,我们还是别提岗位变动了,现在说这个没用。”顾全咳嗽着说。 “我不觉得。”宁永学开口说。 “你是想说......”顾全眉头直皱,表情难看,似乎已经猜了出来。 “白钧和内务部长官达成了协议,我没注意协议具体内容,当时也没当回事。不过,既然白钧确定要晋升海场的安全局长,所谓的协议就很值得品味了。我很好奇,——你们局内怎么划分的派系,严重程度如何?以白钧的处世态度,他跟老胡那边的人关系又怎样?假如胡庭禹死的不明不白,你们内部的事情又该怎么收场?” “这......”顾全沉默了很久,“这点我不想谈,真的,年轻人,如果内务部想插手,就让他们去做吧。” “你不在乎?” “不,不是因为这个,只是我更在乎生命安全。有些事情不该多话,我都会保持沉默。”说到这里,他拍拍手,“好,小尹,库房里还有吃的吗?帮我们准备一点,这事情还是放过去的好。” 在场诸人中的最大受益人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走向货柜另一边。宁永学很想管她叫新晋权贵小姐,欣赏她火冒三丈,不过想想还是算了,有其他人在,这话实在不大合适。 稍后白尹拿来了库存的面包,把两块各切四片,刀刃干净利落地穿透外皮,几乎没有洒下一丁点碎屑。 她还涂抹了花生酱,非常均匀,夹好以后给在场四人各一份,甚至还有秃子的一份。 若是要选个路上的旅伴,她可谓完美。 当然就着角落里的尸体吃饭,可能还更完美。 “老子的手还被绑着呢!”秃子叫道,“右胳膊就是被你给一枪击中了!你居然想羞辱我,——刚变成小权贵是不是让你很高兴啊!” 你也想抢夺我绝妙比喻的专利权? “我可以亲手喂到你嘴里,‘危险’的光头兄弟。”宁永学对他微微一笑,“待会儿你可一定不要介意。” 秃子一声不吭了。 顾全咳嗽一声。“说回徐良若吧,”他说,“我们对付他的时候遭了不少难,记录严格保密,不过确实和影子有关,内务部就是为这事来的吧。徐良若本人已经死了。可能调查现场的时候,有什么东西附在了老胡身上,我猜是这样。” “你们是怎么对付徐良若的?”宁永学问得直截了当。 顾全犹疑了片刻,然后才说:“闪光弹,或者其他强光源,覆盖面积越大越好,亮度最好是全光谱。” “我记得库房有探照灯,”白尹开口说,“位置我记不太清楚了,不过用不了多久我就能找到。” “拜托你了。”顾全说,“从上次来这边已经有一两年了,没想到你还是能记住。要我说,以小尹的记忆其实可以......” 顾全话说到一半,白尹已经一声不吭地走了,连背影也没留下。他这话只好也梗在喉中。 “看起来她不想承受期望。”宁永学拿起面包两三口吃下,然后把另一块从秃子面前捏起来。“张嘴,秃子。”他一脸微笑。 “你他妈也想羞辱我?”秃子大叫。 “她让你吃,你就给我吃。”宁永学把面包挤在他脸上,“听好了,我们可不一定能保证你的生命安全。能听得懂我的话吗,秃子?” 顾全摇了摇头。“小尹一直不肯接受我们的期望,也一直不承认她有什么天赋才情,”他说道,“问起来就是应付的场面话,提起来也是说她会努力,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但是总没个结果。白监察确实很少顾家,我猜这事也和他有一定关系......不,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响?” 说得好像我能给她做心理建设一样。 不过,嗡嗡叫的苍蝇确实飞走了,仿佛受到惊吓,四散而逃。 宁永学把面包一把塞进秃子嘴里,噎得他大叫起来。他顺着声音瞥向角落的尸体,眼睛稍稍睁大。“死尸的影子消失了。”他带着一丝好奇说,“似乎还不止如此。” 顾全侧过脸,和他一起目视遮盖元庆和岑寂的布匹立了起来。 一条小腿从中伸出,往上支起,各个脚趾朝不同的方向伸展,劈啪作响。紧接着是反屈的膝盖,然后是紧贴在地的大腿,看上去就像一条蛇从中爬行而出,伸展躯体,蛇头就是他那只脏污的脚。 紧跟着一条胳膊用肘部支在地面,缓缓蠕动着出来,然后又是另一条大腿。 这两条腿和两腿胳膊以关节着地,支撑着岑寂脸朝下趴着的身子挪出,像极了一个用人类断肢拼成的巨型蜘蛛。 宁永学往上看,发现岑寂的影子在天花板上爬行。 他的身躯正跟着影子行动。 这些囚犯一定被诅咒了,没影子的家伙根本没打算放他们离开。 第十七章 背靠背 ...... “我承认,我对这事预计不足。”顾全从椅子上站起身,秃子竟然吓得当场人和椅子一起翻了,若是没被绑着,兴许他已经狂奔到了门那边。 “你听好,”顾监察说,“我们是得对付下面的死人,但上面的影子更要警惕。” “当时死了多少人?”宁永学问他。 “不多,不过在小尹找来探照灯以前,我们只能暂时把它打碎。” “打碎什么?” “影子。你只管影子,下面的东西我来负责。” 宁永学一时半会没听懂顾监察的发言,不过,接下来的一幕提供了解释。可能很长时间以内,它都会如梦魇一样显现,在他记忆中徘徊不去。 就像所有在光芒下偏斜的阴影那样,岑寂的影子拉长了,张开了,变得尖锐崎岖,宛如一条蜷曲的蜘蛛松开自己紧紧团住的节肢。 与此同时,阴影下方的躯壳也随之扭曲,仿佛岑寂的血肉之躯才是被投下的影子,会随天花板上阴影的举动发生异变。 人体被拉长了,像是许多只大手往不同方向撕开一个脆弱的布娃娃。 他的皮肤片片碎裂剥落,宛如蛇鳞,血污渗出,肌肉拧转,骨头如弯曲的竹子一节节崩断。二十条血红色肢体从他四肢中钻出来,末端都长着一根尖锐的手指骨或脚趾骨,每条都由血红色肌腱拧成。 它们看起来像是一堆摇曳的触手。 那些血红色触手弯曲着拱起,将正中央又扁又长的变了形的头和上身托到半空,环绕着它们摆动。 不得不说,映衬着天花板上歪曲的影子,这些畸形的肢体、身躯分布得恰到好处,颇具美感。 此时岑寂的皮肤五官均已脱落,他被拉直的眼眶和嘴巴几乎连成了几条长线,刻在依稀可辨的颅骨上。 还没等宁永学多想,顾全就大喊出声,打断了他欣赏的眼光: “我对付这些烂肉块!拿你的步枪射击影子!” 说实话,宁永学很想试试自己刚做好的土炸弹,先扔一颗试试效果再说。不过,库房实在太窄,把在场四人一锅端的可能性反而更大些。 他刚举起枪,还没等扣扳机,影子已经带着下方的岑寂扑来。宁永学很想说他像条章鱼,不过那姿态完全是条蜘蛛。 在顾全面前,二十条末端尖锐的节肢向他合拢,宛如一只张开的手掌抓来,势要要捏死一只蚊虫。 顾全大吼一声,弯下腰——倘若他还有哪儿能称作腰的话——将木桌奋力顶起,径直给掀了过去。节肢刺下,年久失修的破木板立刻被戳了一堆窟窿。 宁永学后退一步,枪击天花板的影子腹部,一大片碎石坠落,阴影前行的轮廓中也多了个窟窿,可见絮状的黑雾在其中弥漫。 不过仅用了片刻时间,窟窿就被弥补,无法寻见。 岑寂尖锐的指骨卡入木板,一条条绷紧的节肢咬在里面,不停摆动,扭得木桌子咔咔作响。但紧跟着它们就把岑寂诡异的上身甩了过来,带着血污的臭气越过木桌。 下一刻,只见顾全侧身撞去,竟如车辆撞击路人,把岑寂硬生生给拍飞了。 宁永学目视他拉长的脸被撞得凹陷进去,头拧到背后,身体带着节肢向后抛,如同一个甩出的链球。 他被打得撞翻了货柜,发出巨响,杂物和脱落的铁板砸得他满身都是。 这一撞令人咋舌,顾监察可靠的程度实在非同凡响,要他当个旅伴,应该还不错? 当然不可能,陶冶身心和养眼可比安全感重要多了。 顾全后退了一步——两步。 “别看了,我以前练的摔跤。”监察咳嗽着说。他先举枪射击阴影栖身的天花板,迫使其后退,然后推着另一个货柜往那边垮下。 “别让这东西恢复!”他高声嘶吼,“过来一起推货柜,秃子!帮我把他压住。还是你想自己也变成这样?” 宁永学听到秃子绝望的嚎叫:“这地方每个人都他妈有问题,想要我死!” 他向前冲去,跟着监察用肩膀撞击货柜,四周都是散落满地的杂物。 他倒是很配合,宁永学想,至少懂得见风使舵。 然而就在岑寂的身躯受到压制时,影子在天花板上消失了,退入货柜的掩蔽后。几乎是一个心跳的时间里,它已无法寻见。 元庆更为高大的身躯跟着从角落升起,缓缓张开,如同一个装满了精巧零件的人体匣子向外打开,带有一种奇异的设计感。 秩序,整洁,完美的对称。 他们受了相当程度的诅咒。 宁永学立刻抬枪射击,目光对准元庆的手臂。他尚未伸展完全的一条胳膊应声而断,接着是另一条。 不过,元庆动也未动,只管盯着宁永学张开嘴巴,看起来仿佛是一颗核桃拿锯子切了条豁口,从中撕裂。 他没有发声,——他完全是沉默的。他漆黑的口腔中一无所有,别说舌头,连牙齿都不存在。 宁永学觉得他没有任何发声功能。 出乎意料,一道声音从他口中传出,那是种充满回音且令人浑身不适的低语。“去下层来见我。”有种遥远的声音在他颅骨中回荡,往外渗透,“穷卑者......” 又是这声音,当初跟白钧揭了他老底,还想杀了自己,现在却用古语说想见他?真是古怪。 不过,穷卑者究竟是何意?一定不止是它字面的意思。 还未等宁永学对元庆双腿开枪,十条节肢已扭动着把元庆抛了过来,肌肉不停抽搐,散发出恨意。那空洞的大口深处一片黑暗,仿佛通往另一个世界。 这一幕跟假白尹扑着他穿墙的姿势实在太相似,惊得宁永学后退了一大步,直往一侧躲避。 这时一道强光忽然从拐角射出,照在元庆头顶天花板的阴影上,竟是白尹举着探照灯步入现场。 不得不说,探照灯亮得可怕,差点把宁永学都给晃瞎了。 元庆立刻坠落,失去牵引的力道。可见阴影在强光中蜷缩,边缘的轮廓黑雾弥漫,不停消失,阴影下的身躯也如一沓燃烧的纸页,片片发黑蜷曲,往上升起,化为乌有。 与此同时,那些血红色节肢还在半空中徒劳地挥动。 白尹咬牙举着探照灯往前走。她脚步趔趄,手上也划了些豁口,似乎和焦急翻动倒塌的货柜有关。她把光线对准不停收缩的影子,脚步停下,视线朦朦胧胧地转向宁永学。 “小心后面!”顾全大吼,但岑寂歪曲的肢体已经从货柜间隙探出,跟顾监察、跟秃子纠缠在一起。 他抓住他们的肢体和身躯,用力捏紧。 岑寂的阴影从库房外侧出现了,——它绕了个不同的方向,明显是要元庆当饵。 生前生后都是好兄弟,嗯? “我该怎么......”白尹又咬出血了。 “别乱动。”宁永学摇头,“紧贴墙壁,灯光对准前方,罩住影子,别关注身后其它任何事。” “不能这样!别让影子穿过人体,会发狂的!”顾全一边撕扯身上的节肢,一边高声大喊。 “站在那里别动!”宁永学嘶吼,“保持你手臂的姿势,英雄小姐!要是影子跑了,我们就全完了!” 宁永学抬枪瞄准白尹身后,向前迈步,子弹跟她擦肩而过,在影子身上打出一个窟窿。依旧是迅速的填补,不过至少阻碍了片刻。 他越过她身侧,不停开枪,击碎它栖身的地板、货柜和墙壁,迫使它填补自身阴影的速度比受伤更慢。它在枪击中不停后退,但是步枪的弹匣也在减少,要不了多久就会空空如也。 他得思考。 要她举着探照灯保持移动,不仅不被岑寂的影子追上,胳膊还能不颤抖,从始至终都让光线罩住元庆的影子——这事可能吗? 不现实,她站在这地方已经非常勉强了,神经差不多蹦成了一条线,随时都会断裂,不能赌她还有精力考虑更多威胁。 那他接过探照灯,让白尹来对付身后的影子呢? 这更是胡话,先不论她能不能对付得了。等影子掠过正和岑寂的节肢纠缠的监察、秃子,他们兴许就要面对两个发狂的活人、一具诡异的尸体和一个怪影了。 选择实在太少,只能硬着头皮上。 宁可相信自己,也不相信别人,这种程度的谨慎,兴许就是他这类人的处世之道。不过,至少可以把话说好听点。 “这段梦要怎么做?”白尹在他背后紧紧握着探照灯,一动不动,“我实在需要一个答案。”她低声问道。 宁永学继续开枪。 “不错,至少你还记得请教我。”他用开玩笑的口气说,“那么,请你把胳膊往前伸,别超过自己的上身,两条腿也合拢,脊背往后靠,直到你确认身体轮廓和我重合,不会被你身后的视线看到哪怕一点。当然了,后脑勺也要抵在我背上。就这样,一动也别动,直到探照灯里那片影子消失,都请你一直保持。” “你想做什么?”她低声问道。 “保护探照灯吧,我想。”宁永学扔掉弹匣空空的步枪,掏出土炸弹,在手里掂了掂,“万一让我们唯一可靠的工具坏了,事情可就麻烦了。可惜我平时吃得太少,要是有顾监察的体型,我兴许还不需要这么叨唠。” “在那之后呢?” “把身后那个四分五裂的影子也消灭掉。” “你自己又如何?” “劳累你给顾监察多做些解释,另外这次可别下手太狠了。” “你的语气还是没法让人没法信任......一点也不庄重肃穆。” “你们两个,能卧倒就赶快卧倒!”宁永学高喊着扯掉保险。 顾全的眼睛瞪得比他刚才见了影子和怪物还大。“土炸弹,你是从哪儿——先卧倒!” “我就知道他是个疯子!”秃子发出更加绝望的嘶吼。 封闭场所,过道很狭窄,影子退的不算特别远,不过,他的土炸弹威力也不算很强,只要别往元庆那边扔,就不会把在场诸人全都一锅端掉。 振荡不大需要防备,但是尖锐的破片非常麻烦。白尹紧紧贴在他背上,没有多言,也没有异议。 她当然会那么做,反正大喊着阻止也不是她的性格。 爆炸产生了,声音震耳欲聋,火光则几近凝固。也许人在思维特别紧张的时候,就会觉得时间流逝特别慢。眼前的一幕仿佛是用慢镜头观看爆炸。 说实在的,生理性的危机感不大好克服,特别是发现破片正往自己身上飞的时候。 自己做的炸弹,结果第一个炸的是我自己?真有我的。 影子在火光中破碎,大块破片穿过硝烟,刺入他胸骨、肚腹和张开的手臂。 第十八章 你发病了 ...... 宁永学打了个哆嗦,惊醒过来——安眠途中不断有异物从肌肉深处拔出,痉挛也在所难免。 他依旧没有做梦,或者从有记忆的童年时代开始,他就从未有过梦境,这就是为什么他要用梦的说法安抚白尹。 说到底就是虚构一段故事,叫人置身其中,把现实的压力抛诸身后。 宁永学伸出手去,触碰自己的胸口和腹部。他没摸到卡进肌体的破片,撕裂的衣服也换了一身,既完整,又洁净,兴许就是安全局的制服。 完事了?看来最痛苦的一段他是不需要经历了。 宁永学往右翻了个身,想找到什么人影,不过除了铺在地上的垫子,眼前一无所有。 他面前一片昏黑,什么都看不大清晰,唯一可以提供光源的窗户跟罩着张黑色裹尸布差不多,别说阳光,连月光和星光都没法渗进来。 四下里实在很安静,几近死寂无声。一时间内,宁永学以为自己被扔这里等死了。 类似的遭遇他不是没经历过,但到最终,死的、发疯的肯定不会是他,是扔下他离开的同路人。 没什么值得担忧的,也没什么值得埋怨的,他一直乐观无比,积极向上,哪怕同行人死的死疯的疯,事后他还是能带着一堆土特产回大学分发,跟同校生分享见闻。 说实在的,宁永学还想再睡一阵,躺到天明。 兴许那时候其他人要么都死了,要么就下落不明,他只需要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他就能看到没影子的人和自己单独面对面,讲述那些古老的真相和隐秘。 可惜,睡意没了,他好半天睡不着。于是他静静地躺着,摊在陌生的垫子上发呆。 如今陷入迷思,那个巨大的问题再次回归,困扰着他,——我的摄像机是不是在内务部手上? 还能要回来吗? 想到自己挚爱的摄像机落入他手,宁永学就心情极坏,比自己被扔这里等死更加悲伤痛苦。他连嗨唱一首萨什民谣的心思都没了,不然他非得在黑暗中高歌一曲不可。 当然话说回来,现在也没舍友可供他骚扰,高歌一曲还能给谁听?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影子和脐带吗? 它们一定欣赏不了。 那声音很轻,一开始宁永学还以为是想象。他眯着眼睛,扫视黑暗,一无所获,但他实在懒得动弹,于是他又竖起耳朵。他听到幽灵般的叹气声,看到一面镜子伸过来,竖在自己面前。 镜中一无所有。 这么长时间以来,他确实还没看过镜子。 宁永学坐了起来,盘着双腿,端详着一无所有的镜面,好像能从镜中看出真实的恐怖一样。 然后她出现了。 非常突然。 此情此景令宁永学陷入沉思,直勾勾盯着镜子里阿芙拉的脸。 在惨白光芒的映照下,她的面孔看上去宛如纸页。她似乎侧脸对着一面落地镜,双手背在身后,视线放得很低,俯瞰台下的人群。 在她身旁更高处,白钧正宣布自己的权威,几个黑衣的内务部下属跟在他们身后,手里提着漆黑的手提箱。 天知道箱子里装了什么。 镜中没有声音传来,不过镜子也确实没法传声。 就在一个呼吸的时间里,阿芙拉把脸转了过来。 她一定也能看到我。 “五楼大厅,”她用嘴唇对宁永学说,“带你找到的人下来。” 宁永学顿了顿,朝白钧侧目过去。他看到白钧背上挎着霰弹枪,腰上别着一串手雷,一身令人头皮发麻的轻装甲,仿佛是要去打仗。 美丽的学姐要他去五楼大厅,身体像木偶一样张开的怪物要他去更下层,他该听谁的? 显然是学......显然不可能是阿芙拉,他去找她归队又能怎样?眼看自己越陷越深还一无所知吗?那家伙满口遮遮掩掩,明显什么事都知道却什么事都不打算告诉她。与其归队面对她和白钧,还不如去跟幕后黑手谈话,至少这样更有希望。 他需要知道真相,就算往最危险的境地奔赴也无所谓,如果阳光之下没人想告诉他真相,他就去找黑暗里的东西。至少在此时,阿芙拉就是妨碍他知道真相的人。 “我迷失在安全局和人生的道路上了。”宁永学对阿芙拉笑笑,“实在很难去那边。” 说完他放下镜子,当即就和镜子背后的白尹对视了半晌。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少女还是握着手臂,不过对他相当无言。她递来镜子,兴许是为了让自己整理仪容,不过,很遗憾,宁永学这一生可能都没法拿镜子整理仪容了。 漫长的沉默。她甚至闭上了眼睛,抿起了嘴巴,明显不知该作何感想。 还好宁永学没有对着镜子高歌一曲,嘶吼:“一车的乘客和司机全成了残废,只有躺在棺材里的人无所谓。” “......你发病了?”过了很久,白尹终于开口问道。 “呃......其实我在跟镜子说话。”宁永学沉思着回答说,“很有童心,是不是?” “你性格总是很怪,而且总能在这一秒比上一秒更怪。”她评价说,“虽然给你换了一身安全局制服,但你和这个地方、这身衣服完全不搭。” “不搭吗?” “我不是说外表,是行为,——刚才醒来的时候你满脸痴呆,我就在办公桌那边看着。刚开始我还以为你很痛苦,后来才发现你只是特别闲,或者就是无所事事的发呆吧?......哪怕是在这种地方、在这种时机。” “你帮我换的衣服?”宁永学问她,这话冒得很自然。 “我帮你换的。”白尹无所谓地说,“这地方也不是库房,是隔壁的办公室。我先请他们去收拾库房,然后才拖你过来,帮你处理伤势。” “因为那些疯长的组织?” “还能是什么?” “我不至于为了这点事就担心别人的态度。” “既然你帮我保守秘密,我也会帮你,至于事后,你只要说自己愈合的很快就好。” “你很擅长照顾别人。”宁永学评价道。 她笑了。说实在的,宁永学现在也很难想通她的笑意中有多少情绪。 “空话和场面话就算了。你能说点更有意义的事情吗?”她问道。 “你不喜欢吗?我听到你一直这么跟顾监察说话。” “也许我是想指责每一个人,要求他们别总凝视我。”白尹说,“但我不想给生活平添不快。这种事情既为难自己,也为难别人,只能满足一时口快,然后就一无所获了。所以还能怎样呢?无非就是些场面话和空话。” “是吗!既然我待遇最特殊,我蒙尘的心一下就欢欣起来了。” 她叹了口气,侧目瞥向办公桌。不熟悉白尹的人可能会以为她在表示羞怯,实际上宁永学根本没从她脸上见过羞怯的情绪。 “你能消停一会儿吗,诈骗犯先生?”她问道。 “我已经消停了。” “嘴角。”她指出,不过还是看着一侧的办公桌。 “嘴角怎么了?” “血污。”她说。 “呃......我刚才没注意镜子,其实没把脸划成到处翻死皮的僵尸就好。” “啧。”她又把视线转了回来。 “总之,这部分噩梦也顺利完成了,我们都没大碍,还朝着噩梦的尽头迈出了重要一步。不如鼓鼓掌,整理心情,然后继续往前走。你觉得呢?” “要是你觉得这么说话很讨喜,我没意见,不过,要是你老这样,我会分不清严肃的话题和玩笑。” “只是个梦而已。”宁永学一脸微笑,“沉浸在梦里的时候,我们觉得一切都很恐怖。不过要是发现梦的真相,醒来就只是时间问题了。” “包括插了满身的碎片倒在过道上?”白尹问他。 “我本来想说我很痛苦,不过这话是假的。昏迷的时间很久。醒来以前我凝视火光,醒来以后我凝视镜子,不管事前事后,身上都完好无缺,几乎没差别。当然,如果你非要感谢我,我可不会跟你客气。” “站在什么角度?”白尹又问她,她似乎问题特别多。 “当然是站在同舟共济的年轻学生的角度,”宁永学回答,“我想成年人都有其行事方式,不过换成年轻的学生,一定会更热诚,你觉得呢?” “话是可以这么说,但我觉得,这地方所有巡逻员加起来都不如你像老练的成年人。” “这太夸张了。” “狡猾多疑,洞察力很高,又擅长胡说编故事,伤痛像是不存在,表现也得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不管怎么看,都是个幻影,映在肥皂泡里。”白尹越说声音越低,最后几乎难以察觉,目光也落在了地上,“你这个人......要是能拿刀刺出一个愈合不了的伤口就好了。” 她刚才说了什么?是这地方让人们变得不正常了,还是她本来就有些不正常? 第十九章 我甜蜜的家 宁永学立刻摇头:“我已经心力交瘁了,我很害怕,我是说真的。” “从什么角度?” “从一个无辜生命的角度。” “好吧,那你有什么见解吗?”她又恢复了平静。 “有,”宁永学点头,“既然顾监察和秃子都在库房,有些话就方便了。还记得我能看到远方吗?” “是你声称,不是你能。”她不客气指出。 “好吧,你说的都对。” “安全局地下的监狱。”白尹替他说,她思维总是转得很快,记忆则近乎过目不忘。 “我没去过,不过我能猜得出。”她说,“一堆影子在天花板徘徊,拖着木偶一样的囚犯们来回巡逻。或者,就是从沼泽里垂下许多条脐带,拽着一些似是而非的假人。奇妙的异境,但是,它又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需要异境的真相。”宁永学说,“我要往那边过去,最好是只有我一个人。” 这话刚说完,办公室就迎来一阵沉默,当然,宁永学毫不奇怪。从正常人的想法考虑,他的理由可谓荒谬绝伦。 唯独这点,他特别有自知之明。 宁永学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趁着白尹沉思的时机在办公室里转了一圈,不过他没打算开灯。有时候,沉郁的黑暗反而令他更亲切。 他来到办公室角落,打开老式冰箱,看到里头塞满了食物,分类简单明了,便于在不同的上班时间填饱肚皮。 这景象其实很不一般,宁永学敢保证这地方是顾全的办公室,装满了他储备的脂肪。 想来顾全一定颇具美食造诣。 宁永学掀开一个保温饭盒,里面放了块半解冻的猪肉,还带着些残余的温度。既然肉已经放在这里,他自然不会客气,反正顾全也不会在这地方吃晚饭了。 还记得最开始,阿芙拉给了他一块涂满果酱的白面包,过了不久,白尹又给了他一块涂满含糖花生酱的甜面包。他现在看到面包和糖就想呕吐。 他还是很饥饿,他端起保温盒,拧开筷子,夹到嘴边,咬了一大口。 没开灯照明一定是他脑袋被门夹了。 宁永学把装着腌猪肉和大块生猪血的盒子放回冰箱,自个蹲在垃圾桶旁边,把嘴里的东西全都吐了出去。 白尹在他身后的办公椅上投来无言的注视。 “这地方又恐怖又压抑,你却像是在表演默剧。我差点就要笑出声了。”她用一如往常的语气说。 她总是在用平静的语气诉说促狭的话语。她居然还在押韵。 “我只是想吃点咸口。”宁永学声音嘶哑。 “你自由过头了吧。这地方好歹也是安全局的办公室,我们也还内外交困。” 宁永学摇了摇头。和部分坍塌的地下墓穴相比,安全局也算不上特别内外交困。至少它的大楼还有窗户,他也不需要在堆满骨头的狭窄过道里拼命往前爬。 还记得当时但凡体型稍胖一点,人们就会被卡在里面,动弹不得,前后都是深邃的黑暗和无尽的骸骨。 要不了多久就会成为一具新的骸骨,加入它们甜蜜的骸骨大家庭。 “我到哪里,哪里就能当我甜蜜的家,我是说真的。”他道。 “说得也是,刚好能和你自由过头的行为对上。虽然我苦思冥想,也只有小鸟才会捡起食物就想往肚子里塞。” “我猜你来之前一定吃得很好,可能就是母亲温暖的晚饭吧。我到现在也只啃过几片甜到发齁的面包,其中有你一份。” “我不想听,生猪血先生。” “下次我会把保温盒放进微波炉。”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也没想和你说顾监察的饭。”白尹轻叹了口气,几乎很难听得见,“刚刚我们还在说严肃的话题,能记起来吗?” 宁永学咳嗽着站起身:“当然,不如说刚才我就在等你答复。所以你觉得怎样?” “无论怎么想都不合适,小鸟先生。就算你虚构一个经典复仇剧目,也比刚才的理由更可靠。” “这就是最可靠的理由,至少在我这里是。” “什么目的?” “呃......我抢了他的东西,他也知道我的秘密,就是这回事吧。”宁永学说着露出无辜的表情,“要是这次错过了,我可不知道我还能等到什么时候。” 实话是宁永学现在满脑子都是主动和他对话的怪物,满脑子都是穷卑者和沼泽的起源,这种渴望就像扎进指甲缝的刺,不依不饶。 一旦错过这次,有很大可能它们会从此掩埋在不见天日的阴霾中,再也无法寻见。 很明显,白尹不像他一样对黑暗的秘密满怀渴望。“跟随其他人就不能抵达真相吗,孤独的冒险家先生?”她问道。 当然不能。 宁永学踱步走到窗边。 窗外依旧是不见五指的黑暗,仅有些若隐若现的轮廓浮动,像是黑色脐带表面的漩涡,凭人类的感官恐怕无法穿透。不过,再等一段时间,自己就能利用【窥伺】洞察安全局的异常状况。 他需要一个更合适的时机、更合适的地点。 “谁最早发现秘密,谁就能占有它。”想到这里,宁永学耸耸肩说,“字面意思,这玩意没法跟其他人一起分享。” “说得真有意思,你以为你在跟谁竞争吗?”白尹问道。 “难道不是?” “我还以为这是求生的戏码。” “我从来没有觉得我在求生。” 白尹眉头微蹙。“扭曲。”她评价说。 好吧,这话很有道理,宁永学没得否认。 每次地方考察到了行动的最终,常常仅有宁永学一人完好无损,堪称劣迹斑斑,他却毫无愧疚,总是一如既往地跨着摄像机跟其它人一起走,有时候还会隐瞒身份进入队伍,这是一点。 信口胡说,习惯性编造根本没必要的谎言,只为方便自己的处境,这是另一点。 当人们努力挣扎,想要逃脱困境时,他孤身行动,在被掩埋的诡异事物旁拍摄个不停,企图找报社换稿费,这也是一点。 一切都是因为他性格扭曲,就是这样,他没法否认。 至于弄来猎奇的土特产分给同校生,部分根本没法下咽,部分造成有人上吐下泻,事后还去看了校医,应该只是他考察的地方比较神秘莫测。 但他在大学的人缘还是不错,真是奇怪。 白尹再次开口:“所以你想找钥匙打开地下监狱的门,至少也得找条畅通无阻的捷径。而且你还想私自行动?” “是这样,要是能征求顾监察同意,自然再好不过。”宁永学一脸无奈的微笑,“鉴于他对危险事物的态度,我想这事没得指望,完全没有。” “他总是很谨慎。” “顾监察是难得的好人,可能是我在安全局里见过的最可靠的监察了。也许胡庭禹也是,但他发了疯,我也不知道他本来的面目。” “这么说来,‘白监察’不是了?”白尹忽然提问道。 “呃......” “你也不用斟酌语气,没必要的。我不会听到别人评价自己父亲就满腹恼火。” “白钧先生很快就是安全局领导了,别人的闲言碎语也没什么可在乎的,新晋权贵小姐。” 白尹盯着他,目光很像他注视那些怪异之物:“你可真会说话,先狡猾地避开问题实质奉承一句,然后又尝试惹人发火。” “要是我说刚才看到了白监察,你能相信吗?” “如今这地方就像一场梦,不管发言有多荒诞我都能相信,就是这么回事吧。现实和梦的界限总是很朦胧,在这里尤其如此。” “我看到白监察全副武装地站在人群前方,看起来像是要去打仗。”宁永学倾斜身子,往后靠在办公桌上。他把手臂在白尹面前张开,比划着轮廓: “他在背上挎着霰弹枪,腰上别着一串手雷,要是往库房里头扔一枚,一定能把所有人都一锅端。他甚至还穿了一身罕见的轻装甲。恐怕我手里自食其果的土制炸弹都没办法让他受伤。” 她竟然笑了。“考虑的方向很危险呢,犯罪者先生。” “相信我,这只是本能考虑。” “本能的犯罪者?” “本能地权衡危害。”他耸耸肩。 “你还看到了什么?” “人群,内务部,权力更迭。” 白尹思索了半晌,然后说:“人们很快就要聚集起来,为了同样的目的方向行动,可你却想孤身前往......你以为这是什么英雄故事吗?” “不,只为了私人目的,英雄小姐。” “更恶劣了。非现实,虚无感,荒谬,有违常理,甚至有些像是自寻死路。” “你对我的形容也越来越古怪了。”宁永学品味着这些词汇中蕴含的情绪。 “那就让我带你过去吧,犯罪者。”她的发言有些令人意外,“不过,就像我刚才说的,必须先把他们俩送到人群中。” “多了个秃子?” “总归是个活着的同类,虽然有点吵。” “不觉得他很恶劣吗?” “我暂时没有发现比你更恶劣的人。” 第二十章 迷途 ...... 他们在走廊重新集合时,顾全打量着宁永学完好无损的躯体,眼睛一眨不眨,神情毫无变化,好像只是感到好奇。 宁永学敢保证,他目光里蕴含的绝不止是好奇,还有很多难以揣摩的情绪,足以令人心生警惕。顾监察危险的方向和白钧不同,但他危险的程度兴许还要更甚。 多亏有内务部的名声,不然等这事过后,自己的社会身份一定会出大麻烦。 秃子则简单易懂得多,表里如一,对他更加惊恐,俨然是在发疯的杀人狂上又加了条不死性。 倘若自己套上曲棍球面具,拿起在老家给野兽分尸的大砍刀,兴许能把他吓疯? 单纯以结果论,自己确实痊愈了,身体全无损伤,然而他的痊愈当真如表面那样无害,只是身体组织会无规律疯长吗?宁永学不相信,事情一定不像乍看起来那样简单,真相也一定存在更深层次的解释。既然阿芙拉不想解释,那他就去下层自己找。 他还是没法忘记挂在洋房里的情侣。 “五楼大厅。”白尹拉起兜帽,代宁永学做了说明。 她倒是干净利落。 顾全点头同意,没做多话,甚至没打算代替白尹领路。沿长廊走向楼梯口时,他也只是跟在秃子身后,盯着走私犯的动静,——似乎这才是他更在意的事情。 宁永学很确定,一旦秃子胆敢乱来,顾全就会把他拿下,当场打倒在地,甚至击毙也不是没可能。 看起来顾监察在必要的时刻极其沉默寡言。他会像铁钩一样挂在他认定的威胁身上,一旦有所异动,他就会出手,至少也得剜下一大块肉来。难以忽视的威胁性,宁永学想。 考虑顾全威胁性的理由很简单,像自己这样满肚子都是坏水——不对,是谨慎——的人,可没法相信一时友谊。谁能保证,此刻的同伴不会在以后某天为敌? 前方不远处,沼泽已在楼梯口附近的天花板蔓延过来,如血泊流动不止,浸染着现实和秩序的界限。 附近有些区块笼罩着惨白的灯光,有些区块则一片漆黑,交错分布,显得分外渗人。 白尹左手提着探照灯,右手握着手枪,还没走出多远,脚步已经停顿下来。她在沼泽边缘回头,看了眼身后的人,又看了眼前方诡异的水泊,神情带着些迟疑。 可供通行的区域似乎更少了。 缓慢腐败的气味和诡异的甜香越来越重,令啃了满嘴生猪血和腌猪肉的宁永学时刻想吐,——要是他能吃点正常的东西,也许心情能更好些。 前方白尹手中的探照灯光可以消灭影子,却无法穿透沼泽,仅能照亮一片浑浊不堪的漩涡。 它们似乎是水草,寄居于沼泽深处,带着一种难以描述的妖冶感摇曳不止,形如古代舞女纤长的手指。 当然,它也可能不是水草,而是其它任何诡异的事物。沼泽中确实会有茂密的水草繁衍生长,但天花板上的沼泽可不一定。 宁永学还是想潜进去。 沼泽背后的景象令人好奇。但凡有任何可靠的理由,他都会不作犹疑地潜入进去。 “有什么意见吗,年轻人?”顾全问道,“我还从没走过这样的路。” “呃......我觉得路已经很难绕了,”他摇头回答,“现在我们手头的武器还算齐全,不该浪费太多时间在绕路上。尽快抵达五楼大厅才是正事。” 他把步枪搭在手心,感受钢铁冰冷的质感,抚过刻在枪身上的凹槽。 随后他们继续诡异的旅程,宁永学也想借此试探幕后那人对沼泽下方生灵的觉知。这正是他希望的,也是他担忧的。 看到一个个有茂密阴影交错的楼梯和过道都空空荡荡,他稍感欣慰。他自然不希望对方能像自己一样窥伺,视线笼罩沼泽下方的一切。 有那么一两次,宁永学凭着早年狩猎的敏锐感官察觉到远方有脚步响动,近似于林间猛兽。 听到宁永学提醒,他们马上藏进两侧的办公室,隔着百叶窗往走廊盯梢。他们目视没有影子的人形蜘蛛从墙壁飞掠而过,另一侧墙壁的阴影则宛如幽魂。 他们不是不能消灭那东西,但能躲的话,还是躲开为好。单独的囚犯也许只是前哨,狩猎落单的巡逻员,而若纠缠太久,涌来怪物很可能不止一个。 除此以外,沿路上有脐带吊着几个假人聚集在楼梯口尽头,装模作样地交谈,不知是想给谁设埋伏。 考虑到只有自己能看到真实,宁永学选择不过问任何人的意见。趁着他们装模作样跟顾全、白尹询问的时机,他把一枚土制炸弹抛向那群假人。 只见火光冲天,然后他在顾全的瞩目中端起步枪,走上前去,挨个击杀。 不熟悉的面孔,细微的缝合痕迹,央求的声音,溢出的腐败油脂。这些东西死前还要扮可怜,脸上血液流淌,嘴巴大张,眼神装作茫然,祈求或诅咒的声音络绎不绝。若是在场诸人有哪怕一个动摇,队伍都会分裂。 宁永学带着无谓的表情挨个处理他们,最后把一个一瘸一拐逃窜的家伙从他身后打穿。 对方把受伤的胳膊蜷在胸口,不停颤抖,以一种凄惨的叫声表达对他的控诉——撕心裂肺,尖利沙哑,仿佛野兽。 很古典的扮演,不过宁永学觉得只对秃子有意义。 噢,秃子,可怜的秃子,眼珠都要瞪出来了,在顾全旁边像个小孩子一样直打哆嗦。恐怕他们的秃头走私犯已经要疯了,可能今后许多年里,自己的形象都会在他噩梦中徘徊不去。 白尹没动手,但也没有阻止他,很难判断她究竟在想些什么。说实话,宁永学觉得自己和她距离越近,就越看不懂她的想法。 不能怪他觉得秃子很可怜,因为目前在他遇到的人里,还真没有比秃子更简单易懂的。 至于顾全,这位胖监察只是蹲在尸体旁边,带着沉吟去捏他们脸颊上的肉,从手感估量死者真实的身份。 这位胖监察冷静的可怕,几乎可称冷漠,等到人死了才去看他们是否当真是人。 相较于自己天生的异常,顾全掩饰万全的冷漠似乎是从他长久的刑侦见闻而来,——虽然他看不出来,但他能从手感判断。 人刚倒下那刻的手感。 只可惜秃子没有太多识人的眼力,相比顾全,他还是觉得宁永学问题更大。现在但凡宁永学站在走廊左边,秃子就一定会站在走廊最右边。 没有太多时间可供挥霍了。 现代城堡实属名归,绕路几次之后宁永学就觉得自己又要晕了,连墙壁上的指示都带着错综复杂的设计,简直莫名其妙,堪称历史遗留问题。 一路上,白尹领着他们蹑手蹑脚走过高高低低的楼梯,有的宽阔整洁,有的偏僻狭窄,有的笔直,有的回旋,有的甚至藏在过道深处难以发觉。 这般构造堪称迷途,天知道当年设计安全局大楼的建筑师究竟在想什么。 他们经过的每一个地方似乎都有危险徘徊,影子拖着尸体,脐带吊着假人,但宁永学觉得囚犯肯定不至于如此稀少。 也许,除了自己的去向以外,背后那人已经觉察到五楼大厅的动静了? 他现在还是不知道内务部究竟想怎样。要知道,人群的聚集一定会引来注视,倘若背后那人真想消灭安全局所有活口,一定会有更扭曲可怖、更具威胁的东西出现。 届时会发生什么,宁永学不大清楚,但那时一定是自己的机会。 过了一阵子,宁永学感觉沼泽也亲切起来,一如他在地下墓穴走了没多久,就感觉堆成墙壁的骸骨也亲切了起来。有时候这会给他欣喜,甚至是种奇妙的满足。 目的地大厅将要抵达,五楼姑且也能算作低层。到时候哪怕只有他一个人行动,也不必惧怕在建筑中迷失。 “总算是要到地方了,希望大家都在一起吧。”顾监察笑着说道。他似乎很想鼓励其他人,倘若除了紧张兮兮的秃子他真能鼓励到谁的话。 一层惨白的光从走道尽头落向楼梯口,落在顾监察汗水遮盖的脸上,他修得方方正正的胡须已经打湿很久了。“我相信内务部能处理好这次问题,要不然,他们也不会严阵以待,不是吗?”他说。 很有道理,不过不是我的问题。 宁永学顿了一步,在绕出楼梯口转向走廊以前,他落在顾全后面,站在拐角的墙壁内侧,没有多迈哪怕一步。 然后就是从走廊那边传来的高喊: “老顾!你的手——!” 白钧,不过未免来得有些太快。眼看顾全要去拥抱他的老朋友,白钧的高喊声却让宁永学脸抽搐了一下。一来这头棕熊喊声实在太大,二来他一定会进一步剥夺自己的决定权,甚至是他独自行动的能力。 白钧既然来了,阿芙拉一定就在他身后不远处......这猜测让他更加头疼。 距离安全局地下已经不远,来不及讨论应对方式了。 至于捷径或钥匙......暴力开锁算不得难事,利用窥伺寻找捷径也不难。 他应该从白尹手上抢走探照灯,转回身后楼梯,立刻往更下方的漆黑处退去。 宁永学下意识伸手却摸了个空,一回头,那少女正在往下的楼梯旁打量他。 第二十一章 异境 ...... 从安全局大楼三层往下,沼泽已经完全占据了建筑,墙壁都被侵蚀得鼓胀起来。墙皮蜷曲剥落,每面都被漆黑的苔藓、藤蔓和荆棘覆满,——这些植物没有其它任何色彩,看着像是腐败的血管。 几株轮廓如毒蛇的黑色古木从沼泽深处探向走廊,枝杈尖锐蜷曲,像是野兽的利爪,末端触及地板,缓缓舒张着,散发出一股迷离的甜香。 宁永学不由得停下脚步。 他稍作凝视,目光穿过交错的枝杈,看到一个身份不明的活人被树木串在繁茂的树杈深处,就像托在婴儿酣睡的摇篮中。 氤氲黑雾环绕着那人流动。 那人全身都是豁口,像是用匕首划过的红酒袋子,往下流淌血水,浸染着刺入伤口的枝枝杈杈。 大股血液以肉眼可辨的速度被汲取,滋养树木生长,他的身躯也逐渐干枯。尽管如此,那人依然面带微笑,神情温柔似水。 他用自己刺瞎的双眼凝视古木,仿佛拥抱情人一般抚摸着崎岖的树皮,低语着难以分辨的爱情的叹息声。 眼前匪夷所思的一幕是种自然现象,绝非人影分离的囚犯可比。 妨碍行动也好,探查安全局也罢,诅咒囚犯们总能有个理由,但有任何必要硬造一个巨大的林地,还得铺好荆棘、树木和苔藓地势吗? 总不能是为了提供视觉享受,再说这地方也没人打牌。 他不由得联系到双生之礼的祷文,想到沼泽和林地,想到划破脊背的荆棘和缠绕双足的根须。 如今他已亲眼看到了绝大多数实例,哪怕只是冰山一隅,也能证明祷文不只是隐喻。 也许人们顺着道途前行时到某处,就会陷身于困苦扭曲的异境跋涉,而通过某些途径,人们也能召唤它们侵蚀现实,就像往湖泊中倒入墨水。 一切都是猜测。 “你不继续走了?感谢那边的人体警示牌,至少他让你多了点耐心。”白尹在他身后的台阶上说。 她一边说,一边拿探照灯对着树中人晃了晃。他笑得非常甜蜜,像是在做美梦。“要是你落在里头,满身都刺着树枝,你会梦见谁呢,诈骗犯先生?”她问道。 宁永学回过身看向对方,一时半会没说话。他总不能说自己从没做过梦。 “虽然我想说点更难听的,不过看你一脸犹豫,连话都不会说了,还是很难得。”白尹又把探照灯光晃回来,对准宁永学,“可以别木然地盯着我发愣吗?” 他又想起了白尹站在楼梯口阴影中打量自己的神情。“刚才我在楼梯口受惊了。”宁永学摇摇头,他似乎有些困扰,“我是说真的。” “一路过来怪物没吓到你,我却吓到你了。” “你比它们更出人意料。” “你可真会说话。” 宁永学往身后的窄楼梯退回一步,站在她身旁。“当时你躲在阴影里一声不吭,看着像个女鬼,我差点以为你要异变了。” 白尹关上探照灯,很快附近又陷入一片黑暗。探照灯的电池毕竟是有限的。 “我可没躲起来,只想往下一层走,这是我们说好的。”她眺望着黑暗的走廊说,“不过,当时看你的小动作,我就觉得你很奇妙,像是在舞台上扮独角戏。” “你都看见了什么?包括心理活动吗?” “我会猜测,”白尹说,“只是猜测——你觉得我还站在顾叔旁边;你觉得我听见我爸叫我,所以我就犹豫了;你觉得我该往前半步,然后又往后半步,反正就是动不了,不知道该往哪走。当时你没怎么多想就想往旁边伸手,要我猜......” “不能是想拉住你的手吗?” 她笑了:“不合你的风格,分明就是想抢探照灯。” “确实不合。”宁永学只能耸耸肩。 “跟着就是抛弃所有人,一个人往后退吧?这是什么?某种奇怪的本能吗?” 是的,是本能,对一个仅仅信任自己的人来说,这就是本能。毕竟正常人几乎不可能接受他的行为逻辑。 “我多少还是把你当成了迷途少女。”宁永学说。 “迷途少女吗?用词是很文艺,但你可真会说笑。就算你走上迷途了,我也不会走上迷途。你才应该看看你自己,冒险家先生,一路追着所谓的秘密无法自拔,看着和挂在树上做梦的人也差不多。” 也许她说得对,他以自我满足的方式追寻着秘密,和常人不大像,反而和做梦的人很像,心无旁人,也不在乎危险性,——最多不过是把危险降到勉强能容忍的地步,然后一步跨入其中。 “我已经习惯了,”他说,“不过我没法让别人习惯。” “刚才我要怎么才能提醒你,你一脸迫不及待,又急躁,又神经质,连自己的处境都看不清了?在你挨个击杀那群布娃娃的时候?在你突然一声不吭抬脚离开的时候?还是你站在拐角一脸迟疑,瞳孔没有焦距,陷入漫无边际的怀疑和沉思的时候?你自己能看到这些吗?” 宁永学转过身,对她举起手:“我投降,我输了,非常抱歉。” 白尹偏了下目光,避开他的注视,仿佛要端详墙上黑色苔藓的轮廓构造一样,不过,很快她又转了回来。 “不必介意,”她说,“在你挨个开枪打烂布娃娃的时候,我已经想抛下你先走了。你留在那儿还能给我们垫背,不会拉着其他人一起发疯。不过,当时我也没想到,我抛下你的速度还没你抬脚快......简直毫无征兆。” “是吗!”宁永学放下手臂,点点头,“那我良心就过得去了。” “你可真是不赖。”白尹眉头稍蹙,“变脸就像翻书,刚才还在忏悔,然后又满脸开朗了。” 他只能保持微笑,毕竟她也没说错。 “我只是介意你会介意的事情。”宁永学摊开手,“不过话说又回来,要想通过走廊,也许该准备全封闭的防毒面具。你有什么印象吗,英雄小姐?” 他还是需要她引路,这事自己一个人没法办,除非他敢一次又一次使用窥伺。 “你觉得我是什么?” “嗯......” “看起来像是人类的外部记忆芯片吧,是不是?真没想到,其他人都在安全局和古老的恐怖相会,你却能先人一步走进科幻电影。想来切下你的四肢换成机械义肢,其实也很顺其自然。正好你痊愈得很快,即使在黑诊所把电缆线插遍全身,也不会出什么大碍,是吧?” “呃,我完全不懂科幻创作,你还不如问我裂颅妖的传说。” “嗯......比如?” “比如它从哪个古老民族起源,具体的时代和衍化,诸如此类。” “你可真是老派。”她端详着宁永学,“我对森林和狩猎没有实际感触,跟了你一路,还是觉得你和海场本地人没区别。只有这句话特别真切,听了我就觉得你从诺沃契尔卡斯克来。” “为什么?” “我们只关心裂颅妖在血浆片里怎么吃人。” “我在老家只能看些古老的神话典籍。”他耸耸肩说,“虽然海场的公寓房间里摆了台电视机,但我只看新闻报道。” 事实是他根本没开过公寓的电视机,不是在写稿读资料,就是在划下次考察的路线。 “好吧,不像森林先生的森林先生。”她摇头说道,“说回防毒面具吧。我记忆是不错,这点我不否认,但我当时的印象已经有年头了。我没法保证防毒面具还放在那儿。” “当初是哪些库房?”宁永学问她,总得试试再说。 “一层三号,靠左侧往里;三层五号,靠门往右;四层二号,靠右侧往里。”白尹用探照灯从下往上挨个示意,每说一句就停顿半晌,“再往上走我们就得回去了,估计会被逮住吧......十有八九。到了那时候,你可得祈祷我爸能给你好脸色看。总之,附近的库房就是这些。安全局大楼的中小库房很多,摆放也很乱。” “你谈论这栋现代城堡就像我谈论森林。”宁永学说。 他觉得白尹总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特别优于常人。不过,她似乎根本没打算利用,更完全没当回事,既缺乏努力的动力,也缺乏前进的愿景,甚至都不想应付长辈。 她说话的方式也是,除去当时接近崩溃的一次以外,她的语气都让人摸不透情绪,仿佛本来就没有什么情绪。 “我还小的时候,父母刚搬到这边,屋子也还在装修,我差不多就住在安全局里。认路也好,必要的沉默也罢,都是我从小养成的习性。” 白尹说着朝往上的阶梯侧过脸,把探照灯也打开。“我想也只有四层能去了,”她的目光穿过狭窄的楼梯间,向远方投去,“要是你还没放弃,就趁着他们还没下来快点动弹。” 她自己缺乏愿景,却很愿意照顾别人的希望......真是奇异。 宁永学请她带路。 “那就出发吧,诈骗犯,拿到防毒面具就回来。拐两个弯经过角落的卫生间,再往前直走就能到监牢入口。”她说道,“但愿我还能在自己的枕头上醒过来。” “至少你能拿我垫背。”宁永学说。 第二十二章 守护者 ...... 面具拿得很顺利,就是厕所单间有点挤,马赛克地板也有点打滑。 透过隔门的缝隙和防毒面具镜片,宁永学看到两个囚犯——像是囚犯的人——走进蔓延着荆棘、沼泽和林地的厕所。 他们没有影子,但是身躯完好无损,绝对不是受了诅咒的牺牲品。 他们安然无恙地穿过树木枝杈,未受雾气影响。 此时白尹在马桶盖上抱膝而坐,一声不吭,死盯着宁永学。虽然隔着全封闭的面具看不清表情,不过宁永学觉得她一定心情恶劣。 俩人挤在男厕所单间偷听人说话,是该心情恶劣。 多亏了库存残余的防毒面具,他们扛过了来历不明的黑色雾气,一路在树木的空隙中穿行,和可能的危险保持距离。这路很难走,不过要比想象中顺利多了。 此时安全局一层已是枝叶繁茂的黑水沼泽,寒风不断吹拂,还落着一股诡异的蒙蒙细雨,打得走廊地板一片湿漉漉。 附近没有脐带吊着的假人,也没看到长着血色触须的囚犯,但是总有难以理喻的无影人匆匆走过。他们不得不依靠树木和门廊隐藏身形。 这些无影人都是囚犯,宁永学想。 或者他们本该是囚犯。 “我们该早点离开的。”他听到一个囚犯用纯正的古语说,“当今世界的变化不可理喻,至少我完全看不懂这家伙的记忆。可能记祷文都更容易点。” “也许你该选个白痴附身,这样对你更好。我们已经在罐子里装了几百年,总归得先了解世道如何。” “这地方让我不安,守护者也沉默不语。说实话,你就没有怀疑过吗?” 白尹还在马桶盖上盯着他,毕竟她也听不懂古语。不过宁永学已经猜出了假囚犯的来历,——假如他不是疯人院看护,正在偷听病人发病情况的话。 把灵魂和骨灰装在罐子里的附身者,古老的邪恶灵魂,以陶罐为载体跨越漫长的岁月隔阂,直至有人将其揭开。 仪式需要的材料他不了解,除了骨灰,罐子还得装什么他也不懂,但宁永学确实知道有这传说。 所谓的守护者应该就是幕后主使,他在监牢召集囚犯,给一些人下诅咒,把他们变成影子被剥夺的怪物,充当爪牙。另一些更有天赋的囚犯会被取代,古老的灵魂附身其中,期待再度存活于世。 这么说来,叫自己去下层的声音就来自守护者本人? 宁永学下意识摸向自己的步枪,他很想趁其不备直接击杀,反正他们的灵魂已经落入肉身,没有分裂仪式的庇护就无法逃脱。 趁着他们最脆弱的时机,趁着他们还在弥合肉身和灵魂的不和,他只要在暗处端起步枪,这些懵懂初醒的古代教徒他见一个就得死一个。 时代变了,今非昔比。是吧? 但是还不行,他需要知道更多讯息,这些远远不够。 旁边的两扇厕所隔间门颤巍巍打开,两人嘀嘀咕咕,抱怨他们对新身体的不适。声音响起的时候,白尹几乎把指甲剜进了手心。他们要开哪个隔板门是很难猜,也很危险,不过,宁永学选的隔间外植物堆积最多,最碍事,侧身进来也最麻烦。 不管怎样说,旁边的隔间都更合适,除非有人就是想多费点劲。 铰链嘎吱,隔间门顺利合拢。 “这地方变了,”最初开口的附身者说,“当初的时代很美好,我们暗中控制城市,一切都更简单,人们也更愚蠢。哪怕当年教派支离破碎的时候,我都没这么困惑过。” “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个什么玩意?我刚进教派的时候,你一直说凡人就像待宰的猪。结果我们被迫逃离,眼看蓄养多年的爪牙都被猪猡杀光,简直就跟洪水淹没了田地一样......” “就算猪群也能踩死人。”另一个附身者说,“有教徒背叛了,我们的根据地也被皇帝发现了,就是这么回事。” “我当时沉心研究祷文,每晚都在林地度过,在梦中挣扎个不停,白天也痛苦无比。我以为自己终有一日能得报偿。现在看来,其实是满腹悔恨才对。我该多享受几个待宰的凡人奴隶的,至少也多从他们身上找点乐子。结果我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就被装进了罐子,一过就是好几百年。”最初开口的附身者说。 很难不想象他话里的乐子是什么含义。 “现在呢?”另一个附身者问。 “这地方的囚犯都是男人,我没法找乐子。” “阉割了也没区别。”另一个附身者说,“我猜你一定没见识过。当年有人在血池里泡了几个阉人,每天都投喂幼虫汁液,后来他们比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还美......可惜那家伙不给我用。” “你也只能看看了。”最初的附身者开口说。 “我不否认,”另一个附身者喃喃地说,“失去了那么多,如今我们又回到地上。别再唉声叹气了,相信守护者吧,他总能找到办法。” 古代教徒的密谈也没什么格调,宁永学想,真令人失望。就因为这地方是厕所吗? 他们起身了,一边嘀嘀咕咕,一边猜测所谓的守护者的决定。 可能是因为囚犯的记忆太离奇,和几百年前相比现代城市也宛如异境,最初开口的附身者异常悲观。即使另一个附身者一直安慰,他也不停念叨教派旧日的辉煌,怀念着愚昧蒙蔽的凡人。 悲观的守旧人士和乐观的傻瓜。 当然,海场确实比黑暗的沼泽像异境多了,至少刚走出诺沃契尔卡斯克的时候,宁永学是这么想的。 “走了吗?”过了不久,宁永学听到白尹从防毒面具传出的话语声。她一直抱膝坐在马桶盖上,动都没动过。她也不懂古语。 “没人了,能起来吗?”宁永学说。 “你先等等,我屁股痛,已经麻木了。” “这话挺怪的,特别是从你嘴里说出来很怪。你知道我什么意思,一个美丽的少女不应该说屁——” “和你在卫生间单间里躲了一个多小时已经够怪了!” “换个想法,这其实是相互陪伴。”宁永学靠在隔板上耸耸肩。 “我可想不到我有天要在男卫生间单间里跟人偷听,我还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白尹小心地挪下马桶盖,站在地上和他面对面,语气略带痛苦。多亏了防毒面具,不然这一幕会尴尬得多。“待在这里也没用了,我不想知道他们说了什么,我只想快点领你去监牢入口。等到了那边,你又要怎么办?” “找到守护者。” “意义不明......” 宁永学和白尹迈出单间,还没等整理衣衫就听到了走廊中潮湿的脚步声。他贴在厕所门的缝隙旁窥视,示意她噤声。 可以看到走廊越发衰败,饱受异境侵蚀,一个枯萎的囚犯和两个巡逻员挂在树杈中,早已没了声息。 几个无影的附身者引着一群伸展着血红色触须的囚犯经过,穿过林地和荆棘。为首那人粗糙的手掌心握着一把染血的奇形匕首。那柄匕首像是条蛇,通体银白色,带着世间罕遇的光泽。 “那些凡人有动静了。”宁永学听见领头的人说,“守护者会消灭他们,但在此之前,务必看好入口。” “守护者要放它完整穿过世界表皮?” “它会把我们也杀光的!”另一个人低吼道,“那些东西一直想往渗进这边,就算当年我们也没答应,——这是规定!我从没见人违反过!” “现在没有规定了,你根本不知道那群凡人拿着什么!要是我是你,我会先担心自己的小命会不会喂猪!” 人群走远时,宁永学轻手轻脚地迈出厕所,站在走廊中。满足感冲刷全身,令他心情舒畅,竟有些想高歌一曲。事情更明晰了,他已经距离答案不远。 第二十三章 裂颅妖 ...... 他俩在幽暗封闭的沼泽中穿行,黑色植株构成一道道回廊,将精心设计的建筑空间割裂开来,切得七零八落,也显得分外混乱。 走廊也好,大厅也罢,甚至两侧的办公室,都已近似于沼泽树林,难以辨识本来的面目。不过,白尹还是走得轻车熟路,从未犹豫过一次,仿佛路径方位早已烙印在她心中,根本不需要观察。 随着时间流逝,植物越发茂密,扭曲的荆棘都层层蜷曲堆叠,长满交错的尖刺。树木黑色的枝杈似乎也更尖锐、遒劲,有时竟如长枪戳烂了地板和墙壁,把廊道撕开裂缝。 一路上宁永学帮白尹推开荆棘,扒开树枝,好让她弯腰钻过他挡出的间隙。虽然尖刺划烂了衣服和皮肤,有时还会戳进血肉,但他愈合得很快,总要多担些伤痛。 归根结底,白尹对阴影的秘密毫无兴致,只是为了个虚无缥缈的承诺就跟他过来,宁永学自然没法推卸责任。 关于伤口内血管组织疯长的规律,宁永学已经有所判断,只要伤口不算太深,开口不算太宽,用力按住就不会出大碍。 不过,更重的伤势他还没法判断。他可不想赌自己怎样才不会死,更不想把头拧下来当球踢,看看事后能不能粘回去。 过了不久,白尹爬过裂缝。她对着前方的荆棘仔细端详一阵,然后皱起眉来。 放钥匙的地方完全被遮挡了。 可见荆棘缠绕着黑色巨树划破了地板砖,使其向外碎裂。藤蔓在混凝土裸露的缺口上四处蔓延,就像血管包裹骨头。头顶的一大片沼泽都被纠结缠绵的树枝给割裂开。 这地方越来越向地下墓穴的骸骨通道了,但骨头可不会刺伤皮肤,更不会引诱活人拥抱枝杈,汲取鲜血。 “消防斧。”宁永学想了想说。 消防斧依旧摆在安全局最显眼的地方,便于存取,斧刃也很锋利。宁永学用步枪柄击碎玻璃,取出大斧,很简单就劈开了挡路的荆棘和树枝。 虽然手臂酸痛,但他每一步都迈得轻松了许多。 工具非常重要,不过从两位无影人的交谈判断,恐怕真正的林地沼泽并不存在工具,若想沿着某个道途更近一步,只能肉身跋涉异境,感受无边苦楚。 个中情景实在难以想象,不过,宁永学也没打算顺着所谓的道途走太远。 他用消防斧砍开荆棘,挪走枝干,取出挂在生锈钩子上的钥匙,一时间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故土。这工作要用的可不止手臂,而是双手双脚带着腰身,若不熟悉发力,恐怕累得浑身酸软都没法劈开半点。 他劈砍得很放心,因为这点声响在一层沼泽根本算不上噪音。 从不知何时开始,一种强烈低沉的呜咽声就笼罩了一切。潮湿的寒风从墙壁吹出,混杂着呜咽声钝化了思维,虽然宁永学没受任何影响,却令白尹有些昏沉。 那声音极难描述,若不身临其境,恐怕很难体会,仿佛在声音中渗入了黑沉沉的沼泽积水,弥漫着一种阴霾和颓废的气息。 当他们走到地下监牢门口时,现实的建筑逐渐腐朽了。 宁永学很难形容它是怎么发生的,似乎就是不知不觉间,墙壁已然形似烂泥,往下塌陷。 所有金属要么锈迹斑斑,要么被侵蚀得发黑,一碰既碎。 办公桌下陷,半埋在地板碎裂后形成的黑色腐土中。 还有那些锈蚀凋落的扶手,像是经过酸液浸泡,只能依稀分辨出本来的轮廓,它们块块跌落,镶嵌在越来越发烂、发胀的地上,就像是野兽啃食过的脊椎残骸。 如果事情不早点结束,这建筑就完了,从下到上塌陷,——亦或可能还有更糟的结果? 宁永学插入钥匙,拧开锁,又用消防斧劈了好多下才把锈蚀的铁门推开。 要是有白钧在这撞门,他肯定能省点力气,不过他可不是白尹,就算是,他也不可能召唤白钧跟自己一起冒险。 漆黑的楼梯仿佛通向地狱,阶梯若隐若现。他走下阶梯,尽力放缓动作,他本来还打算搀一把白尹,但她非常倔强,哪怕意识发晕也要独自一个人站在地上,坚持不受更多帮助。 他们在黑暗中摸索了一阵,终于抵达监牢前厅,但没法往下哪怕一步,脚步被挡住了,伸手触碰也受了阻碍。白尹打开探照灯,立刻照亮前方整片区域。 墙塌了,土石堆积在唯一的过道口。这地方是个死路。 “你还想怎样?”白尹问他。 “我需要观察。” “观察什么?” “请你拿好枪,帮我看着点,很快就好。” 宁永学闭上眼睛。 ...... “你流血了。” 宁永学瞪着眼前两个重叠的世界,只觉疯狂无比。林地,他想到,这就是林地? 一片从正中撕裂的阴影笼罩在头顶,墙壁和阶梯环绕着它腐烂,勾勒它出扭曲的形状。 压倒一切的血肉溃烂感悬挂在上空,缓缓摆动着,——一个无比宽大的沟壑,像安全局大厅的立柱一样长,就悬在自己头顶一米高的地方。沟壑从正中位置割开一个狭长的头颅,顺着颈部一直撕裂到腹部。 这是张嘴,占据了半个身躯。裂缝中是腐烂的黑色牙齿,巨大,但不尖锐,更像是人类的牙齿。 裂颅妖是杂食的? “你流血了!” 它低伏着身躯从左侧墙壁穿出,像是条躯体膨胀的鬣狗,但和乡间小木屋一样巨大。它以两条强健的后肢站在地上,带来腐朽,把构筑阶梯的混凝土都化作淤泥。而它两条颀长弯曲的前肢和它的巨口一样长,像极了猿猴的臂膀。 它在宁永学头顶嗅了一阵,似乎感觉到他在注视。但它一无所获,于是它又缓缓走进右侧墙壁,消失不见,像是个虚无缥缈的幻影。 不,不是幻影,它是在相互重叠的另一个世界中行走,如果现实和林地重叠得足够多,它就能真正走过来,低下头,触碰到他。 按照传说内容,这头裂颅妖已经记住了自己的气味,至少十多天里都不会忘。只要短时间内再敢用窥伺,它就能发觉自己的踪迹。 “你流血了,白痴!” 宁永学深吸了口气,从林地生物扭曲的外貌从回过神。入口,他想到,一定有什么入口。他抬起头,一团怪异的漩涡从沼泽深处勾勒出来,——牵引感,入口就隐藏在地下监牢天花板的沼泽中。 设计很巧妙。 他已看到入口,熟知于心,但视线继续延伸,越过散开的无影人,越过他们的影子,越过他们的爪牙,越过全副武装的现代人类,直至抵达一片无法窥视的庞然阴影,隐约就是在五楼大厅中。 光芒环绕阴影四周,明显是个陷阱,但比猎人设给林间野兽的陷阱可怕得多,哪怕隔着这么远都带有强烈的灼烧感,仿佛人造的太阳将其笼罩在内。 撞击,挣扎,滚动。 他想起了无影人的对话:“守护者要放它完整穿过世界表皮。” “它。” 这话似乎有了结果,宁永学想到,“它”是穿过了世界表皮,然后就一步踩进内务部的陷阱中,如今它像个森林间的野兽一样挣扎,但肯定不会有结果。 不管“它”会被拿来作何用途,内务部机构肯定是想囚禁它,拘押它,然后把它收容在某处。 然而那光究竟是什么......古代遗物?亦或是未曾公之于众的科技? 没必要看更多了,他最大的两个阻碍正在对抗,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宁永学睁开眼睛,在白尹沉默的注视中擦去血泪。 “这血泪很离奇。”她终于开始说,“就是喊得我有些尴尬。” “要是你也哭了。”他耸耸肩说,“尴尬的就是我了。” “你倒是很擅长做梦。”白尹握住胳膊,声音却放得很轻,“我还以为你这样的人不会做梦了。” “不管怎样,让你担心了,我很抱歉。也许我该说得更明白点。” 她稍稍摇头,声音还是放得很轻:“多余的话就别说了,我只想知道你看见了什么。” “真正的裂颅妖。”宁永学说。 “真正的......”她伸手掩嘴,表示惊讶。 “我发现它是杂食物种,牙齿像是人,而且它很可能是分解者。” “分......”她又把手放了下来,“你在跟我开玩笑?” “我是说真的,它走到哪儿,哪儿就会腐朽,变成烂泥,甚至包括混凝土台阶。很像蚯蚓,是不是?” “听起来恐怖,但你的结论也太怪了......算了,我不想考虑裂颅妖了。你真正看到的是什么?” “这得问你。”宁永学往头顶的沼泽看去。 “问我什么?” “你想往上跳吗?” “我没什么不敢跳的,流血泪的家伙。”白尹把探照灯别在腰上,嘴角扬了扬,“但是,仅此一次。” ...... 很难说沉入沼泽有何感受,但粘稠的其实只是表层,像一层薄冰,钻入其中就能发觉和湖水无异。这地方实在幽邃的可怕,比沼泽外的林地更甚,从外面估量是在天花板淹着一层浅浅的黑水,实际深不见底,黑暗无际。 可供度量深度的唯一标志物是水草,一望无际的水草比林地的树木更繁茂,就像是水蛇盘踞的巢穴,往上看只有一片黑暗,水草则像女人乌黑的长发一样延伸到视野尽头,怎么也望不见顶部。往下看,也只有黑色树木的根须和若隐若现的荆棘。 宁永学本想问白尹是否擅长潜泳,不过看起来她总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颇具心得,——她竟然游得不比他慢。少女手脚摆动,衣衫浸透,发丝在水中散落飘舞,似乎静静散发着幽香。 第二十四章 林地 宁永学不是个特别执着于世间情感的人,赏心悦目的少女,自然也不能鼓励他多久。没过多少时间,沼泽冰冷刺骨的感受已经占据了感官,挂在背包上的消防斧和步枪也实在有些沉,像是两个水鬼想把他给拽下去。 消防斧还好说,他没携带多久,砍柴的斧头也到处都能买,但他不想丢掉这柄步枪,遗失此间唯一的珍惜宝贝,完全不想。 他一定会好好爱它,好好待它,给它购买合适的弹药补给,买个更大的背包陪它一起考察地方民俗。 难道还有什么更好的旅伴吗? 很长一段时间里,宁永学都在阴影密布的水流中奋力游动。他携带的物件比探照灯重了太多,难免比白尹落后了点。 他在缠结的水草间隙往上探询,不知从何而来的泥沙让附近有些浑浊,若非少女手里的探照灯还开着,恐怕他们根本无法看清四周。 宁永学只管往记忆中的入口游去,直至水草完全遮蔽了视线,带来异常阴郁的感官体会,他还是没感觉到任何像是入口的东西。 水草几乎缠结成网,足有上百张,将他俩团团围困。此时就算睁大眼睛,他俩也什么都看不见,光线无法穿透狭窄的缝隙,只有水草结成的黑网占据了全部视野。 他俩四周一片死寂的黑暗,无边水草仿佛无数死者的黑色长发,其柔韧的卷须逐渐缠住手脚,迫使他们身体无法动弹,平衡也难以维持。 宁永学抓了一把水草,用尽全力扯开。不过很可惜,没什么用处,他俩仍然动弹不得。 白尹把探照灯挂了回去,抓住他的背包,取下消防斧企图挥舞,——完全砍不动柔韧的卷须。斧头早就已经钝了,要是换成一把锋利的刀剑,兴许还会更好些。 时间逐渐流逝,宁永学觉得肺好像有了自我意志,顶到了嗓子眼,想要把他呛死。这样一来,它就能挤出身躯逃进水里,远离它即将溺亡的主人,寻找新的生活和栖居。 他实在很想吸气,呼吸的欲望完全无法克制,但他只能吸入周遭乌黑冰冷的液体。他必须克制,他甚至不知道它们是否当真是水。 他有些神志不清,难以辨别方向,而白尹只管用力抓着他的背包,漂浮在一旁,也被水草牢牢固定。她在临死前都表现出极其强韧的距离感,只是在水底无言打量他,目光中既无悲哀也无悔恨,仅仅是一片虚无。 宁永学只想说你真是了不起,换个人可能已经抱上来了,不管对面是男是女都会。 然后他们忽然坠下,——不,是水草把他们拽了出去。 这就是所谓的入口。 ...... 宁永学在地上躺了很久,虚弱不堪,没法动弹,他无力顾及周遭情况,也不想挪动自己的身体。地板崎岖不平,硌得他脊背发痛,想要大叫。 他宁可自己身下是一片潮湿的淤泥,哪怕躺着躺着会陷进去半个身体,也比硌背的石头地板好。 寒意依旧深入骨髓,他大口喘气,竭力满足肺部的需求,旁边似乎也差不了多少。 “我感觉很差......”过了不久,白尹她勉强开口说,“真有你的。” 宁永学费力咳嗽一声:“你不觉得死前对视很浪漫吗?” “不觉得。”白尹说得很平静。 “我猜你想实现心愿,是不是?我们都快死了,你还翻我背包。” “我想找把匕首刺你,但你只带了斧头和步枪......” “真是太可怕了。”宁永学说。 “水底?” “我是说你。” “总归要死,不如换个死法,趁着快没意识的时候满足愿望。要是不能在死前刺出一个好不了的伤口,还有什么时候能呢?”她说得很随意。 “为什么非要在乎这个?” 没有回答,也没有解释,少女沉默了很久,似乎不知该作何言语。宁永学本以为他俩总有一个人要先开口,没想到竟是推门而入的嘎吱声响了,接着就传来零落的脚步声和低语声。 一把匕首紧跟着抵在他喉咙上。 “起来。”无影人说,“守护者要见你们。” 他猜对了,要见自己的确实是守护者,就是这方式不怎么友好。 ...... 事情没到最坏的地步,至少他俩没有被顺手处理掉,弃尸沼泽,不过看起来事情已经在往最坏的地步发展了,宁永学想。 无影人逼他们面壁站立,牢牢捆住双手,接着就扔到一边,一时没作理会。 白尹脸上没什么表情,似乎她从来不做毫无意义的挣扎和取闹,趁着无影人徘徊的时机,宁永学往他俩浮上来的方向眺望起来。他发现他俩脚下是本该被掩埋的监狱地下层,——它像孤岛一样漂浮在无边水泊中。 这景象不可谓不诡异,不可谓不迷幻。 无影人仅有两个,似乎其它人都被派去抵抗安全局的攻势,只有他们俩不受指派。其中一人拿着把精美绝伦的银色短刀,刀刃弧线完美无瑕,甚至显得妖艳。看起来它很适合握在白尹手里,给宁永学身上捅个窟窿。 短刀男气质阴郁,一身囚服,面目比他先前见过的无影人都更年轻。宁永学对监狱的囚犯有印象,他是满牢房的囚犯里最完美、最合适的身体,兴许还是最俊朗的一个。 另一个无影人满脸黑色胡须,在宁永学的印象中是最壮硕的一个囚犯,远比元庆高大强健,就是不知道犯了什么事。胡须男站在小木舟上,握着船桨,停泊在断裂的走廊边缘。 他们似乎从远方漂流而来,也要往远方漂流而去。 宁永学和白尹被无影人推着上了小木舟,跟着捆住了双脚,然后就扔在边缘,不作理会。短刀男跪在船头,稍作低语,将一个铜制提灯摆在凹槽中。 他看到提灯忽然发出朦胧火光,将木舟环绕在内,呈现出一个半球形。 宁永学听到他的低语了。“请庇护我前行。”他说。 这提灯是某种庇护所吗? 船只前行,驶入环绕监牢的沼泽,很快迷雾就笼罩了一切,只有提灯给予朦胧的光亮,使得周遭一切仿佛鬼蜮。天空是纯粹的深灰色,没有云层,太阳也是暗淡的浅灰色,就算直视也不会伤害眼睛。 四下里没有任何活着的东西,不过黑色树木丛生,枝叶繁茂,根须都像蜘蛛的长脚一样深深扎根在泥泞中,看不见道路或人迹存在。 宁永学怀疑这里就是所谓的林地,但他没什么证据。不过后来他看到几条有人脸的蜘蛛在林间穿梭,低语呢喃着更遥远的古语,许多灰色丝线从一棵树延伸到另一棵树上,编织出巨网。 它们每个都有脸盆大小。 这地方就算不是所谓的林地,也得是其它更匪夷所思的异境。 起初宁永学还想搭话提问,问无影人为何不全进沼泽林地,非要去现实世界找安全局职员送死。紧跟着短刀男一拳挥来,他不得不住口,思索这问题一定有哪里不合适。 也许林地根本不可能容纳人类居住,往现实去的通路也只有安全局一条? 白尹披散着湿透的短发坐在他旁边,衣衫浸透,那纤细的身影宛如一张虚幻的画,本人也一直不作言语。 当她侧目注视自己时,也许是因为她眉睫下酒红的眼眸,也许是因为她沾染水珠的发丝,也许是因为她稍稍张开却未言语的薄唇,不管是什么原因都令他觉得,这片刻间的一幕仿佛会永远烙在他记忆中,比他们身处的林地印象更深刻。 尽管如此,一时感动也不能影响他的思考,蛮横的现实也总会压倒人们多余的伤感和忧愁。这会儿在林间沼泽悠然泛舟,无影人似乎也有所放松,于是宁永学又问这是去哪儿。 “去见守护者,他在等我们。”满脸胡须的壮汉说。 “守护者不能来监狱这边吗?”宁永学问。 “哈,”短刀男声音有些尖锐,但用词很古典,“他身处林地已不知几百年,诅咒缠身,永远都不得解脱,也无法与现世相容。” 说着他往后靠了点,轻推一下壮汉:“你们擅自通过捷径,当有一人身死,另一人以其鲜血存活于世,接受阴影的道途。这里没有选择,只有接受。” “你打了我一拳,还在这里谈道途?你不怕报复?”宁永学又问。 说完短刀男哈哈大笑,笑得非常阴郁。“我未从你身上看出任何天赋,哪怕最庸碌的平民,也比你更像是潜在的上升者。死的一定会是你,而她将见证真知,将你弃于身后,与我们相伴。”他开口说道。 也就是说,他不知道何为穷卑者。反正这描述绝不可能是字面的意思,否则守护者也不可能说得如此郑重。 等他姑且笑够了,宁永学又问:“你们必须从安全局大楼离开吗?” “林地虽广,往现世的捷径却很稀少。” “那地方很危险,我是说真的,如果你看了记忆,你就该知道。” “在林地中跋涉十死无生。” 第二十五章 秘密终将揭晓 “我......” 还没等宁永学说完,短刀男就把刀贴在他脸上,逼他闭嘴。“我很好奇,”他低声说,“你究竟是太蠢,还是太勇敢?” “有区别吗?”宁永学问。 “我不喜欢听凡人提问。” 他觉得快死的凡人就该陷入绝望,挣扎个不停,祈求个不停,或是咒骂个不停。要是跟他想的不一样,他们就是愚蠢,或者勇敢得过了头,结果还是愚蠢。 “呃,我都快死了,你就不能稍微帮点忙,回答几个问题?”宁永学又问,“让死者瞑目也没什么不好吧?” “我不是守墓人。”短刀男把刀背在他脸上拍了拍,侮辱意味十足,“只有信奉死亡者才能尊重死亡。在我们这边,生命就像草芥。” 宁永学看出来了,毕竟白尹的假人刚见面就想杀他,抱着他下坠穿墙。再往后,楼梯口的一群假人还想陷害他,侮辱他是疯子杀人狂。 他当然不是。 要是自己猜得没错,尸体拼成的假人就是所谓的守护者的眼睛。守护者牵着木偶的线做表演,控制他们行动、说谎、散步混乱,黑色脐带是他精心编织的丝线,尸体拼成的假人就是他的木偶马戏团。 宁永学靠在船边上,直视他的眼睛。“我知道,跟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们就满怀恶意。”他说,“当时你的守护者想杀了我。脐带吊着布娃娃把我扑进了墙。我差点就死了。” “不是布娃娃!”听了这话,短刀男立刻变了脸。他边喊拽住他的头发,把他从船只边缘扯到船只正中央,勒得他头皮发痛。随即他绕到宁永学身后,照着腿弯就是一脚,踢得他上身都痛得弓了起来。 要是宁永学还在船边,一定会掉进水里。 短刀男死死踩住他的小腿骨,声音放得更加低沉:“他们都是我故去的兄弟姐妹。人死不能复生,只能拿双生之礼的脐带把遗体连在守护者身上。你听明白了吗?” 这话简直耸人听闻。 那些脐带是双生之礼的产物?要是仪式进一步发展,我背后莫非会跟阿芙拉也连着一条?开玩笑,她还能当我母亲不成? “我听明白了!”宁永学咳嗽着喊道。胡思乱想归胡思乱想,这下可真够痛的,连说话都会引起咳嗽。“但我也有双生之礼!你得相信我,——有人连在我身上,我看不见镜子里的自己!” “是他抢了钥匙?”短刀男扬起眉毛看了眼胡须男,后者点点头。 “我只是念了段祷文。”宁永学缓了口气说。 短刀男缓缓摇头,矮下身来。他声音嘶哑,非常痛惜。“守护者献出生命为我们治伤,你却抢走钥匙,占据成果。你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吗?”他问。 “我只是念了段祷文!”宁永学说,“我真不知道发生了——” 短刀男一打砸在他肚子上。“亵渎!”他又是一拳,“亵渎!”他一边嘶吼,一边用力往下砸,拳头打的他在地上来回摇晃。尖锐的嘶吼声和宁永学伴着喘息的求饶声混在一起,传入雾中,显得格外阴郁。 痛楚无法减少,令人肌肉绷紧,身体颤抖,唾液流入船舱。然而痛楚也没有累积,——於伤根本没法残留下来。每间隔十多秒,宁永学腹部的淤青就会消去旧的,迎来新的,仿佛一团带有记忆的棉花。 等到短刀男打累了之后,他无声地坐倒在地,目视宁永学又像无事发生一样坐了起来,和他对视。 “你看。”宁永学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他已和另一人相连。”长满胡须的壮汉终于开口说。他始终无动于衷。“你该询问那人是谁。”他说。 “呃,她是我仰慕的上司。她一直很照顾我。生活也好,公司也好,有什么事情都先考虑我。要是事情顺利,可能我会找个合适的日子对她表白吧。”这话光是说出来宁永学都觉得特别荒谬。得亏他用的是古语,要是被人听懂他就完了。 “你在杀害她,蠢货。”短刀男嗤笑一声,“伤口的痊愈不会毫无代价。” “什么?” “生命从一人流向另一人。”胡须男说,“双生之礼的本质乃是依存。” “我在汲取她的生命?”宁永学睁大眼睛,表现出震惊和不解。 “不要质疑我的话!”短刀男呵斥说。 很好,虽然过程很麻烦,但是双生之礼的秘密已经揭晓了大半,宁永学想。守护者和无影人自然不是情侣,他们举行双生之礼仪式,其实是为了庇护苏醒不久的教徒。 守护者为教徒们提供生命,伤势自然会快速愈合,无需治疗,也无需等待,更不会流失生命,无可奈何地死去。 自己如今的状态,就是他们本该如是的状态。 “我很担心她会怎样。”宁永学说,他还需要更多答案。 “她会逐渐枯萎,一点一点失去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在你身上长出来。”短刀男一边低语叹息,一边拍手,好像是在恐吓他,“最后,两个人变成了一个人,——相连的头颅,相连的手臂,相连的双腿。” 很好,洋房里的情侣之谜也解决了,简单得令人吃惊,或者,其实是短刀男打完人之后累得不想思考了?他选的附身者是很俊朗,但可算不上强壮,体力更是令人发笑。 这么说来,那对情侣不是相依相偎,融为一体,而是其中一个逐渐枯萎,丧失生命。其中一人失去的躯体都会在另一人身上重新长出来,表现为扭曲的双生人。 但阿芙拉呢? “我受伤的时候,身体组织会疯长。”宁永学沉思着说,“但我没见她身体枯萎,也没见她长我身上。” “你在侮辱我......” “她应该走的很远。”胡须男在船头咳嗽了一声,开口说道,“动物在湖边饮水,不足以伤害湖泊本身。” 湖泊,宁永学想,他早就知道阿芙拉问题不小,但她究竟是湖泊还是大海呢?凡人又该是什么?一碗水吗? “那地方也有人懂真知?”短刀男朝胡须男瞪过去。 他是不是刚醒过来,什么都不知道?还是说他埋在罐子最里面,保护得最好,所以解封他也最麻烦,要放在最后? “我们困难重重。”胡须男划动船桨,“双生之礼的成果被人夺取,我们不得不释放无常的徘徊者。不管怎样,守护者需要这两个人。” “但守护者要他又能怎样?”短刀男满腹质疑。他没说白尹,意思是他自己需要。 “我觉得他只想找回仪式的材料。”宁永学开口说,“但是钥匙不在我手上,就算你们剥了我的皮,也只能得到一具尸体。” 短刀男蹲下来,用力捏住宁永学的脸,先扭向一边,然后又扭向另一边。 “尸体就尸体,你以为你很重要吗?”短刀男高声质问,“用痛苦偿还代价才是正事。若是不能把你的血洒在守护者身上,我怎么对得起教派的兄弟姐妹?” 说实在的,这捏脸的举动给美丽无辜的少女还更合适一点,放在两个男人身上就有点恶心了。但是,短刀男好像认定了白尹会加入无影人的教派,当他的同行者,堪称尊重得过了头。 正因如此,他只想羞辱宁永学,好让他表现得更无能一些,仿佛这样就能让他在雄性竞争里多占点上风似的。 接着,为了恐吓宁永学,短刀男描述了他们收拾不听话的奴隶和俘虏的手段,大部分都比当代创作更具想象力。不过,和提供痛楚相比,戏剧和审美效果反而要更强些。 短刀男之前说他没有资质,可等到观察了这么久之后,宁永学已经很难相信他没撒谎了。 除非把白尹换成白钧,让短刀男对着那头棕熊再说一遍,不然他觉得这家伙就是一见钟情,跟着就擅自决定起了谁生谁死。 在罐子里待了这么多年,醒来还要为爱情所困,未免有些太可悲。也许他曾是个被选中的继任者,还年纪轻轻,教派就被剿灭,不得不把自己装进罐子。刚醒来的那刻,兴许他就勾勒好了自己未来的图景: 领袖、爱人、地位、奴隶、祭祀品,诸如此类。 这时候,一大片漆黑的树杈遮蔽了沼泽,仿佛伸来一只大手,给天空盖上了层层叠叠的幕布。参天黑木的阴影无比庞大,如同几座相互挤挨的小山,也不知它们究竟屹立了多少个百年、千年。 在自己生前它们如此屹立,想来在自己死后,它们也会如此屹立。船只位于下方就像一片小小的树叶逆流而上,至于船上的他们,则像些微不足道的蠕虫。 人们的生与死在这景象中近乎转瞬即逝,不过正是这种微小的机会,自己才要伸手去抓取。最后能不能抓到它们,宁永学并不太在意,但总要抓来试试看。他确实是这么生活的,以后也不会有什么分别。 他得承认,他又发呆了,连短刀男起身了都没注意到。 他自然有办法解决这事,不过等到船只行驶到目的地再说。 ...... “......你没事吧。” 是白尹,她终于开了口,也算是没添乱了。宁永学侧脸看去,发现她目光还是很虚无,似乎还更虚无了。 “我没事啊,”他反问道,“倒是你,干嘛这么闷闷不乐?我看起来也没什么不对劲的。” “刚才你看上去像是要跳河。”白尹指出。 “我其实是在借景思情。” “真的?” “呃,我在想连我爸都没有打过我,他居然打我。” “嗯......” “我胡说的,”宁永学又道,“我是在泥地里被人捡起来的,唯一照顾我的人已经死了。当时是我帮他收的尸,装了一整个麻袋,地上还有好多。” 第二十六章 我来找你了 白尹抿了抿嘴。“感谢缓和气氛,但我没法像你一样乐观。” “经历不同而已,换你在那儿长大,你今天也会跟我一样。”宁永学说道。 他跪在船上,挪动绳索捆住的双脚,小心地放在她手边,立刻得到白尹意会。她不动声色,伸手碰到他脚腕,拿纤细的指尖费力往上勾,一点点帮他解开牢固的绳索。 “我没机会。”她若无其事地开口说,“就算有机会,世上也很难找到其他和你相似的人。” “这可不一定。” “你的朋友吗?” “我老家有个表妹,性格可能比我还怪点。”宁永学多少有些怀念当时的日子,“我只在地上老老实实地走,但她总想往一百多米高的树上爬,好像从来都不怕摔死。那些古树枝叶繁茂,爬满藤蔓,比我老家的塔楼还要高。枝条上不仅有乌鸦巢,有时候还有蛇。她抓蛇就像我抓井绳,一把揪起来就握在手上甩,转得像个呼啦圈。等到不想玩了,就往天空扔去,看着真的非常可怕。” 从蛇的视角看非常可怕。 “是吗?但除了树有点高,听起来也只是个淘气过头的女孩。” “不,我跟她一起在家收拾的麻袋。”宁永学否认道,“当时她把袋子打翻了,结果里面的肉块又洒了一地。” 这话轻描淡写,背后的景象则惨绝人寰。白尹有一阵都没说话,只是盯着他。 “你的生活真是诡异感十足。”她说。 “那地方就挺诡异的,不过待了十多年,也就习惯了。” “后来怎样了?” “村落里的大人都会资助小孩,要他们外出上学,然后我就来了海场。这么一算,我得有几年没回过老家了......我只是隔三差五往那儿寄点钱,或者收封信。来年她也会来。” “你本来要去接她吗?” “不,她是纯正的萨什人,蓝眼睛,头发亚麻色,个子不高,神经倒是很粗。她本来该跟其他人一起去北方那边上学,我也是这么打算的。各有各的祖国嘛,你说是不是?”绳索解开了。她似乎学过这个,还是说看过就会了? “但是?”白尹总是很敏锐。 宁永学尝试挪动双脚,缓解麻木的肌肉,让血液回流。“之前收了封回信,她说她要追随大哥,我都不知道这黑话是她从哪学的。” 他没挪成功,脚腕被她一把抓住了,她在做什么?“所以你还是得去接她。”她稍稍加重声音,说得跟威胁一样。 “啧......” “负起该负的责任吧,”白尹语气又温和了起来,好像她很擅长照顾孩子似的,“就算诈骗犯先生也是要当大哥的,希望你能把她引上正路。” “我怀疑我得当她监护人。” “你活得太自由了,总要收敛点。学着照顾人会很有用。”这口气简直像是在管教。 “不,”宁永学坚决摇头说,“我得跟你声明,我在家很懂事,特别是帮我表妹擦屁股。要是来了海场,可能她隔三差五就要被叫家长,我就是那个家长,专门负责给她捅的篓子道歉。很难说是待在异境等死比较可怕,还是被她折腾得神经衰弱比较可怕,你看——短痛,还有长痛。” 白尹听得一脸严肃,让他不禁大笑出声。宁永学还没笑多久,短刀男就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把短刀抵在他额头上让他乖乖闭嘴。 宁永学闭上眼睛,根本没隔多久的窥伺再次发动,同时他带着满脸微笑摇了摇头。他故意为难短刀男,质疑他的权威,让他出丑。 这可是爱和幸福感的微笑。 短刀男俯身低语:“尊重林地,保持安静,这样我能让你死得更安详些。” “这也是你能过问的事情?”宁永学问他,“要我说,你可真是太健谈了,简直像是在争风吃醋,——别人会告诉守护者,说你抓了我们,却嫉妒一介普通人,趁他手脚被缚刺死了他。真是丢脸啊,你觉得呢?” “嘲笑能让你得到什么?” 那东西要来了。 窥伺毕竟是危险的双向注视。 命运的转折点要靠一头恐怖电影里的怪物,这事听着很怪,不过他也没得选。 几乎就是一个呼吸的时间里,胡须男当场扔掉船桨,企图发声大吼,不知他是想警告,还是想施咒。可惜,他声音都没喊出来,一大片极其模糊的黑影已从船上掠过,迅猛得可怕,连宁永学都被死亡预感惊得头皮发麻。 灯光的庇护被咬碎了,提灯一片晦暗。 快得过分了。它一直徘徊附近,只是提灯把他们的气息给阻隔了,它才没法找到小舟。 回过神来,胡须男的身躯中段已经没了,鲜血四处喷溅,两条大腿突兀立在船头,头颅则孤零零地滚落在地,弹了两下,然后不作动弹。 四下空无一物,静静悄悄,三人都陷入沉默,只是从林间传来不详的低吼声。 船只继续前行漂流,穿过巨树间的缝隙,好像老鼠钻过墙洞。裂颅妖在黑色林地深处穿梭,追猎的身影在枝杈中隐约可见。狂奔时,其幽影如同猎豹,跃起时,它身姿迅捷堪比蝗虫,在枝杈上飞掠时,它就像头畸形的巨猿,不停嘶吼。 它唯独避开了沼泽水面,似乎那就是它唯一的弱点。 手握短刀的无影人刚反应过来就挥下匕首,对准咽喉,想对他动手。目的很明显,至少也先杀了宁永学再考虑其它。但白尹已经扑到他脚下,把他两条腿猛得抱住,向后撞去。 他失去了平衡,向后倾斜,脚步不稳,坐倒在地。 这是短刀男没想到的,宁永学也稍楞了半晌。 白尹借着他的鞋子棱角扯开了手上的绳索。这还真是......他本来以为自己至少要挨一刀的。 短刀男握着短刀不肯放,死死瞪了白尹半晌,然后一脚把她踢开。他的神色居然还有些不舍,实在令人想笑。 此时宁永学已经扑到消防斧上,顺着斧刃撞破粗绳索。短刀男磨着屁股往后挪,高举着匕首,大喊着他也听不懂的咒文,词句堪称厉鬼低嚎,在当今年代,恐怕要练过死亡金属嗓的摇滚歌手才能喊出来。 这不是古语,至少不是人类普遍使用的日常语言。 紧跟着一阵晦暗的雾气环绕宁永学产生,雾中印有无数张微缩的人脸,发出哀嚎,从他五官孔窍渗入—— 宁永学打了个喷嚏,把它们都喷了出去。 他握着大斧站起身来,面无表情,跟对方对视了半晌。虽然不知道短刀男念了什么,但他一点反应都没有。 又是一段咒文,这回很低沉,像是死者的低语。宁永学跨步往前走去,只感觉轻风拂面。 他把消防斧举过头顶,朝他拦腰劈下,像是在砍树桩。 “你是什么鬼东西?”短刀男高喊着滚过船头,堪堪停在船只边缘,差点一步跌入沼泽。“披着人皮的孽怪!”他喊得撕心裂肺,“你是换生灵吗?你是不是换生灵!” “我是善良的本地人。” 宁永学拿右手去拔斧头,又伸左手抹了下脸上滑落的血泪,虽然窥伺只是一瞬间,而且他什么都没打算看,他还是流血了,眼睛刺痛难忍。 短刀男看到他脸上流血泪,猛然间愣住了。 “血之密仪!?”他吼道,“招瘟的疯子!!” 他竟然也知道窥伺会招瘟?看来自己选择不当,这玩意的名声哪怕在古老教派里都是最坏的一批。 宁永学对他笑了笑,堪称温柔和蔼,令人困惑无比,只觉他脑子有病。趁着对方神色发愣,他立刻双手反握,身子倾斜,把斧头沿着弧形船舱向上掠起,划过他两条腿。 他脸上微笑还在,短刀男的两条腿已经斜斜断裂。一条撕裂口从小腿顶端穿过膝盖,劈碎胫骨,抵达大腿最下方。另一条撕裂口一直延伸到臀部。 两条腿顺着船舱滚了下来,像两条大小不一的萝卜,咕噜噜转了好几圈,带出大片喷溅的鲜血。 短刀男顿时弯成了虾米,高声惨叫,许久都没能起身。宁永学不慌不忙矮下身去,从脆弱的脖子把他擒住,像举着条公鸡一样把他提了起来。 真是轻。 “爱情和生命不可兼得,”宁永学对他笑笑,目视他喉咙里直冒鲜血,“要是你能理解,你就点点头。” 他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拿手指甲用力抠他。要是他还有双腿,他肯定还会踹他,可惜他已经没了。 船只继续漂泊前行,驶入一大片湖泊,湖中微缩的小岛可能是宁永学见过的最美的风景——野草和花卉茂密生长,青翠的藤蔓织出华盖,为装点华丽的婚礼现场遮蔽风雨。一个个男男女女在岛上嬉戏,完全无忧无虑...... 要是他们背后没拖着脐带,要是他们脸上没冒着尸油,这一幕确实堪称仙境。 白尹本人没看到这一切,她正忙着拿短刀男掉落的武器切割绳索,想把自己两条腿解开。 而宁永学笔直站在船只中央,一手拖着消防斧,一手提着半残的家伙,在逐渐停泊的船上维持站姿平衡。消防斧已经不像是消防斧了,像是行凶利器,殷红鲜血染满斧刃,一直浸到斧柄。 裂颅妖还在湖泊边缘的树上窥伺,许多张渗油的脸也转过来望他,尸体娃娃无需在意,但他能看到那人,——和古树融为一体,树冠上环绕着一轮灰色光圈,垂下几十条摆动的脐带。 树中苍老的人脸和他遥遥对视,宁永学能想象到他看到了什么: 一头古老的裂颅妖目送船只驶来,一双断腿突兀地站在船头,所谓的穷卑者正孤身一人立在中央,一手拖着行凶利器,一手提着他们教派的年轻继承人。 他耸耸肩,把继承人扔往岸边,仿佛是给鳄鱼投食。巨大的裂颅妖立刻从枝头扑下,将其身躯咬入口中。裂颅妖和宁永学对视半晌,六枚眼瞳一片乌黑,随即它退入密林,消失不见。 船只缓缓前行,最终停泊在岸边。他弯下腰,提起熄灭的提灯,对守护者遥遥挥手致意: “我来找你了,守护者阁下。” 第二十七章 从墓穴到林地 一对青年男女从婚礼中走来,站在船只停泊的岸边,跟他俩对视。男性带着淡淡的微笑,意味深长,似乎觉得眼前一幕十分有趣,女性则面色愁苦,似乎亲眼目睹孩子死去,无法压抑自己的悲伤。 “我派人去找你,”男人说,“现在你终于来了。” “他们还是死了......”女人盯着宁永学,“你确实是个穷卑者,注定要杀害我们。” 宁永学举着提灯向他俩致意:“我该怎么称呼两位,先生和女士?还是说,这地方其实就你一个人?” 他俩忽然以整齐划一的动作摇头,不再有神态区别,仿佛妆容不同的镜像复制体。他们凝视着宁永学,目光专注,甚至显得呆滞。 然后,他俩的声音合而为一:“你希望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我可以是守护者,我也可以是死去的许多人。” “我听短刀男说,你们都是教派里的兄弟姐妹。人死不能复生,就把尸体连你身上。” “没错,”男人笑着说,“死去的孩子们都会聚在树下,载歌载舞,哀悼往日,庆祝明天。” “这些人的灵魂都被你困住了?你也是,她也是?”宁永学问,话里不乏恶意。 “没有灵魂,”女人面色悲哀,“只有很多思想,很多不同的我、我、还有我。” “最早的守护者呢?”宁永学又问。 “不在了,也许是被其它面目淹没了,也许是自己崩溃了。无所谓,反正都是死了。”男人朝古树和苍老的面孔一指,然后又侧脸看向女性,“刚才你丢给裂颅妖的是她孩子。她是上一代人残留的记忆,我还要更早些。” 多重人格,宁永学一边打量他们一边想。 如此说来,确实存在一个最早的守护者,具体年代已不可考,具体身份也再无意义。他在很久很久以前栖居林地,如今已诅咒缠身,一直充当他们教派存续的保障。每次教派濒临灭亡时,教派人士就会把还有希望的人放进罐子,存进地底,等待几百年后守护者引导罐子里的灵魂逐次复苏。 就像他亲爱的阿芙拉学姐一样,守护者的生命充沛无比,凡人若是碗水,他就是湖泊,双生之礼的脐带正是往碗中输血的导管。 守护者借用双生之礼给教徒提供庇护,帮助他们快速痊愈,免受生命威胁。就算一百多个教徒从守护者的湖泊中抽水,湖泊本身也是不会受损的。 长期以往,有些尸体会带着记忆存留下来,被他用双生之礼的脐带拽入林地。守护者汲取这些尸体残留的思想,化作许多支离破碎的人格,最终,竟然忘了他自身。 这已经不是发疯能形容的概念了。 “我已经在船上站很久了,你找我过来,是打算谈什么?”宁永学扭了下肩膀,“我还得回去述职,我上司也等我很久了。” “很多事,”他俩的声音俨如一体,“我失败了,有些事情我只能寄望于你。” 这棵怪异的树木想找我帮忙,他觉得内务部已经断绝了一切逃离的途径,他失败了,他必须求助于我,让我帮忙延续教派。这是个好消息,不枉我走这么远过来,还挨了一顿打。 “我可以帮忙,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你要拿答案来换。”宁永学说。 “什么答案?” “我想知道什么是穷卑者。”说得更明白一点,他想知道怎么对付阿芙拉。 “这事很复杂,”男人说,“我们可以等进屋了在谈。” “这事不复杂。”女人却说,“穷卑者就是为了捕杀我们才诞生的。一帮发疯的猎人,生前给统治者卖命,死后不知所踪,没有其它意义。” 蔑称......怪不得这名字很难听。但这话也是废话,说了等于没说。除了穷卑者擅长捕杀他们,没有其它含义。 宁永学从船上走下,白尹稍稍皱眉,也跟了上来,两个中年人随后过去拴住小船。 男人领他们走进持续了不知多少年的婚礼宴席中,脚下青草芬芳,紫纹白点的百合花在四处绽放,宁永学伸手折了几支,递到白尹手心。 接过花束时,她的手触碰了他的手指。一双柔荑洁白冰凉,沾着很多水珠,单看这双手都纤巧绮丽,令人瞩目。 宁永学得承认自己有些吃惊,至少在守护者栖息的岛屿中,这地方很难说是林地的景象,在他老家更是从来没有过。船只漂流的路上,他就没见过黑白灰以外的色彩。 他们打开房门,把他俩迎接入一个装饰着烛台和窗帘的房间。木制长方桌可以落座不少人,铺展着洁净的白布,结实的古董椅子固定在各自位置,像是画在上面似的。 这景象看起来确实像一幅画,死板又腐朽。 他们招呼他落座在木桌窄头,又招呼白尹坐他旁边。这边窄头也只能容纳两三个人了。 “这束花像你一样真。”白尹开口说。她不相信林地里的青草和百合花是真的。当然了,宁永学也不觉得这婚礼、青草、百合花有多少真实性,只是他不会明说出来。 “这是赞美吗?”宁永学明知故问。 “是讽刺。” “我还是很虚无缥缈?”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当时你在喃喃自语,我看得心慌,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胡言乱语了一通。事后我也没想到你居然信了,还站了起来。” 白尹把百合花插在桌上的花瓶中。“无所谓信不信,”她笑了笑,“我很少受人鼓励,许多年来还是唯一一次。可能胡言乱语要比长辈的期望好接受点吧。” “想法很奇妙。”宁永学说,“你在这边走了一路,眼看梦就要结束了,有什么感受吗?” “没什么感受。可能你觉得事情很复杂,有阴谋诡计,有伤害谋杀,有勾心斗角,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有极端的抉择,残酷得不得了。但我只是在‘爱丽丝漫游仙境’,在我眼里你就是那只戴礼帽的兔子......自从下了三层,我就没听懂过一句话。” 面目渗着油脂的男男女女各自落座,表情死板得一模一样,姿势也僵硬得一模一样,像是个活蜡像馆。许多股黑色脐带像电缆线一样从木地板延伸出去,在门框处合拢,构图实在很扭曲。 难以想象,他俩居然像对客人一样落座了。 迎接他们的男女正好坐在对面的桌子窄头。男人挥手示意,希望和宁永学谈话。 “用这个时代的语言说,要不就别说话。”宁永学用古语说,“我的旅伴迷茫很久了。” 男人只好朝一侧的中年女性示意:“该你了。” “我很乐意,”中年女性换成白尹熟知的语言说,“我向来欣赏年轻人的友谊,教派的兄弟姐妹们都需要这个。你的旅伴希望你不再迷茫,女孩,你该知道这点。” 白尹握住胳膊。 话音刚落,忽然间事情发生了改变,友好的气氛消失,那些面孔齐刷刷朝他扭来,一眨不眨地凝视宁永学的脸。有几个人胡乱拼凑的脸居然掉了下来,一块块落在桌子上,啪嗒作响。 然后,所有男男女女都跟着中年女性一起开口,声音堪称是场诡异的大合唱。 “我要说,你真的很不好杀。”他们低声说,“我该绞死每个穷卑者的。” 现在落座了,他想要发声威胁了。宁永学想,能看出他对穷卑者仇恨很深,就像被焚烧的女巫肯定跟女巫猎人仇恨很深一样。 白尹长吸一口气,闭上眼睛,伸手捂住额头,手指扣得非常用力。这一幕确实惊悚过头了。 宁永学扬起眉毛:“我们俩第一次在审讯室见面,你就能认出我是个穷卑者?” “没人能认出你们,但你本来应该身中诅咒。”他们把合唱的声音放低,“我们俩也不是第一次见面了.......还记得地下墓穴吗?” 当然记得,这么说来,守护者在地下墓穴就已经动过手了,只不过徐良若不像他一样可以不受诅咒伤害。 “徐良若一直发疯,说他的影子想谋害自己。”宁永学说。 “你本来该是另一个徐良若。”他们睁大眼睛,“但你没有。你安然无恙,你像条狗一样跟着不安的气味乱跑,——地下墓穴,东区的洋房,安全局的监狱、审讯室和库房,最后,你竟然活着到了这里。” “让我猜猜,”宁永学笑了,“胡庭禹能看到什么,你就能看到什么,是不是?自从胡庭禹接手死亡现场,你就选了他当钥匙,然后,他就不再是他自己了。” “我不否认,祭祀品就该被监视。他身居高位,财产丰厚,还掌握了调查的权力。我想让他吃什么,他就能弄到什么。” “我猜你让他吃的东西不大正常。”宁永学端详着他们的脸。 “他家的冰箱里还有几只吃剩的人手。”他们一起咧嘴发笑,表情毫无区别,“可能他以为自己买了点猪头肉和牲畜的内脏吧。要我说,人的感官就是这么脆弱,容易欺骗,只要低语一句,假象就能取代真实。” 宁永学想到了短刀男的咒语,那诅咒似乎也是相似的原理。 他把短刀拔出来,放在手心,端详它银白色的光泽。“我记得,当时裂颅妖咬死了划船的人,”他抬起头说,“然后你们的继承者就想杀我,——听起来像是嘶哑的嚎叫。” “知觉欺骗,简单的诅咒,我们用它管教不听话的奴隶。”他们跟中年女性一起说话,每句描述都像是在恐吓,“你会以为自己落入地狱,成千上万哀嚎的人脸把你淹没,撕咬你全身。你看到的是这样,你听到的也是这样,你闻到浓烈的腐臭,你品尝到污水和粪便,你的触觉带你走进剧烈、漫长的痛苦。别人以为你忽然发了疯,但感官会说,一切都是真的。” 宁永学握住刀柄,把刀尖搭在桌布上,对他们示意。 “这玩意是什么?”他问。 “施咒的媒介,也能避免自己受害。” 宁永学把刀放回刀鞘,托起白尹右手,放在她手心。“拿好,这是你的。你也听到了,它能让你免于受害。”他说。 少女侧目盯着他看了一阵,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 又有几张脸掉了下来,宁永学看到有人把它们一块块黏了回去,好像是在补墙。“你以为这里能让你考虑爱情吗?”他们表情忧郁,“还是说穷卑者确实都是疯子?” “这东西对我没用,你看不出来吗?我还以为理由足够明显了。” 第二十八章 无常徘徊者 “我讨厌你这种人。”他们齐声开口。 “为什么?”宁永学替白尹合拢五指,让她把短刀握在手心。 “你应该更贪婪。” 贪婪的人更好谈价钱吗? “你干嘛要猜测我是什么性格?”他反问道,“我提问,你回答,最后考虑我俩的事情该怎么办,过程很明确。你有什么问题吗?” “你也应该更恐惧。”他们面无表情。 宁永学把船头的提灯也架在桌布上,其实他还想把消防斧也劈上去,不过,未免太破坏气氛。“我想象不了我该怎么更恐惧。”他说。 “恐惧是个完美的驱动力,要是你能感受到,你就能趁早做抉择,我们也能少些废话。至于现在嘛......我这么说好了,你是病态的。” “见解很深刻,不过全都是废话,”宁永学摇头说,“你就指望靠一个病态的家伙延续教派了?” “不,”他们摇头否认,“是延续知识。难道这不是件神圣的使命吗?” “我可得指出,”宁永学嗤笑一声说,“知识和知识可不一样,特别是你们邪恶的知识。你觉得你随便感伤一下,就能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了?不知名姓的尸体可还装在冰箱里、淹在沼泽中、挂在树杈上、横在走廊各处。” “正义感!”他们惊叹了一声,然后反问说,“你也有正义感?”他们一起摆出诧异的表情,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一个带的头。似乎只要有一个人反应强烈,他们所有人都会跟着被感染。 “我还要在社会里生活。除了两个走私犯和你们的教徒,我今天还杀过谁?要不你来说说看?”宁永学也反问他。 “强迫自己背法规的伪装者,”他们咧嘴发笑,笑得非常阴森,“我的孩子们都比你更有感情。你以为我看不出你在想什么吗,穷卑者?你这种东西污秽不堪,只是刚好长了个人皮而已。” 他想说穷卑者心灵残缺,感情扭曲,缺乏应有的恐惧情绪,每一个都和我相像吗?要是有这么一群心理扭曲的家伙追杀他们,还有当年的官方背书,事情确实是很恐怖。 “只要我做的事情是对的,我就是对的。”宁永学对守护者说,因为他根本一点都不在乎。“我承认,你是第一个质问我的人,但这问题根本没意义。不如说,就是因为我是穷卑者,你才想找我谈话,是不是?” “我找你谈话是因为你像条狗一样追了过来,我在哪里做事,你就在哪里妨碍。” 宁永学端起提灯,用力拍在桌面上,发出响声。“我什么都没妨碍,”他说,“我只不过是在‘记录’,是‘她’在妨碍,你能明白吗?” “我还以为你们关系很融洽呢,或者你就是她的走狗。”他们瞩目过来,“虚与委蛇,嗯?” “我是个心向自由的人,我今天想去哪儿,我明天就已经在路上了,——你能明白这话的意思就好。我不想哪天有根脐带长我背上,也不想不管我在哪里,她都能当场把我拖去另一个地方。” 这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是阿芙拉在妨碍他们,也是阿芙拉想抓住守护者放出的怪物,更是阿芙拉想要消灭这些阴影的教徒。 他宁永学只是路过的记者,他连摄影机都丢了,地上一不小心被踩死的蚂蚁有多无辜,他就有多无辜。 现在他被阿芙拉牵着条不可见的狗链子,自由受到限制。只要他照镜子,要么就是空空如也,要么就是她的脸,而且双生之礼后续肯定还有更长的道途,会让他们俩的距离越来越近,直到无法分离。这事怎么可能答应得了? 他必须掌握更多力量,不然他自由的生活就完了。为此,他必须和这玩意交易。守护者想要教派延续,宁永学想掌握自由,就是这回事。 现在他们在这里废话,是因为人类无法相互理解,守护者想要宁永学无偿献出自己,延续他的教派,宁永学却对他的教派一点儿兴趣都没有,只想知道穷卑之术是怎么回事。 “她是你的上司?”白尹问他。 “今天刚认的内务部上司。”宁永学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免得影响他日后追求男女感情,“被迫认的。” “你想谋求帮助和建议了。”他们齐声开口,合唱的语气非常严肃,“你很困扰,孩子。” “我是很困扰,我觉得她就像你,只是她没被困在林地而已。你觉得要是你能走在地上,你会干什么?” “我不能告诉你,”守护者的尸偶们一齐摇头,目光悲哀无比,“这地方已经没有‘我’了,只有很多个‘我们’。” “那就直接说她。” “也不能。”他们笑得很灿烂,“这是你自己的问题,是你和她的矛盾。”这个老王八真是擅长阴阳怪气。 “恐怕我和她的矛盾很费时间。”宁永学冲他们摇头,“你等得起?小心别把我等到老死了你还是没指望。” “我的知识也一样。”守护者毫无反应,“我无所谓当年的教派会怎样,但你得延续我守护的知识,它们绝对不能烂在林地里。你可以用任何方法。只要你给我合适的结果,我就能点头。” 你来我往的打机锋总算是接近话题核心了。 “不能!”带他们进来的女人忽然站起,大吼发声,连古董椅子也翻倒在地。“那是我的教派、我的继承者!你还记得我为它付出了多少吗?” 其它尸偶都默不作声,齐刷刷把脸转向她,凝视聚落里唯一的异见者。 整间屋子如坠冰窟,陷入可怕的寂静中。如果不做反应,这种情绪会不断酝酿,迟早感染更多尸偶,破坏他们勉强建立起的共识。 宁永学缓缓呼了口气。 这女人动怒的理由很简单,当年的教派是她领导的,如今罐子里的年轻领导人也是她选的——而且还是她儿子。一切本来都像她以为得一样进行,但是现在她儿子被自己宰了,她建立的教派看起来也不会延续了。 既然守护者只想传承古老的知识,事情就好办多了。 他站起身来,端起步枪,对她用力扣下扳机。她勉强糊起来的脸立刻碎了,骨头也像砸碎的石膏一样撕裂。黑色污血喷溅在桌布上,凝结成无数腐臭斑点。其它尸偶又把脸转过来凝视宁永学,目送他提着消防斧走到她身边。 他面无表情。 一下,两下,三下,比劈柴简单多了。 他清清嗓子,呼了口气,又提着消防斧回到座位上。他张开双手,掌心向前,上面干净如一,一滴污血都没溅上去。 “现在没有异见者了,”宁永学一脸无奈的笑,“我们可以继续了吗?” “很好。”他们齐声开口说,似乎是那男人带的头,“我看见你的诚意了,至少也是一部分。既然你参与了进来,你就有权排除她,既然你排除了她,你就正式参与了进来。” 这帮尸偶马戏团都是疯子,他这个正常人压力很大。 “其实我不喜欢暴力,也没想靠仪式跟咒语办事,我只想多说点玩笑话,端着我的摄影机记录地方见闻。”宁永学把手又搭在提灯上,一边敲,一边说,“短刀我送给她了,我只要拿这个小提灯就好。善良和平的表现,是不是?” “我不相信穷卑者的鬼话,”他们再次摇头说道,“但无所谓,我相信我们有共同的目标。” “所以你们共同的目标到底是什么?”白尹忽然提问。 “延续我的知识。”守护者说。 “维护我的自由。”宁永学说。 好像还是不怎么搭? “你要怎么帮我延续知识?”他们提问。 “那你又要怎么帮我维护自由?”宁永学也问他,“你能去跟她打一架,然后帮我求个情吗?” “不要我开玩笑,穷卑者,你最好诚恳一点。” “你都没跟我说穷卑者到底是什么,你还要我诚恳一点?” “我能告诉你的很多,你甚至无法想象。穷卑之术是一个古老又可憎的知识脉络,充满颠覆、背叛、狩猎、屠杀,除了这些,我要怎么才能形容穷卑之术的掌握者?在它被创造以前,世界本来的统治者是我们。” 所以穷卑者绝对不止是个蔑称,它意味着一整套狩猎古代教徒的知识脉络,手段残暴可憎,行为充满颠覆和背叛。但没关系,宁永学就想要这个,有了这玩意,就能考虑怎么对付想限制他自由的人。 “但是?”不过,宁永学觉得他又要提条件了。 “但是现在不行。”守护者说,“穷卑之术的下落关系着太多。” “除非?” “你先完成阴影的仪式,然后你再......” “我不学,你一定是在做梦。”宁永学立刻摇头。 他头上已经挂了一个阿芙拉了,不可能再挂一个守护者。他又不是白痴,这玩意一个已经够受了。为了赶走一个就迎来另一个,他以后是不是要在头顶挂一个团的大人物?这家伙以为他是人体联合国讲坛吗? 他们扭头转向白尹,后者也眉头稍蹙。 “她也不学,”宁永学立刻又说。你想对我可爱的学妹干什么?“你能不能别看到一个人就想传道?” 他们发声叹息:“我不常给人选择的权力。她天赋明显,要是教派还在,她的影子已经浸在血池里了。” “我负责这事,我觉得该给,你有什么疑问吗?” “理念无所谓,我需要结果。”他们说。 “怎么给你结果?” “在安全局附近窥伺真实,然后我就会引你到我身边。带着结果来见我,最好是一个完美的继承者。” 只要在安全局用窥伺,守护者就能把他引过来见面。那时候,他必须带来一个完美的阴影密传继承人,这样交易才能继续进行。 “所以你已经放弃了?”宁永学问,“占据建筑的林地、派去送死的教徒和爪牙、还有被内务部逮住的无常徘徊者,它们全都无所谓了?” “林地和现实有时距离很近,有时距离也很远。”他们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珠已经黑如沥青,和玻璃假眼一样毫无生气。“本来现世就排斥我们,臭名昭著的无常徘徊者还带了满身的污秽。它想吃活物想得发了疯,一步踩错,被人抓住,这可不能怪我。” 也就是说,祷文里的无常徘徊者不是神,至少不是人格神,它只是一团诡异的、无法理解的林地怪物,渴望吃下现实世界的生命。古代教徒把活人献给它,就能换来一些奇妙的仪式材料。 宁永学侧目打量了一阵窗户背后的大树。这家伙根本没在乎那群教徒,也是够扭曲的。“呃,无常徘徊者到底是什么?”他提问道,“我在祷文里听过它,但我从没见过。不过胡庭禹刚死的时候,我好像和它有一面之缘?” “把它当成流动的活体云雾就好,至少看着很像。是它吃了胡庭禹,而且就是我引它去吃的,它本来应该把你也吃了。” 这话说得倒是实诚,但生命为何会以一团云雾的形式体现呢?原理是什么?它的本质又是什么?宁永学最讨厌的就是无法理解的东西。 “我想知道什么是无常徘徊者,你却跟我说胡庭禹是怎么死的?你这话说了跟没说有什么区别?”他问道。 “除非给我结果,不然免谈。”我就知道,不管问什么,话题总会绕到守护者的知识上。 第二十九章 断绝的血之密仪 漫长的沉默。他们的眼珠很快恢复正常,不再一片漆黑,阴冷又渗人。目睹眼前一幕,宁永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觉得守护者一定看到了什么,十有八九就是安全局。事情现在怎样了? 他注视木桌对面的男人,和他交换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已经结束了?” 他们齐声开口:“很快就会结束,我失败了,树木和荆棘都燃起熊熊大火,迷雾也被焚烧产生的黑烟笼罩,我无法形容......” 安全局把一到三层的植物全烧了,引人入迷的雾气也全被燃烧的焦烟覆盖了,这手段可真够简单粗暴的。也许这就是现代科技的力量吧。 “林地有那么容易着火吗?怎么烧起来的?”宁永学问他。 “世俗的火焰本不可能烧毁林地。”他们叹息着摇头说,“不过,世俗已经不是我当年以为的世俗了。” “工业革命过去了很久,很多技术都进步得很快,特别是火和光。” “仅仅几百年,凡世就像是过了一个纪元。” “你能理解就好,守护者。”宁永学弯着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提灯,“我敢保证,要是换成你的古代教徒出去。最多过一个月,他们就会全进内务部的秘密监狱。” 当然,所谓的内务部秘密监狱,其实只是传言,真实性约等于地摊文学创作。但宁永学连说谎的语气都很自信,吹嘘虚无缥缈的传言,自然更不必说。实际上,跟内务部有关的传言就没哪个是确定的,更别说想象他们会把古代教徒关在什么地方了。 不过,要是自己真能顺利入职,然后快点升职,也许他能走一遭传说中内务部的秘密监狱?这事听起来很荒谬,但也不是毫无机会。 要是只关着一群白痴古代教徒,秘密监狱未免让人失望。但要是他们真能关押无常徘徊者,甚至更多恐怖传说的内容,内务部的秘密监狱他就一定要去。 他亲爱的学姐是他自由的阻碍,可他还要指望她帮自己抵达梦想。事情总是带着两面性,令人痛苦。 “我还是觉得你该当传承者。”他们又说。他们不想放弃,他们还想说服我。 “不,我不当。”宁永学也说。 “血之密仪早就走不通了。”他们似乎想劝他。 “你什么意思?” 他们忽然神情悲哀起来,带着一股子缅怀的情绪,宁永学特别熟悉这表情,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头想长篇大论讲故事,表情就是这样。 “在我们统治凡世的时代,我们消灭了一切异族。”他们神色庄重肃穆,“那些曾经危害人类的,要么被灭绝了种群,要么就被赶去林地,诅咒缠身。许多年以来,人类栖居的城市都欣欣向荣,地方的村落也不必再担忧灾害,森林山地里,更是只剩了些无伤大雅的懵懂野兽......” 也就是说,纪元在守护者的观念中一分为三:最早的时代世界群魔乱舞,人类苟活于世;第二个时代古代教徒展开大屠杀,把智慧生命屠宰得只剩下人类;第三个时代穷卑者从凡人奴隶中诞生,颠覆了本来的政权,把当着奴隶主的古代教徒杀得人丁零落,只能隐藏在世俗中。 然后才是记录在历史书中的时代。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宁永学怀疑是某个时代过早的老人说一半忘事了。 “忘恩负义!”他们忽然面色扭曲地咆哮起来,“你们都该至死追随真知的,世世代代当奴隶又怎么了?难到我们没给你们食物和住所吗?” 当奴隶主的都这样,真是无趣。 “别说历史故事了!”宁永学用更高的声音大喊,“我时间有限,老人家,还记得我们在说血之密仪吗?” 宁永学得在守护者某个人格忘我的时候开口提醒,免得老人家话题越跑越远,讲到明天早上都没得消停。 他们皱起脸来,声音又沉寂下去,似乎又换了个人来引导所有人:“事情难免有两面性,古老的族裔灭亡了,血之密仪需要的祭祀材料也消失了。血的道途消亡了,很多道途都消亡了,就是这样。历史注定了这一切。为什么你能窥伺真实,我实在想不通......可能你意外呼唤了赤之杯吧?但你别以为自己能走后面的路。” 他以为这条路走不通我就只能走他的路了? “赤之杯又是什么玩意?”宁永学若无其事地问道。 他知道这玩意是永安博物馆陈列的古董,被当成原始人的祭祀器皿,但路能不能走通的话题毫无意义,宁永学也根本不关心。 “鲜血教派的引导圣器,我们用它帮天赋异禀的凡人进入道途。每个教派应该都有,我们的已经丢了。” “这么说,当时在地下墓穴,你本来能把徐良若变成教徒的?” “不可能。”守护者摇头否认,“教徒的起点不是走进道途,是聆听戒律。道途最初危害巨大,不小心多用几次,人们就会死状凄惨。有时不按指定的规则起居都会横尸在床头,支离破碎都算是好的。” “真是扭曲。”宁永学评价。 “我说的已经够多了。”他们开口问道,“你听明白了吗?” 他以为我无路可选,只能追随阴影。 “呃,我听明白了。”宁永学毫不犹疑地胡说,话里真假不一,“但我还是拒绝。我不想走太远,我有正经的学业和工作。现在该轮到你听明白了。” 谎话编的越离谱,他就能说得越自信。毕竟只要再抽一轮血样,他就有信心往血之密仪的下一个阶段走,他不需要任何消失的材料,更不需要任何繁琐的仪式。 这份秘密比穷卑者的身份埋藏更深,却也更难抵达真相。穷卑者的身份关系到他为何不受诅咒、为何不受精神创伤,踪迹尚可追溯,等他下次来找守护者,他就能当场提问。但抽取血样完成仪式......此事只能埋藏心底。 窥伺已经足够双刃剑了,血之密仪的后续道途还会带来什么呢? 问眼前这家伙明显不可能,兴许问任何人都不可能。宁永学不想受怀疑。无论阿芙拉,守护者,还是其它任何人,这事都是秘密。 不过,有件事宁永学能确定,——既然恶名昭彰的血之密仪已经断绝,他就不需要担心哪天忽然冒出来一个同路人,想要找他讨论教派事宜了。 “你令我失望。”他们说。 宁永学耸耸肩:“你的理想是你的理想,不是我的理想。我们俩能相互尊重一点吗?” “我只尊重为我传承知识的孩子。” 他们盯着宁永学的目光像盯着仇敌。 但怎么说呢?要是为了不被记恨就去投靠,那他要投靠的人未免也太多了点。 他是个期望自由的人,但守护者对他的期许和阿芙拉对他的期许是一回事,在内务部被她拴着是自由受限,在阴影的道途上追随守护者也没什么实质区别。他只想要自己能完全把握的东西。 “我会找人过来,这事用不着你担心。”宁永学摇头说,“但你也得记住,我需要的是自由,不是换个人依靠。” 他们死盯着宁永学,眼神就像盯着一个不可教诲的白痴:“你想跟她争取自由,你唯一的办法就是深入道途,没有其它方式。” “这事没得谈,”宁永学对他微笑,“告诉我什么样的人最合适,然后送我出去。” “你会后悔的。” “后悔就后悔吧,但我要过自己的生活。还是说你觉得我不想被她限制自由,我就得接受你的限制了?我劝你照照镜子,——至少那边还是像个人,是不是?” 这是实话,他不想跟守护者修习道途,一丁点儿想法都没有。阿芙拉的双生之礼已经够他受了,他再也不想通过任何寻常途径接受任何仪式了。 眼看他们又陷入漫长的沉默,宁永学边站起身来,招呼白尹也一起转向屋子大门,免得跟他浪费时间。林地还是有诅咒的,虽然不会给他带来危害,但他没法保证要是再呆久点,白尹的精神会不会出问题。 交易已经基本完成了,只差守护者点头同意,把自己筛选人才和引人入门的密传交待出来。他没有必要继续跟他废话,拐弯抹角地来回试探。 “去迷雾林,穷卑者。”眼看他俩走出屋子,他们终于放弃了,齐声开口,“塔楼地下深处有我们遗留的密室,找到它,想办法进去。” 塔楼......莫非就是表妹经常爬的那座?迷雾林还真是受欢迎,不止常驻恐怖片场景,还受古代教徒青睐。看来他确实得回趟家了。 宁永学夸张地对他们鞠了个躬。“感谢提醒,我会尽快过去。” 他们又在摇头了。“令人惋惜......就算你是个穷卑者,阴影也是你唯一可行的道路。” 不,我可一点都不惋惜,至于后悔,到时候后悔的是谁可不一定。等我把事情弄完了,你们就都有大麻烦了。 ...... 库房编号:h07 学术定义:一团渴望生命的活体迷雾 科研措施:封闭在上锁的密闭保险柜中,内部材料需完全吸光,确保h07有可供避光的完美黑暗空间,不至于产生强烈应激反应。 以五级以上强光覆盖保险柜收容间,确保降低h07一切活动欲望,使其在静置期间趋近于安眠。 科研人员必须身着完全阻断生命迹象的三级防护服,确保能被h07识别为无机物。 简报信息:1926年发现于海场地方安全局,一批古代教徒附身囚犯,企图暴动,由主管阿芙罗西卡·菲奥多洛夫娜带队镇压,并成功捕获一团活体迷雾。 此事件被认为和【一级保密事项】有关。 文献记录将h07描述为“黑暗而无常的徘徊者”,备受各派系古代教徒尊崇,部分仪式以活人祭祀从它身上换取必需的材料。 h07的最初形态是一小团蠕动的黑色迷雾,老式保险柜完全可以容纳。察觉到生命迹象后,它会迅速扩张自身,延展范围可达一整个大厅,仍然不是极限。根据1926年安全局旁观者的笔录,他们在雾中看到无法描述的扭曲图像,听到低沉的叹息声、笑声、哭声和呢喃声,每次试图回忆都会精神疲惫,陷入困倦,情绪也有极端变化。 当h07在林地探询现实时,表现为扭曲尖锐的阴影。 警告事项:禁止擅自利用h07作科研以外目的,如有违背,本人当场枪毙,格杀勿论,该部分保全将立刻撤职,送入后勤部,留待观察。 ...... 初级人员报告:宁永学 担保人:主管阿芙罗西卡·菲奥多洛夫娜 简报:血之密仪的继承者,怀疑和永安博物馆陈列的祭祀器皿有关,通知有关人员立即将器皿送入封闭库房,留待以后观察。可以明确的消息是,该道途已经断绝,祭祀关键材料在上个纪元结束的时间点完全消失,故危害可以忽略不计。 意外夺取双生之礼仪式成果,考虑到另一边是主管级别,暂不予拘禁。 古语和仪式祷文研究者,参与过多次涉及世界表皮变化的地方考察,目前本人一切正常,未有发疯,未有精神崩溃现象,确定比1920到1925年间所有初级人员都更具心理素质,——近年来初级人员消耗逐渐严重,建议把心理素质前移至第一顺位。 在h07事件中击毙走私犯两名,击杀古代教徒的爪牙两个,揭穿【一级保密事项】从林地沼泽吊下的伪装者若干。在冲突中,宁永学以身体保护了安全局监察长的女儿,具有可观的牺牲精神,表现优异,批准录入。 第三十章 跟上来 ...... 海场,西区四街,中午十二点钟。邮政局外的大街上传来一阵刺耳的痛哭声,堪称歇斯底里。宁永学等待老家来信的地方禁止喧哗,所以他经常看到收了信的人在外面那条街上发疯。 他侧目过去,看到跟他同年级不同专业的大学生徐茂倒在人行道上,抱着消防栓大哭。现在是冬季,他蹬着棉靴,一身保暖衣,帽子却被他扯了下来,丢在地上,披散着一头乱糟糟的黑发。 “你不能就这么丢下我啊!小竹!我的小竹啊!” 不少人都站在旁边围观,同情占一半,看乐子也占一半。邮政局外面是恋情破碎多发现场,伤心大哭的大学生则尤其多,消防栓更是抚慰了不知多少人,任劳任怨地给人拥抱。 徐茂一直哭了十分多钟,然后才扯着捏成废纸的分手信走远了。 要是摄影机还在手里,宁永学一定把徐茂破裂的异地恋拍下来,把他失声痛哭的剧目卖给学校的报社,然后小赚一笔。 他平时记录的可远不止民俗志异,说到底,也没有太多民俗志异可供他拍的。 混在恐怖影像里的怪东西其实不少,——在猎奇土特产旁边流冷汗的学弟学妹、邮政局外大哭的失恋同校生、原因一定和宁永学没有任何关系的集体腹泻事件、教学楼角落里为爱勇敢出手的多角恋斗殴现场,此类记录,比比皆是,有些能拿来换钱,有些他只是拿来私下取乐。 西区的四街和东区差不多古早,但是东区当年出过大事,很多地方至今也破败着,西区倒是繁华得一如既往,充满旧时代的风貌和人文关怀。 作为海场的热门旅游地点,这附近深受欢迎。 这条街不怎么宽阔,毕竟老街都不怎么宽阔,作为旅游地,也不许车辆穿行,两边都是上个世纪的房屋,通过精心修缮保留了当年的风味。 有些房子开设成小旅馆,住宿费比几条街外的商业宾馆都昂贵,大部分都住着过来怀旧的有钱客人。旅馆下面有茶馆,也有酒馆,据说当年花几块钱就能喝得酩酊大醉,现在恐怕只能买得起一小杯。 除此以外,几家百年老字号名声甚远,价格也令人咂舌。宁永学虽然常常来这边收信,但他一家也没进去过。 他在西区十三号街租的便宜公寓,自己买菜做饭。 过了不久,宁永学终于等到了自己的名字。他从邮递员手里拿过信件,他很好奇是不是是表妹来信,是不是依旧写满了昏言昏语和大哥字样。 他翻过信封,看到寄信人署名。 “宁永学寄。” 很显然,他自己绝对不可能给自己寄这么一封信。宁永学稍做沉思,撕开信封,打开折叠的纸页,信中书写道: “回乡。” 没了。 不得不说,得到自己给自己寄来的信件,宁永学心情非常复杂,至少有一半得是惊悚感。 这事充斥着荒诞和诡异,好在他身上荒诞和诡异的东西已经够多了,不缺它一个。但另一方面,回乡本来是个放松心情的时机,和他几年没见过面的表妹一起挖掘古代密室,其实也很有浪漫情节,可加上这封信,事情忽然就诡异了起来,甚至可以说危险了起来。 也许他得像在安全局库房一样做些准备再去。可他能去哪儿搞合适的货物呢?走私犯三人组两个被他毙了,一个判了刑,最近他真是非常拮据,连摄影机都还在局里。 要是他的小药瓶里真是急救药物,他非得当场拧开来一片不可。 他叹了口气,走出邮政局,坐在街道的长椅上。 本来该是中午,冬季的天空却很阴冷,太阳也灰蒙蒙的,置身在刺骨的寒意中让人头脑清醒。宁永学希望这封信是恶作剧,如果现在他还能相信它是恶作剧的话。 很快,他就把信封和信纸都扯成了碎片,扔进废纸篓。如果这地方允许生火,他会把它们烧成灰。 说实话,安全局事件的收尾不怎么好,这事则让他心情更糟。当时白尹本来就浑身湿透地走了一路,从林地回到沼泽的一趟则让她完全患了感冒,走了没几步,她已经神志不清了,再一摸额头,烫得令人吃惊。 宁永学本来还打算跟她叙叙旧,谈谈未来的人生,随便约个时间见面,没想到全被一次感冒发烧给堵了回去。眼下要回老家,再跟她见面恐怕要等到来年。 当时林地大火熊熊,看到宁永学背着神志不清的白尹躲在地下监牢里,顾全没对他们发表任何意见,白钧似乎想动手,却给阿芙拉给拦了。自己的枪给收了,消防斧也收了,土炸弹早就用光了,摄影机还是扣押在安全局没还回来,只给他留了个破烂的提灯,他还不会用。 学妹,我的学妹......啧。 现实部分令人失落,非现实的部分倒是收获颇丰,就看迷雾林那边守护者的密室里会有什么了。 “你也失恋了,老宁?” 听到这话,宁永学抬起头,和架在自己脑门上的摄影机镜头无言对视了一阵。这话真可谓直击人心。 老宁不是个特别常听到的称呼,通常只会在海场大学报社那批同道人口中乱传,各自以老x相称,也算是他们互相调侃的手段。 此人是北方来的留学生普列,同级生,学校报社人士,说得一口流利的中都话,以后兴许也要在海场的报社供职。海场毕竟是边境城市,这种人很多。 普列同学个头很高,长着一头风流倜傥的亚麻色卷发,性格却很胡来。宁永学走了歪路去买摄影机,有一半得是他乱提建议的锅。 不过和自己不一样,普列同学对民俗志异毫无兴趣,更专情于扩展、延伸和杜撰事实。他总会把一件破事说得天花乱坠,造成巨大的冲击性,既冲击了读者,也冲击了无辜的当事人。 好消息是普列同学可能已经拍了徐茂,再过几天就会让他上学校报纸,不好的消息是普列同学可能会给自己编故事,破坏自己完美无瑕的学校形象,影响他来年勾搭经历过共同冒险的可爱学妹。 宁永学斟酌了一阵自己该怎么开口: “呃,普列同学——” “——还在这么说话吗,学弟?” 宁永学得承认,就目前的状况来看,这句招呼可能比他自己给自己寄来的信还恐怖。 阿芙拉从他身旁落座,一身厚实的黑色大衣,奢华的长靴也是黑色。这身服装适合冬季,在海场却比较少见,因为这里的人们更喜欢用鲜艳的色泽给城市增添欢快气氛。 当然了,她穿什么衣服都很适合,也影响不了她难以捉摸的气质。她总是能在温婉和俏皮间来回切换,一举一动都令她更加神秘,有时候还能用嫣然一笑点亮整个灰暗的背景,令人身心舒缓。 但是,宁永学见过她吩咐白钧的神情和语气,他觉得这些全都是假的。 说得好像他自己不全都是假的一样。 “你失恋了吗,学弟?”她笑了笑。 “您是名列校历的阿芙拉女士吧?”普列挪动摄影机,转在能容纳他们俩的角度上,“刚进海洋大学的时候,我听毕业生说过您的事情。要是您今天事务不繁忙,能允许我做一个小小的采访吗?” 宁永学往长椅另一头挪了一点,普列同学立刻跟着把镜头后退了一点,非要把他们俩都拍进来不可。这事很严重,非常严重,要是名声流传出去,他就会在发展恋情之前提前失恋了。 “来这里是为了感谢永学出力。”阿芙拉面带微笑,称呼则很亲切,“我回海场还不久,带来的人手也嫌不够,在古文字翻译方面遇了些麻烦。多亏他帮忙,我们才能顺利解决。” 普列把镜头打在她脸上,又打回到他脸上:“快吱一声,老宁!你愣着干什么?” 宁永学挤出一脸强笑:“来年我会去内务部述职,感谢普列同学采访。如果你想记录内务部保密事项,你大可留下来继续拍。” 他把内务部和保密事项的字眼咬得特别重。 “我不介意,”阿芙拉表情很温和,“无非是在安全局扣押几天,谈不上遣返你回萨什,或者移交给大使馆。记得把拍摄记录剪认真点,署好名,寄给内务部的阿芙罗西卡·菲奥多洛夫娜,——就寄到办公室,可以做到吗?” 普列咳嗽了好几声,连连念叨已经足够了,然后转身就跑。他消失得比见了瘟神还要快,恐怕这就是内务部的名声。如果能做到,宁永学现在宁可跟他一起消失。 “起来吧,学弟,”阿芙拉这才从长椅上站起身,“外面太冷了,我们去那边的饭店里聊。” “我从没把钱花在那种地方,我觉得......要不还是算了?”宁永学装模作样地沉思着说。 “我是你的上司,如果我和你一起用餐,我是不会让你付账的。跟上来,有话要和你谈。” 第三十一章 我们两人的秘密 ...... 餐厅的桌布很老式,印着深浅相间的棕色方格图案。按照传统的四道菜顺序,——开胃菜、主食、汤和甜点,阿芙拉要了酸黄瓜当开胃菜,熏鱼和奶油炸蘑菇炖牛肉当主食,接着就是红菜汤,最后是方糖足够多的红茶。 现在桌上还只摆着些小菜。 精心腌制的酸黄瓜整齐码放着,口感很脆,咸味适中,天然的酸味也很柔和,口味跟他老家泡在大水桶里腌制的酸黄瓜不怎么像,似乎是更远方少数民族的腌制手艺。 当然,味道不错,搭配熏鱼应该更好。 这间餐厅不供应葡萄酒,作为一个传统的雅尔少数民族男性,老板对葡萄酒不屑一顾,将其称为低劣的水果饮料。除了白开水,他就只供应自己认可的美酒。如果客人不想喝一小口他们的传统酒水脸就热得发红,走不动道,大瓶的啤酒就是最合适的饮品。 据阿芙拉说,这儿的老板来自萨什国境东部,和她一样是少数民族,父母原本是有钱的商人,在海场和萨什之间贸易,赚了一大笔钱,他也在少年时期说了一口流利的海场本地话。 大约在世界大战结束的几十年后,萨什爆发内战,两位有钱的商人都被枪毙了,家产全部上缴,他倒是提枪打完了整场内战,隶属精锐的步枪兵团,本人也战功赫赫。 内战结束以后,他就来了海场,从后厨一路做起,像当年从军一样勤勤恳恳做事,最后终于奋斗到了老板。 ——以上都是他自吹的。 阿芙拉说老板就是个随军厨子,在战场上用铁锅的时候还要更多点。 吹嘘的真假不谈,这儿的老板算是海场人群面目的代表。当年萨什内战时期,很多北方小国都被波及,拖家带口往中都跑,有的已经定居许多年,有的已经开枝散叶,成了新的少数民族,白尹的家庭自然是典型。 想来白钧从内地调任海场,本来还心怀不甘,没想到转眼就被异域风情俘获,在本地生了个混血女儿,这事简直正常得不得了。 老板提供的啤酒杯异常豪迈,宁永学觉得好像和自己的头差不多高。听完了本地人的故事,他目视阿芙拉一口干完了一大杯啤酒,她面无表情,脸上没有泛出一丝红光,皮肤洁白如一,甚至都没呼一口气。 宁永学不禁有些沉默。 要是有人以为和美丽的女上司单独用餐很浪漫,那他一定是错了。 “红菜汤,”她指指桌上的大瓦罐,“传统风味,你在诺沃契尔卡斯克长大,一定能吃的惯吧。” 传统风味的意思就是加了很多酸奶油,绝大多数中都人都不可能吃得惯,白钧一定深受其害,经常不想回家。 要宁永学说,这就是白钧盲目追求外国老婆的代价。 “您是来追忆故土风光的?”宁永学问她。 “最近几年,我都在内地过。”阿芙拉站起身来,前倾身子,从服务员手中接过一碟熏鱼。“有时我会托朋友捎来些铁皮罐头,我自己也会做些腌黄瓜和红肠。不过,难得能回海场,也忙完了公务,当然得吃点家常菜。” 她坐回长椅,边微笑边整理头发,把一头酒红色长发在脑后扎起。女式衬衫把她的身子裹得特别紧,就像刚冲完淋浴之后随便穿上去的一样,宁永学总觉得那些扣子会蹦下来,它们看起来实在不是很牢靠。 “您来找我,是想问安全局的事情?”宁永学又问她。 “你能明白就好。”阿芙拉舀了一大勺红菜汤,“当时安全局想叫你多留几天,跟你确认状况,但我出面否决了。”她对勺子吹了一口气,然后说,“你擅自去了下层,这事你自己心里明白。” “多谢您帮我说话。” “不需要感谢,反正你的事情只能由我过问。” “呃,我尽量——” 她把一满勺带着酸甜味的牛肉、红菜头和汤汁塞到他嘴里,把话他的话全都堵了回去,然后她才开口说:“还记得我的警告吗,学弟?” 宁永学勉强咽了下去,然后说:“记得。” 阿芙拉满意地点点头,然后非常仔细地拿起餐刀,把面包切片,洒上盐粒,涂上黄油,就着红菜汤一起吃。她的用餐习惯非常传统,等会在红茶加上三块或更多方糖,想必会更传统。 很难想象,她居然能保持身材。 有些人说,在年轻的时候,萨什女人都像虚构创作里远离凡尘的精灵。她们身材高挑纤细,容貌精致美丽,到老了以后,她们就会忽然一夜变胖,成为人们印象中膀大腰圆的壮硕老妇人,拥有一股可怕的、足以和棕熊搏斗的气势。 但这是误解。 就他所见,她们大多在年轻的时候身材就逐渐走了样。气候很寒冷,人们自然会习惯于高热量食物,日常生活里的糖更是多得令人恐怖。奶酪、黄油、酸奶油、腌猪肉、红肠、炖土豆、加了过多方糖的红茶,比比皆是,一旦平日里不注意和自己的脂肪誓死搏斗,人就会变得越来越圆。 当然了,年纪不到,她们的脂肪总是不往脸上长,这点他没法否认。 “我得承认,你很不听话。”阿芙拉终于开口,口中面包已经没了一半,“当时确实情况危急,不过,与其说你不幸失散,不如说你终于逃走了。能有机会独自行动,你很高兴,对吗?” “算是吧,”宁永学耸耸肩,“当时白钧想拿我立威。不管我做什么,不管我说什么,我都很被动。您也能看得出来。” “我同意,后来呢?” “镜子的事情嘛......” “你本来该和顾全一起归队。”她指出。 “理由也一样。”宁永学说,“单纯不想看他那张脸。” “为什么要去下层?” “要是我回去,我就去不了了。”宁永学选择说废话。 “你的好奇心比危机感更重要?” “我很难说。”宁永学把熏鱼塞进嘴里。“也许我该多想想再下去的。这么些年以来,我最大的敌人就是我自己。”他叼着鱼,像条老猫一样跟她对视,不知为什么,对方沉默了片刻。嘴边叼条鱼有什么问题吗?“您已经调查过了吧?我一直都这样。” 阿芙拉点点头:“已经写进报告了。” “什么报告?” “评价你的资质,确认你的问题。” “这么说,我已经上了内务部的名单......”宁永学喝了口啤酒,思忖了一下这事究竟有什么后果。“我还以为会更晚点。” “为什么?我需要你,我当然会把事情确定下来,越早越好。血之密仪,双生之礼,击杀走私犯和教派爪牙,揭穿伪装者,保护新任监察长的孩子,具有可观的牺牲精神,一切都写在资料上,没有任何遗漏。” 具有牺牲精神?这话她怎么编出来的? 宁永学咳嗽了一声。就在自己一无所知的时候,他已经被带进了大坑。“这才过了多久?” “内务部的效率比你以为得更快。”阿芙拉说,“具有牺牲精神,——这话当然是我加的,你觉得怎样?” “很客观。”宁永学点头说,“一针见血。” 她听笑了:“当务之急,你要认识新身份,也要认识新责任。” “可我还有学业。” “四处考察是影响了你的学业,还是影响了你的自由?”她反问道。 “这倒是没有。”宁永学承认。 “所以我也不会,学弟。” 我不信,除非海场冬天不下雪。 “我该做什么?”宁永学问。 “拿着这个。”阿芙拉又放下一个可怕的空酒杯,从怀里掏出一张证件。灯光下宁永学一下来了精神。这张内务部证件象征着权威,肯定能给他省去很多麻烦。至于他的照片是从哪过去的......这事他根本不想考虑。 宁永学接过证件,发现字样和他想象的不大一样。“这是持枪证?”他问。 “你级别太低,没资格代表内务部出面,也没资格行使我们的权力。” 意思是初级人员都是临时工,发个持枪证意思一下,死了也不管的? “呃,我——” “嗯?” 宁永学只好咳嗽了一声:“我是说,有工资吗?至少也得让我有钱去正规的枪店吧?” “你在哪儿上班可以第一天就拿到工资呢,学弟?要是你知道,你可以告诉我,我和你一起过去。” “或者至少预支点。” “有急用?” “我最近要回老家,那边比较乱。” “不可能给你预支,这是规定。”她开始放红茶里加方糖,一块,两块,三块,不多不少。 “好吧,我明白了。” “但我可以给你钱。”她端起茶杯。 “不,这话是不是不合适?” “如果你觉得我想养你,那你就是想多了。”阿芙拉隔着氤氲热气轻笑了声,“一件事,——安全局的事情。很早以前,内务部就知道有这么个东西,我们一直在寻找它,想要抓住它。它是一级保密事项,甚至不能在你的报告里提到,你能听懂吗?我们在内务部给它预留了库房,一直空着。等时机恰当了,那地方就是它的新家。” “您明察秋毫。”宁永学耸耸肩。 “你和它见没见过面,我不想追究,当作我们两人的秘密就好。不过,我希望你出份力,帮我把它弄进去。只要你表现得当,我就申请提高你的级别,带你去收容机构,看你想看的一切。你听明白了吗?” 宁永学差点就想当场把守护者给卖了。不,不合适,道德上和时机上都不合适,至少也得先弄明白穷卑之术再卖。 “恐怕这事有点遥远。”他说。 第三十二章 我的良人,白而且红 “那就去找其它情报,只要你觉得可信,就把你的报告交给我。”阿芙拉用刀切开熏鱼,在烟黄的鱼皮下是洁白细腻的鱼肉,全无绒刺。“我会先做评价,再找人实地勘探。等时机恰当,你就能往上更进一步。” “这事没问题,”宁永学说,“反正我也不关心它们后来会怎样。” 她咬下一口熏鱼。“现在你想跟我讨论钱的问题了吗?” “这话实在很难开口。”宁永学还是想委婉一点。 听了这话,阿芙拉招呼服务员上了一瓶伏特加,给他倒了一大杯,气味浓烈扑鼻,令人只想往后退。就算不是夸张的啤酒杯子,宁永学也觉得自己脸上在冒冷汗。 “既然你说自己很难开口,”她说,“我们就来点让你方便开口的东西吧。你在北边长大,不会喝不了它。” “不,”宁永学连忙摇头,“离开老家的时候我才十来岁,老安东没来得及教我怎么喝,我也没有......” “那就换我来为你负责,学弟,这是我和你说好的。”她单手托着下巴凝视他,脸上带着欣赏的微笑,“先呼一口气,在你快吸气的时候把酒倒进去,一点儿也不要剩。伏特加不是拿来慢慢品的。” “......要不你先来个演示,阿芙拉学姐?” 阿芙拉端起玻璃杯,往里面斟满了酒。她轻呼了口气,然后一下子把酒倒进口中,咽入喉咙。只听咕咚一声,她面无表情,甚至还眨了下眼睛。宁永学看着眼前一幕,觉得像是在看江湖艺人吞下一条毒蛇。 “这么点也就随便喝了,”她平静地说,“不过要是你不习惯,可以拿根酸黄瓜。待会儿吸气的时候,记得吸它的味道就好。” “......我可以不喝吗?” “我不强求,或者我从来就没在中都跟谁一起喝过酒,免得有人自不量力,末了瘫得满地都是。不过,只要你陪我喝伏特加,我就答应你的要求。” 真有你的。 “杯子已经摆到你手边了,你在北方长大,你知道这对我们意味着什么。”阿芙拉笑着说,“包括你扣在安全局的摄影机,我也可以提前拿回来给你。” 必须承认,他被说服了。 ...... 海场,西区三街,早上七点钟。白尹在一如既往的暖色天花板下面醒来。 感冒还是有点重,身上也不太舒服,她从没跟自己酒量惊人的父母喝过酒,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像是喝醉了。但她头确实像是灌了铅,身体也很疲惫,动一动就感觉要散架。 母亲从老家带来的百年大木钟铛铛地响着,撞得非常单调凄凉。昨天她发烧发得神志不清,听了这钟声,她差点以为自己身处一八二六年,世界大战刚刚结束。 那部电影怎么演的来着?餐馆老板的女儿黛博拉醉心歌舞,总会就着老唱片悠扬的乐曲在餐馆库房里翩翩起舞。小流氓面条每天都透过墙壁的砖缝偷偷看她,她话里责备,心里却很明了。后来,在礼拜的日子,钟声响起,大人都不在,毫无良知道德的面条被黛博拉叫住,却只能乖乖听她念诵雅歌: “我的良人,白而且红......” 不,我想这个干什么?我又没醉心歌舞。好吧,这两天里,她实在很难分得清梦和现实,各种电影剧目在脑子里轮番上演,说到底,都是发烧感冒后遗症。 “小茜!我听见床板在响了,你感觉好点了吗?” 妈妈的喊声总是很大,隔着走廊也能从客厅传到卧室。至于爸爸......应该已经去翻那家伙被扣押的摄影机了? 真是可悲,人跑了,摄影机却跑不了。 “嗯,感觉好......”她喉咙干涩,有点刺痛。 “可以下床了吗?学校通知今天要过校庆节日。” 嗯? 白尹把被子又往上蒙了一点,遮住脸,挡住清晨灰蒙蒙的一点阳光,尽可能放低声音:“感觉好像不太舒服......” “我会和他们说的!”没过多久,喊声再次传来,“不过,药和水已经放在走廊口的桌子上了。我先出门一趟,能动的话,就记得下来走两步,自己吃药!” 被识破了。 白尹懒得回话,反正就算回话也很无力。开门和关门声很快响起,据说响了一百多年的钟声也总算消停了,她独自在安宁的被窝中静静回忆过去。 她还记得自己从沼泽爬出来,身上湿漉漉的,一路上衣服也没换过,没多久,她就患了感冒,喷嚏打个不停。 这事其实已经过去两三天了,不过发烧的时候,它总是隔三差五在她脑子里招魂。那群脸往下掉的尸偶,也总排着队在她身旁跑来跑去,一会儿绕圈子,一会儿围着她唱歌,叫她快点入教,加入他们阴影的大家庭。 记忆难以消退,转瞬即逝的片段也总一次次重演,不仅在过目不忘的印象中不断重现,也在心中时刻悸动,令她手指刺痛,难以释怀。这些繁杂的记忆不停铛铛作响,就像每日清晨那座令人头疼的大钟。 不想去学校,不想去校庆典礼,不想和不怎么熟的同学们一起傻笑,不想围着堆放的桌子跳舞,不想参加莫名其妙的聚会。 反正,考试已经结束了,命运也已经决定了,这感冒真是来得太完美了,简直太棒了。来年就能按约定一起去海洋大学了,什么射击竞赛也都可以抛在脑后了。只要自己还能维系过去的友谊,按往日的样子得过且过,她就能普普通通地生活,其它任何事...... 她都懒得去在乎。 今天也很冷,下着大雪。 白尹把被子蒙得更紧了。真是可怜,天寒地冻还要去上班上学的家伙们,哪怕穿着棉衣也阻挡不了刺骨寒风,等到了地方已经满身大雪,而我只要待在自己温暖的被子里...... 有人在敲门。 声音好响。 啊,不要过来,我已经被被子妖怪吃了...... 经过一番努力和挣扎——主要是心理层面的挣扎,白尹站起身来,头顶扣着被子,走到紧关着百叶窗的二楼窗前,把拉绳从上面拽到最下面。 阴晦色的白色晨光一下子打在脸上。 她从缝隙往外面的道路看了看。 确实是个大雪天,绵绵积雪堆满了附近独栋别墅的房顶,也盖满了各家的小花园,有的烧烤架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面目了。 透过模糊的风雪,白尹在房门前看到了说好要去海洋大学的朋友。只见她静静站在原地,稍稍抬了点头,勉强及肩的黑发落满雪花,神情却很安宁。看她的视线,竟然是在注视清晨的天空,完全没注意到打开的窗户,好像她要在风雪里静静站个一天一夜似的。 她确实干过这种事。 除了脖子上的黑色颈环用于遮掩旧伤以外,这家伙一身着装都很朴素,黑不溜秋的运动裤衬着白色马褂式练功服,扣子都是盘扣,也不怕挨了冻。衬着那副中性化的面容,实在不知道她是哪个时代来的侠客,就是不知道是女扮男装,还是男扮女装。 刚想到这里,白尹就瞧见了她别在腰带上的刀鞘,它也让她更像是个古代侠客了。但是说到底,正常人为什么要在出门的时候带把刀?自己刚才以为今天是一八二六年,这家伙莫非以为今天是一七二六年? 不过,总比拖着把染血的消防斧好。 白尹随便在睡衣外面套了点衣服,踱步下楼,开门迎她入内。两人擦肩而过,白尹关上房门。 “你又逃课了?”等到她去卫生间拿给她特地留的毛巾擦干了头发,又去冰箱拿了瓶矿泉水,白尹才开口提问。 “校庆这种事完全无所谓吧。”她咕咚咕咚喝水。她要么就喝茶,要么就喝水,除此以外什么都不喝。“反正已经顺利升了学。”她专注地看着天花板,然后又低下头,凝视自己的双手,她经常陷入莫名其妙的茫然,专注于莫名其妙的凝视。“再说,我本来是想去的,只不过又在校门口绕回来了。” “出了什么事吗?”白尹问她,“你别告诉我,连最后一天你也要犯事。” “还记得同班的那谁吗?” “最近一起情书是徐路,你这家伙的记性真是......”白尹提醒她,“你在十一月七号那天中午把他给你的情书扔了,地方就在五楼教室门口。当时一堆人都在旁观,结果你扫了一眼就随手摆在垃圾桶上,转身就走。” “刚才他想找我质问。”她闭上眼睛,企图回忆现场,不过她记事情总是很朦胧,“应该就是这样吧。他说了什么,我记不清了,毕竟我从没注意过他,要不是你总提醒,名字都记不住是谁。” 白尹声音沙哑:“已经是一个月以前的事情了。我觉得他不会这么记仇。” 她张开条胳膊,表示无辜,神情倒是很洒脱,还带着笑。“前些天,他女朋友也给我寄了封情书,看在她很胆怯的份上,我和她谈了谈,让她换个人去惦记。”她说了一半又烦躁起来,“那家伙真是烦人,我又没想撬他墙角!” 说完她把地上的录像带堆在桌子上。 “反正,”她沉思着说,“当时他想找我动手,我就把他头下脚上扔进了灌木丛,然后我转身回了趟公寓,思考接下来该去哪儿。经过一阵漫无边际的发呆,我想起你感冒了还待在家里,于是决定来这边看一眼。因为正好顺路,我还买了一堆夺命三四五六七头鲨的录像带,之前的独臂拳王大破血滴子我也弄到续作了。总之,就是这回事吧。” “独臂拳王......啧,你还是少在我们的烂片马拉松里塞武侠剧的好。现代社会抓你这种古风侠客,可比消防员去树上救猫简单得多。” 说完白尹摇了摇头,然后才意识到哪儿不太对。“不,你怎么知道我感冒了?”她咳嗽了一声,“前两天不是双休吗,这事我还没告诉别人呢。” “数学老师寄了封信。” “她不是住在西区十三号街那边的公寓吗?她又怎么可能......”白尹又开始头疼了,她只想回去睡觉。 “大概是为了了结之前找她补课的事情吧,”她说着又把一袋子录像带提起来,“那段日子简直是噩梦,我看到数学题就想睡觉,之后我一定要报个和数理一点关系都没的专业。总之,我想想......她要我俩过去一趟,说是总在你家里补课,想请我们去她住的地方。你打算去吗?我们可以和她一起来场烂片马拉松。” “你看我这样子能出门吗?烂片马拉松也免谈,纠正你的胡作非为已经够累了。你去问个好,帮忙把我那份也结了......记得说人话!” 第三十三章 一个自杀者 ...... 海场,西区十三街,早上六点钟,宁永学从他为省钱租的便宜公寓里醒来。 他睡醒的时候天才刚亮,但是窗外已经响起了刺耳的鸣笛声,一高一低,一唱一和,一辆是小轿车,一辆应该是送货的面包车。汽笛声滴滴滴响个不停,跟人死了在放哀乐似的。 过了不久,鸣笛声终于消退,化作一声愤怒而硬气的女式尖叫,紧跟着,就是一声狂躁而嘶哑的男式怒骂。 在宁永学住的公寓后方是郊区街道,车辆行驶算不得密集,但最近雪很大,路也难走。为了赶早上班,住在郊区附近的人都要趁早出门,难免有些磕磕绊绊。 只听得一声“臭傻x!偷鸡摸狗小面包!”响起,接着另一人又是“我x你x!把你全x都撞死,送你上路!”,以此为开头,两个车主就闹哄哄地吵了起来。 他俩的对骂现场堪称污言秽语句式大全,别致的嗓音也远非汽笛声可比,一个尖利刺耳,一人越嚎叫越像疯狗狂吠,宛如民间山歌大战摇滚黑金属,似乎谁喊声更大,谁就能在对战中快速击杀对方一样。 宁永学摊在硬木板床上,无言听着他俩对骂了十分多钟,然后才戛然而止。他俩消停的理由他不明白,也不在乎,只要他俩消停了就好。 说实在的,他从来没奢求过住白尹这等人的独栋别墅,但要是内务部的正式工资结了,等他把表妹从老家接来,他可得换个更好的地方住才行。 当初选郊区,一是图省钱,二是图安静,不过附近的公寓从来没有保全或门禁,所以除了吵架,他经常听到的东西可不少。 绝大多数时候,是些老头大爷蹬着三轮车来收废品,用一个喇叭高声放送“回收旧家具、旧电视机、旧冰箱”,一句话来回广播十多分钟,然后才缓缓骑向街那头的房舍。 有时到了双休日假期,又会有不知哪儿来的广告车经过,宣传某家的商场今天要做活动,把地址、时间和优惠幅度嚎叫了一遍又一遍,不把人惊醒决不罢休,仿佛非要死人都被这几句话惊起,爬到他们的商场门口安眠似的。 至于垃圾车经过时飘扬而来的恶臭,自然更不必说。 公寓后是郊区马路,公寓前则是条窄小的走道,两边都是高耸肮脏的房屋,相互挡住对面的窗户,阳光是绝对不允许走这边进来的,更别说风雪了。要说公寓年代久远,是谈不上,但没什么人维护是真的,似乎只要不塌了,它就能继续将就着用。 伏特加的后劲大抵是完全过去了,昨天他瘫了一整天,根本懒得动弹,今天也该去市内弄点东西了。 宁永学挣扎着翻了个身,伸手去够床头的木桌,想拿阿芙拉塞给他的资金。他总觉得自己像是被富婆养了,负责陪吃陪喝,吃得是萨什人的传统家常菜,喝得是萨什人一口闷的伏特加。 这感觉其实没什么大不了,但一个人要是觉得被阿芙拉养了却不会付出代价,那他一定是错了。 可能都不只是代价的问题。 他想拿钱,却摸到一封信。 宁永学稍作停顿,然后直直在床上坐起身,盯着信封愣了起来。 桌上落满了灰,信封本身却一尘不染,白得不可思议,甚至显得很虚无。它比纸白,比雪白,比他能想象到的一切事物都更白,也许连纯白色这一抽象的形容都无法描述——它有更深层次的含义。 一时间,感官印象仿佛扭曲了,宁永学甚至怀疑起了自己精神的稳定。他觉得他可能像徐良若一样发了疯。难道窥伺还有其它不为人知的副作用吗? 等宁永学把信封拿起来,看到寄信人署名,他立刻陷入沉思。 “宁永学寄。” 依旧是那封信,信中依旧书写着一成不变的文字: “回乡。” 不得不说,自己在邮政局撕成碎片、丢进垃圾桶的信跟了过来,莫名其妙摆在宿舍床头,他有点惊讶。 虽然这事的荒诞和诡异感越发严重了,但这封信和他的身世似乎能搭上一点边。 不管是穷卑之术也好,还是从血样中跨越道途也罢,若能找到背后真相,他自然想找到真相。 宁永学把信撕碎,扔进他销毁废旧材料的铁皮桶。然后他划了根火柴,把它烧成灰。 我可不怕你纸多,有本事就明天再给我来一封。 他把枕头下面的斧头掏出来,放回架子,从削了一半的木柴上把锯子挂了回去,把他修收音机的扳手和螺丝刀收回工具箱,把案板附近的柴刀、剁肉刀和劈骨刀也收拢起来。 煤炉子旁边摆了些劈开的木柴,麻袋里的煤块也不多了。他在市场买来解体的肉和骨头一些已经腌了段时间,另一些已经风干好了,离开的时候他就能拿走,在路上充饥。 回诺沃契尔卡斯克得绕不少路,经过好几个村镇,长途汽车就得坐两趟,山路和林间小路更是得步行,还得住两晚地方旅馆。他必须有所准备。 说实话,自己的屋子看着实在有点恐怖,像是乡下杀人狂在城市里搭了个巢穴,等着把受害者拖进来折磨。 但他就是习惯。 宁永学的很多习性都是他从老家继承过来,满屋子的斧头、锯子和剁肉刀也好,劈木柴生火做饭也罢,甚至腌肉、腌蔬菜充当考察路上的干粮,都不可能被学校宿舍允许。 尽管大学有暖气供应,有学生食堂,各种设施都比西区十三街上了年头的公寓更像现代社会,他就是只想自己租住。 他所谓自由,就是这回事。 宁永学穿好衣服下了楼,从狭长黑暗的窄巷饶进大马路,然后,他就看到了凌晨俩人停止争吵的原因。 一个从公寓顶层跃下的自杀者。 眼前所见一幕让他久久不能平静,——这人骨肉烂成一滩,均匀分布在凹凸不平的砖头人行道上,将拴在栏杆的两排自行车都染得一片暗红,好似泼了一层浓重刺鼻的油漆。特别令人吃惊的是,他肚子里面竟混了大量的钢钉、玻璃碎片和大头针。 这事发生在他住的公寓很不寻常,但信件的事情还要更麻烦些,故乡正在召唤他,宁永学不想就任何事情横生枝节,至于招瘟的窥伺,他也不想乱用。 总得来说,今天的天气并不怡人,寒风刺骨,满地积雪,令宁永学心情灰暗。但他今天没有伤痛,没有忧虑,没有苦恼,甚至还拿了一大笔钱可以合法购入枪械,这就足以令他忘忧解愁,若无其事地从尸体旁小跑过去。 别管他摊在地上无人问津,反正安全局的会来收。 大约到了中午时分,宁永学才坐公交回到公寓,准备收拾收拾东西回老家。他心情一般,因为该死的枪店嫌他持枪证级别不够,只肯给他卖长管步枪。这东西可不好往大衣里塞,手枪从衣兜里一掏就能拿出来威吓别人,长管步枪恐怕要找把锯子锯断枪管才行。 哪怕到了中午,海场冬季的天色还是很灰暗,老旧的公寓楼安静无比,几乎可称空无一人。反正郊区租户肯定是不会浪费车票钱,在大中午搭有轨电车和公交车回宿舍的。 尸体还摆在原地,和上午一模一样,甚至都没被动过......怎么回事? 宁永学还要赶着回家接表妹,实在不想过问这事。他端着装步枪的长盒子,从巷口挂着马迭尔冰棍招牌的闲置三轮车绕过,又矮下身,躲开一楼住户挂在窗户口的旧衣服,然后才往里走去。 在左右两栋楼的一二三层,窗户基本都镶着保护的铁栅栏,弄得巷子也更挤了。风吹过时,挂在头顶的衣服总会发出幽幽的刷拉声。外墙上的铁艺壁灯已经坏了不知道多少年,反正他从住下就从来没见它们好过。 抬头往上看,缝隙间的天幕灰得恐怖,像是泼了一大盆发霉的颜料,凝滞在那儿,一动不动。从窄巷到公寓的楼梯间似乎都没有色彩,死寂、单调、阴郁无比,一时间几乎令他想起了林地。 见鬼的楼道灯又坏了,楼梯间黑得像是太平间,宁永学只能握紧楼梯的扶手往上一步步挪。他试图让自己的脚步声变轻,同时也不会一脚踩空。 这地方似乎有点不对。 拉门进去的时候,宁永学紧握把手,免得铰链在寂静中发出声响,最终把门锁死,他才摇了摇头。 要用窥伺吗? 不,先办了退房的手续再说。 宁永学在灰毛衣外面穿好黑色长风衣,衣领拉高,把刃口磨得很锋利的斧头别在大衣左侧靠里,把步枪摆在架子上,——这东西暂时没法往衣服里塞。他把帽子扣紧,帽檐很宽大,稍稍挡住了眼睛,脚下的靴子其实不是特别舒服,但能用于长途行走而且不会磨脚。 这些衣服他平常不穿,只有长途出行才会套在身上。 他要把很多东西放进衣摆,随时取用,而且他希望区分自己在海洋大学和在地方考察的形象。这事非常重要。 沿着台阶一路抵达公寓顶层时,那片巨大的落地穿衣镜还摆在过道,灯光不怎么亮,不过足够让他看见镜子里的自己—— 什么都没有。 真是见鬼,要不是知道原因,他绝对会抡斧头把这破镜子劈成碎片。 稍作停顿后,他敲响了公寓主管的门。 第三十四章 请下电梯 宁永学等了好一阵,老太婆才从门缝里探出头来,门那边没开灯,里面一片漆黑。她穿着灰色大马褂,身子有些佝偻,估摸只够得着他的腰,脸也干瘪得恐怖,好似一具干尸。 她的老花镜浑浊得过份,尽是些污垢,几乎无法看得清她镜片后的眼睛。 她嘀嘀咕咕地说道:“我知道楼道灯坏了,别催了!再催也没有用。” 他这辈子都没遇见过态度比她更差的人,白钧都比她更像是个人。 “我是来退房的。”宁永学很客气地说。 老太婆很费力地把脖子往上伸,看了看他的眼睛——几乎是仰视了。然后,她才慢条斯理地提问:“你是哪位?住哪个房间?” 他希望用简短的方式和这人交谈:“宁永学,住三楼的325室。” 退房的手续很简单,没过多久,老太婆就开始喊他快点滚。宁永学转身就走,这地方的问题已经够多了,他也不想再跟这个耳背的老太婆争执,反正她肯定会装没听到。 宁永学走到楼梯间口...... 本来该是楼梯间口的。 一道昏暗的光线勾勒出他身前包铁大门的缝隙,只一眨眼时间,他就看到铁门自动往两侧滑开,无声无息,显现出内部整洁的铁质火柴盒似的小房间,方方正正,白炽灯在顶部发出亮光。 他侧过脸,看到大门左侧有两个铁按钮,微微闪光,一个箭头指上,一个箭头指下。 电梯? 不,这地方不可能有电梯。 宁永学几乎是立刻使用了窥伺。 走廊是歪斜的,他站在呈三十度往左偏的斜坡上,却觉得自己踩着平地。 一切都漆成了血的暗红色,墙壁是红色,地板是红色,天花板也是红色,交叉的黑色裂缝像树枝一样铺展在每一寸地面,像是血管覆盖着肌肉。 头顶的天花板往右倾斜,在一侧尽头和地板相交,形成一个尖锐的夹角,而另一侧几乎扩张成高得可怕的空间,天花板越来越高,地板则以相同的偏斜角度越来越低,一直没入无止境的黑暗中。 宁永学本想把视线继续扩张,越过人类受限的视界往墙壁那侧延伸,往远方无止境的黑暗中探询,但几乎是同一时间,十多枚睁大的眼睛在他窥伺到的血红色墙壁上睁开。它们大小不一,距离最近的眼睛和人眼一样大,往更远方的眼睛几乎能容纳自己整个人。 它们像发了疯一样四处转动,试图搜寻自己的踪迹。 我就知道,这见鬼的窥伺。 宁永学立刻结束窥伺,擦去血泪。再睁开眼睛时,电梯间依旧矗立在面前,按钮依旧在闪光。 他蓦然转过头去,默不作声地看向老太婆,和她无言对视了一阵。 半晌之后,老太婆对他咧嘴一笑,那副牙齿又黑又黄,满脸皱纹仿佛都开裂了,看得他非常不舒服。“请下电梯,去你自己的房间。” 然后她重重关上房门。 是这公寓从最早就不对劲,还是在自己退房的时候,它忽然变得不对劲了? 宁永学侧目看了眼本来是尖锐夹角的方向,一个旧屋门嵌在墙壁上,从内部散发出温暖宜人的光,他几乎能猜得到人走进去会怎样。 至于另一个方向,他稍微张望了片刻,就发觉也是一个旧屋门。背后的景象他无法想象,兴许直通比林地还麻烦的地方。 毕竟,按照古老的经文描述,林地不过是从现实往真知而去的起始之地。 他逼迫自己把脸扭回来,然后一步走进电梯间,关上门—— 电梯在每一层都停了片刻。 每层都没有人,任何人都没有,而且每一层都是他熟悉的公寓走廊。 前几层宁永学还在不动声色地张望,因为他觉得从电梯间往外看时长廊实在怪异。走廊顶灯幽幽地亮着,尽头深邃的黑暗像是一口口棺材里的景象,叫他心头疑云重重。 他实在想在每一层都用一次窥伺,试试自己究竟能看到什么。 不过他忍住了,甚至都没有往外迈步。 后来他已经完全靠在了电梯角落里,对张望走廊没了兴致。 也许从不同的角度看待曾经熟悉的地方,会得到不同的感受。他记不清这话是哪本书里的内容了,不过此言极是。 第一个活人现身了,看起来是个身姿轻盈的少女,约摸是个高中生,和白尹差不多大,黑娟似得短发令人印象深刻。 她一身着装款式古板,白色练功服充满古意,盘扣配上布腰带,更是朴素至极,简直不像这个年纪的中学生会穿的。不过细看之下,衣服的面料似乎是上好丝绸,饰有皮毛的靴子也精美绝伦,加上那身优裕的气质,实在和这破败的公寓格格不入。 她举止优雅,眼眉间的神情沉静透明,多少给这阴暗的环境增添了一些美好的气氛。看到宁永学站在电梯间里不作言语,她稍稍偏头,发丝下落,目光带着些困惑。 然后她往后退了一大步,目视电梯门缓缓关闭,将他俩隔绝内外。 怎么回事?她为什么要往后退? 倘若第一个活人给阴暗的环境增添了美好的气氛,第二个活人就是在让这地方变得更糟,今天分明没下雪,来人却踱着湿漉漉的脚步跨进电梯间,带来一阵潮湿的怪味。 这人身材臃肿,裤子脏污得看不出颜色,裤脚特别宽,一件灰蒙蒙的雨衣从脖子遮到他膝盖,还把兜帽扣在脑袋上,掩住了潮湿的头发,仿佛要穿越沼泽一样。 他就站在宁永学一旁,脸皮苍白、水肿,躯体肿胀,眼珠子仿佛死掉的鱼一样浑浊,还楞楞地转了转,朝他盯过来,却没有聚焦。 昏黄的灯光在他脚边投下扭曲的长方形。 “你是新住客?”穿雨衣的人忽然问道,嘴巴里发出湿漉漉的啪嗒声。 宁永学决定将他称为雨衣男,就像他曾被考察的同伙称作风衣男那样。 “我是来退房的。”他说。 “退房。”雨衣男点点头,重复了一遍,还咧嘴一笑,仿佛这事很值得他发笑似得,“真不错,退房,——真不错。以后我们俩会常见面的。往好点想,至少你不用走楼梯了。” 宁永学只觉得莫名其妙。 电梯来到下一层,门照旧往两旁打开,更麻烦的事情发生了,他确信自己没用窥伺,反正他一时半会也不敢用,但他既看不见走廊也看不见住客,只有一间无法望到尽头的手术室在他眼前展开。一张张静止的蓝色挂帘和瓷砖墙壁将其分隔开来,切出许多方格形的床位和单间。 摆在宁永学面前的是一张血淋淋的桌子。桌面上有个脏污的托盘,非常显眼,托盘里胡乱堆放着钳子、镊子、针管、剪刀、绷带、骨锯,沾满血污的尖锐金属令人相当怀疑其真实用途。 “真不走运啊!”雨衣男语气夸张地感叹说,“不过有你陪着,我感觉还是挺不错。” 宁永学没来得及和他谈谈这话是什么意思。 在电梯门关闭之前,忽然有人敲击按钮,发出沉重的咔嗒声。手术室里惨白的电灯闪了一下,将一大片扭曲的阴影缓缓投下,朝电梯间涌了过来。 来人是个格外高大的男性,不过并不比宁永学高太多,一身宽敞的医生白大褂,略有点脏,脚上蹬着皮鞋,头上套着麻袋所以无法看清面孔,扭曲的阴影正是他拖行的袋子投下。一堆肉块似的东西在麻袋里蠕动不停,渗出大片血迹。 宁永学决定管他叫麻袋男。 他和麻袋男对视了一阵,面色木然。后者先是困惑地扭了扭脖颈,发出渗人无比的嘎嘣声,然后又把头探向电梯间内侧,好似想要找什么人似得。宁永学回头一看,——雨衣男竟然消失了。 这回真的只有他们俩了。 电梯门缓缓合拢,但麻袋男又按了一下开门的按钮,让其重新打开。 宁永学也扭了一下脖颈。“这里没有你想要的人。” 麻袋男比了一下手术室,示意他往里走。 作为回答,宁永学砰得一巴掌拍在关门按钮上。不过声音刚刚响起,他就马上感觉到异常,——他感觉到从麻袋男躯体中喷发的腐败臭气,连刺鼻的酒精气味也无法遮掩。 麻袋男松松垮垮的肌肉紧绷起来,缠住他破烂医用外套的绷带也被撑起,一条条蚯蚓似的粗壮血管往外膨胀、扭动,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好似在挤压一堆寄生在人体中的蠕虫。 他把这条畸形的手臂朝宁永学伸来。 宁永学后退了一步——两步,然后他面无表情地抽出斧头,自上往下抡出。 他轻而易举就把麻袋男的脑袋劈开了花。斧刃从其颅骨斜向穿透过去,不仅未受任何阻碍,还把那张挡脸的破布也一分为二。 它继续划出闪亮的弧形,将其血管膨胀的小臂斜斜劈飞,好似撕开一个破烂的布娃娃。半个脑袋掉在地上,像卷心菜那样滚了好几圈,然后就不再动弹,渗出大片黑色污血。 比劈柴简单多了。 宁永学再次伸手,砰得一声拍在关门按钮上。 此时麻袋男的身体竟还在扭动,宛如塞满了水蛇的破布袋子,从其像酒杯一样大开的颅盖里发出一阵无比刺耳的巨响,好似钝刀划过黑板的刮擦声。 这声音扩散开来,在电梯间回荡不止,宁永学没有任何反应,但声音实在太刺耳,他不得不捂着耳朵后退一大步,靠在电梯间墙上。 还没等他缓过气,麻袋男拖行的麻袋居然自行打开了,数以百计的白皙手臂像扭曲的树杈一样从中生长出来,弧度弯曲柔软,像是没有骨头,视之令人浑身不适。 眼看交缠的手臂像蜘蛛张开的节肢、像流出肚腹的肠子那样打开,朝他抓来,电梯门的合拢却缓慢无比,好似卡带的影碟。他无路可退,必须找到什么拖延的办法。 不过,这头套麻袋的家伙是不是本来在找雨衣男?就像守护者当初寻找半道抢了它仪式的宁永学? 我下一个就把你劈了。 第三十五章 你猜猜里面有什么 这时宁永学想到了安全局焚烧林地的手段,想到守护者从沼泽吊下的尸偶。 油脂。 他踢了脚麻袋男的头,把编织袋掀开了点,露出这家伙的面孔。 他立刻看到医用缝合线,看到从他皮肤裂缝渗出的油脂,嗅到刺鼻的酒精气味。 守护者的尸偶渗满油脂,医院走廊的麻袋男确实也渗满了油脂。语焉不详的文献记录再次应验了,迄今为止,无论自己所见所闻有多诡异,最终都会落在各类古代秘传中。 书中是这么说的: “我终于将它从长眠中唤醒,但它破碎不堪,皮肤脱落,肌肉干枯,肢体摆动时骨头像碎玻璃渣一样嘎吱作响。我得承认它是累赘,只能恐吓小孩,不过我知道,芳香的黏液可以让它取回活力。” 世俗的技艺一直在改变,世界的阴暗面却还是当年的样子。 宁永学晃了下脑袋,免得自己继续沉浸在胡思乱想中。他划了根火柴,往下扔去,目视它落在麻袋男头上,立刻暴发出一团亮光。 火焰点着了麻袋男脏污黏稠的头发,瞬间席卷过宁永学脚底下这颗劈开的卷心菜。眼看烈火熊熊燃烧,他抬脚将它踹飞,撞进那堆少女手臂。 正中靶心。 它们本能地咬住它,好像章鱼触手裹住猎物,往口中贪婪地吞下。紧跟着宁永学就听到一声刺耳的叫声,仿佛是许多个年轻女性一起发出剧烈的尖叫。 医院顶灯照着它们飘上半空,每条白皙的手臂都扭动着向外张开,可见燃烧的球体黏在它体内,透过缝隙发出火光,令它抽搐个不停。 像是身患肺痨的病人深深呼了口气一样,张开的手臂齐刷刷往中央收缩,猛得捏紧,发出一道咔嚓声。 那声音就像捏碎一个西瓜。人要是丢进去,恐怕也差不了多少。 宁永学站在原地观察它,等待电梯门缓缓合拢,分离内外世界。没过多久,他就看到碎肉块掉在地上,看到油脂在残余的焦炭上烧得劈啪作响。 它们捏碎了麻袋男的脑袋,然后呕掉了它,这似乎没费什么力气。然后它朝他伸展过来,带着对鲜活生命的渴望前行。 当然了,这一切和他无关,因为电梯门已经缓缓合拢。这群手臂翻涌着飘来,却也只能徒劳地撞击大门,发出阵阵巨响。 电梯继续往下,撞击声逐渐远去,宁永学总算缓了口气。此时斧头刃口满是血迹,令他想起前不久劈死的无影人。他握紧斧头,停在那里,心想最近自己的经历真是越来越匪夷所思了。 只可惜他来不及抽管血。 电梯间里弥漫着一股烧熟的猪肉味道。 没过多久,似乎就是晃了个神的功夫,雨衣男忽然在宁永学视野外出现,然后走进宁永学视野以内。他发出一阵低沉的叹气声,仿佛他对宁永学还活着这事相当遗憾似得。 “真可惜。”他咕哝着说。 宁永学也觉得很可惜。 宁永学转过身,提着斧头往这家伙迈了一步。灯光把他高大的阴影投下,彻底遮蔽了这人全身,他稍稍低头,后者连连咳嗽,往后退了一大步,差点撞到电梯间的墙上。 “我很抱歉!”他大声喊道,“但我真怕那东西!” “呃,没什么,就是脑子有点乱,”宁永学对他和蔼地笑笑,“我想问几个问题,可以吗?” “我刚好擅长这个!”雨衣男笑了起来,“你问,我答。” “你平常在哪工作?”宁永学发问道。 “你别看我穿的怪,但我是工厂看水泵的。有时候出了事,我们就得穿这个上下班。我可不会骗你。” “有人跳楼了,你知道吗?” “这地方经常有人跳楼。”雨衣男根本不屑一顾,“没什么奇怪的,再过几天你就习惯了。” “你刚才去哪了?” “躲起来了。” “怎么躲的?” 雨衣男诡秘地笑笑,表情里尽是神秘莫测的暗示:“这事可不太好说,不过,要是你多住段时间,你肯定就能懂。” 宁永学点了点头。这几句话都答得不错,说了跟没说一样。 “听起来你很喜欢猜谜,那我也来跟你猜个谜吧。”他对雨衣男伸出握紧的左拳,带着一脸微笑提问,“看我的左手,你猜猜里面有什么?” 雨衣男低头注视,然后宁永学一斧头劈下,把他从头顶到胸口砍成了人形裂颅妖。雨衣男没发出半点声音,因为这一斧头他是按砍树桩的力气抡的。 倘若有人日后问起,他可以坦坦荡荡地宣布,至少这东西死得毫无痛苦。 “什么都没有。”宁永学这才说道。他张开空空的左手,把尸体踢到电梯角落,然后甩了下斧头上的血和水渍,继续等待电梯下行。 没过多久,电梯抵达最底层,期间再也没有发生过意外,实在令他心情欣慰。 宁永学走出门,情绪多少有些迫不及待,他想离充斥电梯间的潮湿恶味越远越好。然后,他抬起头,在本该是公寓出口的地方看见了穿衣镜。 还是空空荡荡。 一阵咚咚的敲门声忽然在走廊远方响起,令人心悸不已。 宁永学回过头,电梯没了,一扇老旧的铁门横在眼前,眼珠好似死鱼的雨衣男隔着门上的小窗对他咧嘴一笑,然后啪一声把小窗也给关死了。 “你该去自己房间的,白痴。”那家伙隔着门用黏稠的声音嘲笑着说。他裂开的脸正在往中间粘合。 要是下次还有机会见面,宁永学一定会把这玩意的头拧下来,揣在麻袋里,回家凿成夜壶。他倒要看看他究竟能粘回来几次。 不过,找到自己的房间吗...... ...... 宁永学不知道自己位于公寓哪层,但如此诡异的公寓长廊他只在安全局见过,——那就像是地板、老墙、关死的铁门和精致的立面构成的谜题盒子。 要是他知道是这结构哪个建筑设计师发明的,他一定会他家里寄菜刀。 最麻烦的问题是,现在没有脑内自带地图的白尹给他领路。 盒子狭窄幽闭,叫人心头发忖。廊灯呈现出蓝灰色,阴暗得几乎看不清,走在其中让他以为自己走在荒废的地下隧道深处。 四周的寂静带有一种古怪的敌意,使他皮肤稍感刺痛,墙壁缝隙里似乎渗着生锈的血迹,一眨眼间又消失不见,常常令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除此以外,咚咚作响的敲门声总是在附近萦绕不休,像在追逐自己的足迹一样。 窥伺?是不是因为窥伺? 这见鬼的窥伺,宁永学想,它不如改名叫食堂开饭的铃声算了,而且还是食堂里的饭自己敲的。要是还想顺利用它,自己非得往血之密仪的后续道途多做探究不可。 一路上宁永学试图远离诡异的敲门声响,却总是无法摆脱。倘若不是它要挨个敲门,他绝对没法走这么远。 可能是因为没有白尹领路,自己途经的走廊更像是迷宫了,有种令人意识不清的憋闷感,不仅难以辨别方向,还到处都是错综复杂的岔道。 很多地方的天花板灯都坏了,他不得不在黑暗中摸索着墙壁前进。 他该拿个手电筒的。 过了段时间,宁永学摸黑转过一段尖锐得令人不适的拐角,没过多久就绕进了死路。面前一堵封闭的老墙,遍布黑霉,散发出一股股令人作呕的恶味,天知道裂缝里寄居了多少虫子。 此时单调的敲门声还在附近回响,他实在不想回头,只好从一旁高得看不到尽头的楼梯上去。 非常长,——像贯穿了整个公寓一样。 刚登上楼梯没多久,头顶的帽子忽然掉下,宁永学俯身摸索脚下黑咕隆咚的台阶,却未碰到扶手。 他抬头张望了一阵楼梯顶端,发现它居然在前方断裂了,更前方只能看到一片雾蒙蒙的虚无,翻涌的雾气像是许多条蛇在黑水中蠕动。 不知为何,楼梯两旁没有墙壁,也是一片空洞的黑暗,令人心生不详。 他回头张望,看到像棺材内部一样黑的封闭长廊。咚咚作响的敲门声更近了,照旧没有任何一个人开门。他往下张望,竟然从梯级另一面看到了扶手——朝下反装的扶手。 既然前后左右都不可能,他也只能往下。 宁永学趴在台阶上,往下探出身体,把右手越过台阶握住背面的扶手,——紧紧握住。然后他稍作用力,往下跃出。 感官的方向忽然扭转歪曲,一瞬间的错乱感足以令人反胃,仿佛一切有序的事物都变得混乱无序,违背了人们认识现实世界物理规则的方式。 世界颠倒过来,宁永学先是往远离楼梯的方向坠落下去,身体越过扶手之后,又立刻往靠近楼梯的方向坠落回去。 这感觉真是糟透了。 刹那间扭转的方向几乎把宁永学握紧扶手的胳膊给扯了下来,不过所幸没大碍。他勉强支起身,甩甩酸痛的胳膊,看到扶手被他攥出了几条裂纹,差点碎掉。 他是绝对不会赔偿的。 这次宁永学看到了前方的楼梯口,不过身后来处又化作雾中的黑暗。他不很理解此情此景的意义,但他能理解蕴含其中的致命危险。 他必须找到自己的房间。 这时候,宁永学看到她从楼梯口一闪而过,依旧是那身朴素的男式便装,但雪白的肌肤令人印象深刻,仿佛没有瑕疵的玉石。 她似乎踩在什么东西上,像条野猫那样跃到了另外一侧,俯冲过去。在她手中握着柄短刀,刀刃带着一串飞舞的血珠,划出弧线。 不是她的血。 她在干什么? 第三十六章 这就是我的想法 宁永学听到肢体撕裂的声响,听到仿佛正经受折磨的低语呢喃声,听到木头的碰撞、玻璃的碎裂和哀怨的哭泣。 紧跟她的脚步,一个半残废的男人爬了过去。 说是人,未免有些奇怪,因为它的身体绷在十多条带刺的铁丝中,一边扭动不止,一边吸附着地板往她爬去,就像饥饿的水蛭吸附在人的皮肤上。 它的脖子几乎被砍断,皮肤铜绿色,绷着铁丝的伤痕紫黑色,还在不停呕出大股黑色血浆。 它的大腿则齐根断裂,伤口截面光滑无比,肯定是被那少女切断的。 这张脸他似乎有印象...... 怪物注意到宁永学,立刻发出一阵低沉的哀哭声。它扭过躯体,然后跟条蛆一样蠕动了过来,爬下楼梯。 当它靠近时,宁永学能闻到强烈的酸腐味道,像是鬣狗利爪伸进肚腹翻搅,使人作呕。 刚爬下台阶几步,一条缠住他头颅的铁丝忽然崩断。宁永学稍稍侧身,目视铁丝打他握过的扶手上。 木头被尖刺刮烂了,木屑四处乱飞。它想趁我不备杀了我。这条铁丝要是打在人身上,造成的可不止是伤势,——破伤风,倒刺划穿皮肉的剧痛,甚至有无法预计毒素感染。 他应该是殃及池鱼了。 铁丝接连断裂,宁永学也接连后退了几步,目视它咧开污血直流的大口,发出哭声。他很有耐心地观察它,一步接着一步缓缓后退,直到这东西头顶的铁丝崩断小半,头颅中央展现在眼前。 他当场抡下斧头,穿透血肉,精准地击碎头骨,给它从头顶到咽喉开了颅。 宁夏稍作停顿,长舒了口气,又浅吸口气。因为雨衣男的事情,哪怕把它的脑袋从中劈开,他还是没法放松。最好的选择是把它从楼梯断面扔下去。 他低下头,看到这家伙头顶的豁口确实开得很大,头盖骨大开,黑色血浆洒了满地。 不过,它的脸...... 宁永学弯下腰,拧着它像花骨朵一样往两侧打开的脖子把它举起。狗一样蜷缩的身体被许多铁丝穿刺,面颊扭曲变形,几乎无法看到完好的五官。 尽管如此,宁永学还是能窥见它本来的面目。这家伙是个公寓住客,一个多月前从这栋公寓搬走。 当时宁永学以为他搬走了。 这时它的口腔猛然撕裂,三根带有大量不规则倒刺的铁丝带着破风声从食管钻出,朝宁永学的眼睛和嘴巴刺来。看上去它们是寄生在胃里。 他伸手抓住铁丝,然后把它们套在它的脖子上打了个死结,勒得相当用力。 这些铁丝根本没法划开他的防割手套。要是这都防不了,他地方考察的时候早就死在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了。 完事之后,宁永学仔细端详这位住客,试图从中分辨出任何可以称作理智的痕迹。 这似乎比想象中更难。 这家伙是这公寓的受害者,他可以确定。倘若他不懂自保,他也会落得同样下场。 接着宁永学听到靴子踩在木地板上,踩得很重。他抬起头,看到那少女站在楼梯口,一头剪短的黑发浸透了血,结成绺贴在染得赤红的脸上。 宁永学没法从她脸上看到太多东西,只是那眼睛盯着他,却毫无情感,没有友好,也没有恶念,近乎于一片虚无。 她反握住刀,往上抬起,个中姿态好像是在衡量他的生与死。 这人怎么回事?难道她也是雨衣男的同类不成? 他来不及多想。敲门声更近了。 宁永学把手里缠满铁丝的前住客扔下楼梯,没有听到任何坠落声响。接着他取出斧头,提在手中,一言不发,只管往上走去。 她稍稍挑眉,把刀柄握得更紧。 她往后退了一步、两步,然后站定在楼梯口俯视他。 这举动让宁永学停下脚步,也站定原地。她选了对自己最有利的地势,居高临下,可以轻易让他见血。 和自己这种可以信任的好人不同,她是个危险人物,此事显而易见,毕竟他只是被迫无奈才拿了柄斧头以求自保。 眼看无路可退,她还挡在自己唯一的前路上,宁永学只好考虑如何迅速地处理对方,免得横生枝节。至于尸体,想必尸体被人找到的时候他已经身在故土了。 倘若他还有机会回乡的话。 宁永学迈出脚步。 “大个子,”她忽然开口,像是从某种迷狂中回过了神似得,“认识一个人吗?” “你应该先说名字再提问。” “她叫洛辰。”她回答说。 “本地高中的老师。” “你呢?”她提问道。 “呃,我是个普通大学生,和她住同一层楼。” “你住了多久?”她继续提问。她哪来这么多问题? “一年多。” “在这种地方?”她问个没完。 “我今天刚准备搬走。在我退房以前,这地方只是个普通公寓。” 令人不安的敲门声更近了,就在楼梯下方不远,宁永学总觉得附近迷雾翻涌了起来,台阶似乎变柔软了,像是动物的内脏,靴子竟然无法理解地陷下去了少许。 这事非同寻常,蕴涵着不可能应对的致命威胁,无论是拖着麻袋的屠夫还是缠满铁丝的住客都无法相比。 宁永学无视对方的戒备沿台阶攀爬,直至抵达距离她三步远的地方,恰好是避开她手中利刃的最近距离。 这个幽灵一样的家伙照旧面无表情。 “麻烦你让开路。”宁永学说。 “可以。”她同意说,态度令他稍感惊异。这少女委实无法理解。“不过,你要往哪去?”她又问道。 “呃,从这公寓脱身吧,我想。” “你认得路?”她提问。 “不认得,我也迷路了。” “原来如此。”她点点头,“你也不认得,那你是在逃跑喽?” 宁永学选择阴阳怪气:“要是你以为自己很勇敢,你可以从这楼梯下去。” “你呢?”她又提问。 “然后我会找路离开。” “说得有道理,”她又点点头,替他把话说了个完全,“我活着能帮你拖延时间,我死了也能帮你拖延时间,就是这回事吧。” “我希望你让路。”宁永学加重语气。 “你想去哪边?”她问道。 这人怎么回事?虽然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但她是不是有点太脱线了? “你建议我去哪边?”宁永学反问她。 “要是你不想从一群缠满铁丝的人体盆栽里走过去,你就该往左。其实那儿是个安静的植物园,可能我不小心碰到了什么吧。” 宁永学收起斧子,别在大衣内侧,不过仍然和她保持安全距离。 他可算是登上了楼梯,暂时摆脱了柔软如内脏的台阶。但同时他也瞥了眼对方身后横七竖八的残缺尸体,看到断面均切分得整齐光滑。 宁永学下意识碰了下自己大衣里的斧头......这人实在有点麻烦。 但他确实没法往其它方向走。 他必须尽快找到电梯间,往自己的房间去一趟。 ...... 无人看管的煎饼推车摆在过道拐角,里面烧着煤炭和柴火,劈啪作响。火光透过炉子缝隙照射出来,映得墙壁微微泛黄。 宁永学走了很久,他没找到电梯间,也没找到一扇打开的房间门。他很确信这条走廊比安全局夸张得多,至少他还能在安全局碰到几个楼梯,遇见打开的办公室。 如果说在这公寓里有些楼层很危险,雨衣男一定是给了他下了绊子,把他送进了最麻烦的一层。 “——感谢摊主。” 少女一边说,一边把纸币叠放在收钱的铁盒子里,等宁永学回过神的时候,她已经站在煎饼推车旁边,自己拿起了铲子。 她的手法不怎么熟络,看起来全凭自己模糊的印象。这很正常。但他俩在要命的禁闭公寓里撞见了一辆无人看管的推车,她居然放了张纸币,然后开始自己做。这事让他好半晌没法说话。 “你要来一个吗?”她抬头问道。 “我没心情吃东西。”宁永学说,老实说他根本不想碰这来历不明的推车。 “我有,”她毫不在意地说,“我饿坏了。” “我觉得我还是能听到敲门声。”宁永学委婉地提醒她。 “要是总疲于奔命,难免会忘事。我经常忘事,比如我刚才看到煎饼推车,才发现自己其实饿了很久。” “那你也不该在这里现做。” “嗯,是吗?那我该怎样呢?” “随便拿点能吃的东西,然后直接走。” “不,要是能吃点好的,我还是想吃点好的。”她取出小刀,低下头,神情专注地把煎饼一分为二。这时候,上面还只有一个半生不熟的鸡蛋。“是这个步骤吗?”她把很好看的眉毛稍蹙了点,“我记不太清楚了,唯独要用刀划这点印象深刻。” 当然不是,这是最后的步骤。 就在她低下头的时候,宁永学看到她的黑色颈环稍稍落下了点。透过颈环缝隙,他立刻在她白皙的颈项看到一条食指长的伤口。 她的伤口微微张开,却没流血,也看不到伤口里的肌肉和血管,仿佛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裂痕。 “无形利刃。”宁永学说。他一下子就理解了此人的余裕。 她眉毛舒展,回望他的眼眸。 “你也了解仪式?”她说,“真是巧,就是有点太巧了。” “我们该把话说明白点。”宁永学说。 “我可看不出来有什么把话说明白的必要。” “至少谈谈你的想法,能做到吗?” 她拿着切煎饼的小刀在炉子上敲了敲。“想法啊......”她稍稍扬起眉毛,又笑了,“我这么跟你说吧,这把刀就不是用来切煎饼的,我拿着它出门散步,可以杀一百个人,这就是我的想法。” “我觉得——” “我可以先从你开始。” 然后她收回右手,把染血的小刀从衣袖擦过。“来年我也该自称普通大学生了。”她说,“这介绍还不错,算我欠你的。” ...... “请下电梯,去你自己的房间。” 然后老太婆重重关上房门。 宁永学木然地伸手碰了下自己的喉咙。咽喉没有剖开。脖子没有飙血。脑袋下面没有整齐的断面。他也没有死。 坦诚地说,一瞬间发生的事情违背了他对当今时代的认知,不过他能确信,他是死了,一把刚切过鸡蛋和面糊的小餐刀把他脖子剖开了大半,而他死前的遗言就是:“我觉得。” 但我为什么站在这地方,看到老太婆关上了房门? 唯一的好消息是,既然脖子剖开都会死,那他肯定是不能把自己脑袋当球踢然后再粘回去了。 第三十七章 你就要出大事了 宁永学站在电梯口,总觉得这玩意像是想把他给吃了。他很少用电梯,毕竟,海场的电梯大多集中在市中心商场,他却钟情于郊区菜市场和五金店,可谓一年都去不了一次。 他先盯着走廊左侧尽头的铁门看了一阵,然后又扭过脸去,盯着走廊右侧的铁门看了一阵,不禁陷入思索中。 从左往右,可见的走廊只有十来米长。走廊顶灯的白光很普通,老旧的墙壁也很普通,四下里堆放着些煤块、木柴和废旧鞋子一类的杂物,看起来还要更普通。 不过,根据他死前的记忆,根据窥伺的结果,左边门内,想必是能把人挤死的夹角。只要宁永学敢走进去关门,他保证,自己体会到的痛苦一定非同凡响,把他在安全局受的伤加一起都没法比。 他的好奇心仅限于未知,不包括受虐。 至于右边,他暂时没得想象。 作为一个好奇心经常战胜危机感的家伙,宁永学想先打开左边的门,拿块生肉扔进去,关上门,再打开,看眼他扔进去的肉会变得怎样。要是生肉没反应,他就去菜市场买只活鸡再试。要是活鸡还没反应,他就...... 就没反应吧。 自己毕竟不是丧心病狂的反社会份子,宁永学想,他这种人要想顺利生活在阳光下,基本的良知和必要的正义感都缺一不可。不然只要他稍稍滑坡,他就可能一步滑到底,再难爬回到阳光中去。 除了左边的门,宁永学也想打开右边的门,不管里面是什么环境,总之先看一眼满足自己好奇心再说。然后他会决定该不该往里走,以及,究竟该走多远。 但是不行,他不确定自己死亡回溯的原理,也不想肆无忌惮地利用它。 他敢肯定,这不是他自己的能力,就算自己以前没有死过,也不可能刚好回溯到无法逃离公寓的时机。哪怕再提前一个小时,宁永学都会提着包就跑,能跑多远就跑多远,甚至把房间里的东西全扔了也无所谓。 然后他会把这见鬼的公寓举报给内务部,等待自己升职的消息。至于后来会怎样,自然要看上头的人想怎么处理。不管内务部打算派多少初级人员探路兼送死,都比他一个人茫然徘徊要好。 正如拿刀的少女所说,——“真是巧,就是有点太巧了。” 这家伙话说得很随意,不过好像莫名其妙得很有道理? 宁永学走进电梯,目视两侧电梯门缓缓合拢。 是的,眼下他该先进自己的房间,然后才考虑其它事项。至少,也得先弄清楚公寓是怎么一回事。探索总归要有个据点。 电梯运行一如既往,很稳定,也很缓慢,在公寓每一层都停留了段时间。 黑暗的长廊幽闭安宁,想必利用窥伺就能看到它们截然不同的面目,更真实,也会更恐怖。说实话,宁永学总觉得这些走廊在勾引自己,不停搔首弄姿,他却不敢往里面走,实在是可恨。 公寓还是很冷,毕竟是海场的冬季。这地方几乎是中都最北方了,差不多就是中都境内纬度最高的区域。 宁永学喜欢海场冬天的唯一理由就是衣服可以穿得厚,只要套上风衣,他往里面揣几把利器都不会被发现。 夏天则要麻烦得多,至少取斧头和砍刀是麻烦多了。 过了不久,致他于死地的少女再次出现,她的反应也完全相同。她先稍稍偏头,发丝下落,注视他的目光带着困惑。接着,她往后退了一大步,目视电梯门缓缓关闭。 宁永学微笑了一下,带着友善的表情对她招了下手。 她更困惑了。 电梯门终于合拢,宁永学立刻变得面无表情,——等我弄清楚这地方是怎么一回事,你就要出大事了。 雨衣男也进来了,宁永学不打算和他废话,也不打算和他确认更多情况。他用完美的表情演技同雨衣男进行了毫无差异的对话,过了没多久,手术走廊就在他面前展开。 “真不走运啊!”雨衣男语气夸张地感叹说,“不过——” 宁永学回身一斧头劈在他脸上。漂亮的一击,正中面颊,顺着嘴巴劈入颅骨。斧头带着雨衣男砸在电梯间墙上,发出沉重的哐啷巨响。 然后,宁永学卡着雨衣男的颅骨把斧头举起来,用力晃了晃,确认镶嵌得足够牢固。 头一个出大事的就是你。 他端着斧刃上的白痴,把这家伙举到电梯口的麻袋男面前,好像菜市场的肉贩子。 “你有什么想法吗?”宁永学问他。 只要对方看着像个人,他就敢试着交谈,反正,他都跟守护者吊下来的几十个尸偶开过会了。 大块头低下头,端详了雨衣男一阵。他放下手头的麻袋,把粗硕的手臂抱在胸前,仿佛是陷入了人类无法理解的沉思。一段漫长的沉默后,他向宁永学点头致意,姿势如石头一般僵硬,宁永学也朝麻袋男点头回敬。 他们俩中间隔了一把斧头和一个挂在斧头上的白痴,不过奇妙的友谊正是从此而来。 这时候,雨衣男已经活了,宁永学能听到他急促又沉闷的呼吸。公寓里很冷,他却大汗淋漓,一定是猜测哪里出了问题,猜测为什么斧头劈了过来。 合该如此。 宁永学指指空荡荡的电梯间:“我住在三楼的325室,但我不知道该从哪儿下。帮忙按一按,我就把这东西给你。” 麻袋男无声无息地挪进电梯,用他粗壮苍白的手指在电梯内部划拉了一阵。没过多久,他就揭开一张铁皮,暴露出里面刻着一堆符号的表盘。 电梯楼层使用十六进制计数,十六个圆形按钮上的符号从零写到十五,宁永学全部都没见过,看着像是蜘蛛在扭动节肢摆造型。 表盘右上是两圈刻着银色字母的黑色转盘,外圈套着内圈,外圈有二十四个字母,内圈有十二个字母,依旧蜘蛛般的书写,他也还是完全看不懂。 不过,宁永学知道表盘的意义,——外圈二十四个字母代表现实世界的二十四个时刻,内圈十二个字母则是密传记录,尚无法证实,代表十二个失落的时刻。 按照密传的说法,时间共有三十六个时刻,其中人类栖居的时刻只有外圈二十四个,其余十二个时刻关系着一系列隐秘的真知和道途。 表盘右下是一个刻度条,共有七个刻度,电梯如今所在的刻度是第三个,其它六个刻度都叫人困惑,无法理解。 他暂时不想追究这东西,也不想乱按。 三楼,刻度五不动,内圈不动,外圈二时,外圈五时。 必须承认,麻袋男的诡异感完全被电梯间的表盘给盖了过去。直到他退回手术走廊,结束按键,伸手去抓斧刃上的雨衣男,宁永学才麻木地点头同意。 对方一下子揭开麻袋,把雨衣男从斧刃抓起,就想塞进层层叠叠挤压在一起的手臂中。 “救命!”整个头都被捏起来雨衣男叫道,声音尖厉,恐惧无比,“你不能这样对我!我是——” 麻袋男给了他一拳,他立刻了闭嘴,然后他整个人都被珊瑚触须一样的手臂群淹没,消失不见。 “有缘再见。”宁永学对麻袋男微笑了一下,目视电梯门缓缓合拢。 电梯门合拢后,电梯先带着他往左移动了一会儿,然后斜着往左下移动了好久,最后才缓缓停止。宁永学得承认,这玩意移动的方向让他有点受惊。 门开了,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他熟悉的屋门,然后居然是对穿着学生制服的情侣。一个头发染成黄色的不良学生正跟他们俩对峙,在更远方,还有几个学生挤在开了条缝的租屋门口,朝这边张望。 那边租屋里住的是谁来着......似乎是海场某所中学的高中老师?宁永学立刻想了起来。这不正是少女提及的问题吗? ——“大个子,认识一个人吗?” 事情不会无缘无故发生,总能找到什么联系。 “就是你们俩干的吧,啊?” 思索间,一声怒吼迫使宁永学把注意转向染着黄毛的不良学生。他气势汹汹,表情狰狞,明显是想盘问对面的情侣,怀疑他俩干了坏事。这帮学生似乎都被困在公寓中,还起了矛盾,宁永学想。 他们都和掌握着“刃”的少女年纪相仿,也和白尹年纪相仿。 “我......我没有......” 情侣中的女性个头很小,一身老土的学生制服,被她男朋友挡在身后,表现得很胆怯,说话也断断续续。至于那位陷身对峙的男学生,他是个面色苍白、长相英俊的年轻人,顶着一头梳理整齐的黑色短发,明显在两性关系中颇具竞争力。 看他满身奢侈品,羊毛衫外面套着黑色运动服,下身牛仔裤和知名品牌跑鞋,精致的机械手表也很值钱,应该出生优裕。想必他就住在五街以内的房舍,和西区十三街隔了不知道多远。 有人把他们叫了过来,宁永学想,要是没出意外的话,叫人过来的就是他们的高中老师。 她干嘛要叫这么多人过来? “不是,当然不是啊!怎么可能是我们?”男学生大声反问。 黄毛也大声反问:“那你来说说,为什么大家一觉睡醒啥事都没有,大姐头却不见了?除了你们俩,还有谁跟她结过梁子?” 大姐头......这家伙看着像是个刻板印象小混混,言语倒是很尊敬,想必已经吃过了苦头。 第三十八章 我什么都没做 宁永学不大清楚这群人莫名其妙的矛盾,不过他觉得,她可能当真只是出门散步,然后就迷了路。要么,她就是被黄毛喋喋不休的大姐头给念叨烦了,想出去透个气,然后又迷了路。 她不迷路,还有谁能迷路? 总不能把一屋子人都砍了。 宁永学走出电梯门,用力咳嗽了一声。然后,他在这群学生的侧目注视中穿过长廊,推门而入,砰得一声把门关死。 他没心情欣赏学生吵架,而且和主动接触相比,肯定是待在屋子里等人来找更占地位优势。 吵架的声音越来越响,有人说待在这里就是等死,有人说出去探路的一个都没回来,有人说吃的越来越捉襟见肘了,还有人咕哝着叫那对情侣趁早滚远点,免得祸害了其他人。最开始还是相互怀疑,后来情绪失控,已经变成大声咒骂和喊叫,接着就是痛哭。 相信再过不久,就会有人敲门祈求他收留了,到时候宁永学也能问问情况,听听这公寓是怎么一回事。和主动找人询问的亏欠相比,更是能多一层收留落难者的恩情。 旁听小团体分裂还是一如既往的有意思,堪比幽默情景剧表演现场,不仅能满足他在生活中找乐子的恶趣味,还能给他提供珍贵的采访素材。 试问,谁会被情绪失控的小团体第一个放逐呢? 照这个势头来看,就是那对情侣。 问题来了,宁永学老旧贫穷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单人床,到时候谁打地铺,谁睡床上? 他自己睡床吗?不行,要是他睡床上,放一对情侣待在一起打地铺,他这岂不是在半夜自找折磨?他们俩夜深人静的时候躺在地铺上都能卿卿我我,要是冷了,兴许还能抱在一起取暖。他又该怎么办,拿被子蒙在脸上暗暗落泪吗? 宁永学的爱好不多,分发猎奇土特产算一个,给恩爱的情侣制造裂痕,也勉强算一个。至于有没有人想给他制造裂痕,也得等他有了再说。这些年来宁永学沉迷考察民俗志异,完全没在这事上浪费过时间。 稍作思考之后,他决定让女的睡床上,自己和那名男同学一起打地铺。自己就睡他们俩中间。 宁永学一边思考,一边在黑暗中摸索,总算是摸到了白炽灯开关。昏暗的光线照亮了屋子,熄灭的煤炉子已经完全黑了,煤块只剩了小半个麻袋,木柴也不多了,要是知道自己会被困在这地方...... 要是知道,他早就跑了,怎么也不可能拖着一车煤进来。 钥匙挂在一排铁钩上,用来开他存放值钱家当的箱子和抽屉,现在恐怕得随身携带。左手墙边摆着锯子、斧头、砍刀等常用工具,在灯光下泛着危险的寒光,兴许得存到箱子里锁起来才行。 宁永学打开箱子,里面有些折叠整齐的衣服。他把衣服全掏出来,垫了被单在最底,然后把砍刀、锯子和各种危险利刃放在箱子里,把衣服也在上面叠好放好。 砍柴斧是唯一可靠的武器,劈在角落的木柴堆里就行,总要留点东西以防万一。切肉的刀只需要留把小号黄油刀,——他相信这所中学不是专业【无形利刃】培养基地,每个人都能拿把小刀把他给劈了。 长管步枪先藏在大衣里,然后把大衣挂在煤堆和木柴上方,让人不想靠近,也难以落脚。必要的时候,他就直接掏出来用。 至于斧刃上的血...... 也很好解决。 宁永学走到煤炉子旁边,划了根火柴,拿烧火棍捯饬了一阵把煤炉子点燃。他搬了个小木凳子坐下去,取了点劈开的木柴,抹上煤灰,一点点从染血的锋利斧刃上擦拭。很快,脏污的煤灰和木屑就取代了斧刃上的血污。 他把泛红的木柴丢进燃烧的炉子,把斧头柄也弄脏,丢进柴堆里。 宁永学很有耐心地打量四周,估摸哪些是让人放松戒备的摆设,哪些是让人疑心丛生的摆设。 腌制蔬菜的木桶,吊在天花板上的风干肉,半袋子大米,一包茶叶,旧冰箱里都是些油和面条。这些是食物,储存期很长,拿锅和水壶随便处理一下就能吃,黄油刀也很安全,不足以伤人。他去拧了一下水龙头,发现还在供水,水池很干净,毕竟他打扫得很勤快。 应该能撑段时间。 旧电视机已经好几个月没开过了,不知道是不是还能用。桌子上摆着螺丝刀、扳手和一个拆了一半还没来得及装回去的收音机。手电筒就在旁边,但是电池已经不多了,很难说能在探索楼层的过程里撑多久。 宁永学去开了下台灯,发现至少比头顶的白炽灯亮点。 书......没什么书。古籍又沉又贵,根本不可能放在出租屋,他也过了需要教材的年级了。这一年他基本上就没回来过几次,有几次考察都是他报的实习项目,没想到走哪哪就出事。 幸亏导师没出事。 姑且当回辍学汽修工?他有段时间没扮演过这角色了。 ...... 宁永学闭眼坐着,靠着椅子,听着刚把零件装回去的收音机节目。 海场能接收中都本地的频道,也能接收北方的频道。他小时候跟着老安东听了很多民谣,现在也常收听北方那边的歌曲电台。最近维索茨基的《无常马》已经放了三遍,听得出来,维索茨基很受萨什人偏爱。除此以外,他们也会杂七杂八播些中世纪的交响乐,随机放送。 “三十八间房子——只有一个卫生间。这里冷得牙齿打颤,电暖气不能取暖。” 刚听到这句异常凄惨的歌词,敲门声就响了起来。宁永学一脸困乏地站起来,推开门,和那对既狼狈又神情压抑的小情侣对视。 宁永学保持沉默,一言不发,只有身后的异国乐曲越来越激昂。 是女学生开的口:“这位大......大哥,可以收留我们住......住一阵吗?” 旁边的男学生似乎是被打击了,神色木然,无法言语,跟患了痴呆一样。想必他从没遭遇过这种扭曲的困境,更别说被小团体宣布放逐了。 至于他旁边的女学生,神色不可谓不惊恐,额头冷汗直流,话也说得结结巴巴,简直是要当场对宁永学跪下来磕头了。 宁永学必须承认,他对当代中学生的心理素质有点高估,这事可能和他先遇见的人是白尹有关。 “你们进来吧。”他挠了挠头发,用格外淳朴的声音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不过,我这边吃得还有的剩,再塞两个人也没差。” “谢谢大哥!”女学生对他点头哈腰。宁永学一时间差点以为自己在收保护费。 ...... 男学生名叫徐路,麻木地坐在床边上,正一点一点把刚煮的肉块稀粥咽进嘴里。他的神情很麻木,姿势也很麻木,至今只说了个名字,像是具刚从坟里爬出来的僵尸。 女学生一进来就坐在板凳上,好像她很习惯坐小板凳似的。她一边用颤巍巍的手喝粥,一边眼泪直流,——不是因为感动,是因为半奔溃性质的绝望。 “我是路小鹿,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女学生一边把眼泪流进碗里,一边把眼泪混着稀粥舀进嘴里,“我真的什么都没干,什么都不知道,但他们就是想把我弄死。我、我不想去外面喂鬼......” 那肯定比喂鬼严重多了,——宁永学很想这么说一句,然后看她从默默流眼泪变成痛哭流涕,接着就是失声大哭,哭声响彻整个走廊。不过,情况很不明朗,他暂时还是别这么说为好。 宁永学转向徐路。 “前些天,我是跟她有些矛盾......”徐路终于开口,语气还是很虚无,“但我什么都没做。” “她是谁?”宁永学问。 “曲奕空,算是我们这儿的人尽皆知的学生吧,毕竟也没其它人一年四季穿黑白灰的练功服了。”他边说边强咽下一口稀粥,“她一觉醒来就不见了,所有人都觉得是我干的。也不过是封情书而已。他们就是想找理由赶我走,少一双筷子,就能多活一天。” 练功服吗......虽然没说盘扣和布腰带,但也差不多就是她了。偌大个海场市,估计也只能在武馆看到穿练功服的。 第三十九章 我不想变成叉烧包 宁永学当然更关心曲奕空的事情。他很想说,这完全是因为在她身上有无形利刃的痕迹,位置处于人类要害处,跟她给自己割喉的地方差不了多少。但是,他必须承认,她很可爱。 想是这么想,他没必要把目的揭示得这么明显。只要对话自然进行,他就能知道她是谁,知道她是怎么一回事。 曲奕空的存在是个变数,值得利用,不过最大的问题还是公寓本身。自己被困住了,不仅是被困在公寓中,还被困在一个莫名其妙的死亡回溯中。 “你们在这儿待很久了?”宁永学问。 路小鹿含着满嘴的粥点头,表示同意:“已经两天多了,从昨天下午到今天,他们都没给我饭吃。” 必须承认,她是个极端的悲观主义者,宁永学这辈子都没见过比她更悲观的人。要是她去地下墓穴考察,可能刚看到骨头就开始惨叫了。 和路小鹿相反,徐路却摇了摇头:“其实只有两天而已,但租屋里的东西只够洛老师一个人吃。我们这么多人......” 他倒是很现实,说得有条有理。莫非这就是家境优渥的余裕吗? “我这里吃喝都有剩,够我们三个活段时间了。”宁永学对他们笑笑,表示安慰。然后他又面色担忧地摇摇头说,“呃,不过,要是他们想抢东西,我怕我拦不住。” “迟早会来抢的!”路小鹿又开始哭了,“我们都完了!” “洛老师那边还够吃几天的?”宁永学问徐路。 “勉强够他们分三天。”徐路说。 “听起来情况很不妙。”宁永学说。这么说,只要再等两三天,他们要么就会进一步内讧,要么就会来抢我,要么,就是一起去走廊探路,然后死得七零八落? 看来他不需要等太久。 徐路无力地叹口气:“刚开始其实还好,但昨天探路的两个人都没回来,今天曲奕空也失踪了,然后大家就都慌了......我得说,小鹿是第一个发疯的,她想用厕所水龙头喝水,结果水龙头是坏的,喷了她一脸,完了她还把生大米往嘴里塞,一边塞一边哭,结果大家都跟着吓疯了。” 宁永学不禁侧目看了路小鹿一眼。她哭是止住了,但她表情还是没变,瞳孔涣散,视线低垂,眼眶红成一片,头发湿透,手指也抖个不停。 生米冲碳,厕所喝水?你倒是很有美食家天赋。 路小鹿喃喃自语:“我也没办法......他们把烧过的水都喝光了,还不给我东西吃!” “就算如此,你也不该喝厕所里的......”徐路说着又开始叹气,“他们总要找个人针对,谁第一个看着不对劲了,谁就要出事。” “你女朋友很有个性,”宁永学对徐路点头说,“你们有钱人家的孩子喜欢这种类型的?” 徐路也快被他女朋友整崩溃了:“我......我只是觉得她平时很胆怯就......” “你指望她小鸟依人?”宁永学问。 徐路没吭声,不过看起来小鸟依人的幻想和生大米兑厕所水区别有点大,宁永学只能带着悲哀神情拍了拍他肩膀。这份后悔的情绪是如此深刻,实在让他想哈哈大笑。 作为情景喜剧演员来说,这俩人水平很高明。 “人要是觉得自己快死了,总会说很多蠢话,做很多蠢事。”宁永学说,“再想想,努力回忆一下,有什么线索吗?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总要找点办法离开。” 路小鹿表情僵硬:“我们都会死,区别就是有人会饿死,有人会出去喂鬼,被掏心挖肺,分尸断肢,一点点看着自己被啃得只剩下骨头。我觉得,我们不如就在这儿等死算了......” “小鹿!”徐路对她呵斥道,“你饿了一下午就去啃生大米,你觉得你能坐着等饿死?” 看来他俩地位不怎么平等,宁永学想,这里面就有很多说头了。 路小鹿表情更僵硬了,还挤出一个僵硬的笑:“我们可以等吃光了东西之后把窗户关了烧炭,这样大家都能死得很安详。” “你安分一点。”徐路瞪了她一眼,后者立刻垂下视线。然后男学生转过脸来,“你该告诉我点事了吧?我觉得我已经说够多了。” 宁永学看了眼表情烦躁的徐路,他似乎不怎么擅长对付穷人的屋子,吃完了粥就把手捏在一起,坐在床边上干瞪眼,对女朋友撒脾气。别说去煤堆旁边翻宁永学的衣服,恐怕喊他去撬自己的箱子都不可能。 至于那女孩,她还是双目空洞,但是本能地捏着棍子捅火,在煤炉子里翻腾个不停。她一边捅着火,一边还往里面添木柴,手法异常娴熟,还直接上手捏沾满了煤灰的柴火,显然是习惯了干脏活。 富家公子和贫穷小妹,搭配倒是很常见,最近几年的爱情故事特别喜欢这调调。不过,现实里多半跟宁永学眼前这对更像些。 “呃,我是宁永学,十街那边的汽修工,正准备回老家过年。”他开口说道。 “你也刚退房?”徐路皱了皱眉毛。 “嗯。我一退房,楼梯间就没了,我没办法,只能搭电梯下来。你们的洛老师呢?” “跟你一样,她也要退房搬家。”徐路说。 “这么巧?” “我不觉得。”徐路断然否认,这家伙似乎很想质疑他的权威?是从家庭环境培养来的本能吗?“我们这批学生是她带的第一届,升学率特别高,学校当然得分个家属楼的名额。”他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反问说,“跑去其它地方了可怎么办?” 优异过头的年轻教师,宁永学想,或者说优异得不正常,第一届学生就大半升重点,本人刚住了段时间穷困公寓就分了套房,接下来是什么,莫名其妙死了领导然后自己上位吗? 微妙,很微妙。既然是新上任的班主任,第一届学生自然质量参差不齐,里面会有染黄毛的小流氓,也会有这种习惯了做脏活的穷女孩。这么一想,富家公子和掌握了无形利刃的有钱人后代为什么会过来呢? 中途插班,宁永学,这事简直太容易推测了,她带的第一届学生优秀到住五街以内的有钱人子女都想中途插班。这事可比他刚才的设想还要夸张。 至于邀请一批学生来这边...... 猪养肥了,也该杀了? 宁永学最擅长的就是用恶意揣测别人,先别管是不是真的,顺着往下想了再说。 “她人呢?”宁永学开口问。 “退房的时候失踪了,再也没有回来过。”徐路说。 “你们为什么都来帮她搬家?”宁永学想了想,再次开口,“你不觉得这事很奇怪吗?” “没什么奇怪的,”徐路摇头说,“我们都很尊敬她。” 你可真是答非所问。 路小鹿又开始哭了:“她把猪养肥了就想宰了,我就知道,我们全都要死了!她会把我们挂在天花板上放血,全都做成人肉叉烧包!我......我想上大学,我不想变成叉烧包,我想当有钱人!” 愿望倒是很实际,不过,海场高中生的业余爱好就是看猎奇血浆片吗? “别管她,”徐路捂着额头,估计在后悔自己看脸找女朋友的行为,“我不想在这里等死,我们必须想办法出去。” “有人试过出去吗?”宁永学问他。 “张老师带着我们的体育委员去探路了。”徐路说。 张老师带着学生去探路,然后再也没回来,听起来和曲奕空的遭遇完全相同。这层楼的走廊一定别有玄机。 “张老师又是谁?”宁永学问他说。 “他和洛老师关系很好,一听就来了。” “爱情的悲剧。”宁永学摇头说道。这个姓张的是受害者,还是帮凶?他向来不吝于怀疑任何人。“你打算跟我一起去探路吗?”他笑笑说,“总要找点办法出去看看。你也不想坐以待毙,是不是?” 一阵尴尬的沉默。 “我......我相信他们会回来,只是一时了迷路。”徐路根本没抬头看他的眼睛,只管把手握得更紧,“或者,他们已经出去找安全局了,只要我们能一直等着......” 这家伙话里谴责路小鹿悲观等死,自己却根本不想出去探路,话也说得扭扭捏捏,只想等人来救,倒是符合他的性格。看来,自己上次遇到白尹,真得算是老天开恩了。 不能指望每个学生都有跟她一样的心理素质。 “我们都会死,呜......” 这家伙陷入沉默,女朋友又跟着开始叫魂,她自己倒是更像女鬼一点。 “那就明天再说吧。”宁永学对他俩笑笑,表现得很淳朴大度,“时间已经晚了,你们俩也已经很累了吧?床我就......” 宁永学话还没说完,徐路把他的手表脱了下来。“这张床的使用权我买了,”他严肃地说,“表送给你,找个地方当了吧,至少可以顶你在汽修店打半年工。” 这话可真是太有水平了。 “呃,我其实不是——”他看向那边的女孩。 “我、我睡地上就可以,”路小鹿开口说,“我很早就睡习惯了,家里又穷,孩子又多,总得有人打地铺。” “好吧,”宁永学耸耸肩,顺手就把表套自己手上。这玩意要是能拿出去,换一箱子弹都没问题。“要是你们愿意,我也不会反对。” 不过他们俩还真是真实得可以。 ...... 放置水壶的声音从不远方传来,宁永学一下子睁开眼。这家伙不是真要烧炭自杀吧? 噢不。 只是烧水。 他从地铺上爬起来,四下里一片漆黑,时间正是半夜,徐路在床上睡得很安稳。路小鹿正拿烧火棍翻炉子,她似乎从水池里接满了水,打算烧开一壶。 “你在干什么?”宁永学压低声音问。 “噫!啊啊啊——” “你声音再大一点,你就去走廊喊吧。” 她又开始哭了,不过至少是闭嘴了。 这家伙一惊一乍,不过时机倒是很不错,深更半夜,正好适合恐吓别人。“告诉我,说实话,”宁永学说,“曲奕空是怎么回事,你们俩又是怎么回事。” 第四十章 敲门声 “曲奕空她......她是外地来的有钱人,”路小鹿好像特别在意有钱没钱,“好像是什么很多年以前的大家族吧。衣服也是,盘扣的白色练功服不是只在武侠片里才有吗?我总觉得她能让人改变命运,就、就......” “就怎么了?” “我就给她寄情书了。”她好像一点也不觉得这事很扭捏,“快毕业了,总要试试。” 路小鹿的理由倒是很现实,毕业季表白寄情书也算不得怪事。不过,现在的学生感情关系这么乱吗? “呃,她?”宁永学问道。 她一边拨弄煤炉子的柴火,一边回忆。“男同学看着她觉得是梦中情人,我们其实也一样,看到她就觉得其它男生都......都不太行。但是,她也不太好......不太好接近吧。我当时也怕她把我扔进灌木丛。” “呃,她还干过这种事?”宁永学觉得她干这种事简直太正常了。 “我是先寄的情书,然后徐路才来约、约我的。”路小鹿声音很犹豫,不过话说得倒是很真诚,“但曲奕空回我的时候,我们已经在一起了,就、就,他就以为自己被横刀夺爱......” 真是凄惨啊,徐路同学,这已经是侮辱性极强的社交行为了吧?不过,那个曲奕空应该根本不在乎? “徐路想找曲奕空理论他的爱情问题,然后就被扔进了灌木丛,是这回事吗?”宁永学继续问她。 “嗯,就是这样,”路小鹿点头同意,又侧身去取柴火,“他刚伸手,人就进去了,没人反应过来她是怎么做到的。因为这事,他最近很不待见我,其他人也觉得我们和她有仇。” 这话确实符合自己对曲奕空的印象,宁永学想,死前最后一刻的印象。 “那你为什么情书寄了一半和徐路走一起了?”他继续问。 “他送的东西很值钱。”路小鹿小声说。 “就因为这个?” “我、我家里不愿意供我上大学,上不了大学,我就要进厂了,我已经睡了十几年的地铺,吃了十几年没油的菜汤了。”她声音渐弱,“我假期四处打工,钱怎么也凑不够。虽然我当时根本不记得他叫什么,但要是我把他送我的随身听卖了,学费差不多就够我在大学的第一年用了......但是,但是,但是我根本就没在那边汽修店见过你,你分明才是在说谎吧!” “是的,”宁永学对她温和地笑笑,把眼睛也眯起来,“我是在说谎,你觉得我为什么要说谎呢?” “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别,别杀我,去杀他就好了......他家里有钱,他身上的衣服能卖好多钱!” “安静点,”宁永学指指煤炉子,“水开了,干你该干的事情。” 她立刻站起身来,去提烧开的水壶,费力地搬到地上,然后又去拿热水瓶。她手法很娴熟地一瓶一瓶往里灌,把两瓶大热水瓶都灌满,剩下的水则倒进碗里,摆在小餐桌上。“我能喝吗?”她很小心地问道。 “你随意。” “哦......哦。” 曲奕空,宁永学想,刃之密仪的古老继承者。从路小鹿的交待来看,她本人也许隶属一个历史悠久的家族,把无形利刃的后续密传延续了一代又一代,终于传到了曲奕空的一代。 于是,就有了这个平日里穿着白色马褂式练功服的女高中生。 既然中都有消灭了阴影教徒的内务部存在,连所谓的无常徘徊者都被收容、看押,那她的家族本身也许和官方有背书,有其合法的存在性,有他们暗地里的贡献,在世俗的地方势力也盘根错节。 如果他们是合法的,他们就不可能像阴影的教徒一样随便杀人,曲奕空光明正大戴个颈环正常上学,其实也不奇怪。就算有人冒犯了她,也不过是随手扔进灌木丛。 这么说,难道我是头一个挨刀的傻瓜不成? 曲奕空他大致明白了,这几个人的感情也不复杂,无非就是一个家里没钱供她上大学的女孩自己攒学费,却怎么都攒不够,先想试试曲奕空,然后又遇见了徐路。其中浪漫的爱情一点也没有,就是为了卖别人送的随身听凑学费。 至于徐路...... “徐路有给她寄过情书吗?”宁永学看着对方一口一口喝水。 “是高考前的事情,”路小鹿点头说,“他也被拒绝了,跟其他人没什么不一样。曲奕空扫了一眼信就把它丢进了垃圾桶。当时徐路看起来只是有点失望,不过......不过后来听了我的事情,他就......” 宁永学听完只觉乐不可支,这帮人真是太幽默了。“你们就是因为这事被赶走了?” “我、我也不太清楚,他们好像觉得爱情很重要......我、我不关心这个,我只想卖随身听凑钱,或者找曲奕空凑钱。” “说回公寓吧,你们是谁先发现事情不对了?” “我和体育委员。”路小鹿说,“当时其它人都在睡觉,他看我在烧水就想帮我一把,然后有什么东西敲门,我们都吓坏了。” 敲门...... 这话让宁永学想起了追逐自己的敲门声,正是那东西驱赶着他四处逃跑,然后一头撞上曲奕空。到头来,没想到自己居然不是被它杀掉,反而是被她...... 路小鹿瑟缩着身子靠近火炉,又指指宁永学手上的表。“半夜零点,差不多就是这个时间,还有十来秒你就能听到了。” 话音刚落。 咚、咚咚、咚...... 宁永学侧耳倾听,——外面确实有东西在敲门,敲门声单调、机械、刻板,像是人的脉搏声,虽不可见却如有实质,分明隔着一个门廊的距离,却感觉就在身旁。 刹那间的感受仿佛尖锐的铁丝在指间磨动,在皮肤上爬行,在发间头皮传来丝丝刺痛,在脏腑中抓挠不休。 从铁门的边缘缝隙可见锈迹斑斑的铁丝像女人的长头发一样流淌进来,摇曳不止,几乎淹没了门窗。斑驳锈迹漫出诡异红光,使得狭窄门廊阴影交错,其光影交界之处宛如咬合的利齿,扭曲着人们认识现实秩序的理性。 宁永学看到门廊附近的事物都变得模糊了,亦或是他注视那处的眼睛变得模糊了。每一个物体的轮廓都在阴影咬合下相互侵蚀,仿佛要在撕裂和溶化后合为一体,再无分别,再无界限,——也包括他自己的灵魂和血肉。 有股异常的冲动从外界灌输过来,含有一系列极端的情绪,令人想要大声嗥叫,想要撕裂自己,甚至想把斧头对准自己的头颅劈下。 宁永学看着这股冲动置身在自己心中,就像注视浮在水面上的一具腐尸。它企图污染自己,引出人们心中的恶念,但它没能成功。 他深吸一口气,接着一阵锈迹斑斑的黑色铁屑就从他咽喉中喷涌而出,带着令人不安的邪气,其中潮湿的恶臭差点让他吐了出来。 那似乎是体内排异反应察觉的异物。 带有邪气的铁屑凝结成一团雾,悬在他眼前不停翻涌,令人觉得自己宛如置身在梦中。 怎么回事? 对峙半晌后,铁丝才从紧闭的大门缓缓收回,铁屑也如风中灰尘般往门廊飘走,沿着缝隙消失无踪。片刻之后,敲门声换到了另一个房间,另一扇门。 依旧是那单调的咚、咚咚、咚...... 宁永学转过头,看了眼眼睛大睁的路小鹿。他伸手卡住这家伙白皙的细脖子,把她脸朝下抱在腿上,用力拍在她背上,她立刻往外呕吐起来。 “把你喝下去的水都吐出来。”宁永学说,然后又是一拍。 “不,——呃,——我,——啊!我把随身听送给你!求你别杀——” 她胸口翻涌,把水和肺里的铁屑全都吐了个精光,有些都流在他腿上了。眼看它们再次化为乌有,消失不见,这一幕多少有些惊悚。 要是他们的体育委员也吸进了这玩意,所谓的张老师很可能会遭遇不幸,八九不离十。要是那群聚在一起的学生都吸进了这玩意,事情就会变得非常扭曲了。 是有谁希望这种事情发生吗? 宁永学把路小鹿在椅子上摆好,让她靠在靠背上,反正这家伙营养不良,也不比他表妹重多少。他缓步走到走廊口,隔着猫眼往外看。不过,那东西似乎已经离开了,敲门声也很远了。 徐路同学睡得倒是死,恐怕把他女朋友撬了他都能睡到第二天早上。不,我是会干这种事的人吗?啧,我......这家伙其实还是挺可爱的,完全符合姓名。 虽然一身老土的蓝白配色秋季高中校服,怯生生的脸却很白皙小巧,适合拿一只手从下巴捧起来。交叠的睫毛挂着泪珠,闪着光亮,眼眶通红,狼狈的样子比正常的面目更漂亮,就是有些太纤细了,脖子像根柔弱的花茎,仿佛一碰就会断。 “那、那.......那是什么?”路小鹿问,“发生了什么?” “呃,我也不知道。”宁永学沉思着信口编故事,“但我觉得肯定有人想虐待你们,比如说让你们自相残杀,死得痛不欲生。” 她更惊恐了:“虐待?自相残杀?死得痛不欲生?” “可能是你们的洛老师对你们不满吧,我看你们是死定了,我可得想想怎么逃跑。” 路小鹿声音越来越低:“这太荒谬了......” “跟我谈谈她是怎么一回事。”宁永学踱步回去,站在她面前,“我不想听你说她是个完美的好老师、好班主任。可能徐路会这么说,但你不会,因为你有什么话都会说出来,是不是?你刚才说她把猪养肥了就想宰,还说她要把你们挂在天花板上放血,全都做成人肉叉烧包,我应该没听错吧?” 要是洛辰真是掌握密传的人,事情就有意思了。在当今时代,传承者的区别很可能只会分为两种,——违法和合法,——通缉犯和有地位薪水的公务员。 第四十一章 仇恨和芥蒂 “我也不知道......我就是觉得洛老师很善良,虽然......” “虽然什么?”宁永学问她,“说你想说的,这里没有其他人,我也不会怪你乱说话。” 路小鹿语出惊人:“罪犯干坏事的时候很可怕,但他们平时看起来其实都很普通吧。” “呃,也不全是吧。”宁永学不由得顿了顿。这话可谓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了。 “比如呢?”他又问道。 “虽然旅馆老板平时人很好,实际上却在地下室有个秘密屠宰房,先把他的客人虐待得半死,然后都扔到焚尸炉里;或者,早餐店的大叔平时看起来很老实,其实会把路人剁成肉馅,做成包子,卖给客人吃;把一个平日里大家关系都很好的毕业班送到荒地里,他们就开始自相残杀,明明每个学生都和我差不多大,最后却一个个都疯了。我觉得人们都......可能都有另一面吧。” “你眼里的世界像你一样奇妙,这也不是坏事。”宁永学倒了杯水给她,聊表安慰,虽然水都是她自己烧的。“能跟我讲讲你平常的生活吗?”他又问道。 宁永学得确认她的精神状况、她看待世界的方式和她的价值观念,确认她和正常人区别有多大。不然他没法分辨她的发言哪些可信,哪些又不可信。 人们看待世界的方式各有不同,他们自以为客观的发言,自然也都带着他们日积月累养成的刻板偏见。 路小鹿摇摇头:“我不懂什么是生活。但我在学校就是闷头看书,放学了就回家,到了假期,也只是把学校换成打工的地方,继续两点一线。反正,只要能攒够钱上大学,我以后就能有钱了,其它事情全都无所谓。” “但你却经常看电影和记录片?” “应该......就是这回事吧。”路小鹿说,“这问题还真怪......” “没人问过你吗?” “没人会关心这种事情吧,又普通又枯燥。” “但我觉得每个人的生活都很特殊,要是一句又普通又枯燥就把所有人概括了,那昨天晚上,每个人都该跟你干一样的事情。”宁永学说,“再跟我说明白点,——你家里不是很穷吗,哪来的这么多时间看这种东西?” “家里只有一台电视机。”路小鹿扭捏地说,“爸爸每天跑出租,妈妈在公交车卖票。平时都是两个哥哥占着电视放录像带,播一些血浆乱飞的片子。我没得选,当然也就跟着一起看了。” “你就这么跟着看了?” “一开始觉得非常恶心,后来看得时间长了,也就慢慢习惯了。因为这个,我一直和邻座的同学谈不上话......她们喜欢谈爱情、车祸还有绝症一类的东西。” 宁永学摇头,这耳濡目染未免有些太夸张了,不过,正好能让他知道眼前的女孩是怎么长大的。 “那你们的洛老师呢?”他顺着往下问。 “她......我们都很尊敬她,比其他老师都尊敬。” “为什么其它老师都比不上她?” “其它老师都有些......有些个性吧。有的说话很暴躁,有的只管坐前面的好学生,有的很喜欢叫人罚站,有的老是拖堂不下课,有的一坐在讲台旁边就开始抽烟,只有洛老师什么都不沾边。” “哪方面都很完美?” “是的,都很完美。” “她有任何看着不完美的地方吗?” “没有。”路小鹿喝了一口水,抿了抿嘴,好像还是有点烫。“我们每个人都很尊敬她,就算是黄毛,也只是一开始不服气。后来黄毛家里出了事,还是洛老师帮忙出了面,从家访之后,黄毛就再也不顶撞她了。” “出了什么事?” “其实我不太关心......不过同学们说是他爸赌博欠钱了,想卖房子还债。” “多少钱?” “据说是十多万。” 宁永学觉得要么就是催债的人被解决了,要么就是黄毛他爸被解决了。反正他的习惯就是先用恶意揣测别人。 要他来看,这个解决的方式可能是催债人夜晚噩梦缠身,以为厉鬼来找自己复仇,最后进了疯人院;也可能是催债人患了理由不明的精神衰弱,整天魂不守舍,然后路上就出了车祸;还可能是黄毛他爸的情绪被阉割了,整个人都像是被扭曲了思维,失去了寻找刺激的想法。 当然,只要洛老师没把一群学生叫到公寓里折磨致死,她的行为就姑且能称作好坏参半。 如今看来,她把这群彼此相处了三年的学生叫到公寓,多半是为了某个重要的仪式。他和洛辰住得很近,正好受到牵连。 或者是有个人没来?刚好把他也算进去了? 宁永学怀疑这位洛老师,不过眼下也只是怀疑而已。他甚至没法找到这人究竟在哪里。 至于出路嘛...... 如今要他独自探索公寓,实在力有不逮,但学生们又都是拖累,唯一可靠的人选曲奕空还对掌握仪式的人戒心实足,一句话说错就会被割喉。 比较求稳的选择是带着路小鹿一起去找曲奕空。那家伙扔了很多人的情书,唯独对她多说了几句话,这事非常重要。 只要路小鹿跟在后面,曲奕空就能放下一部分戒心。她相当于一个媒介,能让自己取得本不能取得的信任。 寻找可靠的同伙是第一个选择,过程稍有复杂,但是足够稳定。另一个选择就激进得多——往血之密仪的下一个阶段走,不管眼睛会怎样,总之看看自己能得到什么。 只要得到的东西符合预期,比窥伺更进一步,他就不需要管其他人,自己独自探索公寓也能找到出路,甚至解决曲奕空也算不得难事。 问题是如何取得血样。 按宁永学仅有的经验,血样的主要来源其实有四:仪式惨烈失败的死尸,正在进行的仪式现场,利用能力过度之后诅咒缠身、很快就会变成第一种死尸残骸的将死者。 前三者的共同之处就是极其浓郁的死气和高度汇聚的诅咒,足以令人转变成另一种形态,最后一例稍有区别,是所谓的引导圣器,也即血之密仪的赤之杯。 引导圣器不予考虑,前三个来源里最对得上的就是:“正在进行的仪式现场”。 这些学生十有八九是仪式的素材,问题在于,他们经历的仪式是什么,以及血样该从哪来。 也许他还是得用窥伺,而时机......要么就是某人惨烈死亡的时候,要么就是那团东西敲门的时候。敲门的东西很可能和仪式密切相关,说不定血样就得从它身上去取。 危险性实在太大,但他死后可以回溯,不是不能尝试。 思考间,高声惨叫忽然从洛辰的租屋传来,是个尖细的女声,接着其他人都被接二连三唤醒,也跟着发出惨叫或怒吼,像极了一场声嘶力竭的死亡摇滚演出。 宁永学在路小鹿跟着尖叫之前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家伙实在太喜欢尖叫了,他看到她眼睛睁大,就知道她想怎样。带她去找曲奕空可能比自己一个人探路还困难得多,也许,还是血样更值得考虑。 “把徐路叫醒,”宁永学说,“我跟他过去看看,你在这里待着。” “咦咦咦?” “我暂时不想看那边自相残杀。不然,就真的只剩下我们几个等死了。” 实话是,有更多人探路肯定比他一个人来回送死得好。 ...... 那个黄毛死了,脑袋被敲开了花,脸都陷了进去,深红色的血顺着他看不清轮廓的面孔往下流淌。 行凶者就站在黄毛酣睡的沙发边上,是个戴眼镜的男学生,表情很温和,面目轮廓干净整齐,头发也剪得很短。除了脸上溅满血,他一看就是那种口口相传的好孩子。 这人拿着翻煤炉子的铁棍,上面红白相间,黏液顺着末端往下流淌,滴落在地,混成一小滩。 这是场蓄意谋杀,看得出来,黄毛已经死透了。行凶者下手决绝,明明是个一起来帮老师搬家的好学生,脸上却带着大仇得报的快慰,甚至面带微笑,仿佛他已经不虚此行。 大多数学生都已经冲出去呕吐了,除了刚睡醒的徐路和宁永学,就只有两个带点领袖感的待在屋里,——可能是班长和副班长,正和提着铁棍的男学生对峙。 学生之间难免有些矛盾冲突,宁永学想,虽然他们自己都尊敬所谓的洛老师,但这并不代表他们相互之间是和睦的。 要不然,为什么徐路和路小鹿会被放逐? 从黄毛曾给洛辰找事这点来看,他未必没给其他人找过事。这位戴眼镜的男学生一看就是好欺负的类型,也许他在黄毛那儿深受其害,只是一直压抑着没有爆发出来。 在平时的学校生活中,他很难宣泄情绪。要是他们顺利毕业,可能一切都会逐渐消失,成为他学生时代痛苦却又遥远的记忆。可是,一旦有一个契机把仇恨引发出来,事情就变得不一样了。 半夜起夜听到敲门声,吸入那些铁屑,内心的阴暗面逐渐扩张,无法抑制,道德感也被抛弃。他带着他本人理所当然的仇恨举起铁棍,往平时欺负他的黄毛脸上打下去,一下又一下。 这帮人是不是相互之间都有芥蒂? 或者,他们被聚集起来的原因就是这个? 宁永学看向徐路,——这家伙就明显对曲奕空有芥蒂,要是他也半夜起夜,负面情绪被那团东西引发出来,不断扩张,带着复杂的爱恨准备下手...... 徐路大概会被当场割喉,然后手上染血的“刃”就会站起身,和周围惊恐未定的同学对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宁永学也不太好想象。 先从谁身上取点血样呢......戴眼镜的家伙? “你们的关系也不怎么好啊,啊?”第一个开口的是徐路,很明显,他心怀不满。 第四十二章 无人集市和医院太平间 “他死了,”这帮学生的班长说,“我的错,我该看好他俩的。就算是平时上学,我也该多注意点他们的关系。” 徐路双眉微挑,“黄毛欺负他很久了,别说你没看出来,班长。你就是没胆量管,装着看不见吧?现在终于出大事了,你来放马后炮了?” “人已经死了,你们俩还吵什么?先管管这家伙吧!他还拿着凶器呢!”副班长大吼道。 “你管我?”徐路反吼过去,“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昨天可是你们俩看着黄毛把我赶走了!” “你想怎么办......”班长声音很低,明显他一时半会接受不了这事。 “让他滚出去。”徐路冷笑一声说,“没有其它办法。” “但他杀人了。”副班长说。 “他是杀人了,但你们就敢了?万一我们出去了又要怎么办?你想在安全局留案底吗?”徐路说着环视了一圈四周,“你们谁想当杀人犯?谁想当,现在就站出来,把马景阳解决了,要不然就让他滚出这地方!我们谁也不想脏了自己的手,是不是?” 周围无人响应,学生们的目光也都躲躲闪闪,还有人甚至连吐都没吐完。看得出来,中途插班的徐路虽然没当上班长,说话声和决断的能力却要比其它人更可观。 徐路借着死了人竖立权威,质疑本来的学生领袖,然后代替所有人下判断,逼迫其他人不敢和自己对视,也不敢站出来。这一刻,仿佛只要有人质疑徐路的发言,那人就得动手去杀客厅里戴眼镜的学生马景阳。 “你听到了吗,马景阳?”徐路这才转过脸来,瞪着眼镜男说,“我们不会对你干什么,但是这里你也待不下去了,出去,想去哪去哪!” 马景阳开始迷茫了,脚步也有晃荡,虽然他被诅咒驱使着打死了黄毛,但他自己缺乏更多可供发掘的仇恨。至少目前缺乏。 还想待在租屋里,当然不可能,但他一个人也对抗不了这么多同学,至于独自往外走,明显是等着失踪,再也不可能回来。 机会其实不错。 虽然不想介入这帮学生小团体的矛盾,再说宁永学也不想了解他们,但是,拉拢一个被驱赶的人对他来说非常简单。 既然徐路想回他们的小圈子里,自己就得换一个人继续谈了。事情很简单,谁被驱逐了,他就收留谁和谁谈话。 再说,这位马景阳很可能已经被仪式污染,把他放在身边,才好收集血样。 “你可以来和我谈谈,马同学。”宁永学斟酌着语气说,“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要你愿意回答,我就给你分吃的,给你提供住所。” “这位宁先生。”徐路表情很不快。他明显想让马景阳走越远越好,最好是别回来。“他是杀人犯,你确定你要收留他?”他质问说,“看在手表的份上,别掺和我们的事情好不好?” 这小子看起来不希望再被人质疑权威了。不得不说,他确实是个有钱人家的孩子,性格恐怕也是耳濡目染,才十七八岁就擅长一手借势压人,人小鬼大已经不足以形容他了。虽然徐路对外面的恐怖走廊唯唯诺诺,对内却总能重拳出击。 “大人的事情,小孩别掺和。”宁永学对他挥挥手。这话一出,堪称无人可回,徐路有千般言语全都给堵了回去。 所谓大人耍流氓式的回答,就是这回事。 然后他拽着脚步趔趄的马景阳走出人群。一路上每个学生都被吓得往边上退去,紧张地看着这家伙染血的手和脸。 等宁永学拖着这家伙走进自己屋里,路小鹿也吓得直往后跳。“发、发生什么了?为什么他满脸血?” 宁永学砰一声关上门,她又吓了一跳。然后他沉思着清了清喉咙说:“他把黄毛杀了。” “咦?咦咦咦?” “你不问问,为什么另一个人没回来吗?” “什、什么?也死了?他们全都死了?我们是不是能多撑几天了?” 你唯有在思维跳跃这点特别厉害。 “没什么,也没有其他人死掉。”宁永学说着把马景阳拖到凳子上。“坐,”他吩咐说,“跟我谈谈昨晚的事情。” “我也不知道。”马景阳同学显然有些迷茫。 “说得很有道理,你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们都不知道。”宁永学对他说,“但有件事我知道,你肯定起夜了,然后你听到有谁在敲门,是不是?” 马景阳瘫坐在板凳上,双手捂着额头。他沉默了好久,然后说:“我不知道......但我就是......我就是觉得不能再这么忍下去了。要是我就这么走了,就这么毕业了,或者就这样什么都不干就死了,我一定会后悔。” “杀黄毛的时候,你心情怎样?” “我......”他支支吾吾,难以言语。 “你当时在微笑。”宁永学指出。 “不对!”他哽咽道,“不,我没想那样的!” “安静点,”宁永学皱眉说道,“你看我像是会听你哭的样子吗?我找你过来,不是为了安慰你。我只想确认情况。” “情况?什么情况?” “有东西半夜敲门的时候,你干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干!”马景阳大喊道,像是条受惊的狗,“我听见敲门声以为是徐路和路小鹿!但我也不敢开,要是开了门放他们进来,我也被赶出去了该怎么办?” “后来呢?”宁永学问。 “后来黄毛把我吓了一跳。” “他怎么把你吓了一跳?” “他鼾声特别大......可能是平时酒喝多了吧。”马景阳咕哝着说,“他们这种小混混就是整天喝酒。我躺下去就睡不着,在地上翻来覆去,浑身硌得难受,心里也越想越难受。我......我也没办法,要是不让他安静点,我还能怎么办?” “你把烧火棍拿起来的时候,你就想了这个?”宁永学问他。 “我难道就不能报复他了吗!”马景阳吼了一句,然后又缩了回去,捂着脸,“总有人得先死,为什么就不能是他?不敲他一棍子,我心里过不去!” “那你还想杀其他人吗?” “我不会干......我不会干这种事。”他语气低沉,“我只是想活下去......” 宁永学点点头,给他扔了份肉干。“你就在这里打个地铺吧,”他说道,“呃,我相信你不会继续杀人了。接下来还有很多麻烦事,我们耐心等着看就好。” “谢、谢谢。” “你睡床上。”宁永学给路小鹿也扔了一份。 “诶?”她没反应过来。 “就当我拉拢你了,和回那边睡地上相比,总归是在这里睡床比较舒服。”宁永学说着往煤堆走去,提起砍柴的斧头,“自己收拾一下床铺,我还有事要办,别告诉我你根本不知道怎么睡床。” ...... 宁永学提着砍柴斧在徐路那边门外听了好几个小时。徐路本人似乎把学生们团结的很好,他们的班长则完全放弃了,任由徐路指挥他们干这事、干那事。 要是自己估计不错,等再过两天,徐路就会指挥他们来抢自己的食物。到时候,一些事情会好办很多。 除此以外,宁永学也去走廊两侧晃了一阵,在两个异常感受相当强烈的地方,他停下了前进的步伐。 往走廊左边走,绕几圈就可以抵达一个莫名其妙的早餐铺集市。 集市很长,两边尽是小桌子小凳子,无人看管的推车上摆满了各种调味品和原料,跟曲奕空杀了他的无人煎饼摊很像,但要诡异得多。说实话,宁永学不想碰,就算他有钱也不想碰。 在弄够了血样、弄明白了这群学生之前,他不想在这地方莫名其妙死去。他宁可端着药剂瓶冲到那团敲门的东西里去。 往走廊右边走,最终能抵达一个太平间,似乎是一座医院的最低层,往紧闭的玻璃门里面窥探,可以隔着半掩的走廊门看到往上的台阶,似乎通往医院其它区域。 宁永学怀疑医院和麻袋男有关,但医院里可不止有麻袋男,要他从太平间里进医院探险,他宁可去早餐铺集市扔土制炸弹。 曲奕空他不确定,毕竟她脑回路异于常人,天知道她会不会去太平间睡觉,反正宁永学以前在太平间躺了几晚上,期间无事发生。 但是,体育委员和所谓的张老师一定会走早餐铺那边。他们失踪的理由嘛......大概也和早餐铺不无关系。 宁永学回到自己温暖的租屋,思索着推开门。他刚往前走了一步,就看到路小鹿举着染血的黄油刀和他四目相对。 “啊啊啊啊啊!”路小鹿大声尖叫。 “你安静一点。”宁永学伸出手,一把从刀刃把黄油刀捏住,强行取下。虽然自己手心划了个鲜血淋漓,但他很轻松就从路小鹿手里夺走了行凶利器。 他上前两步,带上房门,免得其他人进来。在地铺上,宁永学看到了马景阳的尸体。他脸朝下趴着,血从心口不停往外渗,浸透了一大片地板——这一刀直中要害,戳穿心脏,捅得异常精准。 这实在是场突发事件,宁永学本来还以为马景阳会晚点动手。他只要等着在夜里装睡,然后守株待兔就行,没想到,竟然来了这么一幕。 说实话,有点惊悚。 路小鹿结结巴巴,越说声调越夸张:“对、对不起!我、我、他、他一声不吭地冲了过来,表情很可怕!我就、我就下意识捅了过去,——这家伙已经疯了啊!杀他一定不犯法吧!是吧!是吧!” 宁永学背对她,闭上眼睛,把杀人的小黄油刀摆在桌子上,然后用力吸了口冷气,摇了摇头,摆出冷峻的背影。 好痛啊!他妈的,为什么会这么痛?早知道就不学银幕硬汉装逼了。 宁永学咳嗽了一声,用力按住自己手上的伤口,声音摆得很低沉。“没什么,人就是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他说,“总之他说谎了,你只是正当防卫,别管他。去床上给我拿条床单。” “床、床单?” “绑个绳索,把尸体从窗户吊下去,往地上吊。”宁永学说着掏出自己的药剂瓶,“我要看看翻窗逃跑有什么后果。” 第四十三章 请你保持安静 ...... “没希望了。”宁永学说。 他俩好不容易才把床单绑成长绳索,捆好马景阳,试着把他从三楼往下扔。当时街道上空无一人,仿佛死域,一切都像是凝固的,宁永学自然不敢随便往下爬。他只想看一眼把人丢下去会怎样,结果,马景阳居然往天上掉了下去,或者说,——他升了上去。 从窗户往外看,天空低垂,无比阴暗,在雾中隐约透着灰绿色,简直像是用长满苔藓的巨石砌成的。 宁永学当场就放弃了指望,选择弃尸高空。他解开床单绳,把马景阳直接扔出窗。他目视尸体坠入几百米高空,转眼就在云层中消失不见,竟有些像是石沉大海。 从这里往上眺望,可见楼层高得令人目眩。庞大的建筑物从他所在处眺望竟像是根芦苇一般,末端探入云层深处,稍作恍惚,他就觉得整栋建筑物都在摇晃。 建筑的规模简直是在开玩笑。不过,要是能把它上报给内务部,经过一番评估,自己的职位兴许会有所上升? 这是个好想法,不过得等他出去再说。 “我们都会死,已经逃不走了......我的大学梦,我打工攒的学费,我想当有钱人......” 神经质的女鬼又开始叫魂了。 “这里有烧过的水。”宁永学往路小鹿手心里放了杯水,“反正别再去厕所喝了,我这里没有治肚子痛的药。” 当时趁着路小鹿去抽床单,宁永学也从马景阳心口取了一瓶血。自己持有的血样似乎充盈了一点,不过多得很有限。 可以确定,在马景阳身上已经有了仪式的痕迹,正如前不久的胡庭禹,但他一人当然不够提供盈满。 全部学生都被诅咒了不知道够不够...... 事情多少有些麻烦,但是往敲门的东西身上扑实在死路一条。眼下还是得看情况,等无路可退了,再做最后抉择。 长管步枪击毙人类不难,但要说对渗进门缝的千百条泛红铁丝有用,实在是做梦。附近没什么调配化合药剂或毒素的原料,子弹也不多,不足以支持他手搓土炸弹。 也许从太平间进医院能找到什么东西,但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要他进这地方的医院,还不如往敲门的东西身上扑。 兴许他能盈满一瓶血样呢? 至于早餐铺,先不说随便东西拿有什么后果,总不能弄一盆沸腾的辣椒油往那玩意身上泼吧。 宁永学不想拿小命表演情景喜剧,就算能回溯,其中的感受也一定痛苦无比。 “对了,”这时候,路小鹿忽然从怀里掏出来一封带着体温的信,“这里有你的信,就摆在桌子上。刚才我先收起来了。” 宁永学只觉得眉头抽搐,这见鬼的回乡催命信怎么又来了,嘲笑他在这地方受苦吗?有本事寄信,怎么没本事把他直接送回去? 他把信封丢进火炉,目视它一点点碳化撕裂。 “现在该怎么办?”路小鹿又问道,她完全慌神了。 “打扫房间,趁早吃晚饭,趁早睡觉,凌晨就起夜。”宁永学说,“我要看看今天敲门的时候会怎么样。要是你不想等死,就跟我一起行动。” ...... 半夜零点,敲门的东西从门外离开了,宁永学喷出一团带着邪气的铁屑,然后看了眼表情空洞的路小鹿。 这家伙的精神好像已经死了。 租屋睡觉的地方一片昏黑,可以听到瑟瑟寒风吹动窗户的声响。煤炉子把四下里映得半明半暗。 路小鹿披着被子坐在床边上,盯着那边的门,神情又疲倦、又困惑,像是半夜饿醒却找不到饭吃的小孩。她弯着双膝,下巴也架在上面。 “你想不想杀我?”宁永学想了想问。 “咦?” 宁永学递给她一把小黄油刀,摆在她裸露的两只小脚前,刀刃架在她贴在一起摩挲的两个脚趾上。“拿起来,感受一下。”他说。 “咦?咦咦?” 这东西递到脚边,路小鹿惊得差点跳起来。 她好像是刚从噩梦中惊醒一样,屁股奋力往后挪,腿脚踢着床单,往远离宁永学的方向猛退,接着就看她后脑勺咚得一声磕在墙上,——她抱着头向床头那边摔倒了,痛得眼泪直流,哇得一声就吐了出来。 这床恐怕是要洗了。 不过,她的呕吐物里没有那些铁屑......奇怪,非要自己伸手才行吗? 宁永学上前一步踩着床边,揪着路小鹿的后衣领把她提起来,把她上身架在自己大腿上。 他左手捏住她的喉咙,右手抵着她的脊背,缓缓抬起,猛得一拍,然后又是一拍。 她眼泪直流,再次吐了出来,这次才带着大片雾状的铁屑。这么一看,事情还是和他穷卑者的身份有关。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睡床的!”她一边哭一边大叫着说,浑身不停发抖。“求您原谅我,妖怪大人,神仙大人,杰森大人!” 虽然她话里在道歉,却用双手紧紧捂着脸,不敢看他,冒充鸵鸟,仿佛他已经举起了大砍刀、戴上了曲棍球面具一样。 不过,杰森大人嘛......看来路小鹿已经注意到他迅速愈合的右手了。 这家伙敢杀发疯的同学,杀完不为同班的友谊伤感痛哭,却先考虑自己怎么才能不进监狱,实在很现实。不过,等到她遇见真正无法对抗、无法理解的恐怖事物,她膝盖一软,又会当场跪倒,大声求饶。 必须承认,虽然当时宁永学痛得想死,但从结果来看还是有点意义。 宁永学把路小鹿放在床边上让她坐好,感觉就像在摆大型洋娃娃。这家伙呜呜大哭的时候特别可爱,抱起来感觉她像是个轻巧的洋娃娃,睫毛沾满眼泪之后,她更像个精致的洋娃娃。 不过现在事情正要紧,他没太多心思考虑感情问题。 把自己恐怖的形象塑造好就行,待会眼中流下血泪,此类印象只会更深刻。 “把鞋穿好,自己漱下口,”宁永学说,“在旁边等着,我要看一眼外面。” 路小鹿战战兢兢地看了眼门廊,然后才小声说:“但、但那东西还在敲门......” “我不用出去就能看到。” “咦咦咦?” 宁永学靠在椅子上,闭上双眼,视线立刻从租屋延伸出去,越过门廊、铁门和墙壁,抵达敲门的东西一旁。 只见那东西像团巨大的污泥挤满了走廊,用生锈铁丝一样泛红的头发包裹着身躯,缓缓向前蠕动。 当它来到门边时,许多张扭曲的人脸从淤积的发丝中挤出,漂浮在它身躯上,看起来俨如是花朵在淤泥中绽放,每朵花瓣都是一张扁平的人脸。 这些人脸的表情各不相同,有些不停怪笑,有些痛哭流涕,有些表情痛苦,有些满面欢欣,还有些狰狞扭曲,带着强烈到无法形容的仇恨。 转瞬间这个过程就完成了,速度令人吃惊。它没有伸手,或者没有这种功能,只是成团发丝蠕动着覆盖了铁门,顺着缝隙漫入。许多张人脸在它身上朝铁门轻轻呼气,立刻传出节奏稳定的敲门声。 咚,咚咚,咚...... 路小鹿一屁股跌坐在地,明显是看到他双目空洞,瞳孔没有焦距,还流下了血泪。宁永学不想她尖叫坏事,于是腾出一只手扶起她。 “我正在看,”他握住她两只发抖的小手,捏在自己手心里,“请你保持安静,能做到吗?” 就在宁永学说话的时候,他看到了房间里安眠的学生...... 本来该在安眠的。 正如宁永学的猜测,徐路不像他们本来的班长一样做事顺其自然,简称什么都不干,直管原地等死。他拥有强烈的领导欲望和决断能力,一定会想指挥手下的学生做事,为他们求生的计划作贡献。 不过,这家伙竟然选择半夜演讲,倒是令人吃惊。 趁着大家都精神萎靡的时候先声夺人,这样就更容易占据声势,更不容易被反对吗? 这是个合情合理的决策,可惜时机和地点都不对。 现在徐路正站在客厅中央,对着或抱膝而坐、或站在旁边、或蜷在沙发上的学生们发声演讲。他声音压得很低,明显是怕隔墙有耳。 他们正在讨论如何抢走宁永学房间里库存的食物,帮助他们多活几天。 徐路的计划很详尽,也很可靠,具有非凡的现实意义和可实行性。其中包括趁宁永学出门的时候徐路假意联系感情,请路小鹿开门,然后其他人一拥而入;也包括假意驱逐一个伤人的志愿者,趁着夜半时分和他们里应外合;还包括尝试撬锁等一系列方案。 宁永学听不见,不过他能读唇语。 看着租屋里所剩无几的食物,其他学生都颇感信服。显然,作为领袖人物,徐路比他们本来的班长更可靠。 就在徐路演讲的时候,那东西已经渗了进去。 它的身体张开得更大了,从正面看去,宛如一朵爬行的花束,每个花瓣的面孔往外舒张,也变得更加扭曲。 等宁永学看清它恐怖的面目和周身铁丝一样的头发,这一印象越发深刻,——马景阳和黄毛的脸也在里面。 铁门泛起一圈圈水泊似的涟漪,墙壁也蠕动起来,像是动物抽搐的内脏,地板变得粘稠了,顺着头发滑过的轨迹往下陷。 无法描述的恐惧包裹着这些印象,不断往他脑海中灌输,企图抽出一切道德感受和良知顾虑,然后又被他的本能所驱逐。 一时间,宁永学觉得这对抗非常有意思,穷卑之术的秘密似乎也揭晓更多了,直到他看见一个人走向煤炉子,握住烧火棍,另一个人说自己想喝水,然后去做饭的地方拿菜刀。 “嘘——”宁永学提前拿食指按在路小鹿唇上,“接下来会发生很不好的事情,我再说一遍,保持安静。” 第四十四章 第一次分裂和销魂秘术 有人看到喝水的女学生拿着菜刀回来了,似乎觉得哪里不对,但他们的反应跟不上已经被诅咒的人。 只见她抢在所有人前面,胳膊往上抬起,右手捏紧,向下猛挥,就使出了全身的力气照他们的副班长头上砍了下去。 宁永学看到,他们的副班长愣了一下,本能把两条胳膊举起来,护住了头。但是她用的力气非常大,毫无留手,立刻砍断了他的右腕,剖面几乎砍成了三角形,跟着又是一刀,带着断裂的左手劈进他仰着的脸上。 他们的副班长失去生机,慢慢倒了下去,眼睛难受地皱成了一团,嘴也歪斜地咧着,像是想惨叫,却被巨大的豁口堵了回去。 女学生矮下身,又朝他脖子上砍了一刀,这才呼了口气,显然是心满意足了。她迈着轻快的步伐回到厨房的水池边上,慢条斯理地冲洗菜刀。 租屋里乱成一团,有些人在惨叫,有些人在逃跑,也有些人在趁乱报复。其中,他们的班长好像完全没有脾气也没有仇恨,双手捂住头就往外跑。 这时候,徐路抱着班长扑倒在地,抄起拳头就往他脸上砸。 很明显,作为一个中途插班生,徐路本来志得意满,要跟老班长竞争学生领袖的地位,没想到他竟然失败了,自然满心怨愤。 有对面目老实的兄弟正在追杀一个很壮实的高个子男学生,理由似乎也和马景阳差不了多少。 高个子明显在学校里很受欢迎,力气也不错,心里缺乏他们俩兄弟的压抑和不满。他拼命想要挣扎反抗,却没法挡住烧火棍的连番击打。 他的胳膊已经被打断了,跪了下去,嘴巴大张,可能是发出了小孩子一样的哭声。最后他径直往一侧倒下,一边头顶挨打,一边在乱成一团的地铺上到处滚。 他抱着自己的脸,虽然没像黄毛一样脸都被打陷了进去,却也只能看到血糊糊的鼻子和大张着的高声惨叫的嘴。 从第一个人死掉的时候,宁永学就看到一张表情恐惧的面孔从副班长的脸上升起,蠕动着爬了下来。 在那面孔下方长着许多条铁丝,像是蜘蛛的脚。它们带着人面穿过门廊,从租屋的门缝一直钻进走廊中。 那张扭曲的脸被它收了回去,接着又是另一张脸,表情带着大仇得报的欢欣,也用她面孔背面的铁丝爬向走廊。两张人脸叠放在它身上,在它翻涌的生锈铁丝一样的头发里缓缓浮游,似乎已经完美融入其中。 血色光晕中,它就像一个等待孩子归巢的母亲,臃肿而庞大,播下疫病的种子,收回丑陋的果实。 有人逃到了门边,被追杀着奔向长廊,甚至推开了门,迈了出去,宁永学也得以看到它更进一步的面目。 它再次绽开了,铁丝簇拥着把逃跑的学生抱在怀里,仿佛母亲抱住婴孩。 那人就横在它面前。 宁永学看到它朝他弯下腰,发现有许多张脸凑了过去,看起来像是在跟他对话一般。他的身体跟烤架上的黄油一样从内向外膨胀、解离、破裂,最终像一堆泡沫一样炸开了,飞溅在它全身,滋养着铁丝一样的头发,滋养着那些扁平的面孔。 苍白的骸骨四散在走廊中,像被打翻的油漆一样涂在地上,逐渐溶解。一张恐慌的脸从中落下,也自行爬到它体内。 屋内的人们看到它,表情更加恐惧,但是它没进去,它只是用许多张脸凝视租屋里还活着的人,然后缓缓离开了。 它本该往前走,但它回头了,缓缓往宁永学这边走来。 窥伺的危害一如既往,符合预期。不过它不会走进房间,这点倒是不错。宁永学收回视线,擦干血泪,伸出双手把路小鹿的脸扭向床那边。 “要是你不想再吐一遍,就把脸蒙进被子,睡你的觉。”他说,“随便找块布把你吐的东西遮起来吧。” “诶?” “那东西可能会在外面站很久。” ...... 有一阵子宁永学以为铁门会像淤泥一样溶解,以为不知是铁丝还是头发的东西会逐渐延伸过来,直至填满租屋。不过,事情并未发生。它只是站在门外,用有条不紊的敲门声缓缓散布恐惧。 虽然宁永学想让路小鹿睡一阵,但敲门声一直在,她也一直死死蒙着被子发抖。从它回来到敲门声结束,约莫过了一个小时左右,最后,它终于还是离开了。 宁永学对了一下徐路的手表,又对了一下屋子里的旧钟表,发现时间恰好偏差了一个小时,期间旧钟表一直停止,等到它离开才继续运转。 虽然这事很古怪,不过联系电梯间的表盘,宁永学已经有了猜测。 那家伙利用失落的时刻敲了一个小时的门,也就是说它抵达的时候是零点,它离开的还是还是零点。期间旧钟表停转,但徐路新款式的机械手表不受影响,依旧顽强地转动,最终形成了时间的偏差。 路小鹿终于睡过去了,宁永学并未吵醒她,只是就着炉火光芒站起身,取出贴着急救标签的药剂瓶端详了一阵。 该去看看屠杀现场了,顺便也收集点血样。 宁永学取出长管步枪,上好膛,免得双拳难敌四手。一般人在动手的时候难免受到良知和平日的道德影响,很难下死手,总会情不自禁留些余地。但那帮学生的道德良知几乎都被抽离,阴暗面也被放大了许多倍,每一下都要置人于死地。 他不擅长武艺,他只是个擅长劈柴和用枪械的乡村猎户,能用步枪做防备,最好还是用步枪来防备。 宁永学把斧头别在腰上,又从箱子里捯饬一阵,给路小鹿床边的桌子上放了把长一点的切肉刀。然后他取下钥匙,走了出去,关上了门。 血腥味从半掩的门飘出,浓郁而刺鼻。空气中已经传来了腐烂的味道,似乎这地方尸体分解得特别快。租屋里一片寂静。他本来以为还有存活的学生,没想到他们已经内部残杀得一干二净了,实在是夸张得可以。 死尸挨着死尸,各种各样的歪曲姿势都有,最早死的副班长尸体已经肿胀了,血漂浮在浑浊的眼球上,像是镀了层油彩,显得异常难看。 宁永学在他们的副班长旁边蹲下,观察了一阵。 他的嘴还大张着,好像还想发出最后一声惨叫的余音,浮肿的面颊煞白脏污,似乎还被人踩了几脚。他眉毛上的血已经干涸了,皱得完全走了样子。 宁永学伸手捏了下尸体的口腔,发现除了刀伤以外,副班长的脸颊仍是完整的,未有皮肤剥落,也没有一张脸从他身上走下来。 如此看来,那些爬行的脸颊是更虚幻的事物,——精神,灵魂,情绪,诸如此类。 眼下这帮学生已经死了一次,都有一张脸被敲门的东西剥落,纳入身躯中。如果死亡回溯不是自己的问题,而是残酷的循环仪式的一部分,那么等到下一次回溯的时候,一定会有什么变化发生。 宁永学相信,只要找个价值足够的方式死去,再下一次睁开眼睛,他就能从敲门的东西身上看出变化,也能从这些发狂过、死过的学生身上看出变化。 他从副班长嘴角收集了一瓶血样,目视它们迅速消失,然后一个挨着一个收集过去。有些是血糊,有些是刀捅的窟窿眼,有些是活活打死,还有些被用牙齿咬破了喉咙,有个人颅骨都被掀掉了一半,还有个人被塞进了煤炉子里,血已经压熄了炭火。 不得不说,和他们发狂之后的自相残杀相比,很多血浆片未免有些缺乏想象力了。 宁永学晃了晃药剂瓶,字迹终于出现。 【盈满的腐化物质精髓】 【第一次分裂:你的善面被剥离了,独立于你存在,它致力于一切崇高的事业,它永远爱着他人胜过自己,哪怕这份坚持会伤害它自己的利益也在所不惜。而你本人双眼一片乌黑,没有眼白,所有和你对视的人都会陷入恐慌和厌弃中。】 这就是洛辰的仪式和道途?宁永学想到。 她可真是疯了。 这个人分裂了自己的心,把善面从灵魂中剥离出来,成为一个单独的个体。那个在外界活动、教导学生的洛辰其实不是她自己,只是她分离出的傀儡而已。 真正的洛辰就像那群发狂的学生一样没有良知和道德,——这些事物全部都寄托在她的善面身上。 善面负责养活洛辰,给她提供必要的薪水,代替她在世俗世界里取得地位和认可,而她本人会专心钻研邪恶的仪式,往道途的下一步走去。 与此同时,她也帮自己的善面解决一切规格以外的问题,比如说黄毛爱好赌博的父亲和追债者。 最终,在洛辰需要为下一步仪式做牺牲的时候,她就给这群学生发去了邀请搬家的信件。 宁永学再次晃了晃药剂瓶。 后面什么选择都没有。 看来这玩意确实只能提取仪式,不能凭空选个不存在的东西。无形利刃也好,转变和阴影也罢,全都在第一次选择中消失了。如今他从洛辰的仪式里提取了相当可观的材料,但他也只能选择洛辰的仪式。 可是,要他分裂自己,一定是他脑袋被驴踢了。再说以宁永学的精神状况,怎么可能分裂出一个完整的善面来? 分裂出一个善良的脸皮恐怕就是他的极限了。 不过与此同时,也有一片灰暗的字迹烙印在视线中,似乎被激发了一半,还需要更多血样来充盈它。 宁永学稍作瞩目,发现是血之密仪的后续道途。 【销魂秘术:切开你的动脉,让血不停流出,强烈的痛楚和渴望将笼罩你,激发你的灵与肉;你的感官更敏锐,躯体也更灵活,这种强烈的感受足以侵蚀现实的桎梏,直到你的血终于流尽,你也身死他乡。】 第四十五章 一个唯一的秘密 延续出去的道途实在很扭曲。 若说【第一次分裂】的仪式有些邪性,【阴影】则带有一些传统黑暗故事的意味,【双生之礼】的实质其实是奉献自己、养育后辈,那么,血之密仪的第二个阶段就是在自我谋杀和自我折磨,以求换取更高层次的力量。 值得庆幸的是,至少在他身后还连着他亲爱的学姐,不至于失血致死? 现在回忆起来,他俩双生之礼的成因实在太诡异,从最初就发生得莫名其妙。 当时宁永学、阿芙拉、白钧都被困在仪式进行的现场,完成仪式的钥匙就是胡庭禹的两条断臂。宁永学企图借此揭示真相,姑且念个祷文,试上一试,而他亲爱的学姐似乎就等着他念诵祷文,一伸手就抓住了自己,要求参与其中。 从如今所知的状况往前回顾,宁永学冒然夺取守护者给教徒提供的双生之礼仪式,其实很可能会连到守护者本人。 当时自己双脚往沼泽下沉,也许不是林地在吞噬他,而是他已经连在了守护者身上,——那棵巨树想要牵引他,企图拽他前往林地,然后消灭他。 阿芙拉出手,其实是把脐带扯过来,连在她自己身上。 以此事为标志,守护者的仪式彻底失败了,连牵引宁永学过去的目的都没达成。守护者最初想要杀死他,失败之后,不得不换成召唤他,当发觉一切希望都被内务部断绝之后,他只能尝试和宁永学做交易。 最终,守护者在林地和他见面,双方进行了“友好”的讨论。 虽然守护者什么东西都没给他,但守护者至少给了他一部分真相,给了他抵达其余真相的途径。 这条路需要力量,最好是他能完全掌握的力量。 眼下穷卑之术还没得指望,血之密仪的道途就必须走下去,而且他得走得非常深入,确保自己心无旁骛。 胡乱选择其它道途的结果不言自明,他八成会落一身诅咒,最终却只掌握了点无关痛痒的小戏法,只能引人发笑。 也就一说,自己得在敲门的东西体内死一次,从它身上取够血样。这样一来,灰暗的字迹才能被彻底点亮。 关于道途的想法已经确定了,但是在死前,他必须为下一次回溯铺好路。他要保证在路小鹿没有记忆的前提下,自己也能和她达成一致。 这样一来,宁永学就不需要跟其它学生浪费时间,直接带她去找曲奕空的下落就好。 进一步来说,这个过程也能继续简化。 只要在下一次回溯里想办法和曲奕空达成一致,就算自己意外死亡,他也能在第一次看到“刃”的时候直接出电梯,对暗号,和她讨论分裂仪式、洛老师、敲门的东西和整座公寓。他也不必担心忽然挨了一刀,目视自己身首两分。 能少死几次,还是得少死几次。 至于为什么只有自己能保留记忆......可能还是因为穷卑者的身份。 “杀人犯啊啊啊啊!”宁永学忽然听到路小鹿高声喊叫。 他心想这家伙是给谁开了门,他留下的剁肉刀又扎在了谁身上? 他收起药剂瓶,放慢脚步,迈向走廊,谨慎地接近他半开着的租屋。 宁永学看到徐路同学像被打了一拳一样,捂着肚子往外跑,一手还握着烧火棍往后乱挥。他脚步趔趄,不停咳嗽、干呕。他捂着腹部的手在往外渗血。越往前走,他就越痛苦,最后竟失去平衡,跌倒在墙壁边上。 这小子居然幸存了下来,倒是很有手腕。 从租屋里也传来慌张的大喊,这家伙犯了命案之后总是特别慌张,好像自己才是被杀的人一样: “就是你让大家自相残杀了吧,是吧?一定就是你吧!你一过去,大家全都死光了,你绝对就是幕后黑手!” 此时徐路已经是涕泗横流,也没法抗议或回应,连带着脖子上的血管都鼓胀起来。他扶着墙壁往无人早餐铺那边挣扎,膝盖却不停打颤,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宁永学抬头往租屋那边看,瞧见了路小鹿举着剁肉刀,从门缝里探出她那张阴郁的脸,倒是有些惊悚电影的意味。 徐路侧过脸往门那边张望,两人正好对视。他举起胳膊朝她挥烧火棍,像是在威吓小狗一样。 路小鹿还在大喊:“你挥烧火棍干什么?你以为你打得到我吗!我蹲下来,你就找不到我人在哪了!这是正当防卫!” 路小鹿个子确实矮。 “你......”他张大嘴往外吐血,“你怎么......” 还没说完,徐路同学两眼一翻,直接死了。宁永学目视路小鹿战战兢兢地挪到他旁边,还拿脚踢开他的胳膊,仿佛要确认他死透了没。 “我是正当防卫,我没有犯法......”她咕哝了一声,可能是想说服自己。不过等她转过身,看到宁永学在不远方张望,她又开始流冷汗。“不......不是我的错,是他骗我开门的,要是他肯乖乖把棍子扔掉,他就不会死了!” 宁永学双眉微挑,这家伙倒是很适合看家,给她一把猎枪然后告诉她有住宅防卫权,兴许就没有人能活着进来活着出去。 “那是当然,”他说,“这些人都疯了,你的决定也没错。不过,现在已经只剩我跟你两个了,你可别真以为他是幕后黑手,也别以为事情能结束。” “不、不是他,还能是谁?” “你们的洛老师,不过她应该不在附近吧。”宁永学提着双管步枪越过她,走进租屋。门廊又洒了满地的血,椅子和板凳也被徐路同学打翻了,这地方真是乱七八糟。 “洛老师?为什么是洛老师?” “别问什么洛老师了,”宁永学拉着她的手,拽她进来,然后关上租屋的铁门,“先想想你生命里最后几天要怎么过吧。” “咦?咦咦?我们还是都要死吗?” “至少你可以选个不那么痛苦的死法。”宁永学说完坐到煤炉子边上,扔了根木柴进去,“东西还够吃几天,煤也还能支撑段时间,大不了就把家具劈了当柴烧。总之,你别喂了敲门的东西就行。” ...... 每天半夜零点,那东西依旧会定时来敲门,但宁永学只管在租屋里维护步枪,收拾自己的房间,打扫四下的灰尘。 煤已经烧完了,公寓里还是很冷,现在他正劈洛辰租屋里的椅子、凳子、床和柜子当柴火烧,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不知道为什么,老租屋的日历已经翻到了十二月三十九日,仿佛这儿的日子永远都不会抵达新年的一月一日,三十九日也能一直翻到三百三十九日似的。 虽然最开始的几天路小鹿还接受不了现实,表现得极其神经质,现在她也安稳了下来,最近,竟然有些认命了。 这地方更冷了,宁永学感觉温度正在逐日下降,白天持续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似乎过不了多久,黑暗就会完全笼罩一切。 自从日历超过三十号,抵达本不该存在日期,一切就都发生了变化。 收音机已经失去了用途,每次打开都只发出嘶哑的电波声,不管怎样左右调节旋钮,也只能让它发出的噪音更低沉,或是更尖锐。 走廊的灯已经灭了,租屋也不供电了,自来水也停了,只有煤炉子给他们提供光和热,勉强还能烧水做饭。 事前宁永学攒了几大桶水,后来他又在窗口绑了两个空桶从天上接大雪,勉强烧烧,其实也能喝。 如今天已经完全黑了,太阳再也没有出现过,除了一天天增加的日历页数,一切似乎都停滞了,仿佛有人打算告诉他们等待毫无意义。 就这样,他们逐渐从公寓里等着饿死的傻瓜变成了冰天雪地里等冻死的白痴,最终连屋子里都结了冰,只能把被褥都铺在煤炉子旁边,紧靠着唯一的热源睡觉。 附近黑得恐怖,寂静得恐怖,也冷得恐怖,只有雪一直下,仿佛他俩正驻扎在极地作极夜科考一样。收音机已经坏了,连噪音也没了,每天的敲门声倒是多了点嘲笑的意味。 环境到了这种地步,宁永学当然没有谈论感情的心思,不过他倒是很好奇,十二月后面的天数究竟能变成多大。 到了四十九日,他们再怎样省吃俭用也只有两个罐头了,宁永学租屋里的床和箱子也都劈了。他整天就跟路小鹿蜷缩在被褥里,靠着煤炉子发呆,浑身上下裹得像两个棉球。 他倒不是不能亲手解决路小鹿,只要掏出长管猎枪,他就能解决一切问题,还能免去在这地方挨冻受苦。不过,就像他以前所说那样,这事没法做。 宁永学多少也想保留点基本的良知道德,这是他在现代社会维持正常生活的必要手段——重要的不在于别人知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在于他自己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我觉得我快冻死了。”有天路小鹿忽然说,声音放得很低。她的眉睫已经都结了霜,脸色白得可怕。“你说这些全都是做梦,死亡也是暂时的......我没记错吧?” “你就当自己睡了过去吧。一觉醒来,你就会忘记一切。只要卖了随身听,你就能去读你心仪的大学。”宁永学说。 “是这样吗......” “这段日子过得怎样?”宁永学问,“我尽力照顾你了,只希望你没有太难受。” “还好吧,至少没有辛苦打工,也没有埋头看书做题,吃得东西也比在家里好。每天都是蜷在被子里烤火发呆,有时候有点冷,不过日子过得还是很舒服。” “那就好,”宁永学点头说,“在你睡过去以前,跟我说件事情。” “什么事?” “一个唯一的秘密。” “唯一的秘密?”她有些困惑。 “一句话,或者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假如事后你忘记一切,我只要说出这个秘密,你就能信任我。” 路小鹿沉思了好久,最后特别扭捏地回答说:“309257。” “数字?什么意思?”宁永学听得眉头直皱。 “存......银行存折的密码。” 我真是服了,怎么这么煞风景?你就不能说点伤感又有诗意的发言吗? 他们睡了大约有一个钟,罐头也没有开,醒来的时候路小鹿已经没有呼吸了。她的面目结满冰霜,不过至少死得安详,毫无痛苦。 这时候,宁永学听到外面的敲门声,他提起步枪,决定完成这次回溯。 第四十六章 痛苦残留 ...... 门廊打开了,宁永学睁着流血的眼睛和它对视。也许唯有近距离直视的时候,他才能多做一些直观感受。 他眨眨眼睛,目视它在门外蠕动。他试图利用窥伺对它多做些观察,也好在下次利用得到。 有那么片刻时间,它看起来像是勉强维持了巨大的人形,不过总会在一瞬间后失去固定的形态,变得臃肿不堪,躯体往两边流淌。 大多数时候,它都像是堆难以描述的垃圾,可能是一只装满虫子的巨蛹,也可能是一捆失去支撑的破麻袋,左右摇摆地倒塌着,不停用淤积的带红锈的头发把自己支撑回去。 在距离它很近的地方,空气有种粘稠和凝滞感,就像在水下行走。脚下的地板变得柔软了,鞋子也陷进去少许。墙壁、天花板和附近一切泾渭分明的物体轮廓都在歪曲,接触之处甚至相互陷了进去,仿佛两团挤压在一起的淤泥。 宁永学站在原地。他没像那些学生一样感到恐惧和异常,也没感觉有所不适,但从周遭景象,他还是能感到本能的危险。 他举起步枪,对准一张人脸射击,子弹的速度受到凝滞的空气限制,也像是在水下前行。宁永学看着它在半空中飞行,轨迹清晰可辨,仿佛是慢放的录像带,不过它还是爆发出火光,打烂了一张面孔。 这张脸破裂了,沉入它体内,但它本身没有反应。 宁永学再次瞄准,对准它铁丝一样的头发,不过几乎没有作用,有股污浊的气流阻碍了子弹飞行的轨迹,让它越飞越慢。 那些头发蜷曲着握住了它,将它一点点溶解,化作黑色和棕色相间的粘稠液体,滴落在地板上。 考虑到内务部的都有枪,也许有什么特殊的子弹材质能不受怪异限制?有可能,不过这事他现在指望不了。 宁永学扔掉长管步枪往它走去,就像走向母亲的孩子,只是手里多握了把斧头。 他一斧头往前劈下,企图劈开它像花瓣一样绽开的许多面孔,但他是失败了。那些铁丝般的锈红色头发接住了斧刃,用力攥住,将挨过冻的金属一点点溶解,就像泼了水的油画。 凝滞感实在太过强烈,利刃挥动的轨迹也很缓慢,远不如子弹飞行的速度。它很容易就能反应过来。 他确实需要销魂秘术,不然光是这凝滞感他都无法克服、无法对抗。 没什么好尝试的了,宁永学松开斧柄,握着药剂瓶向前走去,目视它向外伸展,许多面孔也往外打开。深邃的黑暗中有团闪烁的暗红色光芒,像眼睛一样注视着他。 铁丝缠绕在他身躯上,一点点捏紧、拧动,带着一股子钻心的疼痛。 宁永学大声喘气,把药剂瓶越过它的许多张脸颊往深处探去,舀出一满瓶粘稠的黑色血污。 字迹不再泛灰了,完全充盈了,不仅道途的下一步触手可及,他似乎还能越过第一次分裂抵达洛辰仪式的下一个步骤...... 他本来以为自己会落得和它握住的学生相似的下场,但他没有破裂,也没有溶解,身上没有发生任何异状。 除了物理触碰以外,他们俩似乎完全是隔绝的,神秘莫测的诅咒能够侵蚀现实,却对他没有丝毫用处。 这东西似乎在一瞬间内感到了困惑。无法理解的情绪环绕着它。 宁永学只来得及对它咧嘴一笑,然后它就攥着他用力拍下,砸在地板上,好像小孩子虐待一个布娃娃。 这一下碰撞弄得他头破血流,尝到了浓烈的血腥味。 好吧,他下巴骨折了,肌肉也撕裂了,——就算这东西诅咒不了他,它还是拥有难以想象的蛮力。 伤口的剧痛似乎不是特别难以忍受了,亦或只是他的神经已经麻木了。严寒总让人骨头发脆,神经麻木,神智也容易陷入恍惚。 他的伤口企图愈合,开始往长疯长,这更加激发了对方的情绪。它伸出许多铁丝般的头发,抓住他的头,像剥葡萄一样剥了他的皮,往他五官中深深刺入。 ...... “请下电梯,去你自己的房间。” 然后老太婆重重关上房门。 宁永学捏了捏自己的眼眶,又摸了摸自己的头,他不太确定头皮是不是还在,也不确定眼睛是不是还在,而且他总觉得痛觉有所残留。 不过还好,他安然无恙,药剂瓶的字迹也充盈着销魂秘术的血色红光,仿佛不管时间如何回溯,它都会跟在他身旁似的。 宁永学走进电梯,目视字迹收缩、蜷曲,投入眼眸中。还没来得急睁眼,他就鼓足勇气,提着斧头给自己手心用力划了条豁口,——想来前不久的体验能让他承受痛苦的能力增加不少,距离银幕硬汉更进一步。 他本来是这么以为的,所以他切得稍微有点用力。 下一刻,宁永学捂着手心猛抽凉气,在电梯间里又蹦又跳,又是站起来,又是蹲下,又是在地上乱滚,又是跪在地上蜷成一团用力捂住手心,像是个患了疯病的白痴。 他实在是想辱骂创造这个道途的人全家老小。 似乎销魂秘术本来能把痛楚转化成渴望,让人陷入疯狂,但他好像根本不受这方面的精神影响? 痛感毫无偏差地通过神经传递,穿过脊髓,抵达脑部,没有带来其它任何情绪,仿佛它本来就是纯粹的痛感一样,——过去是,现在是,以后也会是,就算他把鲜血的道途走到底恐怕还是。 不过等宁永学睁开眼,他还是察觉到了一些东西,一些奇异的感受。 鲜血从掌心不断往外流淌,宁永学看到蜘蛛在电梯口外的走廊结网,还清晰辨认出一只苍蝇飞过的轨迹; 老太婆关房门用的力气太大,一小片蜷曲的墙皮正在颤抖,过了片刻时间,它缓缓往下剥落,而他能清晰看出它残破的形状和轮廓,看出它下一秒将要飘落的位置; 风是从右往左吹来的,打着旋儿把墙皮和尘埃带向走廊角落中,他也能清晰辨认出来。 周遭的环境占据了他,充满他的思维,身边发生的一切都在对他发声,企图引他瞩目。 声波和光波平稳地振荡,就像往湖中投下石子,产生涟漪。它们在半空中扩散,相互交叉,每一个圆心都在令他迷失,给他引发无法抑制的好奇心。 有那么片刻时间,宁永学无法感觉自己的身体,环境实在太拥挤也太喧嚣了,一刻不停地挤压着他的感官,就像身处车水马龙的交通干道中心,——他本来以为它很空荡的。 宁永学很快就回过了神,记起来自己要干什么。他举起斧头,将斧头刃顺着明显得过了头的缝隙划过电梯,揭开一层铁皮。 他按顺序按下按钮: 三楼,刻度五不动,内圈不动,外圈二时,外圈五时。 很好,完成了。 宁永学可没兴趣再应付一遍雨衣男,更没兴趣跟头上套麻袋的尸体浪费时间。 手掌心的伤口很快就愈合,异常的感官消失了,血液也受到他亲爱的学姐补充,仿佛他们俩隔着多远都连着条输血管一样,实在是很诡异。 电梯门打开,宁永学看到一个畏缩的黑发女孩被推出租屋。 不,只有她一个? 徐路在门里朝外看,盯着路小鹿,在他神色中带着一种非理性的、难以理解的畏惧。然后徐路同学转过脸来,看到了宁永学的身影,——他愣了一下,没有更多反应。 奇妙......宁永学想,既然完整的记忆不能保留,那么究竟是什么留存了下来,使得徐路对路小鹿带有一种戒备心呢? 若是往最恶意的方向揣测,应当就是痛苦、恐惧和仇恨的印象,诸如此类。 如果每一次回溯,此类负面情绪就会累加一次,那么一个人正常的思维迟早会被淹没,——被层层叠叠的痛苦、恐惧和仇恨淹没。 若想理解仪式将要完成时呈现的钥匙,正如当初的胡庭禹,这帮学生就相当于从正常人变成浑身扎满匕首的活祭品,每把匕首,都是一次死亡的痛苦感受。最终,他们心里什么都不会剩下来,只有淹没一切的疯狂。 然后,完成仪式的祭品就诞生了,洛辰也能走向她道途的下一步。 这么看来,上次应该是路小鹿发了病去厕所喝水,黄毛带头赶人,徐路本来想说几句,结果因为曲奕空的事情,他也被赶走了。 这次黄毛熄了火,徐路也不想维护他一看就感到本能恐惧的女朋友,因此,被大家赶走的只有饿了一天之后发了病的路小鹿。 租屋门砰一声关上了。路小鹿和提着斧头的宁永学对视了半晌,双腿有点打颤。 “309257,记得这个数字吗?”宁永学对她笑笑。 “咦?你、你、你为什么——”她睁大眼睛。 “你亲口说给我听的,”他打开租屋门,“进来,不想进来就去外面一个人待着,我不会拦你。” 第四十七章 你马上就要被逮捕了 ...... 除了斧头、砍刀和长管步枪以外,宁永学尽量多背了些食物,带了些水,也给路小鹿垮了个背包。他告诉她,往里面多塞点罐头,除非她敢半道去吃无人看管的早餐集市。 虽然自己掌握着销魂秘术,但是放在这恐怖的公寓里依旧是杯水车薪,他也缺乏可以伤害敲门人的手段,——他毕竟只是个半路出家的乡野猎户兼民俗学专业大学生。 他的技艺平凡无奇,他手中的武器也来自世俗,只是他本人有个神秘莫测的身份,可以对抗非现实的诅咒,不过,也仅此而已了。 就算敲门人的污染对他无效,它也可以把自己当成条老鼠,往地上猛砸。要是当初没有顾全对付爬起来的岑寂,他也很难挡得住那些末端尖锐的触手。 要宁永学来看,作为一个传承悠久的家族,曲奕空腰带上的短刀一定非比寻常,兴许就能划开凝滞的气流,直抵敲门人不知位于何方的要害处。 自己手里世俗的斧头一接近敲门人就会融化,她腰带上挎的短刀兴许就不会。 再换个角度来看,要是他能先去一趟守护者的密室,弄把差不多的密传武器,兴许他还用不着这么麻烦。 不过老实说,宁永学完全不知道怎么用短刀,绑在拖把前面冒充关刀还差不多,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古代密传拖把可以给他绑。 好吧,古代密传拖把究竟是什么玩意,有这种东西存在吗? 空无一人的早餐集市长得可怕,越往深处走,就越充斥着一股子陈年盐水味,煤烟味和浓郁的调料香油气味,还有股子扔在地上的隔夜饭缓慢腐败的臭气。 气味相互混杂着,有时候勾人食欲,有时候又让人想吐。 这区域的走廊顶灯是坏的,两边都挤满了屋子门大开的小铺,摊子摆在过道上,只留了勉强容纳三四个人穿行的狭窄通道。 大多摊子上都挂着明晦不定的油灯,照着一蒸笼一蒸笼的包子、刚出锅的油条、热气腾腾的盆装豆浆和摆满托盘的大饼,也不知道究竟要卖给什么东西吃。 这地方很阴暗,烟气和热腾腾的蒸汽混杂,看着就像是雾一样,连走在身边触手可及的路小鹿,有时候也只能看到若隐若现的轮廓。 手电筒的光只能穿透两三米,落在凝结着露珠和油滴的水泥地上。路小鹿有次踩在塑料袋上,差点滑倒。宁永学当场一把抱住,才没让她直接摔在早餐铺上,把叠了十层蒸笼的包子打翻满地。 第二次她踩到地上不知是谁吃了一半的油饼,差点就把一大锅煎饼热油给打翻了。 她可真会选方向摔。这难道是某种天赋吗? 如今到了集市深处,垃圾随处可见,水泥地也越来越难走。丢弃的塑料袋、落在地上的食物渣、吃剩的包子和饼、不小心洒了的豆浆和豆腐脑到处都是。 宁永学实在无法描述此情此景。看着这狼藉不堪的过道,他觉得,如果早餐集市里有什么东西吃人,恐怕它也会把吃了一半的胳膊腿扔得到处都是,走一路,就得踩一路。 多亏他们穿着冬天的厚靴子,趟沼泽也无所谓,不然换成夏天的拖鞋,走在这地方实在有些恶心。 第二次差点打翻一大锅热油之后,路小鹿就不得不握着他的手走路。 宁永学必须承认,自己个头偏高,在身材层面只比她恐怖的梦魇杰森稍微瘦小一点,要不然,他也不可能单手把无影人教徒提起来。 可能等再过几年,他们俩就没有太大区别了。到时候找个林间小屋把他扔进去,直接就可以开拍低成本恐怖片。 相比之下,这家伙又瘦又矮,可能比白尹还要低一个头。路小鹿刚才莫名其妙哭过,眼眶发红,如今站在他旁边,实在像是个被诱拐的小女孩,而他就是个打手,走在带她去找人贩子老板拿报酬的路上。 思索间,前方忽然出现了几个人,路小鹿低声告诉他,有两个人是出去探路的张老师和体育委员。 他们的张老师背对着他们俩,正和小摊里看不见的摊主谈价钱。他们的体育委员正在往豆腐脑里加辣椒油,一勺子接着一勺,加个不停,眼看就快变成浓郁的红油汤了。 这人碗里的豆腐脑可比无人小吃摊恐怖多了,宁永学最害怕的就是辣椒。 宁永学问她为什么不去打个招呼,只听路小鹿低声说:“我在路上看到同学都是低头绕道走的。” 必须承认,这说法他没听过,可能是因为她本来就缺乏交谈欲望,哪怕是快死了也不想跟人倾诉任何事。 “那要是有人找你打招呼呢?”他低头看过去。 “把脸偏过去支支吾吾吧......反正别对视就好。”她老实承认,但她目光胆怯,眼睛忍不住就往墙上斜。 可能是听到路小路说话的声音,他们的体育委员转过了脸,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几乎就是在体育委员转过来脸的时候,宁永学看到他身体的右侧残缺不全,巨大的缺口从头顶往右侧肩膀延伸了下去。缺口的形状崎岖异常,边缘形如锯齿,有些像是自然剥落的墙皮。 在他体内没有血,也没有脏腑器官。除了一张内侧发黑的人皮以外,他整个人都空空荡荡。 他像是个折成人形的纸质空壳。恐怕另外几个人也没区别。 “你们的体育委员正盯着你呢。”宁永学拉了下她的手,免得她又目光偏到墙上,“他是不是喜欢你?” “快、快毕业的时候他想表白,”路小鹿看了眼他们的体育委员,明显又受惊了,“当时他吓到我了,所以我头一低就跑了。” 他又没端着步枪瞄你,你跑什么? “他叫什么名字?”宁永学又问道。 “不知道,从来没有记过这种事情。” 这回答可真是太真实了。 “这些人是怎么回事?”路小鹿问。 宁永学耸耸肩,她下意识把手拽得更紧了。“我也不知道,这得看你怎么想。”他说。 就在对视的片刻时间里,声音忽然响起,像一阵洪水冲垮了寂静的堤坝。 饼子下锅的热油滋滋声,拖动长凳子的刮擦声,拐角的铃铛声,勺子筷子敲击瓷碗的铛铛声,以及各种各样的人声——叫卖,结账,上班和生活闲话,还有老鼠吱吱叫着穿过小摊车底部。 几段没头没尾的音乐在炊烟和热气中徘徊,似乎是有人在唱戏,更远方还有街头艺人在弹吉他,传来缥缈的笑声和哭声。 “咦?咦咦?” 急匆匆的人们在狭窄的过道里穿行,宁永学抱着她靠在墙上,目视男男女女走来走去,有的是学生和老人,不过大多都是赶着去上班的人。 大部分人的外壳看起来完好无缺,也有些人身上带着残缺不全的窟窿和缺口,体内均为空空荡荡。 他们的张老师一直在和摊主谈话,体育委员已经不再加辣椒油了,改为一直盯着路小鹿,满脸羞怯的笑。 他笑得很僵硬,不像活人。 宁永学觉得这地方所有人都是些外壳,若是时间待得长,他们就会被修补完好,若是像路小鹿的体育委员和张老师初来乍到,他们就还残缺不全。这事很好猜测,不好猜测的,是他们受害的方式。 “他一直盯着我......他们还是人吗?”路小鹿胆战心惊,“这儿是什么类型的恐怖片,西方的?还是中都的?” “曾经是人。”宁永学故意压低声音,营造恐怖氛围,她立刻抖了一下。 “因为里面是空的?” “不,因为他只是盯着你,再没干其它事。”宁永学把手指越过她指向体育委员,“你看,往那边看,——他连眼睛都不眨,眼珠也不转,看着就像是个纸人。” “纸、纸人!?为、为什么要盯着我?” “你没发现自己靠在我身上吗?”宁永学说着捏了下她的肩膀,“我一只手搭在你肩上,另一只手扶着背包,刚好能碰到挂在外面的砍刀。只要我把砍刀取下来,架在你脖子上,看起来就跟某个曲棍球面具差不多,下一秒你就人头落地了。现在你觉得这是中都的恐怖片,还是西方的恐怖片?” “咦咦咦?” “要是他还是个人,或者除了本能他还剩了点什么,他就该冲过来救你。”宁永学道,“要我说,有些东西被剥离了,或者说被淹没了,情绪,记忆,思维......” 话音刚落,一句刺耳的女性嗓音忽然传到耳边,——来得非常突兀。 “你是谁?” “我是内务部的。”宁永学接话接得很快,而且一开口就是唬人,“你马上就要被逮捕了。” “咦?咦咦?”路小鹿可能以为他发癔症了,凭空对话确实惹人误解。 “安静,不要咦咦咦了。”宁永学用双手捂住她的脸,从嘴巴到眼睛都挡住。这很简单,反正她的脸也很小。“要是你很害怕,你就先当自己是鸵鸟,把脸埋在我手里。”他说。 说实在的,这一幕放路边的小情侣身上多少会带着点浪漫情绪,但他总觉得自己像是恐怖片里怪物从黑暗里冒出来,伸手遮眼睛吓人。 第四十八章 声音的线 “为什么要保护她,你以为你很勇敢吗?”那声音提问道。 “我是很勇敢,你眼光挺不错,值得赞赏。”宁永学一本正经地回答,“不过,我还有很多其它优秀品质,像是尊老爱幼,乐于助人,阳光爽朗,行事光明正大,绝对不背后伤人,一页纸都没法写全。你该多观察观察的,等我把你送进监狱,你可以拿这事跟我联络感情。” 他一边说,一边把右手横过来,挡在路小鹿双眼上。他用左手捏住砍刀刀刃,切出条伤口,痛得直咧嘴。 鲜血不停从手心滴落,宁永学也仔细观察四周。很快,他就在嘈杂的声波中分辨出一条单向的线,往那群学生的方向延伸了很远。 有谁把声音拧成了一束,传入他耳中。 照这个情况看,洛辰就隐藏在公寓某处引导敲门人行动,命令它散布恐惧,收获疯狂的果实。如果不能把她找出来处理掉,就算自己能想办法处理敲门人,也不能解决所有麻烦。 问题是,她在哪里?怎么才能找到她? “你的级别也不怎么高。”那声音回话说道。她好像一点也不懂幽默。“它摔死你很简单,跟摔死条老鼠差了不多少。” “我级别高不高也不关你事,我就想知道,你对你的学生干了什么。”宁永学问她,——她好像只能听到声音,没看到他在手上划了条豁口。 “这事和你没关系。” “有关系。”宁永学断然否定,“呃,内务部派我过来就是为了帮他们脱困。可能我得和你谈谈才行。这事有的谈吗?” “没得谈,再说我也没干什么。”声音回答说,“人们任由道德约束,对法律惟命是从,就因为老师长辈说应该这么做,不应该这么做。我只是替他们揭穿长辈的说辞,告诉他们这事究竟有多虚伪。后来不管发生了什么,都是他们自己在做选择。” “所以你以为自己是英雄导师吗,你还挺自命不凡的?”宁永学故意讽刺她。 “我是什么人和你无关,但你为什么能忍受道德约束呢,宁先生?每个人都在自我释放,唯独你在冰封的世界照顾了她二十来天,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我不知道我有什么好干的。”宁永学说。 他仔细盯着那条线,注视着半空中和它相汇的声波。自己说话的声音传入空气,就像把石子扔进湖泊,产生涟漪。每次涟漪和线交织,说话的声音就会被她听到。 如果他不想被听到,他要么就得走得足够远,避开延伸到附近的长线,要么就得找到纸笔,通过书写文字进行对话。 除此以外,她觉得他是个威胁,她看出他没受诅咒影响,也看出了他能保留记忆。第一次他被曲奕空杀了,第二次他和路小鹿在房间里等死,期间什么事情都没做,第三次他用路小鹿的存折密码带她离开,已经走到了这地方。 “想想吧,”那声音有些鼓动的意思,“这样一个可爱、脆弱又带着点神经质的女孩,两条胳膊都拧不过你一只手。你却这么高大。你可以对她肆意妄为,尽情做你想做的任何事。反正等到下一次循环,她就会忘记一切。” 坦诚地说,无法被人记住的社交行为对他毫无意义。 “呃,我道德水平特别高,你能听懂这话是什么意思吗?”宁永学扬起眉毛,抬高语气,“你的小诅咒就像拿把勺子从海里舀水,你以为你多久才能舀干大海?” “所以你受过训练。”她说。 “你不相信我有道德良知?”宁永学反问。 “没有所谓的好人坏人,也没有什么道德良知。”那声音回答,“一切都是行为和行为的后果,宁先生。行为本身没有意义,不过总有人想给它们赋予意义。善良也好,邪恶也罢,都是人为编造的伦理,自然本身只有野兔、豺狼和狮子,吃和被吃。” “听起来你不觉得自己是个人。”宁永学用尖锐的话音刺她。 “你还真是冥顽不化。” “以为自然优于人类社会,你才是冥顽不化。我不觉得我是个狮子,我也不想走在路上就莫名其妙被你话里的豺狼咬死。我当然有道德良知,我就靠它活在城市里,我想往哪去,我就能往去,——文明世界欢迎我这种无害人士。所以,你能往哪去呢?除了待在这个阴沟里等死,把学生骗进来残害,你还能怎样?” “这座城市本身就是个下水道。”那声音说。 “所以你也不过是个厌世的罪犯。”宁永学用特别讽刺的、阴阳怪气的声音说,“一个厌世的罪犯干嘛要把自己粉饰得这么高级呢?你来说说,你的理论究竟能骗得过谁,只接受过义务教育的初中生?还是婴幼儿?” 集市里的空壳行人似乎少了点,也许是早餐的时间要过去了。宁永学拉着路小鹿离开墙壁,顺着早餐集市继续前进,直到接近盯着她的体育委员,他才稍微放缓了步伐。 这家伙站了起来。路小鹿跟着猛一停步,就想靠在他身上挤着往后退,好在她很轻,没法把他推倒在地上。 “别这么害怕。”宁永学双手握在她两肩上,用力把路小鹿往前推,感觉像是在推一辆轮椅,——这家伙死死把菜刀握在胸前,睁大眼睛对着死了都要仰慕她的体育委员,脸上冷汗直流,实在非常难以形容。 那条线在原地停顿半响,然后才循着他的话音跟了过来。 宁永学立刻发现她要靠声音的变化来定位,然后才能找到方向,把线延伸过去。他和路小鹿已经走得太久,距离学生们的租屋太远,她无法把握如此漫长的距离。 她能力有限,远远不能和诅咒了整栋安全局、把林地环境拖入现实的守护者相比。 当然,安全局大楼也没法和这栋诡异的公寓相比。 “我不需要欺骗。”一阵沉默之后,那声音又说道,“揭开你们的伪装很简单,就像给兔子剥皮,我也不需要说服任何人。” “但你企图说服我。”宁永学回答。 “我只想知道你和内务部的狗有多像。” “现在你知道了,你又能怎样?要不你来猜猜我是什么品种?” “我有很多工作要做,”那声音说,“我要确认谁能当祭祀的材料,谁该直接排除。你们这些人死死按住这个社会,掐的人们喘不过气来。用不了多久,我就会走的更远,而你会继续当条狗。” “所以你想把这些学生弄疯,然后你就能走的更远了?” “仪式循环往复,但精神的创伤永存。”那声音说,“这群人迟早只会剩下你一个,事情也很快就会结束。你尽管继续往前走吧,宁先生,用不着我动手,这座公寓也一样能把你撕碎,你走不了多远。” 线还在延伸,但宁永学打算绕道了。他对路小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放轻步伐,拉着她绕过一条逼仄的拐角。 他们的体育委员跟了过来,这事有点麻烦,不过总比被线跟过来要好。 ...... 迈出集市之后,宁永学终于看到了真正的体育委员和张老师,而内在是空壳的体育委员还站在集市边缘,一眨不眨地盯着路小鹿,——仿佛他一步也无法往外迈出。 众多带着僵硬表情的人忽然在边缘出现,走向集市深处,也总是有人迈向集市边缘,然后忽然消失。烟和蒸汽笼罩着早餐铺集市,仅在它边缘范围里翻卷,弄得背后像是片巨大的鬼蜮。 宁永学放轻步伐,站在他们俩身边。他们的脸几乎难以辨认,皮肤上布满诡异的裂缝,一株株世间从未有过的植物从裂缝中艰难地生长出来,堆积在一起,招展得异常妖冶。 这俩人跪在地上,似乎在走出早餐集市边缘的一瞬间跪倒在地,无法前行。他们的手搭在膝盖上,已经没有皮肤可言。 宁永学让路小鹿往后站点,自己伸手触摸他俩。很快,他就从体育委员的手上捏下来一层薄薄的丝状物质,感觉像是某种真菌。 他们的双腿看起来在迈出集市边缘时出了大事,均匀在地上铺成一滩,似乎先跟蜡烛一样熔化了,然后又凝结成固体。两双鞋嵌在他们熔化又凝固的双腿中,看起来像是插在了蜡油里面。 在体育委员手边散落着一个早餐盒,里面是浇满了红油的豆腐脑,葱花和香菜都散落在地上,色泽鲜艳得诡异。 宁永学觉得这些玩意可能是某种拟态的植物种子,但他不太想用窥伺看。 “他们被困在里面了?”路小鹿问。她身处某种毛骨悚然的戒备中,双手握在胸前,时不时看一眼宁永学,又回头看一眼身后的早餐集市,仿佛集市里的空壳人会朝她扑过来似的。 “吃了早餐铺的东西就是早餐铺的人了,就是这回事吧。”宁永学说。 说完他又在手上划了一刀,抽了口凉气,然后路小鹿也跟着抽了口凉气。两口凉气实在吸得很同步,仿佛这刀划的其实是她一样。 宁永学俯下身,在体育委员和张老师停下步伐的地方辨认水泥地上灰尘的分布,很快就发现可称脚步痕迹的东西。 这附近再没有其它人来过,不是曲奕空,就是其它什么诡异的东西。 他希望是前者。 “我们还会回来吗?”路小鹿小声提问。附近只要一安静,她声音就特别小。 “我也不知道,”宁永学说,“这得看某人究竟走了多远。” 第四十九章 体育委员 ...... 宁永学沿着脚步的踪迹前进,深入集市另一端的走廊。他们身后寂无一人,只有体育委员和张老师跪在地上,逐渐被叶片妖冶招展着的植物覆盖。 可能再过不久,他俩就会彻底变成人形培养基,养育世间未曾有过的植株。 空壳体育委员依旧挂着僵硬的微笑,目视路小鹿离开,仿佛她迟早还会回来再见他一面似的。 宁永学本能觉得,要是他们还有机会返回,这家伙可能会造成大麻烦。 这地方到处都是莫名其妙的死亡威胁,有些则是不安的预感。当然,乍看起来,它们也不是特别残酷。只要不去触犯一些莫名其妙的规则,就能勉强相安无事。 前提是有人把规则试出来。 他俩带够了罐头,分量和宁永学外出考察携带的分量差不了太多。一路走过早餐铺集市,他俩没碰集市里的吃喝,自然也未受集市伤害。 当然,为了感知环境,宁永学在手心划了好多刀,血几乎滴了一路。现在他要追踪曲奕空的足迹,血又滴了一路。 他不想说自己是在自残,所以他决定把这事也算曲奕空头上,到时候难免要新账旧账一起算。 另一方面,宁永学放了这么久的血,身体还没出事,脸色依旧红润,和双生之礼也不无关系。 倘若阿芙拉是个巨大的血仓库,兴许自己就是在仓库外面接了个水龙头,还一直开着。他已经哗啦啦放了她一路的血。他走到哪,血就洒到哪。 要是出去以后,自己不把公寓上报给内务部,他放了一路血的事情不仅很难解释,他的职位和人生规划兴许都会出大麻烦。 很长一段路上都没有意外发生,和往日半夜回家时公寓的走廊差不太多。道路本来一成不变,直到他们转过拐角,在尽头看到一扇堵住了去路的铁门。 门半掩着,曲奕空的足迹就往半掩的铁门延伸了进去。 这家伙可真是心大,宁永学想,这都敢走。他当初看到曲奕空,以为她像自己一样被什么东西追赶,现在想来,她可能真就是在这恐怖的环境里散步,散着散着就迷路了,找不到走哪条路才能回去了。 “她去这边了?”路小鹿战战兢兢地问,满脸都是拒绝的表情,“她为什么敢进去?” 看得出来,路小鹿非常不想往门里面走,但她还是用力拉着他的手,死活不愿意松开,好像一放开手就会有一个人当场消失似的。 当然,这桥段确实很常见,路小鹿兴许已经在电视上看过很多遍了,——只要视线一转,同伴就会无故失踪,紧跟着,就只剩下一个人面对无尽的黑暗和未知。 “我猜她心情不好,想到处走走。”宁永学答道。 “心、心情?” “也许大家族的继承人见识比较广吧。”宁永学点点头,“我猜她见过差不多的场面,心里不紧张也不害怕。可能我们都得靠她拉一把才能脱困。” “你不是也一样吗?我也没见你怕过。” 宁永学摇了摇头。“呃,我是个乡野猎人,就懂点砍柴和打猎,我只是心比较大。” “内务部呢?” “初级职员,除了持枪证我什么都没有。” “放血?” “呃,只能寻找足迹。” “那我们还是回去算了?”路小鹿忽然来了劲头。 “两边都是死,总得往有希望的那边走。” “我听不太明白......” “或者我一个人进去,你一个人回去,再走一遍集市?”宁永学拉着她转过身,往后方深邃的长廊一指。 “要是你一个人不敢,你们的体育委员肯定还在门口等你。”他继续说,“当时他跟着我们走了一路,满脸爱情的微笑。你应该知道他想跟着谁走吧?肯定不是我。他当时没跟你表白成功,肯定还想再表白一次。” 一听到他们的体育委员,路小鹿脸上就开始流冷汗,目光也跟着涣散起来。前路是半掩着的诡异铁门,后路是无人早餐铺里跟了她一路的体育委员空壳,两边都很可怕,唯一的区别就是前路至少还有个人一起走。 他掀开了点门缝,往里面看,一条贴满了风景画的洁净过道立刻映入眼帘,地板和墙壁堪称一尘不染,像是什么艺术家的展览墙,好像每天都有人悉心打扫一样。 宁永学顿了顿,闭上眼睛,使用窥伺。再睁开眼的时候,体育委员就站在门内,差不多和宁永学面对面,挨得极近,一脸僵硬的微笑。 这家伙...... 许多双手指大小的黑色小手从体育委员体内伸出,像筑墙的建筑工人一样修补着他躯体右侧的缺口。 他先和流着血泪的宁永学对视了一阵,然后往一侧探头,似乎是想寻找路小鹿的身影。 宁永学在对视半响之后失去了耐心。他伸手抬起步枪,一枪把体育委员的脸崩开。这一幕看起来就像是打烂了一张碎裂的墙皮,破烂的面孔如陶瓷四散在地。 那堆簇拥着的黑色小手洒得满地都是,但是很快,它们又像水银一样聚在了一起。它们奋力把倒下的体育委员往右拉,——看起来就像一堆铁钩串在人皮上拖拽。 它们把他拖到风景画旁边,然后就这样拽了进去。 拽进画中。 那张破碎的脸还是带着僵硬的微笑,隔着画框盯着路小鹿看,眼睛一眨不眨,画的背景则一片漆黑。往门内画展更远方看,所有空壳人都齐刷刷地盯着自己。 “画、画、画里有个黑影......”她小声说。 路小鹿似乎只能看到画里的黑影。 在他们的体育委员现身以前,走廊前方多少有些扑朔迷离。不过,既然体育委员能从集市挪到这边来,宁永学多少也有了点猜测。 首先排除一个可能,那就是三层的一切乱象都来自公寓本身,至于洛辰,她只是个蜷缩在屋子里谋杀无辜学生的自大狂。 在这个猜测中,她用分裂出的善面给人上了三年多的课,就是为了谋杀一批快毕业的学生,除此以外,她什么事情都没干过。从始至终,她就只是自闭在家接受善面养活,当个废人研究古书,也仅此而已了。 这件事有可能,但是意义不大,很多讯息也都没法对的上。敲门人体内那么多张脸不会毫无来由,从洛辰早就完成了第一次分裂来看,她的罪行也肯定不止是几个学生。 再考虑到洛辰对公寓也心怀忌惮,要用一条线延伸出去才能听到宁永学的对话,那她掌握着整栋公寓的可能性也排除。 再怎么说,要是顶楼那条几乎无限延伸、无限扩张的血红色走廊也是洛辰的杰作,他还不如跟马景阳同学一起跳楼得好。 前两个猜测都排除,可能性最大的猜测就很简单了。 洛辰事先可能知道公寓不对劲,也可能不知道,这事无所谓,她总归是住了下来。 她选了个郊区地界落脚,利用这栋偏僻的公寓引人进入,折磨并杀害,为自己的仪式提供祭祀牺牲品。 在某个时间点,她发现这地方相当不对劲,发现自己杀害过的人都受了公寓三层的影响。他们变成一个个诡异的空壳人,栖居在公寓三楼,像木偶剧团一样扮演着自己往昔的生活,——集市,画展,甚至更多地点。 体育委员也好,张老师也好,他们都完美融入了空壳人的队伍,很大程度可以说明,所有空壳人都有可能是洛辰的受害者。 哪怕不是全部,也有很大一部分是。 要宁永学看,敲门人体内的每一张脸,可能都对应着一个受尽折磨的空壳人。他们在集市、画展和其它可能存在的许多场所聚集,重复着往日的生活。 洛辰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公寓本身的诡异性质给她提供了藏匿点,可能比其它任何地方都更适合她这种人定居,连郊外人迹罕至的森林都无法与之相比。 洛辰是个被城市和文明社会放逐的人,这栋公寓再怎么恐怖,也比安全局的枪和内务部的走狗要好。此外,公寓的性质不仅阻止了外人窥探,也阻止了不明情况的住客离开。 只要她能在公寓里找到长期存活的规则,她就不用担心任何找上门来的麻烦。 除了公寓本身以外,海场的环境也对她很有利。 在这个边境港口城市里最不缺的就是旅行者、打工者、偷渡者、非法定居的黑工和各种其它外来人。 轮船、火车和长途客运送来一批又一批的劳力,就是为了给海场这座大都市提供新鲜血液,——顺带也给她提供了方便的祭祀材料。 猜测是一回事,但猜测后的应对是另一回事,要是不能找到这个散步迷路的家伙,事情还是没得指望。 宁永学闭上眼睛,擦掉血泪。“先在门口蹲一阵吧,”他说,“我有点累了,赶在零点以前动身就好。” 窥伺总归是有风险的,要想进去还是等一阵得好。不过肯定不能等到零点。时间一到,那麻烦的敲门人就该来了。它会追一个小时才能罢休。 第五十章 请走进画中,加入我们 路小鹿总算是点了点头,好像晚点进去就能让她缓口气似的。 “你先靠墙坐吧。”宁永学说,“我看看垫子在哪儿......” “用......用不着这么麻烦,”路小鹿却开口说,“我......我习惯坐地上了,只要有张破布,我就能在电视机前面待一下午。” “你不是要当有钱人吗?” “其实我也不知道有钱人该怎么样,可能要从买车开始吧......电影里一到有钱人出场,总会开着私家车过来。” “你在家是怎么过的?” 刚接口问话,宁永学就后悔了,他不该提起路小鹿的家庭问题,可能用恐怖片吓她都要更好点。她本来刚缓了口气,表情有所好转,几乎能看到一点勉强的笑回到她的小脸上,此刻,伴随着对家中旧事的回忆,这点表情再次消逝。 “怎么过嘛......记得比较清楚的,就是两个哥哥占着电视放血浆片吧,其它好东西还要让给更小的弟弟和妹妹。我的年纪刚好不上不下,也不招家里人喜欢。我没法跟哥哥抢东西,还得听爸妈的话,给更小的弟弟妹妹让东西。他们真的生了好多啊......” 说完这话,路小鹿就陷入漫长的呆滞中。她目光空虚,瞳孔涣散,眼睛一闭就想把脸往膝盖里埋。 宁永学没办法,只好在墙角铺开一张小布垫。“变成有钱人的第一步。”他指指坐垫,“先从给你屁股下面垫东西开始。” 她点了点头,勉强抬起屁股,然后换了个地方继续陷入呆滞中。 宁永学在她面前盘腿坐下,把背包摆在手边翻找食物,最后掏出纸包着的牛肉干,又取了一瓶水。 他打算撕开自己风干的牛肉给她吃点,然后给她再灌点水喝。 这家伙从昨天饿到今天,还没吃过东西。从刚才开始,她就走得特别慢。宁永学实在不想浪费力气背人走,能让她有力气自己行动,还让是她自己行动得好。 不过,等他把牛肉干递过去,才发现路小鹿已经完全把脸埋进膝盖了。她拿头顶对着自己,拿脑袋后面的小辫子对着天花板。她完全开始当鸵鸟了。 宁永学伸出两只手,顺着她的两颊把她的脸托起来。“还能应声吗?”他问。 路小鹿静静地盯着他,但声音微微发抖。“我是不是......已经死过一次了?” “是这回事,不过你是怎么发现的?” “存折密码......只有快死的时候,我才会告诉别人。” 看来这串数字就是路小鹿信奉的神灵,或者说是土著人崇拜的图腾了。可以说,在她眼里它不仅是一串数字,更是一种神圣的符号,可以从过往的生活里拯救她自己。 “你说得不错,”宁永学感觉她快哭出来了,他非常想从这家伙脸上硬挤一个微笑出来,“当时我们都快死了。我想找你要个特别重要的秘密,结果你就告诉我这个。” “它就是我后半辈子的希望。要是不能攒够钱,以后我就要在破落的租屋里老死了。” “呃......” “辍学,待业,找个路子每天四处跑出租,可能还是爸爸以前跑的那辆。等过了十来年,再随便找个不认识的人相亲、结婚、像爸妈一样养很多很多孩子。本来希望孩子们长大能帮我养老,结果自己又过得更苦了,除了几个自己偏爱的孩子以外,也付不起其它孩子的大学学费。然后,他们也像我一样辍学去找工作,换个租屋去住,这样的日子一点也看不到头......” 她的声音虚弱无比,即便在这个安静的走廊,说到后面他也几乎听不见了。另一方面,这话实在太现实,跟白尹完全是两回事,安慰的发言也不可能一模一样套过来。 “死和生活,哪个更恐怖?”他只好问。这家伙的脸一直往下低,他不得不一直把她往上抬。 “都很恐怖......”路小鹿说,“我怕贫穷的生活要跟我一辈子,但我更怕死。能勉勉强强活着,当然还是要勉勉强强活着。” “为了勉勉强强活着,你该吃点东西。” “我感觉特别焦虑......完全没法下咽。”她目光虚无。 “咀嚼呢?” “嘴也张不开......” 宁永学同意她的说法,于是他左手捏住她的小脸,右手掰开她的嘴巴,把撕开的牛肉干塞进去。路小鹿没什么情绪,只是泪眼朦胧地盯着他看了一阵,嘴里嚼着这块干肉,然后她又咕哝着说: “太、太干了,咽、咽不下去。” 他把水瓶的盖子拧开,对着她仰起了点的脸往嘴里灌,结果她喝一半呛住了,喷了他一脸水和唾液,自己在旁边直咳嗽。 “对、对不起!我这就找快布擦干净。没、没有布,衣、衣服......” 路小鹿惊慌失措地起身,跪在他面前,拿手挽着衣袖在他脸上抹,抹了好久才勉强擦干净。 “刚才你喷了我一脸水,现在正常点了吗?”宁永学问。 “正、正常点了。”她眼光飘移,非常心虚。 “不会去找生大米兑厕所水了吧?”宁永学又问。 “不、不会了。” 宁永学点了点头,提着背包坐到她旁边。“精神萎靡不振就睡一阵吧,我到时候叫你。” ...... 大约在半夜十一点,宁永学就叫醒了路小鹿,跟她步入走廊,如同走进画展的寻常旅客。 和刚走进集市一样,眼前只有洁净的长廊和色彩明亮的风景画,白炽灯光很刺眼,片片树影在画中青翠的草地上招展,有时候仿佛从画里传来了虫鸣和鸟吟一样。 起初,这些风景画还很自然,后来色调逐渐变暗,线条也越来越尖锐。最后他们走到前后都不见出入口的地方,墙壁已经一片泛黄,风景画也变成了远近不同的黑影和单色背景布。 要是宁永学猜得没错,画里面都是些空壳人,但他暂时猜不出来这画展有何危害,他也不想被许多只黑色小手拖到画里去,把自己体内掏成空壳。 “来、来、来了!”路小鹿又把菜刀端了起来,还不忘一手抱着他胳膊。她脸上冷汗直流,好像永远都没法习惯这一幕似的。 话音刚落,宁永学竟看到空壳人环绕着他们站了一圈又一圈。他们相互挤挨着,不留任何缝隙,仿佛是要用身体画出许多个同心圆。 和集市的空壳人有所不同,这里有人全身漆成黑色,有人全身漆成血红色,有人全身漆成惨白色,仿佛有三色油漆从他们头顶一直往下淋,浸透了每个人的身体——眼珠、口腔、头发、衣服、所有皮肤都从内而外浸透。 “你是第二个。”一个全身漆黑的空壳男人对宁永学说,然后又转向路小鹿,“你是第三个。” 居然有空壳人具备思考和发言的能力......真是古怪,这是他们后来诞生的思维,还是他们生前残留的思维? “完美无暇的三角形结构,”空壳男人用僵硬又破碎的发言说,“和谐,稳定,吉兆。漫长的等待已经结束,请走进画中,加入我们。” “第一个过来的是谁?”宁永学问了他最关心的事情。 听到这话,一个全身漆成血红色的空壳女人在他身前展开胳膊,指向画展另一端尽头。“那时她跑得很快,不过她犹豫了,只是一念之差......她差点失去难得的机会。” 情绪的残留,宁永学想。 这话的含义非常明显,第一次经过画展时,曲奕空毫不犹豫地冲破了空壳人的包围,留下满地切开的残骸,自己也抵达更远方;第二次经过画展时,情况不明,毕竟宁永学当时选择和路小鹿一起等死,在租屋里待了二十天;到了第三次,曲奕空明显因为自己残留的情绪犹豫了片刻。 就是这片刻犹豫,曲奕空就进了画里。这么一想,就算他像第一次一样不按电梯按钮,他也没法在半途看到那家伙。 按空壳人的说法,他们要等着凑足三个色彩构成三角形,然后就会扭转一次生命,把人的内在掏空——黑色,血红色和惨白色。 “她已经进去了,你还在犹豫什么?” 听了这话,宁永学立刻回过头,但路小鹿消失了,可能已经在某幅画中了。 “别担心,我不会分开你们。从开始到结束,一切都毫无痛苦。不如说,遗忘才是新生。已经有很多可怜人逃到这边了。敲门人没法进来。我们的家庭温暖祥和,欢迎每一个落难者。” 这么说来,在洛辰的仪式里总有些人能逃进画展,聚集起来的空壳人就会把他们抓起来,拽入画中。他们强迫人们遗忘过去,加入自己诡异的大家庭。 洛辰说他们走不了多远,话里的意思,也许就包括这个古怪的画展。 此时宁永学已经分不清是哪个空壳人在说话了,他只能看到漆成血红色的空壳人走到他面前,伸出了双手。 “把它们给我。”她说。 宁永学和她对视了一阵,然后放下长管枪和斧头,把背包也挂在她手腕上。 她闭上眼睛。“这斧头染了很多血。” “我不否认。” 她又睁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宁永学。她和他附近的所有空壳人一样,——面目和面具差不多,表情僵硬又木然。“世俗的武器在这里没用,待会儿,她会用她自己的刀剑。” “我呢?” “你可以在画里选一把。” “呃,我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家伙莫非想让我跟曲奕空决斗?为了什么目的决斗?她是不是在拿我开玩笑? “别担心,只是决定你们各自的原色。黑白红有高有低,决斗却无伤大雅。你无须担忧死伤,毕竟,我们总是在修补自己。” 第五十一章 咬我的手指 ...... 空壳人带它走进一片描绘着草地的油画,这地方就像是童年幻想中的天空和草原。 头顶的天幕蓝得恐怖,太阳也朝气蓬勃得过分,正像个被砍下来的人头,塞了个灯泡照耀着大地。 地上的野草没有一丝杂色,绿得鲜艳异常,灿烂而轻浮。草都长得过膝,刺鼻的气味从中漫出,铺天盖地得荡漾着,闻着就叫人想吐。 这附近没有风,远方的草地无穷无尽,像块巨大、平坦的木板,只有一个同样油画风格的棕色小木屋横在草原中央,非常突兀。 木屋的轮廓很粗野,边缘线也很歪曲,上色模糊不清,和天空、草地的色彩相互浸染,难分界限。 作为油画来看,布景的造诣可能还凑活,真走到旁边才觉得异常扭曲。想到自己要推门进去接受囚禁,宁永学也不怎么舒服。 这地方还不如安全局的审讯室。 木屋里布置很朴素,桌椅歪七扭八,就在屋门旁边有个敞开的活板门,里面是个黑黢黢的地洞。 黑白红三个空壳人拽他走进画里还嫌不够,非得把他带到活板门旁边。他们吩咐宁永学沿着粗糙的油画梯子往下爬,叫他去地下室里老实待着。 梯子很割手,棱角多得恐怖,垂得也很深。宁永学觉得他差不多往下爬了五个自己的身高,然后勉强才到底。 他抬起头,想顺着洒下来的阳光看看头顶景象,结果活板门砰一声关了,把光线都阻隔在外。周围立刻陷入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真是见鬼了,说好得不把他们分开呢? 宁永学站在原地,静静等待了半晌。等他觉得空壳人已经离开了,他立刻伸出手,用力捏住油画梯子的棱角,向下磨动。他有必要感知环境,有必要确认他能确认的一切,虽然窥伺不太好用,但放血他还是能做到。 他在手心划了条粗糙的豁口,血流不止。 宁永学疼的直咧嘴,捂着手在地下室里龇牙咧嘴,倒抽凉气。他差点坐倒在地,喉头不由得发出低吼。 这没办法,诚实地说,只要附近没有漂亮小妹妹,他就难以忍受痛苦。 说到底,要是没有忍受痛苦的理由,他干嘛要忍受痛苦呢? 装硬汉是很难的。这事非常现实,必须多加强调。 宁永学在铺着木板的地下室来回踱步,故意把脚步踩得很重。脚步声响形成道道涟漪,四处扩散、交汇,它们在墙壁和地板上不停反射,清晰勾勒出筒状的地下室轮廓。 低矮,狭窄,差不多只有一个卧室大小。 有那么片刻时间,宁永学觉得自己好像是成了条流血的蝙蝠,用声波定位物体,确认四下里黑暗的环境。 他朝墙壁伸出手,竟然碰到了镜子。他顺着地下室的边缘绕圈,手指沿着墙壁抚过,发现墙壁全是一片片古怪的镜子,不知出于什么目的立在里面。 也许是穿衣镜,宁永学想道,空壳人把这些地下室当成更衣室,在里面修补自己,确认仪容。 这帮家伙内心都被掏空了,居然还能记得仪容。 起初宁永学以为,镜面依旧会空空荡荡,哪怕阿芙拉从镜子前面经过,他俩也不可能在一片漆黑中看见对方。 但是,这是错的。 光忽然在镜子里亮了起来,这边依旧一片黑暗,宁永学却清晰看到了镜子另一侧的景象。 冰封的大地崎岖不平,苍白的太阳好像一张纸,裁剪成圆形贴在灰蒙蒙的天幕中。漫天暴风雪的规模堪比灾害,即使在海场他也未曾见过。 只见三头魁梧的白熊四肢着地,在雪地里盯着走出科考站阿芙拉。它们分明是些猛兽,身躯却丝毫不动,陷入诡异的静默中。在它们后方是一串串逐渐被雪覆盖的脚印。 有人手执一张摊开的地图,似乎是个科学家,还是中都科研所的人。这家伙正对内务部人士指指点点,看起来是要求他们去地图标注的地方勘探。 所有人都点头应允,不作反对,不提任何意见。 这帮高大的内务部人士当初跟在阿芙拉身后装雕像,强行把宁永学扔进安全局,对局里的人也不做搭理,现在却对中都科研所的人点头哈腰,实在非常现实。 当然,这人地位很高,这点可以确认。 不过,极地科考站嘛......位置实在很微妙,阿芙拉两天以前还在海场,今天就到了极地。很难想象她为什么去得这么快,也许是有专机接送。 宁永学不知是谁提供的镜子,不过,他确实能看到阿芙拉缓步走向白熊。只见它们浑身战栗,缓缓低下头,舔舐她伸出的手心,用姿态表示服从。 然后阿芙拉侧过脸,对镜子背后的人打了个招呼,要求把镜子暂时借她一用。 她注意到我了。 他情绪不动于声色的学姐要来了镜子,转身就进科考站,找了个狭窄的房间推门而入。宁永学目视她从面包上掰下一块,涂上蓝莓果酱,还给她倒了杯咖啡,往里面扔了好几块方糖。 看着这一幕,他就觉得嘴里发甜。 这家伙到哪都爱吃甜。 她靠在科考站房间的金属桌上,仔细端详了宁永学好久。她一声不吭,只管一口一口咬着果酱面包,喝着热气腾腾的咖啡。她还把沾着面包屑的拇指放在唇边舔了下,好像在给他展示自己究竟有多闲似的。 “你放了我一路的血。”她终于开口,一开口就是这话,“现在感觉怎样?” 他就知道会有这对话。 布满墙壁的镜子形成了诡异的效果,仿佛她就靠在自己身旁的科考站桌子上,面对面注视宁永学的表情。振荡的声波在镜子另一侧反射交汇,清晰可见,似乎对他的感官而言声音就像光线,能借着镜子映照出来。 “我被困在一个时间循环里头了。”宁永学说。 “听起来很奇妙。”阿芙拉咬了口面包,稍稍睁大眼睛,做出惊讶状,“然后呢?你需要我帮忙?” “我觉得帮不上。”他耸耸肩说,“循环的终点是十二月三十一号,之后就是三十二号、三十三号、三十四号。反正,永远都到不了明年一月。” “我明白了。”她又喝了杯咖啡,斟酌半晌,“我来讲个故事吧,学弟,——世界是个松了发条的钟表,一点点走向秩序破败的终点。非造之神死去已久,发条没人再拧,时间的秩序也无人约束。缺口就这样隐藏在暗处,它无人修补,但是,总有人想利用它。” 非造之神也是很古老的传说了,——所谓本来就存在并且一直存在的神,而非后来被创造出的东西。有些古人认为,时间是非造之神造出的机械,他不停修补时间的秩序,给它拧动发条,以免它在运行中日渐损坏。 所谓多出的十二个时刻也好,从十二月三十一日永远延伸出去的日期也罢,包括眼下这场诡异的循环,甚至当初双生之礼仪式中他和阿芙拉身处上下颠倒的世界,时间趋于停滞,似乎都是对缺口的利用。 很多邪术都和时间的缺口分不开关系。 “有人利用时间的缺口害人。”宁永学说,“是这回事吗?” “单凭人类不行。”阿芙拉说着放下咖啡,翻开一本书,捧在手心,“要靠仪式,要借助林地,或者比林地更远的地方。” 她的手很美,这点必须承认,十指纤长,像冰雪一样寒凉。他现在也记得她用手指掠过自己脸颊和唇角的触感,现在想起来,要是当时自己能咬一口就好了。 “有些林地生物捕猎的办法很奇妙。”阿芙拉一边翻书,一边说,“它们划出牢笼,把猎物和自己关在一起,时间循环往复,猎物也无法逃脱——然后它就会慢条斯理地追逐、撕咬、消化。等到循环结束,笼子里只会剩下它自己。” “看来我得解决它才行。” 阿芙拉温柔地笑了笑。“你已经知道答案了。”她说,“知道了就去做吧,我没时间,也没心情,更不想浪费专机的油。” “至少能给点意见吗,学姐?” “看看你周围,学弟,看看这个地方。你该用心观察一下四周了,别总是把目光放在女孩子身上。” “我已经看得很用心了。”宁永学抗议说。 “看什么?我的手吗?你的表情很奇妙呢,就像不听话的狗想咬主人一口一样......好吧,我不介意,不过就算你想,也得等你出来再说。”阿芙拉说着在书封上分开五指,然后再次合拢。她依旧面带微笑。 “你擅长观察环境,做事也很专注。不过......”她从书上抬头,直视他的眼睛,“有时候你专注的方向不太对。眼下还是多关注关注环境吧,到了提交书面报告的时候,你可以多附张纸,写你想咬哪里就好。” 他也笑笑:“咬破也没关系吗?” 这话不是很合适,但他就是想问。 “哦?”阿芙拉挑起眉毛,“你不止想咬我,还想要我的血?” “呃......” “好了,”阿芙拉把书合上,双手一拍,“三十一号要结束了,下次再当面讨论吧。等你开学了,我们俩可以在大学碰面。我可以给你咬我的手指,让你舔我的血,——只要你敢当着其他人的面做。” 话音刚落,镜子变得一片黑暗,再无任何景象。 第五十二章 有病吧 阿芙拉的说法诱惑力十足,不过当着其他人的面干这事还是算了。这要真是咬下去,他就没办法在学校里当人了。 有些事情只能在阴暗无人的角落干。 从这点来说,他亲爱的学姐把他拿捏得很死,——她知道哪些事情他总能厚颜无耻得接受,哪些事他怎么都干不了。 宁永学看了看头顶闩死的活板门,又看了看四周的镜子,最后他望向地下室各个角落,伸手去触摸镜子背后的墙壁。 他试着按阿芙拉的说法仔细观察周遭环境。期间手心愈合,他被迫在梯子上反复划伤了许多次。最终,他在镜子背面发现一小片格外松软的墙壁。 他伸手过去,感觉墙的表面带着一股粘稠的阻碍,用力一挤,内侧竟然是个洞口,勉强能容纳一人穿过。 这洞口颇为怪异,也许是用来联系不同的画作,宁永学想。在洞口表面似乎附有性质不明的诅咒,灼烧着皮肤,不过这诅咒对他没有更多意义。 宁永学矮下身,拆掉镜片,悄无声息地爬进洞口。 ...... 洞口的另一侧还是个地下室,宁永学感觉和囚禁自己的地下室差不太多。至于四周,当然也是一片漆黑,摆着莫名其妙的镜子,仿佛要给囚犯们塑造恐怖感一样。 头顶的活板门依旧关着,闩的很死,也很沉,哪怕他从梯子爬上去也没办法掀开。 宁永学爬下梯子,回到第二间地下室,继续放血。 没过多久,他从第二间地下室找到了第二个通往更远方的洞口,于是,他再次穿过一片带着阻碍感的壁障,发现又是一个和上次完全没区别的通道。第二个通道。 还没他等他矮身走多久,就进了第三个地下室,想必又是另一张画里的地洞。 他很想知道这地方究竟有多少张画,但他只能继续放血,寻找第三个通道的位置。 这帮空壳人把风景画做得各不相同,地下室却千篇一律,毫无格调。除了他一开始看到的筒状地下室,完全没有其它款式。 照旧是贴满墙壁的镜子,照旧是千篇一律的木板和土墙,照旧是五人多高的梯子,照旧是死死闩住的沉重活板门。要是一不小心记错方向,恐怕倒着走了回去都感觉不出来。 大约穿过了十个地下室和十条通道之后,宁永学正想寻找下一个地下室,却闻见一股刺鼻的怪味。 他的鼻子不可能像狗一样灵敏,但销魂秘术迫使他这么灵敏了,于是,他立刻认出来,——这是尿味。 从空壳人不该有此类功能的角度考虑,在地下室关了这么久,曲奕空会干这事很正常。他给路小鹿灌了半瓶子水,好半天都没见她上厕所,她干这事,当然也很正常。 这味道告诉他某人就在不远方某幅画中,他应该过去看一眼。要是遇见曲奕空,他就简单交待情况。要是遇见路小鹿,他就得安慰她在忍耐忍耐。 闻到异味以后,宁永学循着气味的刺鼻程度改变方向,四处兜圈子。他转了好几圈,差点以为自己要绕回去了,终于走到一处有所不同的地下室。 他用梯子的棱角切开手心,很快就看到角落里坐着一个小人儿,一动不动,把脸埋在膝盖里。尿的味道从离她最远的角落散发出来。 从她对着天花板的辫子和她失意的姿势,他就能看出她是谁。 宁永学注意到路小鹿已经睡着了,只好轻轻推她醒来。这地方太黑,她起来了也睡眼惺忪,一脸迷茫,估计都看不清自己是谁。 “安静点,”他说,“你知道现在是怎么一回事吗?” 路小鹿伸出手,茫然地拽了下他的头发,然后又捏了几把他的脸,好像是要确认自己有没有看到鬼影似的。然后她才摇摇头,说:“那些空壳人把我拽了进来,叫我进地下室,后来再没管过我。然后我就......我就在这里睡着了。” “角落另外一边的气味呢?”他问道。 刚听到这句她就开始哭,宁永学心说自己下意识就冒出了这句话,几乎可称本能。他连哄带骗,手指在她脸上和眼角不停擦拭眼泪,好不容易才让她停止啜泣。 “这地方只有这么大。”路小鹿情绪低沉,“我也不知道该往哪里......你、你是从哪儿来的?” “其它地下室,”宁永学指指自己过来的地方,“不过通道的障碍对人有害,你可能没法走。” 路小鹿小心地走到那边,蹲下来,伸出一只白皙的小手碰了一下。她立刻被刺痛得收回了手指,再次一屁股坐倒在地。 “我、我会在这里待到死吗?”她好像在冒冷汗。 “他们什么都没告诉你?” “什么都没说......” “好吧,我知道情况了。我这么说吧,待会儿他们会拉你出去,要你选武器。你别慌张,也别觉得他们要害你,能听明白吗?如果遇见我,你就随便应付一下,如果遇见曲奕空......你就让她尽量下手轻点。” “她也被抓起来了?” 宁永学在她背后点了点头。“他们是这么说的。” “我们要做什么?”路小鹿问,好像她本来就没什么指望似的。 “决斗。” “逼我们互相杀害吗?就像那些地下俱乐部的有钱人虐待贫民一样?” 你都看了些什么玩意? “不是这个理由,”宁永学说,“不过理由也不重要,就算决斗输了,也不会有什么代价......大概不会有吧。” “你说大、大概?” 这话恐怖的含义让她浑身颤抖,显然脑子里已经转了无数种血浆片残酷的场面。宁永学伸出一只胳膊,从她身后环抱住她,把手贴在她额头和眼睛上,让她合上眼帘。 “总会有办法,到时候我们先看情况。”他放轻声音说。 路小鹿抓住他没环抱的那只手,一边发抖,一边拿双手用力捏住,握得特别紧。“你们真是勇敢......”她低声说,“一个切开手放了一路的血,一个在恐怖的地方随便散步。我只是看到黑漆漆的走廊就怕得要死了。” “我刚才在想......”她把声音放得更轻,几乎可称耳语。宁永学本来以为她终于要说点伤感的发言了。“他们会先从失败者开始杀,还是先从胜利者开始杀?是先从脑子往外掏,还是先从心肝脏肺往外掏?用什么掏呢,手吗?还是剪刀和钳子?” “呃......” 他有点接不上话。 “其实我也怕痛。”路小鹿又说,“你能找到你的步枪,趁着他们还没动手的时候击毙我吗?” 他这辈子还没听过这么有病的请求。 “我猜曲奕空一定用刀很快,你觉得呢?”宁永学只好跟着她的思路说,聊表安慰。 “你说得对。”路小鹿点头说。 显然,这句话触动到她了,不过以宁永学的想法,他们俩的对话实在是有大病。从她开始脑补自己怎么死,他们俩的对话就有大病。 “一刀枭首会比较好吧?”路小鹿说着侧过脸来。她笑得很僵硬,瞳孔也非常涣散。她简直要在精神上变成空壳人了。“什么都没有意识到,脑袋已经飞了出去,余光看到自己没有头的身体,然后就能永远闭上眼睛了?” 宁永学只能对她点头,握住她的手,表示这想法非常正确。 ...... 过了段时间,宁永学终于找到出口,一面镜子映着画展走廊的门,旁边的地下室中心就是路小鹿他们的体育委员。 这家伙的脸被他一枪打了个稀巴烂,现在正在修复,出口似乎就是当时体育委员被拖进来的那张画。 他小心绕过这家伙,把头探出画布。不出所料,他们走进来的铁门就在眼前。曲折蜿蜒的画中迷宫把他引到了他们进来的地方。 宁永学钻出画布,再回头触摸,画卷已经封死了,想来出去和进入的途径不能等同,非得有空壳人拽他们进去才行。 这么一想,这些风景画也算不上特别诡异,其色彩从鲜明到黑暗的转变,其实就是出入口从地上到地下室的转变。 空壳人在地下室修补身躯时,画卷就会表现出惨白、血红或漆黑的人影,背后则是一片黑暗的地下室环境,无足为奇。 宁永学推开门,对着他和路小鹿的来路眺望了一阵,最后只能摇头关门。 从这边走简直毫无意义,只是一个人回去等死。也许走地道的途中遇见曲奕空能有些帮助,但他显然是绕晕了,绕到最后,他也没在迷宫般的地下室碰见她本人。 宁永学转头深入走廊,神情很坦然,而且两手空空,中途偶然间出现几个空壳人,没有做阻拦,也没绕成很多个同心圆。 他走了好一会儿,最后竟然出了画展走廊,抵达一个大厅。 大厅里摆满了缠着铁丝的人,插在许多巨大的花盆里。 这儿正是第一次循环中曲奕空逃出的地方,那些插在盆栽里缠满铁丝的人特别眼熟,和宁永学当时的印象完全相同。 许多空壳人在大厅里走来走去,有人正把铁丝人盆栽往边上抱,还有人正在空出的地方泼洒污血,绘制诡异的符号,——血浆就来自那些插在盆栽里的铁丝人。 他们一边发出苦痛的呢喃,一边被空壳人剪开身体放血,把水泥地涂黑。 这地方就要举行一场决斗了,宁永学想。这么一看,盆栽人确实是些盆栽,他们绑在这里,就是为了当空壳人的场地染料。究竟是变成空壳比较不幸,还是绑在盆栽里隔三差五放血比较不幸呢? 一个全身血红色的女人坐在大厅中央,另外两个人站在她身后,一言不发。这几个空壳人的仪态很尊贵,让宁永学想起了当时开口说人言的家伙。 也许他们资格特别老,思维也诞生的最早,举手投足间,已经表现出了等级社会的雏形。 第五十三章 我伸手拉你 宁永学停下脚步,站在原地,一言不发地观察他们。 他打算看看这帮诡异的空壳人究竟想怎样。 大厅里聚集的人很多,来来往往从自己身旁经过,其中有些空壳人三四人为一组,端着巨大的盆栽往前挪,缠满铁丝的前房客在里面不停扭动,发出哀嚎。 他们就像是密密麻麻的蚁群穿梭在巢穴里,忙着搬运一些大块的食物残渣,不过看起来更像是半死不活的虫子。 据说有些蚂蚁会放牧蚜虫,他们对待盆栽里的前房客,看着也倒像是这么一回事。 宁夏本来觉得迟早有人会注意到自己,但这是错的。 他们各有职责,不关心其它任何事情,和自己擦肩而过却视而不见,外壳被铁丝刮破缺口大开也照旧前进,唯有肢体被翻倒的盆栽撞断了,他们才会被拖进画展,等着接受再度修补。 有的空壳人面带僵硬的微笑,有的一直神情痛苦,有的带着极度的恐惧和扭曲,有的却茫然无措,似乎生前一瞬间的情绪永远铭刻在他们脸上,也永远都无法改变。 承担劳役的空壳人思维不全,身体也未染色,除了被指派的使命什么都不干,像是一群忠诚的奴隶。染色的空壳人正像是奴隶主,每一个都席地而坐,面向他们的领袖,神色各不相同,似乎是要等待讲话。 他们确实在等待讲话。 过了不久,宁永学就看到漆成黑色的空壳人上前一步,发声演说。这家伙面容枯瘦,秃顶,满脸僵硬的愁容,似乎生前已经很老了,其姿势和举动都有意彰显出领导权,看上去是想刻意把领袖和民众分割开。 红色的女性一动不动坐在椅子上,表情严酷,似乎已经同她充当王座的简陋家具融为一体。 统治者在演说,奴隶主在听讲。以此为界限,他们全身涂满血红、乌黑、惨白三色油彩,并且具有一定思维能力。 劳工思维不全,意识破碎,面容表情停留在死前痛苦的最后一刻,外壳也和过去无异。他们每个人都要承担劳役,要么就是搬运盆栽,要么就是布置场地。 至于绑在铁丝里承受痛苦的前房客,很明显,他们都是些牲畜。 体育委员和张老师生前连早餐铺都没法走出,死后思维也破碎不全,只能从劳工干起。像曲奕空差点走出了画展,宁永学也带着路小鹿走到画展正中,空壳人就觉得他们三人格外有天赋,可以凑成某种意义不明的宗教符号,成为新生的奴隶主。 不得不说,此情此景在诡异中掺杂了点支离破碎的现实感,立刻带上了点黑色幽默的意味,看得宁永学异常无语。 过了一会儿,漆成白色的空壳人从宁永学的背包后面拿出斧头,用力挥了一下。漆成黑色的空壳人则双手抬起长管步枪,向众人展示,仿佛殖民地时期古老部落的酋长正像他麾下的土著展示战利品似的。 除了宁永学的背包以外,还有个袋子扔在地上,堆成一团。袋子里头似乎装着曲奕空的东西,就是不知道究竟是什么。 展示过战利品之后,白色空壳人吩咐了一句,一个倾听演说的血红色空壳人随之出列,从远处向宁永学身后的画展走来。 这是个奴隶主,可能思维更加完整一些,宁永学觉得他就要看见自己了,也许待会儿就该拽他过去了,结果,这家伙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奴隶主从他身旁经过,走进画展长廊,全程目不斜视。很快,他就又走了回来,站在他们的统治者身旁发声报告。 这么一看,其实只有三个统治者拥有近乎于人的思维,三原色也是他们恰好产生思维时编造的宗教符号,只有他们自行赋予的意义,没有更多价值。 宁永学知道他在说什么,无非就是报告自己失踪了,画中空无一人,诸如此类。于是他绕过盆栽里的受难者,大步迈出,一直向他们面前走去。 他在路上看到第一次循环的住客正在搬盆栽里的他自己,他立刻想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空壳人和缠满铁丝的家伙长着同一张脸,或者他们本来就是一个人,前者的思维破碎不堪,后者正在遭受苦难。 所以,这不是转化,这是替代。死去的房客依旧在走廊里遭受折磨,新的个体则凭空诞生,一点点汲取死者的思维。 宁永学来到他们面前。 “呃,我想加入你们,”他耸耸肩说,“所以我提前过来了。” 四周传来很多倒吸凉气的声音。看到他们雷同的反应,宁永学只觉这一幕像是个情景喜剧演出,但一想到他们是怎么来的,这事却又特别恐怖扭曲。 端坐正中的血红色空壳人拍了拍手,示意肃静。“你知道这地方逃不走,毕竟,敲门人总会跟着你。”她说,“也只有这里才能吸引你回来。”她正是当初邀请进入画中的女性。 “你怎么逃出来的!”黑色空壳人厉声盘问。 “你该不会以为我要逃吧?”宁永学回答他,“虽然你能命令他们,但你可命令不了我。” “为什么这么说?”白色空壳人提问。 “你们不要以为我会从奴隶主当起。要是我加入你们,到时候,坐在这椅子上的是谁可不好说。” 说完宁永学就盯着端坐正中的女人,她显然是在场这堆空壳人里地位最高的一个,可能思维也复苏得最早。但她的眼珠漆成血红色,什么都看不出来。 “是谁无所谓,”她只说,“你要通过试炼,加入我们,成为家族的一员。通过了,我们会像对待兄弟姐妹一样对待你,通不过,你就去花盆里接受你的结局。” “我只知道有决斗,我可没听过有什么试炼。” “试炼是决斗的一部分,也是决斗的终点,你要把另一人斩首,证明你有资格。” ...... 就在宁永学为局面头疼不已的时候,空壳人把路小鹿带了过来,推到宁永学身边,——只带来了她一个人。 宁永学稍作瞩目,发现路小鹿手里竟然握着把染血的小刀,而她本人完好无损,没有任何伤口。看到眼前一幕,他几乎当场大脑短路,他完全没法想象发生了什么事。 这家伙在决斗里击败了曲奕空? 黑色空壳人听一个奴隶主耳语了几句,然后对他说:“现在你和她决斗,分出生死。胜者全身沐浴败者鲜血,败者去找棵盆栽接受洗礼。” “发生了什么?”宁永学问。 “有人输了,就是这样。”黑色空壳人指着路小鹿说,“她已经打败了另一个人,现在她必须——” 话音未落,宁永学忽然听到什么东西塌了,好像是墙壁或者铁门,紧跟着就传来一阵令人血液凝结的哭声、笑声和撕心裂肺的各种人声,交相回荡在整个大厅中。 敲门人,他想,这声音除了敲门人还能是谁? 它不是不能穿过门吗? 这一阵巨响像是在空壳人奴隶主们心中开了个大洞,每一个涂满油彩的家伙都面色恐慌,好像统治者的许诺已经失效,他们的生命安全也受到威胁一样。 “安静!”黑色空壳人大喊,“不过是墙塌了,没什么好怕的!” 先不管奴隶主们还满脸恐慌,空壳人劳工们都停了下来,转而向他们的统治者涌来,企图充当人墙,提供保护。很多盆栽都被他们冒失的行为撞翻了,缠满铁丝的房客们一时散落满地,到处乱爬。 只见一个枯瘦的房客格外有活力,他一跃而起,跳到大厅顶部的横梁,似乎是铁丝牵引着他蹦了上去。还没等宁永学反应过来,就看到他往下一跃,砸向路小鹿,仿佛一条从天上掉下来的巨型蛆虫。 这女孩身上是有个磁铁能招怪物吗? 眼看路小鹿脸往上仰,嘴巴张大,目瞪口呆,宁永学连忙欺身挡住她,抱着她往一侧躲。枯瘦的房客带着满嘴铁丝咬在他右肩上,划了条崎岖的伤口。 倒刺和利齿在里面磨动,疼得钻心。 他倒抽了口凉气,于是左手往后伸,一把扣住房客的脑袋。他揪住他头顶的铁丝,用力把这家伙往上扯。 他肌肉拧动,像拔毒刺一样把房客拔了起来,紧紧抓着他的脑袋往前抡。 他像抡链球一样把他抡了好多米远,跟着还砸翻了一棵人体盆栽。咣当一声,陶瓷碎裂,陶片在地上噼里啪啦乱响。 这家伙和普通成年人也差不多重。 宁永学甩了下血肉模糊的双手,又看了眼自己血肉模糊的肩膀。他的感官跟着流失的鲜血再次敏锐起来。 他往右伸手,一把扣住一个持刀空壳人的脖子,这家伙就一步也没法往前走了。 这家伙梗着喉咙往前挤,挥舞着小刀想要捅他,显然是受了统治者的命令。至于染色的奴隶主,他们受到自己残缺思维中趋利避害的本能驱使,已经全部四散而逃了。 宁永学用另一只手捏碎他的手,把刀扔掉,然后扯着他的头发把他的脸往后拽,迫使他仰面直视自己。他端详了这家伙片刻,发现他也是以前的房客,或者说,他就是洛辰的邻居。 又一个受害者。 他想咬他,于是宁永学一拳抡过去砸在他右脸,指节对着眼角,砰得一声,把他脑袋右侧打了个大窟窿,头也往左歪。 然后又是一拳,他头上的窟窿往后开得更大了。 宁永学松开左手,右手扣着房客先生的脑袋把他举起来,拿他往前抡,脸对脸撞在另一个人冲来的女空壳人脸上。然后他一脚踢在他腰上,把他们俩都拦腰踹飞出去。 空壳人倒是轻了点。 他承认这一幕让人很难分清谁才是怪物,但是,只要他怀里还抱着个可怜巴巴的女孩,他就能说自己肯定不是反派。路小鹿就是他正在当好人的证据,这事非常重要。 十来个空壳人朝他俩冲来,其它空壳人都护着他们的统治者往大厅阴暗处的铁门移动,死死盯着墙塌的方向—— 敲门人进来了,铁丝像流动的血河一样涌过大厅地面。 这时一个白色身影忽然从宁永学头顶横梁落下,在空中灵活地翻了个身,落在地上。 曲奕空背对着宁永学,可见在她细腰左侧染着大片血迹,却不影响她行动,连喘气声都很难听见。看得出来,是她故意挨了路小鹿一刀,也是她故意引发冲突、提前落败,就是为了把握一个机会。 “是我把它放了进来,不过我没法让它回去。”她说,“现在,跟着我往上走。” “你觉得我能上去,还是她能上去?” 曲奕空侧脸瞥了宁永学一眼:“你把她扔上去,我伸手拉你。” 第五十四章 你这人怎么回事 宁永学瞪着曲奕空看了半晌,她也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眼中没有任何情绪。她似乎不打算说第二句话,也不打算重复第二次。 他摇摇头,放弃了揣摩这家伙思维的想法。他叫路小鹿松开胳膊,总之别死死抱着自己的腰不放,跟溺水的人抱着树桩一样。 他弯下身子,拦腰把路小鹿抱了起来,举到半空中,叫她伸手去够大厅上面的横梁。她很轻,这事做起来也很容易。 很快,路小鹿就用双手碰到了梁柱,但是她细胳膊细腿,不怎么能把自己撑上去,于是宁永学又把胳膊往下放。 他紧紧抱住了她的膝盖,然后继续把她往上抬。 最终,等到路小鹿随呼吸不停起伏的细致小腹紧挨住他的脸,挡住了他的视线,两条大腿都跨坐在他肩膀上,别住了他的脖子,她才勉强把自己撑了上去。 锈红的铁丝无声漫过大厅,似乎漫无目的。一部分四散奔逃的空壳人奴隶主都被敲门人抓住,轻而易举就扯成了碎片,仿佛他们从未存在过一样。 尽管如此,宁永学也能看出缠结的铁丝主要分为两大股。其中一股规模格外大,拧得像是许多条巨蟒,朝空壳人的三个统治者涌去,还有一股铁丝朝他们三个人涌来,势要把他们捏在手心,一点点剥皮剜心。 敲门人想杀他们三个活人祭祀品,这事倒是不奇怪,不过涌向另一边的铁丝规模还要更可怕。从这事来看,也许洛辰已经把空壳人的古怪统治者当作眼中钉、肉中刺很久了。 她容不下有思维的东西,她非要杀了他们不可。 十来个面色僵硬的空壳人接近了,似乎对自身安危不管不顾,非要妨碍他逃跑。不过,他们毕竟只是缺乏思维的劳工,宁永学也没法大喊出声,说对方都是白痴。 刚想到这一茬,六发打磨粗糙的弩箭突然从后方射出,明显是空壳人诡异的手工艺品。曲奕空侧身避过两发,又转动纤细的手臂,把另外两发随手切开。一时间,她的姿态竟然有些像是只蝴蝶。 在四周的昏暗中,银白色的刀刃闪着不自然的光,仿佛是折射出了林地的阳光一样。 宁永学没来得及观赏多久,因为最后两发弩箭全都插在了他身上,一支插在他腹部,一支插在他肩膀。 为什么我这边就不能优雅一点? 他痛得直咧嘴,但他也只能横下心,把弩箭全都给拔了出去。然后他用力按着疯长的伤口往后退。 曲奕空弯下腰,避着空壳人的利刃冲入人群中。她的身影被他们的阴影遮蔽,看不太真切,宁永学只能看到银白的光芒闪动了一下。 三个冲在前方的空壳人被干净利落地拦腰切开,上半身往前坠下,下半身往前冲了几步,然后跌倒在地,不做动弹。 还有几个空壳人绕过曲奕空,想趁着宁永学受伤要他的命,他一时半会不太想松开按住伤口的手,只能一脚揣在挥舞铁棍的空壳人腰部。 那家伙带着沉闷的回音腾空而起,撞在身后的利刃上,肚腹被穿透,又砸翻了好几个人。 曲奕空那边可称刀光剑影,亦或是在跳舞。哪怕隔着这么远,也能看到她踩着一个空壳人的脸腾空而起,转动身体,用诡异的姿势从下而上反握挥刀,将人脸划成两半。接着她转过一整圈,另一只脚又结结实实踢中他们体育委员的脸,没有任何犹豫在内。 空中肢体乱飞,就见四面受敌的曲奕空在其中穿行,像个随风而动的幽灵,弩箭、刀刃或棍棒丝毫无法沾身。 宁永学完全没法做到像她一样,只能举着他们的张老师当盾牌,靠在他身后阻挡弩箭和利刃——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是张老师,可能是因为这家伙比较眼熟,他就顺手抓了过来。 没过多久,手上这家伙已经替他挡了一路的弩箭、利刃和棍棒,俨然是遍体鳞伤了,期间还有地上乱爬的铁丝人把带倒刺的铁丝往他身上一直崩,弄得他不停挣扎,后脑又挨了宁永学好几拳的打。 宁永学生怕张老师碎了一地,然后就得换成自己来挨打。 他一拳把不知道是谁的脑袋打得向后歪了过去,然后再次一脚把他踹飞。他也不知道这些空壳人会不会被踢死,总之先踹到曲奕空那边让她去切就好。 跟着又是一个缠满铁丝的租客朝他扑来,像条捕食的蚱蜢一样。宁永学只好握住张老师的脚,把碎了一半的张老师当成链锤往这家伙身上抡,指望他的脑袋足够硬。 张老师在剧烈的撞击中碎了一地,他也没办法,毕竟空壳人的材质不是金属,强度有限。 宁永学刚准备抬起胳膊挡棍子,然后就见一抡刀光笔直劈下,从横梁顶端穿至地面,将绷满铁丝的房客轻易分开。 两半躯体各落向左右两边,一时间尘土飞扬。 曲奕空在尘土中停顿了片刻,再次一跃而起。她手扒着横梁往下伸出另一只手,姿势异常潇洒,像是冒险电影的男主角一样,一时间竟然有点难分男女。可能男性女性都会觉得她是梦中情人吧。 “抓住我的手。”她说。 宁永学伸手抓住她的手,还没等他品味少女手心的触感,就见曲奕空被他带着猛摔了下来,差点就一屁股砸在地上。 “好、好重啊!你这人怎么回事?” 曲奕空半跪在地,本来扒着横梁的右手正在抽搐,指尖发抖,另一只胳膊被他拖着,似乎有些发软。 老实说,这一幕看起来无法形容,像是奋力逃亡的少女被怪人给大力拽了下来一样。 看来她的自信也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用。反正宁永学当时挨了她一刀,现在毫无负疚感。 “你也来帮忙!”曲奕空对路小鹿喊了一声,松开手,跃上房梁。 这回她一点也不敢用自信过头的姿势了。她把整个下半身都贴在横梁上,然后才跟路小鹿一起往下伸手。“别指望把他拖上去,”她说,“用尽全力,能让他伸手碰到横梁就好。” 她们俩拽得脖子都在冒青筋,好不容易才让他够到了横梁,一时间宁永学以为横梁都被他们三个人给压弯了。但他很快就用力把自己撑了上去,然后一脚踩在托架上,听到咔嚓声。 血红色铁丝飞掠过地板,一个碎裂花盆里的房客也咆哮着扑上来,曲奕空第一次累得大喘气,脸上直冒汗,还是立刻从腰间拔刀,银光飞掠而过。那房客从他们头顶跃过时,已经从头到跨变成了两半。 “横、横梁最靠里有个维修工人通道。”曲奕空说话上气不接下气,好像她在底下跟怪物搏斗了很久都轻松写意,拽他上来却要了她半条命一样。“你们能、能保持平衡吗?跟、跟我往前跑。” “咦?咦咦?跑?” 横梁确实不怎么宽,常人在上面很难维持平衡。宁永学抱起路小鹿,让她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双脚扣住他的腰,然后他就顺着横梁往前跑去。 他总觉得脚下传来了咔嚓声。 曲奕空又跳了下去,不知道想在找什么,也许是在吸引敲门人的铁丝也说不定。不过,无所谓,她总能跳上来,而且他也看到所谓的维修工人通道了。 蜘蛛网、呛人的灰尘、狭窄黑暗的通道,所谓的维修通道实在年代久远,看起来也没人打扫过。宁永学觉得大约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他都得拔腿狂奔,除非他能找到一扇开着的铁门。 他得尽力往前冲,就算不是为了逃脱铁丝的追杀,也得扑过呛人的灰和蜘蛛网再说。 终于跃下一处活板门,等他双脚砸在矮了一层的走廊上时,曲奕空已经在前面等着了。她捂着左腰往外渗的血,显然是用力过度,受了撕裂伤。 宁永学不清楚那群空壳人怎样了,不过敲门人一时半会还没追来。他建议放缓点脚步,因为敲门人只能在不存在的时间活动一个时刻,用不着特别急。 曲奕空点头同意,明显不怎么想说话。在她右手提着宁永学的背包,左手还提了个结实的塑料袋,正是当时摆在他背包一旁的袋子。 他本来以为里面装着什么重要物品,结果他探头往里面一看,最上面赫然写着一行大字: “独臂拳王大破血滴子,第一影业出品。” 宁永学还记得当时的对话,全身漆成血红色的空壳女人在他身前展开胳膊,指向画展另一端尽头。 那家伙说,曲奕空差点就逃了出去,不过她半途犹豫了。因为一念之差,她被空壳人抓住,送入画中。 如今看来,这个一念之差似乎更具体了点。当时宁永学只觉是曲奕空残留了情绪,受到此前的循环影响,照这样看,她受的影响其实就是不舍的情绪。 第一次循环里宁永学和她碰面时,她两手空空,只带着腰间的短刀,也许那时候她决然抛弃了一袋子录影带,心中依依不舍。 到了第三次循环,她心中依依不舍的遗憾情绪逐渐酝酿,导致她犹豫了一阵,回首张望袋子里一看就是烂片的录影带,结果她就中了招。 推测的结果很明朗,就是事情本身不太好评价。 第五十五章 日历 大约有一个多小时的时间,他们都在走廊里盲目前进,或者说,就是兜圈子。 空壳人的秩序出了大乱,路上一些诡异的地点,也都空空荡荡了,只有些没受召集的劳工还在本来的地方徘徊。这帮空壳人一无所知,对他们视而不见,甚至擦肩而过时,都不觉得身旁有三个活人存在。 他们中途遇见过几次楼梯,不过很不幸,颠倒上下的楼梯不能让人抵达其它楼层,仿佛三层本身就是个层层嵌套的迷宫。翻到楼梯另外一边之后,他们看到的门牌号还是三层的门牌号,电梯也死死关着,按钮则全无响应。 这层楼似乎被仪式封住了。 也许唯一遮蔽了这种异常现象的更大的异常是医院,至少宁永学觉得她封不住那扇太平间的门。只要敢走进去,他们就能看到不同的景象,兴许还能突破死亡循环。 但要宁永学进医院,他宁可跳楼。曲奕空也点头表示同意,说她直觉不想走那边。 那堆挤压的手臂给他带来的恐怖感近似于敲门人。更何况,它只是装在一个麻袋里,被一具活尸体拽着。 天知道医院里有多少个麻袋在等着他们。 等时刻推进到凌晨零点一分,他们仍然身处公寓三层的迷宫中,像先前一样迷茫,对自己具体的位置也很难估得清。 宁永学还是抱着路小鹿,或者说,从她被蜘蛛网和灰呛晕之后,她就沉沉熟睡了。他还没成年的时候就在森林里帮忙背猎物,她身子也很轻,这事干起来自然不算特别累。 当然,抱个人走一路还是让人精神疲惫,肌肉发酸,更别说他到现在都还没休息过了。 又过了一刻钟,宁永学迈着沉重的步伐钻进一个狭窄过道。两侧墙壁贴满了泛黄的牛皮癣小广告,还喷着意义不明的通下水道热线电话,——十分讽刺。 要知道,这公寓的住所里根本就没挨家挨户放座机,要么就是插卡打街上的公用电话,要么就是去找管理员老太婆,可能后者收费还会更贵点。 这可恶的公寓,就算不是恐怖的异境也非常扭曲。 他们一直往过道深处走了十来米,拐了好几个弯,头一抬,竟然是一堵老式砖墙矗立在尽头,正对他们发出无声的嘲笑。 “死路?”曲奕空问。 她脸上没什么反应,似乎她经常在莫名其妙的窄巷里散步,然后碰到死路。 “不一定,绕了这么久总该有什么理由。”宁永学摇头说。他对她伸出右手,“帮忙划一刀,下手轻点。” 这家伙一路上看到自己异常的表现,目前态度还算友好,不仅没有把他一刀封喉,反而乐于交流,宁永学也就有了点心理估计。 他不清楚曲奕空具体的出身背景,也不知道她具体的心理状态,但从把人摔进灌木丛到把人一刀封喉,这两件事可谓有着相当程度的距离。 可以认为,她本身就是个站在悬崖边缘的人,往前是血与死的深渊,往后是安宁的生活,或者说就是枯燥乏味的日常,区别只在于她觉得下一步该往哪迈。 哪些因素可以决定这件事呢? 动机,环境,人。 在第一次循环中和她见面时,环境是绝对的黑暗、未知和诡异,她也刚从盆栽里的房客中脱围,满身是血,眼前唯一的活人只有宁永学。 在他表现出平凡人的特质时,曲奕空怀着虚无的表情凝视了他一阵,决定该往前还是该往后走,——最终,她后退了一步。 在现实意义上,这一步是表示她放下戒心,在精神意义上,是表示她选择退回到自己的日常生活中。 然后事情变了。 当时在煎饼摊上,宁永学说了一句不恰当的发言,引出了有违她日常生活的词句,——无形利刃。这话转换了自己的身份,把他从日常生活里的人变成了动机可疑的掌握着仪式的人。 在当时那一刻,环境、动机和人达成一致,性质也都变得阴郁起来,她便理所当然往前一步跨出,导致宁永学迎来第一次身亡。 眼下曲奕空没有往前迈出,唯一的区别就在路小鹿。 可以说,她不仅是路小鹿这个具体的人,更是一个象征意义强烈的符号,是能把曲奕空从悬崖边缘引回日常生活的信标和暗示。 既然曲奕空和路小鹿算不上特别熟悉,出去散步也没带着任何同学,那么她和他们所有人就都算不上熟。 这么一想,在过去的日子里,她一定有一个非常在意、也非常重要的信标。这个信标帮她维系日常的生活,让她一直站在悬崖边缘却始终不往前迈出一步。 挚友,爱人,亲人,关系很好的同窗,特殊的物品,诸如此类。不算那东西是什么,它都能牢牢把她拴在日常生活中。 现在它不在这里,所以这家伙也变得不稳定了。非得需要一个象征意义强烈、对比也很明显的日常生活符号,她才能记起来自己是个学生,不是个走到哪就杀到哪的家伙。 宁永学自认自己做不到这种事,毕竟,他是个吊在悬崖正上空不停蹦极的家伙。有时候他会被荡到地上,但大多数时候都在往下坠,伸手摸到底,然后又在快要摔死的前一刻被荡回去。 要是有人觉得拿他当信标能往哪走,恐怕只能一步踩空,然后摔死。 至于他自己,只要现代社会还存在,他背后的绳索就一直在。 “好了。”她开口说道,归刀入鞘。 曲奕空的刀很利,宁永学的痛觉神经还没反应得过来,连他手心上的肌肉都没来得及分开,血已经从里面往外渗了。 他得承认这一刀让他对这家伙有了点好感,从负一百变成了负九十九。宁永学每次拿刀砍自己都痛不欲生,这家伙动手却跟做无痛手术似的,简直不可思议。 当然考虑到她很可爱,负九十九可以酌情在一秒钟之内迅速变成正九十九。 宁永学敲击墙壁,倾听声音变化。过了不久,他就找到了声音回响中不和谐的动静。他敲敲墙砖,拿指甲划了几下,然后用力摁进去。 墙开了,是个暗门。 “谁的杰作?”曲奕空饶有兴趣,似乎趣味感比危险更加重要,就像在他心里总是好奇心占上风似的。其实她一路上都走得怡然自得,活像个邪恶的猫在自家后花园散步。 “空壳人吧,我看他们挺有想法的,既然会造手弩,砸墙做个暗门也不奇怪。” 宁永学单手把沉重的暗门推开,一个亮着白炽灯的库房立刻映入眼帘。现在过了三十一号,电应该停了才对,既然不是外部供电,就该是内部电力了。宁永学一边沉思,一边移动目光,立刻看到摆在角落的蓄电池。 照这么看,空壳人应该经历了不止一次不正常的日期,也遭了不少洛辰的灾。在过去某个时间点,他们从某个租客已死的租屋里弄来了大型蓄电池,兴许就是为了在这段时期储备电力。 在储物间深处,宁永学终于找了个垫子把路小鹿放下,她倒是睡得很安详,也很安静。他随便找了个垫子,就地一躺,直接睡了过去。 ...... 宁永学从睡梦中醒来,电视机里正在播放一堆跟着龙卷风在城市上空乱飞的鲨鱼,所过之处人群支离破碎,断肢到处乱飞,看起来煞是神秘。 路小鹿依然在垫子上安睡,曲奕空则坐在木桌上,很自在地盘着双腿,背靠堆满了桌面的纸箱,正在欣赏她提了一路的录影带。 睡觉的时候,她似乎给他们俩盖了点被子,当时他精神疲惫,确实没想到这点。 “蓄电池电力有限,你能少用还是少用。”宁永学起身掀开被子,“我们头顶的白炽灯能靠它亮很久,但电视还是算了。接下来的日子我们都要变成原始人,水还能靠烧积雪,电力只能指望这玩意。” “可以是可以,不过,有什么说法吗?”曲奕空点点头说。 绑着颈环的练功服少女打桌子上跳下来,又从宁永学身旁走过,啪一声关了电视。她取出录像带,把带子装回到包装盒里,动作很悉心,看起来是打算把它们带回家。录像带盒子上赫然写着:“鲨卷风,导演安东尼·费兰特”。 只是说明情况,未免有些空泛,宁永学更希望直接展示给她看。 按照他的想法,但凡库房的主人对无限延伸的日期心里有点数,库房里就该有个日历。 “说法嘛.....” 宁永学环顾仓库四周,——霉斑点点的墙皮,潮湿的空气,用木板钉死的窗户,陈旧落灰的木桌和装满杂物的纸箱。 地上只有两个垫子,看起来第三个人得打地铺,除非隔开睡觉的时间,或者有块垫子上睡两个人。 电视机已经很旧了,打开老式冰箱的门,里面肉有些发霉,明显已经不能吃了。宁永学把冰箱往一旁推了点,然后他们就看见了背后的日历。 三十二号。 曲奕空抿嘴一笑,凑过脸来,专心地观察起了日历。 她翻过一页,三十三号,又翻过一页,三十四号,接着揭开十页、二十页、三十页。不管她怎么揭,剩余的日历纸页都一样多,分毫不变,也没有尽头。 第五十六章 你让我神经衰弱 “有意思......确实有意思。我明白了,不过也没有完全明白。” 曲奕空一边说,一边伸手摘下日历。她把拇指别在第一百零一天的页码上。 “你最好拿手指把这一页别住,不然你就再也别想找到它了。”宁永学提醒说,虽然他也不指望这家伙能听自己的。 曲奕空斟酌了片刻,然后抽出手指,合拢日历。一个呼吸的时间后,她把日历沿着相同的位置再次揭开。 此时一百零一号已经消失,页码已经变成了一串由虚数和负实数构成的诡异日期。它可以出现在高等数学教材的纸页上,不管写在哪一页,它都不足为奇,但是,它绝对不可能出现在一本日历上。 曲奕空有些困惑,可能她还没受过高数折磨,也不知道虚数是什么,于是,她继续翻页。接下来的许多页里,虚数部分依次增长,实数部分则分毫不变。 她一直把它刷啦啦翻了好几百页,虚数部分也增长了几百个数字,仿佛能永远增长下去,直到无限。 “你再去找找第一页,或者最后一页。”宁永学再次开口。 她用右手拿住日历,左手拇指贴着日历封底去揭页码,企图揭到最后一页,但她总是白费劲。封底和她的拇指之间总是能翻出新的页数,一页又一页,好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样。 “奇物。”曲奕空评价说。 “奇物?” “一些有违现实规律的小东西。”曲奕空解释说,接着又尝试去翻第一页。 这次,实数部分一直减少,从零往负无限一直延伸了出去。 “看起来这东西的页码没有止境,没有第一页,也没有最后一页。”她思索着说,“我不太清楚前面的符号是什么,不过它好像比现实的时间还多一个方向。” 听到这里,宁永学开口说:“我想,线是由无限的点组成,面是由无限的线组成,再往上是体积,再往上则有某种庞大的体积包括一系列无限的体积。如果时间不止两个方向,我们就能出于......” “啧......” 曲奕空轻轻弹舌,伸手按着太阳穴揉了揉,好像受到了某种精神打击。 “不,”她摇摇头,断然中止他的思考,“听着,我讨厌数学,更讨厌几何。我可以听你讲复杂的仪式脉络,就算从我不认识的古语开始念叨也无所谓。但我已经从高中毕业了,我再也不想看到数学了。” 曲奕空说着把日历贴回墙上,它立刻发挥了日历的作用。她随手一翻,就看到日历清晰标出了三十二号。 宁永学只能耸耸肩。 “我看冰箱里的东西都烂了,”他把背包从地上提起来,摆在桌子上,“你要吃点什么吗?” “你带了什么?” 宁永学把一罐酸黄瓜摆在她面前,看得她直往后退,如果她脸上表情更丰富些,可能已经是目瞪口呆了。他继续往桌子上摆东西,——带着鱼鳞的很咸的腌鱼,柴一样难啃的风干肉,很扛饿的黑面包。 他每往外拿一件,她就往后退一步,最后几乎是靠在了墙上。 曲奕空瞪着他,好像他背包里的食物比空壳人和敲门人更荒诞诡异似的:“喂,你这家伙是中都人吗?” “我小时候在更北边长大。”宁永学言简意赅,“酸黄瓜可以直接啃,腌鱼和风干肉需要下水煮,热水泡也行,面包可以就着其它东西一起吃。” 说完他给曲奕空手里递了一根,自己也取了一根,咬下一大口。 “这东西味道很好,”宁永学嚼得咔嚓作响,“我以信誉担保,真的,反正没你想象得那么恐怖。我只有这些东西了。你不吃这个,你就得去集市那边跟空壳人抢早饭。” 她接过酸黄瓜,捏在手里,死死盯着,似乎想要动员脑子里全部的理性来下判断。 最终曲奕空一点点吃掉这东西,才稍稍抬起一直盯着指尖的视线。“......我很难习惯,不过既然还要吃段时间,我会尽量习惯。”她揉了揉咽喉,“你从哪买的?秋林超市?” “都是我自己做的。”宁永学从库房角落拖出煤炉子,把拆下来的烟囱往上镶嵌,“传统手艺。” “传统手艺啊......你是厨师家庭?” 他提起锤子,把木板用力撬下来一块,把烟囱对着玻璃上切好的圆窟窿伸出去。“我说的北边不是萨什人的城市,是俗称的迷雾林。我在附近的村落待了十多年,打小时候,我就要帮忙准备食物过冬。” “我从没离开过城市。”曲奕空倚在墙上,抱着胸口,“对我来说,那边就像另一个世界,只会在银幕上出现。不过,你又是怎么跑到这边来了?” “我对大城市心怀向往。” 她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他,神色很难形容,好像是她刚才注视银幕中龙卷风和飞翔鲨鱼的表情,又好像是找到了某种新奇玩具的小女孩。 宁永学引火点柴,然后加煤,拿烧火棍在里面捯饬,直到火光彻底从中燃起。纸箱子里堆了很多杂物,还放了口结实的煮锅,只要加满水,再把蔬菜干和肉干丢进去,很快就能炖出一锅汤来。这仓库的东西不如他的租屋全,不过足够使用了。 “你看到水了吗?”宁永学问道。 “看到了,”曲奕空点头说,“我洗了衣服,还淋浴过。” 宁永学沉默了半晌,这才从刚醒来的蒙昧中回了点神,注意到她有些变化。当时她凌乱不堪的干燥短发现在有些潮湿,梳理得还算整齐,有很多绺都晕帖在前额、唇角和耳畔,披散下来,有的甚至搭在颈环上。 洗过的练功服和她的皮肤差不多白净,袖子一直挽到小臂末端,纤腰用带子扎住,显得非常妥帖。 她本来的运动裤已经换掉了。现在她腰带下是条稍有不同的女式运动裤,和她本来宽松的裤子相比要更贴身,但她坚持黑色风格,宁永学一不注意也没看出来。 “练功服干得很快而已,其它衣服还在晾。”曲奕空堂然自若地摊开手,往右边一指,“看看你满身的灰和蜘蛛网吧,大个子。你也该洗洗了,就在侧门那边。” “水足够吗?”宁永学皱眉问她。 “那边有个大型储水箱,还有淋浴间。” “奇怪......” “嗯?什么事情奇怪?” “我本来以为这地方是空壳人的秘密庇护所。”宁永学说,“但是能干这事的都涂满了颜料。要你来看,他们有洗漱或着换衣服的必要吗?” 曲奕空闭上眼睛,思索了半晌。“照你这么说,以前有活人住在这地方。”她沉吟道,“一个身份不明的女人。” “女人......” 难道是洛辰?这家伙后来的分裂出了问题? “衣服是我从衣柜里拿的,”曲奕空又取了根酸黄瓜,姿态轻松随意,和宁永学认识的男同胞几乎没什么差别,“全是女款,刚好合我的身。衣柜门还开着,你可以去那边看看。” 听了这话,宁永学走向右边,推门而入。一个漆成灰色的大型储水箱占据了一半视野,堵在过道右边。左边过道靠门处是个木衣柜,再往里的天花板上钉着两条铁丝。只见铁丝上挂了一排乱七八糟的内衣和裤子,往下滴答着水珠,甚至还有她贴身的。 “你能把这些玩意换个地方挂吗?”宁永学转身问道。 这家伙站在他身后,眉毛往上扬,神情比刚才更加自若。 “干嘛?挂在这里有什么问题吗?”曲奕空问他,口气像极了社团里的好兄弟。 “过道是走路的地方。”宁永学不得不指出。 “现在不能走吗?我又没往上面挂刀剑。”这个回答非常脱线。 “你让我神经衰弱。”宁永学严肃地说。 “拜托,还有其它地方挂衣服吗?”练功服少女扬起脸来,反问他道,“我都不介意,你忙着介意什么?凑活着对付一下吧,没什么可在乎的。快往里走,里头就是淋浴间,你满身都是灰,简直要把我呛死了。” “你能有点危机感吗?” 一听到这话,曲奕空当场就捂住了小腹,靠在墙上哈哈大笑。她把一头洗了没多久的黑发摇得凌乱不堪。 “嗯,没错,很有道理,照一般情况来看,非常有道理。”她收敛笑意,往前一步,站在他面前,稍稍抬起脸来端详他的表情,又是抿嘴一笑。然后她一拳打在他腹部,力道很轻,完全没什么感觉。“感觉到什么了吗?” 刀尖。 她抵着他收紧的腹肌转动拳头,直到手心朝上,她才一点点分开手指,露出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小刀。“有危机感的应该是你,”她说,“至于问这个问题的人呢,应该是我才对。虽然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杀了你,不过,先切断四肢总没错吧?” 她说对了,宁永学完全无法反驳。 曲奕空合拢右手,再次张开,像是变了个魔术一样,她手里的小刀不见了。“你这家伙身材倒是不错,像是在敲木板一样。”她思索片刻,又拿手指从他腹部划过,令人发痒。她的表情有些讶异,“为什么会这么重呢?” “你有什么意见吗?”宁永学问。 “没什么。”她说,“也许就是这种体格才能一脚把人踹飞吧。要是手上不带把刀,我也不想随便靠近你。” 第五十七章 撕碎的日记 ...... 天色逐渐阴暗了,白昼比正常情况短了许多分钟。这事符合宁永学的预期。毕竟,随着时间过去,夜晚会越来越长,环境会越来越冷,眼下也不过是个开头而已。 好消息是,仓库里有某人遗留的蓄电池,白炽灯把室内照得很亮,他们也用不着靠火炉里冒烟的煤炭提供光照,——实在太微弱了,还不如蜡烛。 坐在库房这边煮汤,可以听到淋浴间里传来哗啦啦的声响,里头是醒来不久的路小鹿,跟他刚醒来时差不多迷茫。宁永学只希望冲个澡能让她心情好点,至少别动辄满脸眼泪了。 至于看人洗澡,他是个光明正大的人,要是能做得到,他肯定也会光明正大地站门口看。 此时宁永学已经换好了背包里备用的衣裤,洗过的衣服都挂在曲奕空那堆衣服旁边。考虑到还要挂上路小鹿的,他们俩的衣服差不多完全挤在了一起。 不过很明显,练功服少女不当回事。 若不是动辄就想给他一刀,这家伙倒是适合当个勘察的旅伴,过去很多危险的考察环境要是有她在,想必,都能变成安逸的后花园。 说实话,旅途漫漫,若是少个能多说些话的人作伴,总归有些难捱。到今天为止,宁永学已经考虑过了不少人,不过总是都有些缺憾。 大学里教他配化工毒素和腐蚀剂的家伙沉心科研,对神秘的事物毫无兴趣,每次找她私下开实验室的门化验血样,她都满不在乎。说起来,违反规定的事情他俩也干了快三年了,到现在还是一点关系进展的眉头都没有。 所谓的渣男雷达真就那么神奇吗?究竟是借口,还是她直觉敏锐,发觉自己根本没法一心一意? 白尹这家伙擅长使用枪械,记忆力堪称过目不忘,不过她实在和这种事情距离太远,受害的风险也太大。 而且,要是她当真受害了,紧跟着自己就得变成白钧的受害者了。 路小鹿这种人适合当吉祥物,郊游还差不多,地方考察根本不可能考虑。至于曲奕空,要是没法上个保险,说不定她本人反而比环境更具威胁。 最后,自然是他好奇心过于旺盛的表妹,宁永学能保证她百分百愿意跟着自己浪迹天涯,只要他能一直探究危险的神秘事物就行。 但是,他只想让她老实在海场上初中,老实完成她的学业,老实点变成正常的社会人。她要敢过来,他就是家长,这事可完全没得谈。 想到这里,宁永学用木勺从煤炉子的铁锅了搅了搅,又舀了口汤尝尝,味道很好,一百分满分的话,他可以给自己八十分。 食物的香味和炭火的声音总是令人心安,加上热腾腾的蒸汽则更加让人舒心、温暖,虽然他对老家毫无眷恋,但这厨房似的氛围可算少有的例外。 可惜,这里俩人完全不关心烹饪,要是表妹在这地方,她一定会兴冲冲地添加各种食材,不仅帮忙转汤勺、捯饬炭火,还会往里面丢她喜欢吃的肉。 这时候,曲奕空总算捏着一卷纸页走了过来。仓库主人把自己的日记本撕碎了,扔得到处都是,为了了解情况,他们需要收集齐全。 “我又找了张撕下来的日记,”她说,“就在储水箱角落最里面,拿着烧火棍才勉强勾过来。” 宁永学闻言皱了皱眉毛:“我说怎么找不到烧火棍了.......烧火棍是干这个的吗?你的刀呢?火不旺了汤凉了该怎么办?” “啧,你这家伙......算了,你说得对。”练功服少女咕哝了一声,稍作抱怨,然后把纸页摊放在木桌上,一点点抚平。“撕碎的日记我就只找到这些。”她说,“我来看一阵炉子吧,日记你自己去看。” “你能做得到?”宁永学相当怀疑这人,“我听说你在学校中午吃的都是速食三明治,喝的都是矿泉水。” “我在家的时候学了点烹饪,懒得去弄而已。这种程度小事一桩,要是弄坏了汤,我自己第一个喝下去。” 曲奕空左手提着烧火棍,右手接过木勺,跟他交换了位置,坐在堆着硬纸板的垫子上。 宁永学踱步来到清空了纸箱和杂物木桌前。他看到上面摆满了日记纸页,大多都已经揉成废纸,几乎堆成一座小山。 许多张日记纸的字迹都呈现出暗红色,歪歪扭扭,轮廓也很粗糙,似乎都是用手指蘸着血写下的。 每张纸都没有页码,随意摆放,顺序很难捉摸。但是,这些日记可能关乎此地的真相,哪怕撕碎了日记本以后它们堆成一座垃圾山,他也要拼凑出可供解读的信息。 他把曲奕空刚抚平的一张拿起来。 ———— 我无处可去,三十号已经过去很久了,日历却怎么也没法撕到八月份。今天的白昼也没来,从窗户往外看,天垂得很低,像是石头砌的。叼着死人眼珠的乌鸦落在窗外的电线杆上,不停对我呱呱乱叫。 躲在这里是能逃过敲门人,但是又有什么用?道路已经封死,日历没有尽头,我最后还是会死。 仪式无法挽回,我也无法仇恨任何人。 ———— “你认得这字迹吗?”宁永学转过脸去,把纸页伸到她面前,“有没有可能就是你们的洛老师写的?” “不认得。”曲奕空的回答很简单。然后她稍作思考,又补充说道:“除了医生开的单子我知道是医生写的,谁的我都不认识。” “我对你的发言很绝望。”宁永学评价说道。 “你很失礼耶,”她也拿木勺舀了口汤尝了尝,砸吧了下嘴,“我又不是推理片的侦探,还经常忘事,怎么可能认识别人的字迹?另外,这汤有点太咸了,如果我是你,我就会多加点水。” “你自己看着加吧,加完了也过来看日记。” “还是别了吧?”曲奕空一边调理锅里的汤,一边自己品尝,“当时不是你叫我帮忙找日记纸页吗?我已经找来了,剩下的事情就就拜托你了。有句话叫各司其职,你一定听过。我已经坐在煤炉子旁边了,那边的事情别来烦我。” 宁永学摇摇头,把这一页日记丢到空纸箱里,然后又拿起一张,——“旧文献残缺不全,我不该冒然完成这次分裂。她想杀我。” 照这么看,撕碎的日记十有八九就是洛辰的日记了,这个仓库也是她备用的避难所。仓库里的储水箱、淋浴设施、各类清洗用具、大型蓄电池、冰箱里的食物乃至各种杂物,都是她为自己储备的避难用品,就是为了以防万一。 如果她没预见仪式出了问题,也不知道她自己会被困进时间循环,那这些东西可能是为了对付内务部。 按犯罪者的想法,要是内务部人士循着踪迹过来,却又不敢冒然闯入公寓,他们十有八九会围住附近的道路,将其堵死,限制人员出入。 这时候,只要她的耐心更好,待得比内务部更久,她就能靠一仓库的东西撑到他们离开为止。 想法很好,可惜猜错了对手。 所以,日记里这个“她”是谁? 宁永学把日记纸一点点抚平,略过几行用血划掉的字迹才看到下一句,——“我杀了她,我告诉她谁才是真正的我自己,没人能替代我,哪怕是她也不行。” ———— 七月十一日 李老师已经泡的发胀了,没什么理由,我就是想杀他。 好吧,我得承认,他和我的善面发生了关系,还想来公寓找她,——不是来找我,是来找她。这事非常恶心,我的善面怎么可以背着我干这种事? 我本来不想对同事下手的。 要是安全局和内务部的追查到我,我又该怎么办? ———— 七月十四日 我很心烦,李老师坐在我身旁不停哭,他的手已经发胀了,还要捏着我们俩的一堆旧信件塞给我看。 这都是我以前写给他的,明明早就撕碎了却还在他手上,字迹都歪歪扭扭,很不连贯。里面全都是些空洞的讨好,彬彬有礼的虚伪的情话。 我居然给他写过这种东西!我真是可怜! 不过,自从他泡得浮肿了,他就变得很温顺,和过去完全不一样了。要是他只对我一个人忠诚,我自然还是爱他的。 我希望他腹中的孩子能茁壮成长。 ———— 七月十七日 我有些心烦意乱,既然我杀了她,这次分裂仪式就算是失败了。我应该重来一遍的,可是我怎么可能再分出一个自己的恶质呢? 李老师已经越来越臭了,我看到他掉出来的眼睛彻底坏死了,流着发黑的污血,他的五官也不像过去一样英俊了。他已经看不见东西了,还总是说我像过去一样美丽。 我觉得他是在信口胡说,他想糊弄我。 当然,我不会反驳他,也不想扫他的兴。他以前不幸福,现在陪在我身边,他得到了真正的幸福。 ———— 七月二十四日 我算了算时间,我们的孩子快要出生了,所谓怀胎十月就是这回事。他的肚子越来越膨胀肿大,但他却越来越恐惧黑暗了。他满脸发白,一个劲儿得流汗,为了壮胆不停低语,把他像泡水面条一样越来越肿的舌头往下伸。 “她一直在,”他说,“她没离开。” 我给他套了件雨衣,免得他把地弄脏。 ———— 七月二十五日 我们的孩子出生了,她长得和我一模一样,有个成人的脸,却是婴儿的身体。她从李老师肚子里爬了出来,满身都是血。她说她不会死去,现在该轮到我明白谁是真正的我自己了。 我不理解,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第五十八章 可以约你一起吗 ———— 七月二十六日 李老师带着我的雨衣不见了,只有她在门廊那边看着我,满脸微笑,好像是在嘲笑我弄丢了爱人。我很生气,我把她提起来乱晃,想教训教训她,结果一不小心就把她弄碎了。 她身子太脆弱,我只是稍微用了点力气,她就像鸡蛋壳一样咔得裂开了。 里面什么都没有。 她是空的。 ———— 她的碎块已经在垃圾桶里摆了好多天了,还是不停对我眨眼睛,对我笑个不停,对我说着我怎么都听不懂的话。 我记不太清日期了,我好像忘了很多事情,总之,她弄得我心烦意乱,我得把她扔掉。她死了以后看着就像一堆鸡蛋壳,肯定不会有人怀疑我杀了人。 ———— 不知道为什么,我没能下楼,——我好像在走廊里沉沉睡了过去,那张脑壳空荡荡的我自己的脸一直盯着我自己,陪我过了一晚上。 我找不到钥匙了。 我似乎开不了门。 不过没关系,我另有住所。 ———— 我发现自己忘了给冰箱插电线,里面的东西全发霉了,不过没关系,我吃发霉的东西也能吃饱。 ———— 我窗外的乌鸦越来越多了,像是蝗虫群一样,每条乌鸦都叼着一个眼珠,每天夜晚的叫声都锥心刺骨。 不过没关系,我就这么睡也能睡着。 ———— 我要疯了,我无法安眠,我必须把窗户封起来。煤炉子很呛人,屋子里一下不透气了,我感觉我要窒息了。 不过没关系,我死了也能爬起来继续烧。 ———— 没关系、没关系、没关系、没关系、没关系......为什么什么事情都没关系? 我自己也开始发胀了,难到这也没关系吗? ———— 我明白了,我记起来了,我早就失败了,我自以为是,也许仪式真正的含义是用她替换我,走向更远方的也不是我,是她。 我已经完了,一切早就结束了,我终于找到了日历,但它已经没有意义了。 现在我该收拾一下房间,找个地方自己死。 ———— “就是这么一回事了。”宁永学目视曲奕空把锅放在地上,“要是你有什么想法,可以现在说出来。” 念完日记以后,他起身拿碗,又拿勺子舀汤,往碗里盛了相同的勺数。除此以外,他还确保每个人碗里的肉一样多,尖笋一样多,萝卜块也一样多,包括豆子的数目都差不了多少。 他动作很快,分拣得很迅速,他以前在队伍里分食物也从没有过人质疑。 “好吃。”路小鹿津津有味地喝了一大口汤,似乎和日记相比,她更关心汤的味道。“这是谁做的?” “她做的。”宁永学说。 “他做的。”曲奕空几乎是同时发言。 “呃......” “我只调了味,就是这回事吧。”曲奕空直接端着碗喝,“这家伙口味不是中都人,实在差太远了。我调了好久,勉强才把味道纠正过来。” 宁永学也端起碗尝了口,口感也好,味道也好,都完全变了,非常适宜,一点也不像是他这个收入阶层能负担得起的东西。 这家伙是哪儿来的大家闺秀吗? “这不是我做的东西,”他品了好久,最终扬起眉毛,“你怎么弄的?” “你包里的东西都能调口味,你自己不知道而已。”练功服少女瞥了他一眼,“当然,我也是第一次用,不过,只要挨个尝一次就能领悟到用法了。” “兴趣?还是说天赋异禀?”宁永学又喝了一口,吞进去一块炖烂的肉。这家伙说得轻松写意,但这手技法可不是一般厨师的水平。 “以前被迫学的,家人要求太多,又想让我使刀,又想让我当大家闺秀,以为我怎么都能接受。所以现在我已经离家三年没回去了。老家和这边离得不算远,也就大半个中都吧。”她说着摇摇头,“一帮迂腐的宗族人士。” “曲同学家住这么远吗?”路小鹿有些吃惊,“为什么要来这边?” “小时候散步遇见了海场来的旅客,刚好是同龄人。”曲奕空晃荡着碗里的汤,目光停留其中,抬也不抬,仿佛在注视过去一样。 “当时聊得很高兴,”练功服少女笑了笑,“后来她要走了,我们做了个约定,来年继续。倒也算不上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是兴致。总之,我就这么一路过来了。多亏了平常一直在抱怨的宗族人士,转学办得很顺利。” “真好啊......”路小鹿喃喃地说,“能这么自由地决定人生。” “我多少还是想说些自己的苦处,不过在你面前说这话,未免有些太矫情。”曲奕空总算稍稍抬起一直盯着碗的视线,“说回我们的洛老师吧,照这么看,她本人已经死了,是这回事吗?” 宁永学摇摇头。“你们的洛老师一直都是某人分裂的善面,”他说,“她本人什么也不做,就是蹲在租屋里,一心研究仪式。” “喔......善面啊。”练功服少女笑了起来,“这说法真奇妙。” “奇妙?”宁永学问他。 “你想,”她一本正经地道,“一个总是待在公寓里闭门不出的家伙,除了研究仪式,什么也不想干。要是她弄出一个分身,拜托性格和她差不了多少的分身养活自己,这怎么可能做得到? “十有八九,就是分身一号也不想干活,蹲在她旁边一起研究仪式,然后又弄出一个分身二号。分身二号也不想干活,又弄出一个分身三号。最后,分身越来越多,一堆分身和本体一起蹲在家里,面面相觑,发现谁都不想出去养活这里的一堆人。” “有道理,”路小鹿若有所悟地点头说,她根本什么都没听懂,“所以才只能是善面?” 你们俩在说相声吗? “这事无关紧要。”宁永学开口说,“不管她本人是什么,这人都已经死了。” “啧,”曲奕空又开始咋舌,“明明是你问我为什么要笑的。好吧,说正经的,——从她用手蘸着血写日记,她就已经被扭曲了。” 宁永学摇头否认。“她的认知肯定被扭曲了,不过不完全是。”他说。 “有一部分是真的?” “李老师。”宁永学回答。 “我只觉得这个李老师荒诞又虚幻,像是个臆想里的鬼魂。”曲奕空说,“洛辰杀了他,把他在水里泡得发胀,然后他忽然站了起来,手里拿着她早就撕碎的信在屋子里哭个不停。 “日记上提到他说话很温柔,眼珠都掉了出来,还对她满口讨好,就跟她本人以前寄情书讨好他一样。 “过了没多久,他就怀胎十天生了个女婴,长着和她一模一样的成人脸,等到二十六号的时候他忽然失踪了,——就是这回事吧。你觉得他是真的?” “雨衣,”宁永学说,“下电梯的时候,我见过一个披着雨衣的男人,浑身浮肿。” 练功服少女端起下巴,若有所思,最后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她说,“所以李老师是具原理不明的行尸。唤醒它的人没做保养,就这么看着他腐烂了也不在乎。假如确实有这么个李老师的行尸,现在都还在公寓里活动。我们找到他,也许能叫他提供点帮助。” “我觉得我们找不到他。” “为什么?” “下电梯的时候,有个楼层直通医院,当时有具行尸穿着医生的白大褂,一直在电梯门口等着。我觉得它就是在等那家伙。当时我和雨衣男聊了一阵,结果我一转头,他人就不见了。” “奇妙。”曲奕空掂量着手里的短刀,“也许要趁着视线还在的时候一击毙命,就是不知道划开的是烂脂肪还是腐肉。” 她这话说得完全不像是要找人帮忙。 “不管你想对李老师怎样,我想先把他放在一边,以后再说。”宁永学说,“这里不是解谜游戏,就算谜题解开了,敲门人也不会原地爆炸。先想想怎么对付它,还有怎么对付它背后的人。” “它背后的人就是洛辰的邪念吧。”曲奕空说,“假设这本日记不是某人发了疯以后的胡思乱想,也不是幻觉,她的邪念就不止是一个具体的人,也不止是一个具体的肉身,——污染源,扭曲的精神,或者其它什么东西。” “听起来比解决敲门人更不实际。” “是很不实际,但你对敲门人又了解多少?” “我在它身上死了一次。” “噢?” 路小鹿忽然开口:“他、他说我们都被困在一个时间循环里,一次又一次死掉,记忆不会留下来,但痛苦会越来越多。” “这么说,我对录像带的惋惜也是累加的?” 曲奕空的声音非常沉着,这时候她倒是可靠了起来,思维转得很快。联系她平常脱线的行为,这种差异感实在非常古怪。 “我遇见过你两次,”宁永学说,“最早的一次,你只拿了把刀,背后就是满地的盆栽人。当时你应该扔了录像带吧,结果这一次......” “然后呢?”曲奕空似乎不关心已经知道的事情。 “然后你把我杀了。” “咦?咦咦?”路小鹿又开始叫魂了。 “理由呢?”曲奕空继续问,表情很淡然。 “我说了句无形利刃,跟着你就把煎饼摊的小刀拿了起来,说你拿着它出门散步可以杀一百个人。”宁永学说。 “杀、杀人狂!?”路小鹿的一惊一乍简直堪比罐头笑声。 “嗯......”曲奕空思索起来,再开口的时候,像是在谈论日常琐事,“稍微解释一下吧,我有个习惯,一拿起刀就想作点评价,跟着就是设想它该怎么用,设想它用多少次才会变钝。但我还没对人动过手。” “只有刀?”宁永学问她。 练功服少女笑了笑。“我只会用刀。”她说。 “好吧,就当是这么回事吧。但你当时说,你可以先从我开始。” “我是怎么杀你的?” “割喉。” 她点点头,“原来如此。” “什么叫原来如此?” “刀不利于刺击,割喉也最方便,如果你描述有错,事情就不该是我做的。既然事情不假,符合我自己的言行,你就是我有生以来第一个杀过的人。” “这可不是什么值得荣幸的事情。” “我欠你的,”曲奕空带着平静自若地笑意说,“等你什么时候想好了答复,你可以对我提个要求。” “真的?”宁永学也笑了笑。 “真的。” “好,不过我已经想好了。”他回说到,“两个星期以后,我会去趟诺沃契尔卡斯克,或者就是迷雾林深处,到时候可以约你一起吗?等你什么时候想好了答复,什么时候来跟我说。” “咦?咦咦咦?” 路小鹿恰到好处的罐头配音倒是很有情景喜剧的效果。 第五十九章 涨肚 曲奕空无话可说,也许她本来想让自己陷入思索,犹豫不决,考虑所谓的要求该怎么提。没想到他答复得太快,竟当场就给顺手推了回去。 这要求看起来无关紧要,实际上很麻烦,可能她有闲暇时间奔赴在海洋大学里走一圈的请求,甚至在海场市中心逛一整天也不在话下,但是这事性质不一样。 前两则事项,差不多可以比作门口散步,去诺沃契尔卡斯克则堪比长距离铁人三项。 为了回故乡,他至少要穿过两座中小型城市和三个地方村镇,途经一座规模巨大的露天煤矿还有一个战后的废城。 等出了国境线,他还要走一段相当漫长的山路和森林小道,在一条大河边绕路找桥,中途还得在郊外的旅馆借宿,说不定还得睡帐篷。 过了这些漫漫长路,他才能抵达那座距离萨什远比中都近的古老村落。 说实话,那边本来就没想过把人送往中都,宁永学才是个意外。 要不是老安东留了遗嘱,非要把他往南边送,他和表妹肯定是会去北边的。到时候不是表妹留学中都,是他留学萨什才对。 老安东是个古怪的萨什人,擅长说中都官话,他带着两个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孩子在诺沃契尔卡斯克定居,其中一个还是中都人。 村落里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住下的,也没人知道他有什么亲属。反正,老安东就是在这里,住在村落边缘。除了两个小孩以外,他无亲无故,谁也不知道为什么。 当天晚上,路小鹿睡得很早,宁永学继续和曲奕空讨论她想知道的一切。等十一点钟差不多到了,曲奕空径直起身,把手搭在刀柄。 “就这样出去吧,大个子,”她开口说,“既然我能想到的你都试了一遍,也就没必要再等了。” “直接去确认?”宁永学问。 “直接去确认。” “她就这么放在这儿?”宁永学指指几乎蜷成了个婴儿的路小鹿。 “就这么放着吧,”曲奕空说,“至少这里是个庇护所,就算我们死的很痛苦,没法回去,她自己也能安详离开。” 她的语气很平静,是种事不关己的叙述,仿佛死的很痛苦对她本人没什么可在乎的。 “你不打算再做调查了,也不打算做其它准备了。”宁永学说。 “没有什么能准备的,能知道的也都知道了。我的兴趣不是当侦探,这地方也没有我能做的其它事。解决一切,或者我们被解决,简单易懂。” ...... 窄巷以外,走廊的灯都已经灭了。宁永学打开手电筒照亮附近,看到曲奕空近乎身无一物,——白色练功服,黑色运动裤,黑色长靴,银色短刀,外加一个皮质黑色颈环。 她跟个古代侠客一样漫步在水泥地上,却戴了个非常前卫的颈部装饰物,看起来煞是怪异。 宁永学能理解她想挡住伤口,但他在整个海场都没见过几个戴颈环的人。 他俩沿着空壳人少了大半的走廊前进,很快就抵达阴暗的大厅,看到满地花盆碎片和断裂的铁丝。 等他俩来到画展门口,宁永学看到门框确实被切开了,因为敲门人碾过,边缘也进一步损坏,变得支离破碎,像是被大锤砸过一样。 也许被她切开的不止是门框,还有门框上某种不可见的约束、规则,或者其它什么东西,宁永学想。 那玩意是能切开的吗? 不出意外,画展里面空空荡荡,只有两三个思维残缺的空壳人缓缓漫步,有时候又驻足在画边。画展里本来都是些染色的奴隶主,现在一个都没法看到,也不知他们究竟躲去了何方。 自从曲奕空把画展对敲门人的阻碍切开,把那东西放进来,空壳人里有思维的成员差点就被一锅端了。这公寓三层,差不多也成了坦途。 正是这事让他们发现了洛辰的避难所,接近了事情背后的真相。 要是这是个解谜游戏,他们只需要把一堆日记纸叠好,重新装订,拿到敲门人面前,兴许敲门人和洛辰的邪念就会高呼他俩居然发现了真相,大为震惊,接着当场灰飞烟灭。 换成血浆片的话,可能还是当场爆炸。 然后游戏通关,播放制作人员和尾声。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可能是思想歪得太离谱,很快现实就用冷漠的景象唤醒了他。宁永学刚往前走了几部,就闻到一股刺鼻的皮肉烧焦的味道。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看见一个男学生冲进画展,一头往前栽倒。 只听砰得一声,那家伙把脑袋磕在了水泥地上。 “班长?”曲奕空说着把他扶起来。 朴素的蓝白校服,老式眼镜,中等个头,头发剪得很短。宁永学还记得当时敲门人污染了所有学生的精神,他是唯一一个心里没杀意的人,简称老实过头的刻板好学生。 “快、快跑!”他们的班长抬起一张中度烧伤的脸,“徐、徐路他、他......” “徐路怎么了?”曲奕空问。宁永学也伸了把手,跟曲奕空一左一右把他搀扶起来,让他靠在墙边上。 他能看到这位班长脸上烧焦的痕迹、煤炭的脏污,也能看到他脸上的恐惧。 “徐路用洛老师的声音说话!他差点就把我烧死了!我一醒来,我的脸就在火里!他、他......”他刚开始还在高喊,后面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变成了低声呜咽。 洛辰的邪念更激进了,宁永学想,她应该知道自己摆脱了空壳人,也知道曲奕空切开了敲门人进不去的门框。 她没心情跟他俩慢慢玩解谜游戏。 “其他人呢?”曲奕空继续问。他没回答,于是宁永学晃了晃他的肩膀,可他只是哭得更厉害了。“只有我一个人,只有我......” “你在说谎。”宁永学道。 曲奕空扬了下眉毛,有些吃惊。 “你看到其它人了,”宁永学用毫无感情的语气吓唬他,虽然他根本屁都没看出来,“他们在哪?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告诉我,不然你就亲自带我们回去,能听懂吗?” “不行!”他一边,哭一边说,“他、他们都摆在走廊里。真的!我不知道我还能说什么,我害怕,我只想找个地方躲着!” 曲奕空挥挥手让他离开,但他们的班长刚迈出一步就猛然倒下,喉咙里嗬嗬作响——什么东西阻碍了他的食道。 他们的班长表情困惑,下意识摸着喉咙,好像对堵住他食道的东西毫无察觉。他的感官和意识似乎被阻碍了,他的认知出了问题,无法发现身上异常的状况,现在迫使他作出反应的是生理本能。 可能有人在他肚子上猛划一刀,他都不会有任何知觉。直到有人揭开衣服,让他亲眼看到巨大的伤口,他才能意识到自己要死了。 他的脸色很虚浮,额头上渗着冷汗,嘴角边上不停吧嗒吧嗒往下流着发黑的口水。他的口水里面混着丝丝鲜血,还混着一股子污浊的煤灰和粘稠的酸液。 宁永学仔细观察这家伙,看到他厚实的御寒衣物有些膨胀,——主要是腹部。 海场的冬天很冷,除了曲奕空好像完全不怕,人们大多都把自己包的特别严实,自然很难看出衣服下面有何异状。 他若有所悟,立刻伸手把这家伙拽起来,扯开他厚实的御寒衣物,露出他的肚皮。 他们俩同时看到,在他的腹部有大量块状凸起,顶得肚子都往外膨胀,非常可怕。 虽然一些人食物吃得太多也会涨肚,情形和他相似,但胀痛的知觉会警示大脑,阻止人们吃下更多东西,也能避免吞入异物。 考虑这人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吃了什么,东西都满得堵在了食道里,他还表情困惑,以为自己只是脸颊受了点烧伤,兴许,他已经大量吞下了致死性的物体。 这些东西把他填塞得腹部发胀,堵在胃里,眼看肚子都要涨破了,他还没个知觉。 宁永学握着这家伙的两肩摇晃了一下,立刻听到碎煤块撞击的咔咔响声。 “他吃了敲碎的煤,量很大。”宁永学说,“这人已经没救了。” 看到吞了煤块的班长,宁永学立刻想起了买枪路上的见闻。 当时他刚下公寓就看到一个自杀者,尸体铺成一滩,从早上到中午都无人看管,仿佛有人打算通知安全局却丢了记忆。 他记得那人肚子里面混了大量的钢钉、玻璃碎片和大头针,几乎和他眼前所见没有区别。 按这个情况看,他有两个猜测。 在第一个猜测里,敲门人慢条斯理地折磨学生,也许只是洛辰的邪念不想亲自动手。她比自己的本体更懒惰,和亲手折磨学生相比,她更想欣赏人们受折磨的过程。她会坐在沙发上观赏,一边吃饭,一边慢慢品味。 正如她在日记中也没有动过洛辰本人那样,——她只是扭曲了洛辰的知觉,让她和腐烂的行尸为伴,让她吃发霉的食物,让她遗忘自己,让她慢慢死去,直到最后一刻才发觉真相。 但等到了那时候,洛辰已经什么事情都没法挽回了。 至于另一个猜测就很简单了,——洛辰的邪念没有实体,需要经过几次循环才能显化。眼下她开始附身徐路作恶,说明她已经完成了一部分仪式。 曲奕空的班长低下头,他听到了咔咔响声,看到了自己顶着大量块状凸起的肚皮。 就像是堵塞的感官、意识忽然接收到信号,正常的认知也忽然恢复了一样,他睁大眼睛,表情因痛苦而扭曲,他发声惨叫,拼命往外呕吐。 血液,胃液,煤渣、碎裂的...... 第六十章 尸体也当电灯泡 曲奕空抬起小臂,轻轻一掌拍在他们班长的颈动脉一侧,这家伙当场就昏了过去。 宁永学非常惊讶。他的观察力比一般人更强,他自然能看出曲奕空平凡无奇的一下有多诡异。 从她出手到她即将拍中班长,距离约有三尺,动作既缓又轻。等接近他颈动脉一侧的片刻时间,曲奕空从肘至肩都产生了一股难以察觉的扭动,似乎还延伸到了她的脊椎,抵达身体肌肉更低点。 她的动作自然优美,宛如毛笔往下勾画。 由缓至急的一掌几乎没发出声音。他们的班长当场就被打昏了过去,看着就跟他自己痛昏了过去一样。 概括来说,这地方是个恐怖事件,到处都是非现实的诡异感,唯独这家伙像是从武侠小说里过来串门的。 “没必要观察了。”等确认班长昏死过去,曲奕空才低声说,“就这么让他安眠吧,至少他会死得毫无痛苦。” “你不用刀给他割喉?”宁永学问她,他本来还想看她再对活人用次刀的。 “对你一个人用过刀已经够了。”曲奕空轻轻摇头,“就算没有记忆也一样。要是再来一次,我不一定能收得住脚。” 然后一脚迈向深渊,一步摔到底吗?看来拴着她的人也不怎么牢固,亦或是她站得实在不太稳当了。 对宁永学这种人来说,只要现代社会的秩序尚存,他就能把自己绑在这一切秩序中,不管他怎么上下蹦极,他都不会摔到底。 不过,其他人确实不太一样,这家伙则格外不同。 “我还以为你是武侠小说的女反派。”宁永学撇撇嘴,“小吃摊里随便拿把小刀,然后就给无辜路人割喉;提刀跑进人群,跟着把人都切得支离破碎,残肢断臂到处乱飞;上下房梁的时候看着就像有轻功一样;随便伸手一拍,一个人就会当场昏死过去。” “家传武艺。”曲奕空扬起她轻盈的细眉,“我资质尚可,练得比较得心应手而已。就算你说残肢断臂到处乱飞,我也只是切了些死人。活人的话,你是唯一的例外。” “武侠片是真的嘛?”宁永学品味着这几句话。 “不是真的。” “恐怖片都能是真的,为什么到你这边,武侠片就不能是真的了?” “没有什么门派纷争,也没有什么行侠仗义。”曲奕空越过他们的班长一路往前走。她说得很平淡,可能也有其它人问过这事。“非要下个定义,我的家族也跟武侠故事的风格挨不上边。那就是个地方势力而已,内里很传统,外面却盘根错节,扎在许多阴暗的见不得人的地方。” 这位练功服少女的口气事不关己,可见她对家族缺乏认同感,要不然,她也不会离家三年未归。 这些发言确实值得玩味,听得出来,教育问题很严重。 “所以你不想再对另一个人拔刀了?”宁永学往后看了眼他们逐渐死在梦中的班长,然后收回目光。他倒是去的安详,自己当时也勉强能算。 “的确如此。”她道。 “哪怕帮人解脱也不想?” “对我来说,性质一样。” “听起来不错,”宁永学点点头,对她一笑,“我该感谢你只此一份的爱意才行。” 曲奕空先沉默了一秒,然后轻呼了口气,好像她非得呼口气才能做答复一样:“不,话不是这么说的......” 宁永学在她身旁耸耸肩。“这是真情流露,难道还有其它真情流露的说话方式吗?” “你让我有点头疼。” “你以前没有头疼过吗?我听路小鹿说,经常有人给你寄情书。” “两码事,我怎么才能解决一个被割了喉还在这里约人的家伙?” “都割过喉了,你还不能安慰一句吗?”宁永学耐心十足地提示她,“你仔细想想,说不定现在就是我们俩今生的告别了。” “不,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和爱意无关,”练功服少女摇头否认,“我只是想保留自己的良知,免得我一步迈出,再也回不了头。” 他睁大眼睛:“对我就没有良知了?” 她再次摇头:“我说过,你可以提你想要的请求......” “去诺沃契尔卡斯克。”宁永学立刻回答,一脸微笑。 “不,路太长了吧。” “你不是为了一个约定就穿越了大半个中都吗?别告诉我那是你男朋友。”宁永学当场就从她说过的话里找了个凭据。 “不,我没有过男朋友,但是从老家到海场有火车直达的线路。” “原来是因为交通不便吗?那好吧,虽然我现在还很穷,不过为了和你约会,我可以贷款买辆能越野的摩托,为你提供更便捷的交通条件。” “约会?”她表情迷茫。“贷款?”练功服少女按住眉心,轻轻摇头,好像要借此找回理性判断一样。“不,先别说这个,我根本不懂萨什那边的语言。这种事从一开始就......” 这借口根本对他没有用。 “我教你啊,”宁永学语气轻松,“就算你一时半会学不了,我也可以给你当免费的翻译。” “我......不,你先等等,这个话题暂停。”曲奕空立刻伸手,示意他打住,“那边有具尸体,过去看一眼再说。” 妈的,见鬼的尸体,差点就要成功了,为什么尸体也能当电灯泡?它没长眼睛吗?就不能换个地方死?再说按银幕风格,这种时候不该时间静止到他们完成约定吗? 这家伙明显对爱情一无所知,所以他也根本没想跟她谈学生爱情,也没想慢慢表白,递上情书更是根本不可能。先趁着环境和气氛约了再说,能旅行多远,就旅行多远。 机会非常难得,要是在外面遇到曲奕空,恐怕一句免谈甩过来,她人就当场消失了。 洛辰的杰作很快把他从臆想和失落里拉了出来。 宁永学站在集市边缘外围,刚好是他们的张老师和体育委员死掉的地方。他看到紧挨墙壁的灯盏上挂着一条铁丝,从左边墙壁连到右边墙壁,就像是个晾衣服的绳索。 在铁丝晾衣索的中央,像挂尸体一样挂着一个女学生。她面色发青,舌头垂下,脖子一道淤痕,身体来回晃荡。 绞死? 宁永学上前一步,听到曲奕空轻轻咋舌,看到她表情有些烦躁。 他侧目一看,一个男学生就跪在女学生后面,表情茫然无比。在他手里拽着条铁丝,不停摇晃,——一端套着女学生勒出淤青的脖子,另一端紧握在他手心。 这家伙提着铁丝把人给绞死了。 宁永学本想伸手挡住曲奕空,免得她下意识出手,没想到她只是摇了摇头,然后深吸一口气。“她已经死了,这家伙神情恍惚,看看能不能问出点什么吧。”她说。 他蹲下去,和对方对视了一阵。“你好,”宁永学一本正经地说,“呃,我是新来的老师,这边出了什么事情吗?” “没什么事啊?”对方神情茫然,好像正在做幸福的白日梦。他手里用力拽着细铁丝,末端还挂着一个人,已经勒出了豁口、划破了皮肤都没觉察。他的双手不停流血,缓缓结成痂,然后又被磨碎。 “今天该轮到我们值日了吧?”这家伙一脸茫然的、爱情的笑意,“小雪要擦玻璃,我帮忙扶一下椅子而已。” 可以确定的是,从昨天夜晚敲门人关顾空壳人集会,一直到今天夜晚十一点,它都没有出没的可能性。所以,他们不是被敲门人剥离了道德,是有其它什么东西扭曲了这些人的感官认知。 或者说就是洛辰的邪念。 宁永学转述了自己的想法。 “非常麻烦。”曲奕空低声说,“准备不足啊......我该多带点东西的。” “要后退吗?” “我们无路可退也可无路逃,往前走就好。”曲奕空说得很坦然。 她把男学生打晕过去,铁丝失去牵引,死去的女孩猛然下坠。她伸手把她接住,抱在怀中,两条纤细的胳膊异常稳当。 这一幕确实有种侠客的韵味,不过联想自己当时一把她从横梁拽到地上,看到她手指颤抖,还是有些古怪。 “我这两天一直在怀疑自己的力气,”她说,轻轻把女孩的尸身放在地上,靠在墙壁边缘,“这么一看,应该不是我的问题。” “那就是我的问题了?”宁永学睁大眼睛问他,表现得很惊讶。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曲奕空站起身来,稍稍抬头,和他对视,“你当时是不是下意识用力拉我了?单纯是拽你的话,我不可能摔得这么难看。” “非常抱歉,我是下意识用力了。”他立刻忏悔。 “不必介意,”曲奕空笑了笑,“我也没想到,落难的同伴竟然是个萨什风格的乡野猎人,你和棕熊搏斗过吗?” “迷雾林那边的熊只会吃人。” “不符合萨什人刻板印象,不过很符合迷雾林刻板印象......” “百闻不如一见。”宁永学也对她一笑。 “啧,你总会把话题拉回到约我吗?”她又开始咋舌,“这种事情怎么着也该等活着出去了再说。” “好,”宁永学立刻双手一拍,“那就说定了。” “你为什么总是像马上就要死的电影角色一样说话?” 他摊开手:“要是你觉得这是今生的告别,就会心里一宽,点头答应。这样万一活过来了,事情就顺理成章了,你说是吗?” “别跟我说话,我头痛。” 第六十一章 污点 ...... 尸体挂在集市各处,每一具都摆得极具艺术感,也都有提灯提供照明。不过,和双生之礼自然、完美、对称的姿态相比,他们都带了些人为的刻意感,倾诉着浅显又直白的恶意。 有具尸体躺在地上,四肢摊开,脸颊朝上,堆满蒸笼的小摊桌腿从他鼻子砸了下去,一直砸进了头里。碎骨头片和黑红色的血糊黏在一起,几乎看不清他痛苦的面目。 另一具尸体就坐在他身上,两条胳膊都被铁丝勾起,栓在天花板上,做出飞翔的姿势。那张脸憋出了青紫色,脑袋被绷紧的铁丝绕着脖子,缠了好几圈。 铁丝把他的脸扭到了身后,他的嘴长得很大,双目圆睁,混着血水的唾沫已经在嘴角干涸了。 除此以外,还有几个人把自己钉在了墙上,锤子提在左手,钉子握在右手,在死时稀里哗啦洒了一地。湿漉漉的衣服渗着血,在钉进去的钉子上粘成一团。 越往里走,尸体的姿势就越古怪,最后一个人是他们的副班长,就坐在租屋里头,顶着一副孩子气的椭圆形的脸和茫然的笑,正拿菜刀切自己的左手。 他每切一块,就往煮锅里扔一块。碎手指在血红色汤锅里咕咚咕咚翻涌着,煞是诡异。 看到他俩来了,副班长猛地站起身,大叫了一声,“曲同学好!” 然后他弯下腰,张开胳膊,像是要拥抱锅炉,接着就把头塞进了沸腾的血指汤里。 事情是一瞬间发生的,没人来得及作反应,意识也是一瞬间恢复的,——只见副班长用双手紧紧扣着锅盖,把自己牢牢压住。 他的脑袋在里面不停挣扎,脖子青筋绽起,绝望地扭动着,却无法对抗他自己手臂的力量。看得出来,他只恢复了脖子往上的知觉。 洛辰刻意为之。 惨叫声埋在沸水里,听着极其模糊,几乎是种嘶哑的闷哼。 只见曲奕空一步、两步上前,跟着跃过整个门廊,一膝盖顶在副班长腰侧,就把他从热锅旁边踹飞到墙上。锅被打翻了,铁器砸落在地,咣当作响,血糊糊的汤水和手指碎块溅得、洒得满地都是。 跟着她上前一步,又是一记手刀,他们的副班长当场就晕了过去。 真是夸张。 “曲同学每次都死得不明不白呢,偏偏是这一次,却赶在快落幕的时候出来了。”一个声音在附近回荡起来,“该说是你运气变好了呢?还是我们的宁先生喜欢四处当搅屎棍呢?” 宁永学来到曲奕空身边,冲他点点头,后者也点点头,拔刀划过他掌心,血立刻从难以察觉的伤口中溢出。 他环顾四周,看到声音的线绕着他们转动,一圈又一圈,相互缠结,相互环绕,几乎遍布了整个房间。它们胡乱漂浮着堆在一起,几乎看不到源头所在。 在煤炉的火光中,它看起来像是条透明的蠕虫。 不过,她为什么把线在租屋里弄了这么多圈?总该有什么理由,最大的可能就是为了听得更清晰。此前,他和路小鹿避开了这家伙的线,只是放轻脚步就走远了,这么一想,这事她可能惦记了很久。 “拿刀划破手心很有意思吗,宁先生?”那声音继续说,“我听到血滴下来的声音了,就落在地板上,清楚得不得了。您还真是个了不起的诈骗犯啊,我差一点就把这事给忽略了。” 看来确实是。 宁永学本来想和她对话,毕竟白尹那次也好,路小鹿这次也好,都是自己负责干这事。没想到他还没考虑好怎么回答,曲奕空就代他开了口。 “把人弄成这副模样和仪式无关吧,痛苦不会累积多少,只让人觉得恶心。”她说,“你的兴趣很糟糕啊,洛老师。” “真是抱歉,曲同学。”洛辰说,“但人难免有些私人爱好,你喜欢欣赏烂片录像带,看些粗制滥造的血浆片,难到我就不能看些真人演出吗?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场戏剧,我来帮他们改变演出的方式,又能有什么所谓?” 那些透明的线环绕着他们俩不停转动,似乎能听见哪怕最轻微的脚步声,宁永学稍稍往前跨出一步,就看到这些线环绕着他四处纠缠,跟着也挪动了一大步。 “这么说,为了你的兴趣杀了你也无所谓了?”曲奕空的回答倒是很有她的个人风格。 如果换他来讲,这对话十有八九会变成一次荒诞的哲学和审美讨论。他们俩可能会在一番争辩后达成一致,也可能不会。 “很像你的风格,曲同学,年轻人确实得有些冲劲才行。” “我要听的不是这个,”曲奕空表情冷漠,“敞开点说话,你想干什么?” “我只想叙叙旧而已。”洛辰的声音传入耳中,“这么说吧,曲同学把刀放下,宁先生把伤口缝好,我就能把电梯门打开。你们俩走你们俩的路,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们各有自己的方向,何必执着于寻找真相呢?” 不,洛辰的邪念根本不明白,她只是个邪恶的婴儿,装作成人说话,实际上屁都不明白。若说曲奕空看起来像武侠故事里的侠客,那这白痴就真当她活在古代了。 她还以为能靠私下的交易决定一桩涉及性命众多的异常事件,只要把人放一马,说点好话,他们就能各走各的路。放在天平上的,无非是自己的道德和面前的安危,看看哪边地位更高。 就像那些高来高去的武侠电影一样,大侠总会在紧要关头做抉择,一边是私利,一边是正义。 但对宁永学来说,事情根本不是这回事。 首先他是个内务部走狗,所谓的高级公务员,其次为了往上升,公寓这个重要情报他一定会往上报。 只要公寓落入内务部的视野,洛辰的事情就不可能不备案、留档。 然后,但凡宁永学和她沾上一点边,表现出协助过她的过往事迹,并且她还活着,她就是宁永学背后一个四处活动的巨大污点。 有这个污点在,他在内务部的处境就会出大问题,轻则被人抓住要害,随意拿捏,重则直接进监狱,等候处刑。 毕竟,内务部最大的恐怖名声可不在神秘事件上。 这家伙拿着她坐井观天的思维揣摩他的想法,以为自己的提议很有诱惑力,但她的提议和宁永学的顾虑根本驴头对马嘴。 他俩这次要是跑了,公寓的事情迟早也会泄露出去,然后,他就有大麻烦了。 要是他不上报,事情恐怕更严重,到时候自己就得顶着内务部的名声逃出中都国境,不敢在大城市露面,更不敢照镜子,天知道在哪的荒地里等死。最后十有八九,他就会被阿芙拉用双生之礼的联系给逮回去。 宁永学是和罪犯达成过协议,但守护者栖居林地不知几千年,知识见闻堪比一个巨大的图书馆。他本身是一级保密事项,存在了这么久都没被找到过,还给自己提供了教派的密室、古老的知识和往林地去的暗道。 至于洛辰的邪念,她至今都躲在公寓的阴暗角落里,除了分裂仪式,她一无所知。她诞生了不过两三个月,加上循环,也顶多就几年,简直就是坨除了罪证什么都没法给自己的狗屎,谁踩谁倒霉。 不管她是不是人,她都必须死。 但凡宁永学要当个社会意义上光明正大的人,他就不可能跟化粪池和谈,商量能让它能淹死多少人。 “我来这里,可不是为了寻找真相。”曲奕空握紧短刀,往门廊踱步,“你以为我是侦探,还是他是侦探?” “邪念......”声音沉重了点,“好吧,既然你们已经知道了,何必又要为难我?既然我连人都算不上,何必又要用你们的法律制裁我?” “我来这里也不是为了用律法制裁你。”曲奕空说。 “你该不会是想带着其他人一起逃吧?”她做出惊讶的语气。 “还是不是,”曲奕空走出门廊,站在过道上,“我只是单纯想杀了你,——私刑。” “干嘛这么激动呢,曲同学?他们又不是当真死了,等到了下一次循环,每个人都会活过来,安然无恙,就像做了一场梦。” 这俩人的交流倒是颇有古风,看得出来,曲奕空想扼杀邪念,宁永学正好借着她的愤怒来帮自己完成业绩。反正目的相同,理由差得再多也无所谓。 “像犯了疯病的白痴一样活过来吗?”宁永学问她,“事到如今,你又何必装傻?” “唉,宁先生,”那声音叹气道,“还惦记着你那点正义感不放吗?” “呃,我跟你说了不止一遍吧,洛老师。”宁永学说,“如果我没有正义感,还有谁能有正义感呢?这些学生每个都尊敬你,就算个性最恶劣的徐路,也能把你当家人,过来帮你搬家。如果对这种事坐视不管,受了点威胁就轻言放弃,看着你伤害他们,我的正义感岂不就只是个玩笑了?” “你可真是无趣。” “可能心怀正义的人都很无趣吧。”宁永学毫无羞愧地说。旁边的练功服少女侧目过来,眉头稍皱,也不知道她究竟看出来了什么。 希望这家伙不懂读心。 第六十二章 我觉得你不是 他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窥伺已经发动。他看到人影在走廊的黑暗深处若隐若现,方位靠近他俩的来路,应该就是某个房间的门口,——洛辰十有八九掌握着三层大部分房间的钥匙。 “那边。”宁永学给曲奕空指出租屋的位置。 “看来我们没得谈了。”洛辰叹了口气。 这话刚落下,路小鹿就握着匕首从角落里阴影里走了出来。 她瞳孔涣散,视线也很虚无。她出现在这地方,说明庇护所根本是个玩笑,只要洛辰的邪念想找,她就一定能找得到。 也许洛辰的邪念欣赏了很久洛辰本人死去的景象,就在洛辰的庇护所里看着她日渐绝望,饶有兴趣地观察,一天又一天,一直欣赏到她自杀为止。 比路小鹿表情更空洞的徐路推门出来,手里还握着宁永学遗失的步枪。 这么一看,空壳人的统治者已经全被解决了,战利品自然也落于他手。 “是徐同学自己想这么干的,”洛辰用徐路的身体说话,“我只是帮他实现愿望。你看,路同学背叛了爱情,所以他想要她回到自己身边,这事有错吗?” 曲奕空把眼睛睁得更大了,不过宁永学完全不觉得她有什么好睁的。眼下路小鹿可能是死定了,但死于割喉也好,死于枪击也罢,跟慢慢冻死都完全没法比。 既然这次循环里路小鹿没有冻死的印象,那么到了下次,她照样不可能有割喉或枪击的印象。 至于折磨,只要曲奕空在就不可能。这家伙两三步起跑就能跃过门廊、跳进客厅,一脚就能把他们的副班长踹上墙,下一秒,就能把人当场击晕。 眼下这点距离,又能算得了什么大事? 宁永学承认自己有点冷漠,考虑的方向也没人味,不过客观来看,不就是这回事吗? 所以,这种威胁有任何意义吗?他不禁陷入思索。 仔细一看,徐路就只是站在那儿发笑,枪都还没上膛。这枪是宁永学买的,他当然很清楚,给这老式步枪上膛的时间不长也不短,但足够曲奕空两三步跃到徐路面前。 她很轻松就能把路小鹿当场打晕,然后把徐路也顺手解决。 既然敲门人来的时间还没到,洛辰的邪念又有什么必要出现?她有什么必要在这地方跟他们拐弯抹角地对话,装腔作势地玩人质游戏? 没等宁永学多想,徐路便对他们一笑。他把铁丝拧成绞索,套在路小鹿纤细的脖子上,用力一勒,她顿时呼吸不畅了。“既然回来了,”洛辰用他的身体说话,声音非常轻柔,“就该让她永远都没法背叛了。” 这也毫无意义,宁永学想,只要循环还在,死亡就只能累积下一次循环的痛苦。就算把人绞死三四次,说实话,也没法和吞下满肚子煤相比。 她在玩什么戏码? 徐路的眼睛和曲奕空四目相对。看得出来,他们都知道这种情况下该做什么。徐路一边拽住绞索,一边给枪上膛,跟着曲奕空就向前飞奔了过去。 她看着就像一支箭矢,从弦绷紧、拉满的弓里射了出去。 路小鹿的刀甚至都还没挥下去,——她当场就被打昏了,肘部正中胸口。她眼睛一翻,人就往下栽,颇有种情景喜剧的韵味。与此同时,徐路的枪才刚上好膛,还没来得及端起来。 妈的,是附身。 想到这茬,宁永学立刻往前跑去。同一瞬间,曲奕空握刀的右臂诡异地弯了回来,朝她自己的脸刺了下去。那条胳膊就是她把路小鹿击昏的胳膊。 近距离的接触性诅咒。 曲奕空反应很快。她张开嘴,牙齿用力咬住刀刃,左掌也用力击中右腕,——看起来就像是她在自残一样。 她打断了自己的右手,动作果决,毫不犹豫,短刀也被她含在口中,轻轻一抛就把刀刃滑开。她把脸颊一偏,便一口咬在刀柄上。 “防护的不错。”洛辰继续用徐路的身体说话,“但又有什么用呢?” 徐路当场开了火。 枪声击穿空气,在走廊中回荡。曲奕空只来得及往左偏了一点,子弹也恰好击中右腹部。血浸透了练功服的布料,四处蔓延。 多亏了这是把老式步枪,弹头也是最没危害的一种。要是换成安全局的库存,她身上非得开个大洞不可。 徐路一步步往后退,第二发子弹的目标正是宁永学,但是,和对曲奕空不同,徐路把枪对准了宁永学的要害。 照这么看,洛辰的邪念若想找个顺眼的躯壳凭依,这位练功服少女自然最合适,留她一命慢慢放血,其实也很正常。至于宁永学,自然是先宰了再说。 毕竟,若从曲奕空的相貌出发审视其它人,差不多就都是些歪瓜裂枣。 这家伙可真会挑。歧视我?你是不是歧视我? 看到枪口转动,曲奕空从喉头发出嘶哑的吼声。她左手紧捂小腹,无视渗出的鲜血一步跃起。 在这一瞬间,她在半空旋转,右腿扬起,把徐路几乎就要扣下扳机的手腕给踢折了。 步枪飞出,对宁永学的物理威胁暂时解除。 她本该顺当落地,结果踢折了徐路手腕的右腿又开始失控,带着她往下摔倒。她拿左手、左腿在地上撑,想要站起来,但是根本徒劳。 “别靠近我这边!”曲奕空对宁永学大喊,左手则持刀猛刺,当场就把自己乱蹬、乱踢的右腿给贯穿了。 这一刀极其精准,刺穿了她右腿负责运动的肌腱,使其当场瘫痪,无法再做动弹。 看得出来,她有防护的措施,但她的措施并不完全,只能勉强保护心智,勉强挡住诅咒的深度侵蚀。一旦身体接触,她就会立刻受影响,右手握刀捅自己,右腿也不听使唤,到处乱踢。 宁永学自认跑得不慢,不过和曲奕空确实没法比,要不是她带伤踢断了徐路的右腕,他现在已经中枪了。 他快步跨过曲奕空,他看到徐路站在原地,一只手已经断了,还对他张开双臂,仿佛是要拥抱朋友。这家伙一脸微笑,动也不动,似乎就等着他出手了。 想来等到身体相触碰,洛辰就会试试能不能把诅咒传到自己身上。 好吧,试探是相互的,不过这事也无所谓了。有些秘密不得不暴露,暗藏的牌也迟早会揭晓,只是,下次想对付她就更麻烦了。 宁永学一把扣住徐路的脸,借着冲刺把他后脑勺砸在走廊墙上。为了不当场杀人,他收敛了步伐,也少用了点力,免得这家伙脑浆溅满整面墙。 “你确实完全不受影响啊,宁先生。”洛辰在他的身体里咧嘴一笑,“现在我知道了。” 宁永学没作理会。他扯着徐路的头发,拖着他一路走进租屋,把他随手扔出窗外。 跟着他就来到路小鹿身旁。他看到这家伙依旧昏迷,脸斜斜趴在地上,翻着白眼,口水也流了下来,倒是狼狈得很可爱。她的姿势让人很想拿手指戳一戳脸,顺便再拍张照。 眼下情况特殊,凌晨零点也要到了,宁永学只能摇摇头,把她抱了起来。 他带她走向租屋窗户,正是扔掉徐路的地方。 这没什么奇怪的,普通人缺乏防护,不需要近距离接触就会被完全控制,比刃更不可信。 “你想干什么?”曲奕空忍着剧痛咳嗽了一声。她差不多已经半残废了。 “你想让她在睡梦里死掉,还是想让她被邪念勾出去,变成一具猎奇的尸体艺术品?”宁永学问她。 “啊......真是糟透了。”她摇摇头,她倒是很好说话。 “给她个安详的死法吧,我们也一样。”宁永学说,“不管怎么说,往天上飞也算是人类的梦想之一了。” “我说,你嘴里的正义感是真的吗?” “呃......”宁永学用力掐了把路小鹿的脸,缓解了点遗憾情绪,然后才把她放出窗户,目视她升上天空,落入云层中。话说回来,这家伙刚才是不是疼哭了,眼角有眼泪闪过?错觉吗? 应该是错觉。 “那当然是真的了。”他若无其事地转回身来。 ...... 等宁永学把右手折断、右腿瘫痪的曲奕空抱到自己租屋的旧床上,她的脸已经煞白了。子弹还卡在她小腹里,不过眼下的情况也没必要取了。 他把衣服撕成布条,先帮她右腿止血,然后又和她对视半晌,征求她同意。 曲奕空没点头也没摇头,她自己拿左手卷起衣服,卷得非常勉强。此时她的练功服下摆差不多已经染成了赤黑色,贴身的白衬衣几乎就黏在皮肤上,卷动的时候,看起来像是把皮剥了下来一样。 枪伤,因为剧烈动作导致伤口二次撕裂,总结来说,就是这回事。 “非常抱歉。”宁永学对她双手合十,“我跑得太慢了。” “没什么,当时要是不帮你踢掉枪,现在就该换洛辰处置我了。” “用碎布当绷带的话,我需要从你的后腰往小腹上缠几圈。”宁永学又松开手。 “没必要。”曲奕空把衣服提上去,咬在嘴里,左手按在自己小腹的伤口边缘。“你有宽胶带吗?”她问,“给我粘起来就行。” “你确定?”宁永学有些诧异,“胶带可不是干这事用的。” “我们俩马上就要选死法了吧。”曲奕空平淡一笑,表情很释然,“难得能试一次,我想用修补人偶的办法把自己补起来。不是非常有意思吗?” “你觉得你是人偶?” “哼......谁知道呢?也许是,也许不是。” “我觉得你不是。”宁永学一本正经地说。 “为什么不是?”她扬起细眉。 “人偶会一遍又一遍拒绝别人的约会邀请嘛?我都快被你打击成目光空虚的人偶了。” “啧,你这家伙......” 第六十三章 利刃之相 宁永学从抽屉里取来了宽胶带,剪开一段,贴在她小腹上。他目视她把胶带牢牢按实,然后又剪开一段,目视她把另一段伤口也死死贴住。 她拿一段又一段的宽胶带粘住伤口,压得非常用力,贴得也乱七八糟,恰似缝补废旧人偶,好像是觉得这么做符合自己的风格一样。 血一点点渗了出去,把半透明的胶带都染得鲜红,一直渗到胶带边缘雪白的肌肤上。 “看着还不错,”曲奕空欣赏了半晌自己的成果,然后放下衣服,“劳累你帮忙了。” “你恶劣的兴致也只有今天能满足了。” “哼。”她对宁永学的用词表达不满,“那就多谢你参与犯罪了。” “说回正经的话题吧。”宁永学说,“你连对付洛辰的邪念都很难,待会再加上个敲门人,事情就会更麻烦,而且......” “而且她已经开始活动了,”曲奕空像没事人一样点头说,“后面的循环肯定不会像以前一样顺利。我们的敌人也可能是所有人。要不了多久,这地方只会剩下我们两个,其它人全都变成记忆丧失的疯子,心里除了恐惧、绝望,就是巨大的痛苦。” “如果你有什么想法,你可以说出来。”宁永学说。 他从地上拿起保温壶,给这位练功服少女倒了杯热水,她伸手接过。 曲奕空左手端起搪瓷杯子,缓缓喝了一大口,稍后咂吧了下嘴,又喝了一口。“你呢?”她把视线贴着杯子口投过来。 虽然右手断了,右腿残了,半身差不多瘫痪,她脸上看起来倒是有种奇异的平静感。 “我已经无计可施了。”宁永学摊开手,表示很无奈,“刚才我想对你示好,你没看出来吗?” “真是廉价的示好。”曲奕空看了眼手里的水杯,评价说道,——上面刻着一行加粗的楷体大字“努力奋斗”。 “所以你什么办法都试过了?”她又把杯子搭在唇边,“只要你能想到的,已经都试了一遍?” “就是这样,连敲门人会怎么杀我,我都试了一遍。还挺痛吧。当时路同学已经冻死了,只有我一个人还活着。后来我觉得我只能去找你,结果嘛,就变成现在这情况了。” “啧,我有什么可找的......”曲奕空似乎对这期待有点心烦,“你该不会把希望全放我身上了吧?再怎么说,当时我俩也就只见了一面。” 宁永学对她摇摇手指。“不,不对,你把我一刀割喉了,这理由还不够吗?连敲门人杀我都用了好长时间。” 她看着他,久得莫名其妙。她的黑眼睛平静而清冷,好像不管发生了什么,她都不会惊讶一样。结果她却忽然把头一偏,拧起眉毛,把水杯也拍在床头上:“要是知道杀了你会受这样的折磨,我宁可从窗户跳下去。” “是吗?”宁永学一脸微笑,“那现在我们俩就可以跳了,你可以决定你先跳,还是我先跳,或者怎么跳,或者在说了什么话之后才跳。” “你以为这里是快撞上冰山的游轮吗?” “总之我没有想法了,你有什么想法吗?” “想法嘛......”曲奕空伸手摸了下自己的颈环,“我是有个想法,不过不怎么确定......” 听到这话,宁永学立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她在听。”他说,“既然你有,你就在心里打个腹稿,然后跟我一起从窗户跳出去,等到了外面再说。” “她居然在听嘛?算了,也不出奇。但是‘等到了外面再说’又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是想说在天上?” “是在天上。” “你的想法总是很夸张啊,或者说自由得过头了。” “胶带贴伤口更夸张点。” “一点也不夸张,只是为童年时代的幻想付出行动而已。” “所以你想好了吗?” “想好了。”曲奕空伸出左手,“拉我一把,我右边身子都残废了,单腿跳不出去。” 宁永学和她对视半响,稍作弯腰,伸手拉她起来,扶她来到租屋的窗户边上。 ...... 目视自己往天空升起的感觉很古怪,不过若把下方逐渐缩小的建筑和街道忽视,他俩也只是漂浮在虚空中而已。 暴风雪凛冽无比,外面也冷得过分,为了不被半途吹跑,他紧紧拽着这家伙的手,把半残废的练功服少女一遍又一遍拉回身边。 淤积的云层如同灰色巨石,在公寓租屋里看着很低,实际上比想象中高得多,亦或,只是他俩上升的速度被暴风给降低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对话,宁永学目视云层越来越近,直至它淹没了周遭一切景象,仿佛一片黑暗的大海将人吞下。 很快,暴风雪的声音就消失了,附近寂然无声,像是来到了林地中一样。也许云层本身就是某种诡异的异境,——永无止境的坠落,直到人们冻死,或是饥饿而死。 这么一想,在这座恐怖的公寓里,跳楼兴许才是最平静的死法。 “我们这是要落多久啊......”曲奕空的声音很轻,就在耳边不远,“我本来还以为我不怕冷的。” 宁永学眨眨眼睛:“我还以为你睡着了。” “我大部分时间都昏迷不醒,”她说,“有时候我快清醒过来了,又会继续装睡。这样一来,我就能继续靠在沙发上看烂片了,看到昏天黑地为止。” “独臂拳王大破血滴子?”宁永学问她。 “我还没看呢,”曲奕空口气很失落,“当时我挑了好久才找到,可能全海场也只有这一盒。” “我很遗憾,”宁永学说,“有机会了我会陪你一起看的。” “啊......你又来这套。” “好吧,我的错,所以你什么时候离清醒最近呢?” “可能是当时杀你的时候吧,不过,这地方完全不在意我怎么想,随随便便就把我也解决了。” “所以你这么久不吭声,你的想法到底是什么?” “我本来想直接摔死的。”曲奕空说得还挺轻松,“就装自己什么事都没记起来。” “看来你是没法摔死了。”宁永学故作惊讶,“我很抱歉,然后呢?” “啧......”她好像很不情愿,“总之我家传的刀能切开很多东西,唯独切不了刀鞘,这事你能明白吗?” “知道,毕竟你要把它挂在你腰带上。” “要是没有刀鞘,别说挂在腰带上,可能不小心摔一跤,这刀就把我自己的血放干了。” “你想说你是把钝刀,勉强塞在几块布里,但是一开刃就再也收不回去了?”宁永学问道。 “我本来想说得委婉一点,不过就是这么回事吧。直到今天,我也只是勉勉强强找块布把自己裹在里面而已。走我们这条路的,迈得越远,中毒也就越深。脚要是收不住,等利刃之相填满了脑子,路上的什么就都切得支离破碎了。” “这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想把自己的利刃之相延伸到你体内......” 啧,这方向是不是不太对劲?一般不是反过来吗? “所谓的刀鞘?”宁永学问。 曲奕空沉默了一阵,然后叹了口气:“这是好听的说法,书里拿来骗人的。实际上只是找个自愿送死的傻瓜,然后他就会被自己负担不了的东西切得支离破碎。我爷爷就是这么缓解渴望的,自愿的牺牲者每过几年都有一个。” “我们俩就快冻成冰了,我还在乎什么支离破碎?” “我会弄伤的不止是身体。” 宁永学把曲奕空拉过来了点,勉强在云层中看见了她冻得煞白的脸,眉发结霜,异常清冷沉静。“你觉得我会精神受损?”他停顿了半晌才说。 “我确实这么想,不过对你本人,我也有点好奇。诅咒对你无碍,记忆也能保留,还能看到很多人们没法看到的景象,是这样吧?” “呃......”这几件事成因都很复杂。 “总之肯定和正义感没关系吧?”她盯着他的眼睛说。 “还是有关系的。”宁永学下意识想圆谎。 “就当你有吧。”曲奕空哈了口气,很快就在寒冷的环境中结了霜,“反正你情况特殊,我想试试你能不能负担得了。” “负担什么?” “我的生命还有我扭曲的渴望都会刺入你体内,就像刀劈开脊椎,从心脏扎下去。然后感官会共享,极端的渴望也由双方负担,这可不是说说而已。总之就这些吧,如果你同意,你就拉开我的颈环。有东西放在仪式的伤痕里,你把手指伸进去就好。” 宁永学还记得销魂秘术的说明,当血不停流出时,强烈的痛楚和渴望就会笼罩心灵,激发血肉,这份渴望想来就是对生灵鲜血的欲望。 既然血的道途从第二阶段就开始发疯,刃的道途自然不会例外,也许更靠后,更容易忍受,但总归还是要发疯的。 如果不想发疯,要么就满足自己,要么就把这种渴望转移出去,就像一个满身毒血的人把血管连到另外一个人身上,然后各自分担一半。 如果承受不了,另一个人就会死。 具体会是个什么感觉呢? 虽然只是按着习惯用最恶意的思路揣测了个大概,宁永学还是照她说的做了,反正也没什么其它能做的。 附近实在太黑,他伸手触摸到她纤细的下颌,顺着颈项的曲线往下,很快就搭在那条黑色颈环上。接着,他把拉链拉到底。 手指拂过那道永不愈合的伤口时,感触就像尸体一样冰凉。他把食指和拇指没入伤口,她毫无感觉,也许这伤口确实通往异境,内侧并非她自身的血肉。 第六十四章 我也得亲手杀你(感谢Toad_螣蛇 很快,宁永学就碰到两枚锐利的尖刺,似乎和曲奕空的小拇指差不多长。 他把它们取了出来,看到两个精心锻造的银质装饰物,末端尖锐弯曲,像是匕首的刃,头部则柔和一些,近似于月牙。它们的整体弧度完美无缺,看不到人工打磨的痕迹,仿佛自然形成。 然后他才发现银刺戳破了自己的手指。血渗出来,当场就凝结成冰滴,落入云中。 除了曲奕空别在腰带上的短刀,他还没见过这么锋利的东西。 “刺进皮肤。”她说,“你应该能做到吧?” “刺进去?”宁永学问。 “一般是在手心吧,先给我刺一枚,然后给你也刺一枚。” “然后就会生效了?”宁永学表示惊讶,“不需要什么复杂的仪式和吟唱吗?” “不需要。”她说,“按爷爷的说法,到哪天我没法忍受折磨了,我就用它把自己生命里一半的渴望都倾泻到另一个人的生命里去。听起来就像是倒垃圾一样,对吧?然后我会得到一时安宁。” “还挺方便的,你以前为什么不用?”宁永学更加诧异。 “我觉得这么干和杀人没区别,所以我还没对谁用过,但是你......好吧,你很特殊,我也不确定你会怎样。我只在小时候见爷爷用过几次,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有个人疯了,拿起刀来当场就把自己给劈了。” 宁永学点了点头,捏着银质尖刺端详了一阵。她的描述符合自己的猜测,听着没什么可奇怪的,就是不知道亲身体验会有什么感觉。 “你一直问我有什么想法,对吗?”曲奕空又说,“这就是我的想法,警告也好,作用也好,我都坦白了。如果你还想试试,就把这东西刺进去。我也不知道我们俩会怎样,不过我也只能试试这个了。” “这东西能往其它地方刺吗?”宁永学的表情很好奇。 曲奕空一声不吭地盯着他,好像对他莫名其妙的好奇相当困惑。“没什么要求,”她这才说道,“不过,家族传统是手心,据说这么弄有痛楚和告诫的......” 他把一枚银刺在手中擦拭干净,然后扎在她右耳耳垂上。 “啊!你干什么?往哪刺呢!” “扎手心很痛吧。”宁永学捏住这家伙冻僵的耳朵,伸手揉了揉,确保能把银质耳钉固定住,“耳垂这边会轻松很多。” “我才不想戴耳钉,你没看到我身上的衣服有多老式吗?” “爱好?”宁永学伸手去摸自己的耳朵。 “不对,是习惯。”曲奕空闭上眼睛,“我已经穿了十来年,今后也会一直穿下去。” “既然是习惯,加点装饰品也无所谓吧。再说你都戴上颈环了,多弄个耳钉不是更适合吗?” “啧......好像也有道理。算了,无所谓,随便你吧,总归要找个地方刺进去。” 见她已经闭上了眼睛,宁永学把另一枚扎进自己左边耳朵。 就在见血的一刻,周围一切景象蓦然间消失了,——他好像做梦了。他从来没有做过梦,不过,做梦兴许就是这种感受。 他发现自己平躺在地,一个模糊不清的人影跪在他面前,将利刃刺下,贯穿心脏。锥心刺骨的痛觉从伤口渗透进来,伴随着心房的血液一起泵出。它们像弯曲的锯条一样钻过全身血管,充满了他的神智。 他从过膝的长草中站起身,看到世界是破碎的,四下里到处都是裂痕,就像打烂之后勉强粘起来的镜子,远方的事物则更加朦胧。 他低下头,目视一个茫然的小女孩从山道石阶上走过。她约莫六七岁,依旧一身白色练功服和黑色运动裤,手握一柄普普通通的短刀。 那时候她还是个孩子。 现在他知道了她长大的地方。他也知道,有座古老的宅邸坐落在群山环绕中。她常常身处木制的观景阁楼顶端,坐在落满灰的窗前,俯视远方空虚的城市和渺茫的迷雾。 在山下城郊的小房间里,有她古怪的秘密领地。等练完了武艺,她就会摸着脖子边上的伤口,在老旧的电视机旁边看录像带打发时间。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他了解了这家伙儿时的生活,了解了她的家族。他知道他们会把资质不符的人送去城市,开支落叶,唯一获选的直系会在群山环绕中接受洗礼。以后她将越走越远,成为宗族的领袖。 当然,他也明白了利刃之相充斥着她的灵魂和肉体,呼唤着同类的性命,也把自己的内心世界切得支离破碎,记忆和记忆之间都隔着巨大的裂痕。 迄今为止,刃的渴望都从未得到过满足。毕竟,当人有了第一次满足,第二次和第三次也就在所难免了。 她强烈的渴求穿过他的精神,就像利刃刺入血肉,她刺骨的杀意也在他神智中流淌,如同漫过大地的血河。 那些东西确实刺了进来,扭曲的渴望也好,破裂的印象也罢,这家伙每一个时刻的生命历程都像是把匕首。尽管如此,她却被丢在人声鼎沸的城市中,摆在塞满婴儿的摇篮里,勉勉强强裹满了布才能做到不伤人。 不过,他无所谓,精神的痛觉在他心中很快就像烟一样消失了。他照旧站在地上,目送她走向城市。 这技艺是确保终结的技艺,宁永学想。 “啊......”这时他忽然听到一声低语,声音来自曲奕空,不过要年轻得多,“你这家伙是个诈骗犯啊,看着跟个无机物一样。” “你看了什么?”他的声音也不怎么成熟。 “一些破碎的童年记忆。”她说,“你看了什么,我就看了什么。” 宁永学往声音的来处伸手,几乎是立刻握住了一只纤小冰凉的小手。他忽然发现自己穿的不是煤黑色大衣,他也没有许多年后那样高。 扭曲的银质利刃横在他俩正当中,像画框一样把世界切成两半,隔开两人脚步,左边是黑暗笼罩的密林,右边是云雾飘扬的群山。 宁永学端详了曲奕空一阵,看到她静静站着。她的年纪似乎刚升到初中没多久,衣服款式完全没有区别。这套衣服她确实是穿了十多年,从小到大也只换了码数。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摇头说:“现在是个什么情况?我们俩为什么这么小?” “你没做过梦?”她侧过脸来,表情很明显,——这事情不是常识吗,你为什么要问? “从来没做过。” “更古怪了。”曲奕空仿佛自言自语地说,“好吧,做梦的人不一定梦到自己的本来的年纪,有时候是少年少女,有时候是孩子,也可能会更小,你明白这点就好。” “你这时几岁?” “不清楚,我一直在看你作妖,怎么知道自己几岁?难道你知道你几岁吗?” 他在中学时代确实经常作妖。当年他刚来海场,没能把握好何为适度。 “我也不清楚。”宁永学说。 “也无所谓吧。”曲奕空左手被他牵着,便拿右手往前方一指,“看到隔开两边世界的东西了吗,宁永学?那就是刃在我心里的形象。本来它也会切开你那边的世界,就像切碎玻璃一样,然后就到处都是裂痕了。你在自己的记忆里行走,觉得一切都很虚无,往事也很破碎,什么都不像是真的。然后有个声音告诉你,你需要杀了谁才行。” “啊?”宁永学瞪大眼睛,语气难以置信,“你想害我!” “我不是已经说过后果了吗?银刺......啧,耳钉也是你亲手给我扎的。” “嗯,我当然知道。”宁永学收敛表情,对她笑了笑,“我只是想让你良心不安。” “我实在习惯不了你不分场合的玩笑。” “你觉得是玩笑吗?也许我是真的想让你良心不安呢?” 曲奕空轻轻摇头。“怎么可能良心不安。”她说,“我已经见识过你在中学作妖的事迹了,要是对你都能良心不安,我就要对全世界的人都良心不安了。” “看来你见识了很多。”宁永学说,“这让我忐忑不安。” 曲奕空思索了一阵,好像是在回忆自己看到了什么。 “也不算多,就是些你小时候的光辉事迹吧。”她低头哈了口气,然后侧过脸来,仔细端详他,“完全就没有道德负担吧,把宿舍墙角长的蘑菇扔进汤锅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只是我想尝尝又不知道后果,所以就让他们先试试嘛。估计受害者都忘了,你还提起来干什么?” “我也不想提的。”曲奕空说得很无奈,“算了,话归正题,你确实很特殊,至少是完全挡住了无形之术的伤害。先是记忆失落的林地生物诅咒,然后是邪念的诅咒,最后是我的刃。这事有什么说法吗?” “我也不明白有什么说法,但我觉得和我身世有关系。”宁永学一本正经地说,“要是你陪我回趟家,说不定我们就能明白了。” “你还真是锲而不舍啊,这话到底说了几遍了?” 宁永学低下脸,眉头紧锁,表情压抑。“庇护所,画展,还有这场梦,已经是第三遍了。”他用沉痛的声音说。 “所谓事不过三吗......”曲奕空自言自语。 他抬起脸来,舒展眉毛:“所以?” “过了就过了。”她根本不在乎,“曲奕空不在乎长辈的教诲,也不相信古人的谚语。” 他立刻又低下头:“我很悲伤。” “每次你说自己很悲伤,很快就会换上一张根本没当回事的脸。我已经知道你这人是怎么回事了。” 往坏的方向考虑,她接近自己的本性了,往好的方向考虑,至少距离拉近了很多。 “然后又该如何呢?”宁永学若无其事地耸耸肩,“在这里做梦也没用,只是死得比较安详而已。” “这边算是完成了,你没受害,我勉强也能心安点。然后就是现实那边。只要一瞬间的感受足够强,应该就不会遗忘吧......”曲奕空侧目过来,瞥了眼他的心口。 “你别告诉我你真要把刀捅过来。” “不行吗?我们俩不是很快就要死了吗?” “你想亲手杀我的话,我也得亲手杀你。”宁永学说得很平静。 第六十五章 图穷匕见 曲奕空倒是很坦然:“刀只有一把,要是你带了枪,我们俩可以一起动手。我下刀,你扣扳机,你对着我的心脏,我也对着你的心脏。” “好吧,没带。”他承认。 两人陷入沉默中,两边世界依旧被刃隔开,好似一个巨大的窗框,也许手一松,就没法看见另一边,也没法看见另一个人了。 宁永学拉着她的手走过山涧石阶,踩过地上沾着晨露的杂草。她也踩过迷雾林地上的松针、落叶,趟过小径旁一条浅浅的溪流。 两边都荒无一人,实在死寂得可以。 曲奕空这边的清晨还是零落的鸟叫,但换到自己故土那边,就是从远方传来凄厉的狼嚎了。 会有狼嚎,其实并不奇怪。诺沃契尔卡斯克的地理位置连荒郊野岭都无法概括,森林面积广袤,环境阴霾潮湿,地势落差巨大,有悬崖深谷,也有沼地湖泊,更深处则完全是所谓的无人区。 本地的野兽群落从未受过侵扰,至今也保留着原始生态。据说当年冲着毛皮、珍馐、兽骨来的捕猎队伍至少覆灭了十来个,钱没弄到,倒是贡献了许多具人骨。偶有幸存者逃出,末了也遍体鳞伤,身躯残废,说这地方带着邪性。 至于自己出生的村落,其实年代谈不上久远,只是当年战争时期强行开辟的通道,此后有人定居,形成了聚落而已。 若非如此,这地方也不会是经典的银幕恐怖片背景。 曲奕空在经典取景地走得很自在,她的目光频频驻留,四下张望,有时候又往狼嚎的方向远眺,似乎很想真正见一次所谓的狼群。 过了一会儿,她仿佛自言自语地说:“虽然你这边的记忆也很模糊,不过在森林定居的时候,你看起来比海场纯朴多了。” “适应环境。”宁永学言简意赅。 “你适应得未免有点太过头了。”曲奕空评价说。 “近朱者赤嘛,现在我站你旁边,你不觉得我也在一点点接近你发言的方式吗?” 她侧目过来,眉头稍蹙。 “这话听起来很微妙啊。”她问道,“你是什么感情骗子吗?” “贷款买车可是真的啊。虽然其它事情我经常胡说,唯独这事我真心实意。”稍作思索后,宁永学又在她反驳之前说,“说回你的刀吧,这东西有什么规矩或者讲究吗?” 曲奕空似乎本来还打算回应一句,现在又卡住了。 “规矩?什么规矩?”她表情困惑。 宁永学把她的手拉上来,然后指指她腰带上挎刀的地方:“比如说别人碰了你的刀就要人头落地,或者把手剁了才行。故事里不都是这么讲的吗?” “没这回事,你才是武侠片看太多了吧。”听了这话,曲奕空摇头说,“刀我可以给你用,但刀只有一把,要是我刺进你心脏,很难保证你还能活下来杀我。” “刀刃能同时穿透我们两个人吗?”宁永学问他。 “从刀刃长度来看,确实能做到。”曲奕空点头同意,“这想法还不错,但先后次序很成问题。” “你介意我在身后抱着你吗?”他又问道。 这话实际的意思是刀刃先穿透她的心脏,然后才刺穿自己的。 “怎么可能?”曲奕空唯独对这事很敏锐,“就算用刀穿透两个人,也要先过你的心脏吧。我可不想在前面,感觉就跟我在自杀一样。” “但你在后面先杀我,然后才轮到你死,我怎么能看得全过程?” “啊!我好烦啊,”练功服少女对他瞪过来,“先不说我们俩的对话怎么这么诡异,只有一把刀,到底还能怎么弄?你要求也太多了点吧。” “你想留下深刻的印象,我也想。”宁永学摊开手,“要是你在背后勒着我的脖子,把刀刺进我心脏,这难道不是绑匪撕票吗?” 曲奕空挑起她的细眉。 “绑匪撕票......”她茫然了片刻,然后又开始摇头,“这么难听的用词你怎么想出来的?算了,不重要,你究竟想怎么死?我没耐心了,快点给我个说法,不然等梦结束了我直接把你割喉。” 宁永学笑得很平静。“面对面,你从背后刺入我心脏,我会抓着刀刃从你心口刺进去。” “真是古怪。”她嘀咕了一声。 “这样印象最深刻吧,你看着我死掉,我也能看着你死掉。”宁永学说,“肯定比你对那堆录像带的印象深多了。” “忘了录像带吧。”曲奕空哈了口气,把脸偏向一边,“我不想因为这种蠢事再被抓了。” 看来死法是确定了,接下来就是确认接头暗号了。在下一次循环中,曲奕空还是会失去记忆,他非得像路小鹿一样知道一桩秘密才行。 “好吧,那接下来呢?”宁永学问。 “等我们俩后来相见,你就告诉我银刺已经用过了,——我跟你。” “这说法很微妙啊,感觉像是个骗感情的。”宁永学用了她的说辞。 “你难道不就是来骗感情的?”曲奕空反问。 “说点更实在的吧。” “啧......更实在的。”她拿右手按着眉心,好像不怎么情愿,有什么奇妙的往事吗? “比如过去的友谊或者感情?”宁永学追问道,“你现在情书扔得熟练,当年总有不熟练的时候吧?” 她不吭声了,他俩又在一片沉默中步入两间房舍。左边是曲奕空群山环绕下的宅邸,穿过几条走廊就到了她的卧室。右边是森林边缘的狩猎小屋,纯正萨什风格,当年自己和老安东在村落外猎鹿时,都会拿这屋子落脚。 除了她记忆本身的裂痕有损观感,左边看起来完全是个古代豪门,——红木床精雕细琢,床头绘制有形如竹叶的木雕纹路,床上还挂着纱幔,也用的竹色。 至于床边古老的摆设,自然更不必说,都是些白瓷花瓶和玉器,年头恐怕都不短,要是能拿一个卖出去,宁永学觉得自己下半生就不用愁了。 床尾那边是个靠墙的木桌,桌上置有笔墨纸砚,一张展开的宣纸上写满了毛笔字,没有任何娟秀温婉的感觉,反而带着一种刺骨的锐利,像是拿刀刻的。宣纸旁边的香炉里可见青烟袅袅升起,宛如身处仙境中。 他顺着一个屏风往另一侧张望,居然还在隔壁房间看到了古筝。 这可真是雅致得过了头了。 宁永学沉思了一阵,然后说:“我能入赘吗,曲大小姐?” 曲奕空在狩猎小屋的熊皮上盘腿坐下。听到这发言,她只是侧目看了他一眼,神色很平静,仿佛事不关己。 “我觉得你会从家族卷跑一笔巨款,然后就在中都消失,事后谁也没法找到你在哪里。”她说。 “这话可不能乱说,我是有编制的公务员。”宁永学回说道,虽然他确实有把这屋子里的藏品顺走卖钱的想法。 “当年叛逃的事情还算少吗?” “呃,我忠心耿耿,坚信劳动最光荣。” 曲奕空噗一声笑了,然后咳嗽一声,拽着他的手往下拉:“你也坐下来吧,宁猎户,椅子也好,床也好,都无所谓。我还没摸过未经处理的熊皮呢,——这玩意是你们的猎物?” “我们家一般只捕猎野鹿,”宁永学坐在她这边的椅子上,“老安东吃的是鹿肉,烧的是木柴,炼的是鹿油,啃的是鹿骨,连衣服也是鹿皮做的。至于熊嘛......很少出现,这头熊是头疯熊,杀了人,他才把它宰了,我帮忙剥的皮。” “听起来这个老安东像是有什么动物灵附身一样。”她思索着说。 “我没什么感觉,再说后来他也是被疯熊给咬死了。”宁永学说,“你这边的东西呢?” “都会点吧,”曲奕空说得很无谓,不过他知道这话究竟有多谦虚,“毛笔字是我写的,从小练习,古筝也是家族传统,打小就有他们请来的大师在教。长辈觉得这能缓解利刃之相的杀意,把我当什么见鬼的古代才子才女,总之就是琴棋书画一股脑往过来塞,但我自己......” “但是?” “我就想在山下的小屋里打开电视机看血浆片。制作越低劣,拍得越垃圾,我就越喜欢。” “然后你就来了海场。”宁永学在她的椅子上说,“现在能谈谈了吗?我觉得这些童年琐事不够有力,你该说点更实在的。” “我是真不想谈这事......”曲奕空拿两只手捏住他往下伸的右手,把中指和食指往两边掰开,倒是颇为童趣。 “我还上初中的时候,”她又哈了口气,她情绪不怎么稳定的时候总会哈气,“家族里有两个同龄的表亲跟我在一个班,算是我朋友吧,一个坐我同桌,一个坐我前面,挡住了所有想接近我的人。很久以前她们就跟在我后面学琴,问我指法和音准,后来弈棋也请教我,书画也请教我,连下厨的事情都要我在旁边指导,唯独我一打开电视人就全跑了。我......” “你很不耐烦?” “不至于,该说是很珍惜才对吧。本来我还以为,自己的友谊能留到许多年后的,结果等到了初三......” “初三怎么了?”宁永学问。 曲奕空把身子往后一仰,盯着小屋顶的木梁:“初三快毕业的时候,她们图穷匕见,非要我选一个当女朋友,当时我脑袋都要炸了。” 第六十六章 糟透了,坏到极点了 “经典毕业季表白,我大开眼界。”宁永学一边感叹,一边摇头,“青春真是美好啊。故事里真正的男主角,说得就是你这种人吧。” “你在说风凉话?” “我真心实意。” 说实话,他背后的宅邸和他是两个世界,但她背后的狩猎小屋和她也是两个世界。 只要低头一瞥,就能看到墙角长着很多霉斑和蘑菇,木头也被湿气泡得发胀。狩猎小屋外面的空气还能称作清新,但内里其实都是些动物毛皮、内脏和烂菜叶子的味道。 青春这回事对曲奕空是存在的,但是放他这种十来年里都在森林狩猎的人身上,根本不存在所谓的青春,放他表妹身上其实也一样。 或者,这个词本来就是近现代教育体系稳定以后发明的概念。对他这种六七岁就给动物剥皮、制作杀伤性陷阱的人来说,它不存在,对更早的年代里十三四岁就在煤窑里挖矿的劳工来说,它也完全是胡扯。 这是他从诺沃契尔卡斯克到海场感受到的最大区别之一。 曲奕空身体后倾,依旧看着狩猎小屋黑咕隆咚的房梁。“总之我哪边都没选。”她说,“你说我仓皇逃窜也好,说我狠心拒绝,让这世上多了两个伤心的少女也罢,反正,我嫌太麻烦了,所以我的友谊是结束了,再也回不去了。” 见她快要躺熊皮上了,宁永学用力把她拽了回来。 “罪孽深重啊,曲少侠。” 他眉头紧锁,表情沉痛。 曲奕空眉毛又是一拧:“曲少侠待会就要杀你了。” 他又微笑起来:“那你说说看,你房间里的藏品能顶我多少条命?” “你的发言真是一点也不叫人意外啊?还好我有先见之明。”曲奕空扫视她卧室里陈列的艺术珍品,“只要从这里带走几件东西,差不多就和卷走巨款是一回事吧。” “只是你们家的藏品太惊人了而已。”宁永学说,“介绍一下?” “那边是当年最后一个皇帝的山水画,虽然他是亡国昏君,不过也是个了不起的艺术家。爷爷说是他当年从一座着火的行宫里抢救的。那边是苏林的作品,这边是前前代王朝的官窑瓷器。” 曲奕空扭动右手,食指精确指出每个摆设的位置,“当年天下大乱,爷爷抢救了很多前人的藏品,那边的画本来会被烧掉,那边的瓷器本来会被卖到境外。他说自己救了不少人,但也杀了不少人。” 宁永学眉毛一挑:“然后都带进了你们家?” “爷爷说是尽他所能了,”曲奕空侧脸看来,“这样等安定下来,也能多留一批文化遗产。” “或者说流落到你们家族手里?” “他说总比烧掉或者卖掉好。”曲奕空说,“后来九成都捐了出去,大多都放在都城的博物馆里,其它也都禁止流出,只能放在我家的祖宅里摆着。我很想说那九成是无私捐助,绝无他意,实际上都换来了家族的社会地位。” “你爷爷可真是太夸张了,现实生活里的一代大侠吗?” “他说自己只是顺应时代,毕竟当年多灾多难。” “以后有朝一日,你要继承这一切吧,”宁永学托起她的手,“有什么感言或者想法吗?” “太无趣了。”她说得很坦然,也很豁达,“从来没想过,也没考虑过。” “那你想过跟人私奔吗?我带你去的地方,他们绝对找不到。” “啧......你这家伙怎么总能把话题拐到这事上来?”曲奕空摇摇头,“我先说好,这事放上一代还有可能,但这一代已经不可能了。” “哦?为什么?” “你不是说跟人私奔吗?这就是我爸的想法,爷爷同意了,条件是把我送到祖宅抚养。” “好复杂!”宁永学睁大眼睛。 “但我不在乎,我只在乎我的录影带。” “好吧,既然你不在乎,那我也不会在乎。” “不管你怎么想,这些事情总该够了吧?”曲奕空从腰间抽出短刀,“我要结束我们俩的梦了,接下来就是回现实。不管你掌握了什么道途,用它,我也会用我的,所有负面情绪都由我们俩共同分担,希望你那边不会比我更糟。” 这可未必,宁永学想,他掌握的可是血之密仪,恶名昭彰都难以概述。 ...... 睁开眼睛的时候,他俩几乎快被冻僵了,皮肤都有些发脆。 这是宁永学有生以来第一次做梦,只是梦里全是本该跟他八竿子打不着的曲奕空的身影,还有对他来说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世家故事。 他们在记忆的交界处漫步了很久,作为一个只是流着中都血的萨什猎人,宁永学旁观了一出传统武侠剧,作为一个从家族出走但迟早要回去的大小姐,曲奕空坐在黑熊皮上,听了很久的半夜狼嚎。 说是各自经历对方的童年,其实只是站在窗外观景罢了。宁永学对她的琴棋书画一窍不通,曲奕空在他记忆里的见闻,其实也和隔着屏幕看电影没区别。 他既没有也不打算在她卧室里受她指导,钻研怎么陶冶情操,至于她会不会去诺沃契尔卡斯克,——就算会,她也听不懂萨什话。 也许她已经看过了自己的童年,但她相当于没看过,她根本就听不懂那儿的人们在说什么,所以,她也只能谈论自己在海场中学的事迹了。 寒意刺骨,云层黑暗无边,短刀横在他俩脸上,两人却一时半会有点沉默。 若说梦中只是顺着对方的足迹漫步,这事已经够诡异了,现实还要诡异得多。 坦诚地说,这一刻的体会绝对不止是感官共享,也不止是承担双方情绪。倘若一个人只是单独在自己的躯体里存在,那他肯定想象不了两个人格一起影响两个身体的感受。 他觉得眼前这家伙好像在他的身体里驻留了片刻,还试着蜷曲了一下右手手指,等想起自己右手已经废了,才回到她身体里去。他的眼和手就是她的眼和手,反过来也一样,他似乎能勉强蜷曲她的左手,甚至把那柄短刀稍微晃了晃。 他知道了她现在正思考怎么调整姿势,刺穿他的心脏,让他多感受点痛苦,简直就是心无旁骛了。她也知道了他现在正在考虑怎么把她带去诺沃契尔卡斯克,走上一条漫漫回家路,要是在路上发生点什么就更好了。 两人的想法简直就是南辕北辙,没一个思考怎么对付洛辰和敲门人的。 佩戴银刺的时候,双方没有隐私,她的头脑就是他的头脑,往他的头脑里填满了思维和情绪,其中有杀意,也有不安。 宁永学从没想过他真能拥有这些情绪,——哪怕是别人分给自己的。 这种感觉不好形容,虽然和他最深处的本能还隔了层雾,但他确实是感受到了,如同海滩上的砂砾受风吹动一样。 无边无际的黑色云层已经不分上下左右了,视线也有些模糊。他勉强拿左臂抱住她的纤腰,自己张开右臂,由她左手从他身体一侧穿过,把刀尖抵在背后。 “你能轻点吗?”宁永学对她勉强挤出微笑。 “要是你能停下胡思乱想,别还没出公寓就想得这么远,我就能轻点。” “这很难做到啊!” “那就专心用你的道途。”她把刀往他后心刺了点,痛得他直咧嘴。“痛了吗?”曲奕空问。 “非常痛,曲女侠。” 血渗了出来,凝结成冰。宁永学本来以为感觉会和先前相似,只是感官强化,但强烈的渴血欲望忽然从对方心中回流了过来,激发了他的肉身和灵魂。 这一瞬间,他也感受到对方的惊愕,毕竟渴血和单纯的杀意完全是两回事。曲奕空本来以为是他俩共同承担她的杀意,没想到销魂秘术竟然激发了渴血的念头,相互混淆,成了更扭曲的情绪。 “真有你的啊,宁永学,”曲奕空喘口气,似乎竭尽全力才把她更扭曲的情绪压抑下去。她把脸凑到他跟前,近得几乎能吻到他。“几千年以前就失落的道途是吧?”她声音嘶哑,“百闻不如一见,这回我确实体会到了。” “一个道途而已,你个世家子弟有什么好在乎的?” “古老的仪式正因古老才更非人、更扭曲,离所谓的真知也更近。至于我们......为了活在现代社会,家族已经放弃太多了。”曲奕空目光闪烁,“刚才我还只想割开你的喉咙,现在我却想咬下去,咬的满嘴都是血,你能感觉到吗?” “我确实能。” “真是头疼。”她用力把刀从他背后贯入,从胸口刺出,把银白色的刀刃抵在她自己胸前。“该你了。”她说,“握住刀刃,往前......” “我怕痛,不敢握。”宁永学表情沉痛,感觉血从唇边涌出。 “你不是会装硬汉吗,宁永学?” “拜托,女侠......”他一边咳血,一边强笑,“你都知道了,我还怎么装?根本没必要忍吧?” “你这人真是我平生仅见。” 宁永学张开双臂,用力把她柔软的身躯抱紧,刀刃立刻穿透她胸口,从她背部钻出。他把下巴搭在她肩上,多少想张嘴再说一句,但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于是他只能尽力去想:第一次拥抱的感觉怎么样? “糟透了,坏到极点了。”她低声呢喃耳语,“你完全是个诈骗犯啊......” 第六十七章 是爱的表达 ...... “如果你还有一点公德心,就不要一遍一遍往外扔尸体,也不要跳出去抱在一起自杀,劳累我这边打扫。” 然后老太婆重重关上房门。 对话的内容变了。 宁永学扭过脸来,盯着老太婆扣上的铁门看了一阵。他本来还沉浸在拥抱和死亡的感受里,这家伙一句话就把他给拽回了现实,实在是煞风景。 不过,仔细想想,马景阳,徐路,路小鹿,加上他和曲奕空俩人,确实稍有点多,给人平添麻烦。 管理员拥有时间循环的记忆,这事并不奇怪,但从老太婆的口风,宁永学可以猜出两件事情。 其一,老太婆知道三层的变化,但她根本不管,只是放任事情发生。她对洛辰的邪念完全无所谓,坐视住客被邪念杀害,她也全然不过问。 有可能是她不想管,也有可能她只是个公寓看大门的,不承担这种职责。 其二,老太婆会负责回收从公寓丢出的尸体,方式暂时想不通,但回收一事无关于实际情况,哪怕尸体会在时间循环中消失她也要负责,——有什么规则要求她负责这件事。 所以她还兼职扫地。 猜测很有意思,可以酌情写进报告,提供给内务部分析。也许自己以后还会来这座公寓,不过,那应该是报告结束的几年以后,公寓也经过上头长久的勘察和探索了。 他还想回来是肯定的,即使能解决邪念,解决困住他们的循环,很多事情照样没法得到答案,比如说顶层右侧有什么;比如说走廊左边的医院是个什么结构,隐藏了何等秘密;比如说雨衣男究竟在医院干了什么事情,就连下个电梯,都有医院里的行尸等着把他抓回去。 不过,想到洛辰日记里李老师后来的样子,再想到当时雨衣男只是稍有肿胀的脸,最后一件事情也能勉强构建个轮廓。 也许李老师一直有意识留存,肉身腐烂,却能思考,等洛辰彻底迷失在诅咒中,他终于找到了逃跑的机会。他先从洛辰的房间里逃走,然后就选了医院这条路。 等进了医院之后,李老师找到什么东西修补了自己,事后却付不出代价。 所以那家伙欠了恐怖之物的医药费,一直在公寓里躲着。至于麻袋男,他其实是个收债的,给不起代价,就要把雨衣男本人回收了? 这思路颇为古怪,实在很难形容。但照这个思路,医院里有个神秘莫测的医生是肯定的。 电梯运行一如既往,稳定又缓慢,隔一层就想恐吓一遍他。当电梯下到曲奕空那层时,她确实出现了,神色却带着和先前迥然相异的虚无感,茫然失神,仿佛来了戒断反应的瘾君子。 这回杀人的印象可是无比清晰了。 如今回忆起来,前几次的见闻都如同一场大梦,时间循环的经历以曲奕空为始,看来也会以曲奕空为终。她依然那身古板的衣服,却套着海场难得一见的颈环,一点儿也没变,只是,这回她更加困惑了。 就在宁永学考虑怎么开口的时候,曲奕空竟然直接站电梯里了,她稍稍抬头,目光盯着他,动也不动。 电梯门在她身后无声合拢,——她眼里似乎在闪烁血光,看起来实在像是个女鬼,不过敏捷的动作更像是猫妖。不过,被这样的猫妖害死,似乎也不是特别难接受。 练功服少女稍稍张口,好像想说点什么。 “银刺,”宁永学对她做了个投降的手势,从她身旁走过,“先让我按一下电梯。” 曲奕空侧目过来,盯着他,目光令人头皮发麻,甚至会怀疑约她的决定是不是有点托大。宁永学提着斧头撬开电梯板,——三楼,刻度五不动,内圈不动,外圈二时,外圈五时。 “二十四个表皮时刻,三十六个漫宿时刻......”曲奕空看向电梯表盘,喃喃自语,终于提问道,“我的银刺怎么了?” “把银刺取出来,”宁永学说,“我们各拿一枚,然后你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不,它可不是随便就能拿出来用的东西......含义太沉重了,我不可能交给一个不认识的家伙。” 这家伙当时自称有这一句就够了,结果根本不是这回事,不枉他问了这么多。现在看来,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心思,还不如他猜得准。 “什么含义?”宁永学对含义倒是很兴趣。 练功服少女态度很恶劣:“轮不到你来问,大个子,我压抑冲动已经够难受了。” “你有想过杀了那两个对你表白的童年玩伴吗?你嫌她们麻烦,是不是?” “你......” “最后一个皇帝的山水画是什么时候抢救的?苏林的作品呢?前前代王朝的官窑瓷器呢?更多藏品和古物呢?九成都捐了出去吧,其它也摆在你祖宅里,说是无私捐助,其实是换了你们家族的社会地位。” “我怎么会说......” “你父亲跟女人走了吧,条件是把你送到祖宅抚养。你没见过父母,你只见过你爷爷,毕竟你注定要继承家业。你从小练武,修习琴棋书画,家族想要你做个完美的大小姐和继承人,结果你只想看粗制滥造的血浆片。” “哪里出了问题......” “红木床头刻着竹叶,挂着竹色的纱幔,左边是瓷瓶和玉器,右边的屏风另一头是你常弹的古筝。床尾正对的木桌上备有笔墨纸砚,宣纸上写的毛笔字就像是刀刻的,旁边还总是点着香炉,青烟一直飘。” 曲奕空扯开颈环,从伤口里取出两枚银刺,把一枚扎在自己手心,扔上另一枚。 “拿着,”她盯着宁永学说,“扎进去,然后记忆就会到我这边来。要是我知道事情有假,你下一秒就会死在电梯里。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我怎么都看你不顺眼而已。反正我绝对不可能告诉你这些事,——就是这样,我希望你不会后悔。” 你可真是太不了解自己了。 宁永学把银刺扎进自己左耳,她立刻愕然抬头,目光和他相接。 他也立刻确定,从她漫步于诺沃契尔卡斯克、他走在群山环绕下的宅邸,直到他俩在云层中死去,所有共存的记忆都静静放置在银刺中。 当然,她还是缺失了更早的记忆,包括如何对付空壳人,包括把敲门人放进来帮他们逃跑,包括怎么和他们一起走进庇护所,也包括洛辰的邪念如何虐待她的同学。 不过这没关系,只要宁永学想起来,记忆就会回流过去,她也能确认其中的真实性。 曲奕空沉默了段时间,然后才说:“说后悔似乎也晚了。” “现在后悔的是谁?”宁永学问。 “呃......好吧,是我。”她承认,但只是把嘴一撇。 “我以为我们俩的相逢会更伤感一点。”他说。 “你这家伙的风格也好,形象也好,都不适合伤感情节。”曲奕空看着自己手心的银刺,“不过也不是坏事。以前看过太多粗制滥造的电影了,想到自己不用跟人念恶心的情话,我就很庆幸。” 宁永学把她渗出血丝的手牵起来,“介意我把耳钉给你戴回去吗,曲少侠?” “我又开始头疼了,宁永学。” “很介意?” “不至于,受不了你纠缠不休而已。” “可能这就是你把我一刀割喉的后果吧。我经常在想,我经历了这么多危险都没出过事,结果跟你说错了句话,我就身首两分了。要是不能找到符合我心意的办法报复过去,我会寝食难安。” 宁永学说着取出银刺,手指穿过她的缕缕发丝,往上撩起,把刺别在她右边耳垂上。 “你也刺了一刀不是吗?”刺扎上去的时候,曲奕空闭着右边的眼睛,只用左眼看着他。 他捏着她的耳朵,拿指腹擦去血丝,固定银刺:“不,我那一刀是爱的表达,是要我抱住你才能发生的。” “我杀你的时候念头单纯无比,不掺杂质,爱意当然也不可能。” “那就把我这份爱意当成我回敬给你的报复吧。”宁永学说,“现在我们俩的情绪会回流,你肯定能感受得到。这充分说明了你不当杀人的严重后果。如果你能记住,你最好别再动手杀第二个人,不然我心里会忐忑不安,担心自己失恋。” “真可怕啊,真可怕,宁永学,你的发言也太扭曲了,我看你确实是在报复我。至少把握一下度,可以吗?不然我会忍不住再捅你一刀。” “那我可以约你去诺沃契尔卡斯克了吗?这是第四遍了。” 宁永学刚把手从她耳朵上放开,曲奕空就给他手心划了一刀,溅出血来。“借你道途一用,”她目视电梯门往两边打开,“至于这事,先把人救出去再谈。” “好,有你这话,我总算是稍微有点心思救人了。” “本来没有的吗?”曲奕空侧目看过来,但不怎么惊讶。 宁永学一脸平静的微笑:“如果我说我可以坐视所有人都发疯,然后陪你单独一遍又一遍走循环,直到你点头说可以,你信吗?” 她看了他片刻,然后叹口气:“信。” 第六十八章 怎么可能跟你脸红 “啧,我忘了情绪会回流了。” “啧......”曲奕空轻轻咋舌。她抬手一挥,仿佛要把她惯用的语气词一把抓回去一样。“你怎么也用这个词了?” 先不说她刚才的举动有多脱线,她当然是抓了个空。 “你刚才不也在用我的词吗?”宁永学问。 “我可不是为了给撒谎打腹稿。”她眉头稍蹙,表情不满,“那是被你带着走了。” “但是我,”他思索着说,“呃,我也不是......” “别傻乎乎地讲相声了。”曲奕空攥住他的衣领,半强迫地拽他走出电梯,“先把人都打昏,然后用你租屋里的麻绳把他们挨个捆起来。” “曲少侠觉得情况很紧急吗?”宁永学摊开胳膊,任她拽着往前走。 “不。”曲奕空还是言简意赅,“但能多救一个,还是救一个得好。” “他们差不多都疯了。” “那就送去修养,就算普通医院没办法,也有负责这事的机构。”曲奕空说,“如果能活下来,拜托你帮忙把他们搬进电梯,送下楼。” ...... 走廊空无一人。 路小鹿没被赶出来,宁永学想,至于曲奕空,前几次她出来的理由都是她想半夜散步,唯有这次不同,——她觉得自己无法克制杀意,难免会伤到同学。 如果路小鹿没被赶出来,很可能其他人都出了问题。 要么他们已经陷入萎靡,精神虚弱,心里充斥着极端的痛苦,没有任何赶人的想头了。要么他们都已经开始互相残害了,亦或每个人都埋伏在里面,等着群起而上。 宁永学伸手敲了敲门,声波在金属中振荡,各部分的回音都有相异。曲奕空把刀尖顺着回音振荡的方向划过,很快就用他俩强化的感官找到了门锁的脆弱点。她一刀划入缝隙,往下削切,然后把门拽开。 断裂的锁头嵌在锁孔和锁中,断面光洁无比,像是打磨过一样。 先是靠在门口捂着脑袋摇头的路小鹿。曲奕空无声走入门廊,也没管她有没有被附身,只管伸出左手,一记手刀敲在她颈动脉,连手掌边缘都陷进去了点。 只见路小鹿当场晕了过去,往前一扑,跪倒在地,脸贴住墙,然后就开始口吐白沫。 这家伙每次都像在演情景喜剧。 曲奕空的左手手腕不自然地拧了一下,朝右手伸,仿佛是要握住刀刃,切开自己的手指。刹那间不适的感受传到他意识中,又回流到她手上,就像光束射入坟墓一般驱散了阴霾,那些正是他的生命在她体内的回音。 她左手握拳,跟他胸口轻轻碰了一下。“感觉不错,谢了。” “这是爱意,”宁永学表情严肃,“说明我们相互扶持才能攀得更高,走得更远。” “少说怪话。” 他们走入门廊,感觉呛人的烟雾填满屋子,弄得到处都是影子。窗户关得很死,窗帘也拉了起来。电视机开在午间休息的频道,发出低沉的蜂鸣,白、黑、蓝、黄、绿的条纹幽光映得客厅更加乌烟瘴气。 她的同学们躺在客厅四下,脸色都很苍白,要么挂着扭曲的笑容,要么就是一脸空虚茫然,还有人蹲在角落里,对着墙壁喃喃自语。 “真是恶劣。”曲奕空表情冷漠依旧,情绪则稍有变化起伏,——是一种对丑陋景象的厌烦,和常人的道德感其实也不大相似。 她提起地上的椅子,掷向窗户,把玻璃砸了个稀巴烂,烟雾立刻跟着大风扬向窗外,空气也好了很多。 “你要代表你们曲家的势力出面了吗,曲少侠?”宁永学问她。 “别把我们说得跟地方黑社会一样。”她掀开卧室的帘子,“这种事早就在我爷爷年轻的时代销声匿迹了,上头的人也来了不止一次了。我还没出生的时候,家族就在转型,后来也没干过任何扰乱治安的事情。” “利刃之相的牺牲者呢?” “家族一直在适应这个年代的秩序,到我这一代,就不该有牺牲者了。这也是长辈对我的期望。”曲奕空说着走入卧室,伸手打开白炽灯,“我实在不想用这对银刺......我本来以为它会陪我进棺材的。” 卧室还要更糟,里面充斥着烟屁股、呕吐物、垃圾桶里发烂的食物混合的味道。他们的班长扶着墙壁,一下又一下地磕着脑袋;一个女学生跪在床头,把脸埋在枕头里哭个不停;还有一个人坐在床上,正拿菜刀剁着床垫,把填充的毛绒扬得到处都是。 旧钟表挂在他们头顶,钟摆下垂,看着就像是吊死的人吐出的舌头,左摇右摆,单调的滴答声叫人心烦。 “我知道你在,邪念。”曲奕空开口说。 徐路从枕头里抬起脸,挂着和他本人全然不同的怡然笑容。他把双手在胸前交叠,然后歪了下脑袋:“我们没得谈了?” 你能换个女学生的身体再扮可爱吗? “我从来没想跟你谈过。”曲奕空回答,语气冷漠。 “所以你也要伸张正义了?”徐路用女人的声音提问。 听了这话,曲奕空一挑眉毛,好像要反驳她说宁永学根本不是来伸张正义的。不过末了她只是稍微合了下眼,哈了口气,然后睁开。 “我就是想把你这丑陋的东西拔掉而已,”她用更加冷漠的语气说,“你在海场就像一根毒刺,扎进去越久,周围发脓和溃烂就越严重。这是我要上大学的地方,怎么可能容得下你?” “完成这场献祭,我就离开海场。”徐路说,眼睛稍眯,“你也不想再看到这个表白失败的白痴了吧,他还对你满心恨意呢。我会用他的身体转学,去一个再也不会遇见你们的地方。” 身后客厅里的学生慢慢站起身,挪动过来,不过意义不大。 “你有什么可以被放过的价值吗?”曲奕空反问,“说来听听吧,除了虐待这些傻瓜,你还能做什么?” “我——” “问问你的良心,洛辰!”宁永学大声呵斥对方。 曲奕空一听他发言就开始咋舌,然后又咬起了手指,仿佛不这么做她就会当场失态一样。她怎么做到不笑场的? “正义的使者终于得到了爱情,然后就要来消灭邪恶了?”洛辰在徐路的身体里一脸微笑,“我的良心挺过得去,但是放着满屋子学生不管,看着他们发疯的你呢?” 宁永学就觉得她会这么问。“是啊,”他面色伤感,声音低落,“但我只是一个人。我能力有限,我知道自己不能拯救大家,我的良心也很不安。正因如此,现在我只能帮奕空消灭你,为了给自己赎罪,这就是我最后的——” 没等她说完,曲奕空就一步迈向床铺,左手一掌挥出,掌根打在女学生右腕,把她手中菜刀击落。然后她又拿掌心打在她胸口,这人一口气没上来,直接昏了过去。 随即她一肘往右,撞在徐路腹部,肘部甚至都陷了进去。附身的洛辰也好,徐路本人也罢,都没来得急发出惨叫出声,只是双眼往外鼓,发出一声闷哼。跟着曲奕空提住他两条胳膊,用力一拽,就全都拽得脱了臼。 这家伙当场瘫倒过去,再无声息。 “别在这说相声了。”曲奕空拿左拳往宁永学胸口一打,比刚才用力了点,“我不会笑场的。” 说完她朝面壁撞墙的班长伸手,卡住脖子,拇指用力一按,他也直接昏了过去。 曲奕空随手把班长抛到地上,转回客厅,两步向前跃出,就把一个提着烧火棍靠近路小鹿的学生一膝盖踢飞。这人刚撞在墙上,她就把刀柄撞在对方胸口上,使其窒息昏迷,口中喷出大片胃液。 她四处飞跃,身影漂浮不定,把这场景弄得像是个鬼片。她解决一屋子同学就像是成年人在幼儿园称王称霸,拳打各路五六岁小孩。 “你能用点好点的比喻吗?”曲奕空终于忍不住大声呵斥,“我全都听见了!”她很快就站在最后一个人面前,——他们的黄毛兄弟坐在沙发上,身上溅满了某人呕出的胃液。 “我、我、我......”黄毛兄弟结结巴巴。 “你想说什么吗,黄毛?”曲奕空问他说。宁永学注意到她也叫的黄毛,——她根本没记住这家伙的名字,和其他同学没什么不一样。这人可真够离谱的。 “大、大姐头,我、我......” “你叫谁大姐头呢,黄毛?你以为这里是上世纪吗?” “曲、曲同学,我、我......” 宁永学不禁想到了这家伙和马景阳的事情,还有他被打得凹陷进去的脸。 曲奕空眉头稍蹙。“原来有这回事吗......好吧,完事之后,把你以前对马景阳干过的每件事都说出来,挨个道歉,听得懂吗?”这时候,她到是很有吩咐下人的感觉,不管她自觉不自觉,她确实是生来要当家族领袖的。 “听、听懂了!” 曲奕空一记手刀把他打昏,然后转过身,面向宁永学。“差不多了,然后就是等敲门人吧。”她说,“绳索够吗?” “得看我们怎么捆。”宁永学说,“你有什么武林高手的捆法吗?” “你在开玩笑吗?我才没学过怎么捆人。” “我也没当过绑匪啊。” “你不是猎人吗?” “野鹿和人差得有点远。” “那就两三个捆一起吧,这样总能节省点绳索。”曲奕空思索着说,“全都扔到卧室里,拿柜子挡住卧室门,门廊也稍微堵一下。只要他们没法出来也没法动弹,就影响不了我们对付敲门人。” “你有自信吗?”宁永学端详着她。 “没有。”她摇了摇头,“但我不希望跟你相认的傻事再来一遍了,简直太白痴了。” “当时你没脸红,说明还不够白痴。” “怎么可能跟你脸红。” 第六十九章 该你了 ...... “零点到了。”宁永学也学她哈了口气,给步枪上好膛,“要么我和你一起出去,把你同学都送下楼,要么我们俩都陷得更深,等着哪天内务部能发现两个快疯的傻瓜。” “你会疯吗?”曲奕空倚在墙边。她双手抱胸,侧脸打量着走廊尽头的黑暗。 不得不说,她的性征很不明显,就算胳膊抱在胸前也男女难辨,恐怕这三年吃得都很营养不良。 要宁永学说,某些人一离开家就不懂怎么过日子了。天天白开水加廉价工业速食品,随便从冰箱里一拿,往嘴里一塞,就想把一整天的吃喝都对付过去,然后便开始昏天黑看烂片。 刚想到这茬,对方就睁大眼睛剜了他一眼。 “我觉得你会疯。”宁永学低头咳嗽一声,“比如说一遍又一遍拿刀给我割喉。” “你不会躲在暗处放冷枪吗?”曲奕空问。 “不,暗地里放冷枪只是互相报复而已,一点意义都没有。” “重点不就是互相报复和释放杀意吗,能有什么其它意义?” “不,重点是纠正你的想法,一遍又一遍和你相认,看你事后越来越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纠正......”曲奕空哼了一声,“我可不会叫你宁老师。” 话音刚落,宁永学就听到了声音。 非自然的低语声异常尖锐,曲奕空的同学们也混杂其中,哭声、笑声和惨叫声隐约可辨,传过来的时候,近似于蝗虫群的嗡嗡鸣叫。 痛苦的人声盘旋不止,如有实质,就像透过烟雾张望炼狱里受苦的灵魂。每一张剥落的人脸都是一段折磨的经历,它们存在的意义没有其它,就是宣告自己死前的最后一刻。 明暗不定的走廊上,白炽灯时好时坏,闪烁不定,映出那暗物的身形。它扭曲成一团,从一截灯泡损坏的天花板坠落下来,恰好盘在走廊中央。 只见敲门人朝向他俩,像花朵一样把层层叠叠的人面张开,身躯迅速膨胀,挤满了整段走廊。 转瞬间这个过程就完成了,其速度之快,前几次循环完全无法相比。 锈红色的头发这次全然柔软,一点也不像铁丝那样僵硬,它们迅速攀上墙壁和天花板,向前蠕动过来,形若倾巢而出的红色毒蛇。 许多扭曲的人脸在蛇身中若隐若现,像是寄生在蛇鳞里的西瓜虫,节肢胡乱摆动,煞是恶心。 曲奕空呼了口气,指节扣紧刀柄,但是镇定如常。倘若自己的精神像她一样正常,没有情绪缺失,应该做不到像她一样冷静。 她毕竟受过训练。 宁永学伸右手握了下她的左手。“记得别冲太过,”他说,“需要暂避就拿我当掩护,我的血能激发灵与肉,但你的血只能让你离死越来越近。” “听你说这话真不是滋味。”曲奕空轻轻哈了口气。 “习惯了当男主角吗,曲少侠?” “根本不是这回事。” “半夜散步迷路、记不住同学名字、因为丢了一袋子烂片录像带就被抓,总之就是非常不靠谱,认真起来倒是值得信任,却不想信任别人,——你是这种类型吗?” “我自己也不知道,但你装认真的时候最不值得信任,宁永学。” “装认真嘛......”宁永学笑了笑,“这指责还真是严重。” “我知道你不在乎这次能不能成功,就算只留我们两个人一遍又一遍经历循环,其实也很符合你的兴致,所以,我不会客气。不管什么事情,不管什么约定,都要等到事情结束再说,或者——等你能真正在意自己这条命的时候再说。” 曲奕空忽然就敏锐了起来。 这话其实没错,如果等到循环结束了,他没法在死后回到最初了。这时候,她又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事情确实会不太一样。 就在宁永学觉得自己受到胁迫时,锈红色的头发已经逼近,远看近似于蛇群,但人面在其中四处漂浮,看起来又像是一朵朵爬行的花。 更加接近了,也更加清晰了,就在十来米以内,——无法描述的恐惧包裹着它的存在,立刻向他俩大脑中灌输过来,挤走了一切决断力和行动能力。 一时间曲奕空无法闪躲,也无法挥舞短刀。她的思维被填满了,意识也被禁锢了,关在一个静止的现在时刻中,别说反抗,甚至都和过去、未来割裂开了。 宁永学立刻伸手挡在她面前,抓住第一束锈红色的头发。 他的皮肤没有解体,骨头也没有融化,但上百条坚韧的发丝磨破了皮肤,撕裂了血肉,条条豁口直达苍白的手骨。 情绪回流,在双方心中传递,剧烈撕开的伤口引发了更加剧烈的反应,哪怕由俩人承担,也把他的精神冲击得四分五裂。强烈的杀意和渴血欲望在心中盘旋,连痛楚都被压抑下去,完全符合销魂秘术的描述。 这一瞬间,他低头注视曲奕空,觉得他俩像是两头红了眼的狼在相互审视。 虽然曲奕空被杀意困扰了很多年,但此刻情绪对宁永学来说很奇特,体验可谓从未有过,非常新鲜、非常满足好奇心。 这情绪是弱点?还是缺陷? 宁永学不好说,但正是弱点与缺陷让人成为人。它们存在于灵魂深处,无法弥补,永不平息,若是还想活在社会秩序中就只能压抑,——用法律,用道德,用教条。 曲奕空睁着血红的双眼挣脱敲门人的束缚。她反握短刀,抬起右臂,利刃沿着他碎裂的左手掠过,把锈红色头发切开。它们丝丝缕缕地飞舞飘扬,形如深秋的落叶。 此刻,苍白的灯光和视野边缘的血红色利齿交替照耀着周围景色,很快,前者就消失不见了,后者越咬越接近视野中心,再也没有人类眼中该有的色域。 完全激发的销魂秘术给了他不同的视野。 晦暗的血红色,刺眼的血红色;柔和的血红色,锐利的血红色;恶心的血红色,芳香的血红色。人体,人体,人体,人体,隔着这么远宁永学也能看到躲在租屋里、藏在柜子后面的人体,似乎曲奕空的同学们比近在咫尺的敲门人诱人多了。 宁永学把只剩残肌和骨头的左手拇指在她唇上涂过,染得鲜红。 “该你了。”他说。 曲奕空稍稍屈膝,即刻消失在他眼前视野中,只有鬼魅一样残留的痕迹依稀可辨,——她从水泥地面跃至墙壁,然后折向天花板,散发出他刚刚标记的、浓重的血腥味。 在诸多不同的血红色中,只有她手中短刀依旧是银白的弧光。 利刃撕裂空气,飞掠过走廊各处,像旋转的几何图形刻在墙上,轨迹久久不散,切开了她视野中一切活动的事物。 跳跃,屈膝,冲刺,——这家伙像只优雅的猫一样跃动,一刻不停。她切开汹涌的头发,割裂扭曲的人面,迫使敲门人更加彻底地向外张开,一层又一层。 受诅咒的锈红色长发四散飘落,支离破碎的人面糊在走廊各处,只有它们蜘蛛一样的脚微微颤抖着。 她在接近,很快就能逼近它本体。但它似乎觉察到威胁,立刻从层叠的人面中喷出大股无形雾气。 雾气涌过,可见墙壁歪曲变形,灯盏都像点燃的蜡烛一样溶解,黑色的铁和透明的玻璃如同烧化的蜡油一样滴落下来,在坑坑洼洼的水泥地上汇成一滩。 宁永学试探着开了一枪,子弹在一半位置就变成黄铜色黏液了。 这雾让他想起在敲门人怀抱中解体的学生,当时它还只是环绕敲门人的身体,如今已然能汹涌喷出了。 它是什么?某种污染吗?还是对现实世界秩序的侵蚀? 曲奕空立刻往回退,避开雾气,直到站在宁永学身旁才停下。她调匀气息,甩了甩头发上的汗水。 “你们还真是好笑,”洛辰的声音在走廊里回荡着,“像两个蚂蚱一样跳来跳去......” 也许是为了思索现状,一段记忆从曲奕空脑海中传来,印在宁永学心中。 那时曲奕空的年纪也很小,她的爷爷一直是她无形之术的导师。他曾取出一张上好的宣纸,剜开大小不一的孔洞,以作指引、说明。他把水倒在纸上,说这张纸是现实世界的表皮,每个人类都是纸上的空洞,表皮另一侧的恐怖正是借着空洞、借着人本身穿透到这个现实中。 当时她爷爷提刀划开一滴水珠,裂开一小片水泊,立刻把纸浸湿了。 他说,这就是被疯狂占据的非人之人。他们肆无忌惮地利用无形之术,既扭曲了自己,也侵蚀了四周的现实世界,更大的恐怖正是借此渗透进来。 完全符合销魂秘术的说明,——侵蚀现实的桎梏。 这就是曲奕空的爷爷对孙女的告诫,告诫她不要被利刃之相的杀意占据,不过,宁永学觉得其中也有更多启示。 首先在这一刻,他们俩确实被疯狂占据了,不然曲奕空也没法像个猫妖一样四处飞跃,作出有违人体限制的动作。其次,洛辰的邪念一定是比他俩更疯狂的东西。 她是非人之人。 敲门人是个林地怪物,这毫无疑问,近似于当初的无常徘徊者。 既然在三层公寓这边,林地未能与现实重合,也没有一个存在千年的守护者能把林地怪物的本体投入现实,那它的存在就不会稳定。 考虑它只能在第二十五个时刻活动,这种猜测更加确凿无疑。 如果洛辰的邪念就是那个“空洞”,是引着敲门人渗入现实的“疯狂”,是帮它维持存在的“源头”...... 宁永学闭上眼睛,然后再睁开,血泪从他眼中流下。使用窥伺之后,明暗不定的血红色视域更加扭曲,窥伺本身也和彻底激发的销魂秘术相互作用,让他看得更深,——一条条藤蔓似的脉络遍布视野各处,从各个租屋的铁门钻出,往敲门人身处的位置延伸过去。 它们就像供血的血管,在第二十五个时刻生效,招来林地的怪物。 敲门人再次喷出一股雾气,人面层层绽放,更多头发像无穷无尽一样汹涌地流淌过来。 “想法传到了吧?”宁永学抬起他被肆意生长的血管、组织和骨刺挤成一团的左手,放在曲奕空身前,“劳烦你再切一下。” 她挥下短刀,迅速掠过他左手,划出绵延的轨迹。从他肘部往上,多余的血肉组织均被剔除,如同庖丁解牛,白骨、血管和肌肉筋络也再次展现。 这感觉很奇特,汹涌的渴望感挤压着痛苦,把它推向阴暗角落。如果没有回流的疯狂感受,恐怕宁永学已经痛得满地打滚了。 窥伺还在维持,敲门人也把全部注意都投放在他身上,整个走廊的界限似乎都变模糊了。 “我领着它绕路,你把这些血管脉络都切开。”宁永学说。 曲奕空咬住短刀,也把右手搭在他脏污畸形的左手上,握了一下,轻轻点头。 第七十章 拜托你了,曲医生 ...... 他俩在岔道不少的集市分开,不过双方共感依然存在,扭曲的视野也能共存。 如今他的左臂完全失去了人体的轮廓,化作相互环绕的分裂触须,形如一个蠕动不停的螺旋,——肌体暴露,血管附着在外,骨片相互嵌合,倒是在混乱无序中多了一丝扭曲的对称之美。 窥伺依旧在持续,比以前每一次时间都更长。敲门人也穷追不舍,连敲门的举动本身都无视了,好像宁永学就是吊在鱼竿上的饵一样。 他极度怀疑窥伺术法的真实目的。 宁永学不停奔跑,一个个早餐铺从身边掠过,茫然的空壳人也被他撞翻不少,而紧跟着敲门人就会把摊铺淹没,把空壳人都打碎吃掉,没有任何遗漏。 他踢开一扇半掩的门,迎着黑暗冲进屋中——他看到门框已经被切碎,血管脉络也已经断裂,像是风中的柳枝。他知道,曲奕空一定已经光顾过这边了。 他跃下两三个台阶,落入昏暗处,然后提着椅子砸碎窗户,跳向屋子另外一边。 敲门人紧追不舍。它涌过失去限制的门框,塞满了狭窄的集市小屋,把伪装成早餐的诡异植株都全碾碎了。 它拍在墙壁上,发出巨响,像开闸放洪水一样把扭曲的人面和淤积的头发从窗户喷出,跟着就冲垮了整段融化的墙壁。砖头砸落,尘埃飞扬,它再次朝他涌来,更加汹涌可怕。 宁永学听到呼啸声从身后接近,他不仅能听到,也能用他比人类受限的视野更高层面的视野看到。 但窥伺已经没法持续多久了。它快到极限时间了。 他立刻就地一滚。 大股缠结的头发从他头顶擦过,几十张扭曲的人脸往下掉,落在地上、墙上、天花板上和他身上,就像是被抛出来的巨型蜘蛛。 包子蒸笼、煎饼小摊、烧烤推车、锅里的热油和各种杂物洒得满地都是,还有十多个茫然的空壳人被淹没,变得支离破碎。 人脸的节肢尖锐如刀,划破了衣服,刺入血肉中,不过没能给他带来任何精神异样感。他从身上扯开三四张人脸,又用左边螺旋状的分裂触须捏烂了两张。 他惊讶于自己扭曲畸变的左臂竟然能张开、合拢,倒像是个林地怪物的肢体多过人。 他抬起步枪,把飞扑过来的几张人脸都开枪击碎。然后他从曲奕空光顾过的另一个破烂门槛跳过,窜入更幽暗狭窄的拐角。 销魂秘术激发了血肉,他从来没有跑得这么快过,所以沿路上他被小凳子绊了好几跤。这很正常,虽然他俩的身体都被销魂秘术激发,但宁永学完全没受过训,也不懂怎么像曲奕空一样轻巧地移动。 总不能拜她为师吧? 曲奕空当时说,她可不会叫他宁老师,难道他就愿意叫她曲老师了? 另一方面,宁永学觉得自己好像也迷路了,很多地方他似乎来过不止一次。这究竟是因为集市的环境太复杂,拐角太多,还是曲奕空可悲的迷路本能把他给传染了? ——我没有迷路的本能! 隔着这么多堵墙,这家伙也要往他脑子里传话,为的居然还只是咒骂。 就像注定的桥段一样,一堵老旧的墙壁忽然立在面前,堵死了去路,宁永学心想他就知道会有这么个时候。 说时迟那时快,他奋力往上一跃,堪堪避开涌过水泥地的大片锈红色头发。他瞥见发丝往上伸,接着扭曲的人面纷纷从中跃起,像是群跳起的蟑螂。 宁永学本来以为自己能像曲奕空一样从墙壁和天花板飞掠,但这是做梦,他根本不懂怎么使力。刚拽住天花板的铁艺灯没多久,这玩意就被他沉得往下坠,发出咔嚓断裂声,眼看就要被自己的蛮力给扯断了。 然后他就会栽下去,掉进缠结的头发,被再剥一次皮。 他想把自己晃出去,结果刚使了点力灯盏就被他拽脱了,铁条不堪重负,弯曲断裂。他直接往下砸去,还瞥见十多张人面朝自己扑来。下方锈红色长发飞扬舞动,往上升起,形如一团张开的血色大口。 现在,他该考虑下次循环该怎么跟曲奕空交待事项了。 首先是构思开篇台词,——既然银刺已经用过了,所以下次他该换个别的试试,从选一个当女朋友开口,会比较有冲击力,从她卧室的环境开始则会亲切一点,至于她家族的密辛...... “别构思台词了!” 一声大喊,跟着老旧的墙壁四分五裂,往前坍塌,曲奕空踩着落下的墙壁从缺口跃出,身往前倾,眼瞳血红,满头乌黑的长发随风扬起。她扯住他的衣领,用力拉拽,自己借着反作用力在半空扭动。 绵延断续的轨迹划过四周,填满了每一寸缝隙,如同肆意穿梭的几何线条环绕在身周,每一下都极其精准地切断、击碎,带着迷人的死亡之美。 扭曲的人面都被切开了,但地上淤积的发丝实在太多,切开一片,又来一片。它们汇成的巨口往四下散落,但分叉的头发还是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像是要把他们裹成一个蛛网球,包在茧里。 “啧......” 她不禁咋舌。 眼看地上空出来了一大片,宁永学转身把她搂在怀里,紧紧抱住,尽可能把她挡住,和她一起砸在地上。然后他就地一滚,趔趄着脚步冲向墙壁缺口。 锈红色的长发卷动而来,撕裂了厚实的外衣,也刺穿了腰腹和大腿。血漫过皮肤,他踩在垮塌的砖块上,差点脚下一歪,朝后摔倒。但销魂秘术也随着失血愈演愈烈,激发着肉身和意识,勉强支持他冲过了墙壁缺口。 一条格外宽敞的走廊落入眼中,似乎已经出了集市。他终于摔倒,水泥地撞到了骨头,砖块也在摩擦皮肤剥落的肌肉。 此时他的右腿肌肉被切断了,多灾多难的左臂也再次只剩骨头和肉片了,好在怀里这人还没出大碍。 宁永学拿右手抓住曲奕空的腰带,把她用力抛出,扔向远方。 窥伺已经停止,但敲门人依旧对他锲而不舍。缠结的长发从缺口喷出,砸在对面的墙壁上,四散翻涌,跟着层层绽开的人面也从缺口里拥挤出来,往下投来注视。 所以台词...... 人面突然一起扭曲起来,茫然地张开嘴巴,发出齐声惨叫。曲奕空跪在它头顶,拔出短刀,跟着它不断扭动的身躯往下坠落。 然后,就在瘫倒在地的宁永学注视中,她高高抬起手臂,将它身躯最中心那片受损的血红色光芒一刀分开,把刀刃掠过的上身和人面都从中切断,瞬间一分为二,俨如裂颅妖的头。 没有侵蚀现实的雾气,也没有更多挣扎。 看来她已经完成了她该完成的。 敲门人逐渐松弛了下去,层层叠叠的人脸如同失去活性的附肢一样往两侧滑开,均闭上了眼帘,合上了嘴。 曲奕空坐倒在地,靠在墙壁缺口上,非常用力地呼了口气。“没有什么台词了,”她说,“也别想什么循环了。” “我很难过。”宁永学瘫在地上,盯着天花板。 “你这家伙的兴致果然还是很恶劣啊。”曲奕空叹气道,“都走到这一步了,还惦记着初遇情节?看看你自己吧,伤口还在乱长呢。” 宁永学勉强抬头,看了眼她手上的刀。 “马上就要切在你身上了。”她挑起眉毛。 “我怕痛,曲少侠。” “现在又怕痛了?” “我已经把今年一整年的银幕硬汉情节全部花光了。” 听到他语气沉痛,曲奕空嘴角扬了点。“但是曲少侠只懂怎么让人更痛。”她说。 “拜托你了,曲医生。” 曲奕空伸出拳头,打在他胸口上。“还不错,病人宁先生,接下来就请你随便大声惨叫吧。”虽然这话听着恐怖,不过在这一刻,她绽放的笑靥看起来非常美,令人失神,也是他见到这家伙以来,她唯一一次展现真正的笑容。 但是我的台词...... “白痴。” ...... 日历翻到新一年的一月一日,循环顺利结束,不过夜半时分的天色还是很阴暗。宁永学从自己租屋的床上挣扎着爬起来,觉得头还是很痛。 他记得自己疼晕了过去,反正从曲奕空往他右腿下刀,他就没意识了。总之,若无从她那边回流的销魂秘术,他是绝对没法顶着剧痛行动的。 炉子上炖着一锅汤,热气腾腾,曲奕空似乎正在厨房那边清洗什么,没过来盯着自己。宁永学自顾自走下床,搬来凳子,坐在煤炉子边上。 他随手取了包盐,准备给汤调味,然后就看到一柄汤勺忽然冒出,按在他手背上。 “把盐放下,姓宁的萨什人。”曲奕空盯着他说,“不要用你的萨什重口味侵犯我炖的汤。” “有这么严重吗,曲大小姐?” “我这三年里只下过两次厨,”练功服少女把盐拿走,在他旁边坐下,“前一次已经没记忆了,这是第二次,几年内都不可能有第三次。” “啊,你太客气了,”宁永学感叹说,“每天只吃垃圾工业速食品,只喝白开水,弄得营养不良,哪里都不长,却说我历史悠久的传统口味太重,我是真的非常感激......” 还没等他说完,曲奕空已经把菜刀架在了他脖子上。“其实我不确定循环结束了没,要不我们俩来试试?”她问,“你想好念哪段台词了吗?” “......” 第七十一章 你的脑袋更像椰子壳 “说话。”曲奕空道。 “我只想问一个问题,曲老师。”宁永学面色沉痛。 “什么问题,宁同学?”她眼都不眨一下,仿佛根本不吃这一套,但她还是跟着说了。 他也眼都不眨一下。“在你动刀以前,我们来俩做个约定吧。”他说,“每年的节日你都来见我一次,给我的墓碑献束花。” “你这话还是像以前一样很不得了啊。”曲奕空把脸凑过来,对着刀刃呼出一口白气,露珠立刻凝结其上。“我可不想带着爱意杀人,”她道,“简直比单纯的杀人还有病。” “我当初是带着爱意杀你的。”宁永学说。 “因为你有大病,宁同学,你总是把现实当成银幕舞台,除了一如既往的好奇心,就是考虑怎么满足兴趣。” 是的,他当时确实很享受,特别是刀穿透两个人的时候。 “但你也看到了,”宁永学摊开手,因为有刀抵在喉咙上,他不太敢耸肩,“我遵纪守法,我从没干过有违道德良知的事情。就算我这么做的理由和道德没关系,我也比那些有关系的人更坚决。” “是因为这座城市栓着你吧。如果在一个没有城市、没有秩序的地方呢?到那时候,你又会变成什么?”曲奕空似乎也有了点好奇。 “我不一定非得要城市拴着。”他说。 “那是什么?” 他俩对视许久,她的个头其实比他低,不过她和人对视从来没有仰望的意思。“如果你愿意,可以是你。”他笑着说。 “你这家伙......” “曲奕空心有良知,从小就在修习杀人的技艺还是遵守秩序;虽然根本没记住同学的名字,却能不厌其烦地挨个控制他们;自己三年里随便对付着吃饭,倒是在照顾别人的时候亲自下厨,耐心十足地调味;而且,从头到尾你只对我提过一个请求,——就是拜托我把他们搬下去,对吧?” “就算你这样吹捧我,又能怎样?” “曲老师对人这么温柔,如果能给她的宁同学也分一份,宁同学一定能把她当成自己栖居的城市。” 曲奕空默然注视了他好久,然后把刀放下来,视线转向汤锅,不声不响地舀了口汤。“味道还不错,”她说,“自己舀着喝吧。我去看看那边的情况。” “你倒是跑得很快。”宁永学阴阳怪气,“可比你拣录像带被抓快多了。” “少说废话。”她把脸一偏,呵斥说道。 “你连这种事都回答不了,还怎么当族长?” 练功服少女一皱眉头,又回瞪过来。“那你来说说我要怎么当?” 宁永学在她的注视中想了想。“靠剥削劳工吧。”他一边若无其事地说着,一边给自己舀了碗汤,“不过你会剥削得比较温柔,是不是?” “你这混蛋......” 然后宁永学给她也舀了一碗,放在她手心里端着:“你看,你已经开始剥削我了。” “什么玩意?” “要我给你吹凉吗?不过这么做的话就是压迫了,真可怕,你平时也会这么压迫下人吗?” “别说了,我自己来。” 宁永学端起自己的碗,咽下一大口。 “不过也没关系,”他又道,“你可以尽情剥削我,曲族长,只要你每天给我炖一锅汤,你卑微的下人宁永学就没意见。我可以幸福地活在你的独裁家族里,给你干各种脏活、累活、见不得光的坏事。别说把你的同学搬下楼,要成天我背着你代步都可以。” “我说你这人真是......”她叹了口气,“至少换成牵着马吧?” “那我们可以找个椰子,拿你的刀劈成两半。你在上面咣当咣当敲椰子壳,冒充马蹄声,我在下面背着你往前走。这样一来,你就不会觉得是让人代步了,你觉得呢?” 曲奕空稍作思索,忍不住噗一声笑了。她一边笑,一边把短刀又架了上来。“我觉得你的脑袋更像椰子壳一点,敲着一定很响。”她说。 “抱歉,曲族长,我错了,请不要杀我。” 她收刀回鞘。 “话说回来,这把刀到底是什么?”宁永学又提问道。 “族长的信物,权威的象征。”曲奕空眨眨眼。她把碗捧在手心,也咽下一大口,“爷爷说它是家族的天命之兆,拿着它的人就是......既定的族长吧。” “你们还在用这种过时的桥段骗人吗?影视剧都不流行这一套了。要是我拿着这玩意到处嚷嚷,说我是你们曲家新的天命之兆,他们肯定会找人把我沉进海里。” “快点喝完汤,”她闭上眼睛,“待会儿你跟我一起去看那边被绑起来的傻瓜们。” “独裁家族的独裁继承人开始剥削她的劳工了!压迫已经——” 曲奕空一口喝完汤,然后把勺子敲在他头上,发出咚得一声。“别抱怨了,起来干活。” 宁永学把空碗放下,摸摸脑袋。“那我可以问第五遍了吗,曲少侠?”他说。 “曲奕空不懂怎么在荒野和森林旅行,后面也许还要剥削你一路,这也没关系吗?” “我会备好所有东西。”宁永学对她笑笑,“你只要带上你自己就够了。” ...... 自己左耳的耳钉已经摘了下来,不过曲奕空还把另一枚戴在她右耳上,搭配她遮掩伤口的黑色颈环,颇有种奇妙的韵味在内。 正因如此,宁永学也不清楚曲奕空怎么看待她发了疯的同学们,当然,他也不在乎,——他从来就没在乎过。 这种事他见得太多了,一点也不稀奇。和怜悯相比,他更在乎自己终于约到了这家伙,可以来场两人长途旅行了。 只要有曲奕空在,来自信件的不安和威胁能减轻不少,旅途本身也能愉快很多。就算在国境线关卡遇到什么麻烦,曲奕空能给的名号,也比他一个只有持枪证的内务部临时工可靠太多了。 他搬开柜子,拖开挡住卧室门的沉重家具,练功服少女则在沙发上端着汤,一边咕咚咕咚喝,一边盯着他看。她把上身趴在在靠背上,胳膊搭在沙发顶上,倒是像只慵懒的猫。 若不考虑体格差别,这一幕颇有种旧时代地主和劳苦包身工的构图感。 宁永学必须承认,为了在分别前顺利约到曲奕空,自己耍了很多花招,现在就是他付出代价的时候。 他推开门,看到一缕阴晦的晨光从卧室的小窗照耀下来,倒是有种温馨感。曲奕空手里端着碗,从他身后绕了出来,打量满屋子人,或者说——醒来以后依旧神志不清的学生们。 路小鹿盯着他俩,好像见了绑匪一样表情恐惧,冷汗直流,可以认为她思维姑且完整。至于其他人,别说认清情况,就算寻觅理智也很难。 至于徐路,他精神不错,这是自然。敲门人没了,但洛辰的邪念还在,——她选了个曲奕空以外的人附体,而且她认定了徐路。 从结论来看,她选择身体的条件和性别无关,她只在乎出身地位。 通俗点说,这家伙想替代徐路,从住着破败公寓的普通人,一跃成为可以随心所欲挥霍家产的富家公子。现代社会秩序井然,就算她只是个邪念,她也知道社会资源的重要性,知道要挑个怎样的家伙附体。 “终于来了啊?”洛辰的邪念在徐路的身体里说,“谈情说爱的感觉怎么样?忘了这里还有一堆疯子等着送去疯人院吗?” “你这东西根本不是人,怎么能理解我的感情有多深?”宁永学开口,“说说你想怎么死吧。” “你给我安静点!”曲奕空说着把空碗拍到他手里,接着又给他胸口来了一拳,“这种时候就别故意押韵了。”然后她往前一步,走向徐路,“按你本来的想法,你是打算附身我,其它人都不可能活得下来,是这回事吧?” “还有其它可能吗?”洛辰说,“这里除了你和徐路,还有其它权贵子女?” “你还真是对道途一无所知啊,邪念。”曲奕空说着站到徐路面前,“现在我把手伸出来,要是你想附身我,你可以试试。” 徐路盯着她,很久很久。宁永学觉得曲奕空这句话含义颇深,仔细一想,当时洛辰的邪念确实只扰乱了她的肢体,完全没影响过心灵和思维。 按寻常的方向考虑,这是曲奕空的家族想保护他们的继承人,给心灵设了防护,但换个角度想,需要心灵防护的就一定是她吗? 曲奕空不是单纯心怀杀意,是思维、意识全都被利刃之相给填满了,本人的记忆也都割裂开来,像是打碎之后又粘起来的玻璃。就因为这个,她无法清晰地认知自我、过去和存在。 从宁永学的切身经历考虑,她意识中的刀刃可能比她手里的刀刃更锋利,如果有什么人能读心,冒然偷取她未经防护的思维,也许就像是把刀拔出来,捅进自己脑子,个中下场怎样,只要想想和她爷爷一起用过银刺的人就行。 所以想要完全附体她的东西...... “所以你也想表现一下正义感喽?”洛辰提问。 “就当是这回事吧,”曲奕空蹲在被她附身的徐路面前,“你废话太多了,我可不记得你这么喜欢说废话。” 洛辰眨眨眼:“为什么?” “我不想在同学面前杀人。”练功服少女说。 “你们真可悲。” 你也有会骗人的一面啊。 第七十二章 我爱屋及乌 “可悲就可悲吧。”曲奕空叹口气,一把扣在徐路颈部,把他扼晕过去。紧跟着一股无形邪气顺着她的手指往上攀附,穿过心脏,直达精神和意识深处。 洛辰的邪念倒是很直接。 “所以你看到了什么?”曲奕空提问说,又顺手从颈环内侧的伤口取出耳钉,别到宁永学左耳朵上,“帮我照应一下。” 洛辰的邪念完全没有回应,——她被肢解了,她的思维破碎了,像是被浇灭的火一样冷却下来。宁永学透过曲奕空的内心看到了她的死亡、她的绝望、还有她的痛苦。 似乎曲奕空本来还期待着更多,但她也只是个邪念而已。 照这个情况看,考虑到曲奕空的出身和地位,一定有很多人会用相似的方式试探她。 假如没有防护,曲奕空就会在无形中害死一个又一个受不同目的驱使的窥探者,每个人的死状都会切实反应在她心中,侵蚀神智,呼唤渴念,影响比她在现实里握刀杀人还要更麻烦。 曲奕空往后退了一步,把背靠在他身上,似乎有些晕眩。她徐徐呼吸,闭眼冥思了很久,和意识深处的渴念拮抗。最终,等她从恍惚中恢复过来,她才从刀柄上放开手指。 “谢了,”她似乎有些无力,“我总觉得自己会对这一屋子人动手。” “我旁观了一场意识层面的谋杀?”宁永学问她。 “差不多就是这回事吧,既然仪式都被我切碎了,附近也没有林地的怪物,她也就只是个邪念而已了。”曲奕空向上仰起来脸,和他对视,“你感觉怎样?” “我没什么感觉。”宁永学说。 “我需要你分担情绪了,就把银刺别你耳朵上,不需要了,就把它拿回去。你觉得这是剥削,还是压迫?” “不,这是同甘共苦,以后还有需要,只要你亲手给我别上这玩意就行。” “你可真会粉饰事实,都从哪学来的?” “我只是捡好听的说而已,”宁永学没碰她,也没动手臂,就这么当堵墙,任她靠着,“你想听什么,我就说什么。” “啧。” “她就这么死了?”宁永学问。 “死了,”曲奕空又把头低回去,把手指抵在眉心上,“当然邪念也没什么生与死的分别,只是个又坏又愚蠢的念头而已。反正她想附身我,我就让她附身,这就是自作自受。” “这一屋子的人......” “你不是什么内务部人士吗?”练功服少女伸手扶住他的胸膛,勉强直起身来,“联系一下,他们肯定有办法安排精神失常的受害人。当然路小鹿就算了,她精神正常,别把她送到内务部那边去,她......” “她怎么了?” 曲奕空本来已经往路小鹿迈出了步子,听到这话,她又停下脚步,背对他站在卧室里。 “我要带她走一趟,理由你就别问了。”她说,“两周以后,我和你在海场市中心的商场碰面。如果你东西没带够,就拿我的钱临时多采购点。” “你说带她走一趟......”宁永学思索着说,“你的老家吗?” “你关心得太多了,宁永学。”曲奕空转过身来,又是一拳打在他胸口上,这次用力稍微重了点。 “呃......” “你是对她有什么想法吗?”她稍稍侧扬起脸,又把手搭在刀柄上,“就算记忆都已经丢失了?” “不,我只是在关心你的同学,所谓的爱屋及乌。” 曲奕空笑了笑,情绪很平静,话语也很温和,好像是要用温和的话语传达残忍的事实一样: “你知道自己还戴着银刺,撒谎没用,所以就借着隐喻来藏暗语,是吧?放心,我也只是照顾同学而已,如果哪天真有人会出事,也只有你一个人会。” ...... 虽说白尹感冒还没完全好,只想在家待着,什么事情都不干,但眼看挚友一去不回,把烂片马拉松的约定都忘得一干二净,她也免不了会发愁。 其实昨天她就想去洛老师的公寓了,只是有人拦着而已。倘若仅仅是拦着还好,她随便说几句,也就能应付过去,但那家伙不止是拦着,还有足够麻烦她一整天的事情。 借住。字面上的意思,就是借她家的空房间住宿。 尾上理是尾上理,是她神秘莫测的学妹,海外人士,自称出身乡下小地方,漂洋过海,外出打工,顺便上学。 考虑海场是经济和贸易中心,几所大学都闻名遐迩,有哪来的人留学都不奇怪,从北方来也好,从东边来也罢,都在情理之中。 考虑到自己还是个混血儿,对方却顶着纯正的黑头发黑眼睛,看着比自己还像中都人,这话更是没什么可说。 但尾上理拖着巨大的行李箱,一脸笑眯眯,开口就是老家的神社破产了,钱也用得一干二净了,然后她就在白尹家的客厅里待了一整天,仿佛打算待足一个假期。想到这一茬,事情似乎就透着些古怪。 更古怪的是自己居然同意了,虽然不明缘由,但她就是同意了,——似乎是有种莫名其妙的亲切感? 昨天白尹目视这家伙把各种神秘的宗教用具从行李箱拿出来,堆在他们家的杂物间里,像是堆了一堆废物,杂乱无章,毫无尊敬的意味。现在打开杂物间,里面的小灯泡也很暗,可能只有三十瓦,照得这地方像是个废弃的邪教诈骗窝点。 “是啊,白学姐,”尾上理说,“海场没我老家愚昧,环境也不允许我装装神棍就能骗来生活费,也就是说,过去的一切都无所谓吧。真的也好,假的也罢,谎言也好,真事也罢,要我说,都已经到海场了,不如就安心点,把它们都扔在一边吧。” 白尹觉得这话不错,既然已经来这地方上学了,过去怎样也就无所谓了,全部归零,如果她能解释为什么今天也在拦着自己就更好了。 还没等她说出来,对方就先开了口。 “我想,今天已经是新年的一月一号了,如果曲学姐出了事,她就永远也不会回来了,如果曲学姐过了这一坎,我觉得今天她就会自己过来。到时候,你往那边去,她往这边来,刚好错过,不是多了很多麻烦,废了不少力气吗?不行啊,这件事可不行,反正白学姐也没用吧,过去也只是添乱。” “你在暗示什么?”白尹问她。 “占卜啊,占卜,”她拿完全裹住手的长衣袖掩住嘴,“虽然时代有点理性得过头了,我也没法装神棍骗钱了,但古老的仪式还有用。我觉得你过去会碰到大麻烦呢,什么忙都帮不上,只会让本来就很头疼的事情变得更头疼。” “你都知道什么?” 她的低年级学妹还是一脸笑眯眯:“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给白学姐扔了几个签而已。” “你们可以这样随便占卜的吗?” “当然,白学姐好心给我提供住处,这些全都是报酬,不收任何费用。如果你还是想不通,只要等曲学姐过来,问她几句,事情就清清楚楚了,——发生了什么事,遇见了什么人,有了什么奇怪的感情。多观察观察,总能发现变化的。” 尾上理笑得有些不怀好意:“环境特别危险的时候,感情就会比平常来得更快,而且来得非常不正常,这点白学姐也深有体会,是不是?” “一场梦而已,”白尹把手搭在胳膊上,“有人能把它当回事才就怪了。” “你能这么说就好。” “但你都知道些什么?这事就算在安全局内部也严格保密,如果你——” 尾上理像是装傻一样笑了:“不,我什么都不知道,是你自己知道,白学姐。我扔了个签,从你身上算出了奇妙的感情运势,既然感情的运势和厄运混在一起,不就能推测个大概了?” 白尹扬起眉毛:“那你算出了你家的神社会破产,你也要像个逃犯一样流亡吗?” “白学姐的嘴很毒呢,发言也很尖锐。” “你说我完全没用的时候发言也很尖锐。” “我不是说学姐完全没用哦?虽然在这两天学姐确实完全没用。” 白尹往前走了一步,她立刻后退了一步。 “抱歉,白学姐,我错了,请不要杀我。”尾上理举双手投降,衣袖掉了下来,但她还是戴着黑色长手套,“我从没算过这事,不过等我想回去的时候,我算到厄运了,——只要我敢回家,我一定会出事。实话是我过去骗了不少人的钱,当时我年纪还小,手段也很拙劣,自从神社倒闭,事情就瞒不住了,一桩一桩都被揭发了。总之,我不想被抓起来卖掉,我是真的无家可归了。” 她有点头疼:“但你成绩很糟吧,除了数学物理和化学全都一塌糊涂。” “我喜欢理科嘛,只是拿传统习俗骗钱而已。” “你真是一点都不尊敬古老的事物......不,先不说这个,就这种成绩,你能上的了大学?” “白学姐真是太苛刻了,”她还是高举双手,“但老实说,我完全可以让自己每一次都考高分,拿年级第一都很轻松。我没必要在平时的考试这么做而已,关键的时候来一次就好了。” “你是说......” “我可以请神凭依,帮我作弊。” “你这人......” “非自然的手段哦?绝对没人发现得了,也没人会怀疑。除非有人闲到往考场派懂行的监察。” “太恶劣了吧。”这话她似乎只对某个提着斧头的家伙说过。 “只是一个走投无路的小学妹想给自己找个光明的前景而已,很恶劣吗?一点都不恶劣,我又没杀人放火骗感情,清白得不得了。” 第七十三章 右耳的耳钉 还没等白尹针对这话做反驳,母亲那边已经喊了起来。 “赶紧让小理换拖鞋,闺女!我昨天特地挑的,非常合脚!假期就让小理穿这个,我先和你爸出门了!” 母亲的喊声又隔着几堵墙传过来了,特点就是很难捉摸,话语是一回事,话音则是另一回事,完全听不懂她真实的情绪。 而且,这个特点很稳当地遗传到了白尹身上。 据父亲说,当年他刚被下放到海场的监察局就盯上了母亲,非要追上不可,结果她的性格折磨了他好几年。最终,他几乎把自己逼得变了个人,连抽了十多年的烟都戒了,才终于把她追到手。 至于喝酒嘛,父亲拼酒量是比不过母亲的,或者略逊一筹,这是种族优势。 鉴于母亲喊起了不知道从哪部电视剧里学来的地方土话,白尹觉得她心情不错。就是这声刺耳的“闺女”实在震撼人心,简直要让白尹从地板缝里钻进去了,或者干脆找个地方上吊算了。 门关了,他俩又出门了。 也能理解,最近父亲刚升到监察长,补上了本来的监察长调任的空缺,事情也算是少了点。 正因如此,他终于是记起了家事,还记起自己把结婚纪念日给忘了个一干二净,——他最近除了点头哈腰和在客厅下跪,就是穿着围裙下厨,伺候老婆干这事、干那事。 老实说,父亲穿围裙的效果实在很猎奇,像是动画片在动物拟人,连白尹都不忍直视。也多亏尾上理来借住,才救了他一命。他现在只需要陪老婆逛街,用不着在客厅下跪,也用不着再硬绷一身白围裙,免得惊吓到外人了。 正因为这点,平日对谁都很严苛的父亲才会同意得这么快,连看白尹这位学妹的眼色,也带了几分救命恩人的色彩。 ——仿佛是尾上理知道正在发生这事,找了个最好的时机过来开口一样。 白尹没打算问,反正她肯定会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然后全都推给占卜。 “好高级的拖鞋啊!”尾上理在走廊弯下腰,仔细打量这双明显是进口货的棉拖鞋,“白学姐对她穷苦的学妹发动了昂贵攻击,造成致命一击,一点五倍伤害,弱点攻击,伤害再次乘二,两只拖鞋造成两次打击,最终伤害六倍。尾上理空血死亡,可喜可贺。这儿有复活点吗?我想爬过去自救。” “安静点,穿好你的鞋。”白尹语气平静。 她跳脱又娇小的学妹伸出双手,像个傻瓜一样把拖鞋拿起来,举在头顶,开口配出更加跳脱的铛铛声: “获得昂贵的棉拖鞋一双,可以在道具店出售,得到大量金币。” “你还真是闲的要命啊。”白尹又说。 “不啊,我只是想和白学姐增长友谊,这样说话不是会更亲切点吗?” “也许你说得很起劲,但我根本听不懂你想表达什么。”白尹说得直截了当。 “真是可惜啊,卡带机落在老家的神社了,不然还能和白学姐一起玩的。”尾上理笑眯眯地说。 她甩了甩拖着长袖筒的双手,然后俯身换鞋。 她穿着纯黑色连裤袜,从双脚到大腿都裹得密不透风,长袖子下面的黑色手套也连着毛衣,看不见手腕,毛衣本身也是黑色高领毛衣,挡住了脖子。 这套装扮尾上理只换过外衣和裙子,在冬季还好,也不知她夏天究竟打算怎么穿。 “会换的哦,夏天有更薄的衣服。”尾上理说。 “更薄的?” “一模一样的黑色内衬。” “你对黑色执着得过头了。” “白学姐没穿过黑色丝袜吗,我看你很合适啊。” “我是高中生。” “明年就不是了吧,大学生总会自由很多呢,不管在哪里都是。” “那就到时候再考虑,反正我没兴趣想得这么远。”白尹说着带她穿过走廊,坐在沙发上,顺手打开电视机。 录像带在桌子上并成一排,有一部分是曲奕空本人喜欢的血浆片,——她会反复观看,悉心品味,不过绝大多数都是白尹自己的兴趣。 最左边摆着《卡萨布兰卡》,最右边摆着《战舰波将金号》,其中还掺杂了一些实验性质的作品,《一条安达鲁狗》,诸如此类。有些片子在海场几乎不可能弄得到,都是父亲带他们出国旅行时自己亲手挑选的收藏品。 其实这几年来,白尹总想帮曲奕空提高她观影的品味,至少先从经典的黑色电影开始,可惜一直收效甚微。 平心而论,自己是个热爱电影艺术的人,没有什么其它的爱好比这事更重要。当然,她既不想当导演拍电影,也不想上舞台演出,被人注视,对人阿谀谄媚,而且说到底,承受别人的期待总是让她心里不舒服。 等到了大学,她十有八九会报个电影文化或电影历史的专业,当个寂寂无名的研究者,或者就在大学一直待下去,当个教员算了。 至于曲奕空,那家伙只是借此消遣而已,她对电影热爱的方向和自己根本是两回事。 刚想抱怨她,门铃就响了。 “当事人来了哦,白学姐,”尾上理已经笃定是谁了,“观影品味的问题,发生了什么事情的问题,遇见了什么人的问题,全都可以问得一清二楚。” 白尹站起身来,穿过走廊。“我从没想过把朋友的每件事都问得一清二楚,这里不是犯罪现场,也不是审讯室。”她说。 “白学姐说话的风格一点也不像个高中生呢。”尾上理跟在她后面。 “你自己也不像。” “不像吗?我觉得非常像啊,连一双棉拖鞋都觉得奇怪又罕见,也只有我这个年纪的学生才会干这事了吧。虽然我有些地方和海场格格不入,但在我转学以前,我看着非常正常,只是环境变了,我还没来得及变。” “你现在还来得及从未成年诈骗犯变成正常人,不然等你变成成年诈骗犯,我就该考虑怎么把你送去安全局了。” “哇,白学姐说话真的很恐怖啊,这么说,你已经见识过成年诈骗犯了?” “见识过,恶劣到极点了。” “谁更恶劣一点?” 白尹把门拉开,直接伸手抓住曲奕空那只手,把背对着门眺望冬日天空的家伙拉进来。“半夜迷路,然后凌晨一点敲我家的门更恶劣一点。”她说。 “哎呀,这句话是在说谁?想必不会是曲学姐吧?” 她神秘的学妹面带笑容。 “别乱讲。”曲奕空轻轻摇了下头,“只是这附近路太绕了,树和草地也太多,时间一晚,我就绕不出去。” “这就是所谓的富人区吧。”尾上理点头说,“只不过是小区内的道路,就感觉像是迷宫一样呢。” “你是......” 曲奕空一如既往不认识人。不过,也不奇怪。她连同班同学的名字都记不住,要认得出低年级的学妹自然更难。 “我是借住在白尹学姐家的贫穷转校生,要是曲学姐记不住名字,叫我小理就好。”她们的小学妹这话说得倒是乖巧。 “原来如此。”曲奕空点头说。 尾上理面带笑容:“我们正在讨论曲学姐放了白尹学姐鸽子的事情,本来说好昨天就碰头,约好了下午三点到五点提着录像带过来。我想说不愧是曲学姐,真的非常准时,正好就是下午三点,就是日期一不小心落后了一整天呢。” 这家伙阴阳怪气的水平实在可怕,几乎立刻令她想起了某个斧头诈骗犯。刚才觉得她会乖巧点,一定是自己今天没睡好,头脑也不清醒。 “嗯......嗯?”曲奕空侧过脸来,盯了尾上理半晌。 “别在意她,”白尹说,“快去把你头发上的雪擦干。” “有那么多吗?我没什么感觉。”她问。 “当然有这么多,我上次是怎么跟你说的,记清楚了吗?” “当然,我真的记清楚了。” “跟我说说看。” “呃......”曲奕空说着把目光偏到了一边。老实说,白尹最近一听到这个语气词就心烦。 “你这家伙真是越来越......装在身上的电池又用光了吗,我的仿真机器人同学?还是说你的记忆模块又短路了?” “我想想,好像是水,还有什么来着......” “是‘化成水就麻烦了’。”白尹叹口气,“至少记全一句话吧,总是让人误会,快点去。” 尾上理目视曲奕空顶着满头的霜雪走进卫生间,一句反驳的话都没说。“曲学姐看起来非常脱线呢,”她说,“比平常还要脱线得多。在我印象里,她该更凌厉一点才对。” “就算是刀也有放在鞘里的时候,哪有总拿出来对人的?这里是海场,不是什么武侠片或者恐怖片取景地。” “白学姐的话总能一针见血呢,好像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记得、什么都一清二楚一样。” “别说怪话,公寓的事情不是你告诉我的吗?” “不,我可什么都没说,是学姐一个人猜出来的。看起来像是找我提问,其实是找我确认才对。” “别把话说得这么确定,也别把我说得这么可怕。” “那你来说说你看到了什么?” “右耳的耳钉吧。”白尹说。她坐回到沙发上,把曲奕空带来的塑料袋打开,她本来想看点别的,不过既然她又买了一堆,还是看她带来的好。“那不是她自己戴的,我知道这事根本没可能。” 第七十四章 白尹学姐很可怕 “喔,这点我确实没看出来,毕竟我和曲学姐不怎么熟。”尾上理思索着说,“这么说吧,你是真的很可怕,白学姐。” 当然,事情不止如此。 首先,曲奕空只戴了一边耳朵,但是在去年七月的二十一号,她给自己看过两枚这种银刺。要么另一枚已经丢了,要么,它会在另一个人耳边出现。 其次,她在门口等候的姿势和目光朝向都和以往不同。这种细节说起来不重要,实际上对曲奕空这种缺乏精神寄托的人,她从不张望其它方向,也不会背对着门等候。 最后,她的失神比以前更严重了。如果有一条线划分明晰的现实和朦胧的梦境,白尹就靠这条线区分她是距离现实更近了,还是更远了。自己在现实世界的脚步无比稳固,但她总是在神游,好像一不小心就会走到遥远的迷雾中去,再也无法走回来。 有谁把她往另一个方向拉了一把,这感觉很奇怪,不过确凿无疑。 其实白尹很少关心其它人会往哪走,毕竟自己思考的方向总是很虚无,对人也习惯性以性恶的角度考虑,但曲奕空稍有区别。 当年初中毕业出旅,她俩第一次在录像带商店见面时,白尹随口分享了一系列观影体验和心得,后来的一段日子,她们就一直待在一起了。 有部分时候,她们是一起去电影院蹭便宜的情侣票,——反正人们也很难分得出这家伙是男是女;大部分时候,都是在自己落脚的地方刷录像带,看得昏天黑地,直到有其中一个人睡死过去。 白尹本人习惯对一部电影做评价,用明晰的语言分析出镜头背后的含义,有时也是历史和文化背景,它在当年之所以存在的意义和价值,甚至包括该类作品发展的脉络。她希望借着电影镜头看到背后的他者,但曲奕空,——这么说吧,她其实是借着银幕回望自己。 观影的目的不同,体验也不同,但曲奕空是个好听众。 过去许多年,这家伙只是一个人胡乱看片,也没个规律脉络,白尹正是知道这点,才在回家之前给她列了一份从战后电影发明直到今天为止的恐怖小说和电影变革史,内含各个年代的风格派别以及代表性作品。 于是等来年开学,这家伙就搭着火车来海场找自己了,一来就是三年,根本没回过家。 恐怖小说和电影是时代的产物,在当年撞碎了所有的社会价值、文化建构和传统神话,只留下满地冒烟的瓦砾,这就是当时白尹写给她的第一句话。 至于记录在恐怖创作史上的起始名篇,《罗斯玛丽的婴儿》,《死亡游戏》和《驱魔人》,也是自己给她介绍时拉出的开篇。 “就这样吗,白学姐?难道没有更进一步的推测了吗?更可怕的?更浪漫的?或者更扭曲的?” 反应过来的时候,尾上理已经弯下腰,凑过来脑袋,笑眯眯地在她正下方仰视她低下去的脸了。 白尹很平静地笑了笑,几乎是一种难以察觉的冷笑了。她觉得自己有必要说点什么。 “除此以外,”她开口说,“你堆在我杂物间里的宗教器具有十一件是海场买的假货,我去年在东区七街、南区三街、西区十街的商场里见过,记得一清二楚,你只是摘了商标而已。” 她跳脱的学妹沉默了,这回脸上的笑容都僵住了,好像是忽然变成了蜡像似的。 “尾上同学,既然你说它们跟你一起漂洋过海,是你家乡神社的东西,我就可以怀疑你的身份,”白尹抱起胳膊,“我还没提到这事,只是我觉得没必要,你听明白了吗?” “这样啊......嗯,应该是这样吧。好吧,您说的都对,我错了,请不要揭发我,我再也不敢无故挑衅你了。” “不管怎样,我还是感谢你帮我避了场噩梦。我和她不一样,只是个普通人而已,放恐怖创作里,就是那种随随便便死掉的路人吧。” 刚说到这里,曲奕空就顶着毛巾和湿漉漉的头发晃了过来。“我刚才一直在想,”她说,“把椰子壳劈成两半敲是怎么回事。” “椰子壳......” “我觉得你一定知道,我就过来问了。” “冒充马蹄声吗?” “似乎是这样。” “《巨蟒与圣杯》吧,一部荒诞喜剧,”白尹稍稍皱眉,“听起来有人拿你开了电影情节的玩笑,前后还有其它对话吗?” “我想想......独裁继承人剥削劳工,压迫下人,还有嘲笑我腰带上这把刀的意义。我当时听着总觉得古怪,对话也不怎么连贯,但是我说不清究竟哪里古怪。” 所以才来问我吗...... “同一部电影的情节。”白尹没怎么思索就说了出来,反正这些场景她总是历历在目,“拿着湖中剑的国王在路上宣布权威,结果被路人用现代政权的理论嘲笑了,——‘古怪的女人躺在池塘里分发宝剑’,‘最高权柄由人民授予,不是由滑稽又可笑的水中仪式’,‘你不能因为一个湿漉漉的白痴给扔你一把剑就想掌握最高权力’。” “听起来含义很恶劣啊。”曲奕空这才反应过来。 “如果你知道那位国王存在的意义就是当小丑,再想想你自己的身份,这就是个讽刺,本质非常辛辣。总之你自己知道就好,要不要秋后算账......反正看你心情吧。” “你觉得应该捅一刀吗,小尹?” “捅一刀还是有些过分了。”白尹叹口气,“我不想当教唆犯,曲同学。” “我总觉得很难释怀。”她说。 “你变了一点呢。”白尹又说。 “真的?”她问道。 “以往你不会在乎这种暗语的。” “想到要回趟家,我就很难把这件事放下。”曲奕空说得很平静。 “那就回家放松一下吧,你也有快三年没回去过了。”白尹说。 “你不想问些什么吗?” “不用,我能明白。”白尹把录像带放进去,然后坐回到沙发上,和她距离一只手宽,不多不少。“今天之后,你就安心回家吧。” “是这样吗......” 尾上理忽然移了出来,像是行星绕着太阳运转一样转到了她们俩中间。虽然她挤了进来,强行一屁股坐下,却给人一种微风拂柳的轻盈感。 “不,”她依旧笑眯眯,“我觉得白尹学姐会自己查出身份,然后带着对人格、品行和道德的质问找上门呢,就像私家侦探一样。要我说,这事非常有可能发生。” 这家伙果然还是很跳,连闲的要命都没法概括,既然借住在自己家,有必要把她看牢一点。 “是这样吗?”曲奕空点了点头,“我不介意,有你提供意见就再好不过了。” “这种事别找别人问意见。”白尹断然指出。 “好吧。”她点头答应。 ...... 晚上九点,没有住处也不想花钱待旅馆的宁永学站在了另一间公寓门口。 他本来是想今天就备好东西回乡的,结果曲奕空非要回去一趟,还定了个两周之后。报告已经投递了,发疯的学生也都移交给内务部人员了,——那间公寓他肯定没得住,思来想去,还是只能投奔熟人。 此时正值长假,大多数学生都回了老家,就算普列同学也不在本地,他挨个考虑,最后只能想到自己这位从不回家的叛逆同学了。 正好物资准备不太充足,还从公寓里带了点集市的早餐样品出来,他想找这家伙帮忙做点化学检测,顺便也私下打开实验室那边的门,配点违禁品。 “在家吗?”他敲了敲门,朗声提问,一点反应都没有。 “在家吗!”他又敲了敲门,大喊提问,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有人在家吗!?”宁永学放声高喊。 妈的,我知道你在捂着耳朵装死。 眼看晚上九点,气温剧烈下降,风刮的像是在吹刀子,大雪也洒了他一身,宁永学只好用力咳嗽一声,清清嗓子,接着摩擦了一下拳头。 好,来了。 他一拳砸在铁门上,然后又是一拳,仿佛找了个铁质沙包。宁永学一边咚咚砸门,一边拿萨什语放声高歌,堪称声嘶力竭: “三十八个房子——只有一个卫生间!这里冷得牙齿打颤,——电暖气都不能取暖!大家过着同样的日子,活在一个走廊里面,一样贫穷,一样寒酸!啊,伏特加,我的伏特加——” 门砰得一声推开了,差点拍宁永学脸上。 “你好烦啊,宁永学!不要半夜九点砸我家门唱维索茨基!” 和他印象里一样,这家伙还是很有西方时尚杂志的派头,发箍沿着头顶从左耳扣到右耳,发辫绑带乳白色,耳环银色,全校唯一一例的颈环浅红色,和她的头发一个色彩,三枚手环则是浅蓝色。白色夹克衫搭在她**露的肩头上,蓝色牛仔裤还在膝盖上开着洞。 “你还知道这是维索茨基啊。”宁永学和她幽灵一样的蓝眼睛对视了半晌,“我还以为你把老家的事情都忘得一干二净了,精神西方人同学。” “你自己不也是精神萨什人吗?”她哈着白气,似乎只想缩回她温暖的屋子里去,“看看你这几年交的朋友,有哪个是中都本地人?我跑的这么远就是想离家远点,结果遇到你这么个伪装成本地人的乡下猎户。” “乡下猎户能进去取个暖吗?” “这里不提供住宿。”她把门掩起来,只露出半张脸,“我看到你的行李箱了。” “我快冻死了。”宁永学表情沉痛。 “尽量别死在我家门口吧,”她往远方一指,“公园长椅不错,医院走廊也行。” “我死了谁给你弹贝斯,你自己去校庆弹吉他吗?” “你还记得校庆的事情?”她表情阴郁起来,“当时我们说好组个乐队参演,就唱披头士,结果假期一到,你就放我的鸽子去了地下墓地。最近和死人处得怎么样?结婚的时候需要我烧纸给你吗?” “呃......” 第七十五章 换皮精怪 见她表情更加阴郁,宁永学只好又说:“我最近考虑换个词。” “终于有其他人听出来了,感觉怎么样?”她心情好了点,嘴角都带了点弧度。 “不止一个人啊。”他用伤感的语气说,“最近的人真是越来越敏感了。” “越来越难骗了。”她纠正发言。 “别说这么难听嘛,我又没干过——” 她微笑的弧度拉直了,变成一条没有感情的细线:“你再说一遍,宁永学?” “您说的都对,我错了,请不要揭发我,我再也不敢无缘无故干缺德事了。” “把话说全点。”她道。 “我不该把你冰箱里的单一麦芽威士忌顺走;我不该一个人偷吃你订的玛格丽特披萨,还在道歉的时候给你赔了份酸黄瓜鲱鱼罐头披萨;我不该拿你的床单绑在窗户上,试试自己能不能往下垂降;我不该给你的磁带上录我声嘶力竭唱的维索茨基,每天早上扔到你枕头边上循环播放当闹钟;我不该放了你的鸽子,去地下墓地考察;我不该,嗯......记不太清了。” 湛蓝色的眼睛默默盯着他,有点忧郁。“你干坏事的水平真是无人能比,宁永学。”她说。 “我刚领了一笔工资,可以全给你补上。”宁永学说。 虽然这种行为是拆了东墙补西墙,回乡的预算会出麻烦,但他总能找到北墙或者南墙。至于用曲大小姐的钱,这未免就有点太小白脸...... “工资?不是打工凑的考察路费吗,凑够一次路费就放一次鸽子?”她问。 “我保证不是。” “这么说,你找到地方上班了?” “内务部,你呢?” “内务部......”她有些迟疑,“算了,也符合你的形象。导师最近和中都科研所推荐我了,还差篇影响足够的论文。” 看来她是真不想回北方了。 “我带了奇妙的东西,”宁永学解释说,虽然这东西奇妙到会让人变成人形植物,“找个机会去实验室吧,绝对可以保你进科研所。” “你骗我不止一次了,那些滑稽的血样根本什么都检测不出来。”她说。 她说得对,以前每次抽血化验,宁永学都是找她私下的帮忙,实验室的钥匙也在她手里,只有她能开门。可惜检测从没有过结果,这也是实话。 “如果这次也没结果,你就把我扫地出门。”宁永学说。 她把门打开一点。“扫地出门就不必了,但是......” “我就知道你最好说话了。” 她立刻把门关得只剩了条门缝。“如果你再说这种空泛的场面话,你就出去。” 宁永学立刻对她低下头:“我错了。” “把话说清楚一点。”她隔着门缝露出小半张脸,“为什么是找我?” “我根本没有关系好的男性朋友。” “然后呢?”她又问。 “其它前女友都有新男朋友了。” “为什么是前女友,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她再次提问。 “因为我凑够一次考察路费就放一个人鸽子,完事就带着样本先来找你。” 她隔着门缝和他对视了好半晌,然后才提问:“贝斯还能继续弹吗?” “那当然了。” 她点点头,开门放他拖着行李箱进来。 ...... 宁永学一进门,就看到窗户全用厚实的黑窗帘挡得严严实实,密不透光。等门砰得一声关上,走廊就黑成一片了,恐怕白天夜晚都没区别。 暖和倒是暖和。她住的靠内区,暖气烧得很旺盛,郊区老房子完全没法比。 当初和他同一批进学校的时候,薇儿卡就很孤僻,三年多过去,她只有孤僻的方向变了,给自己换了身不一样的涂层,实际上还是非常孤僻。 宁永学拖着行李箱走进客厅,四下里堪称空空荡荡,阴森可怖,弥漫着一股夜晚特有的死气沉沉。 窗帘实在挡得很死,天花板上的棱形灯也亮得很暗,四下里只摆着吉他,磁带,录音机和一截沙发,加上一个放着披萨盒的木桌。 薇儿卡走得很慢,踩在木地板上发出一种细碎的脚步声,沙沙作响。她只穿了袜子,或者说,她租了带木地板的租屋就是为了夏天在家光着脚丫,冬天也可以只穿袜子走。 她是个生活随心所欲的人,睡觉毫无规律,穿着全看心情,就连吃饭喝酒也随心所欲。 假期的时候,她经常足不出户,起来就喝咖啡,有时候啃一根香蕉就算解决了一顿,有时候又打电话叫最大份的披萨和威士忌,结果自己一个人根本吃不完,还会因为习惯性的威士忌兑咖啡又睡不着觉。然后,她就会坐在沙发上弹吉他,但她从来没有音乐的天赋。 宁永学在她客厅角落里打开行李,薇儿卡那边没什么动静,旁若无人,也没理会他在哪儿。她只管一个人坐在地上,打开录音机,把磁带从a面换到b面。 很快就从里面传来了阴郁的歌声,近似于一种爱情的叹息声。 她对着歌声发了好一阵呆,然后才往右一倒,像个婴儿一样抱着一团,整个人都陷在沙发里,目光空洞,宁永学从她眼前路过也一点反应都没有。 过了半晌,她才重新出生,端起了自己的吉他。 从沙发背后看,她那头浅色红发就像是洋娃娃的头发,她的个头和身段也像是个纤细精致的洋娃娃,感觉还很易碎。她跟着缓慢的弹奏轻轻点头,完全把自己放在一个人的世界里。 屋里的棕色木地板也好,黑色矮沙发也好,都散发出一股阴郁又迷离的气味。 等磁带b面也放完了,宁永学才开口问她:“你屋子里的电视机呢?” “搬到卧室了,”薇儿卡说,“我最近喜欢在瘫在床上裹着被子看,很多东西也都搬进去了,放在客厅里,总会影响我练歌。” “练得怎样?” “不怎么样,我昨天晚上听了一夜,什么事情都没干。” 宁永学回忆了一阵。“我跑的那天晚上,”他说,“我记得我们俩也什么都没干,就是在客厅里互相盯着。你在那里一个劲儿地往威士忌里兑咖啡,我在你旁边一根一根啃酸黄瓜。我当时感觉,我要再待下去,你就得跟我比谁更睡得更晚,一直比到有个人先死了。” “我也不知道,可能当时就是想较劲吧,怎么练都练不出个成果......而且我讨厌酸黄瓜,你却在我家里摆了好多罐。” “好吧,你最近怎么吃饭的?” “给餐厅打电话。”薇儿卡指指沙发上吃了一半的披萨,“我记了一页纸的电话,附近有很多。” 跟他想得差不多,她应该放假以后就没出过门。 厨房里更加一片漆黑,宁永学晃到冰箱旁边,一开门就看到灯泡和食材冻在了一起,好像从他离开之后就根本没用过。干酪很耐放,香肠还是牢牢扎着,腌制品一个都没动过,盖子都还死死扣住。 他又晃到做饭的地方,案板、锅、漏勺、炉子都很干净,或者说,打扫干净以后就扔在这里不用了。 浴室非常整洁,毕竟她有轻微的洁癖,但灯坏了没修,昏暗得可怕,总让他想起循环到十二月三十一日往后的公寓卫生间。他随便冲了个头,拿他扔在这里有段日子的牙刷和杯子刷了牙,忍不住又走进厨房,从冰箱里取了冰冻的伏特加酒。 这玩意下肚的感受不是温暖,——是烫,冷在牙上,烫在肚子里。 “你要点威士忌吗,薇儿?”宁永学隔着墙对她大喊。 “有咖啡吗?” “你确定?你不是说现在已经半夜九点了吗?” “我中午才睡醒。” “好吧,我给你弄点。” “东西都放在卧室里。”她轻声说。 等宁永学把咖啡冲好,薇儿卡已经从冰箱那边回来,把威士忌倒好了,味道还不错,宁永学也在沙发上抿了一口。薇儿卡则兑着咖啡一口喝干。 这家伙唯独喝酒是萨什人水平。 “你冲咖啡的水平还是一样好。”她脸上一点红晕都没有,“喝了太多餐厅的劣质品,嘴都快尝不出正常的咖啡味了。” “这不还是你教的?你卧室里的手磨跟新的一样,滤纸都还剩好多。” “我不想用,餐厅里有。” “你可真是......” “当代女大学生现状。”她又喝了一杯,然后又塞了口披萨到嘴里,腮帮子鼓起来,说得很含糊。 “你的问题是当代女大学生现状能概况的?” “一从实验室走到家就什么都不想干,”薇儿卡拿粉色的小舌头将五指挨个舔干净,“怀疑自己究竟在干什么,怀疑这些事情究竟有什么用。我觉得什么都是假的,只有我手里的吉他是真的,但是我又总弹不好。” “你可是优等生,导师连实验室钥匙都给你了。” “你知道我不喜欢这个,”她说得很直白,“只是为了有钱买我想要的进口货,我擅长的我不喜欢,我喜欢的......” “又总是不得要领吗?” “你对我用词还是这么委婉。” “我只是想安慰你。”宁永学说,“相似的话我说了快三年了。” “不,我知道你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你遇见的人希望听什么,你就会说什么,像个换皮的精怪,性格怎么样,全看你想怎么表现。我听了你的话只能开心,但我们又不是为了单纯的开心才活着的。” “可我就是为了这个才活着的。” “你是怪人。”她说。 “你和怪人也一起住了不少次了,有几次还是我刚被前女友赶走。” “我暂时想不到谁比你更可信了,当代柳下惠同学,其它品性是很恶劣,不过除此之外,也什么事都没见你干过。如果哪天你真对我动手来......我也不知道自己会怎样。” “没什么意义而已。” “是因为考察和血样更有意义吗?” “别说这么直白嘛,薇儿,最后我都会来找你,说明你还是比其他人重要的。” “你真是扭曲得透彻,明明白白。”薇儿卡和他碰了下杯,“然后呢,你为什么来这边了?” 第七十六章 提着你血淋淋的人头 宁永学拿起薇儿卡抄录电话号码的纸片,——他仔细观察了一阵费用记录。 然后他决定吃自己行李箱里的罐头。 “公寓出事了,内务部接手。”他说,“我现在无家可归,不找你借住,我就得睡大街。” “我帮你找新住处吧,”薇儿卡说得很自然,只要认识了,她其实还挺好说话,“正好旁边有房子空了......你够钱吗?我能帮忙垫的也不多。” “我不是来找你垫钱的,薇儿,再说两周以后我就要回家了。” 薇儿卡有些惊讶,把酒杯都放了下去。“你居然要回家了?我还以为你比我都不想回去。” “接人。”他说,“表妹要到这边上初中。” “她不是萨什人吗,干嘛要来南边?” “你干嘛要来南边?” “跟父母断绝关系了。”薇儿卡低头摆弄切披萨的刀叉,话音放轻了点。哒,哒,嚓,嚓。“背着包一个人离开家,后面寄信也都是在互相指责。” “已经三年过去了,你还是在逆反啊。” “不如说是越来越逆反了吧。”她叉起一块带番茄片的披萨,塞到嘴里,然后又叉起一块,“如果我现在回家,他们肯定会摘了我的耳钉,剪了我的颈环,扔了我的衣服,换上家里最老土的装扮,跟着就带我去教堂天天做礼拜。” “你刚来学校的时候没这么时尚吧,那时候又是怎么逆反的?” 薇儿卡把小刀搭在嘴唇上,和宁永学无声对视,一时半会都没动静。然后她仰起来脸,盯着天花板。“我不想跟着他们信教了,”她拿刀柄支着下巴,“生活规矩太多,连什么时候起来什么时候睡觉都要严格规定,感觉自己过得浑浑噩噩,什么都受不了。” “够直白。” 薇儿卡把小刀和叉子上的芝士抿干净。 “但我觉得海场气氛不错。”她又说,“你看前些天的电视台报道了吗?说西边镇子里打击什么出马仙,好几座小庙都给平了,还说要警惕跳大神的流窜到海场以后改头换面。总之就是,不要信什么占卜、预言和请神附身,欢迎群众举报。” “这跟你们那边的信教不是一回事吧。” “我就是想找个理由。”薇儿卡摇摇头,两个浅红色的辫子在肩上乱晃。“所以为什么是两周以后,你不是想走就能走吗?” “我约了一个女孩,她说两周后见面。” “又有人上当受骗了?”薇儿卡继续叉披萨,塞到嘴里,鼓着腮帮子,“真是可怜,不过想到你下次考察就会放人鸽子,然后分手,也算是一次难得的经验体会吧。以后她再看人,一定能把眼睛擦亮很多。” “不,其实我最近一直在想,”宁永学说着干掉一杯威士忌。他快睡觉了,不想兑咖啡喝。“我的大学恋情为什么老出问题。” “这还用想吗?” “我觉得我该换个方向,让她跟我一起去。” 薇儿卡拿沾着晶莹口水的小刀朝他一指:“以前只是女友变成前女友,现在你想让女友变成死了的女友?” “以前的事情都是意外。” “跟你一起去考察的人要么就疯了,要么就死了。” “我只是回趟老家而已。”宁永学辩解说。 “只是?”薇儿卡立刻听了出来。 “好吧,”宁永学承认,“有封莫名其妙的信总是寄到我手里,署名是我自己,叫我回乡,烧了撕了都没用。要是你能熬到明天,你就会看到它忽然出现在桌上。” “奇怪......之后我带去做个化验吧,虽然我也不指望能有结果。” “我也不觉得会有结果,”宁永学说,“但我手里另一个东西一定有。” “验了再说,”薇儿卡把刀咬回去,“我在你这边上当受骗不止一次了。” 他双手合十:“感谢你还能收留我,薇儿大人。” “想让我枯燥的生活多点趣味而已。其实那次你把床单绑窗户上垂降,我自己也垂降了几次,后来......” “后来觉得还不错?” “后来我被这边的管理员罚款了。”薇儿卡把刀叉叠放在桌上。 “呃......”宁永学打量她的表情。 “你呃什么呃?”她抬起脸来。 “我看你平时都挺正经的。” “意外情况吧,别这么盯着我发呆了。我来这边就是因为不想守规矩,刚好有个床单绑在那里就想试试,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那当然,没有什么比认真的薇儿小姐更值得信赖了,这次检测一定能出结果。” “你的称赞就跟水龙头里的自来水一样廉价。”薇儿卡把披萨盒盖住,往垃圾桶一扔,结果没扔进去。“烦人的盒子......好了,你是收了什么诡异的信吧,有什么准备吗?” “拿持枪证买的步枪。” “我在那边弄了点新的试验品,本来想当危险废料处理,既然你来了,就给你分点吧。”她站起身来,“免得你不幸遇难。” “其实还有一个,但我不太好说。” “是什么?有话就说。” “那女孩是刻板印象武侠片的女主角,当时能活下来,多亏了她帮忙。” “原来如此嘛......”薇儿卡稍稍睁大眼睛,然后点点头,“好吧,刚才的话我收回,你不太可能不幸遇难,情杀致死的可能更大些。出去的时候别跟她说你认识我。我不想有人敲我家门,打开一看是个女侠,一手提着你血淋淋的人头,一手握着把刀,问我是不是和你有关系。” “啧,至于吗?” “你自己知道至不至于就好,宁永学。” ...... “你们是谁?” 白尹发问说道,她眯起眼睛,站在城头往下张望。雾很大,城下的景象看不太清晰。 “我是曲奕空!曲家的正式继承人,利刃之相的持有者!两个怀春少女要求我选一个当女朋友的梦中情人,每天都要拒绝一份情书!”城下的白衣女侠高声喊道。 白尹皱紧眉头,握好手头的燧发枪。“另一人呢?让他也报上名!” “我来介绍,”曲奕空笑道,“这是我忠诚的仆人宁永学,我们驾马旅行,穿梭中都各地,寻找愿意为我曲家效命的门客。你意下如何,白警官,或者要我叫你小尹才行?” “骑着马?”白尹转过脸,惊讶地看到白衣女侠骑在一个壮实的大个子身上。他拿着一对劈成两半的椰子壳,时不时敲两下,发出咣当声。“哪来的马?”她呵斥道,“你们用的是椰子!” “什么椰子?”曲奕空反问道,“我一点都不清楚。” “你们拿了两边椰子壳冒充马蹄声。”白尹严厉地指出。 “那又如何?”曲奕空反问道,“我们俩从海场上着大学的时候就这么骑了。我和他已经穿过整个中都,接下来就会往诺沃契尔卡斯克......” “你们从哪儿来的椰子壳?”白尹不依不饶地追问。 “地上捡的,还能是哪来的?”曲奕空的回答依旧脱线。 “这里是海场,”白尹加重语气,“椰子是热带植物,你不可能在海场捡到椰子。” “我会为了见你就从远方来到海场,燕子也会从南往北迁徙,途经海场的朝阳日暮,日升月落,毫不出奇。”宁永学忽然说。 “你以为把话念得有诗意就能蒙骗我吗,诈骗犯先生!椰子呢?椰子也会往北飞吗?” “椰子可以被带走,小尹。”曲奕空补充说,“和它自己会往北飞也差不多。” “一只燕子能带着一颗椰子往北飞?你还能更脱线一点吗,曲同学?” “它可以用爪子抓住椰子的......” “只有五盎司重的燕子不可能带走一个一磅重的椰子!” “我不知道,我听不懂数学!”曲奕空在城下大喊,“盎司是什么东西?磅又是什么东西?” “那就听着,为了维持空气飞行速度,一只燕子需要每秒拍四十三次翅膀,你明白吗?” “我听不懂!你说的每个字我都认识,连一起我就听不懂了!” “那就去学!”白尹把脸顺着城墙缺口往下伸,然后一脚滑倒,愕然看到自己往城下坠落。 ...... 白尹从沙发旁边的地毯爬起来。她站直身,迷茫地看了眼四周,终于意识到自己从沙发滚了下来,而且她做的梦非常白痴,于是她又坐回去,在沙发上捂住了脸。 另一人轻巧地落坐,就在她身旁。“白学姐醒来了啊,为什么捂住脸呢,做了羞耻的怪梦吗?” 是尾上理。她还在借住。另外她说的不完全对,这梦和羞耻无关,是一种极端的白痴感,会做这种梦的自己也非常白痴,比妈妈大喊闺女被人听见还要白痴。 “奕空呢?”她低声提问。 “曲学姐已经回去了。”尾上理笑眯眯地说,“她看你睡得很死,不想叫醒你。” “我就是看到她睡死过去,才闲到躺在了沙发上的......” “曲学姐看起来很疲惫呢,明显是安排了很多事情,忙着赴约才提了一袋子的录像带过来了。真是遗憾啊,到了最后,也没能问她忙得是什么,也不知道她究竟是在为谁忙来忙去。今天只有我一个人没睡着哦?你们俩一个在卧室,一个在沙发,就像两具尸体。” “那你为什么不把洗衣服的活干了?”白尹把脸扭过去。这家伙的眼眸总感觉比一般的黑色还要深得多。 她故作惊讶:“咦,那不是白学姐准备做的事情吗?这种事又不需要两个人。” “你既没累得昏睡过去也没有干活,那你在干什么?偷税金吗?” “偷税金啊,要是能偷税金就好了。”尾上理开心地说,“听白学姐这么一说,我的快乐等级上涨了两个级别呢。” 第七十七章 说话 “明天我带你出去,帮你找个工,把你的快乐等级给好好我降一降。”白尹蹙眉说。 “我觉得人只能自己救自己哦?” “不,我要保证你没法行骗,而且我只免你的租金,不会帮你垫学费。要是交不出来,你就去少管所接受再教育吧。放心,我把你介绍给顾叔,他人很好,对小孩子更好。” 尾上理浅浅一笑,明显没当回事。其实有些事情白尹不想说透的,不过有时为了让特别冥顽不灵的家伙看清事实,她不得不把事情说明白点。 “我还不至于去少管所吧,白学姐。”她跳脱的学妹从沙发上转到沙发背后,像个折起来的衣服一样扒到靠背上,“曲学姐的事情你真不问了?” 尾上理看起来非常愉快,只要提到曲奕空闭口不谈的事情,她就很享受。 要么,她只是想揭穿别人的秘密,当个侦探;要么,她就是想趁着事情揭穿的时候消遣别人,拿当事人难堪的表情取乐——可能越难堪她就越开心。 “不问了。”白尹只说,“无关紧要。” “为什么?” “我知道她哪里变了,也知道她不想说什么。她要是想说,她当然会告诉我,她不想说,只要放在心里就好,反正我们一直都各自了解对方。” “听你说话是真的很累呢,白学姐,实在太别扭了。” 白尹对她若无其事地笑笑,近似于一种礼貌的微笑,实际上她自己知道自己的笑是怎么一回事。“之前你说自己能请神附身,具体是什么神?” “微妙啊,这个问题非常微妙,”尾上理摇头说,一脸笑眯眯,表情和用语都神秘莫测,“不是我不能回答,是我供奉的神明大人不允许我回答哦?” 白尹点了点头。“那我来猜猜吧。”她说,“胡仙,黄仙,白仙,还是柳仙?或者说是传统四大门以外的灰仙?” 她跳脱的学妹沉默了,笑容又僵在脸上了。 “我对出马仙这类民俗了解不多,只能算是一知半解。”白尹又说,“但要是拆庙的时候你也遭了秧,除了这几个,就没有其它可能了吧?” “......” “说话。”白尹说。 尾上理用袖筒对她双手合十。 “嗯,好吧,我错了,是这样吧,应该是这样。”她低下头,“我再说一遍请您放过我,全知全能的白尹学姐、明察秋毫的白尹长官。我不是从海外漂流过来的巫女或者神官,我也不懂神社是什么东西,全都是胡编的。我没玩过什么卡带机,我就是本土人,但祖上小庙被拆,我是真的无家可归了。如果我不逃来这边,我就会被送进少管所。” 有一部分是真话,是尾上理被迫坦白。其实只要结合新闻报道,再结合撕了标签的假货做推断,事情其实也就那样,明明白白写在纸面上。 白尹一直有看电视新闻和报纸的习惯,地名也好,事情的细节进展也好,事情的性质和评价也好,她都一清二楚。 但还有一部分是尾上理睁眼说瞎话,撒谎的水平和提着斧头的诈骗犯很像,一点也不心虚,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要不是自己查了安县的历史,她也会给瞒过去。 把人当笨蛋。 “真假参半,你知道我这话什么意思。”白尹说。 “真假参半?”尾上理很无辜地睁大眼睛,“不,为什么是真假参半呢?照理来看,我已经承认全都是我胡编了啊?事情已经这样了,还能怎么整呢?” “你祖上是从哪一代定居到这边的?”白尹问她。 “嗯......有这种说法嘛?白学姐可不要诈我啊?在侦探故事里,这是作弊行为哦?” 白衣忍不住一笑,嘲讽意味十足:“这里不是侦探故事,小理,这里是有大量历史遗留问题的海场及其周边地域,只要翻翻当年的官方记载,我就能看到人口族裔的分布脉络和迁移方向,比地图上的河水流向还清晰。鉴于你历史从没及格过,我就不告诉你是哪些书了,免得为难了你——我再问一遍,你祖上是从哪一代定居到这边的?” “......” “除了族裔和姓氏以外,你们还剩下什么?”白尹继续问她。 “......” “你现在还会说那边的语言吗?文化传统和本来的习俗还在延续吗?”白尹抱起胳膊。 “......” “如果已经断绝,那是在哪一代断绝的?父辈,还是祖父辈?”白尹把手按在她肩上。 “......” “说话。” “祖父辈,——好吧,是在祖父那辈断了。”尾上理承认了,她转到沙发坐垫上对她跪坐下来,举双手投降,“家父初中辍学,什么都不想学,跟着家母四处骗钱,包括祖上的语言也不当回事,只有个姓还在。” 用词倒是很文雅,也许是她当骗子的必要习惯。“还有呢?”白尹问。 “我对那边的语言一窍不通,传统和本来的习俗也都忘得一干二净,不过,卡带机里的字眼我能认得出来,——硬猜的。” “卡带机是从哪来的?” “是个富家子弟买来的进口货,因为很想要就找亲戚做了个局,钱归他,东西归我。后来拆庙的时候亲戚被抓了,进牢里了,我的卡带机也算赃物,跟着进去了,再也找不回来了。可惜啊,真是可惜啊,我还挺喜欢勇者斗恶龙的,虽然我只能硬猜上面写了什么。” “还有呢?” “要说除了族裔和姓氏还剩了下什么,这种事只有我祖父知道,——但他是被家父气死的。”尾上理一脸笑眯眯,对自己的发言半点伤感也欠奉。能看出来,她的人格教育缺失非常严重。 “至于家父家母,”尾上理用讲民俗故事一样的口气说,“他们俩做局找错人了,然后就被血冲上头的家伙给打死了。当时这事影响非常恶劣,记者可能比监察来的还多,新闻里大肆报道了很久。要不是大仙显灵捞了我一把,我就和其他人一起被连夜送进去了。” “为什么严重到打死了人?” “他们骗了别人的救命钱。”她略带自嘲地一笑,“按我们本地的风俗,这钱是绝对不能骗的,明面上的说法是个道德问题,虽然我也不知道我们还有什么道德。至于实际的说法,这事只要被识破,就会结下血仇,有九条命也难救。” “具体细节呢?” “把一个小孩的普通感冒拖成了肺病,父母都是农民,棺材本都骗干净了还信他们是救命的大仙。最后他们家里上大学的长兄从城市回来了,找了一群小时候在村里的玩伴半夜上门,乱棍打死,监察上门的时候,两个拿铲子削下来的人头就摆在他脚下,他本人坐在椅子上,自首报案。” 白尹沉默了一阵。“你为什么知道?” “这事是‘它’告诉我的。” 白尹再次沉默了,时间更久。 “你们是哪一代流亡过来的?”她最终摇摇头。 “忘光了,只有祖父还一直惦记着,我猜他过来的时候要么年纪还小,要么就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对祖籍念念不忘吧。可惜儿子不孝啊,真是可悲。但说实话,我们也很头疼,自从痴呆以后,祖父就再也没说过中都话,家里长辈听不懂,我也听不懂,感觉就跟供了第二个大仙一样。” “所以你们的大仙到底是真是假?” 尾上理又开始笑眯眯了。“不,只有这件事不能说,白学姐,理由你应该知道吧?你可是随身带着辟邪的匕首呢。” 白尹就知道她会提到匕首。“别人送的分别礼物,”她轻轻咳嗽一声,咳嗽的理由她自己也很难说,“看在我们以后再也不会有关系的份上带的。” “但你知道用处吧?” “我当然知道。” “那就好,说实话吧,在庙里供大仙也好,四处跳大神也罢,都是迷信的说法,这东西永远都不可能和治病救人沾的上边。我们把它当个画皮套在身上,哄哄一般人。虽然各地都有各地的叫法,有各自的宗教传说,实际上无论哪个民族,不管什么传说,也不管在哪里,我们这些人全部都是一回事。” “殊途同归?”白尹问道。 “可以这么说,更通俗的叫法就是改名换姓吧,在哪里落脚,就用哪里的名头。” “那漫宿、林地、密仪、真知这些......” “咦?你知道这些吗?”尾上理表现得很惊讶。 “当然知道。” “那你知道真史吗?”尾上理开心得莫名其妙。 “一分为三的真实历史。” “你还真是什么都知道啊,学姐,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真的很恐怖啊。” “刚好听人说过吧。”虽然她也不知道守护者还能不能算人。 “刚好听人说过......不,这谦辞有点夸张,这可不是一般人能说的东西。这么说吧,这些词都是第二史的旧称,书面上的历史记录全都是从第三史开始的。自从世俗占了上风,这些词就和它们背后的人一样改头换面了。” 第七十八章 三个人的乐队 “我明白了,就到这里为止吧。”白尹说。 “咦?就到这里了?” “夜已经很深了,去老实睡觉。” 不,当然还有,而且每个疑问都和尾上理身上所谓的“大仙”,——或者某种古老的“东西”有关。 为什么它要目视尾上理的父母踪迹败露,被乱棍打死? 为什么它要目视自己的庙宇被几个地方监察拆掉,完全没有反应? 为什么它能目视尾上理父母遭了报应,亲戚挨个落网,却唯独附在了她身上,带她一路逃脱搜捕,至今也无人追查过来? 偏远地方的原始萨满教到处都是,绝不可能和守护者有一样的见识,否则,出马的就不是地方监察,是恶名昭彰的内务部了。 考虑尾上理可悲的历史成绩,她把第二史和第三史娓娓道来也很荒诞。如果他们真是一支有传承的古老体系,又怎么会被地方监察给一锅端掉? 比较合理的猜测是,一个古老的东西借着地方迷信盘踞在人群中,拿出马仙的习俗鱼目混珠。它不在乎尾上理父母的死活,庙宇对它来说,也就是个破烂的建筑,供奉的香火根本没用,它也完全不在乎。 但是,它非要选尾上理,原因就很值得深究了。仔细考虑的话,从海场往西是安县,再往北是矿区,再往北就接近了国境线,能一路往迷雾林深入。尾上理正好出生在从北往南的这条线上,不能说她和迷雾林地完全没关系...... 又是迷雾林地,真怪,怎么什么事情都和那地方有关系? 调查...... 不,不要调查。 白尹不想多问也不会多想了,不同的世界之间是有距离的,人们应该掂量清楚自己好奇心的后果。 她不是某个斧头诈骗犯,她能推出事情背后的真相,但她没有任何想法。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已经没有必要再调查了。 因为,再调查就不是尾上理的秘密,是“它”的秘密了。 白尹只想等通知书过来,趁着长假去海洋大学走走。 等她趁早熟悉了校园,要是还有人在入学那天非要带她逛,她就挨个拒绝,顺便也能帮曲奕空拒绝。 ...... “把咖啡给我,助手。”她说,“昨天酒喝多了,我头晕。” 宁永学想等薇儿卡先放下手里东西,但她专注无比,视线落在曲颈瓶上,手也不伸过来,只管有节奏地敲击玻璃。 “我警告你,”她又说,“要是你再把咖啡杯架我头上,我就装强碱的烧杯架你头上。” 宁永学弯下腰,把杯子搭在她唇边,一小口一小口给她喂着饮下,最后又用手指抚过,把她唇上的咖啡液滴擦拭干净。她的薄唇很柔软,也很光滑,手指轻触就会微微下陷,有时候令人非常着迷。 “把火调大一档,助手。” “把冷凝器拿过来,助手。” “再给我杯水......” 坦诚地说,宁永学最想见到的薇儿卡是实验室的薇儿卡,专心致志,效率极高,具备这一行该有的一切完美的素质,也是导师容忍她穿新潮服装的唯一理由。 虽然在薇儿卡抱着吉他颓废的时候和她较劲,完全是种精神折磨,但是陪她做实验又很享受,事情总有两面性,宁永学有时候不得不忍受。 当然,宁永学必须承认,她很可爱,有娇俏的心形脸蛋和朝阳一样的浅红色短发,蓝眼眸剔透澄澈,像是能发光一样。 当初刚入学的时候,在她身上还散发出让人亲近的天真感,容易吸引人,看着又毫无威胁,他自然是先下手为强,结果不知道为什么这家伙就越来越颓废了。 后来的两年里,其实也有见薇儿卡可爱就想凑近的,结果每个意图掺和乐队的人都被她抱着吉他、兑着咖啡威士忌给盯跑了,有些堪称是落荒而逃。只能说,海洋大学不愧都是高材生,自认前途远大,在性命和美色之间多半会选前者。 宁永学自己也跑过,只是他总会回来,然后又被薇儿卡盯跑,最长的一次记录大约有两天两夜没合过眼。出去的时候,他耳朵旁边全是单调的吉他声嗡嗡作响,在脑子里回荡个不停,差点就把他给逼疯了。 他甚至都没被地下墓地逼疯。 此时薇儿卡抿着嘴,专注地盯着火苗变化,倾听曲颈瓶里液体的摇晃,观察蒸汽喷发的浓度,记录药剂咕咚冒泡的频率以得出反应的剧烈程度。她边听边看,边在纸上勾画,时刻作出调整,以求反应维持在她希望的范围内。 用曲大小姐的风格说,这些声音就像她倾听刀刃的回响,近乎于本能,随手勾画的公式记录和推算则如同她切开咽喉的轨迹。 话说回来,曲女侠对理科全然白痴,尤其害怕数学,她看到这张纸,兴许会当场晕过去。考虑她擅长琴艺,那她和薇儿卡简直就是两个相反的人。 人在专心做她们擅长的事情时特别美丽,宁永学在旁边注视,也会感觉心满意足。 至于为什么要说她们......他当然不想欣赏男同胞。 要不要让曲大小姐给她辅导一下音乐呢,说不定他们组个三人乐队,事情也能好办点?虽然摇滚和古琴差得很远,不过他和薇儿卡都是音乐白痴,曲奕空总归很有音乐天赋不是? 不,不对,宁永学想,三个人的乐队总感觉哪里有点怪,更别说自己和其它两人都不清不楚了。 老实说,自从薇儿卡讲了曲奕空提着自己的狗头来敲她家门的说法,这个梦魇一样的形象就老是在他心里盘旋不去。 一滴滴水珠在冷凝器上凝结成形,挣脱束缚,逐渐在收集器里汇成一小瓶。薇儿卡用食指轻敲玻璃,把最后一滴也敲下去,目视它们完全融为一体。 考虑这玩意无色无味,再考虑她谨慎的表情,要是把它从实验室里随便拿出去,可能够他俩判个大十几年了。 这么一想,这些年来的成果他俩够判多久了?几百年,还是几千年? “去拿瓶黑色染色剂,助手,气味最刺鼻的那种,”薇儿卡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我不想进去,至少也得少判几年。” 宁永学拿来染色剂,目视她小心地分离容器,把收集器里的液体也放入烧杯,然后又用玻璃棒把刺鼻的染色剂一点点导入。 她的双手优美柔软,具备干她这行必备的敏捷和准确,可惜这些天赋完全没法拯救她弹吉他的指法。 她甜美的嗓音也完全没法拯救她可悲的乐感。 最后薇儿卡呼了口气,对他笑笑,宁永学知道她不会对完成的试剂笑,除非这玩意能让她晋升到中都科研所。她只是在对他笑而已,美丽动人,却又很随意,一闪而逝,让人很难发觉,很难惦记。 “先找个小白鼠试试吧。”薇儿卡说,“我想想该怎么稀释。” 宁永学去拿库存的活体小白鼠,她则起开玻璃罐,取出一个细针管。她用针管在刺鼻的黑色液体里抽了一点点,——只是一点点。 “戴上防护手套,助手。”她说,然后把针管递给宁永学,“打完针之后把小白鼠罩住,不然我们俩就有大麻烦了。” 虽然不明所以,宁永学还是照办。他用针管把液体推入活体成年白鼠体内,然后扣上玻璃罩。 差不多就是一两秒时间,从液体注入的腹部位置,他们看到白鼠的皮肉以半球形往外鼓起、膨胀,越来越涨,半径也越来越大。最后,它涨满了白鼠的大半个躯体,——然后直接炸开了。 就这么糊得到处都是。 宁永学对着玻璃罩沉默了一阵。这是毒素能概括的吗?究竟是曲奕空的短刀比较危险,还是这玩意还没染色的时候比较危险? “这什么玩意?”他问。 “一种比较复杂的化学制剂,”薇儿卡思索着说,“遇血起反应,然后很快就能在活物身上涨出一个半球形,效果类似把高压气枪插到体内再扣扳机吧。我记录了若干次,结果都是把皮肉和骨头涨成半球体,然后炸开,看你涂抹的分量决定反应有多剧烈。” 把高压气枪插到体内是个什么形容?这是人能想出来的? “你觉得它该怎么用?”宁永学又问。 “你可以把它涂在匕首之类的利器上,也可以用特制的子弹。刺进四肢的话,四肢肯定就断了,刺进身体的话,会看分量开个大小不一的口子,有可能整个人都会拦腰裂开。不过你要小心自己别中招了。” “你没死在自己捣鼓的制剂里真是个奇迹。”宁永学说。 她眨眨眼:“注意防护就好了,我一直很谨慎。” “信怎么办?” “我看到了,很古怪,不过我手头的设备检测不了这东西,和你那些血样一样。如果能进中都科研所,一定有更好的设备吧。到时候你有内务部的权限,哪怕我们毕业了,我也能帮你在那边做点检测。” “那个小笼包呢?” “显微镜下面能看到一些特别畸形的小东西,我取了点注射到小白鼠体内了。” “这么说它的确不同了?” “至少不是神秘的诅咒或者灵异事件吧,——一种古怪的寄生植物。”薇儿卡思索着说,“你说它会在动物体内生根发芽,要是事情不假,再过几天就会有反应了。我想今天这边事情也差不多了吧,要一起去学校里走走吗?最近总想到庭园那边喝点酒,但一个人实在没什么意思。” 第七十九章 挺好,也挺好 ...... 他俩沿着宽阔的道路缓步走着。海洋大学的林荫道上落雪不多,但也很冷,海场冬日的天空灰蒙蒙的,像是从空中压了下来一样。 有时一些衣着朴素的年轻学生从他们身旁路过,都会回头多看一眼,想知道这两人是谁,不过,也仅此而已了。 大学这种地方,特别是在国立海洋大学,学生们往来自在,各有各的想法和圈子,距离稍微一远就很难相互认识,也很难为了一面之缘去相互认识。 宁永学现在鸽过这么多人,实际也只是在新闻部和考古、民俗专业小有名声,放在其它学科,完全没人知道他是谁。 当然,化学科系不同,那儿有人依稀记得,他是个常常和他们的高材生见面的大个子,看着颇有种压迫感,但也只记得是个大个子了。 “你不怕冷吗?”宁永学见薇儿卡还想往庭园走,只好提问,“秋天的时候我记得你在外面淋大雨,说你就是想洗洗,结果你一晃就是一晚上。” “我也记不太清了......”薇儿卡回忆着说,“已经有段时间了吧。不过我记得那天感觉很痛快,两条腿一直往前走啊走,也不知道自己走去哪了,就是一直在大学里绕。后来绕到两只脚都麻木了,大雨还是没停。” “我想起来了,你一回来就说脚痛,站不起来,全身湿漉漉却随便一擦,瘫在沙发上就睡,第二天起来就感冒了。” “感冒药我还是备了很多的。”薇儿卡自顾自点头。 “这又不止是感冒药的问题。” “是不止,”她说,“我还记得那段日子你说要照顾我,结果你给我喂了一个星期的厚肉浓汤。打底的腌肥肉多得可怕,炖得稀烂,上面是大蒜烩香肠,底下是浓到恐怖的番茄块和番茄酱,一大堆灯笼椒和土豆切都没切就扔里面。然后你一大勺一大勺往我嘴里硬塞,满脸微笑,现在想起来就像噩梦一样......” 宁永学边听边笑,笑得很夸张:“那几天的厚肉浓汤可是我家传的手艺。我的萨什同学都说口味纯正,只有你跟喝中药一样。” 薇儿卡也不由自主地笑了笑。 “要是你再感冒,”宁永学接着说道,“我塞给你可能就不止是腌肥肉打底的厚肉浓汤了。” “不,没关系。走吧,后来的事情后面再想,我只想去庭园里坐一会儿,喝点酒很快就暖和了。” 他们又往前走了一阵,穿过草地上铺设的石阶,往庭园的篱笆旁走去。冬季的日暮赤碧交杂,笼罩在影影绰绰的树林上空,沿途虽有很多枯枝败叶,但茂密的针叶亦夹杂其中,随着寒风吱呀作响。 他们在离湖面不远的长椅上坐了下来,拧开酒瓶的塞子,一人一口。 “最近到底遇了什么事?”薇儿卡问他,“为什么是内务部?” “内务部有什么问题吗?”宁永学耸耸肩,表示自己根本不在乎,“刚好能和你在的科研所搭上关系,我求之不得。” “你以前总说自己要当自由摄影师,去世界各地转悠。”薇儿卡把瓶口搭在唇边,“我本来以为大学毕业我们就再不会有联系了。” “呃......” “你喜欢自由吧,做什么事情都是,以前像个白痴一样花掉全部积蓄买了世界顶级的进口摄影机,说是要追梦,自称毫无牵挂,想去哪就去哪。然后你就在我家住了好几个月,每天啃罐头。”她说着把酒瓶递了过来。“所以为什么是安全局?”她又问道。 “我在安全局看了不该看的事情,”宁永学灌一大口,“现在我要么进内务部,要么就去牢里待着。” “摄影机也是吗?” “被安全局收了,现在都还没还。上司说要帮我讨回来,结果那家伙隔天就去极地考察了。” “放鸽子的人总要被放鸽子,这就是天理循环吧,真是讽刺啊,鸽王同学。”薇儿卡说。把下巴搭在酒瓶上,看着湖泊的薄冰,回答似乎已经是种不经思考的习惯了。 她的双眼总是很明亮,像是在闪烁光芒,不过也经常很空洞,就和她满怀兴致拿起来吉他结果怎么都弹不出个东西时一样。 “你中都俗语越说越习惯了。”宁永学说。 “我灵魂上已经是这里的人了,”薇儿卡抬头看着苍白的天空,“你呢,灵魂还没迁移过来吗?” “我的灵魂是自由的,属于全世界。”宁永学宣布。 “这话要是被你内务部的同僚听到,你就有大麻烦了。” “在那之后我还交了个古怪公寓的报告,贡献绝对比抱怨大,”宁永学把酒瓶放到她手心里,“古怪的包子也是从公寓拿来的。” “你说着不愿意,做事倒是很积极。” “我以前邀请你自由行的时候也很积极,但你总不答应,说是不会为了渣男放弃学业。” “邀请我出海去听披头士的现场还差不多,你说得很浪漫,实际上总是一点诚意都没有。”薇儿卡闭上一只眼睛,拿另一只眼睛盯着他,“况且谁不知道你想往哪跑?自从上次地下墓地死了一堆人,你在圈内就恶名昭彰了。后面再想组队考察,我看你也只能蹭内务部的机密事务了。” “啊,是啊,但是还能怎么办呢?那些古怪的东西越来越难找,好像都被藏起来了,关在一个神秘的监狱里。我觉得只要我往上走一走,我就能碰到。” “你说得就像在追逐爱情一样。”薇儿卡说。 “我的爱情已经有很多次了。” “不,”她否定说,“我觉得你从没有过什么爱情,宁同学,你只是在外出考察以前找个可怜人作伴,从她身上取得人性而已。” 薇儿卡的话把他吸引住了。“这话是从何而来?”宁永学问。 她又不吭声了,好像不愿意说得这么深入。气氛一时间跟着天色沉闷起来。没过多久,她在长椅上抱起了膝盖,然后就打了个喷嚏。 宁永学给薇儿卡披上自己的大衣,但是跟着他又打了个喷嚏,于是他问能不能把衣服给他分一半。 “你总是这么白痴。”薇儿卡指出,他的大衣套在她身上就像小孩穿大人的衣服,“为了维持自己的人性干些符合好人形象的事情,然后要么就开始后悔,要么就忘得一干二净。” “有这么严重吗?”宁永学问她。 “我旁观者清吧,你这家伙身为人类,内心却没有根基。为了扮成人群的一部分,你谦让、保护、尽心尽力,就像个完美的爱人。因为这个,那些女孩很快就会喜欢你,认为你值得信赖。” “不好吗?”宁永学反问,“大家都爱这种形象吧。” 薇儿卡侧脸瞥了他一眼,“然后没过多久,你发现了异常事物的踪迹,你凑够了路费,你像个陌生人一样跑远了,别人怎么挽留都没用,因为她们没理解你是什么东西,到最后也不懂。她们只以为你变心了,其实你根本就没把心放上去过。” 宁永学陷入思索,“如果有人能耐心一点等到我回来的话......” “怎么可能有人等到你回来?等你回来然后再被放一次鸽子吗?”薇儿卡站起身来,把大衣披回到他身上,像挂在衣架上一样挂到他头顶,结果刚说完又打了个喷嚏。 “要不我们还是回去算了?”宁永学提议。 “家里太闷了。”薇儿卡又抱着胳膊缩回到椅子上,然后就往左一倒,又变成了公园流浪汉。 宁永学实在对她很无奈,便抱着她的左肩把她扶起来,跟她挤在一起,大衣一人披一部分。也多亏她体型娇小,只占了不多地方,换成两个自己挤一起,大衣恐怕已经被扯开了。 “就像现在一样,”薇儿卡喃喃自语,声音越来越轻,“如果有其他人愿意注视你很久,也能得到相似的结论。你的内心没有根基,你是无源之水,是无根之木。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海底,其他人都在地上,因为其他人只要潜得深点就会溺死、被沉重的水压挤死、被无边的黑暗恐惧致死,你却一直在水底走着,把恐惧当成快乐。” “你说啥?”宁永学问她,“我只听明白了最后一句,我觉得这是诋毁。” “你安静点,”薇儿卡把酒瓶塞他嘴里,“我在自言自语,没在跟你说话。” “好吧。” “和你一起在水底的不是人,是那些恐怖的、有违常理的东西,你待得一久,就容易失去套在身上的人皮。因为你总惦记着这层皮,所以你总是需要有人帮你找回它。 “过去我觉得你又像君子,又像浪子,从来不逾越一步,却要四处招惹别人的感情。后来我明白了,你根本没在寻找爱情,当然没必要逾越任何事。不过,这性格还是太过分了,也太玩世不恭了。 “你把这个拥有秩序的社会当成你无法企及的理想,当成你唯一的故乡,唯一的和平。对你来说,其实它永远都可望而不可及,那些恐怖的、有违常理的才是属于你的东西。 “你以为你在身上绑着绳索,站在悬崖往下跳,总是能回到地上的城市和秩序中,其实你一直待在深渊里面。你做着巨大无望的努力,想爬到一个拥有和平和秩序的世界里定居下来,但你总是爬到一半就往下坠,就像被磁铁给吸了回去。 “你在我们的城市迷路了,你被一些美好安详的东西吸引了,但你在城市里根本待不了多久,那些美好安详的东西也吸引不了你多久。每次你循着恐怖的踪迹走远,这一切就都暴露出来了,——你又掉回去了。” 薇儿卡说完了,期间一直注视着阴霾密布的冬日天空。见宁永学没说话,她侧过来脸提问,“你觉得怎么样?” “啊?”宁永学一愣。薇儿卡隔三差五就会喃喃自语地抒情,完事了问他什么想法,只要他没完全听懂,她就给他列个文艺作品清单叫他挨个去看。拜她所赐,自己也能在约人的时候套个文艺青年的皮。 “我问你觉得怎样?”薇儿卡重复说。 “啊......” “你是真没听吗?”薇儿卡稍稍睁大眼睛盯着他。 “啊......挺好!” “那你听懂了吗?”薇儿卡问。 “怎么说呢......没完全听懂。” “没听懂你说什么好?”薇儿卡蹙起眉毛。 “你念的很好听,”宁永学绞尽脑汁,“比你唱歌好听。” “所以你看得经典还不够多。”薇儿卡舒展开眉毛,“前段时间我让你看《巨蟒和圣杯》,你看得怎么样了?” “也挺好!” “我问你看得怎么样了,没问你好不好,——里面的解构你看明白了吗?” “没怎么看明白。”宁永学承认,“只看了个乐。” “你又没看明白......” “但我在生活里用了。” “怎么用了?” “嗯......不太好说。” “有什么不好说的?”薇儿卡哈了口气,“你不是总拿我让你看的东西去约人吗,假文艺青年宁同学?” “我拿来跟人阴阳怪气了,我觉得她应该听不出来。” “女侠?” “女侠。” “就算她听不出来,也保证不了她的朋友听不出来,你最好小心自己的小命。” 第八十章 一场恶性事件 ...... 通知书到了,白尹想到,曲奕空的通知书也一起捎带过来了。当时她填了自己的地址,要她代收,——这家伙本人太容易忘事,重要的事情总会嘱咐自己帮忙。 录取的结果没什么意外,调剂也没看到,毕竟她俩家境不错,理想的重要性远大于生活,报的全都不是热门专业。 白尹自己报了电影文化,很多人可能听都没听过,选的人自然不多,一部分甚至是被迫调剂过来的。曲奕空报了个民俗考古也很实在,估计就是为了查阅古书。 不过白尹清楚记得,那家伙的专业也是民俗考古,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让曲奕空离他远点。想到这两个非正常人士遇见会怎样,白尹就头疼,甚至前几天椰子壳的噩梦都有可能变成现实。 这不是开玩笑,白尹对宁永学此人的性格有所预计,就算曲奕空有了男朋友,感情关系很好,那家伙都有可能不声不响把她撬过来。她是想考察一下挚友的感情,但她只有信心处理一般的坏人,那家伙实在...... 牢里要判死刑的重犯究竟和他差多少个一般坏人呢? 真是头疼。 在白尹用虚伪应付、沉默注视、委婉拒绝和没有感情的微笑拒绝若干人等后,她顺利走进海洋大学。还好她挑的时间不错,大多数学生都回去了,不然她还要回绝更多。 也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喜欢盯着混血儿看,简直莫名其妙。 在思考的同时,白尹已经过了学校大门后面的广场,绕开了正门口巨大的雕像。 她得承认,曲奕空习惯穿的衣服确实方便,宽松的男式运动裤下面怎么加内衬都不会难走路,越野鞋踩积雪也很稳当,高领毛衣外面套个棕色套头衫加上黑色夹克,其实也足够保暖了。 中性时尚确实很好用,也能挡开一些相对传统的中都学生,当然,等她正式入学,她还是想换回自己喜欢的女款。 就像尾上理说的,既然已经到了大学,他们就再也不必被老土的中学校服折磨了。 她知道自己应该先找地图,也知道地图就在正门附近。不过反正她不需要地图也能记住路,只要每条路走一遍就行。初来乍到,看心情随便晃一晃,四处看一看,她自己一个人的地图就记在她自己一个人心里了。 毕竟从她记事的时候起,所见所历就不曾遗忘过一点一滴。 当她穿过光线微弱的林荫小路时,她忽然听到噗通一声,好像是有人落水了。虽然还未到深冬时节,海洋大学的湖上也结了层薄冰,实在令人担忧情况。 白尹循着声响走去,发现长椅那边有位正在喝咖啡的学姐。她侧身对着自己,站在湖边上眺望,浅灰色夹克衫的身影像是融进了浅灰色的天幕中。 即使时值冬季,人们大多衣着厚实,她的身影依然窈窕妙曼,仿佛不怕冷的冬日公主乔装站在人间似的。 她的打扮实在前卫,符合白尹对西方时尚的印象,很多中都人接受不了,但学校里萨什人不少,能出国留学自然很难保守传统。以她的长相应该追求者很多,孤零零站在湖边喝咖啡实在古怪,联想到片刻前的落水声,难道是什么奇妙的萨什人冬泳传统吗? 所以不是落水,是男朋友跳进去了? 真是古怪。 “你好,”白尹走到她身边,“我应该没有妨碍到你们吧?” “没什么,”这位学姐对她一笑,“有人行为比较跳脱而已,要坐下来聊聊吗?” “坐下来......”白尹有些迟疑。她好不容易才避开其他人,一个人走在学校里。 她喝了口热咖啡,然后转过身来:“你的套头衫是巨蟒剧团的文化衫吧?这两个椰子壳我能认得出来。” “学姐你也看过吗?您喜欢这类荒诞喜剧?”白尹很惊讶。也许海洋大学总有和她性质相投的人,但她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萨什学姐稍作思索,却摇了摇头:“我喜欢看解构传统和反类型的电影,滑稽和荒诞对我算是其次吧。和这部相比,我更喜欢另一部,《布莱恩的一生》。” “我记得那一部着眼于颠覆和讽刺宗教权威,特别是嘲笑了不经思考的虔诚。从我个人角度来看,讽刺的很绝妙,但是......恕我冒昧,在学姐那边,这片子有很大问题吧。许多宗教氛围浓厚的国家都定性成最高限制级,还有一些直接禁演。” “这样更好,我是传统信教家庭出生,现在已经和父母断绝关系了。”她说得很平静,好像算不了什么大事一样。 “我理解了,”白尹点点头说,她眼里的讶异没有消失,但是多了点认同感,“这么说,学姐应该有参加海洋大学电影系定期举行的放映会吧。” “其实今天也在组织,你知道他们在放什么吗?” 白尹掩住嘴:“连假期都......我确实很好奇海洋大学的放映会,不如说闻名已久了。可惜以前一直是外人。” “《出租车司机》,不过我觉得不适合你。” “请务必告诉我具体位置,我一直想在大屏幕上看看这部经典黑色电影,但是我一直错过。” “你喜欢黑色电影?”她眨眨眼,“这年纪的女孩喜欢黑色电影,我是真的有点惊讶。” “谈不上喜欢这种类型吧,”白尹说,“但是为了给朋友推荐,我确实看过很多。马丁·斯科赛斯这一部对我意义特殊,如果要我列一个必看清单,它一定排在前十。” “说说看?” “‘我们试图在现实里寻找一种高尚、洁净的生活,但我们总是无法避免龌龊之事,无法避免污秽的思想。正因了解自己的污秽,所以才会对其他人产生同样的想法,所以才会冷漠地对待旁人,小心翼翼地保护自己。我们在这个时代逐渐成为一座座孤岛,——自我封闭起来的孤独。’” 听到这里,这位萨什学姐忽然笑了。“可以。”她点头说,“我带你一起过去吧。” “不必等待你正在冬泳的男朋友吗,学姐?我自己过去就可以。” “冬泳的男朋友......”她稍作思索,然后摇头否认,“没这回事,旁观一个傻瓜演独角戏而已,怎么会有带学妹去放映会重要。” 白尹总觉得自己一头雾水,不过也不重要了。这事无关紧要,成为电影放映会的一员要重要得多,到时候拉曲奕空过来一起看,她俩的烂片马拉松也能得到升华。 “学姐的名字是......” “薇儿卡,按传统叫我薇拉就好。” “白尹。”她点头说。 ...... 从湖里孤零零爬出来的时候,宁永学觉得他快窒息了,而且也快冻死了,全身湿透,头发上还沾着几片薄冰。 白尹提前来学校是他完全没想到的,恰好他和薇儿卡每天都要在庭园里散步,今天意外撞上,他想都没想就直接跳湖了。 一场恶性事件就这么避了过去,可喜可贺。 不过事情既然发生了,理由其实也很好猜,——就是她想拒绝一切带她熟悉学校环境的邀约,包括宁永学当初的发言也一起拒绝。真是一点都不客气。 但薇儿卡是怎么和白尹聊上的?真是古怪,这两人哪个都很难接近,怎么遇一起了反而直接扔下自己走了? 记得当时为了冒充中都本地人,宁永学连简称都用了本地语言的习惯,叫得薇儿,而不是薇拉,可惜后来还是装得不够像,被薇儿卡一举揭发。她发现某人原来是个乡下萨什猎人,而且比她的乡下还要乡下得多,简直就是乡下的代名词。 真是麻烦,薇儿卡该不会想把他抛下,然后带白尹去参加这些天的试映会吧?他实在习惯不了旁边没有漂亮女孩的生活,总不能直接去内务部找阿芙拉述职? 完全是找死。 万一阿芙拉命令自己去极地考察,他不得不鸽了曲奕空,那麻烦可就大了,连恶性事件都无法概况。 第八十一章 抱起来往天上扔 不过,既然她俩一见面,关系就好得莫名其妙,也许,薇儿卡会把白尹也拉到她所谓的乐队里。 这事很有可能。 宁永学不知道白尹能不能扛得住薇儿卡,至少也得扛过她的精神攻击,但白尹的理性判断非常高明,寻常人难以企及,也许她能劝得住这家伙,或者,至少是缓解薇儿卡的心理问题。 曲奕空音乐天赋极佳,小时候就触类旁通,指引过家族的后辈,虽然从古琴过来客串电子琴或钢琴跨度有点大,但她应该能做得到。不仅如此,她肯定还能顺带纠正薇儿卡的吉他指法。 白尹看着还挺适合唱歌,兴许能当个乐队主唱。 薇儿卡虽然是个跑调文青,但她能提供摇滚的乐理和门路支持,本人也足够刻苦,如果她能得到纠正,一定能进步很多。 这三个人要是能相互支持的话,八成就能实现薇儿卡的乐队梦,这样一来,她们三个人的乐队也就...... 不,不对,我呢?宁永学想。 他干什么? 难道他要去当现场保安,同时负责打电话叫餐、扫地、端水和洗碗勤杂工吗? 人高马大的保安先生对摇滚女团成员轮流出手,制造队伍裂痕,然后狂热粉丝把他人道毁灭,狗头也砍下来,挂在大学正门口。 不是不可能。 提高自己持枪证级别然后出门携带手枪,此事势在必行,宁永学想。 话又说回来,既然披头士是四个人,他就用不着当什么保安,他也可以在最后面敲鼓。问题是,他要是不当保安,还有谁更适合当保安呢? 安全局的监察长白钧,宁永学想——简直没人比白钧更适合当保安了。他女儿如果要办演出,他肯定会冲过来看,不如直接一步到位,让他负责当义务保安。 不,不对,这个想法很有问题。 如果熊先生来当保安,他绝对不会优先阻挡观众冲上舞台,他会先把自己一枪给毙了,免得自己对他女儿出手。 啧,只是出手而已,又不一定能得手。至于真得手了......那就等得手了再说呗。 顾全呢? 顾全也不行,这家伙的洞察力非同寻常,经验也比白尹更丰富,也许能从蛛丝马迹看出他不明不白的感情关系。等顾全回去给白钧一说,他就要被监察长亲切约谈了。 自己的胡思乱想实在很诡异,但是也和薇儿卡跟白尹一起走远了有关。最近他认识的还在本地的漂亮女孩,其实也就她们俩了,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其它人。曲奕空已经拖着路小鹿回了南方,也不知道大家族继承人打算胁迫贫穷少女干什么。 至于他敬爱的学姐兼内务部上司...... 算了,就算阿芙拉从极地考察回来,宁永学也不敢找她。 要是表妹在就好了,宁永学想,就算他的感情全部都翻车了,也能带表妹去游乐园玩。要他一个人去,实在有点羞耻,——他的厚脸皮不是在这种场合用的。 ...... 时间逐渐流逝,距离曲奕空约定的日子还差一周。 夜已经深了,宁永学却只能瘫在卧室里看电视。他和薇儿卡乱晃了三天,白尹却跟薇儿卡去了四天放映会,仔细一想,似乎他还少了一天。 晚钟滴答滴答走着,衬着又出现在桌子上的破信,实在非常烦人。 宁永学还是没在新闻报道看到任何公寓的消息,也没看到那十几个学生的消息,不过无所谓,报告已经交上去了,现在他不关心这事。 他喝了一口威士忌,然后吃了面包干和熏肠,接着就开始啃酸黄瓜,有一搭没一搭地翻起了剪报。里面都是他新剪裁的本周报纸,还散发出一股子墨香。 第一张剪报是关于安全局大楼要全面装监控的简短消息。 海场这栋大楼年代久远,规模巨大,历史遗留问题极多。上一任监察长与其说是调任,不如说是办事不行被上头给下放了。现在他估计不知在哪儿的小县城当监察长,名义没变,职权肯定小了不止一点点。 其实在后来,宁永学也关注过安全局权力竞争的事情。 他知道胡庭禹后面有南边的背景,局内肯定也有些出身来历差不多的人士身居高位,就等着全面接管海场安全局了。相比之下,白钧一清二白,只是能力和手腕极佳,局内人缘也不错,很难说有太大优势。 结果,胡庭禹不明不白死在了守护者手里,局内权力都被白钧接手。 作为一个没有背景的监察长,白钧本该被一堆遗留问题弄得焦头烂额,但从小道消息看他反而闲了点,——应该和内务部关系不浅。 既然在安全局事件中,新上任的海场内务部主管阿芙拉全力支持白钧,那么事情结束以后,她就是白钧的后台,她会用自己的手腕帮白钧度过很多难关。 如果上位的人是胡庭禹,阿芙拉和安全局的合作绝对不可能跟白钧一样顺利。 这么一想,有没有可能是借刀杀人呢?守护者就是阿芙拉借来的刀? 现在安全局的事情也就过了不到半个月,大楼低层还在修缮,就有人支持白钧使用大量经费全面安装监控,很难不让宁永学多想。 或者摄像头和各种布线早就准备好了,非要等着某件大事完了才肯装? 老胡!唉,老胡,你怎么就死得这么惨呢。 第二张剪报是安县那边严打宗教活动的说明,不过关于起因只字未提,可能是影响不太好,事件本身也恶劣过头了。 宁永学知道那边出马仙活动猖獗,不过他自己没找到什么特殊的东西,去了一次,就没去过第二次。 非要说的话,就是他记得安县有个盛夏时节也穿得严严实实的女孩,从脖子往下都一点不露,黑色连裤袜却很漂亮,看起来也娇小可爱,让人想抱起来往天上扔。 要不是当时宁永学想勾搭女领队,他肯定是要去谈谈人生理想,问问她在哪儿读高中的。 当时出了安县,他顺口一提,结果每个人都对什么捂得严严实实的漂亮女孩完全没印象,好像下意识把她给忽视了、或者说遗忘了一样。 怪事。 至于他们的女领队......她某天半夜跳井自杀了,他漫长的努力全都付诸东流。 第三张剪报是从八卦小报剪下来的,当然,宁永学平时不太关心八卦小报,除非和他要去的地方有关系。 报纸上写道,有个新锐恐怖片导演要带着班底去迷雾林拍新片,题材是古代狼人的恐怖故事,描述它们如何躲在森林的暗处狩猎迷路的猎人。 狼人的题材不怎么时兴,唯一比较新奇的细节在于,海报上的狼人嘴是竖着的,从鼻尖往下咧至咽喉,几乎要延伸到胸口,张开以后的血盆大口异常扭曲。 他们把片名定为《灰魔》,直白的翻译就是灰色恶魔。 宁永学觉得他们还不如拍熊人,至少那边的疯熊确实杀过人。 第四份是萨什那边的报纸,——海场这边一直有萨什的报纸流通,——庆祝他们和中都在极地内环合作建立常驻科考站,可供规模不小的科考队定居考察。 这是战后以来第一个常驻北极大陆的科考站。 说实话,北部极地环境之恶劣无法形容,若无军机接送,那片土地完全是群山环绕的,——古称庇护山脉,寓意是庇护人们不受从极地而来的邪怪侵扰。 庇护山脉往内终日冰封,往外也白雪覆盖,塌方和雪崩非常常见,还有毫无征兆的蒸汽从一些规模巨大的裂缝深处喷发,据科考报告的结论是地热蒸汽。 据说萨什那边一直有跟中都科研所开展地热发电研究,不过现在也没个成果。 庇护山脉里地势最平缓的山峰是铁峰山,恰好位于从海场往北极大陆去的航线上。这条航线是最可靠的北极科考航线,也是最平稳的庇护山脉攀登路线。登山途中会经过一个年代已不可查的古代堡垒,接着就能抵达群山环绕的北部极地。 虽然第三史或者明面上的历史缺乏记录,不过宁永学觉得堡垒和第二史的教徒们有关。至于第一史......现在第一史还有什么意义? 若非他和曲奕空有约,去极地做次考察其实也挺好。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只要阿芙拉去哪里,宁永学就觉得哪里不对劲。 忽然门锁开了,很轻,不过宁永学能在电视的杂音里听到。门打开又关上,走廊里很快就传来了细碎脚步的沙沙声,薇儿卡光脚在地上走的声音跟个老鼠爪似的。 她伸着一头洋娃娃似的浅红色头发,把脸伸进来。 “你这家伙......我还以为你颓废了,客厅满墙的剪报是怎么回事?”薇儿卡问。 宁永学在她床上翻了个身,从躺着看报纸变成趴着,整个人都陷了进去,他一身白色睡衣,像个刚埋进地里的尸体。“没事干,”他把脸拔出来,扭向门口,“然后四处逛了逛,收集了点情报。” “昨天还没有的吧?” “你一到白天就消失,我就收集了四天,报纸都堆在行李箱里,今天花了一天时间剪了出来。” “你还是这么夸张。” 第八十二章 好点了吗,不好 光着脚的薇儿卡伸手掩上门,走进卧室,她的外衣估计已经扔沙发上了,上身就一件贴身的黑色低领毛衣,不过也足够暖和。她从床尾往前一跳,然后就趴在了他旁边靠墙的方向,像是另一具刚被遗弃的尸体。 “你今天心情不错?”宁永学问,“居然是跳上来的。” 薇儿卡也扭过脸来。“实验室的小白鼠已经被寄生了,”她说,“发过去的报告也有响应了,结果还不错,就是从明天开始,要被招过去一段时间了。” “需要我帮忙收拾行李吗?” “我没什么需要带的,把吉他背上就好,科研所会来接我,出行的事情完全用不着我关心。” “你这待遇可比我在内务部好多了。”宁永学问她,“等到了科研所,你还想半夜威士忌兑咖啡,一个劲地弹吉他吗?” 这话说得很随意,就是闲话日常生活,可是等他问完,薇儿卡又不吭声了,陷入抑郁的情绪中。她睁着蓝眼睛和他对视,一眨不眨,脸上也没有表情。 好吧,又说错话了。 若非她的呼吸还轻轻呵在他脸上,她完全就是个死掉的洋娃娃了。 宁永学想到了大二那年长假,她本来有次难得的机会能跟着导师去科研所,结果,半路她竟然自己回来了,并且她把研究的事情丢得一干二净。 当时她说自己要全力以赴,献身于艺术。 可是从她把整个假期都投入到吉他以后,特别是最后一天和第一天相比完全没什么长进,只记了一脑袋的乐理知识和披头士专辑,她就变得茫然若失和无比可怜了。 宁永学能看出来她很痛苦,她想放弃自己的天赋,全都抛到身后去。她觉得那些是虚无的,对她毫无意义,只有文艺作品的表述是真实的,只有用摇滚乐倾诉和表达自己才是真实的。 他也能看得出,她的内心斗争是无时不刻的,比她的表情要激烈得多,但她的心灵如此脆弱,根本没有力量克服自己的矛盾。 要是薇儿卡的家人很宽容,家境也很好,不必被迫和父母断绝关系,哪怕像曲奕空一样孤身一人来海场也有钱财支持,也许,她就能完全投身到音乐里了。这样也许可以挽救她,但是并不实际,——她要为了自己的生活去做其他事。 宁永学也不知道怎么帮她。他俩内心斗争的方向不同,但是外在的矛盾很相似,理想也都古怪得可以,谁都不可能放下自己的事情完全支持另一个人。 这么些年来,他们只是各自知道各自有严重的心理问题,所以相互作伴、相互理解罢了。 电视还在枯燥地放着广告,灯盏则是薇儿卡特意挑选的,呈现出幽暗的深蓝色,把卧室映得像是在海中一样。可以听到大雪吹打窗户和瑟瑟寒风的声音。 床头柜上的咖啡杯半明半暗,折射出幽光。贴着蓝色壁纸的墙上挂着一张约翰·列侬的海报,戴着眼镜,目光茫然且悲苦。 薇儿卡趴在海报下的床边上,像是个患病的孩子一样。她盯着宁永学看了一阵,然后又把脸埋进床垫,拽过来枕头,用力一扣,就把脖颈往上都埋在枕头下面。 “想喝点什么吗,薇儿?”宁永学见状问她。 “咖啡。”她的声音闷在枕头里。 “咖啡不行。”宁永学说。 “为什么不行?” “你明天要带着你的吉他等人接,大二那次已经错过了,这次不能再来一遍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也别管我这么多。”薇儿卡闷声说。 “你一碰到这事就很极端,酒对你三杯刚好,你非要喝五杯多才算完,咖啡你随便来点也不影响睡觉,非要兑着威士忌灌个不停。” 她把枕头扔掉,抛在地上,然后顶着揉乱了的头发坐起来,盯着他看。“给我弄咖啡。” 宁永学也坐起身,跪到床沿上,把手搭在她前额上。 “你有点发烧,薇儿,”他说,“吃点药睡觉,酒也不要喝了,咖啡当然也不行。” 薇儿卡一声不吭地站起来,就想往床下走,去翻她写满一张纸的电话号码,——里面有一些餐厅兼卖咖啡,不过水平参差不齐。海场只在市中心有间专门的咖啡厅,不提供电话外送服务。 宁永学轻轻拽住她的右手腕,她就一步也迈不出去了,她太娇弱,连路小鹿都不如,力气完全没法和她比。 薇儿卡抿着嘴,拿左手用力掰他手指,但也完全使不上劲。后来她又用牙齿咬。理论上来说,人用牙齿咬碎同类的手指绰绰有余,但她不是被洛辰剥离了人性的学生,不可能狠得下心,也不可能真下得去嘴,所以也能留点浅浅的牙印。 但她的情绪是越来越躁郁,表情也越来越阴沉了。 宁永学默默注视薇儿卡,等她终于咬不动了,手也掰不动了,胳膊和手指都一起垂了下去,他伸手把她抱住,把那张满是虚无和执拗的脸贴在自己怀里。 他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脊背,张开手指,把她被枕头弄乱的发丝梳理柔顺,最后握住她的手吻了吻。 “好点了吗?”他问。 “不好。”薇儿卡说,也握住他的手。 她盯着墙上的海报,目光和最初也没什么分别,依旧虚无而茫然。她没有大哭,眼眶没有发红,眼泪也是一种平静的眼泪。被他抱住以后,她看着阴郁的蓝色灯光,眼泪就莫名其妙流了下来,汇成一条浅浅的线。 她没有人们认为女孩子发脾气时该有的表现,也没有得到安慰以后的满足,毕竟,这一切都和她的灵魂并不相符。 薇儿卡本该是个温顺、朴素的乡下女孩,其实现在这一部分也没变过。不管收留他在此也好,说要帮他找房子和垫钱也罢,都是她不假思索的想法。 小时候她在崇信善良、安知天命的信教家庭长大,在那个世界里感受着温情的光。除了对生活的规范要求很多以外,那儿其实整洁安宁,有父母的温言软语,有亲人姐妹干净的双手,也有文雅的举动和全然素雅的衣装。 宁永学知道这些,毕竟他曾收集过薇儿卡家乡的剪报和照片,为的就是了解她的过去。 祈祷也好,礼拜也罢,若不深究起源,其实也只是她童年时代日常的生活习惯而已。 在她本来的世界里,路途是平坦的,也是安详的,人们有相互帮助的义务,也有道德要求和犯下罪责的忏悔、愧疚。就算她走了这么远,那些善举和饶恕其实也刻在她心里,表现在日常生活的一举一动中。 薇儿卡本来生活的世界是美好的,也是归整的,可正是这种温顺的美好和刻板的归整,才构成了她接受现代文化后一去不回的执拗。 宁永学必须承认,单单身处大学校园的小社会,以薇儿卡的性格,其实很难接触到这么多信息,——有一部分是因为大学社团发传单,有一部分是因为电视机的海外频道,还有一大部分得归咎于他收集剪报和照片的习惯。 从这一切延伸出去的世界是扭曲的,也是阴郁的,那些味道、语言、文字和阐述都迥然相异。里面有连环杀人犯和肮脏的陋巷,有动乱中的小国家和残忍的跨国犯罪团伙,有怪异的传说和扭曲的故事,也有恐怖的都市漫谈和贴近生活的偷窃、凶杀、欺骗和绝望。 当初宁永学本来以为她会反感,或者以拒绝的态度表示抗议,但她其实非常好奇,——她来海场就是为了抛下那些严苛的戒律和生活规范,把不遵守习俗的愧疚和忏悔也全忘在脑后,她只是最初不知道该寻找什么。 从看到第一部黑色电影开始,从听到第一首摇滚乐曲开始,薇儿卡似乎就找到了另一种生活方式。 她可以借此表达和寻觅她一直困惑却无法解释的一切,她也可以在自己从小受到的良善教育以外找到不同的意义。 如果不能找到,她就反叛、否定、陷入虚无,兑着威士忌喝咖啡,一瓶又一瓶,整夜整夜听着磁带,无休止地听、听、听,直到她在沙发上昏迷过去。而且整个大二她就听了一盘磁带,那就是披头士的一盒专辑。 说来惭愧,在薇儿卡的童年变成废墟,那些往昔的情感也都变得了无生趣时,是他这个怪异的东西在她心里构成了怪异的印象,形如她阴郁的追求中最阴郁的事物,或者说,他就是一个绝无可能找到第二例的路标。 薇儿卡其实闻不到庭园的芬芳,对湖泊和树木也毫不好奇,那些自然的美景对她完全是一堆廉价陈旧的积压仓库货,乏味且枯燥,还不如冬季阴霾的天空。除非跟他一起走,否则,她是不愿意去湖边盯着天空发呆,也不愿意去草地上度过整个下午的。 虽然他是个缺乏道德的人士,这事也完全不影响他对遇见的漂亮女孩轮流出手,但他是得承认,自己在这事上有大问题,不管哪方面都是。 而且他也没办法带她走出这种矛盾。 宁永学给薇儿卡拿来了药,用温水喂他吞服,然后抚摸她的头和挂着点眼泪的面颊,把眼角的也擦干净。 第八十三章 多了一点五倍 “你莫非觉得我的眼泪和你有关系?”薇儿卡说着闭上眼睛。 “这倒不至于。”宁永学认真地凝视着她的脸,“但要说你的眼泪和什么有关,我也不知道。” “没关系,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薇儿卡说,“那你觉得,你是什么呢,宁永学?” “我是麻醉剂,对吧?” “不,威士忌和咖啡才是我的麻醉剂。”薇儿卡握住放在她脸上的手,用纤细的手指把他的手指挨个扣住,“你是我心里的意向,就像诗歌里的象征一样虚无缥缈,有时候你会忽然消失,但你总会在我想起你的时候回来。” “能说得实在一点嘛?”宁永学问她,“我觉得我这人其实没什么诗意,全都是因为你念叨得太多,所谓近朱者赤嘛。” “每个想接近我的人都走了,也没人扛得住我,所以你不是真的,你虚无缥缈——真人不可能扛得住,也不会在走远之后一遍又一遍回来。” 这推论倒是很奇妙。 当初每个冲着她温柔的语气和洋娃娃一样的外表来的家伙都被赶跑了,有的是精神上扛不住,有的是怕被熬死,也有的是一天比一天更害怕她,觉得自己迟早会被她逼疯。 到了后来,薇儿卡也算是小有名声了,知情的人都怕她,像是惧怕都市传说里的邪灵一样。用有些人的话说,就算她是精致美丽的洋娃娃,也是那种会传播精神污染的都市传说洋娃娃,散发着一股子邪气。 既然如此,为什么会有宁永学这个仅此一例却又虚无缥缈的家伙在呢?为什么他总是比其他人更有耐心呢? 宁永学一定不是完美无瑕的圣人,这么一想,结论就很简单了,他不是真人。 “这么说,我是你的幻觉?”宁永学带了点兴致,“你只对我一个人倾诉,其实你是当自己在跟幻觉说话?” “我经常怀疑你是我的幻觉,宁永学,或者,可能我已经精神分裂了。不过每次我怀疑自己精神出了问题的时候,我都能伸手碰到你。” 薇儿卡依旧闭着眼睛,却把两只手都放在他手上,像是盲人在黑暗中寻找自己丢失的东西一样。 “你也能碰得到那女孩吧?”宁永学思索说,“难道她也是幻觉吗?” “我不觉得白尹能碰到我真实的一面。”薇儿卡并不在乎,“小时候无知的我、从前温顺的我、那个心地善良的我都是壳,是人们捏造出的东西,虚情假意,装腔作势,学校里每个人也都是被捏造出的虚情假意的东西,我看着就觉得腐朽又老旧,只要看到一点我真实的面目就落荒而逃了。我知道自己有多阴暗孤僻,不过没关系,我觉得这里的我才是真的。” “我比你眼里那些虚情假意的人还要假的多,薇儿。”宁永学提醒她。 “这是最怪的地方,”薇儿卡闭着眼睛诉说道,“没有人比你更虚假,但是自认真心实意的人们却没人能做的像你一样。你为了假装善良就帮我四处奔走,帮我过请假文件,帮我找老师说明情况,然后你自己旷课、旷工、被辞退,在屋子里给我炖汤,从白天守到黑夜,累了就趴在我床边上打盹,一次又一次被我吓退,然后又一次次回来......” “你知道这些都是假象吧。” “我知道,”薇儿卡说,“大一那年,我发现你根本不是中都人,然后你就满身都是谎言和假象了。但是被我拆穿之后你还是会来,磁带也是我托你去买的。你在海场饶了一大圈,最后好不容易找到地方,却没跟店员交流成功。你不认识列侬,念专辑名的时候还用了萨什人的腔调,后来店员告诉我,他还以为你在说我老家的民谣歌手。” “忘了这事吧,太丢脸了。” “你的厚脸皮还有时效性的吗?”薇儿卡问他。 “我的厚脸皮不是在这种时候用的。” “专门在找我帮忙的时候用的厚脸皮吗?”薇儿卡又问他。 “我只是觉得和一个这么了解我的人共处很吸引人,薇儿。”宁永学说,“你总是能给我带来新体验。” “你就像个科幻作品里的仿生人呢,宁永学,不过,你就是因为这点才特别奇怪。如果一个人这么虚假,却比其它人更可信,也许不是你出了问题,是真实和虚假这两个词出了问题。” 薇儿卡说得很随意: “那些呆板又愚蠢的市井面孔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活的,我见过的上一辈人和这一辈人也都对意义一无所知,又怎么能称得上真实二字?” “咋们还是别谈这么抽象的东西了吧。”宁永学说。 “我也没想跟你谈这么远,只是你这人就很值得探究而已。” “说实话,你说了这么一堆,我其实听不太懂,不过你看起来好了点。现在你能睡下去了吗?小薇儿?” 薇儿卡睁开眼睛,把他的手也抓下去。“为什么是‘小薇儿’?” “我本来在安慰你,结果你一本正经地讨论起我了,这感觉很古怪,或者说很可爱吧?加个‘小’其实也很自然。” “我在跟你讨论真实和虚假,你却在想这种事......” “不行吗?不行我就道歉。” “这种道歉太廉价了,我不需要。”薇儿卡摇头,“当然我也没说不行,反正你这话也很敷衍。” “不,一点都不敷衍。”宁永学扬起眉毛,“我说得非常认真,可爱的程度多了一点五倍,我还能再加九个小数点位给你精确到十位。” “老土,而且我也没让你胡编个倍数出来。” “好吧,不开玩笑了。” “是因为你不想听了吧。”薇儿卡说。 “我承认我听得头晕了,我得想办法忽悠过去。我很抱歉,请薇儿大人原谅我。” “至少你比以前听得久了点。” “耳濡目染。”宁永学表情很沉痛,“每次你逼我看文艺作品,完事了,你都要问我谈感想和心得,说得不对就打回去再看一遍。” “这是你找我用实验室的报酬,”薇儿卡指出,“再说你不也用它们骗了不少伤心女孩吗?最近文艺青年的名声越来越恶劣都是因为你,你这个虚假伪劣文艺青年。” 她说着又笑了,依然是一贯那种活泼又温和的方式。 “最功不可没的是你自己吧,阴郁惊悚派的文艺女青年。” 他们的对话逐渐轻松下来,不过,也只是让她把自己真实的一面遗失在阴暗处而已,迟早会被她找出来。 眼下时代剧变,技术是一方面,战后的思潮也是一方面,总有薇儿卡这样的人迅速吸纳新思想,义无反顾投身其中。 和西方相比,中都各地偏向传统保守,萨什也好不了多少,环境既容不下也理解不了她的追求和痛苦,到最后,她就变成了自己折磨自己的人。 也许薇儿卡永远都不可能变回温顺的乡下少女了,即使满心迷茫,她也不可能愿意回到过去无知的幸福中去。 说是逆反也好,说是自寻折磨也罢,这就是她生命和精神的一部分。鸟已经出壳,过去温顺、安宁的童年世界就是这个壳,出壳的过程,就是打碎过去的世界的过程。 这天晚上,宁永学没睡,枕头在地上放了一夜,他便把胳膊给她枕了一夜,肌肉都麻木了也没动过。他不时在她梦呓时拍打她的脊背,梳理她的头发,希望她能在幽蓝色的灯光下睡得安详些。 第二天凌晨,天蒙蒙亮的时候,薇儿卡醒了,但是她既没动,也没起身。大约闭着眼睛在他身上靠了半个多小时,她才在被窝里稍稍抬头,睁眼和他对视。 她的呼吸声很轻,目光也很平静。 “你知道每次这种时候我都特别无奈吗?”薇儿卡提问说。 宁永学一脸疲倦,但依然对她笑了笑:“我只是做我认为应该做的事情。” “满心虚无的坏人为了装好人干着圣人一样的事情,然后在最后一天把别人正做的梦打碎,你有反省过自己吗?” “说实话,我只是打击了一些人的精神而已,实际上我没干过什么其它坏事,分手也都是和平分手。我跟她们承认考察更重要,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习惯性的撒谎。”薇儿卡想了想说,“你当时也跟我编了一套虚构的中都大城市出生背景,末了我发现你出生在比萨什的乡下还要乡下一百倍的萨什乡下,然后你就全承认了。” “也没办法不承认吧,而且,就算当时大部分事情都是我瞎编的,但我们的吻确实是我和你各自的初吻。” “有什么意义吗?后来的两年多里你又吻了多少人?” “呃......” “不要说呃。”薇儿卡把左手食指按在他唇上。 “不到十个。”他用了个好听的说法。 薇儿卡又抬起手,把左右手的食指抵在他两边唇角上,往下拉出一个悲伤的嘴型:“算上考察的话,每隔两三个月,世上就多了一个伤心的女孩。” “按你的标准来看,兴许都是所谓的呆板又愚蠢的市井面孔吧。” 她又往上给他拉出一个微笑:“我厌弃那些人,不过也不影响我同情他们。” “你真是复杂,薇儿。” “你倒是挺单纯的,宁永学,反正你最擅长的就是不表白不确定关系,就拿别人满足你的好奇心。” “我只是顺其自然而已。”宁永学闭上眼睛,“分分合合非常正常,总之我想睡一阵了......” “哦,说起来你前几天告诉我,有对奇妙的银刺能让你和女侠互相读心,是这回事吧?” “......你干嘛提这事?”宁永学又睁开眼睛。她似乎话里有话? 第八十四章 你肯定是抱脸虫 “我在考虑一件事。”薇儿卡说得很认真,“怎么给你留下深刻的记忆,或者,至少是一个印象深刻的瞬间。只要你一走神,就会忍不住想起来。” 宁永学眨了眨眼,立刻反应过来这话什么意思。“我们这几天应该没结下什么深仇大恨吧?” “那就当我积怨已久吧。”她平静地说。 没等他回任何话,薇儿卡就用穿着贴身薄毛衣的两条手臂把他脖子搂住,向他靠近,湛蓝色的眼瞳几乎立刻捕获了他的目光,令人心神迷失。 一阵复杂的情绪笼罩过来,其中也掺了股麻痹性的快感。他没法挪开视线,在精神疲惫之余感到甜美又心悸,心跳声隔着紧贴的胸腔无比接近,像是用根绳索连在一起,也响在了一起。 隔了两年多久以后,薇儿卡第一次吻了他,身上散发着香气,像花朵一样填满了神智。 这吻持续了很久,美妙而困惑,虽只是唇与唇平静无声的触碰,却很符合她的风格,就是和他设想中的情况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突如其来,毫无应对,而且后果很严重。 宁永学觉得手指有些刺痛。 薇儿卡眨了眨眼,然后对他提问:“能记住吗?” “我该起来送你一趟。”他说。 “别想送我,躺在这里动也别动。”薇儿卡说,“这就是我和你分开以前做的最后一件事,你一想起我,就会想起这个吻。当然了,如果你的狗头被劈下来了,这就是我和你今生做的最后一件事。” 宁永学挽着她的腰,颇有些无奈。 “万一女侠提着我脑袋敲你家门呢?”他问。 “我会帮她用各种材料把你的狗头做成标本,拿去给她镇宅,这样她就会饶我一命。” 薇儿卡说着合上了眼睛,把额头贴了在他额头上,静静地呼吸了一分多钟。然后她就从他怀里起身,把受尽冷落的枕头也从地上拾起来,扔到他身上。 “心情稍微愉快了点。”她说,“现在我要走了,你也快睡吧,提前振奋起精神,才能好好赴约。祝你一路顺风,也祝我一路顺风。” 薇儿卡又踩着光脚丫安静地跑开了。宁永学默然注视她的背影,直到门又关上才收回视线。他沉思了很久,最后也只能打了几个哈欠,拧了拧开关,——把电灯熄灭。 嗯,好吧......虽然事情很麻烦,她使坏的时候倒是又可爱了两倍。 ...... 海场专门的咖啡馆不多,不过客串提供咖啡的地方不少,安全局对面的大型超市就有个小咖啡厅,位于超市二层,很受客人欢迎。 橡树咖啡厅右边的窗户往超市开,悬在收银机上面,视野开阔,可以看到一层超市的全貌。包括宁永学在内,有很多兴致恶劣的人就喜欢拿超市血拼的人下饭,看着别人来来往往购物,或是忙于争抢完全没用的打折货,连喝咖啡的味道都能好很多。 这真是个可怕的兴趣,咖啡厅老板一定也是个可怕的人。 当然,宁永学这几天没坐右边窗户,他坐在左边窗户观察街对面的安全局。 此时飘着小雪,他觉得摄影机就在大楼里面。这玩意到现在都没还过来,实在叫他很不甘心。 橡树咖啡厅的东西很贵,有价格不菲的奶酪,也有冷盘,还有更昂贵的甜品和葡萄酒,宁永学当然点得很便宜,咖啡也是双份浓缩咖啡,一点一点抿,跟小鸟在啄食一样。 宁永学占了这个位子已经有段时间了,但最便宜的一份午餐他都还没吃完一半。他纯粹是靠厚脸皮和人高马大坐在这里,像是个考虑怎么闹事骗钱的地痞流氓。 其实咖啡厅的服务员总会请付不起钱的年轻情侣离开,却没人敢和他对视。他们全都在他身旁匆匆走过,不作片刻停留,像是这里坐了个一搭话就会被诅咒的厉鬼一样。 宁永学必须承认,他这一身黑色大衣的风格色调沉重无比,往角落里一坐就有巨大的压迫感。 他恶劣的爱好很多,打扮成这副德行观察餐厅服务员的反应,其实也是其中之一。 自从上了大学以后,还没人敢赶他,有时候同学之间不是特别熟悉,也会叫他帮忙镇个场子,往起来一站,那就是生人勿进。 他一边打量安全局的大楼,一边轻声哼着萨什的民谣:“你还年轻,还有那么多美景!沙滩,画展,满载的轮船;船员,浪花,酒会,流连忘返~~” 刚哼了一半,就看到印着椰子壳的棕色套头衫忽然从余光里冒了出来。 来人把摄影机放在桌子上,然后放下兜帽,一把拽出椅子,在他对面坐下来。一头带着点雪花的棕色短发稍稍晃了晃。然后,她拨开前发,露出酒红色的眼睛,他对视起来。 宁永学表情沉痛。 “没人告诉你不要在咖啡厅唱歌吗?”白尹对他说,“稍微消停一会吧,小鸟先生,也稍微注意点形象。你这一杯咖啡啄了有半个多钟头了,乌鸦喝水都比你快。” 她也很可爱。 “为什么你会在这地方?”宁永学思索着问她,“缘分?” “不,缘分这词未免有点恶心,完全不合适我们两个。”白尹从桌上拿起菜单,“我只是觉得,你会找个能看到安全局的地方观察情况,时机要么是中午,要么是下午的下班时间。随便走了两步,我就发现当事人待在咖啡厅的阴暗角落里,一边啄着咖啡,一边恐吓可怜的服务员。” “你是预言家吗?” “分析情况而已。”白尹说着找服务员要来了价格不菲的奶酪和甜品,简直是在用钱抽他的脸。 区区一个刚毕业的高中学生,为什么可以这么有钱?考量到胡庭禹死了是守护者趁着封闭审讯干的好事,难道你爸当了监察长就没有我一成的功劳吗? “所以为什么是你来还摄影机了?”宁永学问。这事最奇怪,他怎么都想不通。 “这是我爸要干的事情,”白尹叹口气说,“但他闹别扭了,他不想接手任何跟你有关系的事情。家里摆着个这东西实在很怪,我就自己来干了。” 这理由简直莫名其妙。她爸的戏怎么这么多?他莫非以为自己是女主角吗? “这么说你爸其实对我有好感,但他拉不下脸,不想承认?” 白尹从面带微笑、表情柔和的服务员手里接过一盘切好的奶酪,又接过一杯冰咖啡。 “我讨厌嚼舌根,”她稍稍侧了下脸,把发卡别好,也一脸柔和的微笑,“不过要是我把这话传过去,他一定会飞奔过来,把你挂在我家客厅的吊灯上。” “能给穷苦大学生分一点奶酪吗,权贵小姐?” “本来就是要分给你的,没钱还要在咖啡厅硬占地方的落魄侦探先生。” “大街上太冷了,我也没办法,总不能像你一样挥霍纳税人的税金。” “尽快吃完然后结账吧,迷失在人生道路上的小报记者先生,拿好你的摄影机,然后去做你的考察,离海场越远越好,最好是永远都别回来了。” 宁永学也从面色僵硬、冒着冷汗的服务员手里接过一盘冷盘。 “其实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他说。 “请教怎么挥霍纳税人的税金吗?”白尹喝了口咖啡,“那就去寻衅滋事吧,最近安全局地下层关了几个金融诈骗犯。只要你能进去,你就能尽情请教他们,想请教多久都没关系。” “你记忆特别好,是吧?” “一般,普通,不怎么样。”白尹说着叉了块奶酪。 “怎么才能不去想一件一直忘不掉的事情?” “你又干什么坏事了?” “我什么都没干,只是受了点情伤,一时半会走不出来。” “你也会受情伤?你让别人受情伤还差不多。” “我很痛苦。”宁永学面色沉痛,“求您了。” “别跟我装模作样地撒娇,你这人高马大的白痴!”白尹立刻抓住了要害,“去别的地方玩你的苦情戏去,你以为我会吃这一套吗?” “这全方位无死角的立场护盾是怎么回事?你是太空战舰吗?” 她又喝了口冰咖啡。“我是什么没关系,但你肯定是抱脸虫,一不小心就把人寄生了。” “别说这么难听嘛,我是真心实意想请教你。” “不过我确实知道,”白尹说,“当年过目不忘的事情困扰了我很久,后来我妈带我去萨什找了个灵修。” “灵......灵修?”宁永学是真的有点吃惊。 “和什么漫宿没关系,就是个练瑜伽的。你别总是这么敏感,好像全世界都藏着恐怖的怪异事物一样。总之,她教了我一套粗浅的内观冥想法,除了摒弃杂念和整理思维也没其它用处。” 第八十五章 阿芙拉的秘密(上) “介意教我吗?”宁永学问她。 “我不想教。”白尹面无表情,“你去买纸笔,我在这边给你抄一份,自己拿去学。” ...... 委员会有段时间没联系过胡金了,都是他自己往上发报告,一周一次,从没得到过回复。昨天他们一开口就是胡庭禹,言辞非常坚决,还是这两年以来的头一回。 胡金是个探子,委员会给他的要求是把收容所里发生的事情报告出去。除了定期给组织发密信,每周履行一次间谍的职责,他基本上就是个拿钱干活的收容所保安。他每天干的事情就是在收容机构上层的走廊踱来踱去,目视科研人员来回出入。 当然有些时候,胡金也会帮忙清理操作不当致死的尸体。 这活很麻烦,不过很少见,毕竟绝大多数操作不当的后果是整队人都没了,有些特别危险的收容物连死者存在的记忆都会消除,只能靠特殊记录确认。 当然了,有尸体残余的情况非常危险,毕竟,谁也不知道尸体会变成什么东西。 胡金这样的人不算多,不过在中都各机构里总会有几个,有的来自其它国家,还有的像他一样,来自委员会这个不想受政府管制的跨国密传组织。众所周知,没有什么部门是没其他眼线的,也没有什么人是能完全信任的。 至于胡庭禹,他是胡金的远方表亲,勉强算是个长辈,同属委员会负责。要是他能干到监察长,跟着掌握了海场的安全局,他在委员会里的地位肯定会比自己高。 但他死了,这话也就只是一句空话了。 现在安保室里没人,尘埃静止不动,四周也没有光亮。内务部主管阿芙拉应该还在北方极地那边做考察,正适合胡金伺机行动。 根据上头的指示,他要在库存里找到胡庭禹的断臂,拿一片肉,取得记忆。 他必须弄明白胡庭禹是怎么死的,也要弄明白胡庭禹为什么会在死前独断专行、谋取私利,把上头的布局全都打乱了,弄得一团糟,结果竟被一个下放的外人上了台。 胡金叹了口气,心里有些烦躁,因为这事可比汇报情报危险多了。他取出匕首,在手心划了几刀,勾勒出他实在不想绘制的交错弧线。 他只是个委员会的眼线,他不可能懂真正的密传。不过,既然被扔到收容所当线人,他就懂得怎么用奇物,——那些有违现实规律的小东西。 思索间,一只虚握的狼爪逐渐浮现出来,像狩猎一样扣着自己的手心。 这只狼爪色泽惨白,绒毛浅灰,皮肤冰冷却柔软,断面平滑无比,已经被洁白的新皮覆盖,手掌本身似乎还具有一定活性。 它非常美丽,像是白玉雕琢的,但是看着让人很不舒服,似乎其生前就是种让人反胃和恐惧的东西。 把狼爪翻过来以后,可见手心有个撕开的大嘴,像是用刀划出的狭长豁口。在它口腔里面有一圈细小的牙齿,类似七鳃鳗。张开的大嘴后面是黑洞洞的咽喉,远远超过了手心到手背的厚度。 这东西就像水蛭,只要附着在人身上,就能给他诡异的能力。但是,被它附着的感受不可谓不糟糕。 胡金看到这玩意就厌恶至极,但是为了上头的指派,他必须这么做。 他没有违抗的想法,也没有违抗的能力,不是所有人都能像胡庭禹一样占着前监察长调任的关键时机,能够肆意妄为的。 当初胡庭禹大肆指派上头安插在安全局的眼线,违抗命令,谋取私利,还不是因为海场安全局特别重要。只要他能上位,前面的事情就都能原谅。 但是他死了,安全局的眼线全都被拔了,委员会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只知道和内务部某个一级保密事项有关系。 胡金揭开衣服,把惨白的狼爪按在胸口,嘴巴正对着心脏。 不到一个呼吸的时间,爪子就附着在了上面,尖锐的利齿在皮肤上摩擦,传来一种叫他毛骨悚然的刺痛和麻痹感。 紧跟着就见十多截灰白的小触须伸展出来,寒冷潮湿,粘稠无比,末端顺着利齿在皮肤划开的小伤口钻入。它们在胡金的皮肤下伸展,仿佛蠕虫在身体里爬动。 胡金觉得皮肤冰凉,心脏的跳动也放缓了。他感到惊骇、困乏、晕眩,各种负面情绪在思维中蔓延,像是一针诡异的麻醉剂融进了血管一样。 他勉强维持镇静,等待附着完全生效。很快,世界就改变了,——他伸手触摸门缝,立刻感到右手往外延伸了出去。 胡金咧嘴一笑。 好吧,过程很恶心,不过附着以后给予的能力依旧奇妙。他把身体前倾,他感到自己填满了合拢的安保室大门缝隙。 他轻而易举就挤了出去,来到门外的走廊。 他没有变得狭窄扁平,也没有变成什么不定型物质,他只是“觉得”这种狭窄的缝隙和宽阔的走廊没有区别。人们擅自定义它们,实在是愚蠢又刻板,还有点坐井观天,真实的情况完全不是这回事。 世界到处都是罅隙,看起来封闭的走廊也到处都是通道,有些地方很容易就能通过,有些地方则要费点劲。 胡金一路穿行,穿过各种匪夷所思的通道,进入地下更深层,期间他看到有在深层巡逻的人员接近,但他一点也不慌张。 墙壁有些脏,天花板上的吊灯有一圈圈金属线,地砖也有很多纹理,全都可以躲藏。 他靠向墙壁,把一块墙皮揭开了点,也就跟指甲盖差不多大。于是,他轻而易举就把自己藏到了指甲盖大小的墙皮背后,躲藏起来。 巡逻人员走了过去,完全没有看到自己。 他没有变小,他和原来一样,但他就是躲在了后面,——因为就像宽窄一样,大与小、高与矮也是现实世界可悲生灵的偏见,是他们坐井观天的刻板无知。 胡金不知道这想法是从哪来的,但他就是知道。 他很快就能穿过这间保卫森严的设施,找到他想要的,不过他最好不要用这东西太久,——界限以外的认知非常危险,委员会是这么告诉他的。 ...... 库房大门戒备森严,到处都是携带枪械的警卫,全身都是全封闭的防爆盔甲,防毒面具上也都带着血红色镜片。 胡金不得不放缓步伐,找到各种歪斜的角度和不可能的掩蔽物,借着它们的帮助到达库房门口。走廊在人类的视觉下整洁平直,但对他来说简直就是银幕里战时的抢滩登陆,到处都是掩体和坑洼。 在最后一步,胡金就站在两名警卫面前,但他的身体畸形得无法名状。 他高高屹立,头顶着三四米高的天花板,不得不弓着自己佝偻的身体。他就站在他们俩中间,却超过了他们正常视距的范围,模糊得像个半透明的撕裂的色块。虽然他是完整的一个个体,却在他们的视野里分成了一段又一段。 他有一部分在他们视野的正中,有一部分在他们视野的边缘,还有一部分在他们视野的外围。他四处分布,所以警卫完全看不到他。 上头说过,这东西附着得越久,人就往界限外的认知走得越远。进了库房之后,胡金必须把它取下来一段时间,等拿到胡庭禹的记忆再装回去,否则,他就永远都回不去了。 胡金从他们头顶弯下身,把两只手扒在锁孔上。他把头伸进去,往钥匙孔里看,这玩意的结构复杂无比,看得他头晕,不过他也用不着破解。 他把自己顺着钥匙孔塞了进去,从另一边的室内走出。 库房空无一物,但上下左右全都是带有编号的保险柜,嵌入墙壁、天花板和地面,看起来就像一个由无数方格拼成的火柴盒,煞是诡异。 按照储存记录,胡金知道,胡庭禹的手臂放在编号a135的保险柜里。他很快就循着编号找到了位置。 他费了点劲头把手从锁孔伸进去,把胡庭禹的断臂拿出来,——他可以钻进其它保险柜里取东西,但他不敢冒然拿取来历不明的储存物,除非他想受诅咒。 胡金从胡庭禹的断臂上撕下片肉,从狼爪和他胸口的缝隙间塞进去。 狼爪中央的嘴巴吃下肉片,破碎的记忆立刻从那些灰白的触须传了进来。 ...... 阿芙罗西卡·菲奥多洛夫娜,此人是海场及其周边地域的内务部分部主管,半年前刚刚上任。不过,据说她也就在海洋大学毕业了不到五年,年纪轻轻,手腕却不可小视。 胡庭禹自然记得阿芙拉,或者说,人们很难忘记这位主管,哪怕只有一面之缘也一样。 他受命于委员会这个密传组织,在安全局待了三十多年,就等着得到上头许诺的秘密仪式。他一步一步专心往上爬,如今距离监察长的职位几乎只有一步之遥了。 他年事以高,专注于权力和委员会的肯定,对财色半点兴趣也欠奉。 就算如此,他也无非忘记那双似能蛊惑人心的金黄色眼眸。 若说有什么事情是他最意外的,那就是阿芙拉跟他私下见了面,理由很简单,她要谈谈监察长评选的事情。 胡庭禹看了她一阵,实在有些意外:“阿芙拉小姐来这边没多久,却对我们的事情很关心啊?” 看到他还在这里打官腔,阿芙拉微微一笑,这一笑能说明很多问题,威慑也好,怜悯也罢,可能是任何感情,不过绝对不是友好的笑容。 “我是内务部的人,这事不假,不过我自有渠道,——我知道安全局这边的事情。”阿芙拉在膝盖上交叠着双手十指,“报告书里对你评价不高,胡庭禹,上头对你做事不满意。他们说你太保守,只关心自己安稳,从来不过问重要的案子。和你一比,白钧就可靠太多了。” 第八十六章 阿芙拉的秘密(中) 他们隔着桌子对视了一眼。 “你想怎样?”胡庭禹问,“把话说明白点。” “可靠是一回事,顽固就是另一回事了。”阿芙拉不慌不忙,“我想找个人合作,稍微出点力,也算是为日后的友谊打下基石吧。我本来以为白钧能懂事,但他太自负,可能也和他当初被下放脱不了关系。你是自负的人吗,胡庭禹?” “这应该跟你没关系,阿芙拉小姐。监察长还在位,你应该——” 她把一沓文件扔到桌子上,发出声响。然后她把身子前倾,拿一只戴白手套的手哗啦啦翻开文件,手指停在写着报告的一页。 “仔细点看,你们的监察长很快就是小县城的长官了。”阿芙拉语气平静,“上头认为他是个废物,评价和你差不了多少,——保守,固执,只关心自己屁股下面的位子安稳不安稳。” 说到这里,她停顿许久,然后微微一笑,“再过段时间,这里就会空出来,你觉得谁更有可能上去呢?” 胡庭禹看着纸上的字迹,只觉心脏砰砰跳。“照你来看......” “你还是别问太多为好。”阿芙拉说,“我只给你建议。想怎么做,都看你的选择。” “可现在海场这么安稳,我能从哪找到事做?” “你把眼光放得太高了,胡监察。”阿芙拉的语气毫无变化,“仔细点看,这里到处都是不安的景象和蛛丝马迹。问一问同事,查一查档案,看一看有谁在瞒着你处理案情。只要多注意注意,就没什么发现不了的。” 她说得对,也许她自己以为她说了句空话,但胡庭禹知道不是,——就算他办不到,他也有委员会的资源在。 ....... 今天的事务也顺利完成了,委员会的眼线都很可靠,只要稍作沟通,就能给他安全局明面上拿不到的东西,很多积压的案子都迎刃而解。 不过最近处理了这么多事,他实在忙得身心疲惫,好在回家以后,也有委员会分派给他的爱人在家里等着。 只要往厨房一看,就能看到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搅着锅里的白粥。 胡庭禹栽进椅子,呼了口气。他夹了口餐桌上的热菜,塞进嘴里。他的肚子咕咕响,嘴也干得可以。 他最近实在太忙碌了,可能这十多年里他都没有这么忙碌过。 “委员会说你手段过激了,”她背对着自己说,“事情要一步一步做。” “过激?”胡庭禹非常不耐烦,“委员会都不在中都,听了几个傻瓜的汇报,怎么就觉得我手段过激了?”他说着哼了一声,“我知道怎么当上监察长。你让他们安静点看着,这事没人比我更清楚。” 她把粥端过来,一声不响地盯着他。 “怎么?嫌我动了他们的资源?”胡庭禹边说边咽下一大口热粥,然后又舀起一勺,“不,我们都在一起三十年了,你还不明白吗?只要我还在安全局,我就是这边最重要的人,其它事情全都得给我铺路。” 她像是一尊波澜不惊的雕像。 “他们也不知道情况,是不是?” 她点头同意。 “那你来说说,除了我以外,委员会在海场的安全局还有其它选择吗?” 她摇头否认。 “这不就得了?”胡庭禹说,“你耐心点等着,肯定会有好结果。” ...... 最近胡庭禹隔段时间就要和阿芙拉见次面,不为别的,就是想确认下情况。 这段时间以来,局内人员对他态度变化明显,他心里高兴,也更信任这位年轻的内务部主管。有时有什么判断不了的事情,只要和她谈谈,很快就能得出结果。 监察长的脸色越来越糟了,但胡庭禹不在乎。这老东西眼下还装腔作势,但他自己知道,他很快就会去小县城了。监察长已经时日无多,完全不需要当回事。 他们就目前的情况讨论了很久。期间阿芙拉屡次对他点头,表示肯定,她提到报告书的评价也有所好转,中都上级对他侦破几个积压旧案的事情做了表彰,——这是胡庭禹动了委员会的人才办到的,单凭他可没办法破案。 提到白钧及其党羽时,胡庭禹还是有些不快。“这帮人最近总是背着我干事情,”他说,“特别是顾全,他往那一站,我就看不到他后面是什么。” 阿芙拉的语气很轻松:“已经有段时间了吗?” “是有段时间了。” “什么都看不出来,也没跟你汇报过任何事?” “就是这样。” “按你的想法,他们这么久都没动静,究竟是在做什么呢?”阿芙拉反问道。 胡庭禹立刻理解了,这帮人正瞒着他处理重要案件,就指望靠着这一手把他给打压下去。 “安全局的事情是你的事情。”阿芙拉又说,“我不想过问太多,也不想介入。不过,既然你想当领头羊,胡庭禹,你就得让人知道谁更有能力。” 她说得对。 ...... 胡庭禹有些头昏,理由不太清楚,可能是因为接管顾全手头案子的时候手段太强硬,对方的手下恼羞成怒,把他给撞了,也可能是那个诡异的死亡现场太冷,身体受了寒。 但是,他确实一整天都有点头晕。他只想回家睡一觉。 说来奇怪,在他住处里有个陌生的女人。他一回家,她就开始指责他。 她面目可憎,满口都是唾沫星子,不停说他这次真的太过分了,强行接管别人的案子已经过了线,诸如此类。 胡庭禹很头疼,而且他被这人弄得烦躁无比。说起来,她到底是谁?为什么在他家里会有这么个古怪的东西跟他叫魂? 他问了,于是她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眼珠里好像布满了血丝,似乎是一晚上没睡。她瞪得实在恶心,让人恶向胆边生,看着简直像是要把眼球连着血管和神经都瞪到眼眶外面一样。 她说胡庭禹一定是吃错药了,要他出去吹点冷风,好好清醒一下,不然他们就有大麻烦了。她把话说得理所当然,好像他以前从来都不会反驳一样,好像他是个忠诚的受气包丈夫一样。 胡庭禹觉得她实在莫名其妙,而且他们根本就不认识,她有什么资格命令自己? 他们大吵了一架,跟着她就生气了,把他硬推着赶出了家门。为了表示愤怒,为了让这个无法理解状况早点结束,胡庭禹去柴房拿了把铲子。趁着她一个人哭的时候,他推门进去,挥下铁铲,斜斜削过她的脑后勺。 那感觉很难形容,不过看着地上那堆跟血粘成一团的黑头发,他又很高兴。 胡庭禹把这个招人厌烦的陌生人切分开,分门别类摆到冰箱的冷柜里。这下子,他又能多吃好几顿肉了。 ...... 顾全的案子确实很难办,胡庭禹一想起来就头疼。人死的莫名其妙,案子的来由也莫名其妙,再怎么往前查,他都只能找到一个地下墓穴考察事件。 可是,当时的人员全都没个记录。 线索就这么断了,委员会的线人也帮不了一点忙。 “蛛丝马迹就藏在很多不起眼的地方,”阿芙拉依旧没什么表情,“只要多留心点,自然就能找到。” “就算你说多留心点,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留心啊?” “你应该看过那些欺上瞒下的故事吧,胡庭禹。”阿芙拉问他。 “什么故事?” 阿芙拉说得很轻松:“明明是自己能力不够,解决不了案子,眼看案子交给别人了就心怀不满,觉得自己受了针对。然后就在别人接手之后处处阻碍,事事隐瞒。你想想,这事还少见吗?” “我接手的时候,他们是有人把我撞了,后来的几天都有点头疼。”胡庭禹皱眉说。 “所以已经是处处阻碍了,然后又会怎样呢?”阿芙拉问他。 胡庭禹缓缓呼出一口气。 “想想你真正要留心的地方,胡庭禹,这事一点也不难。”阿芙拉又说。 果然那群人就是想对他不利,他想到,也许就在他们说话的当口,顾全已经把关键性的证据藏了起来。 “我最近总有点头疼,”胡庭禹叹口气说,“竟然没能想到这一层。” 阿芙拉只说:“你最近忙碌太多了,头疼一点也不稀奇,也许你该多做些休息的。不过,监察长已经上火车了,这边的事情很快就会有个结果。你自己明白什么事情更重要就好。” 胡庭禹点头同意:“你说得对,只要把这事也解决掉,他们也就无话可说了。” “别在意什么头疼,”阿芙拉对他一笑,“你自己知道你很清醒,这就足够了。” 是的,他非常清醒,这事他自己最明白不过。 ...... 完全正确,关键性的线索被顾全藏起来了,就在这个摄影机里。胡庭禹用发抖的双手关上录像机,把他取出来放映的带子也塞回去,然后把证物装进自己的包里。 他赢了,最终他还是赢了。这些人就是想结党营私,欺上瞒下,把重要的线索隐瞒不报。顾全也好,白钧也好,他们都想排挤他,看他出丑,一点也不把他放在眼里。不过,没关系,事情很快就会有结果了。 “很好,”胡庭禹对委员会的线人点点头,“多谢你帮忙了。” 对方有些心烦。“我干这事是违规的,你能想清楚吗?最近我们都在帮你违规办事。有人已经被查了,委员会非常不满。” “那是他们没看到待会的结果。”胡庭禹冷笑一声,“一切付出都有收获,但你们必须要有耐心。” “她呢?最近她一直没交报告。” 胡庭禹有点迷惑。“什么她?” “唐佳玉啊?” “唐佳玉是谁?”胡庭禹皱眉提问。 “你妻子啊,你们待了三十多年了你不知道她是谁?” “我没听说过这人。”胡庭禹说。 “你是不是脑子出了问题,你没听说过这人是什么话?你知道我把这事汇报上去是个什么后果吗?” “你也想说我脑子出了问题!?”胡庭禹声色俱厉,“我自己知道我很清醒!”这人被他的喊声吓愣住了,“用不着你来说!” 胡庭禹一把把这白痴推开。“去监牢里,”他厉声说,“把人给我找过来。” 后者叹口气。“你确定?这可是顾监察要审的犯人。” “他能审出个什么?他欺上瞒下,根本不把案子当回事。这事只能由我来做!” “你可真是......” 瘦长的监察稍稍摇头,然后转身离开,往楼下走去。不过胡庭禹对他的愤怒和失望一点也不在乎,希望就在前方不远,他马上就能得到结果了。 第八十七章 阿芙拉的秘密(下) ...... 胡庭禹把嫌疑人推进门,也许是因为他推得太用力,对方脚步有些趔趄。很好,现在犯人宁永学已经进了审讯室,只要找他问明白情况,事情就能一清二楚。 他扣上大门,瞥见自己手腕上的斜目和利齿,自己从中学时代纹到现在的眼睛似乎在盯着他,隐隐作痛,让他有点发愣。 不过没关系,这事不重要,胡庭禹只想赶紧坐下来喘口气。 他熬了一晚上看这家伙录制的带子,到现在都还没来得急睡觉。 见犯人还站在审讯室门口发愣,胡庭禹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就想拿个手铐把他拴在椅子上,叫他吃点苦头。最近他真是越来越没耐心了。这家伙的摄影机里全是诡异的画面,跟纪实恐怖片差不多,看得他头皮发麻,其中一定有蹊跷,他必须...... 什么东西松动了,不知道为什么,就在自己抓住犯人手腕的时候,什么东西松动了。 一股恐怖的异样感从心底升起,迅速转变成致命的威胁,包裹着威胁感的是对自己行为的怀疑,就像他做了一场大梦一样。一切被忽视的细节都像是尖针扎进了皮肤,带来剧烈的疼痛感。 胡庭禹脚步趔趄了一下,身子一歪,差点没坐到椅子上。 他右眼不停抽搐,面目涨红,从右腕到头顶仿佛都被一条贯穿脊椎的痛苦细线连在了一起,每一秒都在收紧。 尖锐的疼痛从纹身处灌进他的手腕,一直往大脑深处延伸过去。 不,纹身......究竟哪来的纹身,什么时候刻上的纹身?安全局是禁止纹身的。 胡庭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强迫自己维持平稳的呼吸,竭力把思维从灾难一样的扭曲感中剥离。 他的记忆混乱无比,印象也破碎不堪,冰箱、骨头、铲子、内脏、委员会、内务部的主管,还有地下墓地及其后来事件,一团乱麻。 所有事情都像一团乱麻缠结在一起,他头很疼,他没法弄清是怎么一回事,他...... “别在意什么头疼,你自己知道你很清醒,这就足够了。” 然而这句话还在鼓励他,不管事情混乱到怎样的地步,不管认知怎样错位,阿芙拉主管的话都清晰无比,为他指出方向和路途。 很多东西都出错了,一切都笼罩着恐怖和异常感,记忆也变得支离破碎,无法辨认,唯独她是可以信任的人。 “想想你真正要留心的地方,胡庭禹,这事一点也不难。” 胡庭禹用力挠着胡须,脸色阴晴不定。他想跟着她的指引找到答案,他努力理清思绪,然后他忽然明白了。 答案就在摄影机带子的图像里,和他手腕上的图像一模一样,——他被诅咒了,他被扭曲了认知,这个坐在对面装傻的家伙一定知道真相。 既然这个宁永学是内务部送进来的犯人,那他一定是阿芙拉交给他的救命稻草。既然顾全接手了宁永学的案子,想要自己审问,那他就是想要自己的命。 欺上瞒下,处出阻碍,事事隐瞒。 一切都跟阿芙拉主管的说法一模一样。 胡庭禹揉了揉喉咙,他盯着眼前这个摆出微笑的家伙,觉得这人浑身都不正常。“你犯事了,小子,”他说,“知道自己怎么进来的吗?” ...... 胡金惊醒了,他浑身僵硬地躺在库房里,面色扭曲,肌肉痉挛,胃里一阵阵翻腾。现在想起胡庭禹吃掉冰箱里的唐佳玉,他就觉得恶心,只想呕吐。 这家伙的记忆残破不堪,事情的脉络到是很明晰。胡庭禹没想起来,是因为他满脑子都是晋升。 这人已经被阿芙拉主管迷了心窍了。 首先,委员会的线人挨个被拔都是因为内务部主管阿芙拉。这人找上胡庭禹,给了他一份上级的报告和旧监察长的调任书,三言两语就挑拨了他的态度,把他从求稳的老资格人士变成了激进冒失的白痴。 为了和白钧竞争,胡庭禹动用委员会的资源帮他破案,结果只换来了几句中都上级的鼓励。可是他还沾沾自喜,觉得自己离监察长的职位越来越近。 他妻子劝他没用,他使唤的人劝他也没用,至于委员会,他们山高水远,还以为胡庭禹真能办成事。 当然,要是期间没有意外发生,也许胡庭禹确实能办成事。 但是不可能,阿芙拉来鼓动他,九成是因为她知道一定会有意外发生。 这个意外是顾姓监察手头的案子,涉及地下墓穴考察以及一系列错综复杂的阴谋,指向安全局内部发生的一起严格保密事项。 事情本身如何,胡金并不得知,但是胡庭禹抢了顾全的案子,下一步他接手死亡现场,——认知和感官扭曲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的。 他被附身了,或者就是被诅咒了。他不认识家里的妻子,以为那是一个陌生人。他也不觉得手腕上有个纹身很奇怪,还以为是他初中叛逆时刻下的东西。 他被剥离了基本认知,把轻声指责当成唾沫星子四溅的大声咒骂,跟着就随手挥下铁铲,劈开唐佳玉的后脑勺。 他知道那是人,但他觉得自己只是宰了只菜市场买来的母鸡。 他把她切分好装在冰箱的冷柜里,食用了好多天。 然后胡庭禹开始追查地下墓穴的案子。他一无所获,只能又去找阿芙拉诉苦。这次主管阁下给他讲了个小故事,给了他恰到好处的暗示,——她让他以为这是他自己的想法。 事实上,这女人确实从头到尾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就只提了个上头对他不满,对前任监察长也不满。她以此为由旁侧敲击,连鼓励,带引导,把胡庭禹的路指到悬崖边上,叫他一步就迈了出去。 这事配合她很可能看破却不说破的认知扭曲,后果更加极端。她一次又一次鼓励,一次又一次引导,引得胡庭禹活动范围里的委员会线人全都给拔了个一干二净。 不管认知扭曲是怎么来的,这个叫阿芙拉的都有大问题。 胡金把惨白的狼爪在胸前扣好,顺带又取了块胡庭禹的肉,装进口袋,打算一并送出让委员会自行查看。他被胡庭禹的记忆折磨得够呛,不过他还是得先回去,至少先回了安保室再说。 周围布满警卫,不过没关系,他此刻的存在比他们更高一层。他轻而易举就从天花板的缝隙往上攀登,来到上层,他继续往外迈出一步。 但是胡金没能迈出去。 一大股蠕动的黑色迷雾忽然缠住了他的脚步,迅速扩张,塞满了整段走廊,把所有空隙和遮蔽都填得满满当当,毫无容身之处。 它就跟一片裹尸布把他给包住了,跟着向内收缩。 他感到刺骨的冰冷,仿佛全身都长满了嘴,吸入凛冽的空气。海潮一样嚎叫的生灵知觉在他脑子里横冲直撞,前一刻他是蛆虫在尸堆里蠕动,下一刻他是身体里挤满了寄生虫的猪吞咽泔水,最后它们交织成极端怪异的混合印象,把他作为人类的认知挤得支离破碎。 死前的一刻,胡金已经无法记起自己是什么东西了。 ...... h07补充事项: 若确定一段仪式带有“黑暗而无常的徘徊者”相关词句,切勿携带此类仪式物质接近实验中的h07库房。特殊的共鸣性会使h07把自身的一部分降临到此类物质身边,封锁附近有限空间,覆盖一切,吞下所有活物。 此条事项由主管阿芙罗西卡·菲奥多洛夫娜补充。 意外发生期间,阿芙拉主管和受害者身处同一楼层,正在监督对h07的效用性实验,第一时间赶到现场,阻止了灾难向外扩散蔓延。 经阿芙拉主管检测,库房编号a135的库存物质量减少15.3克,怀疑死者和国际恐怖组织“委员会”有关。 ...... 特殊编号:h01 学术定义:来历未知的空间中转站 科研措施:不要封锁附近街道,不要组织大规模勘测,不要损害建筑本身,不要使用任何可能导致应激反应的措施。 建议在确保中转站稳定后组织人员监测,首先寻找安全楼层入住,然后以内部合法身份进行探索,务必找到有价值的稳定通道,携带其它空间可供利用的物质返回。 简报信息:空间中转站并无实体,可能附着于任何供人出入的建筑存在,一旦对建筑造成重大损坏就会消失,并于十到二十年后再次附着于其它建筑中。 最早发现的中转站记录为1823年战时,因时局不稳,决定出动军部夷平该大楼,以免影响战况,或受有心人利用。随即中转站消失,于1839年出现于五十公里以外的另一栋大楼中。 经过长期勘测,内务部找到一个稳定入口,在一座完全被黑暗笼罩的岛屿找到一座死城,城中有人类活动的痕迹,有未知科技留存,——其中大量科技文献涉及对密传的限制和封锁。 经过为期六个月的观察确认,该城市中人类已经消失,去向未知,可见范围内没有任何该行星系内恒星活动的迹象。 在科研所进一步分析之后,各方面科技有了显著增长,收容也不必完全依靠密传和仪式。因1927年第二例空间中转在海场发现,可以确认,在世界范围内存在其它若干中转站,但各国均严格保密,杜绝任何交流的可能。 此为最高级别保密事项。 警告事项:发现中转站的分部主管地位和优先级高于其它所有分部,禁止一切干涉企图,并立刻给予最高优先级别支持。 另,阿芙拉主管就库房编号a135事件申请更高级别的技术支持和防护措施,考虑特殊编号h01在海场出现,批准通过。 第八十八章 曲女侠有东西送给你 ...... 这几天宁永学过得异常煎熬。 他经历了一个星期既没有小妹妹陪伴、也没法追寻怪异见闻的生活,概括来说就是既空虚,又折磨,还带着一种半死不活的乏味枯燥。 不过还好,今天他总算是能等到曲奕空赴约了。 当然,中间他短暂和白尹见了一面,拿到了自己的摄影机,还找她学了点内观冥想法。理由很简单,他想摈弃杂念,特别是要止住隔三差五往脑子里涌的突然一吻。 既然是长途旅行,亲密接触自然在所难免,要是在关键的时候想起来这事,比如说吻得是一个人,却下意识想到另一个人,他就得担忧自己的性命安危了。 从海场往诺沃契尔卡斯克的路有一半都在国境线外,曲奕空杀人弃尸一定非常简单。 终于到了地方,宁永学发现市中心的商场大中午又在装修了,好像里头的商户不追着时尚的最前沿跑就不甘心一样。货运电梯一直开着,几个身穿蓝色工作服的年轻人正把混凝土往里面装。 登山包实在太大,宁永学不想在人来人往的情况下强挤电梯,不得不爬起了楼梯。期间他发现装修的楼层是二楼西餐厅,看来,他是没法坐在里面占个位子消磨时间了。 工人们来来往往,在墙上贴石膏板,在天花板上装吊顶,居然还在吊顶里面铺设空调管子,——中央空调,多么高级!是从哪进口的? 而他只能在破旧的公寓里烧煤砍柴。 真想把老板吊在路灯上。 难怪洛辰愤世嫉俗! 当然了,如今宁永学住着化学高材生的高档公寓,手里花着女上司给他的钱,还约了卧室里的古董能买下好多个海场中央商场的家族大小姐一起旅行。但是,像他这样专注于自身的人,绝不会在意这类生活小节。 他是个有修养的民俗学者,不假于外物,正如詹姆斯·邦德一部电影就换一个邦女郎,也照样永远都是个特工一样。 不管落脚的地方有多高级,特工的目的总是偷听别人谈话,或者干掉藏在厕所里的杀人凶手。 有那么几秒钟时间,宁永学很想从登山包里掏出步枪,胁迫一个监工带他去找老板。等到了地方,他就说内务部要查偷税漏税,通过各种言语暗示吓得老板尿裤子。 不过,他还不是有资格干这事的级别,想一想还是免了。 反正,不知为什么,他特别想用阿芙拉的名义干这事,甚至想拿她的名字在高级消费场所打欠条。 可能是因为最近实在太闲,有点想找死。 经过一阵抉择,或者是纯粹不想爬楼梯了,宁永学决定就近去三楼的超市打发时间。 和安全局对门的超市相比,中央商场的超市堪称精品商店,里面全都是从各国进口的高级货色和奢侈品。超市装修也精美无比,美观的瓷砖地板配上落地窗,往外一望,城市广场就映入眼中,简直是优质生活的标志。 他站在这地方,完全是乡下土匪进城。 出乎意料的是,如此奢侈的商场里竟然放着萨什语的《合金欢花》。这玩意是电影《白卫军》的插曲,题材很难说能和这地方搭得上边。不得不承认,海场这地方,有时候实在是光怪陆离。 “合金欢花吐出一串串幽香,在深夜里,醉了我们心魂。” 刚跟着唱了几句,宁永学就发现不太对劲,——自己企图用不堪入耳的破锣嗓音跟着抒情男声瞎唱。 他不得不咳嗽一声,装作无事发生。 是的,他是不擅长音乐,蹩脚的水平和薇儿卡半斤八两,还少了她甜美的嗓音。反正他不可能当乐队主唱,也没法弹奏吉他,敲铜锣送人进坟还差不多。 但是,他要在这里等多久?当时和曲奕空约见面时间,是不是约得太随便了?就定了个两周后真的合适吗? 宁永学眼看四下无人,决定继续用他不堪入耳的破锣嗓音侮辱抒情歌曲。 他一边轻声哼,一边在落地窗眺望城市广场。环绕他一两米以内的嘶哑歌声增加了他这一身服装的压迫力,使得四下生人勿进,来往客人都匆匆走过,绝不回头。 过了段时间,宁永学总算隔着落地窗看到了曲奕空。 不得不说,这家伙实在是震惊到他了。当时还以为她就是说说,现在一看,她是真的啥都没带,两手空空,腰垮一把短刀,衣服也没换。之前在公寓走廊里她看着什么样,现在她看着就是什么样,一点都不带变的。 到底谁才是真正自由的那个人?我跟她一起出去真的合适吗,不会互相带着越跑越远吧? 曲奕空隔着三层楼看了他一眼,没做什么漫长深情的对视,抬腿就往商场电梯迈。她倒是很果断,效率也很高,就是眼神看着不太对劲。 哪里出了问题吗? 没过多久,曲奕空就站在自己面前了。宁永学陷入沉默,因为她没吭声,就这么盯着自己,好像是把漫长的对视从楼下挪到了这里一样。她的眼神看着实在不像分别已久的深情对视,反而有种异样的阴郁感。 “你是曲奕空吗?还是说被你的洛老师附身了?”宁永学想了想问她。 “我看过了。” 宁永学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问题实质。 “是个好片子吧?”他沉思着说,“我推荐的怎么样?” “还不错。”她点头说。 宁永学也点点头。 然后曲奕空抬起右手,相当随意地打在他胸口。她动作很轻,宁永学也没感觉到疼,却当场岔了气,身子跟着就无法自制地往下弯,恰好额头就送到了她右手边上。 她用大拇指绷着食指,啪得一声脆响,一个脑瓜蹦把他弹得一屁股坐倒在了地上。岔气刚好这时恢复。 “你以为你能把这事忽悠过去吗?”曲奕空问他。 “我以为你不会听了几句词就去看的。” “特地找人问过了。”曲奕空把右手收回去,又从怀里取出一个古朴的灰色布包,“站起来,有东西送给你。” 宁永学刚挨了她一下,总对这话有点怀疑,不过他也没多说什么,免得又挨一下。这人打人不疼,动作也轻得像是没用力,却能两下就让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实在匪夷所思。 曲奕空目视他站起身来,然后把布包放在他手里。 “是我爷爷送给你的。”她补充说。 “什么?”宁永学被呛了一下。 “本来我什么都不想带,但他非要我带这东西过来。” 他俩对视片刻,一人轻描淡写,一人表情惊讶。“你爷爷还活着?” “他能把我像挂画一样从庭院扔到楼顶,你问他还活着没?”曲奕空抱着两条胳膊看他拆布包,“今年我也被练得很惨,大学四年我都不想回家了。” “太夸张了吧?” 曲奕空却不在意:“没什么夸张的,如果我就停在道途这一步不往前走,他肯定能活得比我还久。” “所以这是什么武林秘籍吗?”宁永学皱眉问她,“布也缠太多了吧?” “你是傻瓜吗,宁永学?我人在这里,直接教你就好,用不着什么武林秘籍。” “所以......” 宁永学有种不详的预感,如果曲奕空是她爷爷从小培养,那她古怪的性格可能是近墨者黑。 曲奕空还是盯着他,好像非要看他把布包打开一样。“我也不太好说,”她说,“反正不是书,你自己打开一看就明白了。” “要是你都不好说,那就真的问题很大了。” “我承认问题很大。”曲奕空的回答也还是一如既往,简洁又有力,“其实家族里外总有人干些提亲的事情,照理来说,我也没得幸免才对。我没遇过这事,是因为教我武艺和道途的长辈有点心理问题。” 宁永学终于把布包揭到最后一层,立刻看到一把染着斑斑血迹的匕首。 “......” “有什么想法吗?”曲奕空闭着一只眼睛,仿佛她也知道这玩意让人不忍直视。 “这是什么东西?”宁永学忍不住提问。 “一把匕首。”她回答说。 这是句废话,而且答得非常脱线。 “我知道是一把匕首,曲女侠,我是想问为什么是把匕首。” “应该是有什么寓意吧。”曲奕空说得轻描淡写,“他是个老古董,一把年纪了从来不看电视节目,不过前几天他还是陪我看完了《巨蟒和圣杯》。家族也想不到,他第一次看电视就是听都没听过的外国电影。他说这片子很有意思,还说他也该了解一下当今时代了。然后这是他给你的回礼。” “回礼是匕首就算了,为什么上面有血?” 曲奕空用平静的语气说了句惊悚的发言:“他拿着匕首找了头公猪杀了,把血晾干才包进来的。” “你爷爷这么大了还要惦记着恐吓晚辈吗?你们家有多少头猪够杀的?” “不,只有对你才特意宰了一头。我觉得他应该挺欣赏你吧,一般人匕首都不见得送,更别说平白宰头年猪了。” 宁永学对这个欣赏的含义非常怀疑,不过没有吭声,只是把灰布又包回去,把匕首塞进登山包。 “现在我们能谈谈你这一身该怎么办了吗?”他问,“我们要登山,还要穿过森林。” 第八十九章 曲奕空的男友力 “我又不怕冷。” “如果你还记得我是怎么给你别的耳钉,你就该记起自己是怎么在天上冻僵的。小心别先染了风寒,又得了肺炎,不然我们就得在医院过节了。” 宁永学说着稍稍侧脸,视线穿过曲奕空耳畔的发丝。今日天气晴朗,银刺在她右耳垂上微微闪光,与冬日正午的光辉融汇在一起,看起来像是在发间别着枚银星一样,衬极了这张白净的侧脸。 “这回你又不撩我头发了?”她好像有点意外。 “你一定对我有误会。”宁永学说着打开背包侧边的带子,取出备用的水壶,“其实我平常非常尊重别人,而且尊重女性还更多一点。” 曲奕空侧了下脸,好像在打量什么异常事物一样:“从你嘴里听到这话真是怪,怪得出奇。” “我们已经不在循环的噩梦里了。”宁永学把水壶递给她,“十二月三十一号也已经过去两个星期了。我会在那边当一个异常人士,帮我们摆脱困境;但我也会在这边当一个正常的守法市民,普普通通地活在城市里。” 曲奕空拧开水壶的盖子喝了一大口。说实话,在高级商场干这种登山旅客一样的事情非常脱线,不过她本来就很脱线,宁永学自然乐于跟着她一起脱线。 “适应环境?”她问。 “适应环境。”宁永学点头。 “你真是太奇怪了,我还以为看过你的过去就能完全了解你了。” “你不喜欢吗?”宁永学问她,“如果你希望,我在这边当异常人士也可以。” 听了这话,曲奕空顿了半晌。她若无其事地拧好盖子,然后把水壶递回他手里。“耳钉的事情你有什么问题吗?”她问。 宁永学实在佩服,她一感觉不对劲就转移话题,速度比她拔刀还快。 “有点惊讶你还戴着而已。”宁永学跟着她答道,“我还以为我能再别几次呢。” “不,我可不想别来别去,最后落个伤口感染。你能随便愈合,我可不能。” “你们家族没有什么仪式吗?我一个外行人都有。” “我不想沾太多邪性的东西。” “总得有点配额分给邪性的东西吧。” “就在去年十二月三十一号,我的配额已经透支完了。”曲奕空说。 她扫视一圈旁边的货柜,跟着伸手拿下一罐曲奇饼干。 “不小心用完了你的配额,我很抱歉。”宁永学表情沉痛地说。 “这东西能吃吗?”她皱眉盯着手里写着西语的蓝色罐子。 她问得可真是奇怪。“这地方摆的东西都能吃。”宁永学说。 “你确定吗?罐子上面写的什么?” “曲奇饼干,”宁永学把手指从罐子上的字母划过,“你不是经常看血浆片吗?” “我听不懂,看不懂,也没想过懂。”曲奕空说得非常实在,“有奇妙的画面我专注就看画面,没有我就看字幕。”她一边说一边把罐子放回去,接着拿起一包茶。 “你不想吃?”宁永学问她。 “我不想吃来历不明的东西,还是备点茶叶带过去符合我习惯。” “这里是市中心商场的超市,不是长满毒蘑菇和不明植物的森林,就算是森林,只要不是所谓的林地,就没必要这么谨慎。”宁永学不得不指出,“你衣服一穿就是十多年,风格从来没变过也就算了,连食物也拒绝尝试新的吗?” “习惯。”曲奕空说得简短有力,满脸理所当然。 “要不是我要把钱用在关键的地方......” “你可以拿你想要的,我结账就好了。”曲奕空说。 这话男友力之高简直无法形容,配合她潇洒的中性装扮和单边耳钉,全海洋大学的男性都会甘拜下风。宁永学盯着她愣了好久才缓过来。 要是他正在喝水,一定会呛进气管。 她是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两个同性后辈找她表白,非要她选一个当女朋友吗? “干嘛这么惊讶?”曲奕空又把曲奇罐拿下来,扔到他手里,“想吃就拿去吃,吃完给我点评价就好。要是味道不好,下次就换个买。” “你就是这么拿下你初中女同学的吧,曲少侠?” “啧,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充满伤感的三角恋啊。”宁永学说着摇摇头。 曲奕空走过一排货柜,视线从琳琅满目的进口货扫过却完全不作停留。“没有什么伤感的三角恋。”她说,“我只知道我的友情破碎了。” “所以你为什么不选一个?” 曲奕空把视线从一堆受人追捧的零食上挪开,然后取了包制作三明治的切片面包。 “没兴趣。”见宁永学推了个购物车过来,她把切片面包扔了进去,“我要这个就好了。你看着随便拿吧,结账了就跟我走。” “我们都一起旅行了,你还吃要这种东西?” “那吃什么?你做的萨什人传统食物对我来说就是恐怖袭击。我宁可啃速食三明治,喝瓶装矿泉水。” 宁永学对她的评价很无奈,这纯粹是口味问题,谁都没办法。 “你可以在旁边对我做点指导。”于是他说。 “指导嘛......也不坏。”曲奕空闻言点点头。她把面包拿起来,放回货柜。“那我拿包茶就够了。你有下厨经验,稍微做点调教应该就能把你纠正过来。” “调......” 曲奕空没理会他纠结字眼的表情。“你包里的东西还是我在公寓看到的那些吗?”她问。 “还是。” 她托起下巴,稍作沉思,视线顺着超市的货柜环顾一圈,然后做了决定。 “我明白了,”她点头说,“当食材是够了,但我要买些常见的调味品,免得多费心思挨个尝。你跟我过来,宁同学。” 不管有意无意,曲奕空总会把话题和事情往她主导的方向上引,她走前面,他走后面。在旁人看来,一定像是人高马大的保镖跟着不知哪来的大小姐逛超市,零食都是大小姐任性的决定,调味品和食材都是保镖提醒,其实事情完全相反。 他们沿着超市走了一圈,最终到达收银台。此时曲奕空手里多了个新款式的登山包,完全没在乎价格,还在宁永学推着的购物车里塞了很多便携装的调味品和罐头。 她把东西挨个放上去结账,塞进她给自己挑的登山包里。等完事以后,她说刷卡。 这话也说得异常潇洒,男友力简直要把他震慑到无法言语了。 宁永学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见识到大小姐可怕的财力了。等她把尊贵的黑卡拿出来,包括排队的在场诸人在内一定会大为震惊,小小满足他恶劣的兴致。 曲奕空把手伸到口袋里摸了一下,伸出来的时候,还是一只别无二致的右手,——洁净,纤长,看着非常美,就是手里面什么都没有。 她转过脸来,和宁永学对视半晌。 “能帮忙垫一下吗?”她用非常自然的语气问。 “我没听懂。”宁永学盯着她。 “我没带钱包。”曲奕空说着往旁边偏过脸。亏她还知道羞耻。 “你是真的就带了你这个人过来?” “走得太随意,什么都忘在老家了。” “你说得也很随意,曲老师。”宁永学用敬语阴阳怪气。 “呃......” “路上没有发现?” “路上没有发现。”曲奕空两手一摊,“我没到处乱逛,眼睛一闭一睁,我就下车往来走了。” 眼看后面的客人已经不耐烦了,收银员也一直盯着他俩,宁永学实在被她搞的没办法,只能取出钱包付账。等离开柜台的时候,他的钱包已经瘪了,只剩下两三张钞票,堪称净身出户。 他就不该选这个超市还在里面唱歌等人,简直就是自作孽不可活。 宁永学脚步虚浮,瘪了的钱包令他痛苦无比,一路上几乎都是曲奕空拽着他的衣领把他强拉下楼的。等他站在广场上,看到中午的太阳和人来人往的人群,他的精神才稍微恢复了点,——只有一点点。 “别懊恼了,宁同学,继续跟我走段路。”曲奕空顺着他的称呼往下说,“事情还有的救。” “怎么救?”宁永学睁大眼睛盯着她,“你要指导我去抢银行吗,曲老师?我有枪,你有刀,正好是个抢银行的双人搭档?” 曲奕空把他往广场另一个方向拽:“我们俩不是做不到抢个小银行,不过有更好的办法,这事还是免了。” “所以我们确实可以抢银行。” “你这家伙怎么回事?不是说要当普普通通好市民吗?” “可你拖我过去的那边不就是银行的方向吗?你把门劈开,然后我端着枪进去开两下,大喊都不许动。正好我的登山包里有防冻伤的面罩,你要跟我一人套一个吗?” “不套,你是白痴吗?” “我只是想让我俩的对话来点振奋人心的发展。” “振奋个头啊!” 宁永学把眼睛睁得更大,然后用矫揉造作的语气开口:“啊,我是曲大小姐,今天买了一堆昂贵的进口货。等付账的时候,竟然发现自己一分钱都没带,钱包都落在了老家。哎呀!我真是好笨啊,又呆又——” 曲奕空当场一掌打在他胸口上,依旧轻得不着力,完全不疼,但也依旧让他了岔气,话也被迫收了回去。如果不是岔气,他一定要大喊一声权贵打人。 周围行人对他俩纷纷侧目,曲奕空这才发现好多人都在驻足观看。她一时失语,脸有些发红,嘴也用力抿在了一起,看着竟有些可爱。 她一把扯住他手腕往外快步走,冲出包围他俩的人群。可能她几年内都不想来海场的市中心广场了。 第九十章 约会? ...... 为了尽可能帮助他们身无外物的家族大小姐,至少是度过现代人都会面临的很多难关,她的家族特地在中央广场的黄金地段开了个服饰店,这是宁永学没想到的——位于另一处商场八楼,占了整个楼层。 据说三年前服饰店就办了手续,而且填的主人姓名就是曲奕空,实质上的管事者一看她过来就用了尊称。 衣着总让宁永学联想起吊路灯的管事者亲自出马,为他俩进行接待,顺带还把早就备好的卡给了他们的大小姐。 管事者本来不想搭理宁永学,然而经过一阵乡野周边根本不可能刷卡的争论,他只能给脸皮极厚的宁永学补上一沓纸钞,有本地的货币,也有萨什那边的货币。 他俩谈话过程极其不快,不过没有吵起来,也没人敢指责他脸厚,因为在他的登山包里别着一把用布包住的步枪。 只要是有心人,就能从轮廓看出灰布包住的杆子是做什么用的。既然他敢带这玩意上街,九成就说明他有官方的身份。 过了段时间,管事者带来了一个裁缝,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师傅,说话非常不客气。 老师傅为他俩量了尺寸,还问了宁永学诺沃契尔卡斯克的地理条件和气候环境,把温度和地势都挨个确认了好几遍。 他答应在黄昏以前选好所有合适的衣服,交给他们。等他俩从北方回来的时候,他还会给宁永学准备一套量身定做的“像是人该穿的衣服”,而且,他还要求“把你难看的旧衣服都给我扔了”。 宁永学觉得这人在侮辱自己的品味,不过看到管事者和曲奕空都对老师傅很客气,——管事者亲自给他开门接送,曲奕空也说她十多以年来的练功服全是他亲手缝的,宁永学也只好跟着客气。 等待衣服的期间,管事者好像是存心报复,觉得宁永学怎么看都不顺眼。 于是,在跟曲奕空商量以后,这人找了个女顾问,要她带着宁永学去附近商店购买符合身份的必需品,甚至包括他觉得根本用不上的专业登山杖。 这事当然没问题,宁永学也对花他们的钱毫无心理负担,但是刚买到一半,女顾问就把他带去了理发店,——或者准确来说,是个美发沙龙。 美发沙龙让他很迷茫,毕竟,宁永学一向只在门口人行道上只有个椅子的“老头理发店”理头发。 期间两个男顾问和一个女顾问围着他坐的椅子不停转圈,来回争论。他们一会儿集思广益,一会儿对着他的形象直叹气,纷纷提出一些改变刻板印象的发型构思,其中每一种宁永学都不敢苟同,觉得跟自己的身份距离极远。 最离谱的事情是他前后都是镜子,里头只有空荡荡的椅子和两男一女三顾问,像是吸血鬼恐怖片一样。 从谈到一半开始,阿芙拉就端了碟蛋糕在镜中坐下,——周围的镜子里全都是她,像是十多个阿芙拉包围了自己一样。她一身卡其色女式开衫,内衬低领黑毛衣,看着还挺休闲,似乎已经从极地回来段时间了。 阿芙拉一边打量他在美发沙龙受难,一边拿他下蛋糕吃。“你在做什么?” 除了三个顾问以外,美发沙龙里至少有十多个顾客,其中一小半都在注视自己,宁永学觉得他不可能说话。 “约会?”她问。 宁永学眨了一下眼。 “那我就当你肯定了。”阿芙拉以无法理喻的方式理解了现状,“仔细想想,你是找到了公寓那事的大小姐吧?学弟先拿我的钱过度日,然后又去攀附权贵,倒是很有过日子的水平。” 宁永学表情抽搐了一下。 她把蛋糕给自己切了一小块。“公寓那边的事情已经有结果了,你的贡献很可观,再过不久就会提高级别。带手枪也好,正式职位也好,都没问题,有我批准,就能顺利通过。” 宁永学稍微点点头。公寓的事情这么重要吗? “考虑你还在学校,这一年不会分给你太多事,也不需要你每天都来我的办公室见我,跟我述职。” 阿芙拉把蛋糕咬在嘴里,“不过等到来年毕业,对公寓其它层的长期探索会有你一份,目的是发现有价值的通道。你的办公场所也会放在我办公室旁边,有事情直接来找我报告。你是最初的发现者,这事你当然避不过。” 宁永学稍稍皱眉。什么才是有价值的通道? “有件事可能你不知道,”阿芙拉补充说,“海场是中都境内第二例,第一例类似的建筑在毕宁发现。内务部本来以为它只是个带有异常性的危险建筑,——直到我们在一个电梯层发现了位于现实世界的出口。经过观测,确定另一侧建筑位于其它恒星系,到目前为止对该行星的勘测也只限于两三个大型岛屿。希望你能做好准备,学弟。” 阿芙拉没有多话,盯着他吃了半个多小时蛋糕,宁永学也考虑了半个多小时公寓真正的含义,但是一无所获。 现在这事离他实在太远,中都勘探了这么多年都没个结果的事情也轮不着他来忧心,就是异常的规模从都市传说扩展到天文距离,他一时半会有些接受不了。 在起身离开时,阿芙拉又补充了一句: “虽然两个行星隔着遥远的天文距离,不过有件事我们能确信,——它们头顶的林地都是同一个林地,所以它们也只是隶属于漫宿的不同星辰而已。” 阿芙拉跟他谈了点遥远到不切实际的东西,然后镜中再次空无一物,只有美发专家绕着空空如也的椅子打转。 理想是理想,现实是现实,不管公寓有多神奇,他都还在美发沙龙里被人瞎折腾。 借由美发专家的集体智慧,他们决定把宁永学的头发剪短,改成分头,这样他就能从乡下土匪进化成银幕大盗了。曲奕空不知何时踱了过来,在旁边安慰说反正去的时间很长,他的头发肯定能自然长回去。 在这之后,他被理发师折磨了一个多小时,可是女顾问还是很不满意,居然用镊子撬开他的嘴,说里面不够干净。 他被带去见了牙医,用专业的设备给他洗了牙,并强烈建议他半年多做一次洗牙,哪怕他有神秘的背景也要防范牙结石危害。宁永学含着满嘴冲出来的血,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含糊地嘀嘀咕咕。 完事之后,女顾问终于点了头,说他已经是可以接受的理想恋爱对象了。 “从荒野猎人风格变成了正经城市风格啊,反差真是大,宁永学。”曲奕空说,“我差点就没认出来你。” “我们马上就要去当荒野猎人了。”宁永学抱怨道。 “没错,可惜不能穿以前的衣服了。待会儿换好长途远足的衣服,你就跟我去取摩托车。” “我不太好说。” “怎么了?自称要贷款买摩托的宁同学?” “我上一次骑摩托车是两三年前了,曲少侠,后来不是一起搭长途大巴就是徒步。” “你都有古老道途的感知了,还怕骑摩托车带人?我会在后面一直给你开刀的,我保证不会痛,你放心骑就是了。” 宁永学想了想,觉得这话没错,虽然把销魂秘术的感知用于骑摩托有点诡异,但脑子总要灵活点。既然他不怕精神伤害,就别只想着拿它杀人。 “你不怕摔吗?”他最后问道。 “放心,宁同学,就算你和摩托车都翻下了悬崖,变得乱七八糟了。我也能安然无恙地落在树枝上。” ...... 说是这么说,正式出行照样得从第二天早上开始。 凌晨四点钟,宁永学在客房的淋浴间洗了澡,从内到外都换上了服饰店给他准备的高档衣服。他没有照镜子,也没可能照镜子,反正他今生是都没法用镜子品鉴自己的打扮了。 “你这人还真是积极啊?连登山包都背好了?” 从客厅传来一声问候。 宁永学朝酒店的窗口走去,看到曲奕空侧对他坐在桌子上,盯着几十层楼高位置的落地窗发呆。她全身只有白衬衫加内裤,两条腿从桌子上垂下去乱晃。她头发湿漉漉,脖子上挂着条长浴巾,看起来也刚洗过澡。 他已经穿好了该穿的东西,但她看起来非常闲,嘴里咬着面包干,右手拿着冰箱里取出的酸牛奶,吃得比乌鸦喝水还慢。 “你能快点把衣服穿好吗?”宁永学问曲奕空,“我知道假期很长,但也不是这么浪费时间的。” “旧衣服又被丢了,”衬衫少女说,“我很失落。” “你的新衣服在哪?” “卧室。” “那你干嘛坐在这里?” “我想调整心情。” “你还记得我在洛辰晾衣服的地方说了什么吗?” “忘了。” 宁永学只好又去了她的卧室,把用小箱子装好叠整齐的衣服展开,一件一件拿出来,抱到客厅,然后挨个展开铺在她屁股后面的桌子上。 “真是准备完全啊,宁同学。”曲奕空转过身来,盘腿坐在桌子上,“要不是以前看过你的内心和过往,我都要以为你是传统好男人了。” “只要我看起来像,而且一直像,那我就是。”宁永学把保暖的内衬放到她手上,“拿着,我们准备走了。” 第九十一章 森林的心跳 ...... 它的左手仍被绑在黑暗中,被持有者用于吞下血肉,返还记忆。最近这片肉尤其古怪,带着一股子无常徘徊者的诅咒,还传来了一个委员会线人的记忆。 中都,海场。 它没去过中都的领土,也没学过中都的语言,现在却理解了个大概。自从委员会切了它的手,它已经快要掌握全世界人类的语言了。 当年它还以为那只手会遭受苦难,现在看来,左手的处境可比自己好太多了,——每天都被人供着,尽情享受血肉。 再看看它,群氓的叛乱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它还是被已死沙皇的锁链拴着脖子,封锁了一切,只能在森林里像个孤魂野鬼一样徘徊。 它的毛发乱成一团,整天在腐土中打滚,已经发黑蜷曲。它的皮肤也收缩紧绷,只要稍作些蠕动,它就剧痛难忍。 它受了感染,森林里那东西想把它给同化掉。它饥饿难耐,渴望活物的血肉,但它已经饿了不知多少。若非委员会总是给它的左手喂食,它现在肯定已经被占据、被寄生了。 早知道当年就该先把那个叫安东的小东西给吃了。 不过它仍要感谢自己还有痛感,只要还有疼痛,它就知道自己还有清醒的意识尚存。它每天都要触摸皮肤,确定自己尚有痛觉,确保自己尚未麻木。 感谢当年那些和它互相转化的人类给予它鲜血丰盈的血管,每次拨弄一下感染的伤疤,血就会溢出来,让它满心欢愉。 若是不计较疼痛,这也算是个小小的安慰。 ...... 夜晚漆黑静谧,却被一帮新鲜的死人打搅了安宁。他们已经埋进去有段时间了,这时候却忽然一起醒来,跟得到了什么启示一样。 他们聚在一起,愣了好久,然后提着手电筒、枪支农具挨个进屋子,各自躺好。一瞬间之后忽然从房舍里传出了梦呓声、争吵声、哈欠声和日常生活的交流。弓腰佝背的老头在咳嗽,夫妻挤在一起互相取暖,孩子在煤炉子前面打闹嬉笑。 一场奇妙的戏剧,荒唐却真实。 这些死人个个洋溢着生气,就像时间被拨到了生前的那刻一样。连它都分不清这些东西的生死,谁又能看出来他们究竟是什么? 它独自坐在阴影里,品味事情改变的一瞬间。黑暗中的村落就像是琥珀,里面封着生机勃勃的蠕虫,看起来如此美丽。 诺沃契尔卡斯克就要迎接它的客人们了。 不知何处,它感到森林的心脏在跳动,砰砰作响。 ...... 郊野里没什么风,不过气温还是很冷,积雪在白天融化了点,夜半的时候又重新冻上了一层薄冰。鉴于这种情况,他俩的摩托车稍微拐了个弯,很自然就翻倒了,简直像是呼吸一样自然。 小路上有很多车辙的印子,看得出来,不止有一辆车经过,车辙沟里的稀泥也盖着一层薄薄的冰。 宁永学把翻倒在积雪里的摩托车硬扛起来,架在肩上,整个抬回道路,靠在一棵树旁。然后他拍拍身上的雪,转身打量挂在一堆树枝上的曲奕空。 乌云垂得很低,看着像是跟她一起挂在落叶松交错的树梢上一样,几个寒鸦巢分布在她脑袋旁边,乌鸦都被惊起了一大片,在她头顶呱呱乱叫。此时天色已经很黑了,旁边的河水平静地流淌着,和夜晚一样暗,显得深不可测。 “能解释一下情况吗,女侠?”宁永学一边在树下对她挥手,一边故意大声提问。 “跳车了。”曲奕空隔着摩托车头盔说,声音很沉闷。 “那你还能下来吗,女侠?”他又挥了挥手。 “脖子扭了。” “你不是说你会安然无恙地落在树枝上吗,女侠?” 曲奕空被叫烦了。“摩托车头盔太碍事了!就是你非要给我扣上的!” “这是必要的安全防护!”宁永学断言说。他踩着摩托车的坐垫往树上爬,很快就到了曲奕空挂着的地方,大约有三四米高,——这家伙跳得比猫都灵活。多亏了小时候的经验,他爬树的技巧还没落下。 他伸手从粗树枝里去拉曲奕空,挟着她的两条胳膊把她拽出来,然后握着她的两只手把她提住,放到地上。 等他从树上爬下来,曲奕空已经摘了摩托车头盔,摁着自己的脖子靠在了树干上。 明明夸下海口却第一次跳车就失败,她的目光有点阴暗,头发也在脸上乱成一团,在额头上搭成一绺一绺。不过,这些完全不影响她这张脸。要换成宁永学,可能已经又变成土匪了。 “还能走得动路吗?”宁永学侧脸看她捂住脖子的手。 “让我歇一下。”曲奕空又往后靠了点,“就一会儿,而且我不想戴摩托车头盔了。这屎一样的东西又沉又影响视线,把我害惨了。” “美女不应该说屎。”宁永学痛心疾首地说。 “啧,现在我们到哪了?” “刚出了国境线没多久。” “今晚就在这里过夜吧?”曲奕空把另一只手也摁在脖子上,“把车停在林子里,然后我们就地搭帐篷。我还没睡过睡袋呢,带这么一车东西总该用用。” “前面有个旅馆。” “开在国境外面的旅馆......路够短吗?这深更半夜还到处都是积雪,我可不想再上摩托车了。” “你看地图,”宁永学从背包里取出卷轴地图,把手指顺着河水往上划拉,“这里还不算森林,只是树比较多。顺着路往前走两三公里,这条河就有支流了。虽然地图上没标出来,但是在支流旁边有个开在境外的旅馆,专门给卡在关口附近的客人过夜。” “两三公里?干嘛把店开这么远?” “开太近了怕巡逻。” “为什么要怕巡逻?”曲奕空问他,然后自己皱了下眉毛。“好吧,你不用说了,所以我们是要去黑店?” “不追究客人身份而已,这种小破旅馆在小地方其实挺常见。要不是你拿了个黑卡带着我住各种高级酒店,我们已经在这种地方过了好几晚了。” “所以我们要接受黑店的考验了?”她根本没听人说话。 “我看是你考验黑店吧,曲少侠。”宁永学打开登山包,取出个毛巾。他左手按住她的额头,右手把她头发和脸颊擦拭干净。然后他又拿厚毛巾在她脖子上缠了好几圈,包得严严实实,最后才把水壶递给她。 “走吧。”他把摩托车顺着路往前推,“喝点水就继续,别跟我说脖子扭了会影响你走路。” ...... 可能是积雪影响了脚步,或者推辆摩托车比宁永学当年徒步麻烦得多,他们到得比想象中更晚。 虽然曲奕空在旁边开着手电筒,他还是觉得每走一步,夜晚就更暗了一点。要不是路只有一条,他都要怀疑自己转错弯了。说到底,他们俩都不是认路的好手,曲奕空还要比他更离谱一些。 最后他俩发现了那家小旅馆,门口没有标牌,或者它一直就没有过名字。旅馆很简朴,不提供炒菜,只提供住宿,一楼的小卖部里都是中都和萨什的包装食品、罐头和烟酒,价格全部翻了一倍。 宁永学把摩托车拴好,然后一头拱进大门,把自己像麻袋一样丢进一把旧椅子。在布满道路的积雪、薄冰和淤泥里推摩托简直就是噩梦。要曲奕空推则明显不可能,这家伙一只手捂着脖子,一只手举着手电乱晃,不给他添麻烦就够好了。 他歇了好久,终于缓过劲来,小卖部里一个劲儿喝酒的三个男人离开了,旅馆的主人也瞧见了他俩。 这是个强壮的中年男人,枪不离手,他大概是觉得宁永学一直坐这里是占旅馆椅子的便宜,就过来问他到底要什么。 “房间。”曲奕空靠着墙说,她言简意赅。 “我们没有空房间了。” “所以你想怎样?”曲奕空挑起眉毛。很明显,他话里有话。 宁永学咳嗽了一声:“好几年前你看我年纪小,塞了三个人进我的房间坑我房费,你现在跟我说你没空房间了?” 老板一时语塞。“你等着。”他说着走开了。 没过多久,宁永学听到他和一个声音尖锐的男人在二楼的房间里争论起来,用得是萨什语:“就是你们说要等人去诺沃契尔卡斯克吧?我给你们带了个伴儿过来,要是再不付钱,他们就跟你住一起!” 过了不久,老板下来问他俩,看来他们还是没付钱。“你们俩睡一张床,那两人睡一张床,有意见吗?”他问。 还没等宁永学问曲奕空,她就先开了口。“没意见,”她说,“但另外两个人是谁?” “两个旅客,跟你们差不多。” “他们能同意?”曲奕空又问。 “肯定能,”老板信誓旦旦,“他俩拖欠我两天房钱了,一直赖着不走,说是要等人。要是他们不愿意,你就帮我把人赶了,然后你们俩就能一人睡一张床了。” “这么说,我是帮你去赶人的?”曲奕空日常生活日常脱线,唯独在这种事上比一般人敏锐,好像把自己的洞察力全点歪了一样。 “要求这么多干什么?”老板很不耐烦,“你们俩不是来度蜜月的?” “没什么,带路吧。”曲奕空说完才看了宁永学一眼,“你有意见吗?” “你别一脚把我踹下去,我就没意见。”宁永学两手一摊,“或者就趁早说明白点,让我在地上用睡袋。” “用不着,我靠墙,你睡我边上,把那边的人都挡住,不然我会心烦。” 宁永学他抬起发酸的腿,跟着老板和曲奕空爬楼梯。这楼梯实在是歪歪扭扭,走廊也黑得跟坟墓一样,旁边的门大开着,房间里面也黑漆漆的——宁永学能听见沉重的呼吸声,似乎睡着的那人个头特别大。 然后他忽然想起了老板不久前的对话。 “他们俩也要去诺沃契尔卡斯克?”宁永学问。 “最近好多人去那边,那帮拍电影的还没取完景,就又来了好几个。”老板点了支蜡烛,“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所以你们也是吗?” “不错,看起来有热闹可凑了。”曲奕空的发言惊悚起来,“你是不是说你走到哪人就死到哪来着,宁同学?” “不,绝对没这回事,我奔着去的地方刚好比较危险而已。” 第九十二章 你是入赘进去的吧 老板闻言斜眼瞥了他们一眼,然后关门离开。 可能以为是情侣之间的玩笑,他没放在心上。不过宁永学必须得说,就算是走到哪人就死到哪,也得是真正有危险的地方,他还不至于坑害一个地方小旅店。 蜡烛不怎么亮堂,没电灯的房间也很狭小,除了拿两张床和中间的小柜子冒充双人间以外,没有其它任何家具。 这见鬼的旅馆还是和几年前一模一样,五层楼摇摇欲坠,采光总是很阴暗,晚上窗帘一拉,就跟棺材差不多。旅馆里没雇扫地工,所以房间的地面总是很脏,更别说水泥地的特点就是没法扫得太干净。旅馆的墙壁裂了缝也不修补,只管把一层又一层的墙纸往上面硬糊,等到松动了,就再贴一遍。 老实说,可能住监狱的条件都比这里好。然而不管怎样,至少这地方的房间不怎么透风,比帐篷加睡袋的条件要好。 另一张床靠里侧,房客就睡在他那一边,背朝着他们俩个。那家伙块头很大,蜷起腿之后才勉强把自己放了进去,不可谓不艰难。 宁永学只见过一个人块头比他大,那就是现任海场安全局的监察长白钧。能跟白钧生下白尹这样楚楚动人的女儿,真是难为他老婆了。 另一个跟老板争论的人不在,可能是出去了,也可能是不想跟陌生人睡在一起。 等到老板一走,曲奕空就把沾着雪的御寒大衣往床尾一扔,坐在床的一侧。她把靴子一脱,就想穿着夹克衫直接睡,甚至没打算脱到毛衣。 当然了,这种破旅馆就是这么用的,床单也干净得有限,非要特地换身衣服才是自己想不开。 那边的壮汉也穿得异常严实。 宁永学把大衣叠放在她旁边,把她扔过去的那件也叠好,然后在她身边躺了下去,跟着又是一夜无梦。 ...... “你好,曲先生。” 半睡半醒间,宁永学听到低沉的说话声,可能和乐曲里最低的音阶差不多。他一开始有点摸不着头脑,迷迷瞪瞪。他不知道这声问好是给谁说的,他只知道自己肯定不会做梦,所以一定是有人正给他问好。 但这句曲先生...... 他扭过脸,看了眼在他旁边轻声呼吸的曲奕空。不知何时,她就翻身过来面朝他了,呵气扑在脸上,带着一股芬芳的暖意,甚至让人陶然欲醉。 半夜醒来的时候经历这一幕有助于身心健康,接下来的一整天都会有好心情,所以宁永学仔细端详了她一阵。 然后他又转向另一边,看到那边的大汉倚在床头,像曲奕空习惯的姿势那样抱着胳膊,颇有些惊悚。 必须承认,以前的旅途里他半夜睡醒,看到的多半是后面这一幕,不是前面那一幕。 黑暗中很难分辨得清壮汉的脸,也很难考虑他的威胁。不过,步枪就在床头,短刀也在曲奕空枕头下面,有任何冲突发生,他们俩都能反应得过来。 “你说什么?”宁永学问他。 “你是入赘进去的吧,朋友,你的姓氏还没改吗?不过我想,你迟早要改。” 壮汉认识曲奕空,也知道她的家族。而且他觉得婚姻中男方一定会入赘,姓氏也必须改成曲,绝对没有其它可能。 “呃......你希望怎么想,你就可以怎么想。”宁永学回答说。他总不能说他根本就没考虑过这事,有本事她爷爷就提着杀猪刀过来给他放血,看看谁跑得比较快。要是自己跑得不够快,他就去林地找守护者,看看谁更能打。 “你认识她?”宁永学想了想提问道。 “我们过去是家族同辈,我只比她大一轮。”壮汉说,“同为道途的探索者,她天赋完美,杀意也比谁都重,我印象深刻。” “过去是?”宁永学问他。他这用词非常微妙,可能有很多深意,往大了说就是仇恨和旧怨,往小了说也是芥蒂和不快。 壮汉毫无动静,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显得非常沉稳。“没错,族长对世俗一味妥协,我这种人无处容身,自然只能另寻他路。” 这个另寻他路的意思想必是找地方杀人,如果中都不合适,官方管得太严,就去其它国家干。但是一个找地方杀人的家伙为什么要去诺沃契尔卡斯克? “但你说她杀意更重。”萍水相逢,宁永学没打算问得特别深入。 “我想不通她要如何忍受,但我无法忍受。”壮汉承认说。 “你可以自己问她。”宁永学回答。 “你很谨慎。” “我只是尊重她的意愿。” “那么明天再问吧。” “是的,如果你认识她,我们确实可以在明天多谈谈。另外,我是宁先生,不是曲先生。” “迟早会是。”壮汉语气笃定。 你信不信我半夜一枪崩了你? ...... 清晨时分,曲奕空醒了,但她翻了个身就趴在了床上,一点也没起来的意思。她把脸扭了过来,满头乱发都自然垂下,四散落在眉睫上。她先盯着宁永学看了一阵,然后视线又越过宁永学,看向那边床上的人。 气温很冷,境外的破旅馆不像境内的高级酒店一样保暖,因此她本人瘫在被子里,别说出来,似乎动都不想动。她的表情也很迷茫,就像等着投食的猫一样。 “我认识你吗?”她问那边疑似姓曲的壮汉。 “无名的族人而已,”壮汉说,“大小姐无需在意。” “我是不在意。”曲奕空说。然后她就伸手去够登山包,连着挥空了两次——说实话,她这副姿态有点难以恭维。旁边有人,宁永学实在看不下去,只好给她把压缩饼干取出来,撕开包装袋,掰给她一块。 “我只是想问个问题。”壮汉又说。 “你好烦啊,我都说不在意了,还要纠缠着不放吗?”她说着把饼干咬在嘴里,咔嚓咔嚓响。 宁永学必须承认,这番对话让他想起了他俩刚见面的时候。曲奕空对走在道途上的人似乎从来没什么好态度。 “我想知道你如何忍耐杀意。”壮汉却一点也不在意。他面庞宽阔,线条粗犷,整个人都像个古板的雕像,表情也始终没什么动静。 “这么说,你已经放弃了?”曲奕空终于提了点神。 “中都官方势力太大,但是出门在外,总能找到无法可依的地方。” 曲奕空又从他手里接过水壶,咕咚咕咚喝了两口。“爷爷要我们忍耐,不全是为了和世俗妥协。”她说。 “族长的告诫太远,精神的痛苦太近。我像行尸走肉一样徘徊了很久,后来满足了渴望,我才感觉自己还活着。你能走到这一步却手不沾血,我很佩服。” “你没试着看点粗制滥造的血浆片吗?”曲奕空问得很脱线。 “我只关注新闻报道。”壮汉却回答的很正经,“除此以外,就是冥想。” “好吧,看电影其实也没什么大用。”曲奕空指指自己右耳朵的银刺,然后又指指宁永学,“你知道这玩意吧?” “他是你选的鞘?” “我给他扔了一半,说实话,有点像作弊,不过也没有其它办法了。” “但他看起来很正常。”壮汉说,“记载里发疯的人太多了,我看不出他有什么特殊的。” “这家伙心大。”曲奕空翻了个身,躺在床上,然后就不说话了。宁永学知道她不想说太多,从她逐渐冷漠下去的表情就能看出来。 “看来你不想说太多,大小姐。”壮汉说。 “你可以随便想象,不过跟我没关系。这事没有别人过问的余地,就算我爷爷也一样。好了,现在你问过了,该我问你了。”曲奕空稍稍提高语调,“为什么你要去诺沃契尔卡斯克?你是流窜在外的刽子手,只懂怎么杀人,特别是在无法可依的地方杀人,我说得对吗?” “我不否认这点,但我更想知道你去那边的理由。”壮汉说。 “长途旅行自驾游,因为想去就去了,没有理由。”曲奕空又喝了口水,“你下楼就能看到我们俩的摩托车了。” “长途旅行自驾游?”壮汉眉毛皱成一团,可能他也没想到会听见这么简单直白的理由。 “这话很奇怪吗?” “是很奇怪。” “我还觉得你很奇怪呢。”曲奕空反驳道,“既然有新锐导演去拍恐怖片,我一个恐怖片爱好者为什么就不能去瞻仰经典取景地了?” “是个合理的解释,我同意。”壮汉的表情毫无变化。 “所以你一个只看新闻的家伙过去干什么?”曲奕空又问道。 他沉默了很久,可能是在斟酌言辞,也可能是在斟酌该对曾经的大小姐和族人说出多少。 “有人发了文书,”壮汉最终说道,他的声音依旧和缓低沉,“我不能谈太多,但我也只是冲着报酬来干脏活的。” 脏活?诺沃契尔卡斯克有什么脏活可干的? “来干脏活的还有其它人吗?”宁永学想了想开口问道。 壮汉点头同意。“自然不止是我们,曲先生。” 话音刚落,就见曲奕空捂着脖子弓成了一团,她在床上用力咳嗽——她把水呛进了气管。 第九十三章 布包着的女婴 ...... 曲奕空不停咳嗽的时候,昨天跟老板争论过的人进门了。他个头不高,年纪偏大,约莫四五十,胡须虽未发白,却也有一大把了。 他穿着一件灰色长大衣,衣摆落到膝盖,领口的纽扣扣得严严实实,配合脸上的老花镜看着比他本人更老。此外他的布裤脚有些磨损,旧鞋子也是布的,委实有种落魄感。 从面相看,他是中都西南边那堆小国里的人,在民间传说中是邪术的代名词,虽然宁永学也不知道有什么邪术能比古老的密仪本身更邪性。此人见屋里的人们都已醒来,就顺手拉开窗帘,让白色的阳光都照进屋子里。 “我的同伴昨天睡得怎么样啊,两位?”中年人提问说。他的声音有点尖锐刺耳。“最近他隔三差五就失眠。” “他半夜里找我搭话。”宁永学告诉他,“我猜他没怎么睡。” “看来我又得想办法给他配药了。”中年人伸出他戴手套的手,“我是阮东,一个没行医证的医生。” “宁永学,普通大学生,懂一些民俗知识。”宁永学从床边站起身来,握住他的手,“您来这边又是为了什么,阮医生?” “曲阳请我当他的私人医生,他在哪,我就在哪。” 那个壮汉叫曲阳?明明看着这么健壮,却雇了私人医生一直跟着他治病? “但你们付不起房费。”宁永学敏锐地指出。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来这里!”医生说得很活泼,一点也不像个四五十岁的人,“当年流亡海外的旧萨什贵族差不多都扎好根了,接他们的脏活,钱给得特别多。只要你能办成事,兴许下半生就都不用愁了。” “医生。”曲阳提醒他,声音很低沉。 “好好好!”阮东拍拍手,“既然接了活的家伙不想多提,我也不会多说。” 宁永学总觉得他们话里的旧萨什贵族很值得说道,旧萨什贵族会给他们什么脏活,这事也值得深思,但看曲阳的态度,他似乎不怎么想提。 仔细想想,当年自己还很小,无时不刻都在效仿村民的行为。不管小孩也好,大人也罢,只要有什么集体活动,他就会想方设法加入。 他把人们交际时产生的喜怒哀乐当成自己精神的食粮,具体的理由他不明白,总之就是能满足自己,比那些乡间孩童的娱乐更奇妙。 用宁永学现在的眼光来看,懵懂无知时干这事还好,若是到了顽皮的年纪自己还没变化,他行为里的不协调感很可能会被察觉,村民也可能把他当作被附身的怪物。 后来某天,老安东莫名其妙就带来一个布包着的女婴,说是给他当表妹,要他一个人照顾。从此之后,宁永学的日常生活改变了,后来的许多年里他都只专心照顾她一个人,毕竟,老安东从来只管喝酒、发呆和打猎。 这一照顾,就从自己的童年时代照顾到了中学,期间老安东变成了一堆破碎的尸骨,他也按着村落的安排去了海场。 曲奕空以为他从诺沃契尔卡斯克到海场的过程,是从淳朴变得扭曲的过程,其实他从来就没有正常过,只是那些年里他守着老安东的吩咐,除了表妹没和任何人交集过而已。 拿他这段经历当背景,他这位表妹的身份其实很值得说道。 话不太好问,不过可以旁侧敲击,先从其它方向着手。“既然你们要等活干完了才有钱,旅馆的房费该怎么办?”宁永学问他。 “房费?我在这里等着,就是物色人选给我付房费。”阮东一点也不在意。 “你想让我们给你付?”宁永学很诧异。 “你们?”阮东的表情更诧异,似乎这话对他颇有深意一样。他上下打量了一阵宁永学,头像画眉鸟绕着他一样四处歪,从各个角度仔细观察他,简直像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年男同性恋,就是不知道是负责哪一头的。 宁永学得承认自己有点受惊。 “不行,”阮东摇头说道,“你面相有点凶,但你脸上的轮廓没什么问题,身体也没缺陷,根本用不着我来动手。你需要的不是我手里的药物和针线,只是普通的打理。” 宁永学立刻想起了噩梦一样的美发沙龙,不过他有点听不懂阮东在说什么。刚打量完宁永学,中年医生就从他这边探过身子,看了眼曲奕空。 只看了她一眼,阮东就开始摇头,“她根本用不着我。” 曲奕空也很诧异。“你在说什么?”她问。 “让人变得更美!你们知道这句话的含义吗?虽然你们俩用不上,但是有人能用得上——不管在哪,我总是能找到希望让自己漂亮起来的家伙,不管男女都一样。” “但这地方荒郊野岭......”宁永学犹疑着说。 “是,这地方是荒郊野岭,但是正好有剧组在取景啊!我跟你说,那些落魄小演员没有哪个不想往上走的。他们缺的只是一个契机,比如我这样的人。” 曲奕空面色更加古怪,宁永学也一时半会没说话。若是他想得不错,这个医生可能稍微懂点歪门小道的密传,不然他也不可能给曲阳当私人医生,还知道这么多隐秘。 然后他就拿密传来给人整容。 这合适吗? “所以你们的第三个人呢?”宁永学问,“老板说,你们等第三个人到了就会付房钱,一起去诺沃契尔卡斯克。” “我昨天晚上就是在剧组物色第三个人。”阮东毫不掩饰地说,“她马上就会过来给我们付房费了。” 果然,话音刚落没多久,一个高大结实的年轻女性就从门那边晃了过来。她的动作姿态犹犹豫豫,眼神却带着一股子决绝感。 她看起来不是特别像恐怖片常用的花瓶型女演员,从体格来看,像是跟着剧组抬东西的人更多些。那头金发是很浓密漂亮,不过她的脸型比较方正,脸上也带着些点雀斑的痕迹。 她一来就用的西语,宁永学跟着人四处跑所以懂个大概,但曲奕空眉头直皱。见她想听懂,宁永学只好充当翻译,毕竟他当初许诺的就是给她当现场翻译。 她自称菲洛,从十多岁的时候她就人高马大,梦想当银幕的女主角。如今她二十多岁,一边给剧组当勤杂工,一边争取一些很快就会死的恐怖片女配角。 她说自己脸上的雀斑痕迹在几天以前还密密麻麻,从前用了各种手段都无非祛除,结果服了阮东的药之后竟然消了大半。 现在,菲洛认为阮东是从东方来的神秘魔法师,只求他再帮助自己更多。 “可不是吗?”阮东西语说得非常流利,“我前几天就说我要给你一份大礼,这只是第一部分。只要你决定接受,你就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别说是雀斑,让你换个人都不在话下。” 宁永学把手递到曲奕空旁边,对方稍蹙了下眉毛,然后意会,给他手心划了一刀,用绷带遮掩。 曲阳见状没什么反应,可能以为是大小姐缓解杀意的日常虐待行为,不过他看宁永学的表情倒是多了些异样。 在旁人看来,这一幕的含义确实值得沉思,容易产生各种阴暗的绯色联想。毕竟,就算是那些花样很多的小圈子男女,也不太可能拿刀切伤口取乐。 宁永学目视阮东讲个不停,给这名体格健壮的金发女性摆出神秘莫测的表情,说着玄乎的名词和许诺。 在金发女性身上看不出异样,但是阮东本人的表情异常丰富,——丰富地难以形容,像是一堆挂在脸上的面具,甚至有点失真,近似于某种捏好表情以后摆在玻璃柜里的人脸标本。 整个过程中,中年医生的想法全都体现在他那张脸上,每一个带有细微感情的词句都反馈在他细微的表情中,他的鼻子、眉毛、嘴巴、眼睛都在动,真实到令人觉得不真实。 但他确实是个人类,这点没有问题。正因如此,才叫宁永学觉得更怪。 谈到最后,菲洛把一笔钱给他,然后说她需要跟着剧组,没法和他们一起。 阮东早就想到了这一茬:“我们要去的地方一样,你跟着剧组走,我们就在剧组附近不远。每天过来一趟,你就能一点点看到神秘的术法你在身上起效。到了那时候,就算你想当他的女主角又有什么难的?” 她犹豫了,好像是这话听着不切实际得过了头。但曲阳却适时开口说:“这对你没什么坏处,你只要做你该做的就好,白天演你的戏,夜晚来找医生。” 他低沉的声音似乎有种一锤定音的力量,微妙得能让人下决心同意。菲洛点头了,然后怀着忐忑的心思匆匆离开。 临走前,她说剧组下午就要继续动身。 宁永学给曲奕空转述了刚才发生的事情,她面色更加古怪。 “我没听说过。”曲奕空说,“但我知道道途上的技艺都有副作用,无一例外。” “我们也要走了!”阮东欢快地说,“为了这位菲洛小姐的梦想,不是吗?两位还想待就继续待着吧,不过,我们就要往诺沃契尔卡斯克去了。起来,曲阳!这都是为了你的病!” 第九十四章 请告诉我,宁老师 曲阳费力地咳嗽了一声,看着不太情愿动弹。这时宁永学发现他的声音有种压抑感,头发也有点灰不溜秋,像是患了重病,可能和道途分不开关系。 阮东很不给他的病人留情面,伸手去拽他的被子,一把就给扯了下来,露出他巨大的身形。 “起来,曲阳!”医生叫道,“你还想治病吗?还想就起来,早点把这活做完!” 曲阳比宁永学以为得还要高,体格完美无缺,而且比白钧有美感得多,更像是头弓着背的巨狼。他穿着绷紧的灰色后毛衣,更外面是个黑坎肩,加长的棕色运动裤看着像是快撕裂了一样。 好歹曲奕空还知道穿上登山的衣服,她这位同族看着就是完全不在乎冷暖和雨雪了。 除此以外,在他耳朵后面有几条奇怪的伤疤,像是被指甲挠出来的。 “站起来,曲阳!”医生继续叫道。 曲阳没反应,好像不怎么情愿起来,神经也有点迟钝。 “我的登山杖呢?”阮东嘀咕着转动视线,然后转到曲奕空手里,“能借你的刀一用吗,这位小姐?” “不行。”她断然拒绝。 “我不会杀他,我只想拿刀背把他打起来。”阮东很耐心地解释,“最近他真的越来越懒了,不用点手段,他就会从早瘫到晚。有时候我以为自己不是来当医生的,是来给他当老父亲的。” 曲奕空盯着他,面无表情。 医生没办法,只能拿自己的皮带抽他的脊背,好半晌曲阳才有了点反应,从床边坐了起来。“够了,够了,”他说,“再打我就要死了,医生。” “昨晚有做什么梦吗,曲阳?”阮东很不客气地提问,“有什么梦都跟我说明白点,要是耽误了事情,没办法给我付钱,你就自己去死吧!” “我梦见很多地下隧道和密室,石头上有影子像水一样流淌......有什么东西在黑暗里晃动铁链。”曲阳用低沉的声音说。他好像当他们俩不存在,或者是故意示好,这话明显和诺沃契尔卡斯克有关系。 “地方越来越近了。”曲阳说着,蹬好自己的运动鞋,“但是预言家给的启示还是很模糊,总是隔着层东西。” 阮医生点了点头。“看来你知道了,那我们马上动身。只要跟上这帮来拍电影的,起码第一个遭殃的就不是我和你了。” ...... “今天的信。”曲奕空说。 等阮东和曲阳离开,她就把信从她怀里取了出来,扔到宁永学旁边。其实解释一封清晨忽然出现在床头的信不算难事,但曲奕空似乎不怎么信任他以外的人,哪怕曲阳以前是她的族人也一样。 宁永学打开信件,看到清晨的微光穿过落叶松的树杈投到信纸上,文字居然变了,这回似乎是用羽毛笔书写,笔迹也有点潦草。 “——不要相信身边人,不要相信从外面来的人,不要相信看着很古怪的人。” 落款还是宁永学。 他俩刚看完,曲奕空就来了劲头。她一改有其他人在场时就很散漫的态度,把头探了过来,手搭在他肩膀上,脸也伸到了信封上。 她好像是期待宁永学能发表高见。见他没反应,她说:“这是不是说我?每一项都符合啊。” “我是想过你会把我狗头劈下来,不过理由和诺沃契尔卡斯克没关系。”宁永学告诉她。 “你这话比这封信更难懂啊。怎么回事,宁同学?”曲奕空瞥了他一眼。 “我想说,你看到的那部分记忆不怎么有代表性。”宁永学承认。 这回曲奕空朝他侧仰起脸,端详起了他的表情。“你是说,从你照顾自己表妹,到你在海场的中学作妖,这部分记忆没有代表性?” “至少不算完全。” “如果看的完全了,你会出事吗?”她问得饶有兴味。 “十有八九会。” “那你瞒着别给我看不就好了?”她的反问倒是很实在。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宁永学看着她说,“我喜欢一个人的过程,其实是我完全描述自己的过程,不过人们大多看到我剥下来的第一层壳就走远了。我不清楚你能看到多远,但我又想和你多待一阵,所以我只能拿这趟足够长的旅行当铺垫。” 曲奕空又低下头,伸手拂过每天出现却第一次改变了内容的信纸。 “你总是在某个时间点变得比我以为得更怪。”她说。 “是有人这么说过。”宁永学轻轻点头。 “有人啊......具体是有怎样的人呢?”曲奕空敏锐地提问,“感情骗子想跟我介绍自己过去的经验了?” “有一个。”他说。 “这话很微妙,宁同学,不过不如你自己微妙。”曲奕空说着盘腿坐了回去,“既然我们已经站在怪异之事的边缘了,我就不想理会过去的琐事,至少在这附近不会。” “看你对喜欢这个词这么敏感,我还以为你会恼羞成怒呢。” “我只是应付不了你一本正经的暧昧发言而已,不过好在不是很常见,不然就太恶心了。” “你觉得是暧昧发言吗?”宁永学只是坐在她旁边,跟她一起看着窗外的冬日和树梢,“但我觉得自己只是说实话,我确实喜欢你。” “对你这家伙来说,喜欢究竟是什么?是坦诚展示扭曲的自我之后希望对方能接受吗?那种你完全信任我、我也完全信任你的意思?” “这太乏味了。” “你要求还真高啊?”曲奕空又侧脸过来,表情有些诧异,“完全的信任都嫌乏味?” “我不需要的东西都很乏味。”宁永学说,“如果有人需要信任,我可以给她信任,这无所谓,但我本人不需要。” “那你需要什么?” “你还记得我在循环中对你的表白吗?” “你说你会目视所有人都发疯,然后单独陪我一遍又一遍走循环。”曲奕空闭上了眼睛,“我没听过这么诡异的表白。” “你记得倒是很清楚。” “没人不会记不住这种话吧?” “你有考虑过在这一遍又一遍的循环里我会做什么吗?” 曲奕空说得很自然:“按我的想法,你会做你想做的一切尝试,可能我也会在自己没意识到的时候变成各种被折磨、被虐待的傻瓜,然后又丢掉一切记忆重来一次吧。这样的循环经过几百次、或者几千次,直到有一天你把银刺给我们俩戴上,说这一切都是有记忆留存的,然后我也......” 这确实是一般性的想法,人们在无需担忧死亡、也只有自己不会丢失记忆的循环中,自然会不由自主地探索,然后尝试循环里一切可能性。 等到后来,他人的死亡就会逐渐成为抽象的符号。哪怕在意的挚友死去,但要是在循环中见了一遍又一遍,感情也会从最初的痛苦变成后来的无谓。等到所有正常的可能性都被尝尽,丢掉自己对他人的共情和人性去做更极端的尝试,这事就再也无法挽回了。 “但是......”她喃喃自语。 “但是?” “你确实没做过,至少没有对路小鹿做过任何事,似乎这事对你根本没意义。按一般论的想法,难到你不该拿她做些尝试吗,为何只是一天天在那里坚持照顾她,最终给她一个毫无痛苦的安眠?还有后来我们有很大希望处理敲门人的时候,你动不动就在那胡思乱想,构思下一次循环的台词......” “这是收费内容,你给我换个称呼,曲同学。”宁永学说。 曲奕空回过神来,立刻剜了他一眼。“啧。你这人......” “你换不换?” 她哈了口气,然后说:“好吧,请告诉我,宁老师。” 宁永学噗一声笑了,然后在曲奕空的瞪视下稍作咳嗽:“对我来说,解决循环的谜题只是个梯子,曲同学。梯子是手段,不是目的,它是帮我摆脱一个困境,从这边的河岸走到那边的河岸。所以如果我不需要梯子也能触碰到你,我为什么需要解谜?我又为什么非得从循环走向外面的世界?” “你这个扭曲的家伙。”曲奕空喃喃自语。 “而且对我来说,无法留下印象的事情是没必要做的。” “让我留下足够的印象就是你的目的吗?” “这事其实很复杂,”宁永学说,“不过当时大差不差吧。我希望能被你这么个记不住别人的奇妙的人记住,而且记得比所有人都更深,包括希望你在我死后一遍又一遍给我的墓碑献花,也都是实话。” “活在别人心中?倒是挺浪漫。” “我不喜欢这个说法,曲同学,听起来很浪漫,但是太虚无缥缈了,我想要的更实际一些。” “怎么更实际?”曲奕空再次忍不住侧过脸来,迎上他的视线。 “活在你体内。”宁永学对他一笑,“到你再也无法容纳其他任何人的程度,到你一遍又一遍经过我的墓碑,觉得在你体内总有个宁永学存在的程度。到了这个地步,我自己的生与死其实已经无所谓了。” 这话令她猝不及防,或者冲击力实在太强,她楞楞地看了他很久,最终好像是勉强缓了点气。“宁老师的发言有些冲击曲同学的价值观了。”她低下头说,“坦白说,我的思想还往上没走到你这种高度,——或者说往下掉到你这种深度?” “唉,是这样吗?那我们来讨论这封信吧,反正你在感情上遇到障碍总是跑得特别快。” 她笑了,然后摇摇头。“这封信是跟你关系密切的人写的,我可以确定。” 第九十五章 孩子丢给你爷爷 “我在那边只跟表妹关系不错。”宁永学思索着说,“从她还是个婴儿的时候,我就当她的监护人外加当她哥,也没工夫干其它事情,一直看着她上了小学。但是有件事我想不通,她怎么可能寄来这种信?还要用我的名字?” 宁永学说得很认真,曲奕空却听着听着又躺了回去,来回翻身。 她先趴下,拿两条胳膊当枕头,把脸埋到里面。然后她又侧过身,拿手托着腮帮子,往窗外的树梢和寒鸦巢盯了一阵。最后她又躺了回去,像要进棺材的人一样两手叠小腹上,看着头顶老旧的天花板。 宁永学低头看了她一眼。“你能不能不要在我谈正事的时候在床上滚来滚去?” “我在思考。”曲奕空说。 “你思考个锤子。” “你才是思考了个锤子吧。”曲奕空拿手挡住眼睛,遮住窗外的阳光,“你仔细想想,人们各有其境遇。宁同学以为他有他自己的,但宁同学的表妹就没有她自己的了?” “我不清楚,时间过太久了。”宁永学也觉得事情很怪,“当年她还是个小学生,跟其它几个小孩一起在村里学算术。” “现在呢?” “现在嘛,她该有十四岁多了吧。” “十四岁的小孩已经上初中了吧?”曲奕空把视线往他的方向偏了点,“现在她还待在村里,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按理说是这样,但她这两年确实还待在老家,每隔段时间,她就给我寄封信报平安。” “所以你就这么把她扔在村落里不管了?”曲奕空敏锐地提问。 “呃......” “不要找借口。”曲奕空说。她这话说得不疾不徐,特别有压迫力,就是姿势不怎么雅观,和话语不怎么搭调。 “这个嘛......” “忙着去做走到哪人就死到哪的地方考察了?”她问得直截了当。 “她性格还挺独立,我觉得她......”见曲奕空挑起了一边眉毛盯着自己,宁永学只好承认,“好吧,我是忙着四处考察了。” 她叹了口气:“你在各方面都很不当人呢,宁同学。” 宁永学迎上她的视线:“这就不能当宁老师了吗?” “你这种家伙能当老师才是怪事吧。”她毫不客气地指出,“你说你表妹性格独立,我很同意,在我看到的记忆里,她确实性格顽劣。首先是到处爬树,把蛇和虫子攥在手里取乐,然后是口无遮拦,跟谁说话感觉都很欠打,最后还隔三差五玩失踪。但她是你养大的,你还是反思一下自己该怎么教育小孩的好。” “再丢给你爷爷?”宁永学问。 “丢个头啊!” 宁永学没话说。显而易见的是,长久以来,老安东在家唯一负责的就是酒瓶,出门了就换成只负责猎枪。除此以外,老安东完全不干人事,还不知从哪拐来一个女婴扔给他照顾,叫他把她当表妹。 问题是宁永学自己也不擅长干人事,结果他就带出了一个更不干人事的表妹。 这几年过去,她可能变得乖巧了,但也可能变得更难应付了。 “所以今年怎么了?”曲奕空继续像个侦探一样提问。 她的洞察力倒是非常敏锐,态度也算积极,这几句话都带着旺盛的好奇心,和日常生活的表现完全不同。她平时根本不关心自己待着的地方,学校和同学也差不多,完全没得到过认真的对待。 不过既然曲奕空数理很差劲,还记不住同学的名字,她是凭什么考进了海洋大学?就凭那个洛辰的善面教的好吗? 总感觉哪里不对。 “今年表妹忽然要说来海场这边。”宁永学思索着说。 “你不觉得奇怪?”曲奕空问。 “我本来觉得是她太顽劣了,村里人想把她硬塞给我。” “更奇怪了。” “怎么奇怪了?” “你们的村落隔三差五就把孩子往外送,哪怕不想走都要硬塞出来,现在它居然还存在吗?”曲奕空又问。 “年轻的一代本来就想往萨什迁移,只是老一辈人不想挪窝,他们只好供适龄的小孩出去。” “嗯......好吧。那你觉得,你的表妹可能和旧萨什的流亡贵族有关系吗?”曲奕空继续提问。 “她是老安东抱来的无名女婴,名字是我们俩随便起的,我也不知道她有什么来历。” “那老安东呢?” “猎鹿人加酒鬼。不是本地人。没了。” “所以这两条线就在这里断了,要等我们到了你老家,才能知道更多事。”曲奕空总结说,然后又趴了回去,下巴直直抵在垫子上。她也不怕又把脖子扭了。“曲阳和阮东呢,”她提问道,“你有看出来什么吗?” “阮东正常得出奇,每个表情和动作都很正常。我想说他正常得古怪,或者有点夸张,但我也没法说清古怪感是从哪来的。” “一通废话。”曲奕空评价说,“那曲阳呢?” “曲阳是你要看出来的吧?他是你的家族成员。” “我忘了有没有这号人了。”她说得理所当然。 “怎么一到你的事情你就开始痴呆了?” “忘了就是忘了。”她嘀咕着说。 见曲奕空又想翻身背对自己,宁永学伸手按在她背上,她立刻起不来了。“脊背冷了,是吗,曲同学?你是不是又想把被子盖回去了?” “啊,你好烦啊!别压住我!” “我觉得我们应该马上动身。” “至少等到中午吧。”曲奕空把脸埋进床垫,一个劲地往背后挥手,想赶走他的胳膊。“早上太冷了,我想在这里睡个回笼觉。” 宁永学拉着她的右腕把她硬拽起来,又扶住她一个劲往床头倒的肩膀。“我希望我们能比其他人先到。”他说。 “担心表妹会出事吗?”她无奈地挠了挠头发,“或者觉得他们就是冲着你表妹去的?” “可能已经出事了,但先到一步总归能先确认好情况。” “好吧,早上吃什么?” “猪肉牛肉罐头。” “我讨厌萨什人的罐头。” “那你可以自己做。”宁永学说,“你不是说要指导我烹饪吗,曲老师?” “不,算了,太麻烦了。”曲奕空当场就把她之前的许诺丢得一干二净,在麻烦面前选择投降,“我们还是吃罐头吧,我要选个像是人能吃的。” ...... 雪停了,冬日清晨的阳光洒满冬小麦的农田,灰色的天空也格外晴朗,似乎正是他童年的天。 宁永学抬起头,看到生气勃勃的太阳在山那边照耀着。光线很柔和,微风也很轻,吹过薄冰还未覆盖到的河面时,掠起一阵阵泛灰的涟漪。 从摩托车旁青苔斑驳的石头丛往下坡再走十来米,就是跨河的石桥。石桥对岸的路口是个小教堂,教堂背后便是栖居在森林旁边的村落。 他确实有些年没看过这景象了,从当年离开直到现在回来,诺沃契尔卡斯克的达旦村似乎没有任何变化,变得只是他自己。 当然,宁永学必须承认,他这个人心里没有任何可称乡愁的东西。至于曲奕空,她也和自己差不了多少,对她的旧居毫无怀念之情。 一边是无法对往昔景物产生人该有的愁绪,只能当成印象深刻的地点,另一边是过去的记忆和现在隔着层壁障,跟翻看摄影机里冷冰冰的影像差不太多。 理由不同,但是结果没什么区别。 理论上来说,既然曲奕空见证了宁永学在故土的生活,宁永学也旁观了很久曲奕空在旧居的修习,他俩应该对双方的故土都有种愁绪,但是事实并非如此。 除了认得地方以外,他俩往他故乡的旅程其实也跟地方考察差不了多少。 “到地方了?”见宁永学放缓摩托车,曲奕空往河对岸张望了一阵,“看着也没什么稀奇的。” “你一刀给我割喉之前,我也觉得自己的公寓没什么稀奇的。”宁永学说。 “这倒没错。”曲奕空侧身靠在他背上,抱着自己的胳膊自言自语,“不过说实话,我对自己杀过你也没什么实际感受,只是知道有这么件事发生了而已。” 灌木篱笆,稀疏的树木,砖瓦的房屋,老旧的谷仓,各种建筑都散落在田间地头,或是单独一间,或是三两成群。 这里本该没什么人声,不过剧组正好想在村子里落脚兼取景。他们能看到架设在小路上的摄影机,还能看到来来往往的剧组成员。 曲奕空从摇摇晃晃的摩托车跳下去,站在石桥上。“你是想找人叙旧,还是直奔目标?”她问。 “我没什么旧可叙的,你有什么想观瞻的经典取景地吗?” “这倒是有,不过先等查清你表妹的情况再说。事情总有个轻重缓急。” 宁永学推着摩托车穿过石桥时,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从他们俩身后跑过。看到他俩时,她停下来脚步,侧目注视了一阵,却不怎么得要领。女孩挑了挑眉,一口咬下手里苹果最后一口果肉,然后把果核扔进河里,一溜烟跑远了。 “不,”曲奕空盯着她的背影,“你不是说这年纪的小孩都会送去北边上学吗?就算你表妹是特例,这家伙又是怎么回事?” “怪事。”宁永学说,“我也不清楚。” 第九十六章 我要看到人 宁永学和她绕过摄制中的剧组,推着摩托车穿过田间小径。 路往正前方延伸出去,不远处就有个农场。一栋三层楼高的石头房子伫立其中,窗户紧闭着,瓦制的屋顶也有些年头了,长了很多苔藓。 石墙环绕着遍布积雪的院子,表面爬满了藤蔓,墙顶还落着两只乌鸦,呱呱得叫。 小孩子们平常就在这边接受中学前的教育。 他俩绕过农场,绕过一所谷仓,期间又看到几个十四五岁的小孩经过,顿时觉得事情更加古怪。这一幕非常不符合村落的习惯,好像这几年里从来就没有人出去过一样,——不止他表妹,也不止先前啃苹果的女孩,包括其它所有适龄的孩子都是。 “你出生的地方像是时间停在了几年前。”曲奕空说。 “但他们确实是十四五岁,年纪增长的也很正常。” “更怪了。” “你怎么看?”宁永学问她。 “比较普通的考虑方向就是地方习俗变了,或者就是北边的政策变了,终于把诺沃契尔卡斯克纳入管辖了。”曲奕空回答,“不寻常的考虑就各种各样了。我看过的恐怖片很多,所以我能给你的猜测都特别扭曲。” “你还是别提恐怖片了,这地方总不会真来个嘴竖着长的狼人。” “好吧,但小孩子都在往农场那边走。”曲奕空又思索着说,“现在是上课时间吗?” “有什么问题吗?” “你能看出哪个是你十四岁的表妹吗?”曲奕空问他。 “她半夜里把我当凳子坐了这么多年,就是她化成灰了我也能看得出来。” “所以她没过来。” “没过来就没过来吧,我们差不多就要到地方了。”宁永学往远方一指,“就是那边,在磨坊后面。” “真远......”曲奕空说,“我知道你监护人离群索居,但这已经跟村口到村尾的距离差不多了吧。” 一条小溪从几栋建筑间穿过,流向一两里外的一座磨坊。树木顺着溪流的方向逐渐多了起来,在视野尽头,一片巍峨的巨木几乎拢成了高墙。 曲奕空说得没错,老安东就是住的特别远,完全是离群索居。 他不参与种地,或者说他不参与任何农耕行为,他也拒绝一切货币交易。他只管喝酒、猎鹿,肉拿来自己吃,其它一切猎鹿的副产品都和村落以物易物,换来他想要的酒和物资补给,也包括他住所里两个孩子的生活必需品。 概括来说,老安东根本就是拒绝现代文明。 ...... “这屋子里没人住。”曲奕空说,她伸手从潮湿的腐木上划过,“应该有段时间了,至少也是一年多。” 小屋不怎么宽敞,要说宁永学对这里有什么记忆,就是满是汗味的皮衣和闷烧的火焰,以及夜里拿他当板凳的小女孩。 低矮的天花板下面挂着成捆的毛皮,虽然小屋有一年多没人住了,却也没有任何人光顾拿取过,角落里的麻袋和木桶也都原模原样。 毛皮不止是以前的鹿皮,也有兔子的皮,味道很刺鼻,旁边腐败的木柴也长出了毒性不明的蘑菇。鞣制的皮革似乎是表妹一年多以前做的,现在还挂在架子上,动也没动过。陷阱有些新捣鼓的款式,摆在箱子里看着杀伤力实在不小。 酒倒是很完好,从老安东死去那年就安放在酒桶里头,现在也没人碰过。 摆弄了老安东遗留的捕猎陷阱,而且自己还做了不少;动手鞣制了皮革,可能是做了衣服;用陷阱捕猎过兔子,甚至亲手处理过,——这是表妹没跟他在信里说但是宁永学觉得她做过的事情。 但这屋子确实至少一年多没人住了,绝对不是这几天有人把她拐走了,是在他们还有书信往来的时候,她便早就不在这里待着了。 “怎么办?”曲奕空问。 “先等等吧,”宁永学说,“把摩托车拴好,行李也摆好,然后我们四处调查一下。” 怪事越来越多,不过宁永学想先收拾一下心情再考虑更多事情。他在炉灶烧火,把包袱里动都没动的进口调味料拿出来,又把腌肉、蔬菜干和各种罐头拿出来,准备先炖一锅汤再说。 当时在海场,曲奕空自称要指导他正经的中都厨艺,结果每次她都拿严寒当借口蜷在帐篷里不想动弹。除了玩雪和坐在后座发呆,她就是在帐篷里蜷成一团。最后宁永学也不想干事了,他们一路上吃得都是罐头、罐头和罐头。 现在宁永学多加了几块腌肥肉,曲奕空就立刻站到他旁边,把他往左边推,好像他的调味方式是在侮辱她的人格一样。 “你再敢往汤里加奶油,我就杀了你。”她说。 过了不久,这个情绪难以捉摸的家伙终于调好了汤,然后又提刀切开面包,稍微掂量了一下手里的利刃。 “这刀手感不错。”曲奕空说着把纤长的手指抵在了刀上,好像是在抚摸情人的皮肤一样,“刀刃很利,很容易就能穿过骨头缝隙把肉削下来,重量适中,质感绝佳,比市里的廉价工业制品好得多,打磨和保养也非常到位。如果拿它出去,把这一村子的人都杀个三到四遍应该不在话......” 宁永学用力咳嗽一声。“你消停一点,曲少侠。” “习惯性的评价。”她两手一摊,“别在意。” “我该夸你可爱吗?” “不可以。” 宁永学把汤锅端到桌子上,舀了两碗汤。还没等他开始享用,就见一个不速之客闯了进来,——是曲阳,不过只有曲阳,阮东可能去忽悠剧组里那个叫菲洛的女性了。曲阳俩看着屋里一大锅热气腾腾的汤,脸上挂出困惑之色。 在无人废屋干这事确实有点太诡异了。 “在无人的废弃小屋里炖汤喝,大小姐倒是很有闲情雅致。”曲阳说。 “来点汤?”宁永学问他。 “不了。”曲阳说,“我受不起。” “真的?” “真的。” “好吧,我受的起。”宁永学举起汤勺,“还有其他人想喝肉汤吗?” “我。”不知从哪传来的声音就像沸水泼在热油上。曲奕空皱眉后退一步,把刀刃搭在指尖,好像是想往人的要害处扔过去。曲阳则侧身让出路来,似乎是有人给他带路,他才找到了这地方。宁永学握着滴下汤汁的勺子,和曲阳身后的人对视了片刻。 一个灰白长发乱成一堆的女人笑着从曲阳身后走出,左手腕空空荡荡,是个残废。 她穿着教堂给穷苦教徒发的修士服,或者就是个蹩脚的黑色长袍,脸上都是些泥灰,还缠着很多条遮掩伤疤的绷带,脖子上还有个老旧的镣铐。 “你是谁?”宁永学问她,“你和曲阳是一路人吗?” “我以前是个神职人员。”她笑着露出有些尖锐的牙齿,顶着明显来自更北方的脸说着和老安东一样娴熟的中都话,“不过现在我是个穷苦的村民,考虑我躲了萨什政府的劳役,弄死了监工,我还是个手里沾血的逃难者。谁给我钱,我就给谁带路。” “带路?带什么路?”宁永学明知故问。 “找人。”她指指曲阳,又指指老安东遗留的屋子。这人手指甲好久没剪,长得过分,里面积满了泥垢。 “我们刚来的时候,这屋子已经一年多没住过人了。”宁永学端着汤说。还没等他想好怎么编排其他人,这女人就把他手里的汤碗拿了过去,咕咚一口喝得一干二净,然后还在嘴边舔了舔。 “既然你端着不喝,你就无所谓其它人喝了。”她说,“我们都得吃点东西,是吧?” “我在找这屋子的主人,”曲阳终于开口说,“这人自称能给我引路,我便过来了,但一年多没住过人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女人将头偏向曲阳一侧,几乎和地板呈水平。“我已经把路带到了,你还想要什么?” “我要看到人。”曲阳说,“一座空屋毫无意义。” “旧萨什贵族的脏活?”宁永学问他。 “我在帮人找他遗失的女儿。”曲阳解释说,不过宁永学觉得这话最多只有一半是真的。 “除非找不到老婆,否则一个遗失了十多年的女儿没有现实意义。”套着绷带的残废女人大摇大摆地往另一碗肉汤伸手,但宁永学抢先一步把碗拿了起来,放到曲奕空手里。 “脏活就是脏活,”她张着空空的右手和宁永学对视半晌,然后抬眼看向头顶的横梁,“当然了,我总是无所谓。说吧,曲阳,怎么才能把剩下的酬劳给我?” “带我找条更近的路。” 缠绷带的女人又把头往曲阳那边歪了点,接着又继续朝外歪了点,看着就让人特别难受。 “到底什么才是更近的路?”她提问道,“如果这都要死抠着酬劳不放,那就算我把你带进森林深处的死地,你也会原谅我,是吧?你是不是经常跟别人结仇啊?” 趁着曲阳还在斟酌的时候,宁永学先开了口:“我们也想帮帮这个旧萨什贵族,而且我绝不拖欠报酬,你能告诉我这地方是怎么一回事吗?” 第九十七章 不讲道理的曲女侠 “我不知道什么旧萨什贵族,不过,这屋子里的少女已经失踪一年多了。”女人说着凑过脸来。她的瞳孔也是灰白色,像是眼睛匠做的假眼一样。“村民们都觉得她死在了森林里,但是最近几天经常有外地人找她,——真是奇怪啊?” 所以老安东抱来的女孩确实身份有异,宁永学想,问题是他为什么能抱来这么一个身份有异的女孩过来? 老安东究竟是受人所托,在旧萨什贵族逃难时帮忙照看小孩,还是用了什么手段骗来、抢来或者偷来了其它人的孩子? 老安东的身份和目的他实在想不通,不过他还是能揣测表妹是怎么被抱来的,猜测她究竟是个什么身份。 曲奕空舀了口汤,嚼了口肉就咕噜咽下,然后瞥了曲阳一眼。 “答应这事的不止我一个。”曲阳见状解释说,“我也不是来得最早的一个。” “其它答应这事的人呢?”曲奕空开口问他。 “当然是四处调查了。”缠着绷带的断臂女人笑着说。她笑声很开怀,不过在眼下的对话里就有点不怀好意了。“每个人都相信她一定还在附近躲着,很荒谬,是不是?” 宁永学也相信,毕竟他俩寄了好几年的信,还有封写着回乡的信每天早上都在叫他魂。就算表妹出了事,信不是她写的,她也肯定和信有关系。 曲奕空跟着笑了一声,比她轻一些,也要低沉一些,不过也不是什么友好的笑声。 “预言家的启示每个人都有吗,曲阳?”曲奕空问得很直接。 “确实每个人都有。”曲阳回答。 “那些梦就是预言家塞给你的指引?”她又问。 曲阳点头。 “离得越近,指引就越清晰?” 曲阳还是点头。 “这事是什么时候说给你们的?” “去年年底。”曲阳站在原地,垂着双臂,“预言家没说太多。他只是把指引给我,要我把当年遗失的小孩带回去。” “出了多高的价?”曲奕空最后提问。 “这不是出价的问题。”曲阳脸上没什么反应,也没把她身份地位代表的财富当回事,“虽然我和其他人没见过面,但是每个人要的东西肯定都不一样。他们能给的,你不可能给我,大小姐,那些东西和中都的秩序离得太远了。” “你还真是往秩序以外走得够远啊,曲阳?” “您说笑了,我也只是苟活而已。” 这么说来,曲阳这些人接到任务的时机,恰好就是署名自己的信寄过来叫他回乡的时机。某个给旧萨什贵族效命的预言家忽然得到启示,找人过来,也许也是这个时机。 信的来历很恐怖,这点宁永学心知肚明,到了诺沃契尔卡斯克他很可能会遇险,他自然也心里有数。 不过,这群不速之客完全是预计之外,时机居然还和他回乡的时机一模一样,因此更加诡异。 要宁永学来猜,有三个可能。 一个可能是预言家找遍了全世界,刚好在最近找到诺沃契尔卡斯克。预言家发现了他表妹的踪迹,这群人也恰好和他碰面,——一切都是巧合。 另一个可能,是老安东抱她过来的时候用了点手段。不管他是怎么做到的,他都阻挡了预言家的预言,表妹也在诺沃契尔卡斯克待了十四年都没被发现。现在她不知为何神秘失踪,这个手段也失去效果,预言家立刻找到了目标。 最后一个可能,是有什么封锁着诺沃契卡斯克的东西松动了,一切都发生异变。村落里的小孩不再往外走,有信件以宁永学自己的名义寄来,召唤他回乡,包括他表妹的踪迹也不再无法预见,——很可能在此之前,诺沃契尔卡斯克是不会被窥探的。 宁永学还记得阿芙拉在审讯室翻他的笔录,当时她看到了自己的老家,表情却有些犹疑,稍作停顿,就把这事给略了过去。 第一个猜测对现状完全没意义,他不想考虑。 第二个猜测说明老安东是个隐居的密传掌握者,但是没有更多线索,他暂时也不想考虑。 第三个猜测说明诺沃契尔卡斯克极其周边地域出了大问题,宁永学也好,曲阳也罢,包括其它为了旧萨什贵族许诺而来的边缘人,他们所有人都有可能有去无回。 宁永学一边给自己重新舀汤,一边思索现状,考虑自己是不是该把摩托车后视镜上蒙的布揭下来,找阿芙拉问问情况。 他当然得蒙上布,不然这场旅行就是在阿芙拉全程注视下的双人旅行了,原本美好的旅途立刻就会变得恐怖起来。 这时候,村门口见过的苹果女孩领着两个陌生人走了进来,简直是活脱脱两个罪犯。其中一个两条胳膊刻满纹身,还剃了个光头。另外一个肩膀宽阔,皮肤晒得黝黑,满头亚麻色头发,加上标志性的蓝眼睛,从哪来的已经不言自明了。 他们看着凶相毕露,比宁永学没注意打理自己形象的时候更像是悍匪。 “已经有人先来了。”满头乱发的男人说。他在手里把玩着一枚收藏用的银币,在指间转来转去。 “我们来晚了?”光头问道。他们俩用的都是萨什语,不过在场诸人肯定都能听懂,——当然眉头直皱的曲奕空得除外。 “这屋子有一年没住过人了。”曲阳也用萨什语开口说,曲奕空眉头皱得更深。 “所以我们都来晚了?”光头又问。 曲阳点头同意,仿佛是对同道中人表达友谊。“曲阳。”他指指自己,“路上碰见的熟人,”他指指他们俩。 然后曲阳转动手指,似乎想指出脸上缠满绷带的女人,却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曲阳没发现,宁永学也没发现。 曲阳顿了顿,再没多说任何话,也不打算说本来还有个人在这里。 满头乱发的男人环顾小屋,看了眼桌子上的汤锅,又看了眼在场诸人。他似乎对这番介绍完全不在意。“你们认得一个叫宁永学的人吗?”他问。 曲阳闻言把视线转向宁永学,跟着他们俩也把视线转向宁永学。宁永学本人有点不明所以,只能若无其事地吹吹碗里的汤,表示自己很无辜。 “我事前去萨什那边调查过了,”满头乱发的男人说,“你就是目标的监护人之一吧。你来这边是为了什么,中都人?人又在哪?” 气氛一时间有点僵硬,陷入寂静中,连曲阳也死盯着宁永学不放,只有曲奕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旁边小声嘀咕,还抿了口汤。 仔细一想,如果有人深思熟虑,擅长搜集情报,那么在来诺沃契尔卡斯克以前,这人可能会先去趟北方的大学,拜访拜访当年同一批送出去的宁永学的同龄人。 宁永学在村落里不怎么受人瞩目,不过总有人能认得他、能记住他,知道有他这么个人站在他表妹旁边。并且在老安东死后,他就是她唯一的关系者。 “要是我说我刚来这里不久,你们信吗?”宁永学问道。 这两人站稳脚步,摆好姿势,往前迈步,企图绕过盛放汤锅的桌子,把他堵在屋子的角落里。 “她还活着,而且她一定就躲在附近。”满头乱发的萨什人说,“既然你是她监护人,你就肯定知道线索。说出来吧,我们只想跟她谈谈。” 宁永学是知道一些线索,当然说实际点就是表妹经常玩耍的地方,包括森林边缘的塔楼和湖泊,也包括她经常爬的几棵巨树,还包括她不想回家时盖在古树枝干上的秘密小屋,——不止一间。 她是很顽劣,但她也是个行动上的天才,把森林当作自己家而且从没出过事。如果村落里没有她的踪迹,宁永学就会按这些旧线索挨个找过去。 目前只有他和曲奕空知道这些线索。 “我自己也想跟她谈谈。”宁永学端着碗说,“但我觉得你们不合适。” “哦?为什么?” 宁永学又吹了口汤:“你们俩会吓到小孩,影响未成年人的心理健康。” “告诉我她会在哪里就好,拜托,实在不行,你也可以一起过来找,不是吗?”满头乱发的萨什人说,“我擅长追踪和分析情报,而你手里正好有情报。我们一拍即合,是不是?” “我觉得不是。”宁永学说,“这事有我自己干就行。” “好吧,有些人天生就不信任别人。”他说着把银币在指间转了转,璀璨的光芒在门外射入的阳光下闪烁。“但是没关系,我们可以多谈一谈,建立信任总该有个过程。” “我干嘛要跟你们建立信任?” “好,那我们来猜个硬币吧。”满头乱发的萨什人说,“我把它抛起来,要是落下是正面,你就跟我一起走,要是落下是反面,你就只需要告诉我人在哪里。”他笑得很灿烂,不容其他人反驳就把银币往上抛。 这人想施咒? 银币飞到半空中,旋转,旋转,然后—— 然后曲奕空一刀掠过,把它分成两半,一半飞进了汤锅,一半飞到了潮湿的木柴堆里,恐怕是再也没法看正反面了。 她收刀回鞘,稍微对萨什人歪了下头,表情有点疑惑,实际上非常具有嘲讽意味。 只见满头乱发的萨什人捂住了嘴,咳嗽起来。他双眼圆睁,口中鲜血往外直冒,表情非常痛苦。很显然,这银币是个奇物,是施邪咒的媒介,损坏的时候,持有人也会跟着受伤。 不得不说,抛银币很有欺骗性,不经意间就会转移注意,等邪咒完成才会反应过来。宁永学也没想到曲女侠根本不讲道理,只讲直觉。还没等银币落下去,甚至没听懂他说了什么,她就把这玩意劈成了两半。 第九十八章 你们两个都没救了 满头乱发的萨什人伸手就去拔枪。他一边往后退,一边在口中喃喃低语,但曲奕空如影随形,只往前一步,就把指节敲在他喉咙上。 她动作很轻,像是在敲门,他却当场失语,只能发出哽咽的嗬嗬声。 跟着她抬起右手,拍在他肩上,明明她从肘到肩都没怎么动,他却直接脱了臼,手臂无力地垂下,枪也坠落在地。他一边咳血,一边往门口踉跄后退,被门槛给绊倒了,怎么也没办法爬起来。 光头的表情最初还是暴怒,然后转为惊骇。眼看曲奕空还要上前,他一脚踹翻桌子,连锅带汤都向前打翻。曲奕空见状往后退了一步。跟着他就伸手去抓宁永学,还一把将宁永学刚吹凉的汤碗给打飞了。 宁永学一动不动,靠在墙上就等着她来救命。 “啧,”曲奕空轻轻咋舌,“等下有你好看的。” 她提起切肉刀一抛,这东西立刻命中光头的肩膀,卡入关节,切断肌腱。他的右臂直接废了,往宁永学脖子攥去的手无力垂下。 他发声怒骂,侮辱性词汇刚用了一半,曲奕空已经欺身上前,侧身一掌往上撩起,直中下颌。她打得纹身男呼吸一梗,眼睛一翻,当场就往下栽倒,瘫软在地,两条腿不停抽搐。 她转身回去,踢开地上的手枪,跟着站在满头乱发的萨什人面前,抬脚踩在他左手上。 “我、我、我......” “他这是在说什么?”曲奕空侧脸问宁永学。 宁永学想了想怎么解释。“我想,他是在说......” “算了。”曲奕空打断他的发言,“我不想听脏话,现在你教我一句话,我也只学这一句。” 宁永学实在猜不出来她想学哪句。 “什么话?”他问。 “我,中都人,听不懂你们的语言。”曲奕空说得简洁有力,曲阳在旁边听得眉头直拧。为了和萨什人交流,曲阳可能付出了很多努力,没想到他们的大小姐竟然这么直接,好似打算一句话走遍全世界。 宁永学教了,于是曲奕空也真的学了。她用非常刻板的语调对地上这人念了一遍,对方立刻受到她极具个人风格的精神震慑,话都哽在了喉咙里。 见她转身离开,不打算追究太多,他才踉踉跄跄地起来,拖着昏死过去的光头走远了。 “汤。”曲奕空把她放在箱子上的碗拿过来,放到宁永学手里,“我喝了一半,还有一半,你凑活着喝了吧。” ...... 童年时住过的屋子是不能待了,不然肯定还会遇到更多麻烦。宁永学没什么留恋,也没什么感想,收拾好行李就上了摩托。他载着曲奕空驶过一条不短的石路,驱车上了一处高地,前往森林边缘的塔楼。 她依旧侧着身,依旧抱着胳膊,依旧斜靠在他背上,不言不语,倒是很有她自己的风格。 从这里往上看,巨树几乎就是城墙,把森林和村落分隔两边。深色的树干旁积着一堆堆雪,空气中可以嗅到一种远离人烟的寂寥。 诺沃契尔卡斯克的森林是属于野兽的土地,可以卖出高价的动物尸骨和皮毛都在里面安然沉睡,过去想要深入捕猎的人们,如今也都孤零零躺在里面,死了不知道多少年。 村民们都敬畏这里,往日也只有老安东会带着他们俩来捕猎。 当然,他表妹心里肯定是不懂敬畏和恐惧的。她经常来塔楼附近乱晃,至少在森林边缘搭了三间树屋当她的秘密基地,而且还只是宁永学知道的一部分。 积雪从他俩面前一座断崖洒下,宁永学朝上看了眼,跟着停下摩托,拴好铁链,背好登山包。他带曲奕空找到那条没怎么变的登崖捷径,和她一起攀上去。 这附近地势很崎岖,不过这个断崖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地标了。 他俩顺着幽暗的密林前行,遒劲的深色古树组成一道道回廊,因为常年不见人烟显得格外寂静。地上除了积雪就是树枝,踩着咔嚓作响,衬得四下里更加幽寂。 他挥着斧头劈开拦路的树枝,踩着以前搬过来的石头跨过山涧小溪,然后又穿过几道灌木丛,最终来到被巨树遮掩的古代塔楼。 或者说,守护者所谓的密室。 见曲奕空还是很茫然,宁永学握住她的手,拉着她往前走了一步,一座伫立在一小片空地里的高塔立刻出现在她眼前。塔楼四面都雕刻着神秘的符文,画着图画。 当年吸引他表妹一次次来这里的,不止是因为这些神秘的图画,也是因为除了宁永学能在远方看到,其他人都得走到跟前才能意识到它存在。 她就是喜欢秘密基地,越秘密越好。 “好夸张啊。”曲奕空抬头张望,“这是阴影的符号吧。我记得老家的书里说,他们最后一代在上上个朝代就灭亡了。” “有个古老的东西跟我说,这地方有他们的密室。”宁永学道。 “确实有记载说他们后面有什么东西,不过没人见过,有空也带我去见那东西一面吧,我想随便聊聊。所以我们要怎么进去?”她好像一点也不奇怪他的见识,也可能是因为第二史就灭绝的道途比这令人惊讶多了。 “我也在想。”宁永学说,“先绕着走走吧,看看有什么足迹或者遗留的信息。我表妹以前经常来这地方。” “你表妹真的没问题吗?如果她还活着,那她多半是接触过道途了。现在难道是在森林里残害小动物?” “可能没问题吧。她从小就挺天才,虽然行为异常,但是总能把握好度。” “是吗......” 曲奕空的目光越过塔楼,在周围的森森树木中环顾。可能是直觉认为这森林和塔楼不太对劲,她没放开手,牵着这么一只漂亮的手在遗迹里探询未知,倒是比单纯的寻找恐怖多了点愉快感。而且她也足够可靠,用不着担忧另一边出事,然后互相拖后腿。 “对了,”宁永学又说,“你真就只学那一句了?” “我不想了解我没兴趣的东西,”曲奕空还是说得很直白,风格一如既往,“我只要说这一句话就够我用了。” “在你打了人之后说自己听不懂别人在说啥?” “暂时想不到其它场景。”她说得很认真。 “你还真是恶劣。”宁永学问。 曲奕空放开他的手,跳到一个齐膝高的石台上,然后她转过身来,一个脑瓜崩打在他脑门上。 “啊!” “我还没说你靠墙上等我救命的恶劣行为呢,宁永学,你好意思装弱小无辜吗?” 他捂住脑门。“当时汤洒了,我很失落。” “你只是习惯性的犯病而已。”曲奕空转过身,把手塞进兜里,盯着脚下的石台看了一阵。“那边的窟窿是本来就有的吗?” 宁永学也爬上石台,在许多松动的方形石板上看到一系列古老的符号——和小时候的印象相比,它们的行列分布有很大变化,从痕迹来看,是有人挪动了它们的位置,一个地下通路也因此打开。黑乎乎的洞中似乎有石头的轮廓,一道曲折的楼梯往底下延伸出去。 “本来不是这样的。”宁永学说,“这些符号的位置变了,也没有这个洞口。” “你表妹怎么回事?”曲奕空问,“这地方除了她没人能干这事了吧。” “我也不知道,但她只是隔三差五就来这地方一趟而已。” “在你走之后碰巧成功了?” “我不觉得她懂这些符号的意义。” “直觉?”曲奕空又问。 “可能是吧。” “你们一家人都很有问题啊。”曲奕空感叹说。 “我们一家人都没有血缘关系。” “所以是你的监护人找到两个很有问题的人放在了一起吧?那他问题肯定也不小。” 宁永学点头同意,然后跟她一起顺着石头台阶往下走,深入塔楼地下。他们俩摸黑走了不知道多久,总觉得已经有百米深了。 然后,他俩在楼梯底部找到了一盏灯笼,——和当时林地泛舟时那盏油灯完全一样。 曲奕空伸手一碰,盏灯就直接亮了,但宁永学怎么碰都没反应,唯一的解释就是穷卑者和这东西有冲突。 点着之后,它扩散出一圈橙色光晕,一个纸条贴在灯盏上面,赫然写着:“秘密遗迹的古代手电筒二号。” 宁永学给曲奕空念了意思。 “所以确实是你表妹干的。”她说,“这纸条倒是很有童心,继续往前走吧。” 曲奕空提起灯盏,宁永学稳住脚步,和她一起往前走。碎石在脚下破裂,墙壁也从黑暗中浮现出来。他很快就看到一扇没有任何腐朽痕迹的木门,门框顶上贴着张纸:“秘密遗迹的入口迷宫!” “还加了个感叹号......”曲奕空有些无言。 “上面说是‘秘密遗迹的入口迷宫’。”宁永学说。 “正常来说,有人会在留给后人的密室里放迷宫吗?” “我觉得不会。” 宁永学推开门,看到一堆书从地上直堆到天花板,挡住了墙壁,堆成一个曲折的小回廊,中间只能勉强容纳一个人通过。说是迷宫,其实也只是在狭窄的正方形房间里堆出了两个隔断而已。 问题是,这里的书都是宝贵的古代典籍。 “这些书是从图书室里抽出来的吧。”曲奕空说。“要是我小时候敢干这事,我爷爷一定会把我挂在树上。” “你小时候看着其实挺乖,就是人有点别扭。” “少说废话。”她呵斥道,伸手抽出一个卷起来的纸条,把两边抚平,“看起来是她留给你的?应该写了什么重要信息吧。” “我看看。”宁永学把脸凑过来,跟着把纸条上的字迹念成中都话,一词一顿,“‘禁止大哥私自拆迁我一砖一瓦搭建的秘密迷宫’。” 曲奕空噗一声笑了出来。“我忍不住了。”她说,“上梁不正下梁歪,你们两个都没救了。” 第九十九章 伟大魔法师的邪恶实验室 曲奕空和他一前一后,穿过古老典籍搭出的“图书迷宫”,走进一条不长的走廊。 看得出来,刚才的入口是个门厅,门厅过后才是密室内部。 照理来说,门厅应该摆放着很多仪式用的装饰品,刻着诸多诡异的壁画,诉说着古老的密仪和传说。不管是他们受到世俗压迫的历史也好,他们邪性的祭祀过程也好,总归要给后人传达一些工具知识以外的故事,但是,表妹似乎根本不在乎。 她把门厅里的东西搬得一干二净,不知扔去了哪里,刻有壁画的墙壁也全都用书遮住,堆满了她从图书室里抽出的典籍,整个都给改头换面了。 宁永学本来想做点辩解——要求一个纯靠直觉进来的女孩尊重古老的知识,这事未免有些太苛刻,然后他就在走廊里看到两尊更倒霉的雕像。 雕像用石头铸成,都是惟妙惟肖的古代修行者,真人大小,身披长袍,各自手持一本厚重的典籍宣讲着经文知识。看得出来,密室的修建者想要传达教派的理念,给后世讲述他们延续至今的基石。 问题在于,左边一尊雕像被放倒了,脑袋消失不见。右边的一尊还站着,也是身首分离,只有个没头的身子孤零零伫在原地。石雕的脑袋都不知道去了哪儿,可能是被她搬到了其它地方,做了其它用途。 她怎么把这玩意脑袋弄下来的? “我已经想象不了里面会怎样了。”曲奕空说得很愉快,“不过要是换个方向考虑,她确实很天才,简直是无师自通啊。” “什么方向?”宁永学想不太懂。 “不迷信古老的权威,也不崇拜偶像。” “你是在讽刺吗?” “我认真的。” 走廊左右两侧有很多屋室,最打头的就是图书室,书架里基本上只有些卷轴了,毕竟卷轴这玩意也没法给她搭墙。 图书室正对门是个小型军械所,陈列了很多锋利的冷兵器和古老的盔甲,不过曲奕空说里头全都是些世俗的东西。放在古代王朝,兴许它们能派上用场,在当今时代还不如一把枪可靠。 除此以外,两旁有小型医院,有个人居所,有谷仓和地下温室,还有堆放杂物的小库房,里面有些打开过的种子袋。各种房间都挤在走廊两边,俨然是一个规模可观的小型庇护所,只不过每个房间里陈列的东西都少了很多,似乎是被表妹挨个光顾过。 不过,这地方已经有段时间没人来了,曾经打扫过一遍,后来又积上了灰。 被放弃了吗?宁永学想,究竟是她厌倦了,还是她被迫往其它可能存在的森林地下区域转移了? 想不通的事情太多,宁永学只能继续往前走,他推开走廊尽头正对着门厅的一扇木门,门框上赫然写着: “伟大魔法师的邪恶实验室,注,——正式建成日期为十三岁。” 曲奕空拽着他的衣服哈哈大笑,宁永学本人不知该作何评价。 踱步走进去一看,东西从地上一直堆到天花板,往好听说叫琳琅满目,往难听了说叫乱七八糟,实在非常混乱。 中间似乎是个修习仪式的祭台,两旁靠墙的木架子上摆着各种各样的仪器,大部分都是光学仪器,似乎守护者的阴影教派很在乎光学研究的问题。还有一部分是解剖学仪器,——很多教派的祭祀也好,研究也罢,全都涉及人体,免不了要作解剖。 和大学的现代仪器不同,这些古代邪教的科技仪器很有特色,特别是光学仪设计成了眼球的形状,用水晶石雕琢,看着闪闪发亮,精美绝伦,应该能卖不少钱。 各种近似于人体器官的仪器在黑暗中相互纠缠,相互混杂,像是什么扭曲的妖怪,或者某种巨大昆虫的肢体,确实有种异常的邪恶感和美感。 曲奕空饶有兴趣地踱了一圈,然后从摆光学仪器的架子上抽下一张纸条,上面赫然写着:“禁止大哥私自拿伟大魔法师的仪器卖钱”。 她把纸条拿过来,非要宁永学给她念不可。 “所以你确实想了?”听完之后她问。 “我是贫苦家庭出身。”宁永学企图解释。 曲奕空点了点头:“看来事先觉得你想卖掉我旧居里的文物,是我有先见之明。” 宁永学不想作评价。 身后靠门的架子上摆满了各种标本和骨头,一个罐子里用防腐溶剂浸泡着人的胚胎,已经保存了不知道几百年,凑近一看,就像一个苍白肿胀大毛毛虫。还有若干罐子里摆着若干种器官,分门别类,看着煞是邪性。 正常来说,这年纪的女孩看了这些物件就容易呕吐,半夜做噩梦也不奇怪。不过,老安东当你就带他俩解剖森林里的猎物,他们耳濡目染,有些感觉和正常长大的小孩是不一样的。 祭台另一边有片空地,往上看可见六根梁柱高耸,每跟柱子都刻着往上延伸弯曲的人体,扁平而扭曲,相互重叠。盏灯往上照时,拉长的手腕和张开的手掌投下无数手指的阴影,将天花板笼罩着交错的光与暗之中。 这是唯一一个还有古老的威严尚存之处。 当然往地上一看,还是让人忍俊不禁。表妹把各个房间里取来的东西都堆在空地旁边,有古代的利刃和缺胳膊少腿的盔甲,有乱七八糟的画着图画的卷轴,有医疗绷带和小刀,还有一堆烂掉的蘑菇,诸如此类。 它们放在祭台旁边的空地,随时都能伸手取用,远看就像是燕子搭出的巢一样。 除此以外,她还在空地中央拿血绘制了法阵,——走廊两尊雕像的石头脑袋就摆在法阵里面,头顶上淋了很多血,旁边还有几条不知何时遭了毒手的死蛇。 “死者之颅......”宁永学在法阵旁边蹲下来,抱起一个石头脑袋,“我是在文献里看过类似的字眼,但祭祀品就应该是死人的脑袋才对吧?拿蛇血淋在敲下来的石雕脑袋上也可以吗?” “可以。”曲奕空说。 “啊?” 见他目光无法相信,曲奕空往后靠在架子上,抱着胳膊摇了摇头。 “仪式的要求不像数学公式一样严格,”她打量地上淋着蛇血的石雕头颅,“只是前人记了条捷径,后人就都沿着同一条捷径走了,仅此而已。” “能不能再说具体一点?”宁永学问她。这事单靠他四下搜寻的文献记载没法悟出,他实在不得要领。 “用我爷爷的话说......”曲奕空思索着放缓了语速,“道途的某个阶段就像是走复杂程度不同迷宫,前人留下的仪式事就是从迷宫的入口往出口探索。路有很多条,只要别把自己饶进死路,总能找到办法过去。” “那为什么早先的道途都有大量死亡和牺牲?” “纸张和水滴的比喻,还记得吗?”曲奕空反问他说,“纸张是这个世界的表皮,人的灵魂就是纸上的窟窿。死亡、牺牲和疯狂积累的越多,窟窿就开得越大,表皮那边的水滴也就越容易渗进来。在人命如纸的年代,这就是正确的方式。” “竟然是这么回事吗?”宁永学听得兴致高昂,“所以后来你的家族是怎么——” 曲奕空挥手打断他发言。“喂,你能不能别在这种时候发散思维了,宁同学?你表妹还下落不明呢,你就开始好奇我的家族了?要不要我们俩干脆坐下来打牌算了?” 他耸耸肩。“习惯。” “总之问这事了,先想想你表妹是怎么回事。” “我觉得她看不懂古语,也不知道自己在干啥,就是跟着图画在祭台旁边照猫画虎,拿了一堆东西挨个试。” 曲奕空听得眉头直皱:“然后她就误打误撞直接成功了?走上了阴影的道途?” 宁永学也听得皱起了眉头:“你怎么知道她走没走上道途?” “提灯,白痴,”她呵斥道,“那东西一般人不可能用。如果她觉得这东西像手电筒,那她肯定是用过了。” 宁永学嘀咕了一声。“好吧,”他说,“不过我觉得不只是误打误撞,也有天赋直觉的原因。当然单纯靠这点也太荒谬了,除非......” “除非有谁在旁边照应。”曲奕空立刻跟上思路,“你是这里的居民,你觉得有谁可能在旁边照应?” “除了老安东,我想不到还能有谁。” “所以他有可能不是真的死了。”曲奕空说,“或者没死完全。” “你这猜测也太离谱了。” 曲奕空却不同意他的想法:“还记得当时的情形吗?” “熊的巢穴,撕烂的无头尸体,还有他本人的衣物和枪。” “头颅在行尸的复苏里是关键部位,如果你没看到熊吃掉他的脑袋,他就不一定真死透了。我们家族的丧葬传统是火化,就是不想有人把尸体叫回人世间,不过,如今也只有旧居的直系还遵守了。” “所以老安东有可能还活着,当时的尸体是别人的,他本人一直躲在暗处观察我们?” 第一百章 他们死了 “有这个可能,反正你们俩从来不知道他真面目怎样,不是吗?” “我不否认,老安东一直很怪异。我印象里他除了猎鹿就是酗酒,坚持以物易物,拒绝使用钱币。他也从来不去小屋和森林以外的地方。忽然有一天,他就抱来一个女婴,说要给我当表妹。当表妹也就算了,现在又有个旧萨什贵族找了一堆懂密传的罪犯想带她走......” “我已经能用这几句话构思出一个传奇故事了。”曲奕空说,“你听说过旧萨什皇帝的侍卫吗?在那部经典的电影里面——” “不,”宁永学连连摇头摆手,“你别跟我讲你爱看的电影了,曲女侠,你还不如再讲讲行尸。” “行尸啊......”曲奕空很不愉快地嘀咕了一声,“好吧,如果这个老安东成了行尸,首先他被熊杀死这事就很值得怀疑。” 她对不详之事的洞察力总能带来不同的思考方向。“你想说我当时装了一麻袋的死人是假的?”他问。 “我不敢断言。”曲奕空放下胳膊,左手塞进衣兜里,“但按我的想法,很可能有什么东西砍了他的头,把其它部分都扔进了熊巢,然后你们就以为他被熊咬死了。” 曲奕空说着从架子上取下一个罐子,端详起了浸泡在防腐溶剂里的人类胚胎。 “至于行尸,”她说,“这玩意种类很多,不过我习惯的分类只有两种,一种有残缺的记忆,还有一种是单纯的提线木偶。当然残缺的记忆本身也分不同程度,有些要更完整。如果他懂密传,他死后的行尸在旁边照应你表妹,看着她掌握了道途,这事也不奇怪。” “如果是老安东在照顾她,确实要么就是他假死了,要么就是他变了行尸。不过还是理由不明,动机也不明......” “找找有没有更多线索吧,”曲奕空把罐子放回去,“现在也只能这么猜了。总不能虚构一个我们俩都不认识的家伙,说是别人在照顾她吧?” “你还记得曲阳的梦吗?”宁永学又问。 “那话太莫名其妙了,而且当时我想睡觉,只记得个大概。” “他说他梦见了很多地下隧道和密室,石头上有影子像水一样流淌,有什么东西在黑暗里晃动铁链。” 曲奕空抬头张望一片黑暗中的天花板,又把脸转向他们过来的走廊。“好吧,我们确实站在密室里,那么地下隧道呢?其它密室呢?” 宁永学把石头雕成的头颅摆在地上,垫上衣服,一屁股坐在它头顶。虽然不知道雕像是给谁刻的,但他本人也跟他表妹一样,没有半点尊敬某教派尊长的心思。 “这里是守护者的密室,”他想了想说,“我想他还不至于弄几个真假密室混淆视听。他说教派的密室在塔楼下面,就应该只在塔楼下面有一间。就算他的教派还有其它密室,也不可能全放诺沃契尔卡斯克,不然说不定哪天就被人一锅端了。” “啧,你想说曲阳梦里的很多密室和这里没关系,包括隧道也和这里没关系?” “没关系是没关系,但这地方应该是个起点。”宁永学说,“首先她在这里掌握了道途,然后她才有能力......” “有能力顺着一条穿过地底的隧道逃跑?”曲奕空问。 “你说逃跑......” “我觉得那些接了旧萨什贵族脏活的人不怀好意,逃跑是肯定的。既然预言里全是隧道和密室,那她肯定在森林深处,所有想找到她的人也只能去森林深处。” “你干嘛这么在意隧道?” “我当然在意隧道,——为什么有人会大动干戈挖个用来逃亡的隧道,又是给谁逃亡?”曲奕空一本正经地说,“有没有可能是你的监护人老安东呢?当年沙皇倒台,旧贵族都被挨个枪毙,逃亡的那批人里说不定就有你的监护人。弄个贯穿森林的隧道当成逃亡路线,里面放一些能容身的庇护所。等过了风头,立刻就动身往其它地方逃。” “这又是哪部电影?别跟我说你关心萨什的历史。” “这是经典题材啊。”曲奕空啧了一声,“当年大家都爱拍这个,主题就是善良淳朴的年轻贵族逃脱穷凶极恶的萨什特务追杀,十部里九部有爱情,八部有被士兵虐待致死的末代皇女,七部里有女特务被感化倒戈。我朋友说是什么意识形态黑屁,不过我看着还是挺有意思的。” “你该多听听你朋友的。” ...... 他表妹用蛇血和石头雕成的脑袋代替了死者之颅,掌握了阴影的道途;她拿走了守护者密室里有用的奇物,只留下一盏不需要添油的灯笼;如今她待在森林深处不知位于何方的隧道里,——有个人在旁边照应她,可能性最大的人是老安东。 除此以外,他俩没找到太多收获,宁永学也没打算考虑曲奕空刷烂片的时候看来的诡异桥段,总之先回趟村落再说。 等宁永学骑摩托载她回来时,天还没完全黑,只是接近黄昏,下着茫茫大雪。 曲奕空拉上兜帽,宁永学推着摩托跟在后面。雪花洒在破败的小屋外,里头亮着火光。她盯着那点火光看了一阵,又看了眼宁永学,就伸手握住了短刀,权当有备无患。 门虚掩着,明亮的火光从门缝洒在外面的雪地上,宁永学走在前面,伸手拉开门。 屋子里被煤烟熏黑的火炉里添了些柴火,仔细一看,一根燃烧的原木塞在火炉里面,是新劈的。曲阳提着斧头在小板凳上砍柴,实在很有种怪异感。 更怪异的是曲阳旁边的女人,宁永学很确定那人就是菲洛,但整个人都透着股异样感。她正在屋子里和阮东交谈,好像还不满足,但她已经不再是先前那个人高马大、满脸雀斑的女人了。 她身材修长,四肢纤细却又很无力,面容白皙,没有任何雀斑,却白得带着股病态,唯独胸口还和过去一样大,衬着像是一不注意就会折断的细腰显得更加古怪。 “怎么回事?”宁永学小声问曲奕空。 “肌肉分布明显改变了,可能有一部分萎缩了,不知道是注射了药物还是动了刀。”曲奕空也低声说,“腰上应该也有肌肉萎缩,皮肤本来该有相应的褶皱,现在看起来应该是涂了偏远地方的外敷药,见效快得不正常,所以肯定有很麻烦的副作用。” “你觉得她还想要什么?”宁永学又问。 “面部轮廓吧,”曲奕空说,“我不知道那个叫阮东的想怎么改这部分,不过这个医生比我以为得不对劲多了。” “你说得太对了!”阮东迎着他俩过来,咧嘴一笑,“我的顾客已经顶替了剧组本来的女二号,但是这还不够,我非要她得到女主角的位子不可。我们刚碰面的时候,她看着还人高马大,现在她已经是个楚楚可怜的病弱女子,需要我们的新锐导演连夜照顾了,——简直就是奇迹!” 这个医生还是很夸张。 曲阳一声不响地把柴丢进火炉。这个菲洛见有外人来,很快就扔下一大笔钱,然后跟阮东说了几句,转身离开了。 “剧组的事情不重要,也不值得你多在乎,大小姐。人们想要什么,就得付出什么,这种交换合情合理。”这时曲阳开口说道,“还记得早上和你们见过面的人吗?” “他们想报复不成?”宁永学问。 “死了。”曲阳又劈开一块原木。 “死了......”宁永学有些吃惊,不过想到诺沃契尔卡斯克本来就很不对劲,他也不是特别吃惊,“你觉得是我们干的吗?” “不可能是你们干的。”曲阳说,“不过这事和信任无关,只是他们死的方式都很怪。” “怎么怪了?” “抛银币的只有两只断脚站在雪地里。纹身的光头身体中间缺了一大块,一张带着点头盖骨的头皮落在了地上,两边是薄薄一层脚底板。” 趁着曲奕空陷入沉思的时候,宁永学也往火炉里扔了块木头,把手伸过去取暖。“除此以外呢?” “有个想去萨什那边拿东西的人从中都的方向走了回来。”曲阳盯着他。 “也就是说你们这帮受了旧萨什贵族指派的人全到了?” “正解。”曲阳说,“现在大家还勉强装成秩序下的正常人,再过不久等我们都发现了问题,就会有人动手了。唯一的无线电据说就在他们教小孩学算术的地方,发电机和汽油倒是多些。而且既然每个人都是为你表妹而来,你的身份肯定也会出大问题。就算那俩人已经死了,谁又能保证其他人不知道?” “问题不是这个吧?”宁永学反问道。 “那么问题是哪个?” “如果往北边和南边的路你们都试过了,那森林那边呢?” “我不想冒然闯入森林,至少也得看看其他人闯入森林的结果。那地方死了很多捕猎队。” “但我想去找。”宁永学对他笑笑。 “你告诉我这事,难道你还想邀请我一起吗?” 第一百零一章 矿井和闭锁空间 “不至于,我只是争取友谊而已,大家相互之间坦诚一点难道不好吗?” ...... 当然不好。 宁永学不觉得他们有任何人可信。阮东做的事情他不太好评价,不过除了这个西南边来的无证医生,曲阳和其它所有边缘人在他看来都跟安全局的岑寂差不多,一样凶狠,一样无视正常社会下该有的秩序。 区别在于,他们没在中都境内被抓,不过区别也就这点了。 他之所以这么说,只是想钓鱼执法而已。倘若有人跟着他们的足迹过来,和他们一起身处阴暗的森林深处,还想对他们不利,一些事情就会好办多了。 考虑这件事的时候,宁永学已经开着摩托车载着曲奕空跑远了。不得不说,有这玩意代步就是比走路快。只是一小会,他们就从来路往中都的方向开了回去,往着诺沃契尔卡斯克最南边一路轰鸣。 然后他们到了最北边。 确实是最北边,宁永学想。 交错的景象非常奇怪,片刻以前他们还在中都方向的平原地势,虽然时值寒冬,河水也只是结着层薄冰,路也差不多是坦途。片刻之后,摩托车就停在了阿尔诺山半山腰的山道上——左边是险峰,右边是栅栏护住的悬崖。 阿尔诺山是从萨什往诺沃契尔卡斯克的必经之路,也是大森林的最北边。巨树无法在险峻的石山上生长,山道两边,也只能看到些干枯的灌木丛和弯曲矮小的橡树。 他们俩下了摩托车,宁永学把车靠在路边,然后站在栅栏旁边眺望了一阵。他看到山下的森林在风中呈现出朦胧的灰绿色,显得异常幽寂,怎么望也不望不到尽头。半山腰的寒风不停呼啸,吹打着脸,就像是冰锥在扎一样,又疼又凉。 宁永学想不通,就往来路走了几步,然后一步就跨进了河边的小路。风很柔和,两侧的树林中落满积雪,因为是平原地势,前后以道路标识出的地平线都能尽收眼底。 思考间,他感到有人从后面抓住了他的衣襟,——回头一看,看见了站在河边小路上的曲奕空。 虽然她看起来站在河边的小路上,却眯缝着眼睛,低着头,用手掩住眼帘,正跟他看不见的半山腰的寒风搏斗。她说了句话,但是声音由于逆风变得很小。她套头衫的兜帽被吹到脖子后面去了,一头黑发也被寒风吹得飘向身后,看着非常古怪。 她迎着风走到了宁永学这边,顿时头发都落了下来,洒得满脸都是。 “你对你不戴摩托车头盔的后果有什么想法吗?”宁永学问。 “没什么想法。”曲奕空梳理着自己的头发,“差不多可以确认这里是个闭锁空间了,范围比较大的那种,就是不知道方式和原理,——是自然现象,还是有什么东西在作祟。” “你觉得该怎么办?” “继续往前走。”曲奕空转身就回了山道,“我还没登过这边的大雪山呢,难得能来一次,先走了再说。要是忙着关心怪异的东西,我就亏大了。” 宁永学点头同意,反正这旅程有一半都是为她来的。他们俩回到摩托车,山道很绕,有些下坡也很陡,加上大风天气也更加危险。 风越来越猛,几乎就是暴雨天的狂风了,在耳边咆哮的声音像是雷鸣一样。她用左胳膊牢牢挽着他的腰,弯着身子,缩着脖子,一点也没有当时在公寓自吹不怕冷的气势了。 说实话,曲奕空的身形挺纤细,没有因为长年营养不良变成排骨,多半是靠她的道途。当然,她的道途毕竟是刃,维持她的身体机能已经是极限了,不能要求更多。正因如此,她到大学了还是看着很中性。 宁永学很怀疑她不抓着什么就会被狂风吹得飘起来,像一根草一样被吹跑。 夜晚的雾实在很大,右边现在全是光秃秃的石头,左边的悬崖看着就像是无底深渊。深渊里弥漫着无边雾气,看着仿佛下面不是森林,而是跟头顶天空一样没有边界的虚无。 “你确定我们不往回开吗!” 宁永学隔着狂风和摩托车头盔对她大喊。 “你开就是了。”曲奕空在身后说,“可能我还挺喜欢这天气的。” “我们俩一起掉下去了该怎么办!” “不知道,”她的语气没什么变化,“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情。” “你怎么又开始脱线了!刚才不是还很敏锐吗!” “低功率运行而已。” ...... 他们俩在山道半途找到了一个裂隙,宽度可观,能容纳三四个人通过。不过,裂隙似乎不是自然形成的,两边都有人工开凿的痕迹,表面崎岖,不怎么平坦,但用木梁加固以后看着也算安稳,石头地面也很平坦,甚至还有车辙的痕迹。 宁永学推着摩托车饶了几个弯,竟然在尽头看到一个矿井入口。 站在防护的栅栏旁边往下眺望,里头一片漆黑,陡峭如井筒,能闻到硫磺的气味从里面漫到地面上来。矿井的深度难以揣测,往下扔一块石头也只能听见无止境的隆隆声,然后逐渐消失,最后传来隐约可辨的坠落回音,——砸在金属上的声音。 升降机在最下面,宁永学想,难到有人在里面没出来吗? “下去看一眼吧。机会难得,总该下去看看。”曲奕空说得很平静,不过能看出来,她对这种神秘的地方很有兴致。 有她在旁边搭伙,感受确实和过去不同,——以前都是宁永学为了自己的好奇心带头找死,现在换成曲奕空为了她的好奇心来带头找死了。 问题是升降机没法用,他们要怎么才能下去? 还没等宁永学提出问题,曲奕空往栅栏那边一翻,竟然抓住凸起的石头直接往下跳了进去。他看着曲奕空在陡峭的井筒里下落,表情可谓愕然至极,她看着就像只猫在墙壁间跳跃一样。 居然还有这种办法? 很快,她就以仅次于自由落体的速度消失在黑暗中。 宁永学在矿井口傻站了一阵,一声不吭地等着,竟然看到升降机伴着刺耳的嘎吱声升了上来,曲奕空就站在里头。说是升降机,其实就是个挂在钢丝绳上的吊笼,一些机械装置都肉眼可见地生锈了,恐怕年代不早。 他很怀疑这玩意的安全性,到时候曲奕空还能抓住岩壁,自己恐怕只能摔死在里面。说起来,早年里这种矿井的重大事故不少,其中有一部就拍成了电影,——电缆忽然断裂,吊笼往下急坠井底,十几个人当场摔死。 “底下的发电机里还有油,呼吸也没什么问题,启动发电机以后升降机就能用了。”曲奕空说,“我觉得里面有人,你跟我一起下来吧。” 宁永学立刻点头同意,既然怪事就在前方,怎么可以在乎一点不起眼的危险呢? 走进吊笼,关上栅栏门,拉动杆子,整个过程一气呵成,然后吊笼就直接砸了下去。 他看过相关历史记载,他当然知道当年矿井里的吊笼和后来的电梯不是一会事。首先矿坑的深度就远大于楼宇的高度,其次矿主为了催着工人快点下矿,吊笼总是会先自由落体,然后才会在最后一部分距离拉下刹车,全靠这个来缓慢着陆。 想是这么想,双脚离地的感觉还是有点惊悚。类似的体会,他只在当时从公寓往外跳的时候有过,但他们现在已经不在时间循环里了,可没法死了再活过来。 曲奕空在他旁边,也是双脚离地。她没关注升降机的下坠,一心一意打量他的表情,仿佛一定要从里面看出什么门道似的。 “你再怎么看,我也不会高声惨叫。”宁永学指出。 她啧了一声,把手塞在衣兜里,偏过脸去。自从他们俩不在时间循环里了,她就老是关注他会不会怕死。 坠落的速度逐渐变慢下来,约莫过了一分多钟,升降机终于停在矿井底部的入口。 曲奕空取出“秘密遗迹的古代手电筒二号”,伸手碰了一下,盏灯立刻亮了,橙色光晕非常柔和,似乎还很温暖,有种奇妙的庇护感,像极了当时笼罩在林地小船上的暖意。 她在吊笼旁边看到一扇半掩的门,推门进去一看,是满仓库的铁矿石。宁永学在角落里拿起一把锈蚀的矿稿,砸了下墙上的石头,听到铛铛响声。 他们继续往矿坑深处走,不需要交换意见就达成一致,往地下更深处的黑暗世界越走越深。 矿井似乎荒废很久了,他们俩选的一条尤其过分。越往深处走,环境就越潮湿,能听到一股子地下水渗出来的声息。 走了大约半小时之后,沿途就开始布满蜘蛛网和青苔、霉菌,角落里的白色丝线到处都是是。他们就走到哪里,就能看到成百上千密密麻麻的白色小蜘蛛往远离他俩的方向爬,在石头缝隙里消失不见。理由不太好说,可能是因为曲奕空手里的提灯能驱赶小虫子。 这些不比手指大的小蜘蛛宁永学没见过记载,他觉得不像是第三史的物种。 然后他在一处青苔上看到了近似于人类的足迹。 第一百零二章 虫巢人建议你们生儿育女 硫磺的气味逐渐淡去,但是环境越来越潮湿了,似乎是种完美的虫类繁衍地。 地道岔路很多,不过绝大多数都已经坍塌,可见泥土、石块和断裂的木梁堆在坑道两侧,有些已经长出了蘑菇。其中有条道路特别狭窄,他们几乎是挨着潮湿的墙壁侧身挤了进去。 挤到一半的时候,宁永学动不了了,或者说挤不过去了,这就是太壮实的害处。他把脸扭回去一看,发现曲奕空被他挡在后面,和他四目相视。 “麻烦了。”宁永学说。 “是麻烦了。”曲奕空也说。 “为什么我会想挤进去?”宁永学问道。 “是啊,为什么我也会跟着你挤进去?”曲奕空也问道。 “其实我以前也没有这么极端,”宁永学说道,“好奇心是有,但我也不会看到裂缝就想往里面钻。” “我以前也没有这么极端。”曲奕空也跟着说道,“虽然经常半夜散步,但我也只是在市里到处走,不会离我住的地方太远。” 他皱起眉毛。“我们俩当时是怎么进来的?” 曲奕空也皱起眉毛。“你看了我一眼,虽然不知道你想干什么,总之我就点了下头,然后你就侧身进来了。” 宁永学睁大眼睛:“原来你是什么都不知道就随便点头了?我那不是想征求你的意见吗?正常来说,你不是应该阻止我才对吗?” “你又来了,”曲奕空抱怨道,“明明就是你自己想进去,却要给我甩锅。我就是随便点了点头,没有任何含义,是你自己想太多了吧。” “我只是想显得我们俩很有默契而已!”宁永学大声强调。 “没有默契就不要凭空编造默契!”曲奕空用力把他往前推了一把,发现根本推不动,只好收回胳膊甩了甩,“难道要我好言相劝,说里面危险,不应该进去吗?你这个脱线的白痴。” “对。”宁永学表情严肃地点了点头。 “对你个头!那你怎么不阻止我往矿井里跳?” “那是因为你自己想下去,曲同学。”宁永学严肃地指出。 “这里也是因为你自己想往进去挤!”曲奕空说着拔刀出来,贴着他的胸口劈下。一大块断面光滑的石头立刻砸到脚下,碎裂开来。 通道宽敞了,宁永学立刻往更深处挤进去。“好,这下我就能继续前进了。” “刚抱怨完就换了张脸,真有你的,宁老师。” “你自己不也跟了上来吗?”宁永学问。 刚说完他就又被卡住了。 “啧,你这人......”曲奕空一刀劈开石头,伸手把他往前推,“话说我们到底在干什么啊?这种场合下不是该有个正常人出言阻止吗?就像把梦游到楼顶边上的人拉回去一样。” “我不清楚,不过你好像是拽着我直接跳下去了,曲老师,你是第一责任人。” “是你拽着我跳下去了吧,宁同学?” “不是你在劈开石头吗?” “那你为什么还要往前走啊?” “跳都跳了。”他说。 “说的也是,跳都跳了。”她说。 他俩默默沿着狭窄的通道往进去挤,留下满地碎石和土块,好像只是来散步的。 仔细想来,他们俩的方向性很一致,或者太过一致,实在有点可怕了。人遭遇异常现象其实就像站在悬崖边缘,有些人想往下一点点探索,有些人想站在边上观望,有些人只想往回走,现在他们俩个想往下探索的人待在一起,逐步探索就直接成了跳崖自杀。 最后他俩终于从石缝里挤了过来,宁永学拍掉身上潮湿的泥土,一抬头就看到一个人脸和他面对面。 当然了,说是人脸,其实不完全准确,该说是把上半张脸挖空之后剩下的残缺头颅才对。一个有锯齿边缘的圆形空洞从它的脸颊贯穿到后脑,刚好覆盖了眼睛和鼻子。空洞边缘往上到额头,往下到口腔,可以从空洞直接看到它身后。 它像是人,也不完全像,身体臃肿苍白,没有毛发,皮肤看着就像是涂了蜡的尸皮。它的衣服已经很旧了,不时有白色小蜘蛛从破口里掉出来,钻进地上潮湿的泥土。 宁永学觉得这些白色小蜘蛛是从它身体里掉出来的。 “虫巢人!”曲奕空来了劲。她把手搭在他肩上,稍微靠近了点观察,“我以为我只能在电影里看到这些家伙了,没想到是真的啊。” “你是说......” “披着人皮的虫群集落。”曲奕空点了点头,“各个年代有各个年代流行的说法,有的说里面是甲虫,有的说里面是蠕虫,有的说里面是灰色苍蝇云,当然蜘蛛也有,不过没人想到真的虫巢人里面会是这样的蜘蛛。” “我不太理解为什么我们会遇到虫巢人,和之前的事情有任何联系吗?” “好奇怪啊,我明明听说虫巢人有高级智慧的,为什么它就这么盯着我们?” 她又开始不听人话了。 “可能是需要一定过程吧,”宁永学跟着她的思路想了下去,“有高级智慧的虫巢人有完整的头颅,伪装成人类去村落和小镇里狩猎,还没有智慧的虫巢人就大脑空空,待在这里啃蘑菇和青苔?” 他们俩一路胡思乱想,你一言我一语,也不知怎么回事就走得更深了。 光芒照亮了附近的景象,崎岖的通路似乎在朦胧光影中不停改变着形状。更多虫巢人在隧道里四处徘徊,一言不发,四下里只有一片神秘莫测的寂静。 这个深邃的隧道只能听到来历不明的地下风的声息,听到遍地白色小蜘蛛来回爬行的窸窸窣窣声,有时候被光芒照到,它们甚至会涌入虫巢人的衣服,把那些臃肿的肉体撑得更加臃肿。 行走间,一缕缕生锈的水渗进木梁和泥土,他们也完全适应了这个本该令人毛骨悚然的地下世界,希望在更深处看到更奇妙的秘密。 他们俩往下走了很久,或者说,宁永学已经不知道他俩已经走了多久了,只记得转了数不清的弯,如果没有个记忆毫无缺漏的人帮忙记路,恐怕他们俩个是永远都没法回去了。问题在于他俩可能都意识到了这件事,却谁也不想开口回头。 这里就像是活着的腔道,不断蔓延生长的地底蚁巢,由迷宫构成的迷宫。 最终宁永学站在了一大片地下湖的边缘,风就是从这边吹来的。他们俩的靴子都陷在了泥泞中。一股冷风呼啸过来,仿佛要在他们走进湖里殉情以前把他俩拦住似的。宁永学弯腰舀起来一点,发现不是湖水,是海水。 至少不是林地的沼泽。 刚想开口说话的时候,一个虫巢人划着小木筏从湖边的窟窿里钻了出来。“你们是从哪来的?”那虫巢人问道。 纯正的萨什语,宁永学见曲奕空一副很想听懂虫巢人在说什么的纠结表情,只好指指她的颈环。 她取出银刺,稍稍踮起脚来,左手扶着他的肩膀,右手就把耳钉别在他左耳朵上,轻轻捏了一捏,好把它固定住。 “对,就是这样,”宁永学闭上眼睛感叹道,“少女垫起脚尖,扶住肩膀,纤细的手指触碰耳朵,要是再有轻声耳语就会更完美,——最好是用那种喜悦而羞涩的声音,脸也有点泛红,人这一生活在世上,就是为了这一刻才......啊!” “啊,不小心扯下来了。”她把沾满血的银刺又别了一遍,“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总之你犯病的时候还是看一下场合吧。” 刚固定好耳钉,虫巢人就把船划了过来。它的脸是完整的,不过没有真正的眼珠,只有一层薄膜。隔着薄膜能看到一堆挤在一起的白色小蜘蛛,密密麻麻,挤来挤去。除非它戴上墨镜,否则它应该很难假装成人类,更别说去人类的聚集地里狩猎了。 “你在这里待了多少年了?”宁永学若无其事地问它。 “从我迁移到这边算,也就过了就几十年吧。”虫巢人的态度比恐怖片里和蔼多了,“北极那边本来还不错,但是你们非要组织人手勘探,我也只好往外跑。” “为什么是北极?”宁永学又问他,“难道不是该林地吗?” “据说当年有一部分同胞是去了林地,”虫巢人慢悠悠地说,“也有一部分穿过庇护山脉,去了北极,我就是这一支的后裔。” “我记得当年第一批勘探队下落不明,萨什官方说法是遇难了。” “遇难吗?我记得是被裂颅妖给吃了吧,所以就是遇难没错。它们的智慧退化太多了,好像只是觉得多了顿饭。但我就知道北极马上就要遭你们毒手了,还是趁早另寻他路的好。” “我在林地里见过裂颅妖,”宁永学思索着说,“是一种特别巨大的独行怪物......而且旁边东西很快就会腐坏的...... 虫巢人摇了摇头。 “不是那回事。”它说,“你们这些修士在林地里见的早就不知道被诅咒多少代了,巨大谈不上,也不会腐化旁边的东西,独行更是不可能,至少我在那边的地底邻居是规模近千的族群。”它说着把船停在湖边,“话说回来,原来你们是修士啊?现在的修士已经不知道低地不能进了吗?” 宁永学说他确实不知道。 曲奕空想问低地是什么,于是宁永学转述了问题。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叫低地,我诞生的时候种群记忆就是这么说的。”虫巢人说,“自然现象,能听懂吗?” “我们还能出去吗?” “你们还是别做梦了。”虫巢人说得很自然,“趁早定居在这里生儿育女吧。到时候给我分几个婴儿尝尝,我就当你们的好邻居,保证永远互不侵犯。” 见得曲奕空眉毛直皱,宁永学立刻伸手把她肩膀按住。“为什么?”他问。 “这地方是被现实抛下的垃圾场,时间永远落后那么一点。因为还和现实连着所以时间还在往前走,但也只是往前走而已。追是不可能追得上了,倒是隔三差五就有活着的东西陷进来。” 第一百零三章 圈养 “既然这地方永远都追不上现实,你过来做什么?”宁永学问,“给自己找个监狱待吗?” “找个栖息地而已。”虫巢人说得很自在,“既然你们连北极都不放过,我也只能找个更封闭的地方待着。” 宁永学觉得它的想法有些太悲观,也太刻板。 尽管修士灭亡了绝大多数拥有高等智慧的非人种族,结束了真实历史的第一史,但第二史已经过去很久了,修士群体也早就在明面上销声匿迹了。 他们人丁零落,要么就得接受官方管辖,要么就得流亡在战乱地区和小国当个罪犯,威胁远不能和昔日相比。 “你知道现在的世界早就不归修士管了吗?”宁永学很直白地提问,“你没想过再潜伏到我们的世界里去?” “修士?潜伏?”虫巢人咧着它的嘴发笑,下颌惨白的赘肉层层堆积。“我这么说吧,当时跟我一起穿过庇护山脉的主脑有十多个,结果等到了低地,已经只有我一个了,你说怪不怪?” 主脑......考虑眼前的虫巢人自称主脑,拥有完整的人类头颅,也是此处唯一存在的高等智慧,来路上那群头部形似圆环的虫巢人就很好猜了。 它们可能是奴工,不过从它们无所事事的状况来看,更可能是幼体。它们活在虫巢人主脑的庇护下,等待有一天生长完全,就会从体内成千上万的蜘蛛集合体中产生高等智慧。 新的虫巢人成体离开族群,扎根在其它地方,再次形成更多主脑和群落,它们不断往外扩散,然后规模越来越大,倒是很符合恐怖片的设计。 想法是很好,繁衍的方式听着也很可怕,曲奕空连连点头,表示就是这回事。一阵又一阵电影爱好者的思考方式传到他脑子里,简直就跟把录像带插进放映机一样。 不过,看虫巢人主脑流落至此,孤苦伶仃,它们在旧萨什的遭遇也就不言自明了,——很容易就能猜得出,而且一点也不怪。 既然一个流亡的旧萨什贵族都有预言家,当初的旧萨什宫廷一定更可怕。 在旧萨什可能有类似于如今内务部的组织,掌握了大量密传,直属皇帝管辖。在虫巢人迁徙的时候,他们发现了白化蜘蛛的踪迹。随后他们用了各种手段找到主脑,轻而易举就掌握了局面。 之后究竟是消灭,还是拘押,全看皇帝本人的想法。 当然,如今的萨什是在废墟上重建的国家,旧萨什的密传遗产他们究竟能利用多少,还得看时间检验。 “我有个问题,”宁永学说,“为什么你不想狩猎我们?” 其实是曲奕空的电影爱好者问题,宁永学代为转达而已。 “我只想在补充完整人皮的时候狩猎你们,”虫巢人说,“而我只吃青苔和蘑菇也能过得很好。” “这么说来,什么时候你才需要补充完整的人皮?” “需要新主脑的时候,“虫巢人似乎没什么撒谎的想法,“这地方太窄,只能容得下我一个。如果我死了,自然会有新主脑诞生。到时候它想怎样是它的事情,我只是栖息在这里而已。” “矿井是很狭窄,森林呢?” “我不想去森林,”虫巢人说,“理由我跟你解释不了,但森林那边确实不对劲。” “群落的动物性本能?” “是个好说法。”虫巢人又开始笑了,它的情绪构成似乎和人不太一样,“我们既有低等动物的本能,又有高等动物的智慧,死了一个虫巢主脑,就会在幼体中诞生另一个。一切都听起来完美无暇,适应各种环境,理应遍布整个世界。但是,”它话音一转,“所有自以为完美无瑕的东西都绝迹了。我总结了族群传下来的记忆,然后得到一个结论,——你们是所有其它东西的天敌。” “坦诚地说,我只是来找人的。”宁永学还是想先找到表妹再考虑其它事情,“过去的人类和现在的我没关系。” “你确定还有人活着?” “如果没人活着,那边的村落是怎么一回事?” “那是个周期性恢复人迹的废墟,”虫巢人说出了不出意外的事实,“有段时间他们会把自己埋进地里,过段时间,他们又会出来活动。如果这些东西也能算是人,那当年被血教剥光了皮把全身都做成祭祀品的古代吸血鬼也能算是人了。” “你知道血教?”宁永学忽然反应过来。 “有什么问题吗?”虫巢人问。 “呃......我听说他们已经绝迹很久了。” “拿特定种族当祭祀品的教派,自然会跟着特定的狩猎物一起绝迹。”虫巢人脚下的船终于晃到了岸边。它慢慢矮下身,坐在最左边的船尾,好像是在邀请它们一样。“我平时就在地下海划船,漫无目的地漂流,你们想上来就上来吧。可能你们后半生都要跟我当邻居了,别总是畏手畏脚的。” 他俩没人反对,一起沿着船只边缘踩了上去,曲奕空坐船头靠右,宁永学坐船头靠左。船只很窄,不过勉强挤一挤也能塞得住。 跟着虫巢人就把船划了出去。 “能再谈谈血教吗?”宁永学又问。 “没什么好谈的,我们种群的记忆有提到过,但也提得不多。据说最后一个古代吸血鬼被最后一个血教的密传掌握者剥了皮,然后它们就一起绝迹在第二史中期了。” 虫巢人的说法带着一种奇异的宿命感,宁永学想说点什么,却又说不出来。他觉得圈养和繁衍畜牧化的吸血鬼一定可以帮助当年的血教延续,正如把狼养成狗一样,而且血教本身肯定有人考虑过这事。 不过,第二史的基石就是消灭一切非人的高等智慧种族,其它教派肯定不会同意这事。其中可能经历了许多漫长的博弈和挣扎,但也不是他能猜出来的。 宁永学问其它教派绝迹的理由是不是都很相似。 “没错,”虫巢人把船驶离岸边,“只有拿你们自己当祭祀品的教派才不会绝迹——你有没有觉得特别讽刺?” “太遥远了,讽刺不起来。”宁永学说。 “那就无所谓了。”虫巢人把船驶向黑暗无边的海域,“如果你们很困、很疲倦了,我可以帮你找个森林不会覆盖到的地下区域。那儿和我的群落隔着很长一段水路。我可以保证只有我会拜访,我的子体也只会在我允许的区域徘徊。那里可以培养蘑菇,空气也不错。” 宁永学说:“你想帮我们俩安家?” 虫巢人一点也不避讳。“不可以吗?难得有活人愿意跟我交流,我干嘛不帮你们找个好地方住呢?这么多年里你们一批又一批进来,要么都死在了森林里,再也没出来过,要么就是让我受点伤,最后只能徒增烦恼。” 它的表情有些伤心,不过很快,伤感的表情就从它臃肿的脸上消失了。 它忽然开始咧嘴笑:“其实有件事我没来得急说,——一个群落里通常只有个位数的幼体,再多的话就是浪费人皮了。你能明白这话的意思吗,人类?” “我在来路上至少看到了二十几个。” “我当年过来的时候,其实也只带了一张人皮。用你们的话说,我现在穿着的这张就是我的传家宝。许多代以前在误入庇护山脉的猎鹿人身上剥的。”虫巢人一边说,一边把船划向更远方的黑暗,“我说到这里,可能你会觉得我心怀恶意,企图威胁、恐吓。但是,我只是把心怀恶意的人做了点应急处理,你能理解吗?” “我能理解,因为我是个特别善良友好的人类。”宁永学耸耸肩,“至于他们,我这么说吧,他们肯定都有种族歧视,死不足惜。” 他刚说完曲奕空就噗得一声,立刻伸手捂住嘴才没笑出声来。 “种族歧视......”虫巢人似乎是被这个词给难住了,它苦思冥想了一段时间,最终还是摇头放弃了。 “我希望你能看到我友善的一面,也看到我值得信赖的一面。”虫巢人说,“我一直希望有个人类族群能在地下世界繁衍生息,和我当邻居,就像我在北极和猎颅妖当邻居一样。这边的海里有很多迷失进来的鱼类,你们可以尽管生,食物一定是够的。如果觉得抚养有困难,就把孩子交给我,——最开始你们也许会抗拒,但等习惯了,我们的友谊也就变得长久了。大家都落难到这种地方,总该想个共存的方式。” 他抱住曲奕空的肩膀,把她按在船头,免得她冲动出手。“我得认真想想。”宁永学冲着虫巢人笑了笑,“我们俩实在很疲惫,先睡一觉再考虑其他事情。” ...... 把他们送到地方以后,虫巢人离开了,他们俩则在这个没有白化蜘蛛的洞窟落了脚,目视它驾着小船越驶越远。 “我这么说吧,这东西想圈养我们俩个。”曲奕空把提灯摆在他俩中间的地方,她的意见简单明了,“就像人类圈养牲畜,给它们提供繁衍的场所和充足的食物,让它们不停给自己下崽。” “就这么把它劈成两半也没意义。”宁永学两手一摊,“先随便应付一下吧,至少它知道的东西很多。” 第一百零四章 吞食回忆的怪物 “你确定你能问出来任何事?”曲奕空反问道,“除了森林很危险、我们出不去、村民不是人、还有它害了很多人,全是废话。” “我看你问得挺开心的。你都快把脑内录像带插我脑子里了,全都是些虫巢人恐怖片。” “啧,你自己不也问的挺开心的?血教和古代吸血鬼和这边的事情有关系吗?” “满足好奇心。” “我也是满足好奇心,但是满足以后呢?你别告诉我你真想当被圈养的种猪。” 宁永学指指她的耳垂,又指指自己的。“我不想,”他说,“理由你自己感受吧。” “我看看......”曲奕空往山洞墙壁上一靠,手放在衣兜里仰面看着头顶,悉心体会他的想法,“......单纯是因为很没劲?” “在森林里不幸遇难都更有意思点。”宁永学承认,“有件事它不知道,也不理解,——我们不是意外遇险,是自己找死才进来的。” 她甩了下头,表示不快:“你别总说这么难听啊!好吧,自己找死就自己找死吧。如果我们说想去森林,要求它给点情报,你觉得那家伙会给吗?” “我觉得它会好言相劝,叫我们不要去。” “要是它知道我们俩不见棺材不落泪呢?” “可能会出麻烦,可能会起冲突,但是一定有办法避免。”宁永学说,“你仔细想想,它是不是表现得特别友好,什么事情都说的清楚明白,就怕我们听不懂?” “这点确实。”曲奕空同意说,“是因为它想装得自己很友善吗?” “不,我不觉得它在装,我觉得它本来就是这样。” “本来就很友善?但它不是剥了一堆人皮吗?” “友善是人为赋予的伦理判断,残忍和邪恶也一样。”宁永学说,“你还是在用人类的方式看问题,曲同学。你不能因为它一边友善待人一边说满洞窟的人皮都是它剥的,就觉得它非常扭曲、非常邪恶,怀疑它在欺骗我们,——它只是个动物。” “但它不是有高等智慧吗,宁老师?” “那是古代人的看法,古代人觉得它有人类的智慧,不代表我们也该跟着觉得。”宁永学告诉她,“你再想想它说了什么。” “它要求我们给它提供新生儿。”曲奕空说着蹙起眉毛。 “能想到用途吗?” “我不太想考虑这件事。”她断然拒绝。 “为什么不想考虑?” 刹那间她脸上闪过一丝恼怒,接着那抹情绪很快就在她话里表现出来。“你很烦啊!”曲奕空把眉毛拧成一团,“说了不想考虑,就是不想考虑!” “我不是让你考虑孩子是怎么来的,白痴,你脑袋是不是被门夹——不是,你别打我!我是说伦理道德!” 但曲奕空已经站在了他面前,就隔着一步远的距离,一手抱胸,一手支着下巴,随时都能对他出手。她仰面盯着他,想了想。“我不想考虑这件事,是因为作为人的道德拒绝我往这方面想?”她问。 “你能明白就好。”宁永学点点头,往后退了一步,然后她立刻往前迈了一步。 “不,你别挨这么近。” “不算近,”曲奕空笑了笑,“只是找个合适的出手距离而已。你继续讲,宁老师,曲同学会耐心倾听的。” 宁永学啧了一声。“你要改变一个认知,——它长着人类的样子,用人类的方式说话,效仿人类的行为,使用人类的工具,学习人类的知识,甚至还记录了真实的历史,无论怎么看都是个人类,但它不是。它为什么不是?” “因为里面全是虫子?” “我要笑吗?” “我又没说冷笑话。” “你平时希望得到什么,曲同学?” “缓解心中的虚无感吧,”曲奕空说得很平静,“很多东西让我觉得自己算不上是活着,也找不到生存在世上的实际感受。现在和你待在一起就是因为总能找到些什么。说实话,我不觉得我们在找死,或者就算是找死也无所谓,只要能找到些意义就好,就算是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意义也无所谓。” “那它在寻找意义吗?” “它......”她似乎明白了。 “它只是在繁衍和生存。”宁永学说,“事情最初,它跟我们打招呼,邀请我们俩上船,有问必答,你觉得它很友善;然后它提到自己杀了所有和它意见不合的人类,剥了人皮,给它的幼体当容器,你又觉得它很邪恶。你再想想后来它干了什么。” 曲奕空斟酌片刻。“它前一刻说给我们提供住所,海鱼很多,空气也很好,森林不会覆盖到这边,还告诫说森林很危险,我觉得它还挺好心;结果它后一秒就要我们俩给它繁衍后代,把养不起的扔给它处理,我又觉得它很邪恶,想要圈养我们俩,拿小孩当食物。” “但它既不善良,也不邪恶,它根本不该用人类的视角去看待。”宁永学说,“它跟我们打招呼,有问必答,不是因为它待人友善,是因为一旦它和我们达成共生,我们俩就能给它提供更具多样性的环境。这事对它的族群有好处,对吗?” “所以后来它说剥了人皮.......” “既然这些人没法和它达成共生,他们就对它的族群没好处。” “那它给我们提供住所,帮我们远离威胁,保证我们的生存......” “还是因为同样的理由。”宁永学说,“后来它要我们违背人类的伦理道德给它提供小孩,不是因为它邪恶,也不是因为它想圈养我们,把我们当成家畜也根本谈不上。” “还是因为对族群有好处?”曲奕空问。 “它觉得这事对我们的‘族群’有好处,对它的族群也有好处,所以它就这么提议了,很单纯,也很朴素,不是吗?蜘蛛有时候会吃自己的幼崽,有时候又会把自己给幼崽吃,难道这也能用母爱和奉献来解释吗?你用友善和邪恶定义它,觉得它既混乱又邪恶,但这些都是人为的道德和人为的解释,——它不需要这些解释就能存在,而且它也只是像它存在的方式那样存在。” “这么说的话,人们各有各的期望和想法,有生存以外的意义和追求,哪怕是最残忍的杀人犯也有自己的善恶定义,有生存以外的欲望。但它,它除了生存什么都没有。” “你能明白这点就好。” “那你为什么明白?”曲奕空忽然提问,视线迎上他的目光,“这和民俗考古没关系吧?” 宁永学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看向洞窟里的乱石和泥泞。“我自己查的。” “所以你曾经怀疑自己像它一样。” “你现在知道了。” “你倒是比我的病症更进一步。”曲奕空伸手碰在他上,把他偏过去的脑袋推回来,把他的视线也推回来,“那你又为什么想从虫巢人一样的东西变成人了?” “用比较诗意的话说,我本来也只是像它一样生存着。它在矿道,我在人类的社会,从童年到初中,过程本来都很顺利。可是小时候我一直待在诺沃契尔卡斯克的乡村,后来一步走到海场,环境实在差得太多,中间就出了不少事。坏处是我适应环境的方式出了错,好处是我发现自己和别人共同经历的回忆非常甜美,就像盛开的花束一样......我小时候太安份了,因为安份才一无所得,我希望得到更多东西。” “你在中学的时候四处作妖,是因为你想吃下自己和其他人回忆?” “你用词是不是有点问题?” “不,我觉得吞食回忆的怪物很奇妙,而且更接近本质,换成得到就太老土了。” “算了,你高兴就好,你觉得更合适按你的想法来。”宁永学说,“后来我吃下的回忆太多了,似乎就有点......有点挑食了吧。后来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想到的不是生命威胁,是能从你这里吃下怎样的回忆和经历。你看,若能和你在公寓经历成百上千次循环,这份回忆足够刻骨铭心,但要是待在这里和虫巢人共生,那我还不如跳进海里有个若干公里最后沉下去算了。” “所谓共同的经历......必要的条件就在共同上吧,你又想吃下别人和你一起经历的回忆,又想以回忆的方式活在别人体内,这份回忆要足够刻骨铭心,回忆那边的人也要足够不平凡?你还真是贪心啊,宁同学?” “我不否认,”宁永学,忍不住把嘴一撇,“只要你能明白一件事就好,我肯定比在乎我自己更在乎你。” “虽然知道你有你异常的理由,但我还是适应不了你的发言呢,宁同学。一本正经地借着推心置腹的时机讲这种话......” “我就是希望你能永远说这句‘我不适应’。” “啧,算了,找个干燥地方睡觉吧,”曲奕空蹲下去翻背包,“今晚在这里凑活着过夜,明天去森林看你表妹的树屋。我倒是很好奇这么多年过去,你还能不能吃得下你和她的回忆。” 第一百零五章 乌鸦嘴 “要摘耳钉吗?” “你就这样戴着。”曲奕空把叠起来的睡袋抱到地上,铺展开来,“不是说在被诅咒的地方人们都会做噩梦吗?我们还没在这边睡过觉,总要以防万一。” “我从来不会做梦。” “就是因为你不做梦才让你戴着。要是桥段是真的,你就能来我的噩梦里搭把手了。” ...... 宁永学从落满灰尘的地板爬起来,很快就确认了四周状况。 这地方是村落入口的教堂。 考虑不可能有人把他们从虫巢人的巢穴旁边拖出矿井,拖下山,一路拖到这里,再考虑曲奕空的乌鸦嘴,这地方确实是个梦,所谓的诅咒之地必备的桥段。 乌鸦嘴应验的是不是有点太快了? 宁永学环顾四周,看到环境的色调异常昏黄,就像加了层老照片的滤镜。空气潮湿又粘稠,像在澡堂里一样,让人感觉很气闷。 明明来得时候是冬季,教堂里却很温暖,不停从头顶的横梁上往下滴答着水珠。水珠也泛着浑浊的浅黄色,落在地上,和灰尘黏在一起,带着股粘滞感。 教堂里人很多,都坐在长椅上祈祷,低沉的话语声响成一片,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宁永学一眼就看到曲阳说已经死了两个萨什人,——满头乱发的家伙和纹身的光头。他们俩也在人群里面祈祷,目光很茫然,和其它人没有任何区别。 宁永学也看到了路上遇到的所有村民,包括大人,包括那个咬苹果的少女,其中还混着不少陌生人,着装绝对不是本地村民。有一部分陌生人甚至穿着无脸虫巢人幼体的衣服,想来都是这些年里不幸在矿井遇难的傻瓜。 人群里没有曲阳,没有阮东,没有剧组里的人,没有脸上缠满绷带的家伙,也没有他表妹和老安东。 如果说死人会汇聚在梦中,——暂时把这里称作梦,那曲阳还活着,阮东还活着,剧组里的人也活着,但整个村落的人应该都死了。若把死亡看做村里居民的正常状态,脸上缠满绷带的家伙就不正常,他表妹和老安东也不正常。 宁永学张望了一阵才找到曲奕空。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曲奕空的梦,没有她的身影实在说不过去。 她浑浑噩噩,不言不语,和其他人一样茫然,不同之处在于她抱着膝盖,坐在教堂角落的地方,表现出本能性的不合群和拒绝感。他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她没反应,他又伸手想晃一晃她的肩膀,但摸了个空。 她在一瞬间变成了初中学生,整个人缩水了一截。 你他妈在逗我? 宁永学就不信她还会缩水,有本事就变成小学生。他继续伸手。这次曲奕空没缩水了,一把刀从他手上飞掠过去,直接就在手背开了个豁口,把静脉都切开了。 真有你的,宁永学把手捂住,你就这么让我给你搭把手的? “你还记得起自己是谁吗?”他蹲下来提问,可是她没有回答。她一声不吭,拒绝任何言语交流和身体触碰。 在若干次提问以后,宁永学没有得到任何回复,但村落的上空响起了非同寻常的钟声,既不是给人下葬,也不是庆祝节日,昏黄的阳光也暗淡下去,变成了暗淡的灰绿色。 人群结束了祈祷,大家都齐刷刷地站起来,往教堂外走去。宁永学打量每个人的脸,觉得他们都一样,迷迷糊糊,而且再也没有清醒过来的可能性了。他们已经死了,但是他们的意识似乎会永远困在这里。 人群发出朦胧的嗡嗡声,谈论着森林里游荡的异物,还谈到了一个人形的影子一直在附近徘徊躲藏,虽然只有只言片语传到宁永学耳中,但是他立刻明白了:表妹也被噩梦困扰,但她有影子跟着,想办法摆脱了其它村民遭遇的厄运。 过了一会儿,人都四散离开,教堂里也变得空空荡荡,曲奕空却还坐在墙角落里发呆,仿佛是放学以后永远最后一个走的自闭学生一样。 宁永学本来打算在教堂里看看,却见到讲坛上的神职人员向这边走了过来。这人个头高大魁梧,身体笼罩在黑色长袍中,脸上扣着兜帽,显得朦胧诡异。 宁永学既没法看到他的脸,也没法看出他的性别。 这人无视宁永学的存在站在曲奕空面前,审视她的形象——宁永学是擅自闯入她梦境的异物,对其他人来说,他似乎是不存在的。 “手里的东西不错,小家伙。”他用沙哑的萨什话说,“为什么会在这里一脸迷茫呢?需要帮助吗?” 神职人员说着向曲奕空伸出戴黑色长手套的右手,跟着就措手不及地挨了一刀,黑色手套撕裂了,血从里面溢出来。他抬起右臂,一只长着绒毛的爪子从手套里露了出来,豁口清晰可辨。 它? “在梦里也想挥刀伤害别人......”它喃喃自语,“你很奇妙啊?” “我是中都人,听不懂你们的语言!”曲奕空拿短刀对着它。她的神情还是像在梦游,梦话却说了宁永学教她的一句。 这家伙在梦里认不出自己,却记住了这句话,实在很难形容。 这时候,宁永学忽然看到这家伙左臂是空的,只是袖筒拉得特别长所以遮住了而已。他立刻想到了领着曲阳过来的绷带女。当时她脸上缠满绷带,也是一身黑袍,左臂断裂,但能看得出来是女性,性征很明显,个头也不魁梧,现在这人却感觉跟曲阳一样。 他一时半会想不通情况,但是事情似乎在往不好的方向发展。 它肯定是跟虫巢人相似的怪物,也许也是被迫逃窜过来,把低地当成自己的庇护所。 思考间,它稍稍低头,兜帽里朦胧的面孔忽然蠕动了一下,就像裂口竖直的捕蝇草往两旁张开了一样。 宁永学闭眼然后睁开,不假思索地使用了窥伺,——他看到血迹斑斑的绷带从它兜帽中落下,面孔也往两侧撕裂,完全就是两片带有锯齿的捕蝇草,往上撕裂到额头,往下撕裂到胸口。 等他看清这恐怖的面孔和蜷曲的灰白兽毛,这一印象越发深刻。 无非以人言描述的恐怖感包裹着它真实的面目,传来直达本能的死亡印象,不停往他脑中灌输,企图摧毁他的精神,从他思维中抽走一切决断力和思考能力。 有那么片刻时间,他既无法后退也无法前进,既无法呼吸也无法发声。那张嘴张开的时候似乎把他禁锢在一个时空矩阵中,与过往和未来的一切都割裂开来,而囚徒待在里面一动也不能动,似乎除了被吞下消化以外,任何事情都无法改变僵持的状态。 但对他也只是一瞬间而已。 宁永学立刻朝曲奕空伸出手,把她抱起来,转身就跑,直接出了教堂的大门。 一个村民本来在教堂门口徘徊,刹那间从胸口到下半身的部位全都消失了,赫然只有半拉躯体带着脑袋往下坠落,走出门的时候刚好落了一半。等宁永学迈出门的第二步,他才砸在地上。 村民突然死亡的场所和曲奕空隔着一堵墙,在一墙之隔的地方,恰好就是曲奕空蜷着的角落。 ——“抛银币的只有两只断脚站在雪地里。纹身的光头身体中间全都没了,只有一张带着点头盖骨的头皮落在地上,两边是薄薄一层脚底板。” 宁永学觉得自己离真相更近了点,或者至少是查明了异物,不过解谜是一回事,能不能对付得了背后的怪异完全是另一回事。他只能想办法抱着做梦的家伙跑远点,穿过村落,冲向北边的山道。 教堂外面也是昏黄色掺着灰绿色,明明是白天,阳光却异常暗淡。空气也还是潮湿而温暖,带着一股子粘稠感,像是在澡堂里,光着站着就很气闷,更别说是抱着人跑远了。 没有下雨,但是从谷仓的屋檐上,从路旁枝叶枯黄的大树上,从挡住家畜的栅栏上都往下滴答着发黄的水滴。砖头铺成的走道上长着枯黄的杂草,路面则透着灰绿色,仿佛是生锈了。 他不太清楚后面那东西跟来了没,但他刚用过窥伺,只能加快脚步跑,自己也不知道跑向何方,窒闷感让他跌跌撞撞,像是个醉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浑浊的黄雾,笼罩着歪歪扭扭的建筑轮廓,很难看得清十多米以外的情形。 宁永学不知道是梦里跑步就很难受,还是这个梦本身很难受,但等他本能性跑进守护者的塔楼,他觉得自己的肺部快变成一个巨大的空洞了。 他疲惫不堪,也回忆不起来自己是怎么爬上山坡,穿过满地枯枝,最后倒在地道入口的边上了。他在表妹摆弄过的石板旁边躺了很久,后背紧贴着潮湿温暖的地方。 他指望曲奕空能清醒一点,不过等他转脸一看,她还是表情空洞,一言不发。 宁永学没做过梦,当然也不可能知道怎么才能让别人的梦变成清醒梦。 第一百零六章 狡兔三窟 “今天走得特别远呢。”曲奕空靠在塔楼的石墙上喃喃自语,“也不知道又走到哪条不认识的街上了。” “是是是,”宁永学说着把脸往她那边转了点,“这是海场市的诺沃契尔卡斯克区达旦大街,你听说过吗,初中生小姑娘?” 曲奕空低下头,盯着他看了一阵,陷入思索中。“我没听说过。”过了一会儿,她用年少得多的嗓音回答,“但你看着很累,为什么?” 你还好意思问为什么?宁永学咳嗽了一声,又喘了口气。“我抱着你跑了一路。” “为什么你要抱着我跑这么远?”她问。 “我们刚才待着的地方不太平。” 曲奕空表情疑惑。“教堂是不太平的地方吗?”她提问说。 “上头决定打击非法宗教组织。”宁永学跟着曲奕空胡说八道,“那间教堂马上就要被城管强拆了,村里所有从犯都要进局子,但是主犯还在里面负隅顽抗,你能听懂吗?” “如果我的家族也负隅顽抗,上头也会来强拆吗?”曲奕空追问说。 她这个问题很脱线,或者她做梦的时候似乎更脱线了。 宁永学想逗她玩。“你手里有刀,他们怎么敢来强拆你们家呢?”他反问道,“你还记得你刚才拿刀刺了两个人吗?太可怕了,我都要吓哭了。” “刀不利于刺击。”曲奕空立刻指出。 “你把这话记得好清楚啊。”宁永学咋舌说,“那就是划伤了吧。” “我划伤了你吗......”她很困惑。 宁永学点了下头:“当时你在墙角里迷迷糊糊地睡觉,我想叫醒你,然后你就一刀劈了过来。刚才的犯罪分子想绑架你当人质,你什么情况都不知道,但你看到它伸出手,你也一刀劈了过去。” “那你为什么还要抱着我一路过来?” “没有什么为什么,我想这么做就做了。” 曲奕空盯着他。“你喜欢受虐吗,怪人?”她问。 “我当然不喜欢受虐,”宁永学转回脸去,看到塔楼上的苔藓和水滴,“不过有时候为了达成目的,人难免要受些伤。我把手从你握着的刀旁边伸过去,切开了皮肉,流下很多血,余下的就是看看自己能握住什么,或者说,能不能握住。” “你不怕自己只能握到一把刀,手指头都被切下来吗?” “你觉得你只是把刀吗,小姑娘?” “刀只能杀人,我看你就是想找死。” “我当然不是想找死,我对一把只是很锋利的刀也没什么兴趣。我这么说,是因为我觉得你肯定不是把只能杀人的刀。人都很复杂,你特别复杂。” 曲奕空站在他边上盯着他,几乎是低头俯视了。“你别说得好像你比我自己更了解我一样。”她说。 “我不能说我完全了解你,不过你太纠结了,我肯定比你自己更了解一点。”宁永学笑着说,“你先别急着反驳,——你自称绝对没问题然后出了大问题的情况至少有三次了,每次都是我猜对了,你猜错了。” “胡说八道。”曲奕空说。 “我每次多了解了你一点,特别是了解了你断然否定的一面,在我心里构建出你更真实的形象,我就会更喜欢你,这可是真话。因此我也希望你能在心里构建出我真实的形象,不管你喜不喜欢都不重要,只要这个形象一直在就好。当然,你很可爱,所以我还是希望你喜欢我的。” “你这人......” “要是你醒来以后能记起我们俩的对话,你会羞耻地想给自己一刀,这也是真话,你可别不信。” 就在曲奕空漫长的沉默中,什么东西忽然从石板缝隙里渗了出来,回头一看——只见黑色的影子从地上站起,形如一团粘稠的石油,呈现出诡异的人形。 宁永学挣扎着起身,觉得自己似乎触及了他这位顽劣表妹的足迹,或者说,终于是看到了。 凭空站起的影子轮廓并不稳定,没有头发的轮廓,也没有面孔的轮廓,或者说就是一个浮动的鬼影,而鬼影的个头只比现在看着十三四岁的曲奕空矮了一点。它是从石板缝隙里渗了出来,如果情况没错,它其实是去了趟守护者的密室。 “娜佳?”宁永学问。 没反应。 “娜斯简卡?”宁永学叫了全名。 影子还是没反应,它跃下塔楼,在枯枝中变成一片不起眼的破碎阴影。 “原来如此吗......跟上。” 这话是曲奕空的声音,——正常的声音,话音刚落,宁永学就看到她跟着就要往下跳,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模样。 于是他一把拉住她的手腕,把她抓住。她没反应过来,这一跳失败了,一步都没能迈出去,差点就被他拽倒在地上了。 天知道为什么清醒了的曲奕空扭过脸来,死死瞪着他,好像要报她当初拉他上房梁被一把拽下来的仇一样。她扶着自己好像是差点儿就崴了的细腰,表情甚至带了点痛感,好像确实是把腰给扭了,不过对视片刻后,她又把脸扭了回去。 “你怎么现在清醒了?”宁永学问她,“我跟你对话这么久都不能让你清醒吗?” “啧,我怎么知道?”曲奕空拒绝谈论他俩刚才的对话,“你表妹的影子要离开了,有话先放着。” “你腰扭了。”宁永学往她扶着的地方看了一眼。 “还不是你拽的!” “你跑太快了,”宁永学把手一摊,表示无辜,“我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就拉了一把。” “那怎么办?” “要不我背你?” 曲奕空似乎不打算废话,伸手一勾就直接跳到他背上,跟骑马的人上马背一样。“已经跑远了,快跟上!” “这里做梦的人是你,你能给我们俩幻想出一对椰子壳吗?”宁永学问她。 “不能,你这个傻瓜!” ...... 森林的地势实在很恶劣,宁永学眼看影子穿过一条湍急的河流,自己只能选择绕路。幸好不远处有娜佳本人摆出的浅滩小道,他可以从一块石头跃到另一块上,跟着又沿山坡俯冲下去。 他举起胳膊,撞过森林里交错的树枝,最初还划了几条口子,后来曲奕空拔出刀,两侧就都是斩落的枯枝败叶了。娜佳的影子实在跑得太快,不惧怕任何地势,俨然就是完美的林间幽灵。 又是一个陡峭的斜坡,能看到影子像水一样流泻下去,宁永学只能扶着树枝,努力往下跳跃,在曲奕空的口头指示里寻找安全的落脚点。 茂密的针叶树几乎笼罩了每一寸地面,他本人实在看不出明显的路径。好在坚硬的树枝被劈得满地都是,不会抽打在他身上,不然他就要喊救命了。 他又攀上另一段山坡,绕开一大片荆棘从,跟着跌跌撞撞落入沟渠,尽量避免背部着地然后闪了腰的家伙压在下面,然后又手足并用地爬起来。曲奕空这家伙在他背上劈树枝,实在是有点搞笑,但他的肺简直要烧起来了,他一点都笑不出来。 他最终还是跟丢了,影子消失得实在太快。但等他想转身回去的时候,曲奕空却让他先停下脚步。 “我刚才看到有地方像是能让人进去,”她说,“就在这附近,你仔细找找。” “我先——喘口——气!” 宁永学把她放下来,看到她扶腰靠在漆黑的树皮上,自己也靠着树坐下来。身后的树感觉也很潮湿,靠在上面像是靠着浸了温水的被子。 他看了眼四周,发现自己屁股下面是长在地表的茂密树根,几乎能容得下他躺在上面,其它树木的根须也一样。地面淤积着泥水,几乎没法看到地面本身,很难想象什么入口会架设在这里。 过了一阵,宁永学总算匀了口气。“方向还记得吗?” 曲奕空往左后方一指。“跟是跟丢了,”她说,“不过那边应该是另一个藏身地。” 他把头往后仰,忍住喉咙的刺痛。他是真的没做过梦,除非曲奕空那次也能算,正常来说,在梦里狂奔会这么难受吗? “她肯定有不止一个藏身地,可能都不止三个。” “你表妹是兔子吗?” 宁永学努力从地上撑起身子,和她互相扶着往前走。他边咳嗽,边扫视树林。“她确实是属兔子的,”他大口吸气,“俗话说狡兔三窟,但她还要更......” 他看到了。 两棵巨树相互挤挨着,中间有一大片缝隙,正常来说人们都会绕路,但从缝隙进去能看到一大片被剥了树皮的树干。强健的年轮环绕四周,围出了一个兔子洞一样的通道,从凿开的树干一直通往地下,几乎是个完美的秘密入口。 完美到完全符合小孩子的浪漫情绪。 宁永学伸手按在巍然不动的树干上,手指划过表面的刻痕,刻痕本身似乎也没几年,可能就是表妹弄的。不是陪伴她的某人弄的,就是她利用影子弄的。 她在森林里弄出这藏身处,究竟是为了逃避什么呢? 然后他在树洞旁俯身,以暴露在外的树根做踏点往下张望。 “有点高。”宁永学说,“我们有照明的东西吗?” 上架感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lt;&quot;<a href="https://xxbiquge.net&quot;" target="_blank">https://xxbiquge.net&quot;</a> target=&quot;_blank&quot;&gt;<a href="https://xxbiquge.net&lt;&gt;" target="_blank">https://xxbiquge.net&lt;&gt;</a>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七章 吞食记忆的奥泽暴 曲奕空建议他放血。 宁永学只好伸手让她划了一刀,跟着森林周边复杂的环境就在他感官中显现,一点点蔓延开来。他伸手敲了敲树干,很快,回响的声音就像涟漪般扩散出去,不仅标识出黑暗中往下的道路,还标识出了路上他们没看到的东西。 没看到的东西...... 他拉了把曲奕空,后者立刻会意,紧握短刀。虽然四肢阵阵乏力,宁永学仍然和她一起转过身,想要察觉究竟是什么藏匿在来路中。 加强了不止一次倍的感官已然共享,视域也在往人类能接收的光线波长以外延伸,气味逐渐强烈,触觉也带上了丝丝刺痛,像是尖针扎着皮肤。他知道事情不对劲,但他就是想看看,曲奕空的想法也和他完全没区别。 行走间,他有些难以呼吸,无法形容的恶味充斥鼻腔,随着前进的步伐越来越重。很快强烈的恶臭就盖过了一切,深切无比,酸腐而衰败,就像把呕吐物灌进胃里翻搅,几乎能渗入血液中。 他往前走了一步,惊觉周围不知何时已经全是尸体了,——它们看着就像树根,或者用人类本来的视觉它们和覆盖了地面的树根没有区别,几乎是完美融入其中。 它们用横七竖八的肢体编织成地毯,遮盖了地面,地上都被从尸堆里渗出的油脂一样的东西覆盖,凝结成腐败物质,看着像是烧化的蜡。 每具尸体都双目圆睁,嘴巴大张,表情凝固在最惊惧的一刻。那些眼珠斗殴像是抹着一层泛红的油彩,张开的大嘴里空空荡荡,像是一个个通往异界的窟窿。 曲奕空也往前走了一步,站在尸堆空隙里观望了一阵,侧脸对着他,神情格外专注。也许是因为对比格外强烈,在这种噩梦般的环境里她的美质倒是又多了一分。 她弯下腰,拿刀柄敲了下一个死尸的额头。 死尸嘴巴蠕动,用缓慢而痛苦的声音回了一句话。 “捕——猎——” 曲奕空挨个敲了过去,回应的话语各不相同,有的是饶恕,有的是捕猎,有的是救我,有的是狼皮,还有的在说鹿角。根据破碎的话语可以把他们倾诉的方向分成两类,一类是在祈求解放自己,一类是在对生前之事念念不忘。 宁永学目视她把附近的尸体都敲了一遍,随后他就想到了这些尸体的来由,——当年深入森林的现代捕猎组织。连虫巢人害死的人都来了这边的教堂,捕猎队却没在教堂出现,理由就很值得深思了。 “你怎么看?”曲奕空问。 “有什么东西把他们束缚在这里,肉体死后织成地毯,灵魂也没法离开,连梦都只能在这里做。”宁永学说,“虫巢人只要人皮就够了,但它还要更贪心一点。” “那它为什么不在噩梦这边?” 宁永学觉得没什么奇怪的。“有可能它也不会做梦,你觉得虫巢人会做梦吗?以它存在的方式,难道它不会警告我们小心噩梦吗?” “所以如果我们想在另一边进树洞......” “我想这东西十有八九会找上来。”宁永学说。 “这里真是个梦吗?” “不重要。”宁永学和她走出堆积着死人的地方,“如果你想换个更实际的说法,就是有个东西构建了诺沃契尔卡斯克的另一个层面,可能是永恒的天堂,也可能是无间地狱。总之它把死人都收留在村里。这里又暖和又安宁,时间永远都是黄昏,每个人都能安然祈祷,平静度日,永远都过着同样的每一天。” “这么想的话,这地方其实是个桃花源?” “确实像,你仔细回忆一下,难道他们很痛苦吗?一点都不痛苦吧。虽然精神有点浑浑噩噩,但每一天都过得安宁祥和,完全就是古文里的世外桃源。” 曲奕空眨了眨眼,然后笑了:“所以这里的主人是哪里来的菩萨或者神吗?把受害的死人接到村落里安置,还每天在教堂度化我们俩这种自找死路的傻瓜,——菩萨大人还真是好心啊,来者不拒?换是我,我就把我们俩扔到无间地狱里去。” “你就算了,我也要扔进去吗?” “我劝你有点自知之明,宁同学。” “好吧,不过菩萨和神应该不会容忍异物在它的地盘里活动。”宁永学耸耸肩,“教堂的神父明显是混进来的异物,森林里的怪物也能把死人灵魂束缚起来,不让他们去教堂那边。就算这地方真是菩萨搭起来的,菩萨本人肯定也已经死了。” 曲奕空回忆着他们来诺沃契尔卡斯克之后得到的一切见闻,许多困惑和未知在脑中乱转,持续着毫无意义的碰撞。最后,她还是只能跟他一样选唯一一条路,先找到娜佳再说。毕竟这也是他们俩过来的目的。 “假设这里是个废弃的圣地,我们俩的目标也没什么不同。”最后她说,“不过探索的方式至少是确定了。” “你有什么想法?” “如果有些特别怪异的东西进不去菩萨大人的圣地,那边的森林一定更危险,这边相对来说要安全一点。既然地形相同,你表妹也在,我们就可以在这边找路,画出地图,然后在那边跟着地图走。” ...... 他们俩按时醒来了,或者说是曲奕空按时醒来了,宁永学也就跟着她被惊醒了。从这点来看,所谓的菩萨或神明——假如真有这种东西存在的话——应该没有恶意,它构筑一个圣地只是想收留死者灵魂,呼唤落难的人参加祈祷,没有其他打算。 它既不想把人困住,也不想用噩梦给人带来诅咒。 问题在于,它似乎死了,就算它没死,它也很久没打理过这个所谓的圣地了。教堂里吃人的怪物,森林里被束缚的受折磨的灵魂,甚至可能还有更多古老的东西从现实世界逃进了低地,像虫巢人一样栖息在此。 表妹的想法恐怕也和他们一样,在那边寻找庇护所,在圣地里用影子探路。但她又想找到什么,或者说探什么路呢?真是古怪。 宁永学和曲奕空用海水洗了头,然后穿好衣服,等虫巢人把船划过来。从这边眺望,黑暗的地下海域似乎无边无际,从洞窟出口一直延伸到极远方,在这诺沃契尔卡斯克地下到是有种不同的安宁感,只是,他们俩人只要待在一起就安宁不起来。 然后他们俩开始生火做饭。 时节正值寒冬,荒野里到处都是雪,这里也很潮湿,所以只要能点着火,他们俩就会在半夜升起刺眼的小火堆。一来是为了振作精神,二来也能吸引路过的人和动物,曲奕空本人自然是什么都不怕的。 今天他们刚睡醒,没有经过长途跋涉,曲奕空也就没在帐篷里瘫成一团独自装死了。他把锅架在火堆上,用来煮汤的肉是路上打猎的成果,还算新鲜,不过调料和配菜都由曲奕空决定,——她坚称他的手艺是在侮辱她的舌头和味觉。 就在宁永学添柴加火、曲奕空搅拌锅里的肉汤,俩人一边配合一边思索该怎么跟虫巢人开口的时候,船只划了过来。 看来这家伙确实每天都在划船漂流,从它思考的方式来看应该是巡视领地,寻觅所有可能存在的威胁。 虫巢人效仿他们俩的姿势坐在火堆旁边:“昨天过的怎么样?” 坦诚地说,就算它想表现得很友好,但它的尊荣也很难让人友好得起来。 皮肤煞白,带着蜡烛的质感,满身都是油滑的褶皱,身躯臃肿得像是个不停蠕动的破麻袋。没有佩戴深色眼镜,所以眼睛的薄膜里面全都是白化蜘蛛挤来挤去。除此以外,经常有小蜘蛛从它不知哪儿的裂口掉下来,顺着衣服往外钻。 幸亏白化蜘蛛看着还算能接受,换成蛆虫或者苍蝇他们这顿饭就别想吃了。 “昨天做噩梦了。”宁永学开口就是唬人,“我们俩做的噩梦一模一样,都是黄昏的村落,吃人的怪物,浑浑噩噩的死人灵魂,还有堆在森林里的尸体。” “我不清楚,我不会做梦,也没人跟我说过这事。”虫巢人说得很实际,然后它问了一个它更关心的问题,“你们俩昨天交配了吗?” 曲奕空正端着勺子尝汤的味道,听了这话直接一口喷了出来。 “噢......这个,呃......我们受惊了,心里不安,如果每天都这样受惊,我们什么事都做不了。”宁永学委婉地说,“我想解决这个问题,你有什么想法吗?” “吃人的怪物具体长什么样?”虫巢人问。 “我说不清楚,它把全身都挡在长袍里面。”宁永学伸手比划,“不过它想吃人的时候把身体竖着张开了,从额头到胸口,看着就像是捕蝇草一样,但它没咬下来。当时我看到有人隔着一堵墙死了,从胸口到下半身全都消失了,只有半拉身子带着头往下掉。你有什么想法吗?” “吞食记忆的奥泽暴。”虫巢人咧了咧嘴角,“当年从庇护山脉过来的时候,就是有人带着被驯化的奥泽暴追杀我们。” 第一百零八章 我们做个约定 “我总觉得你用词和我区别挺大。”宁永学说,“我认得古语,之后我自己想办法起个形象点的名字吧。你对它们有什么印象吗?” “没印象,”虫巢人说,“这种动物是在第三史从其它世界逃来的,你们的修士从没给它起过名,你们的神话传说里它也不存在。” “其它世界......” “你没听过同归于漫宿的七个现实世界吗?你们这代修士真是越来越无知了。”虫巢人很不客气地发表意见。 “有什么说法嘛?”宁永学问它。 “没什么说法,”虫巢人非常直白,“两个已经被虚空的漩涡吞没,完全遗失了,还有四个据说也被漫宿侵蚀了。” 宁永学忽然记起了公寓的电梯间,外圈二十四个字母代表现实世界的二十四个时刻,内圈十二个字母是密传记录的其它十二个时刻。楼层的数字很好理解,当时他唯独没想通刻度条里的七个刻度。 他记得当时的电梯刻度是三,其它六个刻度都叫他很困惑,但他也不敢乱拨。 曲奕空也想起了同样的东西。 “你们这边越来越危险,九成是因为有很多东西一路逃了过来,”虫巢人话里的含义很危险,“当年我遇见一个人说你们这里是最后的栖息地,好像是委员会还是什么?” 听到这里,曲奕空忽然把她清晰的想法传达给宁永学。通常来说,她的思考总是破碎又随性的。她组织了一下思想: “委员会是个隐秘的国际恐怖组织,据说一直在用密传招揽权贵,往各地安插探子。不过没人知道他们想干什么。” 宁永学眨了眨眼睛。“这个委员会为什么要来找你?”他提问道。 虫巢人的话还是很平静:“他们派人跟我谈了点其它世界被侵蚀的故事,说世界需要是一个牧场,人类要以牧群的方式受到管束,这样才能避免灾难来临,但是这又关我什么事呢?” 宁永学又想起了旧萨什的贵族和曲阳这帮人。 “你觉得指使他们的旧萨什贵族也被招揽了吗......”曲奕空想到这里就陷入沉思,盯着手里的勺子和肉汤,“如果的确是,曲阳的真实目的就很让人怀疑了。你表妹能对阴影的道途无师自通,肯定有她的价值。官方对我们这类人手段很柔和,只要能正常当个社会人就没关系,但那边......” “你还记得我是来找人的吗?”宁永学跟虫巢人说。 “人都死了。” “我昨天梦到她给我指路。”宁永学又说。 “这里无路可走。” “但是有很多人跟着预言家的指示来找她,”宁永学反驳它,“预言家会不知道这里是个低地吗?就算你不知道怎么出去,难到预言家就不知道了?如果有人知道进出低地的方法,你怎么敢说你是安全的?” “我知道了。”虫巢人说完就陷入沉默,不过似乎只是一刹那。“但是附近没有更合适的定居点。” “我知道一个怪异的建筑,电梯间有十六个楼层,有两圈代表现实和密传时间的旋钮,还有一个带七个刻度的刻度条,里面住着很多无法言说的东西。” 虫巢人打量了他一阵,然后说:“七个刻度就是说七个现实世界吧?你想说那儿就是奥泽暴逃出来的地方,是吧?” 曲奕空不吭声,宁永学则若有所悟。“如果奥泽暴是逃到这边的异物,而且它已经被旧萨什驯化了很久,那萨什境内也该有个差不多的建筑,比海场那边还要早得多。它肯定知道更多事情,你懂我意思吗?” “我送你们出去,”虫巢人终于答应了,“如果你们能找到什么,就来矿场和我谈谈,但我绝对不会去森林。” “非常感谢。”宁永学笑了,“其实现在中都官方的态度很柔和,要是你肯合作的话,未必是件坏事。” 实话是他想再给自己的业绩多记一笔,但虫巢人似乎一点兴趣都没有。 “如果我们能出去,你就给我画张地图,路线从诺沃契尔卡斯克指向那栋建筑,然后我们各走各的路。” “好吧,看来就是这样了。”宁永学说。 等虫巢人拒绝了肉汤去船上等他们,宁永学取出酒瓶,他本来想痛饮一口,但是曲奕空直接把酒拿走了,一把就扔进了海里,像抛飞盘一样。 “你干什么!?”宁永学直接喊了出来。 “扔了。”曲奕空的回答简单明了。 “啊?” “情况特殊,我们待会儿就要去森林里找死了,你不许喝酒。”她舀了碗肉汤放他旁边,“总之你给我老实点。” 宁永学把眼睛瞪得特别大:“那也别扔进海里啊!” “杜绝后患。”曲奕空说着对着盛汤的碗吹了口气,闭上眼睛往嘴里咽,好像是要避开他的注视一样,“快点把你这份解决了,别让虫巢人等太久。” ...... 在不知道是梦境还是圣地的地方待了一晚上,才能体会到冬季的诺沃契尔卡斯克气候环境有多糟。 他们俩骑着摩托从山坡下去,几乎全套防寒衣物还是差点没能扛得住。曲奕空还能把他当挡风板,全身靠在后面当鸵鸟,宁永学本人几乎是被吹透了。 山路又窄又绕,到了下坡的一段,完全就是条盘在一起的蛇,绕来绕去。有那么一阵时间,他简直想把摩托从半山腰的栅栏开出去,直接开下悬崖,然后掉进森林算了。 终于石头山有了点绿色的针叶,风也不太大了,他俩姑且把车停在一个悬崖下面,这里风更小一些。 曲奕空跟他挤在一块石头上休息,四处望了望,——后面连绵起伏的冈峦就跟大海里的波浪一样,不过越是接近达旦村和森林,地势也就越低矮。 高耸着的光秃秃的石头山怪石嶙峋,他们俩刚亲身经历过,自然知道有多险峻,垂直的峭壁下面就是暗绿色的森林和深谷。若不想直接跳崖,就得绕下山才能进去。 从这里已经能依稀望到达旦村的位置了,不过他们俩也不打算进去,毫无必要。 “好冷,太冷了。”曲奕空对着手腕哈气,“我小看高海拔地区了,以前我还想穿那一套去登雪山的。” “你该庆幸我还在前面给你挡风。”宁永学边搓手边哼哼,“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带酒吗?这种寒冷天气里喝一口酒能让人暖和得多。” 曲奕空哼了一声:“你的记忆告诉我你酒量一般,没必要为了暖和点就放任你干这事。再说早上已经喝过汤了,你还有什么意见?” “我们应该带上保温杯的。” “往保温杯里装热汤吗?”曲奕空说,“也是个好想法,也许下次能用得上。” “下次可能要等暑假了。” “真想逃课啊......”曲奕空喃喃自语。 “虽然我隔三差五凑路费去地方考察,但我该上的课程一个没落,这点你最好还是想清楚。” “啧,宁同学把自己伪装的很像好学生啊?” “我本来就是好学生。” 曲奕空却不以为然。她靠在他旁边,抱着胳膊,说得一本正经:“我可当不了好学生,高中的时候也就算了,要是大学都不能自在点,我还不如去当荒野猎人。我觉得你小时候的经历就很奇妙。” “我们只在这边当一个假期的荒野猎人。”宁永学指出,“然后你老实点完成学业,不然你爷爷觉得是我把你带坏了该怎么办?” “他应该不在乎我的学业。” “那我在乎可以吗?” “你干嘛在乎?” “这是我当正常人社会人的必要条件。” “哈,真是刻板印象。再说我当初报的考古,现在这情况还能跟考古有半点关系吗?考从其它世界逃过来的怪物的古?” “我知道我的印象很刻板,老牌权贵曲女侠。那我们做个约定吧,你就跟着我填选修的课程,然后跟着我完成我完成过的课题。”宁永学指指自己,然后又指指她。“我不喝酒,”他说,“你老实点完成学业,如何?” 曲奕空想了想,最后还是点头了。但她的发言还是很奇妙。“就这样吧,不过我不需要你保证,”她说,“我也不相信什么空泛的承诺,我只相信当下,我想做就会做,想去就会去,没有事前的考虑和事后的反悔。” “你的想法还真是潇洒啊,曲少侠。” “你随便,”曲奕空站起身来,“但我们该继续动身了。” ...... 森林确实有种异样感,来到半途时,他俩就看到了新鲜的尸体,可能是剧组的人,也可能是某个听了预言家指派的边缘人。 三条皮毛泛着暗黄的野狗正围着尸体大快朵颐,——很难想象什么人会被两三条野狗咬死。血迹很长,似乎被拖了一路,尸体断成了两截,活像是被小孩扯烂玩具。这时候一条野狗闻声扭过头来,从口中喷出先前曲奕空梦中的昏黄雾气,看着煞是怪异。 “我觉得菩萨大人可能不一定是菩萨大人。”曲奕空直接拔出刀,“看着很美好的地方也不一定是圣地,也许它才是最大的问题,只是把自己装成一场好梦而已。” “为什么?” “直觉。” “啧,你的直觉也太怪了。” “我只是不相信神话中旧神还存在而已。” 第一百零九章 信仰缺失的年代 野狗像是从黄昏中走出一样,喷发着浊雾,缭绕在皮毛四周,久久无法消散。它们的眼珠就像是凝固的黄色蜡油,分辨不出眼白和瞳孔。 很难否认这几条野狗和黄昏的圣地无关。它们在这里拖拽死人,也带着股不详的意味。 浊雾从野狗口中呼出,逐渐弥漫到他俩脚下。雾气完全无害,刚接触到皮肤,就从中传来一股温暖安详的知觉,令人昏昏欲睡。 “我在教堂有差不多的感觉,”曲奕空低声说,“当时有个声音在呼唤我,想要我皈依。说只要遗忘就能放下痛苦。” “然后你像个自闭儿童一样蹲角落里去了。”宁永学说。 “我心里的虚无感不是皈依能缓解的。” “就算遗忘也不行吗?”宁永学侧脸问她。 曲奕空坚决地摇了摇头:“有些事情不能遗忘,只能面对,否则我就不是我自己了。” 就在他俩对话的时候,最早扭过头的野狗首先冲来,快得令人难以反应,看着就像黄昏下的幻影一样。它往她咽喉飞扑,似乎觉得曲奕空体型更小,也更好对付一点。 她动也没动,只一挥手,就把右掌跟打在它颈侧,将它扫向一旁,狗脖子直接歪了出去。 其它两条野狗也冲了过来,咬向她两条手臂。仔细一看,它们竟然是从两侧包抄过来,像是懂战术一样。不过,同样没有用处。 左边那条被她挥刀切开肚腹,从她肩膀一侧扑了出去,死在地上。右边那条被她一掌正中下颌,打得它停在了半空中,片刻后才直直坠下,再也没有声息。 曲奕空本来打算上前检查,宁永学却看到狗尸往外鼓胀了点,连忙拉着她往后退了好几大步。 跟着大片浑浊黄雾从狗尸中涌出,竟使得它们熊熊燃烧了起来。硫磺火轻易吞没了三具凄惨的尸体,将其全身上下都化作闪耀的蜡烛。 “消失了......”曲奕空皱眉盯着地上的碳灰,“烧得好快。这是给菩萨大人看大门的狗吗?菩萨大人禁止吃他们家看门狗的狗肉?” “你对菩萨很不满吗?”宁永学问她。 曲奕空说得不以为然:“总要找个容易理解的东西先惦记着,难到你要跟我说菩萨也是从其它世界逃来的东西吗?刚才那个神父叫什么奥泽暴,现在又该怎么叫这里的主人?叫暴泽奥?” “我觉得可以叫硫磺火菩萨。” “我觉得应该用更专业的念法。”曲奕空迈步越过地上的碳灰,站在死尸旁边,“——大慈大悲硫磺火菩萨,你觉得怎么样?” “我要笑吗?” “我又没让你笑。” 宁永学在她旁边弯下身,蹲在仰面躺着的死尸旁边,仔细观察。 可以看到,这家伙的肚子和胸膛已经被吃空了,从脑袋往下都只有带着些残渣的脊椎。脊椎上不止是肉块残渣,还沾染着很多粘稠的黄色液滴,和黄昏的圣地那边很像,似乎是野狗撕咬尸体的时候从它们口中流下的。 死尸附近的烂泥地和积雪被狗踩成得乱七八糟,拖拽的痕迹从森林入口延伸至此,看得出来,是他自己主动接近了森林。 他的嘴抿着,带着安详的微笑,眼睛也像是童年树下酣睡的孩子一样,闭得很幸福。再看看他被野狗撕咬的惨状,实在有种强烈的反差。 “他是自己来找死的?”曲奕空嘀咕着,从拖行的痕迹看向森林入口,又看向尸体安详的表情。 “这地方是完整的,”宁永学说着敲了敲他的喉咙,“他应该是被活吃了,但他脸上一点痛苦都没有。” “你认得他吗?”曲奕空问,“是本来就有信仰的村民返乡吗?” “不认得。”宁永学说,“说实话这么多年过去,村里的人我早就不全了,不过看他的衣服肯定不是本地人。” “一个外人来了诺沃契尔卡斯克,晚上在黄昏的圣地里受了感召,然后白天他自愿来了森林边缘,自愿给三条会自燃的野狗拖了进去,自愿被它们活活吃掉,表情还很安详。”曲奕空总结说,“这世上还有比这更邪性的圣地吗?” “确实没有,不过各地有各地的风俗,也许会有哪的神话传说要求人死后被野狗分尸,这也说不定。” “太怪了。” 宁永学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既然你做过梦,他看起来也做了梦,那受了感召可能不止他一个。”他回头望向村落那边,“问题是现在还有多少人活着?又有多少人被野狗给吃了?” “你想去村落那边确认?”曲奕空问他,“如果你想去看一眼,倒是也无妨。” “没必要。”宁永学把尸体翻过去,观察他背部和树枝、地面、石头刮擦的痕迹,“先去找我表妹的兔子洞。今天晚上我们继续一起睡就能确认了。死了的人应该都会在里面。” “所以地上这家伙应该也会在里面......”她喃喃自语。 “感——召——” 曲奕空猛地把刀往下劈,堪堪到死尸脖子才停下,没有一刀把它枭首。只见肚腹被吃空的家伙挣扎着在地上抽搐,挥舞着手脚,仔细一看,竟然是在奋力把脸往起来抬。 他的表情从安详变得茫然,沾满泥水的头发在脸上纠结成团,往下滴答着黄色水珠。他头发下的眼睛往外鼓胀着,看起来异常浑浊。他的声音有些失真,像是从洞窟里传来的遥远回音。 “感——召——!我的感召!”他不停大喊。 听到他意思明显的吼叫,地上忽然漫出浑浊的黄雾,三条皮毛泛黄的野狗从它们燃烧殆尽的地方凭空钻了出来。 它们摇头晃脑,发出嘶吼声——看着就像是恶魔从碳火里重生了一样。 既然是狗,那就是犬魔? “这些黄昏猎犬是被呼唤过来的。”曲奕空握着刀上前,“看来它们非要吃光这家伙才能离开了。” 宁永学有些诧异:“黄昏猎犬是什么玩意?” “我一秒钟以前刚起的名字。”她很认真地告诉宁永学。 “我两秒钟以前决定叫它们犬魔。”宁永学也很认真地告诉曲奕空。 “你起的一点都不好听。”她立刻反驳。 “你起的名字字太多了,两个字明显比四个字好。” “没有这种说法!” 这时忽然从树木阴影中传来了枪声。只见一条野狗脖颈断裂,脑袋当场被崩飞了出去,跟着又是两枪,第二条狗腰部开了个大窟窿,被打飞了半米多,第三条狗直接被开了瓤,上半个脑袋都没了。 “别来无恙啊,两位!”阮东提着枪从林子里晃了出来。 曲阳一言不发地跟在医生后面。那个改变过容貌的金发女人胆战心惊地四处张望,手里拽着曲阳的衣服,似乎是觉得只有他身边能算安全。 死尸还在高喊。野狗先是熊熊燃烧,化为灰烬,接着浑浊的黄雾又翻涌了起来。 “别管这家伙了!”阮东隔着很远的距离对他们大喊,“只要满口感召的傻瓜不被吃光,这些野狗就会一直活过来。难以置信,是不是?剧组那边的人少了一半,当时森林边缘的狗群都快一百多条了!” 他招呼他俩跟着,宁永学和曲奕空对视一眼,然后抬脚离开这个受了感召的家伙,跟了上去。 宁永学走得和他俩比较靠近,曲奕空站得稍远了点,一手还握着短刀没放,似乎随时做好了动手的准备。 只要看到一点不安的征兆,她就完全不信任其它人了。 宁永学看她又不想说话了,只好自己开口。“你们梦到教堂了吗?”他问。 医生没说话,似乎对做梦没什么反应,是曲阳代他开了口。 “除了本地村民,每个人都做梦了。”曲阳言简意赅,“温暖的教堂,黄昏的村落,像是在梦游的居民,魁梧的神父穿着长袍,说着彬彬有礼的问候。” 魁梧又彬彬有礼的神父......宁永学看了眼曲奕空,彬彬有礼?后者嘀咕了一声,把脸往旁边偏,拒绝回应他的疑问。 所以奥泽暴没有大肆捕杀做梦的人,是曲奕空先动了手,然后它就跟着把自己的口器张开了。 你是刺猬吗?宁永学在心里问她。 我可不会把自己缩成一团,她换了个角度回答,简称避重就轻。宁永学很想追问她是不是背上长满刺的豪猪,一碰就把针刺往外射,不过仔细想想,还是就在这里打住得好。 “没受感召的人是怎么回事?”宁永学又转回去问他们。 “这是个信仰缺失的年代,朋友。”阮东医生说话还是很夸张,“那帮拍恐怖片的以前拍过侮辱宗教的片子,我们这帮家伙还要恶劣得多。要是往前一百多年,这地方可能已经都被感召啦!” 或者都被困在黄昏的圣地里,永远都能安详祈祷了。 “你们去做什么了?”曲阳缓缓开口提问。 “开摩托,从南开到北,然后又开回来。”宁永学也避重就轻,“摩托车就在森林边上停着。” “所以你们非得自己看到不可。”曲阳说。 “眼见不一定为实,不过耳听多半都不能信。” “现在你相信了。”曲阳又说。 “相信不相信根本无所谓。”宁永学耸耸肩,跟他虚与委蛇,“我现在特别想知道我们该怎么出去,你们不是听了预言家的话才过来的吗?难到你们也不知道?” 第一百一十章 动手帮你洗脚(感谢斯缀的盟主 “预言家没说过这回事。”曲阳的中都话说得低沉,也很缓慢,不过他旁边的金发女性完全一头雾水。所谓语言的隔阂,应该就是这回事。 谁知道预言家说没说过。 照目前这个诡异的情况,他们是没法先去表妹的兔子洞了,只能由宁永学推着摩托跟曲阳一起回村。 等他们沿路到了村落,村民们还是各自干着各自的农活,半点该有的反应都没有。 宁永学说不上来他们究竟是死人还是活人,——如果是活人,他想不通他们为何会跟死人一起待在黄昏的圣地;如果是死人,他们却要比活人更加鲜活。 他们俩跟着曲阳穿过各个村庄建筑,到了一处农庄。这里已经被外地人占据了,主要是一大群围在金发女性菲洛旁边的剧组人士,每个人都众星拱月,本来的女主角似乎已经不知所踪了。 在这诡异的村落里,他们似乎还要更诡异一点。 几个边缘人都待在屋子里,围着壁炉坐在地毯上。宁永学仔细一看,发现除了曲阳以外他们居然只有四个人了。 明明剧组都还有这么多人,他们却只有四个人了。 宁永学转向曲阳,表情很诧异。“你们是怎么回事?” “我们这些边缘人里有信仰的不少,”曲阳慢慢答道,“只是有些人信得比较邪性而已。” 信正教也好,信邪教也罢,哪怕迷信出马仙也总归都是信,宁永学想,然后他们就被感召了,真是有意思。 “这么说,你是个没信仰的?”宁永学问他。 “我本来可以找个牧师,但我找了个无证医生。” 过了好久他都没说更多话,宁永学似乎感到曲阳呆滞下去的目光压在他脸上的重量。 他知道曲奕空有精神问题,理由是该满足杀意却从未满足过一次,刃相在她思维中四处蔓延,但他不知道曲阳满足杀意之后又变得怎样了。 照这个情况看,曲阳其实也有另一个层面的精神问题,时不时就陷入迟缓中。难怪他需要私人医生跟着,还要听旧萨什贵族的使唤来诺沃契尔卡斯克。 最后曲阳终于再次开口:“你还在找你表妹吗?” “当然,死要见人,活要见尸。”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如果这村落没希望了,我会跟你们一起去。” 宁永学觉得他简直就是在图穷匕见。“呃......我觉得森林里很危险,”他说,“不过,要是你有心理准备,我也不介意你来搭把手。” 这时曲奕空忽然把手搭在刀上,宁永学按住她的手,跟着就听到一声招呼:“你们还在啊,外地人?” 他抬起头,只见那个满脸、满身都是绷带的女人仰趟在高处的窗台晒太阳,也不知她究竟是想晒绷带还是晒身上的灰。 她双腿交叠,搭在窗台,上半身像没有骨头一样从狭窄的窗台边上弯着垂下来,灰白的长头发乱糟糟落在墙上,跟没打扫干净的灰似的。 一副古怪的头上脚下造型。 宁永学不太清楚为什么一开始没注意到她,他看了眼曲奕空,发现对方也一样。这很不妙。 “你看起来和村民不太一样。”宁永学说,“你做梦了吗?” “做梦?经常做。不过我还没受过感召。”她透过绷带看着他俩。 “你说你以前是个神职人员。” 绷带女又歪过头看向天花板。 “这不是理由。”她说,“我穿着教堂的衣服是因为只要我当个教徒,我走到哪就都能住免费的屋子、吃免费的食物、穿免费的衣服。我这个人特别实在,信教的人感谢他们的神,我只感谢这里信教的人。” “你还想给曲阳领路吗?”宁永学皱眉提问。他把曲奕空的手抓得更紧,——绷带女和曲阳都不太对劲,如果换成曲少侠开口,可能这地方会见血。 “他给钱我就领路,”绷带女说着把脸扭了回来,“你们有钱吗?你们给的报酬更多,我也可以给你们领路。换成什么人都无所谓,只要我想就行。” 宁永学很想问她支不支持刷信用卡,不过还是算了,毕竟不是他本人的信用卡,他自己也不太像是能入籍的人。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做梦的?”他问道。 “忘了。”她好像笑了,笑得很灿烂,“谁会记得这种事?” “我们应该先找到这人的表妹。”曲阳忽然开口,“预言家给我的提示一定有不同阶段。如果现在还没出现,就会在遇到目标之后出现。” “现在她是你们共同的目标了?”她提问说。 “是。”曲阳答道。 “她的足迹是在森林消失的,你敢进森林吗?”她继续提问。 “这不是敢不敢的问题,是有些事情不得不做。” “那好,想好出发的时间了就来教堂找我。”绷带女说完就消失了,好像是从窗户另一边掉了下去,但他们什么声音都没听到。 她消失得非常突兀。 农庄的房舍外面,阮东正在剧组旁边观察围拢菲洛的人们,好似是想评价他的作品有多受欢迎。曲阳和绷带女谈好条件就不吭声了,其它几个边缘人都听不懂中都话,只能和他坐在一起烤火。 宁永学不打算当着他们的面谈话,就和曲奕空去了侧室的小房间。 ...... 宁永学就像以前照顾娜佳一样烧好了水,端来盛好热水的木盆。 等他进来的时候,他发现曲奕空已经剪掉了她能够到两肩的头发,把发梢长度定死在颈项中间,剪刀和剪下来的发丝都放在床头的小柜子上。 “你这么在意自己的头发吗,曲少侠?” “头发只要长到脖子下面,就会影响行动。你这家伙把头发像野蛮人一样胡乱对付,怎么会懂我的难处?” 曲奕空目视他把木盆放在她脚边,又目视他关上门,插上门闩。“你这是要洗脚了?”她问。 “给你洗。”宁永学说。 “给我?” “我一想到你正把脚捂在靴子里发臭,我就觉得自己不能坐视不理。你好好想想,曲少侠,美女的脚怎么能是臭的呢?” “宁永学,你这个白痴......” 曲奕空往身后床上一摊,不再作声,宁永学还以为她睡着了。不过她那双漂亮的黑眼睛依然睁着。宁永学坐床边上看她,那双眼睛也斜睨过来,她看他的眼神就像盯着湖面上的涟漪一样。 “水要冷了。”他说。 曲奕空叹了口气,虽然没起身,还是把鞋子蹬掉,又用磨蹭着弯曲脚趾勾掉自己的袜子,扔到床边上,才慢条斯理地泡了进去,顿时烫得缩了一下。 她这举动实在是懒散得惊人了,不过她的脚也实在很灵活,换成他试,恐怕死都没法办得到。 “怎么回事?”曲奕空质问,“你不是说冷了吗?” “直觉。”宁永学说。 曲奕空哼了声。“你的直觉可真是不可靠。” “绷带女说要带我们去找娜佳的足迹,你有什么想法吗?” “去就去,”曲奕空说得很自在,“我倒是要看看她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在黄昏之地看到的东西太诡异了,多一双手,也能多点准备。就算遇难了也是他们自己找死,怨不得我。” “黄昏之地?”宁永学把脸凑过去,眉毛一皱,“你又擅自起名了?” “你自己不也擅自就叫黄昏的圣地了?”她轻轻一拳打在他侧腰上,表示抗议,“现在我是四个字,你是五个字,我的字更少,你有什么意见吗?” “好吧,那犬魔呢?” “前一个叫犬魔,后一个叫黄昏之地,就这么决定了。”曲奕空想了想说,“前一个名字按你的来,后一个按我的来。” 宁永学和她击了下掌,表示提议通过。稍后他去了一趟外面,拿了两个库藏的苹果,随手给这瘫在床上的家伙扔了一个。 曲奕空却不吃,只管把苹果抛到半空,然后用手接住,然后再扔到半空,再伸手接住,实在很是散漫。 苹果落到她手心窝,发出清脆的啪嗒声,然后又—— 宁永学伸手把苹果在半空截住。 “你不吃就算了。”他说。 “你干什么?”曲奕空眉头直皱,在话里说着异常脱线的抗议,“玩一玩而已!” “你是哪来的小学生吗?” “大学生就不能玩苹果了吗?” 宁永学抬手想把苹果递回去,曲奕空却一下子把脸凑过来,从他手里咬了一大口,缕缕发丝拂过手腕,叫人皮肤发痒——坦诚地说,他的心也像这鲜红的苹果一样被咬下了一大口,几乎要渗出血来了。 他咳嗽了一声,把缺了一小口的苹果放到她手里,然后坐回床边,正襟危坐。 一时间没人吭声,但情绪的回流立刻令她感到了羞耻,——没法装傻,这就是佩戴银刺的坏处了。曲奕空整个人都侧了过去,背对着他,水盆里的脚趾都扣了起来。 宁永学刚一看,注意就被转移走了。这事对他来说很常见,此时则更加无法避免。能看到她灵巧的双脚浸在雾气腾腾的水中,衬着冬日苍白的阳光显得更加美丽洁白,因为水温稍稍发烫,还透着点红晕。 “喂。”曲奕空忽然回过神,“你在想什么?” “你又干嘛问出来?”宁永学反问。 “绝对不行。” “你小时候没有人动手帮你洗脚吗?” “没有!”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一个包含深意的眼神 水温适宜之后,曲奕空把木盆让了出来,换成他来泡。 温度适宜的水很柔和,令人心神放松,火炕下面柴火烧得正旺,更是温暖无比。宁永学完全能理解曲奕空为什么想往后瘫,有那么一阵子,他也想像她一样往后一瘫,干脆睡过去算了。 不过,他身旁家伙要更令人在意点。 曲奕空的情绪转换很快,片刻前还羞耻地往床头转,现在已经坐他旁边甩着腿了,自在得出奇。 在她一边咬苹果一边甩干水渍的时候,水珠不停从她月白色的纤细两足甩到地上和墙上,有些还飞溅在宁永学两条腿上。 曲奕空这么做的时候没什么自我意识,看得出来,就是她一惯性的懒散。她不想找毛巾擦干,于是坐在床头,把两条腿翘起来甩个不停,等什么时候干透了,就什么时候趴回床上去。 “你在摆满古董的旧居也会这么干嘛?”因为水珠直接溅在了他脸上,宁永学不得不开口提问。 “就是因为我不敢在旧居干这事,我才压抑了这么久。”曲奕空说得不以为然,“这是精神上的自由和释放,你能明白吗?从小到大我都在被迫当大家闺秀,于是我就去了海场,——中都境内离我老家最远的地方,再远就是境外了。” “以前的规矩你还记得多少?” 曲奕空一边咬右手的苹果,一边对他摇左手食指。“一个都不记得了。”她说。 “那你在海场的住所里还有什么摆设吗?”宁永学很好奇,“笔墨纸砚之类?” 曲奕空跟着张开左手,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往下掰:“床、正对着床的电视机、衣柜、暖气、冰箱,然后就没了,正好五个。阳台可以晾衣服,卫生间可以清洁洗漱,五双鞋不多不少摆在过道那边,不需要其它任何东西。” “这就没了?” 她有一下没一下地咬着苹果。“生活越本质越好,我来到世上,就只需要床铺、衣物和生存需要的食粮,口味只要清淡就好,衣服的款式也永远都不需要改变。如果有什么东西我用不上,我绝对不会把它放在身边。” “首饰?”宁永学指指她耳垂上的银刺。 “银刺实用性的东西,至于不实用的东西嘛......我宁可盘个录像带商店也不会在我家放一堆首饰盒。说是首饰盒,其实就是些杂物盒子吧,堆满了我永远都不会戴的金属垃圾。” “家具?桌椅?”宁永学追问道。 曲奕空咬下最后一口苹果,把两条腿自然垂落在床边。 “满屋子不舒服的家具除了占地方还有什么用?”她咕哝着说,咬了一大口苹果所以有些口齿不清。“当年我最讨厌的事情就是轻手轻脚走,每一步都害怕撞到老宅的古董椅子。我只需要一件我喜欢而且我一直能用的东西,床就最合适,又能坐,又能躺。” 宁永学从她手里拿走苹果核,扔到床头柜上的小盘子里。 “我不知道评价什么才好。”他转回脸来,“我们俩的生活作风差得可真有点远。” “你当然不知说什么好,你家看着就跟屠宰房一样。”曲奕空又开始掰手指,挨个谴责他的生活作风,“挂在木架上的风干肉、莫名其妙的大型工作台、巨大的箱子和柜子、腌蔬菜的木桶、挂的满墙都是的工具,中间还有一个巨大的煤炉子。如果我要住这种地方,我会在第一天把东西全都扔了。” “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宁永学说,“等我回海场,我就得换地方租了。” “找租还是会花点时间的吧,中间怎么办?你想带着你表妹睡大街?” 宁永学摇摇头,“我自己睡大街还行,不过带着一个女孩感觉不太好。” “找人借住?”曲奕空问。 “你那边欢迎做客吗?我听着不像是能待第二个人的样子。” 曲奕空想了想,然后侧脸看过来,迎上他的视线:“谈不上欢迎不欢迎吧,本来就不是招待人的地方。你要是想来,我送你把钥匙就行,想过来就直接开门,别麻烦我迎接。但是你别往我家乱堆东西,扔起来太麻烦了。” 她倒是答应得很快,但宁永学总觉得对话太自然了。 “你就这么答应了?”他提问道。 “我都答应了,你还在这里扭捏什么?难道你才是小学女生吗,宁同学?” “你知道我在努力当一个社会上的正常人。”宁永学说,“这不是为了装给别人看,是为了让我自己觉得自己是。我们俩的对话太脱离正常范畴了,可能你不在意,但是我希望自己会在意。” “你这家伙虽然内心很扭曲,不过生活里还真是谦让的过分啊?但我就是不在意,这有什么办法?” “现在我希望你在意,可以做得到吗?”宁永学很认真地问她。 曲奕空好像想抬腿蹬他一脚,但是又收了回去。“啧......你好麻烦啊,”她嘀咕着把脚别在身侧,“明明就是你说要过来,怎么我一答应却成我的问题了。在意?这事办不到,再怎么说都办不到。” 宁永学把被子拿过来,铺开盖在她腿脚上。“为什么办不到?”他问。 “实际上我和其他人都是割裂的,”曲奕空低头看着团在一起的被子,“在我审视对方的生死以前,所有人都是外人,就算身上流着一样的血,我也不会当回事。” “至于这么极端吗?” “至于,”曲奕空说,“我对待记忆的态度和我对待住所的态度没什么区别,如果我用不到一个人,我就把他们从脑子里请出去。名字是什么,身份是什么,从哪来到哪去,就像多余的家具一样,扔掉就好了。然后你跟我说什么在意......” “这边的几个人呢?” “等我回了海场,自然就用不着再惦记了。” 宁永学皱眉沉思,盯着自己挽起来的裤脚:“嗯......” 曲奕空弯下腰,探过身来,把脸凑到他面前仔细打量了一阵,然后笑了:“怎么,开始考虑怎么才能不被我请出去了吗?明明就在旁边待着,却要在意这么遥远的事情,你还真是难懂啊?” “我想的比较长远,而且总会一直想到我死后的许多年。” “我只在乎当下,而且我根本不关心自己死后之事。” “就是因为你这样,我才特别困扰。想在你这里留下点什么,简直就跟在床、冰箱、电视机、暖气和衣服里选个东西代替一样......”宁永学沉思着说,“你觉得我适合当暖气还是当电视机?” “我要笑吗?” “这可是个严肃的话题。” 曲奕空收回身子,把手拍在他肩上:“少做白日梦了,傻瓜,你简直就是在刻舟求剑。多想点更现实的东西吧,你表妹还都只有个影子呢。” ...... 似乎是为了给曲阳上药,他们今天没打算动身。外头又在下大雪了,宁永学打开了点侧室的门,立刻从门缝边上看到曲阳迟缓的脑袋从壁炉那边缓缓转来,仿佛一头被锁链捆住的豺狼嗅到人迹。 在曲阳边上,宁永学看到金发女性的衣服往上撩至腹部,用钩子固定。阮东拿锋利的手术刀剖开她的腹腔,却没半点失血的迹象,他往里面注入天知道是什么的药物材料,有些甚至还在动,是活的。 这具本来粗糙的身躯在阮东手中打理得异常完美,但她的精神似乎有些迷惘,或者可称衰弱。 看到宁永学时,她双眼稍稍一睁,然后又合上了。 “真是邪性......”曲奕空在他旁边想到,“像是把人当成人偶处理。” “很多人想当人偶而不得。”宁永学理清思维,然后把话传到她心里,“或者说,未必每个人都想当完全的人。” “你特别在意这点呢。”曲奕空立刻回应,还联想到了他俩最近的很多对话。 “我当然在意,我主动接过了很多作为人的负担,——道德、良知、常理、义务,还有其它很多要求。它们有违我的本能,但我就是靠它们才能当个正常人。” “这事你最近强调的特别多呢。” “和你待在一起的时候我经常一步踩出去,所以我得再三强调。”宁永学强调。 “你不累吗?” “累是挺累,或者对每个人都很累,所以那个金发女性才把自己交给阮医生,当他手里的人偶。”宁永学想着想着又想了回去,“要是当时你能同意,我就不会这么累了。” “不行,”曲奕空断然拒绝,“我怕痒。” “我会动作放轻点。” “就是因为动作放轻才会痒!” “要不让我吻一下?”宁永学把想法传过去。 “变态。”曲奕空竟然想都不想直接开了口。 阮医生本来一直在专心给金发女性做手术,听到这话,他转过脸来看了他俩一阵,好像以为他们行了什么苟且之事一样。他先给曲奕空投去一个包含深意的眼神,曲奕空本人眉头直皱,然后阮东又投给宁永学一个谴责的眼神。 他妈的,你谴责我干什么? 第一百一十二章 转变(感谢Toad_螣蛇乘雾的 曲阳似乎出了点问题,他无法言语,动作也异常缓慢迟钝,于是阮东主动开口。“两位要过来吗?” 宁永学本来想拒绝,曲奕空却直接一步迈出,他只好跟上。 他在壁炉旁边的鹿皮上盘腿坐下来,曲奕空手揣在衣兜里,靠在他身旁的砖墙上。““你忙你的就是了,阮医生。”他说,“手术室一般不能进人的吧?” 阮东点了点头。“是有这回事,不过我没执照,所以无所谓了。而且我很忙的时候也能和客人聊天,这完全无所谓。” 说到半途,阮医生很随意地朝金发女性菲洛挥了挥手,确认对方还有没有意识。“你们想说什么就说吧,”见菲洛眨了下眼,他才继续说,“现在曲阳和她只能看到东西,其它感官都麻痹了,没有痛觉,也没有听觉。” “为什么特意留下视觉?”曲奕空似乎有了点兴趣。 阮东笑了,黑色胡须下面露出一排利齿,非常洁白闪亮,堪称完美无瑕,简直就是活生生的宣传。“曲阳怕其他人害自己,这位女士怕我把她的器官掏出去卖了。虽然人差了很多,麻醉的时候要求却很一致。” “她就这么看着你往里面放东西?”曲奕空问。 “她就是这样,或者跟我一路的人差不多都一样疯狂。我不能说自己包治百病,不过我总有些邪门的偏方。他们知道后果,但他们就是愿意接受。” “精神衰弱到这种地步也可以吗?”她执意这个话题。 “欲望的沟壑难填。”阮东说,“快崩溃的人总想抓住救命稻草。要是我们的菲洛女士一夜之间变了回去,我看她才是真要崩溃了。” “曲阳究竟是有什么问题?”宁永学想了想开口问,“他和大小姐都是一个道途,区别只是在中都境外杀了很多人,怎么他看起来就这么怪?” 阮东拿手术刀的刀尖指指曲阳的脖子,又指指曲阳的脊椎。 “他在转变的时候出了点岔,两位,”他认真地说,“他的内分泌系统和腺体有问题,骨骼不太对,情绪也容易失控。我必须给他扎针让他保持迟缓,否则就会有一堆大大小小的身体问题等着找他的麻烦。” 转变,——虫豸会逃离你,动物会潜意识地恐惧你? 曲阳兼修了第二个道途。 “转变需要有个方向。”曲奕空这时开口说,“他的方向是什么?” 这么说的话,转变的道途就是彻底改变自身存在基石的道途?第一个阶段应该是把自己当成不定型的胎儿,然后就一步一步朝另一个物种转化过去? 曲奕空在心里表示了同意。 “曲阳本人说是一个诡异的兽爪。”阮东说道,“皮肤像玉一样洁白,非常漂亮,手心里有个撕开的大嘴。很多人虔诚地供奉它,把它当成神的遗体。” “当成神的遗体总该有个理由吧,”曲奕空问道,“它能给你们任何好处吗?我看曲阳只是在这里受苦。” 阮东倒是并不在意:“我没见过,我自己也不知道。不过听传闻说,只要喂它吃下受害者的血肉,拿着它的人就会被赋予受害者的人格,梦到受害者的经历,还能借用受害者的技艺。” 真是诡异......曲阳居然想转变成这种东西。 ...... 黄昏之地中,他们俩从教堂一路跑进森林,费了点劲才找到路,从山坡、河流和沼泽地一路走到树洞。 前一次经历中,他俩往下走了没几步就被堵死在了树洞的绝路,当时还没怎么观察,曲奕空就睡醒了。这回他们知道时间有限,自然要直奔目的地,至少也得在曲阳他们到达以前摸清环境。 树洞的通道在往下没几米后就被堵死,前路不知在哪个方向,因为不想损坏某人的秘密基地,曲奕空也没挥刀乱劈。 宁永学和她四处摸索,然后发现头顶很高的地方有个嵌板,似乎安了没多久,可能是表妹本人的杰作,——她悉心观察了守护者的塔楼,决定自己也捣鼓一个奇妙的机关,然后就有了他俩头顶的东西。 见曲奕空把刀一咬就想往上爬,宁永学说不用,然后就掐着她的腰把她举到头顶,一点也不费力。 “你在举你们家的婴儿吗?还不如让我爬上去算了!” 她话很多,不过还是伸手推开挡板,把嵌板挪到一边,灰尘和木屑也簌簌落下。宁永学往她身前探头,隔着她的腰,能看到嵌板那边是用很多根金属条编织出的网。透过金属网再往上看,发现是个漂亮的方形小房间,刚好能容纳一两个人蜷在里面。 为什么是隔着她的腰?当然是因为她上半身完全挡不住视线。 “你最近越来越跳了,宁永学。”曲奕空回话说。 他咳嗽了两声。 房间里张贴满了各种海报和画,上方树墙是白云、群鸟和天空,四面树墙分别是无边沙漠、海洋岛屿、翠绿的森林和巨大的城市。曲奕空踩着他的肩膀爬了进去,说地上的树墙画着个天空要塞。 “可以确认是你表妹的杰作了。”曲奕空在里面往下探头,”以初中女生的水平来说,很有绘画天赋呢。” “可能是有吧,但我得说她任何正经事都没法坚持超过一个月,只要兴趣过去了就再也不想碰了。” “如果她能对道途也失去兴趣,倒也不坏。” “里面就这些东西吗?”宁永学问她,“别告诉我有个怪物带着一堆枉死的人挡在外面,里面只是个小女孩的珍贵回忆。这话对我还有点用,换成曲阳他们怕不是会发疯。” “我说不清楚,要不你来看看?” “你拉我?” “这事免谈。”曲奕空立刻表示反对,然后她把短刀扔下来,丢他手里,“你自己给自己放血,然后你自己跳。” 宁永学听得眉头直皱:“曲女侠,我不太擅长无痛切伤口......” “我不想下来又上去了,”她往里面一缩、一靠,就把腿架在了天窗上,”让你自己对付你就自己对付,少说废话。” “报复?你这是报复?” “我听不懂你想说什么,不过你想怎么理解就怎么理解吧,我无所谓。” 等宁永学用比常人更敏捷的方式跳上来的时候,他疼得直咧嘴,手里鲜血直流,——她的刀太锋利了,一不小心就开了个大豁口。表妹的秘密基地实在太低,他不得不弯腰靠在墙上,用力捂住自己的手。 “有这么怕痛吗?”曲奕空问他,“公寓那时候不是挺勇敢吗?” “情况不一样。”宁永学说,“我一般不忍没必要的痛苦。” 他环视四周,敲击墙壁,很快就从地上天空堡垒的左边、后墙海上的小岛、右边城市的楼顶和头顶群鸟的一只发现了机关。 设计很巧妙,也很有童心,完全符合娜佳的审美爱好。只要伸手按下去,应该就能打开堵在路上的树墙。 “那你按啊?”曲奕空问他,“看我干什么?” “地方太小,我不太好乱动。”他摇头说,然后跪着往前俯身过去,“我先下去吧,你知道地方在哪,完事了跳下来就行。” 他刚想下去,曲奕空却伸手把他拦住了。她和他面对面相视,宁永学无话,她主动开口。 “只有在耳朵上带着这玩意,才能看到你的真实面目呢,宁同学。就算这样,有时候我也被你弄得非常困惑。”她很认真地提问说,“套上这么一层谦让的外壳到处走,你自己不觉得累吗?” “有时候确实会累,所以我会喝点酒,暂时放下这些纠结又麻烦的东西。”宁永学承认,“但你自己也只是站在悬崖边上往下看。你有什么必要谴责我?” “可能只是想看一眼你会往下掉多深吧。”曲奕空挑起眉毛,“等你跳下去的时候,我就能估摸一下自己跳下去会怎么样了。” “你为什么不去看曲阳?他已经跳下去很多年了。”宁永学反问道。 “一个根本没犹豫过的人有什么好在乎的?我对他没兴趣,看他选了转变之后的德性我更没兴趣了。” 宁永学用平静的眼神看了她片刻,然后笑了:“我要是跳下去,等你看完了,你当场就会把我从你记忆的‘房间’里请出去吧。” 她闭眼思索了片刻。“你说得对......也许就是你现在这种状态才让我非常难受。” “我喜欢你承认自己很难受的表情。” 她睁开眼睛,眼睛像镜子一样和他对视了一阵。“曲奕空不喜欢。”她说。 “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已经做不到了。” “为什么?” “如果我杀了你,就是你站在悬崖边上高高俯视我了。这种事情让人怎么接受?” “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吗?”宁永学牵起曲奕空的右手,把她纤细的手指抵在自己喉咙上,“就在这里,像你第一次动手一样毫无防备。只要你想,这事轻易就能办到。” “如果我不能看到你先我一步跳下去,站在悬崖边上高高俯视你,我心里就不止是难受了。” “我在墓碑上俯视你每年过来扫墓不好吗?” “不好。” “我看你可比我纠结多了。” “我为什么这么纠结你心里就没个数吗?” 第一百一十三章 你以后都会记得是我 但宁永学只对她说:“我的想法一直都很单纯,昨天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要的也不多,仔细想想,其实只有这么点东西。只是你太复杂了,曲奕空,你总把事情想得太复杂。” 她把手指摁得更用力了点,脸靠得更近,几乎能感受到她的呼吸:“我唯独不想听你说自己很单纯。” “至少我希望的东西很单纯。”宁永学说。 虽然脖子有些发痛,喉骨正被压迫,向后合拢,但他还是没往后退。 她呼了口气,像是要压抑情绪一样:“你希望的到底是什么,你说得这么诗意,究竟想让我怎么理解?究竟什么才是接受你活在我体内?这么空泛的发言又有什么意义?我不懂,怎么想都不懂。” “空泛吗?”宁永学反问她,“我倒是不觉得,我想法一直很具体。” “具体在哪?” “我可以把你自己送还给你。” 曲奕空更烦躁了。“我自己又是什么?精神被刃切得四分五裂的虚无者,还是只要不低功率运行就没法和人正常相处的异常者?这些我都清楚得不得了,用不着你再重复一遍。” “你觉得自己就是这些吗?”宁永学问她。 “不是这些,还能有什么?” 宁永学把手握在她扣住自己的喉咙的手上,专注地凝视着她的眼睛: “你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在一个清晨走上山坡、第一次迈入旧居、第一次看到门口那朵花的记忆。从那时开始,一天天往后,每一个细节我都可以交给你。里面有我对你生命的诠释,有我用你自己思想的碎片拼凑起来的图画,也有我擅自解读的你真实的存在。” 她沉默下来。 “你爱也好,恨也好,其实并不重要。”宁永学继续告诉她说,“我只是想把这些属于你的都交给你。我想用我的眼光帮你描绘出你自己,——你过去、现在和今后的生命,而你以后都会记得,它们是我交还给你的。” 一段漫长的对视,没有呼吸,动作也戛然而止,时间像逐渐放缓的心跳一样拉成一条没有起伏的长线。 然后曲奕空闭上眼睛,低下脸,用力摁住自己的额头。 “你自己又在哪里?”她低声问,“是空空荡荡的吗?还是一无所有的?” “我吗?这方面我能给你的不多,就是我一直挡在外壳里的我自己吧。概括来说,就是困惑、危险、失败和悲哀,一些又负面又消极的东西,和我在人前表现的模样差得很远。我会把它们取出来,放在你手里。如果你觉得这些能打动自己,你就把它们吃下去,如果你觉得不能,那就丢掉好了。” “有意义吗?想方设法诠释另一个人,却把自己藏了这么多年的自我扔出去,随随便便就放在别人手里。” “可能没有吧,可能我做这事没有任何希望和价值,可能我该跟着自己的本能去寻找怪异、散布恐怖,可能我该专心满足自己心里阴暗的欲望。不过,我喜欢你,所以绝望和怀疑都无所谓,意义和价值我也不需要。希望你能明白这点,也别再一脸烦躁地自找难受了。” “你一遍遍把巨石推上半山坡,一遍遍看着它又滚到山底,你自己不会觉得难受吗?” “神话里的人把巨石推上山坡,是因为神要求他把石头推到山顶上。神许诺说,只要他办得到,他就能被释放。所以每次前功尽弃,他都会更痛苦、更绝望。但我推它上去是我自己的事情,我在这里重复做这件事就能满足了。” “......傻瓜。” “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曲同学,我觉得这话听着不傻。” “每次被你呛的满脸灰,我都只能更难受......”曲奕空说着坐了回去,“下去吧,我把你表妹的机关弄好就下来。” ...... 门开了,他俩从娜佳位于树洞中的秘密入口走了进去,身后的门也没关。 曲奕空在他旁边一声不吭地迈着步,既不落后一步,也不多走一步,实在是很纠结。宁永学总觉得每次跟她说得更多一点,她都会更纠结一点。 通道很窄,逐渐往下,但是没像守护者的密室一样铺设楼梯。到处都是粗制滥造的挖掘痕迹,一圈又一圈往地下延伸,像是神话故事里巨型沙虫钻过的痕迹一样,很符合小孩子的风格。 看得出来,娜佳把影子当自己的忠诚的仆人,使唤它挖了一路,也不知道她挖这么深是想找什么东西。 他俩可能下了几层楼这么高,最终走到一扇厚重的铁门前。门上有现代化的金属锁,和本地村落风格迥异,和守护者的密室差得更远,看着似乎竟是军用。 曲奕空把刀伸进缝隙划了一下,锁立刻开了,或者说就是断了。宁永学拽着把手把沉重的金属门往外拉,一开始因为长久的闲置有些阻力,后来门终于开了。 曲奕空跟着他一起进去,门在他们俩身后猛得合上,看似要砸出巨响,却合拢得全无声息。 宁永学推了门一把,确认他俩的遭遇不是恐怖片桥段,只是门本身有合拢的力道。 金属门内是个近现代风格的避难所仓库,虽然全无光源,但黄昏之地每个地方都有温暖而昏黄的自发光,他们俩自然也看得很清楚。 水泥地,水泥墙,金属架子已经有些生锈了。仓库本身被掩埋了很久,又窄又深,不知道往里延伸了多长。架子上堆放着很多军用罐头,其中大部分罐头已经开过了,空空地摆在地上。 若他所料不错,就是表妹躲在里面的时候开了吃的。 走了一会儿,他俩的眼睛逐渐适应了暗淡昏黄的光线,还听到了低语说话声。曲奕空绕过一个金属货架,居然看到了那群本该像树根一样黏在地上的捕猎者。 和地上那边受折磨的痛苦灵魂相比,地下这边的捕猎者表情既呆滞,又祥和,就和教堂里祈祷的村民们一样,全无区别。 这些人抱着膝盖,跪在地上,好像是对教堂的方向祈祷,一副将醒未醒的模样。看到他们俩站在旁边,他们也全无反应。 “你们为什么不去教堂?”宁永学想了想问。 他们好像答非所问,又好像话里暗藏深意。“我们就在上面,我们不能过去。”他们喃喃自语,突然齐刷刷举起手臂,坚决地指向地上那群受折磨的灵魂。 听见这话,宁永学觉得哪里不太对。“但是你们就在这里,为什么你们还能在上面?” “出错了,”他们机械地答道,“出错了。” “出错了该怎么办?”宁永学问。 “等待。”他们说,“直到那边的我们消失,这边的我们才能上去,然后,事情就会回到正轨。” “拟态,复制体,假人,或者其它什么凭空冒出来的东西,总之教堂里的信众都不是他们自己。”曲奕空终于开口说,“这地方更邪性了。” 宁永学也回味了过来。人们以为自己受到感召,自愿献身,就会在死后进入黄昏的世界安详度日,直到永远。 这事听着很美好,问题在于,没有任何线索证明皈依黄昏之地的信众就是他们自己。 他们只是受害者在诺沃契尔卡斯克里的拟态,证据就是这些捕猎者,——他们本该忽然苏醒,进入村落,以为自己是真人,却被他们自己受折磨的本体挡在了树洞里头。 这事就像一个死板的办事流程出了差错,没个负责人能出面纠正,于是,整件事一直卡在这里,陷入漫无止境的死循环。 把捕猎者的灵魂扣押起来的异物,就是这个错误的源头。 尽管这些捕猎者的灵魂受到折磨,无法脱困,但它们本来的命运也只是被代替,真实的存在不知所踪。那些浑浑噩噩的拟态会扮成他们,每天都在教堂祈祷,以此为由,感召每一个梦到黄昏的人们。 教堂的神父也是个异物。它想吃掉曲奕空,却对教堂里祈祷的人们半点兴趣都没有。这事的理由一下子就很好理解了。 干嘛要吃掉一个来历不明的拟态呢? 进一步考虑,村落里像人却又不是人的东西也都是某种拟态,只是他们比黄昏之地的拟态看着更真实,也更可信。 他们能骗得外人暂住下来,以为这里当真是个世外桃源。 跟着就是梦到教堂,受到感召,以为皈依后就能进入永恒安详的圣地。实际上,圣地里只有拟态,没有他们自己,——被异物折磨反而能延续存在,这事实在很讽刺。 “你觉得为什么没人来纠正错误?”宁永学问她。 曲奕空跨过跪在地上祈祷的拟态,走向仓库更深处。 “要么菩萨大人已经睡着了,意识不到,要么它就是病入膏肓,纠正不了了。”她说,“你表妹拿影子到处探路、你和我在森林里乱走、教堂里的奥泽暴等着吃人、树洞外面的怪物扣了一堆灵魂,还堵住了拟态的去路。我们在它体内就像寄生虫,正常来说,肯定该受驱逐才对。” “也许已经在驱逐了,只是还没轮到我们......暂时还没。” “你躲躲藏藏的表妹吗?” “可能她在自己没意识到的时候犯了大忌讳,”宁永学猜测,“然后这地方就把她当成了危害最大的东西,连教堂里的奥泽暴都不管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死亡的恶臭 “你表妹的形象在我眼里越来越怪了。”曲奕空叹口气说,“不过和你本人一比,应该只是大巫见小巫。” “我小时候照顾她是废了不少力。” “我看就是你把她带歪了吧?” “可能是吧。”宁永学说,“不过老安东就是要把娜佳硬塞给我,我也没办法。” “我现在很好奇一件事。”曲奕空说。 “什么事?” 他们俩驻足片刻,在仓库尽头看到一扇沉重的金属门和门后幽深的地下隧道,像极了曲奕空臆想中旧萨什贵族逃亡的路线。 “我在想,”她说,“森林里最大的异物是不是你这个叫老安东的监护人。” ...... 村落的农庄和村那边的树林一片静谧,仿佛要将人浸入安宁的记忆中,舍不得离开一分一秒。 附近一点声音都没有。这会儿,每个人都睡得安详无比,浸在梦里安宁的黄昏中,就算不想皈依也能感受到那边的暖意,舍不得醒来。 他俩在隧道里没走多远,梦就结束了。曲奕空醒了,宁永学自然也跟着从她梦中走出,很快就听到遥远的鸟鸣声,不过从这鸟鸣和梦醒的巧合程度,他很怀疑村落附近的鸟雀是否也是拟态。 自从见了会自燃的野狗和树洞里的假人,他就觉得这地方的人和动物都不像是真的,反而虫巢人、奥泽暴和树洞门口的尸堆怪物才是真的。 这倒错感真是诡异。 宁永学坐起身来,理了理自己睡乱的头发。曲奕空也醒了,就是看着有些意识不清。她在旅馆那边就睡在靠墙,现在到了农庄的卧室还是靠墙,大概是觉得把他挡在外面更安全。 她意识不太清醒,眼睛半睁半闭,朦朦胧胧地从他腿上爬了过去,朦朦胧胧地想下床。结果等她坐在床边,她往后一倒,往他身上一瘫,跟着又睡了过去。 宁永学给她盖好被子,确认没什么大碍,然后就坐在原处不动了。他望了一阵农庄的天花板,跟着低头望向她睡梦中的脸颊。 曲奕空睡得很安详,长而柔软的睫毛在眼下随着呼吸颤动,没过多久就翻身了,头也不由自主地从他肩上往下落。他伸手抱住她,尽可能轻手轻脚地把她在枕头上放好,然后缄默地走下床。 宁永学站在窗边,目视不知是不是拟态的鸟在林间飞翔。不管这边的世界有多安宁或者甜蜜,说到底也都是拟态,就像他自己套在外面的壳一样。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曲奕空的回笼觉睡醒了,她掀开被子,要他推开窗户,很快冬日寒冷的空气就灌了进来,她也冷得打了个激灵。 太阳光依然苍白,微风拂过床铺,挑起垂落下的发丝。 曲奕空一边穿好外衣,一边捂着被风吹起来的头发,也站在窗边上。“为什么你一直在这里站着?”她问。 先前的经历展现在他回忆中,很快印入她脑海,跟着她意识朦胧的回忆相互印证,在摇晃的光影中构建出整个过程。 她侧脸看了他一阵,柔顺的黑色发丝在晨曦下闪着微光。“就是因为你一直看着、一直等着、一直在旁边一言不发地站着,我才这么难受。”她说,“就像我睡梦里的黄昏一样。你和这地方似乎有种奇妙的共性呢。该不会你才是那个睡着的菩萨吧?” 宁永学只能耸耸肩。 “你莫非觉得你会变成拟态吗?”他问。 “如果我消失了,然后有个拟态来取代我,我反而会更好受点。”她回答说。 “但我想看到的、我想给你的是你自己。” 曲奕空转过脸去,望向远方的森林。“明明身陷闻所未闻的异境,看到真实存在的虫巢人,遇见从另一个世界逃来的怪异之物,还知道拟态顶替了活人的存在、骗人皈依、自愿被野狗分食......我们却说着这种不着边际的话题。” “有些事情更重要一点。” “我该把这话告诉你表妹,让她知道自己大哥是怎么想的。” “呃......” “开玩笑的。”曲奕空说着往他肩上一拍,“走吧,我不喜欢在背后议论别人。” ...... 绷带女带他们走的路是条一模一样的路,不仅指向树洞,还和娜佳影子经过的路径完全重合。 这巧合实在诡异,除了她有非人的追踪和狩猎技艺,宁永学暂时想不出其它解释。 她领着曲阳和阮医生走在最前面,跳过河面浅滩上用石头搭成的小道,然后又顺着山坡往下俯冲,撞过森林里交错的树枝,迈过笼罩了每一寸土地的茂密针叶树。 从山坡顶往下张望,可见绷带女的动作并不灵巧,反而划了几道伤口。血从她手臂和脸颊上溢出来,将绷带浸得暗红,但她本人似乎一点也不在乎。 至于曲阳,他在前面往下冲,简直就是个沉重的推土机,俨如是把森林都撞出了一个巨大的缺口,断枝洒得满地都是。 跟着曲阳后面的人无比自在,除了意外摔倒以外,他们什么都用不着担心,甚至曲奕空都用不着挥刀开路了。 所以绷带女是怎么想的?受虐狂? “你自己的道途不就以受伤和痛苦为乐吗?”曲奕空把疑问在心里传过来,“而且你还隔三差五要我给你放血,拿你开刀。要不是你的精神不会受污染,你现在也是个受虐狂。” 好吧,她是不想背后议论别人,她只当面议论。 宁永学刚想出言反驳,曲阳却停下脚步,挡住其他人,站在那片树根茂密过头的森林区域外面。 仔细一看,这地方在现实层面比黄昏之地还要诡异。疑似拟态的鸟类完全绝迹,零落可见的寒鸦巢也不知所踪。 曲阳对唯一愿意跟来的一个边缘人说出想法,那人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他打开包袱,搜寻随身携带的小东西,最后他拿出一个头盖骨,兴许是想探测威胁。 咔嚓一声。 那人把裂开的头盖骨扔到地上,然后直接转身走了。 说实话,这很正常。只要脑子没出问题,就不可能在这种情况跟着一个浑身缠满绷带的家伙深入森林。要不是他和曲奕空在黄昏之地里探过路,他俩也不可能跟过来。 “他有什么意见吗?”宁永学走过去提问。 曲阳不吭声,只是站在原地,眺望漆黑的树根和满地积水,看着像是个诡异的雕塑。绷带女在旁边触摸自己的伤口,绷带下的面目上嘴唇蠕动,喃喃自语,看着比曲阳还更诡异一点。 “你们想带我去送死,我干嘛还要跟着?”阮东说。他把那人的话音模仿得惟妙惟肖,说完他就两手一摊,表示无奈。 “我看他的心已经被黄昏扰乱了,恐怕也坚持不了多久了,马上就要被感召了。放在戏剧里,他这种人就是随时都会领便当的小配角,一点不识时务,是不是?”阮医生问得很开心,天知道他开心个什么劲。 阮东最后这句话是对菲洛说的,金发女性只能楞楞点头。说实话,宁永学一看到她就一头雾水,他根本想不通这家伙干嘛要跟过来,难道上给亡魂的晚宴填口白肉吗? 不过,这不重要,眼下情况特殊,没必要在乎别人的想法和处境。 “医生正在操纵女演员。”曲奕空的想法简单明了,且一针见血,“他用自己的意志扭转了这家伙,不只是在操纵她的血肉,也在操纵她的精神。” “你觉得他也在操纵曲阳吗?”宁永学也把想法传过去。 “很难说,我只记得他当时提着手杖打他,让他快点从床上爬起来。曲阳对他完全纵容,完全信任,一点也不像个走上道途的杀人犯。” “因为是医生?” “就算是医生,也是曲阳付钱雇来的医生。” “他们是对男同性恋?”宁永学思索道,“你想想曲阳当时的眼神,与其说是纵容,不如说是溺爱?” “你能不能收敛一下你丰富的联想,宁同学?” “啧。我认真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曲奕空又传来她的新想法,“但我感觉他们俩和爱情无关。” “我看你根本不懂爱情。” “你这扭曲的家伙难道就懂了?” “呃......” “别呃了,我是说,他感觉曲阳看待阮医生就像我爷爷看我。” 这个想法实在荒谬,宁永学忍不住想要大笑一声,连曲奕空也被自己一本正经的猜测给逗笑了。 “好吧,先别笑。”因为阮东诧异地转过脸来看着他俩,好像在看一对傻瓜情侣,曲奕空连忙咳嗽一声。“我觉得他们俩就像父子,父亲脑袋迟钝,儿子顽劣不听话。你和你表妹相处的情况是不是也很像?” 宁永学不得不点头承认。 最终曲阳决定继续前进,他开口的威严和气势也很像是个父亲。阮医生不假思索就点头同意了,——似乎他看起来总占上风,但关键时刻做决定的总会是曲阳。 周围渐渐升起一股味道,起初很微弱,后来逐渐强烈,用不着销魂秘术也能察觉。死亡的恶臭有很多种,这一种格外刺鼻。 第一百一十五章 感谢薇什么? 然而曲奕空的感官和思维都告诉他,附近的气味异常甜香。 宁永学有些戒备,好在有银刺佩戴,她错乱的感官很快就被纠正。不过,污浊的恶臭也跟着在回流的双重刺激下加重了一倍,让人更加恶心。 这味道实在太强烈,无法忍受,无法忽视,无法不传到对方那边。 他们跟着曲阳和绷带女继续前行,脚下的树根越来越粗壮,占据了本来的土壤,有些地方几乎没有能落脚的地面。 零星的四肢开始出现,死死扣在地上,完美融入深棕色的粗糙树根中。 越往前走,和树木融为一体的人就越多。这边一个看似木质的人头上眼珠跟着他们转动。那边有三张脸挨在一起,互相挤压,传达出痛苦的感受。 地上的水泊汩汩流淌,乍一看是积水,其实都是污浊的血泉,蓄积在盘踞地面的树根空隙中。 忽然不知发生了何事,每个人的脚步都起了偏差,绷带女往右偏,曲阳往左前偏,阮东跟着金发女性菲洛一起往左偏,曲奕空则斜斜往后划出了个圆弧。 宁永学觉得哪里不对,连忙一把拽住曲奕空的手。 她立刻反应过来。 “刚才你们的脚步声忽然变轻了,”曲奕空说,“人影也看着有点模糊。” “然后你就这么一步不停地走了?” “为什么我要停下来?”她理所当然地反问说。 宁永学盯着曲奕空,无言以对。这家伙习性孤僻得了过头,当初就是在恐怖公寓里都要半夜散步的性格,现在也一如既往。 “别盯着我发愣了,看那边。”曲奕空伸手一指。 顺着曲奕空指出的方向,宁永学看到有个人体从盘根错节的树木中爬出。是个捕猎队的女性,他俩在树洞里见过这人的拟态。 她衣衫褴褛,脚步迟钝,像蜗牛一样滑过粗粝的树根,小腿往下和树木长在一起,完全就是一堆细小的根须。 她开口喃喃低语,声音灌入耳朵,在曲奕空那边是天鹅绒一样轻柔的低语,询问她的名字和由来,可怜巴巴,又带着股让人心神放松的魅惑感。 但在宁永学这边,完全是树皮摩擦一样刺耳响声。 曲奕空掂了掂手里的短刀,宁永学则侧目张望,发现每个人都已经走散,消失在巨树下的重重阴影中。 跟着她顺手给宁永学手上划了一刀,血丝溢出,声音的波动立刻从远方传来,——两男一女的嘶哑响声。 看似每个人都有分配,好像是挨个发伴侣一样,实际上他们俩这边缺了一个,其它四人那边也缺了一个,正好都对应了一个异常者。 宁永学自知自己问题不小,但另一人又是谁?菲洛、阮东、曲阳、不知名的绷带女,除了阮东医生看着最正常,其它三人都有自己的异常之处。 想到这里,宁永学往前走了一步。 他从包里拿出摄影机,想来场友好的采访,结果捕猎队的女性竟然无视了他。 这家伙把他带着摄影机往旁边一撞,跟着就径直往曲奕空走去,仿佛要抛下碍眼的傻瓜选择真正的美男子一样。 宁永学听到曲奕空噗嗤一声笑了,只好站旁边看着,不作言语。 照这个情况,只要这家伙往他旁边一站,路上遇到的女性十有八九都会看上曲奕空,而不是他自己。 “傻瓜,你自己没走偏路,当然不会有东西来找你。”曲奕空立刻指出。 “所以她是来找你的?”宁永学把镜头对准她。 “大概是吧。”曲奕空承认。 “那为什么你这边是个女的?”宁永学问道。 “不知道,别问我,也别拿你的摄影机对着我。” “她觉得你是同性恋?”宁永学追问道。 “喂。” “初中毕业要求你二选一当女朋友的学妹?”宁永学继续追问。 “我说你跳得很开心啊,宁永学?你是不是想要我把这东西给拆了?” 听了这话,宁永学立刻闭嘴,跟着就把镜头对准捕猎队的女人,仔细拍摄。 她从膝盖部往下都是树木根须,但她的体态比树洞里的拟态——或者她生前的模样——更加妖娆,也更轻盈有力。至于她的脸,完全是按几十年前的审美风格塑造,完美符合当年萨什人的爱好。 看来禁锢她肉身的东西给她提供了可观的养分,做了比阮东医生更悉心的保养。 她皮肤上有树木年轮,痕迹隐约可见。她经年累月未曾更换着装,衣服已经和皮肤长在了一起,就像是诡异的纹身。她的眼眸完全是木质的珠子。 她往前一步,呢喃着刺耳的话语,伸手要触碰曲奕空,后者立刻往后退了一大步。 从镜头拍摄的影像可以看到,在曲奕空本来的落脚处,大片带有尖刺的树木根须往上缠绕过来,却扑了个空。 捕猎队的女人一边微笑,一边往前,根须环绕着她往上升起,就像起伏的海浪。它们发出刺耳的刮擦声,死亡的恶臭也扑鼻而来。 陷入树根的人都往上伸展手臂,血池中一个个面目浮动出来,想往外挣扎,抓住新的受害者。空气骤然转凉,仿佛地面发出一声叹息,呼出一口刺骨寒气。 血色雾霭在周围盘旋升起,曲奕空一步步往后退去,像是在跳舞一样轻易躲开交织的树网和手臂。根须和死人无非触碰到她,她后退的方向也很考究,一步一步划出圆弧,就往战地摄影师宁永学这边绕了过来。 至于宁永学本人,一如既往,他被忽视了。 他总是在恐怖之物的抉择中处于被忽视的一方,受害者也总是待在他附近的人,不是他自己。 看到宁永学一边拍一边往后退,心无旁骛,甚至企图调整焦距,曲奕空终于忍不住了:“你这个白痴还举着摄影机在这里干什么呢!” “记录影像?”宁永学问。 “过来帮忙。” “你自己就能对付吧?”他说着又往后退了一步。 “我看你就是想找死,宁永学!” 宁永学冲她一咧嘴,只好合上镜头,给步枪上膛,照着捕猎队的女人脑门上就是一枪。 特制的子弹钻进她后脑,化学实验室里调配的毒素从划开的斜槽往外扩散,遇见人血,立刻起了反应。 她的脑子从内向外膨胀起来,而她刻满年轮的头皮和脸颊异常柔韧,竟然硬生生让她脑袋涨得像是个过度充气的皮球,然后才猛然炸开。 木质化的头骨、皮肤下锋利的藤蔓、绿色血管里污浊的血液四处飞溅,好像下了场大雨。 这一幕惊得曲奕空一步往后跳起,握住他的肩膀从他头顶翻过,跟着就落在他身后。她落地时全无声息,简直是条野猫。 宁永学伸手挡住飞溅的血雨,心想这东西第一次使用就效果极好,实在要感谢薇儿...... “感谢薇什么?”曲奕空跟着问道。 “......” 宁永学卡住了。 很难说他现在是个什么感受,连在血池里伸展的手臂和树木根须都不那么重要了。此时曲奕空拽着他和他一起往后退,看似在暂避威胁,脱离围拢过来的捕猎队包围圈。实际上,死亡威胁可能就在他们俩之间。 “你干嘛一声不吭?”她又问。 “是初恋女友。”宁永学痛苦地揉了下眉心,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如直接承认。 “真叫人惊讶啊,”她睁大眼睛,“是关系不错的初恋女友吗?” “不,你怎么就觉得关系不错了?” “因为是要感谢她,所以就是找她帮得忙,我说得对吗?”曲奕空把手指搭在他的步枪枪管上,轻轻敲了一敲,发出铛铛声,“这子弹明显是违禁品,让人看到了,免不了要给你判上几年吧?” “怎么说呢,既然已经知道诺沃契尔卡斯克很危险了。出发以前,当然要多做点准备。说实话,擅长化工和调配毒素的朋友实在很难找。” “话里有话啊,宁同学,这说法听起来也不像是一般的关系好。” 她敏锐得有点可怕了。 “呃......” “你还是别呃了,宁同学。”曲奕空往他肩上一拍、一握、一拉,没怎么用力,却迫使他往后踉跄退了好几大步,刚好避开几截树木根须。 然后她一脚踏在血池中伸出的人手上,把它踩了回去,三根指头直接断裂,指尖血肉模糊。跟着她又把一个不知是死是活的树中人一刀枭首,可见脖子断面也是木质的纹理。 人头落地,发出怪异的哭泣声,跟着脑袋就挤入树木根须中,消失不见。没过多久,先前看到的捕猎队女性竟然又从树木根须里钻了出去,看着完好无缺。 宁永学总感觉这一刀砍得是他的脑袋,这一脚也踩的是他的手。 曲奕空握住他的肩膀,把他往右一拉,拿他挡开飞溅的血珠。“既然你都说了,”她这才继续说,“以后我难免要和这位初恋女友见面,到时候再看就好。” “你好自在,曲老师!” “自不自在两说,但事前想太多没有任何意义,宁同学。” 宁永学叹了口气。“就是因为你这么自在,我才不自在。” “莫非我还要一脸愤懑地跟你生气吗?”曲奕空反问道。“为了这种无聊的事情?” “我觉得你这样会比较可爱,当然你本来就很可爱,这样会更可爱点。” “别做梦了,就算要生气,也得等到了城里再说。事情总有个先后。” “那你为什么把手握得这么用力,女侠?”话还没说完,曲奕空又把他往后拉了一把,直接扣紧他肩关节,宁永学疼得直咧嘴。“我胳膊已经缺血了,曲姐姐!” 第一百一十六章 我怕死,曲姐姐 “生不生气都不妨碍我对你有了点杀意。”曲奕空说得轻描淡写,手指又是一压。宁永学觉得自己右胳膊都快被卸下来了,他额头直冒冷汗。“总之先别用你划过斜槽的子弹了,”她皱眉说,“简直就是灾难,我差点就被溅得全身都是了。” “我发现我还是挺怕死的,曲姐姐,之前说扫墓都是我在开玩笑。” “少说废话。”曲奕空拉着他往前走,“其他人就在这个方向吧?” “差不多就是。” 气温骤降,环境更加寒冷,好像是来到了极地边缘。这气候之酷烈无法形容,简直是在跟温暖的黄昏之地相互拮抗。 宁永学用脚猜也能猜得出,背后这东西是从庇护山脉过来的,年代兴许就跟虫巢人迁徙差不多。 看来北极科考行为惊扰了不少拥有高等智慧的古老物种,眼下中都和萨什合作建立科考站,之后的影响更是难说。 没过多久,宁永学在寒雾中看到暴跳如雷的阮医生。他拿着步枪,一边开枪,一边后退。菲洛待在他后面,表情很是胆怯。 绷带女和曲阳还是不知所踪,不过他们俩总不至于比这两人更孱弱。 不得不说,从这里倾听,阮东的嘶嚎有些滑稽,又高亢,又含混,说不清究竟是在发怒个什么劲。 当然,曲奕空还扣着自己的肩膀,跟羁押囚犯似的,宁永学也说不清自己是个什么感受。 每次想进行拍摄,甚至刚摸到摄影机,她的手指就陷入他肩关节。他不得不暂时收起自己的宝贝,拿把斧头装模作样。 实际上眼下根本不需要他干任何事。曲奕空捏着他的肩膀连拉带拽,就能解决所有靠近他俩的死者和树木根须。 终于接近阮医生和他的病人了,宁永学看到一个异常俊朗的男性从树根里挤了出来,明显就是奔着菲洛来的。他的头发浸过血池,看起来赤红一片,也让他的相貌更加妖冶。 俏皮话刚蹦上宁永学舌尖,但还没等他开口,就被曲奕空给摁了回去。 “你给我安静点。”她说。 阮东砰得一枪把他那张脸打烂了,子弹正中鼻腔,带着木纹的血肉也迅速缩紧,突突狂跳。之前很吸引人的优雅面容迅速扭曲,化作一堆向内挤压的面团,闭拢了鼻腔的空洞。 他的眼睛往鼻子倾斜,嘴边也皱缩着往上拉,耳朵也挤到了脸颊上,声音跟着撕裂,成了刮擦黑板的嘶哑怪响。 这张脸非常有韧性,如果不用化学实验室里......不对,打住。 “打住?”曲奕空提问。 “我只是在收敛想法。”宁永学立刻声明。 “你这白痴......我又没让你收敛到这份上。” 阮东带着菲洛一步步后退,聚到他俩身旁,脸颊挤在一起的男人也往前一步步走,在脸上扯出个巨大的微笑。宁永学都能看到他带木纹的牙齿和墨绿色的舌头了。 一时间,他脸上就像石头砸入湖泊,泛起层层涟漪。 “过来,菲洛,”他张开手臂,“让我抱你。” 这些被赋予美貌的捕猎队男女是死在森林里的人,但还有更多人淹没在血池中,往外伸展手臂,探出面孔。他们似乎是某个东西迁徙时一并带来的枉死者,形貌更加凄惨,年代也更久远。 阮医生又是一枪过去,他眼睛上也开了个洞,脸又往右上方皱缩起来。“你敢对我的病人出言不逊!”阮东暴跳如雷。 “别在这对死亡发火了,阮医生。”曲奕空把宁永学扯过来,“我们这边也有人来了,大家都一样。” 阮东大声谴责,简直怒不可遏:“她太庸俗了!刚才这个男人跳出来,她差点就一步走过去跟他拥抱了!你知道我喜欢你们哪点吗,两位?你们看得清真假,没有比这更可贵的品质了。” “这里面理由很复杂。”曲奕空只能说。 “你们看到曲阳了吗?他在哪边?”阮东思维跳跃得很快。 “在左前方,你们俩离得比较近我们就先过来了,继续往前走吧。” 阮东一脸惊讶。“你们就这么走过来了?” “啊......”曲奕空想了想,然后叹口气,摇了摇头,“多少还是遇了些麻烦,都是因为我旁边这家伙。不然我们俩还能来得更早点。” 曲奕空一脸无奈,好像是女侠被地痞流氓抓了把柄,被迫要保护他的人身安危一样,跟着阮东就投给她一个同情的眼神。曲奕空本人并不在意,依旧把宁永学抓得很紧,于是阮东又给了他一个谴责的眼神。 这人戏怎么这么多? “他们是不是只遇到了一个男性?”宁永学忽然想到,“而且就是冲着菲洛来的?” “菲洛是谁?”曲奕空跟着想到。 “你对人名是有什么偏见吗?”宁永学觉得她状态切换得简直离谱,敏锐的时候敏锐得不可思议,脱线的时候又脱线得无人能比。 “啊......”曲奕空转了下脑袋才回想起来,“好吧,是阮医生旁边的女人,太平凡了我就没怎么注意过名字,所以呢?” 宁永学尽量理清思维:“我们六个人,捕猎队的死人来了两男两女,一个女性对应你,一个男性对应菲洛,另外两个对应绷带女和曲阳。我是空缺的,我理由比较特殊,这点我们俩都明白。还有一个空缺的是阮医生,你不感觉很奇怪吗?” “理论上来说,我们每个人都该偏去不同的方向......当时你一把抓住了我,他们俩是怎么回事?” “当时阮东跟着菲洛过去了,脚步一点都没偏。” “他没受影响?” “我认为他没受。” “连曲阳和疑似奥泽暴的家伙都受了影响,他却没受吗......” “我一开始就觉得他鲜活的不正常,该不会也是什么拟态吧?” “现在考虑这事也没用,待会再看吧。”曲奕空下了结论。 他们往曲阳的方向前进,温度又开始骤降,而且是持续下降,仿佛永无尽头一样。起初还是不适,跟着就开始皮肤发痛,迟钝和麻木感随之而来。 血泊凝结了一层薄冰,一张张苍白的脸颊从中往外窥探,死者从僵硬的树根缝隙里钻出,骨头发出难听的嘎吱声。 在它们身上笼罩着一层白霜,皮肤和血肉都被冻得少了很多块,全身缺斤少两。看得出来,人类死尸不怎么适应北极地区的怪异之物,简称水土不服。 曲奕空没办法,只得伸手取出他背包里的灯盏,轻轻一敲就点亮了。 橙光向外扩散,一股温暖的知觉顿时分隔内外,驱散了寒意,宁永学当场就猜出了表妹穿过这片寒冷死地的方式。 他们顶着白霜往前走,除了灯盏提供的光亮,附近完全是一片黑暗。 缺斤少两的残缺尸群从一片漆黑中慢慢逼近,一截截手臂也从光芒下解冻的薄冰里探出,倒是很有血浆片的韵味。 若非曲奕空宁可把刀归鞘也要一手提灯,一手捏住他的肩膀,宁永学倒是很想把摄影机取出来。 提个名字就已经这样了,真见面了还了得? 宁永学握住了砍柴斧,不得不代替曲奕空进行开路。 几个捕猎队员有些威胁,不过阮医生开枪就能远程解决。其它死尸水土不服,既不牢靠,也没有任何柔韧性,加上冻得僵硬,用力一敲就劈碎了,——它们的身体材质简直和公寓里的空壳人有得一拼。树木根须也都被冻得僵硬发脆,反而比先前更不具备威胁。 但宁永学没什么劲头欢呼。 首先,死尸碎成什么样了都能从树根里再爬出来。 其次,温度骤降一定有什么理由,很可能就是曲阳或绷带女那边正面对尸群的首领。 最后,这些死尸每次碎裂都会从斧刃传来一股寒气,侵袭身体,铁器也有些发脆,已经撞出了裂痕,迟早会四分五裂。 这时他们听到前方传来一声低沉的咆哮,雾气似乎能隔断声音,但那吼声依旧清晰可辨,不怎么像是人,更接近野兽。 “曲阳?”宁永学问。 “他又发病了。”阮医生神情担忧,“我们快点过去吧。” 宁永学特别好奇这家伙变成了什么扭曲的模样。 一声沉重的撞击,跟着就是利爪刮擦的响动,他听到树木撕裂的嘶鸣,然后一棵古树竟然带着轰鸣的巨响往下倒塌过来。 一个捕猎人女性穿过白霜,向他们这边飞跃而来,速度之快令人咋舌——仔细一看,原来是有人像掷铁饼一样把她丢了过来。 这家伙胡乱折断的扭曲身体划出一条完美的抛物线,掠过半空。 宁永学目视她重重砸落在地,把树根都砸了个大窟窿。她的骨头和身躯都像水果一样碎裂了,里面混着大片大片的针叶、积雪和破烂木片。 “她是被人揉成了这样。”曲奕空说,“抛上天以前就是一堆裂开的碎骨头和烂肉片了。” “他犯病的时候比较有破坏力,”阮东解释说,“我需要给他注射针剂,不然他容易出事。” “他这在和什么东西搏斗?”宁永学问。 “我不清楚,”阮东说,“不过一定不是能靠蛮力对付的东西。” 第一百一十七章 哇,你好可爱 ...... 他们沿着倒下的巨树残骸往前走,可怕的回响依然在四下里回荡。 曲奕空也把灯盏别在腰间,放开他的肩膀,拔出了自己的短刀。 一大团砸瘪后糊在一起的死尸堆从天而降,在树上摔得稀巴烂。冻僵的肉块散落在白霜和古树根须中,其中有不止一张脸和至少七八条手臂。它们落在地上,就像一副扭曲的抽象画。 另有一大堆死尸零零散散嵌在倒下的巨树树干里,是被人给硬生生打了进去。有的脸颊中空,有的拦腰断裂,有的均匀糊在树干上,刮出凄惨的碎屑和糊状物,还有的被爪痕抠进里面,断成好几截。 白霜本来轻盈地散布周遭,如今都被吹得往他们身后涌去,汇聚成大片灰白烟云。附近行尸纷纷越过他们,往前冲去,仿佛受到指引,势要阻挡前方的异物。 这时声音忽然平息下来,残余的全然是一片捉摸不透的寂静。除了风吹过树梢的响动,就是行尸们踉踉跄跄走在树木根须上、踏过满地血泊的声音。 “什么情况?”阮东很诧异,“怎么就自己停了?” “有东西来了。”曲奕空放轻呼吸,对着刀刃呼出一口热气。 话音刚落,就从远方传来疾跑和践踏的声响。什么东西裹挟着大片烟云从几百米外狂奔而来,划出一道深灰色轨迹,看起来就像是疾驰过暴风雪的大卡车。 它踏过倒下的树干,踏过裸露的根须,踏过鲜活的肉块,撞碎路上蜂拥而来的行尸和一切阻碍。挡路的树枝都四分五裂,死尸残骸飞向四面八方,它们一个挨着一个往各个方向迸射出去,像是被投石车抛出一样。 紧接着就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叫。 一股煞白的迷雾飞掠过来,转瞬间就在他们几步远的地方悬停住。奇特的战栗感和寒意环绕它四周,从雾中渗透而出,向四面八方流动过来。 跟着一个纤长的女性人影从迷雾中显现,飘舞闪烁的白霜笼罩着她高挑的身躯。 待白霜散开,可见她完美无瑕的身子上只缠了几条蓝色丝带。那身皮肤白得像是雪,同样洁白轻盈的眉睫闪动着,瞳孔宛如澄澈蔚蓝的湖泊,空灵而幽静。银白色长发从她头顶落至脚底,轻轻披散开来,宛如薄纱。 她转过脸,露出纤弱的微笑:“请你们帮帮我。” “哇,你好可爱。” 宁永学刚说完这一句,还没等他辩解这只是句俏皮话,曲奕空就反握住刀,把手腕往下压。 只见短刀向下一闪,刀尖就毫无阻碍地刺透衣衫,扎入皮肉,直至没柄,径直将他左边大腿戳了个对穿。淋漓鲜血顺着豁口往外涌出。 他还没来得及发出惨叫,销魂秘术就从曲奕空那边生效,情绪也跟着回流到他心底。 “我,中都人,听不懂萨什话。”曲奕空把说得直截了当,跟着就往前跨了一大步。 她困惑地眨了下眼,一边往她伸出手,一边柔声回答:“我只是个落难的——” 迷雾中出现的冰雪精灵还没来得及说完这句话,刚眨了下眼睛,或者刚露出一丝惊讶之色,她伸出的手臂就从食指的指尖为起点,往指跟切分开来。 切分的豁口一直延伸到肩头,将她整条胳膊均匀分成两半。 她项上人头带着整齐切断的长发飞上半空,表情凝固在茫茫白霜中。 她完美的脸颊从右耳向下颌斜斜剖开,一边抛向左上,一边抛向右下。 她纤弱的身体拦腰断裂,剖面的白雾像触须一样往外伸展,然后触须也都被切得四分五裂。 她的左腿均匀倒向左右,像是两条白色的冰棱。 她的右腿从膝盖斜斜滑开,只有条规整的小腿站在树木根须上。 这只是概述,实际上刀刃已填满她全身缝隙,划出绵延的轨迹,就像一个作图师拿人体绘制旋转的立体几何图形。 在切分轨迹中带着一股迷人的死亡之美,伸展、解离,毫无阻碍,把一段段归整的块状物都从白色人影中释放出来,使其不再受人类的形体束缚。她就像摔碎的瓷器一样破裂了,碎片四处飞舞,或是卷上半空,或是坠落在地。 曲奕空一动不动站定原地,反握住刀,睁着一双血红色的眼睛任由那些碎片从身旁掠过,目视它们像流沙一样分崩离析。 她在寻找。 只见一团白雾悬在她面前的半空中,像海怪伸展触须一样胡乱扭动、伸展,发出嘶哑尖利的呼啸。 透过扭曲变形的空气,可以看到中心一个洁白的多面菱形结晶体发出暗淡亮光。 邪物分崩离析的碎片在风中化作到处都是的影子。成百上千的影子。无法计数的影子。它们环绕着曲奕空不停飞舞,发出一百个、一千个刺耳的声音。 死人和活人,哭嚎和祈求,咆哮和怒吼,不定型的话语和轮廓如有实质,将咫尺间的世界往外拉开。 那些行尸都转过方向,咧开大口,发出嘶哑的哀嚎,一束束幽魂般的寒气从它们口中抽出,投向雾中的结晶体,如一场风暴。四下的森林和树木都往远方退去,融入烟尘中,变成一团不停膨胀、不停尖叫的黑暗。 曲奕空对着刀刃轻呼出一口热气。在扭曲的光与影中,可见那柄剑闪烁着不自然的红光,就像是暗红色铁锈反射出了另一个世界的太阳,——当然说穿了,这就是宁永学自己的血。 他的血像附着物一样镀在刀刃上,结成血红色薄冰,又在曲奕空呼出的气息中融化,一滴滴向下流淌。 “我有很多事可以告诉你。” “秘密就在你一念之间。” “别动手!” “你是想要血?还是想要死亡?” “别这么冲动!” “你心里有个空洞,击碎我也于事无补!” “白痴!” “你根本不理解你在干什么。” “我只是困住了一些傻瓜!” “握住结晶体,你可以拿它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相信我。” “帮助我。” “别伤害我。” “你可以当我的主人!” 宁永学也不知曲奕空听到这些话语有何感想,但她已经在思考以前动了手。她一直都是这样毫无征兆地动手,不仅话都不想说一句,连在心里转一下想法都没兴趣。 刀刃飞掠而过,几乎只能看到一丝闪光。 刹那间,玻璃破碎的尖厉声响在雾中炸开,多面菱形结晶体均匀切分两半,裂缝迅速蔓延,遍及了它全部菱面。四周膨胀的景象和重重鬼影环绕他们不停飞旋,跟着就开始扭曲、变形、破碎。 伴着无比刺耳的尖叫,它像冰雪一样喷溅、消融,折射出让人眼花缭乱的璀璨光芒,最终灰飞烟灭了。 待这景象消逝,行尸们已经纷纷倒地,像根须一样凝固在地的死者也都分崩离析,发出腐败恶臭。刺骨的寒霜四散消解,融入森林中。 不过紧跟着,一声野兽的吼声也接近了。 曲奕空抬起右臂,把短刀往前笔直竖起,那道高大的阴影立刻骤停在她前方一米多远。 汹涌的烟尘飞扑而来,将她的黑发和衣摆都吹得向后翻卷。 曲阳四肢着地,左半边脸是拧着尖牙利齿的巨狼,面目狰狞,撕开的大口向外直咧,右半边脸是他本来的人形,迟钝又麻木。他的身躯亦无区别。 他看起来就是个把人和兽缝合在一起产生的邪物,带着一股子扭曲的美感。而他的姿势也像头狼一样,人狼接缝处的前额恰好和曲奕空抬起的刀刃遥遥相对,仿佛她往下一挥,他就会从中裂开。 “怎么,你跑得这么快,是赶着想当它的主人?”曲奕空挑起眉毛,“坏消息是这东西已经死了,你有什么意见吗?” “我没有意见,大小姐。” 后者低下头,往后退去。 ...... 曲奕空在篝火和汤锅前坐着,一边嘀嘀咕咕,一边给他舀粥。 宁永学在她旁边抱着胳膊,正襟危坐。他严肃地看着热气腾腾的粥碗,全程一声不吭,也什么都不参与。 最终曲奕空啪一声把勺子插在上面,勺柄直直翘起,甚至没碰到碗侧,好像是给坟头插了个墓碑一样。 “好哇!”宁永学表情夸张地说,“该吃曲女侠板着扑克脸熬出的肉粥了!里面有扎穿我大腿的一刀!有我冻成薄冰的血块!还有她全程不停的嘀嘀咕咕和插在我坟头的勺子墓碑!真是太美味啦!” “啧。”曲奕空一边咋舌,一边把脸扭过去。 “我真是太痛心啦!不过想到曲女侠生火的狼狈样子,我就可以开心地下三碗饭!”他边说边搅拌勺子,“第一勺你能喂我吗?” “不能。” “啧,你事真多。”宁永学边说边咽下一口肉粥,然后又含住一口。他拿着勺子对她比划,“现在这句话我先说了,你就不许说了!”刚说完他就呛住了,用力咳嗽了好半天才缓过气。“我刚才喝粥呛住,是不是你偷偷给我下咒了?” “傻瓜......”她嘀咕着说。 然后就见绷带女忽然坐到了他们俩旁边,旁若无人地给自己舀了一大碗。 看到她旁若无人地出现,他们俩一时都呆住了。 “你去哪了?从哪来的?”宁永学反应过来,“我们全程没见过你的人,怎么你就又从犄角旮旯里冒出来了?” 对方又把碗搭在撕裂的绷带之间,又旁若无人地咽下一大口粥。“我吗?我一直在树上挂着。”她隔着绷带跟他说话,“你有什么意见吗?” “你就这么在树上挂着?”宁永学问她。 “我只是负责领路,难道你还指望我把身上的绷带剥下来抽人吗?” “有道理。”宁永学点头同意,“那你只许喝一碗,不许喝第二碗。” 第一百一十八章 手心手背 “你这人是不是有点小气啊?”绷带女问。 “这是抚慰心灵的汤剂,你一直挂在树上,需要个锤子的抚慰。” 对方只能耸肩。 没过多久,阮东也晃了过来。他的脚步又快又轻,像是个孩子的脚步。他的情绪也没什么变化,似乎一点都没受刚才影响。 宁永学越来越觉得这人有问题了,但他还是什么都说不上来,毕竟这里这么多人,就没有一个看着能比他正常的。要找个人来怀疑,可能他自己都得排在他前面。 “我们的曲阳先生总算是又安定下来了。”阮医生说着坐在绷带女旁边,“接下来怎么走,教堂的女士?你还认得路吗?” “帮我再要碗粥,”绷带女端起碗就直接往她嘴里灌,“肉要多点,米也多点,越稠越好,但是不要腌过的咸菜。你拿过来,我就继续给你们指路。” 她说着把空空荡荡的碗放在地上,拿勺子敲了下锅。“我有段时间没吃过好东西了,你能听懂这话的意思吗?” 这人也太不要脸了。 见曲奕空斜睨过来,质问他有何颜面谴责别人,他只好咳嗽一声。 “曲阳那样子正常吗?”宁永学问阮东,“还是说转变到半途的人都一半是人,一半是怪物?” “当然不正常!”阮东开口就一惊一乍,“照理来说,只要选个保存完好的遗体就没问题,但他非要选个诡异的兽爪,也没人知道其它部分在哪。现在他看着跟个缝起来的尸体一样,但是我也没办法,我只能保证他不被自己害死。” “他不会发疯吗?” “会。”阮医生点头说,“我经手的人基本都在发疯,症状最严重的就是曲阳。他自找的麻烦,自找的苦吃,我可不会同情他。” “以前有过这么大规模的破坏吗?” “就是为了防止自己再干这事,他才需要我来给他打针。”阮医生讨要了碗粥,塞到绷带女手里,“这家伙一直在彻底崩溃和懵懵懂懂之间来回跳。放在城里还好,但是在这地方嘛......刚才的事情你也看到了。” 明知自己问题严重还要孤注一掷,闯进诺沃契尔卡斯克,撞见了这等怪事都要继续找他表妹,实在叫人浮想联翩。 “看来旧萨什贵族给他许诺的东西很好?”宁永学思索着说。 “据说是,”阮医生对他神秘一笑,“据说这里有能帮他补全道途的东西,不过我也说不清是什么。有些事情只有他自己知道。说不定刚才的结晶体就是一个,可惜已经没了。” ...... 并不意外的机关,并不意外的通道,并不意外的军用庇护所,还有并不意外的地下隧道,一眼看不到尽头。 当然,这边还是少了些黄昏的温暖,多了些渗人的寒意和黑暗。曲阳一见隧道就说预言家有新启示了,跟着说要带着所有幸存者一起走这边的隧道,眼下阮医生和其它两人都跟着他去叫人了,也不知道他究竟想怎样。 难道这隧道真能通往谜底不成? 宁永学铺了块布,盘腿坐下,靠在铁架子上,翻起了自己的背包。曲奕空也在一片黑暗中坐他旁边,把守护者的灯盏点亮,放在他面前。 这片橙黄色的光晕总能带来温暖,罩住两个人刚好合适,少个人未免有些孤寂,多个人就稍嫌拥挤。曲奕空目视他把破了口的裤子叠放在膝盖上,取了块碎布在内侧缝补,目光有些好奇。 等宁永学勉强缝好,她伸手摸索着扯了一下那块布。 “手艺不错。”曲奕空说低头看着碎布,“没想到你还会干这事。” “这就是没钱大学生的苦楚。而且这裤子这么高级,我怎么舍得扔?” “回去以后,我给你要身新的不就好了。”曲奕空说着往后一靠,闭眼冥思起来,她每次闭上眼睛的时候声音都会放得很轻。“你手头这么紧,还不都是因为你胡乱花钱吗?连我也不会买这么高级的摄影机。” “这是为了满足精神需要。”宁永学指出。 “你的精神需要还真是诡异。” “现在一想,刚才我该把你切那东西的场面拍下来。” “有必要吗?”曲奕空问他。 “可以留下来每天鉴赏嘛。” “前脚还在说那东西可爱,后脚又想欣赏它被切成四分五裂的模样,你也真是古怪。”曲奕空说着睁开眼睛,目光和他相会,“你到底是想欣赏什么?” “我想欣赏一下你怎么切人的,也好对我日后的下场有个心理准备。” 她叹了口气:“别总是给我乱立形象了,傻瓜,根本不是这回事。我只是杀了个非人的怪物而已。” “是吗?”宁永学笑着对她说,“但是刚开始切手心,然后是刀捅大腿,我觉得再过不久就会是枭首了。” “我只是想尽快借你道途一用,”曲奕空低声说,“切你的手心太慢了,我没法保证它接下来会做什么,只能凭直觉快点请它去死。我不觉得炖点汤就能算道歉了,但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办法把这事圆过去。” “那我能借你握刀的手一用吗?”他问。 她一言不发地挠了下头发,有些犹豫,最后还是把右手伸过来。“别告诉我你要掰手指头,小孩子才做这事。” 宁永学默默捏住她的手,觉得冷冰冰的,指尖和手背都有些发凉。他把手心覆在她的手背上,沿着她手指间的缝隙一点点扣住,最后把她的右手完全握在手中。 “我想这么握一阵,到我们俩双手的温度一样为止。”他说,“我一切都很好,也没有其它事情了。” “你真是......” “觉得哪里不对吗?” “像小孩子掰手指说不定还更好点。”曲奕空低头看着他的左手,“你想得通自己在做什么吗?” 宁永学摇了摇头:“如果隔着一段距离,互相不知根底,我还能当个正常人。可是,如果在很近的距离,我就没法一直保证这点了。你知道,我的良知道德不是本能,差不多都是靠理性来假装。有时候我不太能分清自己话里的恶意有多重,我只能尽可能保证我们之间的对话真实可信。” “正因为隔着一段距离,互相不知根底,你当初才能让路同学一直安然无恙吗?” “只有在互相不知根底的情况下,这事才有意义,但是我们俩已经了解太多了。”宁永学对她说,“我对自己的希望已经说过很多了,现在没有必要再重复一遍。不过,说是一回事,实际经历是另一回事,你说对吗?” “好吧,”曲奕空说,“刚才那句枭首是有点伤人......可能稍微有那么一点点吧。我不否认,特别你还说得很自然,好像本该如此一样。” 宁永学把她暖和了的右手放回去,揣到她衣兜里,然后说:“可能你还会在我身上看到很多不安定的东西,你反感也好,谴责也好,我都希望你能看清楚,毕竟这些可能就是我全部的本质。” “你就把这些全都推给我了吗?”她轻声问。 “我能展示给你的,确实就是这种阴暗破败的东西......我本来就是这样,本来就很难让人入眼。但我不能只把那些像糊墙一样搭起来的壳放在你面前,说我就是我们眼前这盏灯,能给你带来一切美好和光明的东西。” 曲奕空把两条腿伸展开,左边那只手搭在膝盖上,低着头半响不语,似乎是在注视地上的灯盏。光晕把四周都染成橙黄色,透着温暖的浅红,昏暗而神秘。过了好久她才说道:“你确实是阴暗破败得过分了,宁永学。” “是嘛?”宁永学伸手揉了下脖子,总觉得有些尴尬,“不过我还是能把我对你的想法......” “那就把你的壳再给我撑起来。”曲奕空抬起头来盯着他说,眼睛似在黑暗中闪烁着神秘的光辉。 她把纤长的食指抵在他耳畔上,碰了下那枚银刺,然后顺着头发往下落在他发凉的手背,又沿着他的指节转到手心,弄得他有些发痒,才跟他这只手握在一起,手心相对,手指相扣。她轻轻握住,把他的手背搭在唇边轻轻呵了口气,然后把他们这两只手都揣到她衣兜里。 “我也会把自己的壳撑起来,”曲奕空说着转回脸去,又阖上眼帘,“那些阴暗的东西就让它们在心里阴暗着吧,知道有它们在那里就可以了。” “我刚才还以为你会吻过来呢。”宁永学说,“刚才你看着特别可爱。” “少做梦了,白痴。”曲奕空往后靠在铁架子上。她说得很自在。“我才不会在黑暗恐怖的地方干这事。我虽然不怎么懂感情,不过肯定没人比我更理解危险和心悸,两件事情的区别简直比水和油还要大。” 感受她的脉搏贴着他的脉搏跳动,他也往后靠在铁架子上,怀着安详和平静的心情,目视灯盏闪着暗淡的光晕,然后也在这片黑暗的庇护所中闭上眼睛。 第一百一十九章 他老人家比较有活力吧 ...... 宁永学说不清他们走了多远,也说不清他们这群人究竟走了多久。他只知道地下隧道长得没有止境,除此以外,就是曲阳领来的人多少出了点问题。 他们各个拿了一堆庇护所的军用罐头,塞进背包就进了地下隧道。 路没什么磕绊,泥土铺就,不过很平坦,温度适宜,呼吸起来也算顺畅,没有太多窒闷和缺氧的感受。说是这么说,剧组的人看着总是不大适应,像是在徒步攀登险峰一样。 有的人不停咳嗽,仿佛是有高原缺氧反应,有的人两腿酸软,抖个不停,有的人不停绊跤,走着走着就绊一跤,几步之后又是一跤,紧跟着又是一跤。 宁永学注意观察了一阵,发现这群人都有些神志涣散,最严重的根本无法击中精神,每走一步就会失神。 等到夜深了,或者就是大家都困了,他们决定就在隧道里睡觉。 男男女女手持手电筒,在几排帐篷和睡袋之间忙碌穿梭,看着就像是一群迷茫的工蜂。这群工蜂围绕着金发女性菲洛到处乱转,不分性别,也不分年龄。 阮医生也在里面来回踱步,不时观察他亲手塑造的蜂后的情况。 宁永学发现,菲洛在寻常人里不止是有容貌本身的魅力,也有种异常的吸引力,近似于动物的激素信息。若非他精神有点不正常,他可能也会中招。 虽然他不确定这帮人的神志涣散是菲洛关系比较深,还是森林关系比较深,但总归不大正常。 “这帮人都着迷了,但是看着也没受什么诅咒。”曲奕空说她也看不出来,“他们是不是带了中都违禁的药物过来,现在都用光了?” 宁永学本来蹲在地上搭帐篷,刚把折叠支柱撑起来。听到这话,他不由得抬头看了她一眼。 “不是,你对西方人是个什么印象,曲同学?” 曲奕空经过一阵沉思和回忆,然后得出结论:“每天都在嗑药的嬉皮士和精神严重受创的退役老兵?而且还觉得树林里都长满了人?” “你这是刻板印象。”宁永学说,“帮我把这边的帐篷角拉住。” 曲奕空不以为然,伸手拽住帐篷一角,就把话锋转到了他身上。“说起来,我对萨什人的刻板印象就是痴迷烈性酒,你就很好的体现了这点。你自己喝不喝酒和我没关系,宁同学,不过要是我们在做正经事,你最好把酒给我拿远点。” 宁永学把话锋转到她身上。“但你不是刻板印象侠客吗,为什么你不喝酒?” 曲奕空摇了摇头:“我看着像侠客,不是因为我真是,只是我不想换掉自己习惯的衣服而已。我穿练功服没有任何含义,我带刀也没有任何含义,包括我剪短发也没有任何含义,就是方便,没了。” “喝酒呢?” “我不喝酒也没什么含义,只是我头脑已经很不清醒了,不想自己更不清醒。” “那你把小时候擅长的琴棋书画四艺都扔了,然后去看劣质血浆片呢?” “你以为是什么含义?”曲奕空问他。 “我以为你看劣质血浆片是自暴自弃。” 曲奕空一拳打在他胸口上,不过没怎么使力。“在我这里没有传统和高雅低俗,只有没有过去的我自己和胡乱拼凑起来的外部世界。我想看什么、想做什么都是我个人兴趣,要是有人想拿这些擅自解读我,一定是他脑子出问题了。” 他们俩挤进小帐篷,把入口拉上,然后放好背包,铺开睡袋。 少倾,还没等宁永学反应过来,曲奕空已经像尸体一样趴在睡袋里了,只有张失神的脸斜过来盯着他看。一头散乱的黑发落了下来,半掩着她一片虚无的黑眼睛,更加重了她这种失神感。 不得不说,她切换状态快得惊人,当时在冰天雪地里拔刀颇有凛然的侠客风姿,现在却比剧组那帮人还要半死不活、神志涣散。 “你不吃点?”宁永学问她。 “已经趴下来了,就不怎么想动弹了。”她用毫无情绪起伏和感情变化的发言说。 “你这样让我很难回话啊。” “那你想我怎么回?” “想吃点什么,曲同学?”宁永学换了个问法。 “面包就行了。” 他伸手拂开她的头发,从很容易张嘴咬到头发的脸侧撩到她耳畔,然后拿了块面包放她嘴边,她一声不吭地咬了下去。 宁永学又看到了她耳上的银刺,联想到他俩进帐篷以前的对话,不由有些好奇:“那你知道单边耳环的含义吗?” “宣布自己是同性恋吧。”曲奕空咀嚼着面包说。 “你居然知道?” “之前回家的时候有人问了,所以就知道了。”曲奕空说得事不关己,“很多人都一脸震惊呢,可能是以为我们这一支要在我这里断了吧。” “你没做解释?” “我不关心他们怎么想,也没兴趣挨个解释,反正大学几年我也大概率不会回去。” “但你爷爷应该很传统吧?” “是啊,当时我们俩对练,他一直板着张扑克脸,多半就是因为这个。当年父亲只是跟女人私奔了,传宗接代这种事还是能干的。拜这误会所赐,后来我跟他提了你的事情,好像他都松了口气。我本来以为他会当真提刀上路来找你的。” “至于吗?” “啊......”曲奕空翻了个身,张开胳膊躺在睡袋上,“怎么说呢?他老人家比较有活力吧。据说当年我爸要跟来历不明的女人逃离家族,打了个长途电话人就没了。结果他老人家直接上路,单靠一双脚走了半个中都,跟厉鬼索命一样半夜敲别人几十层楼高的窗户。” “呃......” 她侧过脸来:“你呃什么呃?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这是你自己的想法。你还不如趁早做好心理准备,或者想办法把道途走远点,至少能打得过他吧?反正这事我不想参与,实在太白痴了。” “有这么严重吗?” 曲奕空把身子也侧过来。“你这人基本上把他能犯的忌讳全犯了,”她说着就掰开手指,“这还是我没提到恶名昭彰的血教、贯穿第二史的穷卑者和名声全中都最差的内务部。” 宁永学握住她掰开的手指。 “那为什么你爸没被连夜绑回去?”他问。 曲奕空在他手心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食指。 “后来说是我爷爷同意了,”她回忆着说,“但是我也在出生以前就被父母放弃了。这就是所谓的有舍有得吧。天知道他们俩现在在哪里潇洒快活。” “你在意这件事吗?” “无所谓。”曲奕空握住他的手,“只是两个跟我没关系的外人而已,你倒是离得更近点。” 曲奕空这话说的和她真实的想法一模一样,既不悲哀,也无怨言。 她是的确不认为血亲和家庭有什么深刻含义在内,包括长辈和抛下她的父母,其实也完全没区别。 尽管她是个古老家族的继承人,也像古代的大家闺秀一样熟知四艺,但传统社会和传统习俗赋予的意义在她这里完全解体了。 所有事物都是她话里胡乱拼凑的外部世界的一部分,所有事情都是一个个不连续的碎片呈现在她面前。她觉得什么东西顺眼就选什么,觉得什么东西好用就用什么,对什么事情有兴趣就做什么,除了还想继续当个人活在中都,可能也没几个人比她更自由了。 “照这个情况,你真能当得了你们家族的继承人?”宁永学问她 “我不知道,”曲奕空闭上眼睛,“不过我爷爷说,等我经历的多了自然就能了。可能时间会以十年计吧,也可能等我死了也没到能的时候。反正,以后的事情以后再想,我没心情考虑这个。” 宁永学没注意她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不过,等他也钻进睡袋,躺在上面,她那只月白色的手还是侧搭在他手心里,衬着透过帐篷布的手电筒光,形状看起来也像是弦月一样。 想到这种无关于身份背景的共存关系,他就不禁微笑。 ...... 不知为何,那夜曲奕空没有做梦,宁永学也度过了无梦的一夜。 等不知是谁定下的闹钟响起,他们俩不约而同醒来,曲奕空见两只手搭了一晚上,表情有些尴尬,又是想拿开,又是觉得急着拿开会让自己更尴尬。于是她就卡在那里,像是宕机了一样,好一阵都没吭声。 看来她意识朦胧的时候和刚睡醒的时候区别很大,特别是对某些事情接受的程度区别很大。 宁永学把一条毛巾放她手心里,曲奕空算是松了口气,她的反应实在很奇妙。然后他从床头拿起信件,顺手拆开,发现信的内容又变了。 “写了什么?”曲奕空拧开水壶,对着嘴往里灌。 “小心患了病的豺狼。”宁永学说,“你们都是食粮。” “是在说曲阳吗?还是绷带女?”曲奕空把脸凑过来,“我觉得他们俩都问题挺大,不过阮东会吃人吗?” 第一百二十章 老安东的恩怨情仇 “我不敢断言,”宁永学摇头说,“但我更好奇信是怎么来的了。” “你表妹用阴影教派的秘术写的?”曲奕空问。 “我们俩追着她影子跑了一路,她要寄信,还不如直接来见我的面。而且她从来都是有话直说,这信的口气和她一点都不像。最大的问题是她逃了一路,有什么必要跟我遮遮掩掩?” “那就你们俩的监护人?”曲奕空又问。 “有可能。但我想不通他干嘛要寄这个。” “不如说你根本看不透他吧?”曲奕空把她刚用过的水壶放他手里,“既然他当时死在熊巢都可能是假的。那他的一切你都不可能想得通,他会做什么事情,你也不可能猜得到。” “你觉得有什么可能?”宁永学也喝了口水。 “武侠片里的考验和试炼?”曲奕空说着说着又开始大脑短路了。“可能他想要你继承什么武林秘籍,或者一出世就会引起腥风血雨的宝剑?然后他想检验一下你这么多年过去够不够资格了?” “老安东是萨什人,而我只会抡斧头砍柴。”宁永学表情沉痛。 曲奕空一点也不觉得她说错了。“你觉得我大脑短路,你才是大脑短路了吧?”她反问说,“把宝剑和武林秘籍换成类似的东西不就完了?” “那也不该在这种见鬼的地方考验吧?” “谁知道你那个老安东在想什么。”曲奕空不置可否,“考验没通过就把徒弟宰了的桥段又不是没有。” “那我表妹呢?”宁永学问。 曲奕空撬开罐头,把腌肉夹到面包里,“可能是拿来给你填充人性吧,不然你现在兴许连个壳都没有。” “但她正在逃。” 曲奕空思索了片刻就得出结论,一边吃,一边说:“派个手下追杀她,然后发信让你来救,救到一半你被血浓于水的亲情感化了。最后你发现心意,抱着她的遗体大声痛哭,追悔莫及。电影的最后一幕就是你和你们俩的监护人决斗。你看,是不是很符合经典桥段?” 宁永学瞪着她看了一阵。 “我觉得还是你大脑短路比较严重。” “猜测而已。”她不以为然。 他们俩在这里东拉西扯,曲奕空吃完又躺了下来,闲谈的时间也不断拉长再拉长,直到有人拉开他俩的帐篷打破了环境,——是昨天拿着头骨占卜的人。 他示意他们俩噤声,然后合上帐篷帘,坐到他俩对面。 曲奕空本来刚刚进入低功率运行,头脑转得很慢,半睡半醒,这时她不得不坐了起来,和宁永学挤了一挤。 这人看着精神极糟,一身浅灰色的麝鼠皮冬大衣,一头无光泽的乱糟糟的灰头发,约莫三四十岁,脸色发暗,看得出来睡的很差。 以常人的眼光来看,他应该是那种经典的中产阶级商人形象,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趟这里的浑水。 “你们还记得我吗?”他用萨什那边的语言说,“我是温诺克。” 曲奕空一声不吭地盯着对方,没什么杀意,也没当回事,宁永学只好代她说:“我们只有昨天那事的印象。” “我是个占卜师,跟我一起来的两个人第一天就死了。”他说,“我一直想找跟他们俩见过面的人谈谈,但你们一直不在。昨天也有曲阳和他的医生跟着,我不太好开口说这事。” 宁永学想到了纹身的光头和扔硬币的家伙,合着还有个占卜师跟他们俩一起来。他和曲奕空当天听曲阳说他们死了,就当天把他们俩给忘了,只当成奥泽暴的猎获物,没想到这事居然还有后话。 “你想找我谈什么?”宁永学若无其事地提问。 “你们和曲阳熟吗?” 宁永学摇了摇头。“你跟他有多熟,我就跟他有多熟。” “那她呢?”温诺克朝曲奕空使了个眼色。 “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曲阳就走了,算是脱离家族吧,不过本来他们的家族就很大,人也很多。” “啊!”他叹了一声,“那你们也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情况了。” “曲阳有什么问题吗?”宁永学问他。 “是有点问题。当初是他发现人死了,今天也是他发现有人死了,全是身体中空,少了一大块。这人想方设法宣布权威。当初他就想趁着他们俩死了拉拢我,然后他又想领我一起去对付树洞口的邪物,现在也是他领着所有人下了隧道......” 今天又有人死了,方式完全相同。 宁永学等他继续。 “我想,”温诺克说,“我是没法只怀疑他,但我肯定不需要怀疑你们两个。这人在外头就因为转变失常有些坏名声,我实在不想掺和他领导的团体。” “但你又想找个其它小团体?”宁永学问他,“你知道你以前的小团体和我们俩有冲突吧?” 他有些尴尬。“他们比较可信,也能交流,我觉得合适就跟着他们一起走了。后来先去大学问情况也是他们听了我的指示。” “所以你知道我是谁。”宁永学说。 “这......好吧,我确实知道。” “你知道那是我表妹吧?” “不,”温诺克说,“那是缅希科夫公爵被枪毙前托人送走的女儿,当初逃亡的时候这批人走散了,很多人被抓住枪毙,侥幸逃出来的只有一支。但是预言家发现还有另一支......” “你在开玩笑?”宁永学问,“你知道旧贵族被枪毙的年代和现在差了多远吗?” “不,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温诺克连连摇头,“容我组织一下语言......预言家发现还有公爵女儿的遗脉,应该是流亡期间养育的,当初缅希科夫托人送走他女儿的时候,她应该也就七八岁。” 他妈的,莫非老安东瞒着他在森林的地下庇护所玩少女养成,然后老牛啃嫩草,搞了公爵的漂亮女儿?而娜佳——或者说娜斯简卡——其实是他自己的种? 真有你的啊! 曲奕空差点一口水喷了出来。“你大脑才是短路了吧,宁永学!” “怎么了吗?”温诺克见曲奕空反应强烈,说得还是中都话,表情很是迷茫。 “不,只是她是我养父有天忽然抱来的婴儿。”宁永学说,“我也不知道她的来历。” “这样吗......你能详细说说你养父吗?” “远离现代文明的猎鹿人,没了。” “就这样?” “就这样。” “我是知道庇护山脉附近有支猎鹿人,”温诺克思索着说,“就在萨什的北部腹地吧。这帮人以鹿肉为食,以鹿皮为衣,拿鹿脂肪驱寒过冬。在最早有记录的时代这批人规模接近两千多,后来殖民贸易兴起,等到新旧萨什交替的时候,他们就只有四十多个人了。” “这......” “缅希科夫公爵是当年接手这一块的人。”他想了想又说,“当年他父辈在庇护山脉的森林那边建了贸易站,然后就把各种现代武器全都送了进去。他们只管给钱,猎鹿人就拿着杀伤力巨大的枪械把捕杀量扩大了好多倍。” “后来呢?” “后来捕杀就从维持生计变成掠夺性的贸易吧,肉糜卖得很好,鹿就大规模遭殃,鹿舌头是美味佳肴,那就只要鹿舌头,把其他部分全都扔掉;试枪本来是打猎的需要,后来也有人拿来取乐,心情好了就去外头杀几头,把脑袋割了做成装饰品,其它都随便丢掉。反正那附近的鹿据说很快就完全绝迹了,没人要的鹿尸体都堆在河里,垒成了堤坝,然后就轮到了狐狸,狐狸之后又是狼。” “后来是怎么终止的?” “后来嘛,狐狸皮太多了,超出贸易需求就烂市了,狼也很快都迁移到其它地方去了。因为利润太低,商人就走光了。殖民贸易送进去的现代武器没有子弹供给了,所以也就全变成废铁了。森林没什么驯鹿了,被折腾了好多年的猎鹿人也早就丢掉传统的捕猎手艺了,还能怎么办?挨家挨户冻死呗。” “所以你是......” “我基本上是个业余的占卜师,然后是个更业余的野生动物爱好者。”温诺克有点尴尬,便跟宁永学握了握手,“我来这边,一是我查到当年庇护山脉的狼是往这边迁徙的,二是对诺沃契尔卡斯克生态很好奇,三是我真的有点缺钱。” “如果我说我养父很可能是这个猎鹿人,你有什么想法?”宁永学问他。 “我不清楚,不过要是他还记得传统,他可能和缅希科夫公爵有点......呃,不对付吧。他是抱来了一个头发偏亚麻色、眼睛湛蓝的女婴吧?” “确实是。” 宁永学等眼前的业余占卜师兼野生动物爱好者说更多事,他却陷入沉默。之前专心听宁永学传达故事的曲奕空却活络起来。 “我又有新故事了,”她兴致盎然,“简直集恩怨情仇为一体啊!带着族群仇恨的沙皇亲卫、不知自己对一个小族群犯下过大罪的公爵、带着天生罪孽的无知少女,然后就是逃亡时期的背叛和密告、因为长年照顾产生了感情,于是一个女孩和一个......” 这构思也很脑子短路,但宁永学必须成人,这次不是臆想了,有一定可信成分。 第一百二十一章 我们俩挤挤不就完了 不过宁永学还是对她的用词很头疼。“我承认这想法有道理,但怎么就又沙皇亲卫了?你到底有多在意这词?” “这样编故事比较有意思。”曲奕空说,“这么多部电影都用了沙皇亲卫设定,肯定有它们的道理。” 理由倒是很直白,他也没法谴责,毕竟他还下意识觉得娜佳是老安东的孩子,理由只是这样编故事更有意思,也更狗血。 宁永学不是很想接受曲奕空捕风捉影的假设,所以相应的,他也不能认定娜佳就是老安东的孩子。不过,老安东听着是在旧萨什有重要的地位。 要么他能负责缅希科夫这批人的逃亡,要么他就是知道缅希科夫制定的路线。 他在逃亡的关键时刻把路线卖给新政府,这批人自然也就落了个最差的下场。他们大部分都被抓住枪毙,小部分下落不明,只有一支侥幸逃出,在外开枝散叶。 按虫巢人的说法,他们可能还勾搭上了所谓的恐怖组织委员会。 单从年份考虑,表妹娜佳出生的年头也就是十来年前,旧萨什贵族逃亡的事情至少也有四十来年了。 当初缅希科夫的女儿差不多七八岁,生下娜佳时,她应该有三十岁上下。不管老安东和娜佳的母亲关系怎样,他当年肯定放了这个七八岁的小女孩一马。 至于理由嘛,究竟是怜悯还是愧疚,都是老安东自己的事情,宁永学肯定说不清。不过既然他把孩子抱了过来,后来他们俩肯定有联系。 至于娜佳,她究竟是老安东单纯照顾当年的小女孩,于是后者托付了自己的孩子,还是老安东本人和她有个孩子,这事更加说不清。 但也不重要。 既然确定了可能性最大的背景故事,老安东的身份就不止是个猎鹿人了,他掌握的见识也绝非寻常。一个普通的猎鹿人捡到他宁永学这个异常的孤儿,此事肯定是偶然,但一个算计了旧萨什公爵的家伙可不一定。 说不定自己身上的异常现象就有一部分跟他有关,究竟是穷卑之术呢?还是那些血色的字样? 如果老安东还活着,——或者以某种非人的方式尚存,他俩就能当面来场对话,谈谈自己身上的怪事。 前提是他态度友善。 仔细一想,可能性最大的寄信人是老安东,召唤他过来的人也可能是老安东,甚至老安东可能就是诺沃契尔卡斯克的异物之一。只要排除黄昏之地不知是菩萨还是神明的主人,老安东这个人就能和奥泽暴的性质相并列。 现在的问题是,老安东究竟是表妹的拯救者,还是另一个加害者?如果他真有什么威慑力,为什么娜佳还在逃? 然后问题又回到了信件。 “小心患了病的豺狼,你们都是食物。” 宁永学委婉传达了这句话。 “患了病的豺狼吗?”温诺克终于开口,“我是说,如果有个豺狼想把我们当食物,谁最值得怀疑?难道不是领我们进隧道的人?” 看来他是认定了要怀疑曲阳。 “问题是你是占卜师,要是你都只能怀疑,我也没办法找出什么证据。”宁永学说,“总不能为了怀疑就直接动手吧?况且就算动起手,就这个地道的环境,曲阳附近的人也没法活下来。” 他点头同意:“塌方的可能很大。” “可以这么说,万一曲阳发了疯四处破坏,这里跟着塌方,所有人都会埋在土里死掉。” “所以我们应该等到下次回到地面再动手。”温诺克断言说。 “不,”宁永学觉得他想太简单了,“在你想把你最怀疑的人弄死以前,你能不能说说,你有没有得到任何新启示?曲阳是拿预言家当理由我们才进了隧道,但你们呢?你又知道什么?” “我知道的很少。”他答道,“预言家只给了我一些模糊的景象,地下隧道、黑咕隆咚的密室、像水一样流淌的影子,还有在黑暗里晃动的铁链。他说目标就在这附近,我们要把她带回去。” “这预言正常吗?” “一般不会模糊到这种程度,”温诺克说,“我觉得这边有什么东西阻挡了窥探,只是前些日子忽然放开了段时间,预言家一下子就看到了。” 差不多是信送到邮局的日子,宁永学想。 首先,诺沃契尔卡斯克的地下隧道已经应验了。 其次,密室可能是守护者的密室,也可能是军用庇护所,这点也算是应验了。 像水一样流淌的影子可以确认是娜佳的道途,是她唯一可察的踪迹,这个征兆还是应验了,不过只有宁永学和曲奕空知道。 最后,黑暗中的晃动的锁链还不明确,有可能是老安东,也有可能是奥泽暴,现在也说不清究竟是哪个。 “所以你也不知道更具体的细节了?”宁永学又问。 他点头同意。“可以这么说。” “曲阳说他得到了新指示,这事你怎么看?” 温诺克说得很老实:“我们每个人都从不同渠道接了这事,他们许诺给我们每个人的东西也都不一样。可能曲阳知道的比我多,这我也没法保证。” “但我们出不去。”宁永学提醒他。 温诺克犹豫了。“这我也......” “你觉得曲阳会知道我们该怎么出去吗?”宁永学委婉指出。 “我不能保证,但我确实不知道我们该怎么出去。” 除了知道老安东的详细背景,知道缅希科夫的事情,知道娜佳是他的后裔,这人什么都不清楚。 “我们昨天都没做梦,你对这事有什么想法吗?”宁永学只好换个问题。 “我想,如果我们是豺狼的食物,”温诺克也只能说,“豺狼肯定不想让我们被狗吃掉。我觉得曲阳和他的医生肯定用了什么手段,我会试着做点调查,希望你们两位小心。” ...... 那一整天,人们都在议论隧道里死了人的事情,但犬魔和皈依的阴影依然笼罩在头顶,没人觉得恐怖来源于身边之人,也没人想在已有的恐怖中寻找更多潜藏的恐怖。 虽然占卜师说了一大堆,但宁永学实在看不透曲阳有何想法。他依旧麻木迟钝,少言寡语,带头发言的也总是阮东医生跟他精心雕琢的蜂后菲洛。 在这阴暗恐怖的隧道里,剧组里的人都把菲洛当成心灵的抚慰。 至于绷带女,她照旧疯疯癫癫,孤零零地游荡在人群边缘,瘦弱又阴郁,还是个残废,有时咧嘴发笑只会让她看起来更阴郁。 有些时候,绷带女被人一撞就会摔倒在地上,绊个大马趴也不吭声,看着比曲阳病得更重。曲阳是麻木迟钝,她是身子骨孱弱至极,好像是长年饥饿让她身体出了问题。 绷带女究竟是不是黄昏之地里教堂的怪物,宁永学不确定,但她这副样子实在叫人很难下手。说实话,她没有帐篷,晚上直接在隧道里过夜,其实比曲阳更叫人怀疑点。 “怀疑归怀疑,没看到明确的异状我是不会动手的。”曲奕空的意见简单直白,“不然高中三年我的同学至少会死一半。” “你还记得她半夜直接在隧道里过夜吗?”宁永学问她。 曲奕空想了想,用极其认真的态度提出一个异常脱线的意见,“也许可以请她到我们的帐篷里过夜?”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她就点头同意了自己的想法。“不错,是个好办法,”她道,“我随便弄点汤引她过来,然后我们俩借机挽留。等到了夜里,就能确认她的嫌疑了。” 宁永学本想提议跟踪或者起夜,没想到曲奕空竟然跳过走路的阶段直接飞上了天,想邀请嫌疑人在他俩的帐篷里过夜。 从她把食指抵在唇边陷入沉思的反应来看,她是真觉得这是个好想法。 当然,从逻辑上来看,跟踪的效率实在太低,风险也不小,事情暴露引起的反应也会很麻烦。相比之下,把嫌疑人放在眼皮底下观察要方便得多,还能限制她行动。但常理呢? 宁永学把手搭在曲奕空肩上,用力晃了晃。 “你晃什么?” 她很不快地说。 “你是认真的?”宁永学问她。 “还有更好的办法吗?”曲奕空两手一摊,“你别告诉你想半夜跟踪,也太麻烦了吧。反正就是用排除法不是吗?直接把排除法的对象放进来,如果没死人就万事大吉,死了人不就直接排除她了?我不是专业侦探,但这想法应该没问题吧?” 宁永学把两只手都放她肩上:“逻辑上是没问题,常理呢?” 曲奕空有点诧异:“常理?什么常理?这地方还有常理吗?” “这地方是没常理,但我们俩呢?你就这么把人放进来?” “放进来就放进来呗,你总不至于对一个缠满绷带的残废说你好可爱吧?”曲奕空反问道。 “不是这个问题,我是说——好吧,帐篷很小,你有想过这点吗?” “我们俩挤挤不就完了?小事一桩。” 说完曲奕空就两手往衣兜里一插,继续跟着人群往前走。宁永学无话可说,只能跟着把这事定下来。 第一百二十二章 你又哪里抽风了吗 ...... 他们一路穿过地下隧道,路终于有了些变化,可以感觉坡度逐渐往上升起,似乎通往地面,不过,不一定是好事。 隧道狭窄了,多了不少弯弯绕绕的岔路,其中很多都是死路。道路两旁都拥挤着苔藓、藤蔓和树木根须,有些区域近乎塌陷。 脚下的泥土也坑洼起来,不时能看到几块木板随便铺设在地上,掩住容易失足陷入的坑洞。 看得出来,森林深处覆盖的区域不止是地上。 夜晚再次来临,宁永学跟她找了个岔道尽头的死路扎了帐篷。说实话,他们走了也有两天多了,衣服换都没换过,半夜缩在睡袋里也会捂出不少汗,现在身上不仅灰多,内衬里也很黏腻。 尽管浑身不舒服,升点火跟曲奕空一起煮粥炖汤却很愉快。 她在专心做事时有种神奇的气场,能让人安稳。而且她会一直安静地坐着,沉默不语,只管一点点尝试并调整口味,跟着也会让她旁边的人平静下来。 当然,对某些人来说,平静不代表沉默。 绷带女似乎刚闻到气味就出现了,曲奕空和宁永学都没注意到她是怎么出现的。 他一回头,就看到渗着血和黑灰的笑脸挂在绷带下面。“两位郊游人士,晚上好。”她若无其事地打招呼,“既然已经有两次了,第三次你们肯定已经习惯了吧?那我就在这里坐下了。” 仔细一看,她笼罩在黑袍下的身体瘦的不可思议,仿佛绷带包裹的身躯没有骨头。还没等在场两人回话,她就慢悠悠地盘腿坐了下来。 “这帮人都在疑神疑鬼,你们倒是过的很惬意嘛?人与人的感情真就这么奇妙吗?”绷带女提问说。 “那边剧组的人也都在经历人和人的感情。”宁永学按曲奕空的指示拿勺子搅拌着燕麦粥,“比我们俩复杂多了。” 她并不在意。“一群痴呆的工蜂绕着蜂后乱飞而已,而且这群工蜂加起来也不如他们绕着乱飞的家伙痴呆。” “你觉得她很痴呆?”曲奕空很无所谓地提问。 “把身体交给别人摆弄的家伙都很痴呆。”绷带女评价说,“为了换一层更漂亮的人皮就放弃自主的家伙还要更蠢。” “现代社会免不了把身体交给别人做手术。”曲奕空指出。 听到这话,绷带女把头往宁永学这边一歪,角度非常夸张,看着像是要断了一样:“你不觉得她就像个蛾子吗?绕着她飞的人也全都是些蛾子,一个蛾子看见火发了狂,然后所有蛾子都跟着发狂,他们一起飞进火里,然后刷得一声——” 她说着朝天花板举起颀长的手臂,可惜只有一条,没有滑稽感,倒是看着很阴郁凄惨。“全部都变成灰。”她用同样阴郁的声音说。 宁永学不知道怎么评价她才好。 “你是在孤儿院还是什么福利机构带孩子的修女吗?”曲奕空思考的方向总是很神奇,“为什么你这么喜欢手舞足蹈?” “教会的破事太多,”绷带女好像没否认,“说是宗教机构,其实世俗的烂摊子特别多。有什么麻烦事我这个借住的肯定会被想起来,然后就是随便使唤。” “这么说你顶着满身绷带带过小孩?他们不会吓哭吗?” “只是在福利机构当勤杂工而已。” “这倒是,”曲奕空的说法依旧很脱线,“让你去这种地方干活,脑袋已经有点不好使了,要是把勤杂工换成照顾小孩,可能就真该去看看自己的脑疾了。” “真过分啊,”绷带女说,“我也不想缠着满身绷带,但谁让绷带揭下来更难看呢?” “绷带下面是什么?”曲奕空问得直截了当,可能只有她才能问得这么直截了当了。难道脸好看声音好听就能为所欲为吗? 这家伙完全可以靠脸吃饭了,为什么还要这么有钱? “你很好奇?”绷带女问。 “为什么不能好奇?”曲奕空毫不在意地反问道,“你可以若无其事地舀我们的粥,我们却不能看一眼你的情况?” “这想法还真是了不得,那好,你想看哪儿呢?脸?手?腿?还是前胸后背?跟我说说看。” “随便你。”曲奕空说,“我只想看看你还是不是个人。” “喔?你真有心理准备?” “我甚至可以留你过夜。”曲奕空指指搭在墙角的帐篷,“你不是一直一个人睡在外面吗?既然昨天死了人,你就过来跟我们搭伙吧。只要知道你是什么,你就可以睡过来。” 绷带女盯着曲奕空端详了一阵,然后发声怪笑。“好,既然你不介意,我也不会客气。” 她说着扯下脸上的绷带,一直拽到颈部,堆在衣领上面。 宁永学立刻看到她满是血丝的眼球,眼白泛着枯黄,她的睫毛胡乱黏在一起,眼眶周围都是深陷的乌黑色。 她双唇干裂,几乎没有色彩,还翻着灰白的色皮。三道长疤痕穿过她蜡白又枯瘦的一侧脸颊,看起来非常醒目,有些像是刀伤,又有些像是爪痕。 她的脖子也瘦削苍白,不堪一捏,可能路小鹿都要比她健康得多,联想到她歪下脑袋的角度,宁永学总觉得这玩意是断的。 她看着就像是刚从瘟疫里逃出来的半死不活的骷髅。 她挤出一个病态的微笑,“还有什么问题吗,这位大小姐?” “你最近也没有饿着吧?”曲奕空问她。 “久病难医。”绷带女说得很自在,“我在萨什半死不活的年头可能比你们的年纪都要大,一点粥和汤能有什么用?” 宁永学目视她端起一碗掺了不少肉的燕麦粥,放到嘴边就咕咚咕咚猛咽。事实上,她吞咽的动作看起来有点像动物,而且不是什么好动物。 不过忍饥挨饿的人本来就都这样,她也算不上特别极端的,形象也是历史记载里的黑白照片差不太多。 宁永学忽然想起了她当初的自述。 “你是北方来的?”他问。 “算是吧。” “庇护山脉附近?” “算是吧。” “你是被送去挖煤了?” “当苦役,他们觉得我是战争犯,随便走了个过场就送我进去了。” “你知道在那边灭亡的猎鹿人族群吗?” “知道。”绷带女把空荡荡的碗举过去,要求再来一碗,宁永学只好照办。她又喝了一大口,然后才呼了口气,“一群死在自身欲望里的白痴,没什么可怜悯的。”她和在场两人对视了片刻,“怎么,你们有什么意见吗?” “我听说他们是殖民贸易的受害者。”宁永学指出。 “你是不是想说猎鹿人灭亡全怪殖民历史,他们都是无辜的受害者?”她反问道。 “呃......我调查的历史资料确实不怎么全。” 绷带女舔了舔嘴角。“枪是他们开的,鹿、狐狸和狼也都是他们杀的,尸体腐烂堆积,阻塞了河流,也全是他们扔在那儿不管的。我可没看到猎鹿人怎么受害了,只是杀光了附近的动物就轮到他们自己了而已。” 宁永学皱起眉毛,他和温诺克描述的事情完全是一件事,但他们俩看问题的方向似乎完全相反。“那开枪的理由呢?” “新的享受、新的物质和新的欲望,——现代文明的伟大成果。”绷带女咧嘴发笑,“现代文明带来了他们负担不起的欲望,负担不起的欲望跟着让他们变成了奴隶。每个人都背着巨大的怪物在那里大肆捕猎,转嫁负担,最后森林也负担不起了,就轮到他们自己去死了。难道这很奇怪吗?” “这个巨大的怪物指什么?” “就是你手里这个摄影机。”绷带女把手指对着宁永学一指,言语很不客气,“你认为它是你的一部分吗,嗯?如果你认为,那你就该和那些自找死路的猎鹿人共情一下,——自找的压迫、自找的重负、把自找的怪物抗在背上,当成自己的一部分,然后竭尽全力去剥削森林,最后被压死在自找的欲望下面,难道还能是其他人的错吗?” 宁永学摸了摸脖子一侧,这个看问题的角度确实有她的说服力。如果不是最近吃了曲大小姐的软饭,他手头也很拮据,要为了路费来回奔波。 摄影机花了他当时攒了好久的钱,本来他能住个好地方,也被迫住进了偏远的老公寓,不过因此遇到她,也不知算不算因祸得福。 绷带女好像是在嘲笑他:“虽然我很想建议你想想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不过看看你旁边这位,我说了应该也没什么意义。就算换个地点和时代你成了猎鹿人,也是勾搭上缅希科夫女儿的猎鹿人,只要没什么深仇大恨,你的日子就能过得很好。” 必须承认,这番尖刻的取笑没能伤害宁永学的自尊心,因为他的心理问题根本不在正常人的方向上。 如果曲大小姐愿意把家族的事情全都扔掉,一穷二白上路,他是想跟她一起去游历世界的,不过这事应该没什么可能,有她父亲的第一次,应该就不太会有她的第二次。 宁永学抬头看了曲奕空一眼,后者把脸一偏,装作没看到。 ...... 说是帐篷挤一挤就能对付,实际情况还是有点夸张,因为绷带女睡在最左边,半夜里曲奕空稍微翻了下身就撞在了他下颌上,她捂着脑袋在那里闷声痛呼,宁永学则用力掩住下巴。 他们俩就这么对视了好半晌,结果更睡不着了。 “我有点饿。”宁永学说。 “谁让你这白痴只顾着问问题的......” “我也没想到她一个人就喝完了。” “忍一忍吧,”曲奕空哈了口气,“明天再说。” “我能舔一舔你脖子上的汗吗?”宁永学问她。 “你又哪里抽风了吗!” 第一百二十三章 至少这次很近 “我只是描述自己普普通通的愿望。” “你这变态。”曲奕空带着她散漫的倦怠感说。 “我觉得还好。”宁永学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真的还好吗?”她问。 “你想,我和你戴上银刺,我们就把心里难受和高兴的事情分到了另一人身上。两个人一起难受,总比一个人独自难受好点。两个人一起愉快,也比一个人闷着笑好点。” “然后呢?”曲奕空一点反应都没有,“说快点,你一拐弯抹角我就知道你想讲怪话。” “也不是怪话。我是说,银刺是心灵层面的表达,但我们毕竟不是只有心灵的,在现实里我们也该有所表达。” “我懂了,宁同学在给自己的变态行为找借口。” 曲奕空下了结论。 “不是借口,”宁永学纠正道,“是理论支持!你想,我们总是需要点什么东西支持自己,就像瘸子总是要个拐杖。要是心里没了拐杖,我们就会消极又疲惫,要是现实里没了拐杖,我们就只能在地上爬。我们俩心灵的表达已经有很多了,现在我想把自己的表达从心里往前走一步,走到现实这边。” 曲奕空听着听着把右边胳膊垫在了脸下面,越听越诧异。“不然你就会在地上爬?”最后她问。 宁永学稍稍点了下头,就像在水里蘸了下一样。“我觉得剧组那些人神志恍惚,一定是因为他们没找好自己的拐杖。” 她叹了口气。“我真是不知道自己该笑,还是该称赞你擅长一本正经地胡扯。” “你以为你听着会觉得有意思呢,或者至少笑上一笑。” “如果你这堆胡话和我没关系,我是可以笑一笑。”曲奕空蹙眉盯着他,“但是乱舔人不是小狗才干的事情吗?” 宁永学立刻纠正她贬低的发言:“你不能因为狗做一件事就剥夺人做这件事的权力,很明显这是不公平的。” “你的话真是越说越怪了,宁......” 曲奕空说一半卡壳了。 “想不出合适的称呼了?”宁永学问她。 “也不是想不出,只是我不想在姓氏后面乱加名词,也不想用太多称呼。” “那就管我叫西西弗斯。” “行,既然你想当西西弗斯,我就坐在山顶上看着你算了。”曲奕空说着闭上眼睛,“永远都在推石头的西西弗斯。” 宁永学也叹了口气。“你说话的样子就像想把石头从山顶推下来碾过西西弗斯一样。” 她笑了,笑得很轻微,嘴唇的弧度几乎无法辨别。不过,正是这种微笑才衬她合拢的双眼和交织的睫毛,看起来格外绮丽。 一缕缕黑发从她的鬓角向两侧散开,白净的侧颈自然落入眼中,细腻的皮肤肌理在发丝中若隐若现,叫人很难挪开视线。 “但是西西弗斯又推不上来,我怎么把石头推下去?”她接着问道。 “至少这次很近了,”宁永学回说道,“也许你可以先等一两秒钟再把石头推下去。” “等什么?” “我只想咬一下。” 曲奕空一时无言,宁永学时刻追随着她神情举止的变化,知道有件事现在对他来说不受禁止。于是他稍稍偏头,牙齿划过散落的发丝轻咬在她侧颈上,然后才吻下去。 她微微张了下嘴唇,没呵出气就又咬住了,也没有吭声。她的侧颈有些温度上升,还有些泛红,反应煞是可爱,像是从没喝过酒的人小抿了一口似的。她的知觉里有种奇异的麻痹感,通过银刺传来变得格外明显,一直渗进他的皮肤,渗进血管里,令他觉得晕眩而甜蜜。 她微微动了一下,把撑着头的右手挪开。他也动了一下,牙齿稍稍陷入了点皮肤,不过并不会发痛,只会让人发痒。 她拿指尖碰了下他的脖子,然后往下弯,勾住他的衣领,最后把指节抵在上面。触摸间,她的指尖似乎也有些刺痛。 在朦胧而晕眩的若干秒后,曲奕空用很轻、不过很坚决的动作把他推开。随后她终于哈了口气,拂过耳畔,温暖而柔和。 “现在回你的山脚下吧,西西弗斯。”她低声说,几乎是耳语了。 宁永学碰了下她倦怠的指尖,见她没把手缩回去,便把这只漂亮的手握住。 “现在西西弗斯已经有拐杖了,可以快点回到山顶上。”他开玩笑说。 曲奕空总算是睁开了眼睛,话语也干脆起来。“这次算我等了他几秒,以后我会在半山腰一脚把石头踹下去,把拐杖也一刀劈了。” “就算发配西西弗斯去推石头的神也不会劈他拐杖。” “不许用拐杖,”曲奕空嘀咕了一声,“这是作弊。” “神明也太不讲理了吧?” “西西弗斯居然还倒打一耙?” “我是看准时机才咬上去的,绝对没有不讲理。” “啧......你能用个好点的说法吗?”她要求说,“我想把这事从自己记忆里删掉。” 宁永学和她对视了一阵。“那就是我把脸埋进了一束花?”他问,“不过发丝间的气味比真实的花朵更好,刚才的感触也比亲吻一朵真实的花瓣更好。” 曲奕空把手指剜紧了,指尖正卡在他骨头缝,指甲都往里抠了点,他疼得抽了口凉气。“如果是其它季节,”宁永学立刻跟着说,“也许我能在附近的墓园里顺手拿一束给你。” 她这才松开了点手,带着点困惑眨了下眼。“为什么是墓园里?” “我想把你放到我墓碑上的一束花拿回来,免得有人在我之前拿走了。” “转移话题的技巧不错。”曲奕空评价道,又合上眼帘笑了。她往她自己的睡袋里缩了点,“不过你死了也要闹鬼吗,宁同学?” “怎么,你怕鬼?” “不怕,但是我只介意杀害同类,我不介意把鬼魅一类的东西切成许多份。” “这......” “你该不会已经把哇好可爱忘了吧?”曲奕空问得平静。 “你还惦记着哇好可爱呢?”宁永学端详她半睡半醒的神情。 “惦记也谈不上,”她答得很实在,“只是当时你脱线的程度已经超出常理了,实在叫我印象深刻。” “五十步笑一百步。” “你说什么?” “抱歉,我不该那样直抒胸臆。” “直抒胸臆......你倒是说得很直白。” “但是跟你说话我常常不能直抒胸臆,非要绕弯子才行,曲同学。” 曲奕空又睁开眼睛,抬头迎上他的目光。“你有什么意见吗,宁同学?” 宁永学握着她的右手,一言不发,她俩对视了许久,陷入静默中,直到她忍不住又呼了口气。芬芳的气息扑面而来,就像大片花朵忽然绽放,这花虽美,但明眼人是无法看见的,只有盲目的人才能找到。 “为什么你又是盲目的人了?”曲奕空问,她尽量放轻了呵气声,但在这样的距离,这样的声音总是很明显。 “盲目的人才能从死亡和黑暗的威胁里摸索,找到明眼人看不到的东西。”宁永学说,“这也是有所失有所得。” “你失去了什么?” “比如我从来不做梦。”宁永学说,“但是现在这样就像是在做梦了。” 虽然睡袋妨碍了他们,不过对话的时机,他还是和她纤巧的鼻尖相触了。片刻凝视就像是在梦中,呼吸缓慢悠长,意识也有些朦胧虚幻。 然后她抬起左手,拿食指挡在他嘴上,把他推了回去。 “西西弗斯需要老实在山脚下推他的石头,”曲奕空说,“不要妄想往起来飞。” “我只是往上看一眼!”宁永学抗议。 曲奕空把她的短刀拿出来,放在他俩脸颊中间,刀刃朝上。 “我错了,曲老师。”他沉痛地说。 “老实睡你的觉。”她把刀鞘别在上面,自己完全缩进睡袋里,“别再撞我脑袋了。” ...... 第二天清晨他和曲奕空都有点精神不振,哈欠连天,到底绷着神经多久没睡着,这事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昨夜本来就容易胡思乱想,加上心里回流的情绪,只会更难熬。 绷带女倒是睡得神采奕奕,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能睡这么自在。 宁永学取了点他自己带来的腌肉,放面包里一人分了一块,这人居然也若无其事地直接拿了一块。 很有意思的是,庇护所里的肉罐头都被吃光了,只有各种腌菜罐头和做法五花八门的土豆剩下来,也不知是不是他表妹挑食的结果。 就在他们俩隔着打哈欠的时候,有人晃进了这条岔路。 宁永学抬头一看,发现来人是温诺克。 不知为何,温诺克没吭声,精神和他们俩一样萎靡不振,好像也没睡好一样。于是宁永学问他调查的怎样了。 像是从恍惚中反应了过来一样,他开口了:“我又联系上了两个人,事情很顺利,我们都达成一致了。” “我知道了。”宁永学说,“然后呢?” “不,你不知道,事情不止是这样。我还通过他们联系上了阮医生,他说曲阳最近总是背着他私下里做小动作。只要我再想点办法,我就能跟所有人私下联系上。你看,既然阮医生都怀疑他,我们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他似乎又有点亢奋得过头了。 宁永学见状伸手和温诺克握了下手,可是他没有任何变化。他依旧亢奋无比,还带着点不明来由的焦躁感——穷卑者的接触对他一点用都没有。 大概率不是精神上的诅咒,宁永学想,难道是影响神经的药物? 也许剧组的人也都不是精神上出了问题,是被下了药,扰乱了神经和激素分泌? 曲奕空说她不懂药物,然后她又说阮医生肯定懂。不过药物嘛......说实话,宁永学根本不认识医学部的同学,他对此一窍不通,这地方唯一懂药物的也就只有阮东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我是他的主人 “你有调查出什么吗?”宁永学还是想找他确认情况。 “调查......” 温诺克犹疑起来。 “看来你是没调查了,”宁永学说,“那今天有什么情况吗?有没有人死?” 温诺克没有应声,停在帐篷外面,双手抱臂。他一脸愁容,面露疑色,踱来踱去,宁永学看不出来他在怀疑什么,只觉得他有些神经质。 绷带女一脸微笑地对他挥了下手,他竟然直接转身走了。 “你们刚交没多久的朋友开始发疯了。”绷带女收敛笑意,“想调查死没死人还是自己去看吧,有些事情你们最好别指望别人。” ...... 有人死了,或者该说是凭空消失了,只有两只断脚孤零零站在一处僻静的地上,前方一滩刺鼻的水渍,似乎是某人半夜尿急遭了难。 这下接了旧萨什贵族任务的家伙又少了一个。 曲阳依旧麻木迟钝,不过他坚称预言家的启示已经接近下一个阶段了。他还说今天晚上他们就能从隧道出去,走在森林的地上,而且,唯一可以指望的生路一定在预言家指示的方向。 听曲阳这么说感觉真是微妙。 曲奕空和他走在最后面,照旧手别着衣兜。“我不知道绷带女是不是奥泽暴。”她说,“不过昨天晚上我们半宿没睡,大概率死了人的事情和她没关系。” “我还以为你不好意思说昨天晚上的事情呢。” 曲奕空侧脸剜了他一眼。“你最好跟我说正事,宁永学。” “好吧,那你还记得教堂门口发生的事情吗?” 当时在教堂里,奥泽暴的面孔竖直撕裂,从额头一直咧到胸口,宁永学记得自己抱起曲奕空转身就跑,跟着便出了教堂的大门。 他还记得有个村民在门口徘徊,明明和奥泽暴隔着一堵墙,但这人从胸口到下半身的部位却在一眨眼间全消失了。他的衣服里完全空空荡荡,只有半拉身子带着脑袋往下砸。 “奥泽暴能隔着一堵墙把人吞下一半,所以她可能隔着帐篷布吃人?”曲奕空想了想问道。 “这想法也有道理,但我想说真正的奥泽暴能分辨出血肉和无机物,把它不需要的杂质都排除在外。” 她立刻想到这事,跟着就睁大了眼睛。 “你是说衣服......” 宁永学点头同意。“今天那两只断脚是真的只有两只断脚。”他说,“要是奥泽暴吃了人,该是断脚上铺了一摊空荡荡的衣服和裤子才对。” 曲奕空已经明白他想表达的意思了。“所以有人在冒充奥泽暴害人。”她说。 “大概率是。” “可是为什么要冒充奥泽暴?” “引它出来吧,我想。有人知道奥泽暴在这里,不管它是在附近窥视我们,还是它假扮成人,这人冒充奥泽暴杀人就是想挑衅它。” “曲阳?”曲奕空立刻想到了曲阳。 “可能最大的就是曲阳,你还记得阮医生说他转变的目标不完全吗?” “阮医生说曲阳转变的目标只有一条胳膊......刚好就对应绷带女缺了的那条。” “曲阳的病症就是他转变的时候出了岔子。”宁永学说。 “如果他需要完整的转变对象,他就得找到缺了条胳膊的奥泽暴?”曲奕空陷入思索,刚想得出结论,然后又摇头否认,“不,不对,绷带女就在附近,他干嘛不跟她直接动手?” “拟态和本体,”宁永学提醒她,“我们在这地方见了够多拟态和本体了吧。” “她有可能只是本体延伸出去的一部分吗......”曲奕空忍不住咋舌,“真是麻烦,连看着完全是人的家伙都要分个真假。” “你怎么想?” “不管曲阳是真的在吃人,还是单纯害人,这边的事情都要有个结果了。”曲奕空把手搭在刀柄上,“地下隧道太容易塌方了,等到了地上,我非要他给个说法不可。如果他给不了,我就先让他变成残废。” “好吧,那你对阮医生怎么看?” “不管温诺克怎么说,我都对他放不下心。制不制住他之后再看,但这打算我们俩知道就好,没必要跟其他人说。” 他们本以为对正事的议论就到此为止了,没想到等中午时分到了,阮医生竟然主动凑了过来。“我听过曲阳的事情了。”他说,“温诺克私下跟我谈了很久,我想也快到地上了,差不多该让他歇一歇了。” 曲奕空不知该说什么,宁永学也只能点了点头。 “我昨晚加大了针剂的量。”阮东又说。 宁永学似乎明白他想表达的意思,于是应道:“针剂是个什么效果?” “当然是让他比平常更迟钝了。等到今天入夜,我再给他一针,他的感官都会麻痹,到时候我们就能知道他清不清白了。”阮东一边说,一边啃腌菜,“其它几个人都会过来,你们俩想来也可以,我觉得你们最好过来,免得中间又出了什么岔子。” 阮医生的意见和曲奕空的想法差不多,都是在合适的时机找曲阳确认问题,问题是他来得未免有些太巧,答应得似乎也太快。 “你这就不管他了?”宁永学问。 “我已经从另外几个傻瓜身上赚够钱了。”阮东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皮质钱包,把绳子一拉,从里面哗啦啦到处若干大额纸钞,甚至还有某人的金饰。 阮医生举起一串金项链,它在隧道里也看着闪闪发光。“你来说说,要是我把它卖了,它值我给曲阳干多久私人医生的活?” 宁永学想了想。“我看至少也得一年。”他说。 “这不就完了?”他说得很欢快,“我也不是害曲阳,我只是给他加点麻醉剂的量,怎么把他绑起来是你们的事情,怎么看他请不清白也是你们的事情。当然,我还是会在旁边看着,免得你们有人下了狠手。” “你见识过温诺克的精神状况了吧?”宁永学问他。 “见识过了,怎么了?” “你真觉得他们不会下狠手?” “所以我才请你们帮忙看着点啊,”阮东说得理所当然,“我不太信其它几个人是好人,不过你们俩肯定是,对不对?” “希望如此吧。”宁永学只能回答。 “另外,”阮东冲他们俩挤了挤眼睛,说道,“我有这个,你们俩一定要多注意注意,别在这么危险的环境里弄出人命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装在小袋子的环状物,乳白色,材质看起来是塑胶。 这个奇妙的小套子是...... 宁永学半晌没说话,只能目视阮医生挥手走远。曲奕空直接捂着额头把脸扭了过去。 “你怎么看?”宁永学若无其事地问她。 “把这东西扔了。”曲奕空说,“我感觉我被侮辱了。” 宁永学只能耸耸肩,把东西丢进蔓延进隧道的树根里。 “到时候看曲阳的状态决定。”她这才说道,“这帮人实在太诡异了。” ...... 在地上和地下的交界处是个天然溶洞,藤蔓和树木根须挤在一起,把石头墙壁啃食的坑坑洼洼。 风从某处遥远的洞口出来,比隧道里污浊沉闷的空气清新太多了。大片水泊从溶洞外渗到洞内,汇成清澈的浅滩。他们大约在地下隧道走了两天,总算是到了森林另一边的地上。 在一块潮湿的巨石上,曲阳忍不住坐下了来,用力咳嗽,——他现在看着比旅馆那时凄惨太多了。 在他头上紧绷着脏兮兮的绷带,挡住了本来的长发。黏腻的药膏从他脖颈的位置延伸到宽大的后背,几乎像胶水一样黏住了衣服。那东西质感很微妙,就像黏土。 “你们出去吧!”阮医生对菲洛和剧组的人喊道,“溶洞外面应该有前人的住所,你们先看着收拾一下,我们稍后就过来。” 曲阳目视他们走远,声音非常低沉。“前提是还没变成挤满植物的废墟。” “你这个傻大个说什么呢?”阮东表情夸张,“一切都会好起来,绝对不会出任何意外,——你的病,你的报酬,还有就躲在附近的小女孩!快点把衣服脱掉,背身对着我。天色已经晚了,我还要给你上今天的药。” 他慢慢挪动,转过他巨大的身躯,似乎转身这个动作对他已经很疼了。在他背上有巨大的撕裂,汗和血混在一起,衣服也湿漉漉的。很难形容他的伤口看起来像是什么,——就像他在自己解体一样。 等阮东把针剂扎进去,他的动作更加缓慢,几乎是痴呆了。 这时候温诺克忍不住了。“你在装可怜吗,曲阳?” “唯独这事他用不着装。”阮医生说,提起钱包里的金项链,戴在自己脖子上,“你说话的时候最好还是注意点,温诺克先生。” “那他在装什么?”他继续问。 出乎意料的是,曲阳的声音立刻从他头上一圈圈绷带里迸发出来。他看着简直就是另一个绷带女了。“你们想问我吃人的事情?” 曲奕空眉毛直往上扬,宁永学也很诧异,这人就这么说了? “我觉得他们蛮认真的。”阮东说道,“这家伙居然给我分了条金项链,你能相信吗?” 阮东伸手指着的边缘人闻言想制住阮医生,结果刚靠近阮东一步他动作就停了。 “你干什么?”阮医生大叫着把他踹了一脚,仿佛有小偷要偷他的蛋糕一样。这人立刻麻木地瘫在他脚边上,一动不动。温诺克见状后退了一大步。 不,这家伙怎么就...... “你们是一伙的?”曲奕空饶有兴味。 曲阳缓缓把头从一边摇到另一边。“不,我是他的主人。” “奴隶?” “他是个霍尔蒙克斯,大小姐。”他痛苦地咳嗽着说,然后往瘫在地上的人一指,后者立刻一脸麻木地站起身,在原地立正,“剧组的人和占卜师算是意外,但这里还活着的几个人都是霍尔蒙克斯,我亲手调配制造的。” 第一百二十五章 活在她身体里的某人 ...... 就在曲阳说话的时候,温诺克已经跑远了,不过没有人阻拦他,仿佛他做任何事都不再重要。 曲奕空盯着石头上的曲阳,宁永学把视线在阮东和另外两个边缘人身上来回转。除了阮医生真实得不像是真人,其他两个人他就没有印象,堪称毫无存在感。 “我一直猜测阮东不对劲,但我没想到他是个古代传说里的人造人。”宁永学说得兴味盎然,“你旁边这两位呢?为什么他们看着就像是失败品?” “他们是我早年调配的实验品,至于阮东......”曲阳说,“身体出了问题以后我需要一个私人医生,所以我就造了一个给自己,最完美的那种。现在想来,他可能有点太完美了,真实得过了头。” “我记得他会打你,会规训你。”宁永学说,“这是他自主的行为,还是你们俩的伪装?” “我自主的行为,”阮医生代曲阳说,“我的主人没日没夜工作,作息颠三倒四,沉默寡言,为了探讨不同的可能就把自己往奥泽暴的断臂转花。他需要一个完美的医生,他就一股脑把他没有的品质全都强加给我了。我们认识这么长时间了,宁先生,你仔细想想,除了他命令我的事情,我还有任何恶习可言吗?” 宁永学觉得这对话很奇妙。“你认为你的美德是从哪来的?” “还能从哪来?他给我硬塞的。我的德性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他想要什么,他就硬塞过来什么。要不然,他现在已经把自己害死啦!这家伙满口谎言,就想要我真诚可信,这家伙厌弃社交,就想要我八面玲珑。除了他吃人和我真实的身份,我可是什么都没有隐瞒过,两位。” “那你的主人为什么要吃人?又为什么要装成奥泽暴的样子吃人?”曲奕空忽然提问。 曲奕空一开口就精准踩雷,或者她就是奔着雷区跳过去的,宁永学简直要服了她了。不过也罢,这里虚假的平静本来就不会维持太久。 这回换成曲阳开口了。“我转化成奥泽暴就是希望自己能吞食记忆。” “哪怕是吃下活人?”曲奕空向前紧逼。 “我是个学者,”曲阳平淡说,“我认为伟大的事业总是离不开最基础的手段。” “你把这叫基础的手段?” 曲阳的声音依旧沉闷,“既然国家的建立要从血腥的厮杀开始,智慧的结合自然也可以从血肉的结合开始。世间男女都从我们的排泄器官中诞生,让他们回归最开始的形态又有什么大不了?他们和我结合,思想和记忆都被我接纳。我们一起变得更强壮,更有智慧,也更有高度,这不是什么残忍的事情。” 宁永学点头同意,“道理的确不错,我想,和死后变成一片黄土相比......”还没等他说完,曲奕空立刻一掌打在他腰上。 他岔了气,说不出话,只能痛得弯下腰,摇头否定。 “邪魔外道总擅长给自己找借口,”曲奕空这才说,“这话还真是永远都不会错。” 曲阳依旧只是咳嗽。“你这种人满心虚无,活了快二十年还是像条狗一样一无所成。你知道自己话里的邪魔外道是什么意思吗,大小姐?” “那你又知道你话里的残忍是什么意思吗?”曲奕空反问。 “我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牺牲,他们每一个人的记忆和人格也都在我心里。若我能获得知识,他们都能像巨树下的小草一样长大;若我完成伟大的事业,他们每一个人也都有自己的一份功劳,——奉献自己,完成事业,取得知识,这种成就不比在颓废的城市里碌碌终日好?” “你也好意思自称学者?好意思谈论知识?如果你把残害看成理所当然,作恶也能完全心安理得,那你也不过是个有知无识的野兽,很符合你的形象。我看被镣铐拴起来的不该是奥泽暴,该是你才对。如果我发现自己是这种野兽,我也会把自己拴起来。” 这话不怎么合曲奕空的风格,宁永学想,是转述吗?她说这话的时候心里似有个声音、有个形象在谈论,她只是在转述她曾听闻过的话语和理论。 “阮医生就是我的成就,”曲阳毫不惭愧说,“从我造出他的时候,他就在救人。他在边远小国行医,平息疟疾和瘟疫,只要一个月就能抵得过我从小到大害过的所有人。你把自己关在中都的笼子里享受,你当然会不知道刚独立的殖民地的情况有多惨。” “这和吃人有关系吗?”曲奕空一句话把他的掩饰全揭了。 曲阳不以为意:“有时候看起来是善行的举动反而会引来灾难,但看起来像是罪孽的举动却是在干好事。我想做什么都可以,大小姐,只要我成就的事业够伟大,我造出的霍尔蒙克斯救过的人够多,我干的事情就是正确的。” “不,”曲奕空嗤笑道,“你不能把似是而非的两件事当成一件事,你也不能只从成就和胜利里找你所谓的正确性。吃人是吃人,和你的人造人行医根本不是同一件事。” “难道你就有正确性了,大小姐?” 曲奕空把刀拔了出来。“我有没有是一回事,曲阳,但你把你扭曲的思想和片面的总结堆成幌子,说到底也只是幌子。你说得耸人听闻,言过其实,以为自己洞察了世事,掌握了真理,其实也就是把意义相反的词和句堆在一起玩着修辞游戏,编造一些根本立不住脚的胡言乱语。” 曲阳脸上全无一丝懊恼的表情。 “那你就能立得住脚了吗,大小姐?你又在做什么?”他问。 “我能不能立得住和你吃人一点关系都没有,曲阳。你的胡言乱语只是给你的恶毒找辩护,一群迷信的疯子杀了一个人全家也能说他们想要祈雨,理论就可以用你的胡说八道,一个字都用不着改。你就用这个证明自己的正当性吗,嗯,学者先生?” 学者先生......这词总感觉有点耳熟。她先前说自己不想在姓氏后面乱加名词,也不想用太多称呼,这事好像更耳熟。 宁永学心里有点怪异的预感,但又总是说不上来。不过若说活在曲奕空身体里,被她转述这段话的某人的确做到了。这感觉还真是微妙。 曲阳终于皱起了眉毛。 “我只是在做人们想做又不敢做的事情,而且我做得更好,我给他们的结果也更好。”他说,“我是吃了些医生,但我吃了那些医生就能造出更完美的医生,我靠这个就能完成比他们生前更好的事业。我残忍就残忍吧,难道这事还有其他人能做到吗?别管过程,大小姐,别管我怎么做的,只看结果,和那些地方的其他人相比——” 曲奕空更加不以为然了。 “你总能找到更堕落的人,曲阳。”她打断他说,“你把自己和他们比较,好像你的堕落其实不是很堕落一样,但实际上你还是很堕落。你说得就像世界上只有坏的选择和更坏的选择,非要选一个不可。但要我说,只是你自己跳进毒井里出不来了,你也只能看到些恶毒又堕落的选择。” “你小时候可不像现在这样喜欢评头论足啊,大小姐,是谁改变了你吗?这可真让人难过。”曲阳说着侧脸看了眼宁永学,但他只想说这么有正义感的理论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让他探讨曲阳借着吃人取得的成就还差不多。 “你才应该为你虚伪的掩饰难过,曲阳。”曲奕空针锋相对。 “掩饰?虚伪?你一定是有误解。”曲阳朗声说道,他甚至从石头上站了起来,“你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把事情做得比较彻底而已,所谓的彻底总是要求伟大的勇气,哪怕彻底作恶也一样。像你这样的人站在悬崖边上,止步不前,我看才是只能被人唾弃。等你死了,恐怕你也一无所成,只能捡你祖上的余荫。” “所以你还是只能用成就、胜利、事业来给你找辩解?意思一样的话语换层皮也还是本来的东西。我看你也该理屈词穷了吧,拿虚伪的幌子给自己招摇的吃人怪物。” 曲阳死盯着曲奕空。“所以你非要无视我的成就不可?” “善心和残暴不会相容,曲阳,作恶也永远都轮不到伟大的勇气。这种修辞能安在任何故事上,也能拿来描述任何似是而非的歪理,所以它也就只是修辞了。难道你觉得这是话语吗?我看不是吧,你只是把词和句捏成毒箭,你的目的也不是说服,是把箭射出去,指望能不能毒死听你说话的人。” “你倒是牙尖嘴利。”曲阳说。 “我看你也很牙尖嘴利,又自恋又不想别人否定你的怪物,我是以为你还能当人才跟你说这么多的。” “不可理喻......”曲阳缓缓摇头,“跟你砍了宝贵的灵魂结晶体一样不可理喻。” 曲阳伸出胳膊,摊开手掌,一枚银币在他手中闪闪发亮。宁永学刚想起这是谁的银币,想起曲奕空当时怎么把它劈成两半,曲阳已经把银币掷向远方。 单身Neet刚参加同龄人结婚回来,第二章先缓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lt;&quot;<a href="https://xxbiquge.net&quot;" target="_blank">https://xxbiquge.net&quot;</a> target=&quot;_blank&quot;&gt;<a href="https://xxbiquge.net&lt;&gt;" target="_blank">https://xxbiquge.net&lt;&gt;</a>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二十六章 黄昏之地 在这阴暗的溶洞里,银币的光芒异常夺目,仿佛一枚星辰坠落在地上,四周的黑暗立刻起了反应。 只听刺耳的嘶吼声接连响起,溶洞里的积水骤然沸腾起来。 在迅速衰弱的银色余晖下,宁永学看到一头畸形的黑熊从水中爬出。它臃肿的身躯在溶洞中浮现,俨如尸体从海底浮上水面。 它全身都撕裂着大大小小的豁口,就像一张张咧开的嘴,从中弥漫着黄昏之地硫磺味的浊气,仿佛每张嘴都在呼吸。 枯黄的藤蔓和尖锐的黑色枝杈在它满身伤口中招展,往外伸出,滴答着粘稠的暗黄色水珠,看起来就像是一堆漂浮的触手。 宁永学能闻到那股恶臭,差不多是掺着硫磺味的腐烂油脂和脏器混合。它的嘶吼声尖锐又怪异,简直是调错了波段的收音机,亦或是被划了一刀之后失真的磁带。 跟着又是一头增生了十多条胳膊的猿猴,每条手臂都在背后交叉弯折,形如扭曲的血管。 那些肢体或是臃肿,或是枯瘦,或是笔直伸出,没有关节,或是有三四个关节交错着反折正折,很难不让宁永学想起他手臂自行生长时扭曲的轮廓。 整张脸都被根须寄生的野猪探出脑袋,往水面上挣扎。肚腹剖开的野狼晃动着迷茫的头颅,脏腑垂出体外,和摇曳着的藤蔓搅在一起,往两侧招展,散发出恶味。这些畸形的动物蜂拥而出,似乎它们已经在水底掩埋栖息了很久,只在等待生灵接近。 这见鬼的黄昏之地真是越来越诡异了,而且每次都能变得比前一次更诡异。 跟着宁永学望向曲奕空,银币是不可能影响得了他,但她可说不定。 他转脸一看,发现曲奕空已经站在了几十米外的溶洞拐角处,神情戒备。她正转动视线,往前摸索,她环视周遭,眼中却一无所得。 她眼里一切活动的他者都消失了,只有静态的景物。那枚银币抛出的光亮把每个个体都孤零零放在一片虚无中,使其不知该走向何方,效果倒是很奇妙。 想法很快传达过去,银币的诅咒也被驱赶,曲奕空转过脸,和他目光短暂交错,然后就是一瞬即逝的警告。 “小心曲阳,他知道你有问题,他想吃了你。” 曲奕空几乎要被蜂拥而来的孽怪淹没在狭窄的甬道中,尽管如此,她依旧从空隙中穿梭,往宁永学靠近过来。 紧跟着他听到躯体膨胀,嗅到血液溅出,看到灰白的兽毛在眼角余光中闪现。 他想起了树洞外被曲阳揉成团砸向地面的尸堆,知道这家伙已经变成了当时的模样。 强风席卷过他全身,让他脚步不稳,连连后退。眼看曲阳兽化,他也想往曲奕空那边接近。他希望战场不被分隔开,但还没等他迈步,就见一根试管往他俩中间抛下。 宁永学猛然想起来这家伙是个炼金术师。 试管剔透晶莹,材质近似于水晶,其中流淌的液体就像是湖中的月亮。它砸碎在地,迸发出恢弘的合唱歌声,仿佛里头囚满了合唱团的幽灵。 高速流转的月光聚成一个虚无的球体,迅速往外膨胀、破碎、掀起气浪,其中反射出的景象是那样奇异,夺人心神,——他的目光很容易就被吸引住了。 这一发现无疑让宁永学分神了片刻,不过,就算他不分神也没用。 以试管破裂的地点为圆心,在场的人和怪物都被往后掀起,如同花瓣被风吹离树枝,飞向远方。宁永学砸上石壁,撞碎树枝,摔在水泊之后还被强风裹挟着滚了好久,磕得头晕眼花。 还没等他站起身,曲阳的狼爪已经往他脑袋拍了下来,势要把他的头颅直接碾碎。他很清楚这家伙的力量有多大,一击之下自己绝对无法生还,只能退让闪避。 不过,这个半人半兽的壮汉居然是古传说里的炼金术师,简直没有比这更离谱的事情了。 还没受伤的时候,宁永学的感官和神经都很普通,因此他也只能勉强往旁边滚去。跟着利爪擦过,他的右臂直接齐根断落,三截血肉模糊的肉块如屠宰场切件的猪腿一样抛向远方。 在曲阳咧开的嘴角有破裂的玻璃片,有药剂的残渣,很明显,他磕了天知道是什么玩意的药物辅助战斗。 至于吗? 宁永学拔腿就跑,在激发的销魂秘术下闪开他的攻击,大步跃过地上蠕动的孽怪。他实在不适应自己的速度,在溶洞光滑的石头上跌了好几跤,但坚持往曲奕空那边绕过去。 曲阳跑步的速度也很惊人。虽然他身体笨拙,但他每一步都像野兽狂奔,抵得过宁永学好几次步距。 他几乎不落后一步,却也没法赶得上自己——最后他在一处几近垮塌的石墙边上停了下来。 一时间宁永学想不通曲阳想干什么,紧跟着就见半人半兽的家伙把一只兽爪插入墙中。他愣了片刻,立刻听到石头摩擦的巨响传入,无比刺耳。 刹那间宁永学心头警钟大作,赶紧停下脚步,往后退去,想绕进溶洞的小道。 然后就见曲阳把一块巨石从墙里抠出,像掷铅球一样朝他猛抛过来。 石头砸上洞墙,发出轰然巨响,把树木和藤蔓碾得粉碎。被啃食的坑坑洼洼的溶洞四处垮塌,完全挡住了往曲奕空那边的去路。 宁永学匆忙躲避,腰间还是被石头裂片划破,高档商场昂贵的衣服在此刻脆弱得像是块破布。曲阳跟着又抠出第二块巨石抛了过来,接着又是一块。 固然石头大小不一,不过肯定都能把他砸得支离破碎。 泥泞四溅,洞窟垮塌,藤蔓和树枝碎得到处都是,被砸烂的孽怪尸体几乎在四下铺成了黏腻的肉毯,而且还都在蠕动,似乎能跟犬魔一样再度聚拢成型。 当然了,现在不是考虑这些被感染的动物的时机。巨石仍然不停抛来,砸得他到处乱跑,连滚带爬地躲闪,右臂也再次裂成一堆四分五裂的触须,像被黄昏之地感染的动物一样四处招展。 此时此刻,销魂秘术除了帮他躲开致死性的攻击,似乎也没其它用处了。 宁永学翻身一滚,扯开揪住他双脚的猿类手臂,竟碰到了自己被丢在地上的包。 趁着曲阳往前走去,还没抠出其它岩壁上的另一块巨石,他抓起背包,取出步枪。虽然尘土四处弥漫,完全看不到曲阳的位置,但凭着他对声音的感觉,他抬手直接就是一枪。 一声嘶哑、痛苦的闷哼。 “这药物还真是恶毒。”曲阳缓慢的声音从远方响起,“你也认识炼金术师?” 宁永学想说他认识的是现代化学家,走的也是正规科班教育流程,跟炼金术屁关系都没有,也不可能炼个霍尔蒙克斯出来。不过,他实在没什么力气多说话。 此时他拿来扣扳机的手不是手,是呈现出多重螺旋的尖锐触须。这些玩意灵活得可怕,好像比人类的手指更加敏锐,效用也更可靠,更具实用性。 它们划过地上编织的肉毯时,竟然和那些孽怪的触须有种和谐一致感,传来异常的共鸣。 怪不得这些孽怪对自己几乎没反应。 难道就像曲奕空的猜测一样,他是当真和黄昏之地有关系?老安东究竟是怎么把他捡过来的? 没等宁永学多想,他就惊得头皮发麻起来,——这次抛来的已经不是巨石,是极其不详的试管瓶了。 他顺着声音振动的路线一枪打出,把可怕的小瓶子击碎,跟着就听到它发出雷鸣般的尖叫,喷发出和树洞外的结晶体一模一样的寒霜。 白霜冲刷过溶洞,把满地肉毯和泥泞都冻成了冰,使得四下里宛如一片恐怖的晶体湖泊,尘埃似雨落在上面,发出刺耳的滋滋声。 宁永学躲在一堆塌陷的泥土后面才堪堪没被冻结。 这玩意难道是曲阳连夜调配出来的? 垮塌的声音更大了,一大片血红色晚霞忽然从石头缝隙里照射过来。宁永学知道有块通往森林的石墙彻底垮了,白霜从裂口往外涌出,很快消散,宁永学也跟着一起冲了出去。 虽然这地方高得过分,但他也想不了太多,拿分裂的右臂触须抓住攀附岩壁上的树木,往下滑去。 这东西比人手好使多了,宁永学必须承认这点。不过会有人允许他在亲热的时候用这玩意吗? ...... 满身藤蔓的山坡异常陡峭,巍峨的森林巨树也异常阴郁。黑色云层逐渐遮蔽了晚霞,大雪也席卷过来,在他外套上冻结成冰。 他踉踉跄跄冲下山坡,和一头满身都是枯黄藤蔓和黑色根须的黑熊凝视半响,然后拿它挡掩体继续往下绕,——他自己也快变成差不多的东西了,这些怪异的动物对他半点反应都没有。 宁永学爬下山坡,往后张望。他看到十多头被感染的动物把曲阳围住,却在下一个瞬间跟着他拧开、丢出的一瓶血红色试剂狂奔而去,完全无视了曲阳的存在。 而对方看到他手臂和腰部扭曲的增生物质,不禁也有些愕然。 第一百二十七章 那就是你表妹吧 他的感官敏锐无比,森林里沉闷的声音和来自虚无夜空的寒风相交汇,每一个脚步声和呼吸、心跳都清晰可辨,如同描绘在油画上的虚实线条。 他身上撕裂的伤口强烈而甜美,身体不断失血,痛苦和愉快的界限却在逐渐失控。从银刺另一侧回流到心里的各种情绪互相追逐,不停飞转、融汇,如同一个混乱的大漩涡。 它的每一次旋转都会卷入一点作为人的思考和判断,将其吞下、咬碎,吐出扭曲的欲望。 细看之下,曲阳身侧凹陷进去的伤口是如此明显,他本人的痛觉混合其中,浓烈得几乎能闻出来。 有个声音在他心底呼唤,要他剥了这人的皮,要他通过残酷的引导祭祀把这人的血一点点放干,好像这一仪式自有它神圣的含义。 宁永学知道这是对付古代吸血鬼的方式,血教也拿它屠杀各种具有不死性的类人物种,不过眼下情况实在不同,他不想妄动。 而且在他心里始终有个永恒的静观,像顽固的礁石伫立在大漩涡正中,不受任何异常情绪的扰乱和侵蚀。这里是构成他灵魂的起源,刻满了对道途的拒斥,似乎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否认着一切世界表皮另一侧的诡异现象和认知。 宁永学说不清这种否认是怎么建构的,不过他总感觉和语言和形而上的命题有关。 见他又想给步枪上膛,曲阳却摇了摇头。“如果我是你,我绝对不会滥用自己不明白原理的东西。” “你在逗我?”宁永学嗤之以鼻,“评价枪械是专家和工厂的任务,不是我的任务。你他妈想用枪还要生吃几个造枪的人吗?” “每种事物都有其危害和用途,明白这点非常重要。”曲阳说着拧开一瓶药剂,倒进自己嘴里,“既然你掌握了血教的古老道途,我也该用点危害更大的东西了。” 话音刚落,一阵恶寒传到胃中,宁永学还没来得抬起枪口,就见曲阳落脚处的空气霎时变得模糊,跟着他的人影就直接消失了。 这半人半兽的家伙本来站在山坡最高处的溶洞缺口,下一刻已经近身袭来,就在宁永学面前两米多远处踏碎了一块山岩。 宁永学右臂尖锐的触须比血肉坚韧得多,但也只能堪堪挡住利爪挥击。跟着这条畸形的手臂就直接炸开了,碎裂的残片四散飞舞。 他被往后掀起,整个人都被抛进了林中的黑暗,在腐土、沼泽和泥地里滚了一圈又一圈。最终砸在一棵巨树上,他才堪堪停止。 他觉得自己骨头折断了,两条腿的关节反着弯了过去,断骨刺出了皮肤,愈合的速度根本跟不上,一动都动不了。周围的树木在恐吓他,腐败的地面仿佛也困住了他,要他被天知道又磕了什么药的曲阳碾成碎块。 这时候,一只漆黑的手掌忽然从腐土中钻出,握住他反折的膝关节,把他硬生生扯过去了一米多。 几乎就是下一个呼吸的时间,曲阳直接猛拍在宁永学先前停留的地方,把树皮刨出了恐怖的爪痕。他看到这人的爪子余势不减,竟然划穿了树干和根须,直接卡在了地上的石头里,卡进去了一半多。 这人就不能在关键的时候说几句废话烘托一下气氛吗!非要先宰了他不可? 曲阳扭过脸来,宁永学看到这人的毛发往上飘舞,衣摆完全静止,好像完全不受寒风吹拂,也完全不受现实层面的空气阻碍。 他似乎和真实的世界隔了一层厚障壁,身影虚浮不定,闪烁不清,如同带着失真色块的电视图像。 有那么片刻时间,宁永学竟然无法分辨得清他位于自己视域哪边,——可能是视野边缘,可能是视野中心,也可能同时位于视野边缘和视野中心。 这不是什么幻象和感官扰乱,至少穷卑之术无非一眼看出。曲阳似乎是激发了什么,改变了他在现实世界存在的方式。说实话,宁永学不太相信一瓶炼金药剂能办得到这种事,九成九和他转变的方向奥泽暴有关系。 “目标......?”曲阳忽然用沉闷的话语问道。 什么目标? 还没等宁永学从剧痛中转过思维,一只手已经变成了两只手。两只冰冷的黑色手掌攥住他两个脚腕,把他往腐土里猛拖了下去。 窒息感,压迫感,极其彻底的黑暗,跟着就是头顶一声轰然践踏。他感觉自己被曲阳隔着厚实的土壤猛踩了一脚,差点原地碎裂。 他想呕血,刚涌到喉头,却被土层给堵了回去。 他被拖着在土里往前蠕动,觉得自己成了蚯蚓,头顶狂奔的曲阳每一步都践踏在他附近,震得他死去活来。 他想看清是什么拖着自己在土里挤,但他连呕出喉头的血都被堵了回去,怎么可能睁得开眼睛? “那就是你表妹吧,白痴!” 眼看就要生死两茫茫了还隔着银刺骂我白痴,真有你的,曲奕空。 娜佳的影子拖着他前进,终于在他窒息以前把他拽出了一个陡坡。他被扯出去的时候,暴风雪刮得更猛烈了,可惜这环境只能阻碍他,曲阳完全不会受影响。 他的关节已经完全愈合了,问题是它们在土层压迫下反着嵌了回去。他不是宗教传说里长着反关节的魔鬼,他当然不知道关节反着该怎么行走。 他一边在雪地里打滚,一边寻找拖他过来的娜佳的影子,接着又是两只手伸出来拽住他的脚腕,把他扯进了土。 合着她只是把我拖出来放风的? 宁永学又变成了蚯蚓,腐土和泥泞让他在窒息和濒死的预感里来回抽搐,但娜佳的影子一直拖着他在地下行进,穿过松软的土壤。过了不久,他又跌出一个雪堆,跌跌撞撞地落入沟渠,刚爬起来喘了口气,就又被她扯进了泥里。 每次他一冒头都能听见曲阳的声音。 想杀的目标和想找的目标待在一起,对这家伙来说真可谓是双重惊喜。 又是从土堆里跌出,又是跌跌撞撞地落入小溪,他以为待会自己就会被拽进去,但这是错的。 一阵恶寒从头顶袭来,宁永学不假思索地往前扑倒,跟着就见曲阳的利爪擦过他身体,撕开他的脊背和衣服,然后硬生生从地里扯出一个小小的黑色轮廓,将其抛上半空中,——正是当初在黄昏之地指引他和曲奕空走向树洞的影子。 宁永学没有站起来,但他在某种异常的本能指引下把右臂往前一指,尖锐的触须竟直接延伸了出去。 它们在半空中骤然拐了个弯,找到视野边缘曲阳正确的位置,便如同飞扑的毒蛇一样扎进他肚腹中,往内部继续延伸。 可惜还没等他把曲阳内脏搅成碎块,这家伙已经捏住了他延伸出去的触须,一把握紧,企图往外拔出却没能成功。跟着曲阳又咬碎了一瓶药,力量更加可怕,硬生生这堆尖锐的触须从宁永学肩膀里给拔了出来。 这家伙一脚踩断他的双腿,拽着他的左臂将他提到半空,把他左边胳膊的骨头和肉都拧成了麻花,捏成一堆渣滓和白刺。 血液疯狂喷溅,宁永学觉得自己几乎要被销魂秘术的情绪给淹没了,除了否认道途的核心以外,他的内在完全填满了回流的情绪。 希望曲奕空别跟着他发疯。 曲阳捏着他的脖子把他举上半空,对着飘在半空中的影子猛晃了晃,其中威胁的含义不言自明。 “啊——!” 跟着这道少女嗓音,很轻的脚步声也从不远方匆忙响起。曲阳把宁永学往下一丢,就踏过他的脊背,朝声音的方向冲过去。 似乎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也许是因为失血实在太久,也许是因为他还没离死亡这么接近过,销魂秘术挣脱了他往日长久的忍耐和理性克制,完全被激发出来。 他感觉自己的眼珠如典籍记载中一样溶解了,一大片赤红色的血水在眼眶里转动。他的视觉立刻被某种扩张出去的诡异感知代替,近似于窥伺,但是没有洞察得太深入。 他觉得自己虚弱得快死了,但某种无法解释的东西驱使着他抬起了头,看向曲阳。几乎只是瞬息间他就落在了这人脊背上。他觉得自己没有形体,就像个鲜红的鬼影。当他把带血的断裂骨刺从曲阳脖子上划过去的时候,这家伙一点反应都没有。 可惜,骨刺终究只是骨刺。 曲阳感到痛楚,立刻停步,跟着他捂住喉咙,发出怒吼。他伸手抓向宁永学的脸,看架势连旧萨什贵族给他的任务目标及其亲属关系都忘了,非要先把宁永学弄死不可。 然后,就在宁永学面前,一把制式长剑从曲阳头顶人和狼的接缝处骤然刺下,深深贯入其中。 从树梢上落下的绷带女拔出剑来,带出一大片红白之物。她踩住曲阳的胸膛,当着宁永学的面撕开了自己的口腔,一下子就咬断了曲阳的脖子,把他那双目流血的、半人半狼的头颅整个吞入口中。 头颅穿过她脖子的时候,她的咽喉都往外涨了起来,简直像是条蛇。 第一百二十八章 是你在照顾她 宁永学一时半会没法反应过来,只能茫然目视绷带女的身体陷入剧变。 她本来低矮、瘦削,如今她的个头不停往上拔高。她本来枯槁、脏污、满身伤痕,如今她皲裂的皮肤迅速愈合,枯瘦的身躯长出新鲜的血肉,许多绷带也自行脱落。她肌体矫健,全然饱满宛如新生,堪称完美无瑕,像是白玉雕琢的一样。 只消片刻时间,给干瘦饿殍提供的教会长袍已无法遮掩她的身体。她缠着绷带的两条长腿站在泥泞中,长袍下摆只能勉强遮到小腿肚,上半身更是要把窄小的袍子撑开,无法正常地容纳一分一毫。 只见她一伸手就把黑色长袍扯了个稀巴烂,扬入半空中,使其在寒风中片片飘舞。那头灰白长发一直往下散落到腰间,迎风扬起,和她本人一样惬意自在。 她向宁永学歪过脑袋,弯下腰,抓住他手腕的触须,像拽住了条皮鞭似的。她伸手一拉,他就被她从曲阳的无头尸上提了起来,倒在她怀里。 已经不能称作绷带女的家伙以异常不堪入目的姿势把他抱在胸前,一边拿有尖锐长指甲的手抚摸他的头,一边放声大笑。 坦诚地说,她比自己还要高一两个头,她确实能这么干,宁永学还没见过比她更矫健有力的女性,虽然她也不是人就是了。 再说了,此时他的断腿还垂在半空中,动也不能动,也提不了什么意见。 “真有意思啊,血教的小子,真有意思!”她大笑着说,“多谢你帮忙了,这家伙的记忆已经完全归我了。看在事情这么顺利的份上,实现你一个愿望也未尝不可。” 他感觉自己被羞辱了。 宁永学把头扭过去,想看一眼表妹本该站着的地方,但他一无所获。她身上的暖意混着体温扑在脸上,贴得实在太近,味道也很刺鼻,让他有点头晕。 她应该是没清洗过的,别看她刚得到新生,她身上的味道还是非常重,混着汗水、鲜血和野兽的体味,异常刺激嗅觉神经。这东西好像把他当成了婴儿,但是就算一个婴儿陷入她怀中恐怕都会头晕目眩。 “别看了,”奥泽暴说,“我没让她本人来这地方,脚步和惊呼都只是拟声而已。” 这家伙会用拟声也不奇怪,连曲阳都能有这么多人的记忆,本来的奥泽暴肯定能用不止一个人的声音和习惯说话。 “所以是你在照顾娜佳了?”宁永学问她。 “是啊,本来是想拿她当个便携食品,等哪天撕了、开封了就直接吃。不过后来我发现她活着比死了更方便,就这么一直让她活下来了。” 说着说着,奥泽暴就带着一种饥饿感张开了嘴,咬在他的耳朵上。她好像是想把他也当成便携食物,把左耳朵连着银刺一起吃下去。 宁永学提高了声音:“我该叫你什么?” 听到这话,她把尖牙从上面划过,留下一道潮湿的血印。宁永学觉得又痛又痒。 “我这样的东西没有名字,”她舔了舔鲜红的嘴角,她满口尖牙看着就跟锯齿一样,“现在也只是条灰不溜秋的野狗而已,想怎么称呼都随你的便。而且我吃过什么东西就可以成为什么东西,哪怕你现在叫我曲阳也行,只要我想,我就能当一阵曲阳。” “灰狗行吗?” “不行,还不如奥泽暴。”她说,“你起名的水准和你表妹一样庸俗不堪。” “不行就不行吧,我想去看眼那边。” “你的爱人?”她问。 “我希望她是。” 奥泽暴用力把他腰部一勒,就在满天风雪中往上跃起,落在树梢上。她带着他从枝头往另一处枝头跳跃,简直像是在翱翔。 天色阴暗浑浊,暴风雪也刮得很酷烈,但是没冲去多少她身上的气味。那些味道难以描述,可能比他至今有记忆的异性身上的气味都更浓烈,而且浓烈得多。 老实说,他没找过比自己更矫健、个头也更高挑的类型,而且不管怎么说这个奥泽暴的人类形态也太夸张了,至少也有两米多。面前一条大瀑布从面前落下,汹涌强烈,这家伙原地站定,往上眺望,满头长发如旗帜一样往后飘扬。 思考间,奥泽暴已顺着一条瀑布逆流而上,蹬着长满青苔的石头到了顶部,不过用了一个呼吸的时间。 她提着宁永学张望了一阵,然后把他扔在地上,一脚把他嵌歪的左腿膝盖踹正,发出咔嚓声,然后又是右腿膝盖,最后是左臂,不过忽视了她分裂交错的右臂。 她像头狼一样在旁边俯下身,弓着脊背,似是观察踪迹,若不算她缺了的左臂,她差不多是四肢着地了。 铁链在她脖颈的项圈上垂落下来,哗啦啦地撞击着卵石。 “好,不错,”奥泽暴点头说,“看来这边也有场分出生死的搏斗。”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她爬到他上方,用犬类一样的舌头舔了下他染着血的脖子,她似乎很想按她对待曲阳的方式把他也给吃了,毕竟刚才她说过,宁永学表妹也只是个便携食品而已。 不过她终究还是没下口。 “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她不幸撞上了你们俩失常的监护人而已。”奥泽暴从上方俯视他,“小安东在森林里就是游荡的噩梦,我们快点过去,还能来得及给你的大小姐收尸。” “为什么是给她收尸?”他想坐起身,但这家伙单手抵在他脸上,直接就把他给按住了。 她长呼一口气,好像要尽力克制才能不把他脖子以上都啃食掉一样。“他就是被调整出来的所谓穷卑者,”他说,“虽然他不像你一样从小就在受调整,但他也是杀害那群修习者的专家。” “所以确实是他......” “抱住我的腰,抱紧点别掉下去了,我尽快带你过去欣赏欣赏那一幕。”奥泽暴咧着满嘴尖牙利齿发笑,“一定会非常漂亮。” “我想在背后抱住。” “你想表达什么,小子?” “你身上全是汗,又粘又难受,气味也很刺鼻。” “你用词还真是委婉啊?”奥泽暴站起身,抓住他的左手腕一拉就把他提了起来,“你那东西已经在天寒地冻里想要延续生命了,你还要在这里跟我言辞委婉地暗示?当年这个叫曲阳的家伙就是这么跟他母亲取暖的,这事不值得羞耻。” “我和我表妹和这种事绝缘。” “噢,差点忘了你们俩都算孤儿了。”她把宁永学扔到背后,“算了,没意思,还是出发去看死人吧。” ...... 奥泽暴从百米多高的树梢上跃起,像风筝一样滑翔过半空,又落到另外一边。宁永学尽力抱住她的腰往下俯视,过了好一阵,他才发现就是半空中也不太对头。 交错的树枝中有两具猿猴的死尸——刚死不久,一个被拦腰切开,剖面平滑整齐,一个被从头顶劈开,豁口粗糙狰狞。 前者像是曲奕空的手段,后者...... 宁永学实在难以想象老安东是怎么对付曲奕空的。她有完全激发的销魂秘术辅助,居然还会打得这么艰苦吗? 奥泽暴在死尸旁驻足片刻,然后抬脚笔直往下坠落了十来米。她在下坠中用双脚勾住树枝,像蝙蝠一样倒挂在上面环顾四周,然后她又转了上去,往另一侧飞跃。 “你确认她已经被杀了吗?”宁永学想了想问她。 “我不在乎。”她说,“但当年我还在帮旧萨什的皇帝追猎叛党的时候,他就是最残忍的一条狗。你知道他干了什么事吗?” 所以奥泽暴脖子上的项圈是旧萨什宫廷的手段?她好不容易从另一个世界逃过来,然后就被逮住,套上了狗链子,好不容易等旧萨什覆灭了,她又被困在诺沃契尔卡斯克,她还真是够倒霉的。 “我对他什么都不了解。”宁永学说。 奥泽暴说得很随意:“小安东杀了当时随行的两个同僚,尸体丢在地下隧道。然后他自己效仿当时的叛党来了场审判。他把缅希科夫送出来的这批人给挨个枪毙了,最后只有一个小女孩活下来,就是你表妹的母亲。” “为了什么?” “兴许是怜悯吧,我不大清楚,那两人情感很复杂,最后也特别纠结。我那时候不怎么饿,经过那附近也会和她谈谈。后来有天她把孩子放在一边,要我把她吃了,结束她的痛苦,我就照办了。” “我还以为她是难产死的。” “难产?虽然她情绪不佳,不过她受的照顾很好,轮不到她来难产。总之从那之后,小安东就整天在森林里徘徊想找我的踪迹,想把我给宰了。” “真怪......你吃人到底是个什么路数?” “我这种东西吃了有智慧的个体就需要消化,消化的过程很漫长,还要承载对方的人格。说好听点就是对食物负责,说难听点,就是脑子有时候不太清楚。”奥泽暴落在雪地上,一串足迹清晰可见,“我没吃了你表妹可能是她母亲还在阻止我。不过没关系,现在曲阳下了肚,我就能把她彻底消化掉了。” “那他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第一百二十九章 老安东 “他主动受了感召。”她说得很随意,宁永学却吃了一惊。在所有可能里,他唯一没想到的是老安东竟然主动走了这条路。 “为什么?”他很困惑,“他不是掌握了穷卑之术吗?怎么就皈依别人了?” “别问我这事,小子,我对你们的历史一窍不通。不过,小安东肯定是个满心矛盾和错误的怪物。或者你们穷卑者都是满心矛盾和错误的怪物,这也说不定。” 怪物说别人是怪物,感觉还真是诡异。 “总得有个理由吧?”宁永学追问她说。 “意义,”她侧脸斜睨过来,“他人生的每个阶段都在追求一个不同的意义,出了这事什么都不在乎。至于最开始是个什么意义......你应该能猜得出来吧,小子?” “他要报族群灭亡的仇恨。”宁永学说。 “一个近乎了无生趣的家伙报复了一切,然后呢?” “他决定放过一个无辜的女孩。” “一个报复了一切的家伙又得到了一切,再然后呢?” “无辜的女孩长大成人,不堪承受他异常的爱与恨。” “于是这个得到一切的家伙又失去了一切。”奥泽暴说着把头转回去,“小安东每失去一个意义,就会着手寻找下一个意义。既然当年的女孩死在了我手里,他当然会把意义放在我身上。不然,他也就没有存活的目的了。” 宁永学不得不承认,老安东扭曲的心态和他很像,方向性有所不同,但他们俩的脉络非常一致。 也许穷卑者们都是满心矛盾和错误,而且这种思维的异常正来源于他们对道途和灵魂运作的否定。 他对穷卑之术的了解还是太少了,奥泽暴是外来的物种,和他差不多无知,老安东现在怎么看都不可能友好。 恐怕有些事情自己还是得问守护者。 若能把表妹带到安全局附近,守护者的要求自然会完成,她冒然走上的道途也就有了后续指引。他还记得曲奕空说想见守护者一眼,多带一个人也未尝不可。 宁永学想了想说:“这么说,他只是想杀了你,真相如何并不重要?” “想办法杀了我再考虑其它东西,差不多就是这回事。赎罪也好,道歉也罢,都要先宰了我再考虑,说不定这两件事就是他的下一个意义。” “但你还活着。” “这就是问题,”她说,“穷卑者对付的东西说到底还是道途上的同类。我虚弱得奈何不了他,但他也不可能奈何得了我。既然大家都困在一个地方出不去,小安东也就只有一个求变的方式了。” “他主动受了感召,他就不怕自己被拟态取代?” “我不觉得他被拟态取代了,可能他有什么替代不了的用处吧。” “用处?什么用处?” “这地方要他帮忙去做的事情。”奥泽暴再次落在雪地上,“我对这地方一头雾水,我在教堂那边也什么都没发现。不过,你的小表妹猜有个东西缺了重要的零件,于是这地方就跟发动机损坏一样熄火了。我想这地方不断拉人进来,就是想找弥补的办法。” 宁永学仔细掂量这句话,好像是在估摸里面掺了多少毒药一样。不管怎么听,这个零件都像是在说他自己,当年是老安东把他捡了出来,莫非现在老安东还要把他装回去吗? “所以你为什么觉得他受感召了?”他又问。 “你见了自然会知道。” ...... 宁永学有段时间没收到曲奕空完好的思考和想法了,不止如此,从银刺另一端总有种无法言说的虚弱感回流过来,在他身体里徘徊。 他感觉不舒服,首先是头痛,然后是精神上的麻痹,记忆也有些错乱。 他不知她情况如何,只能把自己的胳膊往树枝上划,想办法多放点血,多切出点伤口,也不知道能提供多少帮助。 暴风雪还是很大,奥泽暴越背着他接近曲奕空的方向,他就越头痛欲裂。到后面,他几乎是意识模糊了。 银刺正在抽离他的神智,他什么都没办法思考。 他没法关注身边的事情,也没法和奥泽暴搭话,如果不是她还背着自己走,他肯定没法前进这么远。 在这期间,宁永学感觉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开始浮现,他越是避而不见,这种想法就变得越恐怖,越像是他懵懂时充斥心灵的虚无感。 老安东当年失去他找到的意义,难道也是这种感受吗? 暴风雪忽然衰弱下来,在十多步远的距离变成蒙蒙细雨,积雪逐渐化作温暖潮湿的黄褐色沼泽,黑暗的天幕也逐渐析出一股昏暗的光晕。 在头顶上空响起了遥远的、非同寻常的钟声,如同在黄昏之地的景象。当时宁永学以为是教堂的钟声,现在一看,可能完全不是这回事。 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气味,犬魔吃人时也在现实产生了相似的气味,不怎么浓重,但是浑浊又刺鼻,让人厌恶。这种气味加剧了他的头疼和虚弱感。他感觉异常恶心,他已经快分不清不适感究竟来自曲奕空还是来自他自己了。 奥泽暴忽然把他扔了下去,自己消失在黄昏的雾气中。 宁永学干呕了一声,在潮湿的腐土上爬起来,觉得脑子嗡嗡得响,窒闷感让人更加想要呕吐。他抬脚往前跑,中途磕到了不止一棵树,脚步跌跌撞撞,感觉像是喝醉了。 昏黄的雾气越发浑浊,几乎淹没了膝盖,顺着皮肤缭绕而上,黏着在此,像是渗进了他的胃,想把胃液和残渣从食管里卷出来。 宁永学一边咳嗽,一边扶着树干前进。他踱步走进一处经受了相当程度蹂躏的战场,看到附近的树木大多都坍塌在地,一具具舒展着枯黄根须和灰绿色藤蔓的畸形动物尸体在四周横陈,层层叠叠,身躯都被压在倒塌的树木下面,头被其它尸体盖住。 这么多的尸体,但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中心的人。 他往前跨出,——就在这一瞬间,他觉察到极端刺鼻的雾气,那种浑浊的焦味几乎是从地里渗了出来,把一切都浸染得无比衰败。 他把嘴捂住。 他觉得自己看到了在曲奕空的臆想里出现了很多次的场面,但是说不清这究竟是在梦里还是真实发生的: 在最深处,在衰败的昏黄色光晕笼罩下,在坍塌的树木中间,在一具具血淋淋的畸形动物尸体中间,曲奕空屈膝、弓步站在一大片阴影下,——她双手紧握着刀刃向前推去,没入某人的胸腔。 她面朝一片漆黑的异域面罩抬着头,瞳孔紧缩,头发散乱,大股鲜血从她咬死的牙关里不停渗出来。 光晕勾勒出那片阴影的轮廓,身形和奥泽暴几乎没差别,腰肢苗条,肩膀宽阔,像是条人形的狼,只是奥泽暴要更纤细精致,而他更加魁梧。 他的面罩是全封闭的,有种和本世界风格迥异的流线型设计,边缘像是延伸出了许多条蜘蛛的长足,紧扣在脑后。他身上棕色皮质大衣像是某种异域生物的皮,被切出不止一道豁口却在自行缝合。斑驳血迹沾染其上,很快就被汲取、吸收,无法再看得到。 他把一柄制式军刀顺着曲奕空的腰劈了进去,在她把短刀顺着他的胸腔往心脏扭动的时候,他也把剑往她的脊椎一点点往里划。 尽管她伤势如此严重,却没有血腥的渴望,也没有异常的情绪,连她心里的利刃之相都在往一片虚无中流失、剥落。 虚弱感、麻木感、撕裂感,这些感受强烈无比。刀刃每在她体内停留一个瞬间,它们就更加强烈,逐渐把她剥离成一个被自己的道途撕裂后却又一无所有的废墟。 曲奕空身上的伤口不止这点,虽然都没有这记刀伤严重,但她全身几乎都带着血淋淋的刀伤。每次刀伤都意味着一次剥离,将道途给予的能力从她心中撕裂,最终只会留下她纯粹的武艺。 宁永学看不到老安东大衣下的身躯,也看不到他面罩下的神情,自然很难说得清老安东受了多少伤。但当时自己快被曲阳折磨死了,销魂秘术彻底激发,它给予曲奕空的能力一定让他非常不好受。 但她马上就要死了。 老安东把另一只手掌往上张开,那几乎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宁永学感觉什么东西在他手中扭曲了,远方此处和近在咫尺的彼处变成了同一处。 他合拢手掌,用无法理解的方式站在了宁永学旁边,而他看起来根本没有动过脚步。那柄制式军刀顺手向他劈下,堪堪碰到他脖子才停下。 “你还是过来了。”老安东隔着血红色的狭长镜片和他对视。 “你受了感召,安东?” “没什么不能受的,也没什么不能选择的。” “有什么必要杀害她?” “有什么必要不杀害她?我的狩猎永无尽头,你的爱人也不过是路上的一个,孩子,这也是你自己的使命。” “我没有使命。” 第一百三十章 你怎么缩水了? “看来你在用她蒙蔽自己。”安东说。 “你自己也不在用缅希科夫的女儿蒙蔽自己?” 他没有否认。“所以你见过那东西了。” 我何止是见过奥泽暴了。 “我见没见过又有什么意义?”宁永学抬头凝视安东。 “她的生命在不该延续的地方延续了,那东西必须为此而死。” 老安东不是因为奥泽暴害死了缅希科夫的女儿才满心杀意,是因为她本该死去,但她的记忆在奥泽暴体内延续了下去,所以他才想杀了奥泽暴。 “按这个理论,难道你不也该为此而死?”宁永学反问道,“我的生命也在不该延续的地方延续了,而且就是你捡到了我,然后又养大了我。” “看来你不知道你是什么。” “我当然不知道。” “你是这里主宰者的凭依体,你就是为了把黄昏蔓延到全世界而生,或者你就是这里本来的主人......本该如此的。” “你究竟做了什么,安东?” “我切分了你的灵魂,我把你锻造成穷卑之术的形状,我阻断了一切你被凭依的可能。既然你的心智就是我赋予的,又何来延续之言?” “但你不是受它感召了吗?” “我需要它来感召我,我就允许它感召我了,一如我当初允许萨什皇帝来使唤我,仅此而已。” “所以我究竟是什么?我又是从何而来?” “简单点说,你是某人用来重生的备用身体,孩子。这里的主宰者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你这个凭依体身上,指望靠你得到它完美的新生命,于是我切断了你和它的联系,把你扔了出去,丢进中都。这样一来,它就只有这里、也只有我了。” “我不懂你在想什么,安东。” “我们这些穷卑者本就是一个个绝对孤立的个体,没人能弄得懂对方在想什么,你也没必要懂。你该做的是把你的表妹娜斯简卡带过来,我送你们俩离开。其它事情,你什么都不要想,也什么都不要管。” “这只是我该做的事情之一。” “她马上就要死了,你还要做什么事情呢,我的孩子?” “她是我的启示,是我的希望,是我的灵魂和饥渴,你又能懂什么?” “那你就去看着她死去,然后去寻找你新的饥渴吧。这事也是我们这种人的命运,一如往常,永远都不会变。”老安东说着放开架在他脖子上的刀刃,往后退了一大步。 他脚下的现实在他的步伐中坍缩了,变得一片漆黑,无法被感知。宁永学再次看到此处和某个不知名的彼处相互重合,迎他入内。 他在一瞬间后完全、彻底地消失了,只遗留了一片巨大的空洞缓缓愈合,俨如是某种不可见的创伤。 万籁俱寂,浑浊的黄雾随着老安东的离开缓缓消散,焦味也一点点没了。寒风吹拂,温暖的气温迅速降低下来,大雪也再次从黑压压的云层中落下,跟整个诺沃契尔卡斯克没什么不同。 宁永学感到头晕,他干渴的要命。他用麻木的意识驱策着他麻木的身体,拖着麻木的脚步往前挪动,就像在暗夜里推一个沉重的巨石。 他走到那个倒在地上的人旁边,把她抱起来,搂在怀里茫然地注视。他企图找到一点他自己也不知道的东西。 只见这张脸苍白且冰凉,白得像是大理石雕像,薄唇浸满了血,鲜红却沉寂。一双虚无的黑眼睛没有神采,头发也散落在脸上,像是给尸体遮住面颊的薄布。 “最后能吻我一下吗?”她问。 “不行,”宁永学拒绝她说,“不能在这种环境下吻你,这是你自己说的。” 明亮的眼睛看着他,和他一样毫无情感——没有恐惧,没有解脱,既没有分别的悲哀,也没有露出任何遗憾和茫然。“那好吧,现在该是我活在你体内了。”她在心里说道,“你这不会哭也没有悲伤的扭曲的人。” 然后她合上眼帘,垂下手腕,如同一枝被折断的花朵。 这原来是曲奕空,宁永学费劲地转动大脑,终于理解了一部分事实。 他无法言语,他的思想和灵魂隔着层巨大的障壁,他心里似乎有铁锤在敲,他企图想明白眼前的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没有声音,没有呼吸,没有心跳,很快就会迎来完全的脑死。 曲奕空的表情很平静,还带着点若有若无的微笑,仿佛她没有任何可怨言的事情,也没有任何可以挣扎的希望,最后一句话竟然还是他自己曾经陈述过的愿望。 他看到血从她身上不停往外溢出,那层薄薄的积雪也褪色成玫瑰色的线条,然后又被阴影遮蔽。 他抬起头,看到那东西站在他面前,像教堂的圣徒一样把右手搭在他额头上,仿佛是要他跪拜似的。传来轰隆隆的雷声,就在近处,他觉得这雷声在给奥泽暴的话伴奏。 “你还有一个愿望没实现呢,小子。” “她还能活过来吗?” “跪在我面前,低下头,让我把你吃了。”奥泽暴说,“我就把你的愈合的方式转嫁到她身上,让她活过来。” 这话似乎没什么可奇怪的,宁永学想到,他没答话,也没反驳,更没尝试争辩。他默然脱下自己已经很破的衣服,悉心盖在曲奕空身上,把两件破破烂烂的衣服勉强叠成一件能遮风避寒的厚衣服,免得她醒来之后又受了风寒,患了感冒。 若能让她以这种方式活过来,他就能把曲奕空的最后一句话交还给她了。一切都符合期望,没什么可怨言的,也没什么好挣扎的,也许还能让她欣赏到老安东诧异的神情。 宁永学最后看了眼她,然后跪在奥泽暴面前,闭上里面全是血的眼睛。 他的头脑里转动着很多景象,不过生活的帷幕还是笼罩在他心上,什么秘密都没有揭示出来。 奥泽暴俯下身,用双手搂住他,抱他在怀。她把尖锐的牙齿咬在他肩上,连着皮肉和骨头一起贯穿下去。 他感觉自己在无尽的虚无中向下坠落,——野兽的獠牙挤压着他破碎的身体,吞噬了他躁动的思维和各种胡思乱想。 一切还是会结束的,宁永学最后想到,和老安东的说法完全不一样。 ...... 虚无感在黑暗中蔓延,顺着无法感知到的身体部位扩散出去,凝结在灵魂深处,抓挠不休。他还没做过梦,不过可能人死后都会做梦。 他在虚无中飘浮着,感觉四下里温暖潮湿,倒是比诺沃契尔卡斯克的寒冷环境要好点。他静静地呼吸,心里也虚无一片,直至他想起来应该有个叫曲奕空的人因为他活了下来。 所以我活在她体内了,他想,她永远都不可能忘了这事,也永远都不可能忘记某人在死前拒绝了她想要的一吻。 时间是在推移的,人的情感也是在永远在变化、永远在遗忘、永远在失落的。时间会淹没一切过往的痕迹,连庄严的坟墓也会被青草遮蔽,时间迟早会抚平那些永远都不会回来的人留下的痕迹。 但是,算所有人都在某天遗忘了自己,她也肯定不会。 这个想法很有鼓励意味,令人愉快,这一刻他不再是个孤立的个体,他的存在已经超越了他本来的身份,以后曲奕空做任何事都会带着他的影子。 他很满足,虽然某些事情还是有点遗憾,但在她这边他已经没有遗憾了。 他抬起头,他似乎梦到曲奕空在他上方注视自己,他伸手触摸她的脸颊,碰到她的嘴唇,把食指抵在上面,一直划到嘴角......这幻影还真是真实? “这次是我赢了,小灰!”有个非常高兴的声音在旁边叫道,“你装不下他的人格和记忆,是不是?” “你这死小鬼别跟我说话,就是你让我吃你表哥,我才变成这鬼样子的。” “快别做白日梦了,傻瓜。”曲奕空把宁永学的手指咬了一下,“起来。” 片刻痛感就像石头砸在了他身上,他用力揉了下额头,当即醒转,他发现自己盖着层被子的身体蜷缩在她膝盖上。他神志模糊,肢体有些麻木,感觉就像自己喝多了酒。 这算是个什么情况?吃下去的人还能反刍出来的吗? 这时他看到了奥泽暴。 她抱着膝盖,蜷缩在墙角落里,表情相当不快,而且她又披回了那张教会长袍。她完全缩水了,看着就跟曲奕空一个体型。不过她没有缠着满身绷带,也没有伤痕和枯槁的肌体,她的皮肤和她痊愈时一样,连左臂都是完好的。 跟着奥泽暴用左手跟他比了个含义不明的手势,宁永学立刻感到有些异样。 那是他的手臂? 他低下头,看到自己左肩上只有几条扭曲的触须。 “你的左边胳膊就这样了,”曲奕空摇头说,“我试了很多办法都没法把它变回去,大概是从灵魂层面被她给吃了吧。” “我吃下去的就不可能吐出来。”奥泽暴用年轻得多的声音说,“拿一条胳膊换一条命算是便宜你了,小......算了,我现在也没资格叫你小子。” “我没理解。”宁永学没什么实际感受,只是觉得很怪异,“你怎么缩水了?说好的把我吃完呢?” 第一百三十一章 我又不会杀人 “打了个不怎么样的赌,”奥泽暴捂着脑门直摇头,“我不想提这事了,还是让它过去吧。” “对啊!这家伙完全不相信有自己吃不下的人呢,她还说她能承载你的记忆,代替你当大哥,结果我一点头,她就真去吃了。” 奥泽暴不吭声了。 这么多年过去,这小兔崽子的习性还是一如既往,擅长当面揭人痛,擅长哪壶不开提哪壶,擅长跟着她莫名其妙的直觉胡来。 想法通过银刺传了过去,曲奕空意味深长地俯视着他,眉毛直往上扬。宁永学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头,一时间有些无话可说。 她的注视里有些很微妙的含义,好像娜佳各种的习性都是跟他一脉相承似的。 当然了,确实有这种可能。他不是特别好否认。 宁永学本来还想在曲奕空腿上赖一阵,跟着却传来了鬼鬼祟祟的脚步声,他立刻警惕起来。 虽然身体依旧疲惫,但他还是坚持起身。他一边咳嗽,一边伸手挡住想拿他当椅子的表妹,免得她一屁股坐他脸上。 老实说,现在和当年差得实在太远,说表妹化成灰自己都认得,多半也是吹嘘。如今娜斯简卡站在他面前,他的确一时半会没法认得出来。 她不再是当年那个一身泥泞的小东西,而是变成了一个精灵似的小女孩。 他见过比她皮肤更白的女性,比如阮医生打理过的菲洛女士,但那种白透着股病态,娜斯简卡看起来就散发着光辉,纤尘不染,像是自然本身,——她也确实在远离人烟的森林里待了太久了。 她的眼睛还是和以前一样,幽深的蓝色就像那天夜晚幽寂的地下海。其它地方则几乎看不出了,妥帖是很妥贴,但是和过去差得很远,齐肩的波波头非常有青春活力,也不知道是谁给她梳的,实在合适得过头了。 难道是还没把缅希科夫的女儿消化干净的奥泽暴?这描述还真是耸人听闻。 她的衣服也不是老家的衣服,是宁永学去年捎过去的海场款式,里头是适合初中女生的橙色圆领毛衣,对她刚好合身。毛衣外面披了件宽大的蓝灰色夹克衫,袖子折了好几折,领子都耷拉下来,纽扣也一点都没别上的意思,很随意地从两肩半落下来。 她的直筒牛仔裤破了几个洞,大概跟她乱爬树不无关系。 娜佳绕开他的右胳膊坐他腿上,面对着面端详了他半响,好像想戳一下他眼眶里的血。跟着她就转移了好奇心,把他左胳膊的触须一把拽起来,举到头顶上。 “我就刚才一直想问了,这个东西会动吗,大哥?”她问。 “动还是会动的。”宁永学想了想说。 “那这个东西能干什么用呢?”她又问。 宁永学看了眼曲奕空,后者立刻回瞪过来,情绪异常戒备。他觉得他刚才什么都没想,不过她似乎在他构想之前就有预警了。 毕竟是深谙邪典电影之道的曲奕空。 还没等他回过神,娜佳就把一条和其它部分螺旋交织的触须硬扯了出来。她拿两只手把它用力抓住,端到嘴边,咔哧一口就咬了下去,把牙齿在上面磨来磨去,好像是在咬鱿鱼须。 曲奕空把视线落在她脸上,稍感惊讶。 发现怎么都咬不动之后,娜佳放下这截沾满唾沫的触须,又拿手腕擦了下嘴。“大哥会觉得痛吗?”她继续问。 “也不是觉得痛吧,但你干嘛要咬?” “我想拿它做各种各样的尝试!”娜佳晃着两条腿,在他身上兴致勃勃地撞着膝盖,“为什么大哥会长着这样的东西呢?材质究竟是怎样的呢?是水产海鲜?还是说是植物的藤蔓?刚才我咬的很用力,但是一点都分辨不出来。” “这个我们之后再谈,”宁永学在她脸颊上慢慢捏了一下作为回答,“你能说说信和衣服是怎么过来的吗?” “就是老安东啊。”娜佳说得不以为意。 “啊?”曲奕空跟他反应完全一样。 “他会把大哥的信和包裹捎到村落的寄放点,我只要用影子去拿就好了。虽然不太可能见面,不过我们俩个很有默契呢。我也会把信放到寄放点,然后他就会转交出去。” “这老头怎么这么别扭?”宁永学嘀咕道。 “这感觉还真是微妙。”曲奕空忍不住发表了意见,“昨天我都被他砍得要入土了,现在又听他给小女孩当信使。” “对,昨天奕空姐差点就被老安东砍得入土了!”娜佳点头说,“老安东真是很不友好呢,要是他早点知道她是大哥的恋人,会不会更友好一点呢?” 宁永学很刻意地咳嗽一声。 “话不是这么说的。”他道。 “我不在乎小孩子怎么说话,入土就是入土,没什么好委婉的。”曲奕空侧眼瞥着宁永学,“不过要说我们是恋人,其实也谈不上。你的大哥有些不明不白的关系还没说出来,我们也只是暂且走得比较近而已。” “哦?大哥在外面很受欢迎吗?我觉得一般人和奕空姐这样的人走得很近就非常了不起了,大哥居然还和其他人有不明不白的牵扯吗?” “呃......”宁永学卡住了。 “有多少个呢?”娜佳好奇心十足,继续哪壶不开提哪壶,“都是很漂亮的女孩子吗?”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宁永学表情沉痛。 他妈的,她怎么还比以前更过分了? “不对吧?”娜佳把脸一歪,面色带了点困惑,“我也说不上来哪里不对,不过肯定还有现在的吧?究竟有多少个呢?” 宁永学组织语言,委婉传达意见:“这个嘛,首先要划出一个分辨的途径......” “什么途径?”她更兴致勃勃了,“接没接吻吗?还是睡没睡在一张床上?还是住没住在一个房间里面?” “我更重视心灵的交流。”宁永学只好说。 “啊,大哥是在避重就轻吗?”娜佳一点都没在意他的尴尬,全凭直觉说话,“我觉得对待女朋友还是坦诚一点比较好呢。明明是为对方付出生命的关系了,为什么还要在这种事上遮遮掩掩呢?是因为对大哥来说付出生命比较轻松吗?” 曲奕空倒是先开了口。 “与其说是遮遮掩掩,不如说我想等见了对方的人再看吧。”她说得很平静,发言却很危险,“个人发言总归会带着些误差,我希望看到整件事的全貌,然后自己做决定。” “太潇洒了!为什么会有奕空姐这么潇洒的人?太厉害了!”娜佳举起两只拳头,用力握了一下,“我也想变得这么潇洒,就算哪天奕空姐决定从大哥身边走远了,也要指导我怎么才能变得像你一样潇洒。” 不,为什么这就已经快进到从他身边走远了? “可以。”曲奕空点了下头,她答应得很简单,但这事的理由似乎很不简单。 见娜佳兴致勃勃,奥泽暴忽然开口提醒她:“喂,到时间了。” “今天太兴奋了,差点就把事情给忘了。”娜佳说着从他怀里跳起来,“我先去外面给它们开罐头了,大哥就先休息吧!” 它们? 说完娜佳一溜烟跑了出去,根本没给人提问的时间,奥泽暴也瞥了他一样,跟着顺手带上门,只留宁永学在黑暗中和曲奕空面面相觑。 “还能膝枕吗?”宁永学请教她问。 “啧,你这人......算了,随你高兴,仅限这段时间。” 宁永学趴了下去,抱住她当时被劈进去了一半的细腰,把脸贴在上面。 “喂,这里没有怀孕的人,别摆出这么白痴的姿势。” “就抱一阵,”宁永学说,“我心身俱疲。” 曲奕空把手搭在他头顶上,拿食指敲了一敲,权当回答。“你表妹的问题有这么让你尴尬吗,宁同学?” “我非常尴尬,我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倒觉得她很真诚,”曲奕空把他的耳朵放在手里,慢慢捏着,“可能是因为她一直待在森林里吧。我见过的每个人都遮遮掩掩,有各自的秘密和打算,特别是你这家伙尤其多。这么多年过来,我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真诚的人。虽然她大概率适应不了城市的环境,不过她可比你品格好多了。” “你看问题的角度倒是很新奇,曲同学。” “我亲眼去看一件事发生,然后自己下结论,别人的转述和我没关系,这算是我的作风吧。” “你可真是潇洒的过头了,连我表妹好像都想把你当她表哥了。” 曲阳哈了口气。“谈不上,只是觉得每个人的发言都是片面的转述,就算自认客观也总带着他们自己的意见,我不想随便接受,仅此而已。” “你真想见她一面?” “我又不会杀人,何必这么担心?” “薇儿卡不是很好相处,我只希望你......多些耐心吧。” “好不好相处是我要考虑的事情,你转述再多都没用。” “......多谢。” “谢什么,宁永学?”曲奕空往身后的垫子上躺下了点,拿食指抵着他的额头把他的脸强行撬起来,“看着我的眼睛,别总是这么吱吱呜呜,能像你表妹一样就话就说吗?” 第一百三十二章 死是逃避 宁永学盯着她看了一阵,接着翻身靠在她身旁的垫子上,从包里拿出水壶,用力拧开。“我和她的内在差太远了。”他喝了口水,“我要像她一样有话就说,我们俩就不可能一起过来,公寓里说不定都只有我一个人能走出去。” “实话是实话,不过还是很难听。” “我这人究竟是什么,你应该很清楚了,你要我说实话就是这么难听,我也没办法。” 曲奕空侧脸看着他充满眼眶的血,不由得哼了一声。哼声既没有表示厌恶,也没有嘲笑意味,她随即又转回去头,看着阴暗的地下室。 这地方给人感觉神秘莫测,想到娜佳在此躲了好几年,还要更加古怪。 地下室既里没床也没家具,唯独中央有个火盆,里面堆着些炭块。火盆四周挺干燥,散发着些棉被和垫子,明明是个阴暗的火柴盒,却布置得杂乱而温暖,很符合娜佳的审美,——想睡在哪片地上,就睡在哪片地上。 在一阵安静的沉默后,曲奕空弯下腰,越过他的身子,伸手去抓背包里的面包。她散开的发丝从他鼻尖掠过,在瘙痒之余,也带着点清洗过不久的幽香。 宁永学伸出手臂,把她紧紧抱住。 坦诚地说,这举动对他并不少见,不过抱住她的时候,总会有一阵夹杂着刺痛的甜蜜感在他心间涌起。这种感受源自曲奕空对他的致命吸引力,很难用言语描述。 他解释不清自己对她的执着,但他确实无法抗拒她的灵魂,就如同无法抗拒跌落悬崖时大地盲目而贪婪的引力。前段时间他有若干次自白,其实都是他绞尽脑汁的结果,实际上他也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 他当时陈述自我的时候可能有些害怕,因为充斥他思维的东西确实很异常,容易令人抗拒。不过若不说得如此深入,迟早也会被发觉,给人的观感也会差得很远。 “我有时候确实不太明白你在想什么。”曲奕空顿了顿,朝他转过脸来。“现在我也不明白你寻死的时候到底动了什么心思。”她边说叹了口气,就这么侧身靠在他身上盯着他,“你自己能明白吗?” “我可能要组织一下语言。”宁永学说。 “你撒谎的时候不需要组织语言,表达内心的时候却每次都又想半天。” “我知道这时候找借口不好,但我有一部分灵魂被切出去了。”宁永学说,“我的谎言是用观察和思考搭起来的壳,我随时可以搭出一个更完美的,但是在外壳下面,要我自己描述自己的灵魂......” 曲奕空听着听着就咬起了拇指,“仔细想想,你欺骗、假扮、隐瞒、说着真假参半的发言,等接近我了又跟我说你有多阴暗恐怖,这完全就是惊悚电影的桥段啊。这也就罢了,但你脑子浑浑噩噩就决定为别人去死,情节是很经典,放你身上怎么就这么怪呢?” “我不好说,可能是因为我当时主要在担心自己吧。”宁永学说,“一般来说,我该满心痛苦地趴在你身上哭才对。” “你在担心自己什么?” “失去。” “失去什么?” “我觉得世界上没有绝对不变的关系,而且我也不信,就算这段时间我和你距离你很近,也只是刚好只有我和你待在一起而已。” “你觉得我们会自然而然分开吗?”曲奕空眨了下眼睛,“我没想到你还会担心这事。” “时间总是在往前推移,环境和人的感情也总是在变化。我觉得没有什么是不会变质的,也没有什么关系是永远停在现在这一刻的。” “必须承认,听你这么说我很惊讶。” “感情会一成不变只是人们的理想,我唯独不相信这种理想。” “所以如果你为我而死的话......” “想想吧,”宁永学告诉她,“如果老安东没有杀害你,我们也就这样平安无事地离开了诺沃契尔卡斯克,那我绝对没法保证我能挽留住你。可是,如果我在这里为你死去,我就能永远变成一个特殊的身份活在你身体里了。” 曲奕空像他扯娜佳的脸一样扯了一下他的脸,好像是想确认他是不是在说梦话似的。“然后呢?”见他不吭声了,她又问道。 “然后嘛,然后我不就再是一个孤立的个体了,我也不需要再担心失去这段关系了。因为我的存在已经超越了我本来的身份,以后你做任何事也都会带着我的影子。” “你就这么没有自信吗,宁同学?”曲奕空盯着他。 “如果我有自信,我会在这里跟你长篇大论?” “但死是逃避吧。”曲奕空很不客气地指出,“你表妹有句话你还记得吗?” 宁永学点头同意。“‘是因为对大哥来说,付出生命比较轻松吗?’”他模仿娜佳的发言,然后收敛语气,“说是可以这么说,也可以说死对我是逃避。不过你也挺擅长逃避的,曲同学。两个家族后辈找你表白的事情我还记得呢,我们彼此彼此。” “喂,当时我只是搭着火车远行了半个中都而已,又不是找辆车把自己撞死了。” “谁能保证你不会找辆车把自己撞死?我看当时你也把眼睛闭的挺轻松的。” “我只是接受现实,你才是自己去寻死!” “要不我们还是别说这个了?” “说的也是。”曲奕空也点点头,“为另一个人去死对我们俩人不太好使,所以这就是逃避了。死是最轻松的选择,现在你记住这话,我也会记住这话。” “总归还是有点意义的吧?” “不,没有意义,就算有也是别人擅自强加的意义,反正对我没有。”她思索说,“今天在这里和你讨论为谁去死非常容易,就跟在夜里散步一样简单。所以要是你去找死了,我也只会伤心一个星期。” “我会比你多一天。”宁永学立刻说。 “你在小孩子斗气吗,白痴?总之不管是我还是你还是什么别的事情,死人不会心痛,死人也不会在乎任何事,只有活人会难过,谁去死了,就是他欠另一个人的。” “啧,那我还能想什么办法?” “不要想,也没有一劳永逸的办法,也没有什么永远和一直。”她捏了捏他的手发表看法,“今后我什么时候从你身边走远,就看你能当人当多久吧。” “喂,这话是我告诉你的吧。” “我觉得这话不错就拿来用了。”曲奕空若无其事地说。 “不行,我要收你的专利费。” “什么?”曲奕空奇妙的幽默感好像又回来了,她想了想,然后认真地说,“那我也要对‘啧’和‘喂’收专利费。虽然我没说,但你一直在模仿我的口癖,是吧,宁同学?” “我只是......好吧,我是在模仿你的口癖。”宁永学说,“你应该听到我和老安东的对话了吧?” “当然听见了,穷卑术我早就知道了,所以主要就是菩萨大人的备用身体吧。” “我是说我的灵魂被切走了一部分这事。” 曲奕空张了下嘴,又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真是这样吗?”她问,“我以前也只是看过一点描述而已。” 宁永学把她抱得更紧,把脸埋在她发间,在她耳边呼吸。她耳朵泛红起来,还有些升温。“我自己也不知道,”他低声耳语说,“我承认我对你的渴望完全没有理由,我自己也从来没想清楚过。就算我说可能和我的起源有关系,也只是猜测和辩解。” 她轻声呵了口气,勉强才把语气调整得轻松了点。“所以你是想用我来填补你灵魂的缺失喽?” “也许是我想用自己填补你灵魂的缺失你也说不定啊。”宁永学半开玩笑,“现在我们俩不是互相改变了很多吗?” “喂,你能不能别人耳朵边上说话?” 宁永学抬起脸来。“那我还能吻你吗?” “不能,”她断然拒绝,完全不受环境和气氛影响,“既然上次你拒绝了我,这次我还是要用一样的理由拒绝你。” “啧......当时有当时的理由嘛!好吧,那我们来个约定怎么样?”宁永学提议说。 “约定......什么约定?” 他盯着曲奕空。 “等我们到了你在海场的小房间,我会吻你,而你会同意我。”他说。 “啧......你能不能别老是把这词挂在嘴边上?” “你就说你同不同意吧。” “不好说,”她这回答一如既往符合她的风格,平常潇洒自如,这时就什么都不好说,“到时候再看。” “那——” “打住。”曲奕空很不客气,“别再废话无关的事情了,我还没想明白你跟你养父的对话,跟我谈谈这个。” “菩萨大人吗?” “具体来说,是你和菩萨大人。” “你到底有多在意菩萨大人?”宁永学问她。 “习惯,只要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我就一直管它叫菩萨大人。” “我觉得那些血字都是菩萨大人给它自己准备的东西,没想到区区一具备用身体竟然跑了,然后就这么便宜了我。” 第一百三十三章 你分得清你是谁吗 “那你的罪名又多了个小偷啊,宁同学。”曲奕空说,“偷窃菩萨大人的宝贝,然后一走了之。照理来说,你该对它认罪才对吧?” 宁永学立刻纠正:“不对,是老安东偷的,我是那个被偷的东西。” “我明白,”曲奕空说,忍不住捂住肚子发出一阵大笑,“被偷的东西啊,你是个被偷的东西,这说法还真是奇妙。” 宁永学把她的手拉上来。“你也笑的也太开心了。” 刚把她的手拉到胸前,曲奕空就一指头戳在他下巴上,迫使他把头往上抬。 “这么说来,”她思索着说,“你是菩萨大人的备用身体,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你被造出来,就是为了跨越道途的不同阶段。” “听起来是这样。” “这个菩萨大人准备好了一切,就等着拿你来重生,结果你养父把你给偷了,还把你的灵魂塑造成了穷卑者,然后嘛......就再也没有然后了?” “还是有的,”宁永学一本正经地说,“我觉得菩萨大人会报复我,一想到这事我就心里不安。” “你觉得菩萨大人究竟出了什么事呢?”曲奕空边说把他的下巴往上支,“号称要把黄昏扩散到全世界,实际上只能窝在这片低地里,坑害路过的傻瓜。好不容易准备了完美的备用身体,却被人偷了,偷它东西的人还在它家里肆意妄为。” “我猜是它受了重伤,”宁永学说,“要么就是睡死过去了,什么事情都感觉不到,要么就是思维或者肉体损坏了,半死不活,什么事情都干不了。” 曲奕空沉浸在对黄昏之地的臆想里不可自拔。“听起来有什么人先害了它,然后你的养父又跟着落井下石,把它预留的手段也解决了。真有意思......究竟是谁害的这位菩萨大人只能窝在这里呢?” “这事有点太远了。” “也对,确实太远了。”她往一侧翻了个身,仰躺在他手臂上,“现在的问题是,你养父知道怎么出去,但他想把我和小灰都杀了,只送你和你表妹出去。” “你还真叫上小灰了?” “我听你表妹是这么叫她的。” “我当时管她叫灰狗,她拒绝了,还说我跟娜佳起名的水平一样糟。” “嗯......那就折中一下叫小灰狗?”曲奕空沉思道。 “更难听了。” “那就别想这种小事了,”曲奕空把眉毛一挑,“反正我们到现在也没见过她本来的面目,我们对她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也没定论。还不如说回你养父的事情。” 宁永学也不知道老安东哪来的这么大杀意,想杀奥泽暴还能理解,为什么曲奕空也算一个?“所以他为什么想杀了你?” “他叫我‘伪人’。”她说。 “伪人......” “就跟穷卑者是以前的修行者蔑称你们一样,你们肯定也有你们对修行者的蔑称吧。我觉得‘伪人’这词还挺有意思的,代表了双方的偏见,就是不知道你们本来是怎么自称的。” “可能得问那位守护者。”宁永学说。 “守护者啊......说不定这边的菩萨大人也能问它呢,我还真没见过这种传说中的古老之物。在当今时代真是太难得了。” “你爷爷不是?” “我觉得他是最后一次王朝交替的时候出生的,当然,这只是我觉得,就像你觉得你养父只是个猎鹿人一样。照理来说,一个猎鹿人不可能把中都官话说得比我还好吧?” “他用中都话和你交流?” “是这样,要不是你们俩用萨什话交谈,我都以为他是都城那边的人了。如果这个老安东真去过都城,也许他以前见过我爷爷也说不定呢?” “老一辈总有很多秘密。” “是的,老一辈人总有很多秘密。”曲奕空把他的胳膊往起来一抬,扔到他胸口上,“我要睡觉了,既然你刚醒来,就去附近随便看看吧,和那两位谈谈我们该怎么出去。” ...... 这个地下隧道似乎比树洞那边更阴暗,也更原始,灰绿色的树木在墙壁中膨胀,在狭窄逼仄的角落里相互挤压,像痉挛的人体肠道一样扭曲着,给人的感觉不怎么舒服。视线偏移的时候,这些树木和藤蔓似乎还在缓缓蠕动,也不知是否错觉。 宁永学本来还想问问娜佳,为什么要找这么偏僻的地方居住,不过后来他想起安东常去村落那边收信送信,中途多半会经过树洞。表妹肯定不想他杀了自己的朋友,因此肯定也不会跟他见面。 然后他看到了两头雪原狼。 宁永学不知自己该如何描述眼前的一幕,也许在任何其它地方看到两头狼,他都该做些戒备,但在这地方,它们看着简直就是天使。 它们俩完全正常,——既没有寄生着根须和藤蔓,也没有增生出不止一条手臂。在它们身上连伤口都看不到,皮毛完全灰白无瑕。 宁永学本来想站在阴影里,免得惊扰了它们,不过其实毫无必要。也许就算这两头狼看见了自己,它们也不会在意。 它们正聚精会神地玩着咬尾巴尖的游戏,无暇他顾,这是他在旁边无言的注视中看出来的。 坦诚地说,他还没在这么近的距离观察过野狼,观察野狼嬉戏的机会应该还要更罕见。这两头狼个头都不小,却蹦跳得特别欢快,就像一对满月的小狗。 其中体型较小的一头狼似乎是母狼,能看到它一边把头附在前爪上,一边把屁股翘起来,然后就猛扑向那头体型大得多的公狼,可谓来势汹汹。 那头公狼为了躲避母狼就开始不停兜圈子,轻快地跑来跑去,不过它总会在跑一段时间后忽然停止,仿佛刻意放松戒备。这时候,母狼就会立刻扑过去,咬它的脊背,然后再次跳开,又绕着公狼跑来跑去兜圈子。 跟着就换成了公狼去追母狼,在追逐中竭力去咬母狼的背。这种奇异的行为不停轮换,仿佛它们不知疲倦一样。 它们俩前前后后,来来回回,到处乱跑,然后又被地上的根须拌得双双跌倒,顺着下坡一起滚下去。它们连滚下去的时候都要挽在一起,等滑到坡底了就鼻子对着鼻子呼呼喘气,也不知究竟是想怎样。 宁永学本来以为他就要目睹一场原始的野**配,但他忽然发现公狼似乎在忍耐。它只喘气了片刻就掉过头去,摆出不为所动的姿态。 他本想对它报以强烈的同情心,不过他自己好像也好不到哪去。 说实在的,宁永学看了半天也不理解两个嬉闹了半天的动物爱人为什么要忍耐。不过紧跟着,他就看到奥泽暴从旁边的石头缝里钻了出来。 她走到母狼跟前,拍了拍它的脊背,后者便伸长舌头舔了一阵她灰白的长头发,又舔到她脸颊,把头低下来在她手臂间拱来拱去。 和奥泽暴亲热了一阵之后,母狼屈下身,由她揭开它身侧的狼毛,一截枯黄的根须赫然扎根其中。 它也被寄生了,不过寄生得似乎不多。 只见奥泽暴单膝跪在地上,弯下腰,俯下身,就把牙齿咬在了母狼身侧,咬下一块带血的根须。她把寄生的物质从它身体里悉心地剔除出来。 她的神情和动作活像一头气度文雅的野兽。 她脸上染着淤血,嘴一片鲜红,每剔除一部分,她都要把一团带着污浊气味的根须吐到地上。 宁永学在旁边默然看着,娜佳也提着守护者的油灯走了过来,帮她照明。幽深的隧道里黑暗而静谧,像是一具棺材。那头陷入静默的公狼也在旁边蹲伏着,近乎一尊冻僵的雕塑。 灯光朦胧地覆盖在地上,下面汇成一小滩的淤血也给映得橙红。污浊的淤血跟着被剔除的根须碎块一起堆在地上,越积越多,后来又逐渐销蚀。 馥郁的血腥味终于从伤口里弥漫出来,洁净如酒香。 母狼很快就睡下了,公狼对奥泽暴稍稍低头,接着趴在母狼身旁,端详了一旁没有眼珠的和左臂全是触须的宁永学。它的神情有些紧张,威严而警惕。 这时,它已经不再像是一头迷恋嬉戏的狼,而像是一个宏伟古老的物种本身。 宁永学转脸看了眼奥泽暴,这时她也不再像是一个只是在嘲笑和戏谑的怪人,而是一个令人慑服的神秘莫测的东西。 “你不觉得这两头狼也比你们更像是人吗?”奥泽暴含着满嘴的血问他。 “我和老安东吗?” “你自己知道就好。”她道,“生离死别本该是感情走到极致的一幕,但对你们这种东西竟然只是个普通的选择,就像是在岔路口随便选一条走下去一样。” 宁永学弯下腰,把娜佳抱起来,让她跨坐在他肩膀上。 “其实我一直在尝试怎么当人,不过效果一直不怎么好。”他承认说,也许是因为远离文明,最近他越来越少编造谎言了。“当时她快死的时候,我以为自己离得很近了。现在看来,可能生命和死亡对我也算不上特别重要的事情。” “穷卑者都在寻找自己的意义,你的意义又是什么?” “我不想虚无地来到世上,最后又虚无地死去。”宁永学握住娜佳的两条小腿,“可能我找到曲奕空就是因为她有种不同的虚无感吧。在她快死的时候,我发现我其实只是想把自己献出去,填补她的空缺。我希望她能握着我的生命找到她的意义,除此以外,可能我就没有其它希望了。” “现在呢?” “现在嘛,事情好像有些变化,我也不知道是好是坏。但她每一次否定我,说我只是在逃避,其实也是在堵死她自己逃避的后路。” 奥泽暴拿手腕擦过嘴角:“你们俩个还是就抱在一起淹死了事的好,别去祸害别人了。” “那你又怎样?”宁永学反问她。 “我在许多年前吃了这群狼的头领,至今我也在承载它的生命,照顾它的子民,仅此而已。” “你饿成那样就是因为这个?” “我饿着也能活,它们不能,我没什么其它可说的了。” “它们是从庇护山脉附近迁徙来的?” 奥泽暴弯下腰,把手放在母狼头上,“就是被猎鹿人逼走的那支。”她答道,“你那养父想杀了我,我又何尝不想杀了他?” “你分得清你是奥泽暴还是那头狼吗?” 她嗤笑一声:“我不需要分得清,这就是我们这种东西存活的方式。” 第一百三十四章 撕裂的世界(感谢Toad_螣蛇 “我听虫巢人说,你是从另一个世界逃过来的。”宁永学斟酌语气,“你在那边就是这么活着的吗?我是说......呃,活得很有人情味?” “差的远了。”奥泽暴的声音尖锐起来,“我在另一个世界被当成魔鬼写在宗教传说里,我的形体也比现在更恐怖。” “比如呢?” 她盯着他,整理了一下思路,舒张着手指,——就像托起一本宗教典籍然后翻开的神父似的。 “‘魔鬼可以穿过一切狭小的缝隙,也可以潜伏在比指甲盖还小的物体背后。不可直视它,否则思想会受污染,不可接近它,否则污秽会使人疯狂。它说着你们父母儿女的话语,要求你们在它腹中团聚,但切不可亲信,——魔鬼只会将你的灵魂碾碎,永世承受痛苦。’” 确实很像宗教典籍的记载,宁永学想,此类文献里魔鬼总是有诸多伪装,总是有诸多非常理的恐怖特性,而且它们总是无处不在,用肆无忌惮的欲望扭曲这个世界,用人们的亲人侮辱人们自己。 “好吧,”宁永学点头同意,“这段描述真实性如何?” 奥泽暴的表情很平静。“都是真的。”她说,“我本来没有人类的血肉,我的思想里也只有饥饿,感情自然更谈不上。” “那你吃下去的人呢?他们本来会怎么样?”宁永学也盯着她。 “我吃下去的人都会被扭曲,觉得他们待在一个温暖又舒适的地方,旁边还有很多可以交心的朋友。”她说着捏了一下自己的喉咙,宁永学不由得想起了曲阳的脑袋。 “每个人都期盼亲人挚友在我这里团聚。”她说,“有时候我不知道去哪儿,他们就会主动给我指路,引我去他们的住所。等到了地方,他们就按自己生前的习惯恳求家人相信自己,或者相信我。” “真是奇妙,”宁永学感叹说,娜佳也在他肩上不停点头,“你是怎么过来的?” “当年我逃出去的时候,那个世界差不多也要被撕裂了。”奥泽暴又舒张起了手指,似乎不太擅长应付他们俩,“一切都被诅咒了,要么被漫宿撕裂,要么就在瘟疫中死去。” “好端端的为什么会撕裂呢?”宁永学问着娜佳肯定想问的问题。 “就是,为什么会撕裂呢?” “道途。”奥泽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们俩一眼,“我的人类意识是在一片污秽的监牢里诞生的。那些人是人类世界的统治者,在我有了意识的时候,他们就在堕落,而且他们总是能比以前更堕落。拿宗教典籍里对魔鬼的谴责来谴责他们,绝对是在侮辱魔鬼。” 你自己不就是宗教传说里的魔鬼? “说来听听?”宁永学若无其事地问她。 “我也要听!”娜佳也跟着立刻举手。 “在那边的世界快要撕裂的时候,修习道途的人已经走进了特别极端的方向。” 奥泽暴像是在讲故事一样说道,“他们把自己当成植物,互相嫁接,通过改写灵魂来改写思维逻辑,通该过改写基因遗传来改写血肉逻辑。每个拥有异常特性的物种都有若干用于嫁接的个体关着收容所里,拿来备用,我也是其中之一。” “转变?”宁永学想起了半人半狼的曲阳。 “算不上,也比不了。”奥泽暴不以为意,“你们这个世界的道途太麻烦了,也太古板了,一个世纪里挣脱生命限制的人还没他们一个月多。” “怎么做到的?靠嫁接?” “靠嫁接,”奥泽暴同意说,“所谓嫁接是道途上的人把仪式、祭祀总结成科学技术之后肆意滥用的结果。转变的方向只有一个,但一个人能嫁接的孽怪可以无止境增长。” “不会出问题吗?” 她停了一会儿,像是在回忆遥远的往昔。 “会是肯定会......这么说吧,我出逃的时候附近有个废弃的转化池,里面堆满了嫁接失败的人类遗体。他们就把尸体扔在那里,管也不管,因为这些尸体腐化的过程也会诞生新的孽怪,然后也就有了新的嫁接材料。” “那为什么会从尸体里自然诞生这种东西?” “这不是很正常的自然现象吗?”奥泽暴很诧异,“唯一的区别就是多或少而已,有肯定是哪里都有的。当时那边的世界表皮已经是个漏勺了,到处都是他们开的孔洞,古老的诅咒就像氧气一样成了现实的一部分,任何不当行为都会引来异变和灾害。” “看来他们并不在意了?”宁永学问她。 她嗤笑了一声。“他们那时候可比古老的诅咒扭曲多了,拿你们的眼光看,某些事是严重异变和灾害,在他们看来,也只是更奇异的原材料和更美妙的嫁接方向而已。” 奥泽暴说着把目光投向远方,好像是看着虚空尽头一样:“人们轻易扭转自我,操纵感官和思维,探究极端的血肉欲望和灵魂刺激。世界表皮的孔洞越来越多,规模也越来越大,但是他们并不在意。更扭曲的孽怪变成更扭曲的原材料,他们的嫁接路线也越来越危险,转化池里堆积的死人越来越多,但他们总有更多活人。” “都这样了,还哪来的活人?” “他们都能随意嫁接和改写基因遗传了,还用得着担心活人储备量问题吗?”奥泽暴反问他。 宁永学必须承认,他一时半会没法把道途和远到没边的科技联系在一起。在他本来的世界观里,道途总是和古老分不开关系的。 “总之,”她续道,“我亲眼看到人从盛满了黏液的湖泊里升起来,就跟你们的工厂流水线生产机械一样——他们管那玩意叫孵化池。” 奥泽暴又把视线转向了空无一物的隧道尽头,想象中的画面完全占据了她的灵魂,不过必须承认,它们确实有这个占据的资格。 “源源不断的活人从里面生产出来,每个都俊俏美丽的过分,面孔精致,甚至看着让人恶心反感,就跟阮东手里那个叫菲洛的女人差不多。 “然后,就是无穷无尽的嫁接尝试,路线四处延伸,方向也各不相同,但总有些能在试错里成功的。成功之后,他们就会顺着成功的路径更进一步探索。 “新的孽怪太多,新的路线可能也太多,世界异变得太快,很多旧理论也不生效了。后来他们连试误法都用了起来。我记得在那些日子里,每个被抓住的孽怪每天都有无穷无尽的死人和半死不活的失败品吃,一些几乎被喂成了猪,还有一些竟然拒绝再次食用它们过量摄入的人类。 “我吃不惯那些死人和半死不活的失败品,——我特别吃不惯。他们没有思维,没有情绪,没有人格,只是一些麻木的工业废料,说不定连麻木都算不上。我吃那些玩意的感觉简直就像是在啃橡胶,而且为了存活,我还不得不啃。” 宁永学觉得那边的世界实在非常奇妙。“既然连孽怪都成了家畜,那他们又是怎么消亡的?”他问。 “就算活人能源源不断地孵化出来,总归也需要合适的生产环境和生产材料。”奥泽暴晃了晃脑袋,好像是想要自己清醒一点,“大约是过了十来年吧,他们的孵化池旁边都多了个建筑,叫流产之井。井里面的通道叫肠道,他们把一出生就成了废料的人扔进去,肠道末端直通废弃的转化池。” “流产......”宁永学觉得她的用词很奇妙,或者那些人的社会运作方式就很奇妙,“那么是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呢?” “似乎是集体子宫出了问题。”奥泽暴解释说,“一种像蜂巢一样的巨型建筑,内部保证绝对的洁净和无污染环境,里面都是完美的人造粘膜和精心调配的营养液。他们把集体子宫当成社会延续的基石,但是侵蚀实在太快了,没有任何地方能免受污染。也就几年时间,集体子宫就全成了死胎培养皿。” “如果那边人类的灭绝是从集体子宫变成死胎培养皿开始,那撕裂又是怎么回事?”宁永学追问道。 “残存的人类企图培养一种能在虚空中航行的巨型生物,当然,方式还是嫁接。按照最初的设想,那东西的外壳能完美适应宇宙真空,内部的柔软组织可以形成居住环境,还有一部分器官可以起到集体子宫的效果。 “他们打算在虚空环境里继续生产人类,继续嫁接实验,因为一直在宇宙航行,所以漫宿的侵蚀也只能侵蚀他们已经驶过的宇宙真空,——能不能做得到是一回事,反正他们是这么想的。 “但是已经晚了,大破灭来了,行星结构撕裂,从内到外成了一个巨大中空的脑组织结构,中层全是动物神经一样的隧道和脑细胞一样的旧人类聚居地废墟,外层是一片无法通过的障壁,内层我不太清楚,也不想去。 “我当初大概又徘徊了十多年,我在废墟里四处找还能吃的东西。后来我走进了一栋古怪的建筑,一出去,我就到了你们的世界......” 宁永学见她有些失神,就把手搭在她肩上,“然后你就又遇难了?” “你会说人话吗?”奥泽暴问他。 第一百三十五章 我们为什么还要学业 “我只是有话就说。”宁永学说。 “你圆滑的处事态度呢?”奥泽暴瞥了眼他,“你不是很擅长打圆场和说假话吗?” 宁永学抬头看了眼她肩膀上的人。 “当大哥的绝对不许撒谎。”娜佳立刻强调说,“这是我们以前说好的,只要他骗我,我就跑去我的树屋里!” “你们两个关系倒是很微妙。”奥泽暴说,“你很在乎这事吗,大学生?” “算不上很在乎,只是还没去海场的时候,我每次习惯性说假话安慰她,她就哭闹个不停。”宁永学承认,“我以前也不清楚怎么回事,可能是她总能看得出别人说没说假话吧。后来为了让她别总跟我闹别扭,我就有什么话都跟她直说了。” 娜佳在他肩上晃着两条腿,把胳膊抱起来搭在他头顶上,把她的上身都搁在上面。 “特别的人就要用特别的方式说话,”她严肃地说,“这件事非常重要,老安东是这么跟我说的。而且大哥不说谎的时候发言也总是很奇妙,我以前说话的方式都是跟着他学的。” “你带小孩的方式还要微妙得多。”奥泽暴再次评价,“所以她满口怪话和你分不开关系了?” “是这样,但是这么多年过去,她说话还是没怎么变,这事我也没想到。” “我是没怎么变啦,但大哥又开始不说真话了,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城市吗?”娜佳说着把头偏下来,从上面盯他血糊糊的眼眶。 “我只是在适应环境。”宁永学解释说。 “具体是指适应什么呢?不说谎就没办法在城市里活下去吗?” “我觉得是活不下去。” “大哥你又不说真话了!” “不,为什么这就不是真话了?” “我觉得不是真话,那就不是真话!” “他这句活在城市里还有其他含义。”奥泽暴开口说。 “原来如此吗?”娜佳很惊讶,“但是活着不就是开心的活着吗,为什么还会有其他含义呢?” 他不这么想。“为了不被排挤,你要经营同学关系。为了融入集体,你要把假话当成真话来说,还要去了解你根本不感兴趣的东西。最后为了方便办一些事,你还要讨好负责你的老师,我就是这么适应过来的。” 宁永学思索了片刻,然后又说:“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规则,可能你在乡下小地方待习惯了,但海场完全不是一回事。” “所以这些事情都是大哥勉强自己去做吗?”娜佳问他。 “我只是适应的很快。”宁永学道。 “然后大哥就变成了和每个人关系都不错的假人吗?” “话也不是这么说的,”宁永学只好告诉她,“这些狼是很真,但你总不能和狼群待一辈子。” 娜佳陷入了短暂的沉思,很快就下了她的结论: “我觉得,要是别人想排挤就排挤吧,那是他们的自由。要是集体不想接受我,那就不接受吧,又不是非得融入进去。要是老师不喜欢我,那就让他们不喜欢吧,又不是上个学就得要老师喜欢了。这都要讨好,那都要经营,也太麻烦了!” “那边的态度可不会像以前的诺沃契尔卡斯克一样友好,特别你可能会直接转到初二,硬插到别人的班级里。” “不友好就不友好吧,难道为了友好起来,我们就要去当假人吗?大哥觉得这么做真的好吗?” “有没有可能我本来就是假人呢?”宁永学问她。 她翻身下来,跳到一旁的树根上,展着两条纤细的手臂维持平衡。“大哥当然不是假人,”她把手臂放下来,“只要大哥能像以前那样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就会比主动把自己变成假人的人真!” “这会出大问题的。”宁永学只能重复他的意见,“可能你得自己经历过了才能明白。” “难道城市还能比这个森林更可怕吗?”娜佳问他。 “可怕的方向不一样,”宁永学说,“具体来说,城市的压力和荒野的威胁算是一体两面吧。固然我们要在非现实的恐怖里应对生命威胁,但文明社会也会用它自己的方式压迫我们,一个处理不好,也许非现实的恐怖反而会成为你逃避现实的地方。” “大哥说的真是很恐怖呢。”娜佳说,“真的有这么恐怖吗?” “到时候你别害怕就好。” “我当然不会害怕,”她把拳头一握,“我已经走过了黑暗的密室,搭起了我自己的图书馆,而且我还一个人住在地下隧道里,和狼群还有一直嘀咕着想吃我的家伙待在一起!” “这不是一回事......” “而且,就算所有人都有问题,不还是有大哥在吗?”她又说。 “我又没法跟你去上初中,而且我也没法一直给你当掩护。” “意思是大哥还是总有自己离开的一天吗?” “是的,娜斯简卡。”他说。 “那大哥会去哪儿呢?总不能真要为了谁去寻死吧?奕空姐已经说了这是逃避,难道大哥还是想逃避吗?” “不是因为这个。我的职位本来就是个居无定所的职位。” “具体是怎么个居无定所呢,很远吗?” “说不定比从南极到北极还远。” “那就是异境了!”娜佳重复着,“就是说,大哥的职业可以去很多很可怕的地方吗?比这片森林还可怕,或者就像小灰刚才提到的地方一样可怕?” “大致如此吧,”宁永学说,“我大学还有一年就毕业了。我在这一年里能跟你待一阵,之后就是内务部的各种行当。有可能的话,我还是会尽量回来,不过回来的机会也不会很多。我就指望你在这一年里适应新环境了。” 娜斯简卡陷入了沉思,然后更用力地握住拳头。“那我也要去!如果没人带我过去,我就走小灰以前走过的路,总有办法可以过去!” “你说什么?不是,你先安定一点,好歹先顺利完成学业。” “已经有这么远大的目标了,我们为什么还要学业?”娜佳扯住他的胳膊直晃,“变成伟大的英雄不就好了吗!” “别的世界再怎么远大都是别的世界,我们这边总归还是个正常社会。而且那地方已经破灭了,就算去,也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再组织探索......” “让他们正常去吧!但是不管多不正常,我肯定不会害怕。大哥你看这个森林多可怕,即使比这里还可怕很多倍,我也不害怕!” 宁永学把手按在她头顶上,拿另一只手扯住她的耳朵。“这不是害怕不害怕的问题,是能不能做得到的问题。” 她坚决要给自己找理由:“那我会自己鞣制兽皮,我会自己洗衣服,我还会自己收拾屋子,会喂狼,村子里以前教的学科我都忘光了,但是我会用影子,我能用它搬重东西,还能用它探路,用它把人拽到土里。这一路上不都是我在给你领路吗?我已经是个合格的大人了,我还可以做到合格的大人都做不到的事情!” “喂,”宁永学看向奥泽暴,“你能出来声明一下你不会带着她乱跑吗?” “你在嘲笑我?”奥泽暴稍稍睁大眼睛,“我本来就没兴趣带着个小孩四处乱跑,我也不想再回那个见鬼的地方。等我把她扔给你,我就去我要去地方,接着把缅希科夫的女儿也完全消化掉。之后我们就再也不会见面了。” 突然间,娜斯简卡那双明亮的蓝眼睛暗了点,两只嘴角也耷拉下来。她小声说: “那又能怎么办呢?我知道我年纪是很小,该干的事情也一件都没干过,可是现在距离那些景象那么近,谁能保证再过段时间就还是很近了?老安东就是这么走远了,什么都不告诉我,也什么都不带我做,所以你们俩也还是会走远不是吗?” 宁永学实在很想祭出守护者来应付她,但以她现在的想法,恐怕守护者随便几句就能把她的心思骗到道途上去。到时候她可能会走得很远,完全无法回头。 “要我不这样吧,我先在在这段时间给你当一阵教师。之后等时机合适了,我再给你介绍一个了不起的人,它就是那间密室的主人,古老的守护者。” 娜佳立刻握起拳头,情绪变化得飞快。“好,那大哥现在就是我的道途老师了,我就是大哥的第一个徒弟。这可不是就这么说说而已!文献就大哥来翻译吧,监督我的影子练习也要大哥来做!” “不,我监督的练习可不止是道途。” “诶?好吧,不过也没关系,我很快就会完成那些数学题,非常轻松,——把答案写出来简直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不,是要写解体过程的。” “难道不是有答案就行了吗?”娜佳睁大眼睛,“村子里的老师只要我给他答案就可以满足了!” “不,标准化考试不能只给答案。” “城市里的弯弯绕绕真是多啊。”娜佳说,“有这种麻烦的必要吗?” “规则不是你定的,”宁永学用力晃了下她的脑袋,“不要再用你莫名其妙的直觉编答案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我怕你把自己撑死 娜佳也困了,宁永学把她带去了曲奕空旁边,给她也盖好了被褥。直到她逐渐睡去,宁永学才摸黑出去,坐在盘踞隧道的树木根须上。 附近的根须隐约间有种桌椅的质感,看规模和分布,应该可以放下酒瓶和杯子供两三人痛饮。 刚想到这一茬,奥泽暴就把不知从哪顺来的酒摆在了根须上。 “我答应了她不能在这边喝酒。”宁永学想了想,还是忍痛拒绝。 “只是滴了几滴酒的糖水而已,”奥泽暴不以为意,“你尝一口就知道了。” 事实确实如此。他含在嘴里尝了尝,味道不怎么强劲,酒精的气味也不怎么明显,差不多完全是甜味和香精的味道。等他咽下去的时候,感受也跟糖水差不多。 他们俩各自喝了半瓶,可等完事了宁永学忽然头晕了起来。他站起来,又一屁股坐下去,拿手捂住自己发红的脸和额头。“这酒是不是有问题?你下药了?” “没什么问题,大学生,只是调的时候香精遮住了酒精的气味,实际度数比感觉上高得多。”奥泽暴自己咽下最后一口,“它尝起来就像糖水,咽下去也像糖水,不知不觉喝下一大瓶,最后你发现自己居然喝醉了。” “不是,”宁永学揉着自己发痛的额头,“这玩意是为了什么调出来的,是不是有点缺德?” 奥泽暴居然笑了:“不清楚,不过我觉得这东西很有意思。表里不一的人和东西都很有意思。” “你转移个什么话题?你想就这么把这事揭过去?” “就算我不揭过去,你也会原谅我,所以我就提前揭过去了,有什么意见吗,大学生?” “我可不会原谅你。” “也好,”奥泽暴稍稍点头,表情镇定自若,“若你哪天跟上了你养父的脚步,我也解开了自己脖子上的镣铐,我随时欢迎你来找我报复。你可以切断我的四肢,把我钉在墙壁上,然后宣布自己的胜利。到时候你想杀了我也好,想给我套上另一个项圈也罢,我都随你高兴。” 宁永学不由得抬了点头:“你认真的?” “我一直很认真,大学生。你们的世界乏味枯燥,实在没有太多乐子可找,和有前途的人打赌算是其中之一吧。” “你不是厌恶我的本质吗?” “我虽厌恶你的本质,不过正因如此,这种事情做起来才格外有趣。彼时若我不能把你的四肢挨个踩碎,把你的胸腔踏个对穿,把你的头颅囫囵吞下,把你的没有头和四肢的残尸拿来装点我的巢穴,我就算是失败了。” 宁永学扬起眉毛,拿食指敲起来树根,咚咚作响。“你究竟是什么,奥泽暴?你对自己过去的描述究竟有多少是真的?” “至少那个发生了大撕裂的世界是真的,”奥泽暴又拿出一瓶酒,“那段魔鬼的经文也是真的,其它事情随你解读,哪怕你想编故事也无所谓。我可以是任何人,可以是任何动物,可以是任何生灵,我可以在同一个时间位于许多不同的地点,做着完全不一样的许多件事,——无所谓,反正它们都属于我自己。” 宁永学就觉得她不像是个受害者,她的自我描述也不像是真正的她自己,多半只是她曾吃下的某个孽怪。 奥泽暴当时这么说,多半只是为了哄小孩开心。实际上她表里不一的程度非常严重,——她随时可以用她曾吃下的记忆和人格自我表述,但它们永远都不是她的本质。 他组织了一下语言:“你不怕我剪了你的爪子,磨平你的牙齿,削掉你用来自杀的舌头,给你四肢和颈部都套上镣铐和项圈,当着所有人的面羞辱你吗?” 她咧嘴笑了:“想法不错,若你能做的出来,这赌倒是会更公平。” “我还是不明白你在想什么。”宁永学说。 “这是我对你的期待。”奥泽暴咽下一大口酒,又把酒瓶放到他旁边,“人们总该对自己和他人的生命有所期待,不然就会碌碌无为。” “我觉得你话里有话。”宁永学没理会她递来的酒。 “我不和庸人交易,大学生。”她把酒拿了回去,“但我不确定你是不是庸人。” “你想跟我交易什么?” 奥泽暴指指自己脖子上的项圈。“我一直希望有人能帮我解开这碍事的东西。” “这项圈要是解开了,你是不是会完全变成经文里的魔鬼?” “说得不错,这有什么不好吗?” “你本来的样子危害太大,稳定性也太低。”宁永学摇头拒绝。“我觉得我还没邪恶到这种地步。” “我看对你来说,根本就没有邪恶和善良的区别。” “我是没有,不过我希望我有。”宁永学承认。 “如果你相信自己能杀掉我,你就不用承担作恶的后果。” 宁永学斟酌了片刻。“在这里杀了你,或者解开你的项圈再杀了你,这两件事有什么区别吗?”他继续提问。 “对我有区别。”奥泽暴说。 “我当然知道对你有区别,我说的是对我没区别。”宁永学皱起眉毛,“反正都是你去死,我干嘛不选个简单点的方案?” “不,对你也有。”她道,“我可以给提供情报和建议,帮你取得更多力量。” “你能不能把话说明白点?这种张开就来的空口许诺有什么用?” “先跟你提两件事吧,”奥泽暴提出她似乎早有准备的建议,“一柄不是很锋利但足够坚韧的制式军刀,至少能挡住大小姐那把短刀,一套和你养父同样来历的防护服和头盔,但是更完整,也更可靠。” “他身上的衣服和佩刀是制式的?”宁永学承认自己很吃惊,而且还有点意动。 “旧萨什从其它世界的废墟里挖来的军装。”奥泽暴解释道,“不是我出生的地方,——据说行星结构大体完整,但是板块完全破碎了,恒星也被遮蔽了。” “东西在哪里?” “就在附近,当年他把自己的同僚杀人弃尸,等他想起来回头的时候,我已经把尸体上的东西全拿走了。” “我承认我动心了。”他点头说,“让我来总结一下吧,我要解开你的项圈,帮你回归你本来的面目。而你会给我合适的提议和情报,直到我走得足够远,自认能解决你,而不是被你解决掉?” “有什么问题吗?” “回归了你本来的面目,你就能完全吃下我了?” 漫长的沉默。奥泽暴缓缓摇了摇头。“我讨厌太敏锐的人。” “呃,我只是揣测。” 她摆出无奈的姿势,把两手一摊:“这揣测有什么理由吗?” “顶着这副尊荣和我谈话,说明你确实能消化我的左臂,就是因为你在消化我,你的身体才会出问题。”宁永学上下打量她,“如果你没法消化,你肯定会直接把我的胳膊呕出来。既然一条胳膊已经吃了下去,再也没办法长出来了,你就有办法吞下整个身体。” “好吧,我承认这话我没打算说,不过有什么区别呢?反正都是最后分个你死我活而已。” “我想知道你到底有多想吃了我。” “你是这里的主人给它准备的完美备用身体,这理由够吗?” “逻辑上是够了,感情上呢?” “我想把你切碎做成拼盘,每天都吃一片,吃到最后一片,我就回这片森林找它本来的主人,等它终于弄出第二个备用身体。不然我会吃不下任何东西,活活饿死。” “倒是很直白。”宁永学点头说,“我同意了,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事情,到时候你直接提就好。现在能和我谈谈其它不好说的事情了吗,表里不一的奥泽暴?” “你想谈什么?” “曲阳,还有缅希科夫的女儿跟老安东的事情。” “我现在差不多只是条头狼,”奥泽暴说得很随意,“你这条胳膊把我填满了,我吃坏了,但我舍不得吐出来就强迫自己把它咽了下去。我先前没消化掉的人都被挤进了各个阴暗角落,反而是这条死了几十年的母狼从犄角旮旯里蹦了出来,不停呼唤我带它的子民脱离险境。我很头疼,现在我只想喝酒。” “我觉得人只有在高兴的时候才该喝酒,不然倒进杯子里的都是愁苦。”宁永学说。 “不,我倒进杯子里的是你的愁苦,我刚才非常高兴。”她哈哈大笑,跟喝醉了似的。 “所以你酒喝够了吗?” “我需要下酒菜。”奥泽暴把一把血红色的长刀拿出来,插在树根上,“这是许诺给你的制式军刀,把你左胳膊上的东西切一条给我,我就把这东西送你,然后跟你谈曲阳的记忆和预言家的事情。” “不是,你在逗我吗?” “一条触须又有什么大不了?” “我怕你把自己撑死。”宁永学想说她是不是喝醉了,不过最后还是没提。 见她不以为意,宁永学提刀切了一截,扔到她手里。奥泽暴掂了掂,当场一口咬下,吞入腹中。这家伙几乎是立刻起了变化,他愕然看着她又缩水了,一边全身缩水,一边趴在地上呕出一大滩带血的酒。 第一百三十七章 四处拈花惹草 宁永学很难形容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不过等奥泽暴吐够了,她已经是一个蜷缩在隧道里头的矮小身影了。 她半死不活地瘫在地上杂乱的树木根须里。 最初她比自己还高了个一个头还要多,约莫有两米多个头。她站自己旁边,就像自己站在曲奕空旁边,她的体型也完全完美。人们很容易就会在她面前觉得自己是个小孩,因为身高差等若干因素感到自惭形秽。 后来她吃了自己一条胳膊,变得跟曲奕空个头相似,各方面体型都缩水了点。 当时她看着就是个正常的女大学生,只是她身形偏高挑点,体型也较匀称,至少好过随便对付着吃饭的曲奕空。 现在她差不多又矮了两三个脑袋,也就比娜佳高了那么一点,就跟个初中生差不多。她的体型跟着再次缩水,说是瘦弱不完全对,但她肯定谈不上健康。 奥泽暴好不容易才从地上爬了起来,她的眼眸很阴郁,苍白的皮肤在灯盏的光晕下有些朦胧,如同雾气一样缥缈不定,加上她惨白如纸的嘴唇,看着就跟个阴森的人偶一样。 吐出来的血、酒水和胃液洒得满地都是,唯独没见她把刚吃下的东西吐出来。 看来她是强行吞了下去。 宁永学本想无伤大雅地说,她只是身体年龄有了改变,只要等她反应过来他们俩就能继续谈话,但这是错的,她完全改变了。 事实上,根据对话可以推断,她尚未消化的不同人格和记忆都被挤进了她心灵的阴暗角落,所以现在一定是有哪个角落的人格又挤了出来,再次扰乱了她的性格。 还记得最早两米多高时,她的记忆似乎完全自主。 再往后,她的记忆里面狼群领袖占据主要部分,影响不了她太多人格,只会呼唤她带领群狼寻找安全的栖息地。 现在她神色木然,表情阴郁,完全看不出是谁在影响她。老实说,此人可能是曲阳,也可能是娜佳的母亲,但不论哪个都很怪异。 气氛有些紧张,宁永学走到哪,奥泽暴的目光就跟着他挪到哪,跟个诅咒人偶一样。宁永学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她没反应,然后他拿制式军刀在她眼前晃了晃,她还是没反应,等到他把酒端到她面前,她居然一甩手把酒挡开了。 “炼金术师不喝酒。”奥泽暴用沉闷的声音说。 “我还以为你不会说话了。” “我也以为你不会说话了。” “所以你是曲阳?”宁永学觉得他的猜测大差不差。 “是,也不完全是。”她说,“曲阳转变还没完成的时候吃掉太多人了。这家伙的人格里掺了太多杂质,而且他还不知道怎么消化。” “有什么危害吗?” “曲阳做任何事都不是他一个人在做。” “他是一个集体生命吗?”宁永学追问道,“就像虫巢人?” “不对,”奥泽暴咕哝了一句,“是一个意见四分五裂的人类小团体,而且还互相语言不通。曲阳做任何事都要指挥他们每一个人,想方设法叫每个小团体都同意自己。除非靠药物硬来,不然他多半时候都只能僵在原地不动。” 怪不得曲阳看着总是很痴呆,合着他干一件事还要先指挥几个小团体同意才行。不过,这帮人都被吃了还要在别人身体里拉帮结派,互相分裂,实在很有社会人风范。 “我听曲阳说得那么严肃,我还以为他吃了就完事了,那些记忆和人格就像图书馆里的书一样,随便他翻。” “可能有东西会这么吃人,不过我不会。”奥泽暴像是自言自语一样说,“先不说这个了,你帮我点忙,我要把我丢了的东西拿回来。” “所以你到底是曲阳还是不是曲阳?曲阳本人对自己变成初中女生有什么感想吗?” “你自己住进来就知道是不是了。”她面色阴沉,“我可以是任何人,但这事和你有关系吗?” “我只是好奇。”宁永学说。 “好奇心满足了就去帮我拿东西。”她吩咐说。 “只是满足好奇心应该不够吧?”宁永学反问她。 对方立刻瞪大眼睛:“你到底有多贪得无厌?我不是已经给了你制式军刀吗?” “那玩意是拿来换我一条胳膊的。” “你抠的太死了。” “我们俩是在谈生意,不是在谈感情,必须抠的死一点。” “那我匀你一点炼金药剂,怎么样?” “价值怎么说?” “我的药剂不能用世俗的价值衡量。”她声明说。 “不能衡量你说个什么玩意?我拿来下饭吗?还是磕一瓶去参加国际运动会项目?” 奥泽暴不说话了,她表情越来越阴沉了,而且她居然咬起了指甲。她死盯着宁永学,好像是想从眼睛里射出激光把他击杀一样。 很明显,她受了曲阳人格的影响,从她缩水直到现在她都没笑过,语气也异常沉闷,还带着一股子对古代炼金术的莫名其妙的执着。宁永学很难不想象再次改变形体又会有什么人格浮上来。 “你想要什么?”奥泽暴最后问。 “把曲阳炼金术的秘密都交代出来,你尽管做你的实验,我要在旁边看着。” “你这是临时起意?” “我只是好奇。”他一脸微笑。 按宁永学的想法,如果她现在是曲阳,她一定会拒绝这事;如果她只是受了曲阳人格影响的奥泽暴,她对炼金术陈规旧习的重视程度肯定没曲阳那么极端。 奥泽暴终于缓缓摇了摇头。 “我说直白点吧。”她道,“你修的是民俗,你对药物知识能懂多少?你又对配药的过程懂多少?我扔给你一本手抄,你能背得下去吗?” 宁永学不以为然,甚至还想质疑她。 “我认识海洋大学的化学高材生,我一直在给她打下手。萃取纯化、滴定配比,效用精确计算、催化和沉淀、反应速率调整,哪一个我不会?我倒是很好奇,你落后的古代仪式有涉及这么多精确计算吗?” “原来如此,”奥泽暴听着点点头,“女大学生啊,还是个高材生,你这人四处拈花惹草的习性倒是很有意思,需要我送你点神秘药粉吗?可以麻痹神经,让人意识晕眩,分不清自己在干什么。” “这不就是阮东用的麻醉剂?我警告你,这是犯罪,我从来不犯罪。” “你可真是说笑了,大学生,我们又没待在中都或者萨什境内,怎么可能会犯罪?” “我是好人。”宁永学宣布。 “这个笑话不好笑。”奥泽暴说,“我觉得你这种恶劣的人生已经没有延续的必要了,还是趁早让你的大小姐把你头劈下来算了,剩下的匀给我切片保存就好。” “我觉得你现在有点欠打,是前面那头狼让你不那么欠打了,还是曲阳让你更欠打了?” “我猜只是你心里扭曲。” “你话也太多了。” “我话这么多,是因为你连点小忙都不肯帮。”奥泽暴指出。 “我一直待人友好,是你在你本来就恶劣的习性上又叠了层曲阳,变得更恶劣了。”宁永学想了想,又补充道,“所以曲阳到底对他变成这样有什么感受?” “一个成天都在指挥自己脑子里一群四分五裂小团体的精神病人能有什么感受?你才是别在这里问来问去了。好歹我现在也是个炼金术师,你快点去给我把尸体上的东西拿回来,我就能快点弄出点有用的东西。” 曲阳的个人精神问题他是了解的差不多了,和他的肉身一样,是转变不完全带来的毛病。 仔细想想,身体一半是狼一半是人,眼看就要当中撕裂,岌岌可危。在他脑子里,也住着他从最开始一直到最后吃过的所有人。其中每几个人都组成了小团体在他脑子里争吵个不停,每次他想干什么,要么就是吃药硬顶,要么就是迟钝地在地上挪,堪比蜗牛。 不过,还有预言家的事情。 “那预言家在他脑子里又是什么?”宁永学追问道,“怎么出去有个说法了吗?” “预言家给他的启示变化涉及很多条件,”奥泽暴说,“我要拿回他全部的遗物,然后做实验来推断,如果检测的顺利,只要按步骤来就有最后一部指引了。至于肯定会来迎接的委员会人士,先等我们出去了再考虑。” “又是委员会......”宁永学喃喃自语。 “委员会跟你有什么问题吗?” “曲阳也就算了,你本人认识委员会吗?” “我左臂就是被他们弄断的,”奥泽暴顺着她已经完好的左胳膊划了一下,“我差点就栽在那帮人手里了。要不是跑得快,被供在委员会的就算不是我的左臂,是我被削断了四肢的身体了。” “这帮人在其它世界有什么来历吗?比如你那边的世界。” “我那边的世界疯的太彻底了,他们所谓的牧场肯定不可能建的起来,或者一切挽救的想法都没有意义。” “你不想找回你的左臂......” “当然想,现在我只是拿你的胳膊顶一下,我自己的手臂永远都不可代替。但是跟一条胳膊相比,还是解开项圈更重要。” 第一百三十八章 你听明白了吗,徒弟? 宁永学跟她旁侧敲击了半天,问她委员会,问她曲阳的炼金术,问她预言家,问她人类牧场和那边的世界,还问她老安东过去和缅希科夫女儿的事情。 他越问越琐碎,越问越没有前后逻辑,话语跳跃到了极点,就指望受曲阳混乱的思想人格影响之后她能多透点底,结果她彻底不想说话了,好像是被骚扰得头都大了。 奥泽暴一边表情不忿地嘀咕,一边站起身来就想走,却没注意脚下的树根,当场就一脚绊倒在地上。她把脸磕在臃肿的树木根须上,然后又若无其事地站起来,捂着她磕出血的鼻子找布,最后竟然把血擦在了狼身上。 “你就是这么对你的子民的?”宁永学问她。 “我没有什么子民,”她捂着鼻子闷声说,“头狼已经被挤到不知哪的阴暗角落里了。” “也就是说你现在只能保持一个人格喽?” “我都说我已经吃坏了,你能听一句人话吗?” “那都有哪些?” “曲阳,玛尔法·马特维耶芙娜,还有那头狼。” 原来娜佳的母亲叫玛尔法·马特维耶芙娜,宁永学想,加上狼群首领和曲阳,恰好是她最近许多年来吃过的人和动物。曲阳是被偷袭致死,玛尔法是自杀,头狼可能是她当年逃亡时匆忙下手。 照这么看,宁永学奥泽暴目前的情况有了个估计,首先她最完全的形态应该是某地宗教文献记录里的魔鬼,那是她完全的邪恶本性。 然后在黄昏之地展示的神父也好,吃下曲阳后完全没受其人格影响的高个头女性也好,应该都是她后来诞生的自我,前者更偏向兽,后者可能更偏向人。 接着,就是和曲奕空年纪相似的状态,狼群领袖在这个时候占据上风。头狼虽然不会影响她人格太多,但会迫使她为狼群付出,迫使她怜惜并且保护它们。 再接着就是炼金术师曲阳,由于他偏执得过分,她的人格严重受到影响。她看着沉闷,阴郁,表情木然,像是个活着的诅咒娃娃,满脑子都是炼金术士的传统。 那么娜佳的母亲玛尔法...... “你能再吃一截吗?”宁永学把血红色的制式军刀举起来,对着自己左边的胳膊比了比。说实话他根本不会用这玩意,可能得请曲奕空来教,到时候免不了又得叫她曲老师。 “你想怎样?” “还有一个人没出来,”宁永学很有耐心地解释说,“我想跟玛尔法见一面。” “不行,我拒绝,我肚子填满了,在恢复前一个阶段以前我都不想吃东西了,而且再缩水我就有麻烦了。” “我只是好奇。”宁永学放轻语气。 “你好奇什么?” “我想看比娜佳还小的小女孩用玛尔法·马特维耶芙娜的口气说话。”宁永学想了想说,“她是个母亲,这种身份差异不是很有意思吗?” “你脑子可能有问题。”奥泽暴立刻回答,当场就往远离他的方向后退了一大步。 宁永学看到她踩在自己呕出来的血和酒上,脚下一滑,跟着就扭到了脚踝,先是惊叫一声,然后就栽向身后。 奥泽暴企图维持身体平衡,但是曲阳长久以来失控的精神和身体状况影响了她,或者她连着栽跟头就是曲阳的影响。她一跤绊倒,一屁股坐在凸起的老树根上,眉头和眼睛都痛得皱成了一团。 看她一时半会没有做声,宁永学也保持沉默。他组织了一下语言,然后说,“你自己不适应自己的身体了?” “炼金术师一直靠药物维持身体活动。”奥泽暴就这么坐在地上说话了,“他做任何一个动作都得竭尽全力,这习惯对我影响很严重,我也很头疼。” “所以你也需要药物了?” “算是吧,”奥泽暴直言不讳,“我现在很混乱,脑子很混乱,精神也非常不稳定。我得调配点东西,但这地方什么都没有,——你就说你到底去不去找遗物吧!你没看见我连现在走几步路都难吗?” ...... 出于认路、行动效率和隐秘安全的问题,宁永学最后还是没答应奥泽暴的要求,他建议等娜佳醒了直接让她用影子去拿。 至于怎么应付娜佳溢出的好奇心,这事她还是自己去处理的好。 曲阳的问题他已经大致清楚了,不管是身体问题还是精神上的问题,他都掌握了大概,想来他炼金术的秘密也会很快揭晓。 至于预言家给曲阳的启示里还能找出多少秘密,或者能不能找到出去的办法,这事还得看奥泽暴后续的打算。 缅希科夫的女儿叫玛尔法·马特维耶芙娜,这是个意外收获。另一个相关意外收获是只要奥泽暴再缩水一次,他就能看到一个比娜佳还小一大截的小女孩在那儿扮母亲了,——场面一定会非常奇妙。 “你脑子确实有问题。”曲奕空醒来以后对他说。 “我们以为我们俩的好奇心能达成一致呢。”宁永学啃着刚从罐头里开出来的肉。 “我的好奇心不涉及这种方向,我也不想知道一个幼女怎么用别人母亲的口气说话。”曲奕空说得很不客气,“你这个脑子有大病的白痴。” “你最近对我越来越严格了。” “你自己不也对我要求很多?”曲奕空反问,然后又侧脸审视他屁股旁边的制式军刀,“彼此彼此吧。对了,这刀怎么来的?怎么跟你养父那把一模一样?” “拿这个跟奥泽暴换的。”宁永学指指自己左边肩膀。 “吃了?” “吃了,她把血和胃液吐得满地都是,还是不舍得把触须吐出来。” “真的很好吃吗?”曲奕空有些惊讶,“这是什么海鲜吗?还是山珍植物?” “你想要我也可以给你切一块,随时都可以。”宁永学说。 “免了,我可不想吃你。” “那特殊情况呢?”宁永学问道。 “什么特殊情况?” “如果哪天我们被困在废墟里出不去了,没有食物也没有水,你可以每天吃我充饥。你渴了就喝我的血,你饿了就从我身上随便哪里切块肉。这样我们可以一直活下去,活到你老死都没问题。” “我有时候真是佩服你联想的能力,宁同学,若真被困住了就到时候再说吧。”曲奕空把制式军刀拿起来,上下端详了一阵,“这刀是制式的?” “奥泽暴说是制式军用品,旧萨什从其它世界的废墟里刨的。” “看来是个道途占了上风的世界。”她点头说,伸手抚过刀刃,“锋利的程度有限,不过质地非常坚韧。当时我拿家传的短刀和它碰了好久也只看到几个小缺口,完全不影响使用。拿着它把海场的人全杀一遍应该没问题,——甚至用不着找骨头缝,直接连骨带肉一起劈开就可以。” “你评价刀具的方式总是很吓人。” “所以你拿着这玩意能干什么?” “我可以把它送给你。”宁永学直接借花献佛了。 “免了,这玩意不能带着上街,还是你自己拿着的好。”曲奕空把刀归鞘,放在他盘起来的双腿上。“你总不能一直用你搞笑的破砍柴斧。” “可是我不会用刀。”宁永学说。 “简单,我教你。” “好,那就你教我。” 听到这话,曲奕空扬了下眉毛,“你就在这里等着给我下套?” 他把两手一摊,表示无奈。“我这不是怕你闹别扭吗?” “你以为我会闹别扭?你当我是白痴吗?”曲奕空往他胸口上一敲,“不过话说回来,你想跟我学用刀,差不多就算我收你为徒了。我不需要你三叩九拜,不过你也得给我用点尊称。” “是,师父。” “还不错,徒弟,”她闭上眼睛说,“为师很喜欢。” “武侠小说里师父和徒弟走这么近是不是要被江湖唾弃?”宁永学想了想问道。 “哪来的什么江湖,”曲奕空睁开朝着他的一只眼睛,“我们这些走道途的以前坏事干尽,伦理道德都当狗屁,根本轮不到谁唾弃谁。” “你们不是刻板印象武林家族吗?” “看着像而已,说穿了也只是刃教四分五裂的时候分出来的一脉。据说当年带头压迫其他教派的事情就有我们一份,说不定古代血教被弄没了也有我们的一份呢。” “所以你是祖上遗传的坏逼?” “喂。”曲奕空两只眼睛都睁开了,“我只不过睡了一觉你怎么就更跳了?” “呃......有感而发。” “算了,只说话也没什么用,等我之后开始练你了,我会把家传的招式挨个在你身上试一遍。正好你是个不怕死的沙包,到时候你喊敢痛,我就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不是......” “称呼呢?”她睁大眼睛,“你还懂不懂尊师重道了?” “不是,师父,这个事情不是要循序渐进吗?” “对你不需要循序渐进,徒弟,”曲奕空拍了下他的肩膀,“你在那里对付曲阳的时候真是太狼狈了,白白浪费销魂秘术给你的速度和感官。我是真的看不下去了,——通过切身体验来学习是最快的,你听明白了吗,徒弟?” 第一百三十九章 你大可把刀架过来 ...... 和娜佳汇合后的头几天,他们堪称各干各事,在出逃一事上毫无建树,也看不到任何合作意向,仿佛只要凑活着吃点罐头,他们就能在这儿过活。 曲奕空专心教她头一个徒弟怎么使刀、怎么发力,动辄拿他试自己的武技,打得宁永学夜不能寐,辗转反侧。 他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去当徒弟的,还是去给她当沙包的。 奥泽暴完全换了个人,就在那里专心捣鼓曲阳的炼金药剂,组装炼金器材,间或使唤娜佳拿影子出去找材料。 娜佳本人先认了少女奥泽暴当炼金术师傅,借此满足自己的好奇心。隔了一天,她去观摩宁永学挨打,又认了曲奕空当武术师傅,自称要学她的打击技。隔了两天,娜佳就把两件事都忘得一干二净,拿了一本守护者的古书要宁永学给她翻译词句,跟着又认了他当语言师傅,也不知道她对辈分究竟有没有个基本认识。 基于各自原因,如今他们几个连睡觉的时候都是完全错开的,只要有人刚从被褥里爬了起来,就有人想当场睡死过去。 有那么一两天时间,宁永学找不到娜佳和她的影子在哪,有那么一两天时间,宁永学找不到奥泽暴在哪,还有一两天时间,他根本累得顾不得找人。 不过,他总是能找到栖息在隧道里的十多头狼,——它们应该就是诺沃契尔卡斯克硕果仅存的动物群落。既然它们能够存活至今,也就代表了奥泽暴对它者灵魂和死亡的承载,对这一本能行为的重视。 由此可见,曲阳生前的失败不仅在于他转化不完全,也在于他仅仅把奥泽暴的进食行为看成汲取记忆,当成不负责任的占有和同化。 这份误解后果严重,他在短短十来年里吃了不知多少人。他以为自己只要进一步转化就能无视妨害,实则精神和肉体都无法负担。 不过,既然睡在一起,集体习惯和集体起居就无法避免,每天的日常生活也逐渐变得大同小异。大家很有默契地暂时不提老安东,也从不提及其他人的事情。 宁永学并不在意和谁说话,但很快,和曲奕空一起吃东西、一起谈话的,已经不只是宁永学和他的表妹娜斯简卡了,还要加上情况非常复杂的奥泽暴。 她们俩简单对话过两次,每次都令双方很不好过。 理由很简单,曲奕空本来就和奥泽暴不怎么对付,加上奥泽暴还带上了曲阳的记忆,受了他人格影响,她们俩几乎是水火不容。每次她们互相对视一眼,气氛都会变得极僵。 若非如今奥泽暴是个路都走不稳的半残废小女孩,曲奕空不想欺负人,这地方十有八九得见血。 虽然宁永学自认能和任何人交流,但有些人是不可能和太多人融洽、也不可能和太多人友好交流的,特别是曲奕空不行。 用曲奕空的话说,跟有些人说话比她学数学还麻烦、还累。如果没必要拔刀解决这人,从物理意义上让对方消失,也没必要动点她在家族耳濡目染的手段,从社会意义上让对方消失,她就选择视而不见。 “我看你跟我对话也挺累的。”宁永学说。 “这是个收获的问题,”曲奕空说,“有些人不值得我付出心力而已。我跟你待一起感觉还不错,必要的付出自然是要做的。” “真的不错吗?” 曲奕空最近越来越擅长应付他了。“我这段时间跟你试招都给你垫了个枕头。”她道,“你再追问这种事,我们可以把枕头取了,我直接打你身上。” 某晚宁永学去隧道里找娜佳,好不容易从石头缝里把她揪出来,却发现奥泽暴的炼金桌旁边已经没人了。这桌子是他帮忙做的,木头是他锯的,钉子也是他敲的,连棱角也是他帮忙磨的。宁永学以前经常干杂活,重体力活也做得不少,这种事情自然信手拈来。 所以她去哪儿了? 很快,他就扛着娜佳站到了卧室门口,隔着门缝在一片黑暗中,他看到曲奕空和奥泽暴在互相煎熬。 这场面实在无法描述,虽然她俩已经在这地方共度了若干个夜晚,当初也是曲奕空邀她进的帐篷,不过对曲奕空本人来说,住在同一屋檐下似乎没有任何意义。 有时候她俩余光扫到对方,就有一人屏住呼吸,另一个人闭上眼睛。要么就是一个漠然望过去,另一个人就跟着把视线往上翻,或往下低。她们俩人之间随时展示着一层厚厚的障壁,跟哪来的宇宙战舰支起了防御立场似的。 曲奕空不介意杀害非人,奥泽暴也不例外,甚至她还来自遥远危险的异境,比寻常的孽怪危害性更大。加上奥泽暴今早刚恢复了前一个阶段,不像曲阳多少还和曲奕空有同一个家族的熟人关系,她们俩完全是针尖对麦芒。 至于奥泽暴,这地方就没有她不想吃的人,曲奕空应该也不例外,只是宁永学暂时最合她预期,还能把她塞得涨得吐出来而已。 曲奕空和奥泽暴起初尽力互不理睬,任凭僵硬的气氛和尴尬的感受在卧室里蔓延。宁永学看,娜佳甚至学曲奕空闭上了眼睛,有模有样地抱起胳膊,摇了摇头,对里头两人表示她自己也不懂的无奈。 宁永学问她摇什么头,她只说:“理念的矛盾真是没办法调和呢。” “你也懂这个?” 她把小小的拳头一握。“我精神上非常健全,比我看起来大十五岁!” 娜佳说这话大概率是因为她刚好十五岁,觉得数字翻倍比较有气势。 就见曲奕空皱眉张望了一阵外面说着悄悄话的两人,然后她侧脸瞥向奥泽暴:“你对吃他的执念倒是很深,是觉得解开了项圈就能解决一切困难了?” 一阵难堪的沉默,虽然没提名字,不过在场的人都知道是在说谁、是在说什么事。有那么片刻时间宁永学想转身就跑,免得自己出了大事,不过紧跟着还是好奇心占据上风,让他停下了脚步。 曲奕空说完就咬了口罐头里的肉,奥泽暴啜了口酒,宁永学总感觉她们俩在找离开房间的理由,或者请对方离开房间的理由。 “你不也在教他杀人的技艺?”奥泽暴嗤笑一声,把酒放在地上。 “不妨碍也能用来杀害非人。”曲奕空说。 “何不现在就动手呢,这位大小姐?这样大家都能痛快一些。忍耐这事又乏味又无聊。我一直理解有很多人想杀了我,理由最多也最可靠的就是报仇。” “我没有报仇的目标和兴致,我只知道诅咒魔鬼的经文是真的,而现在的你是假的。用不着解开项圈,我就能闻到气味。 “那你又在等什么?” “等到你忍受不了饥渴的一天。”曲奕空漠然注视着她,“我总是需要一个理由。” “你大可把刀架过来,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杀人根本就不需要理由。” 见曲奕空只是冷笑,奥泽暴便站了起来,拿手指拭去唇边的酒水液滴,然后耸耸肩,一言不发地钻进黑暗,留下曲奕空在原地对刀具做保养。 看得出来,奥泽暴根本没把曲奕空当回事,曲奕空也只把她看成一个人皮随时都会掉下来的非人。 有时候,共同经历一件事并不能让人结下友谊,或者只有那些需要友谊的人才会如此。 假如当初宁永学没有一刻不停地追着她,他自己也多半是前一个奥泽暴。如今不是自己伺机处理掉曲奕空,就是曲奕空等着他人皮落下,跟着决定动手。 不管曲奕空对非现实的一切有多好奇,她也是待在现实里的人,宁永学想到,虽然做的很勉强,但她还是克制她该克制的一切,尽力像所有寻常人一样活在城市中。 她希望的感情关系是平静自然的,她希望两人之间也是能安宁相处的。不管独自一人时有多纠结,她也想要双方能彼此相处的融洽,各自坦诚相待,同时也能互相尊重,少一点互相折磨的成分。 曲奕空虽然有一只脚踩在非现实的境地,但她也许就是现实中感情关系的理想状态,至少对他是。 宁永学希望自己能以这种方式活在人类社会中,或者说他找到对方,就是因为她也有处空缺,和他相似却不同相同。 他很想跟她互相拉一把,和她互相填补空缺,让双方都能安然活在人类社会中。为此他们都要付出努力,维持关系,为此他们要做正常人该做的一切事情。而这一切都是为了让自己填补内心的空缺,找到共同的意义,也变得更像是人。 那么奥泽暴的提议代表什么呢? 很简单,就是老安东正在干的事情——把一个扭曲而非现实的荒唐目标当成意义,不管它有多可怖,终究也是个意义。只要愿意循着这个意义追寻下去,人就会离人越来越远,也里正常的社会关系越来越远,等到意义完成的一天,奥泽暴就会跪下来完成许诺,由他套上项圈。 这种异常至极的怪异关系用不着任何现实层面的努力,只消一次生死之争,就会成为永恒之事。 若说前者是他希望自己能栖身的现实,那该把后者说成是荒唐、怪诞却诱惑力十足的理想吗? 第一百四十章 我也不会逃 ...... 一片昏暗中,宁永学在被褥里侧身转过去,凝视曲奕空熟睡的面庞。他伸手拨开她面前的头发,在她脑后挽成一束,跟着就看到她在梦里咬起了指甲。 她眉头紧锁,神色焦躁。 很难不承认,这家伙焦躁的情绪九成是因为他的问题。 宁永学把她轻轻抱在怀里,梳理她散落的头发,倾听她逐渐柔和的呼吸声,然后又慢慢拍她的脊背,直到她神情和动作都安稳下来。醒着的人和睡着的人都一动不动。 与此同时,宁永学也能听到隧道里的声音,听到狼从根须上踩过,听到娜佳在炼金桌上摆弄瓶瓶罐罐的声响。 某种意义上,自己走到现在也是个奇迹了。他不仅穿过漫长的路途到了终点,还问明白了自己的出身和境遇,听一个从其它世界逃来的魔鬼讲述了过去并和对方有了个约定,每个他关心的人都没出什么大事,一些关系也更进一步,几乎堪称理想。 只要接下来他们能走出诺沃契尔卡斯克,仿佛一切就会万事大吉。 但这是错的,诺沃契尔卡斯克恐怖的环境只是短期内的麻烦,事关生死,却不关乎更复杂的矛盾。他们这些看起来还算正常的人们才是他们自己长期的麻烦,既事关生死,也关乎大量复杂的矛盾。 奥泽暴的提议是很荒唐,从人的角度来看像患了失心疯一样,但从理性来看执行得非常顺利。他已经拿到了制式军刀,甚至已经跟着曲奕空练起了刀的用法,照这个进度看,来历相同的防护服和面罩也不会太远。 既然他接受了,曲奕空也知道他接受了,后面的事情就无论如何也避不过。就像某些书里说的,魔鬼总会给人无法拒绝的许诺,想方设法引人坠落。 况且奥泽暴确实是另一个世界的魔鬼。 如今在黄昏之地的梦中,曲奕空还是会从教堂醒过来,有时候会和扮成神父的奥泽暴对视一眼,有时候不会,而她们每次对视都会以更僵硬的气氛告终。 她知道现在离开的路途要靠奥泽暴来找,除非她们俩愿意一起找老安东去自杀,只送宁永学和娜佳离开,否则她只能等待。 现实里的事情总是很复杂,各种繁琐的理由也总是纠结在一起,让人老是不能只考虑生与死,爱和恨,把一切都归咎在简单的感性情绪中。 这时候,曲奕空把脸颊抬了起来,在干燥寒凉的黑暗里颇有几分暖意。 “是你自己答应了另一个世界的魔鬼。”她说,“怎么你自己又头疼起来了?” “你怎么醒了?” “还不是因为你满脑子烦乱?”曲奕空一个脑瓜崩用力打在他额头上,宁永学立刻捂住额头。“就是这个一看到异常事物就管不住自己的脑子。”她说。 “我还以为我们俩遇见这事的心情都一样呢。” “不完全一样,不过差不多吧,”曲奕空把手放下去,指尖跟着抵在他咽喉上,“就是因为我们遇见这事的心情差不多,才要互相提醒别跌下去吧?你已经站得离悬崖边缘很近了。” “我这不就是来找你互相提醒了。”宁永学辩解说。 “不要说安慰自己的废话了,”曲奕空稍稍用力,把手指往他咽喉上一顶,“也不要逃避对话的实质。路是你脚下的路,选择走哪边也要看你自己的想法,最后是当人还是非人都在你一念之间。若你一定要往前走......我也不会逃就是了。” “怎样算不会逃?”宁永学问她。 “那你说怎样才算不会逃呢?”曲奕空说着闭上一只眼睛,“在你走太远之前杀了你如何?” “那事后你会记得我吗?” “如果你希望记得,如果你觉得这是对你的安慰,那我肯定会忘了你,宁永学。这就是我给你的警告。我自己就在边缘待了很久,我知道如果有个东西当目标,跳下去的诱惑会比以前更大。而且只要跳下去就能一劳永逸了,再也不必忍耐现实里严苛的规则了。” “听你这么说,感觉还真是惆怅。” “你感觉很惆怅,就说明我们的对话多少有点用。”曲奕空说道,“也许我也会有天像你一样想往前一步跨出吧。到了那时候,我也需要你来提醒我。但现在我每提醒你一次,我就能自己离那边更远一点。” “就是因为一直只是你提醒我,我才总觉得自己会掉下去。” “那你又想怎样?”曲奕空问他。 “我想吻......呃,也不怎么样。” “有话直说。”曲奕空说得倒是很自在,“自从我们俩各自拒绝了对方一次,你这白痴就满脑子都是这事了。耿耿于怀是吧?我自己想起来还耿耿于怀呢。” 宁永学没说话,他低下脸,鼻尖碰在她白皙可爱的鼻尖上。他们俩不约而同张开嘴,轻呼了一口气。曲奕空离得太近了,不止是呼吸的温度,嘴唇的柔软和芬芳也隐约可感,似乎轻轻一碰就会凹陷下去。 她抿了下嘴,那片花瓣似的下唇跟着就多了点沾着水渍的牙印,他多想用自己的齿痕将她的齿痕烙得更深,甚至是咬出血来。 他是如此渴望她,见她这般和语言不一的神色,她脸上每一丝浅红都像是他的鲜血从心脏里溢了出来,滴在她身上。心脏每次收缩,都只能泵出血液,不能回流一丝一毫,让他愈发虚弱疲惫。 宁永学在黑暗中和她对视了很久,最后他还是伸手抵在她唇上,把食指从左到右划过去,像是给她封上了口一样。“现在我说我想在海场那边吻你,你能答应吗?”他想了想问道。 “我怎么会知道?”她说。 “你明明戴着银刺,你还跟我说你不知道?” 曲奕空咕哝了一声。“你又为什么非要让我做这么白痴的许诺?” “这也不行吗?” “不行。”她说。 “因为你只活在当下?” “好吧,我确实只活在当下。”曲奕空说,“所以你为什么非要我许诺这么久远的未来?” “我只是尽力寻找一些能让自己心安的话语,就算只是段话也好。” “我不想用自己也不确定的话来敷衍你,但如果你非要心安的话......”曲奕空从地上的被褥起身,然后伸手捏在他左耳朵的银刺上,顺着边缘划了一圈。“现在来试试我的想法吧。”她说。 宁永学本来以为她要干什么比较现实的事情,没想到她竟然伸手去碰银刺。 “什么想法?”他问道。 “我陪你练了几天刀,不是指望你刚握住这东西就能对抗你养父,这事太不现实了。”她思索着说,“长期方向先不说,短期来说,我只是想让你的身体习惯握刀。” “习惯握刀又是为了什么?” “银刺对我们精神的链接不止是现在这点,”曲奕空解释说,“之前你也隐约感觉到了吧?我能影响你的身体,你也能影响我的,但是影响只是一开始,我们还能更进一步。” “更进一步的话......你是说,你想用我的身体行走? “可以这么说吧。”她点头同意,“先找个地方把我的身体放着,总之别损坏了就好。然后我放弃那边,暂时把意识完全投入你心中,就像你一直待在你体内一样。只要你能同意,我们就可以一起用你的身体对付他。” “我忽然觉得奥泽暴似乎也不是特别疯狂了。”宁永学都没法相信他居然是从曲奕空嘴里听了这种意见,“你想把我们俩塞进一个身体里。很难说我们和它究竟那个更扭曲。” 她摇了摇头:“我会把意识完全交给你,毫无防备,只要你别乱动我的灵魂和我的身体,就算不上扭曲。” “我是不介意这么做,但要是没法看到你纠结的表情,这么做一点意思都没有。”宁永学说,“就像我一定要看到你红着脸点头,全身心都接受这事的正当性,我才会在海场那边亲吻你。” “别在这里卖乖了。”曲奕空说着把他拽起来,“过来,我们先试试。” 不过话又说回来,在拥抱女性的时候将自己的生命刺入对方体内,本质上是用世俗的方式创造一个新生命,所谓十月怀胎,既是如此。 这么一类比,曲奕空把自己的灵魂刺入他心中,是否也有微妙的相似性?更进一步,若是从刺入和被刺入的放向来看,如今岂不是曲奕空才是男性的那边? 宁永学还没来得及发散更多思维,就看到曲奕空就和他手指紧扣,面对着面,前额紧贴,低声念了一句他听不懂的话语。复杂的情绪立刻流入,——而且还不止如此,它们互相混淆了,甚至可称失去主体,不知道哪边究竟是哪个人的记忆。 这事可能比她描述的更沉重,也更扭曲。仔细想想,灵魂的封闭性保证了一个人的独立性,可是如果两个人同时失去了封闭性和一切隔阂,流动的不止是一丝情感和想法,是他们俩全部的个体意识,那人格的独立性要怎么才能保证? 蹲了一上午厕所,等一会儿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lt;&quot;<a href="https://xxbiquge.net&quot;" target="_blank">https://xxbiquge.net&quot;</a> target=&quot;_blank&quot;&gt;<a href="https://xxbiquge.net&lt;&gt;" target="_blank">https://xxbiquge.net&lt;&gt;</a>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四十一章 反正事情已经发生了 “我是不介意我们人格的独立性,但你不会担心自己吗?”宁永学问她,“我知道你心里缺了很多东西,但你毕竟还是个人。” “反正事情已经发生了。”曲奕空说得直截了当。 这话什么都没解释,却也回答了一切。 不管是现实生活中脱线的行为和话语,还是非现实处境中敏锐的洞察力,都是曲奕空个人性格不同的表现方式,而在这两者之下有个习性贯穿始终,——她的行动总是比思索和顾虑更快。 宁永学本人完全相反,他的顾虑要比付诸行动快得多,等他顾虑到一半,曲奕空大概率已经把事情做完了。 很快,他预先设想的事情便发生了,记忆和思维互相纠缠起来,身体和感官知觉也出现错乱,他身体的眼和手似乎成了她的眼和手,她身体的眼和手同时也成了他的眼和手。 这并非灵魂移位,也不是身体互换,是两个人的意识共存,同时控制两具身体,每个人似乎同时存在于两具身体中,并对两具身体中每个部位同时施加影响。 这事让人心神受惊,无法适应,比多个人格在奥泽暴体内共存还要更异常。若非他们的心神也异于常人,其中的错乱感也许会让人发疯。 此时他们所有意识都集中在两具身体内,身体之外的事物都立在错乱的感知和缥缈的现实之间,如同隔了层厚重的迷雾。透过这雾气,他们能够看到一切,但一切似乎又完全看不清,——他们能用于观察外界的意识实在太少了。 其实长久以来,有一个意念一直支撑着宁永学,那就是他自身是虚无而荒唐的。若他想在这世界上立足,只靠他自己,也一定是无法做到的。 正因如此他觉得,只要自己影响别人,把他的心神丝丝缕缕渗入他者心中,哪怕只有一点点,他也能永远驻留在其他人体内,与其心灵同在。 如若不然,他虚无的魂灵迟早会随着他虚无的自我认知一起灰飞烟灭,再也无法被任何人感觉到——他一直很虚无,追寻异常的事物也只是满足他本能的欲望,对他作为人的意义和价值毫无帮助。 固然人身死之后的虚无令人恐慌,但这感受和他存活时的虚无完全一样,因此他无法恐惧死亡,特别是无法抗拒死亡。 迄今为止,曲奕空是他看到的人里最有可能令他达成心愿的,她心中的虚无感和他相似却不同,她灵魂的空缺和他相近却又相异。 这么长时间以来,他都希望以自己填补对方,达成她生命的完满。他也只求自己能存活在她体内,但这时,他却感觉到对方的心神丝丝缕缕渗入他心中。 事已至此,他的内心不再纠结,也放下了重重思索和若干顾虑。他把身心完全敞开,迎接曲奕空到来。 不过与此同时,对刃与血的欲望和对异常事物的渴求也随之而来。这些饥渴感是寻常生活无法满足的,追随了他们俩很久很久,在现实生活的背面一刻不停地召唤他们,许诺只要跨过人的界限就能找到真实。 此时它们相互混淆也相互叠加,变得更加剧烈。 宁永学和她对视片刻,发现这些饥渴感同时写在双方脸上——每件看似意义非凡的事情总是有它的副作用。 他克制着,呼吸着,等待着,感受着心神和情感不断渗透,不断回流,同时也在心里希望她能原谅。 坦诚地说,曲奕空值得拥有一个完美的救赎,也配得上一个全心全意与其相爱的人,毕竟她小时候只是个无罪的女孩,一切残忍的渴望和思维的破碎都是随着后天的刃相而来。 作为一个人来,说她是无辜的,哪怕当时对他动过刀,事实上,她也只是杀害了一个被造出的近似于人的非人而已。 但现在,她却在蒙尘的旧隧道里和这个渴望填补空虚的怪物为伴,为对方异常的精神提供她作为人的补充。这个怪物把展示给他人的面目擦得一尘不染,内里的真实想法却总是半遮半掩,无法诉之于众。 夜晚的凉意渗入皮肤,他却在出汗。他等待被揭示一切,等待她目睹一切。他情不自禁把双方的视线错开,特别是把自己盈满血污的眼眶转开,不过曲奕空总是在把双方的视线纠正回去。 他不是不会害怕,只是他害怕的内容不包括死亡和外部环境的一切,仅此而已,——他害怕的是内在,害怕的是完全揭示他自身面目后导致的失去。 当外在的面目被完全揭开,扔到一旁,他们俩的立场似乎也完全倒错了。逃避的人不再是她,紧逼过来的人也不再是他。 就在共存的思维来回拉扯,为了双方相同和不同的偏见争执个不停时,意识的渗透完成了。曲奕空把自己的身体放到一边,只有呼吸的知觉尚存,而她本人完全填满了他的身体,就像音乐充满了潜藏着恐怖的荒野小屋。 那时候他们还是孩子,一起被领着走过隐秘的小路,经受符合她资质的完美仪式。他们还挖出了被她遗忘的早年记忆,旁观了一场讨论。 曲奕空这支分裂出去的刃教派系认为,没有人与生俱来就是完美的刃相载体,也没有人可以完成他们梦想中的修业,没有人的灵魂是完美的,所以也没有人可以走过最后一步,以意识穿透虚空中心牵引着无数天体的大漩涡。 正因如此他们认为,这是个需要历经无数世代的漫长过程。 他们把自身血脉变成载体,把灵魂的培育当成生命世代交替的工程。他们选择性摘出更完美、也更符合期望的孩子,以其作为继承人,继续培育更加完美的下一代。 他们相信,只要这样过上千年之久,就可以产生一个完美符合期望的灵魂。不论她是男是女,身份如何,她都可以从小承受最残酷的仪式,将其当作起点,她也可以跨过前人永远差了一点无法逾越的障碍。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曲奕空来自一场古老漫长的实验,她家族采取的理念也和奥泽暴的故事里那些疯狂的修习者极为相似。 当然和奥泽暴相比,这支刃教的手段更符合自然,也跟符合生命衍化的周期和规律,正因如此,她也依旧是人。 他经历了曲奕空记忆和思维都被割裂的过程,也知道了她从茫然无知的小女孩走到如今的一切转变。 在半途中,宁永学有点分不清是自己还是曲奕空在和她家族的后辈相处,不过从她们相处的方式来看,当时曲奕空也把她们俩当作维系心灵的绳索。 可惜她们领会不出,只想争出一个人,然后得到爱情的果实。 在曲奕空常住的每个地方,都有一个古怪的角落放置她的录像带和老电视。他们俩会熄了灯在里头看电影,而且也只有他们。 后来这里又多了个人,名叫白尹。 宁永学从切身经历了解到,是她纠正了曲奕空当年消极的思想,也是她弥补了曲奕空虚无的心灵。 是她给她赋予了良知和道德的真实理论,也是她给她讲解了各种事物表象下内在的含义,说明了电影背后的结构和它们传达的寓意。 白尹比他最初以为的更怪异,而且是现实生活中合理存在的怪异——她不曾忘记,因此她学会了如何评析她看到的一切,也学会了对她看到的一切都进行推理。她总是能得出最符合实际的结果,因此他者各种缺陷和欲望也都会毫无掩饰地映入她眼中。 人们若想活在她完全的注视中是很可怕的,至少是寻常人无法做到的。 曲奕空把她当朋友,是因为曲奕空本来就没有什么实际的存在感受,由另一个人转述和评析她自己反而更合她的心意。 他也知道,自己在她心里的地位比他想的还要重要,甚至比白尹小姐更近一步。首先曲奕空自然是喜欢白尹的,或者从若干年前,她就有愿意为她而死的准备,究竟是男是女并不重要——因为白尹小姐是她完美的英雄和她完美的拯救者。 但是,这份恩情太沉重,内在地位的差距也太遥远,即使曲奕空受到吸引,跨过半个中都来寻找她,也只能停留在永远的朋友这一步。 白尹理解她,愿意接受她并指引她,但曲奕空看着白尹只能看到一首朦胧而优美的诗歌,或是一座记述了一切的图书馆。她永远都领会不了诗歌的真意,也找不到图书馆里那个完美的拯救者。 所以若是连理解都做不到,又怎么可能表述爱和欲望呢? 说到底,表述爱意是想要对方接受自己的感情并作出回应。他因此后来居上,也就赢了白尹小姐唯一也最重要的一步。 他又是要表白,又是要回应,又是拉着她去长途旅行,——简称约会,跟着还把他阴暗的一切都展示出来,甚至在这过程中找到了他更深层的自我并和她分享,最终就把两个人的关系变成了一同共同负担和解决困境的关系。 想是这么想,宁永学还是从某个英雄小姐身上感到了压力。 第一百四十二章 你这满脑子龌龊的白痴 也许他该跟白尹打个长途电话,跟她就此事的结果反复炫耀若干个小时? 曲奕空立刻就此想法对他进行了强烈谴责。虽然心神渗透,不过他们作为独立个体的核心还是有段距离的。 在一起照顾了若干年的娜斯简卡后,曲奕空经历了宁永学的初吻事件,——跟站在新思潮边缘的薇儿卡。他们在此刻同在,正如他有时候以为自己不是宁永学,是曲奕空一样,她有时候也以为自己不是曲奕空,是宁永学。 这时候,他们的头脑就像嵌在玻璃框里的画,另一个人想来照镜子,却看到自己的身影和画叠在一起。 他们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也不知某一刻的感受究竟属于谁。 曲奕空不止是了解,是在他先吻了她之前,她就感受了当时的亲吻,几乎和切身经历没有区别。那一刻的感受既让她很烦恼,双手不由得拧紧,同时她也从宁永学的记忆里汲取了甜美和愉悦感,浸入她自己心中。 她一方面怀疑这种心神渗透会有多少错乱的副作用,另一方面也考虑该如何处理和面对这段关系。 此后他跟薇儿卡的互相折磨、反复分手和上门借宿也都由她挨个经历,一直持续到临别前的一晚,正如他也看尽了她这三年的高中生涯。 于是,在宁永学绞尽脑汁想办法介绍薇儿卡之前,曲奕空就已经历并见识了一切。此外她也明白了,一个人不需要刃也能变得支离破碎,这就是所谓的当代生活的虚无,所谓的理想和现实的巨大落差。 最后,这一切已经不只是记忆,或者他们拥有的记忆说到底也只是二十来年和十来年的生命而已。他站在镜子面前,穿着那件白衬衣,看到自己身体纤细而白皙,而她眼中流血,高大健壮,左臂形如灰黑色的烟雾。他看见她静静站着,过了好了一会儿,他才抬起双手,触碰她的脸。 此时他们是纯粹的,是平静的。他们的灵魂是共存的,是相融的。他们心中的缺口也是互相填充的,是完满的,他们身体自然也难以分出究竟是归谁所有的。 固然他俩可以完全抛弃人格的界限,成为没有性别之分的同一个灵魂,既是宁永学也是曲奕空,是一个人,也同时是他们两个人,不过往昔之事还是束缚着他们,——毕竟,他俩就是为了活在这个现实中才待在一起的。 他们俩不想完全消解人和人的界限,也不想在此时完全划分出分别,他俩只是把脑袋紧紧凑在一起,一起研读古籍、观看电影、漫步于夜晚的都市、在那间客厅里弹奏着摇滚的乐曲。 从迷失中醒来时,已经不知过去了多久。宁永学想说一句话,但是声音先从曲奕空口中传出,然后又从他口中传出,然后又同时传出。 他们的自我认知混淆了,他有些分不太清自己是谁,也分不太清自己在哪。可能他是宁永学,可能他是曲奕空,也可能两者都是?” 血红色的制式军刀摆在他身旁,材质不明的刀鞘包裹着它。他一把抓住它向外抽出,然后发现自己左臂的触须相互糅合在一起,成了条没有皮肤的灰白手臂。 他发现自己不完全是他自己,——她作为人的认知和他同在。 想到这里,宁永学伸出这只手,和曲奕空伸来的右手握了握。 手掌触碰的感觉非常美妙,但他不禁感觉这只手臂随时都能自主撕裂,只是暂时以人的认知糅成人手的结构。 “我是绝对不会把它撕裂的。”曲奕空告诉他,“所以我留了点自己的想法给你。” 宁永学闻言有些惊讶。他把她素白的小手扣住,放在自己嘴边,一点点亲吻她的指尖,然后用双臂轻轻把她抱在怀里。 他梳理她散开的头发,捏住她发凉的耳垂,吻她的额头,体会着宛如新生之后奇怪的温存感受。 这里有种仿佛万事万物都不存在的静谧,人置身其中,像是能遗忘一切事情。而她的肌肤像是浸透了月光一样洁白,哪怕在这黑暗中,也有种映在镜子里一样的幽暗朦胧。 “那现在我能吻你吗?”宁永学想了想问。 他有种想更进一步触碰她的冲动,或者就是......想要自己更安心的冲动。他鼻孔间还萦绕着她呵气的味道,还有夜晚安眠时她颈子的柔软细致。 曲奕空不禁摇头叹气:“你还真是直白的一如既往啊?把你漂亮的外壳扔下去之后,你简直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白痴。而且这一路上你已经是第三遍问我这事了。你就不能稍微换一句吗?” “换一句就不是实话了。” “感谢你还能记得我对说实话,虽然老实说,你的实话让我很难接受......” “但你已经在精神上体会过了吧,还是不能接受吗?” 曲奕空扬起眉毛,居然笑了:“你是想我不垫着枕头给你一拳吗,宁永学?难道我就想体会你吻你初恋的感受了?我自己都还没干过这事呢。” 宁永学只能耸耸肩。 “那你想怎么办?” “只要让薇儿把你放下就行了吧。”曲奕空拿另一只手把他的手指往后掰。她这就叫上名字了。“如果没人敢上,大不了我就自己上。你办得到的事情我能办到,你办不了的事情,我也一样能办得到。” “不是,你想干什么?” “那你这满脑子龌龊的白痴又在想什么?”曲奕空把手指戳在他脸上,“我还不至于穿着正经男装去追求你初恋,虽然我确实能做得到。我只是帮她完成摇滚乐团演出的想法而已。按我的想法,如果执念消了,她也就不会把你这种人放在心上了吧。” 宁永学却不是很确定,他能揣测很多人的想法,但他总是没法推断得出她在想什么。特别是上次分别的事情以后,他完全不敢说自己能推测出对方想做什么了。 “总之这也是互相扶持的一环,薇儿的事情我会帮你处理,你自己别在这乱来,也别给我添乱。”曲奕空下了结论。 “摇滚乐团只是个荒唐的设想,现在也还没个说法。”宁永学想了想说,“而且你不是弹古琴的吗?” “我还是有那么点音乐天赋的,况且这个摇滚乐团不是很有意思吗?既然决定要在生活中立足,就该做点有意思的事情了。” “所以你想当主事人?” 她摇了摇头。“这个词跟我可沾不上边,可能到时候得小尹来帮忙顺便让她当主唱吧。电子琴我来弹,薇儿那家伙的吉它也由我来教。以前我也是这么教会那两个后辈的,不怕她学不会。我们三个人各司其职,刚好合适。” “那我呢?” “你?你还是去外面当看大门,我看你也挺适合当保安的。” “为什么你就不能教我?” 曲奕空仔细端详了他一阵,然后又下了结论。“你就算了吧,你对这事有半点兴趣吗?”她说,“每次你都是在忍受折磨吧?我看得出来她喜欢摇滚,但你只是拿音乐当工具而已。哪怕我把你表妹借过来一用,也不会让你干这事。” “娜佳还小......” “总比你合适。”曲奕空指出。 “我看是因为你不认识别人了吧?” “喂。” “这是实话。” 曲奕空叹了口气。“你唯独在揭别人伤口的时候特别敏锐。” “哪里的伤口?可以给我看看吗?” 她拧了下眉毛,她本想用刻板的语气指出这话的问题,结果却泄了气。“我有时候想让你安分点,”她说,“不过想到你跟其他人都扮演得很好,在别的地方都是一个完美的假人,竟然觉得这样也不错。” “人总要有个能放下心神戒备的地方。” “总之你在外面还是继续当你的假人吧,”曲奕空说,“正常的社会确实容不下你表达真实的自我。现在你暂且也用不着填补你的虚无感了,其它遗留问题......” “其它遗留问题可能不是感情交流能解决的。”宁永学说。 “都太遥远了......不管是所谓的菩萨大人还是结束第二史的穷卑之术,不管是守护者还是你那个莫名其妙的上司。至少这些还在我们的世界,奥泽暴还要远得多。” 宁永学皱起眉毛。“奥泽暴的事情你也想出面了?” 曲奕空哼了一声,显然是知道他先前的动摇和联想了。“你这满脑子扭曲思想的白痴,正好还撞上了一个思想更扭曲的家伙。不过没关系,我会陪你一起处理好这事的,然后我会让她套好项圈,让她老实点当个人,老实看着点你表妹。” “看着点我表妹?你怎么想到这个的?” “就算我们顺利出去了,也要小心那见鬼的委员会来海场找人啊。以前是谁的表妹,以后也就是谁的表妹,总得找个人护着,难道你还想和他们商量怎么把人送出去吗?” “顺利出去......奥泽暴还在找预言家的指示呢,现在都还没个结果。” “啊,先等着吧,”曲奕空说,“要是实在等不了,我们就用你的身体上,我就不信这次我还打不死那个见鬼的老头。” 第一百四十四章 你比安东更可爱一点 ...... 宁永学一度溺死在她带来的满足感中,其中不仅是灵魂缺口的互相弥补,也有坦白自如的安宁。那感觉催人欲睡,就像在树下做着美梦的孩子往树冠的空隙伸出手,接住了一束阳光。 虽然他们俩相处时间不长,还借着银刺走了不少夸张的捷径,但是总得来说,他们俩相处的过程,其实就是两个怪异人士主动揭示自己,展示给对方的过程。 说整个过程小心翼翼也好,犹豫不决也罢,亦或带着不少后悔、惭愧和冲动的情绪,但他们总归是在各自的冲动中完成了,再无任何余地可以回转。 可以看得出,曲奕空本人不懂爱的艺术,待他们俩互相表达了自己能表达的一切后,她唯一的想法也就是下个决定,和他一起应付所有矛盾。 这些事情其实和她全然无关,差不多都是他自找的麻烦,既包括他剪不断理还乱的旧感情问题,也包括他遵从本能应下的奥泽暴的约定。 每件事都跟他习惯性的扩张自己分不开关系,——说白了,他在城市中存活,就像一棵异常畸形的巨树扎根在森林深处。 他扎下繁衍之根,然后把枝条往成千上万个方向延伸出去,盘踞其它人的天空,遮蔽其他人的阳光;他也把树根往成千上万个方向延伸出去,抢夺其他人的土地,还要汲取其它人的养分。 他可以和任何人交流并达成一致,只要那里有他把枝条和树根延伸过去的可能,他就会试着把自己的枝条和树根延伸过去。 但是曲奕空不同,她只是存活着,往前走着,跑着。她穿透森林却不拿走任何东西,经过枝叶繁茂的树木却不夺取一枚叶片,她几乎就像她跨在腰间的短刀,人如其物。 这给了她奇妙的美,一种令他沉迷的优雅。他为此仰慕她,既爱着她,又想得到她。 曲奕空本来不可能和宁永学的麻烦事有任何关系,此前不会有,此后也一样不会有,但她还是都应了下来。 她的用语很洒脱,而她对他既无责备也无埋怨,因此在洒脱之外,宁永学还能在她身上感受到一种特殊的柔软和温柔,仿佛是一缕麦穗绑在利刃的柄上,蕴藏着秋日阳光的温暖。 但是,曲奕空真能如她所说一样处理好自己和其他人的关系,特别是处理好她和放在全海洋大学都是顶级刺头的薇儿卡的关系吗? 曲奕空说得很自信,但实际上...... 恐怕不怎么可能。 仔细想想,高中三年多时间过去了,同学的名字她一个都没记住,实际上的朋友居然也只有白尹。 而且曲奕空和白尹当了朋友,不是因为她需要交际就能立刻展现出这方面的天赋,是因为白尹明察秋毫,可以代替曲奕空转述她自己。 她本人只是在远离故土的时候上了往海场去的火车,来到她俩当初说好的地方,跟着在那里那微笑,一言不发。 她的行为看着很潇洒,实际上只像把损坏的磁带拿去送修,然后就等着维修工人白尹给她按下播放键。 顺着这事往前推,从小学中途直到初中,曲奕空都和她两个家族后辈待在一起,近似于青梅竹马。看起来她们关系密切,实际上另外两人根本无法触及她真切的痛苦。她们对她猎奇的电影爱好也没有走近一步,因此,她俩也只能止步于此。 这事看起来是她两个后辈的问题,但是曲奕空本人的问题绝对不小,一言蔽之,——她和她们共处的方式就是听之任之。 既然曲奕空从来没有主动倾诉过自己的任何事,又怎么指望两个年纪轻轻的初中女生能跟白尹这种天才一样明察秋毫,发觉她精神的痛苦? 本来就只是两个单纯直白的孩子,又怎么可能跟他这种怪物一样,把扭曲的树枝和树根都往她盘踞过去? 那么在这之后,曲奕空又干了什么? 她直接在最后一天坐火车远离了海场。 当时她们俩要求曲奕空选择其中一个,给她若干天时间用于考虑,但她实际上一个字都没回复。 与其说曲奕空迟钝,不如说她根本没认真对待过她们的感情和想法。 事前曲奕空低估了那俩人的执念,事后她又没有明确拒绝。她只是远远离开,连看都没看她们一眼。 她们和曲奕空共处了那么多年,宁永学完全能看出她俩眼中那种希望得到所爱之人认真回应的执着和念头。 这事麻烦的程度无法描述,恐怕不是一个断然离开就能解决的。 曲奕空本人不懂这回事,她当然可以认为自己是下了决心,切断了过去的一切。她以一种看似洒脱的行为了结了过去,但作为一个跟薇儿卡反复分手又反复上门的牛皮糖,宁永学自己知道这决心只对她本人有意义。 只要没有明确拒绝,这事就不可能算得上是结束。 高中三年里,那俩人没追过来找上白尹的门,给她造成各种麻烦,简直就是奇迹。 那大学呢?谁能保证她俩没有在这些年里仔细打听曲奕空的下落,就等着合适的时机来海场?谁能保证她俩没有鼓足了劲把目标填成海洋大学,就等着从大学再来一遍? 倘若曲奕空那两个家族后辈真要在大学这几年追了过来,恐怕还得宁永学来帮忙应付。 可是要是打了起来,弄伤了其中某人,该不会某个麻烦的爷爷会找上他的门吧?先对他们家族重要的继承者下手,然后又殴打她的青梅竹马兼后辈,影响之恶劣简直无法形容? 曲奕空倒是把薇儿卡的事情说得很简单,那她敢把她那两个后辈也说得很简单吗? 恐怕她是不能的。 事情往前推也很麻烦,那么事情要是往后推...... 再仔细想想,曲奕空表现得很潇洒,实际上她在诺沃契尔卡斯克只干了三件事,——放狠话骂人、动手打人、以及视而不见,这三个方向分别代表了对曲阳和奥泽暴,对银币男和老安东,对他表妹娜佳和其它所有人。 她连对娜佳都能做到视而不见,没有兴趣,随便说了几句话就忘到了一边,她还有什么是不能视而不见的? 说句实在话,曲奕空跟娜佳的对话量还没她跟奥泽暴放的狠话多。 曲奕空的一切对话在正常环境下都不可能顺利。要么就是过于直白,多半会引起冲突;要么就是转述某个英雄小姐的道德理论,前提还得是对方跟曲阳或洛辰老师一样,精神上有大毛病。 简单来说,曲奕空在日常的环境里靠脸吃饭、在恐怖的环境里靠刀吃饭,她的洞察力全点在了屠杀和寻找恶意的方向,她对自己的感情债没有任何自觉。 曲奕空在高中三年里没出大事,是因为白尹一直在给她当妈。若是她家族里的旧矛盾带着武力过来了,英雄小姐没法应付,宁永学就得负起责任给她当爸。 既然事已至此,他要开始负责,那这就是终身责任制了。 想着想着,她又靠在他怀里朦朦胧胧地睡着了,侧脸看着像是个孩子一样。最近她逐渐习惯了这事,也和他一次次拉近两人间的距离有关系。 说起来,奥泽暴为了找回炼金术的感觉又跟他要了截触须,现在事情究竟怎么样了?为什么一直没听到药剂反应的嘶嘶声和恐怖的爆炸声? 宁永学侧躺着把她抱住,把脸埋在她的头发里面——他特别喜欢干这事,也特别喜欢她头发的香味,如果她同意,他甚至会把她的发丝含在嘴里细细地品。 待他把头抬了点,把眼睛睁开,他看到一个比娜佳还小的女孩坐在他俩旁边,饶有兴味地注视着他俩。 宁永学理了一下思维,组织了一下语言,试探着问了一句玛尔法女士,对方没反应,于是他把问候换成玛尔法小姐,对方才点了点头。 跟他猜的一样,娜佳的母亲住在这个阶段的奥泽暴体内,并且在该阶段下奥泽暴本来的意识占比最少,她的人格占比则最多,——她甚至可以自称玛尔法本人。 这事在曲阳那个阶段完全做不到。 玛尔法穿着娜佳的旧衣服,是很朴素的灰色乡下围裙,袖口和裙褶都有些脏了,但这一身旧衣服依然让她保持了优雅的风姿。至于宁永学,他必须承认,他对这种旧萨什贵族的优雅完全陌生,这地方也和她完全不搭调。 “你活在奥泽暴体内会有什么不适吗?”宁永学问她。 她摇了摇头,并对他道谢。“平常大家都待在一起安眠,一点点在睡梦中消失,如今忽然被放出来独自行走,我很感激。” “那就好,”宁永学点头说,“你没去见一见你女儿吗?” “不必了,我知道自己过去干了什么,我没有资格见她。” “娜佳本人没有这方面的心结。” 听了这话,玛尔法嫣然一笑,把小女孩的脑袋微微歪向一边。“那就是我有心结吧。”她道,“能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请你今后继续照顾她。另外,虽然你们都是穷卑者,但你比安东更可爱一点。” 第一百四十四点五章(感谢duiaishdhuxu的盟 玛尔法为什么想了结自己的生命,宁永学自然猜得出。既然她点出了他和老安东穷卑者的身份,还隐晦指责了老安东的人格,那她选择自杀,多半就是因为不堪忍受对方折磨。 但是宁永学从她脸上完全看不出。 不得不说,玛尔法神采轻快,虽然是同样的眼睛,看着却跟奥泽暴本人完全不同,——像银镜一样映着四下的风景,明亮得过份,好像这阴暗的火柴盒里充满了阳光一样。 她的精神看不出异样,说话间还带了点寻觅新事物的好奇。 她的笑容也很自然,自己分明只是个人格残渣了,还不忘安慰她眼前的年轻人,说他要比老安东更可爱。 除此以外,她还把奥泽暴消化人格的过程称作他们在梦中逝去,好像除了不想见她女儿、不想见老安东以外,她就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事情。 也许玛尔法看着正常,实际上心理问题很严重,比看着不正常的曲亦空心理问题更严重? 不过这也只是猜测,也许是她信教,教义要求她忍耐,也许是待在奥泽暴体内确实很舒适,就像在寒冬时节找了个温暖的小屋栖息一样。 不然他们干嘛要在记载里骗自己的家人也进来? 当然了,奥泽暴说玛尔法当时请她吃掉自己,帮她结束生命,本质来说就是自杀。娜佳的母亲换了个他杀的表面形式,也只是信教者想规避宗教传统,绕开他们禁止自杀的教义而已。 当年旧萨什信教气氛浓厚,她这种贵族子弟自然会很虔诚,不过等到痛苦无法忍受了,又会想发设法钻空子。 “你知道我是他养子?”宁永学问。 “我知道,我还知道当年一直是你在照顾娜佳。”她微微点头,“我觉得安东不会照顾孩子,所以他一定会把娜佳寄放在普通人家里,这样一来我也就满足了。但现在看,由你来照顾她一定比其他任何人照顾都好。” “那你对她现在还满意吗?”他语气死板。 “不要这么死板。“玛尔法伸出两只手,捏在他两边脸颊上,往两边拉出一个微笑,“我在心里一直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 宁永学完全没想到这人会这么说。“我们以前应该没见过面吧,玛尔法女士?” 她端详了宁永学一阵,然后才收回手去。“如果你觉得不合适,你就直接叫我玛尔法,小时候每个人都这么叫我。后来我一直待在森林里,也不知道后来其他人会怎么叫我。” 看来玛尔法从未接受高等教育,缅希科夫的家族成员被挨个枪毙之后,她也没见过老安东以外的其他活人。 她在精神上可能还没完全长大。 “我想我们很快就会出去了,玛尔法女士。”宁永学想了想说,他没打算改称呼,“到时候你可以看到近半个世纪以后的城市,你女儿也能接受正常教育,活在一个安定的社会里。” 那抹微笑又在她脸上绽放开。“你能这样安慰我,我很高兴,”玛尔法说。“我现在知道娜佳受过什么样的照顾了。不管你的话语是真是假,你总归让一个女孩无忧无虑地长大了,她比我以前见过的所有人都更快乐幸福。我觉得你是个好哥哥。” 宁永学不这么看。他觉得只是当年旧萨什风雨飘摇,政权不稳,玛尔法才觉得娜斯简卡比那年头的贵族子弟过得还好。 个人的悲欢离合在时代交替的年代确实不值一提,宁永学没经历过当年的战争,不过海场打过仗的萨什人移民不少。他们每个人都满足于中都这边安宁的生活,哪怕过得困苦也不想回去,必定是觉得当条狗也比忆起当年的战火要好。 当然,随着战争逐渐远去,像薇儿卡这样矛盾的人也会诞生,这是一种必然。 “呃,我想只是她擅长自个傻乐,和我关系不怎么大。”宁永学说。 “不,不行,一定是因为你,反正我觉得是。以前和其他人对话,我感觉每个人都很痛苦,所以我一定要笑,让其他人愉快起来,但是和你对话,我就感觉你在安慰我。” “我可能只是在说假话,玛尔法女士。”宁永学说得很客气。 “我也一直在说假话,但是假笑会变成真心的笑,假话也会变成真话,只要一直这样就一切都好。” 切掉自己的负面情绪和想法,然后就会觉得一切都很好?怪不得她能在隧道里孤零零地活了十多年。 “哪怕现在也好吗?”宁永学问。 “现在很好,”玛尔法说道,“但是娜佳刚出生那段时间不好。隧道太长,每次走太远了半路睡着我都会被带回去。我自己是无所谓了,我不会照顾小孩也可以尽力去做,但我想,隧道一定不适合让她长大......” “也许你该试着和他谈谈。”宁永学不止是在说过去,也是在说现在。 “不,谈不了。”她把手攥在一起,“他只是送些书本过来,站边上像观察标本一样观察我。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这事听着很诡异,不过宁永学不是做不出来,也不是不可能走到这一步。穷卑者都有各自的缺陷,也都有他们各自追求的意义,他只是刚好把意义放在了曲亦空身上而已。 说着说着,玛尔法就把话题偏到了他身上。“以前我总想有个像你一样懂事的儿子,还想有个娜佳这样的女儿,至少后一件事已经实现了。” 宁永学一点也不想认个来历不明的妈,而且她看着实在太年幼了,他没法从她身上找到自己想找的东西。要是换成阿芙拉来当...... 不,不对,这事可不能乱想。要是被人知道,他就有大麻烦了。 他立刻摇头否定。见玛尔法还跟个小女孩似的抱着膝盖坐在地上,他从脑袋后面抽了个垫子给她,自己枕着胳膊。 “如果这里是我小时候的房间,你就不用把枕头拿给我当坐垫了。”玛尔法坐在上面,“可惜我们俩的年代差太远了。现在我的宅邸还存在吗?我很想用主人的身份欢迎你造访。” “贵族的宅邸已经变成了博物馆,每个人都可以参观。我不能说贵族的权威完全被消灭了,不过至少从明面上看,它们都在公共视野里消失了。” “我也可以去参观吗?”玛尔法问得很好奇。 “要是我们还能出去,你一定能参观你曾走过的每一片土地。但那时你不是主人,是客人。每个人都是客人。” “你说话很有诗意,你是什么诗人吗?就像故事里一样在世界各地游历,把你见过的所有事情都写成诗歌?” “可以当成是吧。”宁永学说,“不过我用的不是文字,是影像。” 玛尔法点头微笑:“我一直想和一个诗人做朋友,你能和我做朋友吗,宁永学?”她直呼了姓名,可能她确实不太了解中都这边表示亲近的方式。 “跟我这种人做朋友没什么好处,玛尔法女士。你需要一些更真诚的人和事,但我做不到对每个人都真诚。” “我不需要别人对我真诚,只要大家别总是像过去一样痛苦,我就很满足。” “当今世界也有一些痛苦的人,但大多数人都很满足,你也用不着非得和我当朋友。” 玛尔法听着轻叹了口气,脸上温柔的笑容也一扫而空,这表情是忧愁的,也是复杂的,和她十一二岁的外表很不相符。 “除了你我还能和谁说话呢,宁永学?”她道,“也许我只能和你谈一会儿,可能是几周,也可能是几个月,然后我就会消失,再也没法看到这个世界。奥泽暴快要离开诺沃契尔卡斯克了,她也不需要再把我们留着慢慢消化了。” 宁永学本来想说曲亦空,然后又否决了,——她能说什么?说她是中都人,听不懂萨什话? “我觉得她没有多余的精力消化你了,玛尔法女士。她最近撑得厉害,每次完事了她都在大声呕吐。我想只要我还在,她都会撑得很厉害。” “所以我会因为你才继续活着?因为你才继续延续意识吗?” “这......” “非常感谢你。”她双手合十,认真地对他低下头。 宁永学不得不认真点回答。“呃,虽然这两件事都发生了,也确实有个先后次序,但它们不一定有因果关系,玛尔法女士。” “好吧,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如果是许多年前我还住在自己的宅邸里,我看都不会看你一眼,是吗?但是不对,我只是刚好没有和像你这样的人交谈过而已。” 玛尔法对这事非常执着,话也说得非常认真。宁永学只能说他从没应付过这样的人。这事和这人都来得太突然了,他有点措手不及。 她加重声音,放缓语气,努力营造出严肃的气氛,但是配合她如今的样子看着异常古怪:“一个人没法和所有人都谈话,因为人实在太多了,我自己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和不同的人谈话。其实在逃亡的路上,我和所有仆人都交谈过,我本来以为他们会很无聊,但我发现每个人都有他们有意思的地方。” “那老安东呢?”这话有点哪壶不开提哪壶,但宁永学实在很想问。 第一百四十五章 你害羞什么? “他们是只听皇帝陛下指使的人,当年我听父亲说,皇帝陛下派了这些人护送我们,我们每个人都特别兴奋。虽然以前没见过,但是他们的故事很多,——比如说穿着魔鬼的装束,像魔鬼一样神出鬼没,也像魔鬼一样邪恶。还有人说,皇帝陛下本来就是在跟魔鬼合作。” 宁永学听得很诧异,不过仔细一想,倒也不算出奇。 萨什是个宗教氛围浓厚的国家,按他们的眼光,另一个黑暗世界掘出的制式军装确实该是魔鬼的装束;把此处和彼处重合,跨越漫长的距离,在原地遗留一大片虚无的空洞,这也确实像魔鬼一样神出鬼没;精神结构畸形而残缺,干什么事情都不出奇,也的确像魔鬼一样邪恶,可能比魔鬼还要更邪恶。 玛尔法兴致勃勃,很快就变回了愉快的小女孩的脸。她说话的声音也是愉快的,像唱歌一样,很受听。 “其实在皇帝陛下和魔鬼合作的时候就有预言了!”她道,“父亲说是修道院的人在传,修道院的人又说是有癫僧不停做梦,看见了征兆,听见了预言,听到了神的声音。最早还只是私下传,但是在我们逃亡的时候,教首已经公开说了,——‘皇上要死,贵族也要倒台。’他还说他亲眼看到了主显灵支持新的政权,因为新领袖就是从神学院里出来的。” 宁永学不是很想评价教会当年的投机行为,况且就算领袖是从神学院里出来的,也不影响那年头枪毙了大量神父,还有更多神父都被送去监狱或接受了劳改。 “呃,我只是个大学生,这种东西太复杂了。”他说。 “不,一点也不复杂,我觉得你们比普通人聪明多了,穷卑者一定是前人的蔑称。不过我猜你们是没有信仰的。你们有吗?” 穷卑者是修习者的蔑称,这话倒是不假,就跟安东管曲奕空叫伪人一个道理。 “这不是个有不有的问题,是个需要不需要的问题。”宁永学解释说,“如果活在当年的萨什,我可以有,不过在海场这边就没必要了。” “安东当年也说他可以看起来有信仰,但他觉得没必要,就一点也没掩饰的想法。他还说,当时同行的两个人也都是装的信教,” “这么说,当年是三人一组的穷卑者带着那头奥泽暴?” 玛尔法点头同意,一只手托起下巴尖。“我记得逃亡途中他们起了争执,安东就跟她合谋害死了另外两个人。他们俩跟着就想互相捅刀子害死另一个。安东下手更快点,奥泽暴小姐就重伤逃跑了。” 两个心思阴暗的坏东西合谋之后当场翻脸,互相谋害,宁永学不禁想到。这事没什么可奇怪的,不过具体细节很讽刺,——奥泽暴固然残忍邪恶,但她的道德水平居然比安东稍高了一筹,她下手也就稍微慢了点。 “所以娜佳是怎么来的?”宁永学问,“按年代算你生出她的时候得有二十多岁了吧?你们就这么在隧道里住了这么多年?然后忽然有一天就觉得该要个孩子呢?” “不是我想要,是他说该给谁找个人作伴了,就......” “呃......该不会是我吧?” “应该就是你吧。”玛尔法仔细端详他,“他就像观察标本或者笼子里的鸟雀一样对待我,在那里站了二十多年,旁观了我二十多年,一直记录我精神的变化。后来他忽然问我需不需要一个暖床的人,还说旧萨什的贵族到了十多岁就会找人暖床了。我很吃惊,没法回答。” “然后呢?” “第一天安东不知从哪绑来了一个看着像骑士一样俊朗的人,我管他叫骑士先生。” “所以娜佳是这个骑士先生的孩子?”宁永学追问道。 玛尔法摇头否认。“不是,”她说,“安东把这人全身都绑了起来,四肢也都切断了,连舌头都拔了,免得他自杀。安东说让我随便使用他,然后就站旁边看着。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就缩在墙角里盯着他俩坐了一晚上。等到第二天睡醒,我发现骑士先生消失了。” 这是什么家养百灵鸟育种吗?一个育种的个体不合适就换另一个继续试? 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后来我解释说,我不是因为讨厌骑士先生才缩在墙角里的,但那时安东说他已经把骑士先生拿去堆肥了。” 宁永学觉得老安东已经不把普通人跟他当成同一个物种了,而且很显然,他自己也有很大可能变得跟他一样扭曲。 “你介意讲更多故事吗?” “我当然不介意,我已经憋了很久了,快要憋坏了!人们总觉得我们这些人就该寡言少语,但是你得相信我,我小时候就喜欢讲故事和听故事。”玛尔法说,“但我想用一个长辈的方式对你讲故事,你能接受吗,宁永学?” “请你随意。” 宁永学还没来得及记起来萨什人当长辈是个什么含义,她就俯下身,轻柔地吻了他两边侧脸。见他眉毛直跳,她笑了起来,洁白的牙齿排列在两片少女的薄唇间,细细地闪着光。她好像知道中都这边的人传统风俗差异很大,但她就是这么做了。 “你害羞什么?”她故意眨了下眼,这更说明她是故意的,“你又不是在中都长大的,我当你是萨什这边的孩子,有萨什这边的礼仪。你的情人也该当你是萨什这边的孩子,有萨什这边的礼仪。” 还没等宁永学提出意见,玛尔法就严肃地说,“你还没回礼呢。” “你是从没享受过长辈的身份吗,玛尔法女士?” “所以你就不舍得安慰一直被关笼子里当鸟儿的可怜长辈吗?我还很年轻就死了,也没结过婚,连孩子的父亲都被拿去堆肥了。难得能享受一下辈分的优势,为什么现在的年轻人就不能满足一下我呢?” “你有点得意忘形了。”宁永学指出。 “那就当我得意忘形了吧,”她竖起一根食指,表情更加严肃,“你该体谅一下我难得能得意忘形的心情。” 宁永学稍稍抬了点头,轻吻了她两边脸颊。玛尔法满意地点了下头,仿佛自己得到了应有的尊重。 “第二个人我记得也是个贵族。”玛尔法说着坐了回去。 宁永学很想问老安东究竟把多少不合适的育种对象拿去堆肥了,但这问题实在有点煞风景,他暂时不是很想说出来。 “安东说他来自其它国家,祖上也和旧萨什的皇太子联姻过。他一醒过来,就开始跟我讲故事。他很礼貌,也很识时务,像什么忠诚的猎狗和种着橄榄树的庄园啊,人们在树下面玩着异国的乡村游戏啦,都是些哄小孩子的故事。他说他的爱人现在在家里等他,他一定是尊重我的意愿,然后争取回去跟她一起生儿育女。” “所以娜佳是他的孩子?”宁永学问她。 “也不是。”玛尔法摇头否认,“虽然我觉得可以,但安东说他资质不合格,从遗传来看我们的下一代不可能有资质,就把他拿去堆肥了。” “不是,他就不能在掳人以前看清楚吗?” “安东说检测的过程很复杂,他要先把人带过来再做检测。反正他似乎完全无所谓,我也没有办法,毕竟教义不许我自杀。” “然后呢?” “然后是个神父,”玛尔法严肃地说,“他一醒过来就问我的信仰。” “我觉得他可能想提议和你互相了结生命。”宁永学指出。 “原来这个理由吗?确实很有可能。” “那后来呢?为什么你们没达成一致?” 她更严肃地抬起下巴:“我跟他说,我要建立自己的教派,我要告诉所有人,我在地下隧道一个人沉思的时候领悟了伟大的智慧,一定有人会听的。” 宁永学觉得玛尔法也有大病,不过人孤身受困黑暗总要找点寄托,于是他问玛尔法究竟领悟了什么伟大的智慧。 “我要说世上没有来世,也没有天堂,”她说道,“人死了,意识就会熄灭,失去肉体的灵魂也会四散消亡,就像陷入一种彻底的睡眠一样。” “那你又是怎么领悟到的?你打算怎么跟别人说?” “这个问题太复杂了,”玛尔法的声音里透着困扰,“我想说是一个天使告诉我的,但是没有天堂哪来的天使呢?我还想说是一个永恒的古老幽灵告诉我的,但是失去肉体的灵魂既然会四散消亡,又哪来的幽灵呢?” “我觉得没什么不妥,”宁永学信口胡说八道,“反正信仰总有些悖论,在你们的年代不是有一些权威说,只要一个人有改过的可能,所有人都不会受惩罚;然后又有权威说只要有一个人无法改过,那就人人都要受罚吗?” 见玛尔法面露欣喜之色,似乎恍然大悟,睁大了眼睛想跟自己讨论新信仰的成立事项,宁永学立刻示意她打住。 “所以神父怎么了?”他问。 “我本来想请你当我在世俗这边的教主......”她嘀咕着说,“算了,总之神父斥责我是异端,然后立刻就想杀了我,所以他也被安东拿去堆肥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玫瑰花是无辜的 他们俩的对话继续进行,玛尔法也谈及了若干她眼里的可怜人,每个可怜人老安东都觉得不合适,拿去堆了肥。 不过,她不觉得她自己很可怜,——她有一套自己的信仰理论支持她活着,使她一直心情愉快。 她和那些人谈了什么,她在隧道幽闭的地下室读了些什么,她并没有一一列出。不过宁永学看得出来,她认识世界的方式完全是从书中所得。 无论这些想法怪异也好,不正常也罢,总归是她自我拯救的方式。 玛尔法一想到自己会消失就会很忧伤,不过每当和他交谈时,她总能高兴起来。 她不停告诉宁永学她个人教义的理论。这些理论似乎完备的可怕,带有对世上各种古老秘密的隐喻,甚至暗指了其它世界的存在。她以朦胧的意向表达了第一史和第二史的象征,以人类部落的交战暗示了纪元的交替。 宁永学听着听着吃惊起来,他觉得天使或者古老的幽灵可能是真的,——也许的确有一个天使或幽灵给了玛尔法启示。只是,这个天使不一定是宗教传说里的天使,这个幽灵也不一定是人的幽灵。 据曲奕空家里的典籍记述,司掌各个时辰的古老诸神要么就死了,要么就疯了,这些隐喻和象征倒是很有疯疯癫癫的意味。 说到半途,娜佳忽然冒了出来。玛尔法稍微停了停,说她想组织一下语言再说她的父亲是谁,顺带也等娜佳睡着。 玛尔法离开房间,娜佳半睡半醒地晃进来,半睡半醒地抽出他另一条胳膊,跟着就枕了上去。娜斯简卡安然的躺姿只维持了半分钟,然后就把手架在了他胸口上的心脏位置,把一条腿也架在了他肚子上,压着他胃部,这才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如果说人的心脏被压住就会做噩梦,谁跟她一起睡谁就一定会做噩梦。 说实话,娜佳已经不小了,小时候在木屋里互相取暖的行为也没必要继续保持下去。虽然她看着还是个小女孩,但宁永学一直想要她一个人去睡,不然影响了他睡别人就麻烦了。 当然这么久没见过面,也许还是先把这事放一放,等回了海场再谈比较好。 没过多久,玛尔法拿着一束玫瑰花走了回来,看到这玩意,宁永学很吃惊。先不说季节问题,它看起来就像是用血浇出来的,染满了刺眼的猩红色。 “虽然它们最初是用鲜血和尸体浇灌,但现在已经很多个季节过去了。”她说,“当时奥泽暴答应我的请求把花带过来。后来我也一直在照顾它们。” 原来老安东是在给这些玩意堆肥?可真有他的。 玛尔法把闻了闻玫瑰,然后又说:“花也是我请求安东拿来的,那些年里他一直在用尸体堆肥,用人血浇灌,如果你觉得它们污秽肮脏,我也能理解。不过,我觉得他们是死者生命的延续,我想它们一直在这里繁衍下去。” 宁永学从她手里接过一枝,仔细闻了闻后,又在她示意中别在曲奕空发间。玛尔法自己也给娜佳别了一枝,这才在她女儿旁边坐下来。 “最后一个人是我叔叔最小的孩子,”玛尔法这才说道,“如果我想得没错,当时也只有他一个人逃出去了,在外面开枝散叶。我应该算是他的表姐吧,安东说他完美符合条件,血统纯正,资质也很好,说得就像我这样的贵族在他眼里只是品种狗一样,但他实在......” 拿老安东的眼光看待现实,人类贵族可能确实是品种狗。 “他看着太小了?”宁永学问她。 “是太小了,我觉得我在伤害他,那时我尽力安慰他,但他还是哭个不停。” “但既然是能生育的年纪,他也不会特别小吧?” “也许是教育的问题吧,”玛尔法沉思着说,“我觉得他应该很受叔父宠爱,或者有些娇生惯养?我本来想拒绝,但是安东说要是我这次完成了,就再也不会有其他可怜人受害了,所以我答应了。完事之后他竟然在角落里蜷成了一团,好像是我确实在伤害他一样。” 宁永学很庆幸老安东没把他敲晕拿去配种。“呃......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不过他应该也变成了堆肥吧?” “据我所知,安东不会放人出去,所以他献出了自己,然后身体和灵魂都变成了灰。直到他临死前我也在为他祈祷,说他能像其它每个人一样在死后的虚无中得到救赎,但听了这话他更恐惧我了,还说我是魔鬼。” 玛尔法说得很遗憾,但她遗憾的不是娜佳的父亲死了,是他没能接受她的教义。 她是不是只懂她个人教义范畴内的怜爱? “你这个教义,呃,一般来说不太容易被人接受。”宁永学说。 “我给了他启示,他知道之后就不会恐惧了。”玛尔法强调说。 “好吧,那就当是这回事吧。”宁永学只能说,“其实有件事我隐约觉得很奇怪,你失踪了这么多年,你叔父也在外开枝散叶了这么久,就算你有了个孩子又有什么追的?现在嘛......娜佳不仅是你的孩子,还是某人宝贵的孙女。” “他们想抓走她。”玛尔法用力点头。 “我觉得只是大贵族找孙女而已。” “不行,娜佳只有在你这里才能过的安宁,也只有听你们的指引才能走对道途。我不觉得他们能办好事,他们甚至不会听我的教义。” 宁永学对玛尔法的逻辑也很无语,只能说玛尔法孤零零在地下隧道过了这么多年,确实有她精神上的过人之处。所谓有失有得,大抵就是这回事。 这时候玛尔法的骨骼传来了嘎吱声,她似乎在增长。 “我的时间到了,该换成那位破破烂烂的炼金术士了。”她说,“其实我一直想要个邻居,但我这些年里只能和那头狼为伴,现在好不容易多了个人,又是堆连完整的人都算不上的残渣。” “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是你的邻居,不必非得要奥泽暴吃下去的。”宁永学说。 玛尔法闻言莞尔一笑,俯下身来,吻了下他的额头。“睡吧,好孩子,不必非得安慰我。”她说着像安慰小孩一样抚摸他的头顶,好像还想给他合上眼睛,但就她现在的样子说这话、干这事...... “说正经的,”宁永学咳嗽一声,“曲阳的人格差不多已经完了,是吗?” “奥泽暴拿他吃掉的许多破碎人格当原材料,尽量把他拼完整了,她自己也贡献了一些自我意识,但我觉得结果不是特别乐观。曲阳没能好好履行奥泽暴这个物种的责任,这也是他自找的结果。无法得到宽恕。” “还能找得到预言家的启示吗?” “我想还是能找到的。”她点头说,“你总该报以希望。” 玛尔法起身出去,起初脚步放得很轻,然后却咣当一声把门关上了。他又听见某人被树根绊倒了,一边大声诅咒,一边又传来了瓶瓶罐罐的响声。 ...... 曲奕空装了这么久的睡,总算是舍得醒过来了,她捂着额头嘀咕了一阵,伸手就想把玫瑰花从摘下来。宁永学立刻瞪大眼睛,她也立刻回瞪过来。 “这是长辈的心意,”他严肃地说,“你不要这么不领情。” “让什么萨什长辈都见鬼去吧,”曲奕空说,“我才不想认一个看着长这样的长辈。另外你这话又是怎么来的?” 他想了想:“传统中都家庭的口气?” “不要跟我模仿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她把手指戳在他胸口中央,几乎叫他当场岔了气,“曲奕空讨厌传统,讨厌家庭,讨厌上一代人觉得我该遵守的一切陈规陋习。” “但玫瑰花是无辜的。”宁永学说。 “啧,我的意思是......”曲奕空忽然反应了过来,“不是,我们不是在说玫瑰花吗?你怎么把我绕进去了?” 宁永学只能把嘴一撇:“你不喜欢这花的气味吗?要是你不喜欢,你可以告诉我你喜欢哪一种。” “不是这回事。”曲奕空示意他打住,“香味是不错,闻着还能接受吧,我只是不想在头上插个这么白痴的东西。” “那就是我自己的心意?” “而且我这头发也不适合。”她强调说。 宁永学把表妹在被褥里裹好,免得她又着凉了,然后自己坐起身。 他取了块碎布,把曲奕空转过去背对自己,接着把手伸到她脸颊两侧。他曲奕空脑袋两侧和后方散开的头发都挽了起来,握成短短一束,用碎布条扎好,接着把玫瑰花别了上去。 “现在合适了,”他把曲奕空放开,“要自己看看吗?” “你这人......”她明显不太好意思,这事对她还是有点太突然了。 “从你记忆里学的。怎么样,还不错吧?”宁永学若无其事地问她。 “影响行动。”曲奕空评价道。 “拜托,这能影响什么行动?” “好啊,那你出去和我对打试试,看看影不影响行动?” “呃......要不还是算了?我现在就把你头发解开,玫瑰花也取下来。” “喂,你经历了我这么久记忆不会只学了个绑头发吧?” 第一百四十七章 叫师父 这么说也不完全错,反正宁永学没懂怎么使用曲奕空的武艺,——和刃的道途无关,就只是纯粹的武艺。 他是经历了对方的前半生,然而经历过不代表自己能用。他是可以照猫画虎,但他的身体结构和曲奕空差得很远,没法生搬硬套,他本人对武艺也没什么天赋,顶多就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没等宁永学多反对,曲奕空就把他拉了出去,带他走进隧道深处比较宽阔的地方。她对教自己武艺兴致十足,一方面是这期间宁永学得尊称她为师父,另一方面,她一直觉得他在浪费销魂秘术给他的感官和神经反应。 曲奕空对此非常不满,但宁永学也没办法。 她生来就为武力存在,她修习的每一种武技都会在道途中放大无数倍,不管刃也好,血也好,都能在她身上得到最大化的利用,但他只是个搞摄影的,兼职翻译古文字。 事实上在此之前,宁永学曾在近乎冥思的状态下思考了几个小时,想拿她的武艺建立一套数学模型,却发觉自己根本没法把各种变量组织在一起。 首先曲奕空自己就数学无能,一听他想干这么离谱的事情,她就选择把头一蒙睡大觉,拒绝提供任何帮助。 其次她本人是个实践派,不是理论派,很多情况下她都是靠直觉和本能来干事,她的理论知识也都是离散的,缺乏一个可供推导的清晰脉络。 他们俩各自都有缺少的东西,不一定每件事他们俩都能做得到。 “不,我有一部分已经在你体内了。”曲奕空却说,“我只是引导你深入自身来找我。” 宁永学发现这话很正确,也许他们互相经历对方生命的过程,就是他们互相弥补对方缺失的过程。 当时他作为人的左臂被奥泽暴吞下,存在本身被抹除,再也无法恢复人类手臂的形状,曲奕空便遗留了一部分自己的意识,帮他重塑了这条扭曲的胳膊。 此时宁永学听到她的想法,觉得自己忽然抓住了一些隐晦的感受——可能是他们互相成为对方的一部分已经有段时间了。 这种拥抱比任何一种结合都更紧密,世俗化的比喻就是男女相爱,孕育出他们的孩子,一个新生命。他们各自进入对方的意识,不仅经历了对方的过去,也遗留了一些可以填补对方空虚的残余。 这些残余的东西就像种子,与另一个人的意识相结合,创造了更加完善的自我。他依然自称宁永学,她也自称曲奕空,但他们都能意识到自己的双重根源。 曲奕空把制式军刀放在他手心里,又拍了下他的脊背。“我是希望你能继续当人的,宁永学,我不想看到你那些见鬼的触须,也不全是因为表面上的理由。如果你自己找不到方向,就把我留在你这边的意识当方向吧。只要一步步往前走就好了。” 宁永学很想问她表面上的理由是什么理由。 “喂,”她忍不住了,“这种时候你能稍微正经点吗?” “我只是想想。” 曲奕空叹了口气:“练习的过程要收敛精神,就算是想想也不行。总之给我把你的刀握好,徒弟,拿到了就要好好利用,不要暴殄天物。” 宁永学合拢双手,用力握住刀柄。“好吧,那这样可以吗,师父?” “不行,你握得太死了,”曲奕空伸手从他指关节上挨个敲过去,“这边手指松开点,这边也把劲放小点,在虚握和实握间找好平衡,别老是当你在抡砍柴斧头。” “我感觉很不习惯。” “别说习惯不习惯,要的就是这种感觉。它不是把刀,是你肢体的一部分,所以别总把刀柄死死握住。把刀往外挥出去的时候,刀刃也要往同样的方向自然滑出一点。你要保证它的轨迹比你的手更灵活。” 宁永学照她说的做了,只是他不怎么能找到平衡,有时候刀竟然会往外飞出去。等他刚挥下杀伤力足够的一刀,曲奕空立刻拔刀上前。她从下往上一撩,就把制式军刀往外格开,短刀顺着就抵在了他胸口上。 “不要滥用蛮力。”曲奕空后退一步,然后对着刀刃呵了口气,“这不是搬摩托车,你就是因为蛮力太大,才一点也不懂用劲。” 说完曲奕空又一跨步上前,和他刀对刀来了一次撞击。宁永学脚步不稳,她却伏身下蹲,完全控制了反弹的力道。跟着就见她挥刀从他小腿划了过去,两道血槽清晰可见。 她毫不费力地往后跃了一步,半蹲在树木根须上。“脚步不稳就找卸力的办法,”曲奕空说,“我刚才可以把你两条腿都切下来。” “我想起了那个被切了四肢扔去给玛尔法配种的人,师父,你该不会是也要切了我四肢才肯答应后面的事情吧?” “不要胡思乱想,白痴。”曲奕空呵斥道,“如果适应不了我的刀法,你就尽量大开大阖。原理总归都是相似的,只是技巧不一样。” “怎么大开大阖?” “用你的身体适应,我尽力收手。”她再次对着刀刃呵了口气,跟着眼睛一眨,就落在了他面前。 宁永学感到压力,或者她收不收手他都会感到压力。这把短刀本来就很诡异,在她的挥舞下还要更诡异,逼着他一边阻挡一边步步后退,离开了本来的落脚地点。 这么一看,曲阳是真把他们家族的武艺都抛弃干净了,完全沉醉于炼金术,不然当初的战斗会麻烦得多,可能他还没来得及逃出溶洞就会死。 随着每一次对抗,曲奕空给他遗留的意识逐渐苏醒,先从揉成人类形体的左臂焕发出生机,很快也带来了一些不同以往的本能。他跟着她讲述的理论配合身体直觉发动反击,血红色的长刀划出油彩一般的弧线,力量震得曲奕空骨头发麻。 “啧,”她往后跃了一步,“你挥刀的动作太繁复了,轨迹也太长了,总之这不是跳舞也不是画画,从头到肩的过程都可以去除,发力的部分直接用你的背部就好。不过嘛......配合你的力量确实效果很好。” “继续?”宁永学问。 “喂,叫师父。” “好吧,师父。” “找到感觉了就继续,徒弟。” 宁永学继续他大开大阖的挥刀路径,和曲奕空相比,他的动作很繁复,有太多不必要的轨迹,但和他的力量结合之后效果确实完全不一样。 曲奕空一边交换持刀的手,一边舒张着她发麻的手指。趁着她力量被压制,跟着把刀换到左手的一刻,宁永学挥舞长刀逼迫她步步后退,有几刀几乎击中她的脚踝。但下一个瞬间她竟然伸手从他刀背上掠过,一把挟住了他的右手手腕,轻轻一扯,就把他拉向前。 她欺身撞在他怀里,把刀背抵在他喉咙上,徐徐呼出一口气。 “用的是刀,但不一定非要局限在里面。”曲奕空抬起脸来,和他对视,“你听明白了吗,徒弟?” “这超纲了,师父。”宁永学说。 “没有超纲不超纲,只有你能不能学会。” “那玫瑰花还碍事吗?”宁永学问道。 “你还记着这个呢?”曲奕空说着把刀收回去,拢了拢脑后的碎发,“我都忘了有段时间了。” “我也没想到你真就把我拉过来挨打了,还在我腿上开了两个血槽。” “用切肤之痛告诫你后果而已。” “那我也该用印象更深的办法告诫你。”宁永学席地而坐,有些疲惫。一片玫瑰花瓣已经落了下来,洒在树木根须上。 “我可不知道有什么好告诫的,”曲奕空靠在他旁边的洞墙上,“你前面一直在胡思乱想,到了中途才进了状态,然后又开始得意忘形。我伸手一拉,你就像个傻大个一样脚步不稳了。” “可能我们确实互相改变了很多,但有些核心的东西永远都变不了。” “你别告诉我你的核心就是想抱......” “抱你?”见她不吭声了,宁永学问道。 “喂,”她发声提醒,“你能不能不要总在我收声的时候替我把话说完?你就没发现我不想说下去吗?” “我明白,不过我就是想看你这样。” “啧......”曲奕空轻轻咋舌,“好吧,这事印象够深了。我也有些困了,你表妹还在那里摊着呢,我们回去继续睡觉。” “我可不觉得这算是印象够深了。”他说。 她又不吭声了,宁永学觉得她想逃跑。 “我们隔着这片花瓣来接吻,怎么样?”他拈起落在根须上的玫瑰花瓣,对她挥了挥,“用血浇灌,用尸体堆肥,听起来很适合我们,你觉得呢?” “不行就是不行!” “那我也可以吻你的小腿。就是你给我划了两道的地方。” 曲奕空瞪着一双大眼睛盯着他,半晌才说出话来。“如果我把这个也拒绝了,你又会换成什么?” 宁永学抓住她的手腕一拉,她就被蛮力拉得跌在他怀里。她其实不太抗拒拥抱,但她也只是不抗拒互相取暖的行为而已。“如果这个也不行,那就换成亲腋窝吧,师父?我刚才可是差点被你拉脱臼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还是我更可爱 宁永学本想把这些古怪的要求当成条件,最终还是要隔着花瓣和她嘴唇相触,没想到曲奕空宁可接受这事也不答应前一种,实在很有她执拗的风格。 话说回来,有种说法是,旧萨什的贵族找情人、找暖床人士的时候允许他们为所欲为,只是不让亲吻嘴唇。他们觉得,只要嘴唇保持洁净,其它地方怎样胡来都不会破坏自己灵魂的纯洁,因为他们在神坛前宣誓忠诚就是用的这张嘴。 曲奕空从衣服里抽出手,从颈侧的领口伸出,然后就像怕痛的小孩打针一样扭过脸去,拒绝观看即将发生的一幕。 他握住她纤巧的手往上抬起,就像是邀请她跳舞一样,他也能感觉到她手掌的温暖,在手心相触碰时格外令人舒适。 从脖子往上都在泛红的师父大人把水一样清澈平静的酒端了上来,他要用手掌微晃白瓷酒杯,才能将其唤醒。 酒杯上带着点汗,气味扑鼻,就像大片花朵绽放开来。 这花自然很美,但是没有其他人能看到,只有深究爱意的人才能找到。吻在杯口上饮酒的感觉很奇妙,就像是从一颗跳动的心脏上汲取力量,令人精神焕发,在这阴暗的地下得到了救赎。 他几乎溺死在这片刻间的感受中,虽然曲奕空行为很脱线,表现得则很潇洒自如,但他总是能在她身上感受到一种特殊的柔软,就像从刀刃上滴下的血也能温暖皮肤一样。她脸颊更红了,因此他也更加舍不得离开了。 “不要舔!”曲奕空一巴掌把他的脑门拍回去,忙不迭地把胳膊也塞了回去,跟着站起身来,“已经够痒了,你这个白痴。” “情难自禁。”宁永学想了想说,“亲吻需要我集中精神,一不小心就忘我了。” “那挥刀就不能了?” “要难得多。” “你这徒弟当得可真失败。”曲奕空说。 “我不也在教你爱的艺术吗?”宁永学握住她的手。 “你只是在展现你变态的想法而已。”她评价道。 他们起身离开,发现三头小狼崽从旁边经过。它们盯着他俩低吠,看到他们没有后退的意思,立刻转身逃走了。从隧道那边传来剧烈反应的声响。 “这么久过去了,炼金术士还没弄出个结果嘛?”曲奕空皱起眉来,“曲阳的目标就在地下室里躺着,预言家下一步的启示应该已经到了才对吧?” “去看看吧,”宁永学提议说,“你最近是不是就没跟其他人交流过?” 她拉着他的手,宁永学也拉着她的手,就像孩子一样。“交流还是交流过,”她道,“至少我跟奥泽暴划清了界限。” “不,你那不叫交流,叫放狠话。” “放狠话?” “换个地方话来说就是‘你瞅啥?’,‘我就瞅你咋地?’。只不过你说的比较文雅而已。” 她噗一声笑了:“当时的对话真就这么白痴吗?” “你知道你也很白痴就好。” “那你就非要找回面子不可吗?”曲奕空握了下他的手,“像个傻瓜一样。” ...... 按奥泽暴事不关己的说法,曲阳的前半生都是在寻找贤者石里度过的。 他从中学起就辍学离家,远离中都,但是他自行考上了博洛尼闻名遐迩的神学院,投到一个私下身份是炼金术学者的教授门下,给他当炼金学徒外加神学助教。 后来的几年里,曲阳和他的教授一直在各种物质里提炼关系到世界表皮的催化剂,起初还是矿石和人血,后来又涉及到各种珍惜动植物。再后来,那位教授积攒的全部遗产,全都化成青烟在冶炼炉里冒出去了。 他们俩花光了自己的钱,然后就借别人的,结果债主把他和神学院的教授一起送进了监狱。教授本人不堪屈辱自杀了,曲阳则成功越狱逃跑。 刚越狱成功,他就去从事人血试验,搬光了一家地方医院的血库,然后遭到通缉。他还违背现代化学实验的规范要求跟人一起研究活性酸剂,结果做实验的同伙中毒死了,他本人也因为中毒卧床不起长达一个多月之久,差不多完全成了个病痨鬼,一病就是好几年。 曲阳在各地逃窜,劣迹斑斑,作为一个传说中的古代炼金术士四处流亡,几乎到过绝大多数盲目愚昧的偏僻小国。 他还备了些纯净的金子骗人,说自己掌握了民间传说里炼金术的终极追求,实际上他只是把金子塞进木棍里,对着放了一堆有毒物质的坩埚搅拌个不停。最后木头的尖端烧光了,金子就从里面掉进去了。 曲阳拿这手点金骗术忽悠了不少没见识的乡下贵族,骗了大量经费,等事情败露了就逃走,专心捣鼓他涉及世界表皮的真正实验。 曲阳知道点金石是假的,不过他也乐于和前辈一样拿金子找人骗经费。 他见到委员会的人已经是比较晚的事情了,他搞人体炼成造出了霍尔蒙克斯也不算久,包括阮东也没真救了多少个疫病蔓延的村落,——他的发言都有一定夸大,有些根本是在胡说。 曲阳虽然吹嘘自己找到了真理和智慧,所有被他吃掉的人都能和他一同达成更伟大的事业,但实际上,他一想起自己往奥泽暴的断臂转化就后悔得想死。曲阳每天都要和塞满他脑子的人争吵个不停,就像填了一百多只鸭子不停呱呱叫一样。 他费尽心思也没法把这些人安抚下来,他只能吃药。他本来以为他只会获得智慧,后来骑虎难下,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曲阳总板着脸,是因为他面部肌肉已经僵死了,实际上他脑子里整天都在转着各种说出来颇具冲击力的臆想。 他觉得委员会的害人精应该都去化粪池里蝶泳,他觉得曲奕空就是个靠脸吃饭的脑瘫,而且他觉得要是自己也能靠脸吃饭,他一定不会过得像现在一样惨。 至少他实现最后一个愿望了,宁永学想,奥泽暴确实可以靠脸吃饭。 曲奕空对此不想作评价。 当时的炼金桌已经变成了大型实验室,中央立着用耐火的土建造的大炉子,因为是手制所以很粗糙。炉子上有许多冶炼室和炉门,还装了好几个风箱。在房间的一角堆放着很多木炭,看着就跟冷却了火山岩浆一样。 宁永学相当怀疑奥泽暴把进度拖得这么慢,多半是她意识里有个神秘的冲动要求她配备工作环境。 “这完全是浪费时间啊。”曲奕空也有一样的想法,“你该不会真把这里当成长期实验室了吧?” 后者对曲奕空表现了不屑一顾的情绪。 工作台上堆放着若干他们俩看着很眼熟的仪器,有蒸馏器,有光学仪器,有曲颈瓶和漏斗,还有研钵、烧瓶、各种大玻璃瓶和各种小罐。这些全都是从守护者的密室里拿来的,也难怪娜佳白天总是看不到人。 除了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材料以外,值得注意的是七个符号,似乎以七种不同的金属刻出不同的纹章,代表了七重世界。 这里各种实验物质的名称要么就很野蛮,要么就很生僻,什么狼泪和安德罗姆都给人以一种恐怖感。 宁永学在薇儿卡那儿了解过相关学名,所以他知道是炼金术士故意把它们命名的很野蛮,特意给外行人造成一种不容接近的恐怖感。狼泪好像就是一种普通的酸,安德罗姆也不过是一种血滴石,还有个号称可以医治百病的狮子血,其实就是个染色的铅丹,吃下去包人得大病。 “这些都是骗人的东西,”奥泽暴顶着一副少女面孔说着大言不惭的话,“我们这些孤零零的炼金术士最怕被人谋害,所以我们会把骗术传给一般学徒,把真正有用的东西留给唯一的继承人。你永远也不知道你抓住的炼金术士是骗子还是真货,等抓到的骗子多了,也就没心思去找真货了。” 曲奕空对她完全无话可说了。 说完她就坐上了工作台旁的长椅,旁若无人地做起了实验。她的动作比曲阳本人机敏利落多了,收拾药剂和材料也很轻快,不过她似乎根本不把防护措施当回事,现代化学实验的要求她一个都不管。 没多久就见她双手支撑起了脸,聚精会神地观察起了反应。坩埚里的液体沸腾了,发出鬼魂的尖叫声,一堆人脸轮廓在绿宝石一样的油脂里挤来挤去,凝固在翡翠色的凝胶中,看着煞是诡异。 “这是那个冰晶体里的鬼魂?”宁永学问她。 “当然是,我本来想把自己转化过去,来一个鸠占鹊巢,谁知道大小姐竟然直接把它给劈了,——你下手的时候就不能先动动脑子吗?” 曲奕空只是对她冷笑。 “不过也罢,已经无所谓了。”奥泽暴说,“虽然冰晶妖确实很可爱,可以靠脸吃饭,不过明显还是我更可爱,曲阳要是能照镜子看到我,他一定会走得很安详。” 她在这里厚颜无耻地吹嘘自己可爱,莫非也是受了曲阳影响?曲阳究竟是多想靠脸吃饭? 肠炎扛不住,先缓一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lt;&quot;<a href="https://xxbiquge.net&quot;" target="_blank">https://xxbiquge.net&quot;</a> target=&quot;_blank&quot;&gt;<a href="https://xxbiquge.net&lt;&gt;" target="_blank">https://xxbiquge.net&lt;&gt;</a>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四十九章 炼金术士和阿捷赫 等炼金术士坩埚里诡异的绿色凝胶差不多要成型时,曲奕空已经在犯困了。 她本来板着张死人脸,瞪着冷漠的黑眼睛,像监视囚犯一样审视她在大炉子旁边忙碌,现在劲头过去了,她往他肩上一靠就开始打盹。 不过这个炼金房确实很温暖,容易让人犯困。 过了半晌,宁永学自己也闭上了眼睛,靠着她的脑袋开始打盹。 其实宁永学本来看一眼就想走人,但奥泽暴说等这玩意完成,他们这些人的处境就会改变。如果她说法不假,那么离开诺沃契尔卡斯克的事情也该提上议程了,总不能真在这地方住一辈子,罐头吃完了就吃他。 现在,他把大言不惭的炼金术士放到了一边。他既不关注她粗糙的大炉灶,也不关注她摆弄瓶瓶罐罐和各种药剂的手段,他只专注于寻找和曲奕空的身体互相倚靠的平衡点。 说实话,宁永学就没这方面的爱好。和给擅长诈骗的炼金术士当助手打杂、承受烟熏火燎和各种操作不规范导致的危险后果相比,自然是跟真正有少女感的人依偎取暖更值得在意。 然而还没等他睡实,炼金术士就一脚把他踹醒了。宁永学愕然抬头,看到她发声质问:“你们俩是来这里烤火睡觉的?老子快累死了!” 他暂时不想追究为什么这人的自称是老子。 “这里是挺暖和的。”宁永学点头说,“你干你的事情,我们俩睡我们的觉,不好吗?” 当然,他能感到对方话里的谴责意味,也能看到她脸上的恼火情绪,不过他并不关心。 首先他本来就要睡觉了,现在过来只是满足好奇心,卧室也好,炼金房也好,只要是能睡觉的地方就没差。其次,也不是非得和每个人都拉近关系,特别是投资炼金术士大概率只能学到骗术,这事更加没必要。 最后,曲奕空就在旁边打盹,忙不迭地去给她当助手是不是有点不开眼? “你对探究真理的炼金术士就没有一点尊敬吗?”奥泽暴继续质问他。 “那你得先给我弄点金子。”宁永学说。 “原始人。”炼金术士表现出不屑的情绪,“没想到你也信点金啊,宁永学?看来你和你旁边的人一样野蛮又迷信,现在我可以一起蔑视你们两个了。” 这家伙又增加了一条对曲奕空的评价,——野蛮又迷信。 “说到炼金术士,不就是点金吗?”宁永学若无其事地问道。 这人先不说话,反而先把一把椅子搬了过来,舒舒服服地坐在上面。她把穿着锃亮及膝靴的两条腿叠在一起,双手抱在她没什么分量的胸前,装模作样地摆出了威严十足的老贵族派头。 “你是想侮辱我吗,嗯?”刚摆出姿势,炼金术士就来了劲,“把这种结构稳定的重元素互相转化纯属无稽之谈。根本没有点金石。倒不如说,有这种能让它们互相转化的东西,谁还会在乎金子?” 听到她不能变金子,宁永学有点失望。 “真的不能吗?”他问,“你整天研究怎么骗经费和忽悠人,为什么就不能想点创造财富的办法?” 她瞪大眼睛盯着宁永学:“当然不能,不如说干我们这行的第一步就是拒绝迷信,第二步就是能骗来的东西就用不着去费心思研究。” “这句‘能骗来的东西就用不着去费心思研究’完全暴露你的道德水平了。”宁永学指出。 炼金术士本人并不在意。“我告诉你,过去我的各种手段无一不是建立在精确实验和数学基础上的科学研究。白痴拿着钱也只能变得更白痴,我只是让白痴把钱贡献给更高层次的追求而已。你最好不要拿你那些不知所谓的想法侮辱我的人格。” “他们能理解你更高层次的追求吗?” “就是因为不能,才要用点金石骗你们这些肤浅的白痴野蛮人。” 宁永学又指了指填满了人面和虚影的绿色凝胶:“你那些莫名其妙的试验品也能算科学研究?” 听到这话,炼金术士把眼睛眯缝了起来,表现出狡黠的神色:“莫名其妙?听到这话,我就知道你有多无知了,原始人。我只是把世界表皮另一面的理论也加了进来而已。” 宁永学皱了皱眉,然后反应了过来:“就像你出生的世界?” “不如说你居然才想起来这事也很奇怪啊,——嫁接技术、灵魂扭转、人类孵化池,这些技艺居然都没给你留下深刻印象吗?炼金术的技艺跟他们道路相近,只是还没走得那么极端而已。” 宁永学想耸肩,不过他怕把曲奕空掂醒,只好忍住。“你一会儿用曲阳的记忆自称,一会儿又用奥泽暴的记忆自称,我有点混乱。”他说,“你究竟是谁?是什么?” “我是谁并不重要,”炼金术士打了个响指,“你想怎么称呼一个缝补起来的怪物都可以。我的知识就代表了我本身。” “要不我给你起个名吧。” “不需要,我没有自我认同,哪怕你直接叫我无名的炼金术士也可以。” “阿捷赫怎么样?” “你到底能不能听得懂人话......” “这是个故事里的人名。”宁永学道,“有个古老的族裔名叫哈扎尔人,阿捷赫是他们的公主,她的名字代表了哈扎尔人灵魂的四种状态。据说她的脸有七种不同的容貌,每天早晨都拿着镜子坐下来给自己画一张,还每天都换个仆人当她画脸的模特,所以每天她都有一副新的容貌,从来不会重复。” 炼金术士皱了皱她细小的眉毛:“你倒是很会引经据典,不过我不认文学故事,所以你还是原始人。另外这名字给这身体的主人更合适,我就算了,我没有自我认同,也不需要一个名字。” “为什么你会没有自我认同?” “我只是个迟早要被消化掉的残渣而已,现在被拿来用用只是阿捷赫想拿我找到逃跑的路。等离开了,我自然会像烟雾一样散掉。” 她这就管奥泽暴叫阿捷赫了,倒是叫得很自在,颇有种生死置之度外的风范。 不过她说自己是残渣,这说法其实也没差。 奥泽暴把曲阳和他曾吃下的人镶在一起也没给她构建起人格,最后甚至用了一部分她自己的意识,勉强才把这家伙搭了出来。为了离开这地方,她倒是很舍得。 “为什么你这就叫上阿捷赫了?”宁永学还是想追根问底。 炼金术士打开一盒形状各异的指甲钳:“奥泽暴是它们这个种族的称呼,相似的个体不止她一个,只是她走得很远而已。你这么叫她,就像对某条单独的狼直呼学名......总该有个名字,这是专业的态度。” 那看来确实叫她阿捷赫比较好。 “纠正点金石也是你专业的态度?”宁永学把话题绕回本来的想法。 “当然了,变金子这种肯定都是俗人的臆想,是我们拿来招摇撞骗的幌子。”她若无其事地用少女姿势修剪起了自己的指甲,手指弯弯翘起,“怎么说呢?你讲高深的东西也没人能听懂,只有变出金子最有效。” “骗资金?” “也不全是。你骗术越高明,愿意追随你的人就越多,有些是真的傻子,有些是想学骗术的聪明人。最后你终于在这群人里找到一些合适的继承人,把骗术和真知一起传下去,让他们各奔东西,事业就能继续延续下去。” “你们这些当炼金术士的怎么活得跟虫巢人一样?” “你好意思问这话?”炼金术士停下动作,瞪眼过来,“还不是因为你们?” 看她一脸恼火,宁永学只能摇头。“我只是个无辜的新生儿,草原上的绵羊有多无辜,我就有多无辜。” “算了,总之这就是我们苟活的办法。”她道,“至少那个神学院的教授是这么说的。我一直过的小心谨慎。” “所以出去的路呢?” “你还真是没耐心。” “我跟你说了这么一大串,就是想问你这个。”宁永学说。 “我只能说事情很复杂。”炼金术士解释道,“要有一批人把意识浸入黄昏之地,负责开路和探路,另一批人在现实前进,保护前一批人的身体。两批人互相配合,才能打开一些本来没法打开的路,接近本来的现实时间。” “所以呢?” “你们俩最近总是在考虑一起对付某个老怪物,是不是?我建议你们别自己胡思乱想,这地方联系最紧密的除了我和阿捷赫,就是你和大小姐。我只会给人喂药,我肯定要在现实这边。问题就是你去陪阿捷赫在黄昏之地探路,还是她去陪阿捷赫在黄昏之地探路。” “呃......有这种必要吗?” “总要有不止一个保持联络的办法。”炼金术士抱起胳膊,“而且也只有我们能把另一个人立刻叫回来。要不然走黄昏之地那边的就是牺牲品了,谁会自愿当牺牲品呢?” 宁永学总觉得这安排颇有深意。 第一百五十章 离开的计划 “我没法一个人做梦。”宁永学想了想说,“我只能走进她的梦。” “你这么说,那就只能阿捷赫和大小姐去黄昏之地探路了,而且只能是他俩。”炼金术士结论下得很快,一点也没有顾虑和犹疑。 “为什么?” “你问为什么?那边很麻烦,那边队伍里的人也要少而精。她们俩最可靠,不需要更多人,想换也换不了。” 宁永学看了眼曲奕空,她倒是睡得很安详。她一遇到不关心的事情就想睡大觉,宁永学在野营的时候真是见识过太多次了。 “不能我跟她一起进去吗?”他问道。 炼金术士断然否定了,一点余地都不留。“不能,”她说,“我的药剂带不过去,只能在这边找个人用,阿捷赫脖子上拴着镣铐,也只能在那个似梦非梦的地方少受点禁锢。我们俩没法在同一边同时出现,当然是分开最好。然后你们俩肯定也要留下一个吃我给的药,要不然你还想让你表妹扛大局吗?” “娜佳不能吗?”宁永学板着脸问她。 炼金术士带着恼火大声叹了口气,似乎是给他问得脑袋都要炸了。“你最好不要再用这么愚蠢的问题侮辱我,原始人,这是第二次了。” “无论如何,都得阿捷赫和她去黄昏之地那边,我和你还有其他人走这边?”宁永学继续追问。他并不在意对方烦不烦,有些问题必须问清楚。 “对,而且我们这边还要带着大小姐的身体。”她补充道。 “是,这我知道。” “无论如何都得。”炼金术士又强调了一遍。 “可黄昏之地不是个安详的乐土吗?这边到处都是怪物,但那边......除了蹲在教堂里冒充神父的阿捷赫,那边还有什么?我们一直都在四处闲逛。” “要是你不乱来,那儿当然是个安详的乐土,你走了不该走的路可就说不定了。”炼金术士打量着他,“村落那边就特意给客人划出的乐土,你随便杀人放火都无所谓。反正其他人都是些拟态,死了一批,又会有新的一批过来。” 她特意在这句话停顿了一阵,观察宁永学的反应。 宁永学不太清楚她想试探什么,不过本人一点反应都没有。“我在现实也能肆意妄为,只是我不想。”他道,“我觉得我的道德水平起码比你高。” “你们这些穷卑者真是各有各的病。”炼金术士夸张地挥了挥手,像是要把他赶走一样,“算了,话归正题。你仔细想想,目前为止你们不管在这边走到哪,一睡着,肯定都是在那边的教堂里醒过来。你们有去过更远的地方吗?” “没有,最远的地方就是树洞口了。” “你明白你有多无知就好。”她很不客气地开了庇护所的牛肉罐头和土豆罐头,然后又取了两支叉子,然后又拿了瓶库藏的酒。 宁永学看得有点诧异。“你不是特意留了肉罐头给那些狼吗?而且你怎么喝上酒了?” “那头傻狼想照顾自己的同类关老子屁事?”炼金术士说得很不客气,“至于酒,凭什么炼金术士就不能喝酒?曲阳那个白痴就是被他的神学院老师给骗了,我做完实验喝点酒又能怎样?” 说完她很夸张地喝了一口酒。说实话,也就是在萨什地界,不然让她这年纪的人大口喝酒,旁边的人可能都会被送进去。 公正地评价,奥泽暴承载死者的遗愿,自己饿得骨瘦如柴也不吃掉那群狼,还帮它们咬掉病灶,照顾了它们不知道多少年;曲阳则拒绝饮酒,拒绝一切会妨碍自己理性的颓废享乐手段。 不管他们俩本质如何,这两件事都算是难得的优点。 结果这个炼金术士把他俩好的一面全扔了,性格集中了他们俩最恶劣的部分,实在是非常了不起。 “你再想想,”她继续说,“我们现在见过的怪物可以分成两大类,对吧?一类隶属黄昏之地,有被仪式召唤过来的野兽,还有被寄生的野兽;另一类是流亡到这里的怪物,只是住在这里而已。” “所以呢?” “被召唤过来的怪物肯定有个本体,你觉得这个本体会在哪里?” “在黄昏之地被划出的乐土外面?” “对,然后流亡到这里的怪物,你觉得它们像是什么?” “我说不清楚。”宁永学说。 “你这原始人满脑子谈恋爱,你当然说不清楚。”炼金术士非常遗憾地摇摇头,然后给他扔了把叉子,“拿着,这可是当年的军用罐头,吃一罐少一罐。” 宁永学伸手叉了一块牛肉,她也叉了一块,然后继续说,“你想想,冰晶妖困住了一堆死魂灵,卡住了一堆拟态人的路。它就是个水蛭,是个寄生虫,像树木根须扎根在野兽体内一样扎根在诺沃契尔卡斯克。它干扰了黄昏之地的秩序运转,对吧?” “对。”他同意说。 “安东可以在这地方随便出入往来,甚至还能从外面往里抓人,对吧?” “所以他是故意不管会危害黄昏之地的寄生虫?。” “所以我们有结论了。”炼金术士应道,“诺沃契尔卡斯克本来没有怪物,只有拟态村民、被寄生的野兽和被仪式召唤的野兽。你所谓的‘到处都是怪物’根本谈不上。是你老爹在这里引狼入室,故意放任冰晶妖和虫巢人寄生在这,危害黄昏之地运作。” “他这身份还真是微妙。” “你老爹就是那个趁着皇帝重病代管朝政大权的人,而且他还用各种手段每天给皇帝下毒,想方设法敛财,搬朝廷的国库。于是皇帝越病越久,朝廷也越来越衰败,哪边都看不到好转的希望。” “但世俗的王朝和这地方没法比吧?” “这就是它恐怖的地方了。”她把胳膊架在桌子上,很夸张地作出演讲手势,“以前阿捷赫从教堂出去探过黄昏之地深处,但是她从来就没成功深入过,这还是被你老爹危害过之后。反倒是诺沃契尔卡斯克这边,只有几个寄生的怪物和你老爹有威胁。她几乎去过所有地方,见识过所有麻烦,——差不多每个都能避开。” “在已知的地方。”宁永学补充了一句,“要是探出了第一条路,我们就得往未知的地方走了。” “好吧,未知就未知,但总归要先把已知的先对付了,然后再考虑应付未知的。” “看来确实就这一个办法了。” “反正阿捷赫和大小姐腰往那边去,我知道她们俩性格不合,所有这事你自己想办法说服她。” “说服到是可以,但我们这边的规模可能不太好说。” “规模?什么规模?” 宁永学掰了下手指。“狼群,你和我,娜斯简卡,还有虫巢人。” “你干嘛要带上这群傻狼?” “你可以去跟阿捷赫谈谈,看是她是觉得你比较重要,还是觉得狼群比较重要。” “当然是这地方最可爱的老子......算了,明显是那群狼比较重要。”炼金术士叉起一块土豆,然后又撇了下嘴,“那虫巢人又是怎么回事?” “我们谈了谈,说好的可以叫它帮忙,现在找到脱困的希望了,当然得叫它一个。” “你是不是跟什么玩意都能当好兄弟?” “没错。”宁永学说,“你对虫巢人有什么意见吗?” “是阿捷赫对这种集群智慧完全没辙,那堆小虫子跟世界表皮完全绝缘。” “所以事情暂时就这么定下来了?你去跟阿捷赫谈拢,然后我们就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还要加上我的人造人医生。”炼金术士补充了一句,“可能他的身体已经死了,但我一定要把人造人的知识核心拿回来。” “这事随便你。” “好,我就知道你是个适合商量事情的人。” 炼金术士起开墙角的箱子,取出一件黑色的全封闭面罩,轮廓流线型,明显可以看到后方交缠的节肢。她把面罩放到桌子上,然后又从里头取出叠放起来的棕色大衣和黑色内衬,摆到宁永学腿上,把面罩也摆了上去。 这正是老安东同事的遗物。 照这个情况看,炼金术士最近没怎么出过声,但她已经完全想好了他们一切计划,也安排好了一切事项。曲阳的骗术跟阿捷赫的生命经历结合起来,造就了他眼前这个心思缜密的家伙。 这番对话没什么可质疑的,宁永学总觉得她埋了很难发现的坑,受害者是谁则很难说。也许他有必要让炼金术士明白曲奕空跳进了坑,他就会结果她的性命,把她和她的人造人一起扔到海里。 要是受害者是阿捷赫呢?比如说,她想把阿捷赫抛进黄昏中,然后她自己会代替阿捷赫成为主体意识,再也不必担忧自己被消化的问题。 若是她真有这种想法,见证这一幕其实很有意思。还有什么事比见证主体分出的一小部分意识代替了主体本身更光辉夺目、更奇妙?要知道,宁永学自己也可能是菩萨大人分出的一部分。 第一百五十一章 你就是第三者 ...... 这日天气极糟,大雪漫天,寒风像冰棱一样扎在脸上,刺的人皮肤生疼,眼睛都没法睁开。 可能是最近日子过得太舒坦,宁永学很想蜷回地下隧道里跟曲奕空靠一起烤火盆,顺便问她能不能把腋窝换成膝盖窝。据说人关节背面的触觉都很敏感,他特别想挨个试过去,挨个观察她脸上的反应。 眼下是不太适合出门,不过要想等个温暖的天气,至少也得是大学开学一个多月以后了。 虽然在这儿待个几年不是不能接受,说不定时间要再久点,他甚至能跟曲奕空整个孩子出来,但他还是想趁早继续自己的大学生活。 等他顺利毕业,他就能拿着拨下来的公款继续上路了。到时候有上头的情报、设备、资金和人力支持,肯定比他自己跟个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要好。 仔细想想,把劳碌的工作和麻烦的学业都扔一边,照着曲阳的办法游历世界,四处坑蒙拐骗,这事也不是不能接受。 不如说,听着还挺浪漫。 但是,宁永学还是想在海场过自己平静的生活,——他想享受够了再上路,游历完了再回来继续享受,而不是每天吃完一顿都得担心下一顿。 风从溶洞口灌进来,掀起宁永学身上大衣的衣摆,却未降低他身上的丝毫温度。不得不说,从另一个世界来的衣服异常保暖,几乎是完全隔绝了温度差。兴许在那边的世界濒临灭亡之际,人们就穿着这种大衣和面罩在极寒气候作业。 宁永学抬手掩住脸,跟在两头格外高大的狼和奥泽暴后面,娜佳和曲奕空还有其它十头狼走在他后面。也许他该戴上面罩,彻底隔绝内外温度差,但他总觉得面罩有些不对劲,——那些蜘蛛节肢一样的黑色触须不是装饰品。 它们一碰到他的皮肤就会蠕动,甚至会像条真的蜘蛛一样往他后脑咬合下去。当时他有点受惊,所以他刚套了一半就把这玩意摘了下来。 摘下来的时候,那些节肢的末端异常尖锐,好似是打算顺着他的头给扎进去,一直穿透颅骨似得。 捡到它们的人是怎么敢戴上这玩意的? 等他们终于迎着风雪到了地面时,奥泽暴已经跟两头狼谈了一路。她每句话都说得很温和,却也很有力,就像一个黑帮教父在跟自己最喜欢的孩子聊天,很难分得清哪句是废话,哪句是在交待它们怎么害人。 而她的声音完全是狼的低吼,在场几人根本没法听得懂。 宁永学一边跟上她的脚步,一边陷入思考,企图对目前一片混沌的现状规划出个脉络。 虽然炼金术士把计划说得很清楚,但问题还是很多,在他脑子里接踵而至。 首先是穷卑者和修行者的问题。 老安东对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态度?对曲奕空又究竟是个什么态度?对娜佳又究竟是个什么态度?问这一系列问题的理由很简单,——虽然他们几个看起来不大一样,但他们其实都可以被称作“伪人”。 老安东不是要杀伪人吗?为什么偏偏就只针对曲奕空呢? 是否因为自己有穷卑者的核心,走了血教的路就能不算数了?可是若真如此,娜佳又不是老安东的血裔,他干嘛对娜佳友好,对曲奕空却带着杀意呢?仅仅是因为他们俩和他相处过一段时间而曲奕空没有吗? 宁永学实在没法觉得老安东有正常人的感情,也不觉得跟他待上个十来年就能培养出感情。他是怎么把玛尔法当成品种狗观察配种的,宁永学可是清楚得不得了。 然后是黄昏之地的问题。 探索不该探索的路径究竟意味着什么?区别在哪?是有真正恐怖的怪物把守,还是说会触及黄昏之地规定好的机制,引得这个波澜不惊又似梦非梦的地方发生剧变?这地方可不是时间循环,真遇到困境了,他们可不能拿死来探路。 还有就是奥泽暴体内各个意识。 她们会有冲突吗?会影响他们离开这地方吗?可能是因为吃了他的手臂,可能是因为玛尔法本身就有异常,炼金术士更加不对劲。她们俩对自身处境的看法和奥泽暴过去消化过的意识差得非常远,至少不像是会心甘情愿消失。 各种各样的麻烦和隐患。 “从现在起,它就是头狼了。”在溶洞出口,奥泽暴抬起一只手拍在狼头上。 她指出头狼正是当初那头公狼,外表完全是一派银白色,体格魁梧矫健,体型也比同伴们都大了将近三分之一多,四肢着地时都有接近一人高。如今它站在这里,看着风度翩翩,端庄的姿态和威严感都无懈可击。 奥泽暴给它的评价是对自身的过错很严厉,对族群的成员则很体贴入微,对伴侣专心一意,对孩子感情深厚,在享乐上知足适度,一直都严格要求自己,简直是个完美的个体。 除此以外,奥泽暴还说这条狼是理想化的家族父亲,神话故事里描述的模范父亲该是怎么样,它就会是怎么样,区别只是它不用两条腿行走而已。 奥泽暴究竟拿头狼评价了多少次自己,说它比他更像人,宁永学实在懒得去数。这家伙就是对他有偏见,觉得他是个虚无又混乱的血肉机械。 至于宁永学本人,他得承认自己看不上单纯的野兽,——不合他的审美,他渴望的是足够复杂、矛盾也足够多的灵魂。 “头狼只载它喜欢的孩子,所以娜佳你上去,其他人都不行。”奥泽暴指示娜佳过来跳到它背上,然后又伸手招呼曲奕空,“你,大小姐,你把自己固定在头狼的妻子背上,它会在路上运送你。我已经跟它交涉过了,但看在它是狼的份上,你最好还是......” 宁永学顺着把视线看过去,停在母狼身上。 自从上次寄生事件过后,这头苗条的母狼完全恢复了活力,脸庞周围一圈圈颈毛看着非常健康蓬松,斜睨着的两眼也很有活力。宁永学最初见了一次它们俩玩耍,后来就确认了这头母狼非常喜欢闹脾气,活泼得过分,甚至可称顽劣,应该只有头狼能降伏得住。 特意给曲奕空找这么一头狼是想使坏吗? 然后就见母狼把头朝曲奕空胳膊下面拱了拱,抵在脸上和它的长鼻子上,跟她表现出一种无法理解的亲切感。 “虽然不知道你这人哪来的莫名其妙的动物亲和力......”奥泽暴也扬起眉毛,“不过你最好别做太多回应,大小姐。头狼有些紧张。它认为你是‘可能的第三者’。” 宁永学不太好评价这种莫名其妙的第三者插足,不过曲奕空确实可以是一个风度翩翩的青年领袖。只要不胡乱说话,她的端庄和姿态都无懈可击,简直就是一个理想化的爱人。很明显的一点在于,她更容易受女性仰慕,并令男性产生竞争中的挫败和紧张感。 不过跟一头狼抢老婆还是有点太过分了。 “你才是不要胡乱发散思维!”曲奕空回头冲他呵斥了一声,跟着母狼也冲他低吼了一声。 “它问要不要帮你把宁永学这白痴的喉咙咬碎。”奥泽暴看向曲奕空。 “我看你教育狼崽子的手段也不怎么样。”宁永学瞥了眼奥泽暴。 “这是原始的野性。”奥泽暴盯回来,“我们不需要名字,也不需要你们的规范。” “我觉得阿捷赫这名字还行啊?”宁永学问道。 “我也觉得不错。”曲奕空板着脸点头,“而且非常符合你的形象,阿捷赫。” “两个白痴。” ...... 从这边往村落的方向另有捷径,或者说树洞只是一条比较绕的正路,是娜佳已经废弃不用的地方,除了当时逃过来的人以外,就只有安东在用了。 所谓的捷径异常疯狂,在一处溶洞里有个幽深的隧道,在隧道杂乱无章的拐角之一有口枯井,在井底往上半人高有块砖头。 把砖头按进去之后,旁边会打开一个梯级,看着黑得深不见底,实际上就两人多高,跳下去之后一路绕,就能绕进一个幽暗得看不清的轮廓球形体大房间。他们几个人跟狼群都被迫挤成了一团。 他们在这莫名其妙的宫殿里摸索前进,最初小心翼翼,后来开始头疼,最后已经开始恼火了。 首先台阶的长度和宽度故意按各种等差数列的形式放大又缩小,变个不停,走得人特别累。 其次建筑构造特别随心所欲,总有凌空横在墙上的廊柱要求他们弯腰蹲着走,有的甚至得趴着爬过去; 还有往上升起之后在尽头堵死的根本没有意义的隧道,要求他们爬坡上去,又下坡回来; 还有弯弯绕绕的台阶转了两三圈穿过天花板,把灯一举发现是个空空荡荡的斗室,只有旋转台阶这一个入口; 看着正经的门走进去总是死路,最后正确的入口竟然是一个横在墙上的井,井里有往下的通道。 就在宁永学忍不住想咒骂黄昏之地主人的时候,他在井底赫然看到一行字:“伟大建筑师娜佳的迷宫a出口,接下来请走迷宫b。” 宁永学立刻转过脸去,和在头狼背上眨眼的表妹对视了半晌,——这人刚才就一直没说话。 第一百五十二章 助手给我做饭 “我刚才就一直想说了,”娜佳一本正经地给出评价,“大哥一直在试各种死路呢,直到最后才发现出口是个横着的井。这可不行啊,发现的太慢了!明明我在入口就已经用竖着的井提醒过你了,你还是要试那些看着很正常的路。” 不是他非要试那些看着很正常的路,是本来就没几条正常的路,绝大多数都看着荒唐无比,很难和横在墙上的井表现出差别,——整个隧道都呈现出无休无止的混乱和难以容忍的非理性。 若有任何人还保留着正常的认知,这个为迷惑人们造出的建筑都会造成恐怖感,使人惊惶不安。 到处都是凌空横在墙上、反装在天花板或者斜嵌在夹角里楼梯、枯井、窗户和固定死的家具。 有些井、楼梯、窗户或者家具下的活板门通向一个不规则的房间,可能是任何数学书里出现过的几何体,比如说根本无法落脚的倒置棱锥体房间。 还有些纯粹是为营造恐怖感装上去的摆设,——井底空无一物,楼梯突然中断,高不可及的窗户对面是个小格子,只能容纳老鼠住宿。 家具的形状更夸张,沙发左边完整,右边像泡了水的油画一样溶解,木头床偏左下的地方陷进去一大块,本该对称的一组桌椅其中一个椅子形状特别扭曲,像是涂鸦的时候多划了几笔。 这种非常理的异样感是真的很扭曲。 宁永学不是很好形容娜佳的想象力有多夸张,不过她实现自己想象的行动力一定特别夸张。这些场景一般只会在人的噩梦中出现。 尽管娜佳只是在搭她的迷宫,但配合她的天赋和行动力,再加上她怪异的审美,说不定会污染某些意志脆弱的人的神智,在某种意义上可能还会危及社会安定。要是她在海场的地下墓穴逛一圈,可能会引起轰动考古界的恐怖发现。 然后内务部就该请她走一趟,顺带传唤宁永学内部述职认错了。 “你就在旁边看着我们走迷宫?”宁永学问道。 “迷宫盖出来不就是为了让人走吗?”娜佳问得很自然,“难道大哥没有走得很开心吗?我觉得很开心呢!” “要是我们是来走迷宫的,你这话也没错。”宁永学说。 “是吧?我用各种书上看来的知识盖起来的,怎么样,体验是不是非常新奇?只要有影子,我就可以办到任何事!这里我可是挖了很久呢,起先还四处塌陷,后来找到感觉了,就再也没有出过事了。” “这地方能不塌确实很了不起......”曲奕空张望了一阵四周,“不如说能想出这种结构已经不是人了。” 确实已经精神上不是人了,作为艺术家来说倒是非常超现实。 “对吧!”娜佳很高兴,“确实很了不起,所以才是伟大建筑师的迷宫,我觉得怎么有趣,就会怎么挖,最后就变成这种乱的非常厉害的样子了。” “但我们是来走近道的。”宁永学指出。 “顺便走一下迷宫也无所谓吧?”娜佳毫不在意地问道。她从头狼身上下来,后者迈开大步,躬身走下落满灰尘的井壁入口。 见娜佳也想跟着往下跳,宁永学立刻伸手截住她,把她在半空中抱住,然后跟她无言对视了半晌。这地方虽然很冷,但他已经走各种扭曲的地形走得浑身冒汗了。要是没这个对这地方了如指掌的家伙领路,这所谓的捷径可能比当时的地下隧道还漫长。 “能拜托你领着我们走吗,娜佳?”他板着脸问。 小女孩扶着他的肩膀坐在他胳膊上,然后心不在焉地晃起了两条腿。“嗯......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想到这里的迷宫建成之后你们不能完整地闯一遍,还是有点可惜。小灰已经走了很多遍了哦?” 宁永学回头看了眼奥泽暴,这个沉默了一路的家伙把手一摊,表示不关她事。很明显,不是在场每个人都觉得离开诺沃契尔卡斯克非常紧急。如果娜斯简卡是迷宫事件的主犯,那她一定就是迷宫事件的从犯。 “回海场之后你提要求我都尽量考虑,只要别太过分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在这里我们要快点行动。”宁永学说。 “嗯......但是你说大城市不可以乱搭东西的吧?如果真去了,海场我可能就什么事情都做不了了。” “我们俩可以住郊区,出门几条街就是海边和树林。” “好!” 宁永学心说自己真是摆脱不了住郊区的命运了,不过这次至少要租个大点的房子。 ...... 虽然娜佳答应给他们领路,但她这么多年来用影子挖出的地下迷宫还是很疯狂,或者总是在变得更疯狂。 温馨老旧的卧室墙面上漆着一大片人形的黑色,昏黄的灯光笼罩下也不反射一点儿光,从床底趴着钻进去,竟然进了一间开阔的大厅。 大厅很平整,铺满了青苔和岩石,还有地下水潺潺流淌。一切都自然且美好,却在角落突兀地装饰着一个扁平的阁楼,看着就像老式电视机里的卡通动画。阁楼中间一个黑咕隆咚的长方形空缺看着异常诡异,格格不入。 从空缺走进去之后是个往下的隧道,尽头是个小房间,房间形如火柴盒,四面墙上画满了方正的小窗户。有些窗户熄了灯,里头隐隐约约藏着些看不清轮廓的黑雾,还有些窗户亮着,里头都有挂着笑脸的小人盯着他们看。 非要概述娜佳的迷宫b搭了个什么,那就是用各种书本里的场景碎片拼凑起的似是而非的世界,每个小场景他都觉得在哪儿见过,然后又觉得极其陌生,怪诞却荒谬。 没有见过却认得,认得却觉得异常,熟悉的地方被看不清的黑色迷雾笼罩,合理的地方却又被不合理的突兀感取代。 强烈的错位感和失真感从四下里的环境中传出,宁永学只想说这确实是童心十足的创作,但正是她童心十足的创作,竟然比顶着一堆人脸的敲门人还要异常好多倍。 一定不会有冒险故事里的勇士能在这里保持勇敢,不是说它恐怖或者邪恶,而是它传达出一种平静的混乱和怪诞。 走在这地方时,似有似无的亲切温暖的感受总是将人包裹,等人走进去仔细观察,才发现里面透着虚假,然后就产生了心理上的不适。 这不适感并非来自怪异之物的未知,而是来自习以为常的生活被侵占的不适——原本熟悉的单人床床头多了一个凹下去的枕头;原本熟悉的卧室墙壁被黑色的人形异物侵占;原本熟悉的大厅地面被一个透着白光的圆形缺口侵占;原本熟悉的狭窄走廊里挂着一些莫名其妙的单色气球,一个没见过的小板凳摆在中间,而他知道这地方只该有自己一个人住。 宁永学很难描述娜佳究竟是无心之举还是刻意而为,不过若找一个人放进堆满尸骨的传统地下墓穴,再找一个人放进这座“伟大建筑师娜斯简卡的迷宫b”,一定是后面一个人疯得比较快。 他不得不拍了下娜佳的小肩膀。 “等到了海场,我们要讨论一下你的心理健康问题。”他说。 曲奕空作为一个记忆和印象都支离破碎的人士不以为意,反正本来她看世界就像是在看许多拼凑起来的碎片,从分崩离析的其它世界逃过来的奥泽暴更加不当回事。 想到竟然是自己这么一个非人在教导小女孩心理健康问题,宁永学也觉得很奇怪。 “为什么?”娜佳一只手扶着他的肩膀,“大哥觉得这里看着很不对劲吗?我觉得还好啊,我看了大哥寄来的所有书,——我把里面的场景图片全都搬过来了,每个都还原的漂亮又好看!当然,为了连成迷宫,或者把它们拼在一起,免不了要做些改造,让它们带上我自己的风格。大哥觉得这些改造很奇怪吗?” 何止是奇怪? “你觉得没问题吗?”宁永学问。 “当然没有问题。”她握紧拳头,大声情调。可能她自己搭出来的怪诞场景,她自己确实不觉得奇怪。 “那好吧......”宁永学沉思着说,“我想想,之后你想弄什么大工程,我都来给你当助手,帮你出谋划策,可以吗?” “真的吗?可以啊,如果大哥也能来出谋划策就太好了!”她兴致勃勃。 “但你要听助手的意见,不能自己想怎么胡来就怎么胡来。” “助手!我现在终于有助手了,可是该怎么使唤助手才好呢?”娜佳已经开始不听人话了,她先指出客厅的桌子下面有口井这一荒唐的事实,然后说,“我想想,嗯......” “要交给我什么重任吗?”宁永学板起脸,“首先我觉得,你不能在设计建筑结构的时候......” “我想吃鸡蛋炒饭!”她开心地说,“助手给我做饭!” “什么?” “助手要复杂照顾伟大建筑师的日常起居呀!被子当然要助手叠,饭也要助手做,头发也可以助手来帮我洗了,如果我早上还没睡醒的话,衣服也交给助手帮我穿,洗脸刷牙也都交给助手来帮我动手吧!” 第一百五十三章 套一层鳖壳 刚才宁永学特别想把麻烦事推给曲奕空,期待她能从家族里召唤几个女仆管家来伺候小孩,这样他一定能省很多事。 不过很明显,她又在装死了,或者说成陷入恍惚中可能更合适。 曲奕空在不同功率的运行中切换自如,有时候她敏锐得过分,像是个经验丰富的猎手,有时候她又会陷入恍惚,对事情的敏感程度还不如一个上了年纪的退休大爷。 如果认真做出对比,退休大爷只在日头当空的时候往椅子上一瘫,晒太阳发呆,精神上陷入恍惚状态;曲奕空则无时不刻都能晒太阳发呆,甚至在大雪天里站街上都能干这事,只要她把头一抬,视线对准天空,精神上就会进入恍惚状态,喝了假酒的人都比她更清醒。 从陌生人的视角看,一个这样漂亮的女性在冬日飘雪中仰面不语,注视天空,确实是一种唯美的艺术创作,可以引出各种绝妙的意向和比喻。 宁永学知道她究竟在干什么,所以他会排除表象看实质,得出她又在犯傻的结论。 现在曲奕空神游物外,他也没什么办法,只能先把娜佳的提议应下来,到时候了再看情况。 地下通道越来越陡,他们一直往下走了二三百个台阶,可是还是在继续往下走,宁永学一度怀疑往下的路没有尽头。 走到半途,宁永学感到一股令人窒息的潮气从下面冲上来。 台阶的构造变了,或者说不再是娜佳雕出的等差数列台阶了。他左手抱着娜佳,右手拿刀柄敲敲岩壁,听了听声音,确认了附近不是新挖出的洞窟,是沉陷下来的石质建筑。 然后他又看了眼绑在头狼身上的背包和摄影机,确定他的财产没出大问题。 这地方是娜佳乱挖迷宫时发现的遗迹? 斑驳的石墙环绕着沉陷到地底的建筑,绕成一个大圈,他扶着墙壁拐过几个弯,看到一扇窄门矗立眼前。这门不怎么起眼,材质却很独特,以布满漩涡形浮雕的黑色岩石铸成,中央区域刻着一道双螺旋,盘旋着伸向门顶,形似他手臂撕裂时相互环绕的形状。 “就是这边,”奥泽暴说,“我会和大小姐一起去黄昏之地,你们就在这地方等着。等门开了你们就叫醒我们。” “这门背后有什么?”宁永学问道。 “如果我知道,我就不会要你们等着了。”奥泽暴说。 “打不开吗?” “以前我们绕着周围挖了一圈,结果土层都榻了也没找到任何东西......这里是全封闭的。” “我来试试。”曲奕空忽然开口说,就像忽然从恍惚中回过了神一样。她拔出刀上前,把刀刃顺着缝隙刺入,往下轻轻一划就切开了整个双螺旋浮雕,几乎未受任何阻碍。 些许漆黑的岩石碎片顺着刀刃划过的轨迹落下,看着就像是沾满煤灰的柳絮。然后一丝如同黄昏的光芒从窄门缝隙中透出,像雾一样弥漫过来,碰到他伸出的手掌。 这雾带着浓郁的邪气。 宁永学感觉到了召唤,感觉到了指引,他的视线落在这一丝光芒中,眼神却失去焦距,落在缝隙背后的虚无中。就像屠夫对尸体剥皮剔骨,尽可能保留完整的肌肉一样,他也在这呼唤中剥去了自己多余的思想,剔除了自己毫无必要的情绪。 整个过程似乎是在一瞬间发生的,就是在他碰到雾之后,就在他看到光之后。 过去受困在虚无中时,他对爱人的渴望也好,他对填补自我的期盼也罢,全都被摈弃在外,连他的自我认知也和现实世界隔上了一层厚障壁,无法再为环境所动。 时间变得缓慢了,四周的人们似乎也趋于静止。在他没有焦距的视线中,肉眼几乎无法觉察的昏黄色光晕绘制出一个圆环。提灯投下的斑驳阴影被其割裂开,每个人都站在一小块被划分出的格子里,虽然只隔着一步,却像是隔着遥远的距离。 狼群正在往后退,它们出于本能扭动身体,想要逃离邪异气息笼罩的范围。 宁永学看到圆环往他延伸过来,折出尖锐的直线,不断增添出更多细节,似乎要绘制出许多邪异的符号。他的左臂也随之扭曲分裂,皮肤攀附着骨头,血管缠绕着肌肉,迎着符文的方向涡旋起来,与不属于现实世界的痕迹相重合,与勾勒出万物内在的意义相融汇。 这感觉毫无征兆地断裂了,圆环闪烁了片刻,然后再无踪影。 与此同时,呼唤的感受消失了。 宁永学回过神来,重新聚焦视线。他看到曲奕空揪着他的衣服把他推倒在了地上,刀刃正钉在他往石门伸过去的手上。 是她把召唤给切断了? “也不是特别难切断的东西。”她稍稍点头,“你感觉怎么样了?” 宁永学也不是很好形容,他能看到四下里残留着发黑、枯萎的痕迹,浸透了空间本身。他也能尝到一股污浊窒闷的硫磺臭气,带着阴冷潮湿的感觉,渗入骨髓。 这味道实在很浓郁,曲奕空的爷爷形容疯狂浸透现实就像往羊皮纸滴下水滴,如果守护者是有资格浸透现实的清水,那它简直就是颜料或油漆。某个菩萨大人涂抹出的痕迹把现实污染到了这种程度,几乎就穿透了穷卑者的阻断,抵达了他的灵魂核心。 它想把他的自我从穷卑之术里牵引出来。 “这个诅咒圆环的痕迹比当年转化池上笼罩了几十年的痕迹还恶心,”奥泽暴说,“我猜我那边的世界可能太沉迷于嫁接技术了。你那个菩萨大人实在很了不起,也许在不受物质限制的层面上,一个个体确实能抵得过几个世纪以来所有发疯的研究者。” “我感觉它在召唤我,”宁永学想了想说,“它想把我从穷卑之术里牵引出来,就像回到我出生的地方一样。” “至少它只是在召唤你,不是直接把你的鳖壳给剥了。”奥泽暴说得很不客气,好像笼罩他灵魂和自我的穷卑之术只是个乌龟壳一样。 “你该把面罩戴上,”曲奕空这时也说,“你养父穿着那套东西肯定有他的理由。你也该把它们都穿好,免得出了事才后悔。” “你确实该再套一层鳖壳了,反正我觉得你现在的穷卑术水平还不够。”奥泽暴在后面阴阳怪气,“每多一层鳖壳,就多一层安全的保证。” “你们是认真的?”宁永学往后靠着坐在墙边上,“这个面罩,它......” “我认真的,”曲奕空用双手把他的头扶正,“就这样把脸对着我,别躲开。”她把面罩拿在手里举起来,对着他的脸扣下去。“这个菩萨大人的来历和我们都差得很远,你却和它离得太近。你还是小心为上。” 面罩扣紧了,附着的节肢跟着蠕动起来,宁永学发誓自己脑袋上根本没有洞可钻,但它们就是顺着皮肤缓缓刺了进去。缓缓、缓缓地从他后脑各个位置刺入。 他不得不屏住呼吸。 他的头被刺穿了,先是皮肤,然后是血肉,跟着可能是颅骨,甚至会深入大脑组织,而他只能听之任之。这样的感觉让他非常不舒服。 衣服本来应该是皮肤外围的装饰品,但是这东西越过了那条线,并且远不止如此。他越感到它们深入自己的脑部,就越感觉到自己大脑分泌出的异常激素。 混乱的感受随之而来,这种混乱这和人自然产生的情绪无关,也和诅咒或灵魂层面的扰乱无关,——这是生理性的情绪变化,仅会在药物的刺激或大脑病变中出现,并随着时间过去越来越明显。 面罩扣得更紧了,他混乱的感受也更强烈了。他有点想吐,他必须紧抱住眼前这家伙才能勉强缓解一点恶心感。大脑分泌出的物质非常复杂,他现在的感受也异常混乱,他肢体麻木,一会儿发烫一会儿发凉,他的肚腹像是在烧,他的肌肉在抽搐,他必须竭力抵抗把这面罩一把扯下来的冲动。 曲奕空抱住他,轻拍他的脊背。 然后,忽然一切都平息下来。 什么都没发生,他感觉没什么区别,也没什么变化。他的情况既没有变得更好,也没有变得更坏。不过就这样吧,就当事情已经完成了。刚才生理性的混乱感受让他非常不适,他实在不想再试一次了,就当这面罩已经坏了吧。 然后什么东西从他脊椎扎了进去。 宁永学发现自己的脸随之抽搐。是幻觉吗? “不是幻觉,”曲奕空说,“确实是从脊椎扎进去了,——从上往下。你身上的衣服配合它的尖端裂开了小豁口。” 又是一下。没有刺痛感,但是确实不是幻觉。 宁永学勉强扭过脸,难以置信地看到根根弯曲的黑色节肢往下延伸,刺透他的背部脊椎。他觉得有点头晕,但是晕眩和不适感很快就被去除了,——以生理性的方式被祛除了。 这面罩会抑制负面情绪和不适的感受。 一切迹象表明这套服装不止是人们以为的防护性服装。 第一百五十四章 她会杀了我的 ...... 挨了曲奕空一刀之后,这地方的变化实在太诡异,门也没有开,他们只能往后退了一整条走廊,一直退进一堆像蜂巢一样挤在一起的卧室。 最终,他们决定在这个隔着床底的窗户能看到遗迹的地方落脚。 现在面罩是戴了上来,宁永学没什么不适感。他的呼吸经过了多层过滤,他的皮肤完全和外部隔绝,他的情绪以生理性途径得到压抑,他的神经信号传递也以更安全、更具效率的方式经过电缆一样的管子输送,而且绝对不会受诅咒妨碍。 问题在于,他不知道怎么才能把面罩取下来,——他的后脑刺进了若干电缆线一样的管子,他从后颈到尾椎也被扎了一路。 他觉得自己此时就像科幻电影里的生化改造人,而且这身衣服可能真是用在极其恶劣的灾后环境中。在那种地方,也许人的神经和心智随时都会受污染,不得不靠经过特殊处理的外部途径来代替和保护。 宁永学相当怀疑旧萨什根本不知道怎么取下这玩意,难道戴上它的人就得佩戴一生吗?认真的? “别想那么多了,”曲奕空端详着他说,“戴着就戴着吧。既然是我做主给你套了上去,大不了我就来给你注定悲惨的下半生负责。” “你这句注定悲惨的下半生就很奇怪。”宁永学立刻指出。 奥泽暴原地盘腿坐下,曲奕空也靠在那头母狼身上,抓了抓它的脖子,这条母狼在她身旁简直乖得不可思议。 “奇不奇怪,以后再说。”曲奕空道,“我们要去黄昏之地那边撬菩萨大人家里的门了,先拜托你看好我的身体。 “其实只是在这里等着而已,我可以一起过去。”宁永学想和她一起去。 “总要有个和阿捷赫配合的过程。”曲奕空却不这么想,“你在这边和炼金术士处理好现实世界,我在那边和她处理好黄昏的世界。要想两边事情顺利,就不要随便帮另一边的忙,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就好。” 他只能耸肩表示同意。 “把特制的安眠药拿着,大小姐。”依旧不愿意接受姓名的奥泽暴扔了一个瓶子过去,“你一份,我一份。其他人就在这里待着,不要乱动,也不要出走。” 宁永学觉得这话应该给炼金术士说,而且她一定不会听。 ...... 等奥泽暴安眠之后,炼金术士的实际表现跟宁永学对她的猜想完全相符。 她先表情夸张地大喊大叫,质问他们把她珍贵的研究设备都扔去了哪儿,为什么竟然没有一起背过来。 宁永学跟着指出他们没有开大货车过来,就算真开了过来,也不可能把大货车开进地道。 然后她又夸张地挥舞着一只装满了药水的广口瓶,质问他们阮东医生和蜕变实验体菲洛被忘在了哪儿,为什么竟然没有一起带过来。 “那不就是个变了脸的假人吗?”宁永学反问她。 “你是在侮辱我,原始人!”炼金术士瞪大眼睛,“菲洛是个完美的蜕变实验体,她的嗓音、相貌、形体和气质全都是未经雕刻的完美原石,就差我来把她雕刻成形了!” “为什么非要雕刻她不可?” 炼金术士微笑起来:“这就是个愚蠢的消费社会,只要我能把她推出去当影星,我下半生的资金就都不用愁了。” 她说得倒是很实在。 “我们现在还没法出去吧,一个蜕变实验体有这么重要吗?”宁永学又问道。 “唉,算了,”炼金术士叹口气,“我不指望你能理解了,原始人。如果真有命运的说法,你这种原始人一定就是我们这些文明的人命中注定的诅咒。” 宁永学哈哈一笑。 “有什么好笑的?”她没好气地问。 “那要问你啊。”他说,“所以你打算干什么,文明人?” “我要找到我的霍尔蒙克斯,活着就把他带过来,死了也要把遗体拖过来。他身上每一种材料都花了我一大笔巨款。就算我的炼金设备都可以丢,但他绝对不能丢。” “她可以用影子帮你找你的人造人。”宁永学指指娜佳,后者正靠在头狼身上打盹,“但我们不能出去,我不能,你不能,所有人都不能。” “你怎么这么死板?” “是你太肆意妄为了吧。” “噢,肆意妄为,奇妙的说法,套在我身上刚好合适。不过我觉得,我只是按我的风格做对我来说比较重要的事情而已。” 说完她仔细端详了一阵宁永学身上的面罩,又转到他背后,伸出小手,拉拽扎进他脊椎的管子。“这玩意扎进去以后看着真不错,可惜我手头东西太少,暂时没什么空拿你做研究。” “我拒绝接受你拿我做研究。”宁永学立刻指出。 “这么可爱的美少女请求你都不行吗?”顶着少女脸的炼金术士凑过身来,露出高高在上的微笑,“还是说你喜欢的不是我这一款?” “呃......” “说吧,你到底喜欢哪种?”她满脸微笑,“是玛尔法那种她在你面前看着特别小的,还是完全体的阿捷赫那种你在她面前看着特别小的?还是说,就是大小姐那种刚好合适的?” “这不是个爱好取向的问题,炼金术士。” “那一定是你没有找我定制过。”她说得非常笃定,“我告诉你,如果阮东死了,我可以回收材料,特地给你造个完美符合你爱好的霍尔蒙克斯。白天她当我的助手,晚上她给你暖床,你想怎么用她,我全都同意。” “你还是安分点吧,她会杀了我的。” “我一定要把他回收了!”炼金术士握拳嚷了一声,然后又嘀咕起来,“你跟大小姐根本就还八字都没一撇,你想那么多干什么?” “那你说这么说又是要干什么?”宁永学反问她。 炼金术士瞥了眼曲奕空,确认她已经睡死过去了,然后非常自信地告诉他: “那家伙就是个捉摸不定的疯猫,但我可以给你做个像狗一样忠诚的情人。我保证她的形体比大小姐更完美,脸也比她更完美,声音也比她更完美,性格当然就更不必说。你需要她安慰你,她就能整夜照顾你,到你睡着为止;你需要她撒娇,她就能当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在你怀里蹭你的脸;你需要她对付你的仇人,她就能当条疯狗,咬死你想要她咬死的所有人,绝对不会过问一句话。” 宁永学觉得她根本没弄懂他想要什么。“你造出的这种东西可以叫杀人的刀,可以叫忘忧解愁的酒,对你来说,可能还是你控制人心的手段,但她听着唯独不像是个人。” “怎么就不是个人了?” “太浅薄了。”他评价道。 “你这个原始人要求还挺多?” “是你非要把我不需要的东西硬塞给我。”他毫不客气地指出。 “你到底需要什么?” “足够复杂的灵魂,复杂到可以填补我的缺口、满足我的渴望。”宁永学说。 炼金术士带着迷茫的神情眨了眨眼。“你还真是有病,原始人。”她说。 他的渴望对他灵魂和思想的维持至关重要,只是她不理解而已。哪怕是她自己,也比一个所谓完美的霍尔蒙克斯更有意义。 “现在你的贿赂失败了,炼金术士。”宁永学结束这段对话,“我们继续在这待着。等娜佳睡醒了,我就问她能不能用影子帮你的忙。” “不行,效率太低了。”炼金术士断然否定,她的脸色似乎变阴暗了,“必须我给你指路,我们俩出去找。” “但你的贿赂已经失败了,炼金术士。” 她面不改色,还点了点头,“不如这样吧,我也不提完美情人的事情了。我可以造个有完美身体机能的霍尔蒙克斯,不管哪个身体部件缺了都可以用少量材料再生,包括她的眼睛也一样。我可以让她给你提供假眼,保证比真正的眼睛还好用,如何?你不是眼眶里填满了血水吗?” “这......”宁永学有点意动。 “你可别告诉你有道德负担,”炼金术士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你们的社会道德还没规定这附近的事情吧,原始人?所以你也不需要有,是不是?” “这话也没什么大问题。”宁永学说。 “这不就得了?你觉得怎样?” 宁永学当然还是有意见:“我担心你造出的东西会有一天把我当仇人。” “你是人工智能反叛的科幻电影看多了吧?我怎么会弄出这种东西?我保证我的下一个霍尔蒙克斯会比人更美、更忠诚、更优雅简洁、更值得信赖,所有人类在她面前都是满脑子坏水的背叛者。等你从她手里接过眼睛,你就能知道我们只需要完美的霍尔蒙克斯,——我们不需要真正的人!” “你确实有用技术污染现实世界的风范了,炼金术士。”宁永学打量着她,“如果第二史没被终结,我们的世界如今可能比奥泽暴出生的地方更恐怖,而且你们这些人绝对出了大力。” “只是设想而已。”炼金术士把手一摊,“这贿赂怎么样?同意了你就陪我去找阮东,要不然,你就自己想办法对付你眼眶里的血水。” “尽快回来吧。” “放心,绝对比她们俩绕过来开门快多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别吵!绝对安全 ...... “这里就是近路!”炼金术士坚决强调,“不用再走了,就是这里!” 这家伙拒不接受别人指路,拒不接受宁永学挟着她加快速度前进,甚至拒不接受他走在前面,仿佛哪一种都有损她的威严一样。 宁永学不得不蹒跚跟了她一路,狐疑地环视四周环境。每次他指出他们俩走的方向不对劲,都会被她坚决驳回。 现在,炼金术士领着他到了一处完全的死路,却坚称这地方就是近道。宁永学看她面色笃定,心里总有种不详的预感。 “很好,就是这个!”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从腰带上取出一只装满了无色油状液体的药剂瓶。 她起开盖子,在墙角落里洒了起来,或者说很小心地浇了一圈。“所谓的近道呢,”她说,“就是我说它是近道,它就要听我的命令变成近道。你懂我意思吗,原始人?” 宁永学心中不详的预感更加强烈。他谨慎地退到门口,随时可以夺路而逃。“你手里这玩意威力有多大?我现在的距离安全吗?” “别吵!绝对安全。”炼金术士小声说,她把瓶子扣紧塞回去,然后拿了两试管粉末各取了点拌在一起,洒在油状液体上。跟着她又取出一小盒火柴,轻轻一划,往上头一丢。“虽然我没怎么研究过火药,不过我精心调配的东西一定没有任何危——” 轰然巨响伴着刺眼火焰涌出,然后就见炼金术士跟个兔子一样朝他蹦了过来。宁永学一把提住她,转身就跑。 炼金术士的实验违规程度已经到了一种后无来者的境界了,以他在大学实验室里跟薇儿卡的见闻,恐怕把她开除学籍都是小事,——她绝对会被判刑,刑期至少一百年起。 刚跑出门,又是一声爆炸。这次更加剧烈,火舌一直往门口扑腾了过来。迷宫房间的结构本来就不是很稳定,这时立刻传来了土石坍塌的声响。 炼金术士用她的袖子拍脸,不停扇着呛人的烟灰。 “我已经计算过了,差不多就是那个承重点,只要塌下来就是近路。”她说得异常自信,“用不着走什么麻烦的溶洞,也用不着走更多麻烦的迷宫,直接一步到位。怎么样,见识到炼金术士的手段了吗?” 刚说完她就开始剧烈咳嗽。 宁永学心想他是见识到这人的搞笑手段了。他挟着这个剧烈咳嗽的白痴走进火场,穿过浓烟,用另一只手挥开飞扬的碳灰和土灰,倒是没受任何影响。 跟他身上的防护服相比,这种爆炸确实只是小场面。 炼金术士一边咳嗽个不停,一边要求他按指示前进。 说真的,她可没带面罩,要是她发声要求停下来,他肯定会往后退出去,但她就是大言不惭地说她感觉非常轻松,宁永学也不好搅了她的兴致。 宁永学沿着坍塌处往上走,发现自己居然从娜佳的迷宫b走进了迷宫a。“确实是个近道。”他说,“不过应该还是要走溶洞。” “那就再炸一次!”炼金术士咳嗽得眼泪都出来了,“我手里的油能从地底炸到地表!” 宁永学瞥了她一眼:“我觉得还是别炸到地表的好,惊动了老安东就麻烦了。” “确实有可能......算了,就饶小妹妹的迷宫一命吧。” “你没想过用爆破物对付老安东吗?”宁永学想了想问道。 “对他没什么意义,以后对你也没有意义。”炼金术士说,“现在你的感知和神经反应已经很敏锐了,以后只要你能像那家伙一样把空间的此处和彼处连起来,走到另外一边去,你也能躲开所有物理性的致命伤。不管爆炸多剧烈都没关系。” “我是指反应都反应不过来的情况。” “那就设置成触发式的空间跳跃,在你思考以前就把你送到另一边去。”她道,“反正总有办法。” “那我们可以利用这种触发式的跳跃吗?” “你这人真是满肚子坏水啊?”炼金术士拍拿手背了下他的胸口,表情有些惊讶,“可以是可以,或者只要找到触发的规律,就可以当场把他从我们身边送到很远的地方。只要他不想自己意外死去,我就能找到办法把他传走,——简直轻而易举!我会做点研究的,不过还是先找到我的霍尔蒙克斯再说。” 宁永学走到没有烟雾的地方,把擅长大言不惭的炼金术士放下来。她立刻摆正了姿势,领着他继续往前走。不过想到刚才的爆炸强度,宁永学还是有点在意。 “这些油的原材料昂贵吗?”他问。 “哦?你开始折服于我完美的实验成果了吗?” “呃,是,我很折服,炼金术士大人,不过我怎么才能用到呢?” 不如说这东西违禁的程度已经过头太多了,薇儿卡是能帮他研究些奇异的毒药,但这玩意只要查出来就够入刑了。 “用起来还是有点麻烦,现在只能拿来定点爆破。”炼金术士道,“多给我点时间,我就能弄出更好的。” 宁永学想了一下:“这句话有很多含义,是吧?比如说你要活得更长,存在得更久。” “你是聪明人,”炼金术士在他前面说,“我知道我的想法没法瞒你太久。” 她终于是下决心说出这事了。从她单独邀请他出来的时候,宁永学就预料到这一刻的到来。 “你可以说得更明白点。”他道。 “像我这样的意识没法一直在阿捷赫体内存在,等狼群离开,她抵达城市,头狼就会被消化。等我们走出诺沃契尔卡斯克,我也再没有存在的必要。也许玛尔法会待得更久,但她一样也会消失。” “所以你还是不愿意就这么消失,”宁永学点头同意,“你到底是谁呢?是她分裂出的一部分,还是曲阳没烧完的余烬?” “也许哪边都不是,”炼金术士说,“她分裂出的一部分不会想要自主性,曲阳也不会这么了解自己的本质。从我被分裂出的一刻,我就注定要背叛她。” “就像注定要弑父的孩子?” “这形容还真是微妙,”她道,“从先后次序看,可能我确实算是阿捷赫的孩子吧,不过她把我分裂出来就是为了之后再消化回去。在她眼里,我也只是许多亡魂和她一部分意识杂糅出的东西而已。当时她吃了你的手臂,自己出了点问题,我们才能在这里讨论背叛,否则我连这点想法都不会有。” “那,”宁永学说,“如果她被放逐到黄昏的世界,和你分开,你还需要吃人吗?” “我不想更多人挤在一个壳里了,也不想再承载死人莫名其妙的意义。这回答你还能满意吗,原始人?” “可以。” “你这家伙明明可以不受约束做任何事,道德准绳却绷得比谁都紧啊,真是古怪。话说阿捷赫不是和你也有个莫名其妙的约定吗?你不打算照办了?”炼金术士问得很随意,“当然我觉得只是个野蛮的约定而已,确实没什么可遵守的。” “我和她谈。” “你......”背着身子走了一路的炼金术士回过神来,仔细打量他,“你认真的?你还想跟他正常交流?” “等你决定放逐她的时候送我进去,”宁永学说,“我会自己单独跟她谈这事。” “没必要吧?” “但她是把你们聚在一起的原因,不是吗?不管理由怎样,事情就是这回事。” “我实在想不通你哪来的这种责任感,不过随你吧,你想谈就去谈吧。但我觉得你们肯定谈不出任何东西。” “我只是不想一言不发的离开而已。”宁永学站到她面前,“我会告诉她我是怎么做选择的,她也可以知道事情的全部脉络。” “你不是最擅长一言不发的离开吗,原始人?” “如果我找到了意义就不会。” “意义啊......但是你在阿捷赫身上能有什么意义呢?”炼金术士皱起眉毛,然后又分开,“算了,我不关心这个,关心你们这些穷卑者的想法会让人跟着发疯。说到底你和安东还是同一种人,只是方向不一样而已。” “真的是这样吗?” “我觉得是就是,”她扬起眉毛,“你还想不想要眼睛了?我事情告诉你,没有其他任何人能提供给你更合适的眼睛。” “为什么?” “因为我可以拿你的血当基底调个霍尔蒙克斯出来。那家伙就是你的血亲霍尔蒙克斯,她可以完美适配你的组织器官,不会有任何排异反应。如果能把神经也跟着连起来,简直就和真的眼睛没区别了。” “听着实在很夸张。”宁永学忍不住说。 “等我叫她把手指伸到眼眶里抠掉自己的眼珠,叫她把那对一定很漂亮的眼睛嵌进你的眼眶里,我保证看起来比听着夸张多了。” “至于弄得这么惊悚吗?” “这是必要的残忍。”炼金术士一步站在溶洞边上,“我通常不用遮遮掩掩的手段掩饰自己的行为,这能提醒我自己在做什么。” 第一百五十六章 你只能杀了我 ...... 已经入夜了,炼金术士一步一滑地踩在半冻住的泥地上,在前面给他领路。她已经不再像最初一样受曲阳的意识影响,也不会动辄原地摔倒了。 森林间可供落脚的地方很少,巍峨的古树几乎笼罩了每一寸地面,脚下要么就是遒劲的树根,要么就是积雪和枯枝,看不出明显的路径。 四下里一片昏暗,炼金术士却走得很急,呵气成霜,她的目标和方向一直很明显。她应该知道阮医生的大致位置,不过她似乎不知道对方是否还活着。 寒鸦在枝头鸣叫,一群猴子在尖塔一样高的树杈上盯着他俩。只见大片血红色藤蔓寄生在猴群首领满是伤口的四条手臂上,轻飘飘地延伸出去,纠缠在其它猴子的头顶位置。 这些藤蔓都深深刺入皮肤,穿透颅骨,像缝合的针线一样从猴子的五官孔窍钻了出来,迎风招展。 猴群首领的上半脑壳都是空的,乍看起来像是酒杯盛着裸露的脑子。若干条抽象的折线从脑脊中伸展出来,构成一个诡异的几何图形迷宫,在半空中散发着血色红光。 十多个血球悬浮其上,每个血球的分布都对应着一只被寄生的猴子,在它大脑上方的几何图形迷宫中来回漂浮。 这群猴子诡异的程度无法形容,隐约和黑色窄门背后的圆环有种相似感。若不是宁永学和这地方有无法言说的联系,现在他们已经出大麻烦了。 他们俩继续前进,这群诡异的猴子也逐渐远去。在当时他和曲阳鏖战的溶洞深处,他看到一群人正围坐在一小堆篝火旁。 宁永学先认出了蜕变中的菲洛,——这人全身都散发着某种强烈的信息素,环绕她的整片空地都像是处于温暖的梦中。一些被寄生的野兽对她俯首膜拜,环绕成一个大圈,像是膜拜象征生殖和繁衍的原始图腾一样。 接着宁永学瞥见了阮医生。他还是很有活力,和以前一样。不过,像工蜂一样环绕菲洛的剧组人员已经少了一半,应该都遭遇不幸了。 “你们终于来了,真是太好了!”阮东招手喊道,他的话里一点敌意都没有,“这些野兽又傻又呆,但是外面有群恐怖的猴子盯着,我们没其他地方可去!” “我们在来路上是遇见了一群猴子,”宁永学说,“你知道它们是从哪来的吗?” “我也不清楚。”医生说,“不过那些猴子不吃菲洛这一套。它们每天都会拖走一个人吃掉。如果不是剧组的朋友为爱奉献自己,我们已经玩完了!” 宁永学不是很好评价这句为爱奉献自己,跟着菲洛就轻轻点头,表示同意。这么一个随意的动作在她身上也像是优雅的礼节。 “他们都愿意保护我,每天都有一个人自愿牺牲。”她用双手捂着自己的胸口,“但是那些猴子一点也不懂怜香惜玉,它们都被诅咒的太深了。” 阮医生又说:“我一直在这里等曲阳,不过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总之,当初说好的地方就是这附近,我要先和他汇合,然后再考虑其他事。如果他还想伤害你,宁先生,我只能尽量劝他多考虑考虑,但我本人没有提意见的权力。” 宁永学看了眼炼金术士,后者一言不发。她看着像是磁带卡住了似的,一点反应都没有。 “如果曲阳已经死了呢?”宁永学想了想问道,“当时的情况很乱,不过我确认他已经不在了。在这之后,你还有什么想法吗?” “我没什么想法。”阮医生咧嘴一笑,好像这算不上什么值得悲伤的事情,“如果能出去,我会继续四处游历,去边远的小村子当赤脚医生,这就是曲阳想要我做的。不过,既然菲洛还在蜕变,我就得守着她,等她完成这个阶段才行。” “你能认得出我吗?”炼金术士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她的口气很犹豫,和她本来说话的方式不怎么像。 阮东转向她,仔细端详了一阵,眼中全是困惑和不解。“他被奥泽暴吃了?”他最后问道。 炼金术士咳嗽了一声,企图压低嗓音模仿曲阳说话,但是她的声音完全是少女的嗓音,这种拙劣的模仿只让人想发笑。 “我......我继承了他的一部分。”她说得犹犹豫豫,“我还是你的主人吗?” “主人?”阮东嘀咕道,脸上没什么反应,“不,你不是曲阳,你自己知道你不是,我也知道你不是。” “我知道,但我,呃,我是说.....现在已经没有曲阳了,你能听我的吩咐吗?” “这当然不可能,”阮东断然拒绝,“我不听其他人吩咐。如果你舍不得当时炼成我耗费的材料,你可以杀了我,拿我的尸体再弄一个霍尔蒙克斯出来,炼金术士小姐,我没有反抗你的办法,这你是知道的。” “我没想杀你。” “那我也没办法了。”阮医生抬起一条眉毛,“你知道,像我这样的东西宁死也不可能认另一个主人。他就是这么设计我的,——你是你,他是他,没有一个人可以是另一个人,哪怕你有他的记忆也不行。” 炼金术士哽住了。她好像受打击了,像个霜打过的花瓣一样蔫了下去。“真的没有其它办法吗?” 阮医生对她的想法很抗拒:“当然没有!这难道不是当初就设计好的吗?如果你有曲阳的记忆,你就该知道这是我的起源。我是不会听别人吩咐的,这事可没得谈!” 宁永学看气氛很僵硬,只好插嘴说:“我看你们也没其它地方可去,阮医生。要不我们还是先上路怎么样?先离开这个地方,然后再谈其他事。” 阮东这才放松下来。“哦,对,我们确实该走了。如果你们有什么伤病,我很乐意在路上帮忙,不过我们肯定不会同行太久。我不会城市里生活,也不会再当炼金术士的助手了。” 阮医生招呼剧组的人收拾行装,准备动身。见他弯腰走进了帐篷,菲洛也一直跟在他后面,炼金术士终于撑不住了。她失魂落魄,好像丢了蛋糕的小女孩一样。 她坐倒在溶洞的巨石上,把脸埋进手心,一点点按压着自己的额头和眉骨,非常用力,非常绝望,非常受伤。宁永学还从没见她被什么事情伤害过,不过很明显,她被霍尔蒙克斯无心的背叛击倒了。 当然了,如果非要追根究底,她称不上是曲阳,所以阮东这么做也算不上是背叛。 “你事先没想到这事吗?”宁永学问她。 “我抱了点侥幸心理。”炼金术士压紧手指。 “所以你跟他的事情没得谈了?” “不可能了,他只认曲阳。” “你不打算收回你昂贵的材料和心血了?” “当父母的怎么可能为了这种事杀孩子......”她闷闷不乐地嘟囔着说,“我没办法了,我放弃了,由他去吧!随便了!” 说到这里,她看着俨然是个小女孩在发脾气。 “我还不知道你居然有个豆腐心。”宁永学指出,“你本来可以给动手杀他找一百个理由。” 炼金术士抬起脸来,隔着指头缝和他对视了一眼。“他是我亲手造出来的孩子,当年我用了我学到的所有知识设计他,给他加上我缺少的道德,给赋予高尚的人格。如果他不认我当主人,我也不知道怎么才能......” “所以你没法杀他,只能看着他越走越远。”宁永学说。 “我没法杀他,可能以后两不相见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你能释怀吗?他本来是你的助手和仆人。” “不释怀还能怎么办?”炼金术士用力摇头,把满头灰白长发晃来晃去,“我刚才的感觉就像看到孩子不认父亲了,但我确实不是他父亲了,我没权利要求他听我吩咐了。等我们走出诺沃契尔卡斯克,他就会带着曲阳的遗愿走远了,可我一点办法都没有,——我当初就是这么要求他的!” “自找苦吃?”宁永学问她,见她没反应,他又补充了一句:“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你会说人话吗?” “我只是说点能让你清醒过来的话。”宁永学答道,“你是个高明的炼金术士,还觉得霍尔蒙克斯都是你的孩子。我总不能真当你是个心情低落的少女,摸你的脑袋,揉你的头发,像安慰娜佳一样安慰你。” “怎么就不能了?”炼金术士瞪大眼睛反问她,“你看着这么楚楚可怜的美少女就不会有点同情心吗?你真当自己是原始人了?” “你不要脸的程度实在震撼到我了。”宁永学表情沉痛,“接下来要走的路很危险,你能不能稍微振作点?” “振作?开什么玩笑?这是说振作就能振作起来的吗?不行,我什么事情都不想干了,也不想费劲走路了。”炼金术士失魂落魄地往后一瘫,开始冒充死在石头上的尸体,“你就这么把我挟回去吧。” 第一百五十七章 扭曲的天使 ...... 假装死尸的炼金术士当然算不上楚楚可怜,说是犯病了可能更合适。不过,宁永学还是挟着这家伙上路了。 溶洞另有其它出口,等走进森林以后,他们绕路避开了那群猴子,同时也希望它们不会尾随过来。 期间菲洛一直走在队伍正中,一步也不往外。她似乎觉得自己稍微靠近点边缘,就会被无形之手抓走。 不得不说,这个蜕变中的女性走在荒野里看着非常古怪。她就像哪儿来的王妃出行,动作太过优雅舒缓,已经不像是正常人了。 宁永学侧目注视她缓缓走过一小片鹅卵石,仿佛随着一种听不见的圣歌节奏往前踱步似的。这人从他身旁经过时,他几乎是本能地让开了路。他觉得在她身上有种牺牲品的气质,用于在装饰完美之后献给神明。 阮东弄出这么个人应该有什么理由才对吧? “不清楚,忘了。”炼金术士继续装死,“这部分记忆我丢得差不多了,不过有一部分材料是委员会那边给我的。” “她蜕变的目的是什么?”宁永学问道,“我是说历史上的目的。” “吸引。”她说,“把自己献出去,吸引那些容易沉溺在情与爱里的东西。古代吸血鬼据说有不少中招的记录,可以说是闻名遐迩了。” 问题是除了这些盲目的野兽,她还能吸引什么? 他们在笼罩着黑暗的溪流前行,溪水结着一层薄冰,卵石则很硌脚。溪流两侧的路异常狭窄,他们没走多远就被沿溪的树木给挡住了。 为了不在森林里迷失,他们选择在溪水中跋涉,溯流而上。虽然菲洛很不愿意踩水,但是她在阮医生那儿很听话,最后还是同意了。 他们跋涉了约一个多钟,溪岸越来越高,路也越来越崎岖。树木扭曲地缠绕在一起,像是两旁站着持枪的侍卫,把长枪搭成了一条枝叶交错的回廊。 很多时候,宁永学都要弯腰走路。炼金术士倒是很惬意,跟个挂件一样吊他身上,也用不着涉水。 她实在很轻,挟着这么个人走路跟打猎回来挟着条狐狸似的。 后来交错的树枝不那么低矮了,炼金术士把两条腿往他脖子上一跨,居然也学娜佳坐到了他肩上,几乎像是在骑奇幻故事里的巨魔,也不知她想往他嘴里塞什么样的炼金药剂。 路途险峻,其他人都在互相扶持,只有这人厚颜无耻地找了最安稳的位子。他们专心在这道梦幻般的狭窄溪谷中往前走,只指望路上别发生意外。 两边溪岸越发高耸,阴暗又崎岖,月亮也无法穿透层层叠叠的树枝投下光芒。薄冰咔嚓得响,一行人踩在水中的脚步声不停回荡,除此以外,近乎于万籁俱寂。 最终他们走进一处窄小又不起眼的支流,溶洞的另一个入口似乎就位于溪岸的石壁上,洞口离地有一两米高。蜕变中的菲洛腿脚不便,剧组人员就一起连抬带扶帮她攀了上去,看着颇有种护送达官贵胄郊游的荒唐感。 这边洞口很窄,宁永学只能在黑暗中躬身向前,免得头碰到石壁。炼金术士不得不从他肩上吊了下去,继续充当挂件。 他们在潮湿的隧道里走了一阵,细密的水雾不停弥漫过来,虽然不曾影响他,却打湿了其它人的头发和衣服。 过了不久,狭小的通道豁然开朗,前方是一座可以俯瞰宽阔洞窟的小露台。 起初宁永学只能看到深邃的黑暗,然后剧组的人就提着手电筒照出了一间巨大的石室。天花板隐藏在交错的拱顶中,高得可怕。瀑布一样的水幕从若干墙壁豁口中高高砸下,往外溅起潮湿的水雾。 溶洞里居然有这样的地方? 宁永学和其他人一起沿露台两侧的宽大石阶往下走去,他心里没什么波澜,炼金术士倒是兴致勃**来。她湿漉着衣服往下一跳,也不管头发一绺一绺搭在脸上,就要带他鉴赏石室内的雕像。 他看到一系列血管一样的斜槽从水瀑的落点延伸出去,共有十几个之多,都弯曲着向内,汇聚在石室中央的大水池中,看着像是一片黑色的镜子。 仔细一看,多半斜槽都已经损坏,只有两个还保持完整。水流从破碎的斜槽边缘溢出,将水浸得满地都是。 “我保证这儿是另一个世界的建筑,既不是我出生的世界,也不是我们这边的世界。”炼金术士信誓旦旦地说着精神分裂的发言。如果不是知道她有双重起源,乍一听她说话,一定会脑子转不过来。 “它一定是跟着这片黄昏一起过来的,”炼金术士想了想补充说,“那扇窄门也一样。你看到旁边的雕像了吗?” 宁永学停下脚步,朝身旁望去。一尊巨大的黑色人形雕像立刻映入眼帘,材质像极了阻拦他们去路的窄门——它矗立在水幕后方,在远处很难看得清晰。 这尊雕像赤着矫健的身躯跪倒在地,身上切出了道道血槽,从腹部往上经过中空的头颅,连通着背后一轮刻满折线的圆盘。 它面朝在场诸人,两边眼珠都被剜掉了,配合它空洞的表情,在手电筒的光线下显得异常阴森可怖。 水从雕像的两边眼眶和撕裂的嘴巴中流出,沿着它身上的血槽流淌,不停打在地上。 若是仅仅如此,尚不至于说雕像来自另一个世界,——问题在于它是个天使。它两边羽翼的羽毛锋利颀长,末端长着大大小小的若干眼珠,同时瞪着仰望它的行人,高高往下俯瞰。 他们的世界不存在真正的天使,只有虚构的宗教故事。 “这边的世界没有天使,”炼金术士也说,“不过我相信在那边的世界有。” “这天使看着不是很友善,也不是很光明。”宁永学发表意见,“它的皮肤切开了血槽,眼珠都被剜了,而且它羽翼上的眼珠得有二十来个了吧?” 他继续往前走,另有一尊天使雕像没有眼睛,或者本来该是眼睛的部位全然是一片空白的皮肤。 它的额头上开了个蛇形的窟窿,嘴巴往两边撕裂,像是用刀划开了,挂着怪异的微笑。水流从它嘴巴和额头的窟窿往下流淌,沿着刻在它身上的血槽一直汇在它跪下的膝盖处。 这个天使依旧是两只羽翼,但是它有四条手臂。下方两条手臂从腋下延伸出来,把一柄长矛支在地上,另外两条手臂持握一柄巨大的权杖,高举在半空中。 在鉴赏了若干形体扭曲的双翼天使后,宁永学在石室尽头看到一道格外宏伟的水瀑,到处都四溅着水花,滴落的水滴把人浸得浑身湿透。 这里的天使一定很喜欢沐浴。 他在水瀑前方停下,朝背后的天使雕像望去,皱眉打量它四只镀着金的羽翼,——每只羽翼都附着了几十条锋利尖锐的金色剑刃,看着让人头皮发麻。 这个天使似乎偏向雌性,形体完美,凹凸有致,两条张开的手臂像是要拥抱行人,但它胸口的位置是空的。它从上腹部到颈部的皮肤和肌肉全部都被去除了,裸露的肋骨往两侧张开,像是野兽裂开的大口,每根骨头都形如尖锐的獠牙,而它的内脏就这么暴露在空气中。 它身上没有刻着血槽,但它全身都嵌套着大小不一的铜环,一个像是烙上去一样套在它上脑部的圆环深深陷入它的眼部,足以把眼珠挤压到坏死。 四翼天使没有跪倒在地,取而代之的,是若干被利刃穿透的人类雕像。 五个人看起来还在挣扎,像树枝上的果实一样挂在它羽翼的剑上。 另有三个人跪倒在地。其中一个人头颅像猴群首领一样没有上半部分,许多弯折的线条从他裸露的脑子延伸出来,相互交错。还有两个人的背部沿着脊椎裂开,大片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文字从中往外漂浮出来,看着煞是诡异。 如果这些人类的实际身高和宁永学差不多,那这个雌性天使的身高至少有三米,连奥泽暴都要相形见绌。宁永学会被它像抱小孩一样抱在怀里,脚都没法够得着地。 在宁永学怀疑黄昏之地的主人可能不是菩萨,是某种高位大天使的时候,他看到黑暗中闪烁起了红光。 他转过身,发现猴群已经从前后包抄过来,切断了他们的去路和退路。 它们和这里的雕像有种奇异的一致性,到底哪里一致,宁永学也说不清楚。不过,那个猴群首领一定有它自己的智慧和判断。 那家伙攀在一个两翼天使的雕像头顶,俯视着他们。它酒杯一样的头颅上方几何线条纵横交错,闪烁着刺眼的血色红光。 它朝菲洛咧嘴。它口中的牙齿就像剑齿虎的獠牙,弯曲且带有锯齿,像人的手指一样长,——它咧开嘴的时候颌骨撑得像是蛇张口一样巨大。 “这些猴子是来给它们的主人找供品的,”炼金术士很快下了结论,“蜕变中的菲洛就是供品。” 宁永学没什么特别的想法,不管菲洛的蜕变是为了什么,他都该在黄昏的世界、扭曲的天使、穿着防护服的人类之间找到某种联系了。 也许这些天使一样的种族是在战争中占据上风的文明,正如本世界第一史末期人类取得胜利一样,它们也靠相似的胜利占据了另一个世界,黄昏的领域就是它们的方舟,被藤蔓寄生的野兽就是他们的奴隶。 看得出来,这种刺穿脊椎和脑部的防护服就是彼世界人类对抗天使邪咒的办法。如若不然,人的背部和大脑会裂开,涌出大片诡异的折线和符文。 第一百五十八章 权杖和圣歌 猴群首领双手合拢,低语呢喃,从脑脊中延伸出的折线转动收缩,血光也越发刺眼起来。 它不是在猴叫,是在说着某种成体系的语言。这种语言是宁永学从未听闻过的,可能是祭祀的祷文,也可能是邪恶的诅咒。 低语声说明它根本不是个猴子,——有个灵魂被困在它身体里,如同老人被囚禁在衰朽的躯体中。这个灵魂以血色折线的方式展现自我,其中可能蕴含着成千上万个污秽的愿望。 当它驱使受诅咒的猴群将他们团团围住时,宁永学看到剧组的人也把菲洛团团围住了。 这一幕实在有种超现实的荒唐感,仿佛古老的神话传说在现代重演。菲洛、剧组成员和猴群在这一刻就像是戏剧里的公主、骑士和乱臣贼子,都已经丢失了它们本来的自我,融入一处荒唐又滑稽的剧目中。 宁永学很好奇炼金术士有没有相似的感受,毕竟,她也算得上是这一幕的始作俑者之一。 在他想提问的时候,炼金术士先一步开了口,让他也保护好菲洛。炼金术士说她可能关系到窄门背后的某种重要仪式,他只好闭上嘴,拔出了材质不明的红色长刀。 他被迫扔下自己出门谈恋爱的远游摄影师身份,被迫跟着剧组成员客串现代唐吉坷德。 血红色藤蔓从穹顶垂下,提着群猴围聚拢来,堵住了去路和来路。这一幕和守护者提着它的人偶在安全局行走倒是有几分相似。不过,人偶总归只是人偶,掀不起任何波澜。 这时一发步枪子弹打在他流线型的面罩上,不仅没有穿透分毫,还给面罩特殊的材质给挡开了。弹壳就像偏斜的箭矢一样弹到地上,蹦跶了两下,不再动弹。 宁永学抬头一看,那只猴子正在一尊雕像头顶俯瞰下方,手中持握着偷猎者的枪械,似乎把他当成了威胁最大的人来对付。 另有两支弩箭带着破风声划来,宁永学抓住箭矢,随手折断,扔向一旁,另一支箭矢他伸手一挥就打飞了。 扎进脊椎和大脑神经的线缆带来的反应虽不如销魂秘术极端,这点事情还是能做得到。 跟着他听到有东西穿过水雾,扭过头一看,猴子提着远比它身高更夸张的砍刀扑来。他按曲奕空指示的握法放松手指,一刀削出。藤蔓提着它往后退,但刀柄也从他手心往前滑出,刀刃挥舞的幅度比他的臂展更长,轻易就从它面孔到肚腹切过。 这刀不能说很锋利,但是质地异常坚韧,气势雄浑,且对寄生物有种克制感,一击就将它和血红色的藤蔓一起切开了。 它受的皮肉伤其实不重,可寄生的藤蔓都像失去支撑一样崩溃解体。它空壳一样的躯体也被水冲开,滑向中央的水池。 若此地只有他一人,这群猴子应该不足以为俱,但是它们的目的其实是菲洛,对他动手似乎只是拖延。 宁永学还没把刀抬起来,就见二十条猴子已从阴暗的穹隆中坠下,带着生锈的砍刀和斧头扑向公主和她的骑士。 这些东西似乎都是偷猎者遗留的武器。 除了这批猴子,另有至少十多条猴子从石室尽头的出口逼过来。它们大声鸣叫,吸引了炼金术士的目光。 她把曲阳在溶洞隔开宁永学和曲奕空的药剂瓶掏出,抛向狭窄的去路。瓶子碎裂,汹涌的飓风吹远了那边的猴群,可是穹顶那批猴子已经落下,将剧组客串骑士的剧务人员团团围住。 阮医生又开始暴跳如雷了,他竭力挥舞他的手杖,想挡开猴群,但临时客串的骑士们明显很不专业。 宁永学尽可能快地杀死了吸引他注意的十多条猴子,只来得及往前赶了两步,他们就已倒得到处都是,其中几个人手里的枪甚至在混乱中击伤了同伴。 可能是因为他对客串骑士没什么实际感受,他也不想不想为了这种破事捅自己,还没等他上前,猴子就吊着客串公主的菲洛升了上去,消失在黑暗中。 炼金术士一边咒骂,一边跟躲在高处放冷枪的猴子对射。她端着的就是宁永学拿来的步枪,——毒素把猴子的一条胳膊炸开了,但藤蔓就像针线一样把它断裂的肢体缝了回去,看着极其诡异。 宁永学一步步往狭窄的石室出口后退,握着长刀,四处猛挥。呼啸声和枪声在石墙中往复回荡,穿透了猴子尖锐的嘶鸣,充斥着这个诡异的溶洞石室。 剧组带来的手电筒在水泊里乱滾,很快就全进了水,灭得一干二净。四周黑得可怕,但猴群还是前赴后继的扑来。 在这样的环境中,人对时间的感知很容易失去准确性。他身上的大衣保护他不受老式猎枪的枪伤,生锈的砍刀和斧头也不足以划破这身布料,但这些猴群实在太多。他没头没脑地左劈右砍,甚至不知道有多少猴子倒下了。有时他感觉过去了相当漫长的时间,有时候又感觉只过去了一瞬。 水泊里已经挤满了猴子的尸体,但更多猴子还是不断汹涌地扑上来,——或者说从一片黑暗中忽然冒出来,堪称舍生忘死。他觉得该招呼炼金术士一起去石室的出口了,如果阮东还有气,就把他也带上。 跟一群猴子纠缠简直毫无意义。 这时候,什么东西忽然闪了下,宁永学侧目一瞥,竟然是一个巨猿把天使雕像手里的权杖给卸了下来。 这巨猿乍一看是猿类,实则是藤蔓把许多猴子的尸体拧在一起制造的尸怪。它的身体佝偻肥胖,又粗又短的双腿步伐蹒跚,受到体重和权杖的重量挤压,发出难听的肌肉和血管破裂声。 几个充当它脚底板的猴脑已经裂开了,腐败的脑浆把水流都染成了黑色。 许多条猴尸像麻花一样纠缠在一起,拧成它长得可怕的双臂,张张变形的猴脸和拧在一起的胳膊、尾巴清晰可见。它紧紧握住权杖,往上抬起,对准了宁永学的位置。 仿佛是收集了所有尸体的魂与血一样,权杖末端染上了生命鲜红的色彩,血色光华立刻绽放开,充满了石室。 猴群尖叫着四散,如同一群麻雀看见黄昏时分俯冲下来的老鹰。 跟着一团闪烁的圆球在权杖末端汇聚起来,一道恐怖的光束立刻磅礴射出,看着就像投出了一根古老神殿的廊柱一样。宁永学只来得及避开半步,整个左臂就连着肩膀一起被蒸发了,连点灰烬都没有剩下来。 他妈的,光束武器?这地方不是公主和骑士的古代剧目吗? 宁永学一直都没有想明白天使们的技术水平,现在他至少明白了一点,——如果一群猴子从古代雕像取下一根权杖都能当光束武器用,那这些天使用不着自己出面也能把城市夷为平地。 谁能想到这么一个挂在雕像上的权杖是个光束武器? 宁永学往一侧退去,但巨猿缓缓转动权杖,光束也跟着朝他扫来,迫使他不停逃窜。这时候,炼金术士、阮医生和还活着的客串骑士们都在地上蜷成了一团,捂着胸口不停颤抖。他们似乎被一种无法理解也无法控制的压迫感紧紧抓住了,心脏随时都会破裂。 耳畔有圣歌声传来,宁永学不禁看向头顶悬浮着迷宫的猴群首领,——歌声就是从那些血球里合唱出的。 这歌会压迫神智,连霍尔蒙克斯都会受害。 高声长鸣持续不断,忽然间和他手臂的断裂处发生了共鸣,血红色螺旋线从他肩膀往外浮现出来,轮廓就像尺规作图的几何图形一样完美,妖异得令人目眩。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无法解释,只见猴尸巨猿立刻把权杖熄灭,往下跪倒,其它猴子也都落在和他齐平或更低的地上,蹲伏下来,把脸贴在地上。 这地方在一瞬间内安静下来,就像他们刚走进来一样全无声息,只有脚踩在水中的低语。 猴群首领提着昏迷过去的菲洛缓缓落在地上,直到在他面前跪下。宁永学看到它的脑子悬浮在中空的脑壳正中,脑脊里刻满了此世未曾有过的符文,一条条血红色线条从中延伸出来,和构成他手臂的螺旋线交相呼应。 当它跪下的时候,宁永学立刻以一种无法理解的方式明白了它永世的挣扎。它在久远的纪元以前就是一个神奴,如今岁月已经蒙蔽了它的神智,它的思维也如老迈的残阳逝去,陷入一片黑暗。它已经丢失了一切,只能在无法遗忘的圣歌和祭祀仪式中徘徊,就像幽魂在自己的尸骨上游荡。 在这个已经遗忘了自己曾经是什么、如今也只能寄居在猴子体内的神奴身上,宁永学看到了一种长生者的未来——至少是一种可能的未来。 比起在无尽黑暗里流血死亡的人,这些被迫在黑暗中永远生存下去却无法维持自我的人更让人觉得可悲。 炼金术士捂着胸口晃了过来,她给自己连灌了两瓶药才稍微好了点,不停嘀咕着自己要在进窄门以前多配点特效药。 “你身上的螺旋线能摸吗?”她打量着宁永学的左边胳膊,“能给我分一点做研究吗?” 第一百五十九章 她对我是独一无二的 “你是不是还没清醒?” “可能是吧。”炼金术士握拳往自己额头上敲了敲,咕哝着说道,“我有点神志不清,脑子转不过来,也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除了这话,我一时半会也想不出该说什么。” 宁永学朝地上的猴群首领示意。“这猴子的身体里装了个古老的神奴。”他说,“我也不知道它以前是什么,不过它觉得我要比它地位高,就像奴隶和主人。” 猴群首领用一种僧侣式的姿势跪在那儿,稍稍低头,双手合十在额前,另有两条手臂紧扣后背。血红色藤蔓从它像蜡烛一样融化的指尖延伸出来,像树枝一样分裂、开叉,牵引着四下里的猴群,填满了它们的脑部,从五官孔窍里钻出。 那些血球在它头顶的迷宫中四散悬浮,其中象征猴尸巨猿的血球体积格外可观,确实是许多猴子强行融汇出的。 炼金术士盯着宁永学左臂的螺旋线打量了一阵,然后又瞥向它头顶构成迷宫的线条。 “就因为这些线?”她问,“它们有什么含义吗?” “好像是一种身份的证明,——阶级、族裔、种群,或者其它什么东西。”宁永学抬起左臂,“你看,它的精神迷宫是折线,但我是交错的螺旋线。” “精神迷宫......这也是你随便起的名字?你和你的大小姐怎么每次都把你们俩乱起的名字当成学名?” “我们确实起了些名字,不过精神迷宫这名字是它传过来的。” 炼金术士嘀咕了一声:“好吧,它传过来的又是什么意思?” “我不好说,感觉就像它把自己当成一本书给我翻开了,我被迫从头到尾把它的思想经历都看了一遍。” “单向的?” “是单向的,我看了它的思想,它却不能看我的。”宁永学思索着说,“可能随着技术进步,人群分化的水平也会跟着往上升吧。更下层的人见了上层要把思想也展示得一览无余,不能有隐瞒任何事。你能在片刻时间看到它一生的梗概,就跟翻书没区别。” “听着真是糟透了。”炼金术士感慨说,“我在这种地方肯定活不下去,如果思想都不能隐瞒,我还怎么当骗子?” “当骗子?你这话可真有水平。” “我一直很有水平,我就是天才炼金术士,现在还要加上可爱,只是满脑子刀剑的白痴家族不懂我天才在哪儿!” “但那边呢?你忘了你是从哪来的吗?那边难道不比这些天使的社会恐怖多了?” 炼金术士继续她精神分裂性质的发言,同时把她当成不同的两个人:“那边至少非常自由,只要你能撑过嫁接,他们就让你也加入研讨会,跟你无私分享一切成果——每个人都很平等。” 说到这里,她竖起食指,像教师挥粉笔一样做了个手势,“怎么说呢,平等地祸害现实也是一种平等,这话有没有道理?” “是有道理。”宁永学点头说。 “我就是喜欢你这点,原始人。”炼金术士把他右胳膊一抱,跟着就开始扮可爱,“只要能说得通,你就觉得什么事情都有道理,你可真是太合我们这一行了!想要再拜一个可爱的美少女师父吗?我保证,我能给你的绝对比那个傻瓜大小姐多。” “我不想入骗子的行。”宁永学一点反应都没有。 “你自己不就是个骗子?” “我和你骗人的目的不一样。” “用虚假的手段寻求真实的情感,是吧?你还真是怪。”炼金术士道,“算了,等我给你用几次药,你就知道我的药比你放血可靠多了。你先说说你看到了什么吧,我想知道这地方是怎么一回事。” “我没看到太多。”宁永学回答说,朝猴群的领袖指了一下,“它是永存不朽,身体损坏了精神也能长存,但它的记忆一直都在腐败。它忘了自己是谁,也忘了自己是什么,思维和一片黑暗,只有上位种族刻在它精神里的圣歌、仪式和各种规则一直长存。” “一个荒唐的幽灵.....算了,我不该对这玩意抱期待。” “至少有几点比较明确,”宁永学说,“蜕变中的菲洛是献给上位种族的完美供品;我身上的防护服是渎神者的衣服,本身就有不洁的含义;然后它是和渎神者站在对立面的敬神者,它可以使唤这些被寄生的野兽,还有资格使用光束武器......就是那种权杖。” “所以带上菲洛确实没问题。”炼金术士说着回望过去。 宁永学跟着回望过去,发现阮医生已经在给客串骑士的剧组成员治伤了,硬是吊回了几个人的命。他的医护水平确实不可小觑,加上炼金术士给他的特效药,受伤者恢复行动的速度还要更夸张。 此时菲洛已经晃到了阮东身边,一脸担忧和惊恐之色。就算这种扭曲的神情,在她脸上也有种雾一样的迷离和美感。 她确实是为献出自身这个目的塑造的。 “等他治好了剧组的人,我们就继续上路,”炼金术士又转向猴尸巨猿,“另外,那个,就是那玩意,你能扛得动吗?” “什么?” “权杖。那玩意得有三米多了吧,要招呼剧组的人来帮忙吗?” “勉强能扛吧,不过你别指望我扛太久,也别指望我扛着这玩意能走太快。” “没关系,能用就好。” 宁永学瞪过去:“你为什么觉得我能用这玩意?” “你不是它的上位种族吗?”炼金术士理所当然地反问道。 他叹口气:“我只是个备用身体,简而言之,就是捡了别人身份证的冒牌货。这地方只有这个猴子能用权杖,其他人都不能行。” “那就让它跟着我们啊!”炼金术士用更加理所当然的声音说,“既然你是它的上位种族,你就使唤它给我们效劳,管它有什么悲哀的过去和现在,能用就行!等我研究出怎么自己用这权杖,它想去哪就去哪,但是现在它还是跟过来的好,你说呢,嗯?” “带着一群被寄生的猴子不合适吧,还有这个猴尸巨猿......” 炼金术士故意大声叹气,声音在石室里不停回荡,引得阮医生都侧目了。 “你知道为什么你觉得不合适吗?因为你烦人的大小姐要求特别多,肯定会看它们不顺眼。她看着什么不顺眼就会一刀削过去,连句话都舍不得说。” “有时候这能救命。”宁永学辩解道。 “那是另外一回事了,总之,这地方只有她一个人会看它们不顺眼,你也好,我也好,哪怕是你表妹......” “那些剧组的人呢?”宁永学问道。 “不,为什么我要考虑那帮客串骑士和公主的傻瓜?这地方有他们提意见的份吗?” “我看你的心态和那群查别人思想的天使也没特别大区别啊?”宁永学又问道。 “你一定是被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毒害了,我是只对查思想比较敏感,但我不介意对各种人做个区分。说实话,我现在也算是半个长生物种了,我作为奥泽暴的生命经历比这边一个王朝都要久远,一些普通人又有什么大不了?” “你到底是什么?你能对自己有个定性吗?” “我通常是个可爱的美少女和天才炼金术士,不过看需要也可以是奥泽暴。”炼金术士大言不惭,“你对我结合每个身份的优点有什么意见吗?” “我对这事没意见,但阿捷赫对其它物种的态度可比你平等多了。” “你什么意思,原始人?”炼金术士对把她跟阿捷赫比较一事异常不满。 “你没听过吸血鬼和普通人的爱情故事吗?” “啊,长命的吸血鬼和短命普通人的爱情故事!”炼金术士好像被他的说法给逗笑了,“你是不是臆想出来的文学创作看多了?在狗眼里,人类也跟吸血鬼一样有漫长的生命。你养一条狗和吸血鬼养个人有什么区别,你倒是来给我说说?” “呃......” “你换个视角,就用狗的视角,你设身处地地想想,有一条狗,它这么想它的女主人,——‘她可以活得那么久,但是却和我共度一生,她对我这么好,一定和我有真正的爱情。’” “你这说法让我一时很难接受。”宁永学说。 “我还没说完呢!”炼金术士乐不可支,“几代狗以来,她都在守护我的祖先和我的家人。从我的祖父那代开始,她就在保护我们的安全。这么多年过去,我从小狗变成了成年公狗,她却没有任何变化,她还像当时一样美,她的头发仍然清香,她的皮肤仍然洁白无瑕,她的脚步仍然活泼轻快,她的笑容也一样可爱。” “呃......” 炼金术士刻意用矫揉造作的腔调给人加深印象:“从我还是个小狗的时候,她就在夜晚伴我入眠,保护我的安危,现在,我成了条成年的公狗,她对我的照顾也一如往常。我爱着她,——我永远都会爱着她。她对我是独一无二的,而且我相信,我这条狗对她也是独一无二的。” 第一百六十章 是你摆的吗,老安东? 在炼金术士专心编排吸血鬼故事的时候,一种无法描述的低频率波传了过来,有如石子投入水中产生涟漪,在空中扩散。从他左肩伸出去的精神迷宫立刻接收了波的内容,就像无线电台接收了电波信号一样。 不过,转译后的信息就跟失真的蜂鸣一样,宁永学完全弄不懂。 这时他看到猴群首领立刻低下头,就像一个在父亲面前被懊悔压垮的孩子。其他猴子也都黯然息声,把脸伏得更低。 看不见的波动四处扩散,平稳地震荡着,传过各种不同的介质。流过猴尸的水也跟着震颤起来,泛起道道波纹。 中央的水池本来清澈见底,这时也宛如泻入颜料,显出几条烟雾般的缎带。他侧过脸,看到石室中一尊天使雕像的头颅落下,滚到了水池另一边。它半张脸都沉入水中,用另一只还未被淹没的眼眶凝视着黑暗的水面。 从猴群领袖那边传来一股信息,说这是死亡的共鸣,这种看不见的波就是精神迷宫分崩离析时传出的最后一丝回音。 宁永学觉得窄门很可能已经开了,里面有死去已久的天使遗骸,死亡的回音被堵在门中久久不能传出,这时才传到石室中。这份死亡有可能是曲奕空和奥泽暴的杰作,不过更可能是老安东把天使堵在门里杀了,弃尸原地。 接着另一具雕像的头颅也掉了下来。 如果这事真是老安东的杰作,他确实是摄政的乱臣贼子。他不仅以此地主人的意志肆意妄为,还把它忠实的仆人也挨个宰了,实在很有他做事的风格。 接连不断的死亡回音让猴群浑身颤抖,纷纷压低身子想往外逃,还没等宁永学阻止,猴群首领就跟它们一起消失在黑暗中,如蝙蝠群飞一样迅捷。 一转眼间,附近就只有痴傻的猴尸巨猿还在慢吞吞转身了,那支可怕的权杖就这么扔在原地,躺在水池中,光芒也已经熄灭。 他塞回长刀,弯腰把天使的权杖捡起来,扛在肩上。这玩意实际上也不算特别重,不过肯定要比曲奕空重。 宁永学目视巨猿也走上阶梯,消失在石室另一侧。“我们最好快点回去,”他说,“窄门可能已经开了。” “意思是她们已经到地方了。”炼金术士思索着说,“不过刚才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具体情况吗?” “这些雕像都对应着门那边的天使。门开的时候,死亡的回音传了过来,雕像的头也就跟着掉了下来。” 炼金术士伸手碰了下权杖,不过这玩意一点反应也没有。“既然雕像的脑袋还没掉光,”她说,“意思就是还有活着的天使在里面。你有信心和它们也达成一致意见吗?” “我没信心,除非它们的记忆也都腐败了。” “所以我们还是得做好冒险的准备?” “是这样。” “除非被迫,不然我从不冒险,”炼金术士皱眉说,“你面罩下方有个斜槽可以输送流质食物,我给你准备几瓶药剂。到时候,你先把加强感官的药灌下去,然后你就跟你表妹的影子一起去探路吧。” “你呢?” “我?我在后面看着你的大小姐,顺带当后勤人员,你有什么意见吗?” “曲阳还活着的时候......” “曲阳是曲阳,我是我。除非被迫,不然我从不冒险,我也绝对不会参与野蛮的肉搏。”她得意洋洋地复述了一遍,“你知道我靠什么办事吗,原始人?” “靠嗑药变成发了疯的半狼人,然后四处搞破坏?” “靠严谨的观察、逻辑推理和方法论!”炼金术士瞪大眼睛反驳,“之前的事情是被逼无奈,你能听明白吗?委员会,——都怪委员会!” ...... 绕过还在安眠的狼群和娜佳以后,宁永学来到遗迹的走廊。窄门开了一丝缝隙,还没法走进去,不过已经能看到背后的场面了。 他止步在门缝旁,扒着窄门,小心往里窥视,眼中是纯粹探求的欣赏性质的好奇心。炼金术士也在他下面跟着往里看,一样扒着窄门,在她眼里也带着好奇心,不过是一种搜寻珍惜物件性质的贪婪的好奇心。 门背后的场面实在很壮观,狭长的走廊本来没什么出奇,但墙壁每一寸空间都挤着漆成骨白色的死尸,只有面孔和手浮在墙外,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的黑暗中。 数不清他们有几百个,还是有几千个,但从人面挤挨的密度来看,他们应该都是像钉子一样插了进去。门那边靠左有个男人大张着嘴,嘴里头也刷满了白漆,一直堵塞了喉咙。门那边靠右,又是一对双胞胎少年像头冠一样悬在上方的墙顶,他们俩嘴巴紧闭,似是被漆黏在了一起。 人面有序分布在墙壁上,就像博物馆陈列墙上的面具。可以看到一张张仿佛还在喘息的嘴,一只只仿佛还在微微蠕动的手,还有一对对被白漆彻底覆盖之后连眼泪也无法流出的眼珠。 他们的位置分布并不随意,反而带有一种精确的美学结构,遵循几何作图的规则,其中阴郁的审美和艺术风格完全符合那些自虐的天使雕像。 这地方的建筑师实在很讲究,宁永学忍不住想到。 是的,他完全是在用艺术审美来评价眼下恐怖扭曲的情景,这是他的精神问题,他自己知道,所以他一般不会说出来。 不过,倘若曲奕空还醒着,而且就待在他旁边,她一定会给他一拳,让他想起自己许诺要当个人。 炼金术士勉强把手电筒挤了进去,往里面一照,堪堪映出尽头一个身躯矫健的天使,正是当时拿着长矛和权杖的那位。 它也许的确是死了。它从头顶到了胸口都被人一刀劈开,成了裂颅妖的形状。不过,宁永学觉得不是曲奕空干的,——它被人摆出了一个极其富有黑色幽默感的猎奇姿势,曲奕空绝对没有这种恶劣的趣味。 为了避免它的上半身往两边裂得太开,有人拿绳子捆住它的脖颈,又把它的脑袋像蟹钳一样微微掰向两侧,维持住一个含苞待放的幅度。 然后这人把它倚在墙壁上,让它坐在一张浮出的人脸上,令它脊背往前弓,以手掌托住自己的下巴,摆出了一副沉思的姿势。 老安东?是你摆的吗,老安东? 他妈的,我怎么不知道你居然还是这种人? “这应该不是阿捷赫干的,”炼金术士也说,“我不懂你的大小姐想怎样,不过阿捷赫对摆尸体没什么特别的爱好。” “应该就是老安东干的。”宁永学说。 炼金术士不禁咋舌。“他这乱臣贼子当得不错啊?居然把守护这地方的天使都杀了,还有兴趣给它摆沉思者的姿势。这么一个疯狂的家伙把玛尔法当品种狗也不奇怪,很难说给人配种和给尸体摆姿势哪件事更恶劣,不过我觉得阿捷赫比他像人多了。” “你觉得他给玛尔法配种的时候有个人趣味在内吗?” “我觉得有,”炼金术士轻轻点头,“你想想,骑士、神父、贵族,哪个不是经典戏剧的对位形象?最经典的一个是血亲,还是个被宠坏的少年搭年长他至少十岁的堂姐。等他们的孩子出生了,他就把她塞给你当表妹,要你这么一个和他本质相似的家伙把她养大,——多有意思!” “我头疼,我暂时不想谈这事。”宁永学却摇头说,“反正门只开了条缝,我先去睡一觉,你自己看着办吧。” “怎么一到你自己的事情你就头疼了?” “我只是困了。” ...... 等宁永学再次睁开眼睛时,他没做梦,不过坐在他旁边的曲奕空有时候会让他觉得自己在做梦。 近距离欣赏她的侧脸就像观赏艺术品,能让他心神放松,从阴郁恐怖的审美兴趣里暂时挣脱出来,就像从深渊里回到人世间似的。 虽然曲奕空在跟阮医生交换情报,不过宁永学一句话都不想参与。他意识朦胧,没什么谈论正事心情,只是等着阮医生又去照顾伤员了才握住她修长轻盈的手,放在自己脸上,这样他就能用脸颊来确认她棱角分明的手背、纤细灵巧的手指、透明的指甲、沁着汗的手心和象征命运的掌纹了。 炼金术士在两米开外用注视弱智的鄙夷眼神看着他,宁永学直接无视这人,把头也挪到了曲奕空腿上。 “喂,”曲奕空这才低下头,“你能别不分场合犯傻吗?” “我带了人造人和客串骑士公主的剧组人员过来,扛了一路的巨型异世界权杖,还差点被猴子提着天使的光束武器扫成灰了。我心身俱疲,需要安慰。” “要是我拿这句话把你送到精神病院,绝对不会有医生质疑你的病情。” “我是说真的。”宁永学打了个哈欠。 “我知道是真的,但听着还是很离谱。” “门里面的东西可能更离谱。你有看到那些墙里的人吗?” “当然,在黄昏的世界那边他们都还活着,——或者说勉强算是活着?” 第一百六十一章 换成我是你 “我为什么感觉不到你的手?”在曲奕空回忆黄昏之地的时候,宁永学忽然问了一句。 他的左手分明已经感觉到她右手手背的棱角了,他的脸颊还是毫无知觉。 曲奕空听罢叹了口气,好像终于意识到他为什么在犯傻了。 “因为你头上的东西没人能取下来,白痴。”她说,“你戴着一张恐怖感十足的面罩,从后脑到尾椎都插满了管子,看着就像不知从哪个科幻电影里爬出来的杀人狂。然后你就顶着这副打扮躺我腿上犯傻,哼哼唧唧个不停。你能想象一下这场面有多荒唐吗?” “嗯......是很荒唐。”宁永学沉思着说,原来他还戴着个这玩意吗? “知道你就快起来。” 这话很有道理,也解释了炼金术士不久前注视自己的眼神。为了不破坏他身上这套装束的和谐感,宁永学不得不爬了起来,也盘腿坐在硬床板上。 他们还在娜佳搭的迷宫卧室里,床板下面有个活板门,是往遗迹去的出口。床边的衣柜打开则是往大厅去的入口门。狼群在大厅里安眠,行李都安置在附近,剧组的伤员也聚在一起接受阮东治疗,能救一个是一个。 宁永学不关心那边的情况,但他一想到自己可能得头顶着这玩意回海场,他就觉得头疼。 取的话,应该还是能取下来。他好歹也是官方的人,内务部和科研所关系也还不错,对付一个异域的制式面罩自然算不得大事。 问题是管子都扎进了大脑和脊椎,硬取的话,他可能会被送上手术台开颅,这事就有点过于恐怖了。 面罩依旧扣在头上取不下来,衣服倒是坏的很快。宁永学抬起左臂,看到异域的军装没有自行长出一个左半边袖子,只有衣服肩部的缺口稍微齐整了点,看着就跟个马甲一样,不由得感觉很失望。 当然了,他本来也不该抱期待。弥补刀切出的豁口是一回事,自行编织,长出一个新的袖子,这完全是另一回事。 后者比前者离谱得太多,已经超出了新材料的范畴。 这玩意说到底也只是一种制式军装,不能指望它科幻得太过分。 他心里的碎碎念无休无止,完全冲走了曲奕空谈正事的思路,其实也没有什么理由,只是他想念叨而已。有时候他心情不好了就特别想念叨,可是对外他还要当个值得信赖的好人,所以他就只能在心里念叨。 回想起来,当初在安全局受审的时候,就是他心情最恶劣的时候,也是他暗地里的念叨最激烈的时候。 表面上说着好话,心里却转着阴暗的腹诽和诅咒,基本上就是他的风格。 当然,不是说曲奕空就是个表里如一的人了,她的我行我素通常都很不合时宜。在危机四伏的公寓独自散步,然后在走廊迷路被抓,这事就是典型。 散步的理由其实也不特殊,就是跟一群人闷在一起她觉得太无聊了,其它都是借口。至于后果,曲奕空从来是不考虑后果的。 所谓的活在当下就是这回事,说得很好听,其实多半不是正面积极的含义。 当时透过其他人的表情,曲奕空自己也知道她想出去散步很不合时宜,然而有时候她就是想找麻烦。想到自己能惹人讨厌,她就仿佛正义在握。 “为什么我也要被你念叨?”曲奕空皱眉说,就像刚刚发现他念叨的人哪里不对似的。 “因为你离我最近,”宁永学解释说,“你要我念叨其他人也行,——比如我们俩都印象深刻的英雄小姐,这个怎么样?对你来说,她还要更印象深刻点,是不是?” 单单提到这个名字和名字背后的寓意,曲奕空似乎就血管受压迫,不由得拿手心敲起了额头。她把宁永学这边的纠葛说的很轻松,好像把摇滚乐队搭起来就能万事大吉似的,可轮到她自己,却成了一团乱麻。 归根结底,就算经历了同样的记忆,也不代表两个人会成为同一个人,更不能指望两个人能达成一致意见。 人的性格不同,期盼不同,对同一件事的想法也差得很远。宁永学觉得薇儿卡是个未解之谜,他们俩的事情简直一团乱麻,曲奕空却觉得他们的问题解决起来很简单。 换个方向来看,曲奕空觉得她自己的事情是一团乱麻,但要换成宁永学在她的身份上,不管是家族后辈,还是白尹...... 算了,既然思想相通,有些事情还是别乱想得好。 “换成你就怎么了?”曲奕空很敏感地瞪过来,“你敢想就说出来,不要想一半就当场消失装死。” “换成我......”宁永学耸耸肩,他不确定该用怎样的表述说这话,最后只能换成相对委婉的说法,“换成我是你的话,你爷爷可能已经因为家族绝后的问题跟你打起来了。毕竟你搞蕾丝边没法给你的家族传宗接代,是不是?” 曲奕空好像血管又受压迫了。 “你这发言一点也不让我意外。”她把手指摁在眉心,“但是不可能。现在和你离得这么近我感觉还是很自在,有什么话都可以说出来,不用顾虑太多,但是和她离得太近我有时会无法言语。” “你觉得自己会被烧伤吗?” “可能是吧,我不太会用比喻。” “我是觉得想要就去接近,渴望就去表达,脚步越快越好,至于烧伤不烧伤,这事根本无所谓。我接近你的时候就没有被你烧伤过吗?你看我在乎过吗?” “啧,我又没让你给我当人生导师,而且你这混蛋的做法一般人也学不了。” “你这时候怎么就变成一般人了,曲少校?你是一般人吗?” “这要看和谁比,宁老师。”她用招牌式的平板声调说。 “和英雄小姐比呢?” “那我当然是一般人。”她不做犹豫地说道,“她知道的太多,理解也太深刻,对任何事情都有她自己正确的判断,不如说她简直就是正确的化身吧。像我这样的人总是很迷茫,所以我才需要找些现实以外的东西弥补自己,但是她肯定不需要。哪怕把那些密传放在她面前,她也不会在乎,这就是我比不过她的地方。” 看得出来,白尹确实不在乎,既不在乎也不需要,从她跟守护者见面的时候宁永学就很确定了。 “你这话说的倒是很有意思,”宁永学笑了,“如果要写本书描述你跟她度过的日子,书名应该可以叫《论景仰的种种》。” “景仰就景仰吧,反正作为人来说,小尹的强度要比我高太多了。”曲奕空抬头看了阵天花板,又低头打量了他一阵。她咬住拇指的指甲,做出若有所思的样子,“但是,如果要写本书描述你......” “你想到什么绝妙的标题了吗?” “《论混蛋的种种》。”她说得直截了当。 “这也太简单粗暴了吧?” 她拿拳头在他露出来的左肩打了一下:“你该对自己干过的事情、伤害过的人有个起码的认识,宁同学。” “我们都在用自己的办法寻觅填补空虚的手段,只是你从未主动找过,却恰好在年少的时候遇见了。我呢,我一直在茫茫人海里无休无止地徘徊,寻找到如今。” “你总是能把自己的劣迹讲得很有诗意,这天赋实在很恐怖,宁同学。” “总要找个解释。” “找个借口。”曲奕空指出。 “理由。”宁永学纠正说。 “借口。”曲奕空再次强调。 “啧,你非要说借口就借口吧。” “理由和解释这两个用词太正当了,”她说,“要我说,你以前干过的事情不能说得这么正当,哪一个都不能。” “也包括她那一个吗?”宁永学问道。 “她......算了,别把名字说出来,我知道你想说谁。”曲奕空把指甲咬的更用力了,“说实话我听到这个名字就心烦,越想越心烦,想到自己还在犯病却信誓旦旦说能帮别人解决心病,我简直想找地方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在这里听你提到这个人我就很心烦了,——还要和她组个乐队说话?我和她能说什么话?交流谁病情更严重吗?” 宁永学不由得咳嗽了一声。 曲奕空说着说着就往后躺倒了,把身子一蜷,立刻消极了起来。“你是觉得当初我又是音乐,又是改变,说的很潇洒,现在却后悔了,实在很蠢吗?”她问道,“说实话是很蠢,如果不是你在这里信誓旦旦地胡说,满口要是把我换成你,我就会怎样,我也没法发现自己也在干一样的事情、编一样的故事。” “你对我完美的想象有意见吗?” “当然有意见!”曲奕空立刻一个挺身坐起来,揪住他的衣领,“意见大了去了!你这个白痴能不能别动不动就用追求解决一切问题?这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吗?这是自找问题才对吧!” “是你对感情太犹犹豫豫了吧,曲少侠。”宁永学说。 “正常来说就不该往这方面考虑吧!” “我在茫茫人海里找到你,不就是因为我一直往这方面考虑?” 第一百六十二章 白尹在给你当妈 “所以我才说你在自找问题。”曲奕空说,“我就是你的新问题,你也是我的新问题。明明要是大家都隔着段距离,就不会有任何新问题产生了。” 宁永学觉得她实在很擅长自找不快,特别是经过一阵长久的沉思之后什么好事都没想出来,只能得到一堆负面结论。 把事情越想越坏也是一种天赋。 “我也不是非要往坏处想的,”她摇头说,“只是在意起来了就会有忧虑,走得太近了就会有烦恼。所谓的作风洒脱,其实只是我对各种事都无所谓而已,但总有些事不能无所谓。” “你被两个明明很可爱的后辈吓的上了火车,这事是挺洒脱的。” “喂。” “她们要是追到了大学这边,你觉得你该怎么继续洒脱?直接从港口出海吗?” 他们俩在默然无语中对视了十来秒。 “这个问题太蠢了,”曲奕空最终还是拒绝回答他,“根本没有意义。” 宁永学觉得很有意义——考虑任何坏事都有可能发生,那就该对所有事做好心理准备:“你太悲观消极了,曲同学。我倒是觉得,本来谁的问题都没法解决,但是我找到了你,我们俩就能一起解决两个人的问题了。” “怎么解决得了?”她伸出一只手张开,用力往下一甩,“说实话我觉得你对小尹的看法太肤浅了,换位思考一下,我承认我也一样。其实我弄不懂你跟那个萨什女同学是怎么回事。你们俩的事情太复杂了,我却不能快刀斩乱麻,这就是我最烦的地方。” 宁永学看着曲奕空烦乱的表情:“你不能吗?” “如果我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我当然能快刀斩乱麻,但要是连发生过的事情都不想面对,提把刀就想威逼别人消失,那还给自己找什么意义?不如趁早回家族去,浑浑噩噩地当个权力继承人算了,反正,利用权力威逼和利用武力威逼也没区别。” “这可真不像你会说的话。” “确实不是。”曲奕空停了一下,“有些事情我一个人想不通,不过小尹总是能给出结论。久而久之,我就把她的结论当成我的结论了。” “你接受得未免也太快了。” “非要说的话,每个人要么就泛泛而谈,要么就守着传统和规矩不放,她却总能给出她自己的意见。她很少泛泛而谈,要么就是强烈的肯定,要么就是强烈的否定。就算是指责的我抬不起头的时候,她也能给出很有说服力的道理和依据,让我知道为什么我会抬不起头。” “嗯......”宁永学才反应过来,“抬不起头?” 曲奕空抱起胳膊,闭上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往上张望天花板:“她对我也不是处处都嘴下留情的,有几次我被她说得实在很难受,想找个地方撞死算了。不过最后我还是撑过来了,觉得她确实说的很有道理。可能这也是一种磨砺吧。” “你知道我怎么想吗?”宁永学说。 “怎么想?” “我觉得白尹在给你当妈,这种行为差不多是在带孩子,给你建立正确的价值观。” “喂。” 宁永学清了清嗓子。“我是说真的,仔细想想,你大老远跑来海场,其实是来跟同龄人寻找母爱的吧?因为你只有一个会把你打成挂画的爷爷,还有两个想让你选一个当女朋友的家族后辈。” “我也可以把你打成挂画,宁永学。” 在故作幽默的轻松之后,宁永学把话题绕回了本来的方向。“所以你现在怎么想,曲同学?” 曲奕空斟酌了一阵,然后说:“看过了不代表经历过,经历过了也不代表能理解,就算理解了也不代表能解决矛盾,就是这回事吧。你看不明白的事情,我也一样看不明白。只有更多问题堆在那里,从一个人被折磨变成了两个人被折磨。” 宁永学本来想说他们俩可以一起承担问题,不过他思考片刻,还是换了个说法,“其实我看到你在这里受折磨,我就感觉很开心。” “苦中作乐吗?”曲奕空轻轻点头,“算是个好想法,下次你倒了霉我也会笑的。不过你也没必要刻意跟我贬低自己,我不需要这样的安慰。” “这样的安慰不好吗?” 她哼了一声。“重点在于,我不需要你像安慰那个薇儿卡一样安慰我,可能你已经习惯了,但我不需要这种习惯。我们俩只要在这里当自己就好。”虽然心事一堆,她的哼声还是很强硬。 宁永学仔细端详曲奕空纠结的表情,然后拿起摄影机,对准她专心咬着指甲的脸。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影像记录就完成了。 曲奕空这才放下湿漉漉的拇指:“你这个白痴摄影师在干什么?” “总要拍点什么。”宁永学把摄影机收回去,“放心,这卷带子是给你专用的。待会记录窄门那边的是另一卷带子,我会把那一卷寄给内务部。” “算了,随便你。”说是这么说,曲奕空还是把拇指藏到了手心里,“不过你洗带子的时候我要在旁边看着,有不合适的场面我就会出手销毁。” “大小姐咬手指算不合适的场面吗?” “这要看我心情。” “那我能把我们俩接吻的场面拍下来吗?我把摄影机放在架子上,然后我们俩在镜头前面完成第一次亲吻?” “你这人......你是不是有点得寸进尺了?” “很有纪念意义。”宁永学严肃地说。 “要是真能搭起一个全是问题人士的乐队,你就去当摄影师纪念那玩意吧,总之别在我身上胡思乱想了。我对纪念过去没兴趣,我只有现在。” “你觉得白尹也算问题人士?” “这事很复杂......只是隐约的感受,但我不想讨论人和人的事情了,太麻烦了。”曲奕空的脸色变阴暗了,“还是想想天使和墙里的死人吧,多少也能轻松一点。” 既然她不想说,宁永学自然不会追问。“你觉得窄门那边的事情更轻松?” 曲奕空把宁永学收归己有的长刀摆在床上,又把自己的短刀抽出来,贴着刀刃划过,好像是在比较材质和手感一样。 “能用刀解决的事情简直太轻松了。”曲奕空神情专注,那张完美的脸也在沉思中镇定下来,“我说实话吧,在诺沃契尔卡斯克这地方,除了你经常弄得我心烦意乱,其它事情我都自在的不得了。感觉不对就一刀削过去,遇见怪异的东西就让它四分五裂,听到歪理邪说也可以随心所欲地反驳,这些事情在城市里是不能随便做的。” “你倒是一如既往的自由,曲少侠。” “因为都无所谓,自然会很自在。”她说。 “你和阿捷赫在路上遇见了什么吗?” “还没有。我们只是过去开了门,没遇见什么怪事。” “窄门是怎么开的?” “敲了门就开了,”曲奕空专心端详着两把刀的差异,“有条铁链把人从天花板上吊了下来,给我们开了门。我当时没怎么看清楚他回哪儿了,不过两边墙上的人都还活着。虽然脸漆成了白色,嘴里被漆堵死了,眼珠也被糊住了,连毛发也都剃光了,但他们都在不停张嘴,喘不出来气也吸不进去气。手也还都在动。” “你看到死去的天使了吗?” “这倒是没有,可能因为天使确实死了,但墙里的人其实还活着。不过我也不知道他们活着是为了什么。” “宗教意义吧。” “宗教意义......”她沉吟道,“把自己糊进墙里每天做弥撒吗?比如说‘我们在地上的父’这样的?” “地上只有人。” “嗯?”她眨眨眼,“就是在地下的父?” “地下是魔鬼。” “那就是天上的父?”曲奕空嘀咕道。 “你这是什么猴子排除法?” “你就说是不是天上的父吧!” “是是是,大小姐。” “你们的宗教还真复杂啊。”曲奕空感叹说,然后又若无其事地把话题拐了回去,“所以究竟是什么宗教意义?” “我总感觉你对我进行了精神攻击。”宁永学皱眉说,“具体到宗教意义,我觉得是为了惩罚,把有罪的人钉在墙里,给他们无法死去的诅咒,永世都不能解脱。” “这么随便就要给人判无期吗?” 宁永学觉得曲奕空又在对他进行精神攻击。“就算是有期徒刑,”他按着她的思路说下去,“照黄昏之地这个情况,也没人能给他们宣布刑满释放。” “那这个罪人之墙里是所监狱?” “不是,罪人之墙是什么玩意?” “我起的名字。” “什么时候起的?” “刚起的,”曲奕空做出沉思的姿势,“一开始我想说死者之墙,但是他们还活着;然后我想说生者之墙,但是总感觉风格不符合,——‘生者’这个词也太生机勃勃了;最后我就觉得换成罪人之墙比较好。你有什么不同的建议吗?” “我......算了,你高兴就好,这名字也没什么不合适的。说窄门里面是个监狱也有可能,不过这种宗教装饰也不一定会用在监狱上。如果他们单纯把这种墙当装饰性的修缮风格,这地方也可能是个礼堂。” 第一百六十三章 在乎自己 “具体有什么区别吗?” “从实用性的角度来说没区别。”宁永学说得很现实,“我们是不请自来的无关人士,不是考察其它文明遗迹的学者,礼堂也好,监狱也罢,不管它有多神圣,都不影响我们把这里当成一个被遗弃的破烂废墟。我们经过这里只是为了找条路离开,就算它是个垃圾站也无所谓。” 曲奕空表示同意。和太近的地方一样,太遥远的地方也不可能神圣。 曲奕空的祖宅其实具体相当可观的历史和文化价值,只是和她太近,她体会不到。这个遗迹又太远,和这个世界都隔着无法企及的距离。 其实守护者的密室距离最合适,可惜它不幸遇见娜佳,自然遭了大难。 至于宁永学,他心里就没有敬畏这个词。他选民俗考古只是为了探究历史背后的秘闻,找到世界表皮另一侧的蛛丝马迹。学科对他只是效用的工具,没有他需要的密传,就没有值得他深入探究的价值。 他可以用许多热诚的面目包装出自己对各种事情的热情,但是剥去层层伪装,他在乎的其实只有自身的灵魂和万物的逻各斯。 无论想用自己的牺牲弥补曲奕空灵魂的缺失,亦或从她心中寻求弥补自己的手段,本质都是爱自身的灵魂,然后才延伸出爱他人。牺牲的理由是能死后也能存活在她体内,为她所爱,完全坦诚的理由也是两人都能爱着自身和对方的灵魂。 他不是个无私奉献自己的圣人,也正因为他缺少完整的心,他才会比其他人更想追求自我。 他想是这么想,曲奕空却有些异议,“我很难说我在乎自己。” “至少从你提议我们互相扶持的时候,你就比过去更在乎自己了。”宁永学说,“我觉得爱他人的前提是爱自身,然后才能从这个荒唐又虚无的世界里找到满足。哪怕是心里烦恼,也要比茫然地站在黑暗中要好。” “我为什么要跟你这家伙谈哲学......” “我们不是已经谈过西西弗斯推石头了?” “我当时以为我在谈神话故事。” “至少你还记得我们谈了个神话故事。”宁永学耸耸肩,然后他握住曲奕空的手,报以微笑,尽管她现在看不到,“当我说我在爱你的时候感受到满足、弥补了虚无的时候,我希望你能得到的比我更多。如果何时你不能得到满足,你的世界也还是一片虚无,可能就只是我在折磨你、拿你取乐而已。” “如果真有这么一天呢?”她问道。 “如果真有哪天,你觉得我和你的关系变成了这种可悲的样子,你可以给我一刀,把一切都报复回去,然后无视我远远走开。” 曲奕空扬起一边眉毛。“说的倒是轻巧,我真远远走开了,你自己能接受吗?” “现在我相信我能接受,”宁永学回答说,“不过,如果这件事真发生了,可能我也不是现在的我了。到时候你想怎么做都是你的自由,我没资格评判。” 曲奕空哈了口气。每次她感觉到无奈,就会轻声哈气。“你这人老是在一本正经地做着这种荒唐的假设。我想取笑你,你又说得太认真,我想认真回答,你又说得太荒唐。” “我喜欢对未来做假设。” 她笑了笑:“那我也勉为其难做个假设吧,如果有一天你成了和你养父差不多的东西,我会负责抓住你,给你套上铁链,然后把你扔进我与世隔绝的祖宅,免得你去祸害更多人。” “这......” “既然当年沙皇能给奥泽暴套上铁链,我栓个发了狂的穷卑者应该也没问题,你说呢,宁同学?” “你高兴就好,曲老师。” 曲奕空握了下他的手,说:“这是对这个荒唐又虚无的世界负责任。而且,如果真要有一天你变成了这副模样,我心里的恼火也肯定不止是一刀能解决的。” “如果要对这个荒唐又虚无的世界负责任,你就记得别在黄昏的世界里走远了,不管遇见了怎样的怪东西都要尽快回来,别被抓住了好奇心,然后一步都迈不出去了。” “是黄昏之地。”她很执着地纠正道。 “好,黄昏之地。” “那这话应该给你。”曲奕空点点头,“你才是别被抓住了好奇心,就算关系到你生命的真相,也别一步都迈不出去了。我们只是来找路出去的。” “所以那几个人的矛盾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宁永学指指大厅里的炼金术士。 曲奕空端详了她一阵,然后琢磨起来。关于奥泽暴体内几个意识的矛盾其实她也能看出来点,自从他的胳膊把她身体吃坏了,炼金术士就都有了自己的心思。照理来说,奥泽暴体内的意识是绝对不会有其它心思的。 宁永学还记得自己当时问玛尔法是否甘愿消失,她竟然也有了强烈的抵抗情绪。 “这是她们自己的事情,”曲奕空最后说,“谁能占上风都是她自己厉害,我不想多干涉,我和她们每个人也都没什么好关系。说实在的,那三个人都有大问题。” “炼金术士和阿捷赫也就算了,玛尔法也是?” “哼,玛尔法......我这么说吧,”她把眉毛打成了个结,“那家伙要是被放出去绝对会立个规模不小的邪教,论可能造成的危害她比其它两个家伙大多了。我的建议是能出去就给那家伙做好官方的登记,如果她不想在中都待就随便,但要是她想留在中都,就必须有人看着。” “你比我以为的更懂行使权力啊?” “耳濡目染吧。”提到这事的时候,曲奕空情绪不怎么样,“我以前接受过的相关教育不少,只是一直扔在身后没怎么用过而已。非要说我能不能当个合格的家族继承人,我肯定还是能当。但我一直很迷茫,我不想就这么上去用别人教的东西办事。” 她不是拒绝这些事,她只是对自己接受它们的资格有质疑,若她完成了自己的心里建设,她就能变成一个掌权者。这点宁永学看出来了,包括她的洞察力也都是为这个方向准备的。 “亏我还期待了很久天真无知大小姐为爱出走家族的情节,合着你这家伙只是在找使用权力的感觉?”他问。 “啧,哪来的什么天真无知大小姐?不如说都教了我道途了,还能不教怎么当个家族继承人吗?在精神层面来说,刃不止是残酷的谋杀,也带着胜利和驾驭之意、战争和暴力之意、权力和洞察之意。我的家族不是靠躲在阴暗角落诅咒别人来延续的。” “这说法还真是了不得啊?难怪血教灭亡了,阴影教派一代代苟延残喘,濒临灭亡,你们却能在现在的中都作威作福。” “什么叫作威作福?你会说人话吗?”曲奕空瞪过来,“算了,这问题对你也没什么意义。” “其实我在想,当时要是我选了刃会怎样。”宁永学道。 “不清楚,不过肯定不会变成我这样。”曲奕空敲着他放在床上的手,把指尖点在他手背的棱角上,“我们这一脉要求的杂学太多了,至少武艺不是平白被赋予的。我现在怎么一板一眼地教的你,老家伙当年就怎么一板一眼地教的我。” “杂学吗......” “而且你主要是穷卑者吧,宁同学,何必关注这些道途呢?” “你们和我们也有历史恩怨吗?” “何止是有?我们当年分成了好几脉就是因为你们。后来其它几脉也都被赶尽杀绝了,只有我们抱着道途的库藏书目瑟瑟发抖,用也不敢用,学也不敢学。” “那你们是怎么延续的?”宁永学问。应该是世俗的手段,而且他们一定用这些世俗手段取得过很大优势。 “其实也就是那样吧。冒充普通的贵胄世家,在王朝交替的时期寻找合适的投靠对象,给皇帝贡献家族里的杂学,甚至连姓氏都一直在换。后来终于等到了近代,你们这类人才跟旧王朝一起在中都绝迹了。” “如果没有穷卑之术,你觉得你们会不会在各教派的斗争中取得最终胜利?” “家族的前人说有可能。”曲奕空说,虽然语气不怎么在乎,“像鲜血这类道途,虽然能用最残忍的牺牲得到最扭曲的能力,但他们本身就有自毁倾向,担不了重任。阴影这类道途太在乎理论研究了,把大门一关就忘了外面的事情,只知道怎么逃命,最后越来越自我封闭。我们当年几乎是在所有教派的最上层,结果自然也被打击的最惨烈。” “还真是曲折。” “是挺曲折的,反正你那边的老家伙还惦记着当年的使命呢。”曲奕空说道,“据说穷卑之术兴起的时候血教已经自行灭亡了,两代人好像就没碰过面,我现在面临的历史恩怨肯定要比你选的道途大多了。” “你最开始知道我是穷卑者是个什么感受?” 曲奕空闭上眼睛:“怎么说呢,当时有那么一点想用历史恩怨当借口的感觉。是一种不怎么理性的冲动,很暧昧朦胧,也很危险,但是觉得很高兴,可能就像喝醉了酒吧——忽然觉得有了杀死你的切实理由,也有种同时被你杀死得到解脱的冲动。” 第一百六十四章 异域的屠杀者 “你的心理问题还真是了不得啊?”宁永学问她。 “有你了不得吗?”曲奕空反问道,“话说这些事情你自己不是都知道吗,干嘛非要问我一遍?” “我又不像白尹一样过目不忘。就算度过了你的人生,也有些事情印象深刻,有些事情记不太清楚,这很正常。” “你最好别告诉我你只对我两个后辈印象深刻。” “差不多就是这样。”宁永学答道,“当时表白的发言我记得非常清楚,——‘已经不能退让了,今天必须有一个人退出,另一个人......’” 曲奕空伸手过来,指尖先是不着力地碰到他的胸口,按在上面,跟着背部带动手臂,握拳往前一打,顿时把他矫揉造作的发言和呼吸都一起打了回去。 整个过程中她很轻松地坐在床上,上半身只动了一点,幅度轻微得几乎看不到,下身动都没动。 这身可悲的大衣真是半点用处都没有。当然,也可能是她的武艺就是能穿透这玩意的防护。 “一般我是不想这样打人的,”曲奕空拧开水壶灌了一口,“不过你这家伙确实有点太跳了。为了不让这一拳打的毫无意义,之后我把自己的拳掌也教你,算是安慰吧。总之你给我记清楚了,我怎么修理你都是为了让你体会发力。” “是,师父。”宁永学说。 曲奕空咳嗽了一声,装作没听见。明明就是她自己提的意见,竟然先是她被叫得羞耻了起来。 ...... 异域的屠杀者、异域的屠杀者、异域的屠杀者...... 既然猴群领袖从精神迷宫里传来了思维,死去的天使应该也会遗留信息,这想法现在得到证实。宁永学站在死去已久的天使旁边,不停感到从它尸体里传来对屠杀者的谴责,跟个失真的收音机循环发送最后一段记录一样。 按他的猜测,这个异域的屠杀者应该就是在说老安东。 娜佳的影子跟着他旁边,看着就像一团悬浮的恐怖黑雾,不过隐约能看出娜佳本人的轮廓。她的影子绝对比安全局里旧日教徒的影子更有杀伤力,先不说地底迷宫都是她用影子建成的,想到当时她把自己拽进地里拖了几百米远,宁永学心里就有阴影。 应该没有比在泥土里推挤前进更憋闷的通道了,当时他的感觉就像被巨蛇咬着在淤泥沼泽里下沉,每一秒都在窒息而死的边缘行走徘徊。 现在她又把影子挂在他身上,尽管是种关系亲密的表现,不过看到从他脖子上伸过来的两条雾状手臂,宁永学还是觉得这一幕像极了恐怖片。 宁永学在天使身旁停步,仔细观察——尽管这玩意摆成了沉思者的姿势坐在墙边,也能和他站立的时候面部齐平。 当时他的感觉没错,天使确实有三米来高。它和对应它的雕像一样没有眼睛,很难想象它被剜掉眼睛的理由,不过它用羽翼上大大小小的眼睛看东西应该也没差。 宁永学伸手拂过它质地锋锐的羽翼,掰开一枚眼珠,从里面取了出来装到小瓶子里,又毫无尊敬意味地拔了十多根羽毛。他准备给内务部官方上缴一部分,然后把另一部分做成私人纪念品。 它身上的血槽并非天生,是后天刻出,从小腿往上直到胯部,又绕着腰背划出颇具美感的弧线,一直延伸到肩头,穿过嘴巴,然后分叉,抵达它两个空洞的眼眶。 它的血也是红色,不过现在已经发黑了。宁永学试着收集了点血样,什么反应都没有,只能得出这天使没有正在举行仪式的结论。 他把一支末端带着眼睛的长羽毛塞到娜佳的影子手里,然后伸手敲了敲墙上的人脸,发现没反应,于是继续往前探路。 走廊笔直往前延伸,期间阴影教派的提灯只能映出毫无变化的罪人之墙,还有形形色色漆成白色的人脸。在曲奕空那边,这些人脸应该都还活着,发出无声的哀嚎。 路又在尽头的窄门终止了,宁永学本想通知其他人进来,却看到窄门在他面前缓缓往前推开,背后空无一人。 他心知是曲奕空和阿捷赫在黄昏之地那边开了门,不由有些诧异。 宁永学本来以为,曲奕空再次入睡后还会在村落的教堂出现,要花点时间才能到窄门这边。现在一看,窄门内外的世界应该是隔断的,只要穿过那扇门,人们入睡后就不会在村落的教堂苏醒了。 他穿过这扇窄门,本以为自己会看到建筑的另一部分,却愕然看到一个弯曲凹陷的暗金色圆盘悬浮在无尽黑暗中。它的弧度完美无瑕,体积庞大无比,笼罩在他头顶就像一座悬空的山脉。圆盘表面刻着无穷无尽的宗教浮雕和繁复花纹,并有三十六个刻痕均匀分布其上,指出三十六个时刻,每道刻痕都能容得下轮船从中驶过。 提灯射出的光线在它表面编织出错综复杂的暗影,看着就像是重重鬼魅。 这是个舰船,虽然不明理由,但宁永学觉得这玩意就是个舰船,它的用途就是穿过虚空在恒星间往返。它被放置在一个内部空间结构远大于外部空间体积的建筑中,穿梭的通道被两扇黑色窄门分隔开来。 看守它的天使徘徊在其中,确保它万无一失,却被一个本地土著给杀了,这事实在很奇妙。想到杀了天使的人就是把他养大的野蛮猎鹿人,还拿它摆了个沉思者的姿势,事情甚至带上了点荒诞色彩。 “不错。”炼金术士从身后冒了出来。她兴致勃勃,不过其他人已经傻了,群狼也一言不发。“这东西让我想起了那帮人临死前挣扎的时候弄出的巨型虚空生物群落,每一个体内都可以装成千上万人。可惜还没派得上用场,一切就全完了。” “外星人的飞船!”娜佳神神秘秘地叫道,好像她也觉得这里最好别大声叫喊似的,“我们要进去吗?” “我也没其它地方可去了。”宁永学把手搭在她脑袋上,用力晃了晃,“你别跑太快,跟在我后面。” 说实话,宁永学想象中的外星飞船不该有这么浓厚的宗教气息,再说一个刻了三十六个时刻暗金色圆盘也太不科幻了。不过想到它的主人是天使,事情似乎也不奇怪。 问题在于,可考的记录中有这等规模的舰船降临人间的历史吗? “可能是在另一个世界降临的,”炼金术士说,“也许这些天使是更早的先行者,我们那边的逃亡计划失败了,但是它们成功了。巨大的暗金色圆盘载着天使们穿过遥远的虚空,坠入另一个七重世界之一,和拥有辉煌文明的本地人起了冲突。这么一想,四翼天使的浮雕上穿刺的人类也就有了解释。” “我看你也挺擅长编故事的。” “你就说可信不可信吧,原始人!” “可信,不过我对辉煌文明这四个字持怀疑态度。”宁永学瞥了她一眼,“如果这种所谓的辉煌最后都会被漫宿吞噬,我觉得还是叫回光返照比较合适。” 暗金色圆盘自然散发出光辉,但是这片广袤空间的边际完全处于黑暗中。提灯照不出太多东西,剧组人员手里的手电筒也没法穿透迷雾。 往前走过近百米后,可见若干道漆黑污浊的腐蚀痕迹穿透了圆盘表面,从斜下方一直贯穿到圆盘另一边。圆盘完美的弧形被侵蚀成一片崎岖的腐败物质,散发出恶臭,到现在也没有消散。 这个金色圆盘应该是不可能被修复了,让它再次升空应该更是做梦,宁永学感觉有点失望。一个被不明腐蚀贯穿的巨大废弃垃圾。 “按我的印象,”炼金术士说,“那边世界最过激的嫁接实验也没这几道腐蚀痕迹对现实的伤害大。你能感觉到这里的空间在枯萎吗?” “我不知道什么叫空间在枯萎。” “原始人,”她嘀咕道,“总之我需要说明,我那边的世界几百年以来都很和平,没有任何战争发生过,秩序运转也顺利的不得了。现实世界的死亡基本上是一种癌症式的的慢性死亡,等各种并发症发作的时候已经晚了。 但是从这个圆盘上痕迹的看,应该有个世界被高烈度的战争摧毁了。两边都像发了疯一样使用伤害性强烈的诅咒,就像往羊皮纸上撒下一把又一把炭火。世界表皮很快就被烧毁了,之后的事情你就自行想象吧。” “我一直以为用在世界表皮上的比喻是滴水,”宁永学说,“你现在快进到撒下一把炭火,我有点接受不了。” “落伍的老头当然只会用落伍的比喻。”炼金术士说。对曲奕空的爷爷意见极大,但她鄙夷的资本却是奥泽暴的生命经历,这错位感实在很奇妙,“现在怎么办?” “我们已经到这里了,应该只能进去了。”宁永学说,“就算这玩意整体上已经不能用了,内部也总该有什么还完好的结构。” 第一百六十五章 大哥耍流氓! 他们走向腐蚀的痕迹,越往前走,腐败物质散发出的刺鼻气味就越浓重。从正下方往上眺望,可见被腐蚀的圆盘内部就像一座挖空的山峰,边缘处都是黏液状的黑色团块物质,臃肿地堆积在一起,喷发着絮状的雾霭。 它的形貌俨如一条丑怪的鱼蜷在里面,用腐烂的鱼鳞散发着恶臭。宁永学觉得它们应该是不可能降解的,时间无法弥补这种伤痕,漫长的岁月也不能将其抹去一丝一毫。 他站在几乎伸手就能碰到黑色团块物质的地方,不过他没受任何影响,他一路都是大步跨了过来,和走在自家没区别。 但是其他人不行。 狼群是最早停步的,野兽的直觉让它们不肯往前哪怕一步。跟着就是剧组人士。有人想要在蜕变中的菲洛面前彰显勇气,一步一步往前挪动,但是走得极慢,仿佛在用每一寸肌肉对抗某种非理性的原始恐惧,而其他人已经丢盔弃甲了。 有的人跪了下来,放声呕吐,有的人转过身去,脚步踉跄地逃跑,还有的人手脚并用,拼命地往后爬开,就想离这些腐蚀的痕迹远点。 炼金术士走得很远,她给自己灌了好几瓶药,看着没有异色,但她一直喘着粗气,脸上挂着一种极度厌恶的神态。阮医生状况不怎么好,似乎比人类更脆弱,他跪在地上,面色发青,跟中了风一样喘不过气来。 娜佳似乎很想往前走,但她最后还是停步了,像那群狼一样停在她勉强能忍受不适的距离。她把自己的影子唤了出来,飘到宁永学旁边,停在他身后,像个幽灵一样挂在他身上。 “这些腐蚀性物质在啃食世界内外的边界。”炼金术士和宁永学隔了段距离,勉强能把说话声传过来,“我和其他人先往后退,你和影子去探一下路。” “我要找什么?”宁永学问她。 “能让我们绕开这些玩意上去的东西。” “不是,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过来的?你觉得这圆盘里会有出口?” “这里面当然没出口,”炼金术士说,“但你不觉得这东西既然还悬在这里,里面就肯定还有能用的东西吗?” “我怎么知道什么东西能用,什么东西不能用?” “不知道就把你胳膊砍了,白痴!”她叫道,“你肩膀上的精神迷宫就是识别卡!” 这话有道理,不过宁永学总觉得对不起自己这条多灾多难的胳膊。等这事结束了,一定要先犒劳犒劳它,具体怎么犒劳,自然是用它跟人做点说不得的事情。 ...... 一大块受腐蚀的舱室和甲板从圆盘中坍塌下来,像巨石桥一样斜搭在地上。宁永学顺着甲板往上攀登,脚步踩在腐烂的、用来支撑弧形内壁的断墙上,发出咯吱响声。 虽然他精神不受影响,但他还是尽量避开了黑色团块,在黏液状的物质中找出一条曲折的通道。他从斜上方一扇敞开的窄门走进一间小型舱室,里面有干涸的小型水池和损坏的水槽,看着像是祈祷和沐浴的房间。 在舱室角落,宁永学看到一个脑袋被斜着劈开的天使。有人把它吊在天花板上,摆出了一个展翅翱翔的姿势,还用若干铁钩把它的翅膀穿过,挂在吊顶上向两边拽开。 它的脖子上缠了许多圈铁丝,脸也被硬掰着往上仰起。 若是忽略它凄惨的面孔,这姿势确实很有美感。 他不是很好形容老安东的艺术造诣,也不是很好评价老安东给尸体摆姿势的执着。不过他们这些穷卑者有任何癖好都不奇怪。 至少老安东只是给尸体摆姿势,没和尸体发生点什么距离更近的行为。 随着宁永学深入圆盘内部,絮状的黑雾已经充斥了走道,像尘埃一样弥漫在周围,散发出一种非理性的原始恐惧,排斥着一切活在现实的生灵。 奇怪的是,他脸上的面罩居然能将其完全净化,给他带来洁净的空气。 能感觉得出来,腐蚀性的痕迹和他身上的面罩是同一个技术下的产物。人们在制造出这种恐怖的物质时就知道它会带来怎样恶性的副作用。面罩最初可能就是为此准备,——用来应对他们自己造成的灾难。 虽然这些天使看着不怎么善良,但是制造了这些物质的人类社会似乎还要更邪恶。鉴于阿捷赫已经介绍了一个邪性到极点的人类社会,宁永学实在没法想象另一个人类社会运作的方式。 不过有一点他能确认,——他们肯定也是被道途上的人统治,然后在其扭曲的追求中一步步堕入深渊,直至一切走向终点。 圆盘内部似乎是种不明拓扑结构,但附近本来的构造都被侵蚀了,现实的界限在腐蚀物附近异常模糊,很多时候他的呼吸声传回自己耳中,似乎竟变成了哀怨的哭声。 他感觉在视野边缘有很多利齿在黑暗中咬合,传来啃噬的声响,又有很多条手臂粗细的蠕虫挤来挤去,发出口齿不清的尖叫。这些景象和感知只存在于视野边缘,只要把视线转过去,一切都会消失。 可以的话,宁永学很想用一次窥伺,但他不确定这地方有什么,他不想把来历不明的东西全都招到自己身边来。 娜佳的影子一直吊在他身上,两条雾状的胳膊勾着他的脖子,似乎觉得离开他的身体自己就会出事。说实话,她这团人形的阴影看着也极为诡异,边缘呈现出絮状,似乎和弥漫出的黑雾有种同源性或相似感。 在不明情况的人眼里,她可能跟这地方一样恐怖,或者就是这些腐蚀性物质里诞生的幽灵。 随着宁永学继续前进,遍布周遭的黑色团块逐渐减少了。声音逐渐正常下来,视野边缘强烈的扭曲感也有所减轻。 不过,不少地方还是能看碎裂的墙板黏着腐蚀物垂下来,活像是剥落的人皮。 等他终于觉得环境正常了,他停下脚步,随便找了个门打开的舱室,从圆环状的金色家具上坐了下来。这路不是太长,但是弧形走廊实在太绕,还被腐蚀得崎岖不平,走起来异常费力。 他体能有限,脚也有点发麻,必须稍作喘息。 说实话,他已经记不起自己走过的台阶、穿过的长廊、踏过的舱室和屈身钻过的窟窿了,他也没法从复杂的拓扑结构里记住那些衰朽的通道。 说到底他来这边是干什么的?找个出去的路?这圆盘里会有尚能运转的设备让他找到出去的路吗?就算有...... 思考间,他看到娜佳从他背后跳下来,影子上沾了一堆黑色絮状物质,从他们过来的路上洒了一地,就像是煤灰一样。 当时宁永学只顾着赶路,他是注意到娜佳的影子和这些腐蚀性物质有种微妙的相似性或同源性,但他根本没多想,也没发现她居然能吸引黑色团块喷发出的雾气。 难道那些东西是阴影道途的扩展? 宁永学伸手捏住她影子的面部,感觉有种无法描述的粘稠感,就像当时在审讯室伸手触碰仪式的沼泽一样。这时,一股温暖的硫磺味从舱室的换气扇吹来,宁永学立刻想到了黄昏之地的暖风。 随着暖风吹过,影子身上的雾忽然干了点,接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固了。看起来就像是她全身都糊了一层干涸的淤泥,甚至结成了块。 中和了,宁永学想,黄昏之地的硫磺味是为了阻止腐蚀性物质扩散? 他把她面部的淤泥扯下来,看到鬼魅一样的骨白色皮肤从中浮现,黑色泥粉从上面一缕缕洒下,感觉就像剥开一具木乃伊一样。 硫磺味的风在他们头顶弥漫,影子身上结块的淤泥也被他一点点扯下,最终一个幽灵一样的纤细女孩从里面走了出来。她全身骨白色,眼眶里是黑色的雾,头发在身后漂浮,看着像是一层薄纱。 “虽然不太清楚怎么回事,不过我觉得我该给你找件衣服,”宁永学说,“你能说话吗?” 影子张了下嘴,不过什么声音都传不出来。她沾满了灰的脚下洒了一堆凝固的泥块,似乎那些黑色絮状雾气和影子发生了反应,跟着又被黄昏之地的雾中和剥落,这玩意就成了个鬼魅似的幽影。 她蹲在地下,拿手指沾着灰写了一行字:“大哥会害羞吗?” “现在应该由你来害羞。”宁永学站起身来,这小屁孩在想什么?“能正常走路吗?能走路就跟在我后面。先把你满身灰弄掉,再给你找点遮身体的布。” 又是一行字。 “不需要!” “我说需要就需要。”宁永学有点头疼,他已经被圆盘和腐蚀物折磨得够呛了,“现在是严肃场合,你别跟我乱开玩笑。” 娜佳往后一跳,像雾一样散开穿过半掩的门缝,又从门缝那边回来,聚成实体。她就跟个刚在泥地里打过滚的兔子在蹦跳一样,别说听话,恐怕抓住她都难。 跟着她又往宁永学跳过来,似乎想用恐怖片幽灵的方式穿过他的身体,吓他一跳。结果她刚散开了点身体就一头撞在他胸前,被迫聚成实体,还发出咚得一声。她捂着脑袋砸在了地上,痛得满地乱滚。 她可能想喊痛,还想问他为什么自己忽然散不开了,但是她发不出声音。不过,她为什么会感觉到痛?是因为影子和身体有共感吗? 宁永学提着她的胳膊把她扶了起来,帮她揉了下她的脑袋,虽然实际上是影子的脑袋。 她立刻写了一行字:“为什么我穿不过去了!” “我觉得只要我碰到你,你就没法穿过任何东西了。” 她立刻又写了一行字,加了好几个感叹号,她好像只会用感叹号结束语句:“大哥耍流氓!” “你老实点跟我探路。” “不要,探路好无聊!我就想吓你一跳!” 第一百六十六章 曲奕空开门 宁永学深知娜佳厌倦一件事情的速度有多快,一秒钟以前还全神贯注,一秒钟之后就开始坐立不安,只要继续干这件事就会精神涣散,只想跑得越远越好。 他本来也没报太多期待,只希望这家伙的本体跟其他人传话的时候别胡说八道,造成对他名誉有害的重大误解。 他蹲下身,把摄影机放到她手里,教她打开镜头,又教她拍摄这地方的影像。 娜佳高兴极了,对着昏黄色调的异域风格舱室拍来拍去,连他也莫名其妙开心起来,仿佛欢乐的心情在她身上能像感冒一样传染似的。 思来想去,附近也没什么东西能遮身蔽体。宁永学只能先把影子挟起来,塞到自己身前的大衣里,只从衣襟让她探出没有温度的小脑袋和细胳膊。 这感觉实在很难形容,就像在胸前跨了个大型登山包一样。 她更高兴了,端着摄影机往各个方向乱转,也不知道她究竟在高兴个什么劲。 “有看着奇怪的东西你就仔细点拍吧。”宁永学把手按在她头顶上,“这卷带子我要交给上级,你尽量拍认真点......算了,你就随便拍吧,想拍什么都无所谓。” 娜佳这时却严肃起来,立刻把摄影机端的极其稳当,表现出专业的态度和稳妥的持法。她还把镜头对准了墙壁上的符文和繁复弧线,从起始处拍到末端,把分布在弧形墙壁上的花纹都细细记录下来。 她以一种莫名其妙的直觉找到了最具研究价值的部分。 宁永学稍作休息,然后继续往前走去。他能感到走廊里黄昏的暖风和来自腐蚀物的黑色迷雾交战,相互中和。往身后去是被腐朽占据的区域,往身前去则是弥漫着硫磺味的地方,就像病毒泄露后接受消毒的试验大楼一样。 到处都是浊气,从脚底一直弥漫到膝盖位置,浑浊的水滴往下滴答着,沿着墙上弧形的斜槽流淌。 宁永学绕过一个填满黄雾的气体池,顺着台阶走上另外一侧的大厅,浊气才稍微减少了点。提灯映出黑暗中的浮雕,高大的墙壁上刻满了宗教事迹和天使们接受跪拜的景象。 他停下脚步,将提灯举到天使脚下的人像跟前,——那是很多不着衣物的小人,刻意绘制得远小于其真实体型,为的应该是凸显他们头顶上方审视人类繁衍行为的大天使。这些人类的浮雕聚在一起,伸展着细小的肢体,摆出五花八门的扭曲姿势,像牲畜配种一样相互交叠、纠缠。 结合石室的雕像,宁永学觉得这些天使信奉禁欲、苦行和自我鞭笞,尽管都是高等智慧物种,他们审视人类繁衍却像人类在栅栏外面观察猪牛羊配种。 前方紧闭的门忽然开了,他猜测是曲奕空和阿捷赫在另一侧行走,两边的世界相互重叠也相互影响。既然当初奥泽暴能提着他跃上百米巨树,那她提着曲奕空跳进暗金色圆盘应该也没差。 她们俩可能没走被腐蚀的痕迹那边。 他沿着可能是曲奕空的足迹方向往深处走去。朝前走了一百多步后,他进入一座拱顶厅堂,墙上依旧刻满了宗教性质的浮雕,主要讲述人类在天使们的统治下接受祝福、繁衍生息的事迹。 宁永学注意到,这些墙壁上的人类文明相当原始,要么聚在村落里与农田为伴,要么就披着皮革对鹿投掷长矛。 他猜测,这些浮雕上的小人都是在天使们的世界里发源的人类。在尚且野蛮的年代,他们就接受天使统治,后来的文明进程中,他们也习惯于依附于天使存活,其农耕手段和狩猎工具都是上位种族赏赐的技艺。 这些天使和它们的人类子民就像主人和忠诚的狗,有关二者关系的纪念性浮雕都绘制得非常神圣。它们似乎把受奴役的人当成自己文明辉煌的一部分,就像看待自己的孩子。 照这么看,在天使们的世界里起源的人类习惯于做奴隶,只要接受其约束就能享受上位种族的赏赐,看着就不可能反抗其统治。 后来漫宿一视同仁地摧毁了天使们的世界,它们被迫逃亡,搭乘这种暗金色圆盘穿过遥远的虚空,前往视野中可供居住的恒星系。 它们以为能在新世界重建自己的文明和秩序,但是新世界的人类文明要更残忍,技术也更先进,说不定也有灭绝了全部高等智慧的血腥旧史,一如宁永学这边世界的第一史和第二史。 他们用极度残忍的大型武器摧毁了天使跨越虚空的载具,和它们展开烈度极高的战争,最终,双方都在世界表皮的结构性崩溃中毁于一旦。 这是无可避免的末日,区别只在于早或晚。 当然,宁永学也只是猜测,尝试结合种种线索推论出事情的来龙去脉。具体细节有何偏差,得是天使或那边幸存的住民才能知道。 他提着灯晃到一个低矮的走廊里,虽然这些天使生活的环境非常简朴,但这个走廊两侧的房间还是有些简陋过头了。 他在一扇锁死的厚金属门上摸索了一阵,找到一个狭窄的窗户。将其推开之后,他透过窗格往里张望,在空空荡荡如火柴盒的房间里看到了人,或者说是囚犯? 里头是一个中年贵妇和一个小男孩,小男孩一脸虚弱,面色煞白,佝偻地瘫在地上,裹在破烂的麻布衣服里。中年贵妇一袭宽袖的黑色束腰长裙,下面有裙撑,上面的设计露出肩背。 她的皮肤有点发青,正跪在男孩旁边抚摸他的额头。 宁永学觉得这一幕不大对劲。先不说在这种地方怎么可能有一对可怜巴巴的人类母子,就算有,也已经过去了不知多少个时代。 期间这两人一直被扣押在这房间里,关在绝对的黑暗中。巡逻的天使还好说,他们俩是怎么在牢房里存活下来的? 女人把小男孩抱了起来,像个哺乳的母亲一样走到他面前,和他隔着窗格无言对视,其目光异常空洞。宁永学在门口呆立了一阵。他本想转身走开,却听见门缝里传来咔哒一声。 是哪个混蛋瞎几把开门?曲奕空?还是阿捷赫? 穿长袍的中年女性缓步踱出,仰面和宁永学对视。这人身形瘦削,嘴唇灰白,眼眶像是涂了黑漆,枯槁的面孔上颧骨清晰可见。 很多圈黑色缎带缠在她脖子上,勒得很用力,似乎要把颈部勒细拉长,代表了他们独特的审美。她的满头黑发扎成两个巨大的辫子,像山羊犄角一样横在脑袋两侧。 她审视了一阵宁永学,稍稍点头,似乎认为他身上的衣服和她有同样的归属。接着她又带着某种诡异的神色端详起了娜佳的影子。 这时宁永学才看到她怀里的孩子,他两只眼睛都感染了,完全瞎了,眼皮肿胀,眼珠注满了淤血,流下的黑色黏液凝固在眼眶和脸颊上。除此以外,可以透过他破烂的麻布衣服看到他胀起的腹部,一团巨大乌黑的肿瘤撑起了整个肚子,看着就像是怀胎了一样。 很难不联想到侵蚀了圆盘的腐蚀物质。 宁永学试了若干种语言、若干句废话和她交流,但是任何反应都没有。 不管她想怎样,有一点宁永学很清楚,他们俩根本没有交流的可能性。 她很痴呆,表情就像蜡塑一样凝固在脸上,他对着这人说话就像人对着一头野兽讲话。对她来说,恐怕他也像是个对人说话的野兽,不过是从喉咙里发出了一点古怪的声音。 这种僵局无法形容,这种互不理解的场面也让人很绝望。毕竟在故事里头语言不通的情况很罕见,就连匕首抵在受害人脖子的刺客也乐于交待事情原委,主人翁想谈多久,杀人的刺客就会配合他的愿望讨论多久。 宁永学盯着她后退了一步,她也盯着手持摄影机拍她的娜佳往前飘了一步。宁永学觉得自己想给她一刀了,但是又不是很确定,因为她被扣押在这里一定有什么异常之处。 说不定她就是一个被关在监牢里发了疯的古老修习者,怀里就是她被感染之后无法得到治愈的孩子。 如果不是他穿了一身她很眼熟的衣服,如果不是娜佳的影子眼眶里一片黑雾,皮肤骨白色,比她更像是个死人,宁永学觉得她肯定已经对他们动手了。倘若如此,他就能直接跟她动刀,事情也能尽快解决。 但她还是没有举动,只是一步步向前,于是他们继续对峙。 这时候又有一扇门开了,宁永学敢打赌一定是曲奕空在瞎几把开门。跟着一个全身都绷着黑色紧身皮衣的男人从里头走了出来。 他皮肤发青,胳膊拴着锁链,脚上拴着锁链,头上套着带尖刺的黑色金属束具,遮住了整张脸,只露出往外渗着淤血的嘴。在他腰上还挂着一个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小女孩,遗体居然没腐烂,散发出油脂和防腐剂的恶味。 和这些住民一比,那群怪异的天使简直就是来拯救世界的。 咔哒声再次传来,她们俩又在瞎几把开门了。绷着皮衣的男人在贵妇面前跪了下来,接着一团影子笼罩在头顶,宁永学一抬头,看到一个脊背被反折过来的人用折断的手腕在天花板上行走。 这人已经不是邪性可以形容了,——他全身肢体都被勒紧的皮带死死扣住,小腿反折到大腿上,脊背反折到头顶上,形如一条丑怪的蝎子,垂在耳朵旁边的两只脚就是他的蝎刺。还有两条皮带从他耳畔两侧扣到口中,穿透了咬肌,似乎禁止他咀嚼食物,只能服用流食。 这事九成九不是天使干的,不然他不可能这么擅长用这诡异的姿态走路。 这人从天花板上落下来,用他的胳膊对贵妇屈下身,仿佛也在下跪,只有宁永学尴尬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干什么。 娜佳倒是觉得很刺激,拍了这个又拍那个,把镜头往剥了皮的人脸上直转,也不知道她究竟懂不懂什么叫厌恶和恐惧。 问题是现在该怎么办?他要干什么?装模作样的跟着这帮囚犯一起走吗? 第一百六十七章 委员会 不出意外的是,曲奕空和阿捷赫开了这走廊里所有囚室的门。好在,不是每个囚犯都能撑过漫长的岁月,几十个牢门里大多都是死尸和骸骨。 残余的人仅有六位,他们要么就神智尽失,痴呆盲目,要么就身躯残缺,散发出一种异常的甜香,就像酿造贵腐酒的发霉葡萄。这些人已经丧失了语言的能力,彼此间用繁琐的跪拜礼仪交流,显得煞是庄重。 宁永学当然不可能直接动手,先不说能在古老监狱里幸存的囚犯绝非常人可比,就算他能趁着他们虚弱痴呆的时机痛下杀手,他也缺乏相关动机。 要是换成曲奕空在这,事情肯定就不一样了。 他在一个囚室找到一件深红色的丝绒长裙,恰好适合娜佳的体型。裙子装点得很高贵,裙摆至膝,裙褶子上衬有带波状花纹的黑色锦绸。 值得注意的是,兜帽上用金线绣着飞近蜡烛被火苗烧坏了翅膀的蛾子,——很难描述这蛾子的象征意义。 衣服的主人已经是堆骸骨了,和另一件衣服叠在一起,正好一件给予不知名姓的少年,另一件给予不知名姓的少女。中间有条拴在双方颈部的重铁链,似乎意喻他们密不可分,两颗头骨分别咬在对方的肩部,牙齿嵌在碎裂的骨头上,传达出相当不详的含义。 他们俩是互吃而死的。 宁永学把骨头堆在一旁,然后把死人的裙子和内衬衣服取下,强迫性地套在娜佳身上,把兜帽也给她扣好。 娜佳穿得很不情愿,到了强行给她套长袜的时候,她把两只脚在他脸上乱蹬,用力往后踢。不过没什么意义,他套着面罩,就算是拿刀照脸劈也对他没用。 宁永学握着她的小脚把袜子给她穿上,从脚踝一直套到膝盖。鞋是没办法了,完全不合脚,不过反正她能飘,有没有鞋也无所谓。等把这身死人衣服给娜佳的影子穿上,她总算是有点人样了,不过得提防她忽然散开自己从衣服里逃了才行。 抱着目盲小男孩的贵妇忽然从他身后冒了出来,她往铁链一指,这玩意立刻浮了起来,飘到她手中。 宁永学注意到她在脚底踩出了一串黑色脚印,黄昏的气息吹拂到她身边,也隔着层看不清的壁障。 她伸手把铁链放在他手中,然后把两枚黑色骨质钥匙分别插入两个镣铐。它们张开了,可见镣铐内部刻满了繁复的花纹,再仔细看,它们隐约以一种未知的象形文字构成了一个环形吞尾蛇。 他和贵妇人对视了若干秒,最后在她示意下把一个镣铐拴在自己手腕上,把另一个拴在影子的手腕上。 黑色金属迅速向内收缩,直至适应了他们俩腕部的宽度,牢牢固定其上。两把钥匙从中伸出,宁永学把它们收到大衣口袋里。 娜佳往外飘了一步,立刻被拽了回来。 宁永学对这些拴在一起的少年少女、成人和孩子立刻有了猜测。这些人在孩子年幼的时候就教给他们危险的道途和残忍的诅咒,但是孩子的心智比成人更不稳定,很难在付诸行动之前想到后果,也很容易不加考虑地滥用道途。 为了约束掌握了道途和杀伤性诅咒的小孩,这些人就把他们拴在可靠的仆从身边,直到他们长大为止。 这猜测有一定道理,至少宁永学自己觉得有,不过现在铁链一拴,他们俩的着装风格完全和这帮人一模一样了。从脑后到脊背都插着节肢的面罩男不比头上套着尖刺束具的锁链男正常多少,在半空中漂浮的骨白色红衣幽灵也不比丑怪的蝎子人正常多少。 宁永学加入了这帮人的队伍,默然跟在带头的贵妇身后。好歹也关了这么多年,他觉得他们肯定比自己更熟悉圆盘的内部结构。 这时娜佳忽然飘了回来,抱紧了他的左胳膊。宁永学感觉到她没有温度的手指在他手心上划来划去,有些发痒,随即才发现她在写字。 娜佳用很专业的态度在他手心写了一句密语,萨什的字母和中都的文字交相替换,语序交错倒置,还用了点他们俩小时候猜谜时胡编的图画,代表了一些常见的象征物。除了他和娜佳以外,这些小孩子的图画应该就只有曲奕空知道。 把诸多词句掺在一起翻译之后,宁永学很快得出一句话:“炼金术士说他们是委员会要找的人。” 事情的脉络更清晰了,联系虫巢人说委员会可能是其它世界逃亡来的组织,一切似乎跃然纸上。 宁永学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进,娜佳则坐在他胳膊上,抱起自己的胳膊,晃起来两条套了长袜的小腿。她把头往上仰,直到高度比宁永学的头顶稍高了点,表现出一种志得意满的神采。 当然她这么坐也没什么,她本来就很轻,影子则几乎没有重量。除了肌肤的触感确凿无疑外,她几乎就是个骨白色的手镯,只不过长成了少女的大小。 宁永学暂时无视这家伙,试图理清思绪。 从曲阳带着阮医生来诺沃契尔卡斯克往后,他们名义上的目的是奉了娜佳爷爷的命令,要把他流落在外的孙女带回去,这事其实不假。 当时宁永学以为委员会大费周章,目的是为了捕获娜佳,拿她做残忍的人体实验,现在看来,这想法未免有些太戏剧化,也太胡扯。 虽然拿无辜小女孩做实验是个经典桥段,但仔细想想,一个这等规模的组织根本没必要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小女孩大费周章。 更何况她还是大贵族的直系血脉,是缅希科夫亲女儿玛尔法与其堂弟的孩子,交还给大贵族可以获得的人脉价值要远大于她本身。若是事情一切顺利,娜佳本人说不定也会成为委员会的成员,到时候又何须捕获她这么麻烦的行为? 此事确认后,待进一步确认的就是委员会的真实目的。 从虫巢人交待的故事猜测,委员会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逃亡者,信奉一套名曰人类牧场的统治凡人世界的理念。 当时宁永学觉得他们应该已经失败了一次,他们被迫从灭亡的世界逃到这边就是证明,还想再次展开人类牧场纯属他们执迷不悟。但若是他们的世界本来就很稳定,哪怕坚持到他们研究出虚空航行也绰绰有余呢? 一个尽管残酷、冷漠却稳定运转的世界,凡人以畜群的方式接受管束,道途的使用也得到制约,限制在有限的范围内。 道途上的统治者察觉到现实世界结构性崩溃的可能,于是定下公约,把杀伤性巨大的武器管束起来,禁止使用。除此以外,他们预留了若干备用手段,譬如宁永学身上这套衣服和面罩。 他们本来可以有序运转,探究虚空技术,直到研究出虚空航行的手段,然后他们就能往下一个恒星系飞去,祸害另外一个现实世界结构尚且稳定的行星。 但是意外发生了,有一批比他们更早完成了这一设想的天使跨越虚空而来,它们抱着同样的期望想占据他们本来就已经很不稳定的世界。然后种族战争发生,公约禁止使用的武器大量投放。为了摧毁天使们的载具,他们甚至用了会永远侵蚀现实结构、也永远不会降解的恐怖物质。 然后一切都完了,——尽管一切都完了,他们却坚信自己的人类牧场设想绝对没问题,现在他们逃到这边,想的就是重现当年的辉煌,延续当年的谋划。 这些圆盘里的囚犯就是他们的同胞,被困在天使们的监牢里无法逃脱,委员会谨慎地派人试探,表面上是答应帮公爵寻找孙女,其实是为了救回他们自己的人。 这事他们要办的很谨慎。 首先,低地是个易进难出的牢笼,危害性不可估量;其次,诺沃契尔卡斯克夹在官方势力最强大的两个大国之间,很容易招来官方的视线;最后,当年的战争是被迫结束,谁也没有消灭谁,天使们自然也像他们一样逃了出来,甚至还有个情报不明的领导者控制黄昏之地运转至今,委员会也不敢冒险行动,只能派不明真相的雇佣兵进来送死探路。 所以他这是和委员会也微妙地搭上线了?宁永学想到这一茬,不禁在这帮囚犯身后对他们投以注视。 虽然他本人是个只想在城市里安然生活、混吃等死的废物,没有任何伟大志向。就算他见识了高等智慧种族跨越虚空的手段,他还是只想回去谈恋爱,找个舒服的床睡大觉,睡到自己自然醒来。 但是,委员会及其势力延伸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呢?有没有可能在那边生活比在海场更愉快呢? 当然他不会直接投靠,毕竟他目前在乎的人不像他一样根本没个坚定立场,但他还是很好奇,因为这帮明显会成为委员会高层的囚犯和他目前的关系怎么看都非常好,简直就是一见如故了。 也许是他们把他当成了来营救自己的人? 第一百六十八章 偶遇熟人 ...... 虽说暗金色圆盘是个跨越虚空的载具,里头却给教堂留了相当大的空间,不仅装潢竭尽华美精致,规模也比他记忆里所有大教堂都更夸张。 不知从哪儿传来类似管风琴的低沉乐声,在回声很响的穹隆底下缭绕。大教堂里跪满了死人的尸体,由于防腐措施而完好无损。 尸体有孩子,有女人,也有男人,都穿着农耕文明时代的粗陋衣衫,人种也好,打扮也罢,都跟带领他们过来的囚犯差的极远。 一扇扇拱形窗的尖端伸向高得可怕的穹顶,抬头仰望时,感觉就像是有个森林倒置在上方一样。明明其它地方都昏暗一片,这地方却照得很亮堂,灯光穿过交错的彩色玻璃窗变成五颜六色的光线,和仿佛永世不息的乐声相容汇,给人以极其迷幻的观感。 神坛旁的天使已经死了,双臂被线绳蹦到彩窗上,翅膀挂在两边的尖锐烛台上,均往两侧拉直、伸展。他的头吊在拱顶上,往下服饰,嘴巴张开,好像摆出了一个受难先知的姿势大声布道。 抱着重病儿童的贵妇等对宁永学瞩目过来,眼中带上了赞许的目光。他们好像觉得这事是他干的,但他保证天使的尸体和他半点关系都没有。 他没有杀害天使,也没有给尸体摆姿势的习惯,不能因为老安东是他的监护人就把事情推到他头上。 然而他们身处一场巨大的误会中,不仅没法解释清楚,也不能解释清楚。这时候他绝对不能出声,娜佳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眼下的情景就像在走钢丝,但他必须得走。至少跟着这帮委员会的人能让他找到正确的路,不然他还是得当个无头苍蝇。 螺旋阶梯紧贴着一根圆柱盘旋而上,位于尸群另外一边,穿过这帮祈祷尸体的时候,宁永学觉得自己仿佛正穿过麦浪。他们跪拜的姿势实在像极了田地里大风吹拂下的麦穗,麦浪起伏,后浪推前浪,又有点像是暴风雨里惊恐的羊群,相互拥挤在一起,用各不相同的姿势下跪。 他不知道这一幕是他们生前最后一刻的姿势,还是老安东结合他在教堂里的见闻摆出的姿势,不管是哪个,看着都有种冷峻的讽刺意味。 联想到这地方是个在宇宙行驶的舰船,这里还要更古怪。 总之他们走过了对自己毫无意义的宗教建筑,顺着螺旋阶梯一路往上,到了一扇窄门。门已经开了,估计也是曲奕空她们俩开的。 宁永学跟着囚犯们走了进去,穿过一个两边都是墙中人的走廊,接着总算有个带了点科幻感的舱室出现在他们面前。 这个房间很宽敞,当然远不如下方供人祈祷的大教堂宽敞,里面摆满了各种弧形轮廓的机器,虽然还是刻满了花纹和宗教符号,不过总算是机器了。 机器的用途宁永学猜不出来,也不敢乱按,贵妇带着她的追随者无视它们走向房间的尽头,似乎有自己在意的方向。在那里有个梯子通往上一层,另一侧是幽暗的楼梯井,结构和先前关着贵妇的监狱很像,可能就是另一个监狱。 通往监狱那侧的门没开,看来曲奕空她们直接爬梯子上去了。贵妇也对这里的窄门无计可施,最终从梯子旁边飘了上去。 这地方的窄门和走廊的墙壁间看不到缝隙,似乎非要有人在黄昏的世界开门,不然门就根本不存在,只是个画上去的浮雕。 宁永学原以为上面也会是个死域,要么就是死人的尸体,要么就是天使的尸体,被老安东摆出各种造型,但他的想法是错的。等他背着娜佳从梯子爬到顶,他听见从一扇推开的窄门里传来了喃喃低语声,语言不明,反正他听不懂。 手术室,虽然不知道理由,但这地方确实是个手术室。四周机器的用途不明,但是中央部分的设施就是个手术台,似乎仍然在使用。头顶的灯光很亮,几乎是纯白色,那些机器也以他无法理解的逻辑摆放着,发出间断的电波声响。 在宁永学跟娜佳在手术室里摸机器的时候,贵妇已经带着她的追随者去了其它房间。就在这时,忽然有个头顶套着麻袋、身上穿着白大褂的巨汉尸体从扔尸体的地方爬了起来。 这家伙缓缓挪到手术台旁边,把有常人两倍大的脑袋从手术床的女性尸体腹部往上探出了点。他小心翼翼地张望那帮人离去的方向,看着就跟躲在草丛里的小兔子张望路过的狼一样。 这个秀逗的白痴是公寓电梯间里跟他装腔作势的麻袋男? 巨汉行尸稍稍点头,躺在手术台上的女人尸体立刻活了过来,她嘴唇微微蠕动,跟着双眼也猛得睁大。 宁永学更惊愕了,这个年轻女性一直躺在手术台上,腹腔被锋利的刀子剖开,内脏差不多摘了个一干二净,摆在她旁边的柜子上,基本上就是个毫无疑点的新鲜死尸。这个手术室也基本上就是个毫无疑点的废弃人体实验场所。 宁永学走到这俩尸体旁边,刚看到他的身影,巨汉行尸立刻趴倒在地,金发的女尸也立刻合上眼睛,没了半点声息。 “会说中都话吗?”他压低声音,“你们是从公寓里来的?” 他们俩一点反应都没有,跟死了没差别,不过他们本来就死了,也不能说有什么差别。 宁永学思考片刻,换了个说法:“我是三楼的住户,你们有印象吗?从我住的地方往左走就是医院的停尸间。” 巨汉行尸的脑袋缓缓从地上转过来,注视着他。虽然不知道麻袋男对自己有没有印象,但宁永学是想起来了时间循环里和他见过的两次面。 最开始他把这个白痴的脑袋劈开了,跟着他又把雨衣男给他送了过去,旁观他帮自己按了电梯。不过,后来的循环里他们俩再也没见过面,——没有那个必要,当时宁永学已经知道电梯怎么用了。 “你是那个从时间循环里跑出去的住客?”女尸又睁开眼睛,把脑袋拧过九十度,“你怎么会在天使的方舟上出现?” “我更想知道为什么你们会在这个圆盘里出现。” 可能是觉得躺着说话不礼貌,女尸直挺挺地坐了起来,但也可能是起的太用力,她还没取出去的肾从切开的腹腔掉了下去,落到地上。她的眼珠也跟俩乒乓球一样飞了出去,一个掉进了装手术工具的盘子,被剪刀戳了个口子,还有一个滚到房间角落的缝隙里,看不见去哪了。 宁永学觉得这一幕有点超现实,娜佳也盯着眼前古怪的一幕,表情非常惊讶。 女尸连声道歉,也不知道究竟在道个什么劲的歉,麻袋男脚步迟钝,还是佝偻着腰去地去地上找她的眼珠和肾。她本人从床上翻身下来,表情犹犹豫豫,好像是打算逃跑,但又舍不得自己已经取出来的器官。 “从这里有去公寓的路吗?”宁永学说,“我被困这地方很久了,如果能走捷径出去......” 片刻犹豫之后,女尸把自己的脑袋摘了下来,放在手术台上,又把挨了剪刀的眼珠塞进左边眼眶,视线正对着自己空荡荡的腹部。 “有是有啦,”她说,“不过我负责的科室只接待行尸,活人进去就代表他们同意做手术变成行尸。我倒是可以放走你,但是科室的保安很恐怖,不会放一个人出去。前段时间它们刚转给我一批什么内务部的探路人员,你最好还是别去那边。” “我就是内务部的。”宁永学想了想说。 “啊,对不起,他们是你的同事吗?我不是有意解剖他们的,但我确实没办法。我只是个被唤醒的小医生,待医院里给人治病还债,前段时间你的同事真是帮我进了好大一批货啊!我做完手术之后直接少了十年份的利息,我真的非常感谢你们!” 她用无头的尸体绕着手术床走动,把自己摆在外面的器官挨个往肚子里塞,——心肝、脾脏、肺部、肠道、每一个都装得很齐整。最后她又像给煤炉子装门一样把切下来的皮肤和肌肉嵌合到腹部缺口,拿针线给自己身上缝出细细的针脚。 这时候巨汉终于从机器和墙壁的缝隙里找到她沾了灰的右眼珠。 女尸捏住沾满灰的眼珠,把它放到酒精里涮了一下,看那随意的态度好像是在火锅里涮肉片一样。然后她把眼睛塞进右眼眶里,还因为装反了方向伸手指进去拨了一百八十度。 “我先走了!”她急匆匆地把脑袋装回她无头尸体的脖子上,拿针线缝了几下就想跑,“我感觉这地方要发生大事,你也能跑就跑吧!接下来几个月我绝对不会过来借机器了!” 宁永学皱皱眉毛,伸手把刀拔出来,麻袋男见势不对,立刻往他这边猛扑,但还没走出去半步他就把巨汉行尸从头到脚竖着劈开了。 这东西当初连把斧头都挡不住,现在没了麻袋里的人手聚合体,这玩意完全就是个臃肿的废物。 “别急着走,小姐。”宁永学已经不打算摆出友善的态度了,“见面就是缘分,跟我说说这地方是怎么回事吧。你为什么知道这里是天使的方舟?你在拿这些机器干什么?” 第一百六十九章 我是为了人类更幸福的明天 她举双手放弃抵抗,动作异常干脆,跟着宁永学就清晰看到了她胳膊上缝补的针脚。 一条竖着的缝补痕迹从中指和食指的指缝延伸到小臂,似乎是因为经常拆卸,切分处都有些内洼了,线也留在上面,未曾拆下。 五条小型环切绕着指关节位置,还有两条较宽的环切痕迹绕着手腕和肘部,针脚都缝得很漂亮,没有一个痕迹是拆了线的,似乎随时都能掰下来再装回去。 “你没法走我这边的路我真的很抱歉,切了你的同事我也很抱歉。”她说得非常诚恳,“但我真不知道医院的运作和中转站的出入是怎么一回事。就算你把我在这里切碎了,我也交代不出来一个字。” “你觉得怎样无所谓,”宁永学说,“你只要回答就行了。” “根本来不及吧!那帮无光海的人回来了怎么办?” “无光海?” “那个恒星光线照不进来的破碎世界。”女尸迅速答道。她表情更为难了,不停探身往委员会人士走远的方向张望,因为他很无知,她要回答的事情可能比想象中更多。“你身上这套衣服不就是无光海的吗?你还跟在他们的上层贵族后面,你自己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只是个游客,衣服是从尸体上捡的,他们是意外放掉的。” “啊,游客......不是,游客?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把它们穿上了?” “我想穿就穿。” “你知道怎么把管子从脊椎和脑子里取出来吗?” “不知道,这种事我现在不想考虑。” 她立刻把手举得更高,发生提议:“你给我凑十万元,我就帮你把管子取出来。你再凑九十万,我就在你的脊椎和脑部装上这些管子专用的热插拔接口,材质完美符合人体,不会发生任何排异反应。后续发生严重的质量问题我免费保修,如果是你自己弄坏了,维护和修理费用一次只要五万元。” 忽略这些莫名其妙的金额,宁永学不大明白她话里真实的含义,于是说道:“你是负责这套设备的操作员?” “我跟无光海那个恐怖的地方一点关系都没有,”女尸强调说,“我是脑域的嫁接研究员,这种低级技术对我根本不在话下。” 这话本来无所谓内容,但等嫁接这个词出现他顿时惊愕万分,不知作何答复。她和阿捷赫是一个地方来的,而且阿捷赫是受害者,她是加害者。 “脑域?” “据说世界结构性崩溃之后就变成一个巨型大脑了......”女尸想往门那边挪,但他把刀跟着挪过去,她立刻把手举得更高了。“知情者都是这么叫那边的,但我自己也没亲眼见过。那个奥泽暴逃出来的时候把整个科研所的人全都杀了。” “那你是怎么过来的?为什么她没吃了你?” “她?” “我和她在一个地方睡过觉。”宁永学用容易造成误会的口气说,“我还给她起了个名,互相约定了许多年以后的事情。” 女尸惊讶得把眼珠都瞪掉了。娜佳飘到她旁边把眼睛捡了起来,一本正经地装到了自己的眼眶里,左右摆头。 “奥泽暴不吃死人,而我打一开始就是半死的。”她用另一只眼睛盯着娜佳,“以前还小的时候我操作失误把自己卷进了切割机,主任不舍得给我家里的人付抚恤金和赔偿,就用医院的设备把我的脑袋救活了......但是只有大脑,独立运作,电极供电。” “你们居然有抚恤金和赔偿?” “怎么会没有?”女研究员来劲了,“我们是自由文明的先进生产力社会!无光海这种还在贵族奴役底层的地方怎么能比?你们这个中都不也跟几百年前一样氏族盘踞吗,你还好意思质问我!” 说实话,宁永学连加入委员会跟他们执行人类牧场都考虑过,曲奕空的家族这种历史遗留问题他自然不可能在意。也许萨什那边的激进人士很排斥曲奕空和她代表的背景,不过他向来是无所谓的。 不过他还是很想提问。“嫁接呢?” “嫁接为的都是科学的进步和人类的存亡!”她更来劲了。 “意思是你们觉得自己没有问题?” “我接手的嫁接项目都是是为了人类更幸福的明天!” “我听阿捷赫说你们挺残忍扭曲的,”宁永学道,“就算那帮委员会的人看着很恐怖,也完全不如你们堕落。” “阿捷赫?啊,是那本小说里的名字啊。那个奥泽暴觉得我们残忍堕落,可能是她看了太多失败的嫁接项目吧。”女研究员说着把眉头打了个结,“总之有成功就有失败,有牺牲才有结果,你能明白吗?这是科学技术进步的必要条件。” “孵化池和集体子宫也是科学技术进步的必要条件?” “这都是为了效率,”研究员把胳膊抱起来,非常严肃,“只要用很少的材料,就能从流水线生产大量没有心智的模板人类。我们对他们公平对待,一视同仁,失败了就扔到转化池,反正也不可能诞生高等智慧了,成功了就接纳过来,给他们全部社会福利和公民身份。整个筛选过程严格遵守规章制度,清晰透明,有监控记录,绝对不存在问题。” “你们社会内部就没有争议?” “我不清楚啦,我只是个小研究员,现在也只是普通的尸体专科医生,我相信我们的价值判断没问题。可能在研究所外面确实有争议吧,不过那就不是我该关心的事情了。” “既然你和无光海、和天使的方舟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为什么会用方舟里的机器?” “摸索一下就会用了。”她说得理所当然,“这些都是医院里缺少的先进医疗设备,可以维护器官组织,完美修复损伤和腐坏。既然门连到这边了,我就不客气地用了。要不是我不懂怎么给它们供能,我已经把机器都搬回医院了。” “可是为什么门会连到天使的方舟里?” “不知道,有些中转站的门就是会连到莫名其妙的地方。” “那你在摸索的过程中有弄懂机器上的文字说明吗?”宁永学若无其事地扩展话题。 “这我当然是弄明......” 研究员忽然不说话了,她明白了宁永学的意思,知道他想拿她当便利的翻译工具使用。她挪动脚步,往后退了一步,宁永学跟着往前走了步距相同的一步。她不停后退,直到一屁股撞到了墙上,刀也卡在了她脖子的缝合线一侧。 “你要是弄明白了,事情就好办了。”宁永学说,“你跟上来,其它事情我们慢慢聊。我相信委员会的人不会害你,毕竟你们脑域的研究员跟他们完全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关系。” “我和你也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关系!” “你切分了我的同事,”宁永学说,“这不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关系。” “那些都是保安丢过来的没人要的身体,做什么都没有问题吧。”说这话的时候,她目光很坚定,好像觉得确实没问题一样,“而且都是他们自己走进太平间的不是吗?又不肯去门诊挂号,又要乱闯他们不该进的科室,出了问题谁负责啊!” “那个穿着雨衣的白痴就挂过号了?” “你是说那个李老师吗?”女研究员的表情又严肃起来,“他欠了我好大一笔钱,一直在逃,但是他确实挂号了,进的就是我的科室。我帮他把腐烂的身体部位都替换修复了,结果一转身他就不见了,那可真是好大一笔钱啊!保安觉得是我没看好病人的错,一直不愿意管,结果还要我自己追债......” “你的白痴行尸能追到债才就出怪事了。” “这都是因为我缺合适的材料,”她强调说,“当初有各种林地生物和突变体当嫁接原料的时候,我手底下的嫁接实验体甚至可以和医院里的保安分个高下,现在......” “然后就被奥泽暴全杀了?” “奥泽暴确实是魔鬼,”女研究员好像对阿捷赫耿耿于怀,“她的构造对我也是个迷,如果不是世界结构性崩溃了,束缚器全部失效,我也年纪轻轻死在了灾难里,我绝对能在她身上研究出点什么。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在手术台上好好对她,像对爱情对象一样切开她再装回去!等我熟悉了她身体里每一个内脏,我们就是好朋友了。” “你的价值观念应该得到纠正,”宁永学说,“等到了内务部,有你要交代的问题。” “我就知道你想带我去内务部。”她抬头盯着他,“我看你的价值才应该被纠正,居然把这种暴力机构当成依靠。” 研究员梗着脖子往他的刀刃一撞,脑袋立刻飞往一侧,长长的金发在半空飘舞,阻碍了视线。无头的身体跟着扑到他身上,用力抱住。 宁永学本想伸手去抓她的脑袋,却见一个巨汉行尸砰得一声撞开了门,另一个巨汉行尸站在漆黑的医院走廊中,把手中麻袋一把拉开。 第一百七十章 我们就会变成好朋友了 寂静的室内在刹那间响起风雪的呼啸,从医院走廊那边,新鲜的空气也侵入了死亡一样阴森的方舟。 这寒风从公寓的窗外吹来,宁永学很难不想起跳楼后往上坠落的经历,想起当时无穷无尽的云层和冻死前的拥抱。可惜时间循环的经历只有一次,要想再来,就得知道洛辰老师当初呼唤的林地生物有何来历了。 麻袋口张开了,这回宁永学清楚看到那些白皙的少女手臂在里面扭动。没有骨头的肌肉互相拧成一个圆球,就像密密麻麻的蛆虫挤在腐尸的腹腔里蠕动一样。 他看了眼抱在自己身上的无头研究员,立刻发现麻袋里的少女手臂和她的胳膊很像,或者说,这些胳膊其实就是她的备用肢体? 挤压到变形的手臂涌出麻袋,掠过窄门,用手指抠着舱室的墙壁和地面攀爬,看着就像一群发了疯的蜘蛛。它们迅速淹没了大半个房间,遍布墙壁、地面和天花板,延伸到他脚下和头顶不远的地方。 一些手臂蜷曲起来,妖冶而轻浮地招展着,将研究员抛出的头颅挡在后方,似乎知道谁才是它们真正的主人。其它手臂都迅速伸长,往他所在的位置抓来,似乎想要把他握在内部,用力咬合,捏成一团烂肉糜和碎骨头。 眼前的场景就像海葵伸出触手掠食,不过他已经不是在电梯里茫然无措的住客了。大片手臂优雅地伸来,堵住所有去路,将整个封闭的房间都划分成内外两侧。 下一刻他握刀在手,自下而上斜划出一道圆环,把一连串迎面扑来的手臂都齐齐切开,接下来又是一道。 这些胳膊前赴后继,像是一波波汹涌的白色浪潮,但他始终位于浪潮中央,稳稳站在他划出的交错圆环中。 切断的人手从他身边擦过,斜剖开的胳膊和飞溅的鲜血一道四处乱飞。有时候一两只手会碰到他的身体,但这身黑色大衣几乎不着力,它们抓握的力道也没法让他失去平衡。 只要它们不能一起把一个人握紧,一起收缩、咬合,就没法构成可观的生命威胁。 他像修剪树枝的园丁一样切开这些胳膊,最初站立不动,然后往前走去,将脚下还在爬的断手切得更碎。 说到底也不过是一群少女手臂,装在麻袋里的备用肢体库存,除了在医院里吓人没有其它用途。若是换当时磕了药的兽化曲阳过来,对付它们一定会更轻松。 残肢逐渐遍布了地面,墙壁上还连着麻袋内部的胳膊不停往后退去,握着它们抢救过来的无头身体朝门内拖拽。 见宁永学脚步靠近,许多条断臂在地上急得四处乱爬,还有许多人手一跃而起,迎面往他扑来,前赴后继,势要阻挡他的脚步和视线。 这些残肢实在又多又烦,等他抬手挡开这群大型蟑螂,无头身体已经被拖了进去,门也砰得一声合拢了。 他伸手推开窄门,却发现医院的长廊消失不见,面前只有另一间摆满了古怪机器的手术室,研究员和她的行尸助手自然也不见踪影。 宁永学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他才明白,从所谓的中转站往外走的门是单向的,只能从内侧到外侧。一旦门关上了,就要有人在内侧把门推开,然后才能供人出入。 看来是没办法了。 眼下断手和断臂满地都是,其中有几条还在四处乱爬,后来也逐渐不动了,就像电池空了的玩具一样。 就算发生了一场动静很大遭遇战,满地血腥味,委员会的人还是没过来。 他们似乎走得很急,就像是觉得脚步放缓了会有什么麻烦事发生一样。 也许圆盘内部有某种防御机制还在运转,只要异物待的太久,就会有相应措施发动。老安东随时都能把自己转移走,当然用不着担心这事,但是其他人嘛...... 如果研究员没急匆匆地逃跑,也许她会知道些事情,可惜宁永学不是曲奕空,没法在转眼间把这些手臂都切成满地碎块,然后欣赏研究员无计可施的绝望神情。 处理掉从麻袋里涌过来的手臂是一回事,还有多余心力把研究员留住是另一回事。 就在宁永学拽住左腕的铁链,想把娜佳从不知哪的阴影里拽回来的时候,她从头顶飘了下来,怀里竟然抱着一颗陷入沉默的人头。 不得不说,眼前一幕异常惊悚。骨白色的红裙少女飘在半空中,左眼眶里除了波澜不惊的黑雾以外空无一物,右眼眶里硬塞了个被剪刀划破了口的流血的眼珠,怀里还抱了个脖子切断的年轻女性人头。 人头一边茫然地眨着右边眼睛,一边在脸上直冒冷汗。“怎么会这样?这帮没脑子的行尸居然就这么......” 话哽住了。 看来没脑子的行尸和没脑子的袋装胳膊配合得不太好,无头身体拖了回去,却没发现真正重要的脑袋被人给偷了。想到它们搏斗了好久却一无所获,事后发现哪里不对劲可能还要过更久,宁永学就觉得它们像是来演情景喜剧的,观众是他,主演是这个被遗弃的脑袋。 当然,情景喜剧也得以他没被捏成碎骨头和烂肉糜为前提,换个一般人在这,毫无疑问就是正经恐怖片。 眼看女研究员在娜佳怀里陷入迷茫和焦虑,不停喃喃自语着另一个世界的语言,宁永学选择暂时无视她。他拾起摄影机,推门出去,顺着委员会那帮人的足迹继续往前走。 贵妇留下的黑色足印非常显眼,要跟上她应该不难。 娜佳飘在宁永学身后,抱着人头左看右看。她把研究员的眼珠塞回去,然后又拿出来。她把她柔顺的长金发在手里来回拨动,然后又把她举起来,从脖子的断面往上看,好像在观察大型昆虫一样。 宁永学自然知道娜佳好奇心极重,小时候她就喜欢把虫子和蛇在捏手里玩,现在拿着一个活着的人头来回看,其实也不奇怪。 固然这一幕异常惊悚,不过在他心里其实有种难得的温馨感和满足情绪,侧目一看就忍不住想要发笑。如果娜佳想把人头留下来,他是不会把研究员上交给内务部的,摆在租屋里供着就好。 考虑他要存放一些非常不适合出现在公共视野里的东西,也许他得和娜佳在偏远郊区租个库房来住。靠近闹市的住房完全不可能考虑,邻居最好也不要有。 话说回来,海场有那种经典恐怖片里的郊区独栋大屋子吗? ...... 之前穿过走廊的时候,宁永学忙着追随委员会的步伐和曲奕空可能经过的窄门,没太注意两侧的房间,也没仔细观察大教堂的内部陈设,只是粗略扫了几眼。 现在他隐约记起,在大教堂的布道讲坛上盖有一块猩红色的布匹,从螺旋阶梯上往下看感觉有些凹凸不平,似乎藏了些值得在意的东西。 也许在无光海的委员会人士看来,建造大教堂是种不可理喻的愚昧行为,在一艘穿梭于宇宙中的舰船上挥霍大量空间造这东西更加荒谬无比。所以这个建筑本身就是愚蠢的,不值得在乎,也不值得在此留步。 不过,宁永学擅长换位思考,他觉得在信教的人眼里大教堂就该是最重要的建筑,当然也该放上重要的设备。 趁着他们意外分开,宁永学回到大教堂,站在死去天使下方的讲坛边上。他揭开红布,看到一个巨大的金色圆盘,光影刻下黑白交错的纹路,像是鸟类的骨头,又像是某种文字。 “这上面说你能接人上来。”女研究员忽然开口,“只要站在圆盘下面就可以。” “所以你确实摸索明白了,人头。” “我只是懂了一些常用指令。”她很不满,“还有,我的名字不是人头。你要叫我芙拉,能听明白吗?我生前是专业的嫁接研究员,死了也是有正经职位的尸体医生,你心里有一点对科研人员的敬意吗?” 宁永学不以为意:“敬意是互相的,你对我们这边的道德缺乏敬意,我当然也不会对你这个人头有什么敬意。” 芙拉瞪大眼睛,脸上写满了谴责:“科学就是因为你这种人太多了才发展不起来。” “现实世界就是因为你这种人太多了才会发生结构性崩溃。” “是前人探索的时候用了太多不科学的手段。”芙拉更不满了,“到我们接手的时候,现实的结构已经非常不稳定了,要么就是等死,要么就下猛药做最后的赌博。当时我也参加了虚空生物载具的研究,眼看就要成功了,最后还是没能撑住。我觉得这都怪反对派人士四处搞恐怖袭击,拖慢了我们的研究进度。” “我听阿捷赫说,最后几年是你们最疯狂的几年。其实你们自己也该知道一切都是垂死挣扎。” “我觉得还好啦,”她闭着那只挨了剪刀的眼睛,“当时我还能在研究所里优哉游哉地喝咖啡逗猫呢,外面怎样我完全无所谓。虽然报纸上说转化池和流产井里的尸体越来越多了,但是我们眼里一直还是有希望的。而且我一直期待能把奥泽暴的研究项目要过来。它被放了好多年没人管才发生了意外,要是有我看着的话......” 宁永学不禁皱眉:“是我认识的那个奥泽暴吗?” “一定是你认识的那个,也只有它像个人了。要知道奥泽暴这种东西本来是没有智力的,或者它们根本就没有自我意志吧,它们吃了什么人,就是什么人用它们的身体行走。当年我还不到十岁,课题完成的时候,我亲眼看到奥泽暴用自己的口气说了话,问我和导师什么时候才能去死。我当时真是太开心了!” 所以炼金术士占据奥泽暴的身体主导权其实是种族本能。奥泽暴这种东西没有自我意志,它们吃了谁,自己就是谁。阿捷赫的自我认知其实是嫁接课题的成果。 “你和阿捷赫有深仇大恨啊......”宁永学说。 “那一定是因为它不够了解我,等我哪天切过她每一寸皮肤,摸过她每一个内脏,给它也加上随时可以拆卸的缝合线,我们就会变成好朋友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不如就先从你开始吧 宁永学仔细端详金色圆盘上的纹路,但是看不出什么东西。于是他把自己左胳膊上缠着的布解开,把手指抵在纹路上划动,想从里面引出可能会有的任何反应。 “你生前有正常的朋友嘛?”见芙拉又不说话了,宁永学再次开口提问。他想从她话里引出点有用的东西。 “你想定义什么?”芙拉用专业的学术态度回答,好像只剩了个脑袋完全不影响她的心情一样,“定义我的社交圈子吗?我十几岁被卷进切割机之后就不怎么出研究所了,身体经常要缝补替换,定期拆卸保养,不过每天过得还不错。我身边的人也都是专业研究人员,他们年纪比我大得多,态度也都很专注,只会跟我讨论手头的嫁接项目。” 她这话说得非常委婉,只能从最后一句推测她没有常理上的朋友,同龄人应该认识得更少。可能是因为价值观差异,他想传达的话语含义明明很简单,在她看来却完全是另一种意思。 “你在研究所那边还有正常的社会关系和人际感情吗?”宁永学换了个问法。 芙拉皱起细眉毛。“我不清楚你想表达什么,不过我死的时候也还是个少女,有很多向往的事情和遗憾的心愿都没实现。” “比如爱情?” “爱情嘛......这个究竟要怎么定义呢?其实我小时候就对奥泽暴一见钟情了,到现在也没忘来着。有段时间我一直在想,要是每天醒来都能看到它的头在玻璃罐子里对我微笑,看到她生机勃勃的心脏在营养液里砰砰跳跃,洗漱之后就能拿它充满未解之谜的身体开刀,我一定会过得比以前更快乐。” 宁永学看到芙拉说着闭上了眼睛,脸颊也有些红晕,看着竟有种少女式的羞怯,混杂着朦胧的迷离和恐怖感。 很难说她对阿捷赫的想法是怎么一回事,可能是她表达爱意的方式比较古怪,也可能是她单纯在审美意味上欣赏对方的身体结构,总之都很诡异。 不过,她的爱意肯定和常人眼里的爱意关系不大。都把头和内脏分装在玻璃罐和培养皿里了,也就谈不上肉体层面的触碰和互相满足了。 宁永学说着把圆盘上摸了个遍,但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芙拉在娜佳怀里睁开一只眼睛,似乎是看了这么久终于忍不住了。 “这么重要的设备可能会让外种族的人使用吗?”她问道,“你仔细想想,医疗机器只是个医疗机器,操作不当了,大不了就死个人,死了也能尸体回收再利用。但是接人进来的机器要是操作不当,就会把外敌也接进来,那时候就什么都完了。” 宁永学觉得研究员的发言有道理,只好把刀拔出来抵在上臂肌肉,心一横,直接一刀划了下去。他的手臂打开了,以切面为中心,从手指到上臂都蜷曲起来。骨头分裂成尖锐的软骨,肌肉拧转扭动,迸发出血红色的光。 金色圆盘立刻给予回应,若干血红色球体从中升起,让他想起了猴群领袖的精神迷宫,其中有一个球体是黑色,看着极其不详。 它们从边缘往外伸出纵横交错的多色折线,交汇出繁复的花纹和形状。 芙拉愣了半响,然后说:“红色球体是一般生命指示物,黑色是高危物种。至于线条,橙色代表接引,白色代表净化,黑色代表消灭,红色代表操纵,其它颜色我也不太明白。你抓住橙色线条挨个放到指示物上,就能把它们接到大教堂里。” 这么看来,阿捷赫应该就是黑色球体代表的高危物种,就算是炼金术士在用她的身体,这个评估也不会改变。 “你确定?”宁永学问她。 “你难道没发现我从来不撒谎吗?”芙拉很严肃地指责他说,“你们这些人总是怀疑别人有其它心思,但我一直都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如果不想说,我会保持沉默。” 宁永学明白她的意思,于是抓住一条线放在一个生命指示物上。很快,一头母狼伴着橙色光晕从大教堂的中央位置出现了。 说来奇怪,母狼出现的方式不是忽然出现,是在他视野中逐渐放大,就像从某个方向接近了他们一样。但这个方向既不是朝上,也不是朝下,更不是朝东南西北的任何一个方向。 宁永学无法说明那是什么方向,只能看见它在自己视线中逐渐接近大教堂的中央区域,然后才落在地上,发出一声嚎叫。 他把橙色线条挨个放到指示物上,跟着后退一步,坐在地上,想要把手臂再次拧成人手的形状。娜佳的影子在旁边配合他扯住蜷曲的触须,用力拉直、绷紧,绕在分裂的骨头上。 干这活的感觉就像缠麻绳,整个过程都很匪夷所思,但确实是在他身上发生的怪事。 芙拉的头在地上仔细观察他手臂的结构。“你的自我认同是什么?”她问了个很学术的问题。 “我觉得我是人类。”宁永学说。 “那你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吗?” “你可以自己猜。”宁永学答道。 如果她确实如她所说那样表里如一,他可以对她少些谎言。不过就算如此,他也不想跟每个人都宣传他的真实身份。 “喔,不愿意承认吗?”芙拉似乎完全不在乎自己的处境,“你面对医生很不诚实呢,这可不是治病的态度。那你觉得,你和人类有什么区别呢?” 区别当然大了去了,他的灵魂没有根基,一切道德准则都是他自己用理性下的定义。他对这些准则的认同感一方面来自他在乎的人,另一方面来自生存需要。 生存的需要会跟着环境发生变化,但人总是有自己不会改变的一部分定义着他们是谁。这个不会改变的一部分就是他依赖和需要的东西。 见宁永学没兴趣答复,芙拉也不生气。 “真没办法,”她说,“你这样什么都不肯说的病人是我最头疼的,仅次于闹事的流氓和治完以后不付钱的老赖,排在第三名。那我按我以前研究的方向做点猜测吧,——我觉得你也像那只奥泽暴一样,是后天诞生的自我认同。如果把你放在方舟外面,你的生命指示物一定也是黑色。” 也许他的自我认同确实是后天诞生,和阿捷赫很相似,但她最后一句话是错的。他们这些穷卑者可能根本没有对应的生命指示物,就像是环境本身。 “你看起来很自在。”宁永学好不容易才把胳膊拧成人手,“你对自己的处境没什么想法吗?” “想法?要我说,你才应该有些想法吧。或迟或早,医院的负责人就会上门找你来讨要我。你离海场越近,它就来得越快。你觉得是我自己想待在医院里吗?当然不是了。对医院来说,我就是它们的宝贵财产。不管是我跑了,还是有人把我拐跑了,它们都会想法设法把我收回去。” 宁永学听得很诧异。“医院的负责人是什么东西?” “我不好说,不过你要是再多扣押我一阵,你也会欠下债务。到时候你会怎么样,就得看它的想法了。” “你什么意思?”宁永学低声问她。 “一般来说,欠下债太多的人会被直接回收,送进太平间。不过你看起来很有价值,也许它会要求你也给医院干活,帮我分担点债务?你们中都内务部的人不是想在医院探路吗?我觉得这个是好办法。要不你就给你的上级交个书面申请,说你要在医院当志愿者,顺便也能他们探路,怎么样,很有效率吧?一定能让你升职升得更快点,你觉得呢?” “我不觉得。”宁永学瞪着地上的人头,“我也不想给你们来历不明的恐怖医院打工。最重要的是我不想一起打两份工。” “这可不是你自己能做的选择。”芙拉说得很困扰,“而且打工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吧?只要我交个书面申请,它一定能同意放过你,难道你想进太平间吗?就算你不珍惜自己的生命,我也很珍惜你的生命啊。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 “不是,你为什么要担心我?” “首先我珍惜每一个鲜活的生命,其次你可是科学界的重大发现,挂在上面的天使已经死了,但是你还活着。”她严肃地说,“要是能让我对你开一下刀......” “我明白你荒唐的想法了,不过这事绝对不可能。” “只要我摸过你每一个内脏,我们就能变成知根知底的好朋友了吧,——不如就先从你开始吧!总要有个开始对不对?我会好好对待它们的,就像对待我自己的内脏一样。说实话,要是你非想进医院太平间,我也只能申请把你的尸体要回去开刀了。但是提到研究价值,果然还是给活着的开刀比较好。” 宁永学觉得这个人头的发言越来越离谱了:“我希望你理解一下我们这边的道德观和价值观,不然你就是在拿我开玩笑。” “那,要不我们相互尊重一下?我可以把头放在手术床旁边给自己开刀,让你摸我的内脏,你觉得怎么样?虽然我脑袋下面的各个部分缝缝补补,隔三差五就要维护清洗,但总体来说还是很健康,绝对不比活人差。” “我不想滑坡到这种地步。” “真是遗憾啊。”芙拉很失落,“就没什么其它办法了吗?你可是科学界的重大发现啊,放在我那边,一定是大家都要抢的头破血流的课题。” 宁永学很想说她的科学界已经在世界的结构性崩溃中不复存在了,但她看这副失落的表情,他也不好直说。 “你不如先把奥泽暴的事情解决了,就算是科学研究也总该专心一点,你说呢?”他开始转移矛盾对象。 “奥泽暴啊......我以前一直觉得它很可爱,想把它牵到我住的地方养来着。我有时候会拿自己替换的脏器投喂它,还觉得我们可以当朋友,结果它逃跑的时候还是把我也杀了,真是可怕。” 不知阿捷赫听到这话会作何感想,也不知道究竟是谁比较可怕。但价值观的差异大到这种地步,已经不是言语交流能解决的问题了。 第一百七十二章 脖子上的伤口 当然了,若非要说宁永学对所谓的医院负责人有何想法,和恐惧相比,肯定是好奇更占上风。 他知道自己能力有限,但是海场那边有的是能让他满足好奇心的人选。可以的话,他很想试试守护者深居林地的本体有多恐怖,拿这玩意试探最好不过。 既然娜佳拿它密室里的书走上了道途,那她岂不就是这一代阴影教派的教主了?哪怕只是个光杆子教主,守护者不也得担起“守护”这个称呼,担起帮未成年初中生教主延续教派的责任? 就算未成年初中生教主这个称呼很不好听,但也是正规教主,正规道途,正规继承者,轮不得它挑挑拣拣。 到时候把芙拉的脑袋抱到林地,寄放在守护者的小岛上,宁永学倒是想看看负责人能不能把那棵老树精抓去医院打工。 更令他好奇的其实是阿芙拉,如果他神秘的学姐还在海场,他很想抱着这家伙的脑袋去她住宅里借宿,就等所谓的医院负责人半夜上门。到时候,他也想看看是她比较恐怖,还是所谓的负责人比较恐怖。 不能说他想祸水东引,他只是怀着一个单纯的想法想满足自己单纯的好奇心,没有任何多余的杂念。 思考间,狼群和困在方舟下方的人们有序降落在大教堂中,看着就像大梦初醒一般。这些人和动物都有些神志恍惚,站立不稳,走起路来也左摇右晃。也许它们受到接引时见证的景象比噩梦更惊悚,超出了现实的常理。 宁永学下意识想说些玩笑话,舒缓气氛。他的思考很少受环境限制,就算身旁一个没眼睛幽灵抱着说话的人头,头顶彩窗挂着一具猎奇的天使死尸,阴郁的大教堂里跪满了苍白的人类尸体,他脑子里也在想着拿自己的生命危机打趣。 然而还没等他开口,光线忽然暗淡下来,或者说被遮蔽了。他视野里一片漆黑。然后他才意识到是有片黑影从掠过,把他扑在了地上,似乎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他没着地,这事似乎也是一瞬间的事情。他发觉自己被提着穿过空气,往上攀升,身下大教堂的讲坛也迅速缩小。 一只形如无暇玉石、比常人手掌大两倍的巨爪抓住了他的腰。 宁永学想明白为什么他没看见炼金术士了,黄昏的世界那边似乎出了点麻烦,阿捷赫出来顶替了炼金术士的意识。 奥泽暴抓着他跃上高空,把他吊在大教堂如穹隆倒悬森林一般的拱顶中,就像吊在溶洞钟乳石上的蝙蝠一样。当他探出脑袋往上看,立刻瞧见了一张从下颌延伸到胸膛的大口,从侧面看就像一轮优雅的白色弦月,那似乎就是奥泽暴本来的形态。 当初她说自己被拴着锁链,只能以弱小的人形在地上行走,现在看来,这条件也不是绝对的。不过她脖子上还是套着黑色镣铐,看着跟他手腕上的同属一个款式,很可能都是无光海的造物。 与其相信旧萨什能困住奥泽暴,不如相信这是他们从无光海的废墟里找到的遗物。 那么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她急迫地冲到这边把他抓上半空还能用狩猎习性解释,为什么她会现出本体? 阿捷赫张开她弦月一样的大口,发出一阵在人耳接受频率以外的尖锐嘶鸣,接着她的人声才从中传出: “过来帮忙,那边出麻烦了。” 宁永学考虑过这个可能,确实现实层面的方舟差不多已经是个死城了,但黄昏之地那边的情况可能完全相反。 “这边也有些麻烦,”宁永学说,“我把事情简单交待一下,然后换你来负责。” “不,”她的回答出乎意料,“我只是过来通知你一声,我不会待太久。” 宁永学以为她是来跟自己交换位置的,他会去曲奕空那边看看出了什么麻烦,她会来处理这边的事情。凡事总会有意外,不管当初想得多稳妥,事情也不可能一帆风顺。 然而她的意思不仅是要他跟着进去,她自己也不会留下来。这边会少一个重要的支柱,然后多一具睡梦中的累赘身体。 问题真的有这么麻烦吗?现在走在前面的无光海人士和他牵扯很大,方舟的机器也要他来操作。前路未卜,若是老安东忽然现身,可能还会出大麻烦。 “你是说这边的事情你也没法管了?”宁永学想确认情况。 “我不在乎这边的事情。” “你觉得炼金术士带着个霍尔蒙克斯能处理好这一群狼和人?” “狼群不是嗷嗷待哺的婴儿,它们全部都分享过我的血和肉。”阿捷赫的声音变得尖锐,“它们知道事情该怎么做,也用不着你们处理和照顾。至于这些人,你觉得我会关心他们的死活?” 这说法很残酷,不过没什么问题,至少在阿捷赫的视野里不容置疑。别看他们能凑在一起寻觅出路,实际上各有各的偏执之处。除了宁永学跟个拟态仿生人一样到处拉关系,谁也没法走近另一个人,就算炼金术士和她过去的霍尔蒙克斯都隔着宛如天堑的距离。 宁永学俯瞰大教堂站在尸体中的人和野兽,视线从它们身上依次扫过。似乎是因为娜佳本人被接引弄得神志恍惚,她的影子就这么吊在他左腕下面飘着,一动不动,看起来就像只晕晕乎乎的小鸟。 “所以你为什么会在意那边的事情?”他问,“我只知道你和曲奕空矛盾最深。” “那家伙脖子上的伤口撕裂的更宽了,看着就像脑袋要落下来一样......”她用三对爪痕一样的灰色斜目盯着宁永学,“一个握着刀的人死在自身的诅咒里未免有些太可悲,她需要你来抑制刃相的副作用。” 宁永学立刻想起了无形利刃的描述,现在看来,这些说明可能都是某个伟大存在观察之后写下的记录。它本想以此重获生命,却不幸遭了老安东,一切心血付之一炬。 【你的肌体将有一处遭受割裂,伤口永远不会愈合;污浊的淤泥随着你的痛苦往外流淌,它们来自另一个世界。】 这确实是笔记的口吻。 “你们厮杀了一路?”宁永学问,“然后你在现实变成这样,是因为沾了她伤口里溢出来的淤泥?” “差不多是这样,你也早点做好准备吧。我看你在这边也不过是四处郊游,根本没什么可担心的。” “你们把无光海的囚犯放出来了。”说完这句话,宁永学又补充道,“我没指责的意思,但是我和他们走了一路,如果我不在了,就得由其他人负责跟那帮人交涉。” “无光海?”阿捷赫很诧异,“你是说委员会那帮人逃过来的地方?我脖子上的锁链就是他们造的。” 宁永学往他们下方的人头示意。“我也不知道更多细节,无光海和脑域的事情都是芙拉告诉我的。” “芙拉是谁?” “是个想跟你当朋友的人,具体来说,是个......” “他妈的是你!?”刹那间她们俩视线相汇,阿捷赫立刻抓着他扑落在地,屈膝站在芙拉的人头面前。 高度落差实在太大,降速堪比矿道的笼梯自由落体。娜佳的影子顿时像个气球一样被他俩扯着急落了下来,先是磕到了讲坛上,然后又跟个皮球一样弹到半空中,捂着头在他头顶乱飘。 宁永学看到芙拉额头冒汗,勉强挤出友好的笑容,视线却在往边上飘。她也知道她说了大一堆其实都是屁话,实际上见了阿捷赫还是心虚的不得了。 “好、好久不见?”芙拉哈哈假笑。 “是好久不见了,小女孩,看来我们俩各有际遇啊?不过,你为什么只剩一个头了?” “她过的很好,”宁永学把娜佳的影子从半空中抱下来,揉她挨了撞的脑袋,“她在中转站的医院里给人干活,每天处理行尸、给死人切块。还隔三差五开单向门过来,偷偷摸摸在天使的方舟里用它们的医疗设备。” 宁永学听见了阿捷赫的冷笑,芙拉额头上冷汗更多了。 “原来她是在你这儿遇了难啊?”阿捷赫把脑袋往他脸上一偏,话里也带上了自嘲的意味。“遇见穷卑者也算是我们这种东西的不幸了。”她说着朝芙拉侧目过去,“我脖子上的镣铐就是拜他们所赐,——庆祝一下吧,至少你还没死。” “我只是在给人还债打工......我过得真的很不好,而且还有个行尸欠了我好大一笔钱不见了,医院却认定是我的责任。” “为了追求知识,你们这种人可以在任何地方干任何事,而且环境越异常越好。”阿捷赫斜眼看着她,“我还不清楚中转站多合你们这些疯子的胃口吗?” “我只是在研究所做项目而已。”芙拉立刻声明,“只有科学不断往前发展才能拯救我们的未来,当初世界结构性崩溃是因为时间留的太少了,——我们只差一步就成功了!” 阿捷赫对她的想法不屑一顾:“你们竭泽而渔的科学没有把你们引向更好的未来,只是在毒害我们的世界,毁灭所有无辜的物种。” 看来他们的奥泽暴小姐不仅是对人类敌意很重,对科学这事的敌意还要更重。 第一百七十三章 怎么你都在旁边看着啊 虽然只有个人头摆在地上,不过一说到科学技术的问题,芙拉就神态严肃,现在堪称气势汹汹。 “我们不是污染世界的异物,是改造世界的主人,就连你的思考和智慧也是我们科学进步的产物,——你明明知道奥泽暴这个物种本来没有自我。我们本来可以变得更好,也可以过得更幸福,如果不是当年环保恐怖主义者到处袭击重要设施,我们已经像这些天使一样在虚空航行了!” “你说主人?”阿捷赫张开爪子,看着就像是抓住了一束光一样,“看着,这是一束光,你是不是还想说这束光不是活的实体,只是被你改造的外在世界的一部分?你是不是还想说你也是它的主人?” 芙拉盯着阿捷赫发愣,就像她专注于嫁接研究的思维没法及时领悟她的比喻一样。当然了,宁永学也没想明白。 还没等他想明白,阿捷赫立刻对研究员进行了侮辱性发言,“你听不明白,是因为你一直很无知。” “无知?”芙拉好像觉得自己被攻击了,“我怎么就无知了?” “你当然很无知。”她继续说,“光比你以为有智慧的实体更活跃。它用不着占据空间就能充满全部世界,它既能滋养万物,也能把万物付之一炬。你们造了些发光的灯和武器就自称掌握了光,其实被掌握的是你们。你自己看不出来,是因为你的视野只局限在眼前和脚下这一亩三分地。你自称是主人,其实你也就是一个工具,跟一棵树或者一根柴火没区别。” 芙拉好像快被绕晕了,宁永学觉得如果她还有身体和手,她一定会捂住额头,用拇指揉自己的太阳穴,表现得痛苦无比。 “我们可能有些世界观差异,我是说......” “世界观差异?”阿捷赫发声大笑,好像领袖正在演讲一样,“有没有可能树木的生长就是为了最后的燃烧,有没有可能光芒滋养万物,就是为了在最后把它付之一炬?你们所谓的掌握,其实只是在加快这个付之一炬的过程?” 这观点固然怪异,宁永学却从中听出了另一种世界观,意外的贴合漫宿与现实世界的关系,贴合每一个利用漫宿之后迎来结构性崩溃的现实世界。 阿捷赫嗤笑一声,下了最终结论。“麦田里的稻子也可以声称它们在改造世界,控制人类,在田地里当伟大的主宰者。因为你们种地的时候也在给麦子浇水施肥,促进它们和泥土交融,——看起来就像稻子的奴隶,不是吗?但说到底,等死亡来临的时候,事实会证明它们被种下去就是为了剥壳取谷,可惜它们自己不知道。” 宁永学听出来了,在阿捷赫的世界观里漫宿就是光,是种地的农民。所有利用漫宿的人都是受到光芒照耀并迟早会陷入熊熊燃烧的树木,是农民辛勤地浇水施肥但迟早要收割的稻谷。 漫宿滋养了这些走在道途上的人类,给他们力量,给他们地位,同时慢慢诅咒它们,如同收割机对稻子剥壳取谷,如同猎人处理鹿的尸体,——血肉做成粮食,油脂做成燃料,骨头制成工具,毛皮做成衣服。 不管他们躲得有多远,藏得有多深,哪怕像天使们一样登上方舟,跨越虚空。等经历无穷无尽的岁月之后,漫宿还是会慢慢吞噬它们,用强烈的诅咒将其消磨殆尽。 当一个世界中这些受诅咒者太多,整个世界都会迎来结构性崩溃。 而与之相对的,穷卑者是从未出现过的东西,就像光芒下的阴影,田地里的野草,抗拒着诅咒的同时消灭那些被诅咒的“伪人”,其凶猛程度几乎将本世界道途上的人消灭殆尽。 芙拉被她问住了,看得出来,她陷入了一种毫无意义的沉思,这种沉思和她的研究距离太远,是一种涉及世界本质的形而上的讨论。宁永学只好咳嗽一声,免得她们无休无止地争论下去。 “你说得很好,阿捷赫。”他说,“但这类形而上学理论有无数种不同的角度诠释世界。我想说的是,我会想办法尽快睡过去,然后这边就要交给炼金术士和你的狼群了。” “至少你现在知道什么事情和什么人更重要了,小子。”她盯着他说,“希望你能变得更像人一点。” ...... 宁永学有时也会觉得奇怪,为什么在事情发生的时候他往往感觉缺失,等事后分析的时候却会忽然陷入顾虑中,仿佛要经过一些思考他才能多愁善感起来。 等到那时,他总感觉自己的情绪有点太事后,自然也就不那么合理了。 记得当时曲奕空几乎就要死了。他跪在对方面前,注视她用微弱的声息做请求,在将要逝去的时候完成把两个人联系在一起的仪式。 但他拒绝了。 当时宁永学很难描述自己拒绝那个吻的理由,现在想来,理由其实和纠结的爱情无关,很实际,却也很紧要:他仍然没有找到和曲奕空真正共处的方式,仍然不知道该把自我放在哪里,仍然不知道该如何表达真实的自己。 那时他只想献出他这个残缺的灵魂,补足她的缺失,只求活在她体内,以另一种方式把自己的生命延续下去。 当然这是好听的说法,对宁永学来说,为她而死是快乐的,也是满足的。既能实现他心中的愿景,也能让他从长久的虚无中解脱,就像淹死在温暖的酒水中一样陶然欲醉。 要说难听一点,就是用再也无需忧虑任何事的死亡换来活人漫长的痛苦。每次她记起自己如何活下来这件事,她就会受到严重的精神折磨,哪怕看到旁人的墓碑和一束献给死人的花,她都会陷入怅惘中。 这种精神折磨的前提是深刻的爱意,那时他们俩确实有些迹象,但也只是了解了对方的一部分,仅此而已。 一直以来,宁永学都不相信世界上有永恒不变的关系,爱情本身自然也是脆弱的,是需要时时刻刻维护的。对他来说,维护爱情远比得到它更难,在前一件事中他总想展示最深层的自我,通常只会迎来惨烈的失败,后者却只需要空洞的社交礼仪和精心编造的辞藻表达,总是顺利无比。 当然了,白尹是个例外,是个未知的形象,是平凡人中不平凡的人。从曲奕空那儿接受了经历和记忆之后,她反而变得更令人困惑了。 这两个女人的对话简直就是精神病呓语,关键曲奕空自己有时候都不知道自己在呓语个什么玩意,每句话都全凭直觉和感性。 曲奕空的直觉和感性实在太多,总是做着她自己都不明所以的事情。这就是为什么哪怕宁永学经历了她的一生,也还是没办法完全理解她的想法。 与其期望他们的关系能在难以预估的将来中留存,不如让它凝固在永恒的死亡中。 他是怀着一种扭曲的心态享受自己死去的事实,享受对方因他而存活的结果。 宁永学到他们俩在地下室里讨论了死亡和逃避,讨论了西西弗斯和他的巨石,他们才找到了这段感情的诠释,既对他诠释了如何互相扶持着活下去,也在感性和直觉之外给她找到了一份可供思考的理由。 但是就像他说的,没有永恒不变或一劳永逸的关系,只有永无止境的考验和小心翼翼的维护。就像那个叫芙拉的嫁接员日复一日维护自己的身体一样,每天都是开始而非结束,每天都有可能失去,而非确定完美的结局。 他苏醒了,这里是个狭窄的暗室,紧闭的门外弥漫着刺鼻的硫磺气味和血腥味。昏黄的光芒让整个世界都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色调,仿佛是褪色的老胶片,是旧时代的记忆,身处其中几乎令人作呕。 宁永学跪在她旁边,把颈环解开,放在一旁,然后伸手擦拭从伤口中溢出的黑色淤泥。与其说是为了让她舒服点,不如说是不想看到它们在光芒下闪烁——那就像死人发黑的淤血,令人不安。 曲奕空面色发白,无形利刃的伤口从她颈侧往两边延伸,几乎像是被斧头劈进去了一半。她还有意识,但是很难言语,即使开口也只吐出一两个字。 他不能说自己会为之前没陪在她身边后悔,因为,要把她睡梦中的身体接引到方舟中,他这条路上每一个遭遇都不能缺少。但是在这之后,只要还没从诺沃契尔卡斯克走出去,他离开一步恐怕都会魂不守舍,精神恍惚。 他用手擦拭,然后用埋首她颈边,像吸伤口里的蛇毒一样吞入大股淤泥,吐到地上。这些东西冰冷刺骨,就像冻土上的泥沙。 最后他拿她的小刀从自己手心切下一片片肉,把带血的皮肉像绷带一样贴在上面。他不知道这些乱七八糟手段有多少能派得上用场,不过总归有些是有用的。 所谓病急乱投医,一定就是这回事。 “我每次感觉自己快死的时候,怎么你都在旁边看着啊,宁永学......”曲奕空终于朝他侧过脸来。她伸手想把血糊糊的肉片取下来,但他用力握住了,止住了她的动作。 “可能是因为像我这类人就是会带来不幸吧。”宁永学吻了下她的手指,“我得每天都求你一遍不要离开我才行。” “只是没想到刃的伤口会反应这么剧烈而已。”她转回脸去,“我以前一直在城市里徘徊,还从没挥过这么多次刀,也从没切过这么多我想象都没想象过的东西。不过,要是每次意识在消失边缘徘徊的时候都有你在旁边守着,感觉其实也不错。虽然你总说一切都在改变,但我倒觉得,总有些事情是不会变的。” 第一百七十四章 拿你祭刀 “一时的感受可能只是错觉。”宁永学指出,“我只是刚好赶到了这地方,刚好看到了你而已。” 曲奕空忍不住瞪了过来,“我觉得话说到刚才就已经够了,你为什么非要把事情讲得这么明白?” “我只想说我其实没做什么。” “所以我才一直说你像个白痴。明明你就很擅长用诗意的发言胡说八道骗人,把坏事说成好事,把有罪说成无辜,态度高高在上,给人的感觉也特别自信。到了这里,你却又消极又不安定,好像我在折磨你、规训你一样。” 宁永学把手一摊:“这也算消极不安定吗?” 曲奕空叹了口气:“你太计较事情本来的面目了,好像不说得一清二楚我就会跟阵风一样飘走一样。有时候说的诗意点也没什么,只要性质不是太恶劣,就没什么大不了。” “你对我的要求好像在不断降低啊。” “是你对自己要求太高了。”曲奕空把手指抵在他锁骨中间的凹陷处,“别总是在我这里就这么死板,有时候就按你的风格装傻充楞也没什么,我会明白的,而且我会一直明白。” “哪怕只是套在身上的壳吗?” “难道昆虫的外壳就不是它们身体的一部分了吗?”曲奕空说,“你自己编出的壳当然是你自己的一部分,我并不讨厌。有时候看你在那儿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其实感觉也不错。” “你来的路上可不是这么想的。”宁永学指出。 “来的路上?”曲奕空问得很诧异。 明明是她自己的想法,她却又在展示她完美的记性了。 宁永学只好帮她回忆:“在这段旅程之前,你一直觉得我是个荒唐又怪诞的家伙。当时你在海场看了我记忆的片段,也只觉得我更荒唐了,既是人,又是怪物。后来答应我去诺沃契尔卡斯克的时候,其实你心里隐约有种感觉,——和我走上这条路不是为了确认爱情,是为了确认能不能拿我祭刀。” “啊,原来这件事啊。”曲奕空点了下头,说得不以为意,“其实祭刀这件事对我也很有意义,绝对不只是随便往脖子上一抹就了结了。我要完全了解你,然后决定一个合适的时机了结你。” 这话给了他一些不同的感受。 “后来呢?”宁永学问她。 “后来啊......也许是因为发生了很多事,所以想法就变了吧。我很头疼啊,而且也经常很心烦,以前本来过的很自在,现在却感觉生活乱成一团了。” “有不一样的东西闯进生活,是该很头疼。” 曲奕空笑了,把手指戳得更用力了点:“别说的那么抱歉,也许只是我一直在视而不见,所以才过的很自在。算了算时间,也该到我头疼的时候了,然后你就来了。” “因果关系反了吧?” “因果关系重要吗?也许是因为需要有个人让我头疼,然后你才来了呢?” “这可能吗?” “人们总会觉得世界是围着自己转的嘛。你可以觉得全世界都围着你转,我是为了给你赋予意义才诞生的,就像我也可以觉得全世界都围着我转,你是为了让我头疼才诞生的。先有后来发生的结果,然后才有我们诞生的起因,这感觉不也很奇妙吗?” “我的世界观不太容易接受这个想法......” “所以说,这里不需要世界观。”曲奕空指出。她把他的手握住,搭在自己颈子上,“把这些血糊糊的肉片取下来,然后帮我把颈环戴回去。” 宁永学伸手触碰她颈部的伤口末端,确认伤口现在的宽度。“那为了你不头疼心烦的结果,就需要一个我又消失不见的起因了?”他问。 “不用过的那么自在也可以,现在这样也还不错。说实在的,不管是那个喊我伪人的家伙,还是这个金色圆盘,我差点死掉,一定是因为注定会有这种事发生。所以你才会在海场遇见我,等着帮我把它们扛过去。这个想法很不可思议,是不是?” 见他被她违背因果逻辑的发言给绕晕了,曲奕空露出胜利的笑容。“至于未来嘛,”她道,“我胡说了这么一通,也不能从诗意的发言里看出未来会怎样。你就在这待着就好了,未来到底会变得怎样,我们这样到底行不行,总得经历了才能知道。” “在你身边待着吗?”宁永学问。 曲奕空轻轻咋舌,闭眼敲了敲自己的额头,不作回答。她好像是要他识相点闭嘴,别用这么直白的方式说话。 “我很难把握好程度。”宁永学扣上她的颈环,然后才说,“就算你要求,这事也不太容易做得到。我精神放松的时候,有时候等一句话说出了口才发现自己在习惯性胡说。不管有没有必要,总之先杜撰一个想法再说。” “所以你刻意想真诚点的时候才这么死板吗......” 宁永学表示同意:“是这个意思。怎么说呢,我很不适应,撒谎是自然而然,想和你认真说话我反而要多绕好几个弯子。” “我们俩的讨论总是在绕来绕去呢。” “你觉得不好吗?” “没什么不好,”曲奕空站起身来,又弯下腰,把手指搭在他额头上转了个圈,“既然我都这么纠结了,能欣赏你纠结的样子也不差。那你就继续纠结着吧,宁永学,——绕来绕去,绕来绕去。” “你可真是活泼的莫名其妙。” “可能我就是喜欢你这家伙又困惑又不安的样子吧。这话说出来还真是自我矛盾,明明刚才还想让你别这么不安定......算了,人本来就很矛盾。”她像是自我说服一样说道,然后伸手握住他的手,“起来,该用你对外展示的风格上了,宁同学。外面的麻烦事还有一堆呢。” “你们俩遭遇了什么?” “走一路杀一路而已,也没什么好说的,等你出了这儿就能明白。”曲奕空说,“我更想知道你那边怎样了。” “基本上是在郊游,就差一辆摩托车了。” “郊游......”曲奕空愕然。 “不过郊游路上还是发生了很多意外,”宁永学说,“你那边的方舟有被污染吗?” “方舟?” “这个暗金色圆盘的准确称呼。” “准确称呼吗......黄昏之地那边的方舟只是有个缺口而已,很轻松就跳上去了。不过污染又是什么?” “方舟是天使跨越虚空的载具,”宁永学组织了一下语言,“它载着它们降落到一个叫无光海的世界,然后被本地居民给击沉了,看损坏情况应该是不可能修复了。载具中央的裂缝上到处都是一种会污染神智、腐蚀空间的黑色粘质,类似核废料。” “无光海?这个称呼又是哪来的?” “是委员会的人逃过来以前生活的世界。” “原来还有这一层关系吗?”曲奕空很快推论出若干事实,“所以委员会对你表妹其实没什么想法了?这么一想,一个有头有脸的国际恐怖组织跟一个小女孩大动干戈是太离谱了,他们只是借着帮大贵族找孙女的机会派人探路——探什么路?” “这里的监狱关着他们的人。” “既然这么多年过去他们还想救......” “至少有六个人已经摆脱生老病死的限制了,虽然我也不知道他们还算不算是人。” “你见过了?” “我本来只是隔着牢门和他们对视,后来你们把门开了,他们就出来了。” “原来那些小格子是监狱牢房吗......”曲奕空眉头直皱,“你没出什么大碍吧?我当时只以为自己开了些空房间。” “我和他们处的很友好。” “委员会的人也能友好?你是不是和什么人都能很友好?” “我身上那套衣服是旧萨什从无光海的废墟里刨来的遗物。可能他们觉得我是来救他们的委员会仆人吧。”宁永学解释说,“与其说友好,不如说他们不怎么在乎我,既不想和我对话,也不管我有没有跟上他们的脚步。” “所以这个方舟里确实有离开的办法......他们知道该走哪条路。” “但是那帮人也开不了门,”宁永学说,“我们基本上是看你们在哪开门就往那走。” “真是麻烦啊。”曲奕空叹口气,“说实话我们也只是硬着头皮乱闯,能开门是因为这边管理混乱失序。只要你敢敲,总有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从里面把门拉开。” “具体怎么莫名其妙?” “我不好说,你见过头颅中空的天使吗?一个圆形窟窿,从前额到上唇、从左眼角到右眼角,——这部分全都是空的,能从正面一直看到背面。”曲奕空把手指抵在他脸上画了一圈,最后停在他上唇。 “虫巢人的备用身体?” “虫巢人......确实有点相似,不过那可是天使啊?而且还在半空中乱飞,也没有从身体里往外掉小蜘蛛。” “还有什么特征吗?” “身上有枪伤。” “枪伤?” “就是枪击遗留的小孔,有个天使整个胸膛上都是小洞。那家伙不会什么咒术,但是特别难对对,明明是个天使却拿着枪械,感觉就像是被造出来的战争工具一样。” 第一百七十五章 哪个更胜一筹 经常一阵长谈后,阿捷赫终于姗姗来迟。她看着躯体庞大,如同一座三米来高的铁塔,却从仅能容纳小猫穿过的门缝里挤了进来,宁永学甚至没看懂她是怎么进来的。 “我被锁链栓得太紧了,”她抓着颈部连意识体都不放过的镣铐,“我本来能从钥匙孔理走到另一边,能藏在一块指甲盖大小的墙皮后面......不然又哪里轮得到你们来帮忙?” “我还以为你已经被栓习惯了。”宁永学说,“真难为你还能记起自己几十年前能干的事情。” “你以为我是老年痴呆吗?我和你们的时间观念可不一样。” “好吧,你走了多远?” “从窄门那边一路过来。” 宁永学的意识和曲奕空绑定,他也从来不会做梦,只要入睡,他就能在她旁边出现。不过其他人确实不同。阿捷赫是从遗迹入口的窄门醒了过来,一直往这边赶,走了一路。 “所以委员会留着你的断手......”宁永学想了想又问。 “啊,没错,我的手过的日子可比我好多了。”阿捷赫说,“隔三差五就有新鲜的血喝,有新鲜的肉吃,有不同的记忆可以看。我却只能吃从手那边过来的残羹剩饭。” “你的断手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用途?” “你难道还想试试不成?” “叙旧完了就出发吧。”曲奕空忽然提醒说道,明明她自己就是话最多的一个。 阿捷赫点头同意,宁永学也没什么话可说。眼看阿捷赫带头从门缝里挤了出去,曲奕空把门缝推开了点,也随后挤出去,现在有个很麻烦问题的来了,——他手里空无一物。 没有什么血红色的制式军刀,也没有什么黑色防护服和扎进脊椎的面罩。他身上是他在大学常穿的便服,黑色大衣配黑色九分裤,他手上也就俩皮手套,简而言之,他意识体的形象就是他在大学冬天闲逛的形象。 那么这两个家伙是怎么回事?既然镣铐是绑定了阿捷赫灵魂和肉体的束具,也会在意识体上上去。按相应的情况做推论,曲奕空颈部的黑色颈环应该不是现代工业品,是用来限制无形利刃伤口的特殊器具。 她手上的刀也一定和她意识相连,绝不是落在谁手里谁就是家族的主人。 所以只有他身上的防护服和面罩是纯正的工业品和制式装备了? 这落差感还真是大。 总之先稳住。宁永学把曲奕空刚好能侧身过去的门缝推得大,然后才侧身挤了出来。如果曲奕空不是那么平,他一定用不着废这等力气。刚想到这一茬,某人脚步就停顿了片刻,若有若无的视线也回望过来。 “有时候你确实挺影响气氛。”曲奕空说,“我想说我不在乎这事,不过你也别总逮着这点破事想来想去了。” “我只是开个玩笑舒缓气氛。” 刚走出去,宁永学就闻到一股子刺鼻的硫磺味,就像赤身裸体站在酸液池旁边一样。地上看不到尸体,不过浑浊的黄雾四处弥漫,几乎淹没到膝盖,走在里面恐怕都没法坐下来。从墙壁上不断往下流淌着凝结的水滴,粘稠又泛黄,像是从衰老的野兽口中流下的唾液。 “我们要往哪走?”宁永学问道,“你们又是为什么走这边的?” 阿捷赫一言不发地走在最前方,也没回话的意思。 “哪边把守森严,我们就往那边走。”曲奕空说,“非要说这么走对不对,我们也不清楚。总之就是我觉得这么走可以,她也没意见,你能听明白吗?” “你们俩的直觉接下来准备走哪边?” “去我们被挡回来的地方。” “你们被挡住了?” “差不多是这样吧。”曲奕空说,“我们俩狼狈得像两条丧家犬一样,差点就没逃出来。” “你们俩都没逃回来,加上一个我又有什么影响吗?”宁永学展开空空如也的双手,又拍了拍自己身上的衣服,“你觉得我穿着这身是来干什么的?除了在学校乱逛还有其它可能吗?” “那边地上有枪,你捡起来应该能用。”阿捷赫回望了他一眼,“你的大小姐是个枪械白痴,我的爪子也不适合用那些东西,应该只能指望你帮我们火力掩护了。” “枪......对射?” 宁永学有些摸不着头脑。 曲奕空点了点头,伸手比划了一下:“头颅中空的无面天使在半空中乱飞,有些端着冲锋枪对着我们扫射,有些拿着刀剑冲过来砍人,你理解我这话的意思吗?我当时看到这场面简直要傻了,就算最荒唐的电影也不会这么拍吧?好歹也是天使啊!” 她的口气愤愤不平,好像跟自己的观影经验有偏差就是它们不对一样。 “光束吗?还是金属子弹?”宁永学问道。 “金属子弹,而且还有跳弹。”曲奕空回答说,“说起来很不好意思,我当时第一个想法是找你过来放点血。” “至少不是光束武器,”宁永学安慰道,虽然他也不知道算不算安慰,“你们还没遇见更麻烦的。” “这话的意思是你遇见了?” “我被一个巨型权杖射出的光束把左胳膊蒸发了。” “那可真是个好消息。” “先走这边。”阿捷赫开口说。她在走廊中央一个窄门前停下脚步,谨慎地敲了敲,宁永学立刻有东西从里面推开了门,——金属质地的银白色人手,就像长在里面的墙壁上一样。 “你们就是这么一路敲门就行了?”宁永学看得很诧异。 “当然,”曲奕空说,“只要你愿意敲,就有东西会来开门。”她又从门缝里挤进去,宁永学也被迫把门缝又拽开了点。等他进去的时候,那只金属质地的手恰好缩了回去,成了墙壁上的银色浮雕。 这舱室是个宁静的祈祷间,散发着安宁和神圣的气氛,黄雾和刺鼻的硫磺味也没有涌进来丝毫。墙上画着面容稚气的新生儿,画着跪在地上接受训诫的人类,还画着生有亮金色六翼、阳光般灿烂的金色卷发、身穿天蓝色法衣的天使,俊美得很难用语言形容。 宁永学不由得往曲奕空看了几眼,想确认哪个更胜一筹。 “喂。” “我觉得给你背后插三对翅膀,你可以上壁画把这个六翼天使替了。”宁永学说。 “你别把我跟宗教壁画胡乱比较!” 墙顶的吊灯散发着柔光,可以看到祈祷间的讲坛背后有两间阴暗的侧室,可能是用于赎罪,在正对着他们进来的窄门墙上,还有一扇窄门。 “门那边就是持枪天使把守的地方吗?”宁永学问她俩,“具体是个什么地形,你们能说得上来吗?” “堆着很多集装箱的大型通道,看着感觉是用来停泊运输船的,中间很空,不过两边有很多掩体。”曲奕空说,“当然我也只是猜测,总之先把那些无面天使都处理掉再说。” “你可真是太乐观了,说是火力掩护,到时候又要给我放血。” “呃......” “这讲坛是个保险柜。”阿捷赫忽然开口。她在祈祷间晃了一阵,终于找到了点不一样的东西,“你们俩过来试试能不能打开。小子你先过来拿你的左手试试,不行就让大小姐来切。” 宁永学走到讲坛旁边蹲下,“你们俩之前没来过这边?” “忙着当丧家之犬了。”阿捷赫说,“而且当时我们是从走廊绕过去的,从空间距离看,这个祈祷间正对着两边,走一走应该也没差。” 宁永学把手按在讲坛下方类似精神迷宫的浮雕上。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他的手指和手掌迅速解体,肌肉扭动着向外延伸,覆盖在精神迷宫的浮雕上,与其相互重合。这时从他手腕往上已经只有半透明的骨头和血红色的触须了。 “看起来是需要身份验证的锁啊。”曲奕空从他身后弯下腰来,把胳膊搭在他头顶上。她把脸往前探,但是和他的触须隔着段距离。“你这条被吃了的胳膊真是越来越怪了。” 如果她的形体稍微正常点,这种时候的经典桥段应该是把胸口架在他头顶上。 曲奕空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响声很清脆。“你有时候真是特别夸张,弄得人一点紧张感都没有了。” 锁开了,若干榫卯结构的黑色质地金属往边缘收缩。曲奕空还是不想接近他手腕上这堆东西,她试探着伸了下手指,看到这堆触须动了一下,立刻跟个伸爪子的猫一样迅速把手收了回去。 阿捷赫在旁边看得似乎有点想骂人了,只好蹲下来伸手进去,从里面取出一张卷轴。卷轴质地不明,记载着大段无法理解的文字,跟着一片标识出附近区域的立体地图从中浮现出来。 从祈祷间往另一侧窄门出去,是一个极高、极宽的通道,规模可以和大教堂相比。宁永学越看越觉得像是停泊舰船的地方,从两边的集装箱猜测可能是货运船停泊站。 难不成里面停着小型运输载具?能开着去海场上空晃一圈吗? 第一百七十六章 退役士官 考虑在场两人一个记忆力相对一般,一个擅长选择性遗忘,宁永学只能把卷轴先塞进大衣口袋里,留待之后查看。 就在他看卷轴的时候,阿捷赫又走到祈祷间的侧室门口端详起来。她拿手爪敲了下门却没见响应,于是曲奕空跟着上前,把刀尖对着门缝划过。 侧室的小门立刻开了,一股难以形容的臭气跟着涌了出来,熏得她往后连退好几步,直接靠到了墙上。 就实际情况来说,这个没人看管的方舟怎么发臭都不奇怪。 无光海的那些囚犯是摆脱了生老病死的限制,身体可以自净;天使死后遗体应该不腐;大教堂里祈祷的尸体也经过了特殊的防腐和防臭处理;除此以外,四处弥漫的硫磺味浊气似乎也能驱散恶味。 这些地方都各有其干净的理由,那祈祷间里为什么会关着个发臭的东西? 宁永学走到阿捷赫旁边朝里面窥探,立刻分辨出臭气的种类,——绝对不是尸体腐烂的气味。这味道他简直太熟悉了,就是城郊破烂棚屋里的恶臭,是长年没有洗澡兼住在垃圾堆旁边会散发的体味,确实能把大小姐熏出几米远。 “我印象里你没住过城郊的棚屋吧?”曲奕空问。 “刚到海场的时候我钱很吃紧。”宁永学说,“我考虑过捡破烂,也实地考察过城郊破棚屋的住宿环境,不过最后还是仗着个子高体格好去汽修店了。” “那破棚屋又是怎么一回事?这边的中学不是会提供住宿吗?” “我来海场以前基本上是个野人,这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当时我也不知道中学居然还提供住宿,我差点就按老板介绍的路子去只有一张床的隔板房了。怎么,你对我这部分经历没印象吗?我可是印象很深刻。” “我印象不是很深。” “你这话说的......我在汽修店冒充成年人搬东西的时候,你是不是在跟两个后辈体会青春?” “啧......又不是我想体会的。” 曲奕空这话说得很不自信。 祈祷间的灯光很难落在侧室里,只能隐约看出几叠箱子堆放在角落。箱子背后有几金属栅栏延伸出来,似乎是笼子。 没错,是笼子,目测约有一米来高,黑色笼条很粗,看起像是囚禁中型野兽用的设施。他迎着臭气走进侧室,曲奕空在后面一步一顿,也硬着头皮挪了进来。 更深处的味道实在很夸张,混着呕吐物的酸腐气味和排泄物的异味,简直就跟年久失修的土厕所在烈日曝晒下发酵一样。 宁永学就着阴暗的光线往里张望。起先他以为笼子是空的,仔细一看,其实是堆满了黑色金属废料,看着像是一堆昆虫的肢体从黑暗中显现出来,相互纠缠和混杂一起,至少也有十条。 然后这些肢体动了,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仿佛真像是一个机械蜘蛛从地上站了起来似的。他以为会看到一个科幻感十足的东西,没想到这些黑色金属节肢竟然支起来了一个臃肿痴肥的胖子。 此人确实很肥胖,不过双臂肌肉强健,五对三关节金属足嵌在一个弧形托盘中,撑起他从腹部往下都被切除的上半身。除了臃肿的赘肉层层堆积以外,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从腰部托盘往脊背延伸上去的管子和线缆,大量异物往上层层堆积,像极了曲奕空给他套上的面罩。 当然了,眼前这人身上的款式有所不同,管子和线缆密集得多,覆盖区域也不止是脊椎和脑部,——有大量扎进手臂和胸口,连两只手都以金属爪代替。 层层嵌套的环形金属包裹着它肿胀的头颅,看着就像一个张大了嘴的鲨鱼口中塞了个泡得发胀的死人头,一个大概是人脸的脸从里面看着他们。 这张脸没有毛发,嘴唇煞白,浑浊的眼珠堆满血丝,深深向内凹陷着。 无光海。虽然宁永学总共也没见过几个无光海的人,但这猎奇的结构和血肉机械应该就是无光海的风格。 他自己就被从头到尾椎插着若干管子和线缆,他自然最清楚不过。 如果脑域的嫁接员是单纯的基因移植和灵魂改写,那无光海一定有些人习惯于把金属一类的无机物往人体上装。 宁永学其实很怀疑炼金术士能不能把他身后的管子拆下来,芙拉也同样。前者研究的是看着像人其实根本不是人的霍尔蒙克斯,而且也只是她若干研究方向的一部分,根本算不上精通。后者固然精通嫁接,但嫁接本身是极端却纯粹的生命科学,和血肉机械差得实在有点远。 这事可能只有委员会能办得顺利,不过委员会的方向他实在没办法考虑。 他是和那几个囚犯维持了表面友谊,但也只是在方舟里而已。一旦出了这地方,到了正常的人类世界,他背靠的各种势力无一不和委员会有深仇大恨。 所以到底能指望谁呢? 总不能真把自己献到中都科研所的手术台上去。不过,要是曲奕空能作为看护人在旁边帮忙看着,接住他被拿出去的内脏,捧在手里仔细观察、抚摸,甚至亲吻,其实也...... “喂,”曲奕空忍不住开口了,“你这家伙的思想到底有多容易受影响?你平常也没做过什么事吧,直接快进到内脏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 “我只是在想,既然灵魂上已经这么接近了,也许......” “没有也许。”曲奕空立刻打断他浮想联翩的发言,“虽然我看了很多很过分的电影,不过我自己不想变成这么过分的人。而且我只是单纯想找人祭刀,你明白吗?我不想学你养父玩弄尸体,也不想把内脏取出来鉴赏。” 说话的时候,这家伙就这么看着他们,一言不发,一动不动,明明相貌和身体结构都恐怖得不了,表情却很平静,好像是受尽了天使们的规训和折磨,人已经麻木了。 阿捷赫尝试和他交流,这家伙用单调的语气给予回应,能看到他嘴里枯黄的牙齿,——牙龈没有萎缩倒是很神奇。 然而交谈是白费功夫,双方语言完全不通,恐怕真要委员会的人在这儿才行。就算他不是无光海的,肯定也和脑域以及宁永学所在的世界完全不同。 “只能吃掉他一条胳膊了。”阿捷赫这时开口说,“希望这东西别太脆弱。” 宁永学不禁侧目看了她一眼。“你吃人到底是个什么行为?能获得什么东西?”他问道。 阿捷赫绕着笼子转圈,好像是想找到合适的角度,免得这人直接在笼子里消失了,只砸下来若干金属节肢。“通常是记忆和思想。”她回答说。 “一条胳膊里也有记忆和思想?”曲奕空也很诧异。 “就算一个死尸肉片里也会有记忆和思想,”阿捷赫似乎听惯了此类疑问,“所有这些不同部位遗留的记忆和思想叠加在一起,就会在我身体里变成完整的人格。” “曲阳是怎么回事?”宁永学问,“我记得你只吃了他的头。” “他从头部往下都是药物残渣和溃烂的污物,已经没有他本来的身体了。或者当时他也只有个头脑是他本人了。你知道那家伙本来是个又瘦又小的矮子吗?” “又瘦又小的矮子吗.......”宁永学看向曲奕空,“你有印象吗?你应该一直在按高大的同族回忆曲阳那家伙吧?” 曲奕空眨了眨眼,“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对一个本来就不认识的家族成员有印象?是高是矮有任何区别吗?” “你活的可真是太自在了。” “能跟你来这个鬼地方还不够证明吗?还会有其它人愿意跟过来?” “这倒也是。”宁永学点头同意。 “但是我没能从你那边得到记忆,”阿捷赫忽然说,“你的身体结构太复杂,我到现在也没消化多少。唯一的收获应该是段仪式,不过也已经给你的大小姐用了,我自己没留下来。” “给她用了是什么意思?”宁永学觉得这描述很古怪,“你当时是怎么救活她的?” “我吃下鲜活的血肉就能暂时借用和分享它们原主人道途上的能力。”阿捷赫终于找准了方向,对着笼子里的人张开弦月一样的大口,“我不清楚是什么人在给你补充生命,我只是把这个补充的方向往她身上引导了一段时间,她也就活了过来。” 竟然是这样吗......所以本质上来说是阿芙拉救活了她。既不是奥泽暴,也不是他自己? “别本质上了,你这个白痴。”曲奕空一拳打在他胸口上,“谁做的选择就是谁。我可不想感谢一连串我认都不认识的人。” 这时笼子里怪物的右臂忽然凭空消失,阿捷赫也合拢了嘴巴,用无光海的语言说出一连串无法听懂的话语。 在一阵无法理解的对谈后,阿捷赫说要把他放出来。 “你确定?”曲奕空好像很不能接受这事,“我们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这人是被抓过来做感化的退役士官。”阿捷赫说,“说得难听一点,就是残疾之后装上机械附肢继续给上层干活的奴工,天使们觉得被压迫的人比较好说话就把他抓过来谈话了。你应该很擅长使唤这种人吧,中都的大小姐?” 第一百七十七章 都要在海场那边还回来 “我到海场之后就没使唤过人了。”曲奕空瞪了她一眼,“如果不是为了来诺沃契尔卡斯克这地方,家族在市中心投资的地段我也不会靠近一次。” “你知道吗,在萨什那边你们这种老资历贵族都会被抓起来挨个枪毙。别说自己不是,——盘踞地方还不忘把手往外伸,家族子弟四处开枝散叶。当年的贵族也没你们过得滋润。”阿捷赫边说变笑,“那边枪毙的时候不会问你们做过什么,只会看你们是什么。” 虽然奥泽暴给旧萨什的皇帝当了很多年走狗,此后许多年里也都在这片森林逃亡,但她竟然对萨什的新政权态度很好。 当然,也可能只是她很讨厌旧时代的贵族,不管哪个国家或民族的权贵她都一视同仁。 曲奕空背后是个老资历的权贵家族,作为刃教的分支教派,他们积极参与历朝历代的王权更迭,像条只有鳍在海面浮动的鲨鱼一样潜伏在世俗社会中,一直潜伏到了今天。就在不适应时代的阴影教派被海场安全局一锅端的时候,他们却能改头换面,在新时代的中都找到新时代的生存方式。 他们不仅没受损害,还积极和中都官方交涉,在各种妥协和商议后换来了自己存在的合法性。 他们捐出当年抢救的古董,积极在上层扩展人脉,还在百废待兴的年代介入资本市场。如今他们为了个出走的大小姐就不动声色在海场市中心落了脚,就是从当年一路发展到今天的结果。 直白点说,就算王朝覆灭,皇帝不再,自己也不能现身在公共视野中,他们也比那些有正经名号的西方贵族滋润多了,缅希科夫逃过了枪毙的流亡后代自然更没法跟他们相比。 别看大贵族的名头很好听,实际上也就是个名头而已。他们还在颠破流离的时候,姓曲的老爷子就已经自己老家的祖宅里养老兼摆古董玩了。至于新时代的事情,自然有接受了最好教育的子孙后代来帮他干。 曲奕空哼了一声,然后就不吭声了。她自知理亏,她也没办法真心实意地反驳这话。 虽然出身阶级高贵,但她潜意识里接受的观念却和她的家族教育关系不大。她来海场之后在白尹介绍下看过大量反传统、反宗教、反对各种现有秩序的作品。在那些作品里没有什么是不能解构的,也没有什么是不能反对的。 宁永学可以不说白尹在给她当妈,不过说白尹给她当了重塑价值的导师肯定没问题。 这股子思潮在战后的西方传得很广,具体到中都境内,海洋大学的国际留学生应该是第一批受波及的人。宁永学可以断言薇儿卡受影响最重,思想的动摇也最大,整个人都陷身在一片旧有价值破碎了却找不到新价值的虚无感中。 白尹这种像海绵一样吸收一切见闻和知识的人肯定也受过波及,不然,她也不会给曲奕空介绍这么多只在海洋大学有内部放映记录的电影。 有些片子别是院线,在录像带商店里看一眼都难。 阿捷赫的发言把曲奕空弄得不会说话了,宁永学一阵思考之后她更加烦躁。曲奕空的自我认同是很麻烦,但她被夹在家族责任感和新思想之间的社会认同其实还要更麻烦。 前者还能找身边的人寻找支持,后者可就不是支持能解决的问题了。 如果曲奕空想背叛阶级,宁永学可以帮忙对付麻烦的老爷爷,如果她不想背叛阶级,他也可以当个鹰犬,但这终究还是她自己的认同和抉择。 当然了,在这个时代也谈不上什么背叛了,顶多就是自我放逐。 “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像你一样只活在自己的内心里,宁同学。”曲奕空叹口气,“你说得都对,但我也没什么办法,只是走一步看一步而已。” 把曲奕空堵回去的阿捷赫心情很好,直接从祈祷间的架子上取来钥匙,插入锁中。伴着一道刺耳的咔哒响声,门锁开了。 笼子这家伙的身影本来很平静,这时候却激动起来。他猛撞到栅栏上,先是撞开笼门,然后就冲了出来直奔祈祷室中央。五对四关节长足在地上跌跌撞撞,——他似乎很久没用自己的神经使唤过这些植入血肉的黑色金属了。 宁永学让开路,在曲奕空旁边目视他摇摇晃晃走出侧室,走向窄门,站在墙边上。他看着就像一个怪物待在黑暗里,想伏击无辜的路人。 “这地方是有天使定期打扫吗?”他问,“不然我理解不了为什么没堆一笼子屎。” “你还真会猜啊?”阿捷赫表情夸张,“是这回事,而且它们还会定期提供来历不明的砖头一样的食物。据说没有任何味道,就像在啃粉笔。” “虐待俘虏?” “不,”她说,“它们自己也吃这种东西。” 一帮苦修士。 在片刻等待之后传来了咚咚敲门声,一条胳膊从空无一物的墙中伸出,拧开了祈祷室的窄门,看起来完全是条涂了白色油漆的人手。宁永学总觉得这座方舟里的设施全都是把活人填墙里做的。 就像深吸了口气一样,无光海的囚犯把背后的机械张开了,就像一个仅仅攀附在尸体上的蜘蛛张开了它染血的腿,弯曲的线缆伸了出来,每条线缆末端都有一只诡异的棱形尖刺,刻满了奇妙的凹槽和复杂的线路。 宁永学还没看清走进来天使长什么样,那些肢体就蜂拥而上,抓住了茫然无知的天使——或者说,负责打扫便溺、负责给他投递可食用砖头的底层天使——的上半身,用力捏紧。 他把杂乱的棱形刺扎进天使体内,强烈的电弧从中传入,在它体内劈啪作响。不过在他身后还有若干线缆飘着,末端是圆形的凹槽,看着完全没有杀伤力。宁永学不太理解它们是干什么用的,于是他问了出来。 “他是无光海的网络安全员。”阿捷赫瞥了他一眼,“那些有圆形接口的线缆是数据线,棱形尖刺是通电口,当然也能用来杀人。不过你们这边的信息数据还没发展到这一步,我说了你也没法理解。” 宁永学只能耸耸肩。 没过多久,天使的身体颓然倒下,明明已经死了,肌肉还在不停抽搐,显然还有很多电流残留其中。宁永学小心地挪到它身边,透过它后脑的圆形空洞看到了头颅另一侧的地面,和曲奕空的描述一模一样。 无面天使。 它衣着很简朴,几乎只披了几块布,泛黄的翅膀像雄鹰一样往上竖起,可能是被硫磺味的浊雾熏太久了。它有两条胳膊提着砖头一样的块状食物,另外两条胳膊端着黑色金属质地的冲锋枪,不怎么像是它们制造权杖性光束武器的风格,更像是从无光海剽窃的技术。 “这枪应该不是天使的吧?”宁永学目视所谓的网络安全员把冲锋枪捡起来,握在黑色金属爪中,“在他手里风格更搭一点?” “那边的战争持续了很长时间。”阿捷赫说,“两边互相泄过很多技术。” 几乎就在无光海的人捡起枪的时候,一梭子子弹从窄门外打在地上。子弹第一时间没击中在场诸人,却有跳弹在地上噼啪乱弹。 在场诸人同时往后躲,曲奕空闪到了侧室的门口,阿捷赫直接攀附到了几米外的天花板上,连无光海的胖子都拿门挡住了自己,只有宁永学立刻挨了两发。这子弹在人身上开的小坑确实可以致死,但是对他还不算致死。 “你们两个从后面的窄门绕路出去,”阿捷赫伏在天花板上看着他俩,“我和无光海的人吸引注意。你们想办法去偷袭,把它们全杀了。” 这话说得可真是轻飘飘,跟乡下小老板指派任务的时候先定个赶超世界的目标似的,不过,也不能指望这个所谓的网络安全员一个人就能在祈祷间顶住,最好还是得有个人留在这里,跟他做点配合。 眼下的局面是很棘手,但也只有阿捷赫能和他交流了。若是把宁永学和他留下,恐怕他们俩只能大眼瞪小眼,对方说了什么都没法听懂,然后她们俩绕路的时候恐怕也是话都不肯说一句。 子弹完全损害不了墙壁是个好消息,不过被堵在里面就麻烦了。他们可以绕路偷袭,其它无面天使也很可能会绕路堵两侧。当然,只要会绕路就会分散,只要分散,就有挨个杀死的机会。 “跟上我。”曲奕空拉了他一把,“我早该知道这事还是要我们来办。”她迈步从来路走出祈祷间。考虑这些无面天使会飞,他俩朝她认为比较狭窄的走廊方向饶了过去。 身后无光海的安全员也在开枪射击,始终半掩着的门挨了不少下,却丝毫无损,展现出完美的质地。但是宁永学刚出门,曲奕空就握刀对着他比划了下,意思再也明白不过。 宁永学瞪着她看了若干个呼吸的时间,最后说:“你在这里给我捅过的刀,都要在海场那边还回来。” 第一百七十八章 守法好民众 曲奕空若无其事地走在前面,头也不想回一下。“嗯......怎么还呢?劳务费?还是经济补偿?” “你可别一本正经地装无知了,你和白尹一起看过的过激实验电影还嫌不够多吗?再说我也不需要什么经济补偿。” “啧,又不是我想陪她看那些莫名其妙的超现实主义电影,再说你不是手头很拮据吗?” “手头拮据只是最近我事情太多了而已。”宁永学跟她放缓脚步,停在长廊拐角处。她似乎觉得这地方很适合埋伏。“这些年里我跟人去各种地方考察,见识过不少事,也掌握了一堆来钱的办法,和走私犯一类的人做交易的机会就不止安全局一次。”他说,“要是我愿意做,我现在已经在五街以内买房了,只是我不想。” “为什么不想?嫌麻烦吗?还是没必要?” “不是嫌麻烦,是越过我给自己订下的道德尺度了。” 曲奕空忍不住转过脸来,多看了他几眼。“你这家伙明明内心扭曲不得了,见了无光海的人就想加入委员会,见了脑域的嫁接员就想把内脏取出来,却守法守到这种地步,真不可思议。” “你对守法有什么意见吗?” “没什么意见,只是你让我很惭愧而已。”她轻描淡写地说。 “意思是守法这事对你们比较扯淡喽?” “要怎么跟你说才好呢?”曲奕空拿指尖敲了敲额头,然后直视他的眼睛,“有些法规不是给我们订的,只要别宣之于众,那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好。这话你能听懂吗?” “我听懂了,你确实是该被枪毙的老资历权贵。”宁永学也轻描淡写刺了她一句。 曲奕空把手一摊,表示无奈。“所以你的守法是怎么一回事?守法好民众宁同学?”她问道。 “谈不上守法,”宁永学说,“真要是守法好民众,我也不会跟拍内务部的车拍到进局子了。我只是给自己划了条线,制定了一套适应环境当个平常人的规则。要是我随便踩过去,我划这条线也就没意义了。” “是吗?那你能适应得了我这边的规则吗?” “你那边的事情也叫规则?”宁永学反问说,“你那不就是些杜撰出来的违反法律的借口吗?某个麻烦的老爷爷定期需要自愿的牺牲者帮他承担诅咒,这事有明确的条目和规定吗?没有吧,没有一个条目明确规定某人有合法杀人的权力。所以这就是个看情况随时改动和退让的利益交换,和各方面做点商讨就能通融过去。大家全都默许,而且大家也都有自己需要其他人退让的事情,各人都不一样。其实如果你没遇见我,你以后也能这么通融下去,我的曲大小姐。” 她哼了一声。“这就是我心里矛盾的地方,明明在个人意义杀人这事被说得非常严重,但在个人之外这事却被默许了。” “这就是老资历权贵的好处。”宁永学评价道。 “唯独你说这话感觉特别难听。” “我觉得没什么。”就像她说的一样,宁永学是个活在他自己内心里的人,他希望自己活在哪里,他就会遵守哪里的规则,“如果你要继承家业,我就给你当黑恶势力爪牙,争取别人对你的退让能退得更多,别人对你的默许也能更进一步。如果你想自我放逐,我就给你整俩椰子壳过来,一边敲,一边背着你满世界跑,哪怕去其它世界的废墟也没问题。没什么承认不承认,只有你愿不愿意。” “话也不是这么说的......” “那你要我怎么说呢?如果你想活在现实中,我就陪你把路走得更远,如果你想活在梦中,我就帮你把梦一直做下去。” 曲奕空还是不同意,轻轻摇头:“也别这么诗意,这话题还是挺现实的。” “你要求还真多......好,那我们就换成更实际的说法吧。上次你让我亲了腋窝,那这次就换成膝盖窝好了。你把裤腿挽起来让我凑上去,我就让你捅接下来的一刀,我吻多久你就可以捅多深。如果你不愿意,我们还可以讨论其它地方,比如说肚脐。当然,就我个人的癖好来说......” “喂。” 最后平息争论的是从尽头传来的声音。声波以一种平稳的震荡传来,落在他眼中就像石子落在水中产生的涟漪,在半空中扩散,和他们俩的说话声相互交叉却不相汇,波的间距也往远方逐渐变宽。 这种声音轻得无法分辨,也许只是无面天使在半空中振翅的声响。但是,他能借血的道途察觉这股看不见的波,就像蝙蝠借由声音定位一样。 曲奕空在膝盖窝和给他放血中挣扎了片刻,然后挽起他右胳膊的袖子划了一刀,尽量减轻了痛楚的感受,不过跟着皮肉向两侧分开,血就从切开的血管大量喷溅了出来。她一定拿他满足了不少拿活人试刀的欲望。 有个东西切肤之爱,他们俩显然很有走进这作品的趋势。 她耳语了声等着,然后迅速在原地如鬼魅一样消失不见。看在放了这么多血的份上,宁永学觉得他也能原地消失,不过,总要有个手无寸铁的负伤者在这傻站着。 他摆出教堂里祈祷者的姿势,或者他能想象到的和浮雕上的祈祷者最像的姿势,直接双手合十跪在地上,神情也和竭尽虔诚。 这姿势持续了多久,曲奕空就在暗地像看怪异的东西一样盯了他多久。她真是一点也不理解他设身处地换位思考、只求看起来更像是信徒的苦心。 宁永学抬起头,木然看着不算陌生的来客转过拐角,在他面前停下。四个无面天使沉默地悬浮在半空中,各自拿着具有无光海风格的制式枪械,遮挡着身后手持权杖的无面天使。 它们有些受过刀伤和枪伤,其中有个天使胸口分布了几十个弹孔痕迹,看着颇为显眼,很难不怀疑为什么它没死。 宁永学怀疑天使们几乎不怕普通实弹武器,但是发明了实弹武器的无光海人类却被它们用人类自己的手段给杀害了不少,这事说起来就很讽刺。 那么它们怕不怕自己权杖里的光束呢?那柄权杖相对猴群的权杖来说小得多,看着很适合他使用。 其实这些无面天使的体型整体而言都比真正的天使要小,似乎都是被造出的工业制品。 其它无面天使都衣不蔽体,套几块粗布就堂而皇之地悬在半空中,上半身几乎没衣服,累累伤痕清晰可见。手持权杖的无面天使则多了套装饰性的白色长袍,领口和袖子上都用金线绣有缠绕着荆棘的天平图案。 穿长袍的无面天使对宁永学比了个手势,立刻有两个拿着刀剑的无面天使飞过来,似乎想要把他架走,也不知道它们能不能认得出他的身份。 五个无面天使分成了两组行动,两个把他架在半空中,转身原路返回,其它三个列队从他身旁经过。此时曲奕空已经收敛了思维和呼吸,感觉就像是个死人......然后就在它们交错而过时,她突然出现,一刀把手执枪械的无面天使开膛破肚。 趁它像失真的收音机一样发出高频率鸣叫的时候,她把刀刃尾迹也顺着枪划了过去,将其均匀分成两段。 鲜血的道途似乎和曲奕空有种无法形容的适合感,刃本来就威胁极大,加上这种快得无法理解的动作还要更恐怖。当然,一切的前提是阿芙拉在给他供血,不然他已经被放成一具干尸了。 守着权杖天使的两个无面天使均已死去。一个被开膛破肚,像个医学院的人体标本一样砸在地上。另一个先被切掉头颅,等曲奕空发现它根本不需要脑袋之后,又从它左边上臂挥到右边上臂,将其分成四条凄惨的胳膊、一个往后抛的脑袋和两截上下分离的身体,七个部分各自落往不同的方向。 见得情势不对,架着他的无面天使立刻把他扔掉。宁永学只来得及制住其中一个。 他迎着刀抓住天使的手臂,扭脱它的关节,然后就跟这家伙只端了把枪的三条胳膊扭在了一起。 与此同时,另一个天使已挥刀往他劈下,姿势竟是要直接把他斩首。挥刀的同时,它的其它两条胳膊已经举枪对准了曲奕空,分别朝两边都发出威胁。 她全无思考和顾虑,径直把刀投出。利刃撕裂空气,从枪口切入,从它断裂的手指切出。刀刃跟着没入身体,切断了它胸膛为手臂发力挥刀的肌肉。 宁永学免于被斩首,只是肩膀上挨了浅浅的一刀。 这时权杖已经开始发光,穿着长袍的天使大声呵斥着发出高频率鸣叫,十多道半透明的圆环以他为中心转动,化作闪亮的实体,将要编织出一个椭球形的屏障。 很明显,它们的声音结构和人类迥异,两者语言本质差得极远。而且,它只需要一道高频率鸣叫就能给自己建构出防御性的外壳。 但下一刻,它无面的头就顺着一记打在胸口的拳头垂了下去。它忽然变得虚弱无力,喉中失语,圆环随之破裂。权杖末端的光束也歪斜地从墙壁扫过,留下一道漆黑的凹痕。 似乎就在圆环相互交织的时候,曲奕空直接伸手从空隙里打了过去。她用不可思议的方式击中了它身体的核心,把子弹也没能穿透的不明组织给震碎了。 她怎么做到的?或者怎么知道这里是要害,知道这里能让它瘫痪的?是观察和直觉,还有对错误选项的排除吗? 第一百七十九章 你不是一直下手很快吗 ...... 最后一个无面天使死去,尸体瘫软在地,宁永学很想知道它们在想什么,可惜也没办法从它们空无一物的面部看到表情。 曲奕空从尸身上取刀的时候,宁永学从穿长袍的无面天使身边捡起了权杖。这东西看着很适合他持握,至少比头狼才有力气驼在背上的巨型权杖适合多了。 他拿这东西摆弄了几下,但是不得要领,也没法让权杖末端迸发出任何光芒。 尽管他有条被奥泽暴吃了之后可以分裂出若干触须的左臂,既能当钥匙用,又能在天使的方舟里启动大教堂操作台,权限极高,但是,这柄权杖似乎需要一些复杂的指令。这些指令需要他主动提供。 具体是什么指令,可能只有穿长袍的无面天使自己知道。 “我们应该把这具尸体带回去让阿捷赫吃了。”宁永学想了想,指向地上的尸体。 “你想用权杖?”曲奕空拿着刀站起来,“这东西有什么特别的吗?我觉得它启动得好慢,还不如冲锋枪好使。” “我觉得它对天使自己的威胁肯定比这些冲锋枪高。” “为什么?” “不管什么种族都该有同类互相屠杀的历史,等异类的威胁消除了,就该轮到自己的同胞了。”宁永学告诉她自己的想法,“历史上人们手里的武器就是最擅长杀害同胞的武器,后来几千年过去了,这事也从没变过。我不觉得这群天使能有例外。这些权杖一定是它们自己在内战里发明的东西。” “你说话的口气倒是很事不关己。” 宁永学承认这话没错。 “我没什么群体归属感。”他解释道,“我只是分析事实。这些冲锋枪都是无光海的东西,对付天使效果不怎么样,但杀他们自己人很有效率,所以无面天使才拿着这些风格完全不搭的枪四处巡逻。我想我们也该用天使的权杖对付它们自己。” “你这么想也没错,不过她没办法吃下任何东西了,也没法给你天使的记忆。”曲奕空继续往前走去,扔给他一把冲锋枪和无面天使的长刀,跟着就示意他跟上。“你把阿捷赫塞得太满,吃下无光海那人的胳膊的时候,她可能已经想呕吐了......” 曲奕空说到一半皱起了眉毛,停在原地,陷入一种她以前从没有过的沉思。 “不对,这话说着怎么这么怪?”她自言自语。 宁永学扶着她的肩膀把她往前推。“是你自己的思想脏了,大小姐。” 她迈了两步,然后回过头盯着他。“我思想脏了难道不是因为你把我弄脏了?” “你这话也有点......” “这话也不对,”曲奕空纠正说,“我觉得是你的记忆和人生把我的思想弄脏了。最近心里很多想法都是我以前没有过的,放在你身上很正常,但在我身上就很古怪。你也有差不多的感觉吧?” “我不大清楚。不过这样好吗?” “没什么,我希望你能受我一些影响而已,但是影响肯定是相互的嘛。想做一件事就要担起来后果和副作用。” “所以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你不再像人,而是一步步变得就是人。” “你还真敢说?明明我的道德操守比你高多了。” 曲奕空摇头否认,她觉得在他表现出的道德操守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东西。 “这是两回事,”她说,“你这家伙其实没有共情能力吧?虽然看着像是个守法好民众,但你一切想法都是对其他人感情的模仿。你能模仿,不代表你能感受得到。你是个完美融入人类世界的异物,不相信规则却恪守规则,还比绝大多数真正的人都做的更好,这才是最可怕的。一旦环境不在了,你就再也没有模仿这些感情的理由了,然后真正可怕的东西就会被释放出来,对吗?” 宁永学只能说她的想法很令人惊讶。“我不是说过你也可以成为我依存的环境吗?”他问道。 “不。” 曲奕空说,她还是否认。 “这种关系还挺病态的,”她思索着说,“我希望自己不会变成一个病态的人,当然也不希望自己让其它人变得更病态。你给了我很多积极的想法,我自然也想让你不再是个空洞的模仿者。我把自己的人生和记忆都交给你,一点秘密都没留下来,也是想让你某一天能真正共情别人,——不需要环境怎样,只需要你自己在就可以。” 宁永学觉得她这想法实在很不可思议。“我可当不了黑暗里的光,我只是个蒙头找光的蛾子。”他说道。 “你说什么呢,宁同学?我就不是蒙头找光的蛾子了?”曲奕空反驳道。她伸手划了个蛾子飞行的轨迹,落在他胸口上。 “我们俩像这样撞在了一起,”她说,“扑了对方满脸灰和粉尘,然后发现四周还是一片黑。我们要么就会一起变得更坏,要么就会一起变得更好。但是不管怎样,你还是那个没有共情能力的模仿者,我也没什么本质改变。路还远得不得了,哪天一步踩错了,我们俩都有可能掉到悬崖最底下。” “听起来可真是麻烦,”他耸耸肩,“这么一看,我不如当时死了算了。” “别贫嘴了,手伸过来再让我划一刀,不过也有可能需要更深的伤口。”曲奕空说着把刀拿在手里,对他各个部位比划了几下,”接下来我们要全神贯注,做好在枪林弹雨里穿梭的准备,毕竟就算有人吸引注意,它们还太多了。你觉得想做到这种程度,你身上需要多深的伤口?” “四肢全被切断,然后还被拧着脖子提在半空中晃。”宁永学回答。 “你这就有点......” “当时我觉得自己快死了,虽然没有四肢,但是有种没法解释的东西驱使我行动。该怎么说呢?我感觉自己没有形体,像个血红色鬼影,一瞬间就从地上落在了曲阳背上。要是我有什么杀人的手段,他当时就已经死了。” “我总觉得这对话像是你在引诱我杀你,”她直视宁永学,“先是手心,然后......总之就是一步一步走得更远了,我有点心里不安。” “你不是一直下手很快吗,曲少侠?” “你这个问题问得很好,宁永学,我就是因为你会问出这种问题才说你是个模仿者。” “呃......” “总之四肢否决了,我不想把你削人棍,至少现在不想,而且缺少四肢也很影响你的行动。给个其它建议吧。” 宁永学忍不住又想起了芙拉和她笨拙的行尸,想起了她在手术台上缝补自己的事迹。 “切开腹部把一部分内脏取出来。”他提议道,“然后找块布当绷带一裹,效果应该也能接受。” 她睁大眼睛:“你就非惦记着我亲手取你的内脏吗?就算这里只是实体化的意识......” “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我们总得下狠心做决定。” 曲奕空沉默片刻。“我只会做这一次。” “但愿吧。”宁永学只能说,“凡事总有第一次,不过很难有最后一次。” ...... 曲奕空始终克制着诅咒带来的渴望,好不容易把衣服扯成的绷带在他腹部缠好,才带着不安和心悸的情绪往后退了一大步。 她眼里有种没能完全得到满足的阴暗感受,不过当她冰冷的手指从他腹腔离开时,他也感觉有点失落。 在最初的剧痛之后,似乎整个世界都被一层鲜红色薄膜笼罩了,散发出强烈的渴念。 他觉得自己像是被释放了,虽然身体受了严重损坏,却像是解开了一副沉重的镣铐。他非常接近死亡却无法死去,他虚弱无比却觉得自己行动自如。某种无法解释的东西驱使着他行动,帮他挣脱了现实规则对生灵的桎梏。 “跟着我的感受一起行动。”曲奕空说。 宁永学迈出脚步,跟她一起绕过长廊拐角,看到巨大通道里四散在半空中的无面天使。有守卫注意到他们的存在,立刻发出一阵短促的高频率鸣叫。 当第一个无面天使朝他们举枪瞄准时,曲奕空拉了他一把,示意她会带头往前,然后他追着她的背影过来,就像他当时如鬼影一样落在曲阳背上那样。 一阵子弹从地面扫过,但曲奕空已经像阵风一样飞掠过去,他也如影随形。天使们分了接近一半人手端枪瞄准,可他俩一眨眼的功夫已经落在了通道两侧几十米高的集装箱顶上。正如卷轴展示的景象那样,尽管通道很大,便于天使在其中飞行,但是大量堆放的集中箱造成了复杂的掩蔽地势,像极了古城墙的顶部。 曲奕空从一个小集装箱背后探身张望了眼,看到几个无面天使正在从不同的方向绕路飞来,想要包抄。 “我直接用刀杀人,你想办法把正在发射光束的权杖朝它们的同伴转过去。”说完她就从侧面跳了下去。一阵子弹扫过,但是没能追得上她的身影。 宁永学见状只能走另一个方向,把和他最近的一个无面天使当成目标,落在它背后几乎只是一瞬间。 他感觉自己完全没有形体,也无法解释他是怎么办到的。但它还没注意到的时候他就一刀捅进了它背后,将一只手伸进去,扯出了它肋骨间的金色核心。 第一百八十章 无面天使的核心 曲奕空的感觉是对的,这些东西有个质地极其坚硬的核心,只要将其和无面天使分离,它们自然会失去一切抵抗能力,完全瘫痪。 话虽如此,她洞悉弱点的方式还是极其不可思议,近似于一种对死亡的预知了。 这东西看着非常普通,似乎就是一个小小的银质圆球,大约只有核桃那么大,放在工艺品市场上也就能卖几百块钱。球体表面刻有大量繁复花纹,宁永学确信它们是天使的文字,而且全都是手写的。 握在手心时,他感觉这球体在牵动自己的左手肌肉,就像他握着的不是一个金属雕刻,是他可以凭意志开启的带锁容器。 虽然不明所以,但宁永学还是凭着本能命令容器开锁。只是一个念头,它表面的花纹就分成若干半径不同的圆环飞转起来,形如一个按不同纬度分离的自转中的行星。极地的圆环转得最慢,越往赤道,圆环就转得越快。 符号不断变化组合,球体表面也现出裂缝,迅速拓宽,迸发出刺眼红光。他感觉一片虚空从球体中心往外渗透了出来,或者世界的结构在从容器中空了出来,牵动着他的全身往内收缩。 很不好形容这一刻的感觉,但宁永学立刻猜出自己干了什么事情。 这是一个有自毁措施的危险的小东西,极大可能是为了防止它被人拆开来研究。若有外族无知的研究者想拆卸它表面的金属,一定会引起灾难性的后果。 另一方面,高位天使似乎可以直接激活它,宁永学就在无意识中干了这事。 他的思维和肉身都运转的极快,他的思考和他激活无面天使的核心自毁,几乎也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他来不及扔掉手里这东西,只来得急转移到远处另一个无面天使背后,然后灾难性的后果就发生了。 他看到自己本来的位置上球体在半空中扭曲、旋转,已经没了最初的形状。刺眼红光在它四周围聚成一个深红色球体,牵动着周围的物质往中心区域收缩。那感觉就像把石头压在一块薄布上,布面往下凹陷,布上的所有东西都顺着凹陷往下滑落,距离石头越近,就往下坠落的越快。 只见光芒从球体表面往外迅速扩散,声音也在一瞬间静默下来,无法从中传出。附近一大片空间都被侵染成一色,被光球覆盖的无面天使看着像是成了布满涟漪的池塘里的倒影。 宁永学马上往更远的地方转移过去,连着传了五个无面天使,直到他落在曲奕空背后,和她一起躲在了集装箱后面。 他是能逃离,被光芒覆盖无面天使也立刻向外疾飞,却无法离开受到波及的范围。它们只来及用力振翅,做出翱翔的姿势——然后就突然被吸了进去,几乎挤成一个核桃大小的物质球,那么多权杖、枪械、刀剑和躯体都挤在里面,没法分辨出任何区隔。 唯有那些银色核心坚不可摧,像许多小星卫星一样悬浮在物质球周围。 曲奕空在一个掩体后面目睹了整个过程,眼睛越瞪越大,无法发表一句评价。 她正在忏悔自己不过脑子就想把力穿透球体表面传至核心的行为。当然她也该庆幸这玩意不是她能摧毁的东西。 一瞬间仿佛整个巨大通道里的时间都停止了运转,唯有祈祷室和绕向祈祷室的无面天使还在跟阿捷赫他们争斗。所有未受波及的无面天使都对核心的自毁感到荒谬无比,或者极度不可思议,俨如一个哑然的鸟群。 当然,宁永学也能理解。这玩意应该只有它们的主宰者才能下令自毁,现在却在一个来历不明的人类手里直接启动。换成他,他也会震惊到无法言语。 所以他到底是什么东西的备用身体?这问题还真难回答。 可惜这里是黄昏之地,他们的身体也都在外面,不然宁永学是真的想带几个核心出去,就算他弄不懂这玩意的实际用途,也能串成手环或者项链假装银饰,必要的时候就摘下来投掷出去。 一定没人能看出他究竟带了个多么恐怖的东西上街。 也就是一个呼吸的时间,那片虚无崩溃了,物质球也和深红色光球一同解体,骤然往外扩散出去。同时迸发出去的还有一股强大的冲击波和一道巨响,就像从地底生发的震雷,磅礴而低沉。 这股冲击把半空中的天使们像风筝一样吹得东倒西歪,有的砸在集装箱上扑腾,有的摔在地上往外翻滚。 冲击的声势很大,规模和覆盖范围其实不大,虽能波及到集装箱,却已无法摧毁它们坚固的外壳。但是与此同时,崩溃的物质球把收缩进去的废料都泼洒了出去。只见大股股混沌的洪流裹挟着金属破片抽打在大量无面天使身上,把肉体和衣衫割得支离破碎,然后带着浓烈的尘与血扑向更远方。 “能用一下窥伺吗?能用就用,然后趁乱动手,有需要的话就再启动一个核心,附近应该只有些无面天使了。”宁永学只听曲奕空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她就原地消失了。 风暴还没散去这家伙就想趁乱杀人,宁永学只能说她真是胆大。 当然,也可以说她对时机的把握极其敏锐,已经不在常理范围中了。 等到宁永学闭眼再睁开,他发现附近还完好的无面天使只有十来个了。它们大部分都躲在不同的集装箱背后,还有些分散在各个较远的平台上,没有一个展翅悬在半空中。当然也有一批天使已经逼近了祈祷室,无光海的冲锋枪对它们实在效果甚微。 窥伺刚刚使用,曲奕空立刻在不远处的集中箱一跃而下,又攀爬到通道高处,踩着光滑的金属平台向前滑行,仿佛脚底下有个滚轮似的。 大量子弹从她头顶飞过,被余波震得歪斜。她和一个落在地上的天使身侧擦肩跃过,自上而下的一刀从其大腿外侧往上斜劈到颈部。 尸体分成两半,核心在剖面切口处显露在外。曲奕空一把将其抓住,向外掷出。 离她最近的两个无面天使立刻放弃了射击意图,振翅往外飞出,——它们不知道只有宁永学能启动核心自毁,还以为这两个人类掌握了邪法,可以越俎代庖。 “你去祈祷室,这边我处理。”跟着又从曲奕空心里传来一句话,“别让拿冲锋枪的胖子和快被撑到呕吐的母狼被堵死在里面。” 这两个形容都很微妙,不过曲奕空对她心怀偏见的人一向描述的很微妙。他们俩兵分两路,各自趁着混乱的情境往相反的方向过去。他没注意曲奕空那边的情况了,但是在生灵背后迅速转移的感觉实在很奇妙。 也许血教当年就是这么杀古代吸血鬼的,不管它们能化作怎样的形体、能以怎样的不可思议的方式疾行,只要能感觉得到,他们就能追寻着血腥味出现在这些东西背后。 拿着权杖的无面天使正在指挥其它天使封堵祈祷间,传出一阵阵复杂的高声鸣叫。透过被权杖射出的光束扭曲的空气,宁永学能看到在墙壁另外一边试图躲避的奥泽暴和无光海人士。这俩个家伙都很狼狈,不过肯定不如他狼狈。 他提刀在天使背后切开一条豁口,把手从伤口里进去,在它体内的核心上一握,指令传入其中,然后他立刻不假思索地转移到阿捷赫身后,落在她背上。他在这一瞬间完全没有形体,墙壁对他也是没有意义的。 阿捷赫被他惊得炸毛了,一条灰蒙蒙的长尾巴径直往上竖了起来,看着竟然有些可爱。不过她肩膀中了一枪,胳膊上也挨了几枪,实在是很狼狈。 “还能动吗?远离门口。”宁永学说。 阿捷赫听了这话立刻转身就跑,跃向祈祷间侧室。无光海的技术员见势不对,也狼狈扑到墙壁后方,指望舱室的墙够结实。 下一个瞬间,穿着长袍的天使如天上最耀眼的星星一样被点亮了,从内到外发出红光。它全身都在破碎,崩溃解体,被深红色的球体吸入其中,和它手上的权杖一起坍缩成物质球。 当它体外皮肤破裂的时候,它体内的骨头和肌肉已经空了。 紧跟着,在它身边守护它的几个无面天使也都向它聚拢,受到压缩,和它融为一体。刀剑和枪械的碎片覆盖其上,看着宛如是一个覆满了崎岖金属片的微缩景观。最外层还有四个卫星一样的银色核心悬在半空,看着煞是诡异。 然后向外爆发开来。 可能是这次距离太近,冲击波震荡着舱室墙壁,感觉无比强烈。门被冲击力掀垮了,往外飞去,固定在地上的椅子也到处乱抛、乱砸。无光海的技术员用若干金属节肢把自己围了起来,任凭各种零碎废料往自己身上砸,看着简直就是个缩壳乌龟。 阿捷赫和他要更倒霉,可能是她站得离门太近,还没等她到地方,她已经被冲击给震飞了。他们俩跟门一起从入口被抛了出去。 早知道就落胖子背后了,不该被长相欺骗的! 第一百八十一章 我想找块镜子 宁永学好不容易才跟阿捷赫一起落地,过程却一点也不平稳,几乎是狼狈得满地扑腾了。被冲击掀飞的过程中,她一点也没表现出在大教堂抓着他跃上穹顶的敏捷,更别说是在近百米高的古树枝头间穿梭自如的风采了。 “你是怎么回事?”见得无面天使没追过来,宁永学对她提问说,“就算吃撑了也不至于这样吧?” 阿捷赫没说话,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从头打量到脚。她的视线中流露出一种无法理解的情绪,就像一辆即将脱轨的列车决定自己要往哪里撞似的。 宁永学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你的自制力还在吗?” 阿捷赫还是没说话,有那么一刻,她好像是在挑选该从他身上哪个部位下口,图一时之快把他这个带毒性的家伙全都吃掉,什么也不剩下来。但是,“自制力”这个词似乎把她欲望中最强烈的部分抽走了。她先是变得无精打采,然后又恢复了冷静,就像一条被放逐之后徘徊在荒原里的狼。 看来自制力这个说辞能让她冷静下来,让她的欲望退回到理智可以触及的地方。 她站起身来,在他面前弯下腰,用爪子从他腹腔染成深红色的血渍上划过,然后从她撕裂的口中抿了一下。这动作似乎让她很舒适。 “我被诓了。”阿捷赫用嘶哑的声音说,“或者就是被算计了,现在你最好告诉我这算计有没有你一份。” 炼金术士这就动手了?不对,时机不对,状况也有异常,她不应该在眼下前途未卜的时候下手。 “我和她谈了些事情,没错。”宁永学并不在意地点了点头,轻得就像在水里蘸了一下,“她的说法比你更像人,也更有理智,最重要的是,在我眼里她许诺的事情更有价值。” 她死盯着他。“太像了......你说这话的时候实在和他太像了。” “老安东吗?我的追求和他不一样,这点你明明知道。” “我想是的,但在不同的追求以外,你们毕竟还是同一种人。”阿捷赫转身走向祈祷室。他们俩穿过祈祷室,看到无光海的技术员还在里面蜷成一团,冒充缩壳的乌龟。但是巨大的通道里只有无面天使的尸体和满地狼藉。 没有曲奕空的身影。 宁永学没法感觉到她的想法,也没法把自己的想法传达给她,她完全在这附近消失了。是被唤醒了吗?不,他的意识体在这地方完全是因为曲奕空存在,如果她被唤醒了,他绝无可能在此停留一分一秒。 “我和她谈的不多。”他边思考边说,“我只知道她会在离开的时候把你的意识留在黄昏之地。然后,她会和玛尔法用你的身体生存下去。” “很好,那你们谈了你的大小姐会被怎样吗?” “我只会和曲奕空谈论其他人,不会和其他人谈论她。” “那现在你觉得你也被诓了吗?” “有可能,但是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宁永学说,“现在的情况是你把我从现实叫到了这边,于是那边就只剩下了炼金术士、两具没有意识的身体、娜斯简卡、若干没有意义的野兽和闲杂人等了。最后,还要加上无光海的囚犯,——他们很可能是委员会要救的人。如果炼金术士不可信,那我们应该已经都完了。” “你是怎么用这么轻松的口气说出这种话的?” “可能是因为环境不太对吧,我觉得我暂时没什么模仿的必要,也不需要适应环境。”宁永学承认。 阿捷赫又不说话了,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你怕我?”宁永学问道。 “我很难信任你。” “你信任那些你熟知的像是人的人,”宁永学说,“你知道他们是什么,而且你觉得他们可以预料。你可以肆无忌惮地跟他们开残酷的玩笑,享受捉弄他们带来的满足情绪。不过自从你经历了老安东带来的灾难,你就发现我们这种人和其他人的天壤之别了。但是怎么说呢?你是个聪明人,你知道我没必要伤害你。既然炼金术士不可信,那她就已经在可选项里排除了。这事不是很明显吗?” 他用很尽可能合理的思路分析了现状,他希望这家伙能听懂。 “你,”阿捷赫咬牙切齿地说,她明明就是个面目狰狞的恐怖怪物,跟他说起话来却好像她才是人一样,“我知道你们和其他人不一样,只是我旁观了你最近做的事情,还以为你像是个人了。现在看来我的想法是错的,不管你为适应环境模仿了什么,我都该记得你是谁,——你就是穷卑者。” “你这话说的像是个耍脾气的小女孩一样,”宁永学耸耸肩,“我们应该谈些更实际的事情。你的自制力还在吗,阿捷赫?” “别用这个说辞命令我!” 她的反应有些过激了。 宁永学只能做手势安抚她的情绪。“那好,我们来说点更实际的吧,——你确定你完全掌握了曲阳的记忆吗?炼金术士的人格是你连缝带补拼起来的吗?” “我当然掌握了他的记忆。至于炼金术士,说得实际一点,她就是我一个零件一个零件装起来的机械表。我理解她思维结构的每一个部分,我能预料她诞生以来的每一个想法。我觉得她根本不可能想害我。我和她是一体的,她就是我的一部分。” “不会出什么偏差吗?”宁永学问。 “不会。” “意外情况呢?”宁永学又问。 “什么意外情况?” “比如说你吃了我的胳膊,身体出了问题,然后炼金术士和玛尔法就有了自己的想法。”宁永学提出一个想法。 阿捷赫直接否认了,一点余地也没留。“我只是需要分出很多力量消化你,但镣铐把我栓得太紧了,我不得不变得更小,不得不把意识退回灵魂深处。我的身体没出问题,我正在消化的灵魂当然也没问题。你究竟在擅自揣测什么?” 宁永学觉得这是一次由信息差造成的巨大误判。 首先,这是炼金术士给他的解释。如果她的解释完全是在诓他,还借着两者择其一的请求暗示他不要把解释说给阿捷赫听,如果正常情况下炼金术士和玛尔法的灵魂都不会出问题,那出问题的究竟是什么?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 “你说你掌握了曲阳的记忆,炼金术士的人格也是你一个零件一个零件装起来的机械表。那曲阳吃过的人呢?你完全了解他们吗?” 短暂的沉默。阿捷赫捂住额头,一瞬间她的脑海里似乎转过了大量想法。“我觉得那只是些残破的布片,我就像给衣服打补丁一样把他们缝了上去。”她说。 “你没想掌握他们的记忆?” “你以为我很饥不择食吗?”阿捷赫反问道。 宁永学点头同意。“这也倒是......所以你不知道那些破布片里究竟有什么。那好,如果有个人把意识种在曲阳的思想里,让曲阳以为自己是他以前吃下去的受害者,然后你就把它当成正常的衣服补丁缝了上去呢?” 她喃喃自语:“种下去的意识像病毒一样扩散,把整个主体意识都侵蚀感染......“ “仔细想想,你缝缝补补装起来的‘机械表’真有什么主体意识吗?感染一个满是破窟窿的缝合物还不简单?” 听到这里,阿捷赫竟然笑了:“虽然我还是不信任你,不过我佩服你,说实话也有点恐惧你,宁永学。对我这种东西来说,可能这也算是种难得的享受了。” “那这能算是一种爱意吗?我还没忘记当时说给你亲手套上项圈的约定呢。如果实现了,我就能牵着你脖子上的链子上街了吧,不过在中都的环境干这事还是不太合适......” 她不以为意。“那是失败者的下场,是胜者的奖赏。但现在我们都是失败者,我甚至没法想到她是什么时候在我体内变成一个异物的,你能想到吗?” “我没看出区别,我觉得可能在她现身和我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就没有什么你和曲阳的人格了。她可能只是在玩角色扮演。” “只有一个掌握了我缝上去的记忆的意识之种?而且她还欺骗了我,欺骗了所有人?好,干的不错,我很想认识认识她,但是现在还能怎么办?我的意识和肉身被阻断了,你的大小姐被放逐了,你困在这地方无处可去。我们三个的躯体全都在外面任她处置。加上她可能是委员会高层的意识之种,接下来会怎样?一觉醒来就发现自己绑在手术台上等着切块吗?” 空气里仍然弥漫着难闻的硫磺味。片刻沉默之后,宁永学觉得自己只能做一件事了。 “我想找块镜子,”他说,“不能是水或者窗户玻璃,古时候的黄铜镜也不行,必须是光反射足够的镜子。” “你要看一眼自己死前难看的表情?” “我在镜子里看不到自己。” “那个给你供血的双生者?” “是,一个麻烦人物。” “就算是双生者之礼也不可能逾越意识、现实和时间的跨度。” “也许她能,”宁永学只能说,“我在另一个有时间差的环境里和她谈过话。” 第一百八十二章 你怎么回事,学弟 ...... 凭着他对声音尚存的知觉,凭着阿捷赫本能性的危险感知,他们俩穿过已经只有尸体的通道。无光海的技术员见他们出了大事却还想前进,拒绝走得更远,他也没办法。这家伙被天使驯化了这么多年,精神状态非常不稳定。 继续往前是宁永学做的决定。他手里有卷轴地图,他希望往前走,他觉得唯一的优势取决于他们能不能趁早抵达类似于方舟核心位置的地方。 现在阿捷赫很虚弱,为了指导他怎么用无面天使的权杖,她硬吃了一只羽翼,结果更虚弱了。在现实她从高大的女性缩水成少女,在这地方,她又从教堂里铁塔一样的神父缩水成了瘦小的人狼。 她调节自己的体型真是一种艺术。 对奥泽暴来说,天使们似乎带有一种强烈的毒性。好在这只羽翼的毒性不如宁永学的胳膊强,她姑且还能动,也不需要吐得满地都是。 至少现在他能配合她发出的高频率鸣叫启动权杖了。 由于阿捷赫体型缩水,他们按地图找了一条通风管钻了进去,虽然刺鼻的硫磺味呛得他直咳嗽,他还是在里面蹒跚爬动。 她受的枪伤现在也没恢复,宁永学也发现自己愈合的速度变得极慢,腹腔里还是一片尚未长成的畸形组织,往下滴答着血珠,在通风管里和她的血混融在一起。 曲奕空的意识被放逐了,阿捷赫虚弱无力,他也被阻断了一些东西,应该都是炼金术士干的好事。他无法迅速恢复伤势了,虽不彻底,却很致命。现在他不仅要顶着掏空的腹腔往前爬,从曲奕空的意识里不再回流情绪之后,他也没法完全激发销魂秘术了。 阿捷赫爬得很勉强,宁永学还要爬得更勉强。他受了重伤,但是他的神智很清醒,血的道途本该带来强烈的诅咒,却无法影响他的视野和思维一丝一毫。 但他状况很差,他的嘴边不停往外渗血。前路狭窄黑暗,在他膝盖和双手下来回晃动,当然它们是不会晃的,肯定是他的身体在晃。 虚弱感淹没了他,他扑在满是硫磺味的通风管里,跟着翻身躺了下来,感觉自己没法动弹。阿捷赫从他身上爬了过去,血从她腹部一侧的弹孔滴到他脸上,落在他眼珠上,糊得他视线都浑浊了。 他的意识体居然还有完好的眼睛,真是了不起。 宁永学动也不想动,从他们在旅店遇见曲阳和他的霍尔蒙克斯一直回忆到现在,他不停思考,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他们被困住了,就像一起陷入一个漫长的梦境,而肉身都在外面任人宰割。 “镜子。” 这说话声响起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了,阿捷赫又爬了回来,用毛绒绒的爪子把一片小镜子放在他身上。如果她不是那么虚弱,她本来可以把他一路拖去取来镜子的宽敞地方。 见他还是半死不活,阿捷赫只好把镜子举起来,端在他面前。 宽敞的办公室,杂乱的桌子,钢笔,手抄本,纸张,拆开的报纸,一摞原始的古代文献。从正对着他视线方向正襟危坐的阿芙拉来看,可能还有一面小镜子,——专门用来在宁永学路过镜子的时候观察他。 阿芙拉看了他一眼,又盯着阿捷赫端详了一阵,最后才转回视线,在镜子那边对着他眨了眨眼。“嗯?你怎么回事,学弟,为什么我每次看到你,你都在不同的时间陷阱里?”她问道。 “这是个,呃......” 她一脸微笑,不过只有嘴唇的弧线在笑。“你还记得我们说过什么吗?如果你想让我把镜子扔掉结束这场对话,你就继续呃下去,然后自己处理自己的事情。” “这里是低地。” “很好,”她见状低下头,提起钢笔抄写报纸记录,“你为什么知道低地?说说看。”海场明明是冬季,她却穿着很单薄的白衬衫,除了衬衫就只有一条系得很整齐的领带。 内务部的办公室一定很暖和,虽然宁永学现在待得地方也很暖和。 “我在矿井遇见了一个虫巢人,这是它说的。” “很好,现在我知道虫巢人当年迁徙的方向了。这事我会给你记一笔功劳,继续加油吧,学弟。那你是想知道怎么才能离开低地吗?” “我遇见了更麻烦的事情。” “这句话的意思低地还没麻烦到你要找我求助吗?”阿芙拉问他,“或者只要不是走投无路了,你就不想看见我的脸?” “您这样说我很惶恐。” “你明显一点也不惶恐,”阿芙拉眼睛也不抬地问道,“然后呢?怎样了?发生了什么让你绝望到要找我来求助了?” 宁永学解释了自己的困境。 “天使在虚空中航行的载具吗?还不错。这事我会算在你的功劳上,能从里面带出什么东西吗?” “前提是我们能出来。” “为什么是‘我们’?”阿芙拉终于抬起眼睛来。她收敛了微笑,“我有救助外人的义务吗?不把你旁边这头白魇记录编号送进收容所,已经算我很近人情了,你还想让它出来?” 白魇......白色魔鬼?这称呼应该是中都方面给奥泽暴起的学名。看来科研所和内务部不是很喜欢音译。 “我可以为她做担保。”宁永学说。 “很好,做担保,这个说法不错。你的担保有多少分量,说说看?” “尽我所能。” “太模糊了,不过也罢,你这样子看着神智就清醒不起来。这样吧,从你身上取点血,再从她身上取点血,把你们俩的血混在一起,按我的指示在她脖子上画一圈噬身蛇的符文。” “这举动有什么深意吗?” “你不需要关心这个,”阿芙拉一脸微笑,“你只需要回答‘我同意’,或者‘我会尽量劝她也同意’。” “我同意,我会尽量劝她也同意。” “现在把你要做的事情说给她听。”她吩咐说。 宁永学点点头,毕竟镜面两侧传达的事情只有他才能看到、听到、感知到。 等他传达了阿芙拉的要求,阿捷赫表现极其诧异:“她想说什么?她想做什么?” 阿芙拉笑着通过镜子观察她,好像就是在等她的质问,然后她继续提要求:“我想说,她要么就死在这里,要么就套上我们给她的项圈。当年旧萨什的皇室给她套上了项圈,没有我们不能给她套的道理。” 宁永学觉得自己被难住了,他尽可能委婉地传达了阿芙拉的意愿,说她需要加一层额外保险,否则就不会救人。 “你的上司还真是有意思啊?”阿捷赫盯着他。 阿芙拉甩了甩钢笔头,一滴墨渍溅在纸页上。“她这种从崩溃前夕的世界里逃出来的怪物很特别,所以我也会用特别的方式应对。”她说,“你就直接告诉她吧,学弟,我会借你当木桩把她拴在内务部,这事没有谈条件的余地。” “她想要你在内务部给她干活。”宁永学说。 在阿捷赫陷入无言的沉默中时,阿芙拉起身取了瓶香槟,当着他的面往高脚杯里倒了一杯。 “具体要求其实很简单。”她倚在桌边上,往下俯视着他们俩,“这头白魇要为我工作到死,可以是她死,也可以是我死。当然了,我是个开明的人,我会让她负责自己擅长的领域,比如说支持她带队去脑域探路。如果她不开心,我就派我亲爱的学弟你和她做个搭档,陪她一起去,这也没问题。” 这发言实在很难形容,听着就像他是男公关一样,宁永学只能把原话传给奥泽暴。 “好,条件提的不错!如果我不接受呢?”阿捷赫反问道。 阿芙拉笑了。“告诉她,她没有她自己想象的那么重要。白魇这种智力比狗还低的东西里能有她这种特异个体,我很惊讶。不过,她毕竟也是个白魇,给她基本人权需要我付的代价可不是她这个身份能偿还的。” 宁永学咳嗽一声,选择不传这话。“现在我们除了死在这地方就是找她求助,我可以担保内务部的待遇绝对比委员会好。” “还能有比委员会更恶劣的条件吗?”阿捷赫反问他,“这比烂的世界真是绝妙。” “也不是比烂......”宁永学说,“而且内务部这边总比旧萨什好,是不是?你就不想在城市里自由行走吗?有官方撑腰,你完全可以像所有人一样享受当代生活。” 阿捷赫不想争辩了,只管往前爬了半个身子,把她受过枪伤的腹部悬在他面前。 这时阿芙拉也在笔记本上画好了图案,钢笔描摹的字迹异常整齐,一系列复杂的古文字在纸页上环成一个吞尾蛇。 宁永学按指示行动,从她受枪伤的创口里取血,说实话她现在确实是个人形野兽,是个异怪。她又三对刀锋一样的斜目,满是锯齿的大口咧至胸膛,竖着往两侧分开。 但是她身形修长,他在杂志上见过的模特都没法与之相比,皮肤冰冷如玉,洁白的绒毛被血浸透了,完美衬托出她随呼吸起伏的肚腹,实在有种异常的美感。 这是纯粹的欣赏吗?他不确定,毕竟他见过她作为人的外形,而且印象非常深刻。 第一百八十三章 去找个坟把自己埋了吧 给阿捷赫取血的时候费了点劲,给他自己取血则完全不费力,毕竟他已经躺在从他身上渗出的血泊里了。他脊背黏的就像在泥浆里打滚,衣服和皮肤都糊成了一团。 宁永学拿食指蘸着血,抵在她修长的脖颈一侧。为了分开她乱蓬蓬的灰白兽毛,他手指稍用了点力,把她的皮肤也按得凹陷下去了点。这家伙的皮肤确实很漂亮,非人类可比,呈现出无暇的月白色,隔着柔软的兽毛隐约可见,仿佛能在暗夜里发出微光似的。 按阿芙罗的指示描摹符文时,这俩位都在他上方俯视自己,其中一个在镜子里俯视他,还有一个端着镜子俯视他,感觉实在很微妙。 宁永学从她颈侧往下,描摹到她随着呼吸不停乱动的咽喉,然后又从咽喉往她颈部另一边描绘过去。往她后颈绘制类似于象形文字的符文时,阿捷赫翻过了身,不再拿一只手撑着地,而是直接仰躺在了他身上。 为了端起镜子给他指示,她设法在翻身的时候挪动手臂,毛茸茸的肩头拂到他脸颊上,从他鼻尖擦过,然后就架在了他嘴上。 宁永学痒得打了个喷嚏,手指猛得一歪,差点把血在她脸上勾出一个难看的斜线。虽然他在当垫子,不过她躺在自己身上感觉还不错。 哪怕隔着大堆衣服,他也能感受到这个本该恐怖的孽物完美的体态,线条从脊背两侧往下逐渐变细,延伸到后腰,然后就勾出了一道极其影响人思绪的弧线。 他本该把思绪专注于危机和困境,却潜伏进了通风管里这种微妙的窘迫感中,似乎反映他思绪的水面总是会被莫名其妙的风给吹得涟漪不断。 当然,这都是因为阿捷赫背对自己,所以他没法看到她恐怖的面容。只要多注视一阵她竖着的大口和尖牙利齿,多注视一阵她充满威慑力的三对斜目,诸如此类荒唐的心思自然会熄灭。 他相当详细地叙述他此刻的感受,描述他心里的涟漪和身体的激动,只是因为他坚持想证明他现在不是、过去也从来不是、而且未来也绝对不会是一个被片刻感受蒙蔽了目光就会陷入动摇的人。 他需要的是两个人之间温和而朦胧的感受,不是混乱无序的荒唐行为。 “不错,描绘得很快。”见他画好了噬身蛇,阿芙拉表示赞许,“先决定一个称呼吧,我想想......” “她要给你起个称呼。”宁永学说。 “阿捷赫。”奥泽暴直接开口。 这家伙真是会挑。从他想了这个名字开始拒绝到现在,轮到阿芙拉起名了,就记起来自己还被起过名字了。有本事就管自己叫灰狗。 “你倒是会用典,学弟。”阿芙拉也不生气,她似乎看出来名字是谁起的了。“下一件事,让她掩饰身份。我手下不可能也不会有一个来自脑域的白魇活体。” 还没等宁永学传话,从阿捷赫那边就传来了诡异的嘶嘶声,听着就像煤气罐忘了关之后正在往外漏气。 他转过视线,跟着就看到她像捕蝇草一般竖着分开的大口往上合拢,像愈合的伤口一样消失了。她四只眼睛也在闭合后消失不见,只余一对茫然的灰眼眸。她面孔的弧度看起来也柔和不少,中间一只狼类的鼻子往外凸起......说实话,看着竟然有点可爱。 这变化看着很奇妙,实际上内里的含义很恐怖。 宁永学觉得这条噬身蛇只要稍作改动,就能把人类强行扭转成一个小猪崽子或一条狗,而且谁也不会知道它是个人变的。 “你们在跟我开玩笑?”阿捷赫似乎不能接受这事。 “她怎么没变成人?”阿芙拉也有些惊讶,“她是吃了什么?” 看来阿芙拉是想把阿捷赫往她还没消化干净的猎物转变,却没想到她的猎物里有条头狼。 “她还没消化干净的两个人类灵魂可能都被阻断了,”宁永学想了想说,“现在她这边只有条狼。” “狼吗......”阿芙拉沉思着说,“也无所谓。人狼这种东西算不上稀奇,至少科研所已经没有需求了。只要不是招个白魇当下属,就没什么大问题。就让她当个被登记在册的人狼吧,发了什么异状也比单纯的人类好解释。” “接下来还需要做什么?”宁永学问她。 “她吃了你一条胳膊,对吗?”阿芙拉忽然问了这么一句。 “她是吃了我一条胳膊。”宁永学回答。 “既然她体内有你的一部分,事情就更好办了。”阿芙拉说得轻描淡写,“我会拿这条胳膊当媒介给她也提供恢复,就当是给新下属预支薪水了。然后你的血已经放太多了,接下来就让她给你放血吧。” “什么?”他没法理解这个提议。 阿芙拉根本没打算解释。“怎么让她给你放血,你自己去想办法去说,不过她给你提供的每一份血都有强效恢复效果,副作用是附带大量负面情绪。当然凡事都有副作用,学弟,能适应就能活下来,如果适应不了,就去找个坟把自己埋了吧。” “所以我的意识阻断......” “你是希望我从镜子那边走过来帮你解决难题吗?”阿芙拉面无表情,“我在办公室处理不了诺沃契尔卡斯克的意识阻断。你们俩现在都是我下属,互相帮助尽快把这事解决,我在海场等你们的好消息。” 她说完把镜子一扣,直接没了人影。 宁永学和阿捷赫对视了半晌,然后说:“我一时半会说不清接下来该干什么,不过你可以先把镜子放下来。” “我的伤势忽然恢复了。”她放下镜子说。 “她说她可以给你也提供恢复,就当是给新下属预支薪水了。” “还不错,上司帮下属治伤,至少比沙皇那边待遇好多了。”阿捷赫把视线从他脖子往下,“不过你的肚子里还是血糊糊一片。” “她说她也处理不了我的问题。” “所以?” “我需要你给我放血,帮我恢复伤势。” 阿捷赫用惊讶的目光看了眼空荡荡的镜子,又看了眼他,似乎惊讶于事情发展的方向。“呵,这提议可真是奇妙,没有其它提议了吗?” “没有,”宁永学回答,“她说我们俩现在都是她的下属,她也只能提供这点帮助。要么我们就互相帮助把这事解决了,要么我们就去找个坟把自己埋了。” “她呢?” “她在海场的办公室等我们的好消息。” “好,这也没什么,一点小小的牺牲而已。”她竟然咧嘴笑了,还是满口尖牙利齿,“那么你想喝我的血吗,我的好同事?” “我不是很......”宁永学很犹豫。 阿捷赫直接把爪子按在他脸上,用力捏住。“直接点告诉我,你是想喝我的血吗?” “我觉得我们俩的对话出了点问题。”宁永学口齿不清地说。 “有问题吗?不,没什么问题,我的好同事。我被迫入职内务部这地方都是拜你所赐,就算我们俩的对话带了点个人情绪,你也会原谅我的对吧?现在,用最直接的方式回答我,不要抠字眼和细节。” “我是需要你的血来恢......”他用尽可能明确的方式做出说明,但还没等这句话说完,话语就被打断了。 “我需要的是意志和情绪,不是理性分析。”阿捷赫把她的眼睛瞪得像是杏仁一样,“说你‘想’还是‘不想’,听懂了吗?” 宁永学觉得这家伙疯了,虽然她本来就很不稳定,但这次她确实是疯了。然而眼下情势危急,阿芙拉给这家伙套了个项圈就把事情扔到了一边,他没有其它办法。 “我不想喝血,”他直接开口,“除非能兑酒喝。” “你要求还真多。”阿捷赫难以置信地哼了一声。 “你相信你野蛮的生活方式,但我不能接受直接茹毛饮血。这种事接受的越多,我就离人越远。” “所以你还没有尝试过茹毛饮血?” “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问题,”阿捷赫道,“不过,既然你想让我背离自己本来的种族变得像是人,那你也该往我这边走一点才公平。” 强烈的非理性情绪让他不由得一怔。这家伙是想怎样? 说完阿捷赫拿爪子扣住他的下颌,用力一掰就让他张大了嘴,差点还让他下巴都脱臼了。接着她张开嘴,用另一只爪子把她狼一样的长舌头切成两条,使其往左右两侧分开。血液霎时从断口喷出,溅得他满脸都是。 宁永学刚想明白她想怎样,它们就混着大片血液进入他口中,他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他在感官上本能抗拒着浑浊粘稠的血腥味,但她硬是把脸低下来,封死了他的嘴巴,抵着他的两颚把血浆都送了进去。大片血液穿过整个咽喉,被吞入腹中。 老实说,这些年来他也经历过一些突如其来的吻了,唯独这家伙给他的感觉像是他被强迫了,个中体会简直无法形容。而且她也没完全变成人啊? 第一百八十四章 她越纠结,我就越开心 这个过程持续了大约有半分钟,等阿捷赫抬脸从他脸上舔了过去,宁永学觉得自己腹腔里的组织器官已经在蠕动着生长了。 然后她把腰弓起来了点,依旧从上方俯视他。她用拇指擦拭自己两边嘴角,用分裂之后依然灵活的舌头舔自己的手指,不过还是擦不干净她嘴边沾着的血渍。 这家伙跟他面对面无言对视一阵,就跟一条真的母狼趴他身上一样。 “我没感受过比这更糟的吻了。”宁永学下意识抹了下自己的嘴角,发现血渍已经被她舔干净了,只有唾液残留。“或者本来就不是个吻?”他问道。 “我无所谓,你要是很在意就当我在给你喂食吧。” “喂食?” “字面意思。”阿捷赫说得不以为意,“我当年吃下的头狼有个习性,如果血脉相连的同胞瘫痪在地,受了重伤需要痊愈,或者老得没法动弹,它就会把肉嚼碎了混着血沫喂下去。当然它肯定不会喂自己的血。” “这关系听着倒是很让人羡慕。”宁永学评价说。 “哦?羡慕?那你来说说,要是你完全瘫痪了,怎么救也没用,你是希望我当场吃了你帮你解脱,还是希望我把你的同胞咬死,嘴对着嘴一点点喂给你,甚至帮你吞咽,从口腔推到你喉咙里呢?我会把骨头和肉块都嚼得很细碎,你觉得怎么样?” “你是真喜欢用你扭曲的玩笑捉弄别人啊。” 阿捷赫嗤笑一声。“它可以是个玩笑,也可以是个事实。” “好吧,要是真有那一天,我能拜托你猎头鹿炖熟了喂我吗?大家同事一场,算我求你了。” “同事......这称呼真是莫名其妙。” “难道不是你先叫我同事的?” “我只是在顺应气氛。”阿捷赫又低下脸,拿尖锐的獠牙在他脖子上磨动,令人发痒。不过这是钳制猎物的技艺,要是她一口咬到底,他的脑袋一定会直接掉下来。 “我有时候难免想找些刺激的享受,”她低声说,“特别是想到你有个灵魂伴侣,这事就更有意思了。” “这是个玩笑吗?” “我感觉到你心跳加速了,担忧吗?还是恐惧?算了,无所谓,我用不着追究真相,我只想得到满足的感受。”阿捷赫咬在他耳朵上,把声音放得更低,“如果说我能从你这个自身性命都不重要的怪物身上找到什么乐子,就是看你为了你模仿出来的感情慌慌张张了吧?真有意思,是不是?” “不是,你干嘛要从我身上找乐子?” “这事你自己最清楚不过了,我的好同事。” “我也没干什么吧?”宁永学辩解道,“我就是......” 给她塞了条自己的胳膊,把她吃出了重症; 表面上跟她商议怎么一起逃亡,实际上却跟炼金术士商议怎么把她扔在黄昏之地,让其它灵魂占据她的身体; 说好的帮她挣脱枷锁,结果等他跟阿芙拉谈过之后,又给她套了一道新枷锁,还彻底遮蔽了她本来的面目; 她好不容易才从脑域逃到这边的世界,结果看阿芙拉的说法,恐怕还要派她去探脑域的遗迹废墟,如果她有想法,就把宁永学去陪同,总之一定要派她过去; 再加上上一辈人的仇恨,老安东追杀了她这么多年的账,这一系列遭遇...... “呃,其实也不多。”宁永学若无其事地说,“再说了,只要我当你是条待人比较亲切的大型犬科动物,这事也没什么大不了。” 阿捷赫的面孔忽然变模糊了,一连串破碎的景象闪过,最后那张熟悉的人脸出现在他面前。灰白的乱发沾染血迹,相互扭结纠缠,像散落的灰烬一样洒在他脸上,然后在地上铺展开来。 灰白长发环绕着她没有血色的脸,在其衬托下,眼前这张脸更加白皙可人了,沾血的嘴唇也更鲜艳了,灰眼眸似乎都更明亮了。 她咧开嘴,依旧满口尖牙利齿,不过这点区别已经不太重要了。 “你编理由的表情真是特别有意思,再跟我编一个试试看?”她问。 “我建议你先找件衣服穿上。”宁永学转移话题。 阿捷赫又握住他的下颌,把手指按在了他脸上。她十指纤长,尖锐的指甲漆黑色,居然还在他脸上划出了几条小口子。她隔着手指观察他的表情,眼睛在黑暗里就像光源一样,很符合犬科动物的构造。 她是很美,但是这种感觉很危险,特别是她不稳定的精神很容易造成重大危机。 见她不说话,宁永学只好又说:“我肚子里的组织器官长得差不多了,我们应该继续前进。” “这就是你刚编的理由?”阿捷赫低下脸,又把手卡在他脖子上,“我觉得这个理由很没意思,毫无乐趣!我想要一个更有趣的。” “你能在发表高谈阔论之前把我放开吗?” “当然可以!”她笑了,把手像绞索握得更紧,“——但是我不想,既然你又给我套了个项圈,那我给你也套一个又有什么打紧?” “至少用血描绘的比用铁铸的好。” “你这么一说,好像我脖子上的东西是个赏赐一样。为什么人们非要在两个当奴隶的选项里选择不那么痛苦的一边呢?好像这样就能为当奴隶这事感恩戴德一样。时代过去了这么久,你们的统治者还是一边肆意妄为,一边享受脚下受尽奴役的傻瓜对自己感恩戴德,难道这事你自己不清楚吗?” 她说得对,但对错通常对他没意义。“我们通常没得选。”宁永学说。 “所以你很清楚这些事。” 宁永学似乎能感觉到她的价值趋向,感觉到她的想法,也许是因为她染血的嘴唇离他的皮肤太近了。“我当然清楚,但我不关心。”但他只说,“环境怎样,我就怎样。” “真可惜你没去萨什那边。” “去了又能怎样?我参加萨什那边的事情就更符合你审美了吗?我看你就是在耍小孩子脾气。” “好,我喜欢你这种口气!无视一切遥远的是非道德,只看自己的心情和想法,只模仿你自己需要的在你身边的环境。就是你这种东西产生了做人的愿望,事情才特别有意思。” “意思是你明明知道曲奕空的事情对我有多重要,你还要在这里折腾我?”宁永学立刻质问她。 “我只是想从你身上找乐子,干嘛要此负责呢?” “我看你也挺擅长给自己找理由辩解的。” “我从来不辩解,刚才那句话也算不上辩解。我只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意义你自行体会。” “你不是一直在给你吞下的灵魂负责吗?为什么你就不能给你说过的话、干过的事情负点责?” “言语只是我表达情绪的方式,我为那些灵魂负责也只是我觉得值得。” “那我就不值得了?” “为你负责当然不值得。” “那好,可以走的路有这么多条,你干嘛非要在这里拿我找乐子?” “因为你就是通往巨大不确定性的钥匙啊,我的好同事。”阿捷赫说着把脸凑得更近,“我在这个枯燥无味的地方待了这么久,也没见过任何意外发生。可是只过了短短十来天,世界最真实的一面却在你面前展开了。你让我怎么舍得走远呢?” 听到这话,宁永学沉默了好久。“我觉得只是我比较倒霉。”最后他只能说,“虽然这些事都跟我有关系,但我只是意外参与了进来。” “好,你觉得是意外,那就是意外,就像我觉得不是意外,那当然也不是意外。”阿捷赫又咬在他耳朵上,“现在这边的事情马上就要迎来结局了,阴谋也已经被揭露。要么我们顺利逃出去,给你的上司当狗、当奴隶。要么我们被摆上委员会的手术台,连奴隶都当不得。最终决定结局走向何方的关键就是你的权限有多大、你能怎么操作这个方舟,——你觉得这个意外有意思吗?” 某种意义上她说得很对,最终决定他们去向的不是其它东西,只是他的权限,中间一切阻碍都是他要绕过的路。 “那好,”宁永学说,“你叫了我这么多句好同事,现在你能给我当一阵好同事吗?总之别在这里折腾我了,至少先把正事办完行吗?” “可以,”她答应的很随意,“不过先用你洞察异物的能力把大小姐找回来。虽然她被放逐了,不过她肯定就在附近,可能被困在另一个层面,也可能意识被封闭了,总之你能把她找出来,我就能把她拽出来。” “居然还能这样吗?不过你居然还在关心救她,真是不可思议。” 阿捷赫把脸一偏,舔过她在他脸上划出的小伤口,一直到了眼睛才收回去。虽然看着是个人,但她干的事情还是很像犬科动物。 “等救过了命再拿你们俩一起开玩笑会更有趣。”她像品尝味道一样砸吧了下嘴,“我觉得没有比拿你们这种灵魂伴侣找乐子更有意思的事情了,特别大小姐对我的态度还特别纠结,一直没法在感谢和痛恨之间找到个平衡点。她越纠结,我就越开心。” 第一百八十五章 我是被迫 ...... 说是这么说,宁永学彻底恢复伤势还是花了很久时间。当时他和曲奕空把自己掏的实在太狠,心脏和肺部往下几乎都空了。 半死不活地瘫在这里时,他感觉通风管更狭窄了,也更拥挤了。本来就很难受,这家伙还要跟他挤一起又不穿衣服,胳膊和腿往他身上四处乱摆,也不知道是在看护他还是在折磨他。 “你他妈能不能走远一点?”宁永学问道。 “你找我的时候就像一个人在海里放血招鲨鱼,即使现在我都能隔着很远感觉到你。”阿捷赫说,“要是我不在这里,想必会有其它东西循着味道过来。” “好吧,我知道这是窥伺的副作用,那你为什么能这么自在?” 阿捷赫笑了,她笑得很阴郁,说话声还要更阴郁。她把手指点在他腹部正在愈合的血管组织上,蘸了一点血在指尖,然后按在自己嘴唇上,用她分成左右两边的舌头舔了下。 “我吃了玛尔法之后过了好几年才退化出人的面貌,”她说,“你来说说看,我为什么要守你们的道德戒律?” “好吧,我知道你不习惯当人了,不过为什么是退化?” “在我眼里这就是退化。跟你做个比喻吧,小子,如果我本来是人,那我现在的感觉就像自己变成了一条狗,还被要求混在狗群里老实点当狗,遵守狗的道德。如果你完全把自己撕裂转变成一个孽怪,我反而会觉得你看着更顺眼了。” “至于这么说吗?” “至于。”阿捷赫道,“你跟我要求把肉炖熟,就是要我按狗的习性啃地上的骨头,你跟我讨论穿着衣物的规范,就是要我按狗的习性对着电线杆抬起腿撒尿。你别以为在我眼里人类是高级物种,我本来的存在可比他们......算了,现在回忆过去也没什么意义。” “我明白了,”宁永学很快理解了她的想法,“不过既然你要活在人群里,你还是得遵守我们的习俗。” “我们......”阿捷赫重复了一遍,她笑得很玩味,“你这个词用的真有意思。” “你不习惯当人,我也不习惯当异物。”宁永学指出。 她的脸色变阴暗了。“我何止不习惯?如果我有的选,我怎么可能退化成这样?在诺沃契尔卡斯克过了这么多年,我胃里剩下的除了头狼就是缅希科夫的女儿。它们一个要求我看护它的狼群,一个要求我看护她的孩子。我都快被饥饿折磨疯了,还是舍不得消化这两个仅存的意识。我先是退化成人的样子,然后连人的样子也维持不了。我越来越瘦削,越来越干枯,身上的裂痕也越来越多,我不得不缠满了绷带......” 宁永学仔细看了她一会儿,直到她从阴暗的表情里回过神来。“你为什么会退化成人?”他问。 “退化成他们很奇怪吗?”阿捷赫说着把手一摊,胳膊直接架在了他脖子上,“我们生来就是为了捕猎人类,当年吃了头狼也只是我想换口味而已。在我还没有自我认知的时候,那些人就待在我体内。每个人都在主动引路,互相出谋划策,想方设法把他们的亲人和挚友也弄进来。” 这话宁永学听了好几次,每次他都觉得匪夷所思。 然后阿捷赫带着回忆往昔的情绪闭上了眼睛。 “说实话,我也就是在旁边看着,”她道,“很多事情根本用不着我自己去做,是他们自己在敲门叫自己的孩子和爱人出来。” “我还是很难想象那些有自我意识的受害者都想去害自己的亲人和挚友。” “没什么不好想象的,”阿捷赫说的很愉快,“在那种疯狂的世界里头,传统宗教视我为魔鬼,不过只要进了我的胃,那帮受尽了世间疾苦的人就会觉得我这儿是归宿、是乐土、是忘忧解愁的法子。他们就是觉得这儿比外面的世界好,你说是什么回事呢,我的好同事?我也没怎么扭曲他们的思想,他们自己觉得比在外操劳致死值得而已。” “你是什么种类的归宿?乱葬岗吗?” “讽刺得不错。如果不是最近在你身上受了大罪,我现在就可以让你进来试试。” “我觉得你会死于食物中毒。”宁永学阴阳怪气地说,“到时候死相一定很难看,可能你连消化我都来不及就扑在地上人没了。我会端好摄像机给你的尸体拍个片,名字就叫不要乱吃野生动物。” 听了这话,阿捷赫以一种人类绝对不可能做出的灵活动作在通风管里转了个身,两条腿越过他的肩膀,在他喉部交错,然后往里一卡,用力勒住了他的脖子。这家伙一定吃过懂关节技的人。 她这两条腿相当有力,绷在脖子上叫人呼吸不畅,无法动弹,好像被条蟒蛇给缠住了一样。他几乎是立刻升起了窒息感,眼前发黑,意识混沌,直到她稍稍放开了点才从晕眩里缓过劲来。 “你就是这样让人忘忧解愁的吗?” 阿捷赫摇摇头,露出嘲讽的笑容。“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她说。 “我看这话你也只能在这里说说了,以后阿芙拉想派你去哪,你就得去哪。” “无所谓,虽然我不能决定走哪条路,但我可以决定自己怎么走。如果她只需要结果,那整个过程里我也一样可以做我想做的任何事。” “你对自由的定义还真是宽泛啊?”宁永学反问说,“我看就算你被关笼子里,全身都扣满镣铐,你也会说你还能自由呼吸。你想怎么呼吸就怎么呼吸,你真是太自由了。” 阿捷赫竟然大笑起来,不过她的笑声里并无喜悦,只是种平淡的声音。她端着下巴从上方俯视着他,手肘架在他头顶。不过和曲奕空不一样,她直起腰的时候,宁永学几乎没法看到她的脸。 “就你这种说话的方式,你该多想想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了,我的好同事。”她加重了语气,“谁想伤害你都不出奇,你跟谁结仇也都不出奇。” 她边说边拿长指甲从他头皮上划了过去,感觉就跟匕首一样,稍微一用力可能就会把头皮给剥下来。 “我觉得我没跟人结仇,但你肯定是想跟某人结仇。”宁永学说。 “是的,先救她一命,然后再跟她结仇,我觉得这个想法非常奇妙。”阿捷赫边说边把指甲划到他脸上,在他嘴边画弧线,“我一直在其它文化背景下徘徊,你们这帮中都人在我看来都很新奇,特别是这位大小姐很新奇。从未见过的人类品种!而且看起来是上等美味。要是能把她也吃了......” “什么玩意?你也想吃她?” “我和她第一次对话的时候,她就看出来我对她有食欲了,或者就是本能的感知吧。她本能地想杀了我,不过我救了她一命,这事她干不出来,只能在那儿纠结个不停。如果我再救她一命,事情一定会更有意思......” “你还是别想太多了。”宁永学说。 听到一提曲奕空宁永学就没法阴阳怪气了,阿捷赫忍不住仰头大笑,就像一个好奇新玩具的小女孩刚刚发现了新玩具的奥秘一样。笑声慢慢淡去,最后成了一阵愉快的咳嗽声。 “我刚才在想,要是我把你们俩都吃了,你和大小姐就能在我体内永远合而为一了,比你们所谓的银刺还要更彻底,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有本事你就别在这里说。” 她揭开他伤口的绷带,又伸手去碰他正在生长的组织器官,把长歪的部分扭到正确位置,——非常痛,痛得无法形容,她手段简直太粗暴了。“我在这里说了这么一堆,都是因为你愈合得太慢。你愈合得太慢,都是因为你和你的大小姐玩法太扭曲,事情干的太彻底。” “这不是玩法,”宁永学疼得面色扭曲,“是被迫。” “我看你不怎么像是被迫,像是在引诱她对你下手。” 他喘了口气。“面对她的时候,我想法总是很复杂,有时候我自己也不能看得特别清楚。” “你该更主动一些,小子。” “我够主动了。” “我没跟你说你那些荒唐的玩法。” “那你想说什么?” “大小姐已经站在动摇的边缘了,你何不推她一把,让她彻底放弃自己作为一个家族领袖的社会认同呢?” “我没懂你想表达什么。”宁永学说。 “人不仅是个人意义上的身份,小子,你的大小姐说了希望你能变得真正像是个人,可能她自己也没意识到,这不仅是个人共情的含义。如果你哪天真变得像是人了,却又去她的家族给他们当奴隶,你这个人变得究竟还有什么意义?又能比你现在这个怪异之物的身份好出多少?” “那你来说说我该怎样?”宁永学问她。 她的表情玩味起来。“意识到你身在何处并作斗争,我不觉得你这种活在自己心里的怪异能办到。但意识不到自己的奴隶地位还忍气吞声,过着自己默默无闻的奴隶生活的奴隶,肯定是十足的奴隶。对奴隶生活的各种好处津津乐道还对和善的主人感激不尽,对自己付出性命才能换来的一点报偿垂涎欲滴的奴隶,肯定是最可悲的东西。” 阿捷赫把手压在他嘴唇上。“你是希望你靠你们现在这点微妙的联系变成最后一种人吗,我的好同事?如果你永远都是个怪异的存在还好,如果你真变成了人,那时她还是那个大小姐,而你是这种最可悲的奴隶,你觉得这一种奴隶能往前走多久?” 第一百八十六章 是我初恋女友 有时候宁永学很难分清她究竟是真疯还是装疯。“我是真不知道你哪来的这样的觉悟。” “觉悟?你说笑了,我可没有什么觉悟。我只是很多生命的集合,远比你现在看到的几个人和一头狼要多,我的视野当然也会比你更广。” “你不是就一个你自己吗?” “虽然我现在有了个主人格,但我过去确实是很多生命的集合。” “你经历过多少时代?”宁永学一直想知道她究竟活了多久。 一阵沉默,她的呼吸中似乎带上了死亡的气息。 “我当了许多个世纪的白色魔鬼,我的好同事,当时还是封建农奴的时代。最早死在我手里的家伙是个荒野猎人,后来他主动引路接来了自己的妻儿,他的妻子又主动去村镇里找自己的亲戚团聚,她的亲戚又找上了给地方领主干活的女儿,那个女仆又找上了和她有染的领主的儿子。然后,一整个镇子的人都没了。死亡跟着他们的人际关系传得到处都是,于是成片成片的村落在地图上消失,城市人口骤降,到处都是人们无缘无故失踪的传说,接着,我就在宗教典籍里闻名遐迩了。” “那为什么,”宁永学问,“到你活动的时候宗教典籍才有了记录?” 她笑了。“个体之间也是有差异的,也许因为我是特别危险的那种奥泽暴吧。” “听起来在你那边的世界,人类处境要恶劣的多。” “那边走在道途上的人对灭绝其它种族不是很上心,人类的处境是恶劣得多,不过,道途上的人也就有了自己不可替代的存在必要。直到我的危害性显现出来,才有道途上的人来找我。” “后来你就没倒点大霉吗?”宁永学问。 阿捷赫哈哈一笑,把他的脖子别得更紧了,强烈的窒息感几乎把要他的脸涨红。她用长指甲挠过他的下巴,把他的脸往上挑。 “后来我是倒了点霉,不过我还是没被消灭。”她弯下腰和他对视,“我经历了整个文艺复兴时期,经历了世界结构的天翻地覆和人类技术的革新,还在炮火连天的年代旁观了很多其它种族被消灭,我的其它同族也都死得差不多了。于是,世界又安稳了下来。” “你这话之后肯定有转折吧?我已经看出你讲故事的小伎俩了。” “我也看出来你很擅长嘲笑了。” “我只是见不得你这样俯视我。” 阿捷赫鼓鼓掌,对他的发言表示赞许。“等外战差不多安稳了,他们就开始内战,在人类这个整体中划分出若干不同的族群,非要分个高下和优劣不可。世界大战打了好几轮,最后剩下来的就是一帮被技术统治了一切价值的疯子,其它所有激烈的反对者都成了恐怖分子。” “所以你也见识过新萨什这种理想的终结了?然后你也跟着选了一边?” 她没有正面回答。可能脑域那边根本没有类似的时代。“我没有选择哪边的必要。”她说,“你们的社会运作对我毫无价值,你们的理想也对我毫无意义。不过,既然你有变成人的想法,它就对你有点用。” 宁永学只是摇头。“你在脑域的实验室里关太久了,好不容易逃出来还一直在当给旧萨什皇帝当猎犬,好不容易又跑了却又给关诺沃契尔卡斯克了。在你发表更多看法以前,你应该先体会体会当今的世界。有些事情不是说说而已。” “你指什么?” “我这么说吧,就算有新萨什这么个旗帜还顽强地立在我们旁边,但旗帜也已经没有其它土壤了。我们的工业社会已经已经很发达了,以后还会变得更发达。我们过得舒舒服服,平平稳稳,享受着发达工业社会创造出的各种美好生活方式。” “意思是享受着舒舒服服、平平稳稳的地位不平等?”她提问道。 “这也是技术进步的标志。”宁永学把手一瘫,“每个人都过的很好,而且越来越好,甚至还一点点接受了有些人可以生出来就比其他人过的更好。我们的工业社会越发达,也就越能满足个人的需要,——工人可以和老板欣赏同一个电视节目,职员可以和老板的女儿打扮的一样漂亮,每个人可以都看到同样的报纸,欣赏到同样的电影。既然世界已经变成了这样,你在旁边批评还有谁在乎?” “你在乎吗?” “我是个依附于环境的异物,不是黑暗中唯一的火光。”宁永学说,“你问我在不在乎可真是抬举我了,我的好同事。你该去萨什那边问还在坚持信仰的人,不该来问我。” “那你又怎么看你依附的这个环境?” “你知道我为什么总是在追求恐怖和未知,总是在对黑暗追根问底,却把这个发达工业社会的享受扔在一边吗?”宁永学反问她说。 “我以为只是你的追求比较扭曲。”阿捷赫答道。 “有一部分是,不过不全是。”宁永学解释说,“很重要的一点在于,我本来就没有需求,我心里一片虚无。我是在这种一无所有的虚无中寻找我需要的东西,所以我才能分清真实的需要和虚假的需要。” “所以在你眼里,什么才是真实的需要?” “我不知道。” 阿捷赫好像被他给逗笑了:“你不知道你说个什么玩意?” “你可真是抬举我了,我要知道我真实的需要,我会带着大小姐被困在这种地方?不过虽然我自己也找不到真的,但我知道什么是假的。” 她的表情平静下来:“说来听听。” “为了这个环境的利益从外部强加到我身上的需要,或者让艰辛、痛苦和劳役合理化的需要,这些在我眼里都是假的。按媒体宣传的标语来消费和处世,按被引导的情绪来爱别人所爱,恨别人所恨,这些也都是假的。虽然我依附这个环境存活,但我还不至于连满足自己的途径都要它来强加给我。” “如果你觉得它们是假的,那相信这一切的人们又算是什么?” 宁永学只能把手一摊,他很难否认某人对自己的影响,就像曲奕空也很难否认另一个人对她的影响一样。 “其实这话也是我从,呃......朋友那儿听来的。”他道,“简单点说,我们这种发达工业社会的奴隶都是受抬举的奴隶,我们也都是对这种奴隶生活的各种好处津津乐道的人。我们的需要都是被赋予的,我们的爱恨也都是别人的爱恨,我们对此越满足,现状也就维持的越稳定。 “我们明明在和当主人的人享受着一样的电影、报纸和各种媒体艺术,却发现基本的衣、食、住都要靠出卖自己的劳役来维持。如果不在市场上把自己这个自由人出卖给企业主,我们就会挨饿。等到把自己出卖了,我们又开始为工作感到艰辛、不安和焦虑,然后我们还只能靠那些被赋予的需要来自我满足,把压力转变成一种无止境的消费和享乐。 “你觉得我这么说听着很恐怖是吗?但是工业社会越来越发达,物质条件越来越好,活在里面并接受了这一切的人也就越多。人们不觉得这事有什么问题,只有认同,没有其它想法。当主人的人也发现了这些受抬举的奴隶只有认同。于是,就会有更多上层需要被转嫁在这些受抬举的奴隶的劳动时间和自由时间上,又强加在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上。 “既然一个人已经为了衣食住出卖了自己的劳力,然后又按被灌输的方法来消费,按环境需要他满足自己的办法去满足,还觉得生活过得很好,同时变得越来越好,那这个人就是非常有成效的被统治对象了。 “这里的满足是抑制性的满足,是为了抑制人本身的自我意志。这里的自由也是虚假的自由。人们自由选择谁给自己当主人、自由选择是劳役还是挨饿、自由选择在大量昂贵的商品和服务中消费哪一种。人们就是为了商品而生活,填满灵魂的也不是自我意志,是豪车和高档衣装打扮、是别墅和大屏幕电视、是更大的住宅和更贵的家具,当然说白了就是被抬举之后对现有生活津津乐道的奴隶。” 阿捷赫的眼睛闭上了。宁永学从她的挟持中挣扎着出来,碰了下自己腹部最后一条伤口——有小臂那么长,不过已经很窄了。 “你那个朋友是谁?”她忽然睁开眼睛提问道。 “呃,一个关系不错的......好吧,是我初恋女友。” “听起来应该是个很沉稳有见地的学者?” 阿捷赫似乎因为他此前的发言有了不同见解。 听到这话,宁永学不由得扬了下眉毛。“不是,”他说,“薇儿卡是个理想破碎、思维一片虚无、站在崩溃边缘的半吊子摇滚乐爱好者,同时也是个不爱化学的化学高材生。你得知道有时候认识的太多不全是好事,问得太多却没有答案,可能只会让人更快地走向否定一切。” “这名字听起来是个萨什人。” “是又怎么样?” “那为什么她没追随那边的事业?” “她有个关系不错的长辈是在萨什搞文艺审查的,她小时候见的东西也和平常人不太一样,我理解她为什么想跑到这边,也理解她为什么又二度崩溃了,呃,总之我完全理解她。现在我说这话可能你不太明白,有时间了你作为一个人自己去问她吧。” “听起来你不像是能放得下初恋的样子啊?”阿捷赫问道,“好像不需要我做什么你和大小姐的关系也很值得说道。” 第一百八十七章 你们俩可真是有意思 “我不太想谈这事。”宁永学起身想往回走,却被她一把拉住了衣领。“我伤势好得差不多了,”他不得不解释说,“我们还是选个合适的地方找人吧。短时间用两次窥伺可能会有严重后果,我们得先做点准备。” 阿捷赫两条腿往地上一盘,一手攥着他的衣领迫使他身子往前倾,一手扶在通风管内壁上。她看上去很想谈。 “自己以外的理论说得很好,轮到自己了就摆出这幅表情,你也真是有意思。感情问题对你很复杂吗?”她道。 “不是每段感情都对我很复杂,只是她的问题对我很复杂。”宁永学解释说。 “你的大小姐知道这事吗?” “我们互相经历了对方的人生和记忆,她当然知道。不过我有我的问题,她也有她的问题,说不上哪个更麻烦点。” “你们俩可真是有意思......”阿捷赫把衣领攥得更紧,“所以还有什么是能和灵魂伴侣相比的关系?给我个描述。” 宁永学本来不想回答,但看阿捷赫的精神状况,恐怕不稳定她的好奇心就会出事。 他下意识地吸了口气。 “首先我要声明我不是个很好学的人。我的视野并不广阔,我的见识也只限于地方考察和民俗志异。我本来不会了解文学和诗歌,也不可能洞察事情为何是虚假的,对事情背后的知识,我当然也从没想过主动去认识。” 阿捷赫笑了,“我多少能猜到一点了,好,继续,说给我听。” “如果我最早相知的女性是个普通人,可能我已经学会了男女之间的情与爱,学会了人们做到最后一件事的感受。有一阵子时间,我也曾把我想象里的感受投射在薇儿卡身上,对她想入非非过。不过那时候我害怕自己的心灵会因此改变,变得面目全非,连我自己也不认得,我就只是跟随她的希望了。” “她的希望是什么?” “她想找个可以追随的理想。”宁永学说。 “理想......”她嘀咕了一声。 “刚来海场的时候,她对这儿很不熟悉,我就带她去街上的书店和图书馆,帮她找她想要的书。后来她忙着做课题,只要提一个书名,我就会四处奔波给她找到这书,甚至在地方考察的时候绕路给她捎一本。即使没时间回去了,我也会找邮局先把书给她寄过去。那些书的种类很杂,不过概括来说......” “概括来说怎样?” “大多都是在萨什那边的文艺审查里下了禁令的书目。” “原来如此。”阿捷赫点了点头。 “总之她看过的电影都会讲给我听,她读过的文艺作品也都会邀请我一起读,她还请我谈论自己的想法,帮我纠正错误的认识。那段时间里,我本来只是一个想借民俗学寻找怪事的怪人,但带到她房间里的书却成了我另一座大学,她本人似乎也成了我的圣哲。” “你这句话说出去,可能某人可能会在夜里辗转反侧。”阿捷赫笑得更愉悦了,“不过我喜欢,我听得很愉快!继续说。” 宁永学觉得她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我说过我不是个很好学的人了,”他说,“而且我也不是个有教养的人——我在中学学到的不过是些工具知识,和真正的现实世界没有多少关联,对了解这个社会的运作也没太大帮助。但那几年之后,即使和很有教养的人相处,我也能和他们对话自如。即使我没什么了不起的思想,至少我也不会让人以我为耻。这都归功于薇儿卡,不管是我记忆里的她,还是活在我心里的她。” “但她不是个理想破碎、思维一片虚无、还站在崩溃边缘的人吗?” “那是后来的事情了。可能是因为她本来就有崩溃的趋向,可能是她一直想找一个能投射自己的理想,最终却发现如今是个理想破碎的年代,一切已经都被解构了,也可能是因为她发现了我是个比现实还虚无的怪物。总之,那是后来的事情了。 “我们俩那段时间一起读了些什么,探讨了些什么,我也没法在这地方给你一件一件讲明白。哪怕只说一点半点,我们也别想离开这个通风管了。反正那时候,我觉得我的见识越来越广了,但她看着却越来越忧愁了。 “虽然跟我交谈的时候,她还是能高兴起来,不过,等后来她抱上了吉他事情就更麻烦了。连我待在她旁边的时候也都是跟她大眼瞪小眼,比谁更能扛得住连续多少天不睡觉。” “于是?”见他有一阵不说话,阿捷赫又问道。 “于是我逃了,”宁永学说,“然后又回去了,然后又逃了,然后又回去找她了,就这样不停循环往复,互相折磨。” “我本来想发表一点嘲笑意见,不过你们俩的关系确实很奇妙,当然也很异常。现在你们怎样了?在你有了灵魂伴侣之后,这段关系又该怎么处理呢?” “处理......我也不会处理,我只能硬着头皮看情况。总之我和她见过的最后一面就是在来诺沃契尔卡斯克的前一天。我尽可能......说了实话吧。我在她落脚的地方住了几天,然后我把所有事都跟她说了,包括我跟大小姐都看过对方的记忆。” “反应如何?” “薇儿卡在临走之前给了我一个吻,说要在回来之后听我讲这个吻导致的灾难。” 阿捷赫点点头,脸上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笑容。“好,不仅是你这个异物很奇妙,还在和你相处的人也都一样很奇妙。这也是个我从没品尝过的灵魂!很好,我也要和这家伙认识一下。不管你和谁关系很复杂,我都要认识一下。” “你是没完了是吗?” “我觉得你是通往世界另一面的钥匙,现在我越来越觉得这个想法非常正确了。我不仅可以从你身上找到乐趣,我也可以从你在乎的每个人身上都找到乐趣。” “你除了吃人就不能想点其他事情吗?” 阿捷赫不禁眉头直皱。“大小姐不能吃也就算了,这个薇儿卡也不能吃吗?” “是的,不能。”宁永学说,“现在我们能走了吗?我要再次跟你强调短时间内使用两次窥伺的危害,还有......” “所以你们俩在临行前还接了次吻,但中都的大小姐始终没能跟你做完这事?” “呃......” “怎么样的一个吻?” “就是普通的吻,有点突然,当时我没反应过来,但也没其他特别的地方了。” “大小姐本人呢?” “她太纠结了,”宁永学耸耸肩,“我们俩互相拒绝的事情还梗在她心里。而且她还老是惦记着某人反复警告她的吊桥效应,很抗拒在危险环境里让关系升温。” “我猜你不太适应被动关系,是不是?” “我只是不想看到意外。我希望事情能按我计划的方向发展,特别是我的个人感情别处意外。” “听到这话我怎么一点都不吃惊呢?”阿捷赫凑过脸来,仔细观察他的表情,“你想一切按你自己希望的方式发展啊,这么一想,一些事情就简单多了,是不是?”她哈哈一笑,“自然而然,恰到好处,哪怕是特别扭曲的想法也要有耐心地提出意见,讨论实现的可能性,直到得出一个两人都同意的结果。你可真是有大病啊?” “这话轮得到你说吗?” “是轮不到我说。”阿捷赫脸上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笑容,“但我做事要直接得多。” “我猜也是。” “不,你猜的不是。”说刚说完,她就松开攥着他衣领的手,一把握在他颈部位置,用力捏紧。宁永学在一瞬间由于窒息而喘不过气来。他感觉脊背撞到了地上,后脑勺也跟着磕在了地上,眼前一片发黑。也不知道这个精神不稳定的奥泽暴究竟想怎样。 这时候,灰烬一样的乱发向他低垂了下来,从脸颊两侧洒落,往外铺展开。 他忽然感觉到了她半张着的带有馥郁血腥味的双唇,感觉到咬破了他嘴皮的尖牙利齿,并从中感觉到了往左右分开的两条小蛇灵巧地爬过伤口,淌下大股毒液。 他勉强眨了下眼睛,看到对方近在咫尺的灰白眼眸,感觉到鼻尖的触碰,立刻理解了是怎么一回事。 这家伙的行为狂野到无法形容,只是靠近她就会把人烧伤。现在看来,企图用伤感故事跟她拉近关系是个错误的判断。如果她前一次做这事还能描述为喂食性质的行为,那这一次她就是想让他分不清剧痛和满足感的界限。 她看着是人,不代表她真的是人。如果有人想跟一口鲨鱼牙的人相吻,那他一定得先想好怎么给自己做面部重创修复手术。 大约过了半分钟,阿捷赫才把头稍微抬了点。然后她从她自己咬出的破口上舔了过去,染了满口的血。 “你再来说说谁是大型犬,我的好同事?”她把嘴凑近他耳朵上,小声而热烈地说道,“一个突如其来的吻换你的小故事,一场撕咬探讨你扭曲的满足感,相比各自的价值,这很公平了,你觉得呢?” 宁永学抹了抹嘴上的血。“跟你干这事让我觉得自己是变态贵族手里的玩具。” “我猜也是。”阿捷赫把手指伸到他嘴里,“难得能当回人,总要有个东西让我试试感觉,既然你和你的故事这么有意思,那不如就你来吧。待会儿顺便通知一下你的大小姐,要是接下来的事情她也纠结个不停,那就不如找个好时机让我跟你找找感觉算了,她在旁边看着就好。大家又不是小孩,何必这么弯弯绕绕?” 第一千八百八十八章 帮你舒缓一下神经 ...... 过了好久,他们才从通风管爬出来,钻进一个类似于墓穴的昏暗舱室,狭窄,逼仄,但是长得看不到尽头。许多条犬魔像标本一样静置在棺材似的冬眠箱里。它们似乎在沉睡,对外界毫无知觉。 硫磺似的气体不仅弥漫在走廊中,淹至膝盖,也填满了这些灰蒙蒙的棺材,环绕着犬魔们发出昏暗的光。 宁永学觉得这地方很不对劲,“我觉得我们应该爬回去,到之前只有死尸的通道里再用窥伺。”他说,“不然这群野狗可能都会被我惊醒。” 阿捷赫也从通风管里钻了出来,她一边打哈欠,一边心不在焉地四处张望。根据她的脸色可以看出来,她对他的意见完全无所谓。 刚才她也就是兴奋之余顺口提个建议,实际上不能指望她有任何积极性,也不能指望她有多关心曲奕空的死活。 这家伙依旧没换上衣服,当然通风管里也没衣服可以给她穿,她也就这么全身染血地站在这地方了。尽管灰白乱发像灰烬一样洒落至腰,也没法遮挡住太多东西。那些血迹刻在她身上就像纹身一样,奇异又诱人。在她那长长的吊眼梢里有一种显而易见的野性,是人不该有的。 阿捷赫走到他旁边,看样子好像是想直接躺倒睡一觉,不过看在情势的份上,她还是多少支棱了点。 “你刚才说什么?”在宁永学以为她要做回答的时候,她来了这么一句。 “那你刚才又在想什么?” “我在想这里看着很不错,感觉就像个墓地。”她神情自若地敲了敲装着犬魔的冬眠箱,发出铛铛响声,“你知道我以前逃亡的时候经常在墓地里过夜吗?现在感觉就像回到了家一样啊。看你神经绷得这么紧,要不我们俩就地作战帮你舒缓一下神经吧,你觉得怎么样?” “作战个头啊?”宁永学看了她一眼,“你是不是有病?” 阿捷赫把手一摊,摇摇头,摆出一种懒洋洋的仿佛是轻蔑的笑容。“你太收敛了,要是你在萨什而不是中都过中学和大学生活,你一定不会这么收敛。人活着就是要多做尝试啊,我的好同事。” “我做过的尝试够多了。” 她用一条胳膊勾住他的脖子,把下巴搭在他肩膀上,把尖牙利齿咬在他耳朵上。宁永学立刻感到一阵刺痛。 “所谓多做尝试啊,”她耳语说,“不是说在同一个人身上尝试不同的东西,是尝试不同的对象和不同的取向。如果现在是异性恋,就去尝试同性的经验,如果现在还是只想着两个人一起玩耍,就去尝试一下更多人一起玩耍,如果现在还在拿人当对象,就去尝试一下不是人的的东西。” “你一个无性生物哪来这么多莫名其妙的理论?” 阿捷赫拿手指敲敲他的肋骨。 “我是无性生物,不过我吃过的人够多啊。”阿捷赫语气夸张,“虽然我变成这副鬼样子也没多久,但我可以学术地指导你各种不同人的不同经验,——从中世纪到文艺复兴,再到那边的世界彻底崩溃,哪个时代和哪个阶层的人我都了解。我看你——完全是个小孩子。各种话术用的很好,一到了实际场面就只会掏心掏肺了。” “你自己先去实践了再来跟我胡说八道。”他说。 “我想拿你的大小姐做实践,你觉得怎么样?就我眼下这个鬼样子,你应该算是异性,她应该算是同性,等我们各自试过之后,我就可以试试把你们俩弄一起让我......” 宁永学觉得自己脸色变阴暗了。“你到底知不知道现在的情况?” 阿捷赫丛身后抱住他的腰,对他小声而热烈的说:“你会在这事上这么死板,都是因为你在这个叫中都的地方待太久了,你的大小姐也一样。如果你们俩都是木头,不如我就从你的圣哲开始做实践吧,既然是萨什人,肯定比你们俩要正常点,你说是不是?你要是舍不得也可以加入进来嘛,你说对不对?” “你所谓的把我亲近的人挨个认识过去就是这个意思?” “我只是想让你们生命的火光燃烧起来而已,哪来的这么多问题?”阿捷赫在他背后叹气道,“你们这个种族明明就是为此而生的,却要给自己订一堆死板的道德规则,真是有病。” “是在你审美眼光里的人类是为此而生的吧?”宁永学反问道。 “审美?这说法倒是很有意思,也许确实是审美吧。”阿捷赫把左手一瘫,表示无奈,“说实话这种行为对我毫无意义。不过,既然没法直接下口吃,要说还有什么办法从你们这些奇妙的个体上找乐子,也只有看你们被生物性本能占据的表情了吧。” “我看你也只有想象力最丰富了。” “从设想到实践总要有个过程,要不是你这人满脑子中都道德,我们已经在通风管里或者这地方完事了。算了,先把大小姐捞出来再说,到时候事情应该能更有意思点。” “你在这地方就是个巨大的麻烦,阿芙拉简直是在为难我。” “我们俩的互相帮助还不够多吗?” “你管这叫互相帮助?”宁永学指指自己血肉模糊的左耳朵,“我耳朵已经被你啃成筛子了,你知道耳语这个词的含义吗?为什么在你这里就成了不声不响啃别人的肉吃了?” 阿捷赫哈哈大笑,咕噜一声把他半拉耳朵咽下去,看她的表情是一点也不惭愧。“我喜欢你这种被野兽啃食血肉还能若无其事对话的性情,实在很有意思。那么为什么你能在这里若无其事地对话呢?” “从被画了圈噬身蛇开始你就越来越表里如一了,无非就是咬耳朵,我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阿捷赫仔细看了他一阵,那张带着阴郁微笑的脸逐渐平静下来。“你信任别人的理由也真是匪夷所思。” “我各种观念尺度都比较灵活。我们该......” “在这里直接用窥伺吧,”她说,“当时你用窥伺的时候,我隔着那么远也能感觉你在召唤我去吃了你,在那个通道里窥伺和在这里窥伺也没太大区别,狭窄的地方反而更适合寻找生机。” “你确定?” “我确定,因为我就是会被你流进海里的血吸引过去的鲨鱼。” “但我不清楚短时间用两次的后果,可能会很严重。” “我帮你负担就行了,刚才嚼了片耳朵就够凑一部分了,再给我几根手指就能完全由我来负担。以后需要短时间用什么又负担不起诅咒,找个部分让我吃了就行。” 宁永学有些惊讶。“你是怎么......” “我能吃下去的不是实质的血肉,是更高层面的东西,”阿捷赫往冬眠箱上坐下来,“我吃下去一片肉就能得到记忆,吃下去再多点肉就能汲取诅咒,吃下去更多我可以直接用你们的能力,当然时间都很有限。其实当时如果大小姐愿意给我捐一条胳膊,我可以直接把她脖子上的伤口转移到我身上,虽然只有一会儿,也够她发挥了,可惜她死活就是不愿意。” “正常人都不会愿意。” “所以你愿意吗?” “情势所迫。”宁永学只能叹口气。 “其实如果你想说自己不是正常人,我也没意见,我很喜欢你这种看起来特别荒唐的信任态度。”阿捷赫说,“那你要把什么部位捐给我,手指吗?手指应该最合适。舔手指似乎也是一种示爱的动作?” “痊愈起来太慢了。窥伺之后我们就要去找人,路上我还要使枪和权杖。” “有道理,需要一个不影响战斗的部位啊,我看看......”阿捷赫饶有兴味地端详他全身,“好,我有想法了,你靠近过来点。” “我希望你把话说清楚。” “说清楚就没意思了,必须要有惊喜事情才会有趣,你难道不明白吗?” “你的惊喜多半不是好事。” “啊?好好好,算我没办法了,你说得都对。那好,你朝我弯下腰来,用符合你审美的姿势来吻我,然后把你的舌头捐给我。我不会咬到舌根的,我只需要前半段。当然可能会比较痛,不过在咬下去以前我会让你舒服点,然后你就会原谅我给你的惊喜了对吧?你还站那儿发什么呆呢?到底想不想找你的大小姐了?” “你在逗我?你知道有句话叫咬舌自尽吗?” “你不是已经和大小姐合作切腹自杀过了吗?还怕合作咬舌自尽?要是把你扔到古代东方的岛屿,你可以隔一天切腹自杀一次,历史肯定会对你这人大书特书。” “我总觉得你在让身边的人越来越疯。” “是的,”阿捷赫说,“你想适应环境,可我却想让环境适应我,如果你自认为是环境的一部分,那我的想法就是你来适应我,不是我去适应你。” “我能适应任何人,也不差你一个。” “噢?看来你同意,那就来试试?到时候我告诉大小姐为了救她出来你是怎么主动吻我的,事情到也很有趣。” 第一百八十九章 我认识记性好的 “我只希望你别在什么事都没办成之前臆想以后会怎样了。”宁永学说,“有时候活在当下也很重要。” “看来你多少也受了点大小姐的影响。”阿捷赫说。 “我们是在互相影响。”宁永学承认说,“这事不可避免。” “如果你们真在互相影响,那你在这儿吻了我,想必我吻她的时机也就不远了。”阿捷赫说,“看着保守人士抛弃自己旧有的观念非常有意思,要是是自己引导这事发生还会更有意思,你不觉得吗?” 宁永学毫不费力地挽住她的腰,但等到要俯身了却盯了她一阵,没有继续。 “你挽住别人腰的动作是很熟练,不过你像录像机卡带一样顿在这儿可真是太好笑了。”阿捷赫拿右臂勾住他的脖子,斜倚在他臂弯里,说着说着就大笑起来。“在有的民族和国家里,亲吻也不过是一种礼节,可你却去了个什么都要顾忌的地方,束手又束脚,真是难看!” 宁永学觉得她想让他跌穿底线。“我只是找了个支撑自己的东西,”他说,“我需要依附环境才能生存。” “何必非要依附环境?你为什么不试试让环境适应自己?” “如果能做到这事,我还会在这里?我们俩的区别比水和火更大。” 阿捷赫点点头,挂上了一种更怪异的笑。“对,就是这个。”她说,“人这种东西对我总是有迹可循的,但我对你只有想把你一口吞下却又不敢真这么做的矛盾,——你理解这种饥渴吗?” “我当然理解,但我肯定会为了我的饥渴去死。” “必须承认,我不会为了任何人或任何事去死。你是个意外,是个虚无的怪物,但我生来就是为了与世长存,每一个我还没见过的新事物都能让我走的更远。” “我只看到你在诺沃契尔卡斯克苟延残喘。”宁永学说,“当时你已经快变成木乃伊了,要不是趁乱把曲阳咬死,你现在也还是个浑身缠满绷带的木乃伊。” 阿捷赫捏住他的左手,放到嘴边,轻轻咬在食指上,它跟着就出现了一条裂口。然后她用尖牙顺着指尖到手背一划,这只手就分成了若干尖锐的节肢。 “我现在也可以是个浑身缠满绷带的木乃伊,”她咬在他手腕上,眼睛往上看,“看在我撕咬了你这么多次的份上,你想在我身上也留下点伤口吗?这些蜷曲的小东西很有意思,为什么不用呢?” “我不知道你居然还有受虐的癖好。” “不,”她从他的手背一直划到肩膀,把他整条手臂都割裂开,“我不觉得这是受虐。痛楚也是满足感和享受的一部分,对我这种本来没有痛感的物种来说,它也个奇妙的新事物、新体会!要是能夹杂在其它许多感受里还会更有意思。你也该多尝试尝试。” “我希望你克制一下自己扭曲的欲望。” “这话就不对了,”阿捷赫继续否认,“在我看来,人类从野蛮走向文明的过程里已经把欲望控制得很好了,几乎每天都在控制。但到了中都这地方,你们做的就有点过了头。我觉得你需要的不是克制,你需要的是找一个能让自己解放约束的对象。” 听了这话,宁永学直接把胳膊松开了。阿捷赫本来还倚在他臂弯里,这会儿直接一屁股磕在了冬眠箱上。 “不,我不想,”他后退一步,“吻也免了。我切两根手指给你,然后你还是去找别人吧。” 见他这副反应,阿捷赫笑得更开心了。“不是我说,你这家伙的乌龟壳怎么这么厚?” “别管厚不厚,你只要知道你咬不穿就好。” “算了,”她耸耸肩,“把你的手给我,我自己咬。不要左手,我最近不想啃植物。” 宁永学伸出手,追寻着她的唇线然后被她一口咬住了指尖。跟着阿捷赫竟抓住了他的手腕,一把拉他入怀,带长指甲的手也扣紧了他的后脑勺,几乎要剜进头皮。他失去了平衡,脚步不稳,整张脸都陷入一片带着浓郁血腥味的潮湿的黑暗中。 很难形容这一刻的感受,他觉得自己是被戏耍了,他应该表达不满,或者至少该挣扎出去,但这怀抱比他以为的更令人神迷,贴在两侧脸颊就像羽毛一样,陷进去之后比冬季的被褥更让人难以自拔。 刺鼻的汗味和血腥味不仅充斥着他的肺,也带着晕眩直冲脑门,窒闷的压迫感让他既没法呼吸也没法看到左右两边,却带着种甜蜜的滋味。直到小指断裂,他才从混着剧痛的诡异感官里回过了点神。 “感觉如何,我的同事?”阿捷赫咯吱咯吱地嚼着小指指骨,“我一直在说痛感混着点其它感觉会变得更奇妙,实践之后你有什么感想吗?” “我也不是没干过类似的事情。”当然宁永学是在说云层中刺穿心脏的剑,是说相互拥抱着死去的痛楚和满足感。另一件事他没干过,一来和他关系最好的女性都很纤细,二来拿这年头的女学生和这条母狼比较是有点要求太高了。 “噢?” “但我需要些仪式感。” “这事都要仪式感?这不是种本能吗?” “我干任何事都需要仪式感。” “你还真是扭曲的可以,小子。” “你可以随便说我如何扭曲,我只想问你一截小拇指够了没。” “够了。”阿捷赫说,随手放开他的脑袋,末了却在脸颊交错时从他嘴上斜斜咬了一口。口唇的触碰很短暂,但她却在他嘴巴两侧留下了针扎过一样的血孔。 她似乎特别想把他咬出血。 阿捷赫站起身来,敲敲他的肋骨,“现在用你的窥伺。” “我可以用,但你确定这地方能逃得出去?我现在没法完全激发血的道途了,我跑的很慢。” “没事,待会儿你再跟我捐根手指,我可以扛着你跑。” ...... 如果没法杀光循着窥伺过来的无面天使,他们就要被追杀,一路仓皇逃窜,这事宁永学非常清楚,她应该也一样。 刚听见异动,阿捷赫就咬碎了宁永学的食指,好像她也忽然觉得自己需要一点仪式感似的。她身体扭曲,关节拉长,面孔往前凸出,浑身长出大量灰白狼毛。她把他咬起来往背上一抛,跟着就狂奔了出去。 不论外界情况如何,宁永学已经把自己的视线延伸了出去。从衣物下温暖的皮肤出发,从对道途上那些诅咒的记忆出发,他以自己为中心往外跨越。他的目光扫过狭窄曲折的走廊,跨过两边神秘莫测的舱室,穿过严丝合缝的墙壁,越过头顶和脚下厚重的甲板,延伸向更远方。 巡逻的无面天使就像追逐气味的猎犬一样往这边包围过来,追逐着阿捷赫的足迹,有的撞入走廊死角,有的忽然消失和出现。他的视域越来越广,他散发出的吸引力也越来越强,就像在海中割开伤口吸引鲨鱼。 当视域笼罩到极远方时,他看到一个人影封在层层锁链中,掩蔽在沸腾的强光中,飘在半空往前浮动。他看不太清那人的面目,不过他确认那是曲奕空。 曲奕空的意识被锁在了黄昏之地的某种间隙中,悬挂在外界的身体上,处境就跟囚车里的犯人差不多。 很明显,炼金术士那一行人正带着她继续往前走,也不知道是想怎样。 仔细一想,当时炼金术士要他找回霍尔蒙克斯是其次,找到那个叫菲洛的蜂后可能才是关键。 从他和曲奕空旅馆遇见曲阳直到前不久,这个女人的变化都很匪夷所思,把她弄成那种模样的目的也无法理解。 现在看来,理由其实已经非常明显了,就是潜伏在曲阳灵魂里的炼金术士想献祭她,——如果菲洛是特意被造出的祭品,那献祭她的时刻应该也不远了,并且就在方舟内部,在道路前方。 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宁永学想不通,他只能拿着地图卷轴给阿捷赫指路,让她在避战的同时尽快抵达指定位置。他用了太久窥伺,双目流血只是其次,像发了疯一样围拢过来的守卫才是大麻烦。他擦了下自己的脸却发现干燥得出奇,这时他才发现是阿捷赫眼睛里在往外流血。 “你是不是很容易想一件事就忘了另一件事?”阿捷赫用低沉得多的话音问他。 “我记性不是特别好。”宁永学趴在她背上,把手指顺着卷轴上的立体地图往上划,这家伙立刻攀着墙壁往上疾驰。 “我看你们俩记性都不是特别好。”阿捷赫跃到更上一层,甩了甩脸上的血。 “我认识记性特别好的,可惜不在这地方。” “好,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是个奇妙的家伙,我也要认识认识!” “不是,你拿大小姐自己开玩笑可能她都只会笑笑就过去了,但你拿这个开玩笑可能会死人。” “我有说过我哪句话是开玩笑吗?” “这......” “如果拿你找乐子也没法让大小姐的扑克脸多点表情,就拿这人找乐子好了!” 第一百九十章 居然没死透啊 这条支路很深邃,每往前走一步,无面天使尖锐的鸣叫都变得更嘈杂,像是一堆失真的收音机堆成了垃圾山,每个都在吱呀作响。喧哗的鸣叫起初感觉还很远,在阿捷赫狂奔到最后一步时猛然膨胀起来,在耳边迸发。 走廊突然断裂在支路尽头,几百束昏暗的探照灯光来回扫射,交错穿过广阔的空间,也映出了一片深不见底的垂直竖井。阿捷赫停步了片刻,他们企图对照卷轴上的地图,却发现这里的结构实在太复杂。 圆柱形的巨大竖井在他们面前展现,几乎和堆放集装箱的通道一样宽阔,但往上往下看都看不到尽头,像是把那边的通道垂直放置了。陡峭的银色内壁往上升起,没入交错的光束丛林中,被升腾弥漫的硫磺气味所遮蔽。 大量供天使出入的孔洞遍布其上,远看有如层层叠叠的蜂巢,每一个洞孔都是方舟不同层级上的走廊末端,断裂在这处承担交通枢纽职责的竖井中。 挖空了头颅的无面天使在其中四处穿梭,看着就像是密密麻麻的蚊群。 “你确定要走这边?”阿捷赫从走廊里面往外张望。 宁永学一只手抱着她的脖子,拿另一只手给她看卷轴上的地图。“炼金术士走的是台阶,”他说,“这个竖井是给天使用的近路,我们走这边就能绕到他们前面。” “这些东西聚在竖井里跟蚊群一样,怎么才能避过去?” “首先我们被追了这么久,你身上窥伺的痕迹已经减轻不少了,然后我手头还有几枚启动之后能让空间坍缩的无面天使核心。我们趁乱突围,尽量少中枪,也没有其它办法。” “真可惜你体型没大到能给我挡子弹。”阿捷赫说。 宁永学看到大批无面天使闻讯而来,知道机会只有片刻,于是把看起来不过是个银质小球的核心往上掷出。这一掷正迎着山洪一样往他俩倾泻过来的冲锋枪子弹,还有那些末端已然闪烁着刺眼白光的权杖。 坍缩把大片子弹都挤成了一团球体金属废料,笔直的光束都也往核心区域偏折过来,歪曲成一片璀璨密集的弧线,仿佛无数死魂灵汇聚其中。 紧接着只听得一声轰鸣,震耳欲聋。 这次坍缩聚集的材料非比往常,阿捷赫本能地跃入了高处另一个隧道,然后也被冲击震得扑倒在地,跟他一起满地乱滚。 从方才的反应可见,这地方的无面天使应该都是群无头苍蝇,或者就是些被剥夺了进一步思考能力的奴隶。它们被下了死命令在方舟里巡逻,执行着不知几百年以前委派的任务。它们互相之间也没有迎敌以外的任何交流,连此前有批同胞被核心坑害过了也不知道。 阿捷赫趁乱扑出隧道,沿着垂直的竖井内壁往上狂奔。冲击形成猛烈的金属飓风往四周席卷,撕扯着其中一批批无面天使,把它们像飓风里的虫群一样四处乱抛。 见得远处景象,宁永学也确认了实弹弹药对它们效果很差,很多天使满身弹孔也在振翅维持平衡,仿佛一堆翱翔在半空中的血漏勺,看着煞是猎奇。 倒是一些冲击席卷的光束权杖形成了相当可观的杀伤,一大批无面天使被自己人的光束切得四分五裂,还有很多甚至被蒸发了大半个身体。 情势固然混乱,浓郁的硫磺气体像大漩涡一样笼罩了视野,但还是有无面天使掩蔽在隧道里探出了身。它们继续提枪扫射,很多子弹都被冲击震歪,不过还是有些击中了目标,看在他们体质特殊的份上,只要别击中要害就不会致命。 眼看一批批无面天使已经找到了平稳的位置,权杖也点亮刺眼白光,宁永学立刻往下抛掷所剩无几的无面天使核心。这次阿捷赫只在附近隧道里躲了片刻,——她把冲击当成了帮他们往上升起的飓风。 等他们终于从竖井跳进了目的隧道,阿捷赫虽未变成血漏勺,也差不多是个半死不活的负伤野兽了。 宁永学往身后扔出最后一枚核心,坍缩反应聚拢了一批围过来的天使,把走廊的墙壁和天花板也都卷了进去,剜出一片闪着血光的球形空洞。组成各种方舟内壁的坚硬物质都在挤压中破裂粉碎,投射光束的权杖也只能迸发出一丝闪光,看着就像石磨里的稻谷。 轰然冲击把建筑材料和血污像山洪一样喷发了出去,脚下地板感觉也像是成了起伏的甲板,不停摇动。 被掀起的断墙呼啸着拍了过来,看着就像是一只大手拍半空中的蚊虫。阿捷赫先是带着他被冲击打在走廊尽头的墙壁上,然后又立刻脚蹬着墙扑入拐角,堪堪才避开要把他们压碎的巨型金属。 硫磺味气体和烟尘四处弥漫,阿捷赫也一瘸一拐地撞到间舱室门口。很快就有墙壁里的人手在内侧给他们俩开了门。她跪倒在地,一边咳嗽,一边从嘴里和眼角往外冒血。 宁永学刚关上门,转眼就看到她的伤势迅速痊愈,但她本人也在迅速缩水。几乎只是转眼间,她就从半死不活的大型恐怖野兽成了条站起来才能堪堪够到他腰的幼崽。 “到地方了吗?”阿捷赫咳嗽着问道,“还有多远?” 宁永学一时半会没说话,他在阿捷赫面前蹲下来,一声不吭地攥住她毛茸茸的耳朵,握在手里。然后他立刻看到了她的爪子,——手指又软又短,中间缩着发黑的袖珍爪尖。 他感觉自己升起了一种无法自制的好奇心,于是捉住了阿捷赫一只手,轻轻按在她掌心的肉垫上,只见爪尖立刻从她又短又软的手指里露了出来。 阿捷赫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爪子,又抬头看了眼他,“你怎么就这么积极了?你莫非是只喜欢比自己小的吗?” “那肯定没这回事。”宁永学双手握着她的腰把她举起来,从上到下仔细端详了一阵,“我只是看你这样觉得很奇妙。” “为了不像你一样伤势太重就会行动不便而已。年纪更小的话,身体负担是会轻点。等伤势完全恢复了我就能恢复回去。” “我能摸你的头吗?” 她一爪子划在他脸上,立刻留下三道深深的血痕,“我带你过来是为了让你早点找回大小姐,不是为了让你趁我看着年纪小就侮辱我的人格。” “我身上也挨枪子了,虽然没你伤势重,但也很难走动。”宁永学说。 “没什么,我可以拖着你走,就跟拽着一根拖把在地上磨差不多,也费不了多大的劲。我表面上的年纪可能会有偏差,但我怎么都不可能像你的大小姐一样连一个你都举不动。” “我的意思是你给我点血。” “你还真好意思跟伤员要血啊?”阿捷赫睁大眼睛问他,“不过算了,这也是你莫名其妙的特点之一。” 她随即发出一声阴郁的怪笑,然后斜着把脸凑来,把小母狼的尖牙利齿咬在他嘴边两侧。被她自己咬破的舌头带着大股血浆涌入口中,这是个缠绵而漫长的吻。 等她把头抬起来,她说道,“差不多够了,快点出发,我迫不及待要看到大小姐的脸色了。” 可能是因为她想跟拖地一样磨着他在地上走,为了表示抗议,宁永学先把阿捷赫挟在了胳膊上,然后才继续上路。这次她用爪子摊开了卷轴,宁永学往地图的标注肯定能堵在炼金术士前路的小道走去。 他们右侧是坍塌后堵死的隧道,直通巨型竖井,前面远处则是一个奇异的交汇点,一打通往不同方向的甬道汇聚在一起,形成一小块极具科幻感的平台。好几个反光的弧形拱上闪烁着不规则分布的交错圆环,看着似乎是个控制台。 也许就是个控制台。 从地图上的甬道分布结合曲奕空当时的位置,炼金术士肯定会带着她经过这个控制台。各种甬道往前后左右不同方向延伸出去,有的甚至弯成螺旋形穿过上方天花板和脚下的地板,看着就像个小型神经中枢一样。 阿捷赫跳了下来,似乎在寻找被封存的曲奕空经过此处的感觉,跟着她耳朵忽然动了一下,尾巴也迅速往上抬起。她跳上一个弧形拱,毫无困难地站在边缘,宁永学看到她伸出爪子抓向一片虚空。 只见一道近乎沸腾的光闪过——很亮,但不是刺眼。它带着一种紫罗兰的色彩,近看几乎是黑的。 那光瞬间使得阿捷赫毛发剥落,全身僵硬,散发出一股焦糊味,有那么片刻时间,宁永学以为她要变成炭块和灰烬了。但是环绕她颈部的噬身蛇闪烁了下血光晕,很暗淡,似乎在一定程度上抵抗了这股强光。 于是她的头猛往后仰,双臂展开,像具犯了快被烧焦的尸体一样倒在他怀里。 她的四肢像死去昆虫的腿一样收缩,手爪颤抖,皮肤也跟着剥落,露出鲜红的肌肉。 “居然没死透啊?真是稀奇。”炼金术士的声音从一片虚无中传了过来,“往前走一步,到我身边来,我们可是说好的要让你给你我助手呢。” 第一百九十一章 无光海 ...... 曲奕空的脸浮现在一片阴郁的黑暗中,她的头发脏得简直不可思议,就跟个流浪汉差不多。那张脸上满是潮湿的泥灰,嵌在一头脏乱的黑发里已经完全看不出本来的性别了,——也许像个落难的东方青年贵族要更多点。 沉重的镣铐拴在她脖子上,往下渗着污水,滴滴答答地敲打着石板。 之所以说她像个落难的东方贵族,是因为这地方明显是个西方中世纪风格的房间。 肮脏是宁永学的第一印象,石墙,土窗,阴暗的采光,低矮的顶上吊着若干条铁链,挂着十字弩、马具和燃烧的香薰。 兽皮围起来的睡榻铺在房间正中央。靠左是一排西式锁子甲,配有各式各样面目狰狞的头盔,夹杂摆放着箭矢架和单手长剑。靠右是木头餐桌,摆满了吃剩下的食物。餐桌下面就是堆放在兽皮上的靴子和衣服,散发出臭烘烘的气味。 一个房间兼具多种用途。 餐桌本身惨不忍睹,边缘处的莓果有一半坏了,软得都陷了进去,其中有个已经瘪了,发了霉,散发出刺鼻的恶味。 啃的只剩下骨头的草鱼架在餐桌中央,咀嚼过的沾着唾液、肉糜的小鱼刺和只啃了一半的苹果黏在一起,也没人打理,构图很是迷幻。 鱼肉旁边吃了一小口的馅饼正往外渗着淤积的豆子,看着就像有个人在拉屎的时候屁股被劈下来装盘了似的。 装酒的瓶子极其浑浊,瓶口似是泥封,放了半晚上泥水已经淌到瓶底,像黏答答的粪便一样糊在桌子上。宁永学抬起一个酒杯,看到里面剩了少半浊酒,一个蜱虫子正代这儿的主人品尝滋味。 他把阿捷赫放在膝上,半跪在曲奕空旁边想把她晃醒,却看见炼金术士伸手把蜱虫子捏起来,扔到一旁。她似乎想一口喝干了虫子先她一步品尝过的酒,表现出一种忆苦思甜的品格,结果她犹豫了一阵,还是把酒杯放下了。 另一方面,曲奕空完全没反应。她像个雕塑一样跪在地上,环绕颈部拴着给奴隶用的镣铐。宁永学本想说这是种羞辱,不过看四周的环境,和买卖奴隶之风盛行的时代也差不多是同一个时代。 “我就知道,你人在哪里就能习惯哪里的环境。”她说,“可能你现在觉得我想害你,不过没关系,等这事做完,我就把俘虏扔给你随你处理。就算你想切了她四肢把她收藏起来也没事。私人财产嘛,肯定是想怎么处理就是怎么处理。” 炼金术士的发言和现代人有一种巨大的价值偏差,即使是奥泽暴,也在经历了不同时代之后对人的价值有了自己的认识,她却完全不在乎。 “你是谁?”宁永学问。 “我是谁?”她笑了,“我是无光海早期文明的引路人,当然也是无边黑暗里的火光。这个肮脏的泥坑就是我出生的地方,是我构造的私人梦境。我主动邀请你来这里,你应该感到荣幸,原始人。” 宁永学很难确认她有没有在说谎。“你是委员会的高层吗?” “你说高层?我至少也得是最初的几个常驻成员之一了,除了发起这个组织的它者一直没个踪影,委员会的事情我哪一件不清楚?” “你看着也不是很有权势。”宁永学发誓他没有阴阳怪气,“有权势的人也没必要来这里装成奥泽暴分裂出的鬼魂。” “当年追随老子的人一半都死在内斗里了,一半都改投其它高层了!现在这事已经过去快一千年了,——你说我为什么看着没权势!”她一把抓住他的两边脖子,用力乱晃,“是老子带头帮他们从野蛮无知进步到文明开化,当年的殖民会议也全都有我参加。好不容易等到全世界的其它人和种族都要给我们当奴隶了,我却被扔到棺材里,一直封存到世界毁灭,——你说我为什么没权势!” 宁永学举双手表示投降。她是个被人从坟里刨出来的老棺材,这是他没想到的。“如果你也是个受害人,”他尽可能委婉地说,“你干嘛还要跟如今的委员会走上一条道?” “不跟他们走一条道,还要跟你们走一条道吗?”炼金术士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你该不会觉得你们的现代社会就是唯一可行的道路吧?” “难道你还觉得所谓的牧场更好吗?” 炼金术士脸上露出一种父亲教育傲慢孩子的微笑。 “当然更好了,原始人。”她说道,“有我们道途上的人当实际统治者,为什么还要跟走不上道途的人讨论他们的思想和价值?你会觉得这儿看着顺眼,是因为你没见识过我们扩张的效率。技术的革新和工业的进步从来不需要什么思想和人道,只要能让奴隶越来越多、劳工越来越耐使就行。” “真的?” “当然是真的,只要资源都集中在我们手里,就没有什么事是办不成的。” “但无光海也只是又一个已毁的世界。”宁永学说。 “是的是的,”她摆摆手说,“扛过世界的结构性崩溃很难,这事我们都知道,措施也很早就制订了。我们的统治非常稳固,限制措施也规定得很完全。这个任务其实一点也不艰巨,只是我们的工具太脆弱了,总是一批又一批死在工厂事故里。不过就算如此,事情应该也可以顺利完成才对......” 说到这里,炼金术士一屁股坐到自己的中世纪睡榻上。 “谁知道会从虚空深处掉下来一个圆盘呢?”她说,“看后人的说法,至少我们跟它们同归于尽了。要是换成你们在哪儿,无光海已经是天使的光明海啦!” 宁永学觉得她像是殖民时期的领袖,不过还要更极端些。有道途这个比物种差异更巨大的人类个体差异存在,无光海很可能直接从这边的第二史飞跃到了工业革命,期间一切关于人权和平等价值的思想别说是发展,可能根本就没有诞生过。 其统治方式显然是一种相当稳固的上下分层,奴隶依然存在,或者根本就没有废除这种制度的必要,劳工也都被定义为廉价的工具。 随着技术不断进步,同时进步的是工具的耐用程度和生产更多廉价工具的效率。 宁永学不由得想起了下半身变成了机械蜘蛛的网络技术员。 在无光海那边,更换机械附肢可能是一种极其廉价的废料再利用手段。相比于修复麻烦得多的血肉损伤,还是直接镶嵌锻压成型的流水线金属废料更便宜。 等嵌进去之后,还能让不那么耐用的工具耐用起来,延长出更多使用时间。 和脑域相比,无光海的社会明显稳固得多,只是从宁永学目前见过的几个无光海囚犯来看,——特别是某几个经过扭曲改造的奴隶,——那边的世界恐怕很令人绝望。 至少其残忍程度绝对无穷无尽,还比脑域那些在完全放任的技术中自我毁灭的家伙更擅长统治。 按宁永学的猜测,如果不是方舟载着天使们寻找新家园,跟着找到了无光海,他们一定能发展出稳固的虚空航行手段,然后把统治延伸到其它行星。 “那你为什么要我给你当助手?”宁永学问她。 “我需要个能支持我的人。”她说,“你落入我计划的方式实在妙不可言,你这么个模仿者很合适,连你附带的一堆研究价值也很适合。就是你干的事情实在很傻......跟一群本来就很迷茫的工具一起纠结他们的意义和价值只会让你更迷茫,你还不如学你养父算了。” 模仿者...... 说到这里,炼金术士又笑了。“无论我干了什么事,我都对你没有恶意。这个所谓的大小姐现在算是我的俘虏,——私人财产!我可以把她无偿转让给你,这个可笑的奥泽暴也随便你处置。” “我是什么姑且不谈,你说奥泽暴可笑,但你不是还顶着她的脸吗?” “她的脸?这东西凭什么说这张脸是她的?非要说,也是我们俩共同考虑的理想结果。在这之前,她不就是个竖着嘴的无性怪物?顶着一具干尸身体装个人样,还真以为自己是人了吗?” “她是本来没有人的面目,但你的面目又是怎么回事?”宁永学看了眼她房间里的甲胄,“这些衣服、靴子和盔甲都是给成年男性穿的吧?” “面目——面目!是,面目非常重要,当年我觉得人们承认和服从的就是我那张脸!因为总是有灵魂迁移之后被剥夺了权力的白痴,我每天起来都把自己装点得和昨天一模一样。你见过身体坏了之后把头移植到另一个人身上只是为了保留自己那张脸的人吗?当年有那么多人想方设法保留自己那张脸!可结果我还是被扔进了棺材,带头的人甚至是我女儿!我不想再当那个完美的领袖了。” “这就是你给自己换了个少女面目的理由?” 炼金术士把脸凑了过来。“虽然我会因为奴隶说错话就亲手把他的眼珠挖出来,但我对助手一直很宽容,前提得是你变成我的助手。你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吧,原始人?” 第一百九十二章 你活该 宁永学摇头否认。“我可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价值。不管怎么想,阿捷赫和曲奕空都比我合适得多吧?而且我还是个虚无的穷卑者。” “你完全不懂你的价值,”炼金术士又笑了,“一个刃相的持有者说到底也不过是个道途上的人,就算她能走得很远,顶多也就魂归那片大漩涡,之后要么发疯,要么自己去死。奥泽暴这种东西呢,其实就是个猎食记忆的意识集合体,它偶然有了个自我意识,但它本质上也就是个灵魂层面的虫巢人。” “那我呢?” 炼金术士笑得很开心:“穷卑者嘛——这蔑称可真是难听。按我的想法,你们应该叫新生的完人才对。如果你能按人类最初创造你的目的走到终点,那你就能成为我们人类理想中的自己。” 宁永学想象过很多关于穷卑者的理论,但这个无光海炼金术士的发言实在太离谱。他把脑袋想破,都不可能想到这一茬。 “你认真的?我们是为了变成完人才创造的?” “那当然了,当年就是我亲手开启了这个工程。虽然你们这边创造完人的工程领先我当年的想法至少一千年,不过,我在无光海还是完成过一场冒失的实验,——我造了个和你们差不多的东西。” “差不多是指怎样?” 炼金术士晃了晃泥封的酒瓶,隔着粗糙的绿色玻璃和他对视。“你们的情绪是被切除过的,——这是陷入疯狂的重要起因,为了避免你们像人类一样受诅咒,这种切除也是一切的前提。在此之后,还不能把你们和漫宿完全隔开,所以你们的灵魂依然会和它相连,然后那些诅咒都会被导向一种纯粹的目的性。按我本来的设想,只要引导得当,这些目的性都会转变成团结、进步和公正,但是......” “但是你发现和团结、进步、公正只是人为规定的品德,”宁永学说,“实际上我们总有其它选择,而且这个选择总是我们自己的,没有任何引导的办法。” “对,所以我当时创造出了个什么呢?说起来可能有点难开口,”炼金术士靠在桌子上和宁永学对视,“当年我按自己的理想构造了一个完美的少女,就和你眼前的我长相差不多。我想让她变成我理想里的完人,结果她沉迷于把道途上的人绑过来虐待,逼迫他们给自己当家具。她有个深埋地底的房间就是为了干这事准备的。” “不是,你这张脸是这么来的?” 炼金术士一点也不在乎他的意见。“有什么问题吗,原始人?这个相貌就是我构想里完美少女的相貌,既然让别人当我的理想出了岔子,那就我自己来当我的理想。” 宁永学不太好形容这人的想法,不过她精神上的追求确实有点病态。 “当时我女儿失踪了一段时间,”她继续说,“后来事发了,我才发现自己女儿也在她地底密室里......她手脚都被钉在了地上,身体也用嵌板固定,脊背上还安了半个厚桌板。我们发现她跟另一个人一起当了一年多的餐桌底座,还是双拼可折叠的。” “我觉得你女儿把你装进棺材不是没道理。”宁永学忍不住说,“虽然这事不是你干的,但这个人就是你弄出来的,你女儿当了一年多家具,完全是因为你。” “科学研究总会有意外和牺牲!”炼金术士凑过脸来,瞪大眼睛,“当然我不指望你现在能理解。我完全可以解释说这是场意外事故,把事情糊弄过去,问题是......” “她肯定会交待,”宁永学说,薇儿卡已经揭露过他一次了,“这种纯粹的目的一旦被发现就没有隐瞒的必要。” “是,她交待了!我就知道你们这种纯粹的目的性只有你们自己理解——当时她完全没掩饰,说得特别坦诚。她说这就是她的意义和追求,如果现在放过她,她一定还会继续找道途上的人给她当家具,而且,这就是她唯一感兴趣的活动。” 宁永学这回能确信他没在说谎了,这事也没有说谎的必要。 炼金术士把手捏在他下巴上,把他的脸转到左边,然后又转到右边,“就像你一样,她平常能完美适应环境,谁也不看出来她在说谎、在假装,谁都觉得她是个理想的少女,而且总有人不顾身份追求她。可等事发了我们想断言她是个疯子的时候,她说话又特别有条理,一双眼睛清澈得不得了,我们每个人和她对视都会觉得心里有惭愧。” “但她还是死了,然后你的研究也被其他人终止了。”宁永学说。 炼金术士没否认。“她对道途上的人有种说不清的恶意,理由我自己也想不通,而且她能完全无视诅咒的伤害。其他人觉得我在谋杀所有人,就强行把实验终止了。我当时觉得这只是个小小的失意,无关大局,结果许多年后我自己也被送进了棺材......” “你活该。”宁永学说。 炼金术士又掐住了他的脖子直晃:“他们一点也不理解我造出了怎么样的东西、想出了什么样的理论!为了找到完人,这点牺牲又算什么?我们本来的期望只是像蝗虫一样四处漂流,啃食其它行星的结构,留下一个又一个破烂的残骸。这样一个文明跟虫群又有什么区别?如果这事完成了,我们难道不会变得更辉煌吗?” “如果你的实验没有被终止,你们的历史会成为我们的第二史。” “这就是为什么我会来这里。”炼金术士说着说着就亢奋了起来,“这地方创造完人的实验没有被终止,而且顺利发展到了几千年以后,——你就是我见过的最完美的成果!” 宁永学觉得在棺材里封了这么多年,她的精神也有些不对劲了,或者她本来就精神不大对劲,在被亲女儿送进棺材之后,她更不对劲了。 那么既然委员会当年觉得她危害这么大,把她封进了棺材,为何如今还要释放她呢?理由其实很简单,这个世界已经被她本该造成的危害清洗过一轮了,委员会也对当今时代更加完备的穷卑者没辙。 事到临头,他们只能想起来这个被封进棺材的老祖宗。 虽然是个一心想变成理想化美丽少女的老祖宗。 “这个世界上的穷卑者这么多,你何必非要找我?”宁永学问了个他更关心的问题。 “说来奇怪,你比我见过的其它穷卑者多走了一步,该说是你能自我纠错呢,还是你想法比较复杂呢?总之这多出来一步肯定和方舟里的东西有关。在拿你做更多实验以前,其实我也说不清。你所谓的追寻自我嘛,其实就是汲取别人的记忆来完化自己,最后变成一个完美的概念体,这也是我当初的设想。” “既然我已经在汲取别人的记忆完化自己了,你干嘛又要横插一脚?” “你应该到委员会当我的助手,汲取我们的记忆来完化自己,而不是他们的。很明显我们更进步,也更有希望。” 宁永学觉得这完全是句空话,谁都可以觉得自己比其他人更进步、更有希望。然而事实上他们已经失去了本来的文明社会。 从无光海逃到这边过了这么多年,他们唯一的进步是从一群逃亡者成了一帮名声不小的跨国犯罪组织。 虽然关于委员会还有一些不明确的地方,比如炼金术士也不知道来历只能称为“它者”的组织发起人,不过,眼下他们的处境也就是这样了。 “你在这里跟我谈这么多,是因为你已经要完成预先的设想了?”宁永学问道。 “想办法开启方舟的核心区域,顺便把还关着的同胞也捞出来而已。”炼金术士又笑了,她似乎很喜欢笑。“事情其实很简单,不过等待合适的时机还是费了点时间......” “你前前后后送进来这么多批人,每个都种了你的意识?” “拿别人探路一直是我的好习惯。” “那些莫名其妙的预言都是你在看情况传话?” “你该不会真相信有这种莫名其妙的阶段性预言吧?”她又摆出了看原始人的目光,“你知道在我的实验室里首先不允许什么吗?” “不知道,”宁永学很不配合,“而且我也不想跟你玩猜谜游戏。” “当然是迷信!迷信的东西全都要扔到垃圾堆里去。” “所以阮医生不认你,也是因为你根本不是曲阳?” “他造霍尔蒙克斯的技术就是我教的,我也没想到这家伙给阮东设了这么严格的判定......这事勉强算是个意外吧。” 虽然感觉很惊讶,但事情的脉络似乎更清晰了。“所以那个教了曲阳炼金术的神学教授也是你?他不堪屈辱自杀,是因为你觉得自己不需要这个身体了?” “使命完成了而已。” “使命?” “教出了一个还凑活的学生不算使命吗?” “但你这个还凑活的学生已经被奥泽暴吃了。”宁永学指出。 “不,你没理解,事情不止是你看到的样子。”炼金术士说着拍了拍手,一个熟悉的面孔从房间门外走了进来。 宁永学定睛一看,原来是阮医生。他看起来也很狼狈,不过他标本一样的面目似乎有了点变化,——仿佛有一丝生命溜进了这个身体。他不像过去一样虚假了。 “你这是......”宁永学端详了他一阵,“你这是怎么了?” 阮医生先朝炼金术士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才说:“这位大人本来可以替换我的核心,让我把她当成新主人,但她完全解开了我身上的锁。也许她不够诚实、正直,不过我没见过比她更有智慧和美德的人了,拥有这些美德的人才懂得尊重知识。” 宁永学品了下这句话究竟有多微妙,然后才问,“你本来的主人去哪了?” “是我教了曲阳创造霍尔蒙克斯的技术。”炼金术士说,“这个霍尔蒙克斯是他造出的理想化的自己,里面蕴含着他对正直和真诚的一切幻想。等他觉得自己已经无可救药了,这个霍尔蒙克斯就会取代他。” “他造出了一个自己心里完美的人,然后他觉得这个人可以取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