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配自救靠美食》
第一章 菜团子
宋
庆德五年,夏。
太阳烘烤大地,山头上灰突突一片,寥寥几棵大树的树皮已被剥了去,半死不活地艰难挣扎。
厨房里光线黯淡,顾湘守在灶台前,麻木地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控制不住地伸手摸了摸胸口。
心脏还在跳动。
她还活着!
顾湘深吸了口气,仿佛听见了滴滴答答的秒针响动。
略一抬眼,悬挂在侧前方的系统界面最上端,标红的地方正微微颤动。
【生命倒计时:15天09时59分50秒、15天09时59分49秒……】
这哪里是秒针的声音?分明是阎王爷在催命。
顾湘刚大学毕业就得了脑癌,晚期,就在她准备好吃好喝等死时,竟然有个系统找上门来。
这系统叫‘唯生命与美食不可辜负’。
虽然名字挺文艺,但一点不智能,顾湘研究了半天才弄明白,这个系统可以通过食客享用美食后的满足感,赚取美食点,美食点能兑换成生命值给宿主续命,也能从系统商城里购物。
系统商城里技能,菜谱,珍惜食材,奇特炊具,应有尽有,当然,现在顾湘全不敢想,只要有继续活下去的机会,就已是感激不尽。
年纪轻轻,青春正好,怎会想死?
当天顾湘就把自己的银行卡掏空,买了一个多功能料理车,打算去夜市上摆个小吃摊。
虽然她最多也就有个照着食谱做个家常菜的手艺,可只要她用料够实惠,价钱便宜,干净卫生,想必也能让人满意。
积少成多,长命百岁也不是没希望。
她越想越激动,不小心就激动过了火,一头栽下去,再睁眼就发现自己穿进书里了。
可惜她穿的是个死透了的身体,照样要系统给她续命才能活。
“哎!”
毫无准备地来到古代偏远山村,身份大约是某书里的小炮灰,这简直就是地狱般的开局。
她如今一穷二白,除了自己买好的小吃车,还有备好的制作麻辣烫,烧烤用的一堆调料外一无所有。
从打探到的消息看,此处为宋朝,赵是国姓,年号庆德。
原主的祖父虽没读过书,年轻时却曾在大户人家当差,时常显摆自己的见识,好讲古,闲来到经常给家里人讲些不知真假的朝野八卦趣闻,上到皇帝,下到名将大臣,说得是热热闹闹,家里人都当个乐子听,顾湘却从里头听到些熟悉或陌生的东西。
这应是架空版本的宋朝。
都说北宋是繁华盛世,不过估计繁华的只有汴梁那般地处。
她目前所在的地处是寿灵县境内的山村顾庄,堪称穷乡僻壤,家家穷困潦倒,消息闭塞,乡亲们每日连个水饱都难得,根本就不可能会去外面买吃食,如果想进县城,要翻山越岭徒步走上两天。
原身的家是地道的农户人家,有三亩薄田,一大家子人都靠在地里刨食为生,她要敢开口说想做些吃食拿去卖,指不定第二天,她那位便宜娘亲就要请神婆过来给她驱邪。
灶台上咕嘟咕嘟地冒出白气。
顾湘回过神,取了筷子从甑子里夹出一颗一颗的野菜团团,盛了五大碗放到篮子中,又舀了一瓦罐野菜汤,便拎起篮子出门。
正锁门,隔壁的王氏推门而出,板着脸道:“俊哥儿读书呢,你给我便是,别老打搅……”
顾湘四下看了眼,没瞧见王氏在同谁说话,客气地略一颔首,不等她说完就径直迈步往村东头的河堤上走。
王氏伸手接了个空,不禁愣了下,回过神再一看,顾湘早拐了弯,只余下青色的裙角,面上一变,赶紧追了两步:“哎,你忘了把食盒给我!”
顾湘走了几步,隐约听见后头有个略有些不耐烦的男声喊——‘我正温书,娘你替我把饭菜拿过来便是,莫让三娘进来裹乱。’她才恍然想起,原主小姑娘似乎同隔壁李家的书生李子俊有婚约。
所谓的婚约,也不过是当年两家长辈口头约定的,如今已经没人当真,李家更是不认。
小姑娘自己的确挺在意,对李子俊十分照顾,这两年她每回做饭都要多做些,还把自己的口粮省下来给对方吃。
前几日顾湘刚到,模糊的记忆里惦记着此事,想着有个人能拔点羊毛也不坏,又给他送了顿饭,结果……居然半点收获也无。
顾湘自己都命悬一线呢,可不敢入不敷出。
她连忙把这什么李子俊,相府千金的都抛在脑后,要是天天担心没发生的事,日子还过不过?
如今还是眼前的事更要紧——她要给这身子的爹娘祖父大伯送饭去。
这可不是一般的饭,分明是救命的饭。
前些时候县里下了令,征发力役去修河堤,挖水渠,算是以工代赈。
顾家一家老小托了人情,被安排了村东头这一段,是给自家村子干活,又都是辛苦惯了的,一日做下来还能拿十几个大子,自是不觉繁重。
挎着篮子,顾湘顶着烈日一路疾行,远远就看到在大太阳底下挥汗如雨的人,她连忙加快速度,健步如飞。
走到一半,顾湘脚下歪了歪,盛汤的瓦罐裂开条缝隙,淡淡的香甜气随着微风徐徐而上,不多时便吹上河堤去。
几乎刹那间,正辛苦搬石头的力工便感觉腹中馋虫翻动,喉咙里忍不住开始往上泛口水。
好些在旁边树荫底下歇着的小孩更是控制不住自己,眼巴巴地盯着顾湘,小鼻子抽动,不由自主地迈开脚步追在她身后,一时间,顾湘仿佛长了一群小尾巴。
顾家大伯,大伯娘,顾湘她爹,娘,还有顾爷爷,更是一早就没了干活的心思,待听得一声梆子声响,赶紧拍拍手上的土就巴巴地瞧着自家三娘。
顾湘忙踩着一地泥泞碎石过去,把篮子里的碗筷取出来,一人一碗:“爷爷,您牙口不好,这一碗菜团子我捶得松软些。”
“好,好。”
顾爷爷都顾不上烫,一口下去啃了半个菜团子,一时舍不得咽,仔仔细细地嚼,享受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咕嘟!
周围吞咽口水的声响四起。
顾家其他人也赶紧闷头苦吃,脸上都带出些心满意足。
“怎么顾家的饭这般香?”
“顾老实好福气啊,他们家三娘的手艺当真是绝了!”
顾家人吃的香甜,挨着顾家地头的几个力工却是坐立不安,很是有些难捱。
要说顾家人吃的是山珍海味,那他们闻着馋得慌也就罢了,世间珍馐无数,本不是他们这些人能享受得了的,可顾家吃的也并不算好。
如今年景糟糕,家家户户的粮食都珍贵,寻常全是半汤半菜的糊弄个水饱就了事,顾家自然也不例外,可都是吃野菜,自家就做不出人家那个味来。
他们说不清那是什么滋味,反正能闻得见,馋人的要命,和自家的野菜糊糊完全不一样。
事实上肯定不一样,顾湘做这些菜团子,不光暗地里用搅拌机把菜搅拌得更细腻,还往里面加了淀粉,更有诸多调料提味,又加了糖和香油,虽不多,但精工细作出来的野菜,和随意蒸煮的野菜,完全是两种东西。
第二章 素丸子
【生命倒计时:15天14时31分11秒……】
顾湘默默抬眼,视线从系统界面上划过——一人一顿饭约能提供1个美食点,也就是一小时的生命。
她不觉稍稍松了口气。
一天做三餐的话,只要八位食客吃得满足,就勉强能达到收支平衡,这比她想象中好很多,她差点以为自己要一天到晚,疲于奔命地在灶台前忙。
若真如此,烹饪就真的成了无法拒绝的任务了。
对于系统带来的新生的机会,顾湘只有感激,自不会抱怨辛苦,但若能让这个过程变得愉快,获取生命的同时,也能得到快乐,又有什么不好?
回过头,见祖父他们居然个个是满脸的享受,都仔仔细细地舔着自己的碗,不由莞尔,心中也不禁浮起一丝的满足,忙给他们把汤舀上。
汤是昨夜煮粥时特意省出来的汤水,加了一点野菜,一点虾皮碎,一点点浓汤宝。
浓汤宝是顾湘穿来之前,她自己拿鸡爪,猪骨,配上柠檬等配料做的,做了三大锅,搁在系统空间里保鲜,就是她自己都很喜欢,此时更宛如大杀器,只加一点就把一锅野菜汤变得极可口。
碗口微动,汤的鲜味一下子爆出,可比刚才的菜团霸道许多,连平时最爱吃饭时说几句闲话的大伯娘一时都没了动静,以她平生仅有的斯文,小口小口地抿着喝。
一口浓汤在舌尖炸裂,一上午的劳苦汗水简直都仿佛变得温柔了些许。
顾老爷子享受得咂咂嘴,叹道:“我那老婆子真是没口福,偏这时候带着二娘,四郎,五郎回娘家探亲去。”
顾大伯暗地里翻了个白眼,要是他娘在,怕也吃不着这么好的饭食。
顾湘的手艺大有长进,顾大伯和顾老实他们私底下都觉得是因着以前掌勺的顾老太太不在的缘故。
有顾老太太在,顾湘也就是能打个下手,哪有掌灶的机会?
虽然只是一顿野菜杂面的普通饭食,顾家几人却是个个饱足,吃完似乎力气都比以前要见长。
左近的力工看着顾老实一家红光满面的模样,羡慕得眼珠子发红。
日头烈得紧。
顾湘照顾家里老少吃上饭,抬头看了眼乱七八糟的工地,就地坐下捡了根枯枝,在地上勾画。
顾母姜氏汤还没喝完,瞧见闺女耳朵后面全是汗水,顿时心疼:“三娘你快回家歇着吧,好不容易养好一点,晒坏了可疼死人。”
顾爷爷和顾父回过神,也赶快招呼顾湘回家去。
顾家在顾庄算不上经穷的人家,毕竟有几亩地在,当然也算不上宽裕,不过顾湘自小就生得娇弱,她爹顾老实又是出了名的疼老婆孩子,俗称惧内,她自小就没怎么下地做活,一身的好皮肤,村里的姑娘们就没她这般白嫩的,瞧着到似大户人家的千金。
不光生得白,顾湘五官也极好,全不似她父母的庸常,自她十三岁开始,村里每年庙会上都要让她来扮观音,就是从京城来的王知县,都肯赞一句他们顾庄的观音扮得最好,最富有神性。
姜氏嘴里时常说姑娘太娇惯,心里却很是得意,现在闺女也到了说亲的年纪,那便更不肯让姑娘做粗笨活计。
无奈这几年天灾无数,想把肚皮糊弄饱是难之有难,顾老实夫妇再疼闺女,还是眼睁睁看着她一日比一日憔悴,一日比一日狼狈,偏这丫头性子倔,偷偷省下自己的口粮,都贴补给隔壁李家,姜氏为此真是急得上火。
好不容易最近几日闺女看着到缓过劲,面色好转,她心里高兴,更是加了几分小心。
顾湘应了句,手下却不停,她在数学上其实并不是天资卓越的那类,不过穿越之前刚刚高考完,上的名牌大学,此时正是她知识储备最丰富的时候,读的还是理科,以前也参加过数竞啊,物竞之类,为了奖学金,各类大奖拿了不少。
现在她简单算一算,稍微帮顾家提高下效率,总归不是什么难事。
半晌,顾湘抬头笑道:“大伯,阿爹,你们换换位置,阿爹来挖河泥,大伯你去搬石头,阿爷,你别做旁的,只推车就是,大伯娘,你往前走十五步半,阿娘……”
顾家一家人茫然无措地让顾湘摆弄了半天,便听她一本正经地道:“阿爷,你们做活速度太慢了,我给你们规整规整,几百两,几千两万不能想,可说不得县里那一两银子的奖励,咱家也能琢磨琢磨呢。”
周围几个正磨磨蹭蹭吃饭的力工一听就喷笑:“哈哈哈哈,顾老实,你们家这丫头可真有意思。”
“不是说这孩子就是脾胃有点弱,没旁的毛病?我看,这脑袋的毛病也不小。”
“胡咧咧什么。”
顾老实恼怒。
他其实也不信自家有机会争什么县里给的奖励。
自他记事起,常能听说朝廷征发力役,常许出诸般奖赏,多时千亩良田也有,少时百十文钱,听说是昔年荣德皇后时的旧例,当然听说归听说,想是绝不敢想。
敢琢磨那些奖赏的人家,那都得是县里的大户,手底下养个几十,几百家丁豪奴的那种。
只是不信归不信,旁人嘲笑他姑娘,可不成。
顾家一家子私底下自也免不了有些矛盾,可对外向来团结,而且此时最刻板的顾老太不在,其他人都圆滑随性得多。顾湘要求他们做得改变,本是循序渐进,并不算麻烦,他们心里纵是有些不以为然,为了照顾孩子的颜面,到也肯照做。
头一天按照顾湘的说法做活,效果不算突出,顾老实他们还感觉束手束脚地有点别扭。
第二日一大早,顾湘天不亮就起身,在厨房里忙了大半个时辰,只用野菜,葛根,杂面,豆腐并蘑菇,少少地沾了一丁点的酱,做出来一锅充满肉香味的丸子。
又寻出些粟米煮熟,粟米粗糙,可她细细打磨过,又加了一点糖搅拌提味,火候把握得也好,熬得出油,煞是香甜。
上了工,顾湘便同祖父,大伯等约定好,今日都要‘令行禁止’,谁一盏茶的工夫不出差错,吃饭时便多添一颗丸子,一勺粟米饭。
香喷喷的丸子在道边一亮相,顾家一家老小就给迷得晕晕乎乎,别管顾湘说什么,他们只知道点头答应,还个个劲头十足。
别说,顾湘手把手地教了几日,顾家干活的速度就加快了不少,照这样做下去,恐怕用不了一月他们就能把自己分到的差事做完,纵不敢同那些大户比,可能还真有希望争一争县里的奖赏。
眼看县里奖赏在望,这回是不用诱惑督促,一家老小也都把顾湘的交代牢记心里了。
太阳还是酷烈。
一整天的劳作后,顾老实坐在山沿草堆上,咬了一口弹性十足,和肉一样滋味的素丸子,眯着眼睛喟叹出声,一本满足。
【倒计时:13天18时50分……13天20时52分……】
顾湘首次看生命倒计时没感到心酸,光是她爹顾老实一个人一顿饭就给她加了三个多小时的命,她也是颇心满意足。
果然,食客的心情也很重要,绝不能疏忽轻视。
第三章 食鱼
这日是个阴天,暑气略退了些,就是有些闷热。
顾湘从家里出来,就见河边好些大姑娘,小媳妇在洗衣裳,邻居家那个王氏也在。
她心里忽然就有些隐忧。
这两天原身的记忆越来越清晰,她也不知是真是幻,居然还断断续续地做了一些与原身未来有关的梦。
在梦里,李子俊许诺功成名就之日便娶原身为妻,哄得那小姑娘当牛做马地伺候李子俊娘俩足八年,供着李子俊一路秀才,举人,进士地读下去,熬坏了自己的身体,就在姓李的金榜题名的消息传回村子的那一日,她百病缠身,呕血而亡。
李子俊喟叹一声,高高兴兴地娶了名门千金为妻,给王氏挣回诰命,一家享起富贵荣华来。
就在她记忆恢复的同时,她就发现系统界面更新了。
在界面右侧,细弱蚊蝇的写着一行小字,好像生怕人看见般——‘顾湘,这贱男人你既想要,送你便是,我堂堂相府千金,不稀罕!’
顾湘点开后缀,里面有一小段描述。
大意便是千金榜前捉婿,嫁进士李子俊为妻,不曾想夫婿娶她只为权势,另有青梅竹马的爱人顾湘,千金一怒和离,却被当朝国公娶回家中,视若珍宝。
呵,那她现在的身份肯定就是这故事里提了一笔的顾湘。
百分之百属于炮灰女配一类的角色,负责被主角打脸,最终领盒饭的那种。
闹了半天,她这不是单纯的穿越,而是穿进了一本书里。
顾湘吸了口气,冷笑,恐怕她梦到的才是原身真正的未来,原身早早身亡,根本不曾同相府千金有任何交集,系统给的故事,大概是相府千金视角的故事,只不知何处存在偏差。
只从原身的记忆里就看得出李子俊的品性,他能心安理得地吃原身的,喝原身的,还瞧不起她,本也不是个会记恩德的人,更不会对她念念不忘。
说起早死,她来时原身就是个死人,死因不明,如今细想,竟是有些让人胆寒。
也罢,无论这是个什么故事,她总不会和姓李的有任何纠缠,有系统在,她总能把命挣回来。
现在最为可虑的便是,梦里的原身曾说了句话——“可怜家乡早成焦土,可怜我无枝可依,死后也只是个孤魂野鬼,何其悲哉!”
家乡为何成焦土?
原身的爷娘又出了什么事?
顾湘深吸了口气,穿书最大的妙处难道不是提前知道剧情?她这样一问三不知,究竟是穿得哪门子书?
抹了把脸,把那点郁闷抛开,多思无益,车到山前必有路,她连死都死过了,其它的总归不肯认命,面上挂上微笑,徐徐沿着河道继续前行。
王氏抱着一大盆脏的不成样子的衣裳,坐在河边使劲捶打,汗出如浆,累得她是腰也疼,腿也疼,心慌气短,浑身难受。
早晨她又只喝了一碗稀薄的能照出影的粟米粥,这会儿一出汗,肚子里是一点食都没有,饿得烧心。
正难受,就听不远处传来一阵嬉笑声。
“三娘,你来打水啊,慢着点。”
“你家拿了县里一两银的赏钱?了不得不得了,我这辈子都没见过一两银子长什么模样!”
“三娘,你可得教教我们家老孙,咱们一个村的,劲儿可得往一块儿使!”
王氏赶紧抬头,果然见顾湘正徐徐沿着河边朝下游走,步履轻盈,面带微笑,低声同那些村妇说话,肤色红润的紧,竟是仿佛笼罩了一层宝光,一看这几日就是吃得好,睡得好,过得极舒坦。
她的腰顿时更疼了,抬头正见顾湘走到近前,连忙呻吟出声:“哎哟,我的老腰。”
顾湘缓缓低头,一脸关切:“王婶身子不舒坦怎么还出来洗衣服?”
王氏以前对着顾家丫头从没半个笑脸,这会儿眉眼到很是慈祥,叹道:“有什么法子,老太婆命苦,这么一大把年纪了愣是没个帮衬的……”
“这可不像话!”
顾湘皱眉。
王氏心里一喜,换到月前哪用她出来给人洗衣裳赚辛苦钱,顾三娘见她做活,必要过来帮衬,也就是最近,大约是顾老实要使唤她,她到是没空登门,今天可算遇到了。
心念电闪,王氏便要起身让开位置,这丫头动作不快,也不知晚上之前能不能把这盆衣服洗好。
“得洗干净些,刘家不比旁人家,刘大郎可是个仔细人……”
王氏絮絮道。
顾湘脸上流露出些许复杂,还有些气愤,皱眉道:“李子俊竟这么不孝顺,王婶子,你可不能由着他,我这就陪您去找二叔公他们说说此事,他一个读书人,连娘亲都不知孝顺,还读什么圣贤书,参加什么科举!”
王氏怔住,随即脸色惨变:“你胡说什么,我家俊哥儿孝顺得很,你再敢胡言,老娘撕烂你的嘴。”
顾湘蹙眉,面上露出几分委屈:“王婶你怎不讲理,是你说自己命苦,一大把年纪了还没个帮衬的,想你把那李子俊辛辛苦苦拉扯大,他眼看母亲受苦,自己到乐呵呵地享清闲自在,难道还不是不孝?哼,也罢,王婶你自己都不吭气,活该受儿子磋磨!”
说完,气哼哼地转身就走。徒留下被气了个仰倒的王氏,王氏喘了半晌粗气,抬眼看其他人眼神不对,立马嚷嚷道:“我儿可是读书人,哪能干粗活!”
顾湘人没回头,只叹道:“太祖皇帝每日下朝还要亲去陪母亲耕作,当朝王丞相读书时靠着售卖抄写的书册,养活老母和弟妹,李子俊到比太祖皇帝和王丞相还金贵?”
王婶收了声,不敢再多言,只暗骂了句那死丫头就是个棒槌。一低头看见自己那一盆子脏衣裳,心情更糟。
“呸,这没眼力劲的死妮子,还想嫁我儿,做梦!”
周围几个村妇听她絮絮叨叨地嫌弃顾湘,表情都不免有些一言难尽。
顾湘心里一时有些痛快,先不去想那些未来,只如今原身的死,固然也有她自己的原因,可李子俊母子二人那般理所当然地吸她的血,还百般嫌弃……
现在她到要看看,被原主惯得不知人间疾苦的这母子两个,如今还有没有本事找到另外的冤大头,还有没有考进士的本事!
进士都考不上,想必也攀不起哪位千金,真若如此,那才是一举多得。
眼看时候不早,家里爹娘等吃饭,顾湘赶紧加快脚步,不多时就到了山边的草棚厨房里。
这草棚本是村东头老猎户家搭的,入山打猎时偶尔会在此地歇脚,后来老猎户去了,只剩下孤儿寡母,早已荒废,顾湘便借了来。
灶台上的木盆里几条巴掌大的鱼早已处理好了。
鱼是顾老实昨天从河泥里捉的。
有鲫鱼有草鱼,特特养在瓮中吐了一宿的泥沙,虽说不大,可在如今这样的年景下,也算得上是难得的好东西。
顾家把自家分到的河堤修得又快又好,得了县里奖赏,足一两银子到手,上下都高兴,这鱼便也不卖,准备好好吃上一顿。
顾湘挑了三条在油锅里两面煎熟,加了一勺上好的白酒去腥。
白酒一浇入锅里,醇香的气味扑面而来,顾湘忍不住眯了眯眼,有些熏熏欲醉。
当初她准备开工做小吃,手艺如何先不说,准备工作却是丝毫不敢马虎,油盐酱醋等各类调料都是精挑细选,料酒选了好几种还不算,又托朋友去酒厂花大价钱买了人家酒厂压箱底的好酒。
酒厂两个工作人员听说她要拿这些酒做菜,当时那一言难尽的表情,她印象深刻的很,若不是她跑得快,恐怕这些酒根本保不住。
顾湘以前常听她关注的一位美食博主道,厨道最重要的一条,便是尽量突出食材本身的鲜美,调料万万不可喧宾夺主。
顾湘承认这话挺对。
但——顾湘想想那些野菜糙米,抬头看漂浮在右上方的系统界面。
【姓名:顾湘
技能:学习3(你不是白痴)厨艺1(你做的饭菜毒不死人)精通菜谱:爆汁鱼丸(鲜美得能让人间帝王咬破舌头)
装备:小吃车(普通)】
如今这情况,还要什么自行车啊,有多大的碗,只能吃多大量的饭。
她还是老老实实地喧宾夺主下算了。
第四章 爆汁鱼丸
三条煎好的鱼入锅小火慢炖。
顾湘右手持刀,略紧了紧,轻轻将鱼片片下,一时不说出刀有残影,却也是颇有节奏和速度,手法非常娴熟,甚至自动自发地挑剔起鱼肉肉质差强人意来,顾湘显然有些吃惊,但面上却并未流露出多少喜悦。
昨天晚上她看到寿命首次出现正增长,一时没忍住,终于打开系统商城,正好赶上‘爆浆鱼丸’的菜谱做促销,只要三个美食点,她一时没忍住就买了。
只能说她真不是那类意志坚定的人,神奇的系统,里面金光闪闪的系统商城就在眼前晃,寿命一天比一天减少的时候,她还能勉强忍住,生命刚稍稍有一点保障,就开始向往那些神奇的东西。
好在结果并不很糟糕,正好新得了些鱼,方面拿这小小鱼丸捞一波寿命。
顾湘走了下神,动作却不停,先剔下几层略发红的鱼肉,再菜刀放平一层一层地把鱼肉刮入陶盆,鱼蓉细腻松软,随着调好的酱汁并薯粉,泉水落下去,整个鱼蓉居然变成粉白粉白的颜色,宛如一盆灿然盛放的樱花……
……
云雾遮天,微风习习。
王知县身上那身绿色的曲领大袖却早就湿透了好几次,他偷偷抹了把汗,忽然闻到一股似有若无的浓香,他忍不住伸手捂住咕噜噜的肚皮,探头探脑地往工地上看。
工地那边正好到了休息的时候,好些力工坐在道边阴凉处歇着,忽然就有一股子似有若无的香味随风而至。
几乎所有人都坐立难安,起身抬头眺望。
王知县一手捂着肚子,眼角的余光朝帐篷里瞥了下,眼珠子一转,脚尖偷偷朝外挪了挪。
“咳。”
旁边周县尉警告地轻咳一声:胆肥了?那位面前,你竟然还敢偷懒!
王知县脚步顿住,悄悄左右观望,压低声音道:“我这不是听说,顾庄这等小地处,竟有人得了县里第三档的奖励,就想着他们说不得有什么诀窍……”
他本是随意想的借口,说了两句到真愁眉不展起来,“哎,国公爷督促得紧,要求务必在一年内修完……咱这威逼利诱的手段都用尽了,再催逼,恐怕要出事。”
他们家这位国公爷可是正经的天子近臣,带御器械,勾当皇城司,汴梁城响当当的厉害人物。
王知县和周县尉对视一眼,齐齐叹气,平时两人多少有点小矛盾,此时却着实有些同病相怜。
一开始安国公赵瑛亲临寿灵,他们还以为自己等人有机会抱上一条粗大腿,结果共事不过一月,王知县和周县尉就恨不能拜求满天神佛快把这尊大神给请走,在他手底下干活,工作一天他们要少活一年。
赵瑛他就不是个人!
正常人怎么可能连轴转,大半月每天睡不到两个时辰?正常人怎么可能一整天不怎么吃喝照样精神十足?
自从这位到寿灵,王知县他们不光吃的如猪食,甚至连‘猪食’都没时间吃,偏带头加班吃苦的是顶头上司,就是再多抱怨也不敢说出口。
周县尉叹气,轻声道:“别抱怨了,至少有这位爷在,咱们在钱粮上头不至于太发愁。”
王知县沉默无言。
朝廷征发力役与前朝不同,免费的力役为三年一次,寻常时若要征发,必得付给工钱,且为勉励百姓,如做得好,从朝廷到州府,再到县里皆有赏赐。
只是朝廷规定是朝廷的规定,这笔钱粮想拿到手却没那么容易,从上到下,层层盘剥,最后能分到百姓手里的便寥寥无几,这还要父母官有良心才成。
王知县叹了声:“也是。”
国公爷便是千般万般地不好伺候,有他在,上头就不会克扣他们的钱粮。
王知县想了想国公爷的好处,一猫腰,窜出帐子:“我去整点吃的。”
周县尉一把没拽住,终究没敢吵吵。
王知县不是不害怕,是真撑不住了。
国公爷是个狠角色,到了寿灵县就把调拨来修河堤的河北路勇毅军整治了一通,还杀了两个校尉,闹得勇毅军的虞侯听见他的声音就打哆嗦,打完武将便把他们这一干文官都拉过去和那一帮粗胚同吃同住同干活。
那帮粗胚的口粮都是什么?糙米野菜糊糊都吃不饱,朝廷优待文官,自从当了官,他们就再没吃过这样的苦头。
一天天熬下来,王知县感觉自己回了家,他媳妇闺女都要不认得他了。
闪念间,远处飘来的香气越发浓郁。
王知县脑袋发晕,混在一干力工中间,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顾家那几个人在道边的蒲苇席子上吃饭。
“小乙哥,你的炊饼。”
身穿深蓝色短褐的小娘子拿出两根老树枝做成的长筷子,从木桶里拾出两个巴掌大的杂面饼子搁在粗陶碗里递过去。
小乙哥眯着眼深吸口气,张口就咬,炊饼本身的香甜与鱼汤的鲜美混合得恰到好处,扎扎实实地吃下一大口,顿时感觉说不出的满足,一时有点控制不住地想流眼泪。
他一边呼噜呼噜吃,一边含含糊糊地说话:“回头我把米面柴火和鱼都送你家去,三娘啊,你捎带手地做上我的饭,这半年你们家要用的柴火都算我的,放心,保准不让你吃亏!”
顾湘笑盈盈地应下,顺手就给他舀了一碗汤递过去。
小乙哥香得只吞舌头,其他人简直要被馋哭。
顾湘推过来的鱼汤,可和家里婆娘煮的带着一股子腥味的那类鱼汤完全不同,这汤奶白奶白的,里面是一颗颗圆滚滚的嫩滑的鱼丸和金色的鱼腩,点缀上葱叶,鲜美异常。
再配上烙得松软酥脆,浸透了汤汁的炊饼,就是前些年年景最好的时候他们也没见过。
“不知道皇帝的饭食能不能比这个强。”
“你个张老汉,莫不是老糊涂了,皇帝的饭怎可能这样?皇帝吃的鱼肯定比这个大得多,皇帝的炊饼,起码也得有脸盆那么大。”
“说的是,说的是。”
顾湘:“……”
第五章 慢半拍
王知县心里叹气:皇帝的饭是真没比这个香多少!
当年他中进士,琼林宴上也吃过宫里的御膳,三年过去,他就记得自己差点被鲤鱼鱼骨给噎死,羞得半个月没敢出家门,到不记得那饭有什么好吃。
他父兄也时常吐槽,宫里的膳食为了好看,大部分都是蒸食冷食,吃起来简直是味如嚼蜡。
顾湘抬头四顾,捡了几个炊饼,横切两刀,竖切两刀,搁在篮子里递过去笑道:“乡亲们别嫌弃,今儿试着做了些炊饼,不多,只能给各位叔伯婶婶尝尝味。”
哪有人会嫌弃粮食?但凡能吃的都是救命的东西,顾湘不开口,除了小乙哥这样和顾家关系亲近,又有底气能还得上的,旁人可没脸要,如今顾湘开了口,那不吃就是不给面子。
一时间寿灵河堤坝上吞咽声四起。
王知县也厚着脸皮分了一小块儿,细细咀嚼,鲜香的滋味在舌尖炸裂,霎时间就感觉这大半个月的愁苦都被抚平了去。
小小的只有三分之一巴掌大的炊饼,酥脆蓬松,层层叠叠,熏染上鱼香,却并没有被汤水泡过后的软烂,蓬松得恰到好处,脆得也恰到好处。
王知县感动得眼泪都要流下来。
他以前吃过的那些,当真是炊饼?莫不都是毒药?他这些年竟然没被毒死,真是生命力顽强!
王知县感慨半晌,目光闪了闪,朝廷月初刚下了旨意,要保证劳工每日能食一顿干饭,两顿稀饭,国公爷也发了话,要官兵同食,好在勇毅军的钱粮大约能及时送到,若是能换上个能把糙米变珍馐的好厨子,生活还是能好好地地过下去的。
炊饼确实不多,食客们心下惋惜,还是慢吞吞地散了回去做活,正一步三回头地往回走,就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尖叫。
顾湘也被吓了一跳,众人齐齐转头,就见山坡上有个穿蓝色粗布袄裙的女子,跌跌撞撞地奔到河边,连犹豫也没犹豫,一头翻下河。
“我的天!”
王知县都吓得脑袋嗡了一声。
“是阿郑,这是又犯病了。”
众人赶紧往河边赶,好几个水性好的力工下了水,试图过去救那女子,可不知是害怕,还是求死心切,这女子四肢乱颤,死死往河里扎,不光不配合,挣扎间还差点牵连那些救她的人。
岸边一片咒骂声:“想寻死还不死远点,闹腾什么。”
小乙哥叹道:“阿郑也是可怜,嫁到毛家八年,上侍奉公婆,下抚育儿女,结果毛冲那厮迷上个窑姐儿,愣是卖了家产丢下一家子和那窑姐儿跑了,若非如此,阿郑也得不了这疯病。”
几句话的工夫,下水的力工纷纷铩羽。
阿郑其实会水,可她自己想死,别人哪里救得了。
顾湘蹙眉,弯腰拿起勺子舀了一大勺爆汁鱼丸,用力向不远处的青石砸去,鱼丸瞬间爆开,汁水溢出,霎时间浓香弥漫,周围的百姓只觉注意力竟很难集中在河面上,纷纷忍不住回头探看。
“阿郑,你快上来,我煮了鱼丸给你吃,再不吃可就凉了。”
顾湘忽然扯开嗓子高声呼喊。
她是忽然想起系统商城对售卖美食的广告宣传——深入灵魂的美味,能让人想起生命的美好。
有用没用的,她都想试试。
一众百姓都不觉得已经半疯癫的阿郑还能听得懂人话,但是这香味,真是勾人的厉害。
王知县眼睛里冒出接近‘穷凶极恶’的凶光,近乎贪婪地盯着地上冒着热气的鱼丸。
片刻,下了水的力工就叫起来:“阿郑,阿郑。”
只见河里的女子默默浮起,足下一蹬,长臂展开就游到了岸边,几个力工七手八脚地把她推了上去。
一群围观的百姓总算松了口气。
阿郑踉跄了下,剧烈地咳嗽几声,喷出口水,竟一边哭,一边蹲在地上把已经砸在石头上的鱼丸捡起,一口口吃了下去,吃完站起身,一抹眼泪,高声骂道:“姓毛的,老娘才不死,死了上哪儿吃……吃这样的好东西去……我要看着你会怎么死!”
众人:“……”
一群人晕晕乎乎回过神,顾湘已经功成身退,赶紧随爹娘一块儿回了家。
“真想知道,顾家三娘做的鱼丸,究竟是什么滋味。”
食客们念念不忘。
王知县更是动起旁的小心思来。
顾湘知道有食客在惦记她,今天一个晚上,美食点涨的速度能比得上前头两天。
把新增加的五个美食点兑换成生命,顾湘心情相当不坏。
【生命倒计时:23天4小时21分……23天8小时20分……】
【姓名:顾湘
技能:学习3(你不是白痴)厨艺1(你做的饭菜毒不死人)精通菜谱:爆汁鱼丸(鲜美得能让人间帝王咬破舌头)
装备:小吃车(普通)】
顾老实心情也不错,闺女这几日可是给他长了脸,自从拿了县里的赏赐,村里叔伯乡亲都高看他一眼,今天闺女做的饭,竟能让一心求死的人都抛了念头,实在是了不得。
“媳妇,前年咱舅爷不是送了两匹苏州布,那料子极细,你手脚都粗得很,穿也是浪费,不如给三娘裁身罗裙。”
姜氏哼了一嗓子:“啰嗦。”
话虽如此,姜氏却还是算了算自家闺女的身量。
“咱们三娘正经到了说亲的年纪,是该裁几身新衣。”
提起这事,顾老实心里有点烦闷:“你说,三娘如今是个什么心思?村里可有好几家都托人来说亲,全是好后生。”
他闺女长得俊,又有一手好厨艺,如今村里的媒人都恨不能踩断了他们家的门槛,只他一时是哪个都不敢应……三娘对隔壁那个书生的心思,他哪能不知道?
李子俊那个人,可万不能当他的女婿。
“真要是成了,我家三娘还不得给他们家当牛做马去?”
顾老实一闪神,脑海中不由浮现出女儿嫁到李家,天不亮便扛锄头下地,回家还要洗扫煮饭,躬身伺候那娘俩吃喝拉撒,眼眶一热,泪水涌流:“我可怜的女儿!”
姜氏:“……”
当天晚上吃饭,顾老实一边吃顾湘煮的汤饼,一边瞪她,眼神颇为古怪,似哭非哭。
顾湘赶紧低头尝了尝汤饼,眨了眨眼,应该没问题,虽是杂面的面条,可比正经快餐面点的水准还要好得多……难道吃过系统秘技爆汁鱼丸后,再吃普通食物便食不下咽?
心下微惊,扫了眼系统面板,眼见美食点的增长没有异常,顾爷爷他们也吃得香甜满足,顾湘才松了口气。
顾家才从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里缓过点儿气,应该不至于立时便进化成美食家才是。
顾老实是个藏不住话的,连一顿饭都没忍过去,就旁敲侧击地探顾湘的口风,一会儿说‘后河村的王家二郎做得一手极好的木匠活儿。’,一会儿又道,‘村东头的高小子是个好猎手,就是年纪稍稍大了两岁,可年纪大的稳重,知道疼人儿。’
顾湘点头。
她自己的小吃车不好拿出来,太显眼,若是用木头做一个框架,伪装一把,或许以后便不用偷偷摸摸做饭,能省事不少。不知王二郎的木工手艺是不是真的好。
这些日子她也发愁手头没有肉,系统商城里到有最顶尖的食材,例如特级和牛一类,但价格太高,在小县城里肯定没人舍得去吃,只不用那些顶尖食材,寻常的猪肉,羊肉,兔子肉,总还是要吃的。
顾湘自己都馋肉馋的厉害。
鱼肉虽也是肉,但哪有大块大块的红烧肉,烧排骨,溜肥肠,椒盐羊腿吃起来过瘾?那个什么猎户,手头或许有肉?
顾湘暗暗决定要赶紧赚钱,原身出生至今十五年,手里拿到的钱就没超过二十个大子。
琢磨了半晌,饭快吃完一抬头,就见她这位便宜爹一脸的‘悲愤’,这才恍然明白:“……”
她这遇事总慢半拍的毛病,也不知还有没有好转的可能。
顾湘莞尔一笑,大大方方地道:“对方需生得周正体面,家里和睦,最好有些本事人脉。”
她也是又想起曾梦过的‘未来’,顾庄应是生了变故,顾家的人似都出了事,梦到的都是碎片,她也不知前因后果,但要避过去,总归要先壮大己方的力量。
自己强大最好,择一门在本地有实力的姻亲也是个法子。
顾老实和姜氏面面相觑,小心看了看顾湘的脸色,见她神色温柔,半点不勉强,登时就支棱起来,赶紧备上礼四下托了媒人相看。
顾湘早就想过她可能要在这个时代嫁人的事,想一想也就放过去,她是面临过生死劫的人,生死面前无大事,婚姻也一样。
如今她只想平安开心地生活,对婚姻,她选择顺其自然,入乡随俗。
再说,只要想到系统里说的那段狗血剧情,她就很佛了,只要不牵扯那位李大书生,怎么都成。
要说她毫无少女情思到也不是,没穿越之前,她也有过读各类言情小说,做过将来同一个盖世英雄,谈一场惊天动地的恋爱的美梦,只无奈世事无常,眼下这时代,她一步走错,阖家遭殃。
如今有幸迈过生死劫关,‘牺牲’掉一点少女柔情,倒也无妨。
第六章 小馄饨
顾湘是真下定决心要听父母的话,认真生活来着。
可惜不过两日,就对自己的‘温驯听话’有了那么一丝丝后悔。
她爹果然不愧是村里出了名的孝‘妻’孝‘子’,为女儿是尽心尽力,只是尽心过了头,折腾得顾湘煮个小馄饨的工夫,就见了‘木匠’‘猎户’‘书生’‘小吏’等五花八门的少年郎。
也不知顾老实短短两天从哪里找来了这么多,还有一个在县衙大牢当狱卒,顾老实最看好的也是这个。
虽说狱卒的身份上不得台面,可对他们这些平头百姓来讲,那就是‘官’,天然金光闪闪,与这个‘官’字比,孩子不能科举的弊端实在不算什么,都是寻常人家,哪个也不至于好高骛远去。
只是这些少年郎实在过于普通了些。
生在现代,资讯发达,哪怕如顾湘这般象牙塔里普通的学生,也当得上一句见多识广。
世间的好男儿,长得俊的,聪明绝顶的,纵使身边没有,也在电视网络上见了无数个。
于是这村里能找出的所谓出众少年,便显得太过寻常。
顾湘头上包着干干净净的蓝布头巾,手指甲也干干净净,围裙上一点污渍都不见,明明守着灶台,整个人却是清清爽爽,一手握着筷子灵活地把馅料卷入薄薄的几近透明的皮里,瞬间包出个颇漂亮的小馄饨。
自从顾老实得了县衙的赏赐,他们家在顾庄那是十分引人注目,顾湘的‘鱼丸救命’的故事,也几乎成了顾庄村民茶余饭后八卦的热点,已经扩散到县城去。
她那一手能把粗茶淡饭煮成珍馐美食的手艺,更是名声远播。
因为‘鱼丸救命’的事挺传奇,阿郑娘家的人也改了心思,不再说什么出嫁从夫的话,把阿郑接回娘家去,没多久,还有热心的百姓传了消息,找到了阿郑的丈夫毛冲,阿郑的两个大哥找上门,把那混蛋暴揍一顿,夺回了阿郑的嫁妆钱。
当然,这都是后话,此时顾湘正费尽心思地做起了小食生意。。
那日小乙哥开了个头,其他力工闻着饭香也蠢蠢欲动地求上门,背着柴火,拎点粟米欲要换些口粮。
顾湘就正经在工地上卖饭,每日做什么吃食便卖什么,谁想吃都要提前预订。
今天就有十六个人预定。
顾湘考虑半晌,第一次摆摊还是做最不容易出错的馄饨好了,有汤有水,老少咸宜,鲜少有人不爱。
两文钱一碗,一碗十个。
馅是野菜的。
鲜嫩的野菜配上虾皮,再磕上鸟蛋调扮,除了葱姜蒜末外,只多加了一点酱。
酱一加进去,馅料顿时便脱胎换骨了一般。
这酱是顾湘自己做的。
她读大学时,每逢放假都喜欢去流浪宠物收容所做义工,收容所的张阿姨就特别擅长做酱,做出来的酱十分适口,也很好用,炒菜可以放,炒饭可以放,饺子馄饨的馅料也能放,就是只拿白饭拌一拌,也香得不成,怎么都好吃。
张阿姨看顾湘特别喜欢,就把配方教给了她,有好几种口味,辣的不辣的,肉末的,香菇的等等,自那之后顾湘年年都要做。四年大学生涯,她和生活老师的关系融洽,到有大半是这酱的缘故。
现在这酱就为她立了汗马功劳,她没敢用肉末的,只用一点香菇酱便能提鲜提味,不必吃,拌好的馄饨馅只看色泽便已是十足诱人。
十几个一早排成长队的力工们踮着脚张望,个个肚子咕噜乱叫。
“三娘,你快着些。要饿死你叔了。”
顾湘轻笑:“马上好。”
五颜六色,小巧可爱的馄饨在滚水里煮开,捞到瓷碗里,加些干菜,香菜,葱花,舀上一勺专门煮好的,清清亮亮的高汤。
张渚赶紧端起来,舀起一颗小馄饨吃了一口,他吃得太急,烫得直跳脚,却是绝不舍得吐,接连呼出好几口气,鲜美的汤汁在舌尖处化开,他忍不住又吃了一颗,再一颗,这才稍稍有些满足,端起碗喝了一口汤,眼睛登时大亮,登时一言不发地埋头苦吃。
“真那么好吃?张二哥你也太夸张了些。”
左近的力工看他吃得这般香甜,都不由自主变得更饿。
张渚充耳不闻,一边吃一边从袖子里又摸出两文钱扔到灶台边石板上的竹篓里,嘴里含含糊糊说话,明显是要再来一碗。
顾湘莞尔摇头,把铜钱拾起来塞回去:“明天再给张叔做,今儿备得不多,不太够。”
眼看其他人一拥而上,把他挤到一旁,张渚一脸哀怨,碗里剩下的几个馄饨登时就变得金贵起来,他恋恋不舍地把馄饨都倒自己的食盒里,又掰了一块馒头把碗擦得干干净净仔细吃完。
剩下的这几颗,他要带回去给他婆娘尝尝。
“都是一个村的乡亲,还要两文钱一碗,简直黑了心肝,竟还有人吃,真是什么傻子都有。”
后面忽然有人阴阳怪气地哼出声。
顾湘一愣,简直不敢置信,惊吓道:“两文钱一碗……很贵!?”
她勺子一抖,差点把汤浇地上,吓得正死死盯着自己馄饨的孙里正差点扑过去:“阿弥陀佛,三娘你可别给我漏了汤。”
等自己的馄饨顺顺利利入碗,孙里正回头怒瞪过去:“谁他娘的胡咧咧,买一碗素面还要两文钱,三娘这馄饨卖两文,那是照顾乡亲们,谁要是胡言乱语败坏我顾庄的风气,看我怎么收拾他!”
“哪能,三娘这馄饨十文钱都值,咱们三娘那是什么手艺,一脚踩到阎王殿的鬼,闻见三娘做的饭菜味,都能再爬回人间。”
张渚高声笑道,其他人纷纷应是,齐齐转头去看是哪个不长眼的挑事,一眼就把李子俊的亲娘王氏从人群里分辨出来。
孙里正皱眉,没好气地道:“你男人和儿子好歹也都是读过书的,怎么这般无理?顾老实一家这些年怎么照应你们家,顾庄的人谁不知道?你不说感恩,到阴阳怪气起来,行了,你舍不得两文钱就一边去别碍事。”
王氏转过头,气得眼睛赤红,浑身颤抖,总感觉旁边那些粗鄙汉子看她的眼神既讽刺又古怪,更不敢和里正顶嘴,羞得低头掩面而走。
俊哥儿这段时间日渐消瘦,她也饿得头昏眼花,好几日肚子里没油水今儿实在挨不住,想到顾老实能从河里摸到鱼,她也去河边试了试,结果除了累出一身汗,连条鱼毛都没摸着,正好瞧见顾湘在河道边上卖馄饨,她走了下神,一时没忍住抱怨了句,没成想却遭众怒,受了这番羞辱,早晚有一日……
砰——
“哎哟!”
王婶刚转身就碰到个人,脚下绊了一跤,砸地上下巴生疼,感觉牙都活动了,抬头见绊自己的是周家那个愣小子周栋,她登时不敢闹腾,耷拉着脑袋快步走人,这周家小子可是牢房的狱卒,凶得很。
第七章 漂亮
顾湘闲来抬头,就看见王氏踉跄而去的背影,心下略有些意外。
这些日子她忙着思索自己的前路,到没关注邻居家这一对母子,反正她不会凑上去,只当彼此再无交集,没想到王氏居然还上赶着来找起不自在。
“王婶瞧着到很是睦邻友好,乐于助人,听说她最近常给村西的刘家和村南的林家洗衣裳?想必是义务帮忙,没要银钱?”
顾湘茫然地眨了眨眼道,表情十分之纯良无辜。
其他人一听就大乐,孙里正不禁笑道:“三娘说得很是,王氏自己说,乡里乡亲的不该要钱,下回我找她给我家拆洗下被褥,想来她也不好意思拒绝。”
刚走了几步的王氏听见这音,脚下走得更快,心里直骂娘。
他们家地早卖光了,只剩下几间破旧老宅,全靠她给人洗衣服糊口,不要钱,她去吃西北风?
乡下人对读书人一向高看一眼,李子俊和王氏平日里也并非特别不会做人,可惜这些日子顾湘不再接济他们娘俩,王氏一时进退失据,总去寻人借钱借东西,总归一句话,四下占便宜,便有些招人烦。
李家穷困潦倒,李子俊还一副清高书生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让母亲养着,乡亲们眼明心亮,对他的人品没多大的信心,此时见王氏这般不明事理,难免要埋汰几句。
不过,自然也有人觉得顾三娘这张嘴够厉害的。
那头,赵成勾着发小周栋的肩膀,垫脚看顾湘温言笑语地给前头叔伯们盛馄饨,啧啧称奇:“你娘给你相看的这女子真是个笑面虎,厉害角色,瞧瞧这几句话,恐怕够王婶子喝上一壶的,唔,你们若真成了,阿栋你可别被拿捏住才是。”
周栋脸上一红,一胳膊肘撞赵成肋条,“闭嘴,八字还没一撇,仔细伤了人家姑娘的名声。”
赵成讪讪一笑:“我也就在你这儿说说。”
不多时,轮到周栋和赵成,顾湘认出这又是一个要让自己相看的小少年,两天里见了四五个,业务非常熟练,不言不笑,平平常常的两勺馄饨舀过去,没露半点端倪,周栋回过神却是面颊绯红,只觉得——真漂亮啊!
他对未来要找个什么样的媳妇其实没太大意见,爹娘做主就成,但是,终归是喜欢漂亮的,娘说的那几个里,这个最好看。
而且也有本事。
阿娘说,要是她这一手好厨艺真能带进家门,将来子孙后代都会受益。
这位红着脸浮想联翩,赵成吃了馄饨,眼睛亮得直放光:“这必须得是我嫂子!”
周栋:“……”
就在这两个小少年不远处,王知县和周县尉两个人特别低调地躲在一块岩石后面。
王知县听见了周栋的话,愁眉苦脸地抱着食盒直跺脚,急道:“顾三娘要是定了亲,那事岂不是没戏?至少她从定亲到成亲这段时间,她家大概不能让她抛头露面出去当差。”
“呵,你提一句让人家去勇毅军做厨娘,人家怕是先要吓个半死,还想着小姑娘能心甘情愿?”
周县尉皱眉,不过其实他并不太在意对方究竟愿意还是不愿意,只在意有用没用,“……你觉得招个厨娘回去,对咱们目前的状况有帮助?”
“这位国公爷根本就是个不要命的,咱们能趁着他不注意,偷溜出来歇歇,可谁敢管他老人家?”
差不多已经有小一个月,国公爷每日除了看账册,看折子,见河道各级官员,就是带着勇毅军上下一干人等亲上河堤督工,每日连轴转,饭也不爱吃,觉也不爱睡,看得他是心惊胆战。
头前杀鸡儆猴砍头流放抄家一整套动作做完,河北路从上到下所有人都给吓得噤若寒蝉,自然也没人敢劝这位保重身体。
“要是……真累出什么毛病,你,我,有一个算一个,就等着流放吧。”
王知县抢了自己的馄饨回来,摇头叹息。
安国公赵瑛那是从七岁起就伴在陛下身边的人物,亲如手足兄弟,那简直就是陛下之逆鳞,触之非死即伤。
周县尉小心挑出一颗馄饨吃下肚,沉默片刻,隐隐有些绝望的心情却多少回转一点:“唔,可以赌一把。”
他平时并不贪图口腹之欲,可今天吃了顾三娘做的馄饨,却有一种天天要过来蹲守美食的欲望,或许安国公也会因为想吃得顺口少加一会儿班?
周县尉抬起头,短短时间顾三娘已经卖完了今天的馄饨,在一片呜呼哀哉中收拾摊子走人。
回家的路上,统计完自己今日的收获,顾湘按捺不住打开系统商城,最上面飘红的本月促销,真是每一种都让她的购物欲爆表。
【洞察之眼:洞察食客人物属性,配比出最适宜的美食。(原价:3000。促销价:888)】
【高级刺绣技巧(绣品有特效增幅)(原价:2800.促销价:200)】
【普通菜谱:小炒肉(无特效)(原价:180.促销价:10)】
【中档食材:鲍鱼(原价:30/个。促销价2/个)】
……
顾湘的购物欲沸腾,虽不知刺绣有什么用,但至少肯定能卖钱,扫了一眼界面,她现在余下二十九天的寿命,剩余美食点:63。
盯着‘洞察之眼’看了五秒钟,顾湘叹气,狠狠心暂时先给关了,什么时候她才能一天有几百个,甚至几千个食客?
至于让一个食客替她‘生产’成几十上百个美食点的美事,至少以她现在的手艺还不敢想,如今只能质量不够,数量来凑了。
可惜直觉里开食品厂,生产方便美食没法产生美食点数,否则她现在立马去想办法赚一大笔钱,然后研究生产方便面,免费散给老百姓吃。
“三娘,你觉得周栋怎么样?”
顾老实思量再三,还是更相中周栋。
顾湘回过神,也不觉得意外,就是搁在现代,年轻人们先不说,在老头老太们心里,吃公家饭绝对是婚姻市场上相当加分的选项。
“全听爹娘的。”
顾湘想了想那个虽非美少年,但也算干净周正的少年郎,到没多少意见。
她没意见,王氏快要气死了。
媒人一走动,顾家好事将近的事瞒不过村里人,更不要说邻居。
眼看顾家要同周家定亲,王氏一天到晚地暗自咒骂,他们家简直快要走到绝路上,现在她在村里不招人待见,接不到活,家里都断了炊,只靠菜根度日。隔壁那本在掌心里捏着的小妮子,日子到红红火火,如今还要说亲,她岂能不生气?
第八章 离家
李子俊心里也不自在。
盯着桌上一碗又苦又涩的野菜汤,长叹一声:“娘,儿娶三娘为妻,可好?”
他不是喜欢顾湘,李子俊知道自己家底单薄,要想在官场上有所建树,非谋一门有实力的姻亲不可,顾湘可没资格嫁给他。
但这几日饿着肚皮读书的日子,确实折磨人。
王氏沉默半晌,恨恨道:“……便宜那丫头了!”
顾家和周家的亲事快谈妥的时候,李子俊和王氏就准备要妥协。
家无余粮,腹中空空,便是再有雄心壮志,把自己饿死了那也实现不了。
王氏到不是不想让儿子攀高枝,可那也得攀得上才行,大户人家的女儿很多都想嫁读书人,可最低要求,怎么也得是个秀才,还要是才高八斗,声名远播的那种。
李子俊没有功名,连媒人给他家说亲,说的也都是些乡下普通姑娘。
要说乡下姑娘,顾三娘几乎就算最好的那一类。
李子俊目光闪烁,想起前几日他隔着篱笆看见的顾湘,她穿了身新衣,嫩黄的襦裙,整个人端是荣耀秋菊,华茂春松,那种风情,纵与那些大户人家的千金比,也绝不逊色。
王氏到是满肚子不甘愿:“那黄毛丫头不懂规矩,嘴毒心黑,怎能配得上俊哥儿?”
李子俊叹气,面上也带出些遗憾:“我是心疼阿娘,等三娘进了门,阿娘就能享享清闲,省得累坏了身子。”
王氏闭了嘴,脸上露出些满意和熨帖,当天晚上就拎上两把小葱登上顾家的门。
顾湘正坐在院子里玩翻绳,红色的长绳被她玩出无数漂亮的花样,现在的娱乐实在少,没手机没网络也不能出门旅游,只好自己给自己找乐子。
纵然每天都要为生命奔波,可顾湘向来想得开,既然活了,就该活得有质量些,不能那么紧绷。
王氏一边同姜氏说话,一边看着她直皱眉:“你们家三娘还得好好教教,这眼里没活哪成?我们俊哥儿,最看不得眼里没活的女人,三娘要是不学好,怕是俊哥儿将来免不了要生气。”
姜氏:“……”
刚才王氏进门就叨叨了一堆话,她听了半天才隐约听明白,王氏可能,大约是来求亲的。
只是别人来求亲,那都是低眉垂首,满口好话,把姑娘捧到天上去,这位不同,下巴抬得高高的,眼珠子长到了脑门上,开口就顺着自己自谦的两句话把闺女给损得快不能看,那副架势,就跟自家求着要嫁女似的。
姜氏一时无语,顾湘‘噗嗤’一声,那什么相府千金踹渣男另嫁国公的剧情,怕是要被蝴蝶到没法参考了。
这回她反应到很快,主要是和王氏接触的次数有点多,见到她就起了本能反应:“王婶,我知道您脑子不好,听不懂人话,没办法,小女就只能有话直说了,就算小女平生只爱高卧,也同你家无关,世间男儿纵死绝,小女顾湘也不会看一眼李子俊。他李子俊一不义不孝之徒,提他一句小女都嫌脏了嘴。”
王氏瞠目结舌,脑子里一团乱麻:“你什么意思?”
顾湘笑了笑:“意思就是为了避免误会,以后我和你们李家所有人还是对面不相识的好。好走,不送。”
姜氏翻了个白眼,不等闺女说完就使了个巧劲把王氏搓出门,砰一声关上,恨恨道:“这都是什么人!”
王氏立顾家门口半晌,头晕目眩,气得心口疼,简直不敢相信——顾三娘那个臭丫头居然敢……
“混账东西,当初,当初……”
当初公公可和顾老头有过婚约。
只这话王氏只敢腹诽而已,毕竟这些年她是话里话外地澄清婚约那事,纯属子虚乌有,现下让她自己打自己的脸,就算她不怕出丑,也担心伤了儿子的声誉。
顾湘怒怼了王氏一通,挺解气的。
姜氏回神抓着顾湘千叮咛万嘱咐:“女子出嫁,犹如再世投胎,万万不可轻忽。”
顾湘笑应了,心里忽然也有些犹豫,她忍不住想起那个投河的阿郑。
当时救她,什么都没想。
几日操忙,脑子也空空。
这会儿看到母亲如此戒备,她忽然明白,这个时代和她所在的时代不同,她的时代,也常听人抱怨,女人在世间生存艰难,在单位男人升职更快,女性要过生子关等无数关卡云云。
可至少大部分岗位,男人能做,女子也能做。
女人能上学读书,能出外工作,能自己养活自己,可以选择嫁人或不嫁人,遇到家暴的,赌博的丈夫,离婚也不过是阵痛而已。
但这个地方……是真不一样了。
顾湘从随时丧命的境地抽身,想到自己从幼儿园到大学这漫长的学习生涯,何止是十载寒窗?
难道就当真嫁给一个根本不熟的庸常男子,度这一生?便是想寻个助力,改变命运,像她这般随意择取的男人,当真能靠得住?
顾湘正有点愁该怎么与爹娘说,她现在不想成亲了,结果当天晚上,顾老实从工地上回家,神色凄凄惶惶,给家里带来一个天大的坏消息。
“什么?让三娘去,去勇毅军做厨子?”
姜氏脑子里嗡的一声。
顾老实也是欲哭无泪,看着顾湘粉嫩嫩的小脸长叹:“这可如何是好!”
这年月,寻常百姓家的女儿到没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讲究,日子不好过,本也讲究不起来。
多少穷人为了省布料,裤腿都要短上几寸,别说露脚踝,露半截小腿的都有,辛苦挣命的时候,哪里还顾得上那些个杂七杂八的讲究?
可去军营当厨娘,却和在村里,县里寻个差事做活大有不同,顾老实夫妻疼闺女,哪里舍得让女儿去抛头露面?而且去那等地处当差,着实有损声誉,不是闹着玩的!
顾老实抹了把眼泪:“我这就去求孙里正,他在县里有关系,求他帮咱关说关说,我就是倾家荡产,也绝不能让我闺女……”
顾湘:哦豁!!
从天而降的食客,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勇毅军还是军队,若在军中拓展处人脉关系,对自己,对顾家都是大有益处。
顾湘激动得眼睛晶莹闪烁:“女儿要去!”
顾老实:“不如今晚就让你和周栋完婚……呜。”
所谓灭门的府尹,破家的县令,民不与官斗,他话一出口心里就虚,王知县和周县尉,哪里能容他拒绝?
眼见自家姑娘明明双目含泪,还要努力挤出微笑宽慰他们夫妇,顾老实心神动荡:“我可怜的女儿!”
再是担忧,第二日,顾湘还是天还没亮,就收拾行囊跟着王知县派来护送的兵士走人。
顾老实和姜氏夫妻哭得眼睛红肿,满脸的期期艾艾,顾湘要是安慰一句,他们就哭得更凶,没办法,只好眼不见心不乱了。
目送马车渐行渐远,姜氏抹了把眼泪:“这事怕瞒不住,你给大姑姐送封信,三娘回来,就送她去大姑姐那儿住一阵。”
顾老实耷拉着脑袋,小声应下。
孩子还小,她根本不明白人言可畏。
姜氏有点恍惚:“……三娘这般抛头露面,会不会有人认出她的脸……”
“嘘。”
顾老实吓了一跳,两夫妻对视,面上都显出些愁苦。
第九章 贵人
顾湘到地方的时候,火头营的厨房正忙,七个灶台火焰熊熊,正准备做朝食。
“老杜头,王知县发了话,顾小娘子以后就在你们这儿掌灶。你把人照顾好,要让哪个不长眼的冲撞了,仔细你的老皮!”
兵士笑眯眯一开口,厨房里就出来一黑胖厨子,看起来五大三粗,也有四五十的年纪,面相却忠厚,十分和蔼可亲:“小秦哥放心,咱们厨房这边可没人敢欺负人……”
“哼,小丫头有灶台高么?一丁点儿的年纪就敢来掌灶?”
话音未落,后头就有个中年男子冷笑,顾湘顺声扫了一眼。
“别理他,小娘子先用这口小灶如何?”
老杜头翻了个白眼,低声道,“这人叫黄三,以前负责军中小灶,前阵子国公爷要求官兵同食,小灶也就废了,结果他做不好大锅菜,害得三十多人上吐下泻,他也挨了十军棍,这几日便有点不顺气。”
黄三显然听见了,翻了个白眼冷笑:“呵,食材就这些东西,他们吃坏了肚子,不怪运粮官送来的陈粮霉米,到来怪我?”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们就是聘个神厨,我也不信他能拿这点野菜糙米做出什么新鲜花样!何况是个小丫头。”
顾湘了然,她低头扫了眼箩筐里的食材,糙米粗粮杂面,菜除了野菜,有一堆葵菜,还有一筐黄瓜。
到也没这厨子说的那么惨。
转头又看见堆在角落的半扇猪肉。
“咕嘟!”
顾湘盯着猪肉——红烧,油煎,酱烤……红烧肉,四喜丸子,酱猪肘,拌猪脸儿,猪杂,肥肠……
她的口水真是不停地流淌。
老杜特别不好意思地叹气:“羊肉实在没有,咱们只能弄到豚肉,苦涩腥臭,军中没人爱吃,当官的整日叱骂,可不吃也不成,到底是荤腥,吃了长力气。”
顾湘:“……”
我觉得你就是个深谙凡尔赛大法的老阴阳人,白瞎了那张忠厚老实的脸。
猪肉先搁着,朝食不宜复杂,顾湘回味了下自家大学食堂餐,决定做个饼卷吃。
此时厨房正忙,老杜给顾湘做完介绍,就赶紧去忙活自己那一摊子事。其他人也闷头干活,谁也没把刚来的小丫头放在心上。
很快就到了开饭的时候,梆子声一响,营房里乌泱泱地涌出一群人,齐刷刷挤到饭堂这边。
顾湘扫了一眼蜂拥而至的人群,第一次把自己当初按照视频教学反复练习过的手艺贡献出来,麻利地揉开面团贴上锅。
感谢姜氏反反复复教的控火技巧!
蔬菜汁揉的面团悄悄焦黄,虽是杂面的,杂面却有杂面的好处,更爽口些!
肥肉炼好的油渣稍拌点盐巴,倒在饼上稍稍加热,充满油脂香味的热气蒸腾而上。
“估计又是野菜饼子,或许能有点粟米粥,我看老程他们运了些粟米来。”
“抱怨个屁,至少能吃饱了,有国公爷盯着,粮草没被克扣多少。”
“咦?什么味?前头那是个女厨子?”
一行士兵本来睡眼惺忪,满脸颓废疲惫,忽然间精神大振,举目四顾。
香味骗不了人,不过片刻,顾湘面前就排起长队,等她刷上酱料,卷着油渣,黄瓜条并稍稍烤过的野菜的薄饼,第一次进到士兵的口中,她眼前的队伍已经长出别人一多半去。
“真香,手艺挺好?”
“我三哥在衙门当书吏,听说王知县请了个女厨子回来改善伙食,怕就是她了。”
“岂止是手艺不错,看看人家这一身,从头到脚都是干干净净,再看看那些厨子,就是做饭的手艺差不多,我也想吃这美人做出来的饭食。”
一群兵士轰然而笑,精神奕奕。
老杜颇有些意外,没想到王知县送来的人还意外地挺靠谱。想了想便伸手拦住正准备去给贵人送饭的小帮厨:“你去找顾小厨,让她仔细细做一份朝食……给贵人送去。”
小帮厨愣了愣,点头去了。
“哎!”
老杜也是没法子,贵人吃不惯他们做的饭,如今只能病急乱投医。
都云七月流火,八月未央。
眼瞅着到了七月份,天气到越发酷热。
赵瑛坐在书案前,从桌上的檀木匣子里取出封信,拿在手里打开,慢慢抬手捏了捏眉心。
他穿了身儿紫色的宽袖锦袍,领子齐齐整整,门口两个门子看着就浑身冒汗,他到仿佛不觉得热,面色过白,眼底略见青黑,整张脸被桌上香茗白气衬得有些恍惚。
信是狄雅怀所书,并未写太多的正经事,唯一有用些的便是开封这月出现一大盗,接连有十余户官宦之家遭劫,如今已掀起轩然大波。
狄雅怀信中对此人竟是颇有些向往。
尤其是张平甫与那盗贼正面交手,竟还让能人家逃走,此事更让狄雅怀幸灾乐祸。
他是为自己抱不平,去年张平甫公开和陛下道他三大罪状,一曰好施酷刑,二曰当值酗酒,三曰奢靡过度,建议陛下去他勾当皇城司职务。
此事他到不介意,雅怀却生了气,从此总与平甫作对。
赵瑛轻笑,近来,他数月间夙兴夜寐,只怕河道之事耽误得时间久了,再给那几个蠢货加收什么河道钱,房屋钱的机会,偏事情总不能如愿,这河道上是处处都是坑。
此时读好友书信聊作消遣,到也算放松。
信没读完,赵瑛就听外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何事?”
“公爷,灶上送了朝食过来。”
赵瑛心下叹气,他想起还得吃饭就心烦,面上却不动声色:“进。”
火头军打扮的小年轻低眉垂首,小心翼翼撩开帐篷走入,把食盒打开端出两只黑色陶碗搁在桌上,又弯着腰一步步退了出去。
他来时师父教过规矩,进了帐篷,眼睛盯着足尖,绝不可东张西望,万一要是看到些不该看的玩意,稀里糊涂地丢了性命,师父除了逢年过节到坟头上给他上柱香,也没别的法子。
帐篷里这位贵人,那就是杀星入命,招惹不得。
赵瑛看了看陶碗里的饭食,起身净手净面,端过陶碗细看。
青绿色的透明小薄饼里卷着几片烫过的野菜,一颗卤蛋,一点油渣,一小把葱白,丰富的酱汁闻着又香又鲜,居然让人很有食欲。
第十章 安顿
赵瑛平平静静地拿起来咬了一口,略微一顿,混合了油脂的薄饼有一点韧劲,很香。
他便低头就着绿豆粟米粥把两个饼卷都给吃了下去,吃完还稍稍有点意犹未尽。
沉默片刻,他又原样要了一份。
外头服侍他的几个长随,眼看着又一份饭食送进去,大吃一惊,惊完感动得热泪盈眶,心里直呼阿弥陀佛。
那种随时可能掉脑袋的恐惧总算能消弭下去。
这都已经大半个月,他们每天晚上做噩梦,都梦见国公累病了,饿瘦了,自己等人被暴怒的陛下拖下去砍头。
赵瑛其实在来之前,也没想到勇毅军的伙食能糟糕成这副德性,馒头硬的硌牙,各类菜吞都吞不下去,割得嗓子生疼。
要是让火头营的大厨们知道赵瑛的抱怨,他们肯定想闷头痛哭,这位可是国公爷,谁敢不小心伺候?
送到他面前的饭食,已经是特别认真收拾过的!真按国公的要求,换成普通大头兵的伙食,麸皮草籽木屑混到一处蒸的黑炊饼,国公敢吃,他们还怕那位吃坏了肠胃,大家一起掉脑袋。
赵瑛自觉还是表现得很淡定,虽然伙食差到不能吃的地步,可他自己带头要求官兵同食,他就绝不肯出尔反尔,甚至不会流露出一星半点的不满。更不会阴奉阳违让带来的仆从婢女给他单独做饭,反正他们也做不好。
但……今天吃到这顿饭,他忽然就觉得,再像以前那般下去,自己可能撑不了太久。
和一般人不同,赵瑛从小就因为那条舌头饱受辛苦,也不知为何,宫里御厨精心烹饪的美食,可谓天下珍馐,无奇不有,但无论是什么饭食,能进他口中的却是少之又少。
大部分他吃起来都充斥让他难以忍受的怪味,也只有最新鲜的食材,最鲜嫩的肉类,经过御膳房最顶尖御厨的手,才可能有十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的菜,让他感觉可以入口。
也只是可以吃而已。
为了不把自己给饿死,赵瑛一向觉得无论多么难以忍受的饭,必要的时候他也能拿来充饥。
没想到到了勇毅军,为了镇压军中的邪风邪气,自律如他,竟也差点翻车。
今天却遇见了桩好事。这顿朝食,简简单单,普普通通,与他以前吃过的御膳比,可谓处处平平无奇,却特别的奇怪,竟第一次让他知道,原来吃饭是这么美好的一件事。
犹豫了下,赵瑛招了招手,旁边长随李生便过来低声把王知县,周县尉去村里新寻了一厨娘的事说了。
赵瑛点点头。
长随没敢吭声,心里却大赞了王知县等人一声,就是机灵得太晚,国公说要官兵同食,你们就不知道提前整顿下整个勇毅军的伙食?傻子!
……
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边。
连成片的帐篷迎风鼓动,沙沙作响。
顾湘哼着歌高高兴兴地洗洗涮涮,切切剁剁,素丸子炸一锅,刚采的蘑菇炸得外焦里嫩,吃起来比肉也差不了太多。
粟米细细打磨,煮出来的米粥橙黄浓香。
豆子自制豆浆,嫩嫩的豆腐或煎或卤,再来一份凉拌豆腐皮,豆腐渣也利用起来,加酱料葱花爆炒,味道也很独特。加上些野菜做成野菜馒头,还有烧麦,蒸饺……
猪肉切碎加剁椒,做成的肉夹馍香得人恨不能撑破肚皮。
偷空又做了些大列巴,这个主要是她从小到大常吃常做,手熟,到没想着能合这些士兵的胃口。
厨房里一整日香味不绝,勾得野猫野狗都在外头徘徊。
不过半日工夫,火头营厨房就大变了样,新菜谱一下子丰富起来,士兵们每次进饭堂都堪比探宝。
“咱们厨房的菜式,与那些世家大族比也差不太多。”
一群帮厨与有荣焉。
其中大列巴面包居然也颇受欢迎,勇毅军的厨子和士兵都很有探索精神,一点也不排斥新鲜食物。
顾湘失笑:“家常而已,远不能同正经大厨比。”
饭点还没到,外头就有好些士兵躲躲藏藏,探头探脑,老杜招呼了声,这些才哄笑着散去。
“这帮人都是狗鼻子。”
老杜讪讪。
开饭了,顾湘眼睁睁看着有个起码有一米八高的士兵,愣是排了三次队。
老杜一开始当没看见,眼见他又要去排第四次,不禁翻了个白眼:“差不多得了啊,也不怕被人套麻袋。”
然后——一米八那小子换了一顶灰扑扑的帽子又来了。
顾湘:“……”
就那两条比别人长出一大截的腿,别说戴顶帽子,就是全副铠甲,连脸都护上,这也不可能认不出来。
老杜一脸的嫌弃,摇了摇头,脸上堆笑,相当客气地道:“顾小厨可还习惯?若是缺了什么只管找我。”
顾湘笑应。
老杜给她安排的客房,自不在火头营的营房。
那边住的都是些大老爷们,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哪怕单独一个营帐也不方便。
王知县那类当官的,想的都是些大事,他只要能吃到正经饭菜就心满意足,可不管他送到军营去负责做饭的是个年轻女子,还是个漂亮女子。
老杜却是捧着块儿烫手的热山芋,绞尽脑汁才给顾湘寻了个住处。
就在火头营的营房西边,那一片以前是军官们开小灶的地处,现在住了几个负责洗扫的婆子,算是营地里唯一有女人的地方。
再旁边就挨着国公爷那些下人们的营帐,安国公来时是带着仆从长随婢女婆子来的,把顾小厨安置在附近,也算是安全。
顾湘看着简陋的只有一张床榻,简单方桌板凳的帐子,并不嫌弃,比起顾家的屋子来,至少敞亮,而且这里很清静,火头营的兵士们不会过来,旁边贵人的地盘更是严防死守,她搬进来的时候只隐隐能看到有几个女眷婀娜的背影,同这边的画风完全不同。
清静了好,顾湘喜欢清静。
因着地方很宽广,她还给自己隔了个小小的厨房,以后在系统空间里练习做菜,也能有个掩饰。
就是太清静的地处容易招来些毒虫蛇蚁什么的,她还是取出当初准备去夜市摆摊用的杀虫剂四处喷了喷。
至少能起个心里安慰的作用。
时间过得极快。
顾湘性格不差,手艺也是真好,不知不觉就融入火头营的氛围里,大部分冷眼旁观的厨子们都像是把她当成了自己人。
现在她独占了茂林后头的一片灶台,老杜头自己带着七八个帮厨的替她打下手。
第十一章 环境
这日天朗气清,山风阵阵的,也不算太热,顾湘在火头营混熟了,就忍不住悄悄伸出试探的小脚,准备改善一下自己的工作环境。
第一件,她拿了几块自制的绿豆糕,游说了几个厨房去替她搬些石头来,准备砌一下地面。
勇毅军驻地背靠大山,前面有溪水流淌,都不必走远就有好多平整圆润的小石头,厨房虽不小,但又不是正经修路,简单铺一下地面却耗费不了多少时间。
等地面变得干干净净,顾湘又托人寻出些废弃的陶器,插上几支鲜花摆在自己的帐子里,还有饭堂桌案上。
鲜花摇曳间,这锅碗瓢盆上腻乎乎,黑漆漆的痕迹,又显得特别碍眼,自然也要蒸一蒸,煮一煮,好好地刷一刷好消毒。
莫名被支使得团团转的一众帮厨迷茫地对视一眼,都感觉有哪里不对劲,可偏顾湘语气平缓,表情淡定,还会利诱,他们莫名就变得特别听话,回过神时该做的都做了。
唯一威望比较高的老杜……
呃,老杜立在饭堂外头,满脸兴奋地送走李长随,手里掂量了下国公爷的赏,足有二两银子!
他嘴里哼着小调,怎么看怎么满意:“小的们,都给我精神些,李长随交代了,国公爷这两天吃得好,大家都有赏,月底饷银翻倍。”
四周欢呼声四起,老杜一边朝顾湘作揖,“劳动顾厨了!”
一众帮厨面上都显出些轻松。
最近简直要把他们这些人给愁死,上头屡次施压,动辄呵斥,可他们有什么办法?
食材就那些,运粮官们简直恨不能把两斤粟米里加三斤的草籽。
这类东西还想整成山珍海味?做梦比较快吧。
一众厨子心有戚戚,忍不住转头看了顾小娘子的方向一眼。
没想到梦里才会出现的场景,就这样被一个年轻的,漂亮的女子送到了眼前。
芥菜杂面包子,野菜小馄饨,猪肉饼……
明明都是一样的东西,别的厨子看着那些食材就发愁,但人家顾厨就能一口气整治好多菜色,还样样好吃。
他们都开始担心会惯坏了那帮兵油子的胃口!
厨子瞬间感觉膝盖发软,见顾湘盯着灶台上的油污皱眉,立时有几个小年轻颇有眼力地扑过去奋力擦洗。
其他人也忙闷头认真干活。
顾湘也没想高调,可看着污渍斑斑的灶台,泥水横流的地面,还有那几个厨师脏兮兮,油乎乎的头发手脸,她一时就觉得连站脚的地方都没有。
这里是军营的厨房,当兵的吃坏了肚子还了得?耽误了修河道的差事,不知多少人要掉脑袋的。
更重要的是,她做了饭,自己也要吃的,看着灶台上的脏污,哪里还能吃得下去!
总之,这卫生问题,无论如何都要先重视起来。
再说,吃饭的环境,也是享受美食的重要关节。
食客看到光洁干净的灶台,用着消过毒的碗筷,心理上的加成让他们会更享受,更满足。
后世那些顶级的出名的餐厅,必要有独特的环境加成,甚至有很多食客会专门为了环境去打卡。
厨房和饭堂旧貌换新颜,厨师们渐渐都改了习惯,自动自发地保持自己地盘的卫生。
还有不少厨子觉得很不自在,赶紧修剪了乱糟糟的头发和胡须,好歹不让自己太脏污。
顾湘这才念头通达。
折腾完了饭堂那边,顾湘松了松肩胛骨,趁着空闲便回宿舍休息,顺便也要收拾收拾自己的家什。
经过这两天的捯饬,如今她的营帐已不如初来时那么简单,帐子外树下摆了条长案,置了几个木墩,木椅,外面竖了圈篱笆,过几日她便去捉几只鸡鸭回来。
东边的小厨房单独搭起,还是比较简陋,只用油毡布和木头搭建,窗户顶能打开,光线十分敞亮。
西边摆了个小小的榨油机。
是顾湘托老杜帮忙,找军中的匠人帮忙打造的。
她对这些古老器械比较有兴趣,参观博物馆时特意了解过,军中的匠人手艺都相当不错,而且这东西结构简单,根本没多少难度,顾湘一说,匠人只花了大半日就造出来。
整套机器虽然乍看粗糙,但很轻巧,并不笨重,很好用。
当天晚上顾湘就用脚踩着榨出一小罐菜籽油。
老杜和火头营的好些将官,对这东西都挺眼馋,老杜的叔叔是个卖油翁,到是隐约听叔叔说起过这类榨油机,却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能看见。
有这东西,这技术的作坊,可是把榨油机当家传宝贝,秘而不宣。
当然,他想要的肯定不是顾湘这个缩小简化过的,这东西榨油量太小,供顾湘自家吃够了,放在勇毅军根本是杯水车薪。
顾湘没指着榨油机赚钱,再说,没有军中工匠帮忙,她自己也苏不出来,不过老杜没明说想要,她也不会上赶着送,手里捏着这东西,哪怕换个人情也是好的。
这榨油机对面有几个三层的木头架子,架子上就放着顾湘刚榨出来的菜籽油,她顺手还把两罐子花生油混了进去,反正谁也不知她榨了多少。
除了菜籽油,另外摆着几坛酱料,还有几盆辣椒。
辣椒已经结出红通通的果子,煞是好看。
顾湘伸手摸了摸漂亮的果实,打算每天晚上抽出些时间,把帐外的地开出来,把辣椒移栽过去。
不光是辣椒,她带的很多香料都能当种子。
她一早就想在村里种些香料,只一忙,二懒的,再者村子里的人都熟悉顾湘,她也担心动作太大,到惹来怀疑。
且她批发回来的各类调料每种都有十几箱,种觉得一时半会儿地很足够。
直到如今被推着到勇毅军做厨娘,她才有了一点紧迫感。
真论厨艺,不算系统给的爆汁鱼丸,她比老杜等人好就好在知道的菜谱多,见多识广,毕竟如今精通炒菜技术的,那都是汴梁大酒楼的名厨,老杜他们可不会,菜谱更是能家传的宝贝,非自家子嗣概不外传。
不过这点好,想真正展现真需要靠各类现代调料。
可就军营里那大锅,一次做几百人的饭,她在现代带回来的调料绝对供不起这般大量消耗。
系统商城里好调料更是车载斗量,而且神奇,但她就算渐渐变得财大气粗了,把美食点消耗在调料上也一样不划算。
多买点技能不好?
厨之一道,博大精深,蒸煮炖烧烤涮煎烹,每一样都是学问,都难速成,在这方面,系统的能力才是真正的化腐朽为神奇。
调料能自制的还是要自制,香料能种植的还是要种植,从商城里只买些很难自制的才好,勤俭节约可是我们民族的传统美德。
第十二章 溜肥肠
香料种植是个长期活,急也急不得。
顾湘看了眼时间,又到了要准备午饭的时候,她洗了把脸,从架子上拎了一罐子酱,就溜达着朝大厨房的方向去。
酱是给老杜带的。
老杜早拐弯抹角地表露了自己对顾湘做的酱料的觊觎,今儿一看见顾湘递过来的蘑菇酱,脸上都放出光来,迫不及待地拿了块炊饼,打开挖了一小勺抹上去。
这酱油汪汪,红通通,微微有点辣口,蘑菇咬起来咯吱咯吱的比肉还香。老杜简直感觉自己这些年有些退化的舌头,一下子就重获新生。
只要配上这酱,就是那些硬的能硌掉牙的馒头,他一口气也能吃上三个。
“真是每天一口酱,给个神仙也不换!”
顾湘笑得不行,跟老杜闲扯两句,就净了手,穿上围裙准备做饭:“来吧,看看今天有什么可吃的。”
不多时,几个帮厨抬着食材过来,脸上都露出点为难:“顾小厨,杜头儿,杂面和野菜还有不少,但豚肉已经快吃完了,就剩下了一堆骨头。”
老杜道:“肉还能天天吃?真当自己是名门世家的公子哥不成,有的吃就别挑。”
他们勇毅军最近有钱了,虽说羊肉绝对吃不起,但豚肉还是偶尔能吃一吃。
只是蒸出来的豚肉又腥又苦,吃它只因着这是荤腥,能长力气,其实没人喜欢。
不过经过顾厨的手,豚肉就脱胎换骨,和他们曾吃过的,那就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他感觉简直比羊肉还要香一百倍。
也难怪大家吃上了瘾。
顾湘轻笑,士兵们都是干体力活的,中午这一顿必须吃得实惠,最好还是有些油水。她想了想,绕去看了眼食材,骨头也很有用,不能扔,又弯腰把丢到一边的猪下水拾起来,拎到小溪边去清理。
顾湘清理了半晌,回头见老杜一脸茫然地看她,悠悠一笑:“今天中午换点花样,凉拌猪杂,卤肥肠,晚上,唔,就肥肠面吧。还有,骨头帮我剁开吊井里放着,我有用。”
老杜:!!?
他终于没忍住,露出一脸惊骇。
顾湘却是没看见他的脸色,兴致勃勃地翻好泡过的猪肠,拿葱结细细刷过,可惜没有酸菜水,不过多加盐巴揉搓到也足够。
肥肠焯水,拿老抽稍稍腌制,为了好看腌制的时间不宜过长,片刻即可,腌完连姜蒜香叶花椒桂皮茴香制的调料包入水炖熟,捞出来切成手指长备用……
老杜领着帮厨们把炊饼上灶去蒸,彼此挤眉弄眼。
当初王知县把一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小丫头送到厨房,言明灶头上的事都由这位说了算,老杜头面上笑眯眯,又不是黄三那棒槌,自不肯得罪上官,但心里也有点不自在。
结果小姑娘厉害的紧,老杜头回味了下他昨日吃的那三个饼卷,只觉得油渣又甜又香,饼薄得透明,但是咬在嘴里却很有嚼头,让人吃了一个还想下一个,肚子饱了,嘴巴却还是忍不住想吃。
当年他跟着上官去樊楼吃过一顿饭,虽他没上桌,但樊楼请的都是御厨,御厨的手艺他是正经见识到了,光看刀工,摆盘就十分不俗,但那日他们吃过上官赐下来的残宴,也只是觉得好吃而已。
顾小厨做的饭食,却让人熨帖舒坦,仿佛初识人间五味。
一个人做饭时用心了还是没用心,食客能吃得出来,老杜和厨子们如今对顾湘服服帖帖,第一看她的手艺,第二看她的一颗真心。
可……猪大肠这种东西,实在太超纲。
哪怕那是猪肚,老杜都不至于出这一身的冷汗。
偷学旁人的厨艺是大忌,顾小厨显然有自己的秘方绝活,老杜也不好追问探看,只能忧心忡忡地看着顾湘,生怕等下她一个小姑娘会被那帮粗胚暴打。
勇毅军的军纪不大行,一干兵士私底下经常一言不合就动手。
顾湘其实是馋溜肥肠了。
她生平最爱的几道家常菜,番茄炒鸡蛋,麻婆豆腐,糖醋排骨,可乐鸡翅,还有溜肥肠。
这些年她都是吃学校食堂,别的菜容易,肥肠却难得。
依次在锅里倒入菜油,葱白,姜丝并备好的肥肠扔进去爆炒。
大火一烧,浓烈的香气霎时间爆发,随风四散,老杜等人只觉喉咙里呼噜呼噜往上泛口水,一时面面相觑。
“杜头,咋我闻着这东西,还,还挺香的?”
顾湘用手背略擦了下额角的汗水,手里的铲子大如铁锹,又得招呼几口大锅,她这会儿隐约觉得臂力有些不足。
系统商城里有卖刀工的,刀工就长臂力,看介绍说,刀工升上高级,轻时能于豆芽上雕花,重时能轻松刀裂牛骨。
还有小技能如颠勺,颠锅,完美级别的技能,可使百余斤的锅铲如臂使指,这些技能售价原价都在八百点。
唔,贵啊。
肥肠炒好,倒出来备用,锅里油脂滋滋响,顾湘抓了一把葵菜,也不切碎,就大片大片地往锅里一铺,稍稍断生,滚上酱汁的肥肠直接浇上去,滋的一声——
顾湘感觉自己能就着这盘菜消灭三碗米饭。
今天没煮米饭,馒头还没出锅,顾湘拿了个炊饼,从中间剖开,直接铲了一铲肥肠塞进去,又塞了些剁椒和酱汁,轻轻咬了一口,酥脆喷香。
“呼。”
随着美食点刷一下涨了3个点,顾湘满足地呼出口气,看来以后她自己给自己做饭吃,关键时刻也能续命。
她低头美美地吃了一碗饭,吃得肚子溜圆。
自从穿越以后,还是第一次吃得这般满足。
她做的爆汁鱼丸,当然是天下难得的美味,简化了再简化过后,依旧能让顾庄的村民们惊为天人,但对顾湘来说,像这类不太能上台面的菜,才是她前世二十多年的生活。
浸在熟悉的饭香里,顾湘盯着系统界面上的美食点——721(+3)。
她自己送给自己的美食点竟是单独计算,顾湘若有所思,打开系统商城轻轻把列表向后拉去。
【大力汤:1000(+1)美食点/1小时……延寿汤:10000(+100)美食点/10天……美食空间:20000(+100)美食点/立方米……】
顾湘一早便发现系统空间里有一些特殊产品需要特殊的美食点,只是系统太简陋,一切都需摸索,直到今天她才知道了一种特殊美食点的来源,竟然是来自她自己!?
第十三章 踌躇
又弄清楚了系统的一个小信息,顾湘不觉一笑,还挺开心。虽然商城里大部分神奇的商品,她目前也就能看看而已。
只是不过片刻,她盯着美食点里‘721’这个数字半晌,眉眼间就流露出一丝感叹。
她从得到系统,拼命挣扎着挣命以来,还是第一次一口气得到这么多的美食点。
但这个数字和预期的比,却少了将近一半。
她还是连‘每月促销’都买不起!
看得到买不到的感觉,真是让人苦恼。
进入军营第三日,她一共做了七顿饭,这些兵士吃得很满足,评价算是很高了,可反馈回来的美食点却只有这些。
有不少美食点都是0.5,0.7,这还是好的,她做第一顿早餐时,一个食客可是只给她提供了0.1到0.3的收入。
直到她改善了火头营厨房和饭堂的环境,食客们用上了干干净净没有油污的碗筷,收入才提高了些。
不过也有一人,每次都给她提供10点以上,她知道肯定是那位贵人给面子,毕竟唯有这位的饭食,是老杜特别交代,她在小灶上认真做好,调味也精心。
顾湘沉默片刻,轻笑,其实到也不太失落。
虽然和预期比收获略少,可食客的基数足够大,得到的更多,她也预料到了。
在火头营的厨房里,无论做什么都是团体合作,老杜头和几个帮厨都有帮忙。
既然根本不是她一个人的功劳,那获取的美食点自然要少。
顾湘还觉得,等将来她的寿命延长到一定程度,再想获取一个小时的生命,一个美食点恐怕远远不够。
也许要五个,十个,甚至更多更多。
这时,系统界面忽然闪了一下,顾湘连忙拉开看了看。
【姓名:顾湘
技能:学习3(你不是白痴)厨艺2(你做的饭菜毒不死人)精通菜谱:爆汁鱼丸(鲜美得能让人间帝王咬破舌头)
装备:小吃车(普通)】
厨艺升了一级,上一次升级还是她买回‘爆汁鱼丸’的时候,顾湘吐出口气,心情好转了许多。
微风吹拂,霸道的香气顺着风余越吹越远。
一干兵士七手八脚地把板凳从长案上翻下去摆好,擦地的擦地,抹桌子的抹桌子,眼角的余光却都偷偷向顾小厨的灶台看。
厨房里的人都知道,今儿顾小厨做的主菜是——猪大肠。
别人也就罢了,他们这些人可很清楚那东西有多腥多臭,每回杀猪,那些大肠都熏得人发疯,全得密封起来趁着半夜运走扔掉。
别说吃,想一想就恶心,但是现在面对这么几大锅香喷喷的菜,他们却是腹中轰鸣,馋虫涌动。
很快,四面八方梆子声响起。
勇毅军共一千五百名军士,不过有很多都在吃空饷,实数也就一千人左右,如今营地只有两个指挥,共五百名军士在此修河道。
此时兵士们从四面八方涌入,不多时,饭堂里就排出七条长队。
周县尉刚从帐子里出来,差点让一溜小跑的兵士撞飞了,顿时蹙眉:“赶着投胎啊,跑个屁!”
兵士讷讷不敢吭气。
周县尉没好气地挥挥手放人走了,头上如今蹲着尊阎王爷,能少一事还是少一事的好。
“赶紧的,吃饭去。”
王知县抓了个食盒,显然不光要吃,还想捎带回来些当宵夜,出了帐子大门拽着周县尉就往饭堂去。
他们两个以前很不对付,周县尉瞧不上王知县是寒门出身,偏又是下属,心里就很是不自在,如今头上顶着同一个阎王,同病相怜的很,关系自然就显亲近。
“饭堂的饭有什么可吃,吃多了都放不出屁……难不成饭堂里藏了个天仙般的娘们儿?你小子才这般积极。”
王知县被他一噎,一时竟想不出怎么反驳。
“到真有个天仙。”
顾家那小娘子脸上白得放光,指尖都是粉嫩的颜色,是一等一的好模样好相貌。
把人从村里捞到军营,王知县心里还很是有些负罪感。
一到饭堂门口,被扑鼻而至的香气一冲,王知县登时就觉得自己英明神武,哪里还想得到愧疚,愧疚又不能当饭吃。
“是炒菜?”
周县尉心下震惊。
王知县和周县尉都是官员,平时伙食并不差,但汴梁酒楼里的炒菜却是也难得吃一次。
尤其是王知县,去一趟樊楼至少要花掉他半个月的俸禄。
周县尉沉吟了下,也忍不住踮脚向前张望了几眼,他家境比王知县富裕,手头有余钱改善生活,可架不住被拖着到了勇毅军,近月来就没能吃过合胃口的饭菜。
“前面怎么回事,怎么还不去打饭?”
一群兵士排着队踌躇不前,蠢蠢欲动却偏不过去,周县尉不禁蹙眉。
前头一兵士闻言,回首小心看了周县尉一眼,压低声音道,“小的刚才听黄三说,前头那道大菜是猪大肠做的。”
王知县顿时愣了下。
周县尉更是喷笑:“王步洲啊王步洲,看看,这就是你找来的厨娘,猪大肠,哈哈!”
王知县脸上登时露出点纠结。
灶台上依次排开了五口大锅,酱色的肥肠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旁边三合面的炊饼热气腾腾,同样散发出阵阵香甜,和肥肠一比,顿时显得相当不起眼起来。
黄三坐在饭堂后门的木墩上,老神在在地眯着眼。
从顾湘进了火头营的厨房,他就再没来过,今天听那小蹄子闹起幺蛾子来,特意过来看热闹的。
哼,以前他每月里不光能拿丰厚的赏钱,只倒卖点粮草就够他花用,现在到好,前日想给蕙娘买个手镯子,竟是囊中羞涩,简直丢死人。
那帮捧高踩低的小人,他还没死,竟不知从哪寻来个小丫头片子来顶他的位置。
什么王知县亲自去请的?放屁!
王知县那样的清高读书人,能干出这等事?分明是老杜他们勾结县衙的小吏利用王知县的名头在生事。
他眼看着那小蹄子在他的地盘作威作福,那群没见识的玩意竟然还老老实实就听个娘们的指派,让擦地就擦地,让刷碗就刷碗,难道真以为这般谄媚,就能得了什么好处不成?
看那小娘们敢出来抛头露面,也知道那就不是个好东西!
第十四章 真香
黄三的目光穿过布帘,阴恻恻地盯着顾湘。
“显摆点乡下把式也就算了,居然还敢弄什么猪大肠,真当自己会讨好男人,就能肆意妄为?”
国公身边的那个长随李生,肯定同姓顾的丫头有些手尾,才得以拿了银子过来给她做脸,否则,难道国公爷还真会看上小毛丫头的手艺?
黄三冷笑:“我到要看看,你个小丫头会不会被吓得哭着回家找娘去。”
这帮**,动辄作乱生事,可没温良恭俭让的德行。
女人就该老老实实待在家里相夫教子,提前让这姓顾的知道厉害,把她的爪子都给剁了,也算是做了件好事。
饭堂里无数眉眼乱飞,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
眼看那些一到饭点就恨不能飞奔而至的的士兵们踌躇不前,顾湘恍然,她刚才忘了这个时代的百姓连猪肉都觉脏。
不过,她到也不急,身为大吃货国的一员,她可是对自家同胞们的承受力很有信心。
当年她被骗进蛇羹馆,嘴里还不是说着不吃不吃,后来照样真香了。
还有全虫宴,可比这猪大肠刺激,她虽没吃,却有好几个同学一边尖叫,一边喊害怕,一边乖乖掏钱吃饭。
盯着肥肠看了片刻,顾湘没忍住,又舀了一勺香喷喷,金灿灿的米饭,一铲子肥肠浇上去,稍作搅拌,舀起吞出口中:“啊呜。”
咕咚。
兵士们吞了口口水,面面相觑,表情越发纠结。
真香啊,但那是猪大肠。
好饿,好想吃,顾小厨的手艺没得说,但那真的是猪大肠。
顾湘看了看时间,眨眨眼扬眉笑道:“杜头儿,到给贵人送饭的时辰了。”
老杜:“……啊。”
顾湘麻利地从小灶台上盛来一碟溜肥肠,一碟拌猪杂,捡了两个炊饼,再放上一碗绿豆粟米粥,并一小碟酱黄瓜。
老杜:“……”
顾湘笑着叫了个口角伶俐的小帮厨过来,让他送饭摆盘去,顺带着给国公爷介绍下中午的餐食。
如果顾湘不点个小帮厨同去,老杜说什么也要奋力阻拦一把,顾小厨挺好的一小孩,可不能眼看着她作死。
但现在有小帮厨在,这小子机灵的很,肯定会把厨房用的食材都交代清楚,至于用不用,那便是贵人自己的事,老杜犹豫片刻,见顾湘没当回事,再想到那位贵人古怪的脾性,也便当做无事一般。
王知县和周县尉到是齐齐变了脸色,小帮厨脚下飞快,他们两个连追都追不着。
“你寻来的小厨娘,给阎王爷送了一盆猪大肠?”
周县尉已经吓得连‘阎王爷’三个字都说出口。
王知县此时却是淡定了,说话都带出乡音:“爱咋咋!”
兵士们一人分了两个炊饼,再加上半干的粟米饭,却不肯走,蹲在周围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偷空去看那一锅看起来很不像猪大肠的猪大肠。
真香啊。
兵士们大部分不识字,也说不出多么动人的语言,反正就只知道一个香字。
“炊饼也很好,以前我吃炊饼,吃一口得灌上一碗汤,里头不光有麸皮,木屑草籽也是一大堆,哪有这般酥脆香甜?”
各种诡异的沉默中,送饭给国公爷的小帮厨终于一溜小跑跑回来,脸上挂着傻呆呆的笑容,眼角眉梢都写满了高兴,离得老远就嚷道:“我见到国公爷了!”
老杜捂了下额头,简直没眼看。
这小子叫杜天虎,是他一远房侄子,平时挺机灵聪敏,没成想一遇到事竟傻成这般。
听着杜天虎说了一堆国公爷温和可亲,说话和气,长得像神仙人物之类的话,老杜赶紧打断他:“国公爷用饭用得可好?”
“当然好,讷,李郎君又赏了小的一块银子。”
杜天虎赶紧从袖子里摸出一块银瓜子,孝敬给他叔叔,他待他叔是相当真心真意,和对待亲爹娘也差不多。
“李郎君说,国公爷今儿就着菜还喝了点酒,喜欢得很。”
老杜:“……”
黄三愣了愣,脚下一出溜,连人带长凳一起倒仰在地,半天才爬起来,一时也是无语。
周县尉:“!!?”
王知县沉默片刻,幽幽抬起眼皮,静静地看过去:“……我寻的厨娘,能让阎王爷吃猪大肠,你说,牛不牛!”
“厉害,厉害,我服了。”周县尉长叹道。
到是顾湘气定神闲的很,她一点都不觉得溜肥肠不能见人,也有八九成的把握确定,那位能说出官兵同吃同住的贵人绝对不会恼。
这人就算是在装模作样,可能装到这般地步,也不会是个为此等小事就生怒的人。
更何况,她的溜肥肠卖相上佳,摆盘时很用了心思,葵菜点缀,再加上野果添色,让人一见便心生欢喜,就是有人明摆着告诉他那道菜用的是什么食材,恐怕他也听不懂。
周县尉看了看她,到真有点心生敬佩,他以前是从不把女人放在眼里,可眼前这个笑眯眯地就敢给阎王送一盘猪大肠去,岂能是一般人?
一群士兵对视一眼,呼啦啦起身排成长队。
“小郑哥,多来几块儿肥肠,少点葵菜。”
“汤汁给我再浇两勺啊!”
眨眼间七口大锅里的溜肥肠就被抢了个空,一人只分到小半碗,葵菜比肥肠多,不过浸透了汤汁的葵菜也很好吃。
“我的天!”
“这么多年,我们到底错过了多少美味?”
没吃之前,这群兵士心中还有那么一点别扭,但是溜肥肠一入口,又鲜又香,在牙齿间跳动,弹性十足,每一口下去,滋味丰富至极。
老杜抬头扫了一眼,笑了笑,也不拘着,认真挑了一块炊饼,把肥肠卷到里头,一口咬下去,油水四溢,他登时享受得眯起眼睛。
国公爷那样的贵人都淡定自若地肯吃这东西,他怕个什么?
猪大肠怎么了?
当年要是有一碗这东西,他老娘死的时候也就能闭眼了,那年家里闹饥荒,他老娘为了让自己四个儿子能多吃一口,硬生生忍着不吃饭,把自己的口粮都节省下来,直到饿死,才抓着大儿的手说了句实话:“儿啊,娘想吃口肉,下去了,也做个饱死鬼。”
老杜没能给娘弄来肉,只让娘喝了一碗野菜汤。
第十五章 欲望
作为京城最是‘奢侈无度’代名词的安国公赵瑛,居然真把猪大肠吃到了肚子里,这给一众兵士带来莫大的震撼。
大部分人都只觉得这位阎王是个狠人,敢为天下先,实在非常人能比。
可其实他确实如顾湘所料,一点心理压力都没有。
身为一个从小锦衣玉食长大,连油盐酱醋都分不清的‘君子’,他一开始就没有反应过来所谓的猪大肠究竟是什么。
别说见过,绝不会有任何一个人在他耳边提一句,哪怕让他听见,都怕污了贵人的耳朵。
从小到大,但凡能送到他面前的东西那是无不妥帖。
于是赵瑛心满意足地吃掉了一盘溜肥肠,只剩下几片葵菜,炊饼吃了两个还有些不够,但为人要知道克制,他只又抢了李生一个,就恋恋不舍地端起茶杯喝起饭后茶。
和兵士们比,他最近过得也并不好,虽不必做体力活,可每日熬夜加上处理公务,也是相当程度地消耗精神,结果还吃不好喝不好,岂止一个惨字!
顾湘的饭菜,真是救了他一条命。
赵瑛回味溜肥肠香而不腻的口感,满意地点头:“这道菜记下来,回京以后让周全做给我吃。”
李生:“……是。”
周全那老家伙在御膳房当了十多年的大厨,什么世面没见过?什么菜不会做?不就是猪大肠?国公爷又没要吃龙胆凤髓,想必没什么值得为难。
(后来赵瑛终于意识到猪大肠是什么时,还以为自己肯定会恶心,但口舌尖却只有香滑鲜嫩,努力了半晌也没恶心起来,毕竟在他的口中,吃了二十年的饭就没有哪一顿正常,与此相比,这才是天下珍馐。)
李生从营帐里出来,肚子里咕咕叫个不停,暗骂了声。他这么高的个子,一个炊饼能饱?国公想吃什么,都不用吩咐,使个眼色就有人上赶着送来,偏抢他的。
正抬脚往厨房去,就见翠兰匆匆从后院过来,脸色煞白,堵住他厉声道:“奴听说,今儿大厨房给,给国公爷吃了什么猪大肠?!!”
李生脸色微沉:“你僭越了。”
翠兰一愣,终究咬住嘴唇收声,眼见李生抬脚便走,她跺跺脚,不敢闹腾,只一步三回头犹犹豫豫地回了后院,面上却没忍住,露出几分恼恨:“哪来的乡巴佬,竟敢给公子爷吃那些个腌臜物,国公爷身边的那些也是不中用……”
李生回首看了一眼,摇了摇头:“竟又是个想不开的。”
这翠兰是老夫人送给国公爷的丫鬟,长得漂亮,颇得老夫人喜欢,就连表姑娘都赶不上她有脸面,这回国公爷出来,老夫人特意送来了翠兰,其中的意思他们自是明白。
因是长辈所赐,翠兰在下人面前素有威望,到养出些骄矜,可国公爷显然就把她当个丫头,还不怎么熟。
只望这丫头聪明些,别还没摸到国公爷的脉时就瞎胡闹。
……
安国公后院的小是非,是半点影响不到火头营。
饭堂里喧嚷热闹着,那加上配菜也不过两锅的肥肠不多时就被哄抢一空,顾湘满意地看了两眼,就没继续在厨房盯着,径直回营房休息,顺便打开系统商城特别满足地把‘洞察之眼’‘小炒肉’收入囊中。
如今美食点顺顺利利地爬升过千,1209,而且每分每秒都还在增加,显然她现在已经不必再为自己的性命担忧。
可人的欲望真奇怪,好像永远都不知满足。
系统商城里可不是只有每月促销,每日促销的优惠商品,各种神奇的技能,高档的食材车载斗量,数都数不清。
她现在已经开始去看几千几万美食点才有的绝品菜谱和技能。
比如高级刀术‘剖丁解牛’,比如‘美食空间’,再比如药膳‘大补汤’,介绍可是恢复十年青春,延寿汤,每一碗能延寿十日,当然,价格也是十分惊人,还需要另外的条件,很多商品光是普通美食点可拿不到手。
总之,远不到该懈怠的时候。
这日,顾湘去收拾晚饭时特意又点了点人数。
“杜头儿,勇毅军有五百多人吧,好像来吃饭的也就一半。”
老杜眨了眨眼:“是啊,那些粗胚没口福。”
说完,又笑了笑低声道:“前阵子勇毅军有些士兵做活偷工减料的事,让国公爷逮了个正着,如今让刘、张两位将军监督他们干活,不把他们敷衍过去的河堤重修好,就没个休息的时候。”
“那帮人现今根本没有回饭堂吃饭的时间,都是在河堤上凑合一口就了事,哪有机会吃咱们大师傅的灶?美不死他们。”
顾湘了然。
但是这些羊毛就这么放着,看得见,捋不着,似乎也很可惜。
夕阳将西落,天边云霞聚聚散散,半边通红半边彩。
朝廷逢灾年肯定征发劳役,但其实百姓们几乎承受不到多少压力,大部分繁重的工作都是军队的士兵在做,比如说这勇毅军,就专门负责修河道的。
“顾厨真有闲心,还要管这帮鳖孙。”
被罚了的这群士兵,个顶个都是刺头,还油滑的紧,让人讨厌。
栓子腹诽了句,面上却是半点都不敢露,反而摆出张高高兴兴的脸,认真刷锅洗碗打扫灶台。
谁都知道顾湘爱干净。
另外两个帮厨也抢着帮忙搭起凉棚。
先不说顾小厨的手艺,倘若能学到一星半点,那真是受益无穷,而且这年头,想讨好人不容易,但要得罪人,可能就是三两句话没说好便与人结了仇。
升斗小民们命如草芥,有点风雨就能把他们的命火给吹灭了,平时可不敢乱树敌。
顾湘煮了一锅肥肠面当晚饭,就说想去河堤上开火造饭,也好让那些受罚的士兵能吃点热乎的。
老杜是个八面玲珑的人,自不会阻止,还交代厨房把今晚河道用的份例,都交给顾湘调配,谁也不许乱闹幺蛾子。
顾湘看了可能今天刚入手掉‘洞察之眼’,还有新菜谱‘小炒肉’,新菜谱很有趣,看介绍说是食者如入阳春。
这广告语颇清新脱俗。
今天她就准备做这道小炒肉了。
第十六章 人仰马翻
小炒肉简单好做味道也特别棒。
就是肉有点珍贵,都是从骨头上剔下来的,顾湘剔了一个多小时,才凑了一盆。
用刀片得不薄不厚,以泉水涤荡,再以酒香冷熏。合着酱汁抓匀,劲道用了八分,肉片肉眼可见地染上了金红。
河风吹拂,夕阳西下,暑气尽散。
她不觉一叹:“真美!”
旁边的小帮厨沉默半晌,口水咕嘟咕嘟地冒,馋得眼珠子都舍不得离开锅灶,郑重地点头——就是美,他看肉的时候,眼睛也冒光,简直比看县城里的那些小姐还喜欢。
顾湘盯着锅底的油脂,肉滑入锅内的同时,猛地一颠锅,肉片在油脂中翻滚着飞起,在火焰里‘盛放’。
果然是系统出品的技能,顾湘的感官仿佛都变得十分敏锐,视线好似能穿透肉片,看到它们内部的纹理。
火焰和油脂正缓缓地和肉片交融,再等几秒,肉片就会呈现出口感最完美的状态。
这一小盆连塞牙缝都不够,大约每人只能加一筷子配炊饼吃。
但有这一筷子,阿冯小心抽了下鼻子,他觉得自己能就着它一口气吃七八个炊饼。
阿冯和另外几个帮厨手指都忍不住微微蜷缩,就等着这道大菜出锅。
“噫!”
顾湘刚把锅端起,正准备倒菜入盆,旁边忽然蹿出一人,黑漆漆的手猛地抓了一把刚飞出锅的肉片。
“快放开。”
顾湘顿时色变,滚烫的油脂还滋滋作响,温度肯定特别高,抢肉的这人还是个孩子,看背影也就七八岁,却是好似感觉不到烫,闷头向前冲,一边冲一边把肉死命往自己嘴里塞。
旁边两个本满怀期待的帮厨,先是一愣,简直是晴天霹雳,勃然大怒:“臭小子,混账,站住!”
两个人凶恶地合身扑去,结果——‘哎哟!’
这小孩儿随意一顶,两人齐齐摔了个跟头。
顾湘:“……”
她瞠目结舌地看着那个瘦瘦小小的小娃娃又猛地顶得阿冯的肚子上,阿冯被顶得连白眼都露出来。
就在不远处,士卒老狗隐隐听见前头的喧闹声,蹙眉一看,就猛地扔了铁锹,发了疯似的猛冲过来。
那是他二弟!
二弟竟然跑到河道上,还不知闯了什么祸,居然被两个膀大腰圆的厨子围追堵截。
眼看那小子横冲直撞,闹得人仰马翻,老狗顿时吓得七窍升天,简直跑出人生最快的速度,冲过去就提溜住二弟的耳朵,劈头打了一巴掌:“王八蛋,龟儿子,混账东西,你又作死!”
二弟只死死攥着一把肉,嘴里也在使劲嚼动,似乎现在就进鬼门关,他也要先把这口肉吃完。
老狗一愣,一瞬间感到无比绝望,眼眶发涩,心底深处却瞬间冒出一股邪火,死死地伸手掐住大腿,那架势简直要把自己的肉掐下来。
因为被朱六那厮给牵连,朱六掉了脑袋,他也被罚没了一年的饷银,还得没日没夜地在河道上做苦力。
这一个月他都没回过家。
老娘病得下不了床,家里还有足四个弟妹靠着他吃饭,二弟还坏了脑子,整日闯祸。
这饷银一丢,他再节省口粮,老娘和弟妹们还是忍饥挨饿,尤其是二弟,他饭量奇大,一个人能顶寻常三个成人的胃口。
最近一段时日,老狗愁得大把大把的头发往下掉。
他们家其实以前过得还行,有田有地的,奈何连着两年灾荒,又赶上老娘生病,二弟还得了那个疯病,家里先是卖了地,又卖了房子,要不是他好歹在勇毅军能混口饭吃,日子早就熬不下去。
但眼下这生活,又能活几天?
“该死!”
李大哥说的话还真是没错,那些当官的根本没把他们这些小兵当人看,凭什么他们能吃香喝辣,娶了媳妇还纳小妾,人五人六地耀武扬威,他们这些苦哈哈就得看天吃饭,经些风雨便是地陷天塌。
永远过这样暗无天日的日子,他还不如拼死闹上一场,死得轰轰烈烈,也比窝窝囊囊的憋屈着好。
老狗目光沉沉地盯着天边越发暗淡的落日。
一低头,浑身紧绷,就见一拿着铲子的小娘子走到眼前,显然就是她丢了肉。
小娘子身边还跟着两个火头营的兵士。
他听说过这女子,她是王知县的人,身份不明,但是个厉害人物。
老狗心下一沉,这回不知要赔多少钱,受多少折辱,可家里哪还能掏得出钱?
胸口的愤怒似乎要按捺不住,只要有一条细细的裂口,便想汹涌而出。
顾湘皱眉,在系统的介绍中,‘小炒肉’名字简单,却是一种极‘阳春白雪’的美食,食客们看到它,会想起心中最深处的温柔,哪怕是性情暴躁的,也会在这一刻变得宁静。
但现在这道菜第一次在这个世上出现,似乎就在一个孩子身上翻了车。
这小孩明显只把它当成充饥的东西,无论它是来自系统商城的神奇美食小炒肉,还是村里农家做的炊饼,在此刻想必都会是一样的待遇。
顾湘低头看过去。
(姓名:王二木。忻州人,七岁,身高一米三,41斤,嗜甜,嗜辣,负面状态:神志不清,五脏衰微,极度饥饿……)
只一眼,顾湘就从这个孩子身上看出层层叠叠无数信息,瞬间就想出几百种饭食,从家常菜到药膳到补品应有尽有。
最简单的是做一道安神汤,一日三剂,三日可缓解。
安神汤的配方到也不很贵,只要50点美食点。
另外还有高级安神汤,需要100(+50)的特殊美食点,顾湘也是才发现,特殊美食点获得需要特别的条件,想花出去也需要商城vip等级升级2级,说白了就是花费的美食点达到1万。
顾湘以前瞟见一万这个数字,连看都不敢仔细看,现在到觉得这也不是什么不可达到的大数字了。
当然,此时别管是高级安神汤,还是普通安神汤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小孩子依旧在使劲撕咬肉片。
其实顾湘做的小炒肉入口即化,味道特别好,只是这孩子一口气塞了满满一嘴,再细嫩这也是肉,吃相就不免显得有点凶残。
老狗盯着顾湘,忽然抬手就要去打那孩子:“让你偷东西,我打死你。”
顾湘一抬手,把老狗的手臂拍开。
幸亏她从系统里学做菜以后,臂力大增,否则还真拦不住这一巴掌,想拦住,得买些大力汤喝。
“他不是偷东西,他只是病了。”
顾湘沉声道。
话音未落,她走到王二木身边,蹲下身笑起来,柔声道:“你知道吗?这道菜里藏着我的法术,吃到它的人会得到幸运,所以要珍稀,细嚼慢咽才好。”
老狗一愣,脸上肌肉抽动,胳膊上的劲一松,低头看向自己的弟弟,弟弟本是眼神呆滞,哪怕被他打也不知道躲,像是完全不知痛似的,此时一边拼命往嘴里塞东西,面上的呆气却渐散了,目中竟平添了一分灵动。
好像这小娘子做的肉里头,当真有仙法在似的。
第十七章 有点亏
王二木还是狼吞虎咽地吃着,但此时终于看着多了一点馋意,不是那么吓人。
顾湘摸了摸孩子蜡黄的脸:“他饿得厉害,这么吃,怕是更要伤肠胃。”
‘烫’的问题到不算大,肉片从锅里飞出,接触十几秒的空气,就会变到稍稍有点烫口的程度,可这么多肉吞到肚子里,小孩子恐怕已经萎缩的肠胃肯定受不住。
老狗嘴唇动了动,没吭声,心下却是颇想嘲讽几句,对肠胃再不好,也比饿死了强。
他二弟的饭量太大,家里所有人的口粮能省的都省给他,也不够他吃,没办法,只能饿着。偏他得了疯病,动不动就发疯,饿过了头疯得更厉害。
顾湘让帮厨回去舀了一碗汤喂给孩子喝。
“别着急,先喝碗汤润一润,才能吃更多的肉。”
清如水的莲藕冬瓜大骨汤递到这孩子面前,小孩儿似乎听懂了她的话,但本能地对食物很贪婪,把肉攥紧才扑到碗沿上咕咚咕咚地吞咽,喝了大半又低头去吞肉。
老狗一下愣住,脑子里琢磨的那些求饶话也渐渐散了去。
顾湘没再给这孩子添,只对老狗道:“我看你弟弟饭量不小,等下开饭你分三、五次让他吃,别一次吃太多。”
老狗怔了下,僵硬地把以前说惯了的奉承话拿出来:“贵人心善,小的感激涕零,下一辈子一定衔环结草,以报恩德……”
顾湘莞尔,笑道:“听你这话,读过书?”
老狗讪讪道:“小的哪有那样的脑袋……就会这么几句文绉绉,还是听僧人俗讲时学的。”
“听过就能记得住,也相当了不得。”
顾湘笑道,说得老狗脸上通红,颇不好意思,眼底深处的戾气也渐渐消散,到真有了点淳朴劲。
说完,她耐心地等王二木吃完了肉,又给他喂了半碗汤,低声道:“你弟弟的病不像是先天的,正好我知道一个安神汤的方子正对此症,从今日起你每天都带你弟弟过来,早中晚各喝一碗汤,咱们且试试看。”
老狗默然,也不知怎的,眼眶微红。
顾湘顺手给他拿了个炊饼,里面夹了两块肉,老狗小心拿起来咬了一口,只一口,眼前黑雾散尽,阳光从天上来,直入肺腑。
“我好像看到了一只翠鸟,叫声特别美……”
灶台上的火还没熄,顾湘笑了笑,转头继续做饭。
随着饭菜的香味弥漫,河道上做工的士兵们就乱糟糟地涌过来。
顾湘一边给他们分菜,一边有点诧异:“竟有这么多小孩子?”
从河道上下来的好几个士兵,身上穿的衣衫都哐当,个头小,身子瘦弱,瞧着也就十二三岁。
“不小不小,已经能当顶梁柱使,讷,那小子叫四喜,他爹也是我们勇毅军的人,前年修河道的时候死了,他娘又是个手不能提的文弱夫人,没办法,只好收他近来,好歹能糊口。”
帮厨阿冯混不在意地道。
顾湘叹了口气,心里多少有点不是滋味,她没看见到还罢了,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就不免觉得孩子们可怜。
夕阳西下,天色越发暗淡。
士兵们满身泥泞就地坐了,闷不吭声狼吞虎咽,一个个恨不得把脑袋都埋到碗盆里去。
可这些人不像在享受美食,到像在打仗,人人目光凶恶,像护食的野兽,个个都是一顿吃饱吃足,不敢想下一顿的架势。
顾湘眨眨眼,总感觉她特意买的小炒肉,恐怕要买亏了,对眼前的士兵来说,似乎只要是正常的食物,哪怕只是一盆掺了面粉的菜糊糊,和她烹制的‘小炒肉’也相差无几。
“哎!”
顾湘不禁有些空落落的无奈。
她学会‘小炒肉’,费的可是美食点,也是命,要是和菜糊糊等价,她岂不吃亏的很?
或许军队的人吃饭就是这个样子?
但好多人连个美食点都不舍得给……顾湘盯着系统界面上的美食点收入,心情颇纠结。
她在此做饭还与在大厨房不同,除了阿冯几个帮厨帮着做了些洗洗切切的琐碎活计,正经烧菜做饭,都是她一个人来。
按说赚的美食点,该比大厨房翻上几倍才合理。
换成是她以前做的菜,食客不给美食点,那她还能怨自己厨艺不精,但这回的小炒肉,她尝过了,是真的好,虽为家常,比她曾试过的,五星级酒店大厨做得要美味无数倍。
她只尝了一口,就仿佛发现了新世界一般。
这么好吃的菜,眼前的士兵竟如此吝啬赞美!
唔,也并非都是如此。
老狗就给了足15个美食点,简直是破天荒的收入。
几个监工的校尉,河道上的官员顺着香味跑来蹭饭,这几位也十分慷慨,个个都贡献了好几个。
她犹豫着总结了下经验——或许士兵们是担心没有下一顿,这才只顾着填饱肚子,没心思品尝?
一连数日,顾湘很勤快地开始往工地上跑,不光晚上,早晨和中午,还有其它时间,都是一有空就来工地,有时候只煮一锅粟米粥,有时候送一桶绿豆粥。
隔三差五地做个点心,虽然食材有限,只能做绿豆糕,红豆糕,但这年头,加了糖的点心一定吸引人。
不光偷偷从系统商城买了两个美食点的猪肉,把小炒肉做得又鲜又嫩,翻炒得几个素菜那也是香脆可口。
主食更是实惠之余,还常常变花样,炊饼里加花生碎,芝麻粒,菜包蒸出来一点杂色都无,看着就白胖可爱有食欲。
然后大部分食客果然稍稍给了她点面子,一顿饭好歹平均能得0.6。
顾湘:!??
却说顾湘握着勺子瞪着这一群士兵,简直要崩溃。
此刻人在营地,深夜依旧伏案工作的赵瑛同样在怀疑人生。沉默半晌,他终于忍不住盯着火头营送来的包子放杀气。
杀气四溢之下,坐在下头的文书们个个战战兢兢,总觉得脑袋在脖子上晃晃悠悠,有点不稳当。
李生一看不好,赶紧一路飞檐走壁,直奔工地,打了一碗小炒肉送回来,等到这碗小炒肉悄然替换掉国公桌案上的菜盘,一干文书顿觉寒冰融化,春暖花开。
营地里的气氛一下子就恢复了正常,好几个文书看着国公爷饭还没吃,就肉眼可见的心情好转,平静地看过他们呈上来的公文,合上放在一边。
阴云仿佛消散,阳光普照大地。
李生过去低声对自家国公爷交代了几句——顾小厨这会儿不在大厨房,去工地给受罚的士兵做饭去了。
大厨房这边,顾小厨还是要做一日三餐的,可国公爷还要吃夜宵,那就只能吃老杜的手艺。
赵瑛:忽然觉得桌上的公文有点烦。
第十八章 做坏事
转眼间,天气一日日转凉。
河道上的活仿佛永远没个尽头。
今天做炖’肉’。
顾湘掰开蘑菇,细细洗好,各入锅中翻炒到焦黄才倒出备用,举目远眺,不禁叹了口气。
她这会儿是深恨自己当年读书太敷衍,明明选修课上选修过心理学,但就是只想着混学分,没和那位业界大拿学到真本事。
如今在工地上做了这好几日的饭,一日三餐加餐后点心,美食点一天也就得三百有余,四百不足。这实在是达不到预期。
苦思冥想许久,愣是没找到提高美食点收入的突破口。
到是整日看着一群若生在二十一世纪,正该上小学的娃娃们,天天背着比他们还重的箩筐艰难求生,她都要跟着抑郁了。
不过也并不是一点好事都没有。
老狗的弟弟王二木每天都来喝一碗安神汤,喝了不过两日,居然喊了老狗一声哥。
当时老狗的眼泪就掉下来,哭得是声嘶力竭,跪下给顾湘磕了好几个头,把顾湘惊得脸都红了。
从那日起,每日顾湘到河道上,老狗的活一做完就随扈在她身边,真是恨不能连缝缝补补的活都要帮顾湘做了,要不是他大妹才四岁,他都要把妹妹提溜过来给顾湘当丫鬟。
顾湘简直哭笑不得:“就一碗安神汤,小事而已。”
怎会是小事?
老狗不是傻子,安神汤用的一味主要是人参,他家没钱,顾小娘子也没余钱,她是拿这张药方子,在军医老徐那儿换来了点参须,才治好二弟的病。
这样的药方,多少家族千金不换,那可是能吃几辈子的东西!
老狗不识字,是个粗人,但他有良心,有恩必报,以后谁是顾小娘子的敌人,就是他的敌人!
顾湘也没法子,也就渐渐习惯了,别说,有老狗这样的兵油子帮衬,的确让她轻松了不少。
一边胡乱想东想西,一边麻利地做上饭,顾湘刚打算去抓王二木那几个娃娃来谈谈心,看看有没有法子从士兵们身上撸到更多的羊毛,忽然间就阴云密布,风急电闪,雷声阵阵,眼看就要下雨。
她忙指挥着阿冯带人往草棚上铺盖油毡。
正忙活,只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冷喝:“你个小畜生,想当逃兵?找死呢!”
顾湘登时吓了一跳,差点没碰翻了锅,一道闪电闪过,她抬头便见一精瘦武将抬脚便踹,把一飞奔少年踹倒,武将不紧不慢地走过去踩住少年的后背,手握刀鞘一下下抽过去。
她不禁心里一缩,却也知道这里是军营,她不懂这个时代军中的规矩,绝不能因同情就随意开口。
动手打人的武将她认识,是勇毅军正八品的校尉张力,身上有个御侮校尉的散阶,目前负责监管这帮士兵,也掌刑罚。
顾湘听老杜闲谈时说过,这个张力屡次与人说,勇毅军军纪涣散,实力一日比一日差,实该严厉整治。
那少年伏在地上,拳头握的死紧,指甲刺破了掌心,鲜血渗得满地都是,唇齿间却不曾有一声痛哼泄露。
隔着衣裳,闪电划过长空,月光照耀下,斑斑血痕分外骇人。
顾湘目光闪烁,似乎应该先把张校尉的注意力转移开——唔,她炖的素肉好了。
今日刚压好的新鲜豆腐干弹性十足,配上耗油,辣椒油和海鲜酱稍稍翻炒,加上葱姜花椒大料,再搁上块冰糖,加上一大块浓汤宝,小火慢炖。
虽然不是肉,但几能以假乱真,而且还有一股特有的鲜香,比寻常的肉食更独特。
此时锅里咕嘟咕嘟的翻滚着油红的汁水,素肉,蘑菇,粉条油汪汪的,十分饱满。
顾湘掀开锅盖看了看。
这类炖菜虽然很难做得精致,可国人吃饭很多时候讲究的可不是精致。
大块的‘肉’,扑面而来的浓郁的霸道的香气,再加上顾湘学了系统菜谱后,烧菜的手艺突飞猛进,即便是这炖菜,在色、香上那是分毫不肯马虎,这锅炖菜一出现,就带着极强的杀伤力,即便疲惫麻木的士兵们也忍不住侧目。
至于工地上这些监工,将官,更是纷纷起身,眼睛贼亮。
自打上头那位国公爷一到,他们就连想改善改善伙食,那都得偷偷摸摸,宛如做贼。
要是赶上轮值到河堤上监工,那更是连口热乎饭都吃不着,跟着这些倒霉蛋一起吃糠咽菜,日子着实难过。
幸亏来了个勤快心善手艺又好的顾小厨。
上回吃了小炒肉,他们简直以为自己是飞到了天宫,上了仙家的饭桌,就是可惜太少,只有一口,还是一小口,都来不及细细品味。可这回看样子竟然有一大锅!
阿冯看着一锅素肉狂咽口水:“顾厨,这真不是肉?”
顾湘拿勺子连汤带素肉一起捞了一勺子搁在碗里,拿筷子夹起入口,一边细嚼慢咽一边点头:“不错,不错,入味了,火候正好。”
咕嘟!
外头风狂吹,阿冯看着顾小厨慢条斯理地在那儿试菜,吃完‘肉’还要夹块蘑菇,蘑菇吃好了还要吃两条宽粉——知道好吃,您老不用试啊!眼瞅着就要下雨,再不开饭风雨刮进来可如何是好。
顾湘笑道:“就好。”
她脚下不着痕迹地围着几口锅转来绕去,像是很认真地在看火,帮厨努力地盯着锅,恨不能把顾湘肚子里的东西都掏出来移到自己身上。
哐当。
顾湘脚下一顿,临时搭起的草棚骤然歪倒。
大颗大颗的雨珠子已经开始往下滚,顾湘看了看灶台,半边锅沿就要暴露在雨中……
顾湘顺手抄起蓑衣来挡:“……看来老天爷不大想让大家吃饭?”
阿冯:“啊!”
他赶紧扑过去手忙脚乱地抢救这些素肉,一边急赤白脸地怒吼:“他奶奶的,都别愣着,赶紧把棚子给我撑起来,还要不要你们的饭,这可是肉,是肉!”
顾湘讪讪:“到也不算肉……”
一干士兵大惊失色,一窝蜂似的挤过来帮忙,校尉张力同样再顾不上抽地上那小子,跳着脚指挥众人‘救险’。
显然在张力眼里,他能享用的‘肉’,比惩罚一个小兵要重要得多。
顾湘小小地心虚了下。
虽然她计算过,认为这草棚肯定不会塌,应是有惊无险,可她生平第一次做这么大的坏事,冲动过去,也不免背脊发凉。
眼角的余光看见好几个少年士兵已经趁着张校尉无暇他顾,偷偷把受刑的少年带走,张校尉瞥了一眼,面无表情,显然也没心情更没时间去计较,顾湘才松了口气。
第十九章 开封探案手札
拼命抢修,大家终于赶在雨珠变成倾盆大雨之前,艰难地把草棚重新固定好。只虽造的还挺坚固牢靠,可这样简陋的条件下,也不必想能完全遮风挡雨。
草棚外大雨如注,草棚里也淅淅沥沥。
士兵们分了饭食,就或穿着蓑衣,或顶着油纸伞,匆匆回窝棚里吃饭,除了军官,他们住的地处会更糟糕。
一行人累得气喘吁吁,坐在湿漉漉的草席上头,天色昏昏,不过每人手里捧着一碗油汪汪的素肉时,疲惫和沮丧就一扫而空。
不知为何,士兵们都觉得今天的饭特别香。
当然,有‘肉’的饭不可能不好吃,可今天浑身上下又是汗又是雨,累个臭死,偏偏这般吃饭,就是吃得身心舒畅,痛快以及。
顾湘的心情却说不上特别好。
阿冯手脚麻利地收拾个稍微干爽的草垛,让顾湘在草垛上坐下。她的洞察之眼下,那个孩子的讯息看得很清楚。
这少年是个孤儿,以前收养他的乞丐爹叫他小桂花,是个很女气的名字,这时节讲究贱名好养活,又认为女子卑下,便为他取个女名,想必也是希望他平安健康地长大。
小桂花十二岁了,右腿和左手有骨折愈合的痕迹,身上多处陈旧伤。这么小的年纪,带着一身伤病,每日承担繁重的体力劳动,竟没有留下致命的暗伤,也算命大。
顾湘舀了几块素肉,拿筷子夹了细嚼慢咽,目光外面的雨中收回,蹙眉道:“这孩子不想当兵?勇毅军的兵员充足,为何要收这些孩子?”
她听祖父闲聊的话,朝廷如今可不缺兵员,再者,朝廷实行养兵政策,老弱不合格的都入剩员,同样要给一半的饷银给养。
光是这一笔,就是极大的开销。
朝廷如今只有冗兵严重,可没有缺过兵员。
阿冯面上严肃,内里也是个爱听八卦的,偷眼看了看张力,小声道:“去年朝廷核查各军吃空饷的事,还查得挺严。咱勇毅军……也吃了点空饷。”
顾湘颔首,平时火头营的小将军们三杯酒下肚就开怼,她平时听得多,看得多,勇毅军的事大多不瞒她,她也知道勇毅军这些年一直在吃空饷。
在那些士兵口中,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朝廷对军队管制极严,每回给粮草都很谨慎,只有少,不会多。
上头吃点空饷,多储备些钱粮,也是有备无患,毕竟有一千多口人要吃喝,一旦供应不上就容易出纰漏。
“咳咳,将军为了面上好看,便就近补充了一批兵员,多是家里穷得吃不上饭的,毕竟没灾没难,好好的谁来当兵?小桂花那会儿就在街上乞讨,刚没了父亲,他还要养一对身患残疾的弟妹,张校尉捡到了他,就把人带回来,借着补充兵员的机会虚报了几岁当了兵,好歹也能给自己和弟妹们挣口饭吃。”
阿冯叹气,“想是受不了苦头,这小子才要跑,可这个节骨眼上,那位刚发了雷霆怒,责令修复河道,他若此时当了逃兵,他那一伍的人都要受罚,上头也要被牵连……也难怪张校尉生气。小桂花这孩子也是,待今年力役结束了,他要不想干,请辞便是,谁还会留他不成?”
“屁话。”
不远处正往嘴里使劲塞素肉的老狗哼了声,压低声音咕哝,“还结束?上头就给了半年,修不完军法从事,这刀悬在脖颈上,就等着落下来了!力役一结束,不知道得死多少人!”
“别说小桂花想跑,他奶奶的,要不是怕连累亲娘老子,老子也想跑。小桂花可还养着小米粒和小水珠呢,那两个小的一个瞎一个瘸,全靠他这个当哥的活命……”
他这话不敢高声,阿冯没听见,顾湘的五感敏锐,到是模模糊糊地听见几句,不禁蹙眉。
勇毅军负责从寿灵到阳县这一段河道,长到不是特别长,但多山路,修起来并不容易。
半年的时限,的确是有些紧张。
一夜风雨骤。
河道上又恢复了平静,似乎什么都没发生。
顾湘依旧日复一日地在河道上给这些受罚的士兵们做饭,第二日就又见到小桂花。
瘦瘦小小的肩膀上挑着几十斤石头,压得他肩头塌得厉害,神色间木木呆呆的,走路有点歪斜,显然昨夜的伤并没有好。
顾湘不禁想起老狗的弟弟。
那也是个娃娃,身上却没有半点孩子气。
就在这一刹那,心念电闪,顾湘轻轻把铲子放在锅盖上,她好像明白,为什么自己赚不到足数的美食点了。
略一沉思,顾湘把注意力从食物的味道上,转到人身上,一双妙目悄无声息地看过去。
这一看,顾湘额头上便渗出些微的冷汗。
洞察之眼下,她看到的是一张张麻木的脸,目光呆滞,简直不像活人。
可在这冰冷的麻木下,却仿佛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她立在这儿,都有一种自己正站在火药堆上跳舞的感觉!
怀揣炸药的人,哪还有心思享受美食的乐趣?
“哎!”
这日,顾湘照常做好了饭菜,盯着阿冯他们分下去,一时却并不走,抬起手朝小桂花那些小孩子招了招:“小桂花,来,帮我把这筐青豆洗了,我给你们做点零嘴吃。”
小桂花和一群小孩子犹豫了下,终于还是慢吞吞靠近。
顾湘笑了笑,分给孩子们两人一木桶青豆,自己跟着他们到溪边坐下也跟着一起淘洗豆子。
“雨后山风清爽,吃饱喝足闲来无事,不如你们一边干活,一边听我给你们讲个故事?”
顾湘笑眯眯地舒展开长腿,舒舒服服地坐下。
小桂花,王二木他们都不抬头,闷不吭声地洗豆子,仿佛没听到她说了些什么。
顾湘也不介意,清了清嗓子,徐徐开口:“我要讲的故事发生在开封城内,名字叫《开封探案手札》。”
清风徐来,顾湘如今气血足,力气大,声音也洪亮,讲故事丝毫不见费力。
“……重九被衙役拧着手臂压在墙上,扭头看倒在血泊里李公子,再看看手中染血的匕首心中充满了绝望,他不知自己是怎么晕过去的,晕过去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又是谁杀死了李公子,但此时此刻房门反锁,窗户紧闭,就在这个屋子里,除了李公子的尸体便只有他一个人在……”
第二十章 故事
“大牢里阴森可怕,重九被定了死罪,只待秋后问斩。他心中十分恐惧,父母死得早,三个哥哥都死在了战场上,如今只剩下他一个守着年过七旬的老祖母和两个小侄女度日,若他一死,家也便散了。”
顾湘在大学曾在编辑部做过兼职,也算勤工俭学,还写过两年网络小说,成绩是不怎么样,但讲故事的能力却是锻炼了出来。
她以往讲故事能把朋友家的熊弟妹牢牢地在沙发上固定上一整天,就凭这一手本事,她在同学朋友中口碑可是相当不错。
现在用来哄小桂花这样的孩子,效果比哄那些熊孩子们还要强出十倍百倍去。
小桂花一开始还面无表情,目光呆滞,可随着顾湘故事的进展,一双大眼睛就忍不住随着她打转。
这时节没有漫画书,没有动画片,少年仔仔们哪里又听过这样的故事?
密室,凶杀,无辜的人成了凶手被打入大牢,他可能洗脱嫌疑顺利脱身?还是能意外逃过死亡?或是不幸地作为一个替罪羊死在十六岁这样的年纪?
小桂花此时眼巴巴地盯着顾湘,显然很想知道故事的后续,身体自然而然放松开来,表情越发灵动,多日的忧愁烦闷似乎都消散了去。
顾湘眼睛里流露出些许笑意。
“重九坐在阴森森的牢房内,忍不住抱头痛哭,哭得满脸鼻涕,哭着哭着,便听身后不远处传来一声叹息,他吓了一跳,这才发现牢房里竟然还躺着一个人。”
“这人和他完全不同,皮肤白皙细腻,头发乌黑油亮,一双眼灿若星辰,身上穿着绯色锦袍,腰配金鱼袋,手指上戴着一枚羊脂白玉的玉扳指,和大牢里阴森恐怖的环境分外不相称。”
“他叫赵羽尘,是宗室子弟,性情古怪,官居大理寺少卿,却不务正业,终日在市井中游荡,霸占开封府大牢的牢房做自己的居室。”
“……”
“‘你别哭了,哭得我头疼。’赵羽尘看着重九,从地上起身,打了个呵欠,喃喃自语,‘唔,前几日皇宫里丢了那样要紧的东西,事情想必交到张平手里,姓张的那个菜鸟除了知道把京城地面上混的扒手,小偷都给送大牢里来,想必也不会有别的手段,哎,如今连我这儿都要塞人,烦人。’”
“……”
“赵羽尘扫了一眼死者,漫不经意地道:‘死者正面被一刀刺中左胸身亡,并无半点防御伤痕,显然一击毙命,死者李宏身强体健,是壮年男子,重九才多大多高?就这一把骨头的模样,说他是凶手,你们脑袋进水了?’”
“一群衙役低头哈腰地连连称是,纷纷拍赵小相公的马屁,诸如什么赵小相公英明神武,智慧超群之类的话一窝蜂地被扔到赵羽尘面前,赵羽尘坐于府衙大堂上,神色冷漠,自有一股清高傲然的风骨,冷声道:‘行了,给小子去了镣铐,让他走。’”
“衙役们纷纷过来给重九去除枷锁,重九却犹犹豫豫没敢离开,为难地看了眼赵羽尘,嘴唇蠕动半晌,满脸纠结。”
“赵羽尘有些不耐烦,‘不用谢了,我就是不想你在大牢里碍我的眼……’他话音未落,只见重九叹气道,‘我是少林俗家弟子,虽不成器,但李公子那样的,我一只手能打十个……呜,呜呜,我是不是要被砍头了?’”
“赵羽尘愣了愣,默默抬手捂住脸,叹道:‘我一早便说过,武功这东西最不合常理,讨厌!’”
“噗嗤!”
小桂花一下子笑起来。
顾湘讲故事时脸上是一本正经,语气却是随时变换,把高冷的赵羽尘意外惨遭打脸的段子讲得是趣味横生,把在场的听众逗得喷笑,小桂花笑过也有些懵,呆呆地摸了下自己的唇角。
月光笼罩下,顾湘身边的孩子越聚越多,有河道上的少年士兵小桂花,还有老狗的弟弟王二木,以及其他年纪尚小的少年们。
顾湘坚持每天都要讲半个时辰的故事。
赵羽尘有卓绝的观察力和头脑,最喜欢破解谜题,虽然初遇时重九给了他个没脸,但还是通过公审重九,从围观看热闹的人群里,诈出把重九骗到案发现场,陷害他成凶手的人。
凶手是无忧洞里的贼头,技术高超,手下养了一群小贼,教训手下时意外让重九撞上,重九可怜那些小孩子就痛打了他一顿,这贼头至此记了仇,这才陷害重九是凶手。
“这个贼头阿毛可真够可恶的,该死。”
“重九这小子也够天真,什么都信!”
但是这贼头并不是凶手,他只是撞见了李公子死亡的现场,又有溜门撬锁的本事,很容易复原密室。就心动恶念,顺手陷害到了重九。
经过赵羽尘仔细勘察,抽丝剥茧,终于查明真相——李公子实乃自杀伪装而成的他杀!
他假装他杀,本是要陷害他出轨妻子的姘头,结果贼头行窃,把他准备好的罪证,一个精美扇坠给盗了去,案件由此平生波折……
这部《开封探案手札》讲到这一节,听众已经从几个孩子扩散至河道上所有士兵。
如果是那些很有深度的文字,这些士兵们大约只会敬畏,不可能感兴趣。可顾湘的故事就是大白话,人人听得懂,整个故事更是一波三折,处处是伏笔,士兵们哪里见识这样的故事?简直听得欲罢不能。
每日吃饭时也不在狼吞虎咽地吞完就走,自然而然地改成饭后还要围着顾湘坐下,喝着顾湘特意煮的绿豆汤,或是大麦茶一类的饮品,跟着故事里的角色经历一场奇特的冒险。
顾湘几乎成了河道上最受欢迎的人。
也却如她所想,在这片河道上,她的美食点向上翻了三倍有余。
但最让她开心的,不是美食点,而是她好像真的做了一些事,做了一些好事。
“我应该为他们做些什么!”顾湘看到这些孩子们的第一瞬间,就这般对自己道。
虽然她甚至不知道这些少年,这些士兵眼底深处的那些绝望,痛苦,究竟来自何方。
但她真心觉得,既然她来了,正好拥有这么一双眼能看到了这些‘衣食父母’的痛苦,有用没用的,她至少该去做些事。
我坐在医院门口写一写感言。
亲爱的们,疫情期间千万保重自己,尽可能别生病,尽可能别去医院!
今天中午同发小约去吃海鲜,撸串,吃完大约半小时,忽觉胃里难受,恶心呕吐数次。
回家吃了肠胃宁,肠炎宁等药,吃过不久又吐,非常难受,再吃小柴胡等中药,还吐。
不想开车,于是呼了发小过来送我去医院。
一路畅通到了人民医院门诊楼。
停车场车位满,不得已停去后门外马路边,跋涉2公里左右回到门诊楼。
验过健康码进门,分诊台前陈述病情。
护士问有没有发烧,答曰没有。
但是为了保险,当然还是要测体温的。
夹表五分钟,拿出来一看,我心下一惊—37.1c。
没办法,只好转去发热门诊看病。
门诊楼与发热门诊,一在入口处,一在出口处,徒步十分钟左右到达。
进门同样陈述病情,再次测体温,还是37.1。
在发热门诊看病,当然要做核酸检测的,而且做完之后必须在门诊内等候四小时不能动,出了阴性的结果才能离开。
此时九点钟,四个小时后凌晨一点了。考虑到发小还要哄娃睡觉,我就和她商量让她先回去,她是左右为难,既放不下孩子,也不好意思丢下我。
在门口急出一身汗,忽觉本来难以忍受的病痛,似乎也能再忍忍。
于是决定同发小一起上车回家。
结论:疫情期间,看病程序肯定不可能有任何放松,所以普罗大众请十二万分地注意身体健康。
现在要回家吃药睡觉了。
晚安!
第二十一章 放松
顾湘从小乖巧听话,是个学习还不错的普通女生,意外来到此地也没觉得自己就是天之骄女,更不曾有以天下为己任的情怀。
但她自认为是个好人。
不光是在公交车上给老人孕妇孩子让座这种但凡三观正常的普通人都会做的事,她会做,就是半路遇到有老太摔倒,她也敢送人去医院。
最多多找两个证人,拿手机拍一拍以防万一。
同寝的老同学说她有股子不该有的天真,可见受社会毒打太少。
她当时偷偷拧了那家伙骄傲地扬起来的小脸蛋一把,心里暗笑,小样儿,你还知道什么叫毒打?
老同学出身中产家庭,属于那类六个大人守着一个宝贝蛋的独生女,从小长得漂亮,学习好,性格活泼开朗,纯粹在蜜罐里长大的可爱姑娘。
顾湘呢?
父母早亡,奶奶不亲,姥姥不爱,从小在亲戚家游走寄宿,姥姥去世后也有过四年多的福利院生活。
论起社会毒打,老同学可不能和她比见识。
可她生在二十一世纪的中国,终究还是得人恩惠时多。
老师们会不着痕迹地暗示,她的身世绝不会泄露给其他同学。
她成绩好,考上大学,学校学杂费全免,还给奖学金,又把她介绍到学校编辑部勤工俭学。
每年她生日,福利院的叔叔阿姨从不忘给她送一份礼物。即便这礼物会送来,可能只是因为有网咯系统在提醒而已。
但她终究因为这点温暖而开心了许久,连上学读书都起劲多了。
顾湘承认她现在就是在冲动,她想为眼前这些士兵们做些事,哪怕只是为了她想赚美食点的私心。
待在河道工地上的时间越来越长,她渐渐得和士兵们变得熟悉起来,要是有哪日她来得晚些,一群士兵们干活的时候都不免彼此交头接耳,问上几句。
她又有哪天不来,听不着故事的少年们说不得就要哭一下鼻子。
阿冯看到顾湘居然能和这些人混得这般熟,相处这般轻松惬意,简直和看见羊把狼指挥得团团转一样新鲜。
“这帮人什么时候竟变得这么……好脾气?”
阿冯啧了声,“不过,顾厨您还是当心些,他们可不是什么好鸟。眼下受罚的这一批,大部分都不大清白,全是咱勇毅军的刺头。多是刺配充军的囚犯,以及流民,这帮子人里那是鱼龙混杂,乱得不行。”
顾湘知道这话不错,勇毅军的兵源,一部分是从禁军淘汰下来的,家世都清白,虽然肯定比不上禁军的精锐,但也有些本事。
另外还有本乡本土招募的,最后就是流民和囚徒。
“这会儿他们看着老实,那是有国公爷在,前阵子狠狠被整治了一顿,否则,一个个的可都不是善茬。”
阿冯话音未落,就见老狗立在旁边阴恻恻地瞪他,顿时收声。
顾湘不由失笑,其实她也看得出,阿冯说的话不错,这些士兵,从大人到孩子都不大淳朴。
不过他们也并不是坏人,恶人,至少大部分都不是,这世上终归还是普通人更多。
顾湘看了看天色,招呼一声,一众士兵们就升起篝火,席地而坐。
张校尉远远看了一眼,神色间不免流露出一点异样,呵,他为了管束这帮祸害,那是一个月抽断了三根皮鞭,他们私底下还没少偷奸耍滑,现在到让一小娘子管得有了那么点令行禁止的味。
串号腌制好在浓汤宝熬制的汤汁里滚过入味的素丸子,豆腐皮,素肉,葵菜,茄子,蘑菇,盛在粗陶碗里送过去。
最近厨房的食材有点捉襟见肘,不过菜还是有不少,经顾湘的手一拾掇,能省下些粟麦,老杜对此是颇乐见其成。
顾湘感觉这些士兵们也很满意。
他们身上的焦虑仍在,但至少在这一刻,在这里,他们说说笑笑,轻轻松松的,唔,或许比较轻松?
老狗恶狠狠地瞪着一二十七八岁的士卒,对方也眼睛赤红,胸腔鼓动,怒气勃然。
“凶手就是芸娘,这不是明摆着?”
“芸娘分明是个温柔贤惠的好女人,她怎会是凶手?凶手一定是那个丁一,他一看就不似好人!”
顾湘远远看着两个人跟斗鸡一般,浑身上下的毛都炸起来,不禁莞尔,这些人还是不明白,通常这样的故事里,最不可能,最不像凶手的人才是凶手,要是能简简单单被这些还没熟悉套路的读者猜出结果,故事就没多大意思了。
或许他们再接触个三五个故事以后,才能猜得比较准些?
顾湘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润喉,继续开始讲:“赵羽尘看向哭得满脸泪花的重九,目中充满轻佻的嘲讽……”
不远处河堤上,凉棚下,李生也抬手抹眼泪,哭得不能自已:“金夫人真是太可怜了,青年丧夫,晚年丧子,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哎!”
赵瑛一手捧一盏香茗,也不喝,只闻着那点茶香醒神,略一抬眸看向李生,忽然一笑。
他很少笑,最温和的表情多是面无表情,此时一笑,向来冷峻的眉眼添了三分柔情,却不寡淡,端是灼灼有辉光。
李生随在赵瑛身边已有十年之久,对他再是熟悉不过,也不禁平生了十二万分的亲近之心。
然后就听这么个萧萧肃肃的君子嘴唇轻启:“唔,凶手是死者的母亲,就是那位不知道后半辈子要怎么过的金夫人。”
李生身体一僵,默默把视线落在自家国公爷身上去。
赵瑛又笑了笑:“别愣着,去抄吧,抄仔细些,我睡前要读。”
李生:“……”
赵瑛:“我想要一个过耳成诵的长随,你要是不能,那我只好换一个了。”
李生:反了,他要立马就反,这种恶魔主人留着过年么?
赵瑛喝完茶,小厮就把顾湘做的串串送到了,一半麻辣,一半五香,因是蔬菜,吃起来一点都不腻。
顾湘坐在人群里徐徐讲着故事,无意间抬眸,也看到了不远处凉棚里的人。
她一眼就认出这必是那位让整个火头营都噤若寒蝉的大人物。
毕竟他们这等穷乡僻壤里,王知县穿的衣服都是普普通通,颜色素净,像那般艳丽的绯袍,寻常人可没本事穿上。
一个地方短时间内出现两伙贵人的可能性真不算高。
顾湘有点好奇,她如今和勇毅军的士兵们混熟了,也听过关于那位贵人的传闻。
据说他是天子近臣,位高权重,手段很辣,不近人情,但真没人说过,他不光这般年轻,还长得很俊。
第二十二章 亮色
顾湘还是第一次在现实中看到比明星更好看的男人,不过她就多看了两眼,便默默移开视线继续讲起自己的故事。
赵瑛也收回目光,眉眼低垂,心下有些茫然,难道他在什么时候不小心得罪了这位顾厨?
似乎不妙!赵瑛瞬间警惕,这世上几乎没有他不敢得罪的人,但他就在最近这两日却忽然觉得,人生若连吃喝都享受不到乐趣,那也着实没什么意思了。
所以厨师很重要!
能让他吃好饭的厨师,必须想办法拉拢交好。
赵瑛蹙眉,绞尽脑汁回想最近他做得事,他好像除了砍了几个阴奉阳违差点毁了河堤淹没数个州县的白痴,应再没见血。
至于整治过的……
赵瑛一时没数清。
大小珠山的三仙洞洞主?漕帮天耳刘?还是寿灵县衙这帮官员?河道上的那些小官小吏?
这里面难道有顾厨的亲朋好友?
她似乎与王知县走得很近。
顾湘迎着落下的夕阳,神色平静地讲述这小节故事的结局:“赵羽尘神色冷淡地看着被捕快带出来的金夫人,对满脸不敢置信的重九笑了笑:‘很惊讶?你难道没听邻居们说,金夫人虽是女子,却是难得的赤诚君子,世间贤良女子的典范,青年守寡,侍奉公婆尽心尽力,婆母瘫痪十年,她没有一日懈怠。’”
“‘教养儿子更是尽责,昔年孟母三迁,金夫人又何止三迁,这样一个完美的妻子,完美的儿媳,完美的母亲,她真的能接受人到晚年,身染污点?姓金的剽窃被抓的那日,就注定了他的结局。’”
“重九愣了半晌,愕然道:‘可是,金公子只是有些小恶习……他,他偷到孙婆婆家,听见孙婆婆叹气家里连给丈夫抓药的钱都没有,他就把自己的钱袋塞了进去,而且他还很孝顺,他……其实不是个恶人。’”
故事里的重九满心疑惑,听故事的这些人也是哗然一片,从那些校尉将军们,到寻常的大头兵,彼此争论探讨,整个河道上都是争辩声,议论声。
李生集中全副注意力,手舞出残影飞速地抄写,恨不能自己学的不是师门的云清剑,而是人家无影手的秘技,至少手速够快。
抄到结局顿了顿,才反应过来,忍不住回头使劲瞪他们家国公。
居然又让公子爷猜对了……但被提前剧透的感觉一点都不好。这已经是第三次,故事没有讲完,李生就被迫听到了凶手的名字。
“公子既然每次都能猜出凶手是谁……何必还来听?”李生忍不住愤愤地瞪了自家国公爷一眼。
“能猜出结果我就不能听了?”
赵瑛面上露出几分轻佻,“像你这种直到揭幕才恍然大悟的笨蛋,怎么能理解聪明人之间对答的乐趣?顾小娘子分明是我的知己,她的故事,本来就只是讲给我听的。”
李生:“……”
国公爷的自恋真是越来越可怕。
顾湘不徐不疾地把这一小节的故事收尾,一边忍不住也想到寿灵县如今最尊贵的大人物。
“那样的脸……可千万别是那位故事里的男主才好!”
她一直以来都有意和这个在军中口碑两极分化的贵人保持距离,就是有两次王知县特意千嘱咐万拜托地央她做了甜品,她也是请小帮厨送去给那位,自己并不肯露面。
真不是她淡泊名利,不想攀附权贵,她还挺想抱条金大腿的,只是……这人是位国公。
系统里不知是想让人知道,还是不想让人知道的那段介绍里,相府千金和离再嫁的那位,书中占据绝对地位的男主角,也是个国公爷。
顾湘前世很爱看小说,算得上阅尽千帆,一看简介,她就猜这应是篇甜宠文。
虽然现在并不流行那类神经病似的,眼里除了女主是人,其他女性都是物件的男主,可在甜宠文中,炮灰啊,女配啊还是多会遭受狂风骤雨般的打击,无论男主是什么样的身份,地位,性情,对女主敌对的女配多是相当不友好。
系统里的剧情太粗略,顾湘不知道男主姓甚名谁,没办法,只好简单粗暴地决定,但凡是国公,没必要接近的话,那就都敬而远之。
思绪流转,顾湘不觉一笑,天底下的国公又不是道边沙土,怎么可能见了一个又一个的!
她现在好好盘算盘算,手里捏的美食点怎么花是正经。
顾湘看向系统界面,美食点余额破了五千。
自她开始讲故事,每天获得的美食点都突破新高,成直线上升状态,从系统里学的两道简单家常菜也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昨天厨房送来几十条大草鱼,她立时做了顿爆汁鱼丸。
这回的鱼丸可是丝毫没辜负它的身价,每个食客贡献的美食点都在3个点以上。
一个人只分了五颗鱼丸,王二木吃得小心翼翼,还特意留了一颗准备带回去给弟弟妹妹,结果被鼻子贼尖的老狗闻见,一口就给他吞了,气得王二木哭了一天鼻子,闹得老狗头疼的要命,许诺下次把自己的口粮分出来这才哄得弟弟破涕为笑。
顾湘想起活蹦乱跳的少年们,心情相当不错,沉吟片刻,一口气把两千点砸在寿命上。
眼看剩余寿命达到三个月以上,顾湘瞬间感觉身体轻松了许多,从头到脚都好似被洗刷了一遍,仿佛沉疴尽去。
就是身上脏得有点厉害,她连烧了三回水洗澡才勉强够,洗出来的水上漂浮了一层皮屑一样的脏东西,十分恶心。
沐浴更衣,顾湘徐徐回到房间,坐下对着铜镜照了半晌,隐约感觉好像白了一点,不过军营里的铜镜打磨得一般,照出来朦朦胧胧,到瞧不出太大的不同。
她却不知,火头营灰扑扑的厨房里,大家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的单调日子中,她身上淡淡的幽香,便忽然成了最美的亮色。
隔着油烟炊火,老杜瞟了一眼顾湘白得发光的脸,心里一突,赶紧低头,默念了两声阿弥陀佛。
顾厨这两天莫不是长开了些?
第二十三章 消费
老杜感觉,顾厨长得快有他那婆娘年轻时漂亮了!
他嘴一秃噜,愣是把这话咕哝出来,老狗正在一边帮顾湘搬糖蒜的罐子,正好听见,表情简直一言难尽。
这家伙的婆娘到过火头营,他们都是见过的,五短身材,腹大如蛤蟆,皮肤黑红,他就不信,他婆娘年轻时能比顾小娘子好看?
顾湘此时却是一心买买买。
她几乎清空了本月促销,买了个高级刺绣技巧,一个雕花技巧,足花了将近1000点。
刺绣对厨艺提升没多少帮助,可一个女孩子,怎么可能不喜欢漂亮衣服?
当天晚上顾湘就和营地里负责洗扫的蔡阿婆借了针线,翻出一身鹅黄的襦裙来就穿针引线。
半个小时后,顾湘看着歪歪扭扭的丑荷花,再看看指头上冒出来的血珠,满脸茫然。
她现在满脑子的针法,绣技,好似什么直针,盘针,套针都谙熟无比,四大名绣都扎根脑中,无一不会,无一不精,结果一上手,她才算是彻底明白什么叫脑子会,手不会了。
顾湘犹豫半晌,又寻了个萝卜试了试雕花,唔,她雕了只老虎,老杜瞟了一眼大赞:“这玉兔真可爱!”
“……”
她以前买‘小炒肉’和‘爆汁鱼丸’时,可是一上手就颇熟练的,做出来的菜能让食客赞不绝口,顾湘沉默良久才反应过来。
小炒肉和爆汁鱼丸她能顺利做出来,而且还感觉厨艺大幅度提升,大约第一是新手期系统给了一点小福利,另外就是她本身做饭的手艺就已经很熟练,不能和正经的大厨比,却不是手残党。
她自小好吃,六七岁就在厨房炒菜做饭,一做十几年,后来出事后更是正经研究过,如今再有系统加成,自然一举成功。
而且,小炒肉和爆汁鱼丸,她不一定真做出完美的口味了,只是食客的要求更低,以她现在的手艺就足以让人满足。
可刺绣和雕花不同,她是完全不懂,现在系统醍醐灌顶般把诸般技巧都硬生生塞进了她的脑子里,可却不能让她凭空就和那些沉浸此道几十年的绣娘一般,拿起针线就能绣。
顾湘只能安慰自己,至少她现在能绣出花色,以前可是连个扣子都不怎么会缝的。
以后慢慢练习,进境肯定是一日千里。
不过迎头一盆冷水泼下,顾湘那蠢蠢欲动的购物欲总算给打了下去。
剩下的2000余点,她留下1000备用,其余的,顾湘勉强按捺住‘买,买,买’的欲望,决定精打细算。
思来想去,她打算买一个‘调味’相关的技能。如今她调味,除了从系统买的两道菜外,多是仗着调料好用,其实远称不上技术,更不要说艺术。现在她手里各种香料资源丰富,似乎把学一学调味的技术更能发挥出这些香料的作用。
顾湘仔细翻找了半晌,商城里‘调味’相关的商品车载斗量,看得她是眼花缭乱的,还看到有很多具有极神奇的效果的商品。
比如‘织梦’。
单看名字仿佛同调味毫无关系,但它的确在调味品类里面。商品介绍里说,学会了‘织梦’,就能烹饪出具有神奇味道的食物,食客们享用过便昏昏沉沉如入一场大梦。
梦里能实现食客们心底最深的愿望。好的调味师甚至能操控食客的梦境,掌控他们的喜怒哀乐悲恐惊。
顾湘觉得这简直就是法术了。
她对此真是颇为好奇,可惜不光是贵,还需要各种各样的条件才能买,不光是要特殊的美食点,对精神方面,五感方面都有特定的邀请。
还是等将来美食点多得花不清之后再来满足她的好奇心好了,至于现在,顾湘认认真真挑了好几日,买了一瓶名为‘食神之舌’的药水。
喝下药水后,能慢慢改善她的味觉,嗅觉,提升她对味道的敏感度,帮助调味。
而且这种能力可控制自如,绝不用担心她以后会因为有一条‘毒舌’,再也享受不了普通美食。
将来若再买‘调味’类更高级别的商品,自动满足一部分条件,美食点还减半,总之,十分划算。
顾湘把药水喝下去,瞬间感觉舌尖有点疼,从舌尖蔓延到喉咙,鼻腔,甚至眼睛耳朵,不过只片刻,疼痛过去就是凉飕飕的舒爽感。
她忍不住披衣起身,摸到厨房给自己煮了一锅蘑菇馄饨。
蘑菇用来做馅料,并不好调味入味,顾湘以前也不大敢挑战,以免浪费食材,可今天馄饨一出锅,她忍不住吃了足两碗,连烫都不怕了。
牙齿穿透薄薄的皮,蘑菇一点都不涩,鲜香可口,若不是天色太晚,她真想再吃上一碗。
香味一丝丝,一缕缕地钻出厨房,四下飘荡。
不远处营帐里,几个正缝衣裳的丫鬟忍不住摸了摸肚子,感觉有点饿了。
有个圆脸的小丫头摸了摸荷包:“现在单去厨房点菜,但凡点顾厨的灶,价格都贵出一倍,哎。”
“嘘。”
她身边的小丫头赶紧探头向隔壁的帐子瞄了一眼,“小声点,让翠兰听见,又要训斥。”
小丫头瘪了瘪嘴,到底没吭声,翠兰身份不同,她们这些小丫头可不敢招惹。
下人们大部分只能闻闻味议论几句,赵瑛却是默默把书本扣放在桌上,溜达出营帐穿过低矮的灌木丛,一直就走到顾湘的小厨房外头。
“咳。”
他掩唇轻咳了声,李生倍感无奈,只好从黑影里出来,走过去叫门,见到守门的蔡婆子过来,连忙从荷包里掏出一块儿碎银:“我儿子闹腾着喊饿,劳烦阿婆去小厨房寻些吃食。”
蔡婆子应了声,笑得见牙不见眼的。
她一路往顾湘家小厨房的方向去,左近也有听见动静的村妇纳闷道:“李长随成亲了?还带了儿子来?”
蔡婆子剐了她一眼:“哪有你的事,少听少说少看,不懂么?”
人家主仆情深,随意打趣冒犯两句也无人计较,她们都是什么牌面的人,有些话听了赶紧忘掉了事,哪来的那么些好奇心。
不多时,蔡婆子就从顾湘处求了两碗馄饨,并一小碟腌黄瓜,一小碟拌萝卜丝,还有一盘炊饼。
腌黄瓜又咸又辣的那股子味冲鼻而来,蔡婆子就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怪不得贵人见天的盯着,味确实极好,好像更好了。
赵瑛也觉得更好了,好吃到他伸手又把分给李生的萝卜丝拿了回来,李生顿了顿,立时端起碗,连馄饨带汤一口气吃了三大口。
“……”
赵瑛‘呵’了声。
第二十四章 心虚
赵瑛盯了李生片刻,冷笑,手底下的这些人真是越来越嚣张。
连主动奉承都不会的手下,留着过年吗?卖了算了!
他吃光了馄饨,连汤一起六七分饱,可还是有点不甘心,但顾湘的小厨房里连灯火都熄灭,忍不住抬起手肘轻轻顶了李生一下,可总归还是觉得让手下半夜三更去厨房窃食的事,有些太伤廉耻。
犹豫半晌,赵瑛叹了口气,转身回帐子继续读书。
他如今天天忙碌,也只有夜深人静时能静下心来读一会儿书。
可惜最近京城‘千金阁’书肆新出的话本都有点无趣,他也只能勉强一读。
现在这些公案话本无数,可千篇一律,着实没什么意思,还是顾厨的故事新奇好听。
李生目送国公爷回去,才一路出了营帐径直往小厨房去,刚走了不远,就见翠兰急匆匆地从兵营的方向过来,不禁有点奇怪。
出门在外,都是当下人的,其实没多少男女大防,不过后院住的这些丫鬟不同,名义上都是国公爷的丫鬟,自矜身份,鲜少出门。
尤其是翠兰,因是老夫人所赐,平白让人高看一眼,心有傲气,只当外头的人都是乡巴佬,从不轻易接近。
李生也只是随意一想,国公府的规矩严,他可没胆子朝后院伸手,还是操心操心他那糟心主人的饮食更要紧。
翠兰低着头一路钻到自己的帐子里,掩好帐门,把包袱搁在床头,不由坐立难安地原地转了一圈,她正有点心慌意乱,就听外头守门的小丫头们叽叽喳喳。
“我听李长随说,国公爷想把那位顾小厨带回京去。”
“你懂什么,那么漂亮的小娘子当厨娘岂不委屈?国公爷见天往厨房去,还能真是为了口吃食?分明是看中了人,要纳妾呢!”
“那翠兰怎么办?国公爷还没娶亲,身边放太多人也不好看,要是纳了那位顾小厨,肯定就没翠兰的事了!”
“嘘!”
翠兰暗暗咬牙,明知这些小丫头不过是乱嚼舌,她们什么都不懂,但她心中还是不可抑制地涌起一阵阵的不悦。
昨日她去给国公爷送参汤,却连人的面也没见到就被挡出来,偏偏国公爷却愿意脚踏贱地,亲去厨房门口提膳。
翠兰眼眶发涩,不禁抬头看床边扔的包袱,想到那人许诺的好处,心下一跳。
正好姓顾的是厨娘,若是厨房出了事,她首当其冲,到时别说同国公爷亲近,怕是连那条贱命都保不住。
再说,也不是什么要人命的大事。
想到此,她面上的纠结犹豫渐渐变成了快意。
隔日,老杜照例睡到天放光,起身走进大厨房,往桌上一坐,先喝了一碗粘稠的粟米粥,回过头就见阿冯几个帮厨,正手无足措地聚在一起嘀嘀咕咕,也不知闹什么。
“这就快到朝食的时间了,你们不赶紧干活,都养膘呢?”
老杜蹙眉道。
阿冯几个登时噤声,目光闪烁,左看右看,一脸的心虚。
“嗯?”老杜一扬眉,“今儿顾厨做得什么朝食,我好想听谁说了一嘴,是虾肉蘑菇味的馄饨?”
阿冯几个沉默半晌,苦笑着指了指空空荡荡的箩筐:“呃,那儿。”
老杜一眼扫过去,不明所以:“就这几个?”
箩筐里最上层的篦子中,摆着七八个圆滚滚,胖乎乎的小馄饨,中间撮口处如花瓣,一见就与寻常的不同,还没有煮,已然让人颇有食欲,但——“这也太少了些,够干什么的?一个人吃都不够。”
话音未落,就听阿冯忽然打了个饱嗝。
老杜:“……”他低头仔细看几个箩筐,里面有七八层篦子,分明有不少面粉,看印记,一层一层的篦子里似是曾装满了小馄饨。
再看看瓮里的高汤,也只剩下一个底。
阿冯等几个帮厨面面相觑,纷纷低下头去,阿冯左顾右盼,终于讷讷道:“我们就是想煮几个尝尝味,没想到一吃就没忍住,等回过神……”
“就剩下这几个了。”
阿冯的声音越来越低,脸色微红,半晌又不忘替自己辩解,“老杜啊,你是不知道,今早儿咱们把这馄饨一吃,脑子就开始犯迷糊,嘴巴自己就不肯停了,管都管不住。”
老杜:“……”
这有什么不知道,不就是一个‘馋’字。
他叹了口气,起身走过去把箩筐拎起,数了数,剩下了八颗馄饨,一口气全扔锅里煮好入碗,浇上汤汁,端起来坐到一边埋头苦吃。
阿冯:“……”
“看什么?就剩这么几个,不赶紧吃了毁灭痕迹,等那帮当兵的来了,咱分给谁?”
众人纷纷点头。
阿冯看着老杜吃得甜香,不禁有点后悔,早知道剩下的也是进了老杜的肚皮……还不如让他吃了。
此时此刻,赵瑛的桌案上粘稠的粟米粥香醇可口,炊饼也软乎得很,但是,没有馄饨!!
赵瑛慢慢抬头斜了李生一眼。
李生苦笑,声如蚊蝇地道:“别看我,没偷吃,今天的朝食就是这些。”
赵瑛:!!?
厨房里提前要了不少面粉,还有不少鸡蛋,顾厨发了话,今晨的朝食准备吃馄饨。
他也再三确定过,顾厨天没亮就起身,一口气包了两大箩筐小馄饨,还配好了高汤,才又回去补眠。
高汤炖煮的滋味比以前还好,简直像长了小勾子似的,勾得人垂涎欲滴。
现在……馄饨呢?
文武官员坐在营帐,赵瑛冷峻的眉眼低垂,面不改色,绝不可能让任何人发现他此时鼻头的酸涩,慢吞吞端起碗,一口一口地把粟米粥喝下去。
李生瞧着都有些不忍心,准备今天顾厨一到厨房,他就去门口守着,午食一出来,立马去提饭。
想到此,李生走近一步,小声道:“听老杜说,顾厨正熬卤汁,味道极好,说不得这两日就能吃得到。”
赵瑛周身的气场肉眼可见地舒缓下来,矜持地点头:“好,将士们辛苦,饮食上不可松懈。”
太阳越生越高,天气到一日比一日凉爽。
帐子里微风习习,顾湘一觉好眠,醒来第一件事,抬头去看系统界面——美食点增加了……68点!
“……”
话说,你们应该已经是一群成熟的食客了,别动不动就吞她美食点好么?再这么下去,你们会失去厨子的!
顾湘这回真有点生气。要不是老杜说今天要分钱,她中午都想告假。毕竟悬在脖颈上的那把刀已然钝了,她自然也就有了心气。
不过今天要发饷银,顾湘是火头营里拿的最多的,普通火头营士兵拿五百文,她拿一贯,这还是小数,真正多的是那位贵人这些日子以来的犒赏,林林总总加起来能有八两。
看在钱的份上,她到底没罢工。
第二十五章 生事
王知县和周县尉特意等顾湘到了厨房,亲手把一贯钱换成银子给她,又坐等顾湘细细地炖了十锅每条都有七八斤重的大黑鱼,贴上金灿灿的饼子,还熬了一锅卤汁,把蔬菜串成串扔进去煮,就守着等吃刚出锅的热乎饭。
鲜嫩的鱼肉一入口,王知县的眼睛一点点变得水润:“好……吃!”
味道丰富的菜咬下来,又脆又香,不比肉差。
“美啊!”
周县尉默然半晌,忽然道:“顾小娘子能在厨房做多久?”
王知县愣了愣。
还是老问题,顾小娘子年方十五,及笄待嫁……她嫁了人,夫家能容她抛头露面?
王知县把自家的子侄扒拉了一遍,十一叔家的小儿子今年十六岁,刚中了秀才,相貌也算周正,不过他那位婶婶是个难缠人物,顾小娘子真嫁去他们家,肯定被管束得很严,不成不成。
周县尉摸了摸自己的荷包,考虑了下把顾厨聘回家当厨娘的难度,抬眼看了王知县愁苦满面的脸,到底没吭声。
今日军中刚领了饷银,人人高兴,就是河道上受罚的那些士兵,心情比往常更低落。
老狗忍不住叹气:“……当初偷工减料的是那些当官的,我们就是听喝的大头兵,现在好不容易能拿足了饷银了,到没了咱的事。”
不过今日的膳食到是很丰盛。
火头营上下都拿了钱,心里高兴,除了弄到黑鱼,还从周边村里拉来了十几头小羊。
顾湘看着这些羊,不知不觉就配出十几种味。
“先试试,给我送河堤上去。”
这么好的羊,顾湘决定吃一口鲜的,就在河堤上现宰现吃,多做几种口味,清炖,麻辣,再来一盆卤羊肉。
顾湘慢条斯理地处理好了羊肉下了锅。
香味袅袅数里,一整个上午,勇毅军留在军营轮休的士兵们那是坐立难安,纷纷’请战’。
将军们带头,率领无数乌泱泱的士兵齐齐杀向河堤。
当天的任务完成得极利索,以至于一群少年士兵们都没抢到干活的机会。
士兵们热火朝天地奋力干活,目光频频往河堤上扫。勇毅军如今的潜规则,多劳多食。
“咕嘟。”
灶台上足五口开盖的大锅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
另外六口锅虽焖的严密,可一缕余香更让人腹中鼓噪。
顾湘拿勺子舀了碗汤,放在唇边还没喝便顿住。
老狗咽了口口水,眼巴巴看过去,顾湘默默把勺子放下,举目四顾,幽怨道:“这羊肉汤不能吃,倒了吧。”
扑通!
旁边脖子伸老长的两个士兵脚下打滑,骨碌碌滚河里去了。
老杜赶紧从椅子上站起来,瞠目:“啊?”
一共十一锅羊肉汤,从顾湘开始炖到现在,河堤上一干将军士兵们早就把它们安排得妥妥当当。
最鲜嫩的羊肉,肯定要俸给贵,剩下的就按照劳动量安排了。
为这事,还有几个读过书,擅长算筹记数的士兵认认真真计算过,尽可能保证公平。
猪肉也就罢了,他们这些当兵的三五年也不一定能吃到口羊肉,这东西在大家心里可金贵的很。
河堤上好多士兵被罚没了饷银,就盼星星盼月亮地等着羊肉出锅,好打打牙祭。
顾厨的手艺也要好食材才能显露出来,闻见这羊肉味,大家可都说以前顾厨的手艺那是连一半都没能显露。
然后——羊肉不能吃了?
顾湘轻叹:难道她想?刚买了‘调味’技能,她正心热,这几日下厨时都是千万个精心,结果屡次出师不顺。
“汤里面有别的东西,阿冯,你去寻老刘大夫过来看看。”
阿冯一怔。
河堤上一众士兵都愣了愣,随即哗然,火头营的一干大厨,帮厨们也是神色大变,老杜匆匆赶过来,听顾湘这话一出,额头上登时冒出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心里一咯噔。
如果是真的——一旦士兵们吃了羊肉汤吃出点毛病,那整个火头营有一个算一个,谁都别想得了好!
坐牢还算好的,抄家流放也不太坏,说不得火头营里上下的脑袋都要掉上一大批。
老杜颤声道:“怎么可能?是不是……弄错了?”
阿冯也心有戚戚地盯着顾湘看。
一旦这些羊肉汤里真有问题,哪怕没造成恶劣后果,他们火头营也要背个监管不力的罪名,若是再寻不出做这档子事的恶人,整个火头营上下都得吃瓜落,不死也要掉层皮。
顾湘舀出一碗汤,往旁边水缸里一倒,不过片刻,水缸里养的那好几尾鱼就翻了肚皮,浑身抽搐。
老杜脑袋一晕,神色骤变。
顾湘轻声道:“这药药效应该和巴豆差不多,不致命,只会致人腹泻,虚脱无力。”
士兵们面面相觑,这可不只是拉肚子的事,他们立了军令状的,一旦河堤不能按时修好,将军们可不会管他们有没有苦衷,大家本来就犯错受罚呢,再出事,一准就会被打入苦力营去。
当兵的都知道那地方是人间地狱,若真沦落到那等地步,那还不如死了干净。
可即便如今士兵们没吃到这些脏东西,要是不能及时抓出‘下毒’的家伙,火头营绝讨不了好。
顾湘心下很是无奈,她刚拿了火头营这边最大份额的饷银和赏赐,不光是银钱,她在这里得到的东西可比钱重要得多,自也不愿意眼看着和她一起工作这么久的厨子们倒霉。
“这事暂时先瞒着,我们私下里自查。”
老杜叹气,“火头营上上下下几百口人……恐怕不容易。”
顾湘笑了笑,并不多言:“先做饭。”
火头营里瞬间风声鹤唳起来。
河堤上干活的士兵们,也多多少少有些心不在焉,整个河堤上的气氛凝重而紧绷。
顾湘却是极镇定自若,一边让人把羊肉汤封存,交给军医老刘检查看管,一边重新收拾出灶台,检查食材,生火造饭,好在卤汁没什么问题,食材扔进去再出来,便是一锅好菜。
顺便还和往常一样,趁着做饭的工夫开口讲一小节故事。
“昨天我们讲到大理寺少卿赵羽尘带着重九处理完了九尾妖狐案,今天,他们两个受到上柱国大将军谢凛的邀请,前往禁军观看禁军演习,结果去的第一天,禁军就发生了投毒事件,重九大惊失色,吓出一身的冷汗,赶紧催促赵羽尘找出幕后黑手。”
“赵羽尘却是笑了好半晌,摇头道:‘想抓出这蠢货,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顾湘讲到此,扬眉轻笑,“赵羽尘道,厨房重地,出入者都有记录,把所有近日出入过厨房的人找出,只要让我看一眼他们最近穿过的衣裳鞋帽,我自然便知这下毒的蠢货究竟是哪一个!”
第二十六章 绝技
在场的士兵,尤其是火头营的士兵们,不由自主地把注意力都集中到顾湘的故事身上,一时紧绷的气氛到是稍稍缓和下来。
阿冯本能地眨眨眼:“赵羽尘真能单凭,单凭衣裳,就看得出谁是下毒之人?”
顾湘莞尔,神神秘秘地道:“当然可以,我也可以。”
“虽说我这点能力,还远比不上我们故事里的那位赵少卿,但抓个下毒的内鬼,确实没什么难度。”
此话一出,周围一片哗然。
顾湘笑道:“此事我忙完了便办,至于现在,先收拾饭菜要紧,咱们既当着厨子,就不能让大家辛辛苦苦劳作半日,却连口热饭都吃不上。”
一众士兵面面相觑,消息一下子就从火头营向外扩散,很快大半个军营的人都知道顾厨有把握能找到下毒的那家伙。
“真的假的?”
“顾厨可不是会撒谎的人!”
“赵羽尘那般厉害,顾小娘子既然知道他的故事,说不定也懂类似的本事。”
“没错,即便还比不上赵羽尘,顾厨肯定也会识人。”
顾湘已经不急不慌地重新开始做饭:“杜头儿,劳烦你把从昨日到现在,出入过厨房,接触过灶台的名单找一找,再让大家吃过饭都来河堤集合。等到齐了我就开始找。”
她神色极淡定,众人看着她的面色,心里竟凭空多了几分信任。
河边流水潺潺,黄三从大厨房出来,四下扫了眼,躲躲藏藏地穿过火头营的营帐,钻到前头兵营里去。
“李良。”
黄三进了帐子,便见校尉李良正坐在桌旁读《战国策》,他面上一急,“你还有心思看这劳什子的书,那事,那事让那臭丫头给搅合了,万一要是……”
李良摆摆手:“你怕什么,药是那位国公爷的屋里人下的,和你我有何关系?”
说着,他又话音一转,笑道,“别急,这回的事不成也无妨,至少能吹起些风波便好,咱们要的,本就只有一个‘乱’字……只有乱了,才有我辈用武之地。”
所谓乱世才能出英雄,李良出身不好,若是太平盛世,他这辈子已经看到了头。
黄三皱眉,半晌才闷声道:“换了以前,出了这等事早就哗变炸营,现在那帮蠢货都只顾着听姓顾的小娘们说故事……哎,怕是雷声大,雨点小,折腾半天屁用没有。”
话音刚落,黄三就听到外面传来一声怒吼:“哪个孙子毁了我们的羊肉?他奶奶的,别让老子知道,否则非剁掉他那二两肉不可!”
黄三忽觉背脊发冷,眼看几个士兵手里端着饭碗食盒朝李良这边来,他连忙钻出帐子。
李良相貌堂堂,国字脸,浓眉星目,四肢修长有力,为人也温和讲义气,在勇毅军中堪称带头大哥,是忠义之士,人缘极佳。
他可是知道自己在军中的名声一向不好,不能让人瞧见两人私底下频繁接触。
黄三一路躲躲藏藏地朝厨房去,还隐隐听见士兵们抱怨的声音——“等顾厨把那孙子逮住,老子非掐掉他的脑袋当尿壶……”
这时,锣声忽响。
两个骑兵骑着马一路飞奔,高声呼喊:“大家速去河堤,顾厨已经开始抓那下毒的小人!”
黄三心里一咯噔,脚下迟疑,咬咬牙也随着人群赶到河堤,此时夕阳已落,月色正明,河堤上聚拢了好些士兵,火头营上下人等都到齐,几十个衙役正维持秩序。
“顾厨,按照您的吩咐,所有人都穿得昨日的旧衣,咱当兵的艰苦,每个人就两套换洗衣裳,谁也没有富余的,为了保险,小的让他们把没穿的衣裳也带着。”
阿冯笑道。
顾湘略一颔首,目光落在阿冯的身上,盯着他的衣服细看。
直看到阿冯别扭地摸了摸脑袋,站立不安,忍不住去拽自己的衣角,她才扬眉一笑,“阿冯,你昨天晚上是不是偷偷去后山采果子去了?结果果子没采到,却捡到了个钱袋,发了一笔横财?”
阿冯瞠目结舌,惶然道:“您,您怎,怎……我可是谁也没告诉过,连我爹和我哥……都没不知道。”
看到他这表情,众人就清楚顾湘这是说中了。
顾湘莞尔:“你到是没想吃独食,还知道买些粮食送回家。”说完,又转头看老杜。
“杜头儿你这么胖了,就别惦记人家程芳嫂子的蜂蜜,人家的蜂蜜都是拿来哄孩子的,你到好,昨儿晚上又去蹭了好些蜂蜜水?”
老杜:“……”
顾湘笑了笑,继续去看其他人。
不多时,好几个来过厨房的士兵都纷纷中招,顾湘说的竟是一字不差。
士兵们是惊讶又意外,从发现羊肉出问题至今,顾厨都在大家的视线内,绝没机会和人串通,更不要说是让这么多人做托!
洞察之眼下,当然不至于事无巨细全都知晓,但顾湘完全没必要知道所有,只要了解一点地方不为人知的情报,就足够她‘装神弄鬼’用。
一口气连看了二十几个士兵,引起阵阵喧哗和惊讶的呼声,天色就越发暗淡,顾湘端起茶杯来润了润喉,轻声道:“这事也不很急,剩下的人先回营房,明天咱们继续。”
顾湘说着打了个呵欠,自顾自地回营帐休息,但外头这些士兵,却是个个激动得恨不能议论上整个夜晚。
月色正明。
“我看啊,这顾小娘子的来历可不一般!”
国公爷后院的营帐内,小丫鬟们坐在院子里乘凉偷懒,一边嗑瓜子一边闲聊。
“不就是个村里来的丫头?”
“你没听说过?她在他们村里极有名气,年年都由她来扮观音,就是因为她本人能通神灵。今天你没看见?顾小娘子就以穿过的衣服为媒介通灵,把那些士兵的经历说得是一字不差……”
翠兰眼皮不觉跳了跳:“怎么可能?”
外头小丫头们闲聊的声响渐渐散去,翠兰枯坐半晌,咬咬牙起身掀开门帘向外探看,见外面已然无人,便走到衣柜旁从最底下翻出身绿色的襦裙,还有粉红的绣鞋,悉数卷入包袱才从后门出去,绕出后门,直奔山边,穿过竹林钻到一片无人的背风处,翠兰想了想,翻找了些枯枝败叶盖上衣裙,取出火折子轻轻点燃。
李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从树上一跃而下,三脚两脚地踩灭了火堆,无奈道:“天干气燥的,你这是想放火烧山?”
翠兰整个人僵直地跪坐于地,脸色惨白。
第二十七章 家信
清晨,第一缕彩霞落地,顾湘已早早起身到了火头营的大厨房。
伸手挖一块腌好的肉碎,涂抹在发好的面团上,重新揉好压平,锅里抹一层底油,小火慢烙。
差不多十几分钟,一锅金黄的肉烧饼就热乎乎地出了锅。
顾湘看了看,很是满意,多少年来她早餐不爱吃面包,喝牛奶,就喜欢吃馄饨汤面就肉饼,如今做得一手好烧饼,论味道绝不比外面的面点师傅差。
李生跟在赵瑛身后三步,立在排队的人群后面不远处,此时已有了凉意,赵瑛披着能遮住半张脸的斗篷,目光落在顾湘……的手上分毫不离,脚下轻轻向旁边走了两步,李生连忙也跟着走动。
赵瑛:“你离我远些。”
李生:“!?”
“臭。”赵瑛板着脸,从唇缝里吐出个字。
李生:“……”
他默默向后退去,却忍不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昨晚听过顾小娘子传来的口信,他就连夜重新编排了士兵们巡逻路线,特意预留空隙,又堵住后门守株待兔,果然逮住了翠兰。
谨慎起见,一整宿他都没睡,坐在地牢连夜审讯,简直快把翠兰的祖宗八代都给审了一遍。
国公爷还记恨翠兰害他吃不到羊肉,再三暗示必须审出点东西来,更闹得一夜不得安生。
审完了还得连夜调派人手监控军中的不安因素,并往京城送信,今儿一大早来不及洗漱更衣,只按照习惯练了一套拳,就急急忙忙赶到这位身边当差。
他如此努力,不说多加两倍赏钱,反而开口就吐槽他臭,呵。
他们这位国公爷哪天被人套麻袋揍一顿,绝对找不到凶手。
很快,李生就和嗷嗷待哺的士兵们一样,注意力不由自主地都落在顾湘身上,美人搭配上美食,绝对比个大男人更值得关注。
金灿灿的烧饼出了锅,李生连忙迎了几步,接过阿冯特意送过来的食盒,先打开自己取出一个,放在嘴边轻轻咬了一口。
烧饼外表是酥皮,味道却丝毫不寡淡,很是清爽,肉也不油腻,满口生香。
李生点点头,这顿朝食绝对不失水准。
昨日顾小娘子不费吹灰之力就忽悠瘸了翠兰,推她入陷阱,今日却能摒除杂念,依旧稳稳当当地做起朝食,如此地宠辱不惊,这位将来必成大器。
“咳!”
赵瑛怒瞪。
李生笑了笑,不光没递过去,又香喷喷地吃了一口烧饼,还端起碗里的玉米鱼肉粥,特别享受地慢慢喝起来。
赵瑛:“……”
“出门在外一切从简,以后试毒的事都交给我做,放心,我一定认真帮您试。”
李生笑道。
赵瑛刚要冷笑,就见顾湘抬头朝这边瞟了一眼,他立时收声,头微抬,伸手整了整衣冠。
人头汹涌,顾湘其实根本看不清远处,此时王知县排到前面来,顾湘见他气喘吁吁,好像很累,就翻出张长凳让他坐,又给他倒了一碗果子露。
王知县喝着满意,在心里把苦思冥想了好几日的话翻来覆去地默念一遍,这才笑眯眯地对顾湘道:“三娘,叔家有个堂侄,去年刚中了秀才,相貌也还不错,性情端方,是个顶好的孩子,就是今年二十有五,年岁稍大了些……”
顾湘笑盈盈地递给他一小碟绿豆糕。
绿豆糕的甜度刚刚好,王知县满肚子的话都让这糕点给堵了回去,不过——“唔,好吃!”
王知县一口气吃了两块拇指肚大小的绿豆糕,够自然不够,但品尝甜品,本就是意犹未尽才好。
“三娘,你这手艺可千万别荒废。”
他又开始担心顾湘离开勇毅军之后就再享受不上她的手艺。
吃完点心,王知县打包了两个大个的肉烧饼,刚离开排队的人群,就正好撞见安国公,他登时一惊,连忙恭恭敬敬地行礼,只是腰还没弯下,就听安国公道:“王公不必多礼。”
这声音堪称温柔。
咦?
王知县抬头对上赵瑛那张说不出柔和的笑脸,满头雾水,迷迷糊糊地直起身,眼见安国公居然冲他笑了下,顿时心脏噗通了好几声。
从这位到寿灵,王知县与他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享受到的永远是毫无温度的冷酷。
“昨晚王公又熬夜?工作归工作,也莫要太辛苦才好。”
赵瑛温言细语地安慰了王知县几句,还吩咐李生送了他几步。
王知县:“……国公爷是不是吃错了药?”
李生讪笑。
他这几日他们家那位国公爷,屡次三番让手下人调查顾小娘子在军中可有亲人朋友。
王知县赫然在名单前列。
想到这些,李生自然明白国公爷为什么这般客气,他分明是疑心王知县等人在顾小娘子面前嚼舌,说他是非来着,所以这会儿就装模作样地想缓和缓和关系。
赵瑛与王知县各揣着小心思,彼此心里都有点戒备,李生刚送王知县走了几步,忽见阿冯一路小跑,一边跑一边喊:“顾厨,外头来了个小后生,叫周栋的,说是顾庄人,受令尊令堂所托特来给您送信的。”
唰一下,王知县脚步顿止,赵瑛目光微凝,厨房里从大厨到小帮厨,到打杂的,齐刷刷都扭头看过去,阿冯被无数视线逼视,心下一惊——‘嗝!’
顾湘眨了眨眼,先把长筷子放下,交代老杜替她看着炉灶,这才举步出来,走出厨房所在的围栏。
一出门,便见周栋规规矩矩地立在外头不远处,肩上挑着两个箩筐,显得有一点拘束,不过腰板挺直,到也并不畏缩。
周栋见到顾湘,一下子就松了口气,随即脸上微红,又有些意外。
顾家小娘子变化真大。
他早知顾小娘子相貌极好,但那时多少还带着些村气,现在……他也说不上来,只觉得小娘子的脸白得简直在发光,简直就是仙女。
顾湘笑了笑,落落大方地走过去先道谢,这才问道:“我爹娘可好?祖父如何?家中诸事可还安泰?”
周栋急忙把顾家上下的情况交代一遍。
“张婆婆带着二娘妹子,四郎五郎两个兄弟,昨日回了村子。”
一句话至此,周栋脸上略一迟疑,还是道,“具体情况我也不知,只听说二娘妹子似乎病了。”
他这话有点委婉,顾湘打开家信,信是父亲的口吻,却为祖父所书,除了问她情况外,着墨最多的便是吐槽她二堂姐,直言她简直得了疯病,终日胡言乱语,非说顾湘已死,还说三月后寿灵闹兵乱,顾庄几成焦土,遍地尸骸,疫情频发云云。
顾湘读了信,却觉这位二堂姐的病有点意思:“祖母探亲多日才归,我理应回家拜见,还请周大哥小侯片刻,我这便去告假。”
第二十八章 返乡
顾湘转身去找老杜告了假。
火头营这边却是不放心让她一个人回去(周栋这个陌生小子,在大家伙心里就不算个人),虽说军营驻地离顾庄不远,可因着前几年在灾荒,不少流民落草为寇,就藏匿在群山峻岭中,年轻姑娘家四处乱走,简直就是羊入虎口。
老杜亲自去找来辆马车,又让阿冯带人从库房里搬出两袋子粮食,半扇羊肉。
“咱们收购这些都便宜,回头顾厨你给账上四十文就是。”
老杜笑得慈眉善目,“对了,让阿冯,老狗他们护送小娘子一程。”
说完,他便转头叮咛阿冯等人:“好生照顾你们顾厨,暂不要回来了,等顾厨探亲结束,再好好地把人再给我接回来。路上千万小心,万不可出差错。”
阿冯和老狗齐声应下。
顾湘笑了笑,把自己的银匣子也搬到车厢里头,银匣子里有三个小银锭,每个一两,剩下的五两她另外塞箱子底,到不是她多看重这几两银,只一来她想做小吃生意必要用银钱,二来,别看在军营八两银子不多,放在顾家却是一笔巨款,露白容易生事。
不过用得着的东西到能多带些,她又去库房翻了两床新棉被和四套棉衣裳,并几皮布,布料只有灰色,但比农家自己织的麻布质量要好些,价格也便宜。
周栋眼看着顾湘往车上塞东西,面上镇定,心里却是暗暗咋舌。这年头,棉堪称稀世之珍,比丝麻贵得多,寻常百姓连见都见不着,也就是周栋好歹在县衙当差这才能认出这东西的稀罕。
他忍不住又看了眼顾湘。
村里人四处传说,说顾家三娘子孤身一个去勇毅军那等地处,还不知要遭受些什么折磨。
好心人道一声可惜,幸灾乐祸的也不少见。
他爹娘在家叹息之余,同样十分庆幸,私底下常说幸亏两家定亲之事仅仅是有点默契,尚未走礼。这若是真定了这门亲事,他们家纵然能悔婚,这颜面上也不好看。
周栋在此之前对成亲的事并不大上心,在他看来娶哪个女人当媳妇都成,反正他爹娘也不会给他找一个不好的。
但见到顾湘以后,爹娘再让他去见旁人,他却开始别扭起来。
再寻的姑娘就是让媒人吹成一朵花,终归没有顾三娘长相好,气质好,且周栋自认讲义气,只因为顾三娘被‘请’去勇毅军做厨娘,本已经谈得差不多的亲事便要作罢,他心中不免有些不落忍。
这回顾老实要到勇毅军送家信,他便自告奋勇,接替了顾老实的活过来,也是想再亲眼见一见顾三娘。
可他心怀忐忑地走入勇毅军军营,被领着穿插到厨房见到顾湘时,他忽然发现,村民们,还有他,似乎都弄错了一件事。
顾家小娘子在军营中地位明显不低。
周栋略低着头,用眼角的余光看向顾湘。
顾湘立在厨房门前的石阶上,轻言慢语地交代事,一群士兵围绕在她面前,恭恭敬敬肃立听命。
“这几口缸里的腌菜要速吃,剩下的不要动,我回来处理。我熬的卤汁每天都要烧开一次,不能停火,杜头儿您帮我看着些。”
老杜连声答应,一脸慈祥:“我亲自看着,这么好的卤汁,肯定不能熬坏了。”
或许是刚拿到饷银心情好,也可能是食材新鲜,顾厨前日新做的卤汁比老卤味道还要好出几百倍去。
以前老卤汁和高汤炖的素肉,就能馋掉大家伙的牙,如今换了新的,简直是扔进去点野菜,都能就着吃仨大个的炊饼。
自从顾厨熬上这卤汁,老杜大晚上地就听着厨房外窸窸窣窣的声响,显然这卤汁味勾得那帮士兵蠢蠢欲动,时不时要溜过来看一眼。
看在他们来回走动,好歹吓住了那几只老在周围徘徊想偷吃的野猫野狗的份上,他也就不说什么。
顾湘交代完事,和周栋打了声招呼便上了马车,人尚未走,李生匆匆提着一只小箱过来。
“小娘子,国公爷知您要回乡探亲,命小的奉上些许土仪,也算是一番心意。”
顾湘愣了下,欲待推辞,但这些是上峰赏赐,又有这许多人在,冒然推了恐让国公爷面上不好看。
她一犹豫,李生已把箱子塞上了车。
老杜笑道:“行了,早点走,阿冯,驾车小心。”
阿冯颔首,轻托了一把周栋的胳膊:“周小哥,就劳烦您陪我坐车辕凑合凑合?”
周栋迷迷瞪瞪地上了车,走出老远心里还直扑腾——居然连国公爷都给顾家三娘送土仪?三娘在军中得是有多大的面子?
他此时却有些不安。
他爹娘到没因为婚事不成,便同顾家起龃龉,但多少是有些别扭,两家这几日处得略不自在,而且这些日子村里流言飞语不少,他也不清楚他娘有没有跟着瞎掺和。
山道崎岖十八弯,山风吹得人脸颊生疼。
顾老实和姜氏一个坐在院内劈柴,一个洗衣裳,两个人都有些心不在焉。
“不知周小子可有把信送到?三娘有没有让他捎回只言片语来。”
姜氏叹气,“你说,这孩子在眼前时,到也没觉得怎么牵肠挂肚,可这一离眼儿,我这心里头真是,真是……哎!”
正闲聊,就听外头几个小后生大声嚷嚷:“顾叔,三娘子回来了。”
姜氏赶紧起身远眺,果然见村口近来一辆马车,村里的小子们一窝蜂地围拢过去跟着跑,顾氏夫妇也一惊。
那可是辆马车,拉车的马通体枣红,身体矫健,乡下人就算不会相马也会相牲口,这一看就是好牲口。
马车缓缓停在顾家大门前,阿冯跳下车,替顾湘拉开车门,老狗特有眼力地抬起胳膊,让顾湘搭着他的手臂下车。
阳光洒落,他家闺女面红齿白,眉眼秀丽,纤纤素手,虽不施粉黛,却是娉婷婀娜,姿容清丽。
姜氏心里扑通扑通直跳。
顾湘一笑:“阿爹,阿娘。”
姜氏顿时回神,喜逐颜开,赶紧握住顾湘的手牵回屋里,摩挲半晌舍不得放开,又把顾老实赶出去让他烧水给孩子洗漱。
“快把衣服换了松快松快。”
顾湘洗漱完,换上家常的衣衫,喝了杯热水暖了暖胃,这才准备去隔壁拜见祖父,祖母。
此时阿冯已经帮着把车上的行囊都卸下来,林林总总地堆了小半个院子,闹得外头好些人围观,一时是喧喧嚷嚷,议论纷纷。
顾老实和姜氏一出门,同样被这一车的粮食和被褥布匹吓了一跳。
第二十九章 说读书
顾老爷子和老妻张氏正在屋里说话,就见家里老二肩上扛了一床被褥,左手拎一麻袋,右手臂底下还抱着一卷布。
顾湘俏生生地跟在他身后,一起进了屋门。
“你这是去抢了哪家布行?”
顾老爷子和张氏齐齐吓得从床上跳下地。
顾老实憨厚一笑,先把被褥搁下,拎来的粮食都堆橱柜旁边:“都是三娘花工钱买的,便宜。”
张氏表情渐渐和缓了些,审视地上下看了看顾湘,只交代了几句出门在外莫要惹事,给家里招麻烦之类的话,便打发他们爷俩回去歇着。
顾老实登时松了口气。
当初县衙让三娘去勇毅军做厨娘,他心里自然不愿意,除了对女儿名声恐有影响外,更害怕他娘会生气。
他娘性子倔,脾气暴,又不怎么待见他们这一家子,他还当这回三娘回来,又得让他娘骂上一顿,没成想这么容易就过了关。
看儿子和孙女出门,顾老实忍不住看向自家婆娘,啧了声。
张氏翻了个白眼,自顾自地把布匹也都锁回柜子里去:“我又不是不明事理,既然是县衙交代的差事,难道还容得咱们小民推辞不去?”
“况且……二娘当着老二和老二媳妇的面诅咒人家闺女,就算她病了,老二心里怕也不痛快,这种时候我可没傻到再去挑火!”
被家里人当得了疯病的顾二娘,此时也有些迟疑恍惚,疑似梦中。她趁着母亲去和二婶说话,溜出小院径直钻到顾老实家,正踌躇着不知该怎么去试探,顾老实就领着顾湘进了院门。
“二娘?”
顾老实一进门就看到侄女,不禁皱了下眉头。
她那日昏迷着被母亲带回家,自己一家子也跟着愁了半日,结果这丫头一睁眼看见他就和看见了鬼似的,一边哭一边念念有词,说什么他们家闺女是病死的,他们两口的死不关她的事,满口死啊不死的,一通地瞎折腾,闹得阖家不安。
顾老实有些心烦,只又见她脸色雪白,身形单薄,到比月前瘦了好多,到底是亲侄女,也不好苛责,“二娘,你怎么出来了?身子不好,可莫要吹冷风。”
顾二娘仿佛不曾听见,抬头盯着顾湘的脸,目光闪烁不定:“顾湘!”
顾湘和她这位便宜堂姐走了个面对面,忽然有点惊讶——顾二娘同原身记忆中的样子有些不同。
原身记忆里的顾二娘说话嗓门大,性情尖刻,好嫉妒,见到家里人总是面有戾气,但今天的她,双肩微垂,略低着头,目光发怯,面上似乎做过一些修饰——她的打扮动作,尤其是刚刚抬手撩发的那一瞬间,似乎有些像‘顾湘’。
不是现在,是像原身的记忆里未来的模样,只是像得很粗糙,有点造作。
她在某些方面很迟钝,可直觉上却惊人得敏锐,脑中又偏好天马行空,胡思乱想,如今五感更有加强,没看几眼,就觉察到对方身上有异常。
顾湘心中思绪翻腾,唇角却露出一抹笑,客气道:“祖母探亲归来,身为孙女,肯定要回来拜见,二姐来得正好,我给伯娘带了几匹布,才想给伯娘送回去。”
听见‘布’这样的字眼,二伯娘小张氏立时从屋里出来:“好厚实的料子,咱们家三娘子可是出息得很,又聪明又孝顺,弟妹,我瞧你实不必操心,去勇毅军当厨娘有甚不好,这不是很好,我家这丫头是没这份造化,要是她有三娘子的手艺,我还想送她去。”
姜氏翻了个白眼。
顾湘却见顾二娘听到‘勇毅军’三字就脸色瞬间白了白,身体微微瑟缩,眼神涣散。
稍一走神,二伯娘已经一脸兴奋地抱着布卷,揪着闺女的袖子高高兴兴地回家去。
顾老实连忙关上院门,转身细细看过闺女,见孩子气色还好,总算放了些心。
“快进屋歇着。我托小柱子去叫五郎了,哎,那小子都吵着要寻姐姐吵了好半晌。”
顾湘莞尔:“五郎的功课如何?”
五郎顾海原身的亲弟弟,比原身小五岁,也是顾家最小的男丁,在原身的记忆里,虽有些淘气,却也算是个乖巧的好弟弟。
顾家家境贫寒,不过顾老爷子一直觉得家里孩子至少要认字,不能做睁眼瞎,三个儿子里老大,老二都没能读书,到老三时家里稍微过起来些,便挤出银钱送老三去了私塾。
到孙子辈,更是两个孙子都念书,连孙女也由姜氏开蒙学了些字。
但这两年天灾频繁,这笔学费支出越来越艰难。
“……五郎明年就不用去私塾了,回头我托人给他去县里寻个活计,他识字,想找活做也不难,总比在地里刨食要好。”
顾老实面上隐约有些勉强,“家里最近修堤虽说赚了些银钱,可读书开销太大,三弟是一定要读的,再供一个男娃还好,两个实在不成。四郎在读书上比五郎有天分,供他也是应当。”
顾湘的印象中,顾家四郎和五郎在读书方面的天分差不多,不是天纵英才,但也不至于愚笨,继续读下去秀才可期,但没有帮助,没有资源,举人大约不太可能。
寻常百姓家的孩子,既无名师,也没有多少书读,更不了解那些科举的内情,想中举又谈何容易?
但现在不一样,只要五郎愿意读,顾湘还是有把握能把人供起来。
用了原身的身体,自要承担她的责任,奉养父母,怜爱幼弟,但凡是她想做,且与人无害,顾湘既有能力当然要替她做到。
“县里钟秀才的私塾,束脩一年只一两半银,我这个月拿了一贯的月俸,还有些其它赏钱,至少给五郎交两年的束脩没甚问题。”
顾湘道。
顾老实摇头:“咱家自来没这样的规矩,当年你祖父就说过,小辈们自己赚的钱自己攒着,他不拿,到了你们这辈也是一样。”
顾湘一下子笑起来:“纵如此,也不至于过分刻板,都是一家人,分得太清还有什么意趣,只让五郎记得,等他学成连本金带利息一并还我便是。”
不等顾老实再推拒,姜氏就先应了,抚摸着顾湘新拿回来的棉被,想到堆在地窖的粮食和那半扇羊肉,姜氏心里一直藏着的那点担忧没消散,可好歹也松了口气。
三娘能带这些东西回来,至少在军营里没受气。
顾湘侧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五郎快回来了,我去把羊肉收拾好,今晚咱们喝羊汤。”
第三十章 土仪
顾湘拆下三斤小羊排,剩下的羊肉吊在井里先放着。
若按她自己的想法,顾家上上下下加起来人也不少,这半扇羊肉全做了都吃得下。
奈何姜氏在一边盯着,却不许她如此败家。
羊排焯水,黄酒去腥,两面煎成金黄,这才搁上大料如砂锅里小火慢炖。
炖上羊排的工夫,顾湘手脚麻利地拉出细细的面条——话说她以前就会做拉面,却做不了这么好,不知为何,最近几日她一直练习刺绣的种种基础技巧,劈线不知劈了多少条,刺绣的能力有多少长进暂且还看不出,反正绣出来的东西最多只能算可爱,但拉面的技能莫名提升了许多。
“我或许该去学学绘画?”
羊汤做不好容易生腥味,但这时节,便是腥味再重,对寻常百姓来说,羊肉也是一等一的好吃食。
顾湘手下烹出的羊汤,味道更是醇厚鲜美。
“瞧瞧人家三娘,都是家里的孙女,一样的养法,人家就能给家里挣这么些个东西,再看看你,好好的还闹什么疯病!”
小张氏闻见隔着院子传进来的香气,吞了口口水。
顾二娘有些恍惚,她前阵子做了个梦,虽然断断续续,支零破碎,可连做了数日,到让她一时难以辨清是真还是幻。
梦中顾湘同隔壁的李子俊结了亲,后来不知怎的就病死了,没过几年,她被李子俊找到,莫名被他误认为是顾湘。
顾润面上的表情隐隐有些复杂。
做‘顾湘’的前几年,她的生活如梦似幻,享受了人世间所能享受的极致,李子俊对真的顾湘不好,对自己却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娇宠至极,世人羡慕。
她过了好几年贵妇人般的好日子,有很多人上赶着给她送钱送物,后来她隐隐察觉,她能享受这样的好处,应该是因为——他们以为她是顾湘。
可惜,王萍萍那女人实在厉害得紧。
她只记得自己在王萍萍和她后来的男人手中吃了不少苦头,具体的到不太清楚,可此时想起便心里发冷。
顾润梦醒,竟又回到她十六岁这一年,一时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只不等她考虑未来,却忽然发现眼前的一切都不对劲。
顾湘没同李子俊定亲,没做顾庄出了名的贤惠媳妇,反而去……勇毅军当了厨娘!
勇毅军没几个月的活路了,全军上下都因从贼谋逆被枭首示众,
她心里登时惶惶不安,如果一切变了,她还有没有进京去享富贵荣华的机会?
更重要的事,如果从开头就变了,那她的未来会怎样?她还能那般幸运得活着么?
不,不行!
她不敢冒险,她也不能冒险。
她只是一个弱女子,抵抗不了乱民,经受不了风波,唯有顺着命运给她指出来的这条生路走,一丝一毫也不能错。
顾润直愣愣地看着墙壁上攀爬的蜘蛛。
只要在最后她不膨胀到去招惹王萍萍,那她将会拥有她所能想象得到的,最好的未来。
此时顾湘家已经开饭了。
顾老实先把最鲜嫩的小羊排和软糯可口的鱼肉丸,素丸子都盛出,盛了足足一大碗,送去给他爹娘,这才回家开吃。
羊肉不愧是贵人们吃的好东西,真香啊!
老爷子咬了一口,看着同样吃的牙花都露出来的老太太,笑道:“你往日里嫌老实愚笨,又嫌他疼闺女太过,我早说有这样省心的儿子,你早该偷着乐呵,你还不信,怎么样,这会儿可知道有个老实儿子儿媳妇的好处了?”
张氏冷哼:“吃你的饭,哪来的那么多废话!”
顾老爷子老两口斗嘴斗的热闹,顾老实家里也是一派和乐。
顾海靠着顾湘坐下,直接抓着一块嫩嫩的小排骨使劲啃,一边啃得眼睛闪闪放光,一边转头看自家姐姐,含含糊糊地道:“阿姐,勇毅军里怎么样?当兵的是不是都很威风?”
他一脸羡慕。
才十岁的小孩子,不知道如今都道好男不当兵,他只知道当兵的能拿刀拿枪,还不用读书,心里就很向往。
顾湘眨了眨眼,一本正经地道:“是挺威风的,当兵的每天都要去修河堤,你若是想知道他们到底怎么个威风法,那就去帮阿爹到河道上做点活去。”
顾老实登时咳嗽了好几声。
他们家三娘子这些时日不见,到好似活泼了不少。
“我的天!”
爷仨正闲扯,只听屋里一声压抑地惊呼,顾老实吓了一跳,忙站起来往屋里跑,顾湘顺手抄扫帚,三步并作两步便超过顾老实,一脚踹开门:“有老鼠?蟑螂?”
姜氏脸色煞白,一把将闺女和男人拽进门,砰一下关门把小儿子关在门外。
“阿娘?”
顾五郎抹了把嘴上的油,看着紧闭的大门满脸茫然。
姜氏使劲抓着顾湘的肩膀,面上惊疑不定,“这些,这些……”
说着她的视线一看,顾老实脸色也瞬间发白。
很普通的灰扑扑的木箱子开了盖,即便是屋里略显暗淡的光线下,依旧珠光宝气刺目异常。
翠色的玉镯,玉扳指,金灿灿的钗环项链,珍珠玛瑙堆如沙砾。
顾湘:“……旁人送的土仪。”
话音未落,姜氏猛地捂住脑袋,要这是土仪,那她年年去娘家,带去的都是粪土不成?
或许是这一箱子东西贵得过分,顾湘反而只冒出个奇怪的念头。
难道国公出来加班,还带了女眷?
要不然这些东西哪来的?
一家三口盯着这一箱子珠宝身上直冒虚汗。
顾湘叹道:“贵人所赐,既说是土仪,想必在人家看来便是土仪,退回去恐反而让贵人不高兴。”
姜氏沉吟片刻,叹气:“也罢,那三娘你且放好,莫让人看见,将来嫁了人,这些东西或许能救急。”
顾湘轻声应下。
所谓财不露白,这些东西太贵,她自己收着更妥当。
这一晚,也只有顾湘,顾海两姐弟一夜好眠,顾老实和姜氏都没睡踏实。
不光是他们一家,隔壁的顾二娘,还有邻居李家,都是思绪翻腾,难以平静。
第三十一章 稀奇事
顾润睁着眼等到半夜,屏住呼吸从窗户里看去,自家和隔壁顾老实家的灯火都熄了,她悄悄爬起来推门而出,小心翼翼地绕到二叔家后院,从两条栅栏缝隙用力挤入,撬开西边小书房的窗户爬入内,足待了半刻钟,才满头冷汗地揣着鼓囊的袖子又从窗子里溜出。
就在顾润心惊胆战地钻栅栏时,李子俊也睁着眼躺在草席上,他这几日懒怠得厉害,书是半点看不进去。
月上树梢,寒气蹭蹭地往骨头里钻。
他这屋里,盛夏时节只有雨天潮气重些,旁的时候还算好,可夏日一过,就显阴森。
李子俊翻了下身,爬起来拿起他娘给他备下的黑面饼子咬了几口。
饼已经冷硬的厉害,但肚子饿得厉害,到也勉强能将就。
今天顾三娘回村时,他亲眼见到人高马大的军士替她驾车,还有那满车的粮食和布匹棉被。
那一瞬间,李子俊眼热的厉害。
粮食不用说,县里的粮行粮价一日三变,朝廷规定必须有的平价粮,每日就那么一丁点儿,都不够几十人的口粮。
棉被也是有市无价的好东西。
他读书多年,别看平时一副不太懂人情世故,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模样,但那是为了躲开麻烦事,自己享轻松,可不是真的‘傻’。
过了这么久的苦日子,他确实有些后悔了,当初应该稍微哄着顾湘些,以他目前的条件,顾湘是他能找到的最好的选择。
近日来他在村里的名声越发不好,人人都当他好吃懒做,很不孝顺,明明他那些同窗无不如他一般,每日只需要用功读书,就是家境贫寒的,也有父母兄弟妻儿照顾周到,这也不过是世间常情。
“哎!”
他还在村中生活,而且考取功名要人作保,他一旦坏了名声,那这些年的苦读就真成了泡影。
说到底还是要娶妻。
李子俊很清醒,他的天资不差,可也不是天才人物,就算明年下场他能顺利考中秀才,想要中举也不是三年五载的就能成事。
难道真要如那些穷酸秀才一般,就此止步,回乡办个私塾,教几个乡下小子,收点破衣烂衫当束脩?
他绝不甘心。
可父亲早亡,只凭一个老病的母亲,家里连熬到他中秀才都极困难,这几日为了挽回名声,他多少做了些样子,去外头接了抄书的差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赚个笔墨钱,在家也勉强为母亲分担些家务,如此一来,他不光累得心慌,读书的时间就少了。
想到多少人年过四五十才能中举,他怕也难例外,李子俊就头疼。
说到底还是该娶妻,等妻子进门便可替他尽孝,母亲只需高卧,不用出去做粗活,自然谁都不能再拿不孝顺的事说嘴。
想起娶妻的事,李子俊的眉峰间不免露出一抹郁闷不悦。
一开始,他没把这事放在心上,顾三娘不肯嫁有什么要紧?那是她的损失,没有顾三娘,他还能找王三娘,赵三娘,李三娘,凭他的相貌才气,娶妻有什么难的?
可真开始说亲,却是事事不如意。
还是老样子,村里的闺女们,稍微平头正脸一点,不是想嫁去县城过好日子,便是要极高的彩礼。
县城里肯找他的女子,多少都有些缺陷。
李子俊是哪个都不满意,挑到如今连媒婆都怵头,不肯再给他说亲了。
人家说话到委婉,多是建议他学业为重,先考上秀才再考虑婚事,到时自然有更多的选择。
李子俊:“……”
这道理难道还用别人说?他就是想赶紧找个女人把家里的事管起来,供着他读书考秀才。
如果能哄住顾湘,如今哪里有这许多麻烦?
咯吱,李子俊正恍惚着睡过去,就听见房门一响,抬头正看到他娘走进门,脸上的神态不同寻常,满脸放光。
“俊哥儿,你和娘说,你还想不想娶顾湘?”
李子俊蹙眉:“想又如何,顾三娘如今已对儿子冷了心,怎会嫁给儿子?”
王氏轻蔑地一扬眉:“那是以前,现在,只看我儿想娶还是不想娶,可没有她顾湘置喙的余地。”
说着,王氏便神神秘秘地从袖子里摸出一叠略发黄的纸张,李子俊接过去一看,不由挑眉,目中也闪过一抹喜色:“哪来的?”
“顾三娘背信弃义,这是有人看不过去,才特意塞到咱们家门缝里来的。”
……
顾湘在军营里养成的生物钟到底十分顽固,虽她有心想偷个懒,睡个懒觉,可一到点便醒,再想睡也睡不着,干脆爬起来去厨房做朝食。
昨晚剩下的羊汤自然不能浪费,庄户人家最看不得浪费粮食,顾湘先拿干炊饼把汤里的油脂吸干净,吸过油脂的炊饼放在蒸锅上继续蒸,羊汤重又滚开,清清亮亮的便是一锅好汤。
朝食做好,顾湘亲自提了食盒去给祖父祖母送饭,进门时顾润就坐在祖母身边打络子。
一看到顾湘,顾润手下一哆嗦,络子歪了,她忙低头整理那乱作一团的线条,顾湘一边摆饭碗,一边同顾润打了声招呼,心下觉得顾润这瞬息变换的神色颇为奇怪,她眨了眨眼,略一沉吟便开启洞察之眼。
“……”
只一眼,顾湘就不觉抬手按了下眉心,还真是稀奇事都碰到了一起。
顾湘自己是个穿越的,唔,穿书的,洞察之眼下,堂姐顾润身上也加了个标签——‘伪重生’。
她应该是得到了一些关于她未来的信息碎片,总体来说也能当重生看了。
难道顾家的风水真的有问题?
顾湘若有所悟,所以,顾润的疯病不是疯,是把未来和现在混淆掉,那么,在她所知道的未来里,爹娘和村民皆死去?寿灵闹兵乱??
与这么严重的事情比,顾润半夜进自家书房,又跑了一趟李家的事,到似乎——好吧,一样很要紧。
顾湘先仔细回想了下自家小书房的‘危险物品’,无奈地叹了口气,东西已到了李家,除非她立马让老狗去李家把李子俊娘俩剁了,要不然就放把火,否则肯定拿不回来。
顾湘抬起手掐了掐眉心:“三娘啊三娘,世间有这么多事情可做,生命如此美好,你怎么非想不开,只一门心思去喜欢个人渣,瞧,喜欢出麻烦来了?这也就是我不在意名声不名声的,换了别的女子,非被你气死不可。”
好在原身虽倾慕那姓李的,性情却温柔羞涩,顾润盗去的那点东西,在她看来,却是无妨。
第三十二章 我写的!
顾湘把朝食替祖父,祖母摆放好,抬头多盯着顾润看了几眼,直看得她坐立难安,轻笑一声,转头回家,去小书房转了一圈出来,便跟没事人一般一家人坐在一处吃饭。
顾海还在长身体,顾湘给他换了一只大碗。
“谢谢阿姐。”
顾海笑眯眯地道谢,这孩子个头不高,长得也赶不上顾湘俊,但浓眉大眼,高鼻梁,也是挑着顾老实和姜氏五官里出挑的地方长,颇秀气好看。
看着可爱的少年高高兴兴地拿小脑袋在自己手臂上蹭啊蹭,顾湘忍不住又投喂了他一大颗鱼丸。
顾老实眼见儿女和睦,心里也高兴:“三娘好不容易回家,也是辛苦了,今儿就让你娘在家陪你,我自己去河道上便是……”
话说到一半,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喧闹声,好像有不少人往他们家门口走,顾老实略有些惊讶,和姜氏对视一眼,便起身张望。
抬头一看,却见隔壁的王氏带着好些人浩浩汤汤地走过来,一直走到顾老实家门口才停下。
姜氏打眼一看,就看见村里的刘媒婆,心头不由打鼓:“王氏带刘媒婆来作甚?”
顾湘恍然:来得好快!
她知道自己以前速来慢半拍,脑子有时候转得不快,但这只是在象牙塔里读书,宅久了不大接触人的后遗症,并不是她脑子不好。
今早看过顾润,她就知道肯定要出点事,只没想到对方一丝一毫都不乐意等,大早上的就找上门。
顾老实和姜氏齐齐皱眉起身:“王嫂子这是?”
王氏一脸矜持,轻笑了声:“我这不是见刘媒人有空,便叫了她过来,商量商量咱们两家孩子的婚事。”
顾老实、姜氏:“……”
王氏摆摆手:“两个孩子年纪都不小了,我们家俊哥儿明年还要赶考,读书更重要些,我看就一切从简吧。”
“下个月十五是个好日子,想必你们也给三娘备好了嫁妆,十五就让他们两个成亲,就这么说定了……”
顾老实登时抄起扫帚一扫帚扫出去:“你这张嘴再喷粪,老子亲自给你打扫打扫。”
姜氏也气道:“我们家早和你说得清楚,世上男人死绝了,我们三娘也不嫁你们李家,你若是脑子坏了,自己去求医问药,再不然去请个神婆来给你收收魂,再敢上我们家门,看老娘不撕烂你的嘴……”
王氏被扫帚扫了下发髻,头发散落,气得脸色涨红,怒道:“姜氏,你别给脸不要脸,我儿子愿意娶你闺女,那是他心善,就你那不要脸的闺女一门心思就知道想男人,你仔细瞧瞧,她不嫁我们家子俊,还能嫁谁?”
姜氏气得脑袋嗡嗡直叫,还不等她扑上去撕王氏的嘴,就听后头传来声怒吼!
“是谁?谁在说我们家三娘子的小话?”
老狗和阿冯本来都在柴房里劈柴,隐约听到外面的吵嚷声,心下大惊,手里还拎着斧头,三步并作两步直冲到门前。
阿冯身为厨子,虽年纪小,却有一副好身板,老狗更不用说,人高马大,面露凶相,两个人死死瞪着王氏。
顾五郎更是勃然大怒,猛冲过去朝着王氏小腿上就是一脚。
王氏哎哟一声,待要怒骂,抬头正对上老狗阴恻恻的眼神,登时没了底气,赶紧往旁边躲了躲,躲到听见动静便循声而至的顾老大顾强身后,一咬牙,从袖子里摸出张纸,塞给顾强,色厉内荏地道:“阿强,你是顾家的长子,你来给看看,这是不是顾三娘写的。”
顾强满脸迷惑,接过纸看了眼,就不由蹙眉,正犹豫,一直立在他身边的顾润就惊呼一声:“啊,竟真是三娘的字!”
顾老实和姜氏对视一眼,面上不禁露出些许不安。
老狗和阿冯蹙眉,死死盯着王氏和顾润,目光闪烁不定,顾湘冷笑一声,冲他们两个摆了摆手,两个人这才犹豫一下,齐齐走到顾湘身边站好。
顾润瞥了一眼,脸色发白,却是深吸了口气,轻声道:“三娘你怎能做出这等丑事?你这是全不顾咱们顾氏女儿的声誉了。”
她这话一出,后面大房的小张氏,顾强两口子齐齐骇然色变。
顾湘闻言蹙眉冷笑:“可别急着给我扣帽子,不顾合族女孩的声誉?这么大的罪过我可万万背不起。我到底做了什么,让王氏一大早找上门捣乱不提,连堂姐你连‘丑事’两字都说出口?”
顾润面上一急:“你一个未出阁的闺女,写这些淫词艳语,还,还不是丑事?”
顾老实和姜氏又气又急又担忧,四肢都隐隐有些发抖,顾湘却是嗤一声笑起来,众人瞬间朝她看去,只见顾湘笑颜如花,神色淡定得很。
顾湘挑了挑秀眉,看着顾润摇头:“看来二娘你读书比我多,居然还知道‘淫词艳语’?我可是连听都没听过。”
顾润脸上一白,气道:“‘什么自与君别后,始觉清辉寒’‘离愁不言苦,断肠浣纱江’……你敢说这不是你写的?””
王氏也啧啧了声:“顾三娘,你可别说不是,这字和去年观音宴上你签名时的字一模一样,总不能是旁人冤枉你。”
顾湘莞尔,很随意地出门,从顾强手里接过那张纸。
顾润心下一急,本能地去抢,顾湘轻笑,由着她夺走,并没使力,反而是顾润抢得太急,立足不稳,扑通一声坐倒在地上。
顾湘摇摇头:“二姐,你到是够急切的,别急,我这笔字不敢说多么好,但也不至于见不得人。”
顾润登时愣住。
王氏也一怔,随即心下大喜:“你承认?”
顾老实和姜氏却是头晕目眩,眼前发黑,两口子飞快地在脑海中思索,要把女儿先暂送到何处去‘避难’。
顾湘一笑,安抚地拍了拍母亲的手臂,笑道:“就是我写的,这有什么不能承认?我不只写了这两句,还抄了不少其它的,比如,芙蓉帐暖度春宵’,还有‘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亦或者‘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一生一世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按照王氏,唔,还有二姐你们的看法,是不是说这些都属于什么‘淫词艳语’?”
顾润脸上爆红:“你还要不要脸?这等话也说得?”
第三十三章 藏不住
“这有什么说不得。”
顾湘轻笑,“二姐你口口声声说的这些‘淫词艳语’,大部分可真不是我的作品,我只跟着母亲读了两年书,如何会作诗?不过是偶尔从邻家借来些诗词读,仿写几句消遣,或是抄来练字。”
她一边说一边摇头:“二姐,我记得你读过书,可别和王氏那般也胡乱说话,你如果不知,那我这个当妹子的今日便教一教你。”
“我抄写的这些诗词都是先贤所作,譬如前朝的香山居士,青莲居士,还有我朝开国贤后娘娘唯一写的那首‘一生一世一双人’,二姐,你这是张口就给先贤们扣帽子?还‘淫词艳语’?你就是真这般想,也莫说出来让人听,怪吓人的。”
顾润瞠目,气得脸色煞白,浑身发抖。
顾老实和姜氏精神一松,心中却更怒,忍不住转头怒瞪了顾强一眼。
顾强夫妇二人两个的脸色也很不好,冷汗滚滚,至于王氏,已被气得脸色发绿,张口怒道:“你到是会狡辩……”
顾湘的表情很轻松,随意地一扬眉:“王氏,你若读不懂诗词胡言乱语,大家可能懒得和你计较,但你不是有个很会读书的儿子?难道你就没问问你儿子?还是说连李子俊都觉得这些先贤诗词,贤后娘娘的诗词都见不得人,不能让人仿写练字?”
“娘。”
话音未落,李子俊忽然推门而出,拽住他娘就拉回院子里,“儿读书读了大半宿,一时没注意,您又听了谁的挑唆去找三娘的麻烦?咱们两家自来亲厚,娘可别犯糊涂。”
顾湘冷笑:“见机得到快,可你娘这么明晃晃地找到我家,肆意污蔑于我,也不是你说一句‘糊涂’就能了吧。”
顾老实咬牙道:“族老,您几位也看见了,王氏见天找事,终日盯着我们家三娘,有这么一个邻居,你说说我怎能安心?我顾庄民风淳朴,绝不能容这种信口开河,终日挑事的人在。”
顾庄的好些村民,还有听见动静赶到的族老,面上都隐隐露出些犹豫。
李子俊扫视一眼,脸上一白,心下登时大为后悔,他昨晚实应多想一步……只谁又想得到,顾湘竟如此伶牙俐齿。
王氏心下暴怒,猛地跳脚就要怒骂,李子俊一把拽住母亲,压低声音耳语:“娘,好汉不吃眼前亏,先道歉,诚恳些,只当为了儿子科举能顺顺利利。”
为了亲儿子,王氏反应要比以前快无数倍,也极放得下脸面,狠狠心扑通一声就跪在地上,抬手啪啪两声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子。
顾老实:“……”
顾湘也无语,只能说遇见这般厚脸皮,如此豁得出去的人物,她似也不好赶尽杀绝。
不过,顾湘心里暗笑,看见王氏这抽的这两下,她颇有些念头通达之感,也没大吃亏。
李子俊盯着顾湘嘴唇微动,脑子里闪过数个念头,面上露出一抹无奈和悲痛:“终归是我一心读书,没照顾好家里,在此给三娘子你赔个不是……”
“废话就很不必说了,我就一个要求,你们母子两个从此见我便退避三舍,永不出现在我面前,这事我就先记下。”
李子俊心里微沉,强压住怒气,面上还要努力露出一抹和煦:“也罢,依三娘子就是。”
他担心自己压不住怒气,再添风波,说完便扶起母亲,快步躲进家门,猛地关好上,李子俊的脸色瞬间暗沉,目中隐隐露出一丝凶戾。
顾湘再不理会李家那母子,默默转头看向不知何时已被小张氏紧紧挟住的顾二娘,冷笑一声,“顾润,你这贼当得也太没眼光,家里值钱的不偷,专把我这点练字用的破纸顺出去,你到底想做什么?”
顾强,小张氏夫妇和顾老实都不禁愣住。
小张氏勃然大怒:“三娘,今儿你受了委屈,大家都看在眼里,可你也不能胡乱诬陷你姐姐,你们两个可是一家子姐妹,即便私底下闹些别扭,到底是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伯娘说的很是。”
顾湘叹气,“就是可惜了,顾润不像伯娘这般头脑清醒。”她一伸手攥住顾润的手腕,径直举步朝后院去。
“痛!”
顾润被拖曳得踉踉跄跄,拧眉使劲挣扎了几下,却是挣脱不掉——顾湘的力气有这么大?
顾强伸了伸手,抬头就见老狗和阿冯两个人虎视眈眈,再看几个亲近的族人乡亲个个面色凝重地进了院子,只好叹了声紧随其后。
顾湘一路穿过后院,慢慢走到灰扑扑的栅栏边上。
顾家的后院堆叠了不少稻草干柴,栅栏有两年没修过,风吹日晒的早已腐朽,显得极凌乱。
顾家几个族老,亲眷对视一眼,心情颇为沉重,若是顾润真帮着外人害自家人,可真容不得,事关全族女儿的名声,实在不能轻忽。
顾老实和顾强神色紧张,但也实在说不出不让长辈们管的话,此时两个人顺着顾湘的视线看了半晌,也没看出什么。
只是顾强还是忍不住有些心慌,顾润到底是他女儿,他平日里虽不大关注,可也并非丝毫不了解顾润的脾性,此时一看顾润的表情就知她心虚。
这孩子从小就如此,做了坏事面上根本藏不住……
顾湘低头扫了一眼,从头上摘下一根木钗握在手里,抵在缝隙颇大的木头上轻轻剐蹭了几下。
“呵,你们自己看!”
微风吹过,阳光洒落,顾湘调整了下银钗的角度,露出上面长长的一绺麻线。
顾强心里咯噔了一声,顾老实火气蹭蹭地往脑袋里蹿,转头怒瞪顾润,气恨道:“二娘,我们家哪里对不起你?三娘又哪儿对不住你?”
顾润一时语塞,目光闪烁,却是忽然抬头道:“也不是我一个人穿这种灰色,怎能就因着这点线条,便说是我?”
顾湘冷笑,转头看向顾强:“大伯,你来看看这是什么颜色?”
顾强张了张嘴,面上露出一抹颓丧。
阳光下一照,乍一看那麻线到像是雪白雪白的,可顾润偏说得它是灰色,这分明是因着她自己心里清楚,自己昨日穿着灰衣钻过二弟家的栅栏。
顾润一愣,一颗心瞬间沉下去,惶恐袭上心头。
第三十四章 害人精
周围一群顾家人登时心潮涌动,交头接耳,纷纷皱眉。
顾湘叹气:“顾润,你今天在外头表现得那般急切,但凡不是傻子的都知道你有问题,我练字用的信笺都藏在后头搭的小书房里,知道这地处的只能是自己人……”
顾润猛地抬头,目光游移不定。
不待她开口,顾湘摇了摇头:“但凡做过必然留下痕迹,就你这粗心大意的德性,只要我想找,怎么可能找不到证据?不过到是没这个必要。”
她环顾四周,顾庄里几个德高望重的族老都在,其他看热闹的顾氏族人也有不少。
顾湘轻叹了声,“顾润,你有句话说得极好,合族女孩儿们的声誉的确是重中之重,谁也不敢轻忽,你连血浓于水的亲姐妹都说坑就坑,族人如何能容得下你?”
顾润愣了愣,僵硬地转头一看,周围众人的脸色皆很是不善。
他爹娘也是目光呆滞,脸色铁青。
顾强闭了闭眼,强忍着不忍心,压低声音道:“叔,二娘糊涂了,您放心,我这便送她去觉慧师太那儿侍奉几年菩萨,好好洗洗她的心肠……”
顾润不敢置信地扭头看向顾强:“爹,只为这点小事,你就要送我去庵堂?我不过是看顾湘喜欢李子俊,不忍心她被家里拆散……”
啪!
姜氏猛扑过去抡起胳膊恶狠狠甩了她一巴掌:“畜生,我家三娘究竟做了什么孽,竟与你做了姐妹!”
顾润被打得嘴角渗血,委屈得眼泪滚滚落下:“你们懂什么,你们只看到顾湘现在挺威风,能给你们赚回来这些个东西,可她这么下去,绝不会有好下场!”
小张氏咬牙,死死拽住顾润的胳膊,连拖带拽地把人往家里拖去。
姜氏气得头晕,顾湘忙过去扶住她,安抚道:“阿娘别在意,女儿又不曾吃亏。来,咱们饭还没吃完,先吃饭。狗哥,阿冯,你们俩也别去劈什么柴了,五郎,给你狗哥,冯哥盛饭去。”
“哎!”
五郎应了声,高高兴兴去了。
在场的人唯独这小子心大,他就知道王氏和李子俊,还有他那位二堂姐跑过来找茬,但自家阿姐没吃亏,别的是一概不懂。
一行人转到桌边坐下,顾老实闷不吭声地去端自己的碗,姜氏抄起筷子就抽他胳膊上。
顾老实唉哟一声痛呼,抬头对上媳妇‘凶恶’的眼神,愣了下,讪讪道:“……二娘的性子,是该好好给她整治整治。”
姜氏叹气:“以前就感觉二娘的性子独,还有些自私,却没想到居然坏成这般。家里的孩子都一般养,你们哥仨的性情也都差不多,咱家大部分人都是老实头,二娘怎么就长歪了!”
顾湘小口小口喝汤,眨了眨眼,轻声道:“哎,大约是不患寡而患不均吧!”
顾家这三兄弟,老三顾勇年纪尚小,并未娶亲,平日里都在县城读书,除了逢年过节不回家,如今家里只有大房和二房侍奉老人。
老大顾强家里两女一子,大娘顾涵,去年刚出嫁,剩下二娘顾润,还有四郎顾江。
二房顾正顾老实则生了一双子女,女儿三娘顾湘,儿子五郎顾海。
两房暂时是分家不分产的状态,各自都有自己的小家庭,有自己的小账本,但寻常还是凑在一处过日子。
这处得太亲近了,就免不了有些攀比。
顾老爷子处事到还公正,对自家孙女一般无二,吃穿用度是一碗水端平,可顾老实自己疼女儿,哪怕媳妇生了小子也没亏待女儿半分,平时手里攒下点私房,总要给顾湘买个擦脸油,头花,小零嘴。
二娘就不同,她爹心里头有些个重男轻女,家底都是准备给儿子娶媳妇用,她娘小张氏也是满心满眼都是自家儿子,当然,村里大多人家都如此,可有三娘在一边比着,二娘难免不忿,这几年就免不了磕磕绊绊,时常要因为你有,我没有的那些个事闹些别扭。
姜氏蹙眉,心里还是膈应:“平日里姐妹间有点小矛盾,小口角也就罢了,怎么……顾润这丫头非得好好教训不可,要是你大哥大嫂包庇她,我可不依。”
顾老实沉默地点点头。
孩子们并不懂大人的忧伤。
顾老实和姜氏此时都快愁死了,稍一回想,就越发恨王氏,李子俊,还有顾润,自从女儿去勇毅军后,村里闲言碎语就没有断过。
说到底,未出阁的女儿去军营当厨娘,这事也是好说不好听,很有些离经叛道。
若不是村民们还顾忌那些当兵的不好惹,这事又是县衙牵头,恐怕便不只是私底下说几句闲话的事。
就是如今,不知多少村民等着看他们家三娘的笑话。
姜氏有好几回都在外头听见那些嘴碎的婆子们念叨,说三娘的婚事算是完了,知根知底的人家肯定不能和顾家结亲,她又不能同人争辩,只能自己生闷气,气得一宿一宿地睡不着觉,此时想起二娘的‘诅咒’,心里越发堵得慌:“真是害人精!”
“真是个害人精,早晚不得好报!”
顾老实夫妻气得厉害,隔壁王氏和李子俊也是几欲呕血,心里恨极了顾湘。
李子俊手里握着书,发了狠心,他一定要金榜题名,高中进士,到时候……
“我到要看,顾三娘会是怎样的结果!”
在脑海中回想了一番顾三娘名声尽毁,无人肯娶,哭喊着跪下求着给他当妾的场景,李子俊心里才松快些,低头又继续读书。
现下这书价格极贵,别说那些为考举人作参考的‘时文集’,他根本买不到手,就是如今必须的‘四书五经’他都备不齐全,这些年全靠抄录同窗的书册,但这些时日,他发现同窗们对他越发冷淡,书更是越来越难借阅。
李子俊一页书没读完,就听见窗户外头传来一阵嘈杂的惊呼声,吵闹声。
“别吵,别吵,刘老您慢着点,县尊还没出来,你们几个看着点孩子,惊了县尊的马,你们可赔不起。”
李子俊满腔的怒气塞在心口,猛地起身,隐隐有些激动,难道是王知县来了他们村?
第三十五章 忒美
李子俊连忙整理了下衣冠,大跨步地向外走。
若是县尊驾临,作为村中屈指可数的读书人,肯定需要他前往作陪,刘公旁的都好,但他老人家不大通诗书,若想陪好县尊,终归还要靠自己。
李子俊一路出了家门,立时便见到……顾家门前停着辆褐色的,很宽广的马车,顾家略显斑驳陈旧的院门外周围围拢了不少人,不远处刘公同几个本地大户匆匆而至。
他脚步顿了顿,面上不禁露出一丝茫然。
县尊怎么好似去了顾家?
他脑海中想起县衙让顾湘去勇毅军当厨子的事,但这念头一闪变过,他依然不曾把县令和顾湘联系在一起。
厨子这等上不得台面的人,怎会同那样的大人物扯上干系?县尊恐怕连顾湘是谁都记不得。
大约是为了修河堤的那些事。顾家在做这等粗活上,很有些门道。
李子俊脚下迟疑了下,举步便继续向前,刚走了几步,就听门口站着的衙役一声轻叱:“站住,做什么的?”
明晃晃的刀已经半出鞘,森森寒意扑面而至,李子俊吓出一身冷汗,满脸堆笑冲前面呼道:“刘公,学生李子俊,听闻县尊到了咱顾庄,特来拜会……”
刘传富眨了眨眼:“县学的学生?”
李子俊脸上一红,虽然他觉得自己的才学足够入县学的,奈何别人没有眼光,不肯推荐。
不等李子俊再出声,别人已是顾不上他。院子里传来脚步声和王知县的笑声:“三娘子可别同那位客气,就三娘子这手艺,这腌菜别说八十文一坛,两百文一坛也值得很。”
几个衙役和老狗一块搬着三只漆黑的陶罐出来,王知县快走几步,帮着打开车门,回首冲脸上略带三分无奈的顾湘一笑,叮嘱老狗和阿冯他们往下面搬东西。
除了各色点心酒水,就是色彩鲜艳绚丽的布匹绸缎。
顾湘从院内走出,看也不曾看李子俊一眼,只抬手按了按眉心:“您怎么还带了这么多东西。”
“都是逢年过节别人送的。颜色这么鲜亮,也就是你们年轻女子喜欢,我夫人没在,放着也无用。”
车上的东西清干净,王知县亲自看顾从顾家搬出的三只陶罐,一边转头冲顾湘笑道:“说好了的,八十文一坛啊,剩下的六坛都留给我。”
“姓王的,你想得也忒美,都给你,你也不怕吃了烂心!”
周县尉本是优哉游哉地骑着马过来,刚一拐弯就听见王知县的说话声,登时策马疾驰,直冲到顾家门口,“三娘子,可不能都给老王,给我先留一半。”
冲王知县瞪了瞪眼,转头看顾湘和随后追出来的顾老实,周县尉僵硬的脸上努力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容。
“贤兄有礼了,冒昧来访,还望见谅。实是贱内最近胃口不大好,独好三娘子做的这一口腌菜。”
王知县:“呵!”
他们两个赴任可都没带着家眷。
顾老实:“……”
他生下来至今,见过最大的官是里正,此刻实有些惶恐。
顾湘也被这二位给吓了一跳:“我在火头营里留了几大坛……算了,反正我过几日就回火头营,您二位若是喜欢腌菜,到时我多腌几坛便是。”
她不在厨房,老杜他们不一定舍得把腌菜拿出去给大家吃。
王知县莞尔:“我可不像老周,只顾着贪嘴,我这回来是专门来见顾贤兄的,贤兄啊,是这样,我家中有一小侄,去年刚中了秀才,如今二十五岁……”
顾湘:“咳咳。”
王知县犹豫了下收声,讪笑道:“是,我侄子年岁大了点,但真是个好孩子,之所以现在才中秀才,全因着前几年家里长辈接连过世,这才耽误了些时候,论才学,我作保,绝无问题。”
顾老实:“……”
周县尉刚把自己带来的土仪从马上缷下,看了看王知县,也道:“秀才想金榜题名还不知要几年,要我说,反不如寻一户家境殷实,婆母宽和慈爱,能容三娘子自由自在的人家更好。我有一个外甥……”
外面围观的一众村民齐齐傻了眼。还有顾庄这位大地主,刘传富,举目看向顾老实那张憨厚脸,心里叹了声果然是老话说得好,憨人才有福。
李子俊浑身僵直,心头一片茫然无措。
顾湘伸手扶额:“……我刚试做了一些方便面,如果没问题,说不定能当军粮用,不知二位可能给小女些意见?”
两个人立时就忘了自家的侄子和外甥。
顾湘笑了笑,看了眼陪着刘传富刘老一起过来的族老,忙客气道:“刘爷爷,二叔公,三叔公,快请进。”
她昨日做饭时,顺便拉了一堆细面条,今天一大早起身蒸煮过后烘干油炸做出来的一个个的小面饼,除了样子不太规整,有大有小,有的面条颜色发灰外,和现代的也没什么不同,论味道,还要更好些。
拿筷子夹了几块面饼,扔到刚烧开的水锅里,顾湘又摸出几颗鸡蛋磕进去,再舀入一勺酱料,刹那间浓香满溢,五郎忍不住扒着厨房的窗户直吞口水。
顾湘莞尔,煮方面面再快不过了,干脆一人盛了一碗,连她的份都有。
面条劲道十足,喝口汤更是油脂香味扑鼻,顾湘觉得就是当年方便面对她来说属于奢侈品时,她也没吃到过这么好的味道。
王知县和周县尉肩并肩蹲在厨房门口,呼噜呼噜地把面条往嘴里塞,汗流浃背都不舍得抬头。
刘传富和顾家族人自不肯放弃和县令,县尉亲近的机会,个个一本正经地撩起衣袍,就地一蹲。
不过面条一入口,一行人就有点忘了本来的目的,只顾着埋头苦吃。
顾老实端着碗看看不远处树荫里的石桌石凳,默默地蹲了下来……现在去桌子上吃饭,似乎会显得很不合群。
一堆人正吃得香,外头又有人敲门,顾湘按住阿爹,自己起身去开门。
李生提着一只木箱,规规矩矩地立在外面:“今日京里的庄子送了些土仪过来,国公爷用不了,便给军中将士分了分。这份是三娘子的,小的正好路过,特意给您捎来。”
顾湘:“……”
第三十六章 撑场面
厨房外头蹲着的,又多加了个李生。
顾湘听到‘土仪’这两个字,就想到现在塞到她床底下的那只箱子。
从这箱子东西进了她家,她爹还好,她娘姜氏每天就开始犯起疑心病和失眠病来,而且看样子这毛病很有可能要延续一段时日,吃药都不管事。
不过这回李生带过来的,应该勉强算是真土仪。
箱子里拿黄绸布包着三根百十年的老参,还有些灵芝,虫草,鹿茸一类的药材,底下一层除了零碎的药材外,还放着一盒子白色和粉色的珍珠。
顾湘想了想,貌似珍珠还真能入药,所以……似乎也算不上多违和?
王知县和周县尉送来的东西,顾湘退不回去,京城送来,并由国公爷分下的‘土仪’,她也照样不大敢去退货。
只要想一想自己抱着箱子去堵那位贵人的帐篷门,她就感到浑身不自在,哪里都不对劲。
顾湘略一沉吟,脑海中回想起那日在河堤上,隔着重重人海的惊鸿一瞥。
她当时并未刻意用洞察之眼看人,但那位国公远在凉棚中,却比近在咫尺的无数勇毅军的士兵们要显眼百倍,她不自觉就多瞄了几眼,直至今日,顾湘依旧印象深刻。
“小女承蒙国公爷厚爱照拂,只顾家不过升斗小民,一时也不知如何回报。”
顾湘沉吟笑道,“我那日见到国公爷,观他老人家似是有些过于疲累,睡眠还不好,人参补五脏,安精神,着实是一味良药,恰好我读古籍,复原过一张药酒方子,主药便是人参。”
顾湘忽而一笑,目光从系统商城列表中的‘延寿汤(药酒)(劣等)’上移开,算了算美食点余额,到底咬牙忍痛买了。
正版的买不起,劣等的也好,这阵子她阿爹干了很多体力活,身上损耗颇严重,也该吃点补品弥补一二。
“且待我酿些酒,看看是不是合国公爷的口味,唔,还有王知县和周县尉,也算是借花献佛了。”
李生眨了眨眼,手里还端着面碗,就一本正经地对顾湘一躬到地:“多谢三娘子费心……唔,如果能得三娘子几坛腌黄瓜,我想我家主人今日一定能睡个好觉。”
顾湘默默把准备给王知县和周县尉的腌菜里翻出两坛酸甜口的糖渍黄瓜,挪给李生带走。
王知县、周县尉:“……”
两个人眼巴巴地看着本应该属于他们的腌菜飞到了李生手上去,哪怕未来会有药酒也无法弥补此刻的损失:“三娘子,不如我给你出本钱,你开个腌菜铺子,生意一定兴隆。”
周县尉这会儿又和王知县形成了攻守同盟:“开个铺子极好,腌菜保存时间长,同这方便面一样能做军粮,勇毅军保证第一个采购。”
两个人一唱一和地说着话,目光却是眷恋地看向小小的腌黄瓜的坛子。
糖渍黄瓜十分之难得。
顾湘新得了调味技能之后,腌菜的手艺飞涨,各种腌菜都很好吃,但每次被抢得最快的,无疑便是这道糖渍黄瓜。
黄瓜大部分用的是没长成的小瓜,很嫩,经过顾湘妙手腌制,不咸,又甜又脆,入口清爽至极,可以下饭,也能当零嘴吃,但凡吃过的人必是要念念不忘。
唯一的缺点就是各类菜中,黄瓜最少。
赵瑛如今已经发展到每天早晨没有这一口糖渍黄瓜和腌糖蒜,一整日心情就极不妥的地步。
王知县,周县尉,还有李生,吃了方便面,又磨磨蹭蹭不肯走,一直磨蹭到吃了一顿羊肉汤锅,到饱足得再也吃不下一口饭,这才犹豫着告辞而去。
走出顾家大门,王知县和周县尉冲老狗和阿冯点点头,使了个眼色。两个人顿时心领神会。
其实王知县和周县尉,还有李生会忽然到顾庄,还真不是纯粹过来蹭饭吃的。如今河道上公务紧张,还有国公爷那位大魔王全程紧迫盯人,当官的绝对不敢轻易躲懒。
但顾湘在的时候,勇毅军里一众将士,王知县等县衙的官员们,其实都没太在意。
诚然,顾湘把众位将士的肠胃养熟了,全军都知道火头营的顾厨能烧得一手好菜。可做饭再好吃,她也不过是个厨子,哪怕是军队这种地方,士兵们且不提,将军们对厨子也并没大放在眼里。
结果顾湘一走,在这大半月里日渐温和,越发好接触的那位国公爷,没几日就重回旧貌,且那大魔王的姿态是越发骇人,反正王知县这个县里的父母官,一把手是头大无比,痛苦万分。
这种时候,老狗忽然托人送了个口信回军营,把李子俊,王氏的算计,还有那日顾家的风波,以及之后村子里的诸般闲言都说得清清楚楚,王知县一看,哪里还坐得住!
那是必须要去给自家的定海神针撑场面去。
真要让顾家三娘子心里存了怒气,等回来一做饭,饭菜都是苦的,那谁也受不了啊!
李生会过来,那也是基于差不多的心理。
顾湘亲自送这些人出门,心中也不由有些奇妙的温暖之意。
她一开始还略微有些迷惑,但此时站在门前,在那些或明或暗的围观的视线中,王知县和周县尉的表情立马热情几十倍,再三提起什么军中一定高价购买腌菜啊,方便面啊等物,绝不让她吃亏之类的话题,顾湘再迟钝也明白了王知县他们专门跑一趟的真意。
这些走这一趟,效果确实是十二万分地显著。
村子里说小话的村民们态度登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最先改了态度的是村里的刘媒婆。
刘媒婆现在是提起王氏和李子俊就气得牙痒痒,她几十年在村里,县里的好口碑,都让王氏那老婆子给毁了个七七八八。
当初看王氏那态度,她都以为顾家和李家两家已经商量好了婚事,就差走一遍程序,所以她才高高兴兴跟着王氏登门,就等着拿谢媒钱。
结果到好,差点没把刘媒婆给气死。
现在为了补救,她是见人就夸顾湘,恨不能把顾家三娘子给吹成一朵花,生怕顾家记恨到她头上。
人家同县太爷的关系那般亲近,她可惹不起。
第三十七章 凄色
这日,烈日当空,周栋刚从衙门回来,还没进院子就听他娘一边切猪草,一边嘀嘀咕咕。
“亏啊,亏了!我这双眼怎么就这么瞎。”
周栋脚步一顿,面上露出一抹苦笑。从那日他护送顾家三娘子回村,他娘看到人家那一车东西就开始得了眼红病,每日去顾家门口来来回回地溜达。
可他娘要脸面,三娘子去勇毅军那会儿,他娘生怕顾家非缠上自己,忙不迭地就给媒人透口风,各种暗示,表明自己如今不想同顾家结亲的意思,现在看顾家好了,她再心动也没脸面找上门去。
等到王知县和周县尉再来登门,他娘简直和丢了个大宝藏一样心疼,每天见到他就唉声叹气,闹得周栋现在都有点怕进家门,生怕哪日他娘决定就不要脸了,再逼着他继续去同三娘说亲。
周栋摇头叹息。
他没和那位三娘子说过几句话,却也看得出来,以三娘子的脾性,恐怕不可能吃回头草。
如今可不只是他娘忽然懂识宝了,其他村民们看三娘子,也像看一个金光灿灿的大宝贝。
在顾庄寻常百姓的心目中,能坐在家里就赚好些钱的顾湘,地位绝对比家里那些个只知道种田的男人们还要高得多。
一夕间,村里人人都羡慕顾家养了个好姑娘。
顾老实和姜氏每天出去干活,一路上光应付那些含笑问好的村民们都能把自己说得口干舌燥。
虽然如此这般是有点辛苦,但这两口子那是相当甘之如饴,每天的心情都相当不错。
顾湘看着如此高兴的父母,到感觉自己做的方便面,还有那几坛腌菜很是没白做。
天气日日寒凉。
李生抱肩靠在帐子外的老树下,顶着从帐子中时不时冒出的两道阴恻恻的目光,仿佛毫无知觉。
“我记得你抱回来两坛黄瓜条?另外一坛在哪儿?”
帐子内传来幽怨的声音。
李生视线上移,看着树上几片孤零零的树叶,就好似这些叶子是什么稀世珍宝一般。
赵瑛:“……”
真是世道变了,现在居然还有光明正大地坑上官东西的底下人,人心不古啊人心不古。
“你有没有问,顾厨什么时候回军营。”
李生道:“不知道。”
虽然三娘子说过几日即归,但确实没定是哪一日回,万一家中有事,多耽误几日似也正常。
至于三娘子所言药酒之事,东西还没见到,自不必多说。
赵瑛沉默半晌:“《开封探案手札》……顾厨有没有讲新的内容,你有没有抄回来?”
李生:“不知道。”
赵瑛:“……我是不是哪儿不小心得罪了尊驾?”
李生:“呵呵。”
赵瑛:“……”
他昨晚派李生去监视勇毅军里那几个新冒出头的不稳定份子,然后……他就把这事忘了。
“不过是小事而已,怎么这般小心眼。”
赵瑛咕哝了句。
当初监工河堤这事,他几乎等于立下了军令状,为此日日辛劳,每天要处理无数事务,有些许疏忽岂非正常?
李生隐隐听到赵瑛咕哝,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嘴角。
谁让人家是国公爷?
哪怕他因为替国公爷跑腿,不知道新增了陷阱,不小心误触,以至被倒吊上了树,底下人去询问国公爷,要不要把他放下来,却只得了国公爷一句——‘不认识,不知道,滚!’,他也不能抱怨,要老老实实地吊着等天明。
下次国公爷再让他大晚上加班去探查这个,探查那个,看他还听不听!
赵瑛:“我昨晚接到小狄的信,说朝廷拟派钦差来视察,来的还是那头倔驴,我这不就有点烦,喝了两杯酒,一不小心睡过去,睡得就有点迷糊,才说错了话。”
说话至此,赵瑛的神色渐渐变得有些凝重。
小狄的书信里没太多要紧内容,但京中传来的消息却是有些不妙,李贼意图与辽结盟之势态越发明显,朝廷边疆不稳,内患也严重,各地闹灾,贼乱四起。
近日又有官员上折子,说起增收河道钱,房屋钱等,其实朝廷没同意,好些地方还私底下征收了许多杂税,要是朝廷放开条口子,再想控制可就越发难。
征收杂税不过饮鸩止渴,全然无用。
他在这片河道上已然耗费了很长时间和精力,若不能按计划完工,他便只好移交给旁人负责。
赵瑛目光落在桌案上的河道地图上面,目光幽暗,为了这段河堤,云州……熬死在了任上,他若让这事半途而废,死后如何有颜面去见朋友?
李生惊见向来‘冷酷’的国公爷面上露出一点凄色,心下叹气,小声道:“另外一坛黄瓜条我搁在地窖里了。”
赵瑛面上顿时恢复成平静冷淡严肃:“把昨晚你探听到的信息汇总好,写一份折子给我,今日便要。”
李生:“……是。”
“去暗中打探一下,看看顾厨何时回营。”
“是。”
“若是顾厨又说了新的探案故事,速速抄录,送来与我。”
“……是。”
李生咬牙。
赵瑛勾了勾唇角,道:“身为我身边的人,卷入自己人设的陷阱,你好意思生气?”
李生:“……”
勇毅军里许多人都在隐隐盼归,顾湘在顾庄待得却是安安稳稳,丝毫不见着急。
军营里能赚的美食点的确多,但也累,身体累,精神上同样疲惫。
做人要懂劳逸结合,这线条绷得太紧了容易断,她也要学会偷懒才好。
而且勇毅军那群小子,动不动就抠她的美食点,不肯好好奉献,她觉得应该让这些人多吃几日军营里正常的火头营的伙食,等她回去之后,这些人才懂什么叫珍惜。
事实上她才待了不到三天而已,当初和老杜请假时,说的是回家探亲,待个三五日即归,三五日是个虚数。
顾湘现在有富余的美食点,除了备用不动的1000点,手里又存了600余点,生存危机已经基本解除,多在家闲几日,可谓毫无压力。
且家中父母,祖父母和小弟,近日很给她面子,尤其是小弟,每次投喂他鱼丸,都能看到美食点蹭蹭地向上蹿。
再说,现在隔壁的那个讨人厌的东西,也在村里待不住了,灰溜溜地同他娘一块儿搬出了村子,据说目前在县城西郊的窝棚区暂时安身。
她在家里住得真是挺顺心顺意。
第三十八章 痛快
县城那片窝棚区,可是聚集了许多流民和灾民,顾湘听闻李子俊竟然去了那地方居住,实在有些意外。
他怎么说也是个读书人,如今这时节,识字的到哪都吃香,而且以前李子俊在村中吹嘘,总说他在私塾有多得先生和同窗看重,若真如此,他在县城临时寻个正经地处落脚应是不难。
李子俊此时也是万分懊恼,可他现在是真没法子了。
一开始,他虽说被顾湘挤兑了几句,却只是小范围内名声不好,主要是在村中不被人待见,只要脸皮够厚,对他影响还不太大,但那日王知县和周县尉到来,他上赶着去露了一回脸,还让村里的大户刘家正好撞见。
当时顾湘对李子俊的态度,人人都看得出,刘传富那么精明的人,自也知道。
再加上后头刘媒婆推波助澜,夸顾湘时,时常顺带着把李子俊拉出来现现眼,他的名声是真真正正地臭了大街。
李子俊很明白,如果继续待在村里,邻里见到他就要想起这些事,他便会永远被绑上耻辱柱,一定会影响他的将来,思来想去,他痛下决心,当断则断地要搬到县城里去住,远离这些是非。
寿灵县是偏远小县城,房租不贵,且县里尤其优待读书人,那些官府备下的廉租房,读书人想申请的话,通常很容易就能申请得到。
李子俊前几年在县城读了好几年书,自然知道这些潜在规则,他打算好了准备同母亲租一间廉租房过度一下。
还可以与同窗借一点银钱安家,他不觉得这是件难事。
他有个同窗,叫郭林的,是河沿村人,前年父亲病逝了,只剩下一腿脚不方便的老母亲,他实在没法子把他娘一人丢在村里自己出来读书,差一点便要离开私塾回家去,正是先生和几位同窗借了些银钱给他,还帮他把母亲接来县里,暂安置到廉租房。
先生还给他介绍了不少抄书的活计,去年郭林便顺顺当当地考上了秀才,还娶了金先生的女儿为妻。
金家小娘子温柔贤惠,做得一手好绣活,既能赚钱也能照顾婆母,如今这小子只用在家里踏踏实实地读书,什么都不用操心,日子可是相当和美。
李子俊羡慕的不行,思前想后,觉得郭林为人其实不大机敏,他都能把日子过起来,自己怎么就不成?
王氏也十分信任儿子,虽说离开住了几十年的家,心中惶恐,嘴上却是一路上骂骂咧咧,发誓要过得特别好,让那些蠢物们都看看,他们到底损失了什么。
他儿子聪慧,早年她找算命先生算过,儿子肯定能中举,村里这些年就没出过几个秀才,更不要说举人,将来有他们后悔的时候!
母子两个踌躇满志,但到了县城才发现,李子俊的设想是一步都实现不了。
廉租房月租便宜,只要二十文便可租个正正经经的小院,可等着租的人前头还有十几号,李子俊年纪轻轻,王氏年岁也不大,根本不够资格。
至于他想借钱,那更不现实。
李子俊在村子里表现得才高八斗,十分有天分,其实在私塾里他就是不上不下的普通学子,又是从去年就再没去过私塾,如今冒然找同窗借钱,谁会借给他?
而且就他此时在村里的名声,纵然隔着距离,可多少有点风传到私塾里去,读书人最重风骨名声,谁肯同他这样的人打交道?
在县里没待几日,李子俊是四处碰壁,从家里带出来的那点盘缠都花得干干净净,他愁得都想卖掉村里的房子。
可自他爹死后,他那房子就再没修过,刮风透风,下雨漏雨,那点破烂村里人没人舍得花冤枉钱买,外头的人更不会跑到偏远山村买几间破旧屋子,想卖也是卖不出去。
没办法,娘俩愣是混得和灾民,流民一样,只能跑去窝棚区落脚。
也幸亏他们娘俩熬得面容憔悴,失魂落魄,身上也没值钱的物件,完全没有被抢的价值。
几个货郎去窝棚区卖糙米时见到过李子俊,他是蓬头垢面,十分狼狈,顾湘听过这些八卦,稍稍品味了一下,她要承认,她有点暗爽,有点痛快。
这日忽然又落了场雨,第二日晴了天,地上却已是染了秋霜。
院子里一颗老梨树,今年莫名挂了果,顾湘偶然一抬头,见到几只熟透了的,便支使五郎拿竹竿打下来,细细洗过,又从箱子里翻出一罐蜂蜜,避着人筛选了几块冰糖,再配上几样药材,熬了一小锅梨膏收入瓷罐。
顾湘嗅了下,至少味道极好。
她新买了延寿汤……药酒的配方,感觉脑子里被灌了一堆东西,但要说立时上手,她是真没信心能不浪费药材,少浪费点都难。
此时忽见梨树挂满了果,便突发奇想,或许先从最简单的食疗方子开始,小试身手,找找信心?
……
日正当中,风顺着河水吹过,到是少了几分粘稠,却多了几分粗粝。
顾老实搁下竹筐,接过闺女递来的一碗温热的梨膏水,咕咚咕咚地灌下去,顿觉喉咙一清,额头见汗,心火却是瞬息消散。
河堤上一干力工们大半日地辛苦劳作,到了中午个个口干舌燥,只听这动静,闻着这股子味,就口舌生津,从心里犯起一丝‘馋’意。
顾湘都不必吆喝,河道上那些失去她的小食摊好些时日的力工们,就自动自发地拿了自家的碗过来排队。
一碗要三文钱也没多少人打退堂鼓。
顾家一家子老少到是有点舍不得喝了。
梨膏水的滋味实在好,一凑近,一股香甜气直入肺腑,不必喝便觉得浑身舒泰,程浩捏了捏干瘪的钱袋,咬咬牙买了一碗,装到竹筒里就匆匆回家。
他家里小儿病着,每日都是一下工便赶回去照应。
小儿子自入夏以来就日日咳嗽,大夫看过说是风寒,程浩的家底都要掏出来给孩子看病。
可都好几个月过去,小儿子的病仍旧不见好,这阵子连饭都不爱吃,眼看消瘦了许多,当爹娘的简直要心疼死。
今天这梨水他尝着极好,也不知儿子愿不愿意喝。
走到家门口,他就听见小儿子剧烈的咳声,还有女儿小桃子的啜泣声,程浩吓了一跳,忙推门而入,小儿子靠坐在床头,眉头紧蹙咳得脸颊发红,女儿小桃子吓得手足无措,他安抚地看了女儿一眼,便熟练地给儿子拍了拍后背。
好半晌,咳声才停下,程浩面上故意露出些笑容:“苗苗,阿爹给你带了糖水来,快尝尝看。”
小苗苗不想喝,他现在一吃东西肚肚就难受,但这是阿爹的心意,他还是乖乖地露出个软软的笑容,就着阿爹的手小心地喝了一口,一口梨膏水入肚,小苗苗登时感觉一直堵在嗓子眼的什么东西瞬间没了。
好舒服!
第三十九章 古里古怪
小苗苗使劲扒着程浩的手腕,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大半碗,眼睛闪闪发亮。
“阿爹,好甜啊,好香,特别好喝。”
程浩愣了下,心中瞬间涌起巨大的喜悦。
他妻子生小儿子时难产过世了,程浩自此没再娶妻,只守着一儿一女过活,这个小儿子是他又当爹又当娘一手带大,孩子有一丁点的变化他都是头一个发现。
自病了,小儿子说话时总有点上不来气的样子,已经很久没有像这会儿这样活泼过。
“好喝就多喝,阿爹再去给你买。”
程浩偷偷抹去眼角的泪光,看着儿子抱着他手里的竹筒贪婪地把梨膏水都喝了下去。
下午还要上工,程浩把高兴得眼睛亮晶晶的小儿子交给女儿照顾,自己翻出这几日刚攒下的银钱都揣怀里,轻轻拍了拍。
他就这么两个孩子,现在所付出的每一滴汗水都是为了他们,只要儿子喜欢,三文还是五文钱又有什么舍不得的。
当天下午,程浩就顶着周围那些或者郁闷,或者如看败家子一般的目光,又跑到顾湘的梨膏水摊子前头买了两大碗的梨膏水回去。
花了六个大子,程浩还真有点肉疼,不过一回头,就见小苗苗捧着竹筒,凑到姐姐身边喂了她一口,姐弟两个几乎一般无二的脸上浮现出想同款的可爱笑容,程浩登时就高兴起来。
赚了钱本就是为了花嘛。
夜里的风有些冷,程浩就睡在小儿子的床脚处,一来要随时给他盖被子,二来也习惯了小儿子每晚都咳得厉害,每天夜里要起来无数次喂水,拍背,哄睡觉。
程浩盘算着一入秋要开始忙农活,今年的劳役也算结束,他是不是该再去找个别的来钱的差事做一做。
他家里这些年不大顺遂,两个孩子三番两次地闹病,地卖了好些,如今就剩下一亩两分。虽然侍候庄稼上,他算得上老把式,但这点地出产的粮食交了税钱,这一家子嚼用都有些不很够……
身体太过疲累,虽脑子里总不安静,程浩还是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程浩耳边好像听见咯咯的笑声,有什么东西在脖子上蹭来蹭去,他猛地睁开眼,恍惚地转头四顾,被阳光照得眼睛几乎睁不开。
天竟然大亮了!
程浩心里一惊,伸手去摸儿子,一把就摸到了儿子毛茸茸的小脑袋,低头看见睡眼惺忪的儿子趴在他脖子边,小屁股露了大半,不知做了什么美梦,嘴里还发出咯咯的笑声。
恍惚了下,程浩一下子坐直身体——昨晚他儿子咳嗽了吗?
好像只咳了一次?
“苗苗的病,这是见好了!?”
程浩心里激动,手心里都攥出一手心的汗,儿子病了这么长时间,喝药也无用,他都担心孩子落下病根。
第一时间,程浩就想到了顾湘的梨膏水。
主要是他家的生活极规律,除了昨日添上的梨膏水,他再没给儿子喝什么旁的东西,当然,也有可能是喝下去的汤药终于起了点作用,但任何一点希望也不能放弃。
他从床上爬起来,叮咛桃子守着弟弟,揣上钱就直奔河堤。
顾湘早早就出了摊。
村民们如今干的都是卖力气的活,必须吃得扎实,偏上工又在,在家吃饭并不方便,顾湘每天早晨准备些实惠的朝食,食客们那是相当捧场。
今天顾湘煮了一锅粟米粥,配上芝麻烤饼,芝麻烤饼里刷上酱料,夹上两根黄瓜条,拿村里常见的荷叶包上。
买一个饼,喝上一碗粥,胃里就热烘烘一片,简直不要太熨帖。
程浩来时,小食摊前面已经排了好长的队,他等不及,还在老后面就高声呼喊:“三娘子,梨膏水给我留两碗,我儿的咳嗽病已经闹了好久,始终不好,昨天喝了你两碗梨膏水,终于好了!”
顾湘笑道:“大清早的可不卖梨膏,您儿子咳嗽么?那该吃梨膏,光喝水效用不佳的,等下我给你拿一罐。”
程浩心里一扑腾,急声道:“三娘子,你的意思是梨,那梨膏能治咳疾?”
“自然能。”
顾湘莞尔,“我是按药方子做的,效果应该不坏。咳嗽若是不严重,单拿梨熬水喝也有些效果……”
程浩当即愣住。
顾老实正好在附近做活,听顾湘这般说差点一脚踩泥坑里,周围的力工,村民们呆了半晌哗然一片。
“三娘子,你这是哪得来的秘方么?”
“程浩,听你的意思,这梨膏很是管用?”
程浩激动得热泪盈眶:“管用,特别管用。”他抬头看顾湘,简直像在看一尊菩萨。
村民们面上却是有点古里古怪。
最前面买饭的食客叹道:“三娘子你可真大方,如此有效用的秘方,竟也肯告诉旁人知道。”
顾湘:“……”
她在脑子里把原身的记忆挤了挤,这才恍然,她这是把喝梨水治咳嗽当成了常识。
事实上,或许有些贵族,大夫知道些类似的食疗方子,却绝不会说给旁人,普通百姓可没有渠道去知道这些东西。
顾湘隐约记得,似乎在她的世界,也是直到清朝梨膏治咳嗽的事,才从宫里传入民间。
如今梨膏还是宫里专用的药品,民间很少有人知道。
顾湘心下叹气,看来在村民眼里她又犯了一回蠢,不过她到也不至于真去在意这点小事。
既已充了次大方,她干脆就大方到底,把罐子里剩下的梨膏都挖出来给程浩,不过还是叮咛道:“这食疗药方对咳嗽是有效,但只是治咳嗽,令公子病了,一定要正经去看大夫。”
程浩闻言简直感动得热泪盈眶。
当天,他就把梨膏拿回去给小儿子吃上,结果晚上他儿子睡得十分香甜,一觉到天明,是一声都没咳嗽。
消息不胫而走,顾湘的梨膏都快被传成了神药,一时到成了紧俏货,每天过来排队买的人是络绎不绝。
顾湘小赚了一笔,心下觉得颇有趣。
不过没两日,县里就有药铺推出了盗版的梨膏,顾老实和姜氏夫妇心里多少有点不是滋味,姜氏还很发愁:“明明是三娘子的方子,如今到让别人用去赚钱,哎,这让那几个得了红眼病的知道,尤其是李子俊和王氏,还不知怎么嘲讽咱们。”
事实上,李子俊和王氏还真挺关注顾家的情况,知道梨膏的前因后果后,懊丧过还真幸灾乐祸起来。
顾湘要是知道他们的想法,一准会奇怪,无论别人怎么仿,他们顾家都靠梨膏赚了钱,也赚了名声,再怎样都不吃亏,这娘俩都穷困潦倒到快要饭了,怎么好意思笑?
对仿品这么快出现,顾湘却丝毫不意外。
但那药铺想赚钱恐怕不大容易。
顾湘轻笑:“只希望这些药铺的老板们别太失望。”
第四十章 生意
梨膏熬制很是简单,里面添加的那些药材,经验丰富的老大夫略尝一尝便能知道个七七八八,但她用的方子是无数人试过完善后的,效用自是一流。
除非名医,否则一般的大夫恐怕很难开出比它更有效果的。
还有味道,顾湘熬它是当饮品,甘甜清爽,喝过她熬的梨膏,再去吃那些药铺里配出来的东西,唔,反正她是倒给钱也……或许吃一点?毕竟是梨膏,也不会难吃到哪里去。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顾湘她的主要目的可不是赚钱。
她最想要的是食客们的‘心满意足’。
如此自然就不会卖贵了,熬出来的梨膏,最后赚的就是成本和一点工费,算一算每三碗梨膏水才能赚一文钱,要是那些药铺肯再卖便宜点儿抢生意……
那顾湘肯定举双手双脚表示欢迎,只当是她为济世救民的慈善事业贡献一份力量嘛。
“哎!”
顾老实在河堤上做活,姜氏坐在道边的石墩上和几个村妇一边搓麻绳,一边闲聊,说着说着,就说起县里好几家药铺都开始售卖梨膏的事。
虽说顾湘很看得开,可姜氏还是难受。
姜氏面上愁苦,心里暗道:这可是我女儿辛辛苦苦从古籍里淘的方子!
人在勇毅军那等地处,每日该多辛苦?她每天晚上想起闺女就想掉眼泪,她家三娘在那般条件下还读了书,从书中查出有用的药方,该是多么的不容易!
那些都该给孩子压箱底,当嫁妆,世世代代传下去的……现在却白白都便宜了别人。
顾湘看姜氏这般生气,赶紧端了一碗馄饨面过来哄她。
香喷喷,热乎乎的馄饨下了肚,姜氏的面色果然好看了些。
“阿娘你也别生气,咱们家本钱不厚,人手也少,本也做不成大生意,别管别人家怎么卖这梨膏,总不耽误我也做这门小生意。”
顾湘笑道,“我不过一个人一双手,咱本乡本土的生意都做不完,何必去管县里如何?”
姜氏想了想:“到也是。”
顾湘轻笑:“说起来女儿到有个主意,这梨膏制作简单,口味不错,大批量制作的话成本会更低,不如阿爹,阿娘跟我学一学,回头就在村里办个小作坊熬制梨膏。”
“熬制好了很不必自己去卖,也给村里的乡亲们分润一二,便宜点儿给他们,让他们带去别的村子卖,这般阿娘和阿爹都省力。”
姜氏忙摇了摇头:“阿娘也不是同你客气,你如今赚的钱给家里,你阿爹和我都收了,可这药方是能传世的东西,与旁的不同,你要妥善收好。”
说到这个,姜氏又忍不住数落了顾湘几句,“你这孩子从小性子就直,心也善,娘不是教你恶,是想让你多长些心眼,咱们有时候能大方,可有时候却不能,就说你手里的这些秘方,还有你烧菜的菜谱,那是你安身立命的东西,谁想要也不能给。”
顾湘:“……”
这真是天大的误会!
顾湘突然有让阿爹,阿娘,还有村民们赚些银钱的念头,其实主因在她的不安上。
从眼下种种预兆看,村子的未来恐是多灾多难。
偏偏这天灾人祸都难趋避。
顾湘不可能因为点拿不出证据的理由,就去说服村民们背井离乡,抛家舍业地迁走,她甚至不大可能说动顾家一家子搬走。
而且这祸端自何处来,便是顾润自己恐怕都不很清楚,就算真的搬走,就果然平安无事?
顾湘只是觉得给村民们多加几条财路,让大家伙的家底都丰厚些,将来就算有什么变故,他们承受风险,灾难的能力或也能更强。
别说什么富足了更易招祸患的话,只看当下就明白,这富贵人家和贫寒人家,到底哪一个更朝不保夕?
与顾庄只有一山之隔的大李村,人口比顾庄还要少,就因着村子里的水土好,长的葡萄和樱桃都是一等一的好品质,村里家家户户都比较富裕,在县衙都是挂了名好的,乡兵乡勇愣是训练出来五百多,精悍程度不说堪比禁军,却比寻常的厢军强出好些。
山里的山贼土匪,下山袭扰村里都要绕着大李村走,还不是因着一旦动了大李村,只要没赶尽杀绝,对方缓过劲立马就能报复回来?
顾湘也是反复思量,具体情形不是很清楚,只能见招拆招,但若是能像大李村似的,也有一批本乡本土的厉害乡兵,总归能少许多麻烦。
训练乡勇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而且前提是要有钱,下等的赤贫村子,总不会有乡兵,思来想去,她觉得村民们收入更多些,绝对没甚坏处。
还有勇毅军,顾湘当初同意去勇毅军,心里存的便是抱大腿的念想,关键时候,希望勇毅军能起到作用,至少能震慑宵小。
顾湘轻笑:“阿娘,我还要去勇毅军,这梨膏的买卖我也做不了几日,爹娘就不想多攒些钱送五郎读书,我看他机灵得很,也不厌恶读书,你们可不要耽误了他。”
姜氏伸手戳了顾湘的脑门一指头:“行了,也亏得我儿如今口舌这般灵便……等我和你爹商量商量吧。反正多赚了钱,也能多给你添嫁妆。”
顾湘忽然就想起在姜氏床头一直锁着的那口箱子,原身一直对那箱子很好奇,后来闹着一定要看,姜氏被缠磨得没办法,便打开给她瞧了瞧,里面藏着一个特别漂亮的凤冠。
原身八岁那年,姜氏随父亲去县城,一眼就相中了这个凤冠,愣是先从父亲和兄长手里借钱把凤冠买下,准备等原身成亲时用。
一念及此,顾湘便有些心酸。
该享受到这一切的那个人,永远也享受不到了。
姜氏向来雷厉风行,既决定要做这门生意,登时风风火火地开始做准备,她和村民们一提,好些村民都极捧场。
农家想攒钱,什么时候都不容易,姜氏还承诺要是梨膏卖不出去,只要封存完好,她负责回收,像这种稳赚不赔的买卖,没几个村民会拒绝。
程浩听闻消息,心中大喜,赶紧四处开始帮忙义务宣传,四处同别人说,这世上的梨膏只有顾家出的才有效用,旁人家的都不成。
第四十一章 万幸
自县里的药铺开始推出‘梨膏’这种药,程浩就多少有点儿躲着顾老实一家了。
他实在是羞愧,人家三娘子好好的秘方,就是为了治他儿子的咳嗽才露了出去,招来这些豺狼虎豹,这可得吃多少亏?他几辈子都偿还不起。
此时一听顾家要做梨膏的生意,他是一门心思要将功折罪,顾家的生意还没做起来,他就先发动亲朋好友,左邻右舍,简直要把顾家的梨膏给吹成了仙药。
这日,河道上轮休,顾家一家子都放了假。
姜氏去村里找相熟的姐妹说话,顺便还想给顾湘淘换些鸡蛋,鹅蛋之类补补身体。
最近她总感觉闺女好像瘦了好些。
顾老实到家先把顾五郎送去族长家,最近族长家的九郎郎在家,他是族里现在才学最好的秀才,为人也是个热心肠,但凡他回来,便喜欢把族中有天分的少年郎们都叫过去,教大家些考秀才的诸般常识。
老族长颇有一点野心,一门心思想让顾氏宗族更上一层楼,也巴望巴望名门风采,因此十分鼓励族人送子弟去读书。
五郎在他家一待,通常就要待到九郎回县里,怎么也要三五日工夫。
顾老实一时闲下来,便被顾湘叫去厨房学熬梨膏。
熬梨膏不难,但要正经当一门生意去做,这里头的各种学问就多了去,可不光是知道药方就成,从梨的选择,药材的成色,其中种种都该了解。
顾老实做事一向认真,简直连一颗梨要加多少水,都要有个确定的数,顾湘笑盈盈地坐在厨房窗外,一边指导顾老实,一边按照他的要求给他编‘教材’。
她就准备了两种甜度的梨膏,甜度高的十文一罐,可以冲水喝,也能直接吃。
另一种不加糖,卖九文钱,但其实这种顾湘更费心思,她‘调味’的能力可谓用到了极致,换成别人想调出这么完美的味道,那实在需要漫长的时间,试验,还有运气。
顾老实一边做活,一边听顾湘读她写的东西,听着听着脸上就露出几分满意来。
“还是我闺女写的好,写的东西一读我就懂,上回你小叔从先生那儿知道了点什么农学的学问,特意写下来送给我,希望我也长点知识,可他写的那些玩意,我看了半天就认出来十几个字,这也不管用。”
“偏你叔还说什么这是先生所授,不可轻易示人,我也不能找个读书人给我解释去。”
顾湘一边笑一边叹气。
老农懂耕种,偏偏不识字,识字的书生若是懂了农学知识,编纂成书,能读得通,读得懂的人,怕是很难真正去田间地头劳作,徒呼奈何。
“三娘你再给我说说,我好好记一记,这几日你娘催得紧,每天睡觉都念叨什么有多少本钱,要收多少梨之类的话,我动作慢了,她一准儿又要骂我。”
顾湘笑应了。
她昨天还见阿娘上手捶了她阿爹好几下,想必以姜氏的暴脾气,不只是骂几句就能完的。
看到那场景,她心里竟有点舒服,到不是她更偏向阿娘,实在是自来到这个时代,顾湘有意无意地便会感觉受到了各种各样的束缚。
她去勇毅军前,听阿娘与阿爹商量,待她回来要送她去舅舅家避避风头,正经历时还无知无觉,夜半三更,思绪翻腾,顾湘恍然惊觉,原来……这真的是一个女人就不该抛头露面的时代。
若她是个男人,去勇毅军做一阵厨子,能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她是女子,一切就大为不同。
男女之间地位是如此悬殊,顾湘越想,越觉得当初入乡随俗的那点念头有些吓人。
真这般与一个不熟悉的男人成亲,从此学着这个时代的女子一般相夫教子,从此依附着别人,在家庭中毫无地位……
顾湘惆怅地咬着笔头继续琢磨梨膏的配方,忽然就见她爹三步并作两步从厨房出去,不多时就亦步亦趋地跟着姜氏进来,先拿了坐垫给姜氏铺上,又去端新煮好的梨膏水,再端来一盘红豆糕。
“怎么又穿这双绣鞋,这鞋底子薄了,穿着硌脚。”
顾老实赶紧进屋拿了双新鞋,蹲地上给姜氏换好。
“你是不是又老站着和别人说话?看看这腿上僵的,可不能老立着不动,伤万一了腿脚,将来年纪大了,要吃苦头的。”
顾老实熟练地把姜氏两条腿都抬到自己腿上放好,轻轻揉捏起来。
顾湘:“……”
唔,这个时代其实也还好。
女子至少不像在明,清那般,真正活成家庭里一个单薄的符号。她穿的是如此时代,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姜氏换了一条腿塞给顾老实,让他继续捏,眉头紧蹙,不停地转头去看顾湘,欲言又止。
顾湘干脆把笔墨放下,抬头笑道:“阿娘,什么事?”
“三娘啊,咱这梨膏的效用,是不是真的挺好?”
姜氏回头看了看顾老实,“你爹笨手笨脚的,他能熬得好么?要不三娘……咱还是别做了吧。”
顾湘颇为意外:“阿娘不是已经和春生嫂子,张婶子,刘婶子她们都讲好了,还约定了明日出第一批梨膏。”
顾老实也愕然:“媳妇,我昨日也去同栓子和大柱子说过这事,栓子家准备单独给咱烧一批瓷罐,就按三娘子说的那般,请县尊给提个名号,写几个字刻上去。这事可不能说不做就不做的。”
姜氏脸上登时露出几分愁苦:“……也是。那梨膏的效果真的特别好?你是不知道,今儿我去你刘婶那儿,听她说咱们梨膏出来了要买五十罐,得分给她姑爷家,她娘家,她公公家,五十罐也不一定够分。”
“她姑爷在大李村磨豆腐,听说大李村都传遍了,说咱们家的梨膏能治百病,反正有个头疼脑热的,喝梨膏就管事。”
姜氏打了个哆嗦,“我听了都觉得吓得慌。不光是大李村,周围好些村子都在传这些话。”
顾湘:“……”
她这下子也有点心虚。
“我准备卖的是甜食,是饮品,它就不是药。这一点绝对是要说明白。”
顾湘对经自己手制的梨膏还算有信心,可再有信心,它也是梨膏,不是仙丹,能清热利湿,凉血解毒,也能化痰止咳,别的真不成。
第四十二章 吹捧
厨房里传来一股甜香。
“哎哟,我的梨膏。”
顾老实丢下媳妇的腿,迅速往厨房跑。
姜氏暴怒:“你不洗手啊!”
顾老实赶紧舀水洗了手。
顾湘:“……我有记着时间的。”
梨膏熬得色有点浓了,味道却还好,顾庄的水土种庄稼不成,种各类水果到是别具风味,毕竟离得不远的大李村都能产水果,顾庄也没道理不行。
村子里就出产一种很特殊的薄皮梨,橙黄的皮在阳光底下隐隐透着透明的红光,汁水丰富,甜度也足。
顾老实给姜氏盛了一碗,姜氏一口气吃完,登时下定决心:“这门生意,我们要做。”
姜氏到底还是那个雷厉风行的姜氏,很快,顾庄家梨膏生意顺顺利利地开始经营。
为了节省本钱,保密配方,姜氏每日自己去村子里收梨,收药材,顾老实负责守着厨房熬煮。
第一天开卖,就显出供不应求的态势,好些人拿不到货都愿意先交定金预定。
顾湘帮着姜氏写了账本,算了下收入,一天的收入就能比得上以前两个月的,就是刨除掉成本都能赚不少。
姜氏和顾老实都被唬了一跳,总疑心自己是算错了,姜氏半夜起来又摆着算筹算了好几遍。
顾湘到不觉得这事奇怪,毕竟梨膏卖的便宜,是老百姓们都吃得起的东西。
这年头治病不容易,人们轻易不去医院,得了病也是硬挨,除非是大病,才胡乱寻个赤脚大夫,吃几个偏方,或者去请个神婆巫汉,求个神拜个佛,能不能好全凭运气,好不了便是一死。
顾家的梨膏口碑一流,身边人都在吹捧,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它够便宜。
一整日,顾家门前来拿货的村民们络绎不绝,好些人都提前找好了买家,从顾家拿了货立马就给送去,然后大体上又能拿回来一堆的订单。
姜氏和顾老实都累得够呛,顾湘也跟着忙得团团转,都没空给家里做饭,一整天一家子就喝了一锅粥,凑合吃了两块炊饼。
顾湘:“女儿实在有点低估工作量了。”
重要的是,顾湘那些流失的美食点……
一家子面面相觑,姜氏揉了半天僵直的腰,还是觉得不得劲,顾老实笑道:“到也不是累,就是太乱。”
现在阿冯和老狗还在,顾湘也没走,他们就忙得前后脚不着地,待顾湘带着阿冯他们回了勇毅军,家里这摊子事更倒腾不开。
姜氏沉吟半晌:“那咱就多雇两个人负责搬货,你只盯着厨房这一摊子便是。你去寻他的时候可别乱开价,咱村里的后生出去打短工,一天也就两三个大子,你不要瞎大方。”
顾老实连声应下。
老狗闻言,想了想道:“我二弟……”
顾湘恍然:“二木一个人能抵两个大人使唤。”
老狗讪讪一笑:“让那小子来帮帮忙,管顿饭就成,不用给他工钱。”
“那不成,工钱肯定要付。”顾湘幽幽一叹,“就是这孩子年纪太小了。”
没想到有一天她居然会做这种雇佣童工的事。
老狗却是郑重道谢。
他二弟的病如今已大为好转,再解决了这孩子吃饭的问题,家里的负担就很轻,其他弟妹也能出去找点差事做,哪怕他的饷银暂时被罚没,这个家也散不了。
当天下午,老狗就把王二木提溜到顾家。
雇了人,家里又多了一笔开销,姜氏有些肉痛,不过仔细算了算,这笔支出还是挺划算。
二木这孩子年纪小,但力气大,干活颇卖力气,一个人别说顶两个人,三个人都有余。
没过几日,家里到是属姜氏待王二木最好,天天夸这孩子又勤快又乖巧,比五郎强得多。
清晨,太阳初升,天边烧起一片云霞。
周栋娘挎着篮子匆匆往顾家走,她男人和周栋这些日子都在衙门,她比往日清闲,也和村里人一般去批了梨膏去卖,攒上几天钱,就能给家里的男人和小子买二两肉改善伙食。
一拐弯,眼见又是长长的排队人群,周栋娘赶紧占了位置,隐隐就听顾湘立在门口轻柔地说话声。
“婶子,你卖的时候可千万记好,我们卖的梨膏只是零食,是饮品,它不是药,让大家伙得了病,要正经去看大夫,可不要什么病都吃梨膏。”
拿货的村民连连应下,面上到讪笑:“三娘子也太谦虚了些,昨日我侄子有点发热,给他喂了一勺,当天晚上就好了。”
顾湘:不,梨膏不能治发烧。
那边又有人大声道:“咱家的这膏真是好东西,今天早晨我家那淘小子抱着喊肚子疼,把我娘给吓坏了,我媳妇给了他一碗梨膏水,到我出门就活蹦乱跳地又跑出去玩。”
顾湘:你儿子就是嘴馋了吧。
眨了眨眼,顾湘越发卖力地‘贬低’自家的东西:“大家想想,要是它真是什么灵药,也不能卖这么便宜。”
“三娘子你就是心善,你小食摊上卖的吃食,味道能和肉比,卖的价却是萝卜价。”
顾湘:“……”
她现在都觉得,或许自己出的不是个特别好的主意。
但是如今大部分村民都被卷进来,而且家家户户都因为赚了钱高兴,就连里正这几日都抬头挺胸的,族里上下人等也是开怀不已。再想说不卖,显然不大可能,她能做的也就是千叮咛,万嘱咐,各种小心。
周栋娘听着顾湘的声音,再一次后悔弄丢了儿媳妇。
梨膏的买卖渐渐步入正轨,生意越做越大,名声很快便打了出去,果然如顾湘预料的那般,各药铺,甚至还有别的商户,仿造梨膏的风气吹了一阵,但很快就又刹住势头。
利润太小,做出来的确实没人家顾庄出品的好处,名气也赶不上人家,世上那么多生意可做,药铺有那么多药能卖,谁也不会认死理非和梨膏较劲。
眼见各地仿造的生意越来越少,姜氏也松了口气,只忍不住还有些担忧,那些药铺的梨膏卖不出,会不会来找咱家的麻烦?
县城几家药铺老板:您老可别瞎扯了,还找麻烦?咱几个都要被吓得想要收拾家当跑路去!
第四十三章 嘴巴
自这梨膏的东风一吹,县城里几家药铺照例找来些试了试。
此事他们也是做惯了的。
这一试就发现,这方子挺不错,很成熟,效果好,那还有什么可说的,这年头可不讲究专利,方子但凡破解了便是自己的。
可不曾想,方子是破解了出来,可味道却和原版大相径庭。
当然,他们是做药的,对药效还挺有信心,但他们有信心不管用,人家病人们不认,人家就认顾庄的东西。
几个药铺老板心中不免有些恼怒,暗地里嘀咕几句,哪里来的村姑,好好的东西都给贱卖了,对得起这么好的方子么?
他们也就是气不平,心中有气,话不大好听,叨咕几句而已。
这几家药铺在寿灵经营也有几十年,做生意不敢说绝对的公平公正,童叟无欺,但在本乡本土,到底还有些信誉名声,只为了一个小小的治嗓子的药,他们真没必要动歪心思。
不过就是心中气恼,嘴里说几句气话。
那天晚上,回春药铺的掌柜郑易,晚上回家,去他小妾屋子里想松快松快。
到了他这把年纪,老妻年纪大了,不耐烦伺候他,就主动给他买了房小妾侍奉,也省得自己烦心。
平日里郑义进小妾的屋,也不是为了做那档子事,他是大夫,很爱惜身体,颇懂得惜福养生,他看重的也是小妾有一手不错的推拿本事,有事没事地让她给推一推,身心都轻松。
这日,郑义照例趴在床上一边念叨生意不好做之类的闲话,一边等着小妾给他踩背。
嘴里哼哼唧唧的一句话没说完,郑义就感觉背上一重,整个身体都陷入被子里,完全动弹不得。
他心里冒出个念头,是不是他一个没注意,他家那如花似玉的小妾变成了个两百斤的大胖子。
杂念一闪,郑义就憋得喘不上气,这才听上头有人冷笑:“掌嘴。”
郑义一怔,他小妾巍颤颤过来,闭着眼拿着鞋帮子啪地一声抽了他一嘴巴。
“呜!”
小妾哭得稀里哗啦,手下却不敢停。
郑义被小妾哭得头疼:“……好汉……”
话音未落,眼前出现了一铜色斑驳的腰牌,上面刻有‘安国公府’的字样,郑义一时也不辨真假,但肩膀和后背都疼得直冒虚汗,似乎脖子都要断掉,此时这不是真的,那也必须是真的。
他知道安国公如今正在寿灵。
自从安国公赵瑛到他们县,县内有头有脸的人物就都得了警告,谁都知道那就是位活阎王,杀人不眨眼的那种。
郑义激灵一下打了个冷颤:“官爷,小的哪有得罪的地方……”
头上又是一声冷笑:“今天你骂了几声娘?”
郑义愕然:“啊?”
“骂了几声,挨几巴掌,自己打。”
郑义打了个哆嗦,二话没说,奋力抬起胳膊啪啪啪一口气抽了自己二十多个嘴巴。
他也不知他今天骂了几句,只能多打,打得手是又麻又疼,终于感觉身体一松,但他可不敢起身,也不敢抬头,听那位好汉冷声道:“念在你只是逞口舌之快,没敢真动歪心的份上,小惩大诫,若有下次,定斩不饶。”
郑义连连点头,诅咒发誓,以后一定勤修闭口禅,再也不多话。
第二日,郑义就发现和他一处喝酒骂那顾庄村姑的几个药铺掌柜,同样遭了一番罪,这才确认了自己究竟是得罪了哪尊‘大佛’。
“该死,冤枉啊!”
郑义的确也骂了人,说了难听的话,可他就骂了几句而已,连十句都不到,这二十几下嘴巴,挨的真冤枉。
一晚上没捞着睡的李生,回到军营小心观察周围的陷阱,避开危险赶紧回去痛痛快快地洗了个冷水澡。
也不知这些药铺掌柜们都什么毛病,一个个把屋子熏的一股子怪味,难闻。
想他李生习武二十年,在江湖上也曾闯下偌大的名号,如今却沦落到要帮那个小心眼做威逼恐吓人的差事……
算了,只当是为了三娘子。
李生一边走回营帐,眼角的余光向后一瞥,眉头微蹙,脚下却并不停顿,他进了营帐,不远处就走出个人。
其中一人为校尉李良。
李良在李生的帐子前走过,心中隐隐有些感叹,两个人都姓李,五百年前说不得还是一家,偏偏却是两种境遇。
他出身微寒,哪怕天纵奇才,聪明绝顶,却是屡屡碰壁,好不容易入了禁军,却又因着得罪了上官,就被下放到勇毅军这等地处。
这个李生却是生来就有别人可望不可即的一切,幼年得拜名师,出师就做国公亲随,他的将来可以想见,绝不会只做这亲随,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可凭什么?凭什么他们一出生就有一切,自己却什么都没有!
李良面上露出和煦的微笑,同路过的兵士颔首,脑子里却有些漂浮不定的念头。
貌似那个无意中总坏他事的小厨子,很得李生看重?
李良轻笑。
是啊,那样的美人,谁又会不喜欢?
最近营内风声紧,他不好有大动作,可心里憋闷,总要找点乐子乐呵乐呵。
……
这日,晌午刚过,姜氏就收到从县城送来的诸般重礼,不少药铺掌柜的亲自登门赔礼道歉,到闹得姜氏满头雾水,回来就忍不住和丈夫,闺女感叹:“看来我冤枉那些药铺了,看来研制咱们的梨膏,确实是某些大夫动了私心,到没必要一杆子打翻整条船,大夫们的私德还是挺好,为人很君子。”
顾湘心下也意外。
只是她事情也不少,想不明白就搁下,望了望天色,虽然时间还早,但已经要开始做晚饭了。
顾湘洗了洗手,举步进了厨房。
顾家的厨房现在让姜氏彻底征用,生意开张前就好好规划了一番,各种承装水果的箩筐和陶罐都整整齐齐地贴着墙堆在东边,东边向外延出去一片,上头搭起棚子,底下多垒了几口灶台,灶台变多,但厨房的空间反而显得更大了些。
姜氏又专门给顾湘分了一处独属于她的地盘,打造专门的橱柜,花费了不少心思。
第四十四章 半信半疑
姜氏这个当娘的,总觉得自家闺女不太会保护自己的财富,生怕她一不小心就把独门秘方给泄露出去。
趁着修整厨房,干脆指挥自家男人去山里挖了好些藤蔓类的植物,又寻了不少老木头,愣是别出心裁地给女儿做了个漂亮的小隔断,隔着藤蔓,在厨房里无论怎么走动,也看不清里面的灶台。
这样,顾湘在厨房研究出些新菜色,新药方,别人就难去窥视。
山里的野藤叫不出名字,会开一种粉白色的小花,层层叠叠地爬了满墙,满竹架,宛如一座花墙,除了容易招来蚊虫外,顾湘还真挺喜欢,有种充满格调的野趣。
现如今,每每顾湘在厨房里折腾,就是五郎也不肯再扒着窗户等投喂,估计是姜氏特意叮咛过。
顾湘先欣赏了几秒钟粉嫩的色泽,然后就把米淘好,开始熬。
最近天气转凉,姜氏和顾老实都稍微受了些风寒,晚上喝一碗滚热浓稠的粥下肚,这才最舒坦。
顾湘把粥米熬上,坐在灶台前看火候的工夫,拿出三根萝卜搁在盆里用劲轻柔地揉洗两遍,又取井水从上至下小水流轻轻地冲洗,才拿出菜刀轻轻旋转,雕出一朵朵大小等同的花朵。
自从买了雕花技巧后,顾湘是每天抽出时间练习一番,时至今日,终于有了大厨雕花的气象。
小小的花朵玲珑剔透,花瓣层层叠叠薄如蝉翼,十分精美。
雕好了摆盘用的萝卜花,粥就转成小火慢慢熬,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足足熬了一个多时辰,熬出一层厚厚的粥油,顾湘才把羊肉和羊杂从浸泡的黄酒和井水里捞出,切成一大片一大片的薄片。
拿黄酒化一块冰糖,加上一点姜丝,一点点生抽,往羊肉里一浇,轻轻抓匀。
霎时间,羊杂的膻味就淡了,眼看粥底的火候已足,顾湘抓起羊杂拿雪白的纱布裹住轻轻抖动,筛去调汁,把羊杂放入锅中,拿了勺子顺时针轻轻搅拌了几下。
片刻,鲜香味扑鼻而至,哪里有半分腥膻,只剩下勾人的鲜美。
顾湘闻了闻,面上一笑,最后抄起萝卜花扔入锅中,萝卜花稍稍一滚,粥的鲜美里就更入了一丝清爽的甜。
香气从厨房里一丝丝一缕缕地向外冒,隔着老远,好些正等着提货的村民们都有些受不住。
顾老实也是口水横流。
姜氏频频回头向后观望。
顾湘终于拿托盘盛了两碗粥出门,从厨房穿过后院到前院,当粥送到顾老实和姜氏面前,温度就刚刚好到微微有些烫口,最是鲜美之时。
两碗粥送至姜氏和顾老实手里,两个人都有些呆滞,竟都多了几分束手束脚。
顾湘用的稻米是王知县所赠,正经的何龙米,颗粒饱满晶莹,散发着玉般的色泽,他们两夫妇何时见过如此动人的米。
玉白的粥面上漂浮着两朵粉嫩的花,这回的粥不像是该出现在农户饭桌上的东西。
顾老实说不出来,他甚至没想过原来粥可以美成这个样子。
要是皇帝日日都能吃上这么一碗粥,也就难怪人们都想去当皇帝好了。
顾老实深深吸了口气。
羊肉本是腥膻之物,不适合煮粥,但此刻那些微的,几不可闻的膻味却似是更为勾人,催发了腹中馋虫,他舀出一勺饱满的米粥,含入口中,霎时间微微眩晕,胃里升起一团暖意,额头见汗,他长长地吐出口气:“美啊!”
姜氏向来有些冷硬的眼睛也变得圆溜溜,目光柔和得仿佛盛装了两眼秋波。
一群准备提货的村民看得眼红心热,眼见顾家忽然卖起梨膏赚了钱,他们没有眼红,此时看到这两碗粥,却忽起了抢劫的心思,各种羡慕嫉妒恨。
“三娘子的手艺是不是又见长了?”
的确是见长,顾湘吸取了当初在商城买东西太随意的教训,最近购物都是提前规划过的。
菜谱只从简单的开始选购,这两日她买了几份菜谱,一份是全粥方略。一份开胃凉菜套餐,两荤两素,荤菜是凉拌羊杂,香酥鱼,素菜有炝春笋,五香黄豆。
主菜除了已有的小炒肉,和爆汁鱼丸,又添了一道红焖羊肉。
主食则是拉面和阳春面。
如今的顾湘今非昔比,做家常菜的手艺已经不是寻常的厨子能比,真让她和某位御厨较量厨艺,在这几道家常菜上,她都不会犯怵。
顾老实晕乎乎地一口口吞食粥米,吃得正美,就听后面传来一声怒吼:“就是你们!黑心烂肺的王八蛋!”
顾家三口齐齐抬头,就见一个身材矮墩墩,长得颇为壮实的男人双目喷火,满脸愤慨:“你们这都熬得什么破……”
他一句话没说完,老狗蹭一下窜上去一顶,把这男人掀翻在地,一扭一扣,死死按住他的脑袋。
“@#¥¥%……”
男人整张脸都埋在地上,登时一句话也说不出。
旁边一个货郎盯着顾家的粥,正胡思乱想,此时见这男人忽然冒头,立时吓了一跳,脱口而出:“三娘子熬的粥是挺好,我也想抢,可我都只是想想都没敢付诸行动,你这家伙竟然动手?”
众人:这人是来抢粥喝的?
好像有哪里不对的样子,但大家鼻子一抽动,就觉得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顾湘也是愕然:“难道是饿疯了?”
她见这么大个人,为了口粥居然做出这等事,阿冯已一溜烟地跑去叫衙役,刚才就有两个衙役过来提梨膏,是王知县给县衙的官吏们定的,这会儿正好顺手把这个抢劫犯给提溜走。
顾湘心中有些不忍,就回厨房又盛了一碗粥过来,走到这人身边蹲下叹道:“来,请你喝。”
这人奋力地从老狗手里挣扎着抬头,刚想继续怒骂,一吸气就吸了一口浓浓的鲜香味,他腹中登时鼓噪,脑子一晕,竟忘了词,迷迷瞪瞪地就接过粥大口吞咽了好几口,脸上凶恶的表情都要挂不住。
一群村民本来不信真有人因为口粥就闹事,认为这其中必有别的缘故,可这会儿看这人喝粥喝得话都说不出,一时竟半信半疑起来。
第四十五章 亲戚
矮壮男子一碗粥没喝完,阿冯带着衙役赶到,两个衙役把人提溜起来,矮壮男子才想起自己是来做什么的,努力把台词想起来,可粥还没喝完,他只好一边喝粥一边含含糊糊地咕哝:“梨膏有毒,吃了拉肚子。”
只是这话太含糊,连他自己都听不清。
顾湘离得近:“你想吃梨膏瘦瘦肚子?我看你这一身都是肌肉,吃梨膏也瘦不了的,别听别人瞎扯,我们家卖的只是小零嘴,没有那些稀奇古怪的功效。”
矮壮男子:“……”
顾湘目送两个衙役把人带走,反身回厨房去,走到半路脚步一顿,又回头看了一眼。
这事不对。
此人应该就是冲着她来的!
抬头四顾,周围到处是窃窃私语,都在说今天冒出个为了口粥犯下抢劫罪行的家伙。
顾湘:“……”
看来也不独是她犯蠢。
当时有人言之凿凿地说这人是想抢粥,大家才下意识顺着去想,都没稍微琢磨一下,此时又不是前两年闹灾的时候,怎会有人在村里抢别人的粥?
“去,你都喝三碗了,你猪么,这碗给我。”
顾湘猛地回头,就见姜氏和顾老实不知何时已挤到厨房去,姜氏一把抢过顾老实手里的碗,还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
“……”
顾湘沉默半晌,决定去封信托王知县关注下这位‘抢粥’的男子,查查他究竟所为何来。
王知县对此事到十分上心。
可这个矮壮男子一被带走,便咬紧牙关一声不吭,王知县手底下最会审讯的一个刑名师爷出马,都愣是没让这家伙松口。
王知县想了想,干脆打了几板子就把人暂且先放了。
这家伙一看便是块滚刀肉,到不如把人丢出去,瞧瞧到底是个什么成色。
衙役几板子打完,此人不开口,村民们却都说他是为了口粥惹下的祸,消息越传越真,满寿灵的百姓都知道县里出了这么件新鲜事,竟然有人在村里行抢,抢的还是碗粥!
寿灵小县而已,多少年下来除了时常闹个灾荒,就很少有新鲜事,如今出了这么个热闹,那热度是经久不衰,反正顾湘还等王知县给她个靠谱的结论时,满村子的人都相信是她熬的粥太诱人,于是才招人觊觎。
顾湘:“……”
她既然不傻,这话是肯定不能信,不过老狗帮着打探了一番,到看不出这人是不是怀着歹心。
此人叫赵多,大李村人,上头两个兄长都战死了,只剩下他一个在家照顾老母。
这人天性有些好吃懒做,不喜欢种田,家里的地卖了大半,剩下的他爹的战友,说什么也不让他卖,帮他租了出去,每年好歹能给自己和他娘挣点嚼用。
赵多在村里名声不坏,出了名的讲义气,还是个孝子,但凡认识他的都说他有些莽撞,爱胡闹,却不是恶人。
顾湘想了想,那些事就先慢慢查。
却说,这赵多闹事虽是个大乌龙,可世上到底还是明白人还是多,自然也有人猜到赵多是受人指使,专门到顾家闹事的。
小道消息虽说不上愈演愈烈,可传扬的范围到是挺广,登时把县里几个药铺的掌柜给吓出一身冷汗。
回春药铺的郑易听到消息,心里就一哆嗦,当天晚上就吓得发起高烧,一边给自己灌药一边诅咒那些企图闹事的混账东西。
他才因为骂了顾庄那村姑几句,被煞星寻上门,万一这回这事,煞星误会是他想报仇,才指使人找那村姑的麻烦……
“哎哟,这杀千刀的混账,老子家有余财,还有个美貌小妾,可不能死的这么冤枉!”
郑易吓得浑身冒汗,赶紧又备了份重礼,派人一路紧赶慢赶地送到顾家去。
顾家一家子面对突如其来的一波礼物,一时看着这些名贴也是满头雾水。
姜氏茫然:“你们家有这么阔的亲戚?”
没错,郑易跟顾老实攀了亲戚,说按照辈分,郑易要叫顾老实一声表舅。
顾老实被说得迷迷瞪瞪,莫名就认了这么个表外甥。
顾湘:难道这就是富在深山有远亲?
但似乎有哪里不大对。
她思索片刻想不明白,也就不多想,反正即便遇见个骗子,最多被骗走个梨膏的配方,而且可能性也不大,她阿娘的脾性属貔貅的,向来只进不出。
顾老实和姜氏手艺日渐娴熟,生意也越发好了,顾湘就开始准备回勇毅军的事,前两天王知县和周县尉又来了一次,可怜巴巴地诉说‘想念’之情,要真听这位的意思,顾湘都感觉自己有点‘罪大恶极’。
不过回军营之前,顾湘还记得自己答应了要给那位贵人做药酒。
她那日送走李生,当即就试做了两坛,虽然要个把月才能真正完成,但已经可以确定了……都很失败。
本以为做‘延寿汤’至少要比刺绣简单些,没想到这玩意的成功率居然很玄学。
她每次都是完全按照配方来做,第一次,系统的平价——一坛美容养颜的普通药酒。
第二次就变成了一坛因为缺少灵魂而失败的延寿汤(劣)(药酒)。
顾湘:“……”
灵魂是什么东西?
“难道是这根人参长得不够有灵魂?”
“龙眼不够圆润?应该找几个胖的试试?”
“虫草长得太丑?可这也没法美容,难道我真的需要去进修一下绘画技术?”
顾湘扒拉着那一箱药材,在脑海中反反复复地模拟极特殊的手法步骤,想了想,又把做好的药酒开封,再酌情加减了药量。
想着‘灵魂’这样玄妙的字眼,顾湘干脆凭直觉天马行空地信手往里头扔药材。
一个美食点能提升优化十斤药材,顾湘现在真不大心疼。
“实验总是要经过千百次失败的嘛,不心疼。”
顾湘嘀嘀咕咕,正折腾药酒,就听外头传来一声怒气冲冲的呼喝:“药气尚未化入酒中,怎么能胡乱又加……这药材炮制手法也太潦草,你师父就没教过你?药材炮制要少泡多润,懂不懂?”
顺着声音看过去,来者是个道士,听话语声似有了些年纪,怎也有四五十岁,但观其皮肤,白皙红润似孩童,眼神也很年轻,手里提着两罐梨膏,显然是刚从前院那边买的。
顾家自开始做这生意就没安静过,总是喧喧闹闹,也幸亏地处偏僻,邻里都被姜氏发展成了下线,到也没人挑理,不过这必不是长久之计。
这不,如今就连后院这边也开始有人闹腾。
第四十六章 琐碎
顾湘稍微一走神,抬头见老道士气哼哼地看着她,那架势,简直想要破门而入。
幸亏他身边还有个道童,死死拽着他的衣摆不放手。
道童说是道童,看着到也有二十左右的年纪,长得细眉细眼,面孔白皙,似是有些害羞,躲躲闪闪地看了看顾湘,回过头使劲抱住自家师父的腰身,急声道:“师父,咱没钱了,你别再祸祸人家的东西,咱们可真赔不起,上回你把我抵人家家里才脱的身,要不是师叔让大妮花钱来赎我,我……呜呜。”
老道:“哎,这么好的方子……暴殄天物!”
他连冲顾湘翻了两个大白眼,才不甘不愿地让道童给拖着走人。
顾湘稍稍迟疑,张了张嘴,还未曾开口,那道童吓得拽着老道士跑得更快,她也只好作罢。
其实,她看这老道似乎在药酒上颇有心得体会,刚才还打算请教两句来着,不成想两人溜得这般快。
顾湘叹了口气,埋头又折腾她的药酒。
“咦?”
天马行空地重新配了几味药材进去,美容养颜的药酒里居然又神奇地新增了美白去皱等专项功能。
“都美容养颜,还美白去皱了,等于帮人恢复青春,变相延长寿命?”
顾湘神色郑重地盯着药酒,翻出一只茶杯,洗刷干净,倒了一杯酒,小口小口地喝了下去。
“唔。”
顾湘觉得自己像是喝到了一口火山岩,从喉咙滚烫到心里,特别刺激,喝了一口还想喝第二口,仿佛有点上瘾。
有没有系统所说的那些神奇功效,她不知道,但是经过她‘调味’技能优化的药酒,口味醇厚香甜,虽有一点药香,却是分毫不影响口感,反而让酒香更是浓郁。
秋色渐浓,喝一点不温自热的酒,至少是蛮舒服。
顾湘就感觉喝完酒后,肌肤从内到外都有种滋润感,有点像刚刚泡过温泉,皮肤细滑得不可思议,她自己摸了一下都仿佛摸到了最上乘的贡品丝绸。
晕晕乎乎间,仿佛听见篱笆外面有什么东西在挠墙。
隐隐就听有个气急败坏的声音:“师父!你又不是猫,怎么还老在人家篱笆上练爪子,这样真的会被打,快走吧。”
“一个晚辈,还敢打我!哼,让我知道是哪个老不死的教出来的笨蛋弟子,我非要骂他三年,让他糟践好东西,什么玩意!”
顾湘:“……”
虽然她没师父,但她也觉得自家的酒感觉很不错,的确是好东西。
当天晚上顾湘揽镜自照,虽然皮肤白得发光,但她底子好,到不能确定真是药酒的效果。
不过她一拉开系统界面,顾湘登时决定,以后把酿制药酒,还有品酒当成一项日常任务来刷了。
她的特殊美食点一口气增加到了109个。
看着(+109)的字样,顾湘恨不能抱住系统狠狠地亲上一大口。
自看过系统给的剧情,又见到顾润,她面上轻松,日子也往轻松里过,但其实心中有巨大的不安在。
思来想去,最好的破局工具显然是系统。
虽然这只是个美食系统,商城里卖的技能也好,道具也罢,皆不过是为了人食五谷杂粮的那些事,既不能让她天下无敌,也不能给她千军万马,可她别无选择。
起点太低,时间也有限,即便她把顾润绑了,送到王知县那儿去,王知县也信她,但她和顾润其实是一问三不知,又能提供什么线索?
真让顾润说什么勇毅军要叛乱?
消息一泄露都不必等,勇毅军是不叛也得叛,她干脆和家人洗洗脖子等着被宰吧。
顾湘更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现在都把勇毅军当自己的后盾了,怎能让顾润去胡说八道,瞎搅和?
忽然增加的特殊美食点,仿佛让她打了一针强心针,顾湘瞬间感觉,后续她真能求助一下玄学。
系统都有了,思想放得更天马行空些,又有何妨?
让所有村民都成大力士,都飞檐走壁并不现实,但组织一批性情好,品德好,十分可靠的乡勇,以传授绝技为名,助他们力大无穷,有没有可能?
如果能有一个大空间,在最危急的时候把村里的老弱病残藏起来,岂不是可以躲开灾难?
美食空间要两万美食点,而且才一立方,她一时是没法肖想,可长长的购物列表里,总能找到有帮助的东西。
顾湘脑子里第一次努力思索各种可能,实在有点头疼,赶紧喝杯酒压压惊。
酒是真心不错,毕竟是系统出品,效果还是很值得相信,顾湘算了算药酒的量,就先分了一坛给顾老实和姜氏用,让他们每天晚上睡前喝上一盅。
顾老实一喝之下,惊为天人,简直有些敬畏,他这半辈子喝的酒加起来,也比不上他闺女给的这一杯。
犹豫了下,到底分出一小半送去给他爹,他大哥,三弟。
姜氏冷笑:“你到是有好东西就挂念你大哥,可没见你大哥怎么记着你。”
如今姜氏对家里大房夫妻两个很有些怨怼,顾老实讪讪道:“当初咱成亲,我的聘礼都是大哥跟着爹去县城扛了三个月的活,累得大半月直不起腰才凑齐。”
他顿了顿,面上就流露出些许无奈,“我知道阿姜你恨二娘,我也恨她,若不是咱们家三娘机灵,这辈子都让她给毁了,又怎么可能不怨。”
“但不能真就这一辈子都和我大哥生分,顾润已经连夜被送到觉慧师太那儿去,这几年让她好好悔过,将来让她远嫁,这辈子都别想再回来给咱们家三娘添乱。”
姜氏冷哼了声,说到底还是有点心疼丈夫,也没继续埋汰人,只把自己那一小坛酒抱回厨子里锁好:“随你去充好人,反正就那一坛,喝完了不许再找三娘要。”
顾老实讪讪应了,姜氏就不再理会他,只忙着给三娘收拾东西,她三娘又要出去,添多少东西她也仍嫌不足:“那个赵多已被王知县放了,今天大柱子还说,在村口又见到了他。”
姜氏轻叹,“要我说,他要真特别想喝咱家的粥,再舍他一碗就是,也怪可怜的。”
亲爱的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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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不知
“咳。”
顾湘呛咳了声,简直哭笑不得。
原来她这位精明能干的阿娘,还真信人家是来抢粥喝的。她都是三分钟后就反应过来不对了。
王二木这个小不点,一听到赵多的名字,那眼睛就瞪得贼亮,满脸满眼的警惕,阿娘这么大把年纪,想法到如此天真。
顾湘想了想,把老狗叫过来,让他去提点一下村里常驻的两个衙役,多少盯着这位赵多些。
不过顾湘也有点好奇,赵多上次到顾庄来,已吃了一次亏,显然想做的事没做成,还挨了二十板子,如今恐怕伤都没好利索就又来,在自家明显已提高警惕的当下,他还能做什么?
没多一会儿,老狗就气哼哼地回来,嘴角还有点青紫。
顾湘吓了一跳。
“没事,那小子不识数,拦在村口堵要出村的货郎,非说咱村的梨膏是害人的东西,吃了要死人的,让我揪住揍了一顿,现在让周栋和阿张他们轰出去了,他再来闹,肯定还要吃板子。”
顾湘:“……”
姜氏听了这话,气得不轻:“就因为没给他碗粥,就这么闹?!这个赵多究竟是什么人?”
老狗拍着胸脯保证:“谅他再不敢登门,三娘尽管安心。”
第二天,老狗天不亮一起来,就又看到赵多那厮在顾家附近转来绕去,一脸的不怀好意。
村外头好几个也来提货的村民都吓到了,心中十分不安。
也就是本乡本土的村民们,好些都认识赵多,虽然不是一个村的,可大李村和顾庄离得近,几百年毗邻而居,村民们大部分彼此都认识,沾亲带故的更不在少数,赵多自小走街串巷,开出晃荡,村里认识他的人不少,见到是他,就纵然他这面相够凶悍,却也没人害怕。
就如村里四处蹿的猎犬,凶悍得能搏狼,可村里的小娃子照样揪尾巴抓毛撸肚皮,谁会当回事?
顾湘心下也有些担心顾老实和姜氏会吃亏,特意去看了一眼,正好看见赵多立在通往村口的小道上拦路,一口气拦住了七八个挑着担子准备出村的货郎。
“你们这些家伙怎么都不听说,这些都是些害人的东西,卖出去再吃坏了人,你们担当得起么?”
“赵多,你被打是你自找的,怎么,你上门抢人家三娘熬的粥,人家也不是没给你,还给错了不成?就是你被打,那也是衙门打你,你要真想报仇,敢找上衙门也算个好汉,过来胡诌八道坏人家名声,你也好意思!”
后头好几个货郎都怒气冲冲地瞪向赵多。
赵多气得脸色涨红,抄起拳头就冲过去,老狗和衙役及时赶到,两下把人掀翻捆起来提溜走,手法可比一开始娴熟得多。
“这事没完!”
赵多被提溜走,还扯开嗓子高呼,“有本事你们就关我一辈子,否则就完不了!”
这下子连老狗都有些发愁。
他早晚要回营,衙役也不能见天守在顾家门口,赵多犯的事又不到能关他几年的地步,他还皮糙肉厚不怕打,一放出来就到顾家捣乱,一次两次的也还罢了,这天天如此,谁也痛快不了。
老狗心下气恨,目中一片冷色:“说到底,还是教训得不够。”
若是换了几年前他年轻时,他早就打断了赵多那小子的腿脚,岂能容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来闹事。
顾湘摇头,目光微凝,心中忽觉有些异样,只一时却不曾抓住。
虽说赵多的诸般举动都很烦人,但姜氏如今最要紧的还是给顾湘收拾东西,顾湘带回家的布料绸缎,除了一部分特别珍贵鲜亮的让她塞到箱子底打算当嫁妆,剩下的都拿出来给闺女裁新衣。
姜氏本身自是会做衣服,缝缝补补的事都难不倒她,可她还是拿了钱出来,准备去请黄婆子去裁。
黄婆子年轻时也是县城数得着的绣娘,如今年纪大了回村养老,已不怎么接绣活,怕费眼睛,不过本乡本土的人来拜托,她给裁个衣裳,简单绣上两笔到还是愿意的。
顾湘听了,十分感动:“这些料子好些都是特意给阿娘亲备的,不如女儿给娘亲裁身衣裳?女儿如今手艺可是大有长进了。
姜氏闻言,简直比十分感动还要感动:“好孩子,那么好的料子咱不浪费了啊,你想做衣服,明天娘去扯两匹粗布,正好现在干活需要短褐,你做什么样……你爹就穿什么。”
顾湘:“……”
眨眨眼,顾湘决定当自己没听出她阿娘的嫌弃。
她新会了绣活,正新鲜的时候,但凡有空就翻出些碎布头绣上几笔,简直像寻到了新游戏,虽说绣活和做衣服不是一回事,但原身会针线,她也会一点,还有给娃娃做衣服的爱好,现在让她做身衣服,难度并不大。
顾湘把自己存的料子翻出来,她很喜欢素白的,银灰的这些素色,可这类绸子显然不适合姜氏,最后选了一匹月白色做袄裙,一匹沉香色的缎子做鹤氅。
做时她好好苏了一把,按照以前看过的仙侠剧里的衣裳做的,层层叠叠的纱裙,飘逸秀美,仙气十足,没两日做出来,挂在屏风上往姜氏面前一放,姜氏愣了半晌:“……这怎么能穿得出家门?”
就她整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这样的衣服穿出去一日,恐就不能要了。
姜氏戳着顾湘的脑门念叨了几声败家,当天晚上却忍不住半夜起身,小心换上衣服,点亮了油灯,揽镜自照了好半天。
顾老实看着看着,就叹了口气:“你嫁给我这些年,我都没给你买过几身新衣裳。”
姜氏:“废话,你钱都在我这儿,手里就没超过三文,你上哪儿去给我买新衣服去?”
一边说,姜氏一边恋恋不舍地把衣服脱下,摸了摸,正准备放入衣箱,就听外头老狗拍着窗户喊:“叔,婶子,你们快来瞧瞧,那个赵多在小竹林呢,被人打得就快死了。”
姜氏心里一抖:“狗子,是,是你打的他?”
顾湘此时也听见动静,披上衣服出来,正好听到阿娘的话,脚步顿了顿,若是连姜氏都如此认为,外面的人岂非也要如此联想?
老狗忙道:“不是我……人还没死,有个老道士似乎是位神医,正给人施针,不知能不能救活。”
第四十八章 回生
竹林边上乌泱泱的都是人。
顾湘伸手扶着姜氏,步履匆匆向外走,心中却终于明白她感觉到的违和感究竟从何而来。
明明无用,但赵多还是五次三番来闹事,如今所有人都知他同顾家,同自己有恩怨,现在他出事,谁会相信顾家无辜?
顾湘与王知县,周县尉都有交情,可正因如此才更麻烦,明明不关顾湘的事,但所有人都会觉得是王知县偏袒徇私。
走神的工夫,一行人已经赶到竹林。
竹林外面围拢了不少百姓,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看见顾湘过来,好些人目光都有些躲闪。
赵多鼻青脸肿,满头满脸的鲜血,身体时不时抽搐,气息微弱,神志已有些不清醒,目光涣散,他身边一老道神色凝重,右手持针,针刺神阙,额头全是汗水,眉头紧蹙。
“我的儿!”
顾湘正沉吟,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声,她略一转头,便见竹林外小径上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一老妇人,来人衣衫凌乱,鞋子都跑掉了,满脸的惊惶,人冲到赵多身边,看到赵多的模样,登时嘴唇发青,浑身颤抖,凄厉地一声嚎叫,一头扎在地上。
周围一行人都吓了一跳。
老道身边的道童赶紧过来掐老妇人的人中,掐了半晌却丝毫无用,一摸鼻孔,道童骇然失色:“师父,没呼吸!”
姜氏大惊失色。
这要是一口气死两个人,那可不得了。
或许是听见母亲出事,赵多反而瞪大眼清醒过来,挣扎着去够自己的母亲,声音嘶哑地呻吟:“神医,求您救救我娘,只要我娘没事,我死了不要紧,呜呜。”
此时的赵多哪还有当初那股子天老大他老二的气势,一众村民们都有些于心不忍。
老道走过去看了看老妇人的情况,叹了口气:“你娘早年伤了底子,如今气急攻心,就算我能救她一时,恐怕也撑不了太久。”
赵多的脸上一片死灰,精气神彻底丧尽,目光涣散,老道士却是沉吟半晌:“不过……若是再别处,是真没救了,但在这儿,到也不是没希望。”
一句话,赵多猛地从地上撑着坐起身:“怎么才能救我娘?我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惜……”
老道轻轻转头,看向顾湘,从鼻子缝里哼了声:“哼,那你要问她。”
顾湘愕然。
赵多也是心下大惊,他现在鼻青脸肿,到是看不出是什么面色:“她?”
顾湘:?
老道瞥了顾湘一眼:“这等地方,除了她这种奢侈到随意玩灵酒的高门弟子,谁还有本事救必死之人?”
说着,老道表情有点酸得厉害。
“也不知是哪一家的老家伙,连灵酒都不当好的,拿去给小孩子耍着玩,我老道不过浪费了师兄几枚回春丹,就被扫地出门了,哼哼。”
道童嘴角抽动了下,到底没吭声。他要是反驳一句,是师父你自己负气出走的,没人敢把您老人家扫地出门,他师父又得叽叽歪歪个不停,还不如由他说去。
顾湘:“……”
灵酒两字到让她隐约听明白了。
赵多眼泪飚出,他相信这老道,在大李村,张道长的名气极大,医术通神,李家是大李村最富贵的人家,家财万贯,他们小公子自娘胎里就带了病症,别说县城,就是府城的名医都不知看了多少个,小公子的病依然治不好,所有大夫都说他活不过十岁。
结果去年张道长意外来到大李村,看过小公子就开了个药方,小公子吃了八十多天的药,今年已经生龙活虎,都能走出家门去读书。
整个大李村的人都知,张道长是神医,医术极高超。赵多浑身颤抖得越发厉害,显然思绪起伏不定的厉害。
“啊!这人没,没气了。”
村民们眼看那老妇人倒在地上双目紧闭,脸色发青,没了气息,登时失声惊呼。
赵多浑身一抖,喉咙里发出哀鸣,眼泪滚滚而落,唇角溢出一丝鲜血。
顾湘也顾不上有用没用,赶紧回去提了一坛‘没灵魂’来,顺手还抄了一只他爹用来吃饭的大海碗,咕嘟咕嘟地倒了一碗酒,让老狗帮忙扶着,掰开老妇人的嘴巴就往里面灌。
说来也是奇事,老妇人本是呼吸都要没了,可这酒一入喉,她竟不由自主地主动吞咽起来,不多时就喝下去大半碗。
张道长本是鼻孔朝天,一副不屑一顾的高人模样,此时一眼看到顾湘拿大海碗盛酒喂那老妇人,一颗心扑通几下就跳到了嗓子眼,浑身都哆嗦起来,瞠目结舌,好半天才扑过去,整个人都要趴地上:“三清祖师在上啊,我的娘哎,小祖宗,一盅就成,一盅就成,多了她哪吸收得了!”
眼看一海碗的酒就剩下一层底,他眼珠子都红了,恨不能上手去抢。
赵多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自家老娘,艰涩地道:“道长,我娘怎么样了,她怎么,怎么还不醒?”
张道长白眼一翻,冷哼:“醒个屁,这么一大碗酒下肚,别说你娘看,就是换个酒鬼也得睡到明天。”
说着顿了顿,肉疼地扭过头去,眼不见为净,“喂,赵多也伤了根本,弄不好就是个死,你要是舍得,也给他两口酒喝,两口就行……这年头,档次还高过回春酒的灵酒,怎看着和三文钱一碗的烈酒一个样。”
想当年他为了一口回春酒挨的那些打,如今想来就冤枉。
张道长冲着赵多哼哼:“你小子这回欠债欠大了,那么一大碗灵酒……把你这身肉都剁下来卖,也卖不出一个零头。”
顾湘不觉侧目,看着也颇体面的一道长,说话到有点像屠夫,这到是稀奇,她感觉道门收徒都是极谨慎,通常来说,想入道门千难万难,到要想离开道门,全不必同任何人交代,只要有这个念头便可以走了,所以大部分道门弟子,都是天才人物。
旁边那道童脸色红得厉害,满脸尴尬。
顾湘把酒碗递给老狗,让他喂了赵多两口,酒水喂进去,不过片刻,赵多的气色登时转好。
“活了!”
旁边围观的村民,一低头就见赵多他娘张开嘴打起呼噜,登时瞠目,“三娘,你这是什么琼浆玉液,竟能起死回生?”
第四十九章 有毒
顾湘:原来这‘没灵魂’还真不是一般的酒!
她这两天烧菜,舍不得自己买的那些陈酿,顺手把‘没灵魂’提起来当料酒用的时候,还是满多的。
“啊!”
旁边的那位德高望重的张道长,忽然一声尖叫,周围村民,姜氏等人齐齐吓了一跳。
顾湘也骤然转头,只见张道长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二木面前,盯着他手里捧着的小碗。
小碗里孤零零躺着三块小羊排。
张道长的眼睛里瞬间冒出一股子蓝光。
王二木登时警惕,抱着碗退后了几步,高声道:“我的,这是三娘子给我做的。”
张道长僵硬地转动脖子,回过头盯着顾湘,半晌,崩溃地吼道:“你个败家子!!”
顾湘:“……”
张道长居然眼眶一点点红了,顾湘顿时不知所措。
“哪家养出的弟子,拿灵酒炖羊肉,师父,您老人家来看看,你老说别人家的弟子怎么怎么样,你现在看看,别人家的师父都什么样啊!”
“人家养了个随手拿灵酒炖肉的弟子,都没赶出师门呢,您动不动就因为点小事就要逐我出师门……您对得起我么!“”
顾湘:“……”
姜氏赶紧拿了方帕子递过去,回过头跟自家闺女咬耳朵:“娘知道他,他常来咱们这一片,经常在大李村义诊,还自己贴钱贴药材的,是个好人,就是有点疯癫,看在他年纪一大把了,顺着些吧。”
此时赵多扑到他娘身边,看他娘确实微微睁开眼,脸色也大好,呜呜咽咽地哭得满脸都是眼泪鼻涕,挣扎着跪下给顾湘磕头。
顾湘摆摆手:“你先说说,是谁打的你?”
赵多愣了愣:“我,我不知道。”
他说话时,目光犹疑躲闪,顾湘和周围围观的人都能看得出他心虚,姜氏不禁恼了:“你这人!天天说我们家梨膏有毒,好像我们家和你有多大的仇恨似的,死咬着不放,现在你被打了,到修起闭口禅,你到底是哪里有毛病!”
赵多嘴角抽动,小声哼哼道:“我吃了你们家那什么膏子,跑肚拉稀拉了一天,害得我在……在朋友面前丢了大脸,我,我……”
他回头看了看自己的老娘,咬咬牙,不甘不愿地道,“是我弄错了,顾娘子,你罚我,打我,我都认,今天你要出不了这口气,要了我的命,我也没二话。”
顾湘还未开口,那边张道长冷笑:“早知你要找死,到是把灵酒省下来,那些酒价比黄金,就这也是有价无市,没地方买去。”
张道长的目光落在顾湘的酒坛上头,满眼生光,道童赶紧过去拽师父的衣角。
“师父,咱只剩下三十九文钱,要不,您问问二十文钱能买多少酒?”
张道长:“……滚!”
二十文?一滴都买不着,他可丢不起这个人。
顾湘蹙眉,此时她注意力都放在赵多身上,思索半晌,心下奇怪:“你说你吃我们家的梨膏,拉肚子了?”
赵多目光闪烁,口中就道:“没有,没有,肯定是别的缘故。顾庄的梨膏肯定是好药,我吃的那两桶味道香甜的很……”
“什么?”
顾湘愕然。
“啊?”赵多眨了眨眼,恍然,“我是说,顾庄的梨膏特别香甜,好吃,物美价廉……”
“你吃了两桶?多大的桶?”
顾湘惊讶问道。
赵多转头看旁边货郎挑的桶。
这桶不算大,不过是个直径三十厘米,高五十厘米的小木桶而已,毕竟梨膏熬制也很耗费梨的。
但是——
梨膏伸手捂住额头:“你一次吃两桶?”
“可不,好吃。”赵多嘿嘿一乐,笑道,“我饭量大,一早起就给吃得精光,真甜。”
顾湘:“……”
张道长噗嗤一笑:“就是头牛吃上两桶,别说梨膏,就是梨,跑肚拉稀那是一点儿都不稀奇。”
赵多:“啊?”
顾湘叹了口气,盯了赵多几眼,觉得自己就是问他再多问题,似也得不到要紧的答案,干脆扭头拜托周围的村民帮忙:“劳烦您几位帮忙把这位和他娘送回家去吧,总让他在咱们村躺着也不是事儿。”
目送几个村民赶着驴车把人送走,顾湘回头还想和张道长交流一二,这师徒两个已经匆匆走了,隐隐还能听见张道长小声咕哝:“三清祖师在上,弟子若哪日因贪而犯戒律,顾家那小娘子也有一半罪过。”
顾湘:“……”
一回家,她翻了翻自己制的‘没灵魂’,先留足给阿爹阿娘的,剩下的分一分,装了两个小坛子,把老狗叫来:“替我给王知县和周县尉送去。”
她犹豫片刻,到底没算上那位贵人的份。
只是半成品而已,国公爷什么没见过,给人家回礼,怎么也不好太敷衍了事,最起码要成品才成。
……
天高云淡,晴空万里,蚊虫渐渐少了许多,到显得军营分外安静。
王知县从河堤上回来,就收到老狗替顾湘送来的药酒,看着酒坛子眨了眨眼:“唔。”
他向外瞥了一眼,好像看见李长随在外面徘徊,总感觉李长随有些不怀好意。
抱着小酒坛回到帐子,王知县叹了口气,他还是更希望这是一坛小腌菜,最好是黄瓜条,糖蒜也美。
酒再好,王知县本人却是个不会喝酒的。
当年读书时,他先生就告诉他,酒色财气,人生四戒,跳出去便是岁月悠长。
他听了先生的话,就给自己定了不饮酒的规矩。
不过黑色的胖胖圆圆的小酒坛到挺可爱,乍一看像一尊大肚弥勒佛,王知县顺手就把他搁在自己的案头上当摆设。
他就喜欢这些瓶瓶罐罐,都不需要多值钱,但凡有点特点的他都喜欢。
周县尉就常埋汰他,拿两个长颈的酒壶当花瓶使,也不嫌有损他堂堂知县的威仪。
这一点,顾湘到和王知县颇为志气相投,顾湘就喜欢各种瓷器摆件,她也并不懂什么珍贵不珍贵,反正就看眼缘,一眼看见心中欢喜,对她来说这就是好东西,再是珍贵,哪怕价值连城,多么富有意义,她一眼相不中,照样不喜欢。
第五十章 一言难尽
刚把酒放好,王知县就听帐子外面,他那伴当高声道:“李校尉他们来了。”
王知县心里一咯噔,赶紧道:“就说我不……呃,小应,你傻站着干什么,赶紧请两位将军进来。”
一撩帐子门帘,两个来支钱粮的校尉木着脸立在帐子门前,一人拿着一个账本。王知县瞬间僵住。
外头狂风怒吼,吹打的树叶纷纷扬扬落下,看着账本上流水一般列出来的那些所缺钱粮数目,王知县嘴唇抖了抖,愁得头发又白了十几根。
河道上的差事多得仿佛永远都没完。
昨日刚去阎王那儿开过会。说了几句怎么迎接钦差的事,强调的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在钦差来之前,各地的工程都要收尾,而且要漂漂亮亮的收尾。
要说安国公是阎王,杀星入命,那这位钦差,刘晃,刘子明就是万年成了精的榆木疙瘩。
王知县当年考中了进士,到三司修造案任职,有幸在刘子明的手底当过差,结果一个月内因为没看出安国公府邸修缮时多用了二十三块砖瓦,就让刘子明发了三个月的月俸。
二十三块砖瓦才值多少钱?他说自己赔上都不成!
和别的官不同,王知县穷啊,他家一家老小就靠他的俸禄过活,那回的俸禄一被罚没,王知县只好四处去同僚处打饥荒,从此听见刘子明的名字腿就发软,赶紧谋了外派,远离京城这是非之地。
如今安国公和刘公竟要同聚在他的头顶之上,王知县打了个哆嗦,只觉天地变色,地动山摇。
所以在钱粮方面,那真是半点差错也不能有。
他已经加班加点干活,可这千头万绪的,真是永远忙不完。
“李校尉,萧校尉,钱粮的事你们不要着急,答应你们的肯定给。来,先吃点东西,我再给你们详细解释,放心,国公爷有令,至少在我们勇毅军,你们想象中那些‘飘没’之类,不会发生。”
王知县先把这俩校尉让到桌边,又亲自交代老杜给整了几道菜。
李校尉却是坐都不做,拍桌子瞪眼:“哪还有心思吃饭,马上,立刻,现在王哥你就把我们该得的东西给我,我时间很紧,真没工夫跟你吃饭。”
“我给弟兄们保证过,晚上干活干得好,工钱加一成,老子一个吐沫一个钉,那说话就要算话,要是说话跟放屁似的,那还有人听?你们一开始答应给调拨钱粮,现在又给不齐,你们不给,让我怎么办?割肉喂弟兄们?”
“你们这些当上官的,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让哥几个半年之内完成任务,你们说的到是轻松,要不你们上,你们去指挥一下,看看半年的工期到底够用不够用?”
“王哥,咱也是老交情了,你可不能坑了兄弟。”
王知县脸上堆笑,瞟见桌案上顾湘送来的酒,干脆伸手拎过来给这二位倒上:“那肯定不能,只是现在军中上下开销都很大,总得分个轻重缓急……来,喝。”
“你别那么多的废话,老子……”
李校尉鼻子抽动了下,口舌生津,“老子……就喝上一杯,你赶紧把钱粮给备齐了。”
一杯酒从舌尖滑入喉咙,李校尉目光微微凝滞,只觉满口生香。
咕嘟!
他忍不住又倒了一杯。
萧校尉却已经不声不响地喝到了第三杯。
王知县瞟了一眼,松了口气,赶紧把门外自家伴当叫入,低声道:“去把我帐子东边数第三口木箱搬过来。”
说着,他满脸堆笑:“你们两个先吃着,我处理一下公务。”
李校尉略一犹豫,面上却已不那么急切,只道:“那,我的事你也快点,兄弟真正等着米下锅,钱粮我要是带不回去,差事最后完不成……哎。”
忧愁上心上脑,又忍不住一杯酒喝下去,酒一入喉,那诸般烦恼就春风化雨般散去。
……
本是晴朗的天上忽然动了一大片云。
张道长立在勇毅军的营帐外,举目盯着树枝上两只喜鹊。
周县尉手里捧着刚到手,还没有捂热乎的酒坛,恭恭敬敬地走到张道长身边。
这位张道长张正铎,正是龙虎山上清观的无妄先生,他的师兄就是先帝时,那位赫赫有名的真静先生张正随。
在当今道门,张道长可谓德高望重,便是当今陛下也将其视为座上宾。
周家曾欠了张道长一个大人情,当年周县尉的同胞姐姐惊马坠地晕厥,眼看要不好,全赖张道长当时在场,以一丸上清观的神药回春丹将姐姐救活,周家当即备了重金以做谢礼,但张道长神龙见首不见尾,救了人就飘然远去,自此再不见踪影。
没想到今天张道长居然主动找上门来。
周县尉心中虽是诧异,不明白为何张道长会要买顾厨送的酒,但他肯定不能拒绝。
他振了振衣袖,微微躬身:“道长……”
话未说完,手里的酒坛子就不翼而飞,周县尉心下一惊,抬头便见张道长两只手捧着酒坛子双眼放光,嘴里还念念有词,也不知在说什么。
半晌,张道长才从怀里掏出块腰牌,塞给周县尉:“让你爹拿着我的腰牌去上清观拿钱,你这是三斤酒,算一千金吧。老道最近手头紧,就占你点便宜。当欠你个人情,以后必帮你们周家做一件力所能及的事。”
周县尉:“……”
等张道长拽着自家道童都走得没了踪影,周县尉才迟迟疑疑地回过神:“一……千金?”
周家豪富,人口多,家里生活算是奢侈的,可一年下来三五千两银子也尽够花销。
一千金?普通人家一辈子也见不到这么多金子。
再抬头想寻张道长,早看不见人影,周县尉心里有点犯迷糊,摇摇头,举步去寻王知县,打算同他一起去河堤上看一看。
周县尉脑子里存着事,不知不觉就进了王知县的帐子,目光落在狼藉的杯盘,趴卧桌上的人,还有倒在地上,空空如也的酒坛上。
脚步一顿,周县尉脸上的肌肉抽搐:“一千金啊!”
王知县忙手忙脚地收拾账册:“什么?等我一下,刚把这俩灌趴下。”
周县尉的表情简直一言难尽:他感觉,自己最好还是别告诉这家伙为妙。
第五十一章 汤面
周县尉张了张嘴,决定做一回好人,他叹了口气,拍了拍王知县的肩膀:“走……”
话音未落,李生嗖一下从帐子顶上咕噜噜滚落,就地一撑地面站起身,踉跄了下扶住旁边的树,默默抬头盯着王知县。
王知县:“??”
李生抬起手捂住自己的脸。
周县尉福灵心至,赶紧抢在李长随前面先把王知县扶到椅子上坐下,才看了看地上滚落的酒坛,小声道:“我问一下,你这坛被喝光了的酒,是顾厨送的?”
王知县莫名其妙:“明知故问,今早上刚送来的,说是试制的药酒,你不是也有?”
周县尉叹了口气。
王知县笑道:“我知道你是可惜东西,我也知顾厨手里出来的肯定是好酒,可既然是好酒,我才更不应该自己藏着,拿出来给擅长品酒的人喝,这酒才不算浪费。”
他一脸的大气,“我又不喝酒,这么好的东西在我手里,那就是明珠暗投了。”
周县尉点点头,松了口气:“好,好,还是王兄大气,不像我,张道长开价一千金买了我那坛酒,我还真动心去找上清观要钱去,哎,其实怎能要让人张道长的钱……”
噗通!
王知县整个人一哆嗦,脚下打滑,连椅子带人滚落在地,他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向周县尉:“什么……意思?”
周县尉怔了怔,赶紧闭上嘴。
李生捂着心口缓过劲,没好气地道:“一千金你就卖?一千金算个屁,那酒能起死回生的,张道长说堪比上清观的‘回春’,你知道皇家一年给上清观多少款子?那是足足五十万两白银。”
“上清观却不是每年都能给皇家上贡回春酒,每两三年能贡上去一两斤,都算多的。”
王知县:“……哇!”
周县尉眼看着王知县眼眶一红,哭成了狗,一时无措,李生心中忽然转过一个念头,要是让自家那位国公知道,顾三娘给王知县和周县尉都送了美酒,唯独没有他的份,他会不会也哭成狗?
国公爷可是嗜酒又擅品酒的,向来非好酒不入口。
只是想象一下,李生心中就涌起一股喜悦,深恨自己当年一读书习字就头痛,一学绘画就想偷跑,现在是既不能洋洋洒洒写上三百字的诗篇,来表达心情,也不能把某位哭成狗的画面画下来收藏。
“哎!”
李生悲叹一声,分外郁闷。
送酒送出来的风波,自是吹不到顾湘头上。
顾湘正在家里煮面。
羊骨切得恰到好处,从昨晚就下了锅,小火慢炖,炖到如今,汤清而不浊,香而不腻。
阳春面最要紧的却是葱油,顾湘挖了一大坨猪油抹在锅底,锅底本就是预热过的,油膏很快就浮起一层层的气泡,拿小铲子虚虚地一铲,铲到整块儿猪油晶莹似玉,再把花生油从中间向外浇淋。
此时动作一定要快,一边浇一边加成微火,小葱葱白和葱叶分开切好扔进去,同样是小火慢熬,长筷子轻轻地搅动。
顾湘以前熬葱油都是葱扔进去熬个三四十分钟,捞出来就吃,味道也挺香的,可如今从系统里买了菜谱,脑子里被灌输了一大堆东西,她才知道原来简简单单的熬个葱油,对火候和时间的把控需求,竟还要高过烧那些大菜。
闭上眼侧耳听葱段在油锅里滚动的声响,滋滋滋,滋滋滋。
葱油的香味混合着高汤的香味蒸腾而上,随着风慢悠悠地往各家各户里钻去。
顾湘一笑,此时才开始和面,面团摔打得又光又滑,考虑到顾老实和姜氏,还有五郎的口味,面条略宽,里面加了些鸡蛋,还有精盐和白糖,光是清水煮的面条就是不可多得的美味。
此时正好是饭点,村中家家户户炊烟袅袅,平时这时候也是一家子最乐呵的时候,可今日大家坐在桌前,看着碗里各种砂子石子麸皮一堆的粟米粥,黑乎乎硬邦邦的炊饼,再闻一闻随风而来的,勾人的香气,顿时就觉得自己好惨,好惨!
不远处,张道长扒拉着饭碗,陶醉地眯着眼睛:“好味道,好味道!”
他徒弟一脸无奈地看着碗里寥寥无几的几颗米粒:总觉得他师父脑袋有病。
顾九郎坐在顾家的饭桌前,看着比他脸都大的碗里装满了弹性十足的面条,高汤一浇,舀上一大勺葱油,香菜和葱花纷纷扬扬地散落其上,九郎拿起筷子调了调,夹住面条,迅速地卷了好几圈,卷出厚厚一筷子的面,整个塞入口中。
“唔。”
满口馨香,很有嚼劲,吃得特别特别的满足。
五郎扒着碗使劲往嘴里塞,结果吃了半天,愣是比不上顾九吃一口。
一碗面全都吃下去,最后端起碗把汤汁统统喝下,九郎满足地一抹嘴:“再来一碗。”
五郎:“呜。”
他的碗比九哥的小上一半,他吃的还慢,一碗下去嘴巴没有饱,肚子已经饱得不成。
顾九笑眯眯地道:“五郎,明天我过来给你上课,读书就得有人带才效率高。”
“进士……”
五郎满眼星星,半晌,他了然地抬眸:“……我姐姐大后天就去军营了。”
顾九:“……”
他沉默半晌:“我明后再来两日,咱们读书人要有独立学习的能力,否则成不了气候。”
顾湘一锅面把弟弟喂饱,剩下的面散开搁在竹筐里备用。
按理说此时顾老实和姜氏应该到回家吃饭的时候了。平时没到时间,顾老实可能回来得稍微晚些,姜氏却是总会赶在饭菜熟之前到家。
最近顾家生意红火,本来顾老实和姜氏都准备花钱免了力役的,顾湘也不想让他们去做重体力活,对身体损耗太大,根本不划算。
奈何朝廷又给加了工钱,顾老实也不想去做苦力,奈何朝廷给的实在太多了。
顾湘送走了顾九,正打算把五郎扔到书房读书便去寻一寻爹娘,姜氏就匆匆赶回来,面上铁青一片,进屋拿了身顾老实的大衣裳:“三娘,看着你弟弟早点睡。顾润自己跑了,还烧了觉慧师太的庵堂,事情闹得挺大……我和你爹,你大伯他们一起去找人。”
顾湘:“……”
这一出,她是真没想到。
周围这般乱,她都不敢一个人乱走,顾润的胆子到真肥的很。
第五十二章 路上
顾润的确消失无踪,全村的壮劳力帮着连寻了七日,愣是没寻到半点儿人影。
后山让大火烧秃了一大块,幸亏师太年纪大了,觉少,人到没死,只家当被毁的一干二净。
顾润她娘,小张氏当即就昏了过去。
顾老实的脸色也很不好看,顾润走之前,不光烧了庵堂,还在外头的影壁上贴了张纸,上面写了什么顾湘是妖孽一类的话。
“那丫头的字都是我媳妇教的,咱家有什么对不起她,她到如今还要坏我们三娘的名声!”
也就是顾湘,在村里早就是出了名的厚道,顾润几句话也掀不起风浪。若换了旁人,让亲姐妹这般恨,还不知被编排些什么难听话。
毕竟大家到底还是相信无风不起浪的,你要当真清白无瑕,为何姐妹会如此敌视?
觉慧师太在本地德高望重,就是府城也有她的人脉,庵堂被毁的事,是万不能算了,如今顾家大房一家算惹上了大麻烦。
“人在她们庵里丢的,咱还不曾找她去要人。”
顾老实满脸愁苦,姜氏却是自顾自给闺女收拾行囊,因着这顾润,女儿到又在家多待了几日,但姜氏可不会感激。
“哼,我看你这满心满眼都是你大哥的德性,现在到觉得三娘到勇毅军避一避挺好,再怎样也比让你大哥大嫂恨上我闺女,再使点乱子强。”
“再说,军中的人也不都是些混账,咱们阿狗不就是个极好的孩子?唉,可惜阿狗年纪略大了些,要不然正配咱们三娘。”
老狗吓得打了个激灵。
他正蹲外头和阿冯嘀咕最近军中的事,这会子不小心听见姜氏的话,赶紧拿水瓢舀了瓢井水压压惊。
井水里的倒影五大三粗,皮肤黝黑,再想想人家三娘子的模样,那就是天仙下凡……老狗忍不住瞥了姜氏映在窗纸上的影子一眼。
这当娘的心也忒大了些。
顾湘正好在院子里给她种的小辣椒浇水,也听见她娘的话,一转头看老狗脸都吓白了,不禁翻了个白眼。
当年她不过中等姿色,同学们瞎起哄,非说她喜欢学校里那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某男神校草,人家校草正好听见也没被吓到,还笑应了一声‘万分荣幸’。
如今穿一回书,她整个回炉再造,自己看着都像仙女,老狗这家伙有什么好嫌弃。
当天下午,顾湘就被推上马车,径直回勇毅军去。顾老实吭吭哧哧地抹了半天眼泪,抹得姜氏脑袋疼:“你哥,你嫂子明里暗里怪咱闺女,你不吭声,这会儿装什么大头蒜。”
顾老实咕哝了句:“我那是当时没想好怎么反驳。”
只是这话是万不敢说出口的。
吃饭时,姜氏也抹起眼泪来。
顾海吓得赶紧把姐姐做的酥鱼翻出一罐子,夹了一条搁自家阿娘的碗里。
姜氏:“……我哪是为了口吃的。分明是你爹勾得我。”
酥鱼上头一层一指厚的鱼冻,还有红通通的油,拌在焦黄的粟米饭里,姜氏感觉自己就着半条鱼就能吃下一整锅饭。
顾家不远处的草棚中,道童小心地捧着一锅杂菜汤搁走到桌边,把里面的杂菜捞了三勺,分别放在三个菜碟里面,又把炊饼往他师父眼前推了推。
“师父,开饭了。”
他师父吃饭比较讲究,每顿饭一定要有四菜一汤。
可这会儿手无余钱,他只好一锅杂菜汤分一分,凑合凑合了事。
张道长不紧不慢地翻了页书,面上略带着些心不在焉:“嗯。”
两刻钟过后,道童重新去热了热他那杂菜汤,蹙眉高声道:“师父,吃饭。”
张道长把书合上,坐到桌边,拿起炊饼来一点点掰开,整整齐齐地排在碟子里,时不时扭头向窗外看一眼。
道童叹气:“师父你别等了,今天下午顾家三娘子就坐车出了门,我听大柱子他们说,三娘子去了勇毅军火头营当差,勇毅军的活做完之前,她不会回家的。”
张道长:“……”
他这几日全凭着顾家每日飘出的饭香下饭,现在桌上这些野菜,更是寡淡无味矣。
张道长眉头轻蹙:“这女娃子究竟是谁家弟子?我已逗留数日,她竟不来拜见?难道不是冲我来的?”
道童:“……”
他师父的毛病够多,好面子,大手大脚,贪吃好赌,如今居然又添了一样自恋。
“哎!”
他太难了。
祖师啊,不是弟子不尽心,实在你您徒弟太难搞。
此时,顾湘正在马车上小小地打盹,正梦回大学时光,只听一声嘶鸣,马车骤然颠簸了下,她睁开眼,顺着车窗向外看去,略一蹙眉:“老狗?”
老狗赶紧回头,脸上堆笑:“三娘子醒了?”
“这是去哪儿?”
顾湘蹙眉。
老狗笑道:“最近山里不太平,咱们绕个近道回军中去。”
顾湘伸手揉了下眉心:“向右拐,回去。”
老狗一怔。
顾湘没好气地道:“我是有些路痴,可不傻,你小子不往河边走,到往山里走,还说是近道?”
老狗犹犹豫豫地看了看顾湘,面上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丝心虚。
顾湘拿洞察之眼扫了他一眼,这家伙体壮如牛,脑子在剧烈活动,似有些缺氧。
老狗心里正纠结,顾厨对他们家有大恩,虽然顾厨本身并不曾收下他,可他已经给自己定下了位置——
从今往后,跟随顾厨左右,效死报恩。
可从前几日军中传来的消息看,现在让顾厨回军营……
顾湘摇摇头,干脆从马车里钻出来坐到前头,打开随身包袱翻出一大罐糖块,捡起来向前一抛,漂亮的,枣红色的马顿时轻盈地转头哒哒哒地冲着糖块掉落的方向跑去。
老狗:“……”
他一犹豫的工夫,贪吃的肥马已经追着顾厨的糖块嗒嗒嗒地转头走出老远去。
老狗脑子里一团乱,走了几步,后面石头里,树丛中,杂七杂八地奔出七八个人,乱七八糟的布蒙头照脸,手持利刃,凶神恶煞。
“站住!此路是我栽,不对,是我开……”
“老子乃洪洞山山大王,小娘子你今日走了大运,老子还缺一,一……”
顾湘狂翻白眼:先把你们脚底下的鞋换一换,再来冒充土匪。
这七八个里至少有一半,脚底下穿的是浅灰色的鞋,分明是勇毅军的样式,鞋底的淤泥还没掉。
第五十三章 回营
顾湘从马车上一跃而下,反身从车厢里提出自己带的两罐酥鱼,轻轻揭开封盖,叹了口气。
酥鱼的咸香味极浓厚,上面有一层透明的,橙色的鱼冻,色泽颇亮,颜值非常高。
让人一闻一看便不禁馋虫涌动,口水狂流。
顾湘却是冷笑道:“土匪?这是我给勇毅军的弟兄带的吃食,别的到无妨,就是我亲手做的吃食,绝不肯让于别人,既我的兄弟们吃不到,那还是砸了的好。”
说着,她抬手就要把罐子往地上掷。
几个‘土匪’登时色变,急得连声音都走了调:“不要,我的鱼啊。”
其中两个合身扑过来抢救,顾湘板起脸,顺手把两坛酥鱼砸在他们身上,两个人跌坐一团,终于抱住了罐子。
其他人齐齐松了口气。
老狗默默抬起手捂住额头,黝黑的脸上都显出一丝红。
顾湘没好气地把他从车上轰下去,自己坐在车辕上,牵起缰绳,虽不觉得这些人真存了坏心,可该有的准备总该有。
“说说,你们想做什么?”
这七个土匪几乎都忍不住去瞥老狗。
老狗:“……”
玛蛋,瞅老子做啥,老子好看啊?
回过头看着手拿马鞭,眉眼柔和的顾厨,老狗心里一虚,扑通一声跪下,眼睛发红,哭道:“顾厨,你现在不能回营!”
老狗就这一句话,便闭口不言。
顾湘心下一叹,记起不久前的泻药事件。
泻药并不致命,可量一大,至少是三五天虚弱无力,可见勇毅军中并非风平浪静。
顾湘轻轻一拉缰绳,转头便走。
老狗赶紧追:“顾厨,现在军中上下皆知,钦差快到了,来的是那个铁面判官刘晃刘子明,一路上他捆了上百人递送西北,咱们勇毅军绝无幸免之理。”
此时也没法子顾左右而言他,老狗面露悲色。
“修堤进行的并不顺利,许是大家太急切,也不知怎么的,三天两头的出乱子,就顾厨在家的这几日,河堤塌了足三回。”
“期限内完工的可能很小,钦差速度又比预想的还快。若不是家在此,家里弟妹年幼,老母病弱,老子都,都…都想做逃兵了。”
“勇毅军这次真是凶多吉少,我们是逃不过这是非地,顾厨本是局外人,何必留在这等危险地处。”
顾湘盯着老狗的眼,冷笑:“危险?你也知道我只是一个外聘的厨子,钦差要再多的脑袋,也要不到我这厨子的头上,危险既不是来自钦差,那该从何处来?除非……”
除非勇毅军当真如顾润所说,要反。
老狗心下大惊,赶紧扑上前急赤白脸地阻止顾湘继续。
他四下一扫,见连自己带来的几个弟兄都离得远,这才松了口气。
“祖宗唉,仔细隔墙有耳。”
顾湘心中一沉。
老狗赶紧爬上车坐顾湘下手,低声道:“也没那般严重,不过死中求活。闹腾一下子还有希望,总不能干坐着等死。”
老狗忍不住咕哝,“当官的都吃香喝辣,咱这些苦哈哈遇到些天灾人祸,一家子就完蛋。”
顾湘苦笑:“我明白了……若要官,杀人放火受招安。”
老狗一愣,略品了品,心道,还真就是这个味。
这两年他和李大哥说话,李大哥偶尔话里话外的意思,似也同这个差不多。
那帮小子私底下还说,他们顾厨长了一张仙女脸,可其实有些憨。
真该让他们过来听听顾厨的话,哪里憨,分明极聪慧敏锐,便是大多男子也不能及。
顾湘把缰绳往老狗手里一塞:“你赶车,速回营。”
老狗嘴唇微动,面露惊讶。他这话都说出口,只以为顾厨会二话不说,回村带上父母亲人出去避难。
顾湘叹了口气:“杀人放火受招安,呵!”
在招安之前死的那些,便不是人?放火毁去的一切,便不是太平?
即便真等到招安,地上已倒了多少枯骨?
顾湘第一反应就是一走了之。
甚至,若她一开始便知勇毅军竟是如此深坑,她绝不会靠近半步。
但此时此刻,她一瞬间在脑海中升起逃走的念想,心中就忽然空落落的难受起来。
即便不为那些会帮她挑水,替她打扇,听故事听到兴头上会哭会笑的孩子,她似乎还是想好好地留下这千辛万苦培养出来的美食点供应商们。
顾湘心下轻叹,她能感觉得到,老狗,还有老杜,阿冯,还有勇毅军中很多人都是真心待她。
老狗一边赶车,一边瞥顾湘,隐约流露出几分犹豫。
顾湘拿过张毯子挡风,叹道:“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机事不密则害成……”
“啥玩意?”
老狗满头雾水。
顾湘没好气地道:“就是说,你脑子里想的东西成不了!”
她一追问,老狗就什么都秃噜了。固然是因着这货对她毫无防备心,可也同样是蠢,哪里都蠢。
“我教孩子们读书时,你也跟着认认字,读上几本书,比你现在想跟着掺和的那些东西强得多。”
马车赶回军营时,天色有些晚了。
夕阳将坠。
火头营里依旧灯火通明,灶台刚刚点上火,顾湘进门,就看见老杜坐在椅子上凝望自己的掌纹,一脸沉静。
几个厨子守在灶台前炖着菜,一大堆菜帮萝卜堆了一锅,锅铲三下两下拍下去,锅里的菜就碎了七七八八。
风一吹,正大力挥舞锅铲的厨子小宋转头避风,一抬眼就看到立在帐子前的顾湘,啪嗒一声就扔了铲子,赶紧又捡起来,七手八脚地开始往外捞菜,一边捞一边讪笑。
顾湘摇头,“今儿的米不错,是新的,适合熬粥,正好我带来了几坛子刚做好的香酥鱼,可以下饭。”
老杜闻声站起身,面上也带出些不好意思,周围偷懒的厨子们哄一声散开,各自回到自己的灶头。
“你们几个把黄豆帮我捡一锅,老杜你亲亲自看着挑,要上等的。”顾湘也挽起袖子洗了手,
火头营瞬间像是新加了油的小火苗,热浪滚滚而起。
老杜心情有些怪,总本能地觉得,眼下回营,对顾厨不好,但到底还是高兴:“也不能怪这帮小子懈怠,最近军中开了小厨房,军官们大鱼大肉地吃,咱们这清汤寡水,做得再好也没人稀罕。”
第五十四章 闲聊
顾湘不由一愣。
自从安国公驾临,小厨房不早就关了?
老杜摇摇头:“这里头的事乱得很,我可以跟你说一说,但你可千万离得远些,咱们就是厨子,尤其是顾厨你,不过是让王知县临时拉过来打份工,掺和进来岂不是自找麻烦?”
安国公,王知县同周县尉,带着人去迎钦差刘晃去,如今军中一应事务,都归都虞侯曹儒节制。
论身份,曹儒自然比不上赵瑛,但他也不是一般人,他的表妹便是当今最得宠的宠妃张美人。
别看她现在只是个美人,但这里头别有缘由,人家可是正经的宠冠六宫,颇有后宫粉黛无颜色的意思。张美人八岁入宫做宫女,十六岁与陛下相逢,自此之后当今陛下的眼中就再无其他姝色。
人们都说他们这位陛下哪里都好,就是在女色上栽了跟头。
话传到张美人耳朵里去,她是颇不以为然,这男人们啊,惯爱把罪责往女人身上扣。
曹儒在京城也算是小有名气的纨绔,但因着幼年同张美人关系好,枕边风的威力那是御史台都挡不住,曹儒年纪轻轻官路亨通,在开封的声势,甚至直追赵瑛。
早些年还有人偷偷喊他小安国公,只是赵瑛全当不认识这人,曹儒听见了就要生气,这几年随着曹公子的官位渐高,到是少有人敢再这般戏谑了。
前阵子曹儒在京惹了祸,听闻差点闹出人命,御史台一群御史每天都疯了似的上折子弹劾,陛下心疼自己的美人,不想美人跟着忧心,就顺手把曹儒塞给了安国公赵瑛,让他离开京城历练一段时日。
既能蹭些功劳,也能磨砺一二,好好改改脾气。
赵瑛捏着鼻子接了这么个小祸头子,简直头疼的要命。
皇帝说得好听,他的小表弟就是年纪还小,比较淘气,其实是个好孩子,在街上和御史家的公子起冲突,那就是小孩子玩闹,不算什么,让他在外头避避风头,省得在京城被人欺负。
这年头,言官们厉害的很,他平日里做点招猫逗狗的事没什么,真大庭广众之下差点背上人命官司,官家肯定顶不住。
也正因着这种种缘故,曹儒跟赵瑛出京后,大约才变乖了一点。到了勇毅军,虽做了都虞侯,老老实实地做了个摆设。
可京城贵公子,哪里吃得了京中的苦头?
“国公爷在时还好,那位一走,咱们这位都虞侯就原形毕露,不光要吃好的穿好的,还要喝酒赌钱。军中重开了小厨房,专门给他做饭。所有食材都是特供的。”
老杜连连摇头道。
小厨房既开了,肯定就不是只有曹儒一个人享用,好些个将军们都改吃小厨房,整日山珍海味无数。
说是小厨房里的食材都是将军们自备的,可说归说,究竟有没有动军中的粮食,反正小兵们不知道。
其实以前也是如此,军官们可不只开小灶,他们与普通大头兵过得是完全不同的日子,士兵们心里肯定有抱怨,却都觉得这才正常。
只现在因着工期将至,修河堤偏又处处不顺利,军中人人自危,风声鹤唳,便是一点小事都能让人烦躁,现在每天闻着小厨房的香气,自己吃的宛如猪食,气自然就来了。
反正这几日官兵对立的情绪是越来越严重,上头的人或许感觉不到,可底层士兵们都有种风雨欲来的预感。
短短时间,军中已经陆续发生了十多起口角纷争,甚至动了手。
其中有三次都是在饭堂闹起来的。
士兵们每次吃饭都气不打一处来,对大厨房的饭菜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大厨房的一干厨子们,辛辛苦苦做了饭都讨不了好,还让人骂,时不时要遭遇一场全武行,这积极性登时也就没了。
老杜详详细细地把最近发生的事对顾湘说了说,又千叮咛万嘱咐:“我看营中风向不对,顾厨你最近就留在我们火头营,哪里也不要去。”
顾湘轻笑,点头。
火头营都是伙夫,在军中不大受重视,也就少去许多麻烦。
顾湘笑道:“不用管别人如何,我们做好自己的事就成。”
老杜应了声,高高兴兴地去捡黄豆。
顾湘心无杂念,自己动手淘洗了稻米,把粥熬上。
自从在商城里买了全粥方略,顾湘熬粥也熬了十多次,初动手时还不觉得,到现在心中已有一种微妙的感觉。
加多少水,用多大的火,熬多长时间,什么时候下腌制好的蛋肉,什么时候加蔬菜……这里头大有学问。
原来的确是越简单,调料越少的吃食,对厨艺的要求就越高。
顾湘慢悠悠地熬上粥,阿冯已经帮着杀好了十五只大公鸡,不让老杜动手,顾湘自己剁。
老杜在一边看得咋舌,那么重的刀落在顾湘这样的小女子手中,竟是如此轻盈,连骨头一起斩断,霎时间整只鸡就变成小块,乍一看每一块的大小都差不多。
现在军中物资越发有限,荤腥不是每天都有,就是有,也只一星半点,可万万不能浪费。
顾湘拿刀背依次不轻不重地拍了几下,并不加盐,只糊了些淀粉轻轻按摩,一边把表层溢出的杂质和血水冲去。
按说炖鸡都要焯水,顾湘的做法和正常的不同,也算是调味技能配备的特殊按摩手法,不过水也能去干净杂质,还能最大限度的保留鲜味。
随着按摩冲洗,一盆鸡肉肉眼可见地颜色鲜亮起来,罪过冷水锅里伴着黄酒一滚,肉质就清透漂亮得发光,仿佛能直接塞到嘴里吃。
锅已经加了油烧起来,挖了一勺糖拿大铲子一扫,鸡肉刷一下入了那口巨大的锅,在油里轻轻弹跳,一铲子搅下去,所有的鸡肉竟是同一时间,均匀地染上了颜色,香味随着热浪瞬间爆出。
老杜和一群厨子鼻头耸动,纷纷侧目,虽不好真过去‘偷师’,却是忍不住探头探脑。
顾湘舀一铲酱入锅,浓白的高汤灌注,严丝合缝地盖上锅盖,所有香气都被锁在了锅里。
第五十五章 不平?
“哎!”
老杜忍不住幽幽一叹,就听周围好些人的叹息声同时响起。
大家面面相觑,从彼此的脸上都看出了一丝失望。
老杜哂笑了声,他也不是头一天当厨子,虽说到了勇毅军之后见识不多,可当年学厨时,什么美味没见过?
当年他师父做素八珍,可谓香动半城,他守在锅灶前头都没怎么在意。今天却忍不住有些怅然若失起来。
老杜摸了摸肚子,发出声喟叹:“时间竟过得这般慢?”
好想赶紧开饭!
顾湘指挥着几个厨子把他们炖的菜捞出来备用,自己便坐下翻出书信给父母写信报平安。
只这封平安信怎么写,还是要斟酌斟酌。
勇毅军生乱,寿灵想来也不太平,顾湘是一定要给父母亲人留一条后路,若是能合村都有防备,那便更好。
只是这信要人去送,自不能写得那么明白。
顾湘再三考量,干脆写了一篇小故事,就是当下颇流行的那种富家千金与穷书生。
富家千金烧香途中与穷书生一见钟情,再见倾心,富家千金她爹三试书生,觉得此人颇有才华,就大笔的嫁妆嫁了女儿。
(顾湘:??)
千金随书生到了老家,老家是个穷山村,背景就照着‘顾庄’写,一路上的风景描写,活脱脱的就是‘顾庄’。
千金贤惠,在家织布绣花,照顾公婆,努力供书生读书,送了书生去赶考。
结果书生刚走不久,村子里便遭遇了山贼劫掠,好些村民遭了灾殃(此处详细描述村中遭土匪洗劫的惨状)。
书生家里老的老弱的弱,面对凶神恶煞的土匪,心中惊惧,幸亏千金一早发现村落周围山林陡峻,强梁众多,所以心生防备,早就借着进山捡野果,野菜的机会,寻了一处隐秘山洞,把自己的嫁妆藏了一部分在山里。
又敦促家里人从地窖处另挖了一个洞窟,另设了三个出口,都在隐秘处。
如今山贼果然下山劫掠,千金连忙护着公婆先藏地窖,再逃出村子到山里隐匿起来。
那书生中举归来,眼见村中一片焦土,悲痛欲绝时,千金带着他爹娘出现,终于一家团圆。
顾湘把构思好的故事在脑海中回味了一遍。
“唔,有才有貌的名门千金,为什么会对一个穷书生一见钟情?”
可寿灵地面上目前就流行这类话本故事,姜氏偶尔私底下偷偷看的,也是这些。
顾湘不明白,男人们做点被名门千金贵女垂青的美梦,她到是能理解,毕竟她小时候也梦过男神。可女子也喜欢这样的故事,就难免让人颇是不解。
反正这回也不是为了故事有多好,达到目的就成,顾湘再在信后散布点真实版本的消息,例如最近勇毅军分派人手去剿匪,可土匪们那是狡兔三窟,根本抓不完,还信誓旦旦地发话要报复性劫掠。
以前顾庄特别穷时,尚偶尔会有山寨王下山,今年力役,朝廷给的银子不说多丰厚,可家家户户到底有了点余财,顾湘在家就总听姜氏叮嘱顾老实,让他回村时务必要同村民一起,显然心中也有些警惕。
顾湘木着脸,学着小女儿的口吻写了一堆撒娇卖痴的话,大体就是托人送些银钱回去,让阿娘帮她都换成粮食,藏在山中,务必隐蔽,另外也要在家里修个隐秘的地窖云云。
信写到一半,天色已暗,饭菜已熟。
顾湘抬头就见厨子们虎视眈眈地盯着她,赶紧起身把锅盖掀开,霎时间,厨子们齐刷刷做出同样的动作,倾着身向大锅旁边凑。
有两个倾斜得太过分,差点栽个大跟头。
营地东南侧的大营帐内,李良坐在首位,周围围坐了十多个兵士,众人面上都带着几分郁气,交头接耳地说话,声音不免有些嘈杂,到让整个营帐都显得气氛紧张。
“粮曹上居然杀了头牛送小厨房去,那些个当官的每天都要吃好些牛肉。”
李追以前是禁军虎卫营的重弩手,以前也是精兵悍将,战场上斩杀过辽狗的,可自参军至今,吃肉的机会寥寥无几。
“这算什么,昨日戏欢阁的惜惜姑娘进了曹将军的帐子,宴饮到深夜,我就在营帐外,站岗站到大半夜,听见里头的动静就不打一处来。”
“咱们累死累活地拼命干活,眼瞅着工期将近,脑袋都不知保得住保不住,那帮子军官却是声色犬马,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他奶奶个球的,这是什么世道!”
说得正热闹,外面梆子声响起,到了吃晚饭的时辰。
一众士兵都叹气,可饭还是不能不吃,一顿不吃饿得慌,晚上赶工时没力气,又要被罚。
士兵们和李校尉打了声招呼,约好晚上不上工的再来聚,便有气无力地站起身,慢慢悠悠地往食堂的方向走。
走了没几步,就见前后左右各处的士兵都仿佛长了飞毛腿,一路朝着食堂飞奔。
李追还被撞了下:“赶着投胎不成……”
一句话没说完,远处忽飘来一阵似有若无的香味,或许是离得远,味道并不重,却仿佛带了一个个小勾子,勾得他有些眩晕。
腹中咕噜咕噜地狂叫不止,李追刚才在李校尉那儿其实刚吃过一盘子点心,可此时那点心早不知哪里去。
他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追上那些脚步如飞的飞毛腿们向食堂的方向狂奔。
不多时,坐在小板凳上,看着饭桌上的四大碗,一条香酥鱼,一叠五香黄豆,一碗浓稠的白粥,还有一小碗炖鸡,李追有点发呆。
炖鸡的鸡肉其实没有几块,大部分都是菜,可菜浸润在汤汁里,一口咬下去,鲜美的汁水,浓郁的味道在舌尖上炸开,竟是半点不比肉差。
他多日的不平,烦躁几乎瞬间就被抚平。
再尝一尝五香黄豆,又麻又脆,喷香可口。
至于香酥鱼就更是动人,不必吃就是闻一闻,已让人食指大动,垂涎欲滴。
小厨房的牛肉再好?难道还真能好过今天这锅炖鸡?这黄豆?这酥鱼?
他们吃上七八天的乱炖,粗食,换这一日的美味,分明很是合理,哪里还有不平?
第五十六章 精神气
李追捏着炊饼,把每一滴汤汁都蘸得干干净净,大口大口地塞入口中,小小地打了个嗝,一本满足。
转头四顾,几乎所有士兵都同他一样。
表情简直个个都像一只只餍足的大猫。
李追赶紧抹了把自己的脸,忽然有点心虚,却也不知自己心虚什么。
老杜坐在厨房门口,眼看着食堂热闹的像寒冬腊月的澡堂子,摇了摇头:“今天人到是挺齐,前阵子一到晚上,这人就稀稀拉拉,都去什么互助会喝茶去。”
“我看大家办这互助会的心还是好的,就怕……”
就怕让某些人利用,到酿成祸事。
“最近我这个厨子都听说了,河道上的差事出了差子,工程进度屡屡受阻,兵士们心情普遍低落,甚至暗地里有人说,这工期内怎么也完不了工,脑袋是掉定了,倒不如及时行乐,好好歇一歇,闹得人心浮动,士兵们干活不积极,将军们惩罚便更重,偏惩罚越重,对抗情绪也越严重,哎,我看啊,这事不大好收场。”
“互助会这名字是士兵们自己叫的,会首是李良,别看他只是个校尉,论勇武也算不上军中强手,但为人讲义气,人称小孟尝,在士兵们心目中和别的将军都不同,威望很高。”
说起李良,老杜面上带出些许复杂意味。
“李良如今正尽可能安抚士兵们的情绪,他是个让人如沐春风的人,就是不知道这种安抚有没有用了。”
顾湘轻笑:“我不管它是什么会,有用没用,会首是谁,别的时候它爱怎么办怎么办,晚上不行,晚上是我的专场。”
或许是夜晚自带魔力,食客们更能敞开心扉,每逢夜幕降临,顾湘所得到的美食点总会更多些。
月色深深,树影婆娑。
李追如往常一般混在杂乱的队伍里往河堤上去。作为一个兵油子,怎么干活偷懒,还不让人抓住把柄这等事,他是做惯了的,这些日子他就没怎么干活……可那又怎么样?
别说好日子,日子都眼看到了头。
李追脑海里闪过一丝绝望和狠厉。
前头那些将军有的被流放西北,有的去了沙门岛,若真落到这等田地,恐是比死还惨。
“这还干个屁活……真逼迫到头上,不如……”
“一二,一二,嗨哟嗨哟,上——起——落!”
绕过灌木丛,李追愣了愣,周围一行士兵面面相觑,一时不知今夕是何夕。
河堤上点满了火堆,照得半边天都是红的,无数兵士井然有序地在劳作,李追眼看着平日里偷懒偷得最起劲的那群少年兵,小桂花,小核桃他们四五个人一起搬着木头喊着号子走得飞快,个个脸颊红扑扑,满头大汗,显然是卖了大力气。
其他人也不遑多让,整个河堤上莫名透出一股蓬勃的精神气。
“让一让!”
王二木一个人举着根大腿粗的木头,大跨步地飞奔而至,李追赶紧退了两步。
他举目四顾,心下茫然。
被这热烘烘的气氛一冲,一群兵士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怎么还有人赶来?我们人手足够的,你们歇着吧,不用干活,用不着你们嘞!”
李追:“……”
有阴谋!
李追向来不相信天上掉馅饼的事,他转头张望,鼻子抽动了下,猛地转身盯着河堤上那一排茅草棚子。
此时草棚里放着形状各异的小罐子,罐子拿油纸封口,瞧不出是什么,但旁边火堆上架着一只大罐子,浓香四溢。
他走了几步,就见顾厨莲步轻移,走了过来,低首轻笑,同王二木说了两句话,就拿出两支长筷子轻轻从大罐子里夹出两大块方方正正,油汪汪,颜色红得透明的五花肉,放在碗里推过去。
王二木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霎时间整张脸都舒展开来,仿佛开成了一朵花。
他身边同样正低头猛吃的钱文书,眯着眼陶醉道:“入口即化,香而不腻,好肉!”
李追人不由自主地往草棚边上走,近前一段,又见顾厨从罐子里夹出两块小排骨,两根鸡腿,分给陆续走过来的士兵们,人人抱着碗呲溜呲溜地埋头吃肉啃骨头。
骨头都是酥烂的,吃起来别有滋味,并不比肉差。
河风吹拂,吹得饭香四处弥漫,整个河道上都是浓郁的诱人的香味。
钱文书吃着香软酥烂的肉,半点不影响说话:“二木你还剩下五个绩点,想要什么?”
王二木这小娃子一弯腰就把地上一小罐子拿起来揣怀里,显然早就盯了县级,登时引来周围士兵们羡慕嫉妒恨的目光。
这罐子里装了两条香酥鱼。
比起肉来,鱼自是听着到有些不起眼,可这鱼,顾湘拿小火煨了半日,期间片刻不敢稍离,要随时控制火候,隔一段时间就要添一次料,出锅时从鱼头到鱼尾,一口能吃出十几种滋味,骨酥肉却不曾绵烂,且极入味。
但凡尝过这酥鱼,心里就没有一个不是念念不忘。
李追是个机灵人,旁观片刻就看出来就顺着众人的视线找到了一块立在河堤凉亭处的破旧木牌子。
木牌子上有不少字,李追认的字不多,但勉强到能看得懂。
顾厨竟把河道上各种活计都分门别类地列举好,由重到轻,由复杂到简单地定下来相应的绩点。
完成工作,做对了步骤,听从指挥,效率高,为别人提供帮助等都会增加绩点。
完不成工作,偷奸耍滑,做错事,不听指挥等,就要扣除相应的绩点。
统计的活显然专门有人负责,很是认真的模样。
至于绩点有什么用……李追回头看了眼王二木碗里油汪汪的肉块,又哪里还会不明白?
咕嘟!
真不是他馋,那色,那香,那味,就没有一处不勾人,夜半更深,肚子里早就空空荡荡,眼看别人吃得满嘴的油脂,谁能忍得住不动心?
李追瞬间就把偷懒的念头都抛却掉,目光灼灼地看着正辛勤劳作的士兵们。
他自认是个机灵人,干活当然也要做最有效率的那一个。
至于李校尉说晚上要开会之类的话,他想都没想就抛在脑后。
要去互助会的人最起码也有几十个之多,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也不少,去不去都无妨。
第五十七章 食色性也
不只是一个李追,就是那些在小厨房开小灶的将军们,都被飘散的香气勾得心里直痒痒,好些人忍不住乖乖跑到河道上来蹭吃蹭喝。
灶台上的事,是天底下最单纯的事之一,你烧的饭菜好不好吃,合不合众人的胃口,一常便知,根本骗不了人。
食色性也,食为第一,上到达官贵人,下到贩夫走卒,别的可无,不能不食,说是众口难调,可勇毅军里的士兵们同在此地这般久,口味早就趋于一致了。
却说此时李良坐在帐内,手里捧卷,一时却并不去细读。
他在读书上本没天分,只他如今已经明白,若是不识字,不读书,将来便是有大机缘在眼前恐也抓不住,这些年来他认了不少字,四处寻了许多书读,在外表现出来的也并非一介粗鄙武人的形象。
“火候已经熬得差不离,今天就要乱一乱。”
李良在脑海中把自己多日来的盘算细细过了一遍。
此时危机临近,绝望的情绪滋生,上有曹儒那蠢货把火点得更大,下有一群笨蛋自以为讲义气,他盘算的事,事成的机会到有五六成了。
有五六成便可一搏!
再者,便是最后事不成,与他又有什么关系?他是忠心耿耿的军中校尉,事发前就努力安抚军心,从来是有功无过的。
李良唇边勾起一丝冰冷的笑意,略一沉吟,撩帘子把门外的铁杆亲信叫近来:“今日聚会,各营的人都会到,你让人把张力的那个女人,暗中送去曹儒的营帐里去。时候差不多了,便让晓霞出面……一定要隐秘。”
亲信应了声,转身匆匆去办。
李良后背轻轻地放松下来,靠在座椅上,面上露出一分笑,今天他要在各营领头的近百士兵面前,把曹儒推出来祭刀。
“曹儒一死……”
曹儒一死,所有人都没了退路。
张力张校尉就是他最好,最锋利的一把刀,他在军中有势力,有威望,脾气耿直强硬,眼睛里揉不得沙子,本就是最好用的那类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李良好整以暇地静候。
终于营帐内陆续来了人……足足有六个士兵。
李良:“……”
其中两个还是他的亲信。
张力最后到的,进了帐子如往常一般,很随意地坐到一边,只喝茶不吭声,丝毫没觉得今天的人数哪里不对。
李良嘴角抽了抽,给身边的亲信使了个眼色。
无妨,他不急,人总归会来的。
河堤上,勇毅军一众士兵是众志成城。
每个人只怕别人比自己做得更多,那是丝毫不惜力气,就连几个年过四旬的老兵,还有那几个尚未成丁的娃娃们都满脸干劲。
月色照着人们胳膊上黝黑的肌肉,晃着斑驳的河面。
正好路边官道上有两个游学的学子经过,于漫漫长夜中,惊见如此景象,心中大受震动,当夜连作了数篇动人的诗篇,还挥毫泼墨画了一幅画。
后来这学子家里遇见难事,就是这幅画作被某位大儒看重收藏,才让他渡过了难关,此事流传开来,传出了无数个版本,后来到成了一段佳话。
此时顾湘自不知道这些,她看此情此景也觉得很美,唯一不美的就是蹲在她身边流口水的这个年轻人。
年轻人身上着紫色锦袍,面红齿白,色|眯眯地盯着顾湘:“好香!”
老狗站在旁边,拳头都硬了,却只压低声音道:“他是都虞侯曹儒,是个色中饿鬼,不是好东西!”
盯着洞察之眼下,这年轻人身上自动自发冒出来的标签——近视,散光!
另外还有个‘处|男’的小标签。
顾湘:“……”
曹儒脸颊上绯红一片,显然喝了点酒,酒气到不重,人看着迷迷糊糊的,脑袋凑过来使劲往顾湘身边挤:“好香啊!”
顾湘一把把人揪住,拽着他远离那口半人高的大锅,锅里熬的粥已经熬了两个多时辰,米油浓稠,里面的干贝,肥鸡已和粥融为一体,香气扑鼻,若让这货掉下去,这锅粥可就彻底毁了。
把人推走,顾湘捞出一小盆活蹦乱跳的青虾,掐头去尾剥壳除虾线,下锅煸炒出虾油,顺手往锅中一扔,大铲子轻轻缓缓地搅拌三圈,拌好了精盐葱花香菜撒进去,熄火。
粥熬得米都开了花,鸡肉的香滑和干贝的鲜融合一处,口味越发醇厚,虾一颗颗的又大又饱满,点缀在白粥上,晶莹剔透,只观其色……老狗只觉得哈喇子流了一地。
老狗还只是觉得,曹儒却是真哈喇子流满地,气得老狗和几个兵士脸色涨红,恨不能扑过去一顿爆捶。
顾湘莞尔,一本正经地道:“干活的人才能分粥,这是规矩。”
老狗:“呵呵。”
三娘子还想让曹儒这厮干活不成?
不多时,代表轮休的梆子声响起,河堤上下,士兵们开始换班。
眨眼间,灶台前头已然排出老长的队伍,盛好粥的人都顾不上回临时搭起的食堂,捧着碗或蹲或站,个个把脑袋埋在碗里,都是一模一样的动作。
曹儒托着下巴,怔怔地看着眼前的这些士兵们。
两个厨子拿着铁勺一勺舀下去,粘稠的米粒拉出浓稠的丝线,热气蒸腾,香味一丝丝地往鼻子里钻,只是看,也能想象得出它落入口中该是何等的香糯。
原来士兵们都吃这些?
曹儒心里一哽,那为什么给他吃的饭不是这样的?
哦,对了,要干活才能吃。
曹儒举目看了看这些士兵们都干什么活,这一看,眨眨眼,挽起袖子就冲过去:“我来抬!”
认出他的士兵:“……”
老狗默然半晌,呢喃:“这小子真去干活?”
曹儒这一看就是卖了力气,脸上都青筋毕露的,可他怎么可能干得了这些个粗活?
旁边的士兵健步如飞,他却是笨手笨脚地就会添乱,好不容易熬到再次换班的梆子声,曹儒犹犹豫豫地看着顾湘,嘴巴蠕动了下。
老狗总觉得这货不怀好意,偏他们顾厨却是看谁都是好人。
顾湘拿了只碗和勺子,舀了一大碗粥递过去:“吃吧,小心烫。”
曹儒迫不及待地‘啊呜’一口,享受得眯起眼:“唔。”
米熬得恰到好处,米香浓郁又软糯,干贝和虾油的鲜香,同米天然的清香既融合又层次分明,配上肉香滋味更浓厚,如此一口粥,比他在皇宫里吃到的御膳不知美出多少倍去。
第五十八章 挑剔
曹儒一口气吃了四碗粥。
吃得顾湘都不敢再给。
其实最后一碗,顾湘是瞧他眼神忒可怜,捏着鼻子给他舀上的,到他想吃第五碗,那就说破天也没有。
哪怕是粥,如此浓稠,一口气吃太多也要撑坏肚子的。
曹儒醉眼朦胧,哼哼唧唧地还不乐意,只是也不怎么闹腾,就是拿不甘愿的眼神猛瞪顾湘,眼睛鼻子都红通通的。
老狗愣了半晌:“……是我眼花了,这不是曹……曹将军吧?”
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以前偶然见到过这位都虞侯,那是跋扈又嚣张,眼睛都长到脑门上去,根本就不搭理人。
现在这个盯着顾厨,简直像盯着肉骨头的小狗崽子一样的男人,当真是曹儒?
顾湘叫老狗帮忙,翻了些草席盖在柴火上,先把人推到上头让他睡。
“行了,安顿好曹将军你就赶紧回去歇着,其他该休息的士兵们也都快回营房去。”
河堤上一干兵士们有点不乐意,他们感觉力气还没用完,还能继续干活,一时磨磨蹭蹭地不肯走,却被来换班的同袍们连推带搡,轰下了河堤。
“放心,放心,赶紧回去歇着,剩下的饭……活,我们干。”
“身体重要,千万别累到。”
老狗虽有些不放心,可心里惦记他李大哥的事,李大哥再三交代,今天的互助会务必要参与,别管多晚都要去一趟。
想到自己近来一直跟在顾厨身边,还走了一趟顾庄,已经很久没正经去参加互助会的活动,他就有些心虚,也有些愧疚。
一念及此,老狗的脚步便加快了些。
不只是他,几十个刚从河堤上下来的士兵也都一路疾行,彼此打了声招呼,谈了几句李大哥,又忍不住说起今天大家喝到的粥。
“以前家中富贵时,我吃过不知多少珍馐,可如今想来,竟都不如今夜这一碗粥米。”
左右兵士听他一说,忍不住咂摸了下嘴巴,恋恋不舍地回头眺望。
说话间,李校尉的帐子就到了。
帐内灯火通明,隐隐能看到李校尉的倒影,一向冷静自若的李大哥,竟好似有些急躁起来,老狗越发心虚,他有多少日子没来过互助会?而且,他好像……给顾厨透露了些,不该透露的消息。
老狗脚下一迟疑,刚有点打退堂鼓,忽听前方不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凄厉的哭声。
他登时警惕,伸手握住腰刀。
在场的几十个弟兄刷一下分散开来,各自找掩体,彼此掩护。
他们这些人都称得上精兵,老狗算是没资历,只凭勇武和会来事更胜人一筹,其他人中却不乏从禁军出来的高手。
之所以沦落到勇毅军来,不是运气不好就是得罪了人,哪怕在此磋磨许久,基本的战斗力还不算缺。
老狗突入到李校尉的帐子附近,打了个手势,刚要冲入帐子,只见前头的竹林里钻出三个人。
他登时一愣,这三人他都认得,其中二人是张大,张二,校尉张力的族兄弟,也是他的亲兵。
另外一个……
“好家伙,她怎么来了!?”
这人是个女娇娥。
“将军,将军,您快去救救兰娘!”
三人一到帐前,女子猛地挣开张大,张二的扶持,踉跄着扑到帐门前,扑通一声跪下,嚎啕大哭,“将军!”
张力心下一惊。
李良撩开帐门,率众而出,朝陆续赶到的士兵们摆摆手,目光却落在那哭喊的女子身上:“你是阿卢?”
“将军!”阿卢却顾不上答话,跪着趋前拽住张力的衣摆,哀哀痛哭,“将军,刚才兰娘被曹儒带人抓去了,您要救救她,若是,若是……她活不下去的,您要救救她!”
张力心里一跳,青筋毕露。
帐子里随李良出来的几个兵士登时义愤填膺:“我就知道姓曹的就是个祸害。”
“军中谁不知兰娘是张将军的未婚妻,姓曹的这个王八蛋,该死的东西,竟一点脸面也不要,连兰娘都要欺负!”
“走,咱们去救人!”
李良蹙眉:“大家冷静点,曹儒身份不同……”
“我呸,他出身显贵,就能强抢民女了?”
一行人脸色涨红,簇拥着张力大跨步地就往外冲,正好同老狗他们撞在一处,“正好,抄家伙,反正都到了这份上,大不了和他们拼命!”
“宰了曹儒,救回兰娘子!”
“没错,宰了曹儒,救回兰娘子!”
众人鼓噪声隐隐扩散,周围好些从河堤上回来,或正往河堤处赶的士兵都循声而至。
营帐内,几个留守的将军第一时间得到消息,登时坐不住,忙传令下去,诸营戒备,他们也带人匆匆而出。
“他奶奶的,又找事,我就说最近军纪涣散,这是要出事的征兆。”
军营里最怕的便是聚众哗变,平时对此都有严格规定,夜里绝不容许离开营帐,也就是勇毅军现在承接了大型工程,所有士兵们没白天没黑夜地忙碌,这些实在是顾不上。
将军们带着人刀枪出鞘,飞速赶过去,心中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每次军中哗变,那都是要杀人的。
借着帐中灯火,李良看到张力的表情,心中隐秘一笑,他们这位悍勇冷酷的将军已动了杀心。
杀心好啊!
老狗双眼迷茫,稀里糊涂地就被弟兄们裹挟着调头朝曹儒的营帐冲去:“呃?”
跟他同来的几十个士兵也是一样茫然。
曹儒做了什么?
“王哥?”
耳边忽然传来顾湘的声音,老狗一个激灵,骤然惊醒:“等等!”
他飞速向前奔了几步,伸开手臂拦住弟兄们,顾湘恰好也挎着只篮子从河道那边回来,举目四顾,微微一笑,在月华之下,五官灿然。
老狗脱口而出:“屁话,阿卢小丫头肯定弄错了,曹儒那厮满心满眼都是咱顾厨,眼珠子都快黏到咱顾厨身上,哪里还看得上别人?”
众人:“……”
顾湘:“……”
老狗理直气壮:“你们自己看,自己说,就曹儒那样的色胚,挑剔货色,他看见了顾厨,眼里还能有人别人?”
众人:“还真他奶奶的有道理。”
李良:“……”
第五十九章 耐看
顾湘摇头,轻呸了声:“白瞎了我还给你捎带些肉饼过来,到这般埋汰人。”
老狗哆嗦了下,赶紧抬手小小地抽了自己嘴巴两下:“哎哟,我这张嘴!”
两人这么一闹,营帐前几十近百的兵士到都消了气,镇定下来。
连张力的表情都有些奇怪。
李良心里一堵,忍不住低声咳嗽了两声,喉咙间略有些腥涩,他抬起头,目光第一次真真正正地落在顾湘的身上:此人莫非克我?
这些时日,他耳朵里听到过不知多少次‘顾湘’的名字,但从未想过去见这个人。
一介厨子。
一个小女子。
他有无数大事需要谋划,怎会把这样的人放在心上?
帐前士兵们神色已趋于平静,面面相觑,到忽有些后怕。
那曹儒身份贵重,要真在他们手里出事,别说是死了,就是伤了些皮毛,那也不是闹着玩的。
虽说被逼到头上,舍得一身剐,皇帝拉下马,可能好好活,谁又真的想死?
阿卢眼睛一抽,双手捂住脸,哭声更大:“张将军,万不能耽误,我家兰娘的脾气您是知道的,您可别害了她的性命。”
张力的脸色顿变。
顾湘忽抬头看了阿卢一眼,轻声道:“还请张将军放心,曹儒今晚并不曾回营帐,他一直在河堤,数百双眼睛都盯着他。”
老狗猛地一拍脑袋:“看我这脑子,刚才让你们这一闹腾,到是糊涂了,曹儒,呃,曹将军今晚不知发哪门子酒疯,竟做起苦力来,这会儿睡得跟个死猪似的,别说欺负兰娘子,就是让兰娘子欺负了,那也是白欺负,他肯定醒不过来。”
张力:“……”
老狗:“咳。”
河道上下来的士兵们也纷纷应和:“此事一准儿是误会,张将军你就放一百个心,曹儒真在河堤,我们几百双眼睛都看得清清楚楚,他缠三娘子缠得紧,片刻不曾稍离。”
张力的神色,终于有些缓和。
顾湘也松了口气。
别看张力只是校尉而已,但他武功高强,为人也公道,在军中地位非同一般,既深得上官的信任,在底层士兵心中也颇有威望。
当初他鞭打小桂花,打完了小桂花都不恨他,见了他照样恭恭敬敬。
这个人,在勇毅军里绝不能等闲视之,若是他乱起来,勇毅军这岌岌可危的情势就越发没办法挽救。
顾湘看了眼阿卢:“既这小娘子说,兰娘子在曹儒营帐,那张将军便去看看吧。您是将军,夜晚去曹将军帐子走一遭也无妨,只当是担心曹将军安危,谁也说不出什么。”
她睨了这些钢刀出鞘的士兵一眼,轻声道:“您自己去,若无事,天下太平,若真有事……张将军在勇毅军里也有了年头,您总该相信,就算您真容那位地位尊贵的都虞侯做了仇人,弟兄们不敢说为义气抛头颅洒热血,可也绝不至于为难您。”
“况且纵兰娘子真在曹将军营帐内,您去接她,也很不必兴师动众,赫赫扬扬。”
张力恍然,猛地一纵,就地一滚就钻到道边草丛里去,只见草皮翻卷,转眼便只剩满地清风。
老狗啧了声:“我都差点忘了,张力曾在禁军做过斥候,还是最好的斥候之一。”
冷风吹拂,士兵们一时并不肯散,别看张力凶神恶煞,人见人怕,可这怕是敬畏,士兵们多数对他都很服气。
也不过片刻工夫,张力已经拉着一披着他斗篷的妙龄女子匆匆归来。
女子生得五官端正,皮肤虽有些黑,气质却沉静。
张力略犹豫,沉声道:“曹儒不在,我在他帐子里找到的兰娘。兰娘说她未曾见到曹儒,也不认得挟她来军营的那两人。”
气氛顿时有些凝重。
顾湘笑了笑:“张将军安心,今天我请兰娘子来教我裁衣来着。”
张力怔了怔,冷硬的面孔上也多少温和些许。
顾湘看了看兰娘子,忽然开口:“我是知道的,兰娘子是张将军的未婚妻。”
兰娘子叫兰芬,长得还算秀气,与张将军是同乡,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感情很好,今年就打算成亲。
顾湘道:“连我这个只在灶台前打转的厨子都知,张将军和兰娘子的感情好,军中将士们又有谁不知?咱们寿灵,不说有多少美人,但前有惜惜大家,后面也有几位小娘子颇具盛名的……”
老狗闻言抬头瞥了她一眼。
顾湘又笑:“好,小女这张脸,似也算得上耐看。”
一众士兵们齐齐有些面红耳赤。
老狗讪讪道:“将来我娶婆娘,肯定不要求有三娘子这般美貌,只要有你三成的手艺就行。”
顾湘不理他,只叹道:“曹儒其人,诸位兄弟应是比我了解,他来勇毅军后,好逸恶劳,贪图享受或是有的,只他是什么样的人物,诸位想必心中有数,身为京城赫赫有名的公子哥,见过的美貌女子究竟有多少,我们大约没法想象,但想来寻常的闺秀,怕是入不了他的眼。”
老狗有点别扭地撇了撇嘴:“到也是,那小白脸,怕是比楼子里的小娘子还细嫩。咱寿灵的女人真跟了他,到不知是谁占谁便宜。”
众人:“……”
顾湘莞尔:“兰娘子自是相貌极好,可比起曹儒……”
众人皆无语。
张力也不得不承认,纵然兰娘在他眼里千好万好,但若说曹儒那家伙会看上兰娘,这事真不大可信。
那日惜惜大家到时,张力就在营帐外,亲耳听曹儒只评了句:“琴艺差些,勉强能娱人罢了。”
顾湘轻声道:“再者,曹儒来了勇毅军,纵名声不佳,却并不曾真招惹过诸位将军,兰娘是将军的逆鳞,连我这个初来乍到的厨子都知,想必全军上下无人不知,那曹儒又怎会突然招惹兰娘子?”
张力蹙眉,侧头看了眼自家未婚妻。
兰娘面上虽沉静,却多少扔有些惊惶不定,迟疑摇头:“我今早一出门便昏了过去,待我清醒,人已被绑在那位都虞侯的营帐,只听到外头隐隐有脚步声,说话声,到真不知究竟是何人绑了小女过来。”
第六十章 冷静
老狗挠了挠头,转头沉声问那阿卢:“你当真看清楚了,是曹将军掳走了兰娘子?”
阿卢抽噎一声,轻轻低头,发丝垂落:“他们,他们自己说的……说是曹将军的亲卫。”
顾湘瞥了阿卢一眼,却不曾多言,老狗已经破口大骂:“他奶奶的,这肯定是把咱们弟兄当猴耍!”
张力的脸上也是阴沉一片。
他在军中也一向是以心思缜密著称,只是突闻未婚妻出事,情急之下才没有多想,此时冷静下来自然觉察到此事是处处不对。
张力伸手握住兰娘的手,兰娘掌心里沁出一层冷汗,冰冰凉凉的,就如这冰凉的夜色。
兰娘仿佛感觉到危险的临近,呼吸不由自主地变得艰涩起来。
空气越发粘稠,众人耳边砰砰砰砰地作响,每个人胸腔里都堵了一团火,似是要有一丝火星,眼前这井然有序的一切都会毁灭。
顾湘轻笑,忽然伸手把手里的篮子递给老狗。
隔着篮子,浓郁的香气就一个劲往鼻孔中钻,一行人肚子里咕噜咕噜地叫唤,脑子里一片空白。
老狗眼珠子都快黏在篮子盖上。
顾湘笑盈盈打开篮子取出一只饼,老狗脸上露出些垂涎,赶紧伸手,就见他家顾厨把饼递送到了兰娘眼前。
“兰娘子恐怕一下午都没吃什么,尝尝我做的肉饼如何,不太咸的。”
橙黄的酥皮泛着油光,兰娘本来极紧张,也并不觉饿,此时看着饼上金灿灿的酥皮,却忽然感觉胃口开了。
她不由伸手接过,饼的温度尚高,微微有些烫手,兰娘几乎是受不住诱惑般,朱唇轻启,一口咬下去,滋地一声,热气裹挟着一口肉瞬间在口中化开,竟化作汁水顺着喉咙涌入。
兰娘一愣,表情微微有些迷离,嘴角露出一抹满足感,半晌一口咬住手指,这才回神。
呜,没了!
一众士兵看着她的表情,忽然就感觉特别特别饿。
晚上他们喝的粥当然极好,极美,可粥也有一点坏处,饱得快,饿得他奶奶的也快。
这一路从河堤上下来,刚在帐子前一紧张,一通惊吓,他们简直像是根本没吃晚饭似的。
老狗尤其心酸。
他提着篮子,闻着香味,自己眼巴巴看着人家享用,这等难受,估计也没几人能体会到他的感受。
兰娘小心地舔了舔手指上的渣,抬头一看,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她那位向来冷酷到有些凶恶的未婚夫,居然也盯着她吞口水,其他士兵的眼神也怪可怜的。
兰娘心里的情绪不自觉就松快了不少。
顾湘抬头举目,朝周围婆娑的树影看了一眼,笑道:“你们白日里做得都是体力活,晚上只吃粥是不成,我在食堂准备了些馄饨,包子,肉饼,灶头也没熄,若是饿得慌,就去垫吧垫吧。”
老狗他们简直感动得眼泪都要涌出。
立在草稞子里的十几个小将,默默把爬到胳膊上的虫子捏死,烦躁的心情居然也和缓了些。
有功夫和这帮蠢货们生气,倒不如去填饱肚子,最好能喝上几盅酒。
一场风波,烟消云散。
李良辞了老狗的好意,没同这些士兵们去食堂,反身回了帐子,帐子中依旧灯火通明,李良的心情却与片刻前已是截然不同。
兰娘子今日也是累得紧了,张力见眼前事毕,忙就要先送她回家,刚一转身,就见不远处灯光下,一紫色锦袍的俊俏男子一步一踉跄,一步一晃地晃悠过来。
张力脚步一顿,自然认得出此人便是曹儒。
一众兵士忙整衣冠,起身准备见礼。
别看刚才大家还在喊打喊杀,但此刻见了曹儒,依旧要肃立行礼,不敢稍有懈怠。
兰娘子脸上一红,往未婚夫身后躲了一躲,却忍不住道:“这小郎君好生俊俏,瞧着到不似军中人。”
张力:“……”
众人低头的低头,轻咳的轻咳,心中也是有那么一点尴尬。
顾湘失笑:“设局的这人必是个不懂女儿心的,他怕是觉得天下女子都贤良淑德,被个男人调|戏,便要寻死觅活,殊不知,那真得看是个什么样的男人。说到底,不光漂亮女子会遇到危险,这俊俏男子,也是不遑多让呢。”
众人:“……”
张力默默地站得更高些,把未婚妻护在身后,牢牢挡住,此时暴躁狂怒到是没了,心情却仿佛更增郁闷。
才几句闲话,曹儒竟是摇头晃脑地凑过来,一个劲地往张力身后钻,兵士们皆吓了一跳。
张力也色变。
顾湘忙道:“兰娘子,把包肉饼的油纸扔出去。”
兰娘子还没反应过来,张力已经反手把未婚妻手上的油纸取下,轻轻一掷,微风吹过,吹着油纸打着转翻飞,众人便见曹儒鼻子抽动,也追着那油纸一圈圈打转,没转几圈就把自己绕晕,扑通一声,四脚朝天倒在地上。
张力:“……”
他刚才竟差点去杀了这么个吃货!
若他真动手——丢了身家性命,害了父母亲人未婚妻不说,他这一世英名也要毁于一旦。
张力这回是真恨毒了那幕后之人。
他虽不知幕后的这位究竟是谁,但以他在军中的声望地位,没怀疑便罢了,既已起疑,想要将这人揪出,想来也并非没有可能。
张力目光幽幽地思量此事,便听顾湘道:“哎,张将军道熟,不如便再走一趟,送曹将军回营?”
众人:“……”
兵士们面面相觑,默默去寻了个担架,帮着张力抬起曹儒送他回营去。
走到半路,就听曹儒睡梦中忽然扯开嗓子喊道:“我的肉!敢抢我肉饼!”
“呜,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张力:“……”
与张力交好,帮他送人的几个兵士面面相觑,苦笑道:“不如……还是宰了吧?”
张力回味了下刚才那块肉饼的滋味,当时那汤汁在香脆的面饼上弥散,被他一口咬下的瞬间,他那一刻的惊喜,竟与他订婚那日时的惊喜,也相差仿佛。
他瞬间觉得,这仇的确结得有点大了。
第六十一章 思量
刚刚逃过一劫的曹儒,险些因一块肉饼,就让手下又动了杀心。
李良坐在帐子里,手中的书半晌不曾翻页,他两个亲信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曹儒的酒量极浅,喝一点就要醉上一整日,醉了就是倒头大睡。我们确定过的,加了酒的点心他确实吃了,按理说他应该在营帐昏睡才对。”
李良摇摇头:“算了,只当曹儒这恶贼,命不该绝。”
他心中却是冷笑,一时避过又如何?姓曹的虽是个蠢货,性子却是极傲,张力硬闯其营帐,他必要生怒,明日且有热闹看。
却说曹儒第二日起来,坐在床榻上,面色阴沉,目露凶光。
外头守卫一看不好,使了个眼色便去给张力报信:“张将军要早做打算,昨日之事,必有人添油加醋地跟那姓曹的告状,他那样的人,若是觉得自己受辱,那,那……”
张力摆摆手,心情沉重至极,面上却不显,只低声同来报信的弟兄道谢:“无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曹儒纵然贵为都虞侯,我若并未犯错,他总不能砍了我的脑袋。”
两人正说话,帐子一掀,一与张力相熟的士兵大跨步进来,端起茶壶灌了好几口冷茶:“曹儒在河堤上,正闹腾呢!”
张力蹙眉,猛地站起身就要出去,兵士忙一把拽住人:“不是,曹儒是非要上堤干活,谁劝都不听,算了,你自己去看,哎哟喂,我长这么大,愣是没见过这种事。”
“……”
张力一行人匆匆而至,人还没近前,已听见一口正经的官话:“国公爷说过,官兵一体,我也是勇毅军的一员,凭什么不给我上堤的机会!”
众人:“……”
“工期在即,所有人都应全力赶工,刚出的河堤工地条例,我一字不差地背过,保证听从指挥,哪里不配上工了?”
这位曹小将军一脸的义正词严,周围所有人看他就像在看个傻子。
张力犹豫了下,带头答应道:“曹将军说的是,吾等的确应齐心合力,共渡难关。”
曹儒的面色顿时和缓下来。
厨房的规矩他可记得清清楚楚,不劳作不得食,他要不干活,就只能吃小食堂的饭,可吃不着那能动人肠胃的绝顶美食。
也不知这位都虞侯的积极,是不是真起到了几分作用,兵士们干活更是卖力,好几个老兵都感觉现在在河道上干活,感觉比以前轻省不少。
可顾湘的心情,却颇有些沉郁。
普通兵卒大约不知,她却从几个将军那儿收到了消息,钦差越来越近了。
顾湘坐在河堤食堂外的石墩上,轻轻摇着扇子驱赶蚊虫:“只要勇毅军在限期内完工,大家就能将功折罪……说不定还能得一场造化。”
老狗一边点头,一边叹气。
顾湘从袖子里摸出认真计算了两天两宿的计划表,越看心里越难受:“但以现在的进度,即便大家都不出差错,至少也还要一个半月。”
她默默盘算,“也就是说,我们若让那位钦差,一个半月后再赶到寿灵,弟兄们就有活路。”
老狗:“嗯。”
这道理,他这个斗大的字都不认识一筐的粗汉,也是知道的。
“我带几百个兄弟去把钦差劫到个山沟沟埋俩月?”
老狗敷衍地翻了个白眼道,“唯一的问题是咱军中肯定埋了一堆察子,什么皇城司的,禁军的,羽林卫的,我保证,前脚弟兄们刚劫走那位,下一刻就被弄死了。”
劫钦差?
顾厨的故事里也不敢这般编排。
老狗哼哼唧唧:“我们还想过下蒙汗药啊,挖坑啊,坏掉路和桥啊,可他奶奶的,咱也得有那本事。”
顾湘听着老狗的絮叨,托着下巴坐在火堆边上,抬头盯着悬浮在眼前的系统界面,一时也觉得奇怪,她竟然很冷静。
在她人生的前二十年,按部就班地长大,上学,读书,唯一特别些的地方,不过是从小就明白这一生她所能依靠的唯有自己,所以读书时够努力,够专注。
若非一场穿越把她逼到这份上,她还真不知道自己的脑子里竟也能平平静静,甚至冷酷地考虑起坑蒙拐骗的一应事来。
“我要去见见这位钦差。”
顾湘轻声道。
老狗:“……您想作甚?”
顾湘眨了眨眼,玩笑道:“我总不至于像你说的,去挖坑埋人下毒之类。”
老狗:“……”
顾湘叹气:“我也不知,可总要先走一步。”
此事她一定要做,她有八九分确定,支离破碎的剧情里隐藏的,那整个顾庄的悲剧,皆由此事起。
解决了这一桩,或许顾庄大难,甚至县城,府城的大难,都由此结束。
老狗:“……”
不过转过头来面对凑在一起一边啃饼,一边或争吵或发愁撒酒疯的士兵们,顾湘却是另外一副面孔,那端是高深莫测,就像他故事中,永远智珠在握的大理寺少卿赵羽尘。
“我去拖延那位钦差一个半月,放心,不难,你们只要严格按照我的计划表干活,每天都足额完成工作,保准能在钦差到来之前把活都干完,而且干好。”
老狗看着顾湘忽悠他那些弟兄们,再看着三娘子几句话,他的弟兄们就个个找不到北,也只能长叹一声,由他们去。
老狗徐徐抬头,正好看到二木那小子宝贝地抱着他今天刚刚赚回来的两只装酥鱼的罐子,笑得见牙不见眼,脸颊红润有光,哪里还有当初骨瘦如柴,疯疯癫癫的模样。
“罢了。”
他只能对不住李校尉,对不起弟兄们。
顾厨对他们家恩重如山,他可不能真去当一个来世才衔环结草,以报大恩的人。
再者,跟顾厨去试一试又有什么不妥当?
能成当然是邀天之幸,若是成不了,他们再拼死一搏,也依然还有机会。
顾湘转头见老狗这老小子满脸满眼的忧惧,不禁一笑:“别这副表情,其实我心里还是有些盘算。”
她从知道钦差刘晃这个关键人物开始,就四下搜集他的相关资料。
万幸刘晃是个名人,而且王知县不光对他有心理阴影,也的确认识并了解他,顾湘每次请王知县吃饭喝酒,都能从他那儿掏出点有用的消息来。
第六十二章 夫妇
顾湘放松身体倚靠在石墩上:“刘晃,刘子明,铁面御史,好厉害的角色。”
刘晃这个人的脾性,的确是很让人头疼,此人特认死理,脑子里就没有‘灵活变通’这四个字。
话说有一日,皇帝接见大辽使臣后,心里正生气,便有负责的官员来回报宴饮的相关事宜。
皇帝随口说了句气话——这种人能品出我朝的珍馐佳酿?给他们一人一碗生肉就能打发得了,哼!
当年,刘晃正在户部任职,朝中宴请辽国使臣,去户部调拨物资,就因为陛下这句话,刘晃还真就点着使臣的人头,一人拨了一碗生肉过去。
差点没把当差的大小官吏给急死,幸亏当时负责这件差事的礼部主事还有点机变,临时升起篝火,把接风宴办成了篝火大会,还不知要出什么乱子。
自那之后,皇帝陛下在刘晃面前说话也是分外留心。
不过这位到也不是浑身上下都是铜墙铁壁。
刘晃娶妻雷氏,雷氏的年纪比他足大九岁,刘晃对自家夫人是又敬又爱,言听计从,有一次雷氏生病,刘晃衣不解带照顾妻子,甚至连妻子便溺后,他都要亲自查看,但凡雷氏有好转,就面露喜色,若雷氏稍有不妥,就忧心忡忡。
他每次接到差事离京,也肯定要带着夫人,这人一生的私心,都在自己夫人身上了。
刘家在刘晃幼年时便遭难落败,刘晃更是意外流落乡野,幸得雷氏的父亲所救。
当时雷氏比他大上许多,见他聪明伶俐,也是心生同情,待他极好,后来还自己做工供他读书,因着雷父雷母都去得早,两个孤苦伶仃的人,很长一段时日都相依为命。
雷氏在刘晃心里,是母亲,是姐姐,最后才是妻子,哪怕后来刘晃回返刘家,高中进士,深得皇帝信任,有无数名门淑媛想要嫁他,他还是娶了雷氏为妻,对妻子是十二万分的爱重。
顾湘从多方了解完,感觉这对夫妻说不定能青史留名。
或许未来会衍生出无数相关故事。
刘晃同雷氏成亲多年,膝下空空如也,雷氏为此日日忧虑,四处给刘晃寻了好几房妾室。
可刘家妾室虽多,刘晃却绝不肯受用,通常都是雷氏往家里买妾,过不了几日,刘晃就出一份嫁妆把妾给嫁出去。
这事在开封都快成了每月都要上演的传统剧目,据说有好些贫寒人家,还有故意把女儿推荐给雷夫人的,若是雷夫人相中了,家里就能省下好大一笔嫁妆。
朝廷优待官员,刘晃的月俸极高,他从指头缝里漏出点银钱,在寻常百姓看,那就是相当丰厚。
雷氏气得不轻,又心疼钱,最近这两年终于放弃给丈夫纳妾,到开始求神拜佛地四处求子。
“雷夫人当真是个贤妻,就是刘子明这厮忒窝囊无用,脑子也不知怎么长的,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若我是刘子明他爹娘,非得气得打断他的腿不可。”
老狗凑在顾湘身侧,一边听顾湘说,一边嘀嘀咕咕,嘀咕了半晌,他忽觉背脊发凉,忙紧了紧衣裳:“有人瞪我?”
顾湘:“呵!”
除了夫人雷氏,刘晃还有一幼弟,叫刘景,他是刘晃父母的老来子,年方十四,说是弟弟,可因着刘晃夫妇无子,到把这弟弟当儿子来养。
顾湘伸手在刘景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圈。
年少好奇心重,被兄嫂养得天真,不爱读书,爱习武,性格单纯,十分向往江湖,数年间被所谓的江湖好汉骗去金银无数,这可比刘晃好对付。
顾湘举目扫了一眼系统界面。
此时她的美食点已经达到了23600(+216)
商城中她可选择的商品也已经无数次地扩增过,如今顾湘每次打开商品列表,都像是推开了一道新世界的大门。
实在是某些商品之神奇,让她多多少少有种不大现实的虚幻感。
虽然,系统的出现,本就是离奇至极。
顾湘看着这些商品,浮想联翩,里面有些商品还真是有点中二,比如目前正每月促销的‘假面的晚会’。
它属于系统中玄奇类的道具,需要特殊美食点才能开启的那一种,光是使用说明就足有三页那么多。
开启这道具,它会强制邀请各种客人到来,晚会进行中,主人要设置主题,游戏规则,客人们也会被强制进入游戏,每一局的胜者得到奖励,败者得到惩罚。
介绍中用来举例的背景叫‘阎王宴’,主题是阴曹地府,十八层地狱。食客要在奈何桥边进食,佐餐的是十八层地狱的恶鬼。
顾湘:“……”
厨子做菜,宴客八方,何必要这些花头?
顾湘很怀疑自己用一次,恐怕一个美食点都赚不到,反而要把食客给吓个半死。
也不知是卖家是谁。
另外什么‘白玉盏’‘九龙碗’‘妙音壶’……五大名窑出品的精品瓷器,一堆光看介绍图片就感觉奢侈无度的餐具茶具,顾湘看得都有些晕。
这些东西一美食点能买好几组,以前她绝不会看,毕竟美食点比什么都要紧,而且她需要很多食客,自是不能进高端餐饮行业,真拿白玉碗盛粟米粥,那也不搭配,可这会儿她到有些心动。
买几样倒手一卖,说不定她正经去人口多的大城开食肆的念想便能成真。
除了这类,还有诸如‘一组酒侍’‘一组琴侍’‘一组棋侍’‘一组文侍’‘一组剑侍’等等,看介绍这些都是服务员,保安一类。
酒侍千杯不醉,琴侍余音绕梁,棋侍堪称国手,文侍出口成章,剑侍一剑光寒十九州,反正如果她真配齐了几组服务员,估计能把普通食客吓得退避三舍。
虽然好些商品稀奇古怪不实用,可还有一些很是有趣,顾湘看着看着,脑子里就闪现出不少灵感。
只能说她本身还年轻,这生死危机一过去,看着眼前系统,总觉得不好好利用一把,便有明珠暗投之感。
顾湘挑挑拣拣地把一部分商品放入购物车备用,美食点有限,阻拦刘子明之事又是至关重要,她得认真盘算考量。
第二日,顾湘就再次同老杜告假,带上老狗,略一沉吟,又把王二木这孩子叫上。
这孩子天生力大无穷,对顾湘更是十二万分地信服,特别乖巧听话,或许之后能用得上。
第六十三章 排骨
出寿灵县向南,翻过两座山,三十余里的地处,有一小县城,名曰安城。
安城有一古码头,至今已有百年历史,依然繁荣,渡口停泊的大船小船,每日不下数十,端是热闹。
今日码头上尤其热闹,因着停泊了一艘官船,有朝廷水师护航,到因此引来好些商船也在此停泊,若是路上能借一借官船的春风,于这些商船来讲可是天大的好事,光‘过路费’就不知能省下多少。
码头对面的慈幼院内,十几个从四五岁到十一二岁的孩子正围着一口大锅。
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香气钻出院子,引得外头无数行人连连侧目。
一群小孩子瞪着眼睛一边嘀嘀咕咕地说话,一边狂流口水,对着大锅蠢蠢欲动。
这些孩子都是没有父母亲族的孤儿,从小到大鲜少有这般活泼的时候。
顾湘笑盈盈拿勺子从锅里捞出一大块卤好的排骨,色泽饱满,汤汁粘稠,菜刀一闪,干脆利落地剁了下去,随着刀身斩断肉筋,肉皮轻轻弹动起来,在氤氲的蒸汽下轻颤。
咕嘟!
顾湘笑了笑,切好的肉拿刀一抄,连肉待汁浇淋在半干的米饭上,热气轰地飞起,香味弥散。
小孩子们的口水更是泛滥成灾。
顾湘笑着把碗勺递过去,小娃娃啊呜一下,吞了一整勺的米和肉,肉在唇齿间被咬断,化作汁水涌入喉咙……
“好香啊。”
外头行人不觉驻足,探头张望,小孩子们大口大口咬着肉,汁水沾满嘴唇,脸颊上染出满足的红润的小模样,真是让人看一眼就饿得不行了。
顾湘招招手,让几个娃娃把准备好的小竹筒拿过来,一个竹筒内放上一片苇子叶,舀出大块的肉排连同肉汁一倒,顺手放在竹篮内,又在旁边码放了巴掌大的芝麻饼。
“去吧。回来给你们加餐饭。”
……
风细细地吹,落叶翩翩飞,伴着河边偶尔响起的号子声,雷氏的神色间略带几分忧愁。
刘星紧紧地跟在嫂子身后,嘴里念叨个不停:“嫂子你真不能再去喝那些乱七八糟的苦药汤子了,我哥都发了好几天邪火,弟弟可顶不住。”
他哥每次生气,都避着嫂子,却老把他当出气筒。
哎,当人弟弟的,难!
雷氏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她已经四十一岁了。听说有年过五妇,还要老蚌生珠,诞下麟儿……那她有希望吗?
“夫人,愿您吉祥如意。”
雷氏一愣,低头就见自己已经排到了位置,看了看只到她腰高的小女娃,心里顿时一软,伸手接过竹筒和芝麻饼。
身边的侍女连忙递上银钱。
刘景也从善如流地跟着买了一筒。
刚拿到了东西,后面就有人催促:“快些,到我了,到我了。”
雷氏不由自主地向旁边走了几步,回头才惊觉,一眨眼的工夫,慈幼院前面的长队居然弯弯曲曲地蔓延到街尾去。
她眨了眨眼,眼见小女娃殷切地看着她,小声地,颇有几分得意地道:“您趁热尝,特别好。”
孩子可真可爱啊。
不忍心拒绝女娃娃的好意,雷氏伸手打开竹筒,瞬间,香味扑面而至,雷氏眨眨眼,微微低头,就看到里面大块的,色泽颇为诱人的大块猪肉。
自从年岁过了三十五,她惜福养生,茹素多,荤腥是许久不曾碰,这些日子更是胃口不佳,来买吃食,只是为了慈幼院罢了,但此刻,看着滚热的汤汁里微微颤颤的肉,她竟忽然有了食欲。
雷氏拿起简陋的竹筷,夹起一块肉轻轻咬下,身形登时顿住,肉块儿入口即化,汁水在舌尖上滚动,浓厚的香味好似瞬间就打动了已经僵硬的味蕾。
她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那时候,她做绣活做了足足两月,赚来钱给子明买了笔墨,路过肉铺子实在忍不住,买了一小块猪肉回家,小心翼翼地做了,捧去给子明。
子明却是舍不得吃,一口一口地喂给她,自己只肯喝上一点汤汁。
那时候的肉,似乎也是这般香甜。
是从何时起,她心中时怀焦虑,常常彻夜难眠?
她又是从什么时候,已是同子明无话可说,两人只能相顾无言?
雷氏的眼睛隐隐泛红,叹了口气,抹去眼角的泪珠,大口大口地吃起肉来。
待她回过神,抬头就见她那小叔子手里还捏着竹筒,拼命往嘴里塞肉,人已经又飞奔到后面排起队来,不禁失笑:“这孩子!”
一竹筒,三四块拇指肚大小的肉,配上一只芝麻饼,作价八文。
价格自然是不算很低,可用料足,芝麻饼烤得也是酥脆喷香,但凡吃上几口,就没人会认为不值。
这买卖赚了钱更是用作慈幼院的开销,安城虽小,背靠码头却并不穷,富贵人家家家户户每年都去佛寺,道观捐银子,此时买肉吃,也是做善事,食客们心里自有一股满足感,更何况这肉的滋味那么好,大家便越发不觉得贵。
几乎眨眼间竹筒就卖了个干净,买不到的食客们闻着那香味,竟越发馋,十分之不甘心。
至于买到的,面对别人垂涎欲滴的眼神,顿时感觉自己好似不是买了吃食,反而是占了极大的便宜,心里极是熨帖。
顾湘漫不经意地抬头看了看,正好对上雷氏充满温柔怜爱的眼神,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也看到了刘景。
雷氏每到一地,遇见知名的道观和寺庙便要去祭拜一番,若是碰见慈幼院,更是必会登门。
顾湘等人脚程不慢,早到了几日,见官船未至,便干脆在慈幼院落脚,慈幼院是以前安城的大户集资办的,这两年天灾连连,生意也难做,慈幼院的资金便有些短缺。
这帮孩子们平日里经常去卖个果子露,炊饼一类赚一定用度,顾湘见他们个个都很懂事,不由做起老本行,到把一直未能真正成型的饮食生意做了起来。
生意好到她简直要忘了正事。
不过好在是见到了雷氏和刘星。
从这两个人身上入手,要尽快找机会见到刘晃才成。
老狗他们也该按计划行动起来了。
既刘景向往江湖,那就给他一个足以引动他所有好奇心的,瑰丽的江湖故事好了。
第六十四章 剧目
刘星眯着眼感觉到肉筋在舌尖弹跳,肉汁的咸香都恰到好处,入口即化,却并不寡淡。
这回跟大哥出门,也不算白跑一趟。
他满足地喟叹一声,就听见身边也有人长叹:“若每日得食此肉,老翁又何必功名求。”
刘星转头一看,他旁边站着一连三赞叹的是个老者,一身旧白却干净的儒衫,头发犹黑,胡须已白,瞧着得有五十岁。
顾湘闻声也抬头瞧了一眼,便低头与身边的小丫头说了两句话,那小丫头蹬蹬地跑到老者面前,笑盈盈地将手里的铜钱还给他。
“爷爷,你身上有伤,肺里也有病,还吃着药,暂时不能食荤腥。”
老人顿时如遭雷击:“啊?”
小女孩伸手去拿竹筒,老人还没反应过来,一筒肉都让小丫头抢了去,偏那小丫头不过总角之年,他又不能与小女娃生气,只能可怜巴巴地瞅着。
刘星一乐,就着老人家失望的表情,大口地啃了一口肉,颇幸灾乐祸:“嘿嘿!”
慈幼院门前一派和乐。
一连三日,慈幼院时时推陈出新,一天下来总有数样新鲜的美味吸引来往的行人。
正好官船要补充给养,刘晃在本地也要见当地的父母官,视察本地河道情况。刘星闲下来就喜欢四处乱晃,对慈幼院的美食,更是日日要来刷一遍。
这日一大早,顾湘刚起身不久,就听见慈幼院外面有轻声细语的说话声,她推开窗子,就见雷氏正坐在院内,手里拿着针线绣绷,一群小孩围绕在她身边。
雷氏的动作又轻盈又漂亮,三两下便在布料上绣了一朵简单的小花。
“你们来试试。”
雷氏面上带着几许温柔,特别有耐心地教孩子们下针,“现在只用平针就好。”
顾湘目光在雷氏的五官上划过,有一瞬间忽然感觉雷氏有点面熟。
看得出她底子很好,但后天野蛮生长,身上已经残留了许多难以抹去的痕迹,皮肤粗糙,肤色也稍显黯淡,骨骼也因着过早的劳累出现了许多不大不小的问题。
可即便这么多缺点,雷氏竟也是美的。
她的眼型很漂亮,眉骨也生得美,唔,顾湘忽然恍悟,因为太少见,她到是记得颇清楚,安国公赵瑛的眉骨就是这个模样。
因着自己奇怪的联想笑了笑,顾湘起身去倒了一杯煮好的姜茶,走过去很随意地搁在雷氏手边:“天气冷了,我煮了些茶给孩子们喝,夫人也喝一杯暖暖身子?”
雷氏一怔,似不太会拒绝别人的好意,忙端起来喝了一口,姜茶一入腹,雷氏就不禁屏住呼吸,小小吐出口气。
这茶水滚热,甘甜中有一点点辛辣,喝进去血管里都仿佛升起一丝暖意。
很多年了,雷氏手脚冰凉,四肢总是麻的,今天喝了这一口茶,到是难得的舒坦。
顾湘和雷氏说了几句话,也不多客套,便过去看了看锅,不疾不徐地摇着扇控火,时辰到了,又点了比较大的孩子打下手,让他们把卤肉卤菜等盛到竹筒里。
曹氏见这么丁点的娃娃围着灶台转,心里直扑腾,这一紧张,身体那点虚软无力的毛病到是无药自愈。
大锅里的卤汤咕嘟咕嘟地冒着香味。
十二个时辰不停火,细火慢熬,随时添料,这卤汤将将能比得上正经的老卤了,卤出来的菜的滋味自也是咸香可口,而且价格比肉更便宜,就连街上帮闲的闲汉,小摊小贩都愿意买些配饭吃。
香味一起,刘星就不知从哪个角落钻出来,和同样每天来碰运气的老人家一块儿立在慈幼院门口,一边眼巴巴地排队等吃一边闲聊。
这几日两人有缘分,老是撞上,如今已算相熟,老人家知道刘星是京城来的‘客商’。
刘星也知道老人叫王平南,在安城开了家私塾,如今因着年岁已高,是半退休状态,带学生带的少了。
顾湘看一眼刘星,漫不经意地瞟了一眼门外。
老狗就站在街角。
穿了一身粗布短褐,与街面上的帮闲毫无区别。
她在脑海中模拟了下剧本,默默做好准备,目光依次确定门外的食客,还有小孩子们都处于安全位,刚点完数,就听门外传来几声粗暴的喊叫。
“让开,都让开!”
排队的队形对视凌乱,顾湘愕然抬头,只见有个身上穿着不伦不类的绸衫的年轻男人,带着四个膀大腰圆的壮汉,一路横冲直撞,直奔慈幼院门前。
绸衫男子一近前,就盯着门口那几个卖吃食的孩子冷笑:“臭小子们,谁让你们在本爷爷的地盘做生意的?老子允许了吗?”
一群孩子吓得脸色煞白。
顾湘:“……”
她抬头瞪了老狗一眼。
老狗也是满脸茫然,使劲摇头。
这么挫的剧目可不关他的事!
他细心准备的,真的是顾厨设计的剧本,按照剧情,他是南岭隐世门派的巡山人,为追叛徒入的中原,他追的叛徒是个擅长易容改装的小白脸,因为种种误会,老狗错认刘星就是那个叛逆……
老狗的脸也被顾湘稍稍加工了一下,他长得虽丑,但乍一看还真有些有异族血统的味道,再加上顾湘还提供了大力汤,三天内,他又被加上力大无穷的属性。
一开始,他还因顾厨的奇思妙想各种无语,但经过几日准备,他再看顾厨,忽然觉得很上头。
顾厨的剧本真的只是剧本?
面对大力汤这样神奇的东西,老狗忍不住怀疑,或许真有隐世门派存在,顾厨即便不是这些神秘门派出身,也必与其有不可分割的联系。
这般一想,他解读剧本解读得更用心,对这次的行动也是十二万分在意,可今天还没出场,居然就遇见抢戏的!!
老狗不忿地瞪了这些抢戏的杂碎一眼,暗暗咬牙,看了顾湘一眼:要不要随机应变改下剧本?
顾湘蹙眉,半晌轻轻点头。
老狗顿时又来了精神,四下观察选了个好的出场位置,只他人尚来不及动,只见刘星一步跨出,‘哈’了声,不屑一顾地道,“王叔,您退后两步,仔细误伤了您。”
说话间,反手拔剑,顿时撩起一串漂亮的剑花,嗖嗖嗖几下,就把数个混混的脑袋都剃成了半秃。
老狗:“……”
第六十五章 可怜的老狗
顾湘:“……噗。”
老狗踉跄了一步,满脸的问号,简直要慌了手脚。
演员还没来得及出镜,对手戏搭档他根本不按常理出牌,这可怎么整?
顾湘起身向前,把身边的孩子们护住,暂时静观其变。
此时慈幼院前,众人才反应过来,小摊小贩们跑得跑,躲得躲,速度又快又利索,居然半点不乱,显然这般状况也不是第一次出现。
那几个混混捂着脑袋,脸上不见丝毫惧怕,只是有些不敢置信,半晌勃然大怒:“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你知道爷爷是谁?居然敢在爷爷的地盘上撒野!”
刘景却是眉眼飞扬:“呸!就你们这样的,再来一百个都不够小爷我下酒。几个小贼也敢在小爷面前冲大个儿!再欺负良善百姓,小爷把你们脑袋揪下来!”
他不只说,上前就是一通爆锤,打得一帮小混混哭爹喊娘,赶紧抱头鼠窜。不过临逃走却色厉内荏地放狠话:“小子,你惹上大事了,我们老大可是九爷!”
“呸,什么九爷,八爷的,都是怂包窝囊废,只知道欺负弱小的王八蛋,你爷爷就在这儿等着,让他们来,爷爷非告诉告诉他们,这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老秀才王平南见刘景这般意气风发,三两下就打得那些混混抱头鼠窜,心中也是高兴,连呼了三声‘痛快’。
“说的好,朗朗乾坤,就该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人都给涤荡干净。”
顾湘寻常学生一个,自不懂剑法,也看不出好坏,但此时心中还是有些惊——这个刘景舞起剑来,比她在网上,电视上看到的剑舞漂亮许多。
她所得的情报里,钦差家这个胞弟都快成了笑话,人人都知他特别爱听江湖故事,好些不入流的人物以从他手里骗钱为乐,也就是他身份足够,那些会两手的武夫虽说从他身上‘骗’些好处,到也不敢真把人给埋坑里,他才平平安安健健康康活到这么大。
但凡换个寻常些的小子,这般天真好骗,恐怕连骨头都被人嚼碎生吞。
顾湘就一直当刘景这人手无缚鸡之力,却不曾想,原来他所谓的三脚猫功夫,所谓的没天分,和想象中大有不同。
好在这剑法还没漂亮到电影特效的地步。
顾湘此刻真有些担心,她这好好的古代正常背景,千万别摇身一变变成什么变异的高武背景。
幸好目前为止,她见到的武功都在比较正常的范围内,高手当然有,不说别处,勇毅军中就能十步穿杨的好手,也有能一巴掌劈碎砖头的能人。
她还见过身轻如燕,形若狸猫,可攀岩走壁的角色。
安国公身边的长随就是一个,但也同跑酷类似。
朝廷邸报上描述的让数省头痛不已的大盗,也只是‘擅攀援’‘懂拳脚’‘会缩骨’类的字样。
比起神奇的武侠背景,还是眼下偏正常的古代背景更让人心安。那些江湖奇缘,还是老实地留在她的话本故事中为妙。
顾湘稍一走神,老狗已经从站姿变成了蹲姿,脸上写了大大的‘木然’两字。
他现在继续剧本,那就有点像反派模板,不远处码头驻扎的官船上,足有三百护卫,人人弓弩在手,再是世外高人,也抵不过万箭齐发。
“……我师傅是华山剑侠高子辰,师叔是江南玉剑郭寒!当然厉害了,你儿子要是真想练武,就找我,我帮你介绍个师父,绝对比你儿子自己四处乱撞要靠谱。”
刘星得意洋洋地和王平南吹。
“我们江湖人平时与你们普通人并无交集,你这次能遇见我,那是天大的机缘!”
一老一小,一个敢吹,一个就敢听。
顾湘听了半晌,忽然收回目光,默默转头看向门外,给老狗使了个眼色。
“九爷,就是他!”
老狗的视线刚转过去,便忽有大喝声传来。
他登时精神振奋,目中暗芒涌动,赶紧再一次默诵了一遍台词,调整了神情,整了整衣服,起身直起腰杆。
看来可把顾厨的剧本变动变动,就拿来人开刀,以他目前的力量,完全能闲庭信步般走过去,一脚将来人踩在脚下,以救世主的姿态出现在刘星面前,重新进入剧本环节。
老狗浮想联翩,目光灼灼。
来人正是刚被刘星削掉大半头发的混混,还是领头的那个,青黑色的短打打扮,面上横肉,一看就不是善茬。
他身后三步远的地处,还有一人,应是他口中的九爷。
比起前面满脸凶相的混混,此人外表就显得平常得多,一身青灰色的普通长袍,身上并无配饰和兵器,瘦长身材,蜡黄的脸,但顾湘看见他,就觉得他比刚才那几个混混加起来气场都要强一百倍。
现在让顾湘立时讲个故事,混混们是普通炮灰,九爷就至少是有名有姓的高级炮灰,说不定还能正经混成个重要配角。
顾湘叹了口气:“哎,可怜的老狗。”
果然——九爷一声不吭,忽然发力,前一眼人还在数米外,下一眼已至刘星身侧,五指成爪,朝刘星的肩胛骨抓去。
周围百姓此刻才惊觉,纷纷尖叫出声。
老狗的念头飞速转动——他是不是该目不斜视,一路横推过去,漫不经意地将这人踹倒下……
每一个步骤老狗都在脑海中复盘,以他现在的力量,横冲直撞无人能敌。
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这家伙怎么就不能稍稍配合,原地不动地乖乖等他走过去踹这一脚?
老狗的念头一闪,就见刘星的身体嗖一下飞起来,轻飘飘地落在慈幼院的院墙上。
他顿时止步,盯了几眼才看到刘星的腰带上挂着个勾子,原来是有人使一条锁链将人及时拖上了墙头,果然,下一刻就有个俊美年轻人从屋顶上走到墙头坐下,伸手扶住刘星的肩膀。
“九爷。”
“孙晓。”
一人在墙上,一人在地上,对视之间,电闪雷鸣。
顾湘:构图可是颇具武侠风。
她差点怀疑这两位才是拿了她那隐士高人剧本的演员。
轻轻吐出口气,顾湘无奈地摇头,今天的戏肯定是演不了,干脆也不管这些热闹,打开系统商城购物车,下单。
结果她卖的货竟没出现在自家系统空间——
【已为您备货,商城快递火速赶来中,请稍候。】
墙上的孙晓扶着刘景的肩膀,喃喃:“听闻生死剑谢飞林谢九爷,每日出手杀人,皆是三息内分胜负,见生死,若三息不成,此日便会罢手?”
第六十六章 高手
刘景呆坐墙头,左看看,右看看,却是激动得脸颊绯红。
九爷一扬眉,薄薄的嘴唇轻启:“对你九思公子孙晓,我给你十息。”
孙晓大笑:“那真是……荣幸之至。”
墙上坐的红衫的英俊男子器宇轩昂。
墙下站的黑衣少年冷若冰霜。
红衫居高临下,气势迫人,黑衣虽矮上许多却丝毫不落下风。
刘星呆坐墙头,眼睛一点点亮起来,作为一个十二万分向往江湖的少年人,一见这般场面,自是热血沸腾。
略微闪神,九爷飞身而起,足下在墙壁上不过蜻蜓点水般一连数点,就上墙头,平平一掌削向孙晓。
孙晓把刘景往墙下一送,矮头转身避开掌风,手中锁链绷直,横扫九爷的膝盖。
“你不是生死剑?你的剑呢?”
“我的人,便是我的剑。”
呼吸之间,两个人已经从墙上打到了墙下,二人是拳拳到肉,打得尘土飞扬,对周遭的一切都视若无物,目中只有彼此。
周围的小商贩顿时鸟作兽散。
老狗咬牙:“呸,还什么人就是剑,分明是最近朝廷管得严,无功名不许佩剑入京,这小子刚去过京城,当然不会有剑。”
江湖小混混,自是没功名。
九爷倏然冷笑,嘴唇轻启:“七——”
一掌击中孙晓肩头。
“八——”
一肘攻太阳穴。
“九——胜负,将分!”
九爷面上露出一丝霸气,双目如电,最后一招,乱拳如疾风骤雨,直击孙晓后心。
刘景倒抽了口冷气,一时害怕,又激动起来。
高手啊,这是真高手,这肯定是师父说的那种真正行走江湖的大高手!
多么有范儿!
“啊!”
刘景的星星眼刚露出,就见街道上忽有一挑夫走近,正好挡在那九爷的拳路上。
九爷的拳却是丝毫不停,口中厉声喝道:“挡我者死!”
竟全然不管是否会误伤无辜。
他的拳头一看便重,毫不犹豫地挥出,刘景心里一咯噔,骇然色变,不知所措。
刘景刚才可是看得清清楚楚,这个九爷一拳能把墙都砸个浅坑……若砸中了这挑夫的头,焉能有活路?
“小心!”
刘景话音未落,拳头已经击中了那挑夫的脸。
完了!
刘景猛地闭上眼。
慈幼院里的孩子们纷纷吓得嚎啕大哭,就是自认为见多识广的雷氏也骇然变色,咬牙怒道:“混蛋!”
下一秒,预料中的惨叫声未曾响起,只传来一声闷痛的哼叫。
刘景小心睁开眼,只见那个九爷已经收了拳立到一旁,脸色苍白,额头上汗水连连,目中似乎惊疑不定,很有些忌惮之意。
他手臂虚虚地垂落身侧,微微颤抖,似乎已经骨折,至少伤得不轻。
难道是孙晓出手?
众人忙去看孙晓,孙晓显然受伤不轻,双目直愣愣地盯着前方,看起来有些傻愣愣的。
挑夫眼神都没给九爷半个,径直走到顾湘面前,将身上两口缸轻轻搁在地上。
这一放,哪怕动作很是轻柔,众人依旧感觉地面好似向下塌陷了一截一般,颇有地动山摇之感。
“尊敬的顾女士,您的银鱼送到,请核对。”
众人此时才看清,挑夫肩膀上挑来的竟是两口一人高的铜缸,外表雕花细致精美,用料坚实,但凡懂行的一看就知,哪怕这是两口空缸,一只重量恐怕也在百斤以上。
微风吹拂,波光荡漾,一股淡淡的酒味传来。
不光是两口缸,挑夫背后还背着一人高的背篓。
挑夫把背篓也放下,他声音清亮,吐字清晰,神态毕恭毕敬:“另外各类松茸,灵芝,冬虫夏草,燕窝五十斤,新鲜熊掌十对。”
顾湘点头,目光锐利地在铜缸里扫了一眼,轻轻用手击打了下水面,里面嗖一下蹦出一条手臂长的白鱼,鳞片晶莹剔透,闪闪发光。
“好大的鱼!”
王平南猛地捂住心口,脑子里一片空白,几要怀疑这鱼快化龙了。
周围好些冒着风险看热闹的百姓也是感叹连连。
刘景却是心头一跳:“是银鳞?”
他知道这种鱼,长在深山大泽中,对水质要求非常高,离水就死。
“活……活的。”
刘星也是意外吃到过这种鱼,他吃的那回,那条鱼不过巴掌大,就要了足一百两金子,据说是大补之物,又极珍贵,有价无市。
银鳞可能生长的地处,离安城起码也有千里之遥。
刘星不由又打了个哆嗦。
顾湘很满意:“不错。”说着,顾湘自己动手把两口缸一一搬到厨房门外去。
刘星呆呆地看着顾湘纤细的,玉白的手,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
那九爷,还有孙晓,看顾湘的目光也瞬间充满警惕。
顾湘全不理会他们,回过头再看药材灵芝:“品质还行。”
翻到底层,顾湘拽出十只钢条编成的小笼子。
笼子里有十只小熊,一点不见萎靡,个个活蹦乱跳,其中有两只有大大的黑眼圈,黑白相间的毛发。
顾湘:“……好。”
可不是新鲜的熊掌,还活着呢,就是她可能有点下不了手。
挑夫微微躬身行礼:“多谢惠顾。”
话音落下,他调头就走,速度快如闪电,眨眼功夫就消失在街边。
还不等刘星把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想明白,就见东南西北各个方向忽然出现了无数个挑夫。
人人穿着打扮都与刚才的挑夫仿佛。
黑色的短褐,用料却与街面上来往的摊贩不同,料子一看就结实挺括,非葛非麻,针脚细密,显然价值不菲。
“荔枝,枇杷,山竹……”
顾湘稍稍有些紧张地点数。
她自来以后,不是做农家饭,就是做大锅饭,都是经济实惠类,可真没见过这么多山珍名品。
刘星已经被吓蒙了,满脸惊吓,瑟瑟发抖。
这些水果他只认得荔枝。
就是那个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的荔枝。
颗颗饱满水润,个头都大,还带着晶莹的露珠,一看就是刚从树上摘下来的好果。
刘星脑子里已经乱作一团,实在想不明白,这些鲜果,活鱼,究竟是如何从千里之外运送至此?
第六十七章 寻常
这时,东边拐来一辆马车,正阻了挑夫的道,挑夫却是脚步不停,竟是轻轻松松一跃而过,比翻个台阶还要容易。
刚才孙晓上墙的动作,让这位一衬托,简直都要变得蠢笨如猪。
刘星腿肚子一哆嗦。
“这些……都是高手?”
到底是什么人,拿这么多能在江湖上开宗立派的高手当挑夫送货?
刘星呆了半晌,眼里瞬间爆发出近乎贪婪的光,他四处转了一圈,惊觉自己肯定抓不住这些高手,毫不迟疑,转身就扑到顾湘身前:“师父,师父你看看我,我可乖啦,洗衣做饭,铺床叠被我都成,师父!”
雷氏一抬头见她小叔子居然抱着人家漂亮姑娘的腿,脑子里顿时嗡的一声:“刘星!!”
顾湘嘴角一抽:这进展她真是……万万没想到。
她剧本真没开始。
以前买些零碎商品,可没见商城送货送得如此惊天动地,都是悄无声息地就出现在她系统空间里了。
顾湘低头看刘星这小子满脸,满眼的兴奋,心中默默回忆了下哪位神灵掌管好运。
思来想去不太清楚,好像北斗掌命运?
似乎也差不多。
顾湘默默拜谢了北斗:回头事了之后,必再另备三牲祭品……现在就请再接再厉地保佑,让那位钦差也脑抽一下,也这么好忽悠。
一闪念,顾湘面上便带出几分诧异:“你想拜师?”
她似是想拒绝,又不知如何开口的模样。
“师父,您看看我,我根骨很不错的,华山剑派的好几位高手都说,我这根骨能同他们最优秀的那一拨弟子相比,哎,倒霉就倒霉在有个当官的大哥……我怀疑很多武林高手都把我也当官府的狗腿子了,哪怕我资质再好,他们也不肯收我入门下。”
刘星一脸的委屈。
“这可太冤枉,弟子真的是一心向明月,当年我哥威胁我,说要是我不参加科举就打断我的腿,我也没去考那劳什子的秀才。”
雷氏:“……”
以后阿弟再揍小叔子,她一定不拦着,还要帮忙递擀面杖。
此时此刻,九爷已不知何时混入人群消失无踪。
像他这样的老江湖,别看一副硬骨头,清高自傲,但审时度势的功夫也是一等一,要是没有这点本事,等不及他成名,就已同千千万万的普通江湖人一样,消失在这茫茫江河湖海中。
孙晓眨了眨眼,转身寻了个石墩坐下,一边往嘴里灌各种调理伤势的药,一边看看顾湘,又看看刘星,心里到觉得,自家大哥想通过刘星,让刘子明欠个人情的打算,恐怕至少有一半要落空。
刘星刚才还满心满眼都是那个九爷和孙晓,这会儿却都顾不上,只一脸忐忑地盯着顾湘。
“师父,要不您看看我的骨相,当真是千里挑一,很难得的。”
顾湘思索片刻,十分认真地道:“你的资质并不好,只能说还算合格,像你这类自小衣食住行都算丰足,根骨养得堪称健壮的孩子,又未曾太过怠惰,多少有锻炼过的少年郎,很少有人资质特别坏。”
“我师门收徒看品性,看心性,看缘分,到不太看重根骨。”顾湘叹气,“但你不是我们师门的选择。”
刘星脸色微变:“我很诚心,无论什么条件,只要能让我学到真正一流的武功,但凡我做得到的,我都答应,我做不到,那我也会努力去做。”
顾湘怔住:“……你一个好好的富贵公子,为何这般想不开要学武?我是生于山村,长在田野的人,都吃不了那等苦,何况是你?”
刘星还待继续恳求,雷氏却是一把揪住他,拖着他与顾湘等人行礼告辞。
“不许纠缠人家小娘子,再胡闹,我非让你大哥再打你一顿板子。”
“嫂子,你不懂,这是我的机缘……”
雷氏无奈,她有什么不懂,刚刚挑夫送货的那场面,她也看在眼里,又岂是只有刘星这小子眼红心热,便是她,也是难得心潮荡漾,连多年的苦楚都暂时忘却。
可阿弟这些年一直树敌极多,他那样的性子,不知多少人深恨他,只要找到一点机会便要趁机将其咬死。
雷氏多年来时时有力不从心之感,现在即便不觉得顾家小娘子是坏人,却也不敢轻忽大意,别说人家根本不肯接纳刘星,就是同意,她阿弟也不会应许。
顾湘眼看雷氏拉着不甘不愿的刘星上了马车,孙晓回头看了看顾湘,沉吟片刻,并未开口,只是笑了笑,也追着马车而去,小小地吐出口气,低头淘干净米,略加一点糖调拌匀称,顺带着抓出两条鲜活的石斑,开膛破腹去鳞片,抽出鱼骨,配上葱姜蒜黄酒,细细腌制。
鱼骨也有用,两面稍稍煎烤,放足了水熬煮,一直熬到奶白的鱼汤咕嘟咕嘟地泛出莹润动人的色泽来。
一股子鲜味从慈幼院的围墙上往外飘,道边好些步履匆匆的行人本就腹中空空,正是饥饿之时,让这股子味一熏,登时就迈不动脚,恨不能直接上手去挠门。
待到鱼汤里下米,小火慢煮,鱼汤的鲜甜里渐渐化入五谷杂粮的清香。
这才是人间烟火,谁也挣脱不得。
鱼肉煎过,轻轻滑入开了花的米粥中。
老狗躲躲闪闪地后门绕进来,让这香味一冲,口水狂流,差点忘了正事,赶紧多吸了两口气,拍一拍胸口,才左顾右盼,跟做贼一般轻声道:“顾厨,您怎么不答应那小子,先把他忽悠进门,再找借口拖住他们一家子就是……我还不信了,刘子明丢了弟弟,还能有心思办差?他那差事对咱们要命,对他可不算什么,都在外面晃了一年多,多一个月,少一个月,又能怎样!”
都是当大哥的人,谁不知道谁?
老狗这辈子最操心的就是家里那几个弟妹,长兄如父,他没了爹,老娘又担不起事,这些年是又当爹又当娘,真把几个弟妹看得比眼珠子都珍贵,要是有人挟制住他们家二木,老狗觉得,自己就真成了人家案板上的大肥肉,人家要咱怎样,咱就得乖乖听话。
第六十八章 骗鬼
顾湘眨了眨眼:“唔,这不是咱的戏本子也没演成,我念头不通达么?再说,我准备了不少好东西,这要用不上,多浪费?”
老狗:“……”
顾湘咳了声,笑道:“开玩笑的。不过刘子明可是世所公认的顽固倔强。”
恐怕有点被害妄想症。
“我们要吃相太急,万一把他吓跑了,那就只能冒着弩箭齐发的风险,拦路剪径啦。”
老狗:“……”
顾湘漂亮的眼睛闪着微光:“若我们将刘子明劫入山寨,据险固守,那当地官府能调动的最近的兵马只有咱们勇毅军,唔,勇毅军被迫放弃工程,来救钦差,那不能按期完工的责任,说什么也不能让勇毅军来背嘛。”
“只要没人把劫匪和勇毅军联系到一起,这主意很行啊。”
顾湘笑眯眯,“那位钦差的仇人很不少,不如……”
老狗赶紧扑过来阻止,简直要给顾厨跪下:顾厨肯定不是寻常百姓家的女儿,瞧瞧脑子里这想法,简直吓死个人。
顾湘也就是说说。
事实上,就在刚才那些挑夫来送货的瞬间,她忽然想出了一个有趣的主意。
既然系统商城售卖的‘假面舞会’玩法可以设计,她何不来一场大的,大到让这位钦差,想走都走不了!
可惜,她手里的系统花样再多,也是美食系统,若它是建筑啊,基建一类的系统该多好。
有后世基建的速度,河堤恐怕三日就能修好,又哪里用得着这般苦心筹谋?
老狗看着顾湘此时的眼神,一时心里也是一静,这么长时间的忧心烦躁,都仿佛慢慢散了。
……
“胡闹!”
刘子明回到驿馆,进门赶紧从桌上翻找了一盘点心果子,一口气吃了七八块糕点,这才缓过点劲。
今日同当地的官员纠缠了大半日,又四处巡查河堤,累得腿脚都细了,饿得是前胸贴后背,本来还能忍,结果回来途中路过一家好似是慈幼院的地处,院内饭香袅袅,他一闻到就受不住了,脑袋晕眩,忍不住从马车上下车,门前徘徊许久。
实在是以他的身份,真不好去打秋风,这才勉强让那登门蹭饭的想法,就老老实实,乖乖巧巧地当个想法。
只是闻得到吃不到,就越发饿得慌。
尤其是还看见两个小女娃蹲在门口在喝粥。
刘子明在老家时就爱喝粥,也会喝粥,只远远地闻到一丝味,再看粥米挂在勺上的模样,他就是知道这必是从选米到熬制,每一个步骤都十二万分精心的好粥。
回到驿馆,却是不能指望驿馆的厨子,给他好好做一锅很需要费时费心的粥,只能先拿点果子点心充饥,不光如此,他还得饿着肚子继续听自家白痴弟弟的疯言疯语。
“用武林高手送货的隐秘门派?呵,骗鬼呢!”
刘子明嗤之以鼻,“也就是你这种毛孩子会信,我敢打包票,这如果不是别有用心之徒,就又是一波盯上你坑蒙拐骗的落魄江湖人。”
“你说的那些,很难做到么?”刘子明冷笑,“所谓铜缸,障眼法而已,拿木桶镀上一层铜皮,你能分辨得出来?至于装满了酒?看着像是满缸,其实只有最上面少少一层罢了,底下都是空的,这等小机关也就能哄骗你这样的白痴,换个有江湖经验的,绝不会信!”
“还什么银鳞,还什么新鲜果子?都是幻术戏法,前月我还见过有法师能去天宫摘李子,那李子难道真能是从天宫摘来?再说,你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笨蛋,真能分得清是银鳞,还是河里抓的大鱼涂了色?”
刘子明一阵疾风骤雨地呵斥,骂得弟弟满眼线圈,哑口无言,心里才痛快些。
刘景却是满脸憋屈,可心里也一阵一阵地犯起嘀咕。
他这些年虽对习武痴心不改,但受骗上当的时候多了,心中也就渐渐清明,知道自己表现得急切,在那些江湖骗子眼里是个香饽饽,谁都想恶狠狠地咬上一大口。
“荔枝我总归还是认得。”
刘景小声嘀咕了几句,心下依然想要习武,但那股子急切却是暂且稍作收敛,这些年他已经明白法不轻传的道理,名门正派收弟子都要再三考验,他就是想,也急不得。
说是急不得,却还是闷闷不乐。
刘子明摇摇头,不去看弟弟的苦脸,起身去内室,只到门前却被陈嬷嬷挡在门外。
“夫人在礼佛,郎君且先去用膳吧。”
他蹙了蹙眉,却不多言,自顾自回书房,只让人送上两个炊饼一碗粥米便是。
虽说如今他还是但凡出门就带着妻子,可这已经有两年的工夫,两个人再没有凑到一处好好说说贴心话。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本来亲近得如一人般的夫妻,说生疏疏远,就生疏疏远起来。
却道刘子明心中郁闷,又见自家弟弟恐再次些江湖骗子盯上,便打算加班加点把安城的差事办完,赶紧启程赶赴下一站。
一边想,刘子明一边命人准备启航事宜,却不想,命令吩咐下去,隔了一日,管事阿文便带着一脸又是惊恐,又是疑惑的表情来回话:“……郎君,咱们恐一时,一时走不了了。”
刘子明一怔。
阿文是他身边的老人,从他做官起就在他身边侍奉,稳重踏实,办事麻利,到还真少有这般惶惑的时候。
刘子明看他腿肚子都在发抖,一时也没训斥,反而给他倒了杯茶,让他缓缓。
阿文却是一口气把茶和干净,就拖着自家郎君上车,一路狂奔,奔到码头前。
下了车,刘子明举目远眺,嘴唇瞬间抖了抖,骤然后退了好几步,揉了揉眼睛,小声道:“阿文,你看到什么了?”
阿文苦笑:“郎君,您恐怕没有做梦。”
码头上多出三艘巨船。
他们的官船足有三层,长七丈,在本朝的官船中算是最大的那一类,眼前的巨船,每一艘都要比官船高出三倍,长出五倍去,如此庞然大物,让人一见心惊。
不只如此,这六艘船,船身银光闪闪,竟像是一块块的银子铸造而成。
第六十九章 来了
只银子造船这等事,先不说有多奢侈……银船又是如何才能浮于水面之上?
三艘船船头接船尾,连成一片,乍一看遮天蔽日,整个渡口都被锁死,如今他们就算想走,官船一时似也难出去。
况且,如今他没弄清楚情况,又怎么敢走?
刘子明目光沉沉,心跳如擂鼓,勉力把眼底的恐惧藏起,阿文却是被自家郎君揪得胳膊都要肿了一大块。
不少行商,客船的乘客举头张望,看得目瞪口呆,一时间是人心惶惶。
刘子明深吸了口气,沉着脸招呼小船过来,点了自家的家丁划船,准备过去探探情况。
阿文一把把人给搂住,死死抱着不撒手。
“郎君啊,小的上有老下有小,您老人家就看在我老娘还奶过您两年的面子上,千万别害小的!”
刘子明挣了两下没挣脱开,事实上让管事一阻拦,他这心里的害怕也开始翻腾。
最近这天下可不太平。
因为忻州等地的乱臣贼子,他这一趟公差都不安宁,一路走来数次改道,在京城时,入目皆盛世,一离京,却感觉到一股子浮躁的紧迫,过山过河都有强梁剪径,仿佛那繁华就是一吹即破的虚幻泡沫一般。
此时此刻,面对如此一艘泛着冷冰冰光泽的巨舰,他第一眼看去,就心生恐惧,觉得这是水面上的无敌霸王,至少他便不愿意在水面上遇到这样一个庞然大物。
一迟疑,就见那大船上有了动静。
十二条细细的银锁从船头飞下,顶端是一根尖刺,直入岸边大青石的地面。
刘子明脚步一顿,本能地盯着银锁这一端细看,尖刺入石起码也有六七寸,不等他回过神,十二个月白广袖长袍的女子,并十二个同样颜色款式的男子便顺着飘飘然滑落下来,稳稳当当地立在地上。
岸上行人皆驻足侧目,新生惊讶。
这二十四个人,十二个男子都是同样的身量,身形高挑,面貌清俊,气质卓然。
十二个女子也是一样的身高,身材同样纤秾合度,面如皎月,翩翩若仙。
二十四人举步抬足,连动作都一模一样,一落地,就分列两侧,齐齐抬起手臂,便是他们抬手的这一瞬间,众人耳边忽闻风声,眼前一黑,仿佛乌云蔽日,茫然抬头,只见船上又飞下一丈高的轿子。
轿子恰到好处地落在二十四人的手臂上,稳稳当当,无一丝摇晃。
奢华的轿子,刘子明也不是没见过,陈相公就有一顶,带前厅后室,可以在里头沐浴更衣,轿顶上镶嵌了三颗拳头大小的珍珠,颗颗都价值连城,整个轿身形似麒麟,雕刻得十分细致逼真。
当初为了这顶轿子,御史台的一众御史可是连续弹劾了一整个月。
但那轿子同眼前的比,又能算得了什么?
宝顶之下,金丝银线编成的流苏里点缀着碧蓝色的宝石,宝石透亮,阳光下折射出迷离的光彩。
银色的轿子色彩很素,却丝毫不见寡淡,轿身上的浮雕栩栩如生,他说不出那形有多美,就是感觉此物人间不应有。
刘子明脑子一乱,稍稍走神,阿文已经拉着他同码头上那些惊慌失措又好奇的路人一起,坠在轿子后面向外走。
这二十四个‘轿夫’,一举手一投足,皆是仪态端庄,步履轻盈潇洒。
女子头上的花冠由玉白的珍珠串联而成,流苏坠金珠,男子墨玉的簪子束发,腰佩弯刀宝剑,也是精美异常。
“就这一身行头,千金都置办不来。”
刘子明心里一突,就听旁边有人嘀咕,转头一看,正是他那个蠢笨的弟弟。
刘景拽着自家大哥的袖子,丝毫没感觉到大哥的嫌弃,只是双目放光:“大哥,你说他们是什么人?难道是某个隐秘宗门的高手?看他们托轿如托云朵般轻松,肯定武功不弱,那轿子寻常四十人也不一定能抬得起来,何况是抬得这般稳……啊!”
几句话未说完,刘景一下子愣住,嘴唇微微颤抖起来。
刘子明蹙眉,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也不禁轻‘咦’了声。
这轿子就停在慈幼院的门前。
刘子明对这地方印象很深刻,他办差时,偶尔有闲暇与同僚们说话,有几次就听同僚们提起这个小小的慈幼院。
他们办差都不清闲,谁也没本事躲在衙门里高卧,个个要东奔西跑,腿都要跑细了。
累得浑身瘫软时,要是能吃一口慈幼院卖的肉排,饼卷,米粥小菜,那真是莫大的慰藉。
刘子明不是个特别贪图口腹之欲的,可还是对小小的慈幼院也是充满了幻想。
他吸取了几次上班太早,下班太晚,赶不上朝食夜宵的教训,前几日让阿文去帮他排队,终于让他吃上一回鱼肉粥。
鱼肉粥做不好了会腥气很重,刘子明舌头挑剔的紧,但凡有一丝不对味就咽不下,可这碗粥却是又鲜又甜,吃得他再喝别的粥,总感觉处处不是滋味。
他怎也不明白,这地处怎会同码头那三艘巨舰扯上干系?
轿子就在慈幼院门前落下,刘子明神色凝重,屏住呼吸看过去,只见一男一女两个轿夫齐齐上前,俯身撩开帘子。
刘子明或许没察觉到,此时他都有点不敢呼吸。
轿子上走下来一名怀抱琵琶的少女。
少女身上似将彩虹穿上身,这般复杂的颜色,穿在她身上却半点不见俗,只见艳,头上的花冠鲜艳得仿佛能招来真的蝴蝶,流苏垂下,遮住半张玉面,只露出的唇形却已是美好到让人心里发软。
那是超出年龄性别的美丽。
刘景使劲掐了把大腿,转头看向自家大哥,茫然道:“爹啊,呸,哥啊,咱家真富贵到……能招来这样的骗子的地步了?那你还因为,我花了区区四十三两银子买武功秘籍打我板子?”
刘子明嘴角抽动,难得没因为弟弟的语无伦次而呵斥。
少女低眉垂首,走过去轻轻敲门。
不多时,朱红色的大门洞开,顾湘身上系着干干净净的斗篷,面色和缓,眉眼平静。对来人仿佛并不陌生,扬眉轻笑:“来了?”
“琴侍阿婉,为尊主献艺。”
第七十章 揣测
顾湘莞尔,初时充当轿夫的男女眨眼间便从轿内取出软椅方桌,撑起华盖,桌上燃香,轻烟袅袅,又摆上各色果子茶饮。
她一落座,琴侍阿婉的琵琶声便响起。
“银瓶乍破水浆迸……”
刘子明目光略一凝滞,呢喃出声,脑海中浮现出醉吟先生的《琵琶行》。
此刻,他眼前仿佛瀑布汹涌,湍流的溪水中忽然跳出一轮圆日,日头越升越高,白云溃散,露出如洗碧空。
胸腔里涌出澎湃的情感,一时让他不能自已。
左右围观的路人,哪怕是不懂音律的也不由驻足停步,寻常百姓或许不大通音律,但这气势磅礴的音乐一起,却不禁人人战栗,不能自已。
刘子明一时都忘了来意。
半晌,琵琶声收敛,众人在余音袅袅下总算是收回了飘飘飞远的魂魄。
李子明抬头,就见这位琵琶大家深深下蹲行礼,眉眼低垂,毕恭毕敬,声如黄鹂:“请尊主品鉴。”
“嗯,好听。”
顾湘反正是没听懂,但是好听还是能听得出来。
少女怀抱琵琶,勾了勾唇角,露出极璀璨动人的笑容,趋步向前,走到顾湘身后站好。
这是她买下的一组‘琴侍’一共四人,如今‘送’来让她验货的。
说是琴侍,但乐器实为琵琶,瑶琴,瑟,二胡,都是顾湘自己挑选,她平时不爱听古曲,也不懂音律,于是只捡着看了眼熟的乐器选。
反正商城出品,品质肯定是一等一,闭着眼挑也不至于出错。
不多时,码头的大船上又陆续下来飞舟一座,香车一辆,宝马两列。
皆是二十四位侍从护送,最后有年纪性别或许有差,容貌气度却皆是不同寻常的人物出面,演奏一曲余音绕梁三日的名曲。
围观的人从惊呼声连连,到鸦雀无声。
刘子明也有些木麻木,远远看到县令和县丞等人凑在一处交头接耳,神色凝重,但谁也没有冒然上前阻拦,毕竟能通过科举,正经当上官的,就没一个真是傻子。
如今他听的这些曲子,与那些名扬天下的大家相比也毫不逊色,在气势上尤要超人一等。
就这样的人物,王侯将相见到,那也是必要拜为座上宾。
拥有如此绝技,且还不是一人,再加上那三艘大船,能拥有他们的势力该如何庞大?
安城区区一小县城,县令不过七品而已,芝麻绿豆的小官罢了,哪里敢冒然上前打探。
刘子明脑子里思绪纷乱,偏他喜爱音律,警惕和敬佩此起彼伏,闹得这心里头万分纠结。
他那倒霉弟弟却是根本就听不出琴声好坏,眼珠子全黏在那两列二十五匹宝马上。
“好漂亮,我想娶它做我老婆!”
刘景盯着的那匹宝马,是那位手捧五十弦瑟的大师的坐骑,通体雪白,毛发亮得像披上了一层月光,不要说这小子,便是刘子明见到,也一样眼红心热。
朝廷缺马,名贵的宝贝价格高昂,寻常官员家都养不起,刘家不算多富贵,刘子明自然也是没有的。
可没有归没有,男人岂能不爱马?他也是时常读一读马经,每每入宫,见到陛下的御马总忍不住要近前看看。
一场音乐盛会,时间并不很长,不过一个多时辰而已。
四人演奏完,顾湘按照系统的指示,拿笔在四人腰带上系的挂饰上签了个湘字,又低声沟通了‘假面的舞会’开办的诸般事宜,四人便合身行礼,或骑马,或上车,上轿,上船,齐齐退去。
刘景蠢蠢欲动,跃跃欲试,再看顾湘,那些所谓的怀疑早就不知飞到哪里去。
刘子明疑心却越发深重,盯着慈幼院的大门,眼底深处简直泛起一丝恐惧。他正迟疑着不知该不该立时上去问话,抬头就见慈幼院的门缝里挤出个小女孩儿,跌跌撞撞地撞到顾湘的腿上。
小女娃伸手从桌上捞起颗大芒果,抱着拿小乳牙使劲咬,使劲啃,奈何啃不动,急得哇哇大哭,哭一阵又去啃,啃不动还是哭。
顾湘不由好笑:“你这小乳牙都没长齐,怎能咬得动?”只好拿筷子沾了些汤汁喂她,才把被啃了一堆口水的芒果换下。
“肉肉,肉肉,吃肉肉。”
顾湘赶紧抱起小娃娃,招呼慈幼院的人把桌椅和果子都搬回去分掉,就匆匆忙忙又去厨房忙着做饭:“给你一块酥肉,不许告诉阿岑。”
阿岑一直在慈幼院做活,这慈幼院一开始是安城几个富户筹办的,后来天灾人祸连绵,那几个富户家里经济紧张,给慈幼院的钱是一年比一年少,这些时日到是阿岑这个打工的,日日贴补孩子的伙食。
日子虽难过,但孩子们都懂事,大孩子已经能出去找点差事赚些柴米,阿岑还有一手好绣活,纵然紧紧巴巴,慈幼院依旧支撑了下来。
不过若是顾湘这回没来,恐怕那些富户都要撒手,阿岑也要想法子给这些孩子另外安排个出路。
刘子明远远见顾湘一手抱着孩子,由着小娃娃满手脏污都抹在她身上,脚步一顿,不禁犹豫。
这一犹豫,刚才那股子冲动渐渐消散。
他一壮年男子,对方是未婚女子,贸然登门似有些失礼,再者,上门做客,实在没有空手的道理。
回到家,刘子明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又把刘景叫到眼前,事无巨细地询问顾湘的事。
问得刘景十二万分不耐烦:“咋地,哥你还怕顾娘子是想骗我?”
刘子明冷笑:“要仅仅是想骗你,到是好了。”
若只是想骗自家这蠢弟弟,别管是为财为色,刘子明都愿意双手奉上,只他一回想起海中那庞然大物,就心惊肉跳。
“江湖上何时有了这般势力,我朝哪里又能有这般势力?”
此时刘子明早把视察河堤的差事抛到九霄云外,一心只琢磨码头停泊的那三艘船。
可怕的还不单单是这几艘船,而是一模一样的形制做工,以及船上训练有素的那些高手。
第二日天一亮,李子明就备下谢礼,借口自家蠢弟给人家添麻烦,登门道歉去。
第七十一章 登门
刘家这两兄弟备上重礼出发时,顾湘正坐在院子里做酥鱼。
做酥鱼最关键其实在初次的炸这一步,油温火候都极重要,热度过高或者不够,酥鱼的那个‘酥’字便要差些劲道。
当朝太祖最爱此味。
这道酥鱼在本朝可谓是家喻户晓的名吃,可惜寻常百姓家,多数却是没见过也没吃过。
老狗以前也不知这佐粥的小食是什么来头儿,还是见这酥鱼好吃,便时时提起,才听军中有见识的将军讲,这菜怕不是普通酥鱼,应是正经的圣旨骨酥鱼。
在当朝,这可是贡品,唯有宫里的龙子凤孙们才能吃的好东西。
老狗想起被二木一坛子一坛子往家搬,还隔三差五地让家里的大黄狗给叼走一条的酥鱼,整个人都木了。
“三娘子。”
老狗期期艾艾地蹲在地上,小声哼哼,“码头那三艘大船……会不会闹出事?”
顾湘瞥了他一眼:“呵!”
问她?她问谁?
她也没想到,她不过是买了‘假面舞会’,设计好背景,系统就给她这么大一惊喜。
“那船和我们无关,我们只是恰逢其会,最多算认识船主。”
老狗闷闷地点头,闭上嘴,不敢吭声。
他想起在军中李大哥谋划的事,真要是迫不得已,按他们谋划的发展,那也正经是杀头的罪名,现在再来担心,未免迟些。
只他抬头看了看三娘子,心下赞叹,三娘子好镇定!
今儿他随三娘子到码头走了一遭,看到那大船时,腿肚子直打结,浑身都冒冷汗,三娘子却是一脸平淡,丝毫不以为意。
顾湘:她是从码头回来,做了顿点心,吃着吃着,才琢磨明白,这三艘大铁船在眼下出现,确实勉强能说一声惊世骇俗。
这回不能全怪她迟钝,慢半拍,要知道,她在现代时,那可是正经参观过航母的,航母公园她都不知玩过多少遍。
今日见到的船,最多也就是大型邮轮的型号,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
顾湘隐约记得,眼下这个时代也有大船,后世郑和宝船论起大小,与小型航母相差仿佛,按说那才叫壮观。
这三艘船之所以过分引人注目,大约更多不在它太过高大,而更在于它的材质是钢板,外表还有一层银光闪闪的镀膜,寻常古人乍然看到,自是心神动荡。
顾湘稍微走了一下神,想起她参观漫展时看过的一个富二代玩家造的星际战舰。
好像叫什么休伯利安号?
一念至此,不觉呢喃:“我要选个星际战舰做背景,难道系统还给安排个星舰不成?”
顾湘正胡思乱想,就听到敲门声响起。
老狗登时浑身紧绷,脸色铁青泛着苍白。
顾湘轻笑:“从今日起,你便是我飞仙岛的外门弟子,拿出气势来,隐世宗门的弟子们可以低调,入世时可以入乡随俗,唯独没有畏畏缩缩的道理。”
老狗:“……”
顾湘却是半点气势也没有的。
她静悄悄地打开门,满眼的好奇,面上带出几分天真烂漫。
“这位郎君……刘小哥?今日慈幼院的孩子们接了剪窗花的活,不卖饭的。”
刘子明心中有十二分郑重,不好直视小娘子的容颜,只拿眼角余光细细审视了她的表情,心中就笃定:这是个富足环境中养出来的小娘子,且竟没多少等级观念。
她看慈幼院的孩童和看官家子弟,例如刘景,都是一般无二。
一瞬间,刘子明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念头,刘景说这位小娘子出身武林门派,现在看来,那若真是武林门派,恐也并不是普通的江湖门派。
杂念闪过,刘子明却是正正经经地抱拳行礼,连声告罪:“我这弟弟向来淘气,这次听下人说,他竟来纠缠小娘子,回去我便打了他板子,今日特带他来赔罪。”
刘景:“……”
顾湘莞尔:“刘郎君客气了,刘小哥性子直率活泼,并无失礼之处。”
说话间便开门迎客。
“不过刘小哥要入我师门之事,实在不妥,他身份尊贵,前程无量,实不必跑来找这番苦头吃。”
老狗自是听到开门声和脚步声,他一时也不知该躲还是不该躲,再者,慈幼院小小院落,又能躲到何处,只能木着一张脸,盯着地上的酒缸,忽听脚步声临近,他脑子一抽,瞬间伸出一只手抓住缸沿把酒缸抬起,平平举在身前。
顾湘领着刘家兄弟进了院子,抬眼看见老狗的动作,登时无语。
老狗脑子里已是一片空白,干脆就死死盯着眼前尺寸之地,一个眼神都不向外看。
这副架势,到唬得刘子明心神动荡:“这位?”
顾湘信口胡扯:“是我师侄。刘郎君莫要理他,我这个师侄性子怪得紧,我也不知他整日都想些什么。”
刘景满脸放光:“师父,我这师兄肯定是再练什么神功吧。”
他一时畅想,自己有朝一日拜入师门,也能学到这般力能扛鼎的功夫。
刘子明的表情也十分慎重,担心声音太大,打扰这位,连脚步都放轻柔了好些。
因着孩子们在屋里剪窗花,顾湘便随意地请人在院内落座,又倒了两杯姜茶待客。
刘子明自不觉对方怠慢,脑袋飞速运转,琢磨要怎么试探一二,只他还没想好说辞,他弟弟就大大咧咧地问道:“师父,今天码头上来的那三艘大船可真是壮观,上头的人是来寻您的?难道他们也是我的师叔师伯?”
嘴角抽搐了下,刘子明一时也不知该骂还是该赞。
对自家弟弟的厚脸皮,他可是自叹弗如啊。
顾湘有些无奈,不过也没恼,笑道:“可别叫我师父,让我师兄师姐们听到,非笑话我不可。”
“那并不是我师门的船,我们还是喜欢福船,不爱那些花样,而且福船低调,四处走来也方便。”
顾湘笑道,“这三艘是‘瑶池’的船。”
一句话说完,见刘家兄弟还看着她发呆,顾湘眨眨眼,露出一丝恍然,又道,“哦,他们是对门面上的功夫更看重些,造船除了基本要求,还要漂亮,毕竟要做生意嘛。其实不过是送货用的,都是制式,也就稍微精致些。”
她说话时,口气很是轻松自在。
第七十二章 没眼看
刘子明脑子里瞬间就闪过无数个念头。
刘景却是什么都没想,一听顾湘的话就激动起来:“‘瑶池’?既有这么壮观的船,肯定是很了不起的江湖宗门,我居然没听过?哎呀,师父,瑶池和咱们师门是不是也交好?可还收弟子?您看弟子如何?能不能拜入瑶池门下?”
刘子明一噎,简直要被自己的蠢弟弟给气死。
这还没入门,就明晃晃地要背叛师门,若自己是看中他的师门长辈,非得让这厮给气死。
顾湘却一点也不觉刘景可笑,极认真地考虑了半晌,盯着刘景的脸蹙眉,半晌才斟酌道:“不知刘小哥可有什么才艺?”
刘景一怔。
顾湘连忙道:“若是在琴棋书画上有所造诣最好,若是没有,医卜星相,农耕种植?抑或旁的才艺超人一等也可。”
刘星:“……”
顾湘轻咳一声,躲躲闪闪地道:“‘瑶池’收弟子还是很宽松的,也没要新弟子入门就宗师,唉,可惜刘小哥的相貌……不大符合标准,若是相貌好,旁的差上些也无妨。”
刘星:“……嘤嘤。”
他想起船上下来的那些俊男美女,登时也没底气敢说自己的相貌合格。
刘子明这下都有点同情起自家弟弟来。
以为习武就能逃避读书?
呵!
人家江湖门派收弟子,那也要考才艺。
刘景瞥了自家大哥一眼,呢喃:“爹娘生我的时候,怎不把我生得漂亮些。哪怕像大哥呢?”
顾湘轻笑:“唔,若刘郎君再年轻十余岁,说不得真算合瑶池的标准,无需什么才艺就能入门。”
刘景哼了声,越发不平,好在想到门外那糙汉,到冷静了些,想来也不是所有门派都看重容貌。
刘子明心里也一扑腾,心里竟当真有些遗憾。
他脸上一红,暗骂了声荒唐。
只他再是稳重,也有年轻的时候,如今的铁面御史,曾也做过江湖梦,与他这弟弟,实无不同。
若是笃定从无机会那便罢了,但此时听眼前这个疑似高人,最起码是不简单的人物,亲口承认他竟有过得奇遇的机会,那种滋味,实在难以言表。
不过刘子明性情坚韧,轻易不为外物所动,纵是稍有遗憾,到底不曾忘了本来目的,一看顾湘颇好说话,心念一动便打蛇随棍上,轻叹了口气道:“小娘子果同那大船的主人相熟?”
他满脸苦笑为难,“实不相瞒,刘某有些急事,可这航道……”
顾湘面上露出些许恍然:“刘郎君不知道?那大概是天海门的师兄弟们做事不周到。王师侄,暂且莫玩你的缸了,劳烦你去瑶池的船上问问情况。”
老狗:“……”
直到顾湘连连催促,他才不甘不愿,闷不吭声地站起身出门。临行和顾厨一对眼,登时差点骂娘!
还让他真去船上一趟?
他奶……他怕自己腿软上不去!
眼看老狗沉默地出了门,刘景一边感叹,一边凑过去围着那铜缸转了几圈,伸手一推,瞬间觉得自己推的是一座大山,连吃奶的力气都快使出来了,愣是纹丝不动。
刘景想到刚才这口酒缸在人家手里那轻飘飘的模样,越发不甘心,气沉丹田,脸上通红:“起!”
呃,自然还是没动。
刘子明捂住脸,他弟那蠢相,简直没眼看,还耽误他向这小娘子刺探情报。
一而再再而三,他弟弟围着酒缸转了十八圈,各个角度都用了力,愣是没把酒缸推动半寸。
到也不能说一点成果没有,好歹是挪动了一丝丝的。
刘景:“……我还就不信了!”
他竭尽全力,环抱住向上一抬,忽就感觉酒缸一轻,竟然真让他抬起。
刘景狂喜:“哥,我——”
一句话没完,就听对面很近的地处有声音响起。
“放哪儿?”
刘景面上的喜色僵住,心里砰砰砰地狂跳不止,喘了口气就又听人道:“你想放哪儿?”
这下他终于回过神,顺着声响探头往酒缸后看,就见一身形细瘦,一身短打打扮的少年郎就站在酒缸的另外一边,两只手托着酒缸,半举在身前,清凌凌的眼睛正看着他。
刘景嘴唇发颤,这少年有十一,十二?
他脑子一懵,就听人家又问了句:“你想放哪儿?请问。”
刘景脑子打结,茫然地看了看地上。
那少年蹙眉,看他的眼神顿时变得十分古怪。把酒缸往地上一搁,摇摇头背起劈好的柴火去了柴房。
刘景终于忍不住哽咽了声。
“刚才那少年,是不是,是不是……”
刘子明心下叹气,人家表情直白的很,分明是觉得他弟弟脑子有毛病。
他心里却是越发凝重。看来他是小看这江湖了。
刘子明和弟弟一样,都感觉拥有那三艘船的势力,以及这位小娘子所在的势力,都是隐于江湖的武林名门。
也不怪他们如此想,实在是世上江湖朝堂并立,能让朝廷官员摸不清楚底细的,也唯有那些擅长隐藏的江湖宗门。
就说华山派,到现在朝廷也没弄清楚,除了几个经常在江湖闯荡的华山弟子外,华山派还有多少底牌。
从前朝起,那些江湖人,尤其是真正的高手,就多喜欢超脱世俗,去往名川大泽里隐居。
仿佛唯有将自己置身到险恶之地,才能养出一身的好武功。
又因着先帝时曾起过重启昔年限武令的心思,虽种种缘故没有做成,可江湖人居安思危,这爱给自己留条后路,藏些底牌的毛病,却是越发重了。
到当今陛下继位,朝廷和江湖已达成了微秒的平衡,江湖高人们贪恋自由,醉心武学,哪怕有世俗的名利也是在更高等的武学上,因着自由散漫,不成组织系统,个把高手总归抵不过千军万马,也不至于威胁到朝廷安危,而朝廷也不会逼迫太过,毕竟普通江湖人无所谓,但江湖上是真有那么些个厉害角色,一身高来高去的好功夫让人忌惮,这些年来,总归大家都相安无事。
刘子明本对江湖也不甚重视,可今日见到那三艘大船的瞬间,他感觉汗毛都竖起,毛孔收缩,冷汗横流。
再看到这少年人,心里更是沉甸甸的。
第七十三章 胡扯
被刘景胡搅蛮缠一打岔,刘子明思绪飞了半晌,深吸了口气,才重新把心思又拉回到当下。
首先他得先弄清楚这三艘船的来意,若不明白因由他就离开,怕纵使无事也要在陛下面前被扣上个‘无能’的铁帽子。
安城虽小,他那官船上随行的官兵可不老少,里面没准就安插了几个皇城司的密探,这些消息肯定能上达天听,不过早晚而已。
刘子明一念至此,忙故作满面忧愁,虽说他不必故作,这面色也难看得很:“小娘子这意思,难道是刘某错过了什么消息不成?”
顾湘面上也略有些茫然,呢喃自语:“按理说天海门的师兄们早该来疏散百姓的。”
略一沉思,她抬头轻声道:“到也不算秘密,告诉刘郎君也无妨,江湖诸宗门逢五星合聚,时常都会聚一聚,吃饭比武,热闹一番。”
“今年便是数十年来第一次五星合聚,由占星门的师兄推算时日,定在下月十五,便由我飞仙岛出面,广邀诸宗门弟子共襄盛会。”
刘子明越听越糊涂。
刘景也是糊涂,但他比他哥更会抓重点:“师父,这什么盛会,还老长时间才开一次,去参加有没有什么好处?”
顾湘笑道:“当然有。各宗门的年轻弟子人人都盼望着。”
“这五星聚合是个奇日,每到这一日,便常有一种极难得的秘宝大药会成熟并显露踪迹,食之大有好处。”
“修行之人,习武之人服用,对增强功力修为有奇效,就是普通人用了,也能延年益寿,甚至可能洗精伐髓,改善资质。”顾湘略有些羞涩,“我年纪小,就是听师门长辈们吹的,到也不知真假。”
刘景的眼睛直冒光。
他听过不知多少有关江湖的故事,最令他着迷的桥段,通常便是奇遇,眼下他遇见的,可不就是十年难得一遇的正经奇遇桥段?
刘子明一看弟弟的表情,就知他又要犯病,伸手死死地按住他肩膀,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小娘子正说到关键时候,可不能让这混小子给打乱。
顾湘冲刘景笑了笑:“我们飞仙岛隐于东海,瑶池宗门驻地不定,时常迁徙,听闻最近在秦岭深处,便是华山,泰山,昆仑,崆峒等门,也居于险要所在,虽大家走江湖时也难免互相拜访,到底很难聚得特别齐。”
“师长们拟定在灵药出现之地召开盛会,各派年轻弟子都可参加,以灵药为食材,烹饪珍馐美食,也是让弟子们坐而论道,比一比看谁家弟子更胜一筹。”
“这一次便该轮到我们飞仙岛主办,‘瑶池’的弟子最多才多艺,也最擅长交流,所以每次都是‘瑶池’辅助,这不,其他门派都等着我的帖子,瑶池却是不用,已经到了。”
刘子明若有所思,蹙眉道:“难道你们几个门派选了安城办宴席?所以才封锁码头?”
顾湘脸上一红:“刘郎君莫要误会,不是吾等僭越,此事吾等也着实没想到。”
“哎,这每次开席的地点都在灵药出现之处,占星门的门人负责推算地点,从没有出过差错,只是往年这地方大多是深山老林,就是远海孤岛,都是人迹罕至的绝地。”
“我们纵然闹出些大动静,总不至于惊扰别人。”
“可这回也不知为何,占出的开席的地点,竟就是安城附近的水域,不光如此,伴随灵药而来的还是最难缠的海怪。”
顾湘一本正经地叹了口气,“刘郎君可听过我们江湖中时常流传的一句话,但凡重宝现世,周围必有护宝的灵兽。”
“这好东西总是十分难得,往年我们开宴席,想要最终把灵药吃到嘴,每次都是千难万险,过五关斩六将,闹得天翻地覆,只是这场面对吾等习武之人来说,只算挑战而已,但对寻常百姓,便实在是危险至极。”
“此次护宝之物又是海怪,我师门长辈特意讲解过,这东西单体实力不差,还惯常成群结队,甚至有一定的智力,特别难缠,它们在附近水域出没,那过往船只是绝不能再动,必须等我们清理干净了再启航。”
“没来前我还庆幸,这安城不算多繁华热闹的地方,此等事虽罕见,也发生过,按过往的章程办,应没大问题的。”
说着说着,顾湘脸上的迷惘便更重了些。
“因着地点在水上,那负责提前清理布局的便应是天海门的师兄,他们速来办事麻利,按理说,月前就该行动,至少要封锁住安城这一片的港口码头,莫要让百姓受牵连才好。”
“我前几日也在奇怪,怎么这船来船往的也不见少,还当是天海门的师兄弟们有别的办法,可‘瑶池’的送货船都到了,居然没瞧见有人维持秩序?”
“闹得我都不知该不该现在就发帖子。”
顾湘叹了口气,脸上露出几分凝重,“刘郎君的事可是很急?若是很急,那只能弃船改走陆路,不是我危言耸听,实在是听师兄师姐们说,每次办宴席,不把周围闹得地陷三尺就不算完。此次好歹是在水面上,应能控制住局势,但无论如何,船不能出港,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刘子明还在消化顾湘所言。
刘景已经双眼放光地扑过来,露出谄媚的笑容:“师父,我能不能参加这宴会?你那帖子,给弟子一张呗?”
刘子明:“……”
他决定以后再也不骂弟弟没出息,瞧这出息的,脸皮都能当城墙使,下回边境再发生战争,他们也不必修什么城池,直接把刘景的皮剥下来补了城墙算了。
顾湘到没在意,招呼二木道:“二木,去书房拿一张……两张帖子给我。”
很快帖子便被拿来。
顾湘笑了笑,混不在意地递给刘子明和刘景:“其实说是平均几十年可能才办一次,机会难得云云,也不过是小辈们的聚会,刘小哥想凑凑热闹自是无妨。”
刘子明登时犹疑不定,刚考虑自己是把弟弟留下监……做客,自己先办了正事再说,还是一封书信送去寿灵严明情况,一两个月后再启程,便听顾湘漫不经心地道:“若是无事,刘郎君,刘小哥你们开席前多盯着些‘瑶池’的人。”
说着,她脸上便露出些神秘的味道。
刘子明心里顿时一咯噔,霎时间危机感狂飙,走什么走,真把刘景丢下,那就是肉包子打狗。
第七十四章 何德何能
在慈幼院磨蹭了足一个多时辰,刘子明硬把弟弟拽走时,正好和老狗对上眼,刘景特热情地高呼:“师兄,师兄,您这是去船上了?那大船上什么模样?我看一眼就晃得我头晕。”
老狗:呵呵,我也晕!
他木着脸侧身见礼,并不答话,转头推门进去。
刘景:“这师兄的确是怪人,都不搭理我。”
刘子明冷笑:“我都不想搭理你,何况别人!”
他提溜着弟弟上了车,外头的管事迅速上前压低声音道:“刚才那位,乘小舟去往最前方的大船上,足待了一个时辰。”
刘子明点点头。
虽说他其实对顾湘没多少怀疑,也不觉得他们兄弟有什么值得这等人物觊觎。
可他这人向来谨慎,尤其是近日来所遇所见,都在他常识之外,那就更要十二分的小心,他进慈幼院前就在街市码头都安排了人手,不好明目张胆地盯梢,可整条街的动静都逃不过他的视线。
低头看了眼刘景当宝贝一般拿在手里的帖子。
素色的缎面,阳光下竟能变换颜色,上面的字迹飘逸潇洒——恭候您的驾临!
虽说直白了些,可只这一笔力透纸背的字便足够好。
更不要说只要稍稍换个角度,字就隐去,转而代之的是好几副风景画。
“好奇特的帖子!”
连帖子都这般精致……
(为了节省,顾湘选的最便宜,最普通的请帖样式。)
就在刘子明兄弟离开慈幼院的同时,安城地界上各条道上的蛇虫鼠蚁都躁动不安起来。
“九爷,咱们的水鬼根本就靠不上去,没接近便眼前一团黑,什么都瞧不见,只能跟无头苍蝇似的一路乱撞,若非兄弟们都是水上长大的,水性一流,非折损几个不可。”
“知道了,下去吧。”
周凤九强忍着钻心的刺痛,故作平淡地挥退了手下,神色却是一片冰寒。
现在他不只胳膊废了,半个身体都僵木无力,闭了闭眼,他心里想起走的那一瞬间,直接钻入他脑子里的话——自去衙门领罚!
领罚?那是死路!
周凤九目光闪烁,当机立断,将一直备好的包袱从床下隔板里取出,矮身下了地道,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在他杀死第一个人时,他就知道自己终会有这一天。
只是没想到,它来得这般快。
却说老狗回到慈幼院,拿了水瓢舀了一勺水,咕咚咕咚地灌下去,四下瞟了眼,见都没了外人,一把拽住顾湘的衣袖,满眼激动:“顾厨,那船是天上来的仙船吧,里面简直和宫殿一样,要什么有什么。”
他当时想到刘氏兄弟,鼓足勇气上了船,上船时当真是腿肚子打结,生怕自己被人给当奸细抓起来剁了脑袋,结果上头的人都特客气,特别有礼貌,很是周到。
不是他曾经偶尔见过的,那些大户人家的家仆面对主人时的恭敬,是一种他说不出来的……尊重。
“他们脸上的笑特别好看,就是不爱说话,我一上去也没人问我,就带我去雅间坐下。”
老狗想到自己坐过的那软得恰到好处,坐在上头整个人都舒坦得不行的椅子,至今还飘飘然。
“然后就茶水点心果盘摆了一大桌子。”
老狗讪讪一笑,“我一开始不敢动,后来那什么,实在想要方便方便,就鼓足勇气问了句,没想到那船上连茅厕都金碧辉煌的,特香特干净。”
顾湘失笑:“《晋书·王敦传》云:‘石崇以奢系于物,厕上常有十余婢侍列,皆有容色,置甲煎粉沉香汁。有如厕者,皆易新衣而出。’那船上的厕所再好,想必也好不到这地步。”
一边听老狗絮叨,顾湘一边对着系统界面认真研究。
她最近‘花钱’有些凶,花得她肉疼,也就学会了些‘省钱’技巧。
比如这个‘假面舞会’,全套加起来需要6000(+50),她却只花了4300(+20)的美食点买了必要项目。
里面的各个提升食客满足感的小项目能省则省。
她便决定自己定一部分菜单,自己当主厨,如此,这部分的开销就能节省了。
“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勤俭节约可是传统美德。”
顾湘小声嘀咕。
老狗唠了半晌那船上有多奢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顾厨,您说的那宴席是……真的吧?”
眨了眨眼,不等顾湘回话,他便讷讷道:“……至少这船是真的。”
一开始顾厨和他商量所谓的用来忽悠钦差的剧本时,他心里就觉得顾厨特别神奇。
毕竟吃一碗汤,就能在半个时辰内力大无穷这种事,老狗以前在故事里也没听过。
但那时,他还是明白一切皆虚假,就是为了‘留客’要故意制造事端。
可事情发展到当下这地步,尤其是老狗亲眼看过那三艘船,以及船上井然有序,仿佛隐于迷雾中的工作人员后,他这心里就越发打鼓——他已分不清是真是幻。
老狗心里一哆嗦:“顾厨,难道您真要邀请天下群英会安城,只为把那刘晃留在此地两月?以便于我们能在工期内完成修堤任务,不用挨罚?”
他刘晃何德何能?
他们这些军汉又何德何能?
老狗越想越感觉哪里都不对。
顾厨若有调动群雄的办法,直接让那些高手帮着去修河堤岂不更好?
如果有三百个力能扛鼎的高手,那完工可用不了一个半月,说不定三五天,七八天的就成!
顾湘:想得美!
大力汤1000(+10)一碗,只有半个时辰的作用。
三百个人服用,每天干十四五个小时,修上三五天的河堤……她先因为美食点入不敷出就死了。
至于忽悠高手修河堤,她到是真琢磨过。
其实如果把‘假面舞会’的游戏背景就设置成‘修河堤’本身,让宾客们参与其中……
只是思索半晌,觉得可行性不高,时间紧迫,过于冒险,她控制不了那些作为宾客的江湖人,也不会把这么多人的生死系于毫无组织纪律的江湖游侠。
再说,侠客们会修堤么?
与此相比,拖延刘晃的行程要容易得多。
第七十五章 邀请
【‘假面的舞会’启动中……】
顾湘抬头认认真真地看系统界面,从背景设置,游戏选择,npc角色设计,每一步她都看得很仔细。
现在离宴席开场只剩下最后一步,邀请宾客。
顾湘再一次调整宾客条件——历史悠久,传承有序的武林名门弟子,江湖隐世门派弟子。
年纪在十五到三十岁之间。
男女各半。
又再调整了些细节,顾湘直接买下个系统送请帖的服务,服务费用颇为高昂,但这必须买。
好些隐世门派的门户在何处她都不知,难道还能自己去送帖子?
【请帖派送中,请稍候。】
顾湘吐出口气,她承认,这回是真玩大了。
可系统送货的场面实在骇人,已经很难让人不在意,现在把场面弄得这般大,可不只是为了留下刘晃,也是要把虎皮披在身上。
孤身一人手持宝物,那是怀璧其罪。
庞大的宗门有宝物,那是底蕴深厚。
顾湘闷在房间里对着系统界面忙活了大半日,目前系统界面显示的还是【请帖派送中,请稍候】
她在派送请帖的选项中可没省美食点,选得最贵的选项,最可能保证接到请帖的门派不起疑心。
“怎么可能不起疑心?”
顾湘代入了下,比如华山派好了,她要是华山派的掌门,忽然接到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请帖,邀请他家弟子参加个不知是什么鬼东西的宴席,他不是直接扔掉帖子当没看见,就是派人去调查清楚,反正不可能真让家里的弟子真去这不知道的地方乱晃。
谁家弟子也不是从粪坑里捡回来的,都珍贵的紧。
顾湘考虑到了可能会出现没有一个宾客的情况,她到也不担心,这‘假面舞会’是角色扮演类,能满足一千人的游戏体验,光是npc就有百余位。
就靠这些npc,顾湘自导自演也能把这众门派聚会的场面演得热热闹闹。
不过帖子还是要送。
若真能来两个刘氏兄弟认得,至少是听说过的江湖名门子弟,那这这场宴席会显得自然有趣得多。
虽说她并不觉得到了开席的正日子,这哥俩的脑子还能正常运转。
……
华山剑侠高子辰立在四面漏风的破庙里,胸口渗血,眼前发黑,外面二十多个江北水寨的好手已经把破庙团团围住,风中带来火油的味道,隐隐能听到外面齐整的脚步声和沉重的呼吸声。
他忽然就想起家里的小师妹来。
不就是他一心一意想娶的小师妹,要嫁的是小师弟吗?这算什么大事?
小师妹是嫁给小师弟,又不是被外头的恶人骗了去,他失恋完全可以沉迷剑道,甚至去喝上两天两夜的酒,大声喊两嗓子——大丈夫何患无妻?
就算始终没媳妇,以剑为妻也极好。
为什么他非想不开要下山游历,游历也罢,为什么他还非要逞英雄,管闲事,碰见劫道的便要路见不平,现在可好……
高子辰看了眼躲在他身后浑身发抖的书生夫妻,苦笑道:“对不住,我这是救人救半截,真不如不救。”
不救,说不得这书生两口子只是损失点钱财。
他这一救,人家连命一块儿没。
高子辰一边腹诽,一边提了提剑,对书生道:“你们夫妻且藏到佛像后,千万莫出声,我现出去把这些人引走……总之,如今也只能看看你们运气如何。”
外面这二十几个,分明是江北水寨龙爪的人,每一个都是逼近一流的好手,高子辰在江湖上也算是一个人物,赫赫有名的年青一代领军人物之一,可那也只是年青一代而已,对付外面这些,他一个人或许能硬抗两三个,顺利逃脱,四个就很为难,超过五个,还是躺平任打更痛快。
故事里的大侠,那是杀喽啰如切菜。
可现实里的大侠,碰见十个以上手持利刃,神完气足,不像寻常百姓的,别管认识不认识,千万莫要逞英雄,先跑为上。
他高子辰就是没听进去师父的肺腑良言,这才落到如今的地步。
可悲啊,可叹!
高子辰弯腰把裤腿绑好,紧了紧腰带,回头检查了下书生夫妻藏匿的地方,这才提着长剑直奔庙门。
等到江北水寨的土匪们放火再行动,那他就更被动,恐怕一丝机会也剩不下了。
高子辰走了几步,尚未到门前,忽然驻足。
就听门外闷哼声,重物倒地声接连响起,他心下一惊,挽了个剑花护在身前,全神戒备。
当当当。
破庙四面漏风,山风呜咽,帷幔沙沙作响,一阵有节奏的敲门声混着风声倏然响起。
高子辰额头上冒出一层冷汗,便听到外面有人道:“敢问,华山高师兄在不在?”
高子辰:“……”
这声音是个很清亮的女声,一口标准官话,十分动听。
“在。”
他本能地应了声,又恨不能抬手给自己一嘴巴。
果然如师父所说,他还太嫩,混江湖容易英年早逝。
咯吱。
庙门被推开,高子辰一抬头,顿时把师父的金玉良言都给忘了,心中烟花盛放,就连伤口也变得不那么疼,唯一让他不开心的,唯有自己刚才且战且逃,闹得有些狼狈,这副模样着实是唐突佳人。
门外站着的是个妙龄少女,嫩如绿芽的长裙,头上是简简单单的双丫鬟,配了两只蝴蝶钗,满身清香,彬彬有礼,仿佛不是在穷乡僻壤的荒山野岭,而是置身江南水乡的小桥流水之上。
“高师兄有礼了,五星合聚之日将临,大宴于安城重开,小女飞仙岛蝶一特来奉上请帖,不知华山高足可准备赴会?”
高子辰尚未接话,心中已大惊——二十几个江北水寨的龙爪,倒在地上,生死不明。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刚才没被美色迷晕了头,这会儿却是惊得心神动荡,接了帖子半晌说不出话,只见绿裙少女似乎笃定他该什么都清楚,并不详细解释,只笑言:“小女还要走一趟丽水宫佟师姐处,若华山今年打算赴宴,到日子便通知瑶池的师兄一声,到时瑶池自会来接。”
第七十六章 帖子
绿裙少女说完,足尖一点,飞上斜坡,转瞬便只剩一点背影。
高子辰被这轻功吓得僵立当场,伸手使劲搓了把脸——世人都云,华山和峨眉的轻功是不分轩轾。
不会说的是不分轩轾的……菜吧?
那是轻功么?分明是飞。
高子辰低头一看帖子,见到最末端印着很多印鉴,别的他认不出,但其中华山掌门金印,他却是认得。
心下一跳,再也顾不上打抱不平,叮咛了书生几句,让他们老老实实走官道,便急匆匆回华山,打算问问师门长辈‘五星合聚’‘大宴’,到底是什么,帖子上有掌门金印,肯定与华山有密切联系,为何他这个华山首徒居然不知?
说来也巧,他刚走了不久就碰上江南御剑门郭寒,这厮一脸的冷傲,漫不经心地问他:“你华山今年参加大宴么?”
咦?这郭寒对这事似乎很熟悉?那他高子辰可不能输了面子,故也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我们掌门说了算,你们御剑门呢?”
郭寒目光深沉:果然,御剑门早前传承断绝,对某些大门派都有默契的江湖事,已不是那么了解。
“唔,去。”
幸亏他出师以来,总因为脸嫩被人轻视,实在有损江南玉剑的形象,所以听师父的话一直保持面瘫,惜字如金,这会儿明明是什么都不知道,却不至于在高子辰面前漏出破绽。
两个人各怀小心思,结伴而行,一路上彼此试探了半天,正经事没试探出来,到是都特别相信对方很清楚有关五星合聚啊,大宴之类的江湖暗语到底有什么内涵。
这两位同行半程,各揣了无数疑惑,纷纷返回师门,路上相继拜访相熟的武林同道,总算稍稍了解了些‘五星合聚’的意思。
高子辰一回到华山派,直奔奔雷堂:“师父!”
进门就见他师父面前的桌上,地上,到处堆满了古籍资料,到处是尘土飞扬。
高子辰:“??”
“是为了宴席的事。”
华山掌门岳非神色凝重,他接到徒弟的书信,就找相熟的朋友拐着弯暗中打探消息,总算让他打听出,数百年前几大门派同气连枝,交情极好,正好五星合聚的日子有灵药出世,就定在此时欢聚饮宴,也比一比年轻弟子的能耐。
这活动似乎始终不曾断绝,只是十分低调,轻易不露痕迹。
只是像华山派,乱世时曾分崩离析,师门长辈们死的死,亡的亡,就连本门秘籍都已不全,现任掌门继位的时候是临危受命,上任掌门根本没来得及交代清楚事务。
现在的弟子们早就不清楚宴席的事,这回收到帖子,才茫然无知。
“哎,都是弟子无用,让咱们华山派落寞了,落寞了啊。”
掌门唏嘘哀哉。
高子辰:“……”
华山这几十年都是江湖十大派之一,也叫落寞?
不只是华山派,崆峒,昆仑等名门,收到帖子后也陷入无边怀疑中。
帖子上的暗记,暗语,金印等皆无错,只有本门掌门才清楚这些东西,绝不会外泄。
而且单看送帖子之人那颇为神异,甚至让人怀疑自己等人练的是假功夫的武功,所有人都会自然而然地高看对方一眼,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值得这般高手来骗。
那送帖子的武林同道,肯定与本门有密切关系,至于为什么自己等人竟然不知?那必是上任掌门没来得及传下,或者在哪一代那里出了差错。
前些年战乱频频,各大门派都不安宁,掌门更替得极迅速,像少林这种大门派都差点让人灭门,一场大火不知毁去多少经书秘籍,何况其它?
翻找留存秘籍,也仿佛能找出很多似是而非的佐证,这些传承几百年甚至千年之久的门派,谁家没点传说?
那些掌门们留下的墨宝,时不时就有某月某日与某某人大饮三百杯,或者某月与友人分享珍馐美食。
带着怀疑去找,那典籍里好些地方一词一句都仿佛变得别有深意。
就说华山掌门,绝不愿意让外人知道,他怀疑自己得到的传承不全,让人问到头上,也就轻描淡写地回一句:“宴席?今年子辰出师了,肯定是让他带队去。”
无论何时,都是成竹在胸。
不过很短的时间,就连安城这边都隐隐听到些许传闻。
“要说大宴之事,我还是听我叔祖家的侍卫统领提起过,可是了不得的宴席,只有顶尖的江湖少侠才能参加,以前经常有少侠在大宴上一鸣惊人,天下皆知。”
刘子明听了一脑袋的八卦,反而稍稍放心了些。几百年间一直存在的武林宗门,既然这几百年来都没闹出乱子,现在应该也不会出什么朝廷不想看到的问题。
只是他这倒霉弟弟要死要活,非得留下参加人家的宴席,刘子明看着手中的请帖,终究还是没强把弟弟给抓走,自己也没走。
最近他常常立于官船上,举目远眺,那银色的大船极具压迫感,如斯威武,让人心动神摇。
听闻宴席就在船上举行,比起弟弟一门心思都是力能扛鼎的武功,刘子明更想亲眼近距离看一看那样的大船。
数日来他派人盯梢,别的没看出来,这瑶池弟子个个是脾气好,性格好,到是真的。
这几日瑶池船上陆陆续续下来许多弟子,男女皆有,年纪从十四五到三十许,各有不同,可同样的待人和气,斯斯文文。
前日他们去衙门报备,认真交足了停驻费用,还客气地礼让与他们同时到的老人家,让对方先办事,言语间毫无武人的傲慢。
如今他手下负责盯梢的探子,对‘瑶池’的弟子们印象好得不可思议,连那些人强硬收购所有渔民的渔获,将码头上的摊贩通通驱赶走这等事,竟也没让他们感觉不对。
刘子明:“……莫不是能惑人心智?”
“难道那什么瑶池的人,真的会摄心大法?”
老狗自也看到了瑶池弟子驱赶人群的举动,眼见被驱赶的人不光不生气,还个个笑嘻嘻,难免有点旁的想法。
第七十七章 烤乳猪
顾湘终没忍住,翻了个白眼:“从现在起到大宴结束,所有货物‘瑶池’全数收购,人家按市价给钱的。”
能直接把货卖出去,省得挤压劳累,大家自然乐意。
为了‘假面舞会’的这项善后服务,她可是多出了500美食点。
“真亏得慌。”
还是要努力赚钱,否则动辄花美食点,谁受得了?
幽幽一叹,顾湘忽然又想起件事,“不是都说那位贵人早就去接钦差?刘晃兄弟都在安城,国公爷何在?”
老狗茫然道:“或许是受不了勇毅军的清苦……”去找乐子了,钦差云云,不过借口而已。
顾湘:“……”
只要这位不影响到计划进程,一时到真顾不上他。
秋日里天干气燥,顾湘在系统界面上也折腾得口干舌燥,忽然就想吃点滋润些的汤水。
走到厨房一看,一只已经准备好的小乳猪就躺在案板上等待垂青。
顾湘以前只能说会做饭,对食材可没多少研究,最多能看个新鲜度,如今见到案板上的乳猪,却是一眼就看出其味美肉嫩,是一等一的好猪。
“这会儿吃烤乳猪正当时。”
至于汤汤水水?那叫饭么,分明是饭后下食才要用的。
顾湘笑眯眯高声招呼老狗帮忙把挂炉给她清理干净。
为即将到来的宴席故,她菜谱里刚加了两道大菜,其中一道就是片皮乳猪。
烤乳猪这道菜顾湘早就很熟悉,当年她去参加竞赛赢了后,学校的老师带她参加庆功宴,就吃过一道‘炮豚’,八珍之一,正是烤乳猪。
当时已觉那是人间至味,如今再想,似乎色泽不够明丽,油略大,入口即化是做到了,可化得太彻底些,就少了一分弹性。
顾湘一边想,一边口水直流。
轻轻地磨了磨菜刀,一刀下去,从嘴到尾,不歪不斜,不轻不重地劈开了一道线。
内脏清理干净,打开骨头,刷上盐控水,糖配上酱料黄酒腌制入味。
顾湘一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顺顺当当把乳猪送入挂炉,不过进了挂炉也依旧离不了人。
做烤乳猪,火候的掌控最为重要,但凡差一丝,好好的食材就算是浪费了大半。
“哎,慈幼院里这些没爹没娘的娃娃,到比咱这有爹有娘的吃得香,哎!”
一整个上午,慈幼院周围的住户就都处于躁动的状态。
大人还好,闻着那香味就是馋得厉害,大不了闭上眼,蒙上头,忍一忍就能过去。
可孩子们却是万万不肯忍的。
再听话乖巧的小娃娃,都没忍住哼哼唧唧地哭着要肉吃。
大人们:“……”
要不把你爹娘的肉割下来吃一吃?
话是这么说,还是个个挤到慈幼院门前去排队。
奉钦差的命,已经在慈幼院外蹲守了四天四夜的两个探子,对视一眼,心下唏嘘。
人家馋了能立时跑去买,大不了多花点钱和时间,自己等人却是闻着那香味勾人的一日三餐加深夜的夜宵,馋得眼泪都从嘴角流下来,却只能吃硬得硌牙的破干粮!
有什么办法?钦差根本不当个人,竟强令他们,不光不许在顾娘子面前露脸,就是那些慈幼院的小娃娃也不许接近。
两个人只能眼观鼻鼻观心,拼命忍住,忍住——
慈幼院的大门洞开,顾湘推着一辆很奇怪的小推车缓步走出来,推车上放着长长的白瓷托盘。
两个人一时目光呆滞,仿佛看到了一盘晶莹璀璨的宝石,美得不像人间之物。
奶奶的!
呜!
顾湘掀开网盖,直接伸出修长的手指拿起一片红如玛瑙的肉片含在口中,轻轻眯了眯眼,连连点头:“不错。”
肉质细腻,味道清甜,香而不腻,入口即化。
“我们知道不错,它肯定是非常非常不错,您能别尝了么?”
自香味开始飘荡,就跑到慈幼院门前排队,愣是硬生生等了将近两个时辰的食客,眼睛死死地盯着洁白如雪的托盘上红得晶莹透明的肉,浑身上下都在叫嚣——想吃!
顾湘笑应:“行,不尝。”
她拿碗出来先舀了一碗浓稠的米粥,又木夹子一夹子下去,抄起十几片肉,整个往米上一铺。
热气熏染,香味滋地一下扩散,熏得门前一众食客一时都有些晕眩。
顾湘也不禁稍稍舔了下嘴唇:“不尝了,直接吃。等下我还有事忙,要早些吃朝食。”
众食客:“……”
顾湘叹气:“我每日都操劳得很,实该补充营养。”
“小娘子,我们也想同您一样操劳。”
几个相熟的食客都知,最近顾厨身边多了好几位琴曲大家,每日都要演奏新编排的曲子给她听。
她所谓的操劳,就是让那些堪称宗师的大家,竭尽全力地给她献艺,争先恐后地愉悦她,讨好她。
眼看食客里年纪小的几位都要眼泪汪汪,顾湘也就不大忍心逗他们:“早餐开张了,讷,白米粥,鱼肉馒头,鸡丝面,素三鲜馄饨,老规矩,还有限量酥鱼,一人一条。”
嗯嗯,样数是少了,可滋味足以弥补这点不足……不对啊!
“肉呢,少说了一样肉。”
顾湘正正经经地笑道:“没少,这是我的。”
众人:“……”
顾湘失笑,开玩笑而已,她没恶劣到自己美滋滋地吃肉不算,还让饥肠辘辘的食客干看着。
烤乳猪肉不多,卖是不能卖——
“今天买早餐送烤肉,先到先得,送完为止。”
顾湘话音刚落,食客们脸上的喜色还未完全绽放,王平南就气喘吁吁地跑来排队,一边排一边喊:“留些,留些!”
食客们顿时哄笑:“不留,不留。”
王平南在安城做了二十年的夫子,学生无数,虽说教出来的举人进士没几个,安城这地方,本就是几十年也出不了一个进士,不过他门下出来的,多数到还成才。
很多没能力考秀才,他就着重教算数,至少留在城里寻个账房类的差事不难。
二十余年过去,至少在安城,到有桃李满天下的意思。
就是他教出来的学生性子多跳脱,不大尊师重教,每回去看他总要说几句昔日在他手底下时的‘悲惨生活’。
在些无伤大雅的地方,那是颇爱坑师。
今日排队的人里,到有三个王平南的学生,嘻嘻哈哈地怼了几句,噎得他苦笑,丝毫没身为先生的架子,连连告饶:“今儿大儿子带朋友来做客,据说来自京城,都是见惯了世面的人物……”
几个弟子到底心疼先生,嘴里调侃动作却很实诚,几个人都忍住嘴馋,让了一片给他。
第七十八章 骄矜
王平南拎着刚买的朝食匆匆回家,心里却想着心事。
大儿已经三年多没回家,上次他走时,因为他不许孩子去王家本家住,他们父子有些不愉快,这回儿子回家,他得好好劝劝他。
他不是拦着不让儿子上进,只是本家里有些事,儿子不知道,若不小心卷进去,恐生乱子。
王平南心里有些乱,吸了口气,吸入满腹的甜香,身体登时放松下来。
顾娘子做的吃食真是好。
他第一次尝过,就忍不住回忆过往,想起很久以前见过的那个人,当年也有那么个女子,身为高家贵女,却不甘心只做个闺阁女儿,短短二十几年的生命里,做出多少男子不及的大事!
可惜死的太早了。
都说陛下把她的爱女抱养宫中,按年纪算,应是三公主?
王平南脚步一顿,蹙眉,想起三公主,他登时明白为何对顾娘子总有些熟悉。
她长得有些像高家的女儿。
王平南摇了摇头失笑,他还真是糊涂,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也能瞎联想。
他一个小人物,还是多惦记惦记家里吧。
不知儿子带朋友回来没有?
王宅
薛丽娘目光在斑驳的桌椅上划过,眉头轻蹙。
“安城这等穷酸僻壤,的确是委屈薛大家了。”
王敬祖面上略带几分谄媚,小心地道:“薛大家是否口渴?我这便让小米去买些果子。”
“不必。”
薛丽娘心里有点烦,冲王敬祖一摆手,皱着眉便向外走去,“王公子自去忙,我已经定了酒楼,这便去迎高公子。”
王敬祖心下一急,连忙追出,追到门口正好撞上买了朝食回来的王平南。
王平南怔了怔:“老大,干什么去?爹特意去给你买了顾娘子亲手做的朝食,很是难得……”
“不吃,别挡路。”
王敬祖伸手一推,推得王平南踉跄了几步,却是看也没回头看上一眼,径直冲了出去。
“爹。”大门内,王耀祖刚烧开了水出了厨房,见状大惊,两步过来扶住父亲,检查了下见父亲无事,才恨恨道,“这个白眼狼!爹,你管他作甚,我看这混账东西早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叫什么!”
也就是他爹担心这个白眼狼的前程,否则把他的做派说出去,这混账东西非被吐沫星子淹死了不可。
王平南摇摇头,把手里提着的朝食递过去。
王耀祖还待数落,却闻一股暖烘烘的香味传来,低头看到盛在竹筒里的骨酥鱼便忍不住吞了口口水,再看用油纸包好的,玛瑙红的烤乳猪,登时把什么王敬祖之流抛到九霄云外去。
“走的好,那种白眼狼,哪配享受这个?给他吃要折寿的。”
王平南:“……唉!”
安城的秋风冷得刺骨。
“整个安城,就没一处看得过眼的客栈。”
醉花楼前,薛丽娘一声嫌弃的话语,招引得周围好些食客侧目。
“我看也就这儿能勉强待一待。”
王敬祖连声应道:“薛大家说的极是。小二,把你们楼里最好的吃食都端上来,可别拿什么顾娘子,还是李娘子做的街边小食忽悠我们。”
他爹那个没见识的,不知送些银钱,到一直在信里念叨说,要让他尝尝慈幼院外卖的小食。
街边的那些个吃食,不过是苦哈哈们将就吃来饱腹的东西,稍微做得好些,就受了那些人的吹捧,一帮穷光蛋能有多少见识?怕是但凡看见块肉就觉得是天下珍馐。
哼,爹真是越发糊涂,就那些个也配郑重其事地拿来说。
他是真担心他爹丢人丢到薛大家,高公子等人面前让他无地自容。
王敬祖话音未落,店小二就诧异地瞥了他一眼。
“看什么,去你们最好的雅间。”
高峰目光在王敬祖的脸上一扫而过,到也没在意。
如果不是王敬祖和王相爷家算是宗亲,纵已出了五服,到底还是亲戚,他绝不会给这样一个小人物鞍前马后的机会。
一行人说话间上了二楼,店小二把他们领到西边一雅间前。
王敬祖左右顾盼,心中却十分不满:“你怎么办事的,分明是对面视野更开阔,环境更好,雅间也更大。
店小二轻咳了声:“四位贵客,您几位人并不多,此处已很是宽敞舒适了。”
“不必管我们有几人。”薛丽娘眉头轻蹙,伸手取出一两银子递过去,“我们去对面。”
不成想,店小二客客气气地避开她塞过来的银子:“不好意思,其它雅座,雅间,包房都有预定,几位贵客若是不满意,小的这就送几位下去?”
纠缠间,对面最大的雅间就来了人。
一个面上带刀疤的粗鲁男人,一个身体瘦弱的小孩子,最前面似是个女子,因背着身,看不清楚容貌,不过身形十分挺拔,衣着打扮颇为普通。
薛丽娘一愣,心中微堵,不觉呢喃:“果然是小地方,到处是乡巴佬。”
她话音未落,对面的女子便回头看了她一眼,薛丽娘心里一跳——这乡巴佬模样到是……呸,乱想什么,就像个狐媚子。
“他们人数不是也没多?”
店小二平平淡淡地抬眸瞟了她一眼,只当没听见。
“行了。我们不必和寻常百姓计较这些事。”
他们又能懂些什么?
“我认得她,那女人是个厨子。”
王敬祖皱眉,“昨日入城时我看到了,目前在慈幼院栖身,靠卖小食为生,真晦气,也不知她有无沐浴过,一身油烟,可别熏到薛小娘子才好。”
高峰扬眉,目光在对面那女子身上流连,忽有些怜香惜玉起来,并未多言,微微一笑,率先进入雅座。
其实对他来说,整个安城就无一物能入眼,这酒楼里的雅间,与荒野打尖的客栈并无区别。
薛丽娘忙跟上,听了王敬祖的话,面对那女子时不舒服反而消散了些许。
她此时也顾不上别的,心中只隐隐忧虑,她前阵子奉父母命,陪同高公子去拜访张真人,没想到却扑了一个空,好在高公子人脉广,到底艰难地打听到真人即将驾临安城。
只是这等偏僻地处,高公子怎么可能会住得惯!
这里能寻到干净的住处?能有堪堪可入口的吃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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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无礼
薛丽娘心中烦闷,若是让阿爹阿娘知道她没照顾好高公子,还不知要怎么生气。
高家可是三公主未来夫家,阿娘说了,将来她也要……进高家门。
当年三公主受惊坠湖后,公主自此体弱多病,怕是不好生养,她必要为公主分忧。
薛丽娘面上升起一丝红,拿出帕子把桌子擦了一遍又一遍。
高峰百无聊赖地左顾右盼,他心里其实也无甚底气。
张真人是世外高人,当年皇上生病,下旨急召其回京,他也只是一封书信送上——人在江左,病患三五百,能走否?
信送到皇宫,陛下的喉疾已经严重到几不能开口,看了信却也只一声叹息,勉强对大公主道:“无妄先生品性高洁,吾远不及矣,若哪一日,继任君王因自己的生死迁怒于他,儿啊,你莫忘了替他求求情。”
此事从宫里传出来,不少人骂张真人是个缺心眼子。
高峰欲请张真人回京为他祖母治病,把握是一分也无。
“高公子,这地方恐也无甚好消遣的,好在小女带了琴来,到勉强能给公子解解闷。”
薛丽娘终于收拾完桌椅,烫过茶盏,给高峰倒上茶,徐徐起身叹道。
高峰一笑:“有薛大家的琴声,便无处不是人间仙境。”
薛丽娘轻笑,心情终于稍稍好转,忙净手燃香,令人布置琴台,琴台置放窗前,侧对高公子,因她的侧脸最完美,外罩纱帐,炉中置入鲜果,仔细检视,摇头轻叹:“这等小地处,新鲜香果难得,只能勉强将就。”
旁边被支使得团团转的店小二,抬头看她,神色间露出一丝惊讶。
王敬祖轻笑:“看什么,薛大家的琴艺举世无双,你们若不是托了高公子的福,一辈子也欣赏不着。”
店小二面上不禁流露出一丝犹疑,也有些许期待。
薛丽娘目不斜视,神色肃然落座,素手调琴,先弹了一首小调试音。
店小二一愣,面孔抽搐。
王敬祖吐出口气,满眼倾慕地看向薛丽娘,连连赞叹,什么此曲只有天上闻之类的话都悉数说尽,转头见店小二迟疑不走,摇头道:“你不用想,薛大家是何等样的身份?你们有幸蹭听便是邀天之幸,还想让大家专门弹与尔等听不成。”
店小二笑着抬头,心里咕哝:就这儿?就这儿?这不添乱么!
果然听着外头有些鼓噪,似乎有人嚷嚷——“上头搞什么鬼,顾小娘子人都到了,琴仙肯定立时便要来,赶紧清场。”
店小二心里更急,面上却是很有身处服务行业的修养,仍然面带微笑:“小娘子,您若要弹琴,不如移驾后院,后院还清静。”
去了后院好歹打扰不到旁人,爱咋折腾咋折腾就是,怎么说也是客人。
薛丽娘面上流露出三分矜持和自傲,却是并不应声,凝神静气,轻声道:“不必,哪里都一样。”
以她现在的境界,还能受外物所扰不成?
她也听到了外头的鼓噪,只当是自己的琴声太过悦耳,客人们才起哄。
乡野之地,人都野蛮,但只为这份热情,到也可以让这些人一听自己的琴曲。
高峰眉目舒展,目中露出一抹笑意,他其实很欣赏小娘子们面上那一点骄矜之态,很可爱。
尤其是薛丽娘的琴艺的确非凡,她这点可爱便放大了几倍,更能娱人。
店小二心里一噎,心下为难,果然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他们醉花楼的客人大部分还是很有素养,可偶尔遇见一两个眼前这般的,那也是徒呼奈何。
不等他再找借口,门外已有人耐不住,碰碰碰敲了几下门。
敲门声隐隐有些急促。
薛丽娘手指刚放到琴弦上,便被打断,不禁蹙眉,心生恼怒:“什么人,无礼!”
“我平时还是挺有礼。”门外来的是刘晃。
店小二心下大喜,赶紧开门,刘晃一身常服,看起来像个寻常中年男子,就是相貌英俊些。他无奈地站在门口,叹道:“小娘子,你刚才调音用的江南小调,轻浮得也太过了,在家里弹弹还罢,公共场合奏来,未免扰民。”
薛丽娘面上登时怒红。
王敬祖心里一阵难堪,生怕薛丽娘和高公子生气,怒道:“你懂什么!乡野村夫,也配谈琴。”
刘晃心下无奈:“瞧你这话说的,既然你都能谈,那恐怕连我家的狸奴也是能谈一谈的。”
薛丽娘尽力压下心中的屈辱感,面上冷笑:“……夏虫不可语冰。”
“来了!”
下面忽然传来几声呼喊,又戛然而止。
刘晃也色变,再顾不上同这些无所谓的人纠缠,急声道:“你这学艺不精的,再捣乱回头我找你先生算账!”
话音未落,人已急急转身而出,雅间门帘叮咚作响,微风徐徐。
薛丽娘面色发青,气得浑身发抖,猛地拂案将琴扫于地上:“这琴被莽夫所污,不要也罢。还找我先生,他知道先生家门朝哪儿开!”
高峰有些惊讶,也有些好笑,这些人还真有意思,呵,薛丽娘也是对牛弹琴了。
薛丽娘曾是教坊司的教习,按说一入教坊司便再难离开,但她技艺高超,还有缘法,被三公主的奶娘收为义女,就脱籍而出,在京城很是有些名气,好些贵公子以聆听丽娘的琴音为荣。
高峰也觉得薛丽娘的琴弹得的确可以,当然不敢同那些名满天下的琴艺大师比,可她这样的年纪,已经相当不错。
没想到在这偏远小城到让人嫌弃起来。
高峰眼底流露出一点笑意,口中却安抚道:“莫要生气,何必同无知百姓计较……”
铮铮!
高峰打了个激灵,脑子顿时一空。
四面八方忽有琵琶声起。
墙壁,屋顶,地面,似乎都在摇晃,激越的琵琶声如浪如潮,一波又一波涌上。
高峰的毛孔骤然打开,头皮发麻,浑身战栗,一时甚至失语,半晌才本能地推开窗子。
窗外门外所有人都面容呆滞,喝茶的茶水湿了衣襟,吃饭的任凭饭菜在碗中冰冷,谈笑的也都失了声,就连门外叫卖的也没了声响。
第八十章 品评
二楼东首,天井旁,一高冠博带的少女怀抱琵琶,神色平静。
手中拨动琴弦,却满是杀伐之声。
琵琶声声响起,直刺人灵魂深处。
上到达官贵人,下到贩夫走卒,别管通不通音律,有何等样的人生际遇,无不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许久,一场自刀光剑影声势雄到万马齐喑究可哀的音乐盛宴终于结束,高峰已经汗湿衣襟,脑中一片空白,全然说不出半个字。
薛丽娘更是虚弱地撑在桌上,脸上终于露出一丝震撼,更多却是茫然无措。
“好!”
“开头‘急扫拂’先声夺人,我看这一曲至少能得五花。”
“琴仙今天这身行头也极美,虽去了花环,仍是尽显姝色。”
“说行头做甚,昨日的那一曲才是侠骨柔情,动人至极,碧海生波,明月低首,从情到技法,无一处不令人瞠目。”
醉花楼内,一众食客,不分贵贱,议论纷纷,就是店小二竟也能鞭辟入里地说上几句。
高峰迷迷糊糊地边听边点头,半晌惊醒,忍不住低头去看茶杯,或许他喝得不是茶,而是烈酒,此时一切不过幻觉。
什么时候连跑堂的,扫地的,都能品评琴曲,还说的有那么些道理。
其实真不是大家忽然都学富五车,精通音律,如今这人人‘出口成章’的锅,至少有一小半要扣在顾湘头上。
顾湘以前吃过买东西冲动的亏,这回本已经很谨慎,没成想系统商城它还是那般不当人。
她买这一组琴侍,是打算着招待刘家兄弟的那场宴席,自己莫要先露了怯。
好歹也披着层隐秘势力的皮。
结果可好,琴侍一共四人,都是活的,各有性情,各个高傲,都想争做舞会的首席琴师,虽没明说,可人人皆希望自己的曲子成为压轴曲目,人人要追问顾湘,究竟谁的技艺最高。
顾湘:“……”
系统已经显示【请帖派发完毕。】
‘假面的舞会’随时可以开始。
顾湘密切关注刘家兄弟的心里状态,已经准备好开席,琴侍的争斗却是越发白热化。
她不是完全不能欣赏音乐,听到悦耳的曲子,她也欢喜。
只是让她听可以,让她评个优劣高下,说出个一二三四五的道理,那可是有点难。
但四位琴侍这般卖力,殷殷期盼,只拿‘好听’来打发人,未免显得敷衍寒碜。
实在没法子,顾湘绞尽脑汁想出几句万金油的评论法,看着哪首曲子符合就往那首曲子身上套。
这一套,顾湘到反而被逗得直笑。
但凡她出口评论,演奏者就会自然而然地改变琴曲,保证让她的每一次点评都评到点子上去。
顾湘:再这般下去,她说不定会膨胀到连地球都容不下她。
不只是顾湘觉得有趣,乐声一起,围观者众多,不知多少门庭显贵的贵人登门拜访,纷纷表达倾慕敬佩之情。
顾湘:她怀疑这些人这么快地关注他们,有一大半的原因在铁面御史刘晃。
刘晃如今隔三差五过来打探敌情,目的性昭然若揭,可落在别人眼里,顾湘如今所在的慈幼院,又怎会不惹眼?
刘晃是谁?有老臣在外觅得一宝物,欲献给陛下,皇帝都要先问一问‘刘卿没看到吧?’
能让他这样的铁疙瘩,工作狂魔不务正业,天天想串门的地处,肯定不简单。
大家自然是多长一只眼盯着。
一关注,自然就注意到了乐曲声,无不是惊为天人。
这四位论起琴艺,简直能被称一声宗师。
朝中其他以琴艺著称的名家,大多年岁已高,地位也高,早就很少在公开场所演奏,更不会来安城,琴侍的琴音又是难得的雅俗共赏,终日为生活奔波的贩夫走卒听了都心生感叹。
慈幼院的孩子们年纪都还小,每日都要做事读书,琴音一起,一来孩子分心,二来总有闲杂人等过来围观,顾湘不想他们的生活受打扰,又没必要专门租宅院,便干脆寻酒楼雅间包厢等处,只当消遣。
倚坐楼台,品一杯温酒,琴艺高绝的琴师专门为自己服务,想听什么曲子便能听什么,何其美哉?
结果就是,一首接一首的堪能流芳百世的琴曲出现,轰动了整个安城的酒楼酒肆。
几位琴侍都是平易近人的性格,百姓们在他们面前越发放松,他们就都学着顾湘的做法,每位琴师演奏结束,仿着她的评论法诚心诚意地夸赞几句,而且评说得越来越似模似样。
后来某日,某大儒至安城,偶然兴起操琴,路过百姓无意间听到,竟是驻足倾听,且评得颇有新意,他也不得不感叹:安城人好琴,文雅之风,可谓冠绝当世。
顾湘:感谢广大网友总结出来的,成千上万条万金油式评论!
此时此刻,琴侍阿婉一曲奏完,满座凛然。
能第一时间出声夸赞的,反而多是并不大通音律的普通百姓,纵觉得极好,感觉浑身毛孔舒张开来,万分痛快,到底不似精通音律的这些人,被千军万马迎头一撞,又被扑面而至的杀气惊得眼前一片漆黑,半个字都吐露不出。
高峰是高家的幼子,自小得长辈宠爱,京城勾栏瓦肆可谓踏遍,多少名家浅酌低唱,伴其左右,要说琵琶,京城王师师的琵琶名满京都,他听了也不过是赏了几尺缠头,赞了一声而已。
可今时今日,在偏远小城,不过二层楼高的小酒楼中,他听完这一曲,却是一个字也不敢评。
高峰起身推门,和周围许多包间,雅座的客人一般抬头张望。
眼看那少女音容陌生,气质高华,高峰也不觉奇怪,面上的表情反而更郑重些。
曲调如此恢弘大气,想必是哪位大家倾心培养的高徒,自不是那些卖艺的琵琶女能比。
高峰沉吟间,就听旁边有人大喊:“这才是好琵琶,勾栏瓦舍那些不是哀啊,就是愁的调子,有什么可听!”
他心中一跳:“张真人!”
张道长正气哼哼地瞪着不远处的雅间。
他身边的小道童简直要疯:你去逛勾栏瓦舍听人家花魁弹琵琶也就罢了,你竟然还好意思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口!
第八十一章 玉鲙
“怎么,官家去得,满京城的男女老幼去得,老道就去不得?”
张真人一巴掌拍开弟子的胳膊,又去瞪对面,这回顾湘终于看到他,笑着颔首问好:“老道长,可是有些时候不见了,还安好?”一边从闲汉递来的花篮里折了四朵花,轻轻缠成一枝,信手递给琴侍阿婉。
阿婉接过花,簪在头上,灿然一笑。
顾湘莞尔,现在深觉,困住钦差这件事,不会很难。
就说这怀抱琵琶的少女,眉若远山,眸似秋水,唇不点而朱,肌肤莹润,美貌动人,这样的佳人,还有一手高超琴艺,若是她殷勤留客,哪个客人还能说出个‘走’字?
薛丽娘举目看着眼前光怪陆离的一切,不觉呢喃:“我习琴十年,十年……那少女的年纪可有十五?”
再看那般琴艺大家负手立在衣着简陋的女子身边,想起自己的那点埋汰嫌弃,顿时难受得要命,纵无人知晓,她也觉面如刀割。
酒楼里的议论声渐渐微弱,高公子一时也无法去同张真人交谈,本能地顺着众人视线看去,一二十七八的男子怀抱二胡上楼,他身披墨色大氅,年纪虽不大,头发已白。
他一蹙眉:“这嵇琴好生奇怪。”
来人徐徐走到顾湘面前,抱琴行礼,就于桌边小几上落座,置琴于桌上。
刘晃站在一楼拐角,拽着他弟弟的衣角。
刘景鼓着脸,小声道:“就这么拉上了?”
刘晃一眼瞪过去,刘景顿时收声,半晌又忍不住咕哝:“那日船来时架子多大?简直能吓死个人,我还以为……”
他还以为这般厉害的琴师,开始弹琴,拉琴前都要沐浴更衣焚香才行。
顾湘:‘货’在卖家手里展示时,同已经被买家买了之后,难道能一个样?
乐声一起,满座寂静。
白日里就仿佛见了月光,月光低垂下,人坐空山闻鸟语,高峰藏着一肚子心事,竟也渐渐觉得静下来。
唯有张道长入迷半晌,骤然惊醒,越想越有气。
问我好不好?好个屁!
他在村里左等右等,没等到小丫头片子登门拜访,若不是听了些乱七八糟的什么大宴再开的传言,心下好奇,恐还见不着这小丫头了。
旁人不会把小村姑同古宴联系在一处,老道士可不一样。
在老道心里,顾湘本就是名门弟子。如今发现谣传中的新出的隐秘宗门弟子,就是顾湘,他只会觉得是‘果然如此’。
哼,一点不知尊重长辈,这等好事都不找他同来,就知道自己享乐!
一首接一首的妙音,从朝阳初升延续到了晌午过后。
醉花楼的客人们尤是如痴如醉,顾湘忽见楼下不远处,老狗奋力地挥舞麻布,心中却是大喜。
她和老狗约定好,老狗时时关注勇毅军的消息,要是工程顺利就立时给她消息,她好开宴席。
若是不顺利……那也无法,只好寻个借口拖延时间。
她足买了‘琴侍’等人两个月,按理很够用了,而且促销产品,打一折的,一人两个月只要一百多点,她如今不算财大气粗,到底暂时性命无忧,哪怕多买他们两个月,她也舍得。
只是再好听的乐曲天天听,她也受用不了,如今能赶紧结束这般奢侈的日子,那是极好。
顾湘心念一闪,拉开系统界面,迅速在道具假面的舞会上点击启动。
【道具启动中,中途除不可抗力因素外,无法停止。】
【过度游戏有害健康,切勿沉迷。】
顾湘扬眉一笑,轻轻一摆手,桌前合奏的琵琶大家阿婉,二胡名家阿月,齐齐按住琴弦,磅礴大气的乐章顿时消失在悠悠冷风中。
酒楼里一众沉浸在曲子中,如痴如醉的食客齐齐愣住。
刘晃蹙眉,他这几年性情越发古怪,若有件事正在做的途中,迫于无奈半途终止,便会一直想着念着,万分难受,直到顺利完成这才念头通达。
此刻他可比平日里遇见那些完不成的琐碎小事,要更难受十倍百倍,心里的躁意简直蹭蹭地往外冒,四肢百骸隐隐发痒,偏他不是弟弟那等会耍赖纠缠的人,更不好意思去纠缠人家妙龄少女。
顾湘居高临下,瞥了刘晃一眼,单凭直觉就决定——阿婉和阿月这首曲子,一定要留待舞会结束那日再完成。
至于舞会持续时间长短,那要看勇毅军的任务进度。
顾湘抬头看向门外,眼角的余光瞄向系统界面,迅速浏览她自己写的剧本,笑道:“可是‘瑶池’的杨仙子大驾到了?”
“小顾湘。”
顾湘的话音未落,醉花楼外便传来声笑,那笑声悠悠的,转着弯,不甜腻,很清越。
刘晃心下微惊,猛地转头。
醉花楼外来了一人。
这人个头不高,大红的斗篷从头裹到脚,只有帽檐上镶嵌着一圈白色的绒毛,斗篷很厚,到衬得来人略显得娇小玲珑。
“讷。”
红斗篷女子竟从斗篷里掏出一块冰来,冰长两尺,泛着幽幽蓝光,里面冰封着七八条鱼。
鱼身有的发红,有的银白,有的金灿灿,各不相同,都很漂亮。
众人:“……”
刘景忍不住问:“小娘子,这么大的冰块,你怎么藏衣服里的?”
红斗篷目光往刘景身上一扫,笑道:“要不然,你进我斗篷里瞧瞧?”
刘景眼睛一亮,当真站起身要过去,被刘晃一把捋住,死死按在柱子上不许他动。
“噗!”
红斗篷大笑,“好有趣的小郎君,可惜样貌差了些,否则就带你回我的船上,做几日我的小夫君。”
刘景脸色爆红。
红斗篷却回过头,伸手在冰块上轻轻一拍,整块冰哗啦啦铺了一桌子,众人眼见那七八条鱼居然……尾巴扑棱扑棱地活了。
不要说安城这些食客,便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长大的高峰,看到那些从冰中出来的活鱼,也是如在梦中。
“小顾湘,我可是彻夜兼程而至,就等你的玉鲙做朝食呢。”
顾湘莞尔:“你这朝食有些迟。”
第八十二章 天海事
话虽如此,顾湘却是轻笑一声,伸手拿起桌上茶盘,慢慢悠悠地拨去桌上冰层和鱼,从底下一抄,便抄起半盘碎冰搁在眼前。
她一点都不急,伸手捏住鱼尾,慢条斯理地杀鱼放血。
这明明是显得有些脏污的事,至少与美无关,但顾湘从捉鱼到杀完了鱼,还把鱼鳞,鱼杂等厨余垃圾都处理好,浑身上下都是干干净净,不带半点烟火气。
顾湘端起茶水净手,杨玉清就笑着递来把菜刀。
刘景又忍不住去看她斗篷下纤细的腰肢。
顾湘笑道:“论刀工,玉清姐姐你比我只好不差,吃个鱼鲙非要动手,也不嫌麻烦?”
说话的工夫,薄得透明的鱼片就从被她层层叠叠地放在冰盘上,鱼片卷成一朵朵花,似乎夏日阳光下的雪,仿佛随时都会融化。
顾湘这回完全不用任何调味料,只从杨玉清袖子里摸出只柠檬和橙子,轻轻把汁水挤了上去。
杨玉清二话不说,连筷子也不用,直接嘴巴凑上去,舌尖灵活地一卷,几片鱼鲙便飞入其口。
“唔!”
杨玉清眯起眼,托着下巴放浅了呼吸,“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你知道山泉涌流,雨后花香是什么样的?”
咕嘟!
茶盘上的冰亮的透明,冰上的鱼肉晶莹一片,根本不必吃,只是看一眼,高峰就品出一个‘雅’字来。
京中最近流行雅吃,人人都恨不能终日只食素,不沾荤腥,皆道荤腥脏污不洁。
真该让他那些兄弟朋友都来看一看,真正的‘雅’是什么样子!
顾湘摇摇头,拿了筷子分给杨玉清一双,自己也拿了一双,还取出几只柠檬,交代店小二几句,不多时,店小二就端来一壶柠檬茶。
两个人便就着柠檬茶斯斯文文地吃起鱼鲙。
“店小二,给我来一盘鱼生。”
“给我一盘蒸鱼。”
“给我切一盘时果。”
还有的大概有些拮据,便只道:“来两笼馒头。”
就着两位美人和一桌玉鲙,正好下饭。
高峰都没忍住多点了几道菜,他本是嫌弃饭食不干净,只打算喝一杯茶的。
唯有薛丽娘和王敬祖两人,低首不语。
若地上此时有一道缝,薛丽娘已经恨不能钻进去,至于王敬祖,他在京中这三年,因着常去本家打秋风,脸皮到磨练出来,一点没觉丢人,反而拼命回想最近他爹给他写的信,信里似乎有提到,他爹同慈幼院的顾娘子相熟。
可惜他每次读信,只关心爹有没有捎钱给他,对别的混不在意,此时也记不清具体内容。
王敬祖暗下决心,回家就问问他爹去。
他到没觉这个姓顾的小娘子真有什么能耐,一个厨子而已,这里头指不定有什么猫腻。可她年轻,还有一张漂亮面孔,能哄住有能耐的人,那这女子就很值得拉一拉关系,自己或许可靠着这人寻到飞黄腾达的机会。
顾湘此时一门心思都沉浸在戏里,一边吃一边聊天,全不顾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
“天海门的师兄可联系上了?这回轮到我飞仙岛做东家,又是间隔这么久后第一次大宴重开,他们就把事给我办成这副模样?若不想做这点跑腿的活,大可提前说,难道你瑶池,我飞仙岛,还寻不出几个会处理俗事的师兄弟不成?”
杨玉清叹气:,我说你还是少几分怨气,可怜他天海门存世也有五百余年,如今是彻底没喽!”
顾湘大惊:“怎会?出了何事?去年我师父她老人家过寿,天海门还送了两箱生猛海鲜,当时师父相问,成师兄也是说门中一切都好,并无事端。”
“就是一夕之间发生的……先辈们几百年披荆斩棘创出的家业,说倾覆就倾覆。”
杨玉清神色萧索,多吃了两口玉鲙这才好些。
“怪就怪天海门的师兄弟们都是热心肠。”她叹了声,“他们的藏经阁让人一把火烧成灰烬,身怀六甲的洛师姐让人给……取了紫河车,若非师姐本身便精通医术,武功又好,怕是肯定不能活,如今也不知有没有可能挣出一条命。成师兄的眼睛被毒瞎,还差一点便让人掏心换血。”
顾湘脸色微白,杨玉清说得太过真切,她的声音又那般平静,让人忽然便胆寒。
明明是她的剧本,可她只给个大体框架,详细内容自然衍生,在系统‘假面舞会’这场游戏中,所出现的每一桩事件,对所有角色来说,肯定都是真的。
顾湘心中忽觉惶恐,总感觉这一切真实的要命。
连她都如此,此刻周围食客,半个醉花楼都静谧得落针可闻。
高峰目光始终追着张真人,见张真人神色冰冷,更不敢此刻上前打搅,干脆定心宁神,侧耳倾听。
在当下,食客们来酒楼茶馆,除了吃喝,更要紧的就是听一听八卦秘闻,今日的客人,大约深感物有所值了。
顾湘沉默许久,轻声道:“天海隐世百年,怎会遭遇如此厉害的仇家?”
杨玉清叹了一声:“仇家?仇家到是好了!”
“咱们门规都是乱世隐居,盛世弟子才可入世,为的也是祖宗留下的一点传承不至断绝,可咱们避世归避世,同凡尘俗世可都没断了联系。”
“几百口人,吃喝穿用,哪样不要钱?”杨玉清轻声道,“还有最重要的弟子,就说你小顾湘,若不是你师父好四处觅食,为了好泉水特特到你们村子转了几圈,你如何能被骗成她的徒弟?”
“天海门专门做水上生意,因着轻易不上岸,隐世的规矩对他们影响不大,这些年他们照旧是五湖四海,乘风破浪,哪里都去。这几年又是地龙翻身,又是水灾旱灾的,天海连大师兄成浩都出去忙救灾。”
“去年秋日,成浩带着药驰援洛师姐,去疫村治病,回来路上,竟遇见一桩灭门惨案。”
“他到得晚了,只救下一双兄妹,这兄妹家中老少四十多口都被人杀死。所在的村子也被人屠戮一空,凶手人数不少,兵器厉害,又擅使毒,成师兄当时长途跋涉,身心俱疲,便没硬拼,只带着那对兄妹杀出重围回了天海。”
“这两兄妹是矢志报仇,便求成师兄收他们为徒,教他们绝世武功。”
第八十三章 迎客
顾湘颔首苦笑。
“我看瓦子里杂剧,小说,说唱里,偶尔也会有这些复仇的剧情,主角背负血海深仇,幸蒙高人搭救,于是拜师学武,习得一身绝学,出山复仇。”
杨玉清点点头,又翻了个白眼:“我呸!绝学那么好学?武功那么好练?”
顾湘也叹:“我拜师以来,师父没少在我身上费心。”
张真人坐在一边,一直没吭声,盯着碎冰上晶莹剔透的玉鲙,也硬忍着让口水往肚子里流,小辈面前,他也是要脸面的。此时却咬牙,咕哝了句:“千金难求的灵药当糖糕吃,那肯定是没少费心。”
“可便是如此,我资质稍差了一点,入门稍晚了些,至今也就是半桶水晃荡,学到今日,架子到有,但真去和人打架,怕是碰上两三个壮汉,就只能想着逃跑了。”
顾湘无奈道。
杨玉清摆摆手:“都一样,你资质算不坏,飞仙岛收弟子,比我们瑶池还严,你资质不好也不能入门。”
“从小顾湘你自己身上也该看得出,资质悟性资源半分不缺,想学有所成也要十数年的苦练基本功。学成之后也别指望一剑能挡百万师,那是故事里的神仙才能做得到,我们都是肉体凡胎,或许常年习武,力气大些,身体灵便些,跑得快些,翻个墙上个房不大费事。”
刘景:……分明和神仙差不多,和寻常武人差很多。
“那被救的兄妹两个要习武,成师兄回禀了师父,就暂时收他们入外门,由成师兄教导。”
“咱们都知道成师兄的为人,他心性柔软,最看不得别人受苦,当时未能阻挡敌人灭门毁村,成师兄心里难受,觉得是自己之过,虽说若他早到些,怕也阻止不了,若是硬拼,最多多添一条亡魂,可成师兄就是这样的人,他对那两兄妹极愧疚,自是倾囊相授,奈何天海门的武功对资质根骨的要求都高,那兄妹两个根本不是习武的料。”
“学了数月,两人根本就学不成,天海的其他师兄师姐就建议还是送他们去读书,或是学一门手艺,好歹能安身立命,习武又有什么好?”
“成师兄心下也有些犹豫,可看这双兄妹日常的表现,显然是下定决心要习武的。他便只道还是再想想法子。”
“谁曾想,这一对兄妹根本不是失窝的小奶兔,那铁口毒牙,凶残得让人不敢置信。”
“二人听闻天海不打算继续授艺,又觉成师兄教得不尽心,不知从藏经阁的禁书库里,看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竟认为取高手的紫河车,心血之类可炼灵药。”
“他们骗了云师姐出来,活取紫河车,一开始天海门的人并未怀疑他们,直到这两货再次下手,骗成师兄喝下毒酒,这才惊觉,他们又要挖心取血,当时成师兄已不能动,硬撑着一口气吓跑了这二人,两人为了争取逃跑时间,愣是一把火烧掉了藏经阁。”
楼下刘晃兄弟听得目瞪口呆。
刘晃气得浑身发颤,刘景更是大恨:“怎能如此?天底下怎有这般狼心狗肺的人!”
“数百年古籍资料,付之一炬,呵。”
杨玉清一口气说完,猛地灌去半碗水,才将胸口堵塞的郁气消掉。
“小顾湘,走吧,你是主家,登船开席你自要亲自迎客,才不失礼数。”
她朗声笑了笑,目中仿佛闪烁出一簇火焰,“想要灵药是么?灵药有啊,瑶池备了延寿丹十五瓶,不光能延长寿命,也能辅助内功修炼,十项全能,百无禁忌。船上开席,就用来当彩头,人人可得。”
她又指了指顾湘,“飞仙岛是东家,彩头为灵酒十坛,温和滋补,洗精伐髓,千金难得,算不算灵药?”
“你们两位想要灵药尽管来,有本事再烧了我们‘瑶池’。”
杨玉清深吸了口气,心火稍平,摇头道,“罢了,好好的宴席,几十年不遇的盛会,没得为畜生扫兴。”
话音未落,她已与顾湘携手出门,门前不知何时已停了宝车一顶,三扇门的银色马车,车身上是幅山水泼墨画,雅致精巧。
外头气喘吁吁的两个路人打扮的探子,心思却不在这一看便名贵的车上,也顾不上暴露不暴露,大口大口地喘息,指着东边,声音嘶哑:“船,船!”
刘晃蹙眉。
瑶池的那三艘船,安城大部分人都见过了,喊什么!
半晌,一行人不知不觉跟着宝车至老渡口,远远望去,尽皆默然。
银色镀金的船身高耸入云,遮天蔽日,那三艘本来已觉巨大的船,在它面前到像是没长成的小孩子。
船舷上无数俊男美女,盛装华服,静立迎客。
刘晃迅速评估这艘船的造价,他在这方面还算精通,陛下都说论心明眼亮,朝中无人可比子明,今天这能力却彻底失效。
这艘充满杀气的大舰,哪里是有钱就能建出的?
不止如此,远处仿佛还有无数船只乘风破浪。
最近的一艘已能看得清上面的旗子,是黑底红字旗,上书龙飞凤舞的五个字——秦岭青岩门。
船后拖着一条巨大的鱼,鱼身长八十米,高有十五米,简直像一座小山。
“是我师父!”
刘景忽指着第二艘船上的人影,“肯定是我师父,华山剑侠高子辰。啊,一会儿两个师父不会为我打起来吧!”
刘晃:果然还是要拨了他的脸皮去糊城墙。
事实上高子辰这会儿比他这个便宜弟子还没有底气,别看他面带微笑,气定神闲,对身边几位眼熟的武林同道言笑晏晏,丝毫不失名门子弟的气派,心中却是一片混乱。
他是怎么也没想到,决定参加这宴席后,东家竟然派船到山上来接的他。
大船在山地上行走如飞,直开到华山派山门前,那一瞬间,师父他老人家恐已做好了要去见祖师的心理准备。
高子辰心下叹息:华山多年来,真是坐井观天。
一整日,码头船只络绎不绝,景象十分壮观,一位画师就在今日画了一幅画,一直珍藏,后来家境败落时拿出,这幅别名‘天宫蟠桃宴’‘东海龙王宴’的画,卖了八万两的高价。
此时大船之上,宽袖长裙的美人从船上直飞上岸,歌舞声声,伴在客人们左右,一起登船。
刘晃兄弟稀里糊涂地也被卷入登船的人中,越走越高,愣是有种踏云登天的感觉。
进入船舱,仿佛进入了金碧辉煌的天宫。
第八十四章 八卦
刘晃兄弟和目前到的客人,手持请帖跟着衣着装扮如画的服务人员,一步步踏入云端,入目的便是奢华的晚宴场景。
说它奢华,到并不是酒池肉林的那种奢华,即便有堆叠成山的琉璃盏,夜光杯,满溢的葡萄酒,色彩却是十分柔和,细节处温馨雅致,竟并不让人感到拘束,反而有种惬意的放松。
天南海北各色水果拼成的果盘,新鲜得仍带着露珠,仿佛刚从枝头折下。
烤全羊,烤乳猪,烤鱼,火腿……诸般肉食或许对官家子弟来说并不算多珍稀,但如此多的堆在桌案上,伴着香辛料,热气腾腾中就将这富丽堂皇的所在染上了些许烟火气息。
容貌佳,气质也佳,仙气飘飘的服务人员,又冲淡了属于凡尘俗世的这些东西。
所有食物都任凭客人们按需要自行取用,食客们也能来回走动,这般吃饭,比起稳稳当当坐着,静待无数仆人伺候,到更让人高兴。
刘晃看得目不暇接,一时竟连钦差的身份都要忘记。
明明在此之前,他都做好了见识下宴席究竟是何模样,便先去办正事的准备。
这些船,这些人,当然要紧,可毕竟急不来,他奉的皇命,那才是最最要紧的。
此时却感觉他要错过这次宴席,恐要后悔一辈子。
刘景双眼放光地四处打量。
他从没有见过这么多,如此像大侠的大侠。
大侠手中那五花八门的兵刃太稀奇了,他们口中那些新鲜事,也让刘景这个自小虽向往武林,却很少有机会离开兄长,离开京城的小少年兴奋不已。
事实上可不只是刘景感觉特别新鲜。
华山剑侠高子辰,江南玉剑郭寒,两个人也是头一次知道,原来武林中有这么多五花八门的门派,原来还发生过这么多他们所不知道的事。
此时武林最新鲜的便是天海门藏经阁被毁,大师兄成浩中毒,洛师姐濒死一事。
许多一看便不是一般人的少侠聚在一处,神色凝重,义愤填膺。
“飞鹰外门传来消息,陶景林和陶静华两兄妹应是往江南去,不过这两人受过天海门的教导,大约会故布疑阵。”
“无妨,从河北道到淮南道,各个州县我都通知到了,飞鹰的诸兄弟们已在封锁道口,只要他们出现……哼!”
“洛师姐如此一好人,身怀六甲还在忙救灾之事,一生行善,手下从不出人命,他们竟也下得了这般狠手?可恶!”
高子辰同郭寒对视一眼,以前也算不上多熟的年轻人不知不觉就凑在一起。
他们两个凑在一处,才有安全感,毕竟彼此相当了解和熟悉,如今站在这宴席上,他们别说见过,哪怕连听说过的都算上,竟也只认识不到五分之一。
二人心里直打鼓,本以为他们也勉强算老江湖,没想到啊!
凝神细听了半晌,高子辰和郭寒,面上同时露出义愤。
他们虽不知道天海,也不认识洛师姐和成师兄,但自上船以来,不着痕迹地四处探听,已经了解了很多陌生江湖同道的讯息。
天海门上下都擅长驭水,一直在做航运生意。
江河湖海上不起眼的小船,上面或许就是天海门人在经营,只是尤在隐世,不肯泄露身份而已。
成浩是天海门首徒,性情宽厚,讲道义,洛师姐洛珺是带艺投师,本出自神医门,有一手好医术,为人更是宅心仁厚,每月都要义诊,但凡出现疫情,她都会奔赴现场,治病救人从不惜命。
如此好人,高郭二人听了也是十分佩服,暗自都下定决心,若有用到他们的地方,绝不推辞。
宴席上热热闹闹,客人们凑在一处彼此试探,一时到真有些像武林盛会。
顾湘认真低头切了一只橙子,切成漂亮的花瓣形,拿叉子叉起一块塞入口中:“唔,不错。”
开始迎客至今不过半个时辰,每个食客竟然平均为她提供了三十多个美食点,效率之高,颇让人心情愉悦。
心情不错的顾湘,提着裙摆进了厨房。
她的佛跳墙快好了。
这刚出锅的第一口,她要亲自来吃。
这阵子新准备的大菜,除了片皮乳猪,还有一道佛跳墙,片皮乳猪还好,她就是练习控火时稍稍费了些力气。
可这佛跳墙,她练了好些时候总是不对味,差点都担心这道菜赶不上宴席。
虽说宴席的主要目的不在美食点,可买都买了,总要稍稍回本才好。
最近几日,顾湘除了听曲,就是躲在慈幼院偏僻的小厨房里烧佛跳墙,一次又一次,今日开席的这一回,她感觉手下终于有了准头。
装过药酒的酒坛坐在红泥小火炉上,微火下,不见丝毫烟气。
顾湘盯着酒坛,眼睛里光芒闪烁,就见旁边红斗篷的杨玉清绕来绕去,不多时从餐桌上拎起一把刀,进了后厨外露天的藏阁。
“这只够肥,这只掌心肉厚。”
杨玉清小声咕哝。
顾湘闻声,赶紧起身三步并作两步急速走到藏阁里去。
杨玉清已经一手提刀,一手已经把熊猫崽子装到了竹篓里,看见顾湘便笑道:“等等啊,我帮你宰,熊掌咱俩吃正好,你果然知道藏些好东西。”
“刀下留熊!”
顾湘呛咳了声。
藏阁是后厨圈养鲜活食材的地处,此地通风良好,也极干净,遍地绿荫,满是竹林,在里面来回踱步的锦鸡,羊羔,小鹿,还有那两头熊猫,不像待宰的食材,到像是自在的居家客。
据说这食材被宰之前心情足够好,肉也香甜。
顾湘低头就对上大熊猫憨态可掬的脸,没忍住伸手揉搓了下,抬头冲杨玉清笑了笑:“别吃它了,多可爱。”
杨玉清扬了扬眉,诧异道:“宰羊杀猪你不介意,小猪仔还没断奶,你说杀也就杀了,为何这花熊杀不得?”
顾湘一本正经地道:“因为它好看嘛。”
杨玉清登时失笑。
“别笑,大家都一样,就说玉清姐姐你,为什么刚才在船下,华山剑侠高子辰踩到了你的鞋子,你不介意,刘景那小孩多嘴多舌,你也不在乎,老狗不过是不小心撞了你一下,你就把人家吓得现在还躲在舱房不敢出门?”
顾湘眨眨眼,“无他,看脸罢了。”
第八十五章 彩头
杨玉清一琢磨,只能承认有道理,两个人对坐撸起了熊猫。
顾湘把小熊猫从蹲坐吃竹笋的状态,撸成了撅着屁屁呼呼大睡的状态。
佛跳墙便熟了。
顾湘洗净了手,拿筷子把封口的荷叶一掀,她深吸了口气:“总算成功了,就是这个味。”
厅内食客们偷听八卦,寻觅美食,欣赏佳人歌舞,好不自在,忽然就闻到一股淡淡的酒香。
酒香很淡很淡,可意外勾人。
高子辰和郭寒齐刷刷转头看向厨房的方向,只觉吸入的每一口气都直入心脾,浑身上下毛孔张开,一股热流从眉心缓缓向下眼神至下丹田,多日的紧张,疲惫也一扫而空。
顾湘推着推车从厨房里出来,随着推车走动,浅褐色的汤汁轻轻摇摆,香味便渐渐浓郁起来,是那种层层递进的浓郁,离得近的食客一时都坐立难安,使劲伸长脖子眺望。
“啊!”
“什么!”
霎时间,门口忽然窜进来一只小猫,轻巧地走到顾湘的腿边,喵呜喵呜地叫着蹭她的裤脚。
“哇!”
旁边几个女客一时心跳加速,这狸奴长得可真好,毛色白得放光,只有眉心有一撮黑,身子只有巴掌大,毛却已经很长,偏还又干净又柔顺,眼睛是天蓝的,圆圆滚滚,还长着长长的睫毛。
顾湘都觉得自己的心简直要被萌化了。
“只能吃一小块儿,药性虽温和,但你太小,多了受不住的。”
顾湘笑了笑,从桌上拿了只青瓷碗,捞出一块鱼肚搁在碗里递过去,小猫围着瓷碗喵喵直叫,可惜烫得厉害,着实无法下嘴,急得大眼睛里泪花闪烁。
咕嘟。
客人们一时也不知该去羡慕小狸奴,还是羡慕能欣赏到如此可爱萌物的自己。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
耳边忽然传来奇奇怪怪的叫声,顾湘转头看去,见厨房半透明的大门里,两个圆滚滚,黑白相间的熊猫,短短的前肢扒在门上,一边急得吱吱叫,一边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在撞门。
顾湘莞尔:“别急,凉了便给你。”
熊猫是杂食动物,肉也是可以稍稍吃上一点。
顾湘还没给熊猫备食,忽有所感,转头看过去,就看到了张老道那张熟悉的,和仙风道骨似乎不沾边的脸。
张老道一双眼珠瞪得老大,盯了地上瓷碗里的佛跳墙半晌,抬头看看顾湘,又看看狸奴,再看看熊猫,登时头晕目眩起来,猛地抬手捂住胸口,“哎哟,哎哟,我不行了。飞仙岛,飞仙岛?妈的,想不起来,当年师父讲课,我为什么不听!”
他抬手指着顾湘,又是一叹:“败家子!你用灵酒做菜也就罢了,你还给它吃?也行,这年头狸奴的日子过得是要比人好,可这两头熊,你喂它们……作甚?”
周围好些认识他的客人都吓了一跳,腿都隐隐发软,热闹的宴会场登时静了下来。
老道身边的道童眼观鼻鼻观心,已经认了命。
若是怕丢脸,他早就背叛师门,怎可能还坚持到现在?
张老道从晌午就在码头边上转来绕去,一直到如今太阳都要下山,才蹭了上清观小辈的请帖。
因着邀请的都是年轻一代,张老道一出现,那便是鹤立鸡群,显眼的不行,吓得一群年轻弟子都不好意思随着音乐和舞蹈放浪形骸一下。
顾湘莞尔,旁边红斗篷杨玉清眨了眨眼,忽然一本正经地忽悠道:“老道长不知么?这花熊幼崽可是我们备好的宴席食材,就是要用灵酒大药喂***心培养,到时候做成一桌好菜,细细品尝享用,才算珍馐佳肴。”
张老道脑子里一阵迷糊:“??”
顾湘赶紧推了杨玉清一把,再忽悠下去,万一张老道要吃灵药喂出来的熊猫掌,她上哪去寻?
轻轻推着推车走上前台,顾湘抱拳行礼,朗声道:“诸位,世间差不多了,大家请看,占星门的师兄已经亮了信号灯。”
她声音一出,巨大的大厅前前后后,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刘景:哇哦!
高子辰和郭寒满头雾水,对视一眼:难道世间真有传音秘术?就像诸宫调里唱的,杂剧里演的那般?
张老道顾不上心疼好东西:“不可能!”
他年轻时不光想过学传音术,还想学雷法,学遁地术来着,结果就是被他师父嘲笑加打脸,从此再也不信这些东西。
他都不行,别人更不成。
张老道气哼哼地琢磨,这小鬼灵精肯定是拿着师门的机关术在淘气!
众人却深感迷惘,不免敬畏起来,顺着顾湘指的方向眺望,此时才惊觉,大船竟已出港,四周风高浪急,夕阳已西下,大海沧桑而壮丽。
不远处,无数孔明灯点缀长空。
顾湘笑道:“大宴开席灵药出,收获多少,全凭本事。当然,依照惯例,除了那天生天长的灵药,诸宗门长辈也拿出些小玩意做彩头,算是鼓励兄弟姐妹奋勇争先了。”
随着她的话音,四位琴侍捧着银色托盘上前。
“‘瑶池’的中型商船一艘。”
杨玉清指了指外面‘护航’的银色大船,“呐,就是它。”
刘晃扑到窗口,眼睛亮得可怕,一把捋住弟弟:“你不是说自己天分高,学武一年能顶十年,现在交给你。”
刘景:!!
杨玉清紧接着笑道,“它的一米一打造的模型,以及设计图纸。”
琴侍阿婉掀开托盘上的红色丝绸,果然露出一艘船模,船模通体银色,镀有金彩,镶嵌几颗晶莹剔透的宝石,名贵异常。
刘晃登时有点失望,叹了口气,不过转念一想,有模型和图纸也很好。
“飞仙岛特供,佛跳墙十坛,酥鱼十坛,药酒十坛。”
听来普通,但一众客人个个神色凝重,张老道已然不顾颜面,摩拳擦掌:“既是彩头,就是要关扑?”
顾湘莞尔:“这回玩得简单,谁猎杀最多的海怪,找到被海怪藏起的灵药,就算谁赢。”
众人凛然。
杨玉清嘻了声:“有一点要注意哦,你们可能会遇到各种干扰,除了来自海怪的,还有来自我们的。”
第八十六章 节目
客人们吞着口水,十分坚强地把思绪从这满桌美食佳肴,还有推车上越发浓郁的,带着酒香的佛跳墙上稍稍转移了出去。
世人多爱关扑。
这回可不光是氛围让人兴奋,席上拿出的这几样彩头,那也颇吸引人,一时间个个摩拳擦掌,对视间,电闪雷鸣。
刘景一下子被他兄长急急推到甲板上去。
左顾右盼,心下茫然。
前边不远处站着他自己硬拜的师父高子辰。
后面两步是他胡乱扯上关系的师叔郭寒。
一个两个的不是剑法如神,华山年轻一代第一人,就是誉满江南,人称江南玉剑。
他一个闯荡江湖无人识的小虾米,竟要同这些人竞争不成?
刘景心跳如擂鼓,又是害怕,又感觉很刺激,正激动时,忽见好些少侠神色骤变。
高子辰的那把双鱼剑,甚至已出鞘半寸。
刘景吓了一跳,四顾茫然,回首去看他大哥,没看见大哥,到见顾厨拖曳着水蓝色的裙摆,怀里抱着只雪白的猫,面带微笑,从大厅中走到甲板上,轻笑道:“今日最后一样彩头来自藏剑山庄。”
众人顺着她的视线举目望去,茫茫大海,白浪翻滚,只见那位擅使怪异嵇琴的阿月,不知何时已出现在海面上。
此时夕阳只剩余晖,光线很暗,众人一时看不清他脚下,一时竟觉自己此刻看到冯虚御空,羽化登仙的奇景。
顾湘莞尔:“我观落日处有礁石,甚是奇特,正适合给我添一样园景。”
话音未落,阿月忽飞身而起,转瞬间剑破长空。
众人呆呆地看着那道银色的剑光从阿月手中飞出,平平地落在高出海面的礁石上,那剑在夕阳最后的余晖下,隐隐有流光悦动,剑鸣清越,浪花一映,船上众人不由恍惚,眼前竟似有了幻象。
高子辰神色微凝,竟在恍惚中感觉这把剑中走出一月下起舞的女子,目光里带着幽幽凉意。
他一个激灵,下一刻那礁石便飞起,转瞬横跨海面,直直朝甲板砸下。
阿婉和另外两名琴侍同时伸手,轻巧地一点,礁石落地,如落云端,竟无半点声息。
高子辰倒抽了口冷气,再次被这三位的武功吓了一跳。
自从开了眼,发现武林中隐藏的另外一面,他已经经历过惊讶,震撼,颓丧,再兴奋等复杂的情绪轮回,本以为哪怕看见这些高手个个都能把轻功使得像飞,他们也会等闲视之。
自己不像自己想象中那么天才又怎么样。
知道武功上限还很高很高,他们仍需要努力,也很有努力的余地,这是好事才对。
可惜啊,安慰了自己半晌,亲眼看到这几位比自己还年轻的小高手,轻描淡写地将六七尺高的礁石玩成了鹅毛……
这滋味,啧啧。
高子辰与郭寒对视,彼此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些唏嘘,显然郭寒的心情也是同样复杂。
转头细看礁石,两人不由震撼,整块礁石上沟壑纵横,仿佛刀割过一般,却一看便是坚硬至极。
大海风浪中屹立千千万万载……
高子辰一抬眸,看向琴侍手中的剑。
“剑长二尺一,材质奇异,千万年不锈不朽,吹毛断发更不在话下。”
几个本来佛系地在狂扫大厅中食物的年轻武人,都忍不住搁下筷子和托盘,起身向外走去。
别看他们说起来也是家大业大,可趁手的兵器其实很难得,那些故事里才有的神兵利器更是从没见过。
高子辰的剑是师父花了三十两银子请人给打的,还算可以,可要是稍穷些的门派,能寻个几十文的刀剑就极好。
真正的好工匠,全在朝廷那里。
民间又不许私藏兵刃,武林人士再是阳奉阴违,从资源到匠人都稀缺,他们不缺钱,也难买到好东西。
大部分门派弟子的兵刃,那都是师父传给徒弟,徒弟传给徒孙,代代相传,倍加爱惜。
名刀名剑,对武林人士来说,就如现代人看名车豪宅,见到了无不流口水。
一时间众人越发兴奋,鼓噪不已,虽不好意思在他们想象中隐世名门弟子面前显得太没见识,可还是拐弯抹角地表示,自己等人吃饱喝足,就等着‘节目’开场了。
顾湘瞟了眼刘氏兄弟,看到刘景哈喇子真流出来,不觉一笑,又正色道:“彩头不分高下,赢者先选。今日赢不了的也别丧气,明日还有旁的彩头,继续努力。”
说着,她倏然抬头,朗声道,“师兄师姐,大家都很着急了,不如催一催吧。”
话声一落,海面上便传来几声应和:“就来。”
声音尚未隐去,滚滚风浪便起,眼睛好使的都看到了藏在风浪里,影影绰绰的人形。
高子辰的视力好,一眼就看出这些人的服饰同做东的这位顾娘子相类,也不知海外飞仙岛是何等样的所在?
不等仔细瞧,就闻轰地一声响。
浪花一下飞到几丈之高,风浪翻滚中,即便是大舰也摇晃得厉害,一众少侠登时站立不稳,刘子明身体一摇,手臂便被人托住,侧首看去,见竟是个捧酒杯的侍女。
船上的侍从,侍女们在船晃动时便从各个角落走出,一个个脚步轻盈,分毫不在意这疾风高浪,刘子明看他身边这位侍女,仿佛连裙摆摆动的角度都不曾有半分改变。
船高五层,侍从侍女不下百人,刘子明心下惊奇——究竟要从多少人中选拔,才能训练出如此训练有素的手下?
但他这会儿根本顾不上船上的人。
远处一座岛上竟冒起浓烟,就在刘子明眼前,礁石分裂,小岛坍塌,海底似有东西受了惊,一下子起了好些旋涡,他定睛一看,坍塌的岛里竟钻出个——大山来。
大山游动的速度飞快,刘子明揉了揉眼睛,骇然道:“那是鱼!?不对,那就是海怪!!”
随着这一只大海怪出现,海域中冒出无数只或像山,或像小岛的海怪,密密麻麻一片。
别说刘晃,高子辰和郭寒都头晕目眩,两股战战。
只是转头四顾,顾湘神情淡漠,杨玉清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吃烤肉吃得很香,甲板上不少年纪比他们要小上起码七八岁的少年手搭凉棚一边看一边啧啧称奇:“天海门的师兄们既然不来争……这第一,舍我其谁!”
话音未落,这头戴金冠,面红齿白,看起来更像纨绔公子的少年已一头扎入水中。
这就是一个开始。
第八十七章 声势
短短一瞬,船上本来看着态度平和,言谈低调的少年们就化作了杀星。
有人一根桅杆‘一苇渡江’,横渡过去一只一只慢条斯理地磨着杀。
有人剑如长虹贯日,劈开海浪,见礁石斩礁石,见岛屿杀岛屿,将那些小也如磨盘,大似山丘海岛的海怪驱得满海面乱窜。
有人手持弯弓,挨个点名。
有人不知何处来的奇思妙想,竟跨上护航的船,直接开船横冲直撞,就是驾船的本事不强,东倒西歪的怪吓人。
刹那间,无数少男少女迎头冲着海怪群撞了上去。
鲜血染红大半海面,海浪滚滚,席卷而来的海怪如乌云蔽日。
高子辰和郭寒心下惊骇,却学着好些最东边几个大和尚一样,坐桌前喝着酒,故作轻松。
如他们一样,还有有样学样的武林人很是不少,所以看起来也并不显眼。
可其实两人心中都提着气,手里的酒杯根本不沾唇,始终把全副注意力都集中在海面上。
海怪不光个头大,身上沾染的礁石,珊瑚,贝壳等都褪去,露出的皮黝黑,一看就厚且坚韧。
高子辰到底试着用船头上的两石的弓射了两箭,愣是连海怪的皮都没蹭破。
华山虽以剑法闻名,但高子辰出身将门,高家虽说这些年有些阴盛阳衰,女孩子多成器,男子多纨绔,但毕竟世代出名将,底子厚实,他从刚学会走路起,最喜欢的玩具就是弓箭,后来骑射功夫都是跟战场上厮杀下来的百战老兵学,他又习武,臂力强,寻常用一石五的弓没多大压力,可不是不会用弓箭的新手。
他拿起强弓,愣是一只海怪都杀不死,可现在这片海域全是那些东西,有多少?一千只?
不远处便是安城,安城人口又有多少?
高子辰心惊肉跳,刘晃更是浑身冒汗,安城人口二千三百九十一户,他刚查过赋税,记得清清楚楚,算上那些隐户们,人还要多上数倍。
此刻滔滔大海中,他们看不到安城,但以这些海怪在海里的速度和灵活性,冲到安城去又需要多久?
刘子明坐立难安,深感棘手,正焦虑间,陡然发现海怪们居然一见不对,就极聪明地毫不恋战,四下逃窜。
这些东西往水下一沉,顿时就隐去身形,游动时不光速度极快,居然还悄无声息,连一朵浪花都不见。
刘子明脸色煞白,闭了闭眼,一时仿佛看到无数条性命惨死,无数的家庭破碎。
高子辰惊道:“不好,不能让它们逃……走。”
这话一出口,高子辰面上羞红,心道:我根本无能为力的,有什么资格说这等话。
“天海的师兄不在,哪家负责收网?”
杨玉清本正端着一碗佛跳墙,摇头晃脑地吃,这会儿听着外头的躁动,一手端碗,火烧屁股般从厅里狂奔而出,“小顾湘,你可有旁的安排?我可不想花几年的工夫,五湖四海地满天找海怪。”
顾湘轻笑:“明明给你盛上饭前,你还说有事你帮忙兜着,万一出了岔子,一定朝游北海暮苍梧,替我了结。原来都是哄人的。”
“小顾湘,我教你个乖。”
杨玉清笑得眼睛弯弯,“无论漂亮男人,还是漂亮女人,嘴里那些如蜜糖般的话,听听乐呵乐呵便是,可莫往心里去。”
说话间,海怪就又和被点着了尾巴似的,急慌慌地冒出水面,就是越发暴躁凶悍,发出刺耳的尖叫声,猛冲过去撕咬一众少年。
这次海怪的凶悍程度直线上升,好些少年直接被撞飞,撞翻,甚至开始出现有人开始受伤。
高子辰提了口气,就见那些受伤的少年们,立时就变清静,周围的海怪受惊般四散而去。
顾湘拱手抱拳:“各位师叔师伯辛苦了。”
刘晃目光微微闪烁,他自然没看到人,可脑子里却有了画面——不知有多少家长,正在四面海域里神情紧绷地给孩子们护航。
原来这天底下的长辈都一样,都既想孩子们羽翼丰满,振翅高飞,又恨不能把他们护在身边,呵护爱惜。
刘子明不知怎的,情绪就放松了好些。
这些神秘的武林人士原来也同普通人一个样。
他们其实也就是武功稍高些,朝廷可是有四十余万精锐禁军在,何必杞人忧天!
一闪念,海平面上海怪不知受了什么刺激越发凶残,一众少侠们很有些左支右绌。
“灵药怎么还不出世?杀到何时算完?”
刘晃再也不提半句让他弟弟奋勇争先的话。他就这一个弟弟,还是从小带大的,真不是垃圾堆里捡的,可舍不得轻易弄死。
金色发冠的少年猛地越水而出,笑道:“大家注意海怪体内的海浮石。”
他骑在海怪的身上,指尖一块巴掌大的海浮石,孔洞中钻出一条细细的海参模样的药材,通体桃红。
“闻之有异香,必有洗精伐髓之奇效。”
众人大喜,杀伤力瞬间升级,一时刀光剑影飞掠海面,一座座小山大的海怪翻倒。
刘晃眨眨眼,忽然又有了舍一回弟弟的心思。
厮杀进行了足足一夜。
朝阳初升,海上看日出,瑰丽的场景难以言表,顾湘坐在透亮的厨房里轻轻把煮好的小馄饨捞到碗里,浇上汤汁,汤汁微微晃动间,泛起一丝金黄来,点缀几颗饱满有弹性的虾,只以一点紫菜增色。
少侠们三三两两坐在甲板上,端着馄饨碗大口大口的吃,纷纷露出满足的小神态。
顾湘看着瞬间飞速的美食点,惊讶扬眉,npc居然也能投喂?
杨玉清吃了大半宿,一个人给她提供了六十九点美食点。可她与此时就吃一碗馄饨的少侠们比,还稍有不如。
这帮小子短短一碗馄饨的工夫,平均给她提供了四十多美食点,而且还在持续上升中。
顾湘算了算,她再攒一攒就真能买得起两万点的美食空间了。
不等少侠们吃完馄饨,顾湘笑道:“谁赢了?”
“不必问。”杨玉清挑眉,“天海的成师兄不在,必是金麒麟海上称雄。”
一众少年们竟也不反对,全都转头去看头戴金冠的落英岛齐林。
不成想起身的却不是齐林,而是一少女,十五六岁模样,白纱覆面,看不清容貌。
但猎杀海怪时,此少女必定不在。
此时少女手中拿的金色荷包,正是金麒麟的。
齐林摆摆手:“她父亲病了,说是要用灵药。”
第八十八章 恩义
高子辰等人心里一跳,便见杨玉清翻了个白眼,其他人也哄笑出声。
显然众人都知这位金麒麟的性情。
金麒麟各种突发奇想,各种怜香惜玉,那都是常规操作。
“前天我在路上捡到了这父女两个……也怪可怜的。”
齐林没说他遇见这人为了她爹从野狗嘴里夺食,毕竟是个女子,说出来颜面上太难看。
“这是灵药九颗,都是上等品质。”齐林笑道,“阿方,今日的彩头你便选飞仙岛的酒菜。回头熬一锅粟米粥,药不用切,直接放进去一烫就好,不必熬得太过,配着酒菜让你爹吃上两天药粥,你爹摔坏的骨头应能长得好。”
女子小心地点了点头,覆面的纱巾似有点湿,她泪光盈盈,沙哑着嗓子道:“多谢公子,公子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来世小女当牛做马,结草衔环,也要报答公子大恩。”
杨玉清‘咦’了声。
顾湘失笑,调侃道:“齐林长得挺好,家世挺好,一看就有财力,怎么这女孩儿还来世才肯报恩了?唔,女孩子们真是越来越聪明。”
“噗。”
刘景正好站顾湘身后,听到这话,顿时低头闷笑出声,笑着笑着,却渐渐笑不出来了。
好像有哪里不对的样子。
刘子明:“你这些年也没少英雄救美,美人大部分都是来世结草衔环的,可见你这张脸,哎,是有点磕碜。”
刘景:“……”
阿方回头看了眼顾湘,脚步一顿,半晌才迟疑地屈膝行礼,不过她话不多,看着温柔缄默,有些害羞。
刘景心里有点羡慕,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竟感觉有点莫名的奇怪的熟悉。
正说话,忽有一艘船飞驰而至。
船是当下较为常见的类型,同这大船不可相比,上面飘着蓝底黑字的旗,旗上书‘天海’二字。
“是成师兄?”
“成师兄不是受伤了?”
“成师兄你身体如何?快上来。”
众人乱糟糟的呼喊,高子辰和郭寒这些人也不禁起身向外看,明明他们其实根本谁都不认得,处在这般环境下竟也同众人有了同理心,十分担忧天海门的状况。
一整夜同舟共济,高子辰和郭寒虽能力有限,不曾怎么出手,却也同这些武林少侠一起或喜或忧,紧张急切的情感一样都不曾少。
如今他们是本能地把自己当成武林中的一份子,天海门的灾难,简直如同自己的灾难。
船来得很快,接驳也快,眨眼间一个身量笔直,眼睛上蒙了一层白纱的年轻人就跨过来,站在了甲板上。
来人手里提着一须发斑白的老者,将人一掷,抱拳道:“顾少主,天海竟因私事误了正事,很抱歉。”
顾湘叹气:“说这些作甚,只要成师兄和洛师姐平安,哪怕宴席不开,大家也高兴……”
话音未落,那个‘阿方’忽然冲过来抱起地上的老人,不管不顾地扑到船舷上,一跃翻下船去。
顾湘:“……”
剧本是她写的梗概,但她现在真不知在系统的安排下,它已经发展成了什么鬼样子。
闪念间,顾湘已跨到甲板边缘,一伸手正好拽住女子的裙摆。
刺啦!
裙摆撕下来好大一片。
‘阿方’却是抱着老人家落了水,但众人甚至都来不及震惊,成浩的袖子里便甩出一张渔网。
只听一声惨叫,‘阿方’同老者满身狼狈地被网成一团,摔在甲板上,一声闷响,两人齐齐呻吟。
成浩走过去,也不解网子,蒙着纱布的眼定定地看过去:“陶景林,陶静华……为何?”
齐林满头雾水,眨了眨眼:“浩哥,这两人?”
他低头仔细打量,便已不用成浩解释,那个老人哪里是老人,都是装扮而已,头发到是没褪色,还是花白一片,可脸上的皱纹还有一嘴乱糟糟的胡子掉了大半,露出年轻的饱满的皮肤。
很明显,这两人就是搅乱天海门的罪魁祸首。
“可恶!”
齐林气得不轻。
他救了这两个恩将仇报的混蛋,还把自己的车让出去,担心他们的自尊心受损,给药给钱物都是小心翼翼,现在到好,一片好心喂了狗,他奶奶的,喂给狗,那狗还给他摇摇尾巴,这两头恶狼却让他丢尽了人。
成浩的声音很平淡,不急不缓:“你们因重伤高热不止,是身怀六甲的洛师姐彻夜不眠照顾你们,是我带着师兄弟连夜入海采的药材,你们要习武,资质又差些,是我去求师叔允你们入藏经阁,寻找适合自己的功法,究竟是哪里对不住二位?”
这两人低头不语。
陶静华眼睛里滚出两颗泪珠,脸上一片麻木。
顾湘都不曾拉开系统界面去看npc事件记录,便心有所感:“怕又是两个因仇恨疯魔的疯子罢了。”
她想起许多小说里的情节。
例如《碧血剑》里那位金蛇郎君。何红药救了他,他却利用何红药盗人家的宝贝,最后还把好好一个姑娘害成了那副模样。
成浩摇摇头:“你的命是我所救,现在我便弥补自己的过错。”
“不要。”
阿方哭道,“成浩哥哥,我们兄妹知道错了,我们愿意回去请罪,求您……”
成浩视若罔闻,上前瞬间折断那男子的双腿双手。
男子一声惨叫,疼得满头大汗,眼前一片血红,忽然瞪大眼破口大骂:“恩义?只救了我们两个算什么有恩有义,你为何不与那些畜生拼命,你当时还有再战之力,为何不杀了他们!”
“我阿爹死了,我阿姐死了,如心妹妹明年就会与我成亲,她也死了,都怪你!”
“什么天海门,全是沽名钓誉之辈,分明有速成之法,可我跪在你门外三天三夜,你竟还不肯传我……伪君子!”
顾湘眨了眨眼,简直要被这三观给秀得眼泪哗哗下流。
众人还未开口,刘景竟然猛地一拍大腿:“是你们?我就说这名字耳熟,你们不是早随去乡下生活去?”
他想起这两人的故事,惊道:“难道姜嬷嬷去世了?”
顾湘本来神色平和,此时瞬间转头看刘景:“嗯?”
“姜嬷嬷本是先太后身边的女官,陛下敕封安德夫人,前几年已向陛下恳求,出宫回乡养老去了,这两人就是姜嬷嬷的孙子孙女,我以前见过两次。”
顾湘并不关心那许多:剧本里的剧情人物,为何刘景会认得?
第八十九章 真幻
在陶景林恶毒的咒骂声中,成浩毫不迟疑地打断他的四肢,并废去他的武功。
废掉武功是个精细操作,并不像小说里一样简单,当然,也比故事里描述得还要痛苦。
齐林等人啧了声:“成师兄可向来是个温吞的老好人。”
杨玉清冷笑:“天海门屹立不倒数百年,门人始终生活在海上,每日都在与大海搏斗,好人也罢了,还温吞?他温吞得起来吗?真温吞的早成了海底亡魂。”
顾湘的好奇心已经不是蠢蠢欲动,而是开始蹦极。
拉开系统界面,‘假面的舞会’道具下面有一列长长的npc列表,她早就看过,只那时只觉得很新奇。
这些npc设置得十分细致,细节尤其丰富,而且每时每刻都处于变动中。
她详细看过,简直不敢置信,一下子就不觉得这场‘假面的舞会’买得贵了。
顾湘找到天海门,翻出洛师姐,成浩等npc的日志,就发现他们身上已显示了最近遭遇的事件标志。
有三个npc变成了黑色。
黑色代表死亡。
顺着成浩的线一路翻,就翻到陶景林和陶静华兄妹的相关信息,所有信息都是从成浩身上看到的。
npc列表里根本没有这两人。
顾湘这才发现,与npc有关的事件日志中提及的人物,很多都不是npc,是现实中的人。
洛师姐的事件里有她在疫区治病救人的记录。
记录中病人是真的,痊愈是真的,死亡也是真的……
一瞬间,她后背的衣服便湿透了,冷汗直流。
顾湘此时甚至顾不上去关心刘氏兄弟的心情,她静静地靠在船舷上,脑子飞速转动。
她两辈子加起来,还是第一次如此认真地思考事情。
假面舞会上发生的一切都是根据她的剧本衍生设计,海怪是虚构的,灵药是虚构的,如此多的隐秘宗门也是虚构的。
她买道具的时间是半月前。
天海门却至少出现在去年秋日,日志上有一条记录那是清清楚楚,去年秋,成浩赴忻州助洛师姐,路遇灭门惨案,救陶氏兄妹。
也就是说,可能在她买下道具时,系统将天海门投放到了去年秋日之前。
顾湘一直觉得,这些人的情绪真实得让她心惊,此时更是忍不住又看了眼系统。
这听起来分外无害,甚至带着些可爱的美食系统,可真让人叹为观止。
“不愧是系统,也就是我心大……换个心思细腻的,还不被你吓死?”
顾湘失笑。
其实认真想,别看这是个美食系统,可它连人的寿命都能买卖,再多出些神奇,似也不必奇怪。
她此时到有些庆幸自己有个慢半拍的毛病了。
昨天她还在想,当初设计时实在不够周全,把事情做复杂了,其实假面舞会的剧本,完全可以安排个亦正亦邪的反派角色,直接把刘子明绑了戏耍一顿,拖够了时间再找个借口放人,飘然远去。
比起如今这样的大场面,直接绑了刘子明,不光更容易操控,说不定连自己都不必出面。
当时想到这些,她连反派角色的性格都给设想成那种阴晴不定,就是喜欢戏弄人,对世间的规矩律法混不在意的类型。
这样的人别管做什么,众人自然会感觉很正常。
刘子明就是遭了劫难,那也得自认倒霉。
顾湘惋惜了半天,奈何她想到这主意有点晚,请帖也发了,声势都造起来,临时换剧本实在麻烦。
此刻看着成浩一寸一寸地捏碎陶景林的琵琶骨,顾湘心里念了声佛。
幸亏她慢半拍没那么干啊。
剧情如此真实,成浩的人设是老好人,都这般凶残。
放一个亦正亦邪的出来,杀伤力该有多大?
顾湘决定再次吸取教训,下次从商城里买东西,要更加小心谨慎。所有道具都要认真阅读说明书,只要是要求写剧本的,她就尽可能只让正常的,温柔的,可爱的。
只要不是迫不得已,苦大仇深的剧本和人设一律拒绝。
这世界挺好,生活也很好,还是该多珍惜。
“不要,你放过我哥,我什么都没了,只有我哥,呜呜呜。”
刺耳的,尖利的哭喊声吵得顾湘耳朵刺痛。
成浩丝毫不为所动,陶静华哭得嗓子都沙哑,眼看她怎么求都不成,忽想起什么,猛地抬头看向顾湘,居然爬过来抓住她的裙角。
“顾少主,我知道一个与你有关的秘密,很重要,如果你救救我哥,我便告诉你。”
成浩的手瞬间停下,转头看顾湘,神色间终于露出些犹豫。
顾湘:“……”
她都站在一边装小虾米老老实实看戏,怎还加戏?
“我不想知道任何秘密,成师兄请便。”
顾湘自认为只是普通人,仅仅是想在这个世上好好活下去,若真能平静地生活在顾庄,同父母亲人守着几亩田地,再练一练手艺,一边赚美食点,一边赚点银钱改善生活,一辈子如此,朝看日出,暮赏夕阳,那就很好很好。
现在她所做的一切,虽说把事做大了,可其实本心上也只是想让那平静的,平凡的幸福永远留在她身边。
顾庄的覆灭,勇毅军的叛乱,她都不希望出现,所以一路就走到了今天的大宴。
成浩冲顾湘一颔首,眼神不变,倏然一刀又挑断陶景林的脚筋。
“啊!”
陶景林死咬牙关没吭声,陶静华却是哭得不能自已,扑回去用身体挡着兄长,急声道:“顾少主,是真的,我从我祖母那里见过一幅画像,和你长得特别像,尤其是眼睛,祖母不许我问,但那日,那日那些人灭门时,我听到为首的人说了,还有最该死的一个。”
“他们说的正是你,他们一定会找上你!”
顾湘神色不动,忽然勾了勾唇角:“你希望我帮你们报仇?”
“难道不应该?”
陶静华看着周围一张张冷漠的面孔,终于崩溃,“你们是大侠,难道不该惩奸除恶?他们灭人满门,不算恶?为什么不帮我们!”
刘景登时有些戚戚。
他一直都很想当的就是个惩奸除恶的大侠。
第九十章 嘘
众人一时无话。
陶静华哭得满眼都是泪:“若不是成浩当时不肯拼尽全力,放了那些凶手走,我和我大哥,又怎会走到如今这步?”
她抬起头,眼里全是愤恨,“现在你们却非要我大哥的命。”
众人:“……”
顾湘幽幽叹息:“世人都说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我辈习武之人,得师父授艺前大多都要先受数重考验,资质还在其次,心性品德第一。”
“法不轻传,最要紧的是怕技艺所托非人,传给恶人,造了杀孽,罪责在己。”
“成师兄出师十四年,究竟救了多少人,他大约不记得了,我却记得,在我飞仙岛的史册中有载,共六百一十二人。”
顾湘摇了摇头,“现在照你这般说,成师兄救人只要没救到底,只要没不惜命,只要心有顾忌,有求存之念,那就成了虚伪,是伪君子,反而是首先顾惜自己,见到麻烦立时躲避的人,是真性情,才不会招来怨恨?”
“世人都如你们兄妹这样疯癫,怕是所有人都只能明哲保身,成师兄这些人难道就不是肉体凡胎?哪怕习武,一刀砍下去也会流血,伤到要害也一样要死,他又不是你爹,凭什么去救你时,还不能吝惜自己的性命了?”
“同这些狼心狗肺,恩将仇报的畜生废话什么。”
杨玉清冷笑。
顾湘抬眸看向成浩:“这等人的话,不必听。”
成浩颔首,叫了师弟过来将陶家兄妹带走。他会把他们曾对洛师姐做的都还回去,再扔回当初救他们的村庄,就以他们本来该有的状态。
单是杀人,不足以弥补天海门诸位兄弟姐妹的苦痛。
洛师姐成亲十年,才得了这一个孩儿,被活生生剖去,就不提开膛破腹后血流满地,濒死时的恐惧,单是失去这个孩子,便是锥心刺骨之痛。
瑶池金碧辉煌的船舱大厅内,无数武林同道殷殷劝慰。
有推荐神医的。
有推荐神药的。
今日得神药的好些武林人士,都将要分出,金麒麟更是把他本来送给那两个混蛋的药取回:“洛师姐可是受罪了,让她别怕,人活着总能想出法子,我看这回的药应是种特别的海参,大补,让咱洛师姐先吃着,待我回去再翻翻药经给想想别的法子。”
成师兄扬眉微笑,神色平静,即便是双目已失明,尤不知能不能治好,师门更是恐要自此衰败,不复往日,他也不急不躁。
刘景看着他这身气派,简直羡慕得不行。
刘晃也叹了声,受如此大劫难,却仍是光风霁月,不改初心,果然是世外高人,与俗人不同。
这满船的少年侠客性格脾气或者各异,但在品格上,确实是相当优秀。
“不是凡俗之辈!”
结果第二天晚上,这些不是凡俗之辈的侠客们,就把他气了个仰倒。
杨玉清忽然想吃牛肉。
这时节牛肉可不是说吃就能吃的,上了年纪或是受了伤的伤牛,也得先报给官府核验过,这才能下刀开宰。
可杨玉清说要吃,一支穿云箭飞出去,没片刻便有大货船风驰电掣航行而至,给他们送来了足足八头牛。
刘晃:“……这如何使得?牛怎能乱杀?”
刘景盯着顾湘端上来的一大盆炖牛腩,哼哼道:“不能乱杀,不能乱杀,那你吃还是不吃?”
刘晃的目光落在桌子上。
每一块肉都泛着红亮的光,汤汁浓稠,香气扑鼻,另外有侍从搬来一大桶米饭。
米饭盛在碗里,粒粒晶莹饱满,动手浇上那一大勺子汁水和肉块,浓汁在米饭上滚开,还没有开吃,众人就已感觉到了饥肠辘辘。
他沉默半晌,吞了口口水,按住咕噜咕噜狂叫不止肚子,小声道:“吃。”
不吃难不成眼巴巴看着?
他就是性子再倔,这牛都杀了,肉都上了桌,地处海中,他能怎样?
再说……真香啊!还很嫩,这么嫩的牛肉寻常时候怎可能吃得到?皇帝都是吃不到的。
刘晃只吃了一口,一时就觉得那些偷宰牛肉的人,也有那么些情有可原起来。
船上的伙食其实极好。
饭厅里永远有新鲜的漂亮的酒水美食,可今天这一顿相比较来说,或许并不那么美的炖牛肉,却让食客有说不出的饱足和幸福。
顾湘看着蹭蹭向上窜的美食点,也一样美滋滋。
正餐吃炖牛肉。
剩下的牛血牛脑牛杂牛肚牛蹄子,各种边边角角,直接处理干净卤好切好,清晨深夜佐粥吃,有嚼劲,味道又鲜美,配着它们至少能吃三大碗粥。
时间转瞬而逝,灵药一日比一日多,更有无数海怪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海面上从天亮打到天黑,又从天海打到天亮,时常波涛汹涌,风雨大作。
数日都是如此,刘晃虽然提着心,可胆子比初见时大了许多,至少敢在甲板上站一站。
别说,近距离地看眼前的这一幕幕,刘晃是心潮荡漾,竟觉得自己都要年轻好几岁。
这些武林少年们许是适应了当下的环境,一个个的意气风发。
他们不光比杀海怪的速度,还要比手段,比技巧,甚至比风度仪态,刘晃旁观几日,甚至能不看服饰就分辨谁是谁家弟子。
瑶池的弟子讲究高效,通常联手合作,专门盯着那些疑似有灵药的海怪杀。
飞鹰的弟子就有点鲁,甚至有连药带海怪一起毁的状况出现。
落英的弟子们想法是天马行空,有时候正打怪,忽然看到些漂亮海鱼,就调头去追起海鱼来。
神医门的弟子却是不出手,但谁要是受了伤,都要上交灵药换伤药。别说,还真有两日的本日第一,让根本没下过海的神医门弟子得了去。
毕竟其他门派的弟子那是时常要给彼此捣乱使绊子,可碰见神医门的人,那多是都是客客气气。
“我看这两天那什么海怪越来越少,应该很快就能结束?”
刘晃今日起身,就见海面上风平浪静,船上各门派弟子都懒洋洋地坐着,甚至没心思出些鬼主意给彼此添乱,不禁笑道,“我还有公务在身……”
“嘘。”
杨玉清竖起食指,轻嘘了声。
刘晃顺着她的视线,就见浓浓海雾中,那些除了吃饭时从不轻易露面的高手,竟一个个地抱肩立在船上。
他这才惊觉,海面上多了几十条大船,每一艘,都与自己等人乘坐的大船,相差仿佛。
几日不显眼的张老道,忽从船舱里出来,啧了声:“履挂,履挂啊!”
顾湘沉默片刻,微微叹道:“要拼命了。”
第九十一章 拼死
海面上除了船,还浮起一座一座的小岛,小山,它们静静地覆盖着海平面,风吹不动,浪打不动,朝阳之下,安静得像屹立于此千百年之久,真正的顽石而已。
顾湘回头看了眼杨玉清,杨玉清从来是个精致女子,身上的红斗篷灿烂又夺目。
她爱美食,喜开玩笑,有血有肉。
成师兄,金麒麟,也是喜怒哀乐俱全的,活生生的人。
顾湘当时启动假面舞会,看到假面舞会里的各种节目剧本,只觉很是有趣。
她以前爱玩的角色扮演,和这档次比起来简直是幼稚园水平,如今的角色扮演游戏,才是真正让人沉浸其中,不辨真假。
此时,她却想穿回去把当时的自己一巴掌拍清醒了。
老狗带着弟弟躲在船舱里,一步都不敢出门,每次顾湘给他们哥俩送饭,这哥俩看起来惶恐又凄惨:“勇毅军不配。”
连二木这样的孩子都心生惶惶。
有一日,齐林让海怪给顶了一家伙,肠子都差点给顶出来,那血淋呼啦的伤口,让老狗这个当兵的看得脸色惨白。
今日凌晨时分,顾湘忽有点冷,醒过来辗转反侧地再睡不着觉,起身推窗透气,便见杨玉清站在窗外正同几个同门说话。
她神色肃然,与白日所见的轻松大为不同。
她正在交代后事,把这些年攒的钱,一笔一笔地分清楚,分别留给她的朋友们。
杨玉清交代完,转身看见顾湘,不由一笑,眉眼间流露出一丝温柔:“我父母缘分浅薄,命却好,好朋友,好同门,若我死了,尸体也不用往回捞,魂葬大海挺干净,若大家想留个念想,还是金银珠宝当念想更妙些。”
“大家伙若看到明晃晃的金银就想起我,那想必他们也是乐意每年多想上几次。”
“给你也留了一份,相交时日虽短,可却很有趣。”
顾湘心里一下子涌入一股子冷意,再清醒不过。
不只是杨玉清,其他人也都陆陆续续地留下些遗书,遗言。
顾湘叹了声,打开系统界面,看了看日志,果然,‘假面的舞会’后面有最后‘拼死一搏’的提示。
“海怪……这是要拼命了。”
金麒麟站在甲板上举目远眺,半晌回头对大半夜不睡觉,全跑出来吹海风的武林同道们扬眉,“人家守着灵药守了几十年,如今灵药成熟,咱们跑来摘桃子不说,还要赶尽杀绝,这些海怪能愿意才有鬼。”
不只是海怪,少年们也准备拼命。
今日刘晃兄弟,高子辰郭寒等人出门时便觉心旷神怡。
出海多日,他们竟没怎么认真欣赏过日出日落,也不曾安安静静地看过如斯美丽的大海。
高子辰心情舒朗了半晌,就见金麒麟换了个珠宝更多,但更轻巧精致的发冠。
成师兄换了水靠,正默默往袖子里缠短刃。
刘晃左顾右盼,终于发现似乎何处不对:“嗯?”
顾湘和杨玉清走过来把刘家兄弟拽走,另外还有几个十二岁以下的各门派少年弟子。
他们把人领到救生艇前,一人给塞了个腰舟。
“你们哪也别去,就在这里坐着,一旦你们看到我飞仙岛的烟花讯号便登上这艘小艇。”
顾湘神色严肃,“务必要第一时间赶回安城码头,你们几个小子都谙熟水性,也会驾船,记航路更是不在话下,可不许出错。”
年纪最小的男娃娃大哭着闹腾:“不要,我要师姐,我要同师姐在一起,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
“毛都没长齐的臭小子乱说什么生死。”
杨玉清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把装满了信笺的防水袋塞过去,“老老实实待着,敢不听话,看我不揍你。”
小孩子们顿时吓得收声。
刘景半晌才回神:“啊?”
顾湘眉眼温和了些,轻声道:“别担心,天塌不了,不过做些准备而已,万一出事,提前让安城百姓转移。”
那边杨玉清笑道:“这点转移的时间,我们总能给挤出来。”
话音未落,两人转身就走。
风急浪高,浓云压顶,说话间前面已交上手,向来还是比较稳的巨船,也如深陷漩涡的扁舟似的,东摇西晃,颠簸不止。
刘景举目远眺,站立不稳坐倒在地:“哥,我们会……死么?”
船队已变换阵型,他们所在的船被护卫在西南方向,四周有无数的船只团谈围绕。
东北海怪涌来的地处,一眼看去,巨船连成一片,声势浩大,无数曾在船上载歌载舞,同饮同乐的新朋友们站在船头。
刹那间,刘景只觉耳朵轰鸣不止,双方便齐齐迎头撞上,他心里一咯噔,这次的海怪潮竟格外凶悍,再无一只有逃窜之相。
他蹙眉,正对上一双充满戾气的眼,简直有磨盘大,尖利的牙齿上挂着血肉,半边身体都让金麒麟的鱼叉刺穿,却依然悍不畏死地冲至,张口去咬金麒麟的头。
“啊!”
刘星吓得一闭眼,半晌小心睁开,焦急地四处寻那道金灿灿的身影,却顾湘站在浮板上,一手将一根大铁铲竖着插入海怪口中,危急时刻救下了金麒麟。
“呼!”
这还是第一次见到顾湘出手。
顾湘浑身都是粘稠的冷汗,她也没想到,自己居然敢出手,这些海怪张牙舞爪的这般骇人,她一个往日见到蟑螂都要打哆嗦的小女生,怎么敢靠近?
刘晃呆呆地目视远方。
双方的战斗从朝阳初升,打到了夜幕低垂,月上树梢。
这一次格外惨烈,他一开始看到有少年人重伤被拖回来,还心尖微颤,到此刻,看到少年郎沉入海中,从此长眠,竟也心头麻木,说不出一个‘痛’字。
无数次都将将要上船逃离。
“原来,顾厨说她天分不好,武功不好,不会打架,竟是真的。”
刘景呢喃。
顾湘看着极狼狈,和其他少侠不同,她没有能在风浪中来去自如的轻功,没有犀利的招式,只是力气大,手头很准。
她的表情管理也不好,一脸的泪,满眼恐惧,就……和自己一样。
顾湘的确很害怕。
少年们一寸一寸地和这些海怪咬杀,关键时刻各师门的长辈都出了手,局面数次岌岌可危。
但大家硬是撑了下来。
再一次朝阳升起时,惨烈的势态终于开始艰难转折。
少年们‘收复山河’,海怪终于开始退去。
许久许久,乌云散去,烈日当空,风平浪静。
众人对视,满身满脸的狼狈,顾湘靠坐船板上,忽然小声哼唱:“乘一叶扁舟,世事随风……”
第九十二章 脾性
顾湘哼唱了半天,杨玉清挣扎着从已经看不出模样的红斗篷里爬出,托腮看她唱。
周围瘫软一地的少年懒洋洋地听着。
琴侍们到是极给面子,纷纷操琴应和,到把顾湘这不大专业的歌曲给烘托得颇有氛围。
半晌,顾湘爬起身,亲自去拿来一壶酒,一行活着的少年,无论伤重伤轻,举一樽酒遥祭魂葬大海的同路人。
“魂兮归来兮,返故乡!”
“夜半入梦兮,与我诉衷肠!”
“……”
刘晃艰难地送后面走过来,远远看去,心里涌出一股暖流,热泪盈眶,满脸的感叹。
杨玉清等一众武林子弟,到是没他那般伤情,祭拜过后,就聚在一处高高兴兴地谈天说地。
刘晃:“……”
顾湘笑道:“先生可莫觉得他们冷血,只是……早有心理准备而已。”
杨玉清也道:“生者继续努力,死者也无遗憾。”
船尾处,成浩与天海门的师兄弟低声交谈,几人轮番入海,一为遗失的同道遗骸,二也为再寻一寻漏网之鱼。
昨夜海怪蜂拥而至,可谓铺天盖地,数量到了那个地步,只凭宴席上几十个少年侠客与同门的前辈们,光是打赢已经万分艰难,想斩草除根,更是绝无可能。
高子辰和郭寒同一众少年一起坐在甲板上,远看天海门弟子默默飞入海中,似乎船上这些热闹都与其无关。
“他们多是这样的性子。”
顾湘坐在桌前,目光从系统日志上收回,眨了眨眼笑道,“大家都说遭遇危险,身处困境,天海门弟子大多都会在,享受繁华热闹荣耀时,通常寻不到他们。”
“我发现各大门派都有它们自己的性格,门中弟子或许是长时间同吃同住同习武,便在性格上,行为举止上,处事手段上变得越发相似。”
高子辰若有所思:看来华山还真少些顶尖武林宗门的特性。
他性子多活泛?行走江湖时总能得好友无数,可他那些师兄弟们,到多是板正之人,连练剑都练得特别刻板,闹得他每回被安排了指导师弟师妹的差事,就脑袋疼。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日头越升起越高,晒得人面颊生疼,海面渐有了生气,海燕低飞,几只海豚也悄悄从船后冒头鸣唱。
看着系统界面上,‘假面舞会’这个堪称可怕的道具,终于从高潮部分走向了终结,顾湘简直要喜极而涕。
我的妈!
再看看后面活动即将结束,是否延时的选项,顾湘毫不犹豫,直接点否!
哪怕系统续时长非常优惠,她也不想玩。
至于勇毅军此时还有一点善后工作没完成云云,还是再想法子。
大不了她就说自己丢了要紧的东西,明晃晃地诬赖下这位钦差,硬困他几日。
此时也顾不得颜面好看不好看,暴露不暴露。
既都道这刘子明是君子,君子欺之以方,也是常理。
顾湘:这法子时间长了不好使,刘子明可不是会容人胡搅蛮缠的性子,但以她如今在刘子明心目中的形象,困他几日,应当不难。
海怪顺顺利利被清除驱赶,或许剩下一只半只的,但在茫茫大海中,想必也不成气候。
假面舞会的活动时间只剩下最后一晚上。
顾湘忽有些伤感。
明明这两天闻着海上的腥风血雨,她不止一次觉得这活动要是能中途停止就好了。
现在却想,不知还有没有再会之期?
“要说安城这破地方,好东西不多,没什么稀奇特产,在吃上也是寻常,有些新鲜海鱼河鱼,可惜厨子手艺一般,很不值得尝试。”
少年们围坐一团,争分夺秒地讨论起余下空闲的消遣来。
齐林叹息:“可惜这回我师兄没来。”
“还真是,金口玉言黄笙,可不只是一诺千金。他的手艺同样千金不换,天下无二。”
众人纷纷道。
杨玉清摇摇头:“你们可真是……我们有小顾湘,难道还用得着千山万里地去寻旁人不成?”
金麒麟恍然:“也是,那还等甚,走走,吃饭喝酒。”
顾湘:哼哼!赶紧走,伤感个鬼。
不过,饭还是要给他们做。
一个个都是大财主,给美食点时再痛快不过。
大船返回码头,一行人沐浴更衣,换乘成师兄的楼船靠岸,几艘大船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海面上。
刘晃去向作为主人家的顾湘告别,就拽着弟弟的衣袖生拉硬拽地把人拖走。
刘景尤伸出手,可怜巴巴地看向顾湘和她身边俊男美女们,奈何没一人觉得他根骨出奇,是可造之材,想把他从大哥的魔爪中救出,收入门中悉心教导,让他当宗门的顶梁柱。他也就只好委屈巴巴地跟着自家大哥着急忙活地往驿站赶去。
再一想,嫂嫂还在驿站中等他们,刘景也便收了声,是该回去,嫂嫂也怪不容易,怎能一直让他担忧?
这场大宴他是深感不虚此行,虽然经历可怕,但他看到的,正是他自小向往的一切。
好像那场美好的梦,从天边主动走到了他眼前。
他想要做的,就是像程浩,像杨玉清,像金麒麟那样的大侠,武功高强,重情重义。
待陪大哥办完正事,送大哥和嫂嫂回京,他便要去寻找这些江湖名门。
刘景暗自咬牙:“若是不收我……那我便无赖一回又能怎的?”
他想起京中几个狐朋狗友跟他说过的事,有个家伙中意上个女子,偏那女子三贞九烈的,就是不肯与那人相好,他便天天纠缠,从早到晚时时刻刻跟着,甚至还故意把贵重物品带在身上让那女子给撞坏掉,碰瓷碰得人尽皆知。
后来总归是让他成了事,那女子也入了他的后宅。
刘景自是对这人的肮脏手段只觉恶心,但不做不道义的勾当,也不是就不能——‘君子欺之以方’。
他看这几家宗门的弟子,各个都是光风霁月的好人,便是缠磨得对方烦了,想也不会恶语相加。
在这一点上,顾湘竟同刘景想到一处去。
到像是合该这样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偏要命中注定,扯上些关系。
第九十三章 明显
顾湘回首看刘景,面带微笑,神色和煦地同他挥手告别,后面老狗也忍住焦虑,低眉垂首跟在顾娘子身后。
“从安城到寿灵,日夜兼程抄近道都要一日半,刘子明人多船大,地头又不熟悉,稍微出些乱子便能在水面上困他三五日,别急,我们还有时间。”
顾湘道,“老狗你和二木盯着勇毅军的情况,要有异动及时与我通消息。”
沉吟片刻,顾湘眸子低垂:“明日有一官船入安城,装的是下头进给陛下的祥瑞贡品,据说是块带有龙纹的石头,让人瞧瞧,若没旁的重要之物……”
便让这船搁浅几日也无妨。
官船一搁浅,水面上起码一两日别想通行无阻。再者以刘晃的脾性,遇到这等事怎也要过问一二。
“至于怎么让船搁浅,交给本地还是熟门熟路的人才好。”
顾湘这些时日滞留安城,终日住慈幼院,可不光做饭,也通过孩子们与那些三教九流打了好些交道。
慈幼院的孩子都是孤儿,自来早熟,整日在城里东奔西跑,什么能混口饭吃的活都去做。
安城地界上背地里的势力对他们的容忍度到是很高。
别看当初有九爷那般人物过来捣乱,但正常情况下这等事很少见,一群年幼的孤儿想要讨口饭吃,再狠心的人,怕是也要稍稍有些触动。
这世上狼心狗肺的畜生不少,捞偏门的那些个混子更是恶人里的恶人,可他们总也是人,并非真的狼心狗肺。
他们这些孤儿既不能读书识字,又没个手艺,正经的活他们找不到,像人的日子他们奢望不起,为了活着,那是乱七八糟的差事都要接。
换个成年人这般莽撞地四处蹿,早让已经划分好地盘的各大势力给随手抹去,剩下的那点油水残渣恐怕都要好生咀嚼个三五遍。但若坏了规矩的是这些孤儿,多数人只要没被触及大利益,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算了。
这年头,底层人也得讲廉耻,表现得太没人性,还手底下的人都笼络不住,那不是做长久买卖的道理。
一来二去,慈幼院这些弃儿,还有街面上胡混的乞儿们,反而成了安城地下行当里认识人最多的那一类。
顾湘人在慈幼院,当时就发现了这些年纪略大的孩子们藏的并不太好的那些小秘密。
她固然给这些孩子寻了活路,请人教他们有用的知识,识字也好,算账也罢,如今这年代,只要能识字就比绝大多数靠天吃饭的贫苦百姓要强。可也没强扭断那些已经有自己想法的娃娃们已经长出来的枝枝蔓蔓。
教律法,教历史,正心性正德行,在守得住底线的框架内,顾湘打算给他们指指路,却并不评价他们没得选的生存方式,虽然她也会为了让孩子得几分清静,宁愿自己费事,转去酒楼听曲。
闪念间,顾湘特别娴熟地沿着鱼骨片好了花。
杨玉清想吃道甜的,成师兄要吃酸的,金麒麟非要吃鱼,而且要吃得漂亮。
他们到是盼着顾湘一口气给做个三五道菜,各人的口味都好兼顾,顾湘却打算只做一道松鼠桂鱼。
酸甜可口,还是鱼,谁也别挑剔。
刀花切得漂亮,顾湘轻轻地拎鱼尾一抖,滚热的油浇下去,鱼肉松散地散成了一簇饱满圆润又可人的花。
杨玉清看得眼睛里放出光,不等鱼上桌,迫不及待地拿筷子偷出一筷,连汤汁带鱼肉铺在雪白喷香的米饭上,浓汁入饭,色泽明丽,几可入画。
“唔。”
每一口的滋味都有不同,连吃了好几大口,杨玉清才细细地赏看这团膨胀成花的鱼,真是无一处不美。
“清山绿水配鳜鱼,美哉,美哉。这鱼肉又嫩,竟还十分入味,极好,极好,唯独就是少了些。”
那边不知何时混进来坐的张老道,一个人就霸占了整条鱼,张牙舞爪地的。挤得人家成浩只能可怜巴巴往旁边缩,缩成一小团,口里还絮絮叨叨地嫌菜少。
张老道身边的道童低着头坐在一旁,表情麻木,已连腹诽的力气都没。
可怜他自五岁起就跟在师父身边,说是被他师父养大,但细想这些年的经历,一时到不知是谁养的谁。
哎,这拜师与成亲一样,一旦所托非人,终是苦矣,苦矣!
一行人埋头苦吃,实没精力去注意这小道童的那点哀愁。
鱼肉酸甜的香气从酒楼厨房里爆出,左右客人眼看着店小二端着一盘子又一盘子或大或小的开花鱼,一路登楼,脑袋都不由自主地跟着转了一百八十度的大弯,有几个差点没闪了脖子。
“什么菜,这般香?”
“小二,我也要这道。”
“给我也添一道。”
那边店小二苦笑连连,掌柜的也是无奈,只能赶紧赔笑脸解释:“是客人借了厨房自己做的菜,小店真没有。”
一干食客皆是失望不已。
只顾湘一行人虽都换了寻常衣裳,可他们的寻常也只是没把那些硕大的宝石戴在明面上,光是那气质神态,披上麻袋也不似一般人,乍一看任谁都觉得这是一群公子千金出行,到没人敢上前搅扰。
就在楼下不远,王敬祖打眼一看,赶紧回到对面茶楼,低声道:“高公子,薛小娘子,道长的确在那酒楼,正吃饭。”
高峰点点头,面上有些疲惫。
他那日见到张道长,只稍一犹豫,打算先备份重礼,还有那日亲眼见到礼仪规整的侍从,还有那参天大船,一时震撼,心绪凌乱,愣是忘了正事。
事后,他听闻是顾娘子做东,要开宴席,到也自信自己必能成座上宾。
无论这宴席为何,也无论主家门第多高,高家的公子想去,又怎会去不了?
结果自信满满地放出风声,就静等请帖自己乖乖送上门,没想到却等了个寂寞。
大船出海,宴席远在海上。
高峰一下傻了眼,寻到县衙,县衙派人去说项,他都没能穿过码头的封锁,只好苦等。
略低首,高峰面上不显,心中却隐隐有些不得劲。
那位喜好古怪的顾家小娘子,似非寻常,那他高峰,难道就是寻常人?
“既不是名门世家的千金,也不是朝中重臣的女儿……”
多日等待,高峰自是通过自家人脉调查了顾湘的来历,以他的人脉查不出,结果就已十分明显。
若是那位铁面御史还在,他或许要谨慎,但这些人就算有些来历机缘,能请到琴道大家,也用不着他避忌。
想起那日,他竟被这点小把戏给唬住,高峰心中越发不自在。
第九十四章 尊老
高峰振了振衣袖,薛丽娘起身替他抚平衣服上的一点褶皱,两人都没在意王敬祖,起身径直朝楼上行去。
二楼看台处。
顾湘和杨玉清几人闲坐楼台,桌上几盘松鼠桂鱼连一丝汤汁都不见,只余下一点葱花点缀在青白的磁盘底上。
桌上其它菜盘也空空如也。
只剩下最后一只醉虾。
成浩的筷子已经快要夹到了虾身上,红通通的虾躺在盘底,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成浩眼睛里不禁放出光来,结果筷子刚过去,张老道忽然伸手按住。
“我今年六十有七了。”
张老道一脸严肃。
成浩愕然。
张老道眯了眯眼,哼哼了两声:“我听那几个娃娃说,成小哥向来尊老爱幼,对前辈十分尊重。”
成浩莞尔:“对前辈,肯定要很尊重些。”
张老道脸上的皱纹不禁舒展开,露出个极得意的笑来,赶紧把筷子伸过去,成浩却抢先一步按住盘子。
“嗯?”
张老道微微眯起眼。
成浩那张无论谁看都正气凛然的脸,如今依旧一副温柔老好人的模样:“前辈今天吃的不少了,惜福养生,您这把年纪还是少吃为妙,我可是为了您好。”
张老道目中闪过一丝意外:“你小子可不像表现出来的那般好欺负!”
“前辈过奖。”
成浩笑道,“我向来最讲道理,谨守本心。”
“你的本心就是让你欺负老人家!”
张老道双目喷火。
成浩失笑:“那到没有,我的本心只不过告诉我,我要吃了它!”
张老道目中电闪雷鸣。
成浩微微眯起眼。
“啊呜。”
杨玉清眼明手快,一把抄起醉虾塞嘴里,摸着肚子小声哼哼,露出个异常满足的笑容。
成浩:“……”
张老道:“……呵,傻乎乎的。”
杨玉清大笑:“随您怎么说,反正现在,虾进了我的肚子,美哉!”
张老道:“……”
他转头幽幽地看着顾湘。
顾湘莞尔:“食八分饱正合适,我这醉虾虽特意做的熟虾,调汁又特意去了寒性,可到底是海鲜,吃不惯的冒然吃很多,容易伤肠胃。”
反正说什么都不肯再做。
虽说她表示做个松鼠桂鱼就算满足大家的要求,可事实上却是在众位食客拼命捧场,鼓动下,林林总总做了一大桌。
整七条松鼠桂鱼,一大盘剁椒鱼头配上擀成细丝的细丝面,烤的金灿灿外焦里嫩的烤鱼,烤馒头,还开了五坛醉虾。
每坛不多不少二十八只。
对他们几人来说,这分量很足。
松鼠桂鱼这道主菜自不会提,就说那醉虾,每一只虾都是顾湘精挑细选,饱满鲜活有弹性,拿上好的药材配上黄酒浸泡,蒸熟时更是每一只根据大小和肉质,火候各不相同,既保留鲜甜,又要断生,废了好大的力气。
醉虾一般都是生吃,但顾湘的洞察之眼下,杨玉清,成浩等人的肠胃都有些小毛病,不严重,不影响他们贪图口腹之欲,但生虾吃到肚子里,到底没熟的安全。
张老道一看忽悠不到吃食,摇头长叹:“人心不古……想我老道这都快七十的人,想吃口饭都吃不着,可怜可叹,可叹可怜。”
他徒弟闭上了眼。刚才吃饭时,就自家师父抢的凶狠,那筷子飞的快飞出残影,要他被师祖敦促读经时有这股子劲头,也不必天天挨骂。
老道话音刚落不久,高峰和薛丽娘一前一后登楼而上,他们上来时,这边围坐的桌子上,杯盘碗筷都干净得光可鉴人。
高峰脚步一顿,立时就想左了去。
他到是经常听说张真人有怪癖,出门散财散得厉害时,老把自己折腾得兜里空空,四处打饥荒。
这回难道又没钱吃饭?
目光微闪,高峰连声吩咐店小二:“把你们楼里的招牌菜都给真人和这几位上一份,我请。”
店小二一怔,一时没动。
张老道摆摆手,打了个呵欠,冷冷淡淡地开口:“不用。”
高峰目光转了转,环顾四周,唤店小二过来,给了他一颗银瓜子:“让你们大厨在楼下置办一桌你们这儿最好的席面,拣拿手的菜多上,多了算赏钱,少了之后再补。”
说着,他客客气气地对顾湘等人颔首,笑道:“我有些事想与张真人单独谈,劳驾几位先下楼避一避如何?略备薄酒,全当致歉。”
他口中说是致歉,面上可没流露出丝毫有抱歉的地处。
众人齐齐抬头,颇为惊异地看过去。
高峰目光微凝,心中盘算这几人若是发难,他该如何轻描淡写地回击,才不会让张真人不悦。
这些人没什么紧要,可张真人却不好得罪得过了。
“行。”
没想到所有人目中都含着一丝笑,一点不见恼怒。
金麒麟更是率先起身,抬脚就向楼下走“张道长居然能值那样一桌酒席?怪哉。”
顾湘也不介意:“我们吃饱了,既高公子想请客,酒席便送去码头如何?正好我看今天卸船的力工比往常多,饮食上怕是有些供应不上。”
高峰心中微微惊觉,口中却道:“顾小娘子高义,那小二哥,你们就尽管上菜,务必让大家都吃到。”
张老道一下子坐起身睁开眼,饶有兴致地看向高峰。
高峰怔了下,忽觉不妥,忙道:“小可万没有,没有……”怎能说是买了张真人?
“抬爱,真是抬爱。”
张老道一下子笑起来,眼角眉梢间写了个大大的喜字,皱纹都开了花。
高峰登时更紧张,偏那店小二又不懂眼色地过来追问:“真要最上等的席面?这席面一旦定下便不可退,它非常贵,要足一百三十五万两白银。”
高峰心都在和张真人说话上,根本没听清,摆摆手怒道:“速去办,我高家还出不起钱不成?”
店小二只能去了。
高峰心里提着气,但什么都不曾发生。
顾湘与杨玉清等人利索下楼,张真人也没为难他,笑盈盈坐下,听他说祖母治病的事,更一口答应,还写了张条子让他拿去上清观,先请上清观派出医者问诊,待他回去再行诊治。
祖母的病虽重,到也病了有了些年头,如今更是好大夫好药都不缺,晚些也没什么。
第九十五章 贵
“哈哈哈哈!”
顾湘不明所以地看着刚从楼上下来,就笑得前仰后合,站都要站不住的杨玉清等人。
“嗯?”
杨玉清笑得打嗝,“还是小顾湘,嗝……你淡定。”
顾湘:“……”
还打嗝,您还有点美女的自觉么?
金麒麟也道:“顾少主的定性,除了那些牛鼻子老道士和大和尚们,恐怕真无人能比,齐某佩服。”
顾湘:“怎么了?”
杨玉清失笑:“还演什么,刚才那眼睛长到脑门上的小子又不在,你演他也看不见。”
众人都忍俊不禁地看她。
顾湘:“……”
半晌,她脸上的轻松一点点收起,惊愕扬眉:“最上等的席面?哪一个?烧尾宴?”
杨玉清大笑:“错啦,最上等,最贵的那个。”
金麒麟也笑:“这可是我们小顾湘的杰作,没成想,还没坑到个什么贪官污吏,先把高公子给套住了。”
顾湘:“……”
她还真忘了,但这不能怪她,那只是个玩笑。
待得太阳升起,便是分别之时,大家就不免有些放浪形骸,先是满安城大街上乱转,四处寻觅新鲜食材和美食,又缠着顾湘要她烧菜。
要她烧也就罢了,张老道还挑三拣四,非说顾湘的手艺好是好,可只会做些寻常的席面,家常吃自是妙绝,但若要宴客,尤其是宴当下京城那些贵公子,名门千金,总是差了一个字。
‘贵’字。
顾湘虽心里惦记勇毅军的安危,但她这些时日早把自己当成真正的厨师,现在被人说做的菜上不了台面,如何肯答应?
泱泱中华,美食之国,想便宜便能便宜得令人发指,想贵,那也能贵的让人瞠目结舌。
眼见张老道一脸的我最有道理,顾湘都没正经想,更不至于去翻系统商城,就想出好几种能叫上价,任谁来都不能不认‘贵’字的菜。
“你这话我可一百个不同意,做菜想便宜,那不容易,想贵,要多贵就能有多贵。旁的不说,我做得佛跳墙不贵?你们在宴席上吃的燕窝、熊掌、鱼翅,哪一个不贵?”
张老道愣了下,轻咳一声,他印象里的顾湘还是喜欢做炊饼的小娘子。
这回大宴冲击力太强,海怪简直坏了他的三观,脑子一时还处于重新恢复的状态,到故意不肯去想这些时日的经历。
此时听顾湘如此说,张老道目光茫茫然盯着地上看了半晌,坚强道:“……也就一般。”
他知道自己心思飘得很远,硬往回拉了半天,还有些稀里糊涂。
那些海怪是什么?
张老道自幼在上清观修道,别看他生性放诞,但其实天资出众,师父和师兄都说他生有道骨,天生该入道门。
他不知自己有没有道骨。
只是再难的经文他一读便通,上清观的功法他一练就会,但正因为他学得快,学得会,他才很清楚地看见了前路。
他在上清观修行,或可强身健体,或可如他师兄一般,延年益寿,年至七旬鹤发童颜,神完气足,可上清观诸祖师渴求的长生不老,不入轮回,都是虚妄而已。
既然人生匆匆不过百年,何必同他师兄等人一般……刻苦,自是怎么自在,怎么来便是。
所以他想吃时便吃,想笑时便笑,不想用功,那便不去用功,想修行,也能闭关潜修,不沾红尘。
六十载修行,张老道自认未曾虚度光阴,学了他想学的,吃过他想吃的,经历了精彩绝伦,充满故事性的人生,他比那些身居上清观,一生一板一眼避世修行的师兄弟们要强出百倍。
可如今,他忽然知道,自己或是那坐井观天青蛙。
这世上其实还有无数他不能理解的东西存在,比如说那些会伪装成海岛,礁石,论智慧似不比人差几分的海怪。
连这东西都有了,有关上清观的那种种传说,有多少是后人牵强附会,又有多少虽似假,却不假?
或许修行是真,不是幻,他这六十年才是虚度光阴。
杨玉清一见他这状态,顿时了然,压低声音与顾湘耳语:“这老爷子是犯起糊涂来……这种事我们常见,没别的法子,只能自己调整。”
顾湘失笑:这老道士的反应可真够慢的。
不过菜一上桌,立马生龙活虎,想必也无太大的问题。
当时斗嘴,顾湘就说了几份菜单,其中最贵的纯属玩笑而已,以珍珠入汤,拿翡翠白玉摆盘,菜菜都加金箔,里面一道舌羹,便要鸡千只,鸭千只,鹅千只,只取舌尖上的一点嫩肉来做。
一道鱼龙舞,也要千条鱼,分别取头,嘴,腹,尾上一点最鲜美的肉做成。
反正顾湘闲来无事,坐着聊天,说了大大小小几十道菜,说完把金麒麟逗得前仰后合,心念一动,郑重其事地又集思广益,添了差不多类型的菜肴共一百零八道。
把这菜单,列入招牌菜中,当做酒楼压轴的大席面。
至于价格,他信手就写了三个档次,低档的十万两白银,最高档的,要一百五十万两,甚至似模似样很像回事地标出折扣,前十名吃此席面的贵客,价格只要一百三十五万。
他们现在坐着吃饭的这家酒楼是金麒麟才买到手。
金麒麟财大气粗,又喜欢做生意,据说是走到哪,就把生意做到哪儿,别看他为人大方,性子疏阔,喜当甩手掌柜,可做生意就是日进斗金,赚时多,亏时寥寥无几。
就说这回,他花了大价钱买下这家偏僻地处的酒楼,按说要亏,结果刚把顾湘那一嘴开玩笑的菜竟然有冤大头要买。
“我真想看看高公子瞧见账单时的表情。”
金麒麟一本正经地道。
“表情?我怀疑这会儿吹一阵风,高家那小子就成了灰。”
张老道终于从酒楼走出来。
顾湘笑道:“高家家境如何?”换算一下,这一百多万两,相当于人民币两三千万了。
张老道冷笑:“别为那小子操心,高家?哼。”
高家那样的庞然大物,从砖缝里扫一扫余钱,就够普通家庭吃上八辈子的。
第九十六章 人物
顾湘也听说过高家。
京城贵胄无数,豪门大族更多,高家在其中能排前列。
早先高家出名将,是武将世家,最风光时应是三四十年前,如今渐渐衰落,子孙都不太成器,但底蕴仍在。
去年高峰与京城几个贵公子为争见花魁柳惜惜,一夜间狂撒了五十余万两,简直差点把银铺给搬空。
话虽如此,顾湘依旧有一点心虚。
只酒楼是人家金麒麟的,她总不能多事。
“唔,不过高峰真会出这笔钱?”
如果是顾湘,她肯定不出,明显宰客呢,她又不傻。
张老道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我也想看看高家这小子,到底愿不愿意掏这笔钱。”
成浩抬头看他,眼睛低垂,面上露出一抹笑。
顾湘盯着他们两个看了半晌,吐出口气:这些人,心真脏。
海风一阵一阵地吹,到是每日都仿佛凉意更重了几分。
高峰坐在桌前,面上露出几分压抑不住的喜悦,他能拿到张真人亲手所书的便签,又得对方应许,会到府为祖母治病。无论治不治得好,想必从此以后他在高家的话语权会更重。
纵然面上风轻云淡,高峰从没有表露过自己的野心。
毕竟他是幼子,家里人对他的期望就是让他好好玩,好好吃,分得一份丰厚家产逍遥一生。
成材成器的事,有他大哥在。
可他见过渐渐边缘化的高家人,他们昔年也是家族嫡枝,也曾风光无限,转眼间却是一切成空,只能做个寻常富家翁。
高峰自认为论天资不输给大哥,这个家,他私心里也很想争一争。
就说世人皆知,官家曾说过三公主会嫁入高家这事,里面有多少他的推波助澜,恐怕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在高家,他的身份,年纪最与公主相配。
世家子弟都不愿娶公主,毕竟做了驸马,一身才学抱负便再无施展的余地,可唯独三公主不在此列。
她虽贵为公主,却非天家血脉,娶了她既能让官家看重,又没有其他驸马会遭遇的麻烦,实在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好买卖就会有人争,随着三公主及笄,高峰始终在为自己添加筹码,这回也是一样。
大哥做不成的事,他一出面便做成了,难道家里长辈们能看不见?
而且,如今高家最要紧自然是三公主。第二个便是自家祖母。
祖母在,以她老人家同官家的感情,高家自是高枕无忧。
徐国平恩佑圣夫人王氏,在官家幼年时曾救驾有功,后来还机缘巧合照顾了官家好长一段时日,与官家感情极为深厚。
也正因着老祖母还在,高家这些年没能出个在朝中能说得上话的人,敌人到不少,却依然屹立不倒。
高峰一时有点走神,心头火热,正浮想联翩就听旁边有人道:“公子,您看是不是先结个账?”
他转头蹙眉,见店小二很没眼力地立在桌案前,神色间略带些热情殷勤。
高峰却无语,心下叹息,这小地方的人,真是从上到下都带着一股鄙俗。
但他却不能同这般小人物计较,很随意地一挥手,身边侍从便上前将店小二叫到一旁处置。
高峰给自己倒了杯茶,继续思量这京中局面,茶水刚倒上,侍从就白着脸过来,手里捧着账单,微微颤抖。
“公子!”
侍从声音也有些抖。
“嗯?”
高峰蹙眉,“何事?”
侍从一时说不出话,额头上全是细细密密的汗珠,抖着手把一叠纸递到他面前。
高峰心下更不悦,只能怪他在家中不好培植势力,身边养的这些人个个没用。
“咳咳咳咳咳咳!”
很随意地低头看了两眼,登时一口气呛到嗓子眼里,剧咳出声,“这是什么!怎么可能!”
他再维持不住贵公子的矜持,眼睛怒瞪,面红耳赤。
“你们是黑店不成?”
这竟然是一份账单!
店小二也让他吓了一跳,忙道:“客官,小店在安城开了十几年,从来都是童叟无欺,您可千万别乱说。这账单小的反复跟您确定过,您自己说没问题,我们才做。”
高峰面上阴晴不定,心尖颤抖,浑身难受,他到是想起来,自己正同张真人说话,店小二屡次打搅,让他很是不耐烦,只随意应了。
定定神,展开账单仔细看,光是菜名就写了一沓,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字,下面则是精心绘制出的菜色图样。
看着便一时头晕目眩,很多菜他不认得,但有很多菜他一看名字,就已感觉到昂贵。
“这一席面叫翡翠白玉席,光是入菜用的名贵药材补品,就价值高昂,食材更是精挑细选,您看看这菜单,别看价格贵,可是物超所值。”
高峰心中怒火沸腾,耳朵里嗡嗡作响,眼睛眯起,杀心已起,他一个激灵,骤然惊醒,心下警惕。
张真人就在附近。
这席面是用来请张真人去京城治病的报酬!
高峰脑海中诸般念头闪过,闭了闭眼,终于咬牙认下。
半晌,薛丽娘白着脸跟在高峰身后,高峰身上发簪,玉饰皆已脱下,脸色苍白,狼狈不堪。
心中大恨,他没脸说这席面不要的话,更重要的是担心横生枝节,最后只能将身上所有钱财都留下当定金,写下欠条才脱了身。
就在隔壁,顾湘等人坐着喝茶下食,金麒麟还叫了个伙计过来现场转载。
顾湘叹道:“高公子是个人物。”
张道长冷笑:“可见野心之大。”
顾湘看了看他,微笑不语。
反正这次高公子若耍赖不付账,那便丢个大人,也算教训他眼高于顶,要是他认下,一则破财,二则暴露野心。
若他不是顾虑很多,又何必认这种账单,那顾虑什么?当然是未来前程。
要他只想像家里安排得那般做个富贵闲人,以他现在的身家背景,真是足以行遍天下,肆意快活了。
一行人看了会儿热闹,就把这傻子丢在脑后,干脆也不回船上,逛完街又四处寻幽访古。
安城虽小,却是山林皆有,临海临山,风景秀美,一路赏玩许久,顾湘有些口渴,见道边有个茶棚就去买了壶茶。
泡好了茶水一入口,顾湘不禁轻噫了声:“好茶!”
虽然泡茶的手法一塌糊涂,但茶叶却真真是好茶叶!
第九十七章 好运气
茶汤乌褐,奶香厚重而浓郁。
“竟能在此处见到?”
顾湘不由展眉,连忙回头对杨玉清等人道:“你们运气可真不坏,这茶叶少见的很。”
她以前就经常和几个老师一起去品茶,本来不懂的,但因着那几位都是行家,顾湘也跟着喝了几次好茶,从此后,她再也没说过茶水只是解渴之物,好坏一样的话。
哪怕大家把好茶当水喝,喝起来也一样就是好喝,反正与那些寻常的大为不同。
其甘甜芬芳,但凡喝过的便绝不会错认。
顾湘曾喝过一款仿制的北苑石乳,真正的北苑石乳早已失传,只能从文字里一窥究竟,还是十几位制茶大师耗费十数年的时光,搜集了各种资料,反复尝试,这才重现北苑石乳的芬芳。
此刻她一喝山边茶棚里的这款茶,就确定这是曾经扬名天下的石乳茶。
张老道扬眉看了看顾湘,‘唔’了声。
这茶自然还赛不上上等的龙团胜雪,但也的确是贡茶,非天子重臣不可得,寻常百姓别说喝了,恐怕连见都没见过。
顾湘这小丫头居然还挺识货?或许也曾给她师父奉茶问安,到是孝顺……就是不知点茶手艺如何?
“正好你们尚不及走,不如我给你们煮一壶果茶喝,新鲜的瓜果一起熬煮,再浇入滤干净茶叶的茶汤里,我的口味怪,偏爱苹果味……现在只剩了梨子,不过雪梨茶还能润喉,也算不坏,用这茶我看就不错。”
张老道:“……”
“哎!”
他一直想着抓住小丫头的师父以后,要好好说说他,宠孩子可不能这么宠,什么事都要有度。
好东西难得,不能太浪费。
现在看来,还是罢了。
又一想,某些人连有价无市的灵酒都不当回事,糟践几两茶叶又算什么!茶叶再好,也是凡夫俗子们喝的东西。
说话间,一行人落座,顾湘已经正正经经地制起果茶来。
她手艺可是今非昔比,虽没从系统里买过相关配方,可她当初准备经营小吃摊时,专门就研究过各种奶茶果茶的配方。
在她学校附近的夜市上,大部分小摊处都要配上饮品,其中各种茶饮经久不衰,始终最受欢迎,她自然要去借鉴一下别人成功的经历。
此刻很难立时便寻到牛奶羊奶,只好喝果茶了。
如今她可是精通‘调味’技能的大拿,细细调制后的果茶味道芳香浓郁,杨玉清先抢着喝了一盏,顿时笑盈盈站起身,亲自执壶给云浩,金麒麟和张老道每人都满倒上一杯。
云浩面上一红,略有些不好意思。
金麒麟更是扬眉:“客气,客气,今儿咱们杨姐怎么这般给我面子?”
杨玉清轻笑:“以后还会更给你们面子。”
说完,她把大茶壶拎到自己面前,从腰后头翻出自己那只竹制水桶,直接把果茶灌了进去。
众人:“……”
张老道怒瞪了杨玉清一眼。
可惜在场的人,包括向来君子的成浩,也从不在他身上展现尊老爱幼的美德。
茶棚里卖茶的是一对老夫妇,还有个有点木愣,不会说话的哑巴儿子,这小孩只蹲在一边烧火,低着头不爱搭理人。
卖茶的老翁却是个热心肠的,端茶倒水忙得不停,就是不会点茶,弄得乱七八糟,好在茶够好。
顾湘阻了老翁近前忙活,从去取山泉水到生火烧水,都亲力亲为冲泡了茶叶,又熬了梨汤,众人闻着清甜的香气,沐浴清爽的山风,心情相当好。
张老道都感到胸口堵的那团气就要散了。
他已花甲之年,想他这一生潇洒了六十年,痛快也痛快过了,如今再去想对和错,何必呢?
反正他比驾鹤西归的那些师兄弟们都快活一百倍。
正闲聊说话,天边忽然飘来一团乌云。
顾湘扬眉:“看来要下雨。”
那卖茶的老翁看了看天色,忙道:“这地处偏僻,回城要走好一段山路,山里雨也密集,几位若是在附近没有投宿的地处,就赶紧顺着这条小道再往东边走一阵,过了前头的山坡上面有个老客栈,是我婆娘开的,或能供大家伙打尖住店用。”
众人沉默,顾湘赶紧笑应:“多谢老翁指点了。”
“噗!”
杨玉清忍不住笑了笑。
顾湘:??
“没什么,听小顾湘的,小顾湘说去哪里,我们便去哪里。”
杨玉清笑道。
顾湘有些习惯宅居后的通病,不太认识路,好在那老翁极殷勤,指路很是详细,他们一路走,终究还是赶在大雨落下前赶到了客栈。
这客栈门开得挺偏僻,修得到是规整,居然还是砖石房,屋子也阔朗,老翁有了年岁,但这老板娘不过三四十的模样,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我看这老板娘见人便笑,生意肯定做得好,在这方面我就不成,我看我得好好和人家学一学,将来我开食肆,要也能开成这般就好了。”
顾湘叹道。
杨玉清:“……”
张老道:“哎!”
金麒麟笑起来:“我们小顾湘这不是傻,我们这是大智若愚。”
顾湘:??
成浩微笑:“好了,聚散都是寻常事,我们大可期待再见之期,去睡吧。”
于是,洗洗涮涮再吃些茶点,各自散开睡觉去。
明日要分别,那也是明日的事。
顾湘经过今天这一场热闹,都要忘了伤感。
睡至半酣,隐约听门口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顾湘睁开眼,就见窗户缝里探入一根细管。
细管里开始往外冒白烟。
顾湘眨了眨眼,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莫不是遇见了黑店?
她似也没感觉哪里不对。
今日入睡前,杨玉清送了一只香囊,成浩送了一个药包,连那个对着她总是好一时,歹一时,比狸奴还性情不定的张老道都一边阴阳怪气地跟她说话,一边塞了一只翠绿翠绿的玉葫芦,让她挂床头。
顾湘拥被眨了下朦胧的睡眼,信手把枕头塞到被子里,翻身走到帐子后,顺手抄起桌上茶壶,忍不住细细地叹了一声。
第九十八章 乐一乐
窗外传来细微的说话声。
“爹,咱挑来挑去,挑了这么久,你怎么非要朝这几个人下手?前头过路的那伙富商,大包小包地带了一堆行李,还有昨日过路的那老头和那小闺女,一个老一个弱,处置起来肯定不费事,另外咱不是还遇上一伙大和尚,我听说那些大和尚肥得流油,逮住他们说不得咱能吃个一年半载。”
说话的声音很年轻。
“可爹你今天挑的这些,人数又多,我看里头还有两个成年男人,身强体壮,带着兵刃,不好惹啊。昨天咱就遇见两个结伴而走的年轻男人,你都没让下手。”
“傻儿,你年纪小,江湖经验太少了。”
声音苍老些的语气意味深长,一边调整竹管,一边叮咛儿子,“我告诉你,富商是肥,可他队里有好几个经验丰富的练家子,咱这点把式,怕唬不住人家,不冒那风险。”
“后头那一老一小,看着微微颤颤的,但既然敢这么上路,肯定有依仗,不能动。”
“至于和尚道士,那就更不好招惹了。昨天那两个你别提,提起来我就后怕,华山的高子辰和江南的郭寒,咱好些弟兄都栽在他们手里,这俩人的画像我那儿十几张,回头你挂在床边多看看,多记记。”
“今儿碰上的这些,才正经是肥羊。瞧瞧那细皮嫩肉的小模样,一看就是养在深闺多年的贵公子,娇弱千金,手无缚鸡之力,也不知为何甩了仆从自己出来玩,这就是往咱们爷俩口袋里撞的最肥美的大肥羊,不抓他们抓谁?不抓他们我这一年都要后悔得睡不着觉了。”
“爹,你可真厉害!黑五爷他们嫌弃咱胆小怕事,还给咱爷俩起了个‘偷油鼠’的绰号,哼,我看是他们太蠢,胆小怎么的?胆小才能长久?那些个胆大的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抓去砍头,咱爷俩还不是越来越兵强马壮?手底下如今也养了十几号人,碰见硬茬子都不怕。”
顾湘默默地低头肃立,看着自己的脚尖。
其实她此刻已经反应过来了。
卖茶的老翁虎口有茧,看似淳朴,可那么重的壶他一气能提两壶水,点茶的手艺根本不成,哪里像长年累月在官道边上卖茶的普通老百姓?
最大的破绽,便是他用的茶。
这等偏僻地处,这样的山边小茶摊,一壶茶不过几文钱,怎么可能用得起那样的茶叶?
顾湘苦笑,不得不承认,长在红旗下的他们,警惕心天然就不太高,在她生活的年代,孤身男女出去闲逛是多正常的事?
条条大路,路路有灯,夜如白昼。
外面撬门撬得磨磨蹭蹭,还在絮叨。
“这些人里头,我看最要紧的就是屋里那女子,咱们爷俩亲自动手,其他人让小的们去办就是。”
老者郑重道。
“为何?”儿子诧异,“我看那小娘子也不过十五,模样秀气得紧,待人也很和气,还忙前忙后地给其他人操持,不像是有本事的?”
“不能只看外表,这小娘子说话明显很管事,其他人都听她的,她也极谨慎,力气还贼大,今儿事事亲力亲为,那是担心咱下蒙汗药。”
老者笑道,“还有那水壶,我拎着都肩膀子疼,她拎起来跟没事人似的……多放些药,不着急,待她睡死了再进去,免得阴沟里翻船,到让小的们笑话。”
顾湘:怎这么磨磨唧唧,有完没完!
外头的迷香至少放了有一刻钟还多。
大门终于被撬开。
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小心翼翼地进门,老者离床边老远就低声呼唤:“小娘子,小娘子。”
顾湘又等了半晌,终于等到这俩货摸到床边,伸手去抓她放在床脚的行囊,她赶紧一茶壶过去,砸在那老头的后脖颈上。
“哎哟!”
一下子没砸晕,老头撒丫子就跑,顾湘上去一脚把人踹翻,又抄桌子把那年轻的压在地上,顺手捡起茶壶一人又猛砸了好几下子,砸得两人直哼哼,满头鲜血,迷迷糊糊地爬不起来,这才回过神,心中后怕不已。
“呼。”
她可从没和人打过架。
小时候都没和人打过,虽然她父母没得早,亲戚也不是那等和善的,但总会遇到好人,养成了颇和气温柔的性子。
当初在孤儿院,她的保育老师们就很担心她走出社会后容易遭人欺负,结果上了学却是一路奖学金拿着,学习委员,班长地当过来,管的班里人人服帖,便是温言细语地说话也没人敢瞎捣乱。
顾湘坐在扣倒的桌子上,托着下巴在那儿后怕,底下一老一少疼得只哎哟,先是哭爹喊娘求饶了半天,看她不为所动(顾湘后怕呢,根本没听见),老头终于露出凶恶嘴脸。
“我们爷俩是栽了,不过我可告诉你,老子手底下兵强马壮,你那些同伴都在我们手里。”
老头恶狠狠地吼,“另外那个小娘子长得多好啊,还有那个年纪小的公子哥,瞧着最多才十六七?这么年轻,看着家世也不差,娇娇弱弱,惹人怜爱,难道你想让他们被我的弟兄们剁碎了扔山里喂老虎不成?”
顾湘:“……”
说出来怕不要吓死你,刚才你口中娇弱惹人怜的那几个,在昨天才撕碎了一大群海怪,让它们沉入海底喂鱼虾。
顾湘叹了口气,就听外面有人彬彬有礼地敲了敲门,成师兄温温柔柔地道:“小顾湘,你接着睡,不急着起,那两个给我,我帮你捆柴房先凑合一夜,明日你醒了再处置就是。”
“多谢成师兄。”
顾湘起身走到一边去,成浩才推门,也不抬头,径直把地上这一老一小拖出去塞进了柴房。
这俩一进去,就看他那些兄弟们一个个的鼻青脸肿地被捆成粽子塞到各个角落。
老头:“……”
他刚才还想,既然半点动静都没听见,兄弟们想必已得了手,他整出些声响,自能知会兄弟们,让人来救。
窗外静悄悄的,唯有鸟叫虫鸣。
顾湘噗一声笑得不能自已。
想到这对父子耐心地等了好几日,精挑细选下手对象,却找上杨玉清,金麒麟和成浩,她就想乐一乐。
第九十九章 睡梦
客栈里的老板,老板娘,还有十几个伙计被捆成一团塞在小小的柴房里,凄风苦雨。
顾湘到睡得极踏实。
她隐约好像做了个梦,梦见杨玉清他们都笑她憨,竟然把那几个劫道绑票的贼人当成好人,毫无防备地就进了贼窝。
结果她到振振有词:“进了贼窝又怎样?阴云密布的,不进这贼窝难道去找山洞避雨?咱不揭穿这帮人,就是好茶好水好吃食伺候着,休息沐浴还有人帮衬准备热水,铺盖干干净净,房间干干净净,这若是一开始就戳穿他们,我们还能这般舒坦?”
顾湘睁开眼,想起这梦,猛地把被子掀起来盖在脑袋上,骨碌碌在床上打了三个滚。
唔,至少这被子是真的又暄又软,充满了阳光的味道。
客栈静悄悄一片。
顾湘爬起来出门,四周空荡荡,桌子上到是摆好了一份早餐。
略有一点点焦的煎蛋,一大碗米粥,一叠拌菜,一叠煎鱼,还有用小编筐装的炊饼。
炊饼还烤了烤,看起来颇为可口。
系统界面上,‘假面的舞会’彻底结束,系统关闭,那几个有趣的人也各归各处。
琴侍等人的使用时间到还有些时日。
顾湘吃了几筷子,外头就传来蹬蹬的脚步声。
她叼着煎蛋抬头,便见老狗和王二木直冲进门,四处张望,看到顾湘才松了口气。
“总算是找着了。”
他带着弟弟一路顺着标记找过来,有好长一段路根本找不到什么暗识标记,又开始下大雨,举头四顾那是连三尺开外都看不清楚,这心里头也是慌乱的不成。
“顾娘子,您要做……做那等大事,好歹也要跟我通个消息。”
老狗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道,“顾娘子,您绑归绑,可别真伤了钦差的性命,这会儿那边已经乱了套……”
顾湘的煎蛋掉到了盘子里。
老狗没注意,还站在那儿嘀咕,“工程只差收尾,最多五天,五天肯定能完工。不过军中最近气氛不对,我,我有些担心。”
顾湘默默把煎蛋捡了起来。
哦,原来她绑了刘子明。什么时候?她怎么不知道?
顾湘端起碗把粥喝掉,冲老狗和二木一颔首:“去,到柴房把里面的那几个憨货给我提溜过来。算了,咱们走一趟,这地方还要住两日,别让人脏了地。”
柴房里四处漏风,污水横流。
这撞到顾湘头上的贼子叫孙超,今年五十有八,外面认识他的,都叫一声孙老翁。
孙老翁此时心里一阵一阵地后悔。
怎么就在这关键时候眼拙!
风一吹,他瑟瑟发抖,身体早就僵硬得动弹不得,脑袋阵阵发晕,却还努力伸出耳朵听外头的动静。
他努力去想顾湘的模样,越想越恐惧。
那位顾小娘子面容虽和善,可眼内戾气很重,昨日愣是拿一把茶壶砸得他是头破血流,一声都没问,一句话也没说。
这当是绝世凶人!
孙老翁想起道上的那些女匪首,红五好拿人耳下酒,还有几个都以折腾人为乐。
眼前这位顾娘子能压服一众凶神,怕也不是好相与的。
正想着,就听外头有脚步声。
“……由背下刀最好,皮要仔细分,皮和肉分得干净些,必须活剥,可以先揪下脑袋。”
“知道了。”
孙老翁猛地一缩身体,这这……这是要活剥他们的皮?
霎时间,他脸色惨白眼睛里流露出强烈的恐惧,心都要跳出胸腔,眼泪滚落,凄惨哭嚎:“女英雄,女英雄饶命,我是孙超,就在安城东的灵珠山落草,咱可都是绿林道上的兄弟姐妹,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顾湘:“……识字?”
说着,她忍不住低头在水井里照了照自己的脸。
原主长得和她本身有几分相像,都有一张漂亮面孔……哪里像土匪来着?
孙老翁还在嚎:“要不您就给个痛快,先弄死我再剥皮成不成?要不我这老嗓子,叫得凄凄惨惨的也不好听。”
“呜,是我有眼不识泰山,认不得女大王,求求您,就杀我一个,放了我的弟兄们吧。”
好些半昏迷状态的土匪都被吵醒,纷纷哀嚎。
“不要伤孙翁,要杀就杀我!”
“呜呜,我不想死!”
顾湘:“……”
老狗没好气地哼了声:“哭个屁。”
他一看就大体猜出来,顾厨这是遇见了黑店,这年头,黑店不稀奇。
“平日里杀人越货时你们不都挺威风?”老狗转头道,“小娘子,我听人说灵珠山上的土匪最不是东西,特别狠辣,报复心强,还真得赶紧弄死他们,以免打蛇不死反受其害。”
“不用脏了小娘子的手,交给我就成,直接放放血扔山里,保准一宿过去连骨头都不剩。”
顾湘沉着脸,显然心情不好,冷淡地颔首:“既然是土匪……”
“我冤枉啊!”
孙老翁一听话音不对,顿时换了张嘴脸。
“小老儿以前从没做过这等事,昨日是头一回,结果就撞到这位女英雄手里,您看在小老儿是头一次的份上……”
顾湘莞尔:“你是不是还想说,自己上有八十老母,下人嗷嗷待哺的孩子?”
“没有,没有,老翁的母亲十年前就去了,唯有一女承欢膝下,虽为老来女,今年也是双十年华,不是什么孩子。”
孙老翁泪水涟涟,看了看老狗,低眉顺眼地道,“女英雄,小老儿当真没有说谎。”
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倒豆一样急切地把自己的来历说了一遍。
据孙老翁自己说,他以前是当兵的,后来卷进兵乱里头,没敢掺和就成了逃兵,只好带着几个弟兄落草为寇。
不过他为人谨慎,也就是想寻条活路,大部分时候都是躲在山林里耕种打猎谋口饭吃,只是披上层虎皮,没放下手里的家伙事,为的是好占住山头讨生活。
这年头满山遍地皆是强梁,他们要不是也成了土匪,光是遭遇这些,那日子便过不下去。
反正坑蒙拐骗的,加上弟兄们感情深厚,手底下也是真有点能耐,在道上也没落了面子,有那么一点名声。
因着他不掺和其它山头的那些大事要事,绿林道上的朋友老说他是只偷油鼠,也就会点偷偷摸摸,不算英雄好汉。
第一百章 绑票
孙老翁昨晚冻了一夜,此时鼻涕连连,混着泪水简直没法子看。
“小娘子,女英雄,我说的都是真的,我真是头一次干这买卖,那也是没法子了。呜呜呜。”
其他土匪纷纷挣扎着给孙老翁补充。
“孙爷的闺女如今大了,二十几岁还嫁不出去,这回她自己下山给自己寻了个男人,还正经事富贵人家的公子,就骗人家自家是商户人家,家境还算富足。平日做些水产买卖。”
“还说什么爹娘疼她,为她准备了足八十台的嫁妆,有良田,有庄子,有商铺,另外珠宝首饰也是不少。”
“天可怜见,咱这些年就没正经做过杀人越货的买卖,前几年到是,咳咳,想着劫富济贫来着,可我们孙老翁挑来挑去,选来选去,最后选中本地一户粮商想动手,没想到我们还没动手,到有人抢了先,不光抢了人家的家财,还放了一把火。”
“我们是东西没捞着,为了救火,救人到伤了俩弟兄。”
说话的汉子一脸的晦气。
顾湘:“……”
老狗怔了怔,心下唏嘘:“这是有点惨。”
他当年也想过那什么什么,现在看,这行可不好干。
“这行不好干啊,呜呜,这回为了给家里小娘子置办嫁妆,我们下定决心一定要干几票。孙老翁老说,咱得谨慎些,精挑细选才好,万一碰上个狠人,弟兄们就没命了,别到时候喜事不成,再成丧事,结果精挑细选的结果……”
说话的偷瞟了顾湘一眼,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流。
顾湘:“……”
怪她了?
她沉默片刻,指挥老狗把这客栈上上下下翻了一遍,这一翻,连老狗都面色微沉。
表面上客栈打扫得很干净,但一些刻意掩盖的角落,分明有各种刀枪剑戟留下的旧痕迹。
窗台上的花盆里还有血渍。
墙角也有陈旧血痕。
顾湘猛地回头,目光锋利地刺在孙老翁的面上,冷声道:“我只问一句,你们昨日用来招待我的茶叶,从何而来?”
孙老翁打了个哆嗦:“不是我们抢的,捡……捡的。”
顾湘冷声道:“捡?你再给我捡一个看看?这客栈里的血腥味还未散尽,你还想三言两语就撇清干系?”
神色微沉,顾湘盯着孙老翁的脸,“你最好能说得清楚,如果这事说不清楚……”
“不不,这客栈不是我的。”
顾湘的话虽未说完,却比说完还要可怕,孙老翁登时脸色发白,目光闪烁不定。
不等他犹豫,旁边的弟兄就抢着道:“以前这客栈是灵珠山,项嘎子那帮野狗的地盘,半月前项嘎子找我们孙爷,说是有桩大买卖,有个买主买几条人命,足足花了一万两银子,我们孙爷一听,就觉得这事不靠谱。”
“现在一个水灵灵的大丫头,有个三两二两的就能买下来,一万两银子的人命,那得是什么人的命?”
“孙爷说项嘎子太贪,肯定要出事了,便装醉敷衍了过去。我们也连夜挪了地处,反正山头那么多,咱开荒的地方又隐秘,住哪里都成。”
“果然,项嘎子就栽在了这上头。”
孙老翁回忆起当天他亲眼看到的事,“真是一波三折啊。”
顾湘听到半个月前这个时间,就略微蹙眉。
她听老狗的意思,刘子明出事了。
本以为他们那位钦差或许被当地的土匪绑了去,正是因为她喝到的那些茶叶,这茶大约是贡茶,非天子近臣不可得。
现在在安城,除那位铁面御史,还有什么人能称天子近臣?
但时间不对。
顾湘念头一动,就听孙老翁长叹:“我的探子听到动静,我就带着一个身手好的兄弟藏在山头上看。”
“说是项嘎子做这买卖,事实上哪容得下项嘎子插手,一帮黑衣人在和官兵厮杀。”
孙老翁一边说一边抖,“别人看不出,我好歹也,也……反正被抢的那一波人是官差,就算他们不披上那层皮,令行禁止的那个样子,我也看得出。可一心杀人的黑衣人特别厉害,出手狠辣,双方僵持了好长时间,官差寡不敌众,还是让人杀了好多。”
“唯独有个高手护着他们家公子逃走了,只是他们逃的不是地方,竟然去了夜狼山,哎,肯定活不成啊。”
“夜狼山遍地是毒帐,处处是陷阱,不光虎豹豺狼成群,住的山民也是凶悍野蛮,抓住外人生人,时常要拿来活祭他们的祖神。”
孙老翁叹道,“那公子长得好,人也是好人,我其实前不久才见过他,就在安城东郊那边。公子看有个娃子嘴馋,还给那娃子买了糖葫芦吃,我当时正带着闺女置办嫁妆,闺女看人家看得都要撞树上,咱这地方那么俊的后生很少见。”
顾湘听孙老翁描述了一番那公子哥如何的剑眉星目,如何虽略显病弱,却气质卓然……
她脑子里就想起一人。
老狗也道:“小娘子,我怎么听这人和咱们那位国公爷有点相似。”
一句话出口,他脸就惨白一片。
“小娘子,咱赶紧回去收拾行囊,带着你爹娘兄弟们跑吧,顾庄那地方,怕是要不太平了。”
老狗气得浑身发抖,“这还救个屁,勇毅军的活干得再好,哪怕就按照工期修完河堤,要是安国公赵瑛丢了性命,大家能有好?”
军中规矩,沙场之上将军阵亡,左右亲卫皆殉葬。
现在勇毅军虽不在战场,可国公若不明不白死在他们这里,上头那些人能有好下场?
军中本就有些不太平,他每每都感觉自己宛如置身火油中,一点火星子就可能彻底崩塌。
顾湘沉吟片刻,转头问老狗:“刘子明那边到底什么情况?”
老狗微怔:“不是小娘子您把钦差一家绑了去?”
旁边被绑的孙老翁为首的劫匪们,忍不住抬头看了顾湘一眼,又闭上嘴低下头,连一丝声响都不敢发出。
顾湘:“……”
她叹口气:“立时书信一封,让二木带回勇毅军,再给县衙报信,搜山……救人。”
第一百零一章 不速
无论被刺杀的是钦差还是国公,或者别的什么人,既知道了,总归还是要知会县衙一声,好歹看看能不能救。
别管救得了救不了,总归是尽力而为。
老狗一向黑黝黝的脸也有些泛白,心里才惊觉,顾厨并没有对钦差下手,那钦差就是真丢了,心里一跳,连忙应下。
他压低声音道:“刘子明本来已登了官船,结果接到封信就变了脸色,当天晚上便踪迹全无,如今船上乱了套,安城整个戒严慈幼院那边都让官兵给盯上,晚上也有人盯梢。”
这一折腾,早晨吃得那点饭食似乎所剩无几,雨还在下,顾湘搜罗了客栈的食材,食材不多,但到很新鲜。
先把粥熬上。
一瓮活虾她早就看在眼里,此时也不必老狗打下手,一把揪掉头,从背上开刀,皮肉分离,漂亮的虾就落在了盘子里,直接下锅稍稍煎出虾油,待粥熬得浓稠,虾油一浇,两相混合,香气扑鼻。
有那么一瞬间,老狗都要忘掉岌岌可危的勇毅军,只惦记眼前这人间烟火气。
大雨小了许多,还是淅淅沥沥。
顾湘和老狗坐在门口一边赏雨,一边盛了碗粥慢慢喝。
孙老翁被提溜到前厅跪着,脑袋伏地,心里一阵阵地打鼓。
他自认为有些阅历,也有点眼力,可却硬生生在眼前这小娘子身上打了眼。
刚才,他似听那个凶神恶煞说,这小娘子绑了个钦差?
冷汗哗啦啦就流下。孙老翁简直是欲哭无泪,他怎就惹上这么一绝世凶人?
偏此时阵阵香气往鼻子里钻,一整夜又惊又怕,饥饿难耐,明明吓得不行,肚子却不受控制,不停地翻腾。
顾湘低头看他:“说茶叶。”
“呃。”
孙老翁努力咽了咽口水,“那日出事,项嘎子也没得了好,被那些黑衣人给杀了个干净,还是,还是小老儿给他们收的尸。”
“这茶叶便是那日在客栈捡的……许是哪个客人落下的东西。”
老狗瞟了他一眼:“这种客栈你居然敢占?你这算胆小?我看胆大包天的很!”
孙老翁垂头丧气地没吭声。
他这不是鬼迷心窍了么?想着项嘎子没了,他的地盘相当值钱,又确实缺钱的紧。
闺女不容易,难得有情郎,他这个当爹的,难道能不成全自家这唯一一个宝贝女儿?
孙老翁想到女儿,心中就仿佛又有无穷的涌起,哭嚎哀求道:“女英雄,您大慈大悲,给条活路,至少让我把闺女嫁出去……”
顾湘:“嗯,我不杀你。”
孙老翁:“……”
老狗:“……”
顾湘轻声道:“我现在有点忙,你说的是真是假我也不知,放了你我又不放心,所以……活不活的,听天由命吧。”
孙老翁愣住,骤然回头看向窗外,额头上冷汗津津。
顾湘轻笑,如今到相信孙老翁是个眼力很好,思维也灵敏的土匪。
老狗就什么都没察觉。
此时此刻,她的系统界面上,美食点忽然蹭蹭蹭,一口气接连不断地往上蹦,加足足三十八点。
顾湘看着跳动的数字,心中微沉。
她每天都在研究系统,确实只有她亲手做出来的食物,能给她美食点。
前些日子她留在火头营的小菜大概已消耗殆尽,早没了大批量的美食点进账。
或许王知县,周县尉,还有她爹娘手里还有些余下的。
可这会儿饭点已经过了……
厨房里有粥,还有今早上刚蒸上,按理说此时还不到完美出锅时的蟹黄汤包,唔,熟到是熟的。
窗外细雨噼噼啪啪,月色几近于无。
顾湘有一种直觉,她从小直觉就比较敏锐,如今用美食点续命后,这直觉就越发厉害。
客栈里来了些不速之客,却一丝声响也无。
窗外的雨都带着些凄清的幽幽的冷意。
风雨夜,正适合杀人。
其实孙老翁说起黑衣人围攻官差时,她就应该警觉的,她也确实感觉有微微的冷意。
顾湘不由自主地想,若是杨玉清和成浩师兄他们能晚一些再走,那就好了。
“哎,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顾湘沉默,她不想无人知晓地死在这等荒山野岭。
她好不容易才能活着。
可现在她的筹码有多少?
对方应该也对她相当忌惮,安城码头的大船,刚刚结束的盛宴,杨玉清,成浩,金麒麟的武功……
现在她通通没有,可敌人应不知道。
顾湘从来没什么急智。奈何她不是女主命,若她是女主命,荒山野岭,路遇杀人越货,那正是男主登场,英雄救美的好时节。
“哎!”
打开系统商城,直接翻‘人物类’商品。
好家伙,没有促销价,一组剑侍,不过两人,雇佣最短时间为一天,最长为三年,一天愣是要足足五千美食点,和剑侍相比,琴侍未免太便宜。
她促销时雇了四位琴侍两个月,只花了一百多,原价也只有一千多。
技艺哪有高下之别?
抗议。
顾湘在心里抗议半天,毫不犹豫下单买了两组剑侍,一日服务。
【备货中,请稍候】
顾湘:“……”
刀架在脖子上,还让等?
好吧,系统商城发货速度,真不比后世的快递快多少。
一万美食点花出去,顾湘只剩下3521(+892)。
雨水从飞檐上滚落,滴滴答答作响,山间客栈虽地处偏僻,但房子修建得却还算气派。
应是仿着县城的大宅院修的,还是正经的瓦房,两进的院子,前堂后寝,形制规整。
厨房也很大。
冷风一吹,裹挟了一团落叶落在地上,随即有两个黑衣人悄无声息地跟着落了地。
前面那个径直向亮着灯的房间走去,后面那个却拦了一把,指了指厨房。
这人轻松摸到厨房,从袖子里摸出两包药粉。
他是不三,每次出任务去杀人,都喜欢先下药,省心省力,还可以少见血,多好?
他搭档不四却是个怪脾气,明明是个杀手,杀人之前竟还要满足被杀之人的三个愿望,虽说只是当时就能完成的那类,不耽误他干活,可还是奇怪就是。
做杀手,干的是随时都掉脑袋的买卖,要那些花样作甚。
第一百零二章 十万两
不三的药粉已经打开,掀开盖子,手一抖,却是挡了一下,把药粉挡到了地上去。
混合了虾油鲜味的香气,霸道地钻入鼻孔,锅里雪白的米粥上点缀着偏红的虾肉,贝肉,葱花翠绿翠绿的,颜色动人至极,他霎时间腹中馋虫翻腾。
接到探子的消息,他们大半宿出发,一路上餐风露宿,何其辛苦?
但是他们是专业杀手,任务没完成之前,脑中不该有任何杂念——“我去……你真吃?”
不三正打算继续,就看见不四那混球走过来拿碗洗了洗,舀了一碗粥,又从旁边的蒸锅里拿了个……馒头?
不四从口袋里掏出十几文钱搁在案板上。
不三:“……”
“我们不能在现场留东西。”
他压低声音怒道。
不四想了想,把这十几文钱收起来,换了块玉佩,解释道:“玉佩是道边草丛里捡来的,不是我们的。”
不三:“……”
这时不四已经一口咬开馒头,里面竟然有丰沛的汤汁,裹挟着热气瞬间涌出,不四顿了顿,显然被烫了下,可他却不舍得松口,只小心地呼了呼气,就低头,眯着眼,小心翼翼地,贪婪地把汤汁喝进了肚子里,又大口大口地开始吃包子。
不三吞了吞口口水。
“这回的目标不简单,上头给标了红色,收钱收到了足十万,够咱们杀普通目标杀二十个的。”
不三小声道,“听说那小娘子长得秀气,身手却好,身边可能还有高手保护,我们不能出一点差错。”
根据情报,上清观的张真人出现在安城码头,已经走了。
但另外两男一女,却不知踪迹,虽探子提前确定,客栈内目标人物只有正主,叫顾湘的那个女人,
他始终从厨房的窗户缝里关注门外。
如果不是他们两个最拿手的就是轻身功夫和敛息的工夫,自认为就是有人近在咫尺站着,只要他们不想暴露,对方就发现不了,这回抽成又很高,不三是不会接这样麻烦的活的。
“这粥我还要用药,你——”
不三不好大声,比蚊蝇都还要细得多的声响,当不四想当听不到时,他可没办法。
既已如此。
也好,一路奔波,体力虚耗,吃些东西补充体力也是正确选择。
不三伸手去拿了一个包子。
“唔,这肉馒头哪里能买到?”
有不四的前车之鉴,他吃时就没有那么急切,先撕开一点皮,香味滚滚冒出,沉寂的胃瞬间就活了。
待到一口咬下,不三脑海中已经只留下七分的警惕,待到第二口,警惕就只剩了五分……
粥也特别好喝。
不三不四干掉了半锅粥,吃掉了足三笼二十四个蟹黄汤包。
把一个饱嗝按在嗓子里,不三神色肃然:“干活去。”下不成药,只好直接杀。
不四沉默地点点头。
他这回竟有一些心虚。
吃了人家的,喝了人家的,现在还要杀人家,唔,脸红。
十年杀手生涯,杀人一百九十九个,今天要杀的这个,便是他的第二百个。
当年被师父从烂泥坑里捡出去训练成杀手的第一天,他想,他赚够十两银子就退休去买亩地过日子。
现在他十万两都攒下来了,就是没地处花。
他杀人也要杀到两百个。
可退出去的人都死了,他真得还有能退的一天?
不四其实已不是会回忆过往,伤春悲秋的年纪,杀人对他来说就是一项工作,早不似一开始那般恐惧,可今天立在客栈厨房中,看门外细雨,吃一碗热粥,吃着如此好吃的馒头,他却有些眷恋这凡尘俗世的庸常日子。
眷恋归眷恋,人还是要杀。
可惜!
两个人一前一后,仿佛化入雨雾中,悄无声息地走到门前,不三倏然止步,一把拽住就要拔剑冲入的不四,目光落在门上贴的一张小小的纸张上。
上书一个普普通通,不大不小,似也不在意别人看见看不见的字——‘进!’
不三心中一跳,脸色惨白。
脑海里浮现出不久前上头给他资料时郑重的神色。
“此人叫顾湘,寿灵顾庄人,寻常农户出身,前面十五年都普通得同乡下女子并无不同,今年忽展现出一手高超厨艺,被聘入勇毅军火头营当厨子,在军中威望甚高。”
“如今才又得新消息,她似是入了某个隐世门派,身份还不低,被称为少主,我们的人调查不出这门派的消息,但势力肯定很强,她的朋友拥有至少四艘以上的铁甲大舰。她身边也有许多高手,个个堪称一流。”
初见这些资料,不三都打起退堂鼓。
可对方给的太多。
而且他们也不是没杀过厉害角色,有时候杀人,不一定要在武力上胜过对方太多。
杀人永远比救人简单一万倍。
但是,杀手想要立于不败之地,最重要的就是隐蔽。
杀手暴露,就到了取死的时候。
不三的心瞬间跳到嗓子眼处,目光闪烁不定。
只听房间里传来噗嗤噗嗤的,略有些粗嘎的笑声,他一颗心越发沉下去。
老狗是真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哈,这些杀手也忒笨了吧!”
顾娘子的《开封探案手札》讲到一节,详细描述了重九没发现杀手正在试图杀死证人,只当那是两个残障人士,处处帮忙,却处处搅合对方的任务,偏又暴露出不俗的武功和力气,弄得杀手们心下忐忑,一惊一乍的。
“顾厨,我以前没觉得自己怎么聪明,现在和这些杀手比,我到觉得我上我也行了。”
不三、不四:“……”
顾湘失笑:“你是比他们聪明……唔,雨后无聊,你是想继续听故事,还是我们玩点小游戏?”
老狗想了想:“反正雨不停也不能走,现在去宰,弄得血淋淋的难看又难闻,只能先留着了,那就没事可做,不如顾厨说说赵羽尘和重九,说完了咱在找点消遣?”
不三:他们的确发现我们了。
不四:动手吗?
不三:急个屁,让我想想。
那小娘子四肢纤细,面容和善,不像高手。
那老狗也不像高手。
但那小娘子值十万两雪花花的银子!
第一百零三章 着迷
不三不禁犹豫起来。
里面的目标应该是发现了他们。
可为何没动作?
是有恃无恐,还是毫无办法?
他们干这一行久了,对任务从来都有自己的判断,判断不好的杀手根本活不下去。
通常来说越值钱的目标越难杀。
这个十万两,应该比上一回不伦、不类他们两个带队杀的那个八万两更麻烦。
八万两现在还没收尾,不伦、不类两个人带了二十几号第一档最顶尖的杀手,提前设伏,愣是让人跑了。
他和不四临时接到任务,可没做任何准备,想找援军,都要至少两天半才能赶到,现在动手真的合适?
从他们当杀手的第一天起,无数前辈用血的教训告诉他们一个道理,杀手千万不能在动手之前暴露给目标。
但凡暴露的杀手,就等于一只脚已跨进了地府大门。
需要他们这类等级的杀手出动,每一个目标都不会是什么简单人物,哪有好杀的道理?
不三越想越犹豫。
不四很是不耐烦。
房间里说话的声响始终不绝于耳。
顾湘开始讲《开封探案手札》的另外一小节。
故事说到东京城内,大相国寺中发生一桩奇案。
赵羽尘和重九两人应邀前往大相国寺,品尝由惠普禅师亲手烹饪的素斋。
“赵羽尘见那道上汤菠菜,清澈见底的汤汁泛着一丝丝金黄,入口甘甜,论鲜美远胜鸡汤,比鸡汤又要多出几分清爽。翠绿的菠菜,色彩鲜明仿佛生的一般,一口咬下,脆的很,还有一股鲜甜的汁水涌出……”
老狗连吞了好几口口水。
不三和不四也不由摸了摸肚子,分明刚吃过肉馒头,此刻竟又有些饿。
“赵羽尘长赞一声笑道:‘惠普大师的汤菜做得一流,这么多年,我唯独在寿灵吃过一道猪肚鸡,可堪媲美,要说这猪肚鸡,口感相当爽脆,那鸡肉嫩滑,入口即化,那汤底更是浓郁清甜处,难以言表啊。’”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惠普大师连呼了好几声佛号。”
不三分明听见不四的肚子在咕咕叫。
他都想跟着念一声阿弥陀佛了。
不三眯着眼,低声道:“反正已暴露,管她有没有底牌,你擅长远程攻击,先试探一招。”
不四皱眉,把一直捏在手里的飞镖捏紧又松开,摇了摇头:“等她讲完再动手,我想听听故事后续,也想听听这些菜的做法。”
不三:“……”
这会儿顾湘说完了诱人的食物,继续开始说探案故事。
赵羽尘,重九,还有其他几个客人和大相国寺作陪的高僧们一起吃饭,结果吃到一半,其中一客人,刚刚考中状元的状元郎张某,倏然指着自家那一碗上汤菠菜惨呼:“有毒!”
他当即倒下,脸色发青,嘴唇乌黑,分明中毒不浅。
所有客人与高僧俱是大惊失色,扑过去赶紧救人。
赵羽尘也上前检查这状元张某的状况,发现他已经死了,的确死于中毒,毒药发作得非常快,让人倒地立死。
所有人登时吓得不轻。大家吃的是同样的食物,这道上汤菠菜虽是素菜做荤,却异常鲜美,大家伙人人恨不能直接把锅端过来,每个人都至少喝了两碗以上……
顾湘讲故事的本事已经在勇毅军里就锻炼得相当娴熟,此时一段故事娓娓道来,端是扣人心弦,精彩至极。
屋子里老狗听得入了迷。
就是浑身难受的要命,已经快要昏死过去的孙老翁,还有他那些倒霉的同伙们,竟也觉得注意力不由自主地转移到故事上,身上的难受到是消减了些许。
或许也可能是躺在堂屋的地板上,好歹能舒展开四肢,不像在厨房那般,一个个叠罗汉似的挤作一团。
不三不四也听得入神。
不过不四是纯粹想听故事,不三却是心中越发没底。
顾湘大大方方地开着窗户,堂屋内的情况毫无防备地展现在他们眼前。
不三心中迷惑。
众人发现有杀手窥视,不是惊惧交加慌了手脚,就是勃然大怒冲出来拼命,像顾湘这样想开窗,就开窗,面不改色,心不跳的类型,他真没见过。
他也没听前辈们说起过这般人物。
杀手这行不好做,需要经验,可有了经验,人通常老了,手会抖,身手也会变慢。
只要他们变慢,他们就会死。
年轻的时候身手好,浑身力气好似什么都不怕,偏没经验,容易出错。
只要他们出错,他们就会死。
说到底,只要当了杀手,终究是要死的,早一点,晚一点罢了。
为了晚点死,不三一向喜欢追着九死一生活下来的前辈们讲故事,他们的人生就是最好的生存宝典。
不三深吸了口气,盯着闲坐窗前的顾湘,她的身体纤细,骨头看起来很软,似乎稍稍用力,就能把她漂亮的脖颈掐断。
不能再想,师父说过,一旦开始迟疑,那就不要再想,凭本能去立刻做决定,动手,或者撤走。
不三想到十万两银子,这十万两里,他们两个能分七万,平均每人三万五。
三万五千两白银,能买多少条人命?
哪怕这个顾湘武力超群,还有后手……
“不四,动手!”
不四却皱着眉,轻轻摆手避开不三的暗示,口中念念有词:“众目睽睽下毒杀人?如果是我,有四十七种没有痕迹的下毒方式,凶手是谁?用的是哪种办法?”
“用下毒这样的手段,肯定是比张某弱的人,张某不过一文弱书生,那凶手……”
不三:“……呵呵。”
顾湘托着腮继续讲故事,心里也是抖了三抖。
当年诸葛亮使空城计,他就不怕?
一刻钟后,不四终于心满意足地听到了这一小节故事的结果。
张某与大相国寺的方丈有仇,和好友杜某说过后,两人就借着酒意决定让那老方丈出点丑。
由杜某弄到些药,能短时间内让人肤色青白,嘴唇发黑,但不过量服用绝不会影响健康。
张某买了几只活鸡活鸭试了两次,果然有效,也没什么真的毒素,鸡鸭吃了转天还是活蹦乱跳。
于是今日宴席上,张某就自己吃了药,假装中毒。
他在呼喊中毒时,其实平安无事。
真正的杀人凶手,是去抢救他的杜某。
第一百零四章 运气
“赵羽尘道:‘我检查张某的死因时,就知他在喊菜里有毒的那一瞬间,其实并未中毒。’”
“说着,赵羽尘抬头看了看杜某,笑道:‘你应该知道你这类用鸩制作的毒药见效快,倒地立死,就是张某死前怀疑你,也绝说不出口。但张某死前还有力气指着菜大喊大叫,生怕食堂内外的人听不到,那他又怎么可能是中了这等烈性毒药身亡?’”
“‘真奇怪,为什么这世上的凶手都觉得自己很聪明,你们明明就笨得很,让我这个大理寺少卿当得十分无聊’赵羽尘颇带几分倦怠地叹道。”
“重九实在是听不懂他的朋友在感叹些什么,眨了眨眼,抬头只问一句话:‘那么说,菜里没毒?’一见赵羽尘点头,他立时端起汤碗,把剩下的汤菜通通舀到自己的碗里。”
老狗一下子笑起来:“嘿嘿,果然是重九的性子。”
顾湘也笑:“赵羽尘也是这么笑着说的,他说带着这小子最大的作用不是他能打,而是他有趣。”
不三手中瞬间多出一枚梅花镖。
他也不顾不四在那儿念念有词地琢磨什么,就待出手。就听屋里顾湘忽然转移视线,盯着地上的孙老翁笑道:“你也别为你口中的项嘎子伤感了。”
孙老翁:“??”
他伤感个屁,项嘎子不是他爹,又不是他闺女,死一千次也同他无关。
话虽如此,孙老翁却表现得很是重情重义,叹道:“哎,杀人者人恒杀之,没什么值得伤感,伤感也没用。”
顾湘失笑:“这话到不错,杀了项嘎子那一伙黑衣人中使枪,且枪头比一般要长三寸的那个已经死了,死在长鞭之下,使长鞭的那个也死了,死在朴刀下。使朴刀的这个到还没死……就不知能活多久。”
孙老翁:“??”
不三手一僵,顿时收紧。
他自然听出屋里那小娘子话中意思。
这是说,不伦、不类他们也遭了灭口,而且是自己人在灭口。
能信吗?
不三知道自己不该相信,可背脊上瞬间冒出一层冷汗,心慌气短,脑袋发昏。
按理说这位顾娘子肯定是没见过不伦、不类他们。
最近一段时日,此人大多数时候都处于监控中,虽因着她身边高手众多,探子不敢离近,但大体情况总归知道。
她没见过,怎会知道不论、不类使的兵器?
那必是有人同她说了……
难道,不伦、不类一伙人真的起了内讧?
不三不由自主地看了眼不四。
这在组织里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他和不四就不只干过一次类似脏活,做杀手的露了脸要死,动了不能惹的目标要死,知道了不能知道的秘密,也要死。
组织下令让手下的杀手自相残杀,那都是基本操作,他们本就是被养的工具,在上头那些眼中,根本就不算个人。
或许不四也接到了任务完成后,杀自己灭口的任务,那谁会来动手杀不四?是非驴非马?还是不禁不由?
论杀人的本事,也唯有这两组人能略胜过不四。
不三也猜测,或许是屋里那个小娘子在故意戏耍他,逗他玩,可他一时间还是一下子就失去了动手的欲望。
他本就是谨慎之人,本就已经在犹豫,本就觉得动手或许死的是自己。
“走!”
不三打出个手势,转身就走,毫不拖泥带水。
不四想都没想就跟了上去。
在他们这个组合里,不三负责动脑子,不四已经习惯只负责动手。
院子里已经悄无声息,顾湘心里吐出口气,面上带着笑容,轻言慢语地如往常一般,讲解了下自己故事里不太清楚的地方,顺带完善细节,纠正些谬误,半晌,她才道:“老狗,小心些,去厨房把我做的肉馒头拿来。”
老狗应了声就出去,不多时,就响起他暴跳如雷的吼声:“有贼,贼!包子没了一半!”
顾湘身体一松,起身迅速收拾些干粮,叫上老狗,绕到后院后门,开门就往外面山林里钻。
老狗:“啊?”
“啊什么,赶紧走。”
顾湘低声道。
她从来没经历过这么刺激的事,想她一普普通通的,才出象牙塔的学生,连职场的刀光剑影都没见识过,何况这些真刀真枪的生死搏杀?
这回真是有一丁点不走运,她这新的生命就又要终结。
顾湘简单把刚才发生的事说了说,老狗登时双腿发软:“杀,杀手?杀我们?为什么?”
“不对,既然都把人惊走了,我们还要逃跑?”
顾湘一言不发地在山林里走,一边指挥老狗清除痕迹。
即便她没经历过这等事,电视总看过,小说总读过,还是知道应该清理痕迹。
“我觉得,我没那么聪明,糊弄不住杀手第二次。”
第一次都是没办法之下去碰大运。
她只有一条命,没胆子再茂第二次险。
就在不远处,不三不四跑了一阵,不三忽然扭头问:“出任务前,你有收到别的指令没?”
不四一口口啃包子,含含糊糊地道:“什么指令?又杀谁?有完没完,一个月都没休息过。”
不三脚步一顿,嘴角抽了抽。
他今日从去杀人之前,脑子就很不清醒,主要是来之前做好了打硬仗的准备,结果事事都出乎意料,于是便懵了。
不三猛地拍了下脑门,晃了晃脑袋:“回头。”
不四:“啊?”
“去杀目标。”
不三说完,掉头就往回走。
不四愣了愣,没好气地骂道:“你也不是个好东西,这不耍人玩么?我还当你是怕以后吃不上这么好吃的包子,还有上汤菠菜,猪肚鸡什么的,所以不想杀她了。”
不三:“……那是十万两!”
岂是几口吃的能比得上,再好吃也不成。而且就算人家活着,凭什么做给他们这些杀手吃?
两人回了客栈,只剩下一地被捆得结结实实,连头都被蒙上的土匪。
不三:“……”
不四前后转了一圈:“他们这是去了夜狼山,我可不追,那地方的山民们都是野蛮人,真会生吃人的那种。”
不三也惜命,也不想追。
“算了。”
虽然十万两很多,但这一番折腾,他已是精疲力竭。
此时此刻,顾湘却觉得,青山绿水,环境优美壮阔,感觉还不坏。
第一百零五章 公主
皇宫
延福宫,好逑阁。
好逑阁面积不大,四面环水,中间有一凉亭,凉亭取名‘春蚕’。
三公主赵畅静坐抚琴,她身边乳娘宋氏一边给她缝补衣服,一边从袖子里取出一只帕子递过去:“公主,这是云哥送来的缂丝绣帕,按照您的吩咐绣的。”
绣帕展开,上面是一副观音图。
****上,这观音竟同三公主有几分相似,尤其是鼻子以下,都是鼻梁挺括,嘴唇不大不小,虽非樱桃小口,却也别有风情。
赵畅盯着这画像看了半晌。
宋氏心下一跳,低头不语。她看到这小像,心里一阵阵发慌,绣像上的观音真像高六合。
不是后来形容枯槁的她,而是初次打马入京城,意气风发的那个年轻的,漂亮的她。
这一天终于来了,其实她陪着公主入宫的那一日,就总做噩梦,梦到高六合拼死生下来的那个孩子会抢走公主的一切。
如今梦魇终于来到现实。
不会的。
所有知道公主秘密的人都死了,剩下的那几条漏网之鱼也不会活着,高六合也死了。
公主就是高六合的女儿,就是能享受姓高的留下的所有荫蔽,就是官家最宠爱的公主,谁都没有办法改变这件事。
三公主仿佛丝毫不知乳娘的担忧,她拿起绣帕笑了笑,她一笑,五官柔和,似乎从骨子里便流露出一股温柔。
“她就是我妹妹?长得可真好。”
是她可望不可即的好相貌,尤其是这双顾盼神飞的眼睛。
宋氏吓了一跳,忙左右顾盼,见周围无人才松了口气。
亭子四周空荡荡,若有人窥探,远远就能看得清楚,说些私密话也无妨。
宋氏努力把声音放得低柔些,生怕吓到了公主:“公主身份何其尊贵,这种女子哪配与公主称姐妹?公主以后还是别说这些,免得让官家担忧。”
三公主混不在意已地把绣帕折起来塞到袖子里,才应道:“好。”
说话时一脸的乖巧温柔,惹得宋氏满心怜爱。
她的公主是没经过半点风雨摧折的娇花,外头来的野雀敢靠近,就不要怪他们心狠手辣。
宋氏回想绣帕上女观音那张普度众生般的悲悯神情,心中忽然就升起些狂怒,就是这样的神色!
高六合也是带着这样的神色,一句话都没对自己的主人说,就把女人推向了绝望。
分明主人才是胜利者,分明主人抢走了高六合这辈子唯一爱过的那个男人,高六合凭什么还是这样的高高在上?
她初时还觉得云哥在外头闹得动静太大了些。旁人也就罢了,对高公子,安国公甚至铁面御史动手,总归还是危险,此时想想,安国公既是觉察出来些什么,那不管他是真知还是假知,都绝不能让他继续活下去。
刘晃?谁让他娶了个不该娶的妻子。
至于高公子,谁让他运气不好,居然见到了那个女孩?
……
京城发生的事,一时半会到影响不到身在荒郊野岭的顾湘。
顾湘打着呵欠从草丛里翻出一把蘑菇。
她不知道这种蘑菇叫什么,但以她调味的能力,只是闻了闻就知,这蘑菇用来炖汤也好,烧只野兔也罢,味道一定十分鲜美。
都说这夜狼山遍地毒瘴,目前看来到还好,她反而觉得山林清幽,颇有意趣。
应该是杨玉清等人给的香囊一类东西另有奇效。
老狗可没顾小娘子的好兴致,怀里抱着朴刀,警惕地注视身后,生怕敌人追上来,他心里跳得厉害,身上发冷,想到刚才他没心没肺地在客栈闲笑,外面就有杀手在窥视,不由摸了摸脖子,思绪纷乱。
“顾厨,你怎知,怎知来杀咱们的杀手,不是前头那些参与围杀官差的杀手?如果是同一批人,你说的那些起内讧之类的话,岂非不攻自破?”
顾湘眨了眨眼,唔,其实她也没什么把握。
不过面上却是胸有成竹。
“是我猜的。”
只能说是半猜测,半直觉。
“他们不是同一批杀手,但有密切联系。”
她仔细检查了周围环境,能看出前些时候在客栈围杀某个大人物的杀手怕是不下百人。
刚才她出客栈时四下看了看,到没发现任何有人驻足的痕迹,除了厨房。
厨房丢了的食物,统共算一算应能让四、五个老狗吃撑。
刚才来的杀手最多就六七个。
种种迹象,她猜这大约是两拨人。
但那些杀手为何会这么巧,也找到眼下这家出过凶案的客栈来?
此地如此偏僻,千万别说是这些杀手闲来无事乱晃,于是晃到这边打尖住店的。
只能说明这两批杀手有相同的消息来源,说不定他们就来自同一个组织。
“我到不大了解杀手这行当,不过想来大多数做他们那一行的,彼此之间多多少少要出现些信任危机,不同的杀手出任务时互相联系的可能性也不大,那就试试好了,反正试一试又不花钱,不成功也无所谓。”
她说得轻松,老狗却听得毛骨悚然。
刚才他差点儿就死了。
老狗他可真是上有病弱老娘,下头还有几个不靠谱的弟妹,一时半会儿,死不得。
顾湘笨拙地调整了下陷阱,指望着野鸡,野兔什么的能愿者上钩。脑子里却想刚才在客栈,那些杀手竟然真被她给唬住了,她自己都没有任何把握。
对方起码得有六七人吧?这么多人,难道就没有一个长着脑子?难道都是那种爱脑补的谨慎类型?
她当初说那些话,有一大半是希望这些杀手彼此不信任,动手时能给她和老狗留出逃跑的余地,如果能拖延时间,待剑侍过来,那就更好,没成想对方直接跑了。
她此刻的茫然,并不比老狗少。
“来嘞。”
老狗搂草打兔子,竟然一捉就是一窝大大小小六只兔子,让他拿裤腰带栓成一串,提溜过来,满脸堆笑,“顾厨,兔子。”
顾湘:你才兔子。
她也不守这些乱七八糟的陷阱了,直接让老狗杀了兔子垒砌灶台,生火烧水。
老狗在这方面做得极利索,唔,逃跑都没忘把锅带上。
第一百零六章 烧兔子
烧兔子吃,如今可用不着专门去商城买菜谱。
顾湘发现自己的厨艺现在切实地提升之后,对食物自然而然就有了自己的想法,天马行空做出来的菜那也是各有特点,论味道丝毫不输大厨。
当然,他也没吃过什么名厨私房菜。
洗干净手一刀一刀片兔子,兔肉打着卷纷纷扬扬地落在陶盆里,不薄不厚,带着透明的新鲜质感,一倒入酱汁,兔肉上染上些许的酱红,虽还未曾烧,老狗已经连吞了好几口口水。
脑子里开始浮想联翩。
烧熟后,肯定是特别特别的香。
今天早晨他只喝了碗粥,来不及等包子出锅,可怜的包子就不知进了哪些畜生的嘴。
又赶了这么久山路,一路上精神紧张,既怕毒虫,也怕后有追兵,那是又累又饿。
老狗不自觉拿眼神追着顾厨,看着顾厨轻轻巧巧地拍好蒜瓣,剁好辣椒,没有葱,到是从山坡上翻出一堆野蒜苗来,也很好用。
采集的蘑菇没切很小,洗干净中间对半分而已。
终于上了锅,油也热了,兔肉滑入锅里迅速地翻炒,肉色一点点地变得焦黄,兔肉的油脂不多,但在锅里微微卷曲,滋滋作响,也足以勾起他强烈的食欲来。
顾湘闻了闻,挖出一小勺酱入锅。
香味瞬间就爆出来,浓郁的香气简直能勾得人魂飞九霄。
老狗眼巴巴地盯着锅灶。
顾湘加了蒜瓣,辣椒翻炒完,又把蘑菇放进去,就毫不犹豫地拿起木头锅盖,把锅盖得严严实实。
老狗遗憾地叹了口气。
到不是他真那么馋。
实在是饿了。
饿得前心贴后心,肚子里空空荡荡,酸疼酸疼的难受,此时哪怕闻着点香味,也能起到些望梅止渴的作用。
等啊等啊等。
“好了。”
顾湘看着老狗可怜巴巴的眼神失笑,赶紧起锅把炊饼就着热气烤了烤,才把兔肉分出来两大碗。
炊饼不软不硬,沾了肉汁,肉汁将坠未坠,色泽饱满鲜亮,老狗恶狠狠地一口咬下去,满足地喟叹一声。
眼神一瞬不瞬地盯着兔肉,赶紧拿筷子——一筷子刚碰到肉,只听嗖一声,眼前一黑。
老狗回过神,手里的肉没有了。
没有了!?
他骤然抬头,惊得心里一颤,旁边草丛里不知何时冒出好些脑袋,其中一个正站在他面前,看起来像十七八岁的少年,身上穿着一身绿油油的短打,肤色黝黑,头发到是梳理得十分整齐干净。
少年手里就端着他的兔肉,目光却盯着顾湘,张嘴吐出一口奇怪的,他听不太懂的乡下俚语。
顾湘:“……”
少年顿了顿,再次开口,这回却是比较磕绊的官话:“这是我们宁瓦寨的地盘,地里的一草一木,都是我们的,你们山下人不许吃。”
顾湘笑了笑:“请。”
少年目光闪了闪,立时拿起筷子埋头苦吃。
不光是他,草丛里瞬间冒出十几个人,都是年纪不大的男子,身上背着背篓,弓箭,衣服花花绿绿,赤足。人人扑到锅前,三两下就把一大锅兔肉都给瓜分干净。
老狗:他的肉!凭什么!
顾湘心下惊疑。
没想到在中原大地上居然也有这种看似不大开化的族群聚居。
不过少年会说官话,应该也时常和外人接触。
心念电转,顾湘又把煮好的蘑菇汤给他们盛了一碗,少年一边吃肉,一边啃炊饼,一边不忘喝两口汤,汤一入口,眼睛更是亮起来:“解毒的,好汤。”
顾湘眨了眨眼,不着痕迹地说了几句煮蘑菇汤也有讲究的话,才道:“我们两个误入山林,饥寒交迫,又不知这是贵族人的地方,这才捕捉了兔子,抱歉。”
他呼噜呼噜地吃饭,表情到柔和些:“……没事,吃。”
少年还大方地示意身边人给顾湘和老狗都分了一小碗,里头搁了三两块兔肉,几块蘑菇。
老狗:“……”
分明是他抓的兔子,顾厨烧的菜。
说话间,顾湘已从少年口中套出了好些话,少年说,他们寨子里的老族长生了重病,还有很多族人都病了,这是有人触怒了天神,要拿外面人活祭天神才能解除困厄。
“你们,下山,否则,要祭天神。”
老狗心里一哆嗦。
顾厨年纪小,他没见过这这等事,他却是见过好多次,前些年村子里一连闹了两年旱灾,村民们都说是河神发了怒,要给河神娶妻冲冲喜,那一年村里未出嫁的女子算是遭了难,一连送了河神三个新娘,等到了雨水这才罢休。
像这等事,都是族里自己在做,失去女儿的人家也不敢外告,哪怕官府知道,也是毫无办法。
老狗生活在乡野,他太知道村民们在面对神灵上有多么野蛮,又有多么虔诚。
顾湘目光闪烁,一字一顿,缓缓问道:“现在祭品是什么人?”
“外来的,一开始是,被抓来的年轻人还有个老头儿,叫铁面,铁面御史,巫女说,不行,换了其他,其他女子,但族长说,不够。”
老狗:“……钦差?”
顾湘看了眼系统界面,现在是‘已发货,请耐心等待’的状态,但看这进度条,起码还得等一两天。
她想了想,小声对老狗道:“我们先下山。”
话音未落,就见不远处嗖嗖飞来无数乱箭,他们转瞬就让无数人包围,黑漆漆的剪枝直怼到脸上。
顾湘叹息一声,心里竟没多少害怕,大概接二连三的变故太多,她已麻木。
少年端着碗走过去嘀咕半晌,又过来无奈道:“你们,跟上山,巫女要挑,祭品。”
老狗瞪着死鱼眼,已彻底躺平。
顾湘眨了眨眼,指了指灶上的锅。
锅很大,在火头营里做了这些时候,顾湘习惯用大锅,老狗的力气如今是今非昔比,带来的这口大锅,烧了足八只肥兔子依旧不显得太满。
小火还未熄,锅里的汤汁咕嘟咕嘟地冒着滚热的气,香味扑鼻。
“吃了吧,要不有些可惜。”
周围一干山民面面相觑,不自觉就吞了口口水。
少年走过去同为首的那个嘀咕了几句,为首的汉子沉默片刻,略一点头,山民们登时就围拢上来。
第一百零七章 人心
兔肉细滑,半点不柴,拿牙齿轻轻一咬,就是一口饱满鲜甜的肉和汤汁。
配上烤得焦香的炊饼,这几个神色肃然的山民面上的表情也不自觉稍稍柔和些,脸上的惶惶也少了。
少年跑过去嘀咕了半晌,回过头指指点点,众人吃了顾湘的炊饼,总要记下些人情,本来顾湘他们应该有的‘绳子待遇’就被取消掉了。
他一笑,露出一排牙齿,竟还显得有点干净,并不怎样难看:“你们可以叫我阿吉。”
顾湘脑子里搜刮了一遍,没看出这些人属于什么少数民族。
不过消失在历史上的少数民族太多太多,如今有她不知道的族群也并不奇怪。
这些人服饰装扮上,除了色彩绚丽些,和中原汉人并无不同,长相上更是无从分辨。
山路清幽,密林遮天蔽日。
顾湘被裹挟着走了一路崎岖山路,终于来到寨子,这座山寨规模不小,一排排的竹楼点缀山间,乍一看就是男耕女织的普通村落。
一路上见到许多村民,很多人都和阿吉打招呼,尤其是少年人,看阿吉的眼神熠熠生辉,看来这孩子在寨子的地位还挺高。
顾湘一边走,一边暗暗记路,奈何她这路痴属性是完全无可救药,没一会儿就犯糊涂,只好暗示老狗。
老狗老老实实地坠在顾湘身后,悄悄做了个手势。
别看他长了一脸憨相,可实际上奸猾的紧,行伍生涯中需要用的各项技能,他哪怕不精通也绝不落后于人,不要说睁着眼,就是闭着眼都不会迷路。
走着走着,脚步一顿,顾湘远远看到一个很眼熟的身影。
这女子被一群人簇拥,头戴镶嵌诸般宝石的金冠,身穿五颜六色服装,却是脸上木然一片,神色间隐带恐惧。
她一开始没认出,此时仔细一看——竟然是她那个便宜堂姐,顾润!?
顾润自从失踪至今,村子里早没人再去找,就是他大伯,大伯娘都当闺女已经没了。
一个弱女子孤身跑了出去,又岂会有活路?
为了这事,顾家上下都别扭。
顾老实自此就再没同大哥,大嫂同坐一桌吃过一顿饭,她大伯顾强,伯娘小张氏两个,以前都是极果决利索的人物,因着这闺女日渐沉默,就是四郎顾江性子都从机灵活泼,变得寡言起来。
哪怕顾爷爷和顾奶奶张氏,心里清楚此事怪不到二房头上。二娘这丫头本就是自作孽不可活。更何况她逃走也不安生,竟然放火,得罪了觉慧师太。就是没死又回了顾庄,她也得不到好下场。
但那是活生生的,养了这么大的孙女,一下没了,哪有不心疼的?她犯再大的错处,也是自家的孩子。
顾润会丢,与顾老实非不罢休,非让家里把人送去庵堂,总不能说半点关系都无。
这时候,众人下意识便忽略掉顾二娘是因为陷害姐妹,才得此恶报,她是犯了众怒,族老们不能容她,才有这般结果。
即便是送她去庵堂避上些时候,家里人心中还是盼着她好,想让她远嫁,更多不是惩罚,是担心她在本乡本土生活,那她身上永远都留着陷害姐妹的刻印,永不得解脱。
比起处处顺遂的强者,人们总会怜悯同情更悲惨的那个人。
顾润和顾湘比,就惨淡极了。
大房和二房比,自然弱势得多。
于是,那些缘故大家都不提,只知道顾强与小张氏可怜,便是顾老实本心里,也未尝没有感觉有那么一点对不住自家大哥。
顾湘沉默半晌,抬眼细看顾润的形容,虽被细心装扮,可脸上肌肉僵硬,小小年纪老态毕露,想必这短短时日的经历也算不上好。
“她是阿润,会通灵,很厉害。”
阿吉一字一顿地道。
“族长让巫女选祭品,祭祀天神,天神会降福于我们,我们族人……族人就能好起来,孩子能诞生,这片森林也能,能活起来,老虎会生下小老虎,狐狸能生下小狐狸,鹿会生下小鹿,我们永远都有肉吃,有皮毛,不会饿,不会冷。”
顾湘:“……哦。”
这到是新鲜事。
不过到可以确定,这个寨子的族长等人都会说官话。
毕竟顾润可不像会说这些土话的人。
很快,顾湘和老狗就被人带到寨子里的一处厨房,带他们过来的两个人面无表情,嘀嘀咕咕地说了一通,转身就走。
少年偷偷地看了顾湘两眼,小声道:“待着……别去前面。”
顾湘含笑颔首,少年一走,老狗就垮了脸:“小娘子,我来时瞄了一眼,这帮子虽是山民,却悍勇的紧,整个寨子建在山崖上,只有一条路通山下,始终有人把手,对方很警惕。”
“那个劳什子巫女……万一挑到小娘子你头上,这可如何是好?”
时间虽短,但顾润已与当初在村中时大为不同,老狗没认出,要是认出来,恐怕更要炸。
可人都到了此地,怕又有什么用?
顾湘的目光落在系统商城上,上面有一道菜——上汤菜(特效:如见如来)
这特效可有点意思。
顾湘沉吟半晌,举目四顾,这厨房只有一个灶台,旁边案板上堆着好些肉,菜到只有一筐野菜,野蘑菇一类,另外就是些药草,乱糟糟堆在一处,大约也是当菜吃。
她想了想,手脚麻利地烧开水,挑拣了些药草同水一起烧,又搁了些野蘑菇,又片了肉,拿面糊和酱汁调匀,把肉往里面一滑就直接下了锅。
半晌盛起一碗汤肉尝了口,肉和蘑菇都入了味,又极嫩滑可口。
就是不知她如今做的上汤菜,与系统给出的菜谱,是不是只差美食点的注入?
顾湘正慢慢地搅合这手里的汤碗出神,就听窗户上吧嗒一声响,她一抬头,顿时扬眉:“……其实,我也没觉得特别惊讶。”
才刚分别不久的铁面御史刘晃,还有已是许久不见的安国公身边长随李生,居然聚在一起,同时出现在厨房外头。
顾湘笑道:“在被裹挟上山之前,我就想,如果在书上,故事中出现这样的情节,女配可能要倒霉,女主可能会触发英雄救美的剧情,不知我是哪一种?”
第一百零八章 相聚
李生盯着顾湘手里的碗,简直要热泪盈眶:“您这肯定拿的是救美英雄的无敌剧本啊!我的女英雄!”
顾湘莞尔,赶紧把碗和勺子递过去:“既是汤也是菜,就是少些咸蛋黄,味道可能有些清淡。”
“足够好了。”
李生捧着碗进了隔壁的竹楼。
竹楼里阳光暗淡,李生走到床边低头看了看他家国公爷,国公爷的脸色比前几日显得更苍白,乍一看甚至浮现出一丝死气。
李生见过不知多少死人,对这样气息很是熟悉,越看越心惊肉跳。
赵瑛却是一下子睁开眼。
李生不禁一笑:“可算是清醒过来,我都担心……回去要给你殉葬。”
赵瑛白了他一眼:“要你殉葬能做甚?你又不会跳舞,又不会唱曲,还做不出好吃的饭菜,除了会气我就不会别的,带你,不如带几只狸奴来得实用,好歹能哄我开心。”
这碗上汤菜的香味并不霸道,淡淡的,沁人心脾。
赵瑛坐起身,也不必李生喂,自己端着碗一口一口地吃了下去,一开始还很慢,渐渐加快了速度,他甚至隐约能感觉到肠胃在欢唱。
李生目光微微闪烁,面上不变,心里却松了口气。
上次遭遇刺杀,国公伤在腿上,伤势不重,虽然箭上的毒药霸道,可他们家这位国公爷哪里都不强,就是抗毒能力比较厉害,自己也是解毒行家,一路上自行寻了各种药草吃,毒素已解。
奈何光是喝汤药就喝得伤了胃口,一路行来吃饭都是捏着鼻子硬灌下去,只求存活。
每天看他家国公爷吃饭的那个劲头,李生就感觉自己的胃口都要被败光了,吃什么什么不香,日子之难熬,简直让人疯。
“真是做梦一样……”
昨晚,赵瑛发高烧,他又累又困,迷迷糊糊地半梦本醒间就梦见了顾厨做的排骨。
真香啊。
现在虽没有排骨,可这上汤菜也不坏。
刘晃看见顾湘却是大喜,简直像是见到了救星,热泪盈眶,都顾不上问为何这位在他心中神秘至极的武林宗门弟子,会认识安国公赵瑛?
诸般疑虑也只一闪而过,刘晃没多想,赵瑛身为国公,地位尊贵,他认识些能人异士有什么稀奇?
刘晃就算警惕,这警惕也是对着安国公去。
你一个皇室宗亲,地位尊崇至国公,又是深得陛下信任的天子近臣,为何要结交江湖人士?你想作甚?
换了任何一个太平些的地方,刘晃脸上就要明晃晃地写出这些疑虑。
现在安国公倒在床上气息奄奄,前日他刚被洗刷干净,从头到脚都敷上香粉,还换了干干净净的衣衫,同赵瑛一起被推到祭台上,让无数飞鹰吞食。
只差一点,他就连条全尸都留不下。
哪里还有心情想东想西,只眼巴巴地看着顾湘。
顾湘:“……”
她自然知道这位钦差在想什么,但是,他想的那些东西,咳咳,恐怕不大容易实现。
顾湘眨了眨眼,小声道:“我武功不行的。”
刘晃又看老狗。
老狗:“……呵呵。”
反正顾湘和老狗的心情,刘晃是不知道,他看见这两位,登时踏实得不行,面上焦虑顿消,还有了欣赏周围风景的心情,一边来回踱步,一边守着厨房等吃美味。
他们这些‘祭品备选’,在这寨子里的待遇非常好,除了不让他们离开,他们所提出的大部分要求,只要寨子能满足,通通会被满足。
每日提供的食材也很新鲜。
赵瑛病着,寨子里也有给他熬煮汤药,只是本身这里的人医术就和巫医差不多。
上汤菜摆上桌,顾湘又做了一道猪肚鸡,里面配上人参等药材,滋味鲜美异常。
众人守着汤锅,一边吃才有心情分析眼前的状况。
赵瑛眯着眼吃猪肚鸡,额头上升起一丝薄汗,面色粉红,病态已去。他目光警惕地盯着李生和刘子明,手里端着碗,另一只手拿着勺子,先给顾湘舀上满满的一大碗,又给自己舀上,对勺子还是恋恋不舍。
李生冷笑:“要不我端着锅吃?”
赵瑛只好把勺子给他。
“那个顾润。”
李生一边连吃了好几口滑嫩的鸡肉,欣赏了下国公爷敢怒不敢言的表情,才压低声音道,“据说预言到宁瓦寨会遭遇厄运,预测到族长小公子的死期,天神发怒,流言四起,寨子上下都决定要祭祀天神。”
“我和国公爷,还有刘御史暂时逃过一劫,但……”
李生顿了顿,叹了口气。
他话没说完,便听外面传来哭喊声——“姓顾的,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呜呜!”
只一声,声音戛然而止。
李生蹙眉,摇了摇头:“顾润是和五个女孩子一起被绑上山来,她却偏说那几个女孩子里有三个正适合做祭品。”
虽说正因如此,赵瑛逃过一劫,但李生依然心有不安。
赵瑛轻声道:“那五个女子是洪洞山贾四海的小妾。”
顾湘蹙眉,总觉洪洞山这个山名有些耳熟。
老狗蹲在后头,小心翼翼地瞥了顾厨的脸色一眼,就低下头去,讪讪地摸了摸脑袋。
当时他们不想让顾厨搅进麻烦里,大家群策群力,聚在一处商量了半晌,最后决定由自家兄弟扮成洪洞山的山大王,先把人劫走藏到山村里去。
他们与村子里的人都熟,那里民风淳朴,顾厨多住些时候也不会吃亏受罪,待事情了结,顾厨自能寻到路回家。
结果办事的兄弟们实在不牢靠,一下子就让顾厨给看破,在这位面前又不敢反抗,结果——
老狗做梦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般!
“哎!”
赵瑛平静地抬眸,看向远处点着灯的竹楼。
“贾四海性情残忍阴毒,最好美色,手下收拢了不少败类,罪行罄竹难书。他这五个小妾能逃出虎口,想必是费了许多心思,许多力气。只是逃得方向错了,才出狼窝又入虎穴……也不知最后结果如何。”
他一笑,回头看了眼顾湘,眉眼低垂。
这其实是他第一次真正和顾厨见面。
“无论如何,我会保护你……们的。”
李生冷笑:“呵,您老人家别掉链子就成,真让人家顾小娘子来一回美女救……狗熊,哼哼,那可热闹。”
第一百零九章 夜谈
顾湘不禁抬头看了看李生,灿然一笑。
李长随可真有趣。
赵瑛:“……”
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莫名不高兴,又一次想把姓李的这小子打包卖了了事。
再不卖,他担心自己会亲自动手把剁吧剁吧弄去喂猪。
虽然李生这长随当得不像长随,做手下做得比大爷还大爷,可到底不至于沦落到喂猪的地步。
顾湘看赵瑛生动得眉眼,和李生对了对眼,都暗笑了声。
国公这般活泼,至少说明这病好多了,应是要不了他的命。
不光李生放了心,顾湘也松了口气。
她这一个多月的时间,竟遭遇了这么多离谱的事来。
说到底,她现在唯一的目的不过是保住一个平稳的,不出任何乱子的勇毅军,目的嘛,除了她对‘衣食父母’的情感外,最重要的还是改变顾庄被夷为平地的命运。
有勇毅军驻扎在侧,军中不乱,朝廷官府不乱,好好一个村子,这么多年经历无数天灾都不曾散,怎么可能说没就没?
这会儿若是前后两位钦差都死在任上,便是朝廷没打算赶尽杀绝,勇毅军上下人等也要先把自己吓死。
士兵们被逼到绝境会做什么,顾湘不必走脑子都知道结果。
炸营,混乱,被有心人利用,最后血染黄土,成了别人的进身之阶。
顾湘此时恨不能把两个钦差当易碎品那般细心包装,连夜打包送到安全地带,最好是京城去。
到了京城他们是身陷敌营,还是忽然重病,那都不关别人的事了。
别说她冷漠无情,赵瑛不熟悉,刘子明却已是挺亲近的朋友,她当然也希望朋友长命百岁,事事顺利,但这实不是她能操控的。
两道汤菜,连一点油星都拿炊饼蘸着吃得干干净净。
顾湘眼看这几个食客那理所当然的劲,简直有些不忍看,这里头有一位朝廷大员,有一位国公爷,做派宛如乞丐,让旁人瞧见指不定还当朝廷穷得不给当官的饭吃。
官家可要冤枉死。
吃饱喝足,赵瑛恋恋不舍地盯着顾湘,似乎很希望顾湘能和神奇的小仙女一样再给他变出些美味来,就被李生硬给拖起来,准备送他回去休息。
他这两天一直在发烧,现在都没有彻底退热,山上的空气湿冷,冷意一个劲往骨头里钻。
天色将晚,山风更冷。
竹楼便是不太保暖,也比没有遮挡要好。
顾湘的行囊没被收走,想了想,连忙翻出件斗篷递给李生,笑道:“风寒露重的,国公爷身体不好,将就一下挡风用吧。”
李生笑应。
眼见顾湘先转身回竹楼,赵瑛才使了个巧劲,轻点了李生的手腕,把斗篷接过来披在自己身上。
“有没有眼力?没听顾小娘子说,是给我挡风用的?”
李生:“……”
安国公赵瑛在京城上下人等眼中,可是位性情矜持冷漠的贵公子,若让京城里那些在他面前吓得战战兢兢的手下看到他这一面,不知大家会不会忽然想叛逃。
至少这又是他想叛逃的一日。
夜幕降临。
顾湘烧水洗了洗脸,他们被安置在小厨房附近,洗漱和吃饭都很方便。
老狗守在窗户外头,蹲在楼梯上瞪着一双眼警戒四周,只是数日来奔波辛苦,只撑了一会儿便撑不住,呼噜打得震天响。
顾湘和他隔了老远,只如今五官十分灵敏,依旧隐隐能听到他的动静,听了一会儿到也习惯了,只睡到半截,呼噜声中夹杂了女孩子的抽泣声,怒骂声,那就有些不能忍。
呜呜咽咽的声响顺着风一丝丝,一缕缕地往耳朵里钻。
顾湘听得瘆的慌,叹了口气从床上起来披上衣服出门,顺着声音走了一小段山路,远远就看到几个纤细的影子立在湖边,瑟瑟发抖。
“我不想被活生生咬死。呜呜。”
“该死的顾润,早知道当初就不该心软……当初我就说,那女人是个傻的,是个祸害,自私自利,你们非说她也不过是个可怜人,可怜个屁,这畜生不记恩,只记仇,当初跪着求我们带她走,现在咱辛辛苦苦把人带出来,她发达了到是立马就翻脸不认人。”
“没办法了。”
顾湘远远就见一女子啜涕着,抬足便往湖里去,旁边另外四人连忙拉她,一时是拉拉扯扯,一片混乱。
“让我死,死个干净,好歹能留下全尸,真让鹰给活生生咬死,我可受不了那样的罪,呜。”
顾湘顺着声音,不高不低地喊道:“小姐姐,投湖也不是什么好死法,你的肺一入水,就和被火烧一样,耳朵进了水,你的脑子就要爆炸,身体也会肿胀,特别特别难看。”
湖边顿时没了动静。
顾湘走过去,五个年轻女子一脸紧张地看她,见来人也是个年轻的女孩才稍稍放松些。
这五个女子年纪都在十八九岁,穿着差不多颜色模样的袄裙,生得细眉细眼,很是秀气。
顾湘轻声道:“溺水死,很难受的。”
一句话,身形最纤细的女孩儿眼泪滚滚而落,呜呜咽咽地哭出声:“那有什么法子,总比喂了鹰好。”
宁瓦寨上的山民祭天神的习俗,也不知怎么传下来,他们竟认为鹰为上天的使者,由鹰吞食掉的祭品,才能送到天神身边。
顾湘叹了口气:“我听闻顾润成了这寨子的巫女,由她来挑选活祭的祭品,那我觉得,她大约会先挑我,我也不想死,总归还是要想办法救救自己的。”
这五个女子都愣了下。
有顾湘这个外人在,五人都不曾继续要投湖,一行人就在石边坐下。
“我们五个以前曾在同一户人家做丫头,我叫素萍,她们分别是素梅,素荷,素菊,素兰。”
“也是我们姐妹命薄。”或许是面对一个外人,素萍忽然起了谈兴,“主人家遭劫,我们姐妹让洪洞山贾四海那个畜生抢上山当了他的小妾……那就是个混蛋,我们姐妹日子过得……苦不堪言,没办法,只能故作乖顺,想着哪日他放松警惕,或许还有重见天日的时候。”
第一百一十章 如见如来
说话间,五姐妹的面上都露出些许凄色。
顾湘翻出杯子,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姜茶暖暖身。
“咱们今日在这等地处相逢,怕不是几辈子修来的缘分,本是陌生人,过后也难再遇,你们要是心里堵得慌,不如同我说说。”
顾湘轻声道,“就是以后还想着投湖,至少也有个外人能知道些你们的事,总不至于死得那么悄无声息,无人知晓。”
五姐妹瑟缩着坐在石头上。
湖面波光荡漾,月色深深。
这几个人里,素萍年纪最大,也最善谈,盯着素荷把最小的,也就是刚想投湖的素梅照顾好,叹道:“同是落难至此,也没什么不可说的。”
到了如今这份上,都不知明日能不能继续活,她们已经什么都不怕了。
“洪洞山的山寨很大,地形特别复杂,贾四海别的本事没有,笼络手下人到是在行,整个山寨里有一大半都是他的死忠,有些人和他有些仇怨,可也只能忍气吞声,就没一个人敢和他对着干。”
“我们姐妹想了很多法子,始终找不到机会逃走,前阵子终于让我们等到了一点希望。”
“当时山上来了个人,我们也不知是什么人,只知道是从忻州那边来的,他来了以后贾四海就频频带人下山,很多时候山上只留下些土匪的家眷,防守看起来比起以前疏忽得多。”
“贾四海看起来挺激动,都不大关注寨子里的事,只一门心思盯着外头,连回了房里都是闷头睡觉,没心思折腾我们姐妹。”
“当时我就知道,这可能是我们唯一逃出虎口的机会。”
“我们姐妹被抢上山已三年有余,这三年我们都非常小心,不敢流露出半点心思。”
“当年,我们几个刚被抢到山上,心里是又怕又怒,尤其是我,从小就性子火爆,一门心思想跑……可就是我们准备跑的那一天,也是这样一个晚上,贾四海就让人把我们都带到了聚义堂去。”
话声一顿,五个女孩全都白了脸,月光下显得十分惨淡。
“那天,我亲眼看着一个女孩子哭喊着让那些畜生打成了一滩烂泥,她也就十三四的模样,一开始不停地哭着喊疼,后来连喊都喊不出声,最后只剩下半口气,身体不停抽搐,血流得满屋子都是,染红了我的鞋子……从那之后好几个月,我都能闻见一股子血腥气,经久不衰。”
“我知道那帮子畜生是在杀鸡儆猴,可我们真的害怕,好长时间我甚至都……都想就这么认了命。”
素萍眼泪滚落,“好难,好难啊!”
“这回我们寻到了机会,下决心要逃走,为此,姐妹们做了许多准备,提前探路,一点点地同山寨里的土匪套话,厨房里有个负责采买的小伙计喜欢素兰,素兰借机从他口中淘出条山上只有少数人知道的隐秘小道,从小道上下山可以绕开山寨哨卡……”
“就在我们做准备时,顾润上了山,这些年贾四海做尽了恶事,绑了好些女孩子上山,大部分都活不久,可这个顾润和别的女子不同,我听厨房里负责采买的人说,她是主动找到山下的暗子,说走投无路,想投奔山寨。”
说到此,素萍面上露出几分不敢置信,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
顾湘:“……”
虽早知顾润不明白,可她也没想到,这位居然能做出这么奇葩的选择。
“没两天,那个顾润显然就后悔了,一开始哭闹不休,后来被那些土匪收拾了一顿到老实下来,就是整日惶惶,一脸苦大仇深,看谁都像是要害死她,唯独面对贾四海,依然谄媚得很,一副要巴结对方的模样。”
她叹了声,“贾四海是个什么东西,我们还不知道?那就是个畜生。没几日顾润就知道厉害,心里害了怕,可那有什么用?晚了。”
“也怪我不谨慎露了痕迹,竟然让顾润觉察到我们要逃走的事。大概在山上受罪受得太多,顾润清醒过来,知道我们姐妹要走,她竟然暗中监视,在我们走的那天忽然找上门,非要我们带她一起。”
“我心里有数,山上的人就没一个值得信任,那些被抢来的女孩子我也不敢信。她们都被吓破了胆子,说不得就脑抽去告密。”
“当时我便提议,把顾润绑起来堵上她的嘴,不能带着她,这人我们根本不了解,本来逃走的事就前程未知,再带个陌生女人,行动更难。”
“素梅,素荷也如我这般想,就是素菊和素兰心软,老感觉她也挺可怜的,我这心里,当时也有点举棋不定,她又跪下来哭求,说实在受不了了,争执了一番,最后还是带着她一起下了山。”
“一路上她都表现得很服帖。”
素萍瞬间阴了脸,恨得牙齿咯吱咯吱作响,“我们倒霉,误入夜狼山让山民抓到。顾润到好像很了解夜狼山上这些人,也不知她说了些什么,就让族长等人视若上宾。”
一开始她们姐妹对此都只觉惊喜,没想到顾润不光没有救她们,还过来跟她们说,被选做祭品那些人都是很重要的大人物,不能死。
“别人重要,别人不能死,就要我,要素梅,素荷死么?”素萍恨得咬牙切齿,“她怎么不自己去!
顾湘听了这样的事情,一时也是无语。
天色越发昏暗,说了一通话,这五姐妹情绪平静许多,纵然绝望,可日子还是要过的。
顾湘没回房间,直接去小厨房把剩下的食材都翻出来,一连做了四五遍‘上汤菜’。
加特效的那一种。
老狗和李生都被捉来当试验品。
菜是真好吃,因着每次每人都只分了一碗,吃上好几次也不觉得腻,只觉满足。
老狗:“感觉浑身特别轻松,暖暖的,有好一会儿,我见顾厨像见到我爹。”
当年他爹在时,他就特别轻松畅快,他爹一去,家庭重任在肩,从此少年意气与他无关。
李生也很满意。
唯独赵瑛躺在床上,板着脸,默默盯着窗棱,有点烦恼。
第一百一十一章 祭品
顾湘研究了下‘上汤菜’的特效。
这‘如见如来’的介绍还是有些道理,吃过菜后会忽然心境特别平和,到不是都像什么朝拜佛祖,只是懒洋洋地,好像有种说不出的舒泰,有些食客更能看到令自己心情愉悦平静的人。
至少有一多半的几率,食客把心中的幻影放在厨师身上。
只注入一个美食点,对老狗影响就不小,对李生的话,效果稍稍差些,也差不了太多。
顾湘让老狗帮忙提着食盒,两人一起,连夜摸去鸡圈里喂了喂鸡鸭,又去偷偷摸摸喂了寨子里的猎犬。
那效果可比用到人身上明显得多。
就说这猎犬,根本不吃生人喂的食物,碰上这道上汤菜却顿时没了原则,不光吃,吃完了还凑到顾湘面前袒露出肚皮,摇着尾巴哼哼了半晌,乖顺的模样分外可人。
顾湘一下没忍住,把几条猎犬从头撸到尾,来回撸了好几遍才心满意足。
只能说主人或许不是人,猎犬却多是天底下一色的可爱好撸。
顾湘想起被当成食材送到她手边的那对熊猫团子,太可惜,连撸一下都没来得及,就同熊崽子一起放生了。
试验了几回上汤菜,顾湘回到屋子,再没去看系统商城浩如烟海的商品,闭上眼很快进入沉沉梦乡。
多少年的购物经验告诉她,选定了商品就赶紧下单,别一个劲地瞎对比挑剔,挑起来一准儿是没完没了,入了迷那时间就像水一样,悄无声息地流走了,更有可能进行各种冲动消费。
这会儿冲动消费到还不算什么,但时间相当有限,争分夺秒之下,容不得她反复犹豫了。
这一睡,便是天色放光。
顾湘早早起身去厨房,认认真真地,注入了足五个美食点做出一大锅上汤菜。
上汤菜里食材丰富,鸡肉和鱼肉为主,汤汁鲜美异常。
菜刚做好,几个山民便走过来叫她,人人手里都拿着长矛,神色严肃凝重。
阿吉也立在这些山民身后,目光落在顾湘提着的大食盒上,叹了口气,趁着其他人不注意,偷偷压低声音对顾湘道:“往南边站,南边一会儿有树荫,看不清人。”
说话间面上似有点遗憾。
他本来想偷偷过来蹭几顿饭来着,没想到事情来得这么早。
顾湘:“……”
虽然觉得没用,但她远看不远处,群山峻岭环绕间,高高的祭台前面人数不少,便脚下稍稍一转,向南边靠了靠,站在了一片树荫之下。
宁瓦寨的山民环绕四周,人人手持兵刃,神情肃穆。
陆续有一看便是外人的陌生人被推搡过来,啜泣声不觉,顾湘不着痕迹地转头看了眼,外来者有七八个做商人打扮,应该是一伙儿的,有伙计,还有女眷和老人。
还有普通村民,神色惶惶。
另外就是那五朵姐妹花中剩下的两人,另外三个被当成祭品,此时人在高台,披着鲜亮的丝绸,头戴鲜花花冠,可惜表情麻木绝望。
剩下的是自己一行人,两位钦差一行人。
不多时,族长上前嘀嘀咕咕说了一通话,下面山民们都很激动,纷纷跪下大礼叩拜,反复九次,顾湘分析了下他们的口音和昨日听到的那些做对比,隐约能猜出这些山民是在祈求天神垂怜,保佑山民,让山林复苏一类的话。
顾湘想了想她上山时的情形,山林茂盛,虫鸣鸟叫声不绝于耳,并不曾有什么意外。
略一沉思,顾润就被两个山民护送而至。
顾润身披五彩霞帔,面上敷了一层粉,神色隐隐有点僵硬,缓步徐行,越行越近。
顾湘眨了眨眼,总觉得这些山民们看到顾润,也不是想象中恭敬,反而带着些恐惧和愤怒。
几乎只一刹那,顾润的目光陡然锐利,猛地扭头看向顾湘,眼底一点点地燃起火焰。
顾湘:“……”
系统界面上送货进度已经有百分之九十三。
顾湘:再不送到,我真可能要凉了。
不知道她凉了以后,这破系统是不是立马就新人换旧人,去寻新的宿主?
顾湘忍不住抬手抹了把脸,算了,剑侍是底牌。
她也没躲,大大方方往树上一靠,抬头饶有兴致地打量这高高竖起的祭台。祭台上雾气缭绕,地面上升起无数火把,能听见几声鹰鸣。
听阿吉说,村里已有六七十年没拿活人祭过天神,往年都是置办牛羊猪三牲。
正是这雾气环绕,看不清楚也听不清楚的环境,让顾湘都有些心底发毛,祭台上被束缚着的三个女子显然更是惊惧交加。
一走神的工夫,顾润脚步微转,便向顾湘走来,一直走到顾湘面前停住,目中隐隐露出几分恼恨复杂:“没想到?”
她倏然冷笑,高声道:“最后需要添上的祭品正是她!”
山民们一愣,都神色严肃,闭口不言。
族长摆摆手,两个手持长矛的山民将长矛在顾湘背后一抵,顾湘心下叹气,也没反抗,举步向前走。
赵瑛倏然转头看过来,眼神冰冷,声音低沉而略带尖锐:“我记得,你们一开始说我是祭品?当初我病着,做不成也还罢了,现在我平安无恙,这祭品自然依旧是我。”
李生:“……”
顾湘:这货凑哪门子热闹?
刘晃看到顾湘却是双目放光,显然把全部希望都放在顾湘身上,此时毫不犹豫:“你们说我老?刘某哪里老?我看我做祭品就很好,天神会喜欢的。”
众人:“……”
顾润面上露出些许不敢置信,嘴唇微微发抖,本来看到顾湘的那一瞬间,压抑不住的兴奋忽然就变得淡了些——凭什么?为什么她不害怕!为什么这些贵人都要救她,保她?
要不是她,自己怎会走一步错一步,落到如今?
她得了天神的指引,她本应该有很好的人生。
在这好几个夜里,顾润每天晚上都在绝望和痛苦里挣扎,每一次想起顾湘,心中就涌起无尽的愤恨。
她为什么不按照她自己该有的命运那般,嫁给李子俊,煎熬至死,为什么一切都不对了,为什么自己会落到如今这田地?
老天终于开了眼,把顾湘送到她面前,落到她的手里,可——为什么她依旧如此不痛快?
第一百一十二章 问神
顾润幽幽地看向赵瑛,那日从祭台上救他时,他一脸病容,神色憔悴,现在因为自己,他好了,却顶着一张俊美至极的面孔,只去看顾湘。
顾湘有什么?明明她只是个命不好的女子,她为什么不乖乖去死!
一瞬间,顾润不再想该不该改变未来,对这位国公是救还是不救,她只想顾湘死!
总觉得如果顾湘不死,她就会失去自己曾拥有的一切……
顾润瞬间冷下脸,转头对族长道:“天神最钟爱的祭品便是这个女子,她已经出现了,如果不尽快祭祀,后果想必族长比我更清楚。”
赵瑛蹙眉,瞥了李生一眼。
李生神色紧绷,心中计算自己将国公,刘公,顾小娘子等人通通救出去的可能性。
嗯,不用想了。
肯定没可能。
那日在祭台上,自家这位蠢国公气息奄奄快死了,他计算了半天,觉得背着他尸体顺利逃出去的可能都不算大,现在国公爷这么会作死,这般会引人注目,让他偷跑的机会直接减半,能耐啊!
随着顾润的话,祭台旁边的高座之上,族长和族老对视一眼,面上隐约流露出些许忌惮。族长点点头,两个山民便朝顾湘走了一步,略一弯腰,伸出手来,做了个请的手势。
顾湘给了老狗一个眼色,已经十分顺从地跟着山民向祭台走去,越走越近,她终于看清这个宁瓦寨的族长和族老的模样。
老族长身形消瘦,虽衣服宽大,却也看出脖子上青筋毕露,骨头凸出,脸色苍白,皮肤黯淡无光宛如死人。
他身边坐着的族老是个中年女性,嘴唇也是惨白一片,头发稀疏,脸上毫无血色,的确是重病在身的样子。
顾湘很干脆地开启洞察之眼,抬眼一看,高座上这些人一个个的都被贴了病弱的标签。
病情介绍挺复杂,但总结了一下,这是得了严重的寄生虫病。
顾湘:“……”
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得了病不去正经寻大夫,求神拜佛有用?
至于林子里猎物越发稀少这事,暂时到不知缘故。
“等等。”
顾湘刚走到祭台前,就听后面顾润忽然开口道。
顾润抬眼,盯着她手上的食盒,“你带的是什么?”
“朝食。”
顾湘不咸不淡地道。
顾润面上露出些因怒,冷笑道:“谁许你带了,放下。”
顾湘莞尔:“怎么?天神告诉你,我去见他时,连带个伴手礼都不成?”
顾润一怔,嗤笑出声:“你也配提天神——”
顾湘扬了扬眉:“我想,我还挺配的。不是说我是天神最喜欢的人?那若是我不配,谁配?”
她说着话,大大方方打开食盒,拿漏勺从里面捞出一块鱼肉。
“我对我做的饭菜很有信心。”
一股清清淡淡的香味随风四散。
高座上的族长和族老都不禁侧了侧身,探头四顾,居高临下,他们远远能看到食盒里装着一大盆汤菜,汤汁奶黄,各种肉和菜在汤中微微颤动,挂着汤水,色泽鲜亮饱满,让人一看便食指大动。
族长已经有好几个月,看见什么食物都没有胃口,吃什么吐什么,有时候还会呕血,可这一刻,却感觉口水横流,瞬间有了食欲,精神都有一丝丝的恍惚,坐立不安,恨不能立时便上前去喝。
祭台前离顾湘更近的山民,一个个的更是不禁侧首低头,这汤里也不知搁了些什么,又鲜美又清甜,味道一入鼻腔,便觉清爽,涌入肺腑,一下子众人都感觉到了饥饿。
顾湘笑了笑:“不如我们问问天神?看它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顾润脸色阴沉,冷笑连连,刚要开口,只听头上一阵劲风,她心下一惊,猛地抬头,目中顿时露出惊惶。
一只展翅足有六七米长的巨鹰骤然扑下。
顾润完全控制不住自己,惨叫了一嗓子。
周围山民们见惯了自家的神鹰,却也提了口气,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每年祭祀时,神鹰捕食牲畜的场景,那样的场面,很多猎手看了血脉贲张,可胆小的人看过,却忍不住一连做大半个月的噩梦。
更可怕的是,这些神鹰,它们真的吃人。
前面高高的祭台便是他们的捕猎场,多少年来,除了族长和族老寥寥可数的几人,其他人只要敢上去,都会被神鹰攻击猎捕。
不要说外人,就是寨子里自己人,都有不少死伤的。
本来大家没心思理会这些外来人,可不知为何,闻着这样的香味,看着顾湘这样瘦瘦小小的小女子,心里到有点难受起来。
哎!
顾润勉强把惊惧按下,就看那鹰直直地朝顾湘扑了过去,眼前顿时一亮,顾不得害怕,心中叫好。
就是这样,咬她!
顾湘脸上却看不出害怕,眼看巨鹰越来越近,轻轻一抖手,那块鱼肉便高高抛起。
巨鹰骤然划过长空,转瞬间叼住肉吞下,随即一声清亮的鹰鸣。
在场的山民们对神鹰多少都有些了解,一听这叫声,年老的,有经验的山民就满脸惊讶,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地说起土话。
阿吉高声道:“神鹰很喜欢!”
一众山民转头看向顾湘,神色顿时和以前不同,根据几百年传下来的组训,寨子里所有人都相信,神鹰就是天神的使者,那这岂不是表明,天神确实很喜欢顾湘——手里的吃食。
顾湘笑了笑,拎着食盒大跨步地朝祭台上走去。
顾润心里一跳,随即按耐住疑虑和焦躁,不要紧,宁瓦寨祭天神的仪式进行了好几百年,每一个作为祭品上台的活物都没有能活着下来,那些鹰们已经习惯把祭台上所有活着的东西都当成它们的食物。
哪怕是饱足的状态,它们也会把食物拖走,摔死在自己的巢穴里当储备粮。
顾润想起在梦里曾经看过的故事,深吸了口气,死死盯着顾湘,一切就要结束了。
果然,随着顾湘的脚步,鹰鸣声越来越响亮,隔着浓雾已能看到好多形态各异的鹰在半空中徘徊。
顾润冷笑:“时辰到了,祭祀仪式,还不开始?”
第一百一十三章 群鹰 (加更)
祭台前,无数山民神色一凛。
他们纵然不大会说官话,听还是能听懂不少,有几个年纪较轻的,甚至忍不住低下头去,有些不敢看。
族长叹了口气,挥了挥手,顾湘根本不必身后的山民逼迫,人便提着食盒上了祭台。
无数飞鹰在头顶徘徊,除了鹰鸣,就是山风吹过山涧的吼声。
赵瑛神色紧绷,李生觉得自己的手臂都让这不着调的上官给掐出青紫来,一把挣脱,抚了抚袖子,调匀气息,暗自观察周围环境和路线。
“等下乱起来,你别乱跑,混到山民堆里去……就跟着阿吉。”
李生低声交代。
交代完,他忍不住瞥了自家这位公子爷一眼:“顾小娘子才十五岁。”
赵瑛:“……闭嘴。”
当他是什么人?见到美女便迈不动腿的那几个白痴?他和顾小娘子明明是同道知己,以食会友,神交已久,怎落到这些笨蛋眼中,就非要这般龌龊?
李生没闭嘴,依旧嘀咕了句:“像顾小娘子这般温柔可爱的女孩子,未来夫婿应该如人家狄公子一般,像你这样的,少招惹人家。”
赵瑛:“……呵呵。”这小子真认识狄雅怀?
狄咏相貌俊美,东京官宦公子论样貌,谁见了他也要低头,偏生是个话唠,在熟悉的人面前话多得让人头痛,明明他爹,他娘都是稳重人,也不知怎么把他养成如今这副模样。
顾小娘子若真挑一个‘狄雅怀’做夫婿,那恐怕要先修三年禅,养出定力才能美满。
稍一走神,顾湘已走上祭台,周围飞鹰越飞越低,尖利的爪子和嘴看得人瑟瑟发抖。
一展翅,掀起狂风阵阵。
赵瑛回过神,就见李生不知何时人已不见踪影,他敏锐地抬头看去,才看到李生接近了祭台。
以他的轻功,转瞬就能飞到顾湘身边把人带走。
赵瑛轻笑了声,李生这厮,办起事来还是相当让人安心。
李生:能不安心?可知他幼年时就在多少人中杀了个七进七出,才被成功选出来跟了赵瑛?如今想来……当年要没跟赵瑛,他说不定能参加科举考个状元……呃,这不现实,毕竟读书脑袋疼,可若去行走江湖,那也是一方大侠。
顾湘自然看见李生靠得有些近,心里一笑,别说,到真踏实了些。
听闻李长随有一身的好功夫。
族长和族老们心情十分复杂,看着顾湘和她手中食盒,总觉得自己等人吃了好大的亏。
至少应该吃上一顿饭!
宁瓦寨的人隐居深山,平日以打鱼捕猎为生,无论是鱼还是肉,最多的做法就是直接白水煮,因着山里有盐矿,他们到不缺盐吃,香料之类的,偶尔也能换些回来,但如眼前这一碗汤菜一般美味的食物,他们不要说吃,见都不曾见过。
以后恐怕再没机会尝到如此美味了。
族长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声。
此时鼓声响起,祭台下一众山民齐齐跪拜,一排十二个山民身上披挂上银片,一步步穿过云雾,登上高台,一根一根地开始熄灭高台上点燃的火把。
黑暗即将降临。
高空中鹰鸣声一声连着一声。
宁瓦寨历年的祭祀,都是从熄灭火把的那一刻开始,群鹰作为天神的使臣,在黑暗中飞入祭台,撕裂三牲祭品,送三牲的魂灵去往天神身边。
几百年的规矩传承至今,丝毫未曾改变,一代又一代的宁瓦寨山民们都是如此行事。
祭台上三个女子眼泪滚滚而落,瑟瑟发抖。
顾湘眨了眨眼,走过去低声安慰道:“别怕,别怕,来,给你们三个喝碗汤,我就带了一只碗,不介意的话——”
说着,她便盛了一碗汤出来。
这三女哪里有喝汤的心思?
素萍咬咬牙,一把接过碗,先凑过去喂给胆子最小,哭得最厉害的素梅喝了几口,自己又端到嘴边硬灌了两口。
热乎乎的汤水一入肚,素梅的哭声就小了。
她也不知为何,好像害怕的情绪一下子就减弱了许多,还是怕,可却有点哭不出来。
嘤?
素萍甚至还笑了笑,一边笑一边道:“其实——怕个屁!”
这么多年不过是苟且偷生,能多活一日都是赚的,如今她们姐妹还逃离了虎口,死都能干干净净地死。
三个人都渐渐平静下来。
最后一根火把熄灭,那些山民们默默跪下,双手护住头,匍伏于地。
神鹰要飞下来了。
祭台下的山民也纷纷低头,念念有词,好些人心里隐隐有些不忍,啜泣出声。
不光是祭品们会成为神鹰的猎物,台上那些好小伙子们,也一样会成为神鹰的食粮。
生祭时,祭台上的确是要有寨子里的自己人在。
顾湘抬头,天上的巨鹰多得仿佛遮天蔽日一般。她也不由心跳如擂鼓。想
她拿的本来应该是正经的美食种田的剧本,她都做好了心理准备,要在深山沟沟里一边学厨,一边赚钱赚美食点,之后入乡随俗,乖乖听父母的话,就在村子里成亲生子,努力发家奋斗,带着小家庭一步步走出深山,去县城买套经济适用房,开个小食铺,送孩子科举,指不定人到中年能挣个诰命,在这样的时代也算翻了身,改换门庭……
结果呢?
顾湘看着天上的鹰,脑子里,心里一片乱码,面上越发镇定自若,高高地举起了食盒。
系统啊!你要是没想换个宿主,那你的商品介绍,最好是半点折扣都不要打。
瞬间,鹰鸣声响彻祭台,无数的鹰排着队从天上下来,叼食食盒里的肉,啜饮汤汁。
顾润的双目死死地盯着祭台,身体害怕得发抖,心里却在狂喊:快啊,你们在干什么,吃了她!
鹰群却忽然就安静下来,那是种说不出的静谧,它们甚至并不争食,每一只用餐的模样,都显出些许优雅。
食盒里的汤菜一点点地消失,巨鹰们纷纷扬扬地从天空落下,落在石壁上,旗杆上,台阶上,身形小些的,也落在顾湘的面前,甚至膝盖上,手臂上,肩膀上。
群鹰低首,鸣叫声悦耳里透着一股子亲近,眯着眼,懒洋洋地在顾湘面前袒露它们最为脆弱的脖颈。
族长猛地站起身,瞠目结舌,一干跪着的山民也目瞪口呆地抬头望向祭台。
啊?
第一百一十四章 离开
所有人一时间都不知所措。
族长不自觉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他眼前看到的这一切。
高傲的鹰竟然落了地。
他甚至看到有一只刚刚长齐了羽毛的小鹰拿脖子在蹭那最后一个,也最乖巧听话的祭品的手臂。
族老喃喃自语:“天神啊!”
族长也茫然四顾:“祭祀成功了,还是没成功?”
他们虽然有几十年没进行过活人生祭,可族里宝册中各项记载都很详细,例数之前的诸多祭祀,从不曾出现过群鹰对祭品低头的场景,更没有祭祀了半天,祭品还活着的情况。
现在难道需要他们手动送‘祭品’去天神驾前不成?
可祭祀仪式里,根本没有这一项,相反,因为祭品属于天神,族人们对他们应十分尊重才行,这一点最是重要。
所有人都有些不知所措。
李生本来已经提气,这会儿一口气泄去,也有些头晕目眩,他眨了眨眼,心里一叹。
顾小娘子可真是个神奇的人物。
难道国公爷真要遭遇一次英雄救美?国公爷还是那个美?唔,为什么他不好好学作诗,为什么他不好好学绘画,再不济,他能写一笔好文章也是好的。
哎!
顾润脑子嗡得一声,眼前发黑,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浑身难受得要命。
“妖术,这个女人会妖术,杀了她!”
赵瑛的目光瞬间落在顾润的身上,随即瞥了一眼李生。
李生:“……”
他习武多年,学成一身好本领,不是用来替国公爷杀个这样的白痴女人的!这种脏活,劳烦您老人家找你养的那帮手黑心黑的暗卫去做。
赵瑛:……算了。
想一想,他堂堂国公要真支使手底下的暗卫,或者左膀右臂去杀个白痴,怕是会在皇城司的历史上留下个大大的笑柄。
最重要的是,顾润喊了半天,台下山民,还有祭台上的那十几个山民都呆呆傻傻的,完全不为所动。
族长和族老也是呆立当场,完全不知所措,怎么看也不像敢动手的模样。
再者,虽说那群鹰瞧着十分乖顺,可别人不知,寨子里的人难道还不知?那都是见到血气就必要捕食的猛禽,在他们的印象中,所有敢接近祭台的活物,都是天神的祭品,都逃不掉。
顾湘笑了笑,私底下也松了好大一口气。
还好系统确实没出差错。
幸亏她勤工俭学时,还意外去动物园撸过两个多月的老虎狮子,鹰是没怎么撸过,可胆子到底练出来了。
见到这种巨鹰,知道它们是野生的,到底没彻底软了腿脚,否则真不小心跪下来……这气势就半点都剩不下了。
顾湘一边想,一边伸手撸了把鹰。
小脑袋竟还很好撸的样子。
顾湘做出出神状,回头对上族长等人呆滞的眼神,粲然一笑:“我好像见到了天神。”
顾润几欲呕血,浑身发抖:“胡说八道,你胡说八道!”她早就知道,顾湘是个巧言令色的女人,那张嘴能把死的都给说成活的。
族长骤然起身,神色不定。
他一时也不知该信还是不该信,要说信,他们自是信奉天神,但凡人如何能见得到天神?
要说不信,这群鹰低首的景象,又作何解释?
顾湘神色严肃:“天神说,尔等喂食他老人家的使兽,拿生鸡活鸭即可,害死活人性命,有伤天和,以后绝不可再为。”
当然,这帮人敢抓安国公和刘晃,朝廷很大几率要派人围剿。
山民们到显得挺凶悍,也占据地利,不过朝廷大军压境,这帮人不大可能逃出生天。
也不知哪句触动了族长,他浑身都颤抖起来,满眼含泪。
顾润猛地转身,向祭台走了两步,又骤然僵立当场,满祭台的飞鹰阴测测的目光刺到她身上,她瞬间脸色惨白,只恨道:“你们若不杀了这女人,当你们还有活路?就你们这些人,这些年能苟活,只因你们离群索居,很少同山下人打交道,但你们做得这些事都让外人知道了,一旦他们活着离开,你们当官府是吃干饭的?”
她说得极快,大部分山民都听不太懂,族长脸色到是变了变,一时不知所措。
顾湘转头看顾湘,不由一笑:“果然读书还是有点用处。”
她很怀疑顾润能活到现在,和她读书识字有很大的关系。
顾润是跟着她母亲姜氏读书识字,姜氏如今看来不过一淳朴妇人,在家时却爱读书,后来教导顾家的女孩子们也颇上心,论起学识,顾家这几个姐儿,不比四郎,五郎两个男孩儿差太多。
这年头,识字的人,别管男女,总会让人高看一眼,便是占山为王的土匪们也一样。
顾湘此时放松了许多,还待再忽悠两句,目光落在系统界面上,眼见送货进度已到百分百,轻轻吐出口气,笑问:“护法可在?”
她回过头,对一脸懵懂的山民,还有满眼警惕的顾润道,“天神知我被困你们寨子,特意派护法接我离开。就先不陪你们玩了。”
话音未落,空地上就凭空出现两个人。
山民们悚然而惊,齐齐握住长矛,却腿脚发软,一时不敢接近,胆子大的才敢抬头细看。
这两个人都是身材修长,面如冠玉,头戴银色发冠,身穿玄色劲装,外罩大红斗篷。
五官漂亮得闪闪放光,手中长剑隐隐震动鸣叫。
众人只看到这两人在青石上一踩,眨眼间就到了祭台之上,群鹰纷纷躲避,似惊似惧。
祭台下无数山民嗡嗡议论起来。
不得不说,哪怕只看卖相,似乎说这两人是天神派遣的使臣,才是合情合理。
人世间如何养得出这般人物?
顾湘心里却真有点没底,剑侍的武功到底多高,她也不清楚,但此时却绝不可能显出没底气的模样,眨了眨眼,笑道:“走吧。”
剑侍倏然拔剑,剑芒吞吐,众人只觉眼前被闪得一片白茫茫,瞬间除了亮光,半点影子都不见,双目中流下两行清泪。
待得缓和了些,就见杨玉英,祭台上三女并台下两女,赵瑛、刘晃,还有其他他们绑来的外来者都齐刷刷地一路穿过竹林向下山的方向走去。
山民们登时躁动,欲要去追,却听顾湘高声道:“天神言道,尔等生了虫病,且等神医来治吧。”
第一百一十五章 路上
众山民登时一愣神,面面相觑,一时哪里还顾得去追,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族长心中更是打鼓,面色青灰一片,神色凝重。
寨子里,弟兄们闹病闹了好些日子,不知多少人好好的,说病就病,说死便死,去山下寻了大夫,也都说没药可救。
不光是人,就是这山林里的牲口们都越发稀少。
苦熬了好些时日,他们深信这里头有诅咒之事,思来想去,前后三代族长都没再进行生祭,或许是山神不满祭品才降下了惩罚?族长才定计,想要重启祭祀,可现在看……难道真是得了什么虫病不成?
又真有神医会来救助?
有没有神医,顾湘可不知道,反正她一路精神紧绷,直到走到山脚下,远看周围旌旗招展,人头攒动,再看来人里有几个熟面孔,都是当初准备蒙刘晃时见过的,这才松了口气。
李生忍不住对顾湘竖了竖大拇指:“小娘子果然是巾帼不让须眉,胆大心细,绝非寻常人物。”
吹捧了半晌,瞟了一眼,他们家国公依旧在磨磨蹭蹭,瞧那模样,确实很想往顾小娘子身边蹭,结果自己连夸赞的词都快想不起来,这家伙还在那儿酝酿。也不知道他到底有多难开口!
“哎!”
眼见乌云席卷,风雨将至,李生翻了个白眼,拖起赵瑛就把人塞回车上。
李生的目光在两个剑侍身上打了个转,心里各种想法,嘴上却没去讨人嫌地瞎问。
周围逃出生天的商户,村民,尤其是那差点做了祭品的几个女子,皆是喜极而涕。
李生晃了下神,这才肃然道:“顾小娘子,寿灵如今有变,勇毅军出了些乱子,国公要回去主持大局……我想小娘子大约也是打算回家去,不如让我们护送一程,也好有个照应。”
顾湘心里咯噔一声,仔细打量李生的眉眼,也没看出李长随面上有多愁苦,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那便劳烦李长随了。”
顾湘远远见到老狗和王二木正一脸焦虑地立在官差队伍里,便招招手让他二人过来说话。
赵瑛从车里轻轻撩开帘子,目光在顾湘的背影上流连片刻,猛地回头,恶狠狠地瞪了李生一眼。
他刚才就是想说,顾厨可与他们同行,他也好吃些……也好彼此照应一下,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到让李生这厮赚了人情。
刘晃也已回到钦差的队伍里去,来不及同夫人曹氏与弟弟多言,听了师爷传来的话,登时大急,连连催促启程。
一行人快马加鞭,轻车简从,日夜兼程,极速朝寿灵而去。
夜幕降临。
车厢外隐隐传来说笑声。
前头有辆车陷入坑中,士兵们正想办法拖车,后头到趁机驻足,稍事休息。
李生把一大碗红通通,冒着油光的汤分给旁边两个士兵一人一小碗。
两个士兵年纪还小,也就十六七,冻得小脸发青,这会儿都眉开眼笑,把饼子掰开泡到汤里,呼噜呼噜地一顿猛吃,吃得小嘴油乎乎一片,很是心满意足。
李生也喝了一口,吐出口气笑道:“幸亏有顾厨在,要不然天天啃这硬干粮,真有些受不住了。”
连那啥都要拉不出来。
赵瑛隔着车窗,直直地盯着李生看,看了半天也不见那家伙孝敬他:“……哼。”
李生笑眯眯地道:“小娘子说了,咱们忙着赶路也来不及做顿好的,只好拿这可速食的汤下下饭,我看这汤就不错,至少比啃干粮要强,不过,顾厨打算等停下来,就专门给我烧一大锅‘四大喜’尝尝。”
“就是拿鱼,火腿,鸡肉,羊肉制成丸子,做出来那是色泽金黄透亮,入口咸香滑嫩,能痛痛快快,扎扎实实地吃上一碗,那真是给个神仙都不换。”
李生面上笑意越发浓郁,“可惜国公爷您口味清淡,此时身体还没完全恢复,也不适合吃得太过油腻啊。”
赵瑛盯着李生半晌,忽然一笑:“信不信,我能让你忙得这辈子都别想坐下来吃一顿踏实饭。”
李生:“……”
他沉默半晌,笑道:“我可以证明,国公爷身体好得很,要是能多吃点滋补的肉食,例如这‘四大喜’,肯定能好得更快。”
赵瑛满意地点点头:“不要让顾厨破费,你有点眼力,打下手的活该做就去做一做。”
李生:“是。”
哎,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官高一级都压死人,何况那是堂堂国公,服软不丢人。
为了抄近路,一路上有小半程都是走得山道,陡峭难行不说,还时常错过宿头。
老狗和王二木都比较习惯这等颠簸,顾湘心里有事,竟也颇能坚持,只是急行军中对赚美食点多少有些影响。
最后建功的反而是老狗和王二木身上带的一大包浓汤宝。
顾湘洗了洗手,把一包浓汤宝烧开,轻轻撇去上面的浮沫,倒了一小碗面粉,拿筷子迅速打成水滴状的小疙瘩,滑入汤里小火烧熟,再切几片火腿扔进去。
火腿是顾湘做的湿火腿,一点都不硬,特别香滑爽口,伴着疙瘩汤轻轻一咬,嚼劲十足,又很软糯,顾湘连吃了好几口,登时感觉额头微微见汗,一路上风吹雨淋的湿气全都退了去。
老狗也连吃了大半碗汤,这才小声对顾湘说了几句他得到的消息:勇毅军在前天夜里炸营了!
“好在张将军他们稳住了局面。”
老狗一脸庆幸,“得亏勇毅军没闹起乱子,当天就有贼人攻城,寿灵以西好几个郡县都出了事,还是张将军率勇毅军前去支援,寿灵才保下来。就是周围很有些混乱,不少地处的土匪趁火打劫……山里的消息闭塞,到不知顾庄的具体情形,不过勇毅军离顾庄不远,想必不会有事。”
顾湘点点头。
老狗看她面色不好,忙绞尽脑汁说点轻松话题:“那个宁瓦寨上下人等都被控制了,只等朝廷处置。”
顾厨那黑心的堂姐既做了宁瓦寨的什么巫女,自也被绑了起来,是死是活都要看朝廷怎么处置。
第一百一十六章 问题 (加更)
顾湘慢吞吞地吃着疙瘩汤,心里也想起顾润来。
她自然不关心顾润的死活。
虽然这位便宜堂姐看起来有点问题,但以她的观察,这位真不是什么聪明人,也没多大的能耐,甚至她自以为依仗的那点东西,都可能就是坑了她自己的陷阱。
这类人顾湘也见过,虽不是像顾润这样,或许有点奇遇的,可也是自以为有了依仗,满脑子都觉得自己想得极对,实际上已经钻了牛角尖,除非及时醒悟,否则后果早就注定。
顾湘见到这样的人,从来敬而远之,绝不搭理,和他们走得近,非沾上一身麻烦不可。
“不知道家里如何?”
顾湘关心的是顾家。
她从小没爹妈,自从来了这地处,别的都罢了,就是这爹娘挺好。她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有人真心心疼她,感觉真得不坏。
母亲姜氏肯定不关心顾润的死活,她却知道她这个爹,顾老实性子软,心肠也软,耳根子也软,有点举棋不定的毛病。
毛病不算严重,他心里有底线,但凡有什么东西损害到他亲人的利益,登时就能支棱起来,绝不会人云亦云地妥协,可在这些底线之外,他看见大哥伤心难过也跟着伤心,他怨顾润害自家闺女,却也因为血缘关系,事后没想让顾润去死。
顾润丢了,顾老实辛辛苦苦帮着找了许久,连他大哥都放弃了,他也没放弃。
老狗他们私下里嚼舌,有点怨顾老实有点分不清里外,更避着顾湘,想瞒着她,怕她知道了伤心。
顾湘不伤心,人的性子不同,顾老实就是这么个性子,愤怒过去还会惦念挂心他大哥,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姜氏那般护短,‘嫉恶如仇’,知道顾润丢了除了因为她火烧庵堂,满心愤怒,也有幸灾乐祸,可没半点担忧,哪怕跟着去找人,也不过是为了面子上好看罢了。
父母两人的做法大为不同,顾湘却知道,两个人疼爱女儿都真心实意。
“哎!”
人性如此,没必要去考验。
她又不是什么感情洁癖,也不较真,差不多就成了,难得糊涂嘛,实在不必上纲上线,非让她顾爹在她和其他亲人上站个队什么的。
顾湘一边想,一边喝了一碗热乎乎的疙瘩汤。
果然,她以前不爱喝疙瘩汤,绝对是学校大厨做得不好喝。
喝着喝着,顾湘有些心不在焉地穿过车窗向外看了一眼,正好看见刘晃的马车。
这位钦差坐在车边,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看,眉头轻蹙,一会儿看看顾湘,一会儿又去看雇佣期未到,始终不紧不慢,不疾不徐跟在她车驾旁边的两位剑侍。
顾湘:“……”
啊,她真没忘了这位钦差,只是事情到这份上,似乎钦差也顾不上去核查勇毅军修堤工程完工时间一类的问题,贼兵都兵临城下了,他身为钦差,奉皇命而至,难道能置身事外?
既然如此,顾湘自不会再关注这人。
眨了眨眼,顾湘默默把车帘放下,疑惑就疑惑去,就刘晃传闻中一天恨不能有十个时辰贡献给公务的繁忙样,他要有时间有精力真去遍寻天下,找那些随时可能移动门派驻地的隐秘宗门,那顾湘认栽。
反正认了也没什么。
朝廷律法,可没规定撒个谎,骗个人,只为请人看个戏,吃个饭,这属于什么罪。
刘晃眼看顾湘恹恹地放下车帘,丝毫没搭理他的意思,一时心中是真有点犯嘀咕。
听国公爷身边几个侍从的意思,顾小娘子现在正任勇毅军厨娘?
她到的确喜欢做饭,在慈幼院也是一门心思做饭,但她还是个土生土长的乡下女子,十五年没离开过山里,如今隐世门派的少主,竟然如此朴素么?真在山村里认认真真地过十五年的寻常日子,听说一开始,顾娘子家里的长辈,还给她定了一门娃娃亲。对象是一个一听就不靠谱的书生。
不光定过娃娃亲,对方还不满意,不承认?
刘晃摸了摸头,实在没办法理解这种事。
“听说后来还有意选个在牢房当衙役的小子为夫婿?这不是把千金之躯往粪土里推,图什么?”
一句呢喃刚落,刘晃就感觉背脊发寒,猛地回头,只见他夫人平平淡淡地看着她,眼里充满了冷意,刘晃骤然回神,急出一脑袋冷汗,讷讷张口,却结巴起来,半晌才道:“我,我就是觉得顾小娘子的身份有点不对,她当真是隐世门派的少主?”
刘景盯着自家大哥看了几眼,只觉他大哥有毛病。
刘晃喃喃道:“我也不知为何,总觉得此事违和。”
他为官多年,自认为一双利眼,很少看错人,他明知道那大船不可能有假,那海上的惊心动魄似也不假,但今日知道顾湘的来历,就是有一种奇妙的直觉——或许?
“啊!”
正沉思,刘景忽然一声尖叫。
刘晃皱眉怒叱:“你都多大的人,还这么不稳重……”
他顺着刘景的视线一看,声音顿时戛然而止。
只见忽有箭枝铺天盖地飞向顾小娘子的马车,只惊悚的情绪尚未升起,便见顾小娘子冷淡地端起碗喝了一口疙瘩汤,盯着箭矢纹丝不动,连脸色都不曾变一下。
而车边两位护卫,在惊呼声未起时,便拔剑轻描淡写地轻轻舞动,那些箭矢便在两人的剑光中,如坠漫天落网,没有一支能到顾湘面前。
箭矢一落地,其中一护卫一言不发地飞掠而去,不多时,林中就传来接二连三的闷哼声,倒地声。
刘景:“哥,你现在说说,顾小娘子隐世宗门少主的身份,到底有什么问题?”
刘晃:“……”
他见顾湘懒洋洋地放下车帘,神色慵懒间带着淡定,心中第一次怀疑自己脑壳坏掉了,直觉自然也跟着坏掉了。
顾湘:妈呀!
刚才那是箭矢?有人刺杀她?
她刚才没反应过来,这会儿心里扑通了好几下,有些腿软。
半晌,剑侍回来,面不改色,却蹙起眉:“死了。”说着,剑侍又把一个瘦弱的小子掼在地上,“这小子在旁边窥探。”
那小子骨瘦如柴,满脸惊惶,一身当地人常见的打扮。
顾湘:“……”
第一百一十七章 鹤氅
“官爷饶命,官爷饶命,小的只是路过……呜呜,小的上有老下有小,真得不能死。”
吓个半死的小子嚎啕大哭。
顾湘揉了揉耳朵,这小孩的年纪最多也就十一二岁,“你要是真下有小的话……那还挺能耐。”
这小子哭了半天,哭得哽咽,抹了把眼泪一抬头,不禁愣了愣,赶紧仔细看看顾湘的脸,忽然高声道:“你是顾家三娘,三娘姐姐,我是大李村的孙石头,当初我还和江子和海子打过架,我娘还到你们家要过药费,非拿你们家一只老母鸡,为此和你奶奶大张氏对骂了两个多时辰……”
说了半晌,孙石头声音戛然而止,总觉得越说越不对劲。
顾湘也觉得有点牙酸。
后面赵瑛抢先一步下车,赶在李生前面意图帮忙,结果就听到这么一番认亲的话,他脚步一顿,默默转头看天,眉眼间颇多忧郁。
难道他还能替顾厨去审她自己的老乡不成?
顾湘蹙眉,从记忆深处翻出些片段,这孙石头确实是大李村的人,小孩子喜欢乱跑,经常到顾庄找顾江,顾海哥俩玩,当然也就免不了闹些矛盾。
孙石头的祖母和自家奶奶一样都是厉害人,也没少针尖对麦芒。
既然是熟人,顾湘把人提溜起来:“怎么回事?”
“我们大李村遭了土匪,村里人都四处逃难去,半路上我正好撞见这群黑衣人,他们没杀我,胁迫我给他们带路……呜呜,我也是没办法,我不给他们带路,他们就要杀我的,三娘姐姐你也知道,我爹娘靠不住,奶奶年纪大了,下头还有妞妞和墩子,我要是死了,他们非得饿死不可。”
孙石头一通卖惨,顾湘摆摆手,心中也是警惕:“大李村遭土匪?那顾庄如何?周围就有驻军,哪家土匪有这胆子。”
小孩儿却是一问三不知,只迷迷瞪瞪地摇头:“我也不知道,大半夜地就听见村里巡防的兄弟们锣鼓声响得不行,我赶紧爬起来收拾了要紧的细软,就扶着奶奶,带着两个小的出了门,跟着大家伙往外头跑。”
“一路上遇见了好几拨人,太乱了,不记得有没有顾庄的乡亲,反正我们大李村还有龙王沟那边是真遭了土匪。”
顾湘吐出口气,让老狗安顿好这小孩,心里却真有些焦虑,她给家里去了信,安排了后路,但万一要真出事,谁也不知家里能不能按预想的那般顺利脱险。
老狗轻声道:“顾厨别担心,我看顾庄的老少爷们可不是怂货,就算真来几个土匪,谁抢谁都不知道。”
顾湘笑了笑,转头就见孙石头坐在车辕上,手里抱着炊饼使劲啃,恨不能一口就全给吞进去。
看来粮食不足了。
顾湘正思量,李生拿了件鹤氅过来,大红的,斑驳的阳光下一照,流光溢彩,鲜亮非常:“山风阴冷的紧,小娘子身子单薄,国公爷交代,请您多加件衣裳,没上过身,还是新的。”
顾湘还真是挺喜欢:“替我谢过国公爷。”
安国公身边居然放了这么多女子用的东西,真是个怪人。
不过这鹤氅特别漂亮,大红的羽面,里头是极细腻柔软的貂皮,披在身上挡风又舒适。
李生回去整装出发,收拾妥当队伍开拔,就听车里赵瑛轻声咳嗽了好几声。
“顾小娘子很喜欢。”
咳嗽声这才没了。
李生忍不住叹了口气,回头瞥了一眼:“我的公子爷,难道您就没觉得哪里不妥?”
赵瑛:“嗯?”
“如果我没记错,咱们车上那些箱子都是太妃娘娘赐下来的,也有些老夫人特意派人送到您这儿的。”
李生小声道。
赵瑛对这些不大了解,不过他记性好,下人们送东西时他只扫过一眼单子就都记下了。
“太妃娘娘是送错了东西,不过也幸好错了,我用不着,顾厨应是正好用得到。”
李生:“……娘娘还能出错?”
他们家公子爷可真会想。
“您是不是忘了,您出门之前,太妃娘娘想让桃红妹妹过来伺候您,您说身边有人伺候了,娘娘这才赶紧收拾了好些女子用的东西送到车上。”
赵瑛点头:“是。桃红动不动就哭,能伺候我什么?有你在,若我还用得着别人,你就真该好好反思反思。”
李生瞪大眼,使劲瞪他:“……”
赵瑛蹙眉:“看我作甚?若是闲着,帮我再念一遍探案手札,眼睛有点酸。”
“……”
李生摇了摇头,认命地给自家这位皇帝夸赞得天下才智三分的国公爷念起书来。
人家太妃娘娘分明是听到这位贵公子终于知道女子的好处,心中激动,为这位莫须有的美人表功,这才送了好些女子用的东西。
因着太妃娘娘的举动,一路出京好些长辈们都跟着送了东西。
可那位传闻中的美人在哪儿?
他们家国公身份特殊,领着皇城司的差事,身边一纸一物都要紧,太妃娘娘一向谨慎,从不多看,以至于国公说有人伺候,太妃娘娘便真信了。
临行前,娘娘还专门派了公公提醒他一句,公子爷好不容易知道些软玉温香在怀的妙处,让他能多在公务上位国公爷分忧,言外之意,公子爷熟悉了女子,回头太妃娘娘就能给他物色个好的国公夫人了。
可如今到好,那些女子用的物件,成箱成箱地往顾厨身边送,顾厨又是这般身份,迟早怕是也要入京城,到时非闹出风波不可。
李生看自家公子爷倚在软乎乎的靠垫上,眼睛微眯,长长的睫毛垂下,表情放松,嘴里却一时嫌他讲得不够跌宕起伏,一时嫌他声音不够动听。
“呵。”
自己才是吃饱了撑的。
李生忍着不耐烦又读了一段,扣下书:“国公爷,顾厨的身份,您要不要同顾厨谈谈。”
赵瑛:“……你去吧。”
李生:“……”
两个人面面相觑。
赵瑛眨了眨眼,若无其事地看向车外,小声道:“我觉得此事存疑,不着急,再查清楚些。”
他声音越来越小,显然也清楚,便是存疑也该给顾厨提个醒才好。
第一百一十八章 身世
山里的天气向来古怪,雨也是说走便走,说来又来。
赵瑛故事听了没一会儿,车外就飘下细雨,他一时正襟危坐:“咱们车里的炭,似乎比顾小娘子车里的好。”
李生:“当然。您用的都是太妃娘娘特意交代的,上好的云罗炭,是宫里秘制,外头哪里见得到?”
赵瑛:“那你愣着作甚?”
李生:“……”
他默默站起来把炭端着,跳下车去,不一会儿便从顾湘车上换了一盆普通的木炭。
“……咳,咳咳。”
赵瑛被烟气一熏,登时咳嗽了几声,眼泪冒出几颗,趴在车窗上幽幽道,“你说,我去顾厨的车上蹭一蹭座,如何?”
李生:“去啊。”
赵瑛:“……”
好像不太合适。
“我们身为男子,皮糙肉厚,用什么炭都无所谓,女孩子总归更娇贵些。”赵瑛笑道。
李生:“国公爷要是早点明白这道理,待京城的千金也有这份心,太妃娘娘也不至于日日为您操心。”
赵瑛:“其他女子与我何干?”
李生:呵,人家顾厨也与你无关,你脑子里那些所谓的知己情怀,都是您老人家自己脑补的好么?
这话到不必说,他待顾厨多几分尊重,自己以后蹭饭也更心安理得,挺不错。
雨下了半晌,赵瑛左右思量半天,坐起身披上衣服下车骑马,慢慢悠悠蹭到顾湘车边。
顾湘正在车厢里看她为了假面舞会采买的那些东西的清单。
虽说盛宴消耗得很多,但各种食材,还有她买的摆设,餐具,服饰都剩下不少。
假面舞会一结束,这些东西就都自动收入了系统空间内,顾湘也不明白,为什么明明系统可以开启空间储藏这些东西,却偏还要喧喧嚷嚷地送快递过来,既慢还麻烦。
不过这么一亮相,到似乎稍稍有点好处,以后她再拿出某些不该她有的物件,外人看见也能少几分怀疑。
顾湘觉得,自己这次返乡,她买的无论是食材还是奢侈品,大约都会有些用处。
盯着系统界面看了半晌,就见车外一道人影时而前时而后,马蹄声不紧不慢的。
人影月白的长袖在车窗边上溜来溜去,顾湘总忍不住分神。
李生打着伞,骑着马跟在国公爷身边,一会儿快一会儿慢,简直要烦死了:“顾小娘子,国公爷有些话想同您聊聊。”
顾湘轻轻拉开车窗,俯身一礼:“国公爷!”
赵瑛:“……”
他到底没好意思隔空去踹自家的长随,沉吟半晌,面上终于露出端正的,斯文的,客气的笑容,略作犹豫,轻声道:“赵某此时所言,或许会让顾小娘子有些疑虑。”
顾湘轻笑:“国公请讲。”
想她书都穿了,脑袋上顶着系统界面,命居然能靠美食点来换,系统商城买卖人口不说,买回来的人竟然还各有故事,要多逼真有多逼真,难道这世上还能有东西让她惊诧?
赵瑛张了张口,看着顾湘那双清凌凌的眼,一时又沉默。
他执掌皇城司已有十余个年头,在那样的地方,见惯了世情百态,早万物不萦于心……
千百个念头流转,赵瑛叹了口气:“鄙人还未曾自我介绍过,我叫赵瑛,祖父为昭成太子。”
顾湘把原主的记忆和从祖父那儿读过的各类信息都瞬间回忆了一遍,终于从犄角旮旯翻出昭成太子的信息。
昭成太子为先帝二兄,素有贤名,可惜英年早逝。
似乎昭成太子同先帝虽非一母所出,却感情极好,先帝登基后,便将赵瑛抱养宫中,交给杨太妃抚养。
赵瑛自幼便是和当今陛下一起长大,按辈分,赵瑛是要小一辈,可二人情同手足,感情非比寻常。
“陛下登基后赐下国公爵位,命我执掌皇城司。”
顾湘眨了眨眼,轻轻点头,其实一句话就说完了,这位身份了得,贵为国公,不过似同自己没什么关系才对。
赵瑛叹气:“既执掌皇城司,便免不了要为皇室,为陛下追查些秘闻往事,最近我就查到了一桩皇室秘事。”
顾湘还来不及拒绝听,赵瑛已经干脆利索地把那所谓秘事说出口。
“当今长公主乐安本有一女,养到十余岁,甚为珍爱,这么多年来大家都以为这位小郡主在十五年前,与当时高家的千金,长荣郡主高六合一起出游时,不幸溺亡。”
赵瑛轻声道,“直到最近,我手下的探子追查一桩案子时,查到乐安长公主的女儿未死,而是流落到了民间。”
顾湘怔了怔:“你不要说,我就是这位小郡主?”
随即又一想:“这年纪可对不上。”
赵瑛犹豫了下,叹道:“我怀疑这位小郡主是雷夫人,就是钦差刘晃的夫人,当然,还需要再核实查证。”
顾湘恍然:“怪不得,我总觉得雷夫人的五官眉眼,似与国公爷略有些相似之处。”
话音未落,赵瑛神色凝重,又道:“小郡主溺亡时,在那艘船上还丢了一个女孩子。”
“长荣郡主之妹,高家二娘子还在襁褓中的女儿也在慌乱中不见踪迹。我这次追查到小郡主的行踪,也查到了这个孩子的下落。”
说着,赵瑛看向顾湘,面上露出苦笑,“这回顾小娘子猜对了,我怀疑这个女孩儿就是你。”
顾湘:“……”这消息可真是突如其来,毫无预兆。
她穿的这本书一定是本狗血乱飞的奇葩小说。
赵瑛无奈道:“此事尚未查实,我本不应该这么早便同顾小娘子说起,可最近小娘子屡遭意外,我担心还会出差错,思来想去,还是先提醒小娘子一声。”
顾湘叹了口气,呢喃:“我还是得坚信,我拿的是正经的种田文剧本。”
她是要经营饭馆,把美食推广天下的人,而且她对自家现在的阿爹,阿娘再满意不过了,半点都不想换。
顾湘苦笑道:“我能只当顾庄的顾湘吗?”
赵瑛:“此事一时半会儿还未曾传扬开,只我既知道了,其他人恐怕迟早也会知道。”
顾湘无奈:“算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现在总归是回家更要紧。”
第一百一十九章 收买人心
细雨霏霏下,顾湘很快把她可能的身世抛在脑后。
若是换了原主,恐怕此时已不知所措,顾湘到还好,以她阅遍网文的阅历,再多加几盆狗血,她也照样镇定自若。
不就是原主只是顾老实和姜氏的养女么?
不就是以后可能会走一点点豪门宅斗的剧情?只要她不想走,谁又能强迫她去走?
如今最重要的是顾庄安危,之后最重要的是赚得长命百岁,旁的都是小事而已。
赵瑛也终于回到自己的马车上。
李生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肩膀,叹道:“不是说,不急着告诉顾小娘子?”
赵瑛摇了摇头。
李生蹙眉:“国公爷难道不该给顾小娘子详细解说一番?”
小娘子的身世,可不像他们家公子说的这般简单,细细想来,颇有些麻烦之处。
当初高家丢的另外一女,不只是长荣郡主妹妹的女儿,还是长荣郡主丈夫,和她妹妹私通生下的私生女。
此事虽未传扬开,为李家,高家的颜面,秘而不宣,但其实该知道的,心里都清楚此事。
昔年长荣郡主高六合,在京城那是誉满全城的贵女,朋友知己遍天下,当今陛下也视高六合为好友,高六合去世后,甚至将长荣郡主之女养在膝下,赐赵姓,取名赵畅。
那便是当今的三公主。
三公主身体羸弱,除了曾落水的缘故,也是高六合怀着孩子时知道丈夫不忠,大受打击,生下的孩子自是不够健康,直到现在都是好药好补品精心养着,宫里上下都是小心翼翼,不敢让她有半点不痛快的地处。
李生显少和宫里的贵人打交道,却也知道这位三公主的赫赫威名,多少勋贵公子倾慕于她,却不敢轻易招惹。
不用想也知,顾小娘子身上背负这样一重身世,会招来多少非议,多少麻烦。
她身份一旦暴露,高家,李家多少年强行粉饰的太平,就如水中泡影般,见风即散。
高李祖辈上便是世交,数次联姻,彼此本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老亲,因为当年那件事,两家几乎要撕破脸,后来高六合去世,她妹妹高如玉再嫁,李郎君遁入空门,两家又过了许多年终于恢复平静。
这高如玉和李郎君的女儿一旦被找回去,昔年的恩怨又要浮出水面,京城不知要平添多少谈资。
赵瑛沉默,轻笑:“顾厨自小便在山村长大,又没吃过高家的饭,李家的米,长辈们之间的恩怨,再怎样也不该牵连到她身上。”
他顿了顿,眉眼间隐隐流露出一丝笑意,想起不久前宁瓦寨中,这位能让群鹰低首的手段,不禁又是一笑,“若是将来……高家或是李家人,想在顾厨身上下刀子,怕是只会崩裂了刀口,到不用我们操心。”
“再者,我看此事存疑。”
赵瑛收敛了面上的笑容。
虽然这一切都是他们皇城司查到的,但查证的过程中总有些小问题存在,赵瑛有一种感觉,似乎是有人眼看他查到了这些事,便故意引导出这么一个结果。
“可是……为什么?”
赵瑛转头看向车外,不远处的白马身上染了一层灰黄,乍一看少了点神骏,再再那双眼,却仍是清透活泼,顾盼生辉。
顾湘不知道这里头还有这么多的问题,也没把此事太放在心上,到是雷氏显然也知道了些内情,神色间惊疑不定。
刘晃也是满脸的懵懂。
他夫人怎么就成了长公主的女儿?
以当今陛下对长公主的尊重,长公主的女儿至少也是赐封郡主,甚至破格封为公主也是颇为可能。
刘晃丝毫不觉惊喜,反而心头一颤,略有些忧心。
在本朝与皇室联姻并不是件好事,驸马不好做,郡马或许要稍微好些,可一旦身份如此……至少在文官中就不免被人挑刺,受人诟病。
众人各怀心思,一路疾行。
过了两重山,顾湘等人面上的轻松不由一扫而空。
一整日,十几匹快马从寿灵方向赶到,赵瑛接到的求援信,战报,就有六次。
老狗简直要坐不住:“小娘子,不如我和二木先去军营瞧瞧。”
顾湘沉吟不语。
一路上他们已经碰见了三批扶老携幼,从村子里逃出来的乡亲,大部分是大李村,小王庄,七里沟的人,得到的消息也凌乱,但至少都说寿灵这边遭了土匪,一开始那帮土匪立的是洪洞山贾四海的字号,后来就乱了,别管哪个山头,乱糟糟冒出一堆绿林响马。
顾湘略一沉思,也不拦着老狗:“去军中看看也好,二木还小,让他跟着我,也给我赶赶马车……老狗你也是老兵了,想必用不着我叮嘱,一旦见势不妙。”
“放心,立马走人。”
老狗也不起马,他们对附近的山头都熟悉,抄小道没多少时候就能赶到驻地去。
顾湘也去拜别安国公等人。
“多谢国公爷一路护送,小女便告辞了。”
赵瑛:“……”
他真不是舍不得,就是心中空落落的,有些难过。
李生不等赵瑛开口,先下来给顾湘塞了一荷包的碎银子,又搜刮了下,往另一个荷包里塞了几片金叶子:“小娘子,您别推辞,这些银两不多,可是好携带,眼下也不知局势如何,必要时能应急……您分开带,万一丢了一份,还有的用。”
他看了看,没看到顾湘身边那两个高手,不由蹙眉。
顾湘笑道:“我这两个师兄还有事,若是有必要,我再叫他们便是了。”
她也想留两个高手在身边,毕竟这商城备货麻烦,送货也不算快,可花费太高,实在舍不得。
李生想了想,又返回车上把随身携带的干粮都塞给顾湘:“这些粮食里顾小娘子说的,混合了油盐炸过晒干,很能放得住。”
顾湘失笑,她其实真不缺口粮,系统商城里买些普通粮食,花费还是颇低廉。
可李生的心,她却不得不感念,郑重谢过,便带着王二木赶车而去。
赵瑛把视线收回,默默盯着李生。
李生:“别看了,您想送的那些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这时候那就是招祸的东西。”
赵瑛:“……”
却是忍不住哼了声:“怪不得人人都说我是阎王,对你的印象却好,真会收买人心。”
第一百二十章 回家
寿灵地界山多水也多,连下了好半晌的雨,雨水虽不大,可山上溪流也变得有些汹涌,顾庄地处山坳处,一时间大半个村子略低洼的地处都是泥浆横流,山上滚落的木头,尖石时不时冒出来刺人。
王二木赶着车,送顾湘回到村子,离得老远就见家里大半个房子都塌了。
顾湘左右看了看,没看到人,抹了把脸上的水,隔着雨雾到是看见许多杂物凌乱堆积在石头上,滴答滴答地还在流水。
多是破烂床板,还有几把椅子,五郎用的书箱也在,挂到树杈上头摇摇欲坠。
周栋娘远远看见顾湘,犹豫了下,也顾不上两家之间的那些别别扭扭,连忙过来道:“三娘啊,你们家的房子前晚上忽然塌了,幸亏张神医在附近,带着村里的几个小伙子把人都刨出来了,人都没死,就是老爷子,老太太伤了腰和腿脚,动弹不了,你大伯娘被磕到了脑袋,现在都在南边山上庵堂旁边的破庙里栖身。”
“三娘你回来了可好,这几年地里的庄稼都歉收,租子一交上去家家户户都没甚余粮,你们家的粮食也被冲得七零八落的,昨日听说你娘去河里捞了好些水草回去吃,哎,吃那些个怎么成!”
顾湘:“……”
她一个激灵,骤然清醒,忽就感觉腹诽了好几次的那什么种田剧本,终于哐当一声,当头砸下。
只是一开局便是房屋倒塌,寄居破庙,野菜糊口,不对,恐怕连糊口的野菜都要没了……未免太凄凉。
周栋娘看着也又黑又瘦的,身上骨头凸出,眼窝深陷,周家在村里算是富户,除了刘家等几户人家外,大部分农户远比不上他们周家阔气,便是如此,周栋他娘瞧着也瘦得脱相,可见村子最近确实不太好。
看来她努力促成的那些梨膏生意,终究还是未起到大作用。
只是顾湘心里还是松了口气。
面上露出一抹笑,她客客气气地和周栋娘道谢,便与王二木一同赶车朝破庙去。
果然,走了不多时就看见破庙那处人头攒动,其中一个正背着柴火在山道上走的,正是顾老实。
顾湘心里瞬间就踏实了好些。
初来时,她什么都顾不上,只惦记自己的性命。
后来心里才慢慢地有了别的东西,她挺眷恋父母给她的亲情,就是对顾家其他人,也有些爱屋及乌的意思。
顾湘既得了原主遗赠身躯,得以存活,心中自是感念,她希望原主的父母亲人都能好好活着,这般也算是报恩深恩。
剧情里顾庄的覆灭,一直是顾湘心中的结,面上不显,心里总是想着。
现在看来,或许灾劫已过,至少是过了一道坎,只希望能否极泰来,再无栽秧。
“三娘。”
顾湘刚撩开车帘,顾老实就不知是不是福灵心至,抬头正好看见她,面上登时露出无尽喜悦来,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车边,眼泪滚滚而落:“你这些日子都去了哪儿,可吓死爹爹了。”
顾老实眼里根本没别的东西,只看自家闺女,左看右看心中担忧,“瘦了,瘦了不少。”
王二木极有眼力地把柴火都接过去,让人家父女两个好好说话。
顾湘苦笑,她哪里是瘦,这些天她吃得不错,就是在宁瓦寨也是好吃好喝,分明补养得非常好,肌肤莹润,到是顾老实满脸憔悴。
山路难行,她干脆跳下车陪她爹一起走。
“前阵子我听说勇毅军炸营,大半个营房烧起来,火光冲天,消息传来,吓得我紧赶慢赶地赶了去,结果一问,都说你请假离开了营房,不知做什么去了。”
顾老实一脸心有余悸。
“要不是你先前刚给我送了信,老杜头也一直安慰我,说你是带着兵丁一起出门,许是有要紧事,安全上绝对不会有问题,我,我真是……你若是出了什么事,我和你娘可怎么活。”
顾湘面上不禁流露出一丝歉意。
“阿爹可知道,营里现在如何?”
“听说情况是稳住了。”
顾老实叹了口气,“具体的也不清楚,寿灵县封城,根本不许进出,周围几个村子都遭了土匪,咱们村也来了一伙儿,人不算多,让周栋带着村里几个壮小伙给顶了回去,最后只给了他们几袋子杂粮了事。”
“如今村里上下也是提心吊胆,不过你别担心,咱家还好,当初你送了信说外头好些乱贼闹起来,我一琢磨就把家里要紧的钱粮挪到山里藏了,就算再困难,家里也能挨些时日。”
一边说,顾湘就到了破庙前头,打眼一看,原来不只是他们一户,破庙那三间大堂里挤了好些人。
有一些熟面孔,也有不少生面孔。
“都是各家来投奔的亲戚,人太多了,村里住不开,这地处虽破旧,好在能挡风遮雨。”
顾老实叹道,“别担心,咱家的宅子修修还能住,待过几日天气好些,我和大哥就回去修房子。”
“说起来咱家的宅院当年修的时候,可是都用的好料,你爷爷没少上心,怎旁人家的没事,就赶上咱们家出事。”
而且还是整套宅子都塌了大半截。
他这话也就嘀咕了两句,不敢高声宣扬。
如今这世道,人们都信鬼神命数,若说是宅子修的根基不稳,不过是人祸,要多说几句,被人往那些命数上靠,那可不得了。
家里还有闺女未出嫁,儿子也等着娶媳妇,这名声真是比金子还贵重。
顾湘瞬间想到不久前,安国公刚同她说的那番话。
“真是……多事之秋。”
顾湘小心地进了庙门,去看了眼顾家老两口,老两口正在睡着,身上看着还算干净,目光落在老太太张氏身上,顾湘心里一惊,老太太身上挂着负面状态——心存死志。
“……”
“哎,老爷子还好,以后可能腿脚上有点不方便,不能干重活,老太太伤得太厉害,以后怕是要常年卧床歇着,过阵子要是无事,我再去寻张神医,看看还有没有别的法子。”
正说话,就听外头一阵压抑地争吵声,“你要脸面,脸面是能吃还是能喝,还是能让你儿子读书?闺女没了,咱身边只剩下四郎,你忍心拖累他?”
顾湘挑眉,说话的正是她大伯娘小张氏。
第一百二十一章 做不到
“你忍心,我也不忍心,四郎会读书,他先生都说过,我们家四郎好好读下去,指不定将来能中进士。”
小张氏高声道,“你知道进士是什么?就算不想那么远,哪怕他考上秀才,这辈子便再也不用在田间地头挣这些辛苦饭吃。如今家里成了这般,我弟弟是心疼我才要拉咱们两个一把,你不跟我走,非要留下来被你这一家子拖累,好,你自己留下,我要带四郎走。”
声音又尖锐又高昂,旁边几个同样在此栖身的乡亲对视一眼,面上不禁有些唏嘘。
尤其是一个头发已白,牙齿稀疏的老人家,他家也差不多,以前还好,他年纪虽大了,可手脚灵便,至少能照顾自己,日子总还过得去,这阵子土匪接二连三到村里打劫,他是又惊又怕,惊惧之下便生了重病,儿子是孝顺,一看日子过不下去,逃难也没放弃亲爹,可儿媳妇却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老头心里难受得很。
要说有多责怪儿媳妇,那到也不至于,毕竟他儿媳妇这些日子为了省下粮食,几乎要把自己饿死,她有那些心思,都是为了自己的大孙子。
如果真让他儿把那点家底耗干净给他治病,大孙子怎么办?别说读书,恐这一大家子都没法活,孙子也要饿死了。
有时候,真是恨不能早点解脱,别给儿孙添麻烦。
小张氏说着说着,眼泪滚滚而落,大声嚎啕起来:“我想这样吗?但凡顾强你能把家里撑下去,你能让我儿子继续读书,我也不想去麻烦我兄弟,呜呜呜。”
顾老实面色变了变,嘴唇蠕动了下,小声道:“这几日都是你大伯娘强撑着病体照顾你爷爷,奶奶……怕是累得紧了。”
顾湘一时也无言。
破庙四处漏雨,顾家占了东北一角,地面上放了张门板,上面堆了些稻草,至少隔了湿气。
老太太张氏闭着眼歪在床板上头,脸色青白,头发洗漱,眼角隐隐还有一丝泪痕。
顾湘都不禁有一丝心酸难受。
原主印象里,这老太太从年轻时候起就是个厉害人,每次原主见到她都和老鼠见到猫似的,顾湘对张氏的印象并不算好,她重男轻女,家里但凡有了好吃食,从来是给孙子,孙女半点也别想沾。
三个孙女里头,张氏最看重大孙女顾涵,相对来说也比较喜欢二孙女顾润,最无视原主。
原主可能不明白,顾湘此时却有点猜测,张氏大约知道原主并不是顾家的血脉。
一个是亲生的,一个不是亲生的,老太太自然更偏疼自家的孩子,这是人之常情,至少现在顾湘便半点也不觉得人家老人家不那么疼爱原主,有不对的地处。
甚至说能在面上一碗水端平,这些年愣是不曾有半句闲言碎语传扬出去,可见老人家还是颇有智慧的。
“你娘出去和人淘换粮食去了。”
顾老实左看右看,心里有些堵得慌。
他们在破庙里拿家里的衣裳箱子隔出个空间,几个男人住一处,女子住一处,可现在让他闺女去和他娘,他嫂子一起去睡地铺,他怎么都不乐意。
闺女长这么大,他何时让闺女睡过地上?
“我回家一趟,看看能不能先搬个床板来用用。”
女儿怕是也不愿意与娘和嫂子同住,好在这破庙挺大,虽人越来越多,可想给闺女再隔出空间也不难。
顾老实一边想,一边干劲十足地忙活起来。
顾湘:“……”
其实,她恐怕比顾爹想的还要娇惯一百倍,想到她要同人挤在地铺上睡觉,而且这日子可能一天半天的没法结束,她的脑袋都要炸了。
昔年她也有过寄人篱下的时候,可别管是住姑姑家,还是住舅舅家,是外婆家还是奶奶家,别的不提,给她一张床,一个单独的房间,总还能给得起。
真不是她矫情,换任何一个在现代生活过的女孩子过来,她也难以适应。别看读书时能住集体宿舍……
那些穿越到六七十年代,挤过大通铺的男女主角们,那些穿成宫女,丫鬟,同样要挤大通铺的女主,究竟是怎么适应的?她现在真是急需指点。
顾湘脑子里正乱腾腾,就见大伯娘小张氏端着菜糊糊过去喂顾奶奶吃菜,她拉着脸,动作很麻利,一边喂一边瞥了眼顾湘:“二弟,你们家丫头就有那么娇贵?别人家的孙女都在祖母脚边挤着睡的,既能给祖母暖脚,还能伺候起夜,怎么,你们家这个就不一样,还非得多占张床板,多占个铺盖?”
顾老实讷讷不语,没有吭声。
顾湘:“……”
大伯娘说的这话,还真不是没有道理,她打眼一瞧,好几家的孙女都是如此,奈何,它再有道理,自己真得做不到!
顾湘嘴角抽了下,默默让二木去车上拿了一小袋面,她还是做饭去吧。
二木去河里摸了半天,摸到几只小虾,还在岸边河沙里挖出好些蛤蜊,顾湘如获至宝,忙翻出木盆养着吐沙子。
蛤蜊一时不能用,顾湘先搅了些面做炊饼,老太太,老爷子的牙口都不好,顾湘把面活得极软和,一锅炊饼做出来,个头不大,白白嫩嫩,面香里混了些许甜味,勾得左右侧目。
就连大伯娘小张氏都闭上了嘴,目光炙热。
二木蹙眉,抬头眯着眼四下瞪了几眼。
顾湘心中警觉,顾庄大部分都是亲戚,一向还算团结,可今时不同往日!
她没感觉到什么,二木这孩子却机警得很,刚才起便亦步亦趋地跟着自己,必是觉察到危机。
顾湘知道财不露白的道理,可到了眼下这人人要忍饥挨饿,就要断炊,除非顾家搬去人迹罕至的地方,否则绝不会安全,毕竟不患寡而患不均,但她自己知道自己,苦日子肯定过不下去,必要想法子改善生活。
炊饼蒸好,蛤蜊也好了,顾湘心里想着事,手下到麻利,蛤蜊煮得恰到好处,挖出肉备用,蛤蜊汤鲜甜得很,轻轻滑入极细的面疙瘩,大火一烧,热气伴随鲜香轰然而起。
顾湘都被这香味勾得肚子咕咕叫,一边馋,一边背脊发寒。
外面群狼环伺,这等时候,村子就是基本盘,无论如何不能乱。
第一百二十二章 念头
顾湘心思闪念,稍一走神,耳边就听顾老实焦急道:“慢着些,小心别烫到。”
她低头,这才发现自己居然轻轻松松就把盛着炊饼的甑搬了起来。
这么大的甑,竟是轻若无物。
顾湘四下一看,周围好些人的视线都变得有些古怪,躲闪。
如今没厨房,顾老实只在庙门口搭了个灶台,做饭时很难躲开众人的视线,很是不便。
顾湘心下叹息,面上笑了笑:“阿爹稍等,我再盛碗汤。”把甑放下,炊饼捡出来,又盛了汤。
把汤和炊饼递给顾老实,她寻了地处坐下一边休息一边扇风,略一抬眸,把目光放在系统界面之上。
【姓名:顾湘
技能:学习5(你拥有学习能力)厨艺5(你做的饭菜勉强可***通菜谱:爆汁鱼丸,全粥方略,凉菜套餐,小炒肉,红焖羊肉,拉面,阳春面,红烧肉,猪肚鸡等(你已经学会自主研发菜色)
装备:小吃车(普通)】
【美食点:12100(+2109)】
顾湘早就察觉到,一开始用美食点续命,只是在延续生命,但随着美食点不断地增加,她的身体就开始进化,进化不是坏事,可消耗的美食点也是成倍增加。
以前一个美食点能增加一小时的寿命,现在只能增加四十多分钟,恐怕之后美食点消耗得会更多。
顾湘盯着系统界面,脑子里思绪一时混乱,村子里来了好些流民,她能感觉得出,就是顾老实心中也有不安,村民更如惊弓之鸟。
外头这么村子都招了土匪,顾庄可能幸免于难?
顾湘低下头去,耳边响起一阵脚步声,抬头看去,就见周栋不知何时大跨步地到了庙门口,好几个村民都簇拥过去追问道:“阿栋,县城这会儿怎样?还在戒严,不许进出么?今年收成不好,我家的粮食最多只能顶半个月,而且我这盐罐子里连个渣渣都没有,好歹要让人去买些盐巴才是。”
“你好歹能顶半月,我们家又没地,一向买粮食吃,现在可去哪里买?”
周栋伸手压了压,脸色也有些难看:“寿灵县还是老样子,许出不许进,每日巳时到午时,东城门外有平价粮食出售,你们有需要的可以去碰碰运气。”
还不等村民们高兴,周栋就又叹道:“可不好买的很。县城里那几个粮商都嚷嚷生意难做,口头上答应知县要保证平价粮,私底下却根本不肯多卖,这会儿县城里的百姓都是偷偷摸摸私底下去买高价粮食,谷物粗粮已经涨到九百钱一石去,往年上等的粳米才一千钱罢了。”
庙门口一众百姓神色皆变。
顾湘心里也一咯噔。
这若是换了东京等大城市,别说九百钱,两千钱也无妨,寻常百姓家里也算富裕,但这里是寿灵,地处偏远,百姓穷困,又是灾害连年,现在粮食贵成这般,恐怕这土匪是有得闹了。
顾湘在勇毅军时,就听王知县他们眼看粮食歉收,粮仓更是空荡荡,心里便一直担心军营哗变,也担心农民起义,盗匪横行。他们心里都明白,若是赶上丰年,土匪自然闹不起来,老百姓也没心思跟着闹腾,唯有这日子过不下去的时候,那土匪便如雨后春笋,灭不干净的。
顾庄周围的山里,此时此刻,恐怕是危机四伏,就是这村子中,也隐隐暗流汹涌。
其实若想保住家里人的性命,她完全可以带着顾老实和姜氏先离开村子,找个安静的地处落脚,有系统商城,苟到太平便是。
顾湘的脑袋上若没悬着那把铡刀,她指不定真要带家里人逃命去,不是狠心不管乡亲们的死活,只她不过一弱女子,纵然带个系统,系统也不是菩萨,不肯救人于水火,她买东西要氪命……
现在说这些都没用,顾湘可不敢轻易离群索居,一天赚不着美食点都心有不安,就算离开村子,她也照样还是要去人群里生活,否则怎么活?既如此,还不如竭尽全力试一试,看能不能让村子别和外头一样乱起来,至少她在村民们眼中属于自己人,做事应该能方便很多。
顾湘正出神,二木溜过来扯了扯她的袖子,神色凝重:“我去把车上的米粮藏起来。”
“……哎。”
顾湘撸了把二木的脑袋。
又能藏哪儿?
她一抬头,远远看到几个年纪老迈的老妇老丈正在不远处的小溪边上捞里面漂浮的水草。
这人一饿,这类水草也是美味无比的好东西。
老人年老体衰,或许会去挖草根吃保命,但村里粮食歉收,粮税到比往年重,又收了不少河道钱,家家户户都捉襟见肘,县城里又不卖粮食,以她阿爹的经验,冬天肯定熬不过去。
“三娘,怎还坐着?快来吃饭。”
顾老实脸上浮起一丝红光,快步过来拉着闺女过去坐下,偷偷多给闺女舀了一勺稠密的疙瘩汤,又给她掰了一大块炊饼,“香得很。”
顾老爷子和老太太都闷头苦吃,脸上的皱纹略微舒展开来,小张氏吃了一碗,又毫不客气地去舀了一大碗,还一把抓起剩下的两个炊饼不撒手,看得顾大伯揪了她一把——弟妹和两个孩子还没回来。
小张氏根本不搭理。
现在不吃,等粮食没了,上哪后悔去?先盛到她碗里,儿子才能吃。没见顾老实都知道多给他闺女舀一勺子?蠢货!
顾湘:“……”
大伯娘看着斯文,没想到却是这般性格,这占便宜没够的性子,其实挺适合眼下的环境。
某种意义上来讲,这也是个能耐人,至少让顾湘再重生一回,她也做不出这样的事。
“阿爹,我有个想法。”
顾湘的睫毛轻轻颤动起来,她也是刚想到的主意,“你说,咱们村办个村食堂,可不可行?”
顾老实愕然。
“让乡亲们莫要在自家吃饭了,都来食堂吃。”
小张氏嗤笑:“三娘你可真能耐,你要有个千万斤的粮食,还愿意做活菩萨请大家伙吃饭,大家肯定开心,能有什么不行的,问题是,你有吗?”
顾湘叹了口气,“没有。”
第一百二十三章 饭食
告示:
顾庄公共食堂。
收购:细粮120文每斗,粗粮220文每斗,肉60文每斤,野菜等5文每斤等(可获积分)。
今日菜:杂面饼子红烧鱼套餐12文加5积分(或50积分)每份,一荤二素套餐8文加3积分(或40积分)每份,三素套餐5文加2积分(或30积分)每份,炸酱面3文加1(或10积分)积分,菜窝窝10个三文加4积分(或45积分)等。
顾老实茫然地看着顾湘带着二木,就在破庙外头搭起凉棚,垒砌灶台,竖了木板,贴上告示。
村民们不识字看不懂,顾老实也看不懂上面拐弯的字符,不过二木这小娃娃坐在告示前解说得很清楚。
一早上,不少闲下来的村民在庙门前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大家都犹豫观望,一时不见有人卖粮,只是看着那些饭食蠢蠢欲动,顾湘的手艺众人皆知,这饭价便宜得很,买到就算赚到。
顾娘子收粮食出的价格也不少,同县城比都要高些。
“只是这种时候,谁傻了吧唧地去卖粮食?”
家家户户都恨不能多存粮,自家吃都不够,谁能舍得卖?
周栋今日急着回衙门,走到庙门前便见红烧鱼刚刚出锅。
大铁锅里鱼烧得酱料充沛滋味浓,汤汁泛着金黄,三条大鱼已去了刺,鱼肉微微张开,仿佛绽放的花蕊,雪白里透着些红粉,乍见仿佛二八佳人的雪肤。
锅沿上贴了一溜金灿灿的饼子,鼓溜溜,圆滚滚,胖得可爱。
他登时口水泛滥,肚子里咕噜乱叫,顾不上别的,上前就要买一份,结果掏了钱,人家还要五个积分。
“这积分是何物?”
王二木学着顾小娘子的模样笑起来,客客气气地解说了一遍。
“来食堂出售粮食除了拿钱,也可换积分,替村民种地收粮,替村里修路,巡防,帮族中照顾村中鳏寡孤独,教孩子读书……”
小嘴巴巴,利索地说了一通积分兑换规则,周栋听了半晌,不敢置信:“也就是帮村子做事,便能换取积分?不是帮顾小娘子做事?”
王二木点头。
旁边登时有人瞪眼:“积分,真能当钱花?能买饭吃?”
王二木再点头:“是,顾庄村民每人每日限量一份,村食堂是顾娘子为族里所建,顾庄村民都能用积分,若是外人想赚顾庄的积分,也有机会,但比自己人难得多。”
他顿了顿:“各位叔伯婶子若家里无人做饭,可把自己的口粮拿到食堂来加工,加工费一个积分三顿饭。”
众人一听,顿时心动。
把口粮拿去食堂加工,省了柴火还省得安排人做饭,可不是好事?
众人瞟了眼顾湘,心下都觉这女子憨傻,口中却都道:“三娘真是慈悲心肠。”
只这食堂恐怕经营不了多少时日。
……
昨日,顾湘这打算开食堂的话一出口,大伯娘嗤笑,顾老实也是满头雾水。
确实挺荒唐的,当然,村食堂肯定不像小张氏说的,白请人吃饭。
她就是想拿出大批的粮食换美食点,她也没那么多的粮食能用来收买民心……美食点。
可不打村民的主意,只靠家里这几口子提供美食点,怕是连维持性命都要紧张。
小张氏当即哼了声,翻了个白眼,抱着碗拽上她男人一起去接儿子去。
四郎,五郎两个孩子都跟着姜氏去山里采草药了。
家里老爷子,老太太的病,需要的药草不光是贵,还买不到,好在姜氏识文断字,张神医就让她按图索骥,在后山上去找,这几日总算没让家里老人断了汤药。
顾湘叹气:“我是想着,若是族人们凑在一处吃饭,至少能节省劳力,各家各户说不定能赶在入冬前再攒些钱粮……做饭时遇见几个婶子,都说村里好些人家的余粮不够过冬的。”
顾老实摇了摇头:“家家如此,年年如此,也都习惯了,各人顾各人,连族长都管不了,更轮不到我们操心。”
但今年与往常不同,寿灵乱了,世道乱了,村子里人人情绪紧绷,暗潮涌动。
顾湘都生怕被村民们当成大户,招来记恨,再闹出事端,万一真被抢了粮食岂不把顾老实和姜氏逼到绝路上去?万一人家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直接杀人,一了百了,那就更惨。
而且村里这般,她想自己做主开张做生意谈何容易?肯定遇到一堆的麻烦事,到不如,把个人生意,变成集体的生意。
不过,此事的确不易。
顾湘忖度半晌,沉吟道:“您看,咱家有些白面,可是没肉也没鸡蛋,张婶家不缺鸡蛋,她养了十几只鸡,要是想个法子互通有无……另外村里那些闲汉们饿着肚皮又没事做,必会生是非,若所有人都忙着劳作,想必也没精力动那些个坏心思。”
和顾爹商量了几句,当晚顾湘便去寻族长,族长大爷爷听了顾湘的话,先是觉得不可思议,想了想却笑:“这不就是把一个村当成一家,一起吃饭么?”
村里许多人家都是如此,家人们出去劳作赚钱,粮食和钱都上交给爹娘,一家子一起吃饭花用。
老族长近来也是时常忧心,担心族人饿死,担心盗匪抢劫,担心村里后生生事,只他无法可想,如今顾湘的想法再不靠谱,对族里可没坏处,又不是强制族人交粮,村民们不吃亏。
于是今日,顾湘就在庙门前立起招牌办了食堂。
红烧鱼做得鲜美入味。
破庙寄居的村民,好多一个月没吃过一顿饱饭,如今闻着饭香,个个忍不住。
周栋迟疑了半晌,按照二木的指点从家里翻出来两筐野菜,蘑菇还有一点粟米,除了卖了六十文钱,还得了十个积分。
他二话不说,赶紧掏钱买了一份红烧鱼。
满满冒尖的一大碗菜,除了鱼肉,里面还有香喷喷的蘑菇,萝卜,豆腐,粉条,并两个巴掌大的饼子。
一口咬下,汤汁爆满口,周栋登时便把什么都忘了,只顾着埋头苦吃,旁边好些村民眼巴巴看着吞口水,馋得要命。
好些人都想攒钱想办法淘换粮食,可这香喷喷的菜,进了肚子比野菜抗饿。
第一百二十四章 划算
顾湘掂了掂菜刀,一手托豆腐,一手持刀,横切竖切,眨眼间一大盆雪白的豆腐入锅。
豆腐稍稍煎过,再倒些鱼骨熬煮成的汤,配上酱料盖盖子焖片刻出锅。
咕嘟。
王铁柱深吸了口气,这烧豆腐闻起来滋味丝毫不比肉逊色,白嫩嫩的,模样也好看,吃到嘴里更是细腻柔滑,简直让人恨不得连舌头一起吞。
再看看葱绿的炝生菜,一咬咯吱一声脆响,清甜爽口。
炸蘑菇更是妙到巅峰,想当年他把曾经在刘公家里吃过的一顿拨霞供当天下第一,如今却要说,当年他还是见识太少啊。
王铁柱是木匠,别看是村里人,但因为手艺好,也去大户人家做过活,见识过正经酒楼大厨的招牌菜。
要他说,顾三娘手里做出来的这三道素菜,色香味无一不是上佳,放在大酒楼里,不要说五文,五十文也不一定能吃得到。
“只这张黄金饼,去集市上卖五文钱,食客照样要争抢。”
王铁柱拿着刚从鱼锅里摘下来的金黄色的贴饼子,一边吃一边摇头晃脑,感叹不已。
“太便宜了,真是太便宜了。”
至于要花的积分,在王铁柱看来那就不算事,他给食堂打了几把椅子,修了几张旧桌子,积分就得了五十多个,能让他一分钱不花就饱足一餐鱼肉。
这点活算什么?
“三娘这烧豆腐做得可真入味。”
王铁柱满足地咂咂嘴。
旁边他兄弟王铁生闷头苦吃,只拿眼角的余光瞥他一眼,先把汤吃下去一大半,高声道:“三娘子,给我加汤。”
顾湘舀了两大勺豆腐汤给他,笑着一指锅道:“没了。”
王铁柱:“……嗯?”
顾湘也不觉失笑,回头就见二木那孩子不知何时离开凉棚外的木板,正盯着在山边扒拉野菜的顾安,顾宁两兄妹。
两个孩子的娘是顾庄嫁出去的闺女,后来和夫家和离了,一个人带着孩子回村,结果前些年闹灾,娘家几口人都逃难去,他们娘也病病歪歪,没几日撒手人寰。
村民看他们可怜,就把人留下了。
兄妹两个最近两年一直住在村中一寡妇,黄氏家里,黄氏早年就守寡,膝下也没孩子,夫家和老族长是姻亲,她虽孤身一人,到是没受什么欺凌。
黄氏会做衣服,绣活也不坏,凭着一手绣工到是赚了些银钱,生活比较宽裕,养两个孩子还是养得起。
而且两个孩子已到了能干活的年纪,也能帮着黄氏砍柴烧饭,做些家务。
最近世道不好,黄氏家里也没甚余粮,兄妹每天上山摘野果子采集野菜,十分勤快。
顾湘看他们时不时地回头看一眼这边,尤其是她给王铁生兄弟两个端菜时,两个小孩儿更是直吞口水,不禁心里一软,招了招手道:“来。”
顾安和顾宁迟疑了下走到凉棚前面。
顾湘笑道:“如果你们带了干粮,不如把干粮拿来,我帮你们处理一下再吃,天凉了,吃冷干粮容易生病。”
顾安脸上一红:“我也想挣积分,我和妹妹都很会洗碗刷锅擦桌子。”
王二木转头使劲瞪他们。
本来刷锅洗碗的活,都是二木这孩子做,顾湘莞尔,点头答应,顾安有些不好意思,迟疑半晌,终于从怀里掏出两个菜窝窝,又把篮子里的一把野菜递过去。
菜窝窝又干又硬,砸在案板上咚地一声,颜色偏黑,很是难看,别说吃,王二木看了眼牙就有些疼起来,默默转身又回去守着木牌,认认真真给新来的客人解释食堂运作方法。
顾湘掂了下菜窝窝的份量,笑道:“这两个要有一斤半重,足够你们两个吃的。”
她拿起来先放到甑里上灶蒸了下,菜窝窝一吸入水汽,顿时显得饱满些许,捞出摔在案板上刀起刀落,以顾湘如今的刀光,很快就把它们片成近乎透明的薄片。
又抓了葱蒜切好,舀了一勺酱料备用,再把野菜洗干净控水切成段。
点上火热好了锅,倒入些油,葱蒜入锅,倒入野菜,放一点酱料爆炒。
这野菜都是山里常见的,吃起来有点涩,也有些苦,灾荒年村民们没办法,只能煮烂了糊弄肚子。
此时顾湘这般一做,等野菜炒好放到盆子里,葱翠的颜色宛如碧玉一般,王铁生兄弟俩,还有路过的几个村民,忽然就觉得这漫山遍野的野菜也是很金贵的东西。
顾湘手脚麻利地再令起锅,加油加盐,加葱姜蒜,倒上调好的料汁,把窝窝片放进去翻炒盖盖略焖片刻收汁,开盖再把野菜也倒进去,猛地一颠勺,野菜就挂在干粮片上,颜色大好,一看便清爽。
顾安和顾宁两个孩子,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大碗色香味俱全的烩干粮,简直不敢置信。
“吃吧。”
顾湘轻笑起来。
左近身边自带干粮的村民,破庙里寄居的乡亲,登时蠢蠢欲动。
现在积分不算难赚,一个积分就能把自己难以下咽的食物变成这般,那还等什么?
别看这烩干粮简单,可那是加了油的,有酱,有盐,光买这些油盐酱醋,又要花费多少?
从众人观望,无人问津,到睁开眼就想食堂,顾庄的村民们只花了三天半的时间。
到第三天上,顾湘只靠王二木在外面木板上记录,谁谁有多少积分,已经根本不可行。
顾湘便让二木去找了些木头削成片,给每个想来食堂吃饭的村民分一片,她在上面刻一朵花代表一积分,一个月亮代表十积分,一个太阳则是百积分,积分花出去便在图画上加一片云彩。
她现在手上的技艺非同寻常,轻易难模仿,暂时用来应急也够用。
很短的时间,顾庄便与往常大不相同。
村子里粮食依旧少,外头粮价依然居高不下,但村民们的焦虑眼看着便小了,村中几乎看不到闲汉,偷鸡摸狗的,吵架闹事的悉数不见,村民抢着替人修葺房屋,谁地里的活做不完,总缺不了帮手。
若不是族长看得紧,又有威望,且顾湘每天都要列出很多新的,能赚积分的活,恐怕这些壮劳力们,能为争夺帮鳏寡孤独之家挑水砍柴的差事打架。
第一百二十五章 小野心
又是一场秋雨。
所谓一场秋雨一场寒,老话是半点不差,天气一日比一日阴冷,山里的风更是刺骨。
好在村里几个泥瓦匠辛苦了几日,把破庙的屋顶重新补了补,漏雨的地处少了好些。
村里又有好些人家送来茅草,茅草也能换积分,虽说并不多,可这积分看起来比茅草要值钱的紧,若不是顾湘定了个总量,恐怕整个庙宇都得被茅草给堵得严严实实。
这日雨后,顾湘把姜氏的衣裳都抱出来拆洗晾晒,这两日姜氏一直在山里摸爬滚打,衣服破了好几道口子不说,还又是泥土又是汗水,实在脏得厉害。
姜氏也没闲着,睡了两个时辰就起身把老爷子,老太太的被褥收拾出来,捶打烘烤。
小张氏沉着脸歪在门板上,神色郁郁,姜氏很有些看不惯她,蹙眉哼哼了两声。
顾老实吓了一跳:“嘘!”
“嘘个屁,就她累?”
姜氏冷笑,“照顾二老是累,可三娘在外头奔波,就没受苦受累?我在山里就不累?那些药材都长在悬崖峭壁上,每上去一回我都觉得自己下不来,怎么,我不苦么?”
顾老实苦笑:“知道你辛苦,其实该我去。”
姜氏看他脸上多出来的皱纹和鬓角斑白的头发,到是收了声,半晌咕哝了句:“看着这是真想分家。”
不多时,姜氏不再言语,小张氏却拽着顾强起身过来,神色间难得显出几分平静:“弟妹,你这话说对了,我就直说,家里爹娘留下的那间房子我们两口子不要,分家钱,我们也只拿我们两口子存的,其它都留给你们和三弟。”
姜氏:“……”
这意思便是,顾老大不留家伺候爹娘了。
至于老三读书的事,他们更是不管。
不等顾老实和顾强开口,小张氏眼眶发红:“咱两家在凑一起生活,你不难受我难受,是,我们二娘是不像话,对不住三娘,惹了族里厌弃,那她也是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闺女,我再疼四郎不疼她,也没想着她去死,现在她没了,我也不知要怨谁恨谁,可在让我和你们同住一个屋檐下,我就是受不了。”
“至于爹娘,你们也别说什么我家顾强是长子嫡孙,就该照顾家里的话。当年家里娶我才出多一点聘礼,给他顾老实娶你姜氏,家里几乎掏空了家底置办聘礼,更是供着三叔读书,家里大部分钱财都填了进去,就我们家顾强,给家里出力最多,拿的银钱最少,现在我就要自私一回,爹娘你们伺候,家业也给你们,我和顾强要走。”
姜氏胸口一堵,一时却是无话。
顾老实也不肯吭声。
旁边几家人从窗户缝里看了看顾湘,互相使了个眼色,大家背着顾家人,私底下却是议论纷纷。
“若我是小张氏,我也得分家。三娘子办的食堂好不好?那自然是好,我就跟我儿子说,咱们一家老小都要记三娘子的恩德,可我要是顾家人,我看着三娘子这么大手大脚地做菩萨,把自己的银钱,自己存的粮食都贴补进去,我也得心里打鼓。”
食堂售卖饭食,村民一人一日只能买一份,可即便如此,这几日是只出不进,卖出去的饭食不少,收上来的粮食却寥寥无几。
“顾三娘这出钱又出力的,这都是图个什么!”
“谁知道!我听说三娘子还四处去买地,买良田也便罢了,周家靠山的那几亩劣田她也收,山地她也收,收了良田听说照旧租给佃农们住,租子减了一大半,小张氏背地里骂三娘子就败家子也不是一日了,说顾老实偏宠着她,照这般下去,迟早连累他们大房。”
周栋娘听见她们嘀嘀咕咕的话,翻了个白眼,小声道:“你们不懂,我看三娘子有自己的盘算,你们没看见?咱村里多少人都成了三娘的佃户,好些人觉得给三娘种地,比给别人强得多,她和县里的官们相熟,听说还认识京城来的贵人,如今顾氏族里的事,可都是三娘做主。”
这到是真的。
不过几个农妇都不觉得这是什么好事。
顾氏穷成这般,管着顾氏这摊子事有什么用?三娘子不说赶紧筹谋着嫁个好人家,生个儿子,竟干这些没用的!
“那阵子她被贵人赏识,名声大为好转,却不在当时赶紧趁热打铁,选个好后生过日子,拖来拖去,拖到如今大家都冷了心肠,好后生都娶了别人,我看她可怎么办。”
姜氏对此也是愁得不行。
“眼看着三娘就十六了,哎!”
顾湘全然不知她阿娘的那点忧虑,她刚从族长大爷爷家出来,也没说什么多要紧的事,不过是她买了几处地处村子和县城中间的荒地,知会老族长一声。
另外就是修路的事。
顾庄在山上,离县城太远,要是能有一条好路,村民都方便得多,反正如今有不少闲散劳力,修路正能让他们消费下精力。
实在是荒地便宜得不可思议,她本来只是想着顾家宅子竟然会塌陷,想来那地方不安全,打算在村里选地方,自己建个安全些的大宅给这一大家子住,结果让二木跑一趟去县里签契书,到让王知县数落了几句,道她在村里买房置地,不如买在县城,别看县城这会儿乱,但乱局持续不久,以她的手艺,到县城开家酒楼,说不得日进斗金。
顾湘一琢磨,县城先放放,县郊离顾庄不远的地处,到是不坏,更重要的是地便宜,她手里攒的钱能买两座山头。
于是购买欲上来,就越发不可收拾。
买着买着就觉得,她的懒筋懒骨就发作起来,她为什么非想走遍八方,宴客八方?
她难道就不能幽居深山开食肆,照样宴客八方?
梦还是可以做一做的。
且她这身世奇奇怪怪,趁着还没暴露,把顾氏变成自己的地盘应该很有必要。
顾湘一边顾着食堂,赚自己每日都需要消耗的美食点,一边每天都大笔大笔的铜钱撒出去,囤积材料打算开发荒山盖房子,连顾家闹分家,她也没顾上关注。
结果这日,顾湘刚在凉棚里坐下,就听向来要强的老太太张氏嚎啕大哭:“我这把老骨头死了算了,省得连累儿孙!”
第一百二十六章 安顿
老太太哭得不能自已。
顾湘忍不住叹了口气,起身转头看去,就见顾大伯蹲在庙门前唉声叹气,小张氏面无表情,眼底深处略有些不耐烦。
还是老爷子摇摇头,苦笑道:“分吧。村子老人本都该跟着长子,我们两口子以前也这般打算,可既然强子,你媳妇能给你们家找另一条路,我这当爹的也不拖累你们。”
说着,他转头看顾老实:“老二,你怎么想?愿不愿意和我们两个动不了的老东西一起生活?”
顾老实哪里受得了这个,眼泪哗哗流,跪在老爹面前哭道:“爹,您和娘都别担心,儿子一定找神医给你们治病,伺候您二老一辈子。”
姜氏被顾老实胳膊肘打在腰上,忍着气道:“您二老别想那么多,大哥和大嫂他们有好前程,那也不是什么坏事,都是您儿子,大哥给您养老,和我们家老实给您二位养老能有什么区别?这还是我们占便宜,爹你积攒了一辈子的家产,最后大部分是我们家的了。”
顾强立时赌咒发誓,自己只分走自己屋里的东西,别的一概不要。
姜氏心下冷笑,早几年怎不说这话?
老爷子年轻时是能耐人,积攒下不少家底,盖得房子也气派,就是这几年先发嫁顾涵,再供儿子和孙子读书,偏逢灾荒连年,总归消耗了不少家底。
姜氏估摸着二老手头上能留下点养老钱也有限。
只两老已经这般伤心,她男人也难受得很,她只能把肚子里的话都憋着。
顾家要分家,老族长和族里几个族老都在,既是顾老爷子答应,他们也不多话,签了文书,派人送去衙门备份,从此一家人便分作两家。
老三顾勇还未成年,自不能分出去。
姜氏看着迫不及待推车走人的大房一家,脸上不自觉就露出一点愁容,顾家其他人的情绪也低落得厉害。
顾湘轻笑:“铁柱,铁生哥俩明天过来,先给爷爷,奶奶打张床,宅子的事,阿爹你们也别急,我勘好了地方慢慢建,这回咱们要建个百年不易的好宅子。”
“至于现在,我和黄婶商量过,咱们先租他们家的房子暂住,黄婶一个人带着顾安,顾宁过活,却有八间大瓦房,她一个人怎么也住不过来,租给我们正正合适。”
姜氏顿时眉眼舒展,还白了顾老实一眼:“闺女多能干,看看你,干什么都不成,就是精吃!”
房子塌陷,他们自想过去别人家租住,可让顾老实去办这事,折腾到现在都没把房子租下来,远比不上她闺女能干。
顾湘把铁柱哥俩叫到眼前,交代了几句,又让顾安,顾宁领路,先慢慢将行李往黄氏家搬。
顾宁手脚麻利得很,趁着铁柱他们搬行李的工夫,就把庙里顾家住的这一片打扫了一遍,好些小后生一拥而上,争抢着帮忙。
一群人愣是把顾老实给挤得没插手的地处。
顾老爷子和老太太本来心中抑郁,心里难受的很,此时忽然看见一群小伙子活蹦乱跳地凑过来,热热闹闹地说话,难受的情绪顿时有些维持不住。
“老爷子你别担心,我听张神医说了,您这腿脚只要好好将养三个月,一准能好,至于稍微有点不方便,那有什么,咱都这么大岁数,又不是没娶亲的大小伙子,还怕不好看?”
那边又有小媳妇到张氏跟前凑趣:“要我说,病了怕什么,劳累了一辈子,正该享享儿孙福,有儿媳妇和孙女伺候着,咱就只管高卧,好吃好喝,别的什么都不想,活着等过舒坦日子才是正经。”
张氏心里还是难受,这会儿却让接连不断地话洗了脑,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可又挺对的,反正是哭不下去了。
顾湘莞尔,亲自送老族长出门:“族长,明日我想去县城探探情况,正好也该收些粮食,外头有些乱,我担心收了粮食再出意外,不如让为民兄带着族里的青壮,随我同行?”
老族长自是满口答应。
出了顾家大门,心中还是感慨得厉害。
三娘子这做派,这气势,真是非同寻常。老族长这些年也见过不少才俊,别说年轻人,就是久历事故的,也没有她这般气质。
“咱们家这位三娘子,以后真就是族里的脊梁骨。”
回到家,老族长看了看正温温吞吞地吃面的长子,心里到不觉得他把族长的权力移交给顾三娘这个女娃娃,有什么值得可惜。
顾庄几百户人家,顾氏族人占了一多半,可顾庄穷,顾家也穷,就是最富裕的几家,把家底榨干了也榨不出几十两银钱,如今顾三娘这般有干劲,要真能像她想的,全村都成富户,人人家里不缺肉吃,娃娃能上学,那让她做族长,又有谁会反对?
乱糟糟地闹了这么一场,顾湘一看天色,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气质不气质,赶紧把鸡杂清洗干净,刀光一片,切成细条,加些黄酒并葱姜蒜花椒调匀入锅,焯水断生。
待配上酱料酱汁一把红辣椒,大火翻炒,这一炒,滋味瞬间爆出,酸辣味扑鼻,众人登时口舌生津。
破庙里一干说话的,做针线的,齐齐去拿自己的碗筷,老老实实跑到食堂排队。
本来萧条的荒山破庙一下子热闹起来,红尘烟火气十足。
王二木蹲在灶台前给自家顾厨打下手,一边认真学舌:“我哥说,勇毅军现在在和乱贼僵持,贼兵战斗力不行,可是人多,朝廷调集援军需要一点时间,王知县被国公派了个差事,令他去做说客,似是有一支贼兵在百姓中名声不坏,若能招降,到能省些事。”
顾湘了然。
这种事也算是基本操作,并不稀奇。
“那支贼兵,贼首姓萧,听闻也是武安县望族,王知县派人去他家乡调查去,听说他爹没跟儿子走,自己带着一家老小跑了。听说这老爷子在武安县极有名望,如果能说通老爷子,就算那贼首不降,他手底下的那些人也要动摇,王知县如今正派人追踪老爷子的踪迹,好像说是朝咱们寿灵这边来了,也不知能不能找到。”
第一百二十七章 客人
灶台上火焰炽热,热浪蒸腾而上。
顾湘拿长筷子夹起一块鸡杂尝了尝,很是满意:“不错,鸡杂挺新鲜,刘公家的几个管事到都是实诚人。”
这些鸡杂是二木带着村里几个后生跑腿,去刘家帮忙宰杀后刚收回来的。
最近刘公准备嫁女儿,请了好几位大厨回来试做宴席,他闺女嫁的是京城世家公子,因此十分上心,特意千里迢迢,天南海北请了各方名厨回来,他也请了顾湘帮忙定菜,顾湘到没推辞,顺便还交代二木带人同刘家厨房的几位大师傅做起了生意。
刘家要备的菜极多,食材必要优中选优,鸡鸭鹅都是一车一车地宰杀,但像好些鸡杂鸭杂一类,大部分肯定不能上桌。
不过刘家不吃,顾湘不嫌弃。
现在看来,顾庄的村民们也不嫌弃。
所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顾湘看着当下刘家的做派,心中也不免有此感慨。
其实说起来,刘公在本地那也是出了名的菩萨心肠,每年都要施粥舍药,对佃户也不差,租子比别处还低些,若遇见荒年灾年,减免佃租也是常事。
且刘家家族里没多少当官的,说来也算不上累世公卿,鼎食之家,只是在本地显赫而已。
可顾湘照样靠收人家家里不要的鸡杂,鸭杂,就能给全村老少吃上一顿色香味俱全的好菜。
食堂外的石桌,木桌显然不太够用,除了当下来排队的男女老少,后头还有从村子里赶来的村民。
这两日,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村民都要到食堂吃上一顿饭。
食堂是每日卯时用朝食,午时用午膳,酉时用晚膳,一日三餐,其实本朝宽裕的百姓之家,比如京城的百姓们,也多是一日食三餐,但显然像顾庄这般地处,老百姓们每天能吃上两顿就算不错。
一般都是家里的壮劳力能吃两顿饱足的,妇孺之流,便吃上一顿半干半稀,一顿稀的,这还是要赶上年景好时,年景不好,那就更没法说了。
因着食堂每个人只能买一份,通常朝食和午膳来的人最多,这点和顾湘的习惯很不一样。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虽说地里粮食歉收,可再歉收也要下地干活,收完粮食还得赶紧补种一回豆子,这豆子对村民来说也是相当重要,每逢遇见饥荒,豆子能救命。
今年显然就到了靠豆子救命的年景。
白日要干活,肚子里就得有点瓷实的东西,晚上便是饿些,早早吹灯睡觉就行,勒紧了裤腰带,再饿晚上也能挨得过去。
顾湘一开始晚上总多准备荤菜,两天下来就改了习惯。
正值正午时分,天气却是不冷不热,阳光温润得紧。
排在前头的王铁柱狠狠心,兄弟两个合买了一荤二素的套餐,红通通的鸡杂摆上捉,王铁柱迫不及待,赶紧夹了一筷子鸡杂往雪白的米饭上一放。
红油顿时把饱满的饭粒都染上了油光,一口吃进去,他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
简直,简直好吃得不得了!!
原来鸡杂竟然这么滑嫩,这么清脆有嚼劲,比羊肉还要美味,虽然他们也没怎么吃过羊肉。
不只是木匠兄弟,村民们眼看油水足,色泽清亮饱满的鸡杂在锅里静等人吃,便忍不住咬咬牙买了这道荤菜。
一道鸡杂,一道蘑菇炖豆腐,一道素炒时蔬,还有大碗的米饭,花钱不过八文,只用积分也不过四十而已。
如今村里的男女老少,从早到晚,一日工夫,谁还不能挤出时间,翻着顾三娘的村事清单干出十来积分的活?
四十积分,三四天保准能凑够的。
就是有些抠门节俭的人家,花钱心疼,花个能用劳力赚的积分,却是半点不心疼。
不远处顾庄。
顾庄村子四面环山,家家户户如棋子,点缀在山间小径边。
这日雨后,外头吱吱呀呀地来了一辆马车,路边顾安顾宁正一边背书,一边跟着几个村夫,村妇,努力填补道上被落石砸坏的坑洞,好些凸起的地处也要铲平。
顾宁还别出心裁,从溪水里捡来差不多大小的小石头,拿这些石头在村口垒砌出一条小小的山道,这地处多会积水,有这条小石头道,乡亲们进出就要容易得多。
正干活,一行人看见马车都有些惊奇,不过到没什么人凑过去凑热闹。
若说以前他们到没怎么见过正经的马车,牛车驴车到是常见,只现在顾湘从勇毅军回来,马车来来去去无数次,和顾湘坐过的那无一丝杂色,一看就神气的马比,这拉车的瘦马,风尘仆仆,实在不算起眼。
顾安想起顾娘子反复叮咛过的话,先拿帕子擦了擦手,整理了下衣冠,这才迎上去,眼见牛车停下,不禁笑道:“客人远道而来,不知是寻亲访友,还是有什么事?”
车夫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马车车帘一掀,萧有树上下打量了这女娃娃几眼,颇有些惊奇,他一路上也过了不少村寨县城,每每遇到的都是仓惶的脸,还有无数次碰见有人打劫,以至于他们主仆已是轻易不去村寨落脚。
今天干粮耗尽,实在没法子,正好路过这个村子,远远能看到炊烟,他们终究还是来了,没想到外面狂风骤雨的,村里竟很有些太平景象,小小孩子还穿着打了补丁的衣服,却是斯文有礼。
萧有树目光微闪道:“萧某行商经过贵地,想歇歇脚,补充些干粮,不知是否方便?”
顾安面上便带出些犹豫,叹道:“若是前些时日自是要好好招待贵客,奈何近来外头四处闹匪患,村里粮食也歉收,贵客若要歇歇脚,喝点茶水,我们还是招待得了,要想补充干粮,恐只能置换,或者看贵客能不能看上我们村的特产买些回去。”
不等萧有树有疑,顾安口舌麻利地把村里新规说了一遍,总之就是外来人来村,花钱能办很多事,唯独想吃饭,必须用积分。
外人自然也有赚积分的途径,一是卖粮食等紧缺物给村子,二便是收购村子里的梨膏,藤编,土布,织物等土特产。
换回去的积分,便能去食堂买干粮,或去农家借宿。
第一百二十八章 见闻
萧有树听得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
不过从此地采买干粮,需要别的条件这件事,他到是听明白了。
对这点,萧有树到不介意,他知道最近世道不好,附近村民饱受灾难,各地粮价更是疯涨。
按说粮价疯涨对农户来说也不全是坏事,奈何那些大粮商们卖粮贵,收粮却贱,至于自己去卖,先不说交通,这里头的道道也多得很,并不是随意哪个平头百姓,想自己卖粮食就能顺顺当当地卖出去。
再者,灾年粮食才最要紧,交了租子贫寒之家都存不下多少粮,又要备冬,粮食自己吃都远远不够,哪里有多余的卖给旁人?
萧有树老家武安,县城里粮食卖到了五六贯一石,价格翻了足一倍有余,就这般还有价无市,各地粮食都歉收,农户自己都要没粮过冬,前几日他邻居家刚走关系买回来一批粮食,当天晚上便遭人哄抢,闹得好些人家心里不安得很。
沉思间,萧有树就下了车,随着顾安,顾宁去看可以让他赚所谓积分的顾庄特产。
一路向前走,萧有树就觉这小小山村,似有些不一般,不禁若有所思。
售卖土特产之处,在山脚下,一路行来,绿树成荫,风景秀美,萧有树本没打算买很多,结果一看这特产,却是不知不觉就超过了预算。
梨膏的包装质朴清雅,白色的瓷瓶上刻绘了小小梨子生长并被熬煮成梨膏的全过程,一整系列的画朴素而可爱,怎么可能只买一部分?
萧有树就没忍住,一口气买了十套,一套是十瓶,巴掌大小。
顾庄的村民负责给打包好,拿结结实实的藤箱装着,里面上层,下层都填充上柔软的干草,捆绑得结结实实,便是路途中出了意外,想必也不会轻易损坏。
除了梨膏,藤编木雕也比别处的精致,他就见一只折叠书箱,也不知怎么制的,折起只有很小一个,展开却是五层之高。
另外还有翠绿的笔筒,应是竹制,触手却温润若玉,看得萧有树两眼放光,再加上还很便宜,买一套,连书箱带笔筒,笔架,砚台盒一类也不过五十文,他一口气买了三套,准备自己用一套,另外两套送朋友。
林林总总买完土特产,萧有树就得了五块小木牌,一块上刻五个月亮,另一块上刻有六朵小花,雕工不能说有多么精妙,也算颇有功底。
据说有了这木牌,便能去食堂吃饭。
顾安,顾宁也很高兴,兄妹两个收了自己招待客人赚的积分牌子,很是殷切地同这位大方的客人介绍食堂的情况。
“客人若是行远路,可以请我们三娘姐姐给你制一份旅行套餐面,很好吃的,最重要的是存放得当,能存半个月。”
萧有树表示想想安顿下,两个小少年顿时便给他带路,去看可以借住的民居。
“客人您乘马车来的,不如就住村口,一来离食堂比较近,略走几步便到了,二来房子是刚盖好的竹楼,虽说保暖啊什么的不能和正经的宅院比,但客人您要是只短时间住一住,新竹楼干净卫生,风景也秀丽。”
萧有树一边点头,一边就被送到竹楼,舒舒服服地坐在晾台上,长叹了口气,笑道:“老孙,我看这村子可不一般。”
老孙是他的车夫,也是他的管家,只笑道:“我别的没瞧出来,反正够会做买卖的,这一寸没准都是生意人。”
本朝重商业,萧家也有几家铺子,老孙的儿子还是个掌柜,他琢磨着,真该让儿子跟人家村民学一学。
萧有树莞尔:“行了,洗把脸,咱也去尝尝被那两个小少年夸上天的伙食。”
老孙眨了眨眼:“恐怕郎君要失望的。”
他们家郎君是武安县有名的老饕,县里大大小小的酒楼都吃遍了,虽不说有多挑剔,可这小小乡村里的伙食,恐怕很难入他的眼。
“人饿了,吃什么都香。”
萧有树一路往食堂走,果然如两个少年说的,地方好找,也比较近,一路遇见的村民一听他要去食堂,个个争抢着要给他带路,这热情周到的模样,把车夫老孙都给吓了一跳。
走了一段,离得老远,萧有树就轻咦了声。
随着山风,淡淡的说不出来的香味一点点往鼻子里钻,他竟没辨出这是何等滋味,好像有些辛辣,还特别香。
正好对面走来个庄稼汉,肩膀上还扛着锄头,胳膊上挎着只篮子,香味越发浓郁,恰是从篮子里传出。
萧有树还没开口,给他带路的另一汉子便笑问:“铁柱,咱三娘子做了什么好吃的,竟这么香?”
王铁柱一乐:“叫椒盐鸡架,先到先得,赶紧去吧。”
萧有树眼瞅着就见山头上热闹起来,身前身后都是衣着朴素的农夫农妇们,老少皆有,个个步伐矫健。此时到有些不让于人的气势,不像刚才那般客气周到。
不多时,眼见炊烟袅袅,萧有树不自觉就过去排入队,吞了口口水,此刻闻见的滋味实是霸道得很。
他目光落在旁边的餐桌上,正好见有个小伙子端着一大盆红得冒光的……豆腐?和同样红通通的肉块上桌。
这小伙一口豆腐,一口炊饼,越吃越快,眼睛里的光都要溢满出来,看得萧有树用力捂住肚子。
肉块也还罢了,豆腐有那么好吃?
队伍虽长,速度却快,不过片刻而已,萧有树就到了一块石头砌的案台前头。
他这几年有了年纪,虽还是好吃得很,但平时去酒楼吃菜,多以清淡为主,肉食吃得都少了,这回却不自觉盯着餐牌点了油炸豆腐,红烧兔肉,凉拌时蔬的套餐。
点了他又有些后悔,如今他饭量比以往要小,这么大份的菜,可别浪费才好。
片刻后——
“唔,真得只能吃一份?”
豆腐好香嫩,仿佛不必咬就在舌尖上化开,鲜香可口。
兔肉半点不柴,稍有一点嚼劲,但这一点嚼劲只会让人忍不住一咬再咬,半点不费力。
这分明只是乡村里做出来的大锅菜而已,怎么会这么好吃?
萧有树猛吃一阵,额头微微见汗,多日疲惫顿时一扫而空,这点菜怎么够?好在还有一道额外的椒盐鸡架。
第一百二十九章 赞叹
“您这鸡架,便不加辣了吧,我看先生吃辣吃得有些多。”
顾湘麻利地取刀,顺滑地把鸡架切成小块,肉与骨相容,轻巧地在案板上弹跳。
萧有树一边吞口水一边笑赞道:“小娘子真是好手艺。哎,要是有机会,真想让小娘子到我老家去转转,我老家有个笨蛋,做了二十几年饭还是只会做大席面,做道菜简直贵得要命,烧一道豆腐汤要用一百多只鸡,呵,还说什么他从四岁开始就给师父烧火颠勺,辛辛苦苦二十年学回来的手艺,就得用最好的食材,也就值这个价!哼,真想给他好好开开眼。”
“小娘子的厨艺比他高百倍,却没他那种眼高于顶的坏毛病。”
顾湘莞尔:“先生谬赞。”
她其实也想用最好的食材,在最漂亮的厨房里,做最精致的美食,请舌头最灵的老饕来享用。
可惜啊!
食材太贵,做出来的菜就贵,寻常百姓肯定吃不起……那她恐怕就没命活了。
顾湘眨眨眼,心下叹气。
她这叫被迫搞下里巴人,虽说阳春白雪也不是不能搞一搞,可下里巴人才是她的命。
两句话的工夫,顾湘已经取出油纸轻轻包好了鸡架,捆整齐,笑盈盈递给萧有树,“热吃,冷吃滋味都不坏,请慢用。”
萧有树赶紧接过来。
虽说他挺想尝尝其它菜色,可后面还有人排队,且他这人脸皮薄,实在不好意思张这个嘴,只能作罢。
一边向竹楼走,萧有树一边回头看,正看到有几个年轻妇人手脚麻利地擦桌子擦地收拾卫生。
“你儿媳妇不是刚给你生了个大胖孙子,这两天你就别做了,不就这点活,我替你做,费不了多少力气。”
“不用,不用,我孙子乖得很,家里老头子就能带,到是你,前几日不是说老寒腿又犯了病,这点儿活让我来吧,这种时候你可不能太辛苦,要不然以后更受罪。”
萧有树一路听着什么‘张婶子您快歇歇脚,这些垃圾我来倒就成。’‘王大叔可别累着了,不就这点柴火,我一会儿就能劈完’之类的话,心中感叹不已。
民风竟淳朴至此!
没想到他就这般随意走动,就见到了这样的地方,这村子里的村民们,分明都很懂圣贤之道,个个彬彬有礼,尊老爱幼,热心助人,哪里像是些未曾受过教化的普通百姓?
“我看那些个秀才,举人,也不一定有他们这样的好心肠。”
要不是自己那不孝子还等着他去教训,萧有树都有心要在顾庄买房置地,将来好在此养老。
连老孙也是瞠目结舌:“这全村里竟大部分乡亲都是热心肠,我的天,真难得。”
都说远亲不如近邻,他老家的乡亲们也抱团,争水时也是全村老少齐上阵,但平时龃龉同样不少,终日都为了你占了便宜,我吃了亏的芝麻绿豆事吵架,打架。
再看看人家,人家也争,但人家都是争谁能多为村子,多为别人干点活,个个都是甘愿奉献的好心人。
他们主仆二人昨日入住竹楼后,本来老孙还有些担心,村子里生活不便,是不是该花钱找个人来照顾饮食起居,结果一住就踏实得很,当天晚上便有人担心他们不会烧水,主动过来把灶台清理干净,给他们烧了一大壶水,不光喝的足够,洗漱也足够。
被子都是新的,晾晒过,都带着阳光的清香。
连他们卸行李时,路过的小后生也争着帮忙,手脚麻利得很,而且都不肯拿工钱。
但凡有人路过,都要问问缺什么,少什么,炭可足够用一类的话。
租住这小竹楼,租价比住客栈得便宜一多半,但享受到的照顾可要比客栈强出无数倍。
车夫老孙也发出感慨:若天下人人如此,咱家小郎君向往的圣人之国,便真可能会出现了。
萧有树同老孙说着话,一时没忍住,还没回竹楼便把油纸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块鸡架填在嘴里。
小脆骨缠着一层酥肉,丝毫不油腻,又香又脆,他吃了一块又忍不住再拿另一块,不知不觉就给吃完了。
萧有树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手指,回过神脸上一红,左右顾盼,见没什么人注意,这才松了口气。
老孙:“……”
“呃,明日再去买,说不定还有更好吃的。”
结果第二日,萧有树高高兴兴去村食堂吃午饭,只见食堂前排队的人群一个不见,空空荡荡。
萧有树:“……”
“咱们三娘子今日一大早就去县里办事去,食堂现在是几个婶子做饭,今天莫来吃,晚上再来,或许能赶上咱们三娘子的手艺。”
这话说得也心虚,从顾庄去县城,大路徒步得走两三天,驾车也快不了多少,抄近道到是近些,可一天打来回的可能性真得不高。
可面对饥饿的村民,总要说几句让人高兴的话才好。
有两个负责打扫卫生的婶子,一边干活,一边苦着脸跟所有过来吃饭的食客通报情况。
萧有树沉吟片刻,也同其他村民一般转身调头走人。
顾湘此时正驾车准备出门,告诉家里人和村民的说法,是说她要去采买粮食。
村食堂办起来,再是节省,再是四处搜罗所有能吃的东西,野菜菌类什么都没放过,可正经的粮食还是紧缺,外头粮价太高,村民们卖的少,若是只出不进,恐怕人心不安,如今这平和的景象便如镜中花,水中月一般虚幻。
顾老实和姜氏不放心,本来要陪她去,不过顾湘没让,只道家里二老还需要照顾,她带着二木一起去,路途也熟悉,绝对躲着危险走。
是不能带着顾老实和姜氏两个,尤其是姜氏,顾湘在她面前,她是恨不能把眼珠子都贴着闺女放,别管手头有什么事,但凡顾湘有一点动静都能惊动她。
带着姜氏,她再想找个借口从系统商城里买食材,难度就要高出数倍去。
好说歹说,姜氏总算是放了人,顾湘连忙带着二木驾车出了门。
第一百三十章 鸟鸣
群山掩映间,草木渐生枯黄。
赵瑛坐在凉亭处,举目远眺,只觉山中云雾缭绕,每一处都险峻异常。
“我想吃椒盐鸡架。”
赵瑛咕哝了句。
李生不理他,向前走了两步,目光深沉,默默计算贾四海那厮行进路线,侧耳听阵阵惟妙惟肖的鸟鸣声。
此时勇毅军有两千兵士就埋伏在群山中,李生一开始很怀疑勇毅军的战斗力,但他这阵子接手这支军队以来,忽然发现上头说厢军战斗力几近于无的话,那也不全对。
勇毅军里就很有几个能耐的将军,就说校尉张力,看起来沉默寡言,略有些苛刻暴躁,可全营上下大部分兵士都服他,他手底下的士兵那是令行禁止,论军纪,与禁军比都丝毫不差。
也就禁军里的精锐,才能稳胜人家一筹。
可禁军精锐那都是何等的万里挑一挑出来的?禁军精锐拿多少军饷?勇毅军才拿多少饷银?
培养一个精锐禁军花费的钱粮,够养一百个勇毅军士兵的。
而且勇毅军的探马也颇为得力。
山风呼呼地吹。
赵瑛叹了口气:“我想吃炒鸡杂,我想吃铁锅炖鱼,我想吃贴饼子,我想吃……”
“您不想,我的公子爷。”
李生怒瞪了他一眼,“从设局到现在,我手底下差点折了两个察子,才把贾四海和他手底下十二个铁杆亲信给诓出他那刺猬窝,劳驾您好好给我盯着一点,别让我的心血白费。”
赵瑛眨了眨眼,轻轻一笑:“有李长随在,小小的贾四海,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他笑时眼底眸光清澈如水,任何人看到他,都会由心底升起一丝的爱怜,恭维人时再诚恳不过,唯独李生心下冷笑:脸厚心毒,惯会压榨人,自己是自小上了贼船没办法,但凡多相处一段时日再定前程,打死也不能自投罗网。
说话间,李生目光微凝,皱了皱眉。
赵瑛也收起轻松,起身从凉亭里出来上前几步,走到李生身边:“是敌是友?”
东面山上竟又来了一队人马。
李生闭上眼侧耳听着接连不断的鸟鸣:“车队四十余人,三辆车,骑手每人都骑双马,骑术精湛,是萧则的人!”
这群土匪别看气势汹汹,人多势众,但有正经骑兵的,唯独萧则一人,萧则是个秀才文士,本身不通武功骑术,但他运气就是好,出门去画个画,就和几个厉害角色结拜兄弟,要智囊有智囊,要武将有武将。
看见萧则的班底,当时赵瑛就决定,能招降还是招降了吧。
不说和这位交手己方得死多少人,就是杀个把萧则的人,赵瑛也心疼。
皇城司里想培养个能倒着骑马杀敌的骑手,每年光人吃马嚼,就吃得赵瑛脸色发绿。
赵瑛按了按眉心,瞥了李生一眼,叹了口气,又瞥了他一眼。
李生:“……关我屁事,负责盯萧则的是王步洲那厮。”
赵瑛轻咳了两声,李生没办法,转回凉亭帮他把披风拿来,翻了个面披上,他的披风是红色的,在这样的荒山上有些显眼,不适合隐藏,偏自家这位国公爷就是喜欢,没办法,李生只好盯着绣娘们给他做成双面两色。
以前也没见国公爷有多喜欢大红。
李生怀疑自从那日见顾小娘子穿了红色的鹤氅以后,他才暗戳戳地想和人家穿同样的颜色。
从小到大,这厮做这等不着调的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国公爷,王步洲把差事办成这般,您就不书信一封,训斥他一顿,好让他有所警觉?”
赵瑛一本正经地道:“王知县奉命在外,自当容他便宜行事,如今吾等并不知缘由,是功是过,待此事了结,再来评判。”
李生点头,叹了口气:“下回我出去干活,也请国公爷多点耐心才好。”
闲话几句,两人却并未分神,一眨眼的工夫贾四海已经入瓮,下面交上了手。
李生叫人升旗,旗子摆动,勇毅军便稍作变阵,防范萧则的人偷袭他们侧翼。
片刻后,赵瑛就起身向前两步,神色渐凝重。
李生也是皱眉:“好狠辣的手段,好毒的心思。”
贾四海手底下的人竟身裹火棉,浑身点火,自杀性冲撞袭击,硬生生靠人命给贾四海冲出一条生路。
也是因着有萧则的人威胁侧翼,勇毅军将士难以全力以赴。
赵瑛沉默:“此人必须死。”
说起土匪,他们都见过不少,但凡灾年总会有灾民落草为寇,可谓是杀之不尽,除之不绝,朝廷也是尽量安抚,奈何有时候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赵瑛有心荡平天下贼寇,但总有轻重缓急,像贾四海这般民怨极大,手段狠毒,做事无所顾忌的,付出再大的代价也要杀之以绝后患。
日头渐渐西斜。
顾湘的马车在山间缓行,走了一半,顾湘就撩开车帘,蹙眉道:“警醒些,前面有点不对。”
她有原主的记忆,对这片山林也是越发熟悉,印象里可从没听过这么多叽叽喳喳的鸟叫声。
而且这些鸟还一唱一和,山下的叫完了,山上的接着叫,鸟能这么聪明?还懂合唱之道?
才心中生疑,远处就隐隐响起喊杀声,痛呼声。
顾湘叹了口气:“二木,避开些,快点走。”
王二木急忙驱车拐了个弯,钻入小径,尽量抽打马匹飞速前行,顾湘心中一叹。
这穿书真让人心里难安。
尤其是穿成炮灰,更是让人心绪不宁,身为炮灰,谁知什么时候会莫名就死了?还不如女配,或者大反派让人感觉踏实些,至少女配和反派活得时间更长。
一路飞奔,王二木倏然勒停了车马。
顾湘撩开车帘看去,刚才草木掩映,她没看清楚,此时才看到有好些马躲在道边杂草丛中,马都是跪着的,一丝声响都无,那些骑手们十分精干,目光灼灼地看了过来。
道路中间,正有一辆车陷到坑里,前后各有两个男人正在推车。
山路难行,尤其是刚下过雨,地面泥泞的厉害,这车陷入得很深,一时动弹不了。
顾湘远远看去,正好与一秀才打扮的年轻人对视,双方目中都隐隐暗藏警惕。
秀才先笑了笑开口:“尊驾只能绕路了,我们这车一时半会儿拖不出来。”
第一百三十一章 帮一把
说话的这秀才正是某义军首领萧则。
萧则这两年稀里糊涂地落草石竹山,上个月不小心被忻州来的好友坑了一回,而且心中也确实有不平之气,遇见了些事,一时义愤,就带着他那些弟兄们一口气宰了两个欺辱了他寨子里女子的衙役。
只是这一动手杀官差,萧则心里就明白,他是不反也要反了。
一折腾,便折腾到今日,萧则渐渐恢复了冷静,回过神又开始发起愁来。
他也是幼承庭训,规行矩步着长大,哪里想过有朝一日,他竟然会落草为寇不说,还做出了这等连累九族的行径。
史书好歹也读了有一箩筐,他就没见过太平年景造反能造成功的。
更没见过像他这类一穷二白,要什么没什么的土匪能造反成功的,或许他爹愿意支援他,他还有那么一丁点指甲缝大小的机会?
当今天子也不是昏庸无能的天子,既没出个权倾朝野,祸害得百姓没活路的权臣,更没出个妖妃,纵然天灾多了点,底下有些衙役不做人,一闹灾,贫寒人家就活不下去,天下流寇横行,可似也不是
萧则现在也是颇为为难,一时是举目四顾心茫然。
前几日他派了人回乡打探家里的消息,得知他爹丢了,立时便托江湖上的朋友追查他爹的下落。
萧则就这么一个爹。
他爹也就他这么一个亲儿子,虽说有个继母带家里来的姐姐,可去年就嫁了人,再说,他爹也不可能去投奔连血缘关系都没有的女儿,何况他继母前年已经病逝。
如今他爹不见踪影,萧则每天晚上睡不着觉,就怕他那个贪吃爱躲懒,做什么都不成,就是挺会讲道理的爹在外头把自己给累死,饿死。
萧则一时连‘事业’都顾不上,全力去查他爹的踪迹,到底是父子两个,他比较了解他爹,也或许有那么点心有灵犀,终于让他找到了父亲的行踪,于是再也坐不住,带着人一路追踪,一路寻找,从石竹山营寨,追到这一片山沟沟里来。
此时此刻,萧则面上轻松,依旧是稳若泰山,心里却是乱得紧。
他简直不敢想象,他爹得沦落到什么田地了,那么一个娇气的老头,在这等地处能活得下去?
萧则焦虑得不行,偏刚才听见周围风声不对,怕耽误时间,带队走得太急,结果老江湖不小心也被糊了眼睛,愣是把好好的车行到泥坑里头。
“二哥,前头……那个姓贾的被围了,是官兵。”
萧则摆摆手,使了个眼色,旁边顿时收声,他才把注意力转移到来人身上。
此时萧则等人很是紧张,忽见背后有人过来,自也全神戒备,偏前有官兵,他们不想闹出太大动静,便不曾立时出手制服对方。
萧则低垂眉眼,目光落在顾湘脸上,眉宇间登时放松了些许。
少女衣着朴素,眉目清丽,身边只带着个小小年纪的少年郎,驾的车虽是马车,可这马也不过是寻常驽马……看起来真是没多大危险。
萧则脑中诸多念头闪过,到把往日的彬彬有礼拿出来:“我这车有些重,不好出来。”
他看着少女单薄的身形,实在是怜香惜玉:“现在山里不大太平,小娘子住在附近?若是路不熟,最好莫要在山里走动才好。”
举目看了看远处,只觉刀光剑影,暗藏杀机,他心下叹了口气,回过头又劝道:“小娘子赶紧回家去,前头去不得。”
这样可爱的女孩,身形纤细,皮肤白嫩,一看便该是被家人珍藏于绣楼中,免受风吹雨打的娇弱少女,冒然放到荒郊野岭,直面血腥沙场,怎能不让人心生痛惜?
顾湘怔了怔:“可我有事要做。”
顾庄的路还没修好,她出来一趟也不容易,不多‘采购’些粮食,村里要断炊不说,她也损失惨重。
别人买卖做不成,大不了就是损失银钱,肉疼罢了,她的买卖做不成,损失的那是命。
“二木,帮这几位郎君一把。”
顾湘眼看天色不早,算了下其它路径,绕路实在不划算。
王二木应了声,下车径直穿过那些藏在草丛里的人马,越过萧则,缓缓走到陷坑前。
草丛里一行人齐刷刷把马刀向前架起三寸,还是萧则及时一挥手,众人面上犹豫,终究不曾出手。
不是他们不够警惕,实在是二木这孩子年纪太小,也就这些日子好吃好喝,补养得好,稍稍长了些肉,要不然看起来更瘦小,他们都是绿林好汉,对这么小的孩子出手,多丢人?
结果一犹豫,加上萧则也迟疑着没下令。
此时看这小少年十分乖巧,面孔漂亮又很听话,他不禁笑了笑,心中警惕略小:“我们自己来就好,小娃娃,就你这小身板,可别在这儿添乱了,想给大人帮忙,还得再过个三五年。”
王二木没理他,把袖子一挽,两步过去。
“噗。”
草丛里躁动了下,显然有人偷笑。
萧则面上也有些无奈,现在这些孩子,真是——他自己没兄弟,邻居家到是有个小孩儿,一天到晚觉得自己英雄了得,无所不能,连天都能给捅个大窟窿出来。
他摇摇头,缓步走过去,心里也是担心这小娃娃不小心把自己的小胳膊给扭到——
王二木气沉丹田,一手托,一手抬,嗤地一声,马车蹭一下就从泥坑里‘飞’了出去。
萧则一脚踏出,踉跄着歪了身体倒在旁边石头上,脸上表情冻结。
草丛中的呼吸声顿时粗重了三分。
顾湘撩开车帘笑道:“劳驾让让。”
萧则队伍里负责押车的那几个人,不自觉就驱赶着马车向旁边让了让,顾湘颔首微笑,王二木回身跳上马车,一路挤了过去。
向前冲了好一段路,顾湘目光在草丛上晃过,倏然心中惊觉,后怕不已,背脊上渗出一层冷汗。
这些人……
顾湘默默抬手摸了下脸颊,她这慢半拍的毛病若不改,怕是早晚有一日要出事。
萧则额头上冷汗也嗖嗖地向外冒:“……”
一擦身的工夫,他目光落在顾湘车座上铺展的那件虎皮褥子上头,心里咯噔一下。
那是——他爹的东西!??
第一百三十二章 脑补
502 bad gateway
502 bad gateway cann't connect to upstream server
server: e31230v3402
date: 20211021 02:5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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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三章 体贴
萧则一气之下,到把满腹的怨气都朝着贾四海发了出去,手下的兄弟们动手更为狠厉果决。
贾四海很快就连说话的精力都分不出,不由心中大恨,却是仍不肯认命,左顾右盼,四下打量,目光瞬间落到顾湘的身上。
顾湘倚在车前,眼睛低垂,长长的睫毛在风中微微颤抖,似是有些害怕,又有些无奈。
贾四海迅速判断,这小女子虽说打扮寻常,可长了这样一张脸,必是萧则的爱宠。
若是他拥有这样的极品美人,也会带在身边须臾不离,疼爱得紧。
闪念间,贾四海用力挥起砍刀,一口气扫开围攻他的三个‘土匪’,直直朝顾湘冲去。
只要抓住她——萧则必然投鼠忌器!
果然,萧则脸上变了色,阴晴不定,若是这女子死在贾四海手上,应也不算同自己有关?
有一瞬间,萧则很有心能让这两方他都特别讨厌的人,同归于尽算了。
只是再一想,这女人死了,自己眼巴巴看着没去救,那对方的人究竟会不会把这笔账记在自己的头上,似乎也不是他说了算的。
哎!
纵然再不乐意,萧则还是不甘不愿,别别扭扭,一步三磨蹭地准备去救顾湘。
转瞬间,贾四海已扑到顾湘眼前。
萧则却没多少担心。
不见这女子气定神闲,显然是胸有成竹。
顾湘:到不至于成竹在胸,反正已经瞄好了逃跑路线,以现在的灵敏,在眼下这占据人和地利的环境下,能逃掉的可能还是挺大,当然,要是逃不掉,她害怕也没用。
贾四海冲到车前,顾湘一抬脚,轻飘飘跳下去,足尖一点青石,二话不说调头就跑。
萧则:“……”
这还真是,有些意外。
顾湘轻吐出口气,额头见汗,心道回头必须锻炼一下,那些轻功什么的,再不科学,再难,她也要想办法学一学,眼下世道混乱,不学点逃跑的本事,真不知何时就要丢掉性命。
身后粗重的呼吸声仿佛已经很近了。
顾湘面上极淡定,贾四海的手总是只差半寸便能抓到她,偏又抓不到。
萧则目光越发惊疑,很是怀疑人生,这小女子究竟是高手?还是个滥竽充数的?
说她是高手,但只看得出身姿轻盈,不像是会武功的样子。
要说她不是,可这淡定自若的表情,未免也太唬人。
那边王二木眼见顾湘遇险,抡起长刀飞奔而至,只他人尚未过来,远处已接连不断飞来无数弩箭。
弩箭挟怒而至,破空声震耳欲聋。
贾四海根本来不及闪避,就被扎成了刺猬,倒在地上浑身冒血珠,死死瞪着顾湘,一丝气息尚存。
顾湘一回头,远处又是两箭齐来,这回钉死在贾四海的喉咙上,他顿时气绝身亡。
李生和赵瑛一先一后赶到。
赵瑛蹙眉,信手把李生的斗篷取下扔到贾四海的身上罩住。这厮成了血葫芦,未免不雅观,还是莫要让顾小娘子细看的好。
李生:“……”
他一愣神,就见自家国公爷出息了,抢先一步把他顶到后面去,自己解下披风,温温柔柔地盖在顾小娘子的肩头,微微一笑,护住对方的肩膀,推着人家转头:“脏东西,不要看。”
顾湘愣了下:她同这位贵人,有这般熟?好像没见过几面的样子。
赵瑛却很是自来熟,半点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什么不对,伸手替顾湘整理了下斗篷,系得紧些:“山上风冷,你是女孩子,可莫要冻到才好。”
顾湘莞尔,看他这般真诚,不像故意调戏女孩子,而且长成这样,顾湘觉得自己就算被稍稍调戏下,也没什么不可以。
人都是看脸的。
她尤其看脸:“多谢国公爷。”
赵瑛一下子就满足了,得意地瞟了李生一眼。
李生:呵呵。
他那件斗篷是新做的,用的上好的雪白的狐狸皮,一件斗篷花了好几百两银子,现在好了,他以后是穿还是不穿?膈应不膈应?
李生气得很想以下犯上!
萧则的目光从顾湘身上,转到赵瑛脸上,再回头看看身后军容整肃的士兵们。
此时勇毅军里,老狗带着好几个士兵齐刷刷赶过来,先敷衍地朝赵瑛,李生等人行了一礼,就凑上前,围在顾湘身边嘘寒问暖,殷切的心意,哪怕瞎子聋子也能感觉得到。
萧则心下一沉:看来这女人,的确身份不一般,很不好对付。
他心里想着事,李生过来试探时,顿时水准全失,对李生提出的招安条件,几乎没怎么反驳就应了。
萧则自己有点野心,可是不大,尤其是现在,经历了这么多事,他也不像以前那样天真,如今只是想给自家那帮好朋友,老兄弟们挣一条活路。
他的兄弟们都是大老粗,可真没什么野心。
事情到了这份上,只要大家都能太太平平的,对朝廷的招揽就乖乖受了吧。
李生心下惊讶,难道这王知县,王步洲,居然有如此能为?那他这些年一直屈居在知县的位置上,是有些屈才了。
萧则也要面子,不好意思说自己害怕服软,只是各种推崇那位王知县,说了一堆好话,因着这个,之后无数个年头,他和王知县已经特别熟悉以后,他还是总觉得姓王的特别能装,明明是只厉害又狡诈的狐狸,偏要装大白兔,还哄得满朝官员都说他王步洲是个厚道人。
此时此刻,没费多大力气,杀了贾四海,收服了萧则,赵瑛心情很是不错,听闻顾湘要去县城采购粮食,想了想取了自己的腰牌给她:“必要的时候,哪怕当了也能当些银子用。”
完全不给顾湘拒绝的机会,就把美人小心翼翼地送到了车上,再把老狗叫过来:“你陪着顾小娘子。”
李生:“……”
不得了啊,他们家国公爷今天居然这么体贴周到?
赵瑛瞥了李生一眼,冷笑,看看这小子今天还怎么来抢他的风头!
刚有些心满意足,一回头,却见萧则期期艾艾地走到车前,低声和顾湘说起话来,顿时心里有些警惕。
难道是个想白赚顾小娘子手艺的家伙?
第一百三十四章 管饭吗?
萧则瞬间觉得背脊上隐隐有些发凉。
他这人从小便有超出常人的敏锐。
当年他爹去给他算命,算命先生就说他天生有慧根,灵觉敏感,即便不去修行,对祸福吉凶也自有感应。可避小人,遇贵人。
可他这些年也没发现自己哪里有什么特别的,今天却忽有异常的感觉,难道那算命先生的话要应验?
可这后心发冷,应是凶兆?但不应该,而且他真没有朝廷宁愿背负恶名也要杀他的价值!
他算什么牌面的人物?又没提过多过分的要求,更没得罪人!
朝廷就算为了以后再招降旁人时更顺利些,也应当待他客气一点。
那位李公子一看便是极聪明的人物,不至于太过短视吧。
萧则按了按眉心,只当他心神不宁,胡思乱想。
现在最要紧的还是他爹。
萧则想到此,面上神情越发乖顺温和:“听闻小娘子欲去购些粮草?不知可有萧某可效劳的地方?萧某认得几位经营米铺的朋友,到有些江南粳米的门路。”
顾湘顿时热情了几分,高高兴兴同这位热情过了头的原土匪头子,未来某官员交流起来。
萧则这般和气,顾湘猜他对前程还有不安,便不觉安慰道:“当今官家很是宽和,萧公子尽管安心,您这一步半点不错,说不定还能封妻荫子,光宗耀祖,别的不提,至少令尊总归能安居家乡了。”
顾湘在勇毅军时就听过萧则的事,也知朝廷派去的人没寻到他爹。
“什么都没有一家人太太平平更重要!”
顾湘想起自己的身世,又是一叹。
萧则登时喜上眉梢,整个人都放松下来,笑得脸上灿烂如花。
赵瑛使劲瞪了半天,就看见萧则和李生说了几句话,就过去同手底下的人交代,道他准备护送顾小娘子去采购粮食,再把人送回家去,以防万一。
“当下世道不太平,小娘子固然身怀绝技,可总让过路的那些不长眼的毛贼阻挡行程,她怕也觉得极烦,此地也无大事,阿山你可代表我全权做主,我便去送一送小娘子,如何?”
赵瑛冷笑:怎么可能成行?萧则可是他这帮弟兄的主心骨,谁会让他走?
“二哥尽管放心去,我们心里有数。”
萧则身边左膀右臂纷纷拍胸脯保证不出差错。
赵瑛:“……”
他胸口骤然一堵。
眼看萧则那边都高高兴兴,跟前跟后地围着顾小娘子忙活,赵瑛蹙眉:“就这么让萧则走?万一他逃跑岂不麻烦?”
李生回头看了看自家国公爷,目光古怪:“他扔了他的这些弟兄自己逃?”
那朝廷除了少出点俸禄,难道还有多大的损失不成?
萧则手底下这些好手再敬他服他,他现在真丢下一切逃了,那也是万事皆休。
赵瑛沉默,许久哼哼了声:“我想吃佛跳墙。”
李生:“光准备就得两三天,你有脸跟顾厨开这个口?你给的那点钱,也就够你吃点家常便饭的。”
赵瑛:“……”
问题是,家常便饭,他最近也没吃着,而且顾厨要回顾庄,勇毅军此役之后必要整顿,士兵们恐会分散去他地,顾小娘子也不会再继续当厨娘了,再者若是顾小娘子当真是那样的身份,他哪里还有去蹭饭的机会?
赵瑛不知为何,忽然想起前两日小狄来信,说京中有纨绔,因突发奇想,想看看皇宫大内的桂树是不是比街边的更美,就花巨资修登月楼,楼高五层。
御史们最后虽参了逾制,可也扯皮许久,且拆了人家都不心疼。
小狄对此深恶痛绝,赵瑛一开始没什么感觉,这会儿忽然想去拜个师,学一学怎么任性妄为。
他要有这样的脸皮,这样的能耐,说不得以后就一直能吃饱肚子。
哎!
想他堂堂国公,这么多年来,愣是连衣食丰足都做不到,这岂不是丢朝廷的脸面?
赵瑛默默思索半晌,决定自己给自己放个假。
李生安排好萧则的人马,召集朝廷大小官员,勇毅军各位将军,还有各路援军首领,忙得前后脚不着地,回过头来听闻国公爷要休假,冷笑三声,平铺直叙地述说了遍,已经堆积在他案头的各项事项。
赵瑛表情顿时僵住。
休假?贾四海的地盘要接手,而且要快,必须趁乱贼没反应过来时果断行动。
且眼看各路兵马到齐,以此为契机,他们平乱会顺遂得多。
确实,关于平乱事宜,早就制定好了三五套计划,各种应变措施也都有,但真正做起来仍是千头万绪,每个细节不关注到位都不行。
眼下平叛的功劳眼看是稳把稳地拿到了手里,正值此关键时刻,那务要尽善尽美,国公爷身为钦差大臣,陛下心腹,以及此次行动计划的制定者与指挥者,他想跑?
做梦!
勇毅军的士卒们帮着打扫战场,老狗手脚麻利地搭起灶台,摆好锅灶,再去打来山泉水。
顾湘已经把头发绑好,洗干净手,穿戴上粗布做的围裙,把老狗替她搜集来的鸽子蛋,鹌鹑蛋,各类鸟蛋都拿过来煮上,再亲自动手宰杀了几只山鸡。
她刚刚从系统中买了一种新的宰杀法。
杀山鸡之前,先喂一杯特制的药酒,在山鸡晕晕乎乎,十分愉悦的瞬间,以极特殊且迅速的手法将其杀死。
死前这些山鸡不会有丝毫察觉,也不会有半点痛苦,如此一来,鸡肉才最是细嫩可口。
食材有限,顾湘打算做一道虎皮蛋,当年她在食堂时常吃这道家常菜,老师傅做得非常好吃,是她当年的最爱之一,如今再想起那滋味,还是喜欢,只也想到了好些缺点,蛋皮炸的不够酥脆,火候掌握得也不好……
顾湘一边回忆,一边热锅倒油,把煮好的各类鸟蛋放进去慢慢炸,蛋的种类大小都不同,偏顾湘端起锅一摇一晃,所有的蛋皮几乎同一时间变得金灿灿,展露出漂亮细腻的纹路。
“什么味?”
萧则寨子里的众人,彼此凑在一起,对视间难掩忧虑,他们实在不知前路如何,心中十分不安。
就在气氛略有些僵硬时,忽有浓烈的香气传来,一丝丝,一缕缕,直入肺腑。
‘前土匪们’对视一眼,只觉越发坐立不安,腹中鼓噪,口水横流,实在不能忍:“官爷,你们管饭不管?”
第一百三十五章 虎皮蛋
辛辛苦苦招降了这些人,饭肯定还是得管一管。
虎皮蛋这才耗时不长,顾湘调汁调得天马行空,并不很精细,她在勇毅军做了这些时候饭,速度也已经练出来,不多时,临时驻地的山窝里便浓香阵阵。
不管是寨子刚被招降的前土匪,还是勇毅军的士兵们,纷纷坐不住,很快起身过来,再不分你我,汇聚一处,殷殷切切地等开饭。
张力从李生处回来,刚准备继续努力干活,举目一看,脚步顿止,一向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也露出几分哭笑不得。
他被李生派过来负责安抚人心,可他向来不大会说话,刚才车轱辘似的说了半天话,说得口干舌燥,这帮人还是别别扭扭,反正总感觉他们心里放不开,随时都想逃走的模样。
张力愁得不行,这种活应该找军师做,再不济也该找个正经的读书人来做,人家嘴皮子才利索,他怎么干得了?
这一刻,闻见灶台那边传来近乎霸道的香气,张力忽然觉得,其实无论是他也好,还是在军中随意拽个伙计过来,这事也能办了,只要顾厨在,军心就没有不可用的道理。
如今这年头,当兵的也是为了吃粮,老百姓被迫落草为寇,那大部分还不是因为饿的?
天天请顾小娘子亲手做一顿饭,给神仙也不换,谁还想去当那劳什子的土匪?
张力不禁想起自家未婚妻来,不知今天顾厨做的菜,适不适合打包?自己吃独食,总感觉有些对不起佳人!
虎皮蛋一出锅,顾湘笑着指挥老狗竖起牌子,勇毅军的士卒们特别娴熟地迅速抢占位置,排起长队。
还有人颇好心肠,告诉新来的‘同伴’必须提前先拿到碗筷,顾厨没竖牌子前不能抢先排队,但要卡好位置,保证自己排队时抢到前头去。
各种心得体会一大堆,听得萧则的人都一愣一愣的。
不过等到一人一碗虎皮蛋,配上两个炊饼到手,轻轻咬开虎皮蛋的蛋皮,外皮酥脆至极,蛋黄又十分细腻,汤汁更是醇厚可口,简直好吃得不可思议。
顾湘也尝了尝:“嗯,好吃。”
这虎皮蛋的蛋皮炸起来最费神,火候不足就不够酥脆,火候一过,那简直就不能吃了,咬起来太皮太费劲。
所有人都吃得心满意足,喜逐颜开,萧则看了看自家弟兄们,心里也松了口气。
弟兄们知道他寻爹的心思,并不阻拦他跟紧这位顾家小娘子,但他也知兄弟们肯定心中不安,担心朝廷秋后算账,虽然他觉得朝廷不会做这般不智之事,毕竟若有一次杀降的举动,那从今往后,估计就再也不会有人投降了,一旦交手,敌对方肯定是拼死力战。
现下朝廷也并没有出什么白起一流的军神人物。
萧则轻咳了声,暗自好笑,当初白起坑杀赵国战俘,那是两国交战,一旦放了那些战俘会造成很多问题,就算朝廷真出现白起一流的军神武将,他萧则也不配人家动手坑杀。
可再是如此想,弟兄们的心情,他也能够理解,本来在山头上自由自在,此时转头四顾,周围都是朝廷‘鹰犬’,他想一想,自己都浑身发毛,何况是这些自由惯了的弟兄们。
现在肉眼可见的,兄弟们和那些朝廷‘鹰犬’相处起来没什么问题,他也就放心多了。
“二哥,你快尝尝。”
一个略圆润的男子端着碗筷过来,神神秘秘地往萧则手里塞,“我从老六他们手里抢的,快吃。”
萧则实在没胃口,但到底是兄弟的心意,他叹了口气,便端过来夹了一筷子,填入嘴中。
“……唔。”
我的天!
一口下去,萧则就没忍住,闷头一口又一口,把所有虎皮蛋吃了个精光,连汤汁也拿炊饼蘸着吃掉,半点没浪费。
这些时日为了找他爹,风寒露宿的,闲下来才想起吃一口干粮,喝一口山泉水,心底都是焦虑,到也不知饥饱,不觉得难捱,但此刻一口虎皮蛋下肚,萧则突然明白了,原来不是他担心自家爹爹,所以不觉得饿,分明就是嘴刁而已。
此时此刻,他一下子便饥肠辘辘起来,一碗虎皮蛋别说吃腻,根本连小半个肚子都没填满。
“走,去排队。”
萧则当先起身过去。
“都接受招安了,以后就是兄弟,难道还不管口饱饭吃?”
就是以后不管,今天总该管一管。
一顿饭吃完,萧则几乎忘了他爹。
直到顾湘收拾行李赶车准备继续行程,萧则才回过神,那必须是爹更要紧些,当然,最重要的是厨子长了脚要跑,自再没什么可留恋。
叫上老狗,二木自顾自跳上去驾车,萧则骑着马跟在车边,一行人离开营地朝县城而去。
赵瑛看着碗里只剩下半个的虎皮蛋,叹了口气,夹起来小口小口地吃掉。
虽然还是很香,可他却觉得有点不香了。
“虎皮蛋很好,但我还想吃阳春面,想喝粥,想吃蟹黄汤包,想吃红烧羊排……”
想吃的很多很多。
……
顾湘等人驱车赶到县城南门,举目望去,城门外好些百姓在,有些难民打扮,也有些是附近农户常见的装扮,听周围的议论声,似乎乱贼已逼近北门方向。
不过再有乱贼,老百姓的日子还是要过下去。
老狗举目远眺,心里发愁:“小娘子,咱有国公爷的腰牌,进城门到没问题,只这粮价,恐怕确实很高。”
顾湘翻出小箱子,从里面拿出两套赤金头面,一套给老狗,一套交给萧则:“劳烦两位去当了,换了钱财去买粮食就是,但凡能吃的东西,什么都要,越多越好。我也去城里转转,寻寻门路。”
老狗连忙应了,却道:“小娘子孤身一人总不安全,现在城里又不知什么情况,不如我先去,让……二木陪着您?”
他本来想说让萧则留下,可萧则这人毕竟是土匪出身,他一琢磨,又不放心起来。
顾湘莞尔:“成,让二木留下陪我。”
让她孤身一人,她也心有不安。
这次来县城,一是为了见见世面,真正采买些粮食,二来也是想做做样子,对身边可能存在的探子表明,自己有机会和她‘背后势力’通讯息。
现在不比以前了,她既然身世有问题,就不能不做好被人盯梢的准备,她虽没经验,也想稍微做得周密些。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不生气
晚风吹拂,道边绿树摇曳。
寿灵城。
城门外,城墙角落处,挤着好些难民,流民,看样子已经在这边待了很长时间。
寿灵城如今封闭,前阵子还许出不许进,如今想出来要经过重重关卡,越发不易,城外拥挤的人群自然也就更多。
顾湘等人一路行来,周围的难民纷纷闪避,看他们的目光都带着躲闪。
估计是老狗身上的气势骇人。也或许是萧则这一身挺鲜亮奢华的貂皮大衣比较吓人。
顾湘下了车,驻留停步。寿灵县城只是个寻常的偏远小县城,可历史也悠久,秋日夕阳的照拂之下,斑驳古旧里透出些故纸堆的气息。
她的目光落在城墙上刻画的图案和文字上,其中还有几首小诗词,什么‘负剑空叹息,苍茫登古城’一类,有的字迹拙劣,有的书法颇见功底。
她不觉一笑,忽然就有种很特别的熟悉感,又有些无奈起来。
有些事情上果然是古今都一个样子,比如说游客们到了旅游景点,就特别爱刻个字什么的。
顾湘重生的时候,这种现象到是少见些,不过还是有。
如果题的字特别漂亮到还罢了,说不得将来也能变成这古城一景,可若是写了一手狗爬字的人也非要现现眼,那实在让人很是不愉快。
顾湘正遥想当年,身后就忽然冒出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少年,戴着个略大的帽子,帽檐很长,衣服干干净净,料子也比较好,就是稍稍有点不合身,眼睛到是挺漂亮的样子。
“小娘子,你们两个是不是想进城?”
顾湘回头颔首:“是啊。”
“我有门路。”
少年偷偷摸摸左顾右盼,伸出手比划了下,“一人只要五十文,保你们平安进去,八十文进出一趟,您看怎样?”
顾湘顿时有些惊讶:“我听说寿灵最近封城,查得很严?”
毕竟乱贼都‘兵临城下’了,最近各路探子都在疯狂活动,县衙里知县不在,周县尉可比知县更懂军事,连续好几日抓出几十个探子,在安全防务上是下了狠功夫。
小少年笑道:“管得再严,小爷我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总有些官府都不知道的小路能进出……小娘子,我看你面善才愿意过来和你说这些话,您瞧瞧,那么多想进城的,我搭理谁了?”
顾湘眨了眨眼,刚想拒绝,目光微微一顿,就见小少年回头招了招手,笑道:“冯六哥,这又去孙小姐那儿?您也真是,孙小姐都说了好几回要自己赎身出来跟您,您怎么还矜持起来了?”
一个穿衙役服饰的年轻男子脸上登时露出几分尴尬,连连摆手:“先走了,先走了。”
说话间就贴着墙边一路小跑,越溜越远。
“讷,那是冯六哥,就在城门这处当差,和我关系铁得很,到晚上偷偷给咱开个城门,那都是小事一桩。”
少年眉眼漂亮又温和,“我叫苏三,要不您去打听打听,我苏三在寿灵可有点小名气,怎么样?要不要跟我来?”
顾湘心里惊奇,没想到寿灵县的衙役也和外人勾结,赚过路人的钱。不知周县尉等人知不知道?
她心里顿时有些警惕。
原书剧情中没说寿灵的下场,可勇毅军叛乱,最后没落个好下场,寿灵也许同样出了事?
顾湘最近对这些事关安危的事都很是上心,要是有人通过这些漏洞进了县城,搅风搅雨,恐怕还真会威胁到整个县城的安危。
村子唯一离得很近的县城就是寿灵,这要是打起仗来,别说时间长,哪怕只打几个月,村子也一定会被祸害得不轻。
一闪念的工夫,顾湘就改了主意,笑道:“当真很安全?”
苏三拍着胸脯保证:“不过您得先给钱,您可以去打听,我苏三就是这样的规矩。”
顾湘便把老狗叫过来,取出钱给这小孩:“我们四个人,一人八十文,你把我们安安全全送进去,再送出来,如何?”
“得嘞,您放心,保证给您安排得稳稳当当。”
苏三收了钱,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道:“就今天晚上,二更天,还在这儿,您几个悄悄过来,莫要惊动旁人。”
老狗眼皮轻轻颤动。
王二木张了张嘴,却让老狗一把揪住,顿时老老实实地闭上了嘴。
萧则挠了挠头,左看右看,也没吭声。他此时牢牢记住一件事,跟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找他爹,没找到他爹,没确定他爹安全之前,顾小娘子那就是他的菩萨,他只管听命行事。
顾湘笑应了声,心里惦记观察县城警戒是否完备的事,就先不进城,四下转了几圈。
这一路看过去,果然发现寿灵县城粮食紧缺。
每日县衙都放出一批廉价粮,可数量很有限。
那些粮铺按照规定也必须放出平价粮食,但想买到非常不易。
大部分流民面黄肌瘦,尤其是老人和孩子,都只靠县衙的官差们每天分给每人两碗稀薄的,简直能数出米粒的稀粥,还有一个拉嗓子眼的菜窝窝勉强求生。
顾湘心里有数,这还是寿灵县小,周围又是山区,交通不便,否则便是这点稀粥,恐也能吸引大批的流民聚集。
每次遇到灾年,荒年,各地官府最头疼的就是灾民安置,哪路官员都不乐意让流民往自己的地盘跑。
寿灵县的王知县和周县尉都算是负责任的好官,虽说不许流民入城,到底还是关注了他们的生存问题。
如今看来,这些流民还不到生死关头,应该不至于闹出太大的乱子。
顾湘也松了口气。
身在这般环境中,顾湘再想要美食点,一时也不敢施粥,她带的干粮再充裕,也不够这么多人来抢,便只眼不见心静,坐在马车里吃些没滋味的点心,干粮,吃过小憩片刻,直到二更时分,她披上衣服带着老狗,萧则,领着王二木悄悄去到城边。
寒风簌簌,顾湘的头发都被吹得有些凌乱。
一等,二等,三等。
一直等到过了三更。
顾湘:“……”
老狗和萧则满脸肃然,眼观鼻鼻观心,谁也不觉得等这么久有什么问题。
顾湘叹了口气:“回吧。”
不就是遇见了个小骗子?没事,不生气。
第一百三十七章 破庙
顾湘一点都不生气,就是躲进马车里,趴在垫子上,一直睡到早晨都没吭声,也不说话。
老狗、萧则:“……”
他们两个更不敢说,其实他们一看苏三那小子滑头的模样,再看他的做派,心里就知道这小子不老实。
至于为什么知道,便不大适合告诉可爱的顾小娘子了,这年头,平民百姓不想熬苦日子,想要混出来,谁还能没点黑历史?
反正老狗觉得,自己这样,小时候连条裤子都得几兄弟共享的贫寒家庭出来的普通人,想来点财,好歹让他的家庭多几分保障,那就得捞偏门。
萧则到是从小没受过穷,可架不住他爱往外头跑,江湖经验丰富,就那小子那贼头贼脑的模样,还有他那套手段,都快烂大街了,闻闻味就能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
顾小娘子明显是家养的娇花,她自然不知这些。
老狗琢磨着,顾小娘子所在的师门,肯定是把她当宝贝一样宠着,护着,就是放她在江湖上走一走,也要前前后后,千重防卫,万重呵护,绝不会让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来污她的眼睛。
人家门下眼清目明的高手肯定有无数个,光他曾有幸拜见的那些,哪个不是老江湖?
自然用不着把珍宝放到污泥里去锤炼。
现在顾小娘子不识这些乱七八糟的手段,他半丝半缕也不觉惊奇。
萧则也不大敢惊讶。
他们两个唯一有点不乐意的地方,就是顾小娘子不开心,夜宵没有了。
前几日白天要避着人,只能啃些干粮,晚上顾小娘子总会换着花样让他们吃顿好的。
大部分时候都是一碗拌面,或者烤烤炊饼,里面夹上肉酱,海鲜酱一类,配上一道好汤,那也是十分可口。
结果这回让那小骗子一折腾,他们的宵夜顿时没了。
老狗想到此,也是恨得牙痒痒。
“别让我再看见这厮!”
第二日,乌云遮日,顾湘才从车里出来,又去墙根地下转了一圈,大体找了找苏三的踪迹。
果然还是没找到。
“哎!”
顾湘心下无奈,苦笑道,“人心不古啊!”
老狗:“……”
“走,进城。”
顾湘看了看天色,眼瞅着就要下雨,忙拿了腰牌进城门,守城的衙役一看到国公府的腰牌,登时心惊,态度更客气了好几倍。
进城时,正好是那个冯六帮忙开的城门。
顾湘驻足打量了他几眼,看得冯六很不自在,忍不住去拉了拉自己的衣摆,衣袖,以为身上什么地方不妥当,碍了贵人的眼。
“贵人可有什么吩咐?”
“你可认识苏三?”
冯六满头雾水,茫然摇了摇头:“小的到不曾听说过。”
顾湘沉默半晌,心下了然,却仍没忍住再问一句:“昨日在城外,你不是同一个小孩子打过招呼?”
冯六恍然:“原来贵人问的是他?”
再一转念,似乎在城外也有看到这位贵人一行,冯六连忙道:“请恕小的眼拙,没认出贵人,回贵人的话,小的并不认识那位小哥,只见他出言招呼,所以,所以才……”
顾湘登时无语。
“你这脾气还挺好。”
冯六脸上顿时一红。
城门口守城的两个衙役纷纷道:“这小子是腼腆了些,谁都能同他开几句玩笑,别看脸长得一脸的凶相,其实知道他的人都清楚,这就是个面团。”
顾湘在城门口一耽误,周县尉已经得了消息,听说有国公府的腰牌出现,便匆匆赶到,抬眼看到顾湘,周县尉心里也是喜悦,急忙招呼:“顾小娘子。”
说话间他大跨步地过来,上下打量:“小娘子一向可好?我可是听说你前阵子遇到危险了,闹得我这心里好几日不安宁,这世道如此乱,你可千万别四处乱跑。”
顾湘笑应。
周县尉这才注意到这边似有异样:“怎么,小娘子这是出了何事?”
顾湘半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哎,也没什么,就是昨天晚上遇见个小骗子。”
她把前因后果一说,周县尉就笑起来,笑了半晌沉下脸:“你们几个,有谁知那个苏三的下落?”
话音未落,便有一年长的差役小声道:“周爷,那苏三就在旁边那座龙王庙落脚,他领着一帮小乞儿,时常在周围活动……小的们见他是个小孩子,只要不闹出什么大事,就没多理会。”
周县尉心里也有数,眼下局面乱,正缺人手,差役每日也忙,那些小孩子又惯会看人下菜碟,一般都挑外地的软柿子拿捏,根本就寻不到苦主,哪怕把他们抓了,关牢里也关不久,还得管饭,一来二去,差役就不想管。
“走,点几个弟兄,陪顾厨去看看这条小虾米是个什么成色。”
周县尉出身富贵,家财万贯,可脾气却大,眼睛里也不揉沙子。
顾湘也没反对,这么点时间,她还不怕耽误。
有地头蛇差役引路,一行人很快就到了东郊偏僻的龙王庙处,龙王庙显然香火稀疏,已见寥落,庙门前有不少灾民聚居,见到官差纷纷躲避,谁也不想惹事。
顾湘还没到庙门前,便听里面传来尖叫声,她扬眉,不紧不慢地走进去,就见苏三这小孩正被个人高马大的汉子按在地上爆锤。
小孩像是很会挨打的模样,整个身体蜷缩在一起,嘴里凄厉得喊叫,可他喊得这么起劲,正好说明其实对方没伤到他要害。
苏三眼角的余光瞥见顾湘,狂呼道:“老大,救我,救我!”
汉子骤然转头看向顾湘,暴怒道:“就是你这个小娘们骗我的钱?钱呢?”
说着,他松开苏三向顾湘走来。
顾湘:“……”
她眼看着那小滑头苏三蹭一下就从窗户里翻出去,一溜烟地朝外跑。
“二木。”
二木顿时追上去。
顾湘这才对汉子笑了笑:“你被骗了。”她招了招手,外面进来几个差役。
这汉子脚步一止,脸上的表情慢慢调整成憨厚状态,肩膀微微缩起,低头道:“误会,都是误会,全是那小子骗的我。”
一边说,一边点头哈腰倒退着出了庙门。
第一百三十八章 多得多
汉子退出门,正好和一溜衙役脸对脸,心里更是一哆嗦,低头蒙着脸迈着小碎步一路疾走。
他心下惊讶,难道那小骗子……不是骗子?他还真认识衙门的人?
顾湘转身出了庙门,扫了一眼,只见龙王庙外面有几个小乞儿探头探脑的,虽说是乞儿,衣服破烂,还脏兮兮一片,但脸颊上有点肉,胳膊腿上也不见虚软无力,精神方面同样健康。
她干脆开了洞察之眼看过去。
几个小孩子身体不能说同富贵人家的公子比,但同寻常百姓家的孩子相比,只好不差。
看来若真如老衙役所言,是苏三在带这几个小乞儿,那他带孩子的本事到还不错,能力也不坏,只是走了弯路,继续下去恐不会有好下场。
顾湘略一沉思,便循着二木留下的踪迹一路走过去,不多时,众人耳边就听到苏三嗷嗷叫唤声。
“哥,哥,你可不能这样,咱爹咱娘当好人当了一辈子,一等一的仁慈善良,太平日子难得,你要是给那些乱民卖命,万一让朝廷抓住,要株连九族!”
顾湘脚步一顿,绕过一个小小的土山坡,只见王二木手里揪着苏三,苏三在地上一边滚一边打提溜,满脸泪水,目光更是悲痛,冲着周围几个过路的行人高声道,“诸位,我哥非说家里日子过不下去,要带我一起去投了洪洞山的贾大当家,我不肯他就要抓我,呜呜呜,救命啊!”
顾湘:“……这孩子知识挺丰富,知道得还挺多。”
周县尉很是无语:“哪来的小东西?”
王二木显然没见过这般手段,两只手拽着苏三,不管他说什么就使劲拖拽,纠缠半晌,显然苏三发现这法子不好使,顿时变了脸色,高声道,“实话告诉你,小爷我在朝廷有人,知不知道最近新来的那两位钦差,刘公是我姐夫,国公爷他老人家是我姑父,你看看小爷这张脸,也知道我姐我姑得长得多么花容月貌。”
“尤其是我姑,别看年过三十,却是倾国倾城,容颜不老,在国公府就她最得宠,国公夫人都得靠边站,你要是敢动小爷我一根头发,我姑,我姐知道了,你想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顾湘:“……”
周县尉:“噗!”
旁边的几个差役已经快吓得丢了魂魄。
王二木还在那儿叫嚣,顾湘叹了口气,国公便罢了,不熟,但刘公和雷夫人好歹也同她有些渊源,就这么听这小子瞎掰扯,似乎不好。
顾湘终于走过去,帮着二木把这小孩提溜起来,笑道:“别嚎,你背景这么硬,那怕什么,讷,我带县衙的周县尉和官差来了,那你要是不想老老实实地交罚金或者受杖刑,就想办法让你的好姐夫来救你好了。”
苏三目光在周县尉,还有一干衙役身上扫过,声音戛然而止,表情扭曲了下。
后头的差役便拿着锁链过去绑人,苏三登时老实起来,显然他也知道什么时候必须乖顺些才不会受罪。
他要是敢在衙役手底下闹腾,那真会被一顿抽打。
顾湘就见苏三眼珠滴流乱转,也不知又想耍什么花样,转头问周县尉:“这小子应该骗了许多人才是。”
周县尉点头:“等回衙门我便派人出来寻苦主,查出诈骗数额,让他三倍赔付,赔不出来先杖三十,以儆效尤。”
苏三脸色惨白,顾湘都以为这小孩要认命了,却忽见他使劲吹响口哨,连吹了三声,高声呼喊:“我同意,愿意跟你们走,救命,救命。”
他声音尖锐高昂。
刚喊了几声,顾湘就蹙眉,她听见极轻微的脚步声。
周县尉等人还没反应,王二木嗖地一下回到顾湘身前,把她牢牢护在身后,小眼睛警惕地瞪着远处丛林。
只见山边丛林处一阵风声,两个黑衣服的年轻男子一前一后地狂奔而至,这两人目标明确,直奔苏三而来,只是临近一看,却倏然止步。
顾湘蹙眉,洞察之眼未关,目光在这两人身上晃过,心里立时便升起一丝熟悉之感。
“啊!”
走在前面的黑衣人,表情变了变,惋惜的叫道:“我的十万两!!”
顾湘一愣,上下打量这二人,二十岁左右,黑衣短打,面容平凡,眼睛黑得很有特色。
“不三,我的十万两!”
不三:“……”
顾湘脑子第一次飞速地转动,以前向来反应不快,这次却本能地第一时间猜出了这人的身份。
这两个人是不久前把她逼去宁瓦寨的杀手。
她默默向后退了几步。
不四就叹道:“可惜啊,你现在不值钱了。有人撤了单子,杀你也拿不到钱。”
他们楼里到也不是所有的目标都只杀一次,大部分目标是一次杀不成,再另行派人,杀死为止。
但是麻烦的目标,一看不好,立时撤单。
杀手是个古老的行业,能如他们楼里一样做大做强,那必然要懂规矩,知进退,否则恐怕早就覆灭了。
现在对他们楼里来说,顾湘就已经不是个不太普通的村姑,而是个超级大麻烦。
虽然当初下单的人同他们合作很愉快,是优质客户,但这单子,该撤时,还是要撤。
苏三不知道眼前是什么状况,高声道:“两位大哥,你们不是说要收我做弟子?我跟你们去。”
不三笑道:“这位官爷,我们也不想惹事,您看到了,这小子想跟我们走,不如给个面子?”
周县尉面色凝重,显然知道这两人的身份,心情略纠结。
不三面上的表情更柔和:“我们可不拐卖人口,这小孩自愿的,我们才带他走,像他犯的那点事,不就是要罚金?要多少您说,我们付了。”
苏三登时有些得意。
顾湘忽然道:“请问一下,你们带走的小孩有多少,最终能活几个?”
不三莞尔:“小姑娘你这是什么话……”
不四道:“现在大概两百多人能活下来十一二个?比以前可多得多。”
不三:“……”
苏三的表情登时僵住。
顾湘笑道:“我觉得这小孩他知道错了,官府该怎么罚,就怎么罚,他并不想跟你们走。”
第一百三十九章 闲逛
苏三张了张口,欲要不信,却不觉犹豫。
他小小年纪就在街上混饭吃,自认为在看人方面向来有一手,可他昨日以为是外地小肥羊的那小娘子,就是块硬得要命,不光磕牙,还磕得满嘴是血的石头,到让他一时对自己的眼睛起了疑心。
不三,不四两个傻大个是三天前寻到他这儿,好一手厉害的武功,会高来高去,要带走他去当什么弟子。
他觉得这两个不像拐子。
现在看来,似乎比拐子还可怕?
不三叹了口气,看了看自家搭档:“你要是不会说话,能不能至少学一学闭嘴?”
不四眨了眨眼,把嘴巴闭上。
不三目光在目露警惕的一干差役身上划过,面上却露出温和的笑容来:“小娘子,鄙人不三,舔为不知楼金牌伙计,要是您哪天需要我们不知楼的服务,就报小的的名字,给您打九折。”
顾湘:“……”
不四闭着嘴,在鼻子里哼了两声:“嗯嗯。”
不三笑了笑:“为了以后合作愉快,不如我先提供个情报给小娘子?不久前我们不知楼查到件事,京城李家派出了一队人马,由李家老太太身边的蔡嬷嬷带着仆妇下人,欲要到寿灵县,接李家遗落在外的孙女回家。”
他说着,看了顾湘一眼。
“似乎这件事李家当今的几位主事人都不太高兴,尤其是小公子李成芳,李兰泽,发了话说,要是李家敢接李家那小娘子回来,给三公主添堵,他就离家出走。”
“李成芳李小公子还是挺值钱的,他是定城侯的遗孤,镇北军的少主,从上到下,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看着,我看李家这位小娘子还没回京,就得罪这位,怕是下场不妙,唔,说不定什么时候用得上我们不知楼。”
不三说完,去拉李四转身就走,李四被他拽得一趔趄:“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
顾湘:“……”
抱歉,她听不懂外星语。
不三翻了个白眼:“好好说话。”
“杀人找我,报酬要馒头……”
不三捂着脸,赶紧把这最近越发不着调的搭档拖着一路足不点地,轻飘飘地跑走了。
他还是怀念李四只喜欢冷着脸,不爱说话时的样子,最近或许是不知楼改了规矩,他看到脱离的希望,到有些恢复本性。
不三摇摇头,越发加快脚步,顾湘现在是个大麻烦。
看中的好苗子又带不走。
不走难道等官府调集弓箭手把他们戳成筛子?
周县尉叹了口气,也很失望,这两个不知楼的真是比猴还精,跑得真快。不过要是这些人这么好逮,不知楼也不会堂而皇之地在江湖上存在这么多年了。
顾湘心下也叹气,总感觉这是风雨欲来。
此时有差役过去把苏三身上的零零碎碎都翻出来,其中正好有顾湘的钱,还给顾湘,其它的也没收。
不过,苦主应该拿不到这笔钱,想混入城的事,本就见不得光,看见差役还不赶紧跑,谁敢来要钱?
至于这小孩,怕是少不了要打几下子长长记性。
顾湘领着王二木,先把萧则和老狗打发进城,去采购粮食,自己立在城门口,先同周县尉说说话,顺便打探了下县城的伙食。
“以前还行,街头巷尾卖果子的,卖小食饮品的都不说,可最近这不又是闹灾又是封城,连食肆酒楼大部分都关门歇业了,讷,这不,县衙强令粮铺每日要卖些平价粮食,每个人限量购买,好歹能勉强活下去。”
顾湘顺着周县尉的指点一看,见城门内不远处,来了两辆粮车,车上装的都是掺了沙子,陈旧的粟米,她远远闻一闻,就知道这粮食很不新鲜。
但购买的百姓蜂拥而至,不多时就人头攒动。
不多时,又有一辆粮车向城外来,城外无数流民蜂拥而上。
苏三也挣扎着吼了一声:“小乌,干啥呢,别看我啊,带着他们几个快去抢。”
他话音一落,果然见好几个小孩拿着口袋东钻西钻,钻到人群里去。
顾湘莞尔,想了想,低头看着苏三道:“等你受完罚,就带着你的朋友们来顾庄找我,你帮我卖点东西,我给你分成,卖得多赚的多,能赚多少都看你本事。”
苏三怔了怔。
周县尉吞了口口水,眼睛也悄悄亮了,他猜,顾厨肯定是想做点吃食的小生意。
如果此事做成……
周县尉想一想,只要每天能吃一顿顾厨亲手所制的美食,登时就觉得这千头万绪的差事,也变得不那么愁人起来。
顾湘辞了周县尉等人,带着二木进了县城。
寿灵地处偏僻,但城池不算很小,人口居然也不少。
顾湘一路走来,市井略见萧条,却也比村子里热闹许多,她穿越以后已然是四处奔忙许久,到还是第一次见到原汁原味的市井民风。
酒楼食肆大部分都关了门,就是开门的几家,菜品很一般,而且不全,顾湘没看见几道流传下来的名菜,大部分都是蒸菜,炖菜。
街头有几家包子店,胡饼铺子,顾湘买回来尝了尝,味道还算可以吃。
大体看过县城的饮食行情,顾湘便去市集上转了转,正好看见一家书肆,便进去打算采买些书本笔墨。
前些时候她还听她爹娘偷偷凑在一起絮叨,说家里笔墨能省一点是一点,把三叔用过的字纸都收起来,再给五郎练字使。
其实她三叔用纸也极为节省,除了要交的功课,其它都是恨不能把这一张纸写得再无半点空隙才会舍弃。
至于书本就更稀缺,家里除了姜氏当嫁妆带来的一些书外,再也没舍得买过书本。她三叔从小到大读书,都是靠借同窗的书本一字一句抄回来,但抄书也要笔墨纸,开销很大。
当年顾老爷子也算攒了不少银钱,否则也不能给两个儿子娶媳妇盖新房,更没底气送三儿子和孙子们读书,但就这几年的工夫,家底就消耗得一干二净了。
顾湘一边想,一边问了问价。
好家伙,最便宜的一张纸要五文钱。
最便宜的笔,二十文两支。
她看那笔的质量,大概用不了几日就得坏。
其实,商城里卖的包装纸,还有便签,也能写字用?
第一百四十章 采买
顾湘出了书肆,就去粮铺买了些各类粮食粟米,买了几块咸肉装车,又选了一些针线。
其它的看来看去,到底没有买。
小县城的布料颜色实在难看,大部分都灰扑扑一片,有些颜色好的,价格十分昂贵。
至于胭脂水粉,顾湘一开始还好奇,去问了问价格,忽然就觉得她青春貌美,素颜挺好看,很不必梳妆打扮。
劣质的胭脂一看就不能用,上好的那些动辄好几两银子,贫寒百姓家是真心买不起。
此时她就看出那位国公爷送的‘土仪’的好处来,那里面的绫罗绸缎放在县城里就是别人连见都没见过的好东西。
珠宝首饰花样也新鲜。
唯一的问题是放在乡下不实用。
她要是整天绫罗绸缎披挂在身,还怎么干活?珠宝首饰戴满头,没几日家里就要招贼了。
顾湘逛了半晌,买好了东西,萧则和老狗尚未回来,她便坐在车里一边等,一边翻系统。
书肆里笔墨纸砚卖的让人不敢驻足,系统商城里到是没有正经的笔墨纸砚,可都能选出替代品。
就说毛笔,再厨具里有几千种食画所用的毛笔,里面不少都能和真正的毛笔效用一样。
至于价格——这就真不好说贵贱。
一个积分能买一组十二支,贵吗?似乎不贵,可一个积分如今也能抵半个多小时的命,这么算,贵吗?分明很贵。
还有纸张和墨,食品包装类里也有各种仿宣纸,真宣纸,能给顾海书写用的各类纸也极便宜,一个积分能买一百刀,也就是七百张纸,算起来也不能单纯得说贵贱。
墨也在其中,自带各种颜色香味,还有加金箔银箔的,虽与常用的墨不同,但也是好东西。
一个积分一盒,一盒十块。
砚台有没有能替代的,她没去看,砚台又不是消耗品,顾海有一个用一辈子都不难。
顾湘坐在车上想了半晌,还是肉痛地买了两支笔,两刀纸,两块墨,她到底没舍得直接买一组。
一个积分也是她辛辛苦苦赚回来,别看现在瞧着似乎不要紧,她真不差一个半个的积分,可到了必要的时候,一个积分都能扭转生死。
买了把东西拿到手,雪白的宣纸触感极好,毛笔更是精致,狼毫小楷,笔管白玉所制,上面雕刻精细的鲤鱼跃龙门的图样,是顾湘专门挑的,兆头很好。
墨到是普通的黑墨,说是普通,轻轻一嗅,带着淡淡的清幽的香气,有些类似檀香,能静气凝神。
顾湘正拿着墨把玩,萧则和老狗一人驾着一辆马车匆匆而回,抬头就见到顾湘手里的墨。
老狗不懂这些文人用的玩意,萧则却看直了眼,忍了半天才忍下探问这墨从何来的心思。
这小小寿灵,他也来来去去不知多少回,这地方卖文房四宝就那么寥寥三五家店铺,他年年转好几遭,里头哪有这样的宝贝?
萧则知道顾小娘子的身份不一般,手里有这样的墨也不稀奇。
那边老狗高高兴兴正跟顾湘显摆:“小娘子,瞧瞧我给你淘换了两匹布,看看这花色,这料子,多好看?”
顾湘含笑点头。
萧则站在旁边简直快忘了寻爹的焦虑,老狗这厮脑子长肚子里去了吧?那布料一大团的花花绿绿的图案,普通的乡野女子或许不会讨厌,可送给顾小娘子?人家会穿才怪。
老狗还买了其它乱七八糟一堆东西,皂荚,面霜,胭脂水粉。
萧则对这些到不懂,不过见顾小娘子兴致缺缺,眼神平淡的模样,想必也不怎么看得上眼。
顾湘到是看到老狗买的东西有些心动,干脆又咬咬牙,从厨房清洁用品里买了一箱护手香皂,还买了十条围裙。
花了零点三个美食点。
香皂这东西是消耗品,又不容易过期,多买些不管是走人情还是自家用,都算不坏。
她也是灵机一动,买了些围裙,这些围裙不光颜色多样,料子也有多种选择,她选了种纯棉布料,柔软亲肤,摸起来就十分舒服,拿出来改造成衣服一定很不错。
虽然是机器织的花纹,略有些不够灵动,可颜色足够鲜亮明艳,像亮红的,银红色,米黄的,水蓝色,牡丹色,香槟色,都很是漂亮。
另外还有厨师服,大部分厨师服都是白色,拿出来不好用,顾湘选了各种版型型号的浅蓝色,拿出来稍微修改一番就能给顾老实和姜氏,还有家里两位老爷子老太太做衣服穿,耐磨耐造,很是实用。
坐在车里,顾湘就把围裙和厨师服都简单收拾了下,厨师服她不打算大改,上褂下裤的版型是有点奇怪,可乡下人都穿各种短褐,这衣裳也并不怎么另类。
事实上老百姓只要有穿的,什么都可以穿,女子下地穿半截裤子露出足踝小腿的不知有多少,要是人人顾忌礼教规矩,老百姓就不必活了。
一路疾行。
萧则驾车跟在顾湘的车后面,很快就没心思去想墨的事,心里只惦念他爹。
他爹面上精明能干,实际上是个糊涂蛋,又好吃懒做,从小到大就吃不得苦,这次背井离乡,还不知道受了多少罪!
一想到他爹三餐不继,挨饿受冻的模样,他这心里就难受,暗自祈祷,爹啊,你可千万要坚持住,我马上就来救你。
老狗和二木赶车都是一把好手,萧则的技术虽然差点,但他心里着急,拼命咬牙努力,也能跟得上,很快就回到顾庄。
进了村子,一行人直奔后山破庙食堂处,离得老远,顾湘便见姜氏站在庙门口张望,一眼看见他,顾老实和姜氏齐齐迎出来。
顾湘不觉一笑:“阿爹,阿娘。”
她连忙让顾老实把自己准备的箱子搬下去:“我给家里添了点东西,您二老快搬回去瞧瞧。”
顾老实应了声,看着自家闺女粉嫩的小脸,是怎么看怎么好。
顾湘让老狗把车上的草席掀开,道:“这些是我们去淘换的粮食,林林总总加起来一千来近,再添上山上的野味,蔬菜一类,够咱们吃一阵。”
顾老实叹道:“我闺女真能干。”
第一百四十一章 蛋炒面
破庙如今已被修补得似模似样。
主要是村民里有两个泥瓦匠,好好把屋顶修理了一番,王木匠更是给重新补过门窗。
以前在破庙里寄居的人,都是得过且过,盲目度日,勉强活着。
如今大家肚子好歹能糊弄饱,遇见的乡亲们又和善,眼看着日子越来越好过,心情自然也变得越发好,精气神那是和以往大不一样,一个个的也发挥出生活的智慧,哪怕在小小破庙寄居,都收拾得干净利索,还家家户户拿帘子,木箱子,各种能用的东西做出小隔断来,好歹每家每户都有自己独立的空间,比以前混住要舒坦得多。
顾老实和姜氏也一样,虽说马上就要搬回村里,却还是用家里的箱子,木板隔出了一大块独立空间,还给他们爹娘布置得像模像样。
床板上被褥虽不是新的,也又暄又软,洗得干干净净,晒得特别舒服。
两个人毕竟都是勤快人,做这点活儿根本不费多少力气,一时间两位老人家也心情大好。
好些邻居朋友过来探望,见了他们两个被养得面色红润有光,头发都好似柔顺了不少,也不禁劝慰:“瞧,你儿子,儿媳妇多孝顺,人活一辈子,千万别给自己找不自在,万事都要往好处想。而且你大儿子虽说闹着要分家,可也不是不孝顺的,咱村子里因为丁点儿家产闹得鸡飞狗跳的人家你又不是没见过。你两个儿子可没为了这些身外物吵闹。”
张氏听多了这话,心里也缓过来些。
这会儿姜氏和顾老实把顾湘带来的箱子,搬到爹娘这边,几人一起看。
“看这花色,真是鲜亮,给娘你做一身袄子穿,保准娘你年轻十岁。”
姜氏翻出两块银红色的围裙,比划了比划,给婆婆做件袄子,绰绰有余。
张氏哭笑不得:“我都这把年纪了,怎能穿这种色,给你做,你还年轻,也该穿点好的。”
那头顾老实翻出笔墨纸来,爱不释手。
“笔墨都留给勇子,勇子在外头读书,用的笔墨太差了人家笑话他。这纸不少,给勇子和五郎……使。”
顾老实到有点发起愁来。
看闺女只买两支笔,两块墨,明显是给五郎和三弟买的,没有四郎的份,他心里明白,闺女是气大哥,大嫂他们在家里正危难之际,偏要吵着分家,心里不痛快。
可顾老实有些不习惯。
以前家里得了重要的东西,都是一碗水端平,有五郎的,肯定有四郎的,到是三弟年纪大了,出门在外得有交际,有时候家里会单独给他准备些东西。
顾湘若知道顾老实的想法,肯定要懵。
她哪里至于生气?更不会气四郎那样的小孩子,纯粹是没想起来。
说到底顾湘不是原主,自从穿来以后,就没见过四郎的面,她买笔墨时,心里只想着顾海,连她那便宜三叔顾勇都给忘了。
此时灶台上已经点了火。
顾老实张望了两眼,忙过来给自家闺女帮忙,一边帮着扇风添柴,一边支支吾吾:“三娘,其实四郎和五郎小哥俩感情很好,虽说你大伯,大伯娘做事不地道,却和小一辈没甚关系。”
顾湘:??
“三娘买回来的纸,咱们分几张给四郎吧,别的一点都不给你大伯,成不成?”
“哼,你大伯怕是已经风光得不行了,他岳丈家里富贵得很,有好几十亩地,他小舅子还做买卖,家里有钱,用不着咱们想着他。”
顾湘:“……听爹的。”
她是真忘了家里读书人足有三个,不光弟弟五郎。
更是忘了,这年头亲戚关系真不似她那个时代那样冷淡。
顾湘眨眨眼,闭上嘴继续搅拌鸡蛋,此时天色擦黑,已到了晚上,她打算做一点简单的吃食,蛋炒面便很不错。
鸡蛋打好,胡萝卜黄瓜切成细丝,面是顾湘手擀的,不是精细的白面,稍微掺杂了一点杂面,但也并不松散,煮好沥干净水,另外起锅倒油,不多时,金灿灿的蛋炒面就出了锅。
一锅分为两盘。
鸡蛋如碎金一般点缀其上,面条略带些褐色,可这褐色混合着胡萝卜与黄瓜,色泽丰富而不刺目,分明只是很简单的食物,却仿佛摆在帝王面前也不出分毫差错。
村民们一早就听闻顾湘回了食堂,此时食堂外面早就密密麻麻地排起了长队。
数日不见顾湘,村民们想念得厉害,以前吃得着顾三娘的手艺,众人只是觉得特别好吃,可这数日吃不着,心里那抓挠的劲,才是真正的折磨人。
此刻看着漂亮的炒面落到盘里,抢到最前头的两个食客,王铁生兄弟俩迫不及待地掏钱划掉积分,赶紧夹起一筷子塞到口中。
“唔!”
只一口,王铁生就愣住,整个人慢慢软成一团,眼睛微微眯起,长长吐出口气,“真好吃啊!”
面条很柔软细滑,却也有嚼劲,大片的鸡蛋像一片片的金子一般,吃到嘴里,他一时间都怀疑自己吃的不是鸡蛋,而是什么海味山珍,否则怎么会这般香?
前几年年景更好时,他们兄弟也时常吃鸡蛋,吃面条,虽说不会这般炒着吃,可鸡蛋和面条有什么新鲜?
就是去富贵人家吃过的那些上好的精细粮食做的点心,也没这种味道。
呼哧呼哧。
桌前除了咀嚼声再也没有其它动静。
后面排队的简直快让这哥俩给馋哭了,只看他们两个把脑袋都埋碗里的架势也知,这饭肯定特别特别的美。
若说所有人里,唯一一个没有全心全意惦念美味的,恐怕只有萧则,他来了顾庄,一直找机会想询问爹爹的下落,只顾湘一回家就忙来忙去,根本没有和他详细解说的意思。
萧则一时就有些不敢问,脑子里也闪过很多念头。
他爹肯定还活着,要不然自己也不会这般自由,但想来没少吃苦头?或许受了重伤?挨打了吧!他爹那脾气性子,挨打也不稀奇。
萧则提着心,犹豫了半晌,还是举棋不定,他是该主动问,还是该再等等?或许官府的人正紧急给他爹治伤,想把他爹收拾得体面些再让父子相见?
第一百四十二章 父子
“顾小娘子,再给我来一份炒面,我可以多出一倍的钱和积分,要不我写个欠条,回头我还粮食行不行?”
不远处忽然传来个很熟悉的声音。
萧则顺着声音找过去,看到一个说不出是熟悉,还是陌生的背影。
这背影有点像他爹,就是好像腰粗了些许?衣服似乎不太合身,紧紧巴巴的,有些丑?
萧则蹙眉,心下犹豫。
“小娘子,我跟你说,我儿子就在附近,他肯定有门路弄到粮食,而且老夫通四书,识五经,别说给你们村的孩子们启蒙,教出个秀才举人,老夫也不是没有信心。”
萧有树一脸严肃地立在灶台前,目光在顾湘身前的木盘子上流连。
各类炒菜他也是常吃,他夫人在世时,就有一手好厨艺,也爱吃,夫妻两个时常作伴去各大酒楼品尝美味佳肴,对于名声甚大的炒菜,当然常点常吃,但今天吃过这份炒面之前,他从不知道,原来面不光能炒着吃,它还这般好吃。
顾湘看到萧有树,也有些无奈:“老爷子不是说只在我们村歇歇脚,怎么还没走?你是寻亲的?再不赶紧去,也不怕您儿子担心?”
“他哪有我这一盘炒面要紧?”
萧有树不假思索,眉毛一扬,露出个特别雄心勃勃的笑容,“小娘子刚才不是同狗兄弟他们说,想要把村子家家户户都联合在一起,大家共同开作坊,经营些买卖,来抵抗这靠天吃饭的命运?”
“并打算找些村民成立巡防队,保证村中以及生意的安全?还欲找些识文断字的先生过来教村里的孩子读书,要办个村私塾?”
“你这想做得事业,如今是千头万绪,正是需要人才的时候,对人才,难道不该给些优待,如此才留得住人心,看看我,我做过商人,还是成功的商人,很有经商经验,你去武安县打听打听,谁不知道我萧有树在县城里是一等一的体面人!”
“我儿身边更是人才如云,他有一结义兄弟,名为阳松,曾与江南玉剑郭寒切磋过一场,两人是不分轩轾,他还有一兄弟,叫郭仪,过耳成诵,过目不忘,自小便是天才,这两人如今都未出仕,跟着我那儿子四处瞎混,哎,也是怀才不遇。”
“等我和儿子联系上,便把他捆来,哄骗他那几个兄弟入瓮,你身边不是正缺人手?你看,我这举荐人才的功劳,能抵多少积分?至少也能抵个七八顿午餐夜宵才是。”
萧则:“……”
顾湘:“噗!”
她笑了半晌,实在忍不住,连忙让他旁边坐,对后头排队的百姓笑道:“叔,婶子,你们看?”
“快给萧先生炒吧。”
“就是,谁让我们没人家那等本事,心甘情愿让他一步。”
顾湘笑得不行,手脚麻利地做好炒面,让二木亲自给萧有树端过去,这才算把人打发了。
萧有树可不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就算没脸没皮,他分明是聪明机智。
心满意足地夹起一筷子炒面,高高兴兴地吃了下去,萧则登时长叹一声,恨不能吟诗三百首,最后却只道:“我都想改姓顾了。”
萧则:……不,你不能想!
他不要改姓。
其实萧有树就是想入籍顾庄,顾庄户籍的,赚积分的办法总比外人要多得多。
萧则越走越近,走到萧有树眼前转了一圈,终于认出,这就是自己爹,亲爹。
但是他爹埋头吃饭,一边吃一边还和周围吃饭的食客们嘀嘀咕咕地说着话,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萧则甚至看到他爹抬头扫向他的方向,眼眶微微发红,正准备一声疾呼,便见他爹的眼神很自然地掠过他去,盯着顾小娘子手上刚刚熬煮好的秋梨汤。
秋梨汤熬煮颇为简单,只用陈皮,秋梨和蜜糖便可。
顾湘煮出来的梨汤色泽锃亮,一丝残渣都不见,入口更是甘甜芬芳。
秋梨汤用的材料都是从大李村收购来的,因着收购了比较多,成本价不高,花积分一个积分两杯,用钱买更是只要一文就能买上一大杯,更是不限量,但凡是来吃饭的乡亲都多多少少买了几杯。
萧有树赶紧起身去买,就擦着萧则的胳膊去排队。买回来一口气喝了三杯,喝得直打嗝,依然念念不忘,遗憾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哎,我怎么不是宰相?”
都说宰相肚子里能撑船。
说不定当宰相的,喝多少梨汤都不会撑得慌。
萧则:“……”
他泄了气,仔细看他爹的模样,其实他爹并没有胖多少,只是他一开始把他爹想得太凄惨,如今一见,不如他所想,这才产生错觉,感觉他爹胖了很多。
但虽然没胖,脸色红润,满眼放光,此时抱着汤碗和几个村民凑在一起闲话家常,说得那般热闹,说着说着还即兴演出,翻出笛子给人家吹起笛子来。
几个不识音律的农夫高声叫好,就叫得他是满脸兴奋,一曲接一曲的吹个不停。
萧则恨不能把自己耳朵堵上。
吹得烂也就罢了,还破音,简直是折磨人!
萧则叹了口气,王二木忽然捧着海碗过来,往他手里塞了一只碗,碗里金黄色的面闪闪发光。
鸡蛋蓬松,点缀其上,香味扑鼻。
萧则忍不住吃了一口,整个人绵软起来,不由自主地想:他爹是不是近来天天都能享用这样的美味?
“……”
他可是为了他爹,这才下定决心接受朝廷招安!
“萧叔,你的虎皮补好了,你看看成不成?”
顾湘让二木把虎皮拿下来给萧有树送过去,前几日萧有树四处寻人给他补虎皮,又嫌弃别人手艺不好,看了顾湘自己给自己缝的一个皮子脖套,就相中了她的手艺。
这人惯会纠缠,顾湘其实也想练练手,便应下来,研究许久才下手,如今补好一看,簇新如故,完全看不出缝补的迹象。
“小娘子真是好本事。”
萧有树接过虎皮,登时眉开眼笑,“这可是要留给我儿子的。”
萧则:“……”
罢了,其实他本来也倾向于接受朝廷招安。
第一百四十三章 爹娘
顾湘看了看萧则,心下好笑。
一开始她确实不知萧有树的身份,但她又不傻,回到顾庄一看见萧有树,立时便反应过来。
她被萧则旁敲侧击了那么久,又早知贼首萧则,祖籍武安,萧则生父逃往寿灵,这萧有树也姓萧,同样是武安县人,时常说他儿子是个蠢蛋云云,如此种种,猜也能猜到萧有树就是萧则亲爹。
顾湘再想到这一路走来,萧则做得那些事,不禁恍然失笑。
闹了半晌,原来是把自己当成了手捏人质的绑匪。也是,她也不觉得自己展露出的那点东西,就真能让萧则这样的人俯首帖耳。
顾湘一口气炒了四十多份面,煮了两大锅秋梨汤,收拾伙食收拾到暮色降临,这才把食客们招呼完。
月朗星稀,晚风徐来。
山上鸟鸣声幽幽。
顾湘寻到姜氏处,就见一灯如豆,姜氏喜滋滋地铺了一床板各色‘布料’,把顾老实都挤得没地处坐,可怜巴巴地蜷缩在角落里。
“瞧瞧这一水蓝,多漂亮,正好给我闺女做个袄子。”
“不过我这手艺不行,老实,你把那匹湛清的缎子给我拿下来,我去寻周阿婆,让她一并给咱闺女做了。这缎子我瞧着好,给我们家三娘做喜服用,她年岁是真到了……”
顾湘:“阿娘。”
这要是再不打断,又能嘀嘀咕咕说上一大通话去。
天底下的老娘就没一个不发愁孩子婚事的,就是她被担心得有点早。
“阿娘,让您看看我的手艺,我给你和爹做几身袄子。”
顾湘过去捡了几件围裙,又把针线篓,剪子等物都拿过来,挨着姜氏坐下,也不多言就开始动手。
姜氏眼看着她闺女利利索索地画上线,三下五除二就给裁剪好,打眼一瞧,这袄子做好正和她穿。
顾湘又翻出针线,穿针引线,从领口绣起,一直绣到背底,绣了一大片的荷花,却丝毫不见俗,只见雅,荷花上蜻蜓点点,彩蝶翩翩,色彩绚丽却也柔和顺眼。
姜氏就看得脸红:“我都多大的年纪了……”
可闺女给绣的,怎么看都爱不释手。
纵然很是喜欢,此时天色已晚,姜氏担心闺女看坏了眼,不等她绣完就催她快去歇:“做衣裳着什么急,明日又得早起做朝食,这一日日的,可别累坏了身体。”
隔着箱子,顾老实早给闺女铺好了床铺,床板上先铺上一层柔软的草席,再铺上干干净净,厚厚实实的褥子,被子也是姜氏认真拆洗晾晒过,顾湘钻到被窝里,不多时便闭上眼睡去。
姜氏却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一会儿往左边滚滚,一会儿往右边轱辘轱辘。
顾老实羞得满面通红,左看一眼,右看一眼,手蠢蠢欲动了半天,终究还是不敢放肆。
这左边是他爹娘,右边是他闺女,这,这……
“媳妇,我知道咱有些日子……你再忍忍,赶过几日搬了家就好了。”
姜氏:“……”
呸,都多大年纪了,个老东西!
她喘了几口气,沉默半晌,叹了口气:“……当年我刚把三娘抱到怀里时,她可真小,就那么一丁点大,指甲都没长全乎,细得和线一样,哭得比小猫叫声都要小。”
“寒冬腊月,我怕她冻到了,一晚上起来看她不知多少回,是日日把她揣到我怀里护着,养着。”
顾老实目中晶莹:“是啊。”
这闺女养得不容易。
姜氏苦笑:“当年三娘昏了头,一门心思觉得那李子俊好,愁得我是一把一把地掉头发,那是个什么东西,闺女看不出,咱还看不出?尤其是他娘,那真不是善茬,闺女要是入了他家门,就等着遭罪吧,那几年,我晚上一把火点了他们家的心都有。”
顾老实讪讪道:“别说这个,现在都好了。”
“是,都好了。”
姜氏眉头紧蹙,“就是……这回咱家房子一塌,光顾着伤了的老爹老娘,没注意别的,最近收拾东西才发现那口箱子丢了,我四处悄悄打听了打听,周围乡亲们也没见着,哎,这可怎么好。”
顾老实闻言也发愁。
“我记得箱子里放着当初包咱们三娘的包袱,还有一幅画像,如今怕是寻不回来了,好在当初三娘戴的玉佩你另外好好放着,总算给她留下点念想。”
姜氏依然难开怀:“咱一直不跟三娘说她的事,是咱的私心,我真是一辈子也不想说。”
“不说。”顾老实讷讷道,“咱俩一手养大的闺女,宝贝了这么多年,就是咱俩的,而且当年那女子浑身是伤,一看里头就有事,可万万不能宣扬出去,否则说不准要害了咱们三娘。”
这话说得虽坚定,却透着一股子心虚。
姜氏半晌没吭声,许久才叹了口气:“可我瞧着,三娘她……亲娘,必是出了事,不是故意不要孩子。那幅画像你也看了,多美的女子,咱三娘的眼睛同她一模一样。”
“别说让三娘离开我,我就是想想有一天我们三娘要出嫁,嫁到别人家,给别人相夫教子去,我就心疼和割肉似的,她亲娘十月怀胎生了她,被迫舍孩子时,还不知多心疼。万一要是人家家里来要,咱……真能不还?”
顾老实登时不吭声。
不一会儿,姜氏看着被子抖个不停,立时吓得忘了伤感,一巴掌拍过去:“行了,行了,你来什么劲儿!”
顾老实拼命忍住眼泪:“呜呜。”
顾湘:“……”
她先是哭笑不得,随即又不禁有些萧索。
原主那孩子……已经没了。
随即,顾湘就不去想这些,她既来了,那她就把姜氏和顾老实当亲爹娘。
这世间难得糊涂,糊涂些也没什么。
国公爷说,她是高家二娘子的女儿。
最近这几日,她实在是忙得很,根本没关注过此事,但那对杀手,不三不四提到李家派了婆子要来接她。
李家?
是她的父亲所在的家族不成?
顾湘知道,这里面的事情是真到了必须要探究清楚的时候。
而且只看这发生的种种,她总有种紧迫感,她想在发生变故之前,手底下能掌握一些力量。
不是别人给的,而是她自己拥有的。
第一百四十四章 投奔
顾湘略想了想这些时日发生的事,就沉沉睡去。
一觉睡到天明,顾湘第二日还未睁眼,就听见外面窸窸窣窣的声音。
“李追,再添上把柴。”
“阿冯,你把这两只鸡抓去杀了,记着些顾厨的习惯,放血小心点。”
“哎。”
顾湘一怔,隔着窗户向外看去,只能看见朦胧的影子。她忙穿戴齐整出门,就见老狗和二木一坐一立,站在凉棚处说话。
老杜,阿冯,还有勇毅军的李追三人在灶台边上忙活。
灶台上各种杂活已经做完,萝卜切成片,各种档次的米分门别类,锅碗瓢盆更是洗刷得干干净净,摆放得整整齐齐。
一见顾湘出门,老杜脸上就挂了笑:“总算是看见顾厨您了,好,平安就是福。”
顾湘也是惊讶:“杜头,你不在火头营忙活,怎么到我这儿了?”
阿冯叹气:“哪里还有什么火头营,勇毅军的弟兄们都要四散流离,各奔前程,杜头儿和我也拿了遣散银子。”
老杜道:“我家里就我和我婆娘两个,以前到有了儿子,入赘到人家家,这些年也没见过一面,在火头营做了这些年,说是厨艺不差,但放到外头酒楼里可做不来那些精细的菜色,这不李长随跟我说顾厨您手底下正缺人,我就琢磨着要不你把我买下来得了,好歹让我赚些钱,好给我婆娘买胭脂水粉。”
顾湘:“……”
“真不是开玩笑。”老杜轻声道,“小娘子,老杜实话实说,是真心看好您的将来,我这大半辈子没享过什么福,遇见您,我觉得自己是正经遇见了个贵人,就指着将来跟着您鸡犬升天呢。我将来能不能让我婆娘过上点比别的女人不差的日子,可真全指着您。”
阿冯嘿嘿一乐:“反正我就跟着杜头,杜头比我脑子灵,经验多,跟着他准没错。”
顾湘:“……买不起。”
买不起是玩笑话。
她还真考虑起杜头的说法,这些日子接触下来,她比较了解杜头,这是个比较厚道的人,也很能干,八面玲珑,整个勇毅军就没有人不说他好,如此一个人物,真能在她身边帮衬她一把,也不是坏事。
“一会儿细聊,先做饭。”
顾湘看了看阿冯处理好的鸡,忙收拾出来,一半红烧,一半熬汤。
不多时,炊烟袅袅,食堂前头一如既往地排起了长队。
只是今天队伍里多了两个年轻貌美的女子。
两个人都穿桃红色缎子的袄裙,外头罩着件兔皮的大氅,梳着同样的双丫鬟,发簪了精致的珠花,皮肤白皙,一瞧就不像顾庄的村民。
“这就是你说的食肆?分明是一帮乡巴佬吃的东西嘛,我说哥,你也太没见识了,至于巴巴把我们俩专门叫回来吃?”
王铁生也不以为意,笑道:“大妹,二妹,你们别瞧不起乡下东西,若不是咱顾庄的人,旁人想吃都吃不着。”
旁边周栋娘正和左邻右舍说话,听见动静看了眼,嗤笑了声:“我当是谁,这不是大丫,二丫,瞧这一身打扮,不知道的还当是城里的千金,怎么,你们戏欢阁今天不做生意?竟有空回来看你们舅舅舅母?”
两个红衣女子尚未开口,王铁生连忙道:“婶子别和她们俩一般见识,小孩子家家的,不懂事。”
周栋娘翻了个白眼:“我可不敢,人家现在不得了,来往的都是豪门公子,我们这些苦命人,如何敢招惹人家?”
顾湘抬头看了眼,也不以为意。
老狗轻声道:“那两个女子是王铁生的表妹,原来的名字我们也不知道,只知道如今叫樱桃和秋丽,家里父母死的早,她们被堂叔卖到了戏欢阁当丫鬟,前些年王家兄弟攒了钱,本打算拿去给她们两个赎身,结果两个人都不乐意,说是做了惜惜小姐的丫鬟,比出去嫁人强上一百倍,王家见她们不肯,还生了好一会子气。”
“王铁生老实厚道,樱桃和秋丽以前和他关系就好,如今也没断了联系。”
顾湘颔首。
她有原主的记忆,自然知道这戏欢阁的大名。
整个寿灵县最好的青楼,便是戏欢阁,戏欢阁里的名妓惜惜小姐在寿灵人脉广阔,地位也很高,堪比她那个时代的明星,不知多少豪门公子千金一掷,只为欣赏惜惜小姐一曲歌舞。
惜惜小姐也自来是卖艺不卖身,别管是真还是假,反正是这般说。
这两个女子既然当了惜惜小姐的丫鬟,日子自然也是锦衣玉食,比起在乡下饥一餐饱一餐的生活,肯定好过很多。
世上之事,本就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就算她们两个一开始入戏欢阁时,还希望有朝一日能被赎出去,可过一段这般锦衣玉食的日子,恐怕就再也吃不了这等苦头。
樱桃和秋丽看了看周栋娘,冷笑几声,却没在意她。
到是周栋娘逞一时之快,一口气说完话就有些后悔起来,虽说她瞧不上戏欢阁里的那些人,却也知道那地方平日里往来的都是大人物,她儿子在县衙就是个小人物,得罪了谁都不好过,忙闭上嘴,不再多言。
此时终于排队终于排到王铁生他们。
王铁生犹豫了下,给自家表妹买了两碗鸡汤喝,也幸亏表妹是他正经亲戚,要不然按照食堂的规矩,他有钱也买不到饭菜。
顾庄的百姓整日做体力活,其实吃起东西来最爱实惠,重油重盐的都喜欢,对于汤汤水水一类到没什么兴趣。
只是目前老年人不少,身体都不太好,牙口也不行了,鸡汤滋补,配伍上药材能达到食疗的效果,顾湘才专门做了鸡汤。
因为剩的多,顾湘给王铁生舀了满满的两大海碗。
樱桃和秋丽远远看见王铁生端着木托盘微微颤颤地过来,齐齐蹙眉:“又喝鸡汤?”
“表哥,还是你喝得了,我们惜惜小姐不爱喝这些汤水,往日厨房里孝敬了鸡汤,都是进了我们姐妹的口……”
“别说话,尝尝。”
王铁生一笑,把两碗汤摆在妹妹面前。
樱桃也是一怔。
这汤的颜色真好,清澈如水,里面点缀的鸡块色泽也美,她喝过不知多少鸡汤,却从不曾见过这般漂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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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五章 新鲜
顾湘以前炖汤,并不会把那些油脂全都掠干净。
她也不是不知这些浮油其实不健康,只喝她汤,吃她做得饭的可都是穷苦老百姓,寻常只要能糊弄饱了肚子,便是发霉变质的食物也不肯丢弃。
就是他们家米缸里的米,不知多少是发霉长了绿毛的陈米,而就是这样的陈米,也并非人人吃得起。
灾荒那几年,家里有点陈米的,那都是正经的富贵人家。
过着这般苦日子的人,吃点油脂又算什么。
现在顾湘炖汤,却开始讲究起完美来。
此时此刻,樱桃尝到的就是顾湘精心调味,加了松茸,加了搅拌好的虾肉茸,又添上无数种山珍,还有山里野生也长的竹荪,细心熬制的鸡汤。
除了用了些技巧,没有耗时太久,没有真正熬上一天一宿,这就是最是完美的鸡汤。
几乎只用了一刹那,樱桃就觉得自己已醉。
这汤简直鲜美得不可思议。
樱桃忍不住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把汤含在舌尖,一层一层的,完全不同的香味瞬间爆开,冲得她脑子里都是一晕再晕。
这真得是她能喝到的东西?
这里真得是她曾经嫌弃过无数次的,贫困的家乡?
樱桃恍惚中,不知不觉地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勺鸡肉。
“唔。”
真滑嫩啊!
鸡肉别说柴了,甚至堪称入口极化,里面包裹着香气浓郁的汤汁,鲜得恰到好处。
樱桃长吐出口气,回过头见秋丽审慎地盯着碗里的鸡汤看,目光游移不定,轻轻眨了眨眼笑道:“姐,你不是说最近身体不够轻盈,又想和惜惜小姐学舞?”
“嗯。”
“那就别喝这些油腻腻的东西了,也就乡下人喜欢,咱们难道平时还没喝够?”
樱桃笑盈盈伸出手去,抓住姐姐眼前的木碗,轻轻舔了下嘴唇,眼睛放光,“我替姐姐喝了,别浪费粮食。”
“嗯?”
秋丽眼睛微眯,伸手在樱桃的手背上弹了下,“死妮子,我还不知道你?”
她家妹子要没动作,她还真不一定喝,虽然看着色泽金黄澄亮,颇为诱人,香气也是勾得她腹中馋虫,蠢蠢欲动。但就如妹妹所言,她长得有点圆润,最近想学舞,不敢求赵飞燕那般身段,好歹也要差不多才好,她都有好几日没敢吃过荤腥。
可是她这个淘气妹子忽然这么客气,那她到下定决心,还非尝尝不可。
就尝一口。
秋丽端起碗,喝了一口。
“……”
既然已经喝了,一口两口的又有什么区别?
滋溜,滋溜。
转眼间一碗鸡汤下去大半碗,秋丽又美滋滋地开始吃鸡肉,吃得双眼冒光。
“哎。”
樱桃没奈何,只好低头享用自己的鸡汤。
一碗汤喝完,两姐妹很是意犹未尽。
秋丽又忍不住去看他们表哥碗里的红烧鸡块,油汪汪,红灿灿,其实并不算特别精致,往日她们姐妹在戏欢阁也不是没吃过摆盘都精致得不可思议的菜,但除了刚去戏欢阁的那两年,她们还真再没有过如此强烈的进食欲望。
“好吃!!”
樱桃抢了一块,比起鸡汤里的鸡肉更有嚼劲,小脆骨一咬咯吱一声,肉外皮略有些焦脆,内里鲜嫩,滋味浓郁,微微带着些麻辣,吃起来十分过瘾。
秋丽想了想,看向顾湘眨了眨眼,笑道:“小娘子,您在这山沟沟里做饭,实在太屈才,不如……我为您推荐个酒楼?咱们寿灵县城的春风来酒楼才是正经的赫赫有名,掌勺大师傅是从京城过来的,一个月能拿十五两银子,打赏钱更不在少数。”
樱桃也道:“就是啊,我看以小娘子的手艺,拿的肯定不会比掌勺的大师傅少多少。”
话音未落,周围人登时扭头瞪她们,连她们哥哥也是一脸的紧绷不赞同。
二人:“……”
顾湘莞尔:“多谢厚爱,我这人受不得约束,不想让人管,就想自由自在。”
她一开口,两姐妹都愣了下,不觉抬头,目光落在顾湘的身上。
秋丽轻笑,眼角忽然渗出一滴泪来:“……有志气。”
如今谁能不被人管?女子生来卑弱,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一辈子是好还是歹,全指着男人的那一点良心……这小娘子竟能说出这样的话,还这样理所当然,真是让她们姐妹,倍感新鲜。
顾湘见秋丽掉眼泪,一时也怔住。
王铁生满脸莫名其妙:“这是好吃哭了?别哭,别哭,哥以后还带你们来吃。”
顾湘叹了口气,坐上砂锅,舀了几勺鸡汤,注入一股新酿的果酒,又选了些泡好的枸杞干贝等物扔进去,和面擀出细若发丝的面条。
也不过片刻工夫,一碗滋补的鸡丝汤面就出了锅。
“两位姐姐是不是最近总感觉精力体力都不足,尝尝我这鸡丝汤面,补气血,养身体的。”
她看这二人气血不足,五脏虚弱,想来是日夜颠倒,生活很不规律,还有些失眠多梦的毛病。
顾湘近来反复研究,她从系统商城买的那药酒的配方,研究出来好些低成本的酒,在延寿上有没有作用她不知道,不过口味却是一等一的好。
现在给这两个年纪轻轻虚耗身体的女孩用点药酒,也算勉强对症。
樱桃端着面碗吃了好大一口,只觉从喉咙烫到了心里去。
一时两姐妹都没出声,默默埋头苦吃。
她们知道外头人都说她们什么。
说她们犯贱,表哥辛辛苦苦赚了银子去赎,竟然还不愿意?自甘堕落!
可她们又不是没见过那些所谓脱离苦海的姐妹们,过得都是什么样的日子。
笨的手里余钱让家人掏干净,卖给须发全白的老翁为妾者有。
精明些的捏着钱,嫁了人也是被男人全家老小都盯着,是个人都能瞧不起她们。
这等事情看得多了,樱桃和秋丽早绝了要出来的心。
此时坐在山坡上灰扑扑的桌前,吃这么一碗专门为她们做的鸡丝汤面,秋丽也不知怎的,眼眶发酸,眼泪啪嗒啪嗒地就落下来,她分明最瞧不起楼里只知道哭的那些女子。
隔着雾气,秋丽又看了眼顾湘,顾小娘子忙忙活活地正给村民们盛饭。
她看自己姐妹,和看破衣烂衫如乞丐的村民,并无不同。
“汤真好喝,饭也好吃。”
第一百四十六章 恭维
天色微暗,阴云密布,眼看要下雨。
送走了村中食客,顾湘坐在庙门旁边的桌上,拿着笔写老杜两口子和阿冯的契书。
姜氏坐在旁边抱着闺女给新做的衣裳,一边盘账,耳边就听着老杜立在那儿把闺女夸成了一朵花。
“我们家三娘子真是秀外慧中,别说这寿灵县城,就是北顾南望,这府各县都加起来,怕也找不出几个有三娘子这般灵透的小娘子。”
顾湘哭笑不得:“关起门来吹一吹到无妨,可别在外头说。”
她觉得老杜他们平日里在勇毅军就吹捧得实在过分,她自己听了都觉轻狂得没了边,让旁人听见,真是没脸见人。
“怎么不能说了,哪家才女不是吹出来的!瞧瞧您这笔字,人都说京城有才女王氏,字写得极好,老朽有幸从我那儿子处看过她那一笔字,虽说是不错,老朽也不真懂,但三娘子你这字,看着就是比她写得舒坦。”
顾湘:“……”
她一个写钢笔字的,和人家从小拿毛笔的才女比字?
姜氏也笑起来:“我们三娘子的字,写得是有灵气,尤其是最近这几日,写得越发好了。”
顾湘低头看桌上的契书,字迹很是规整娟秀,乍然一看,锋芒毕露,颇为显眼,心中也不禁有些满足。
想她可是只有当年上少年班的那点功底,如今却能写出这么一手好字,若有幸回去,怕真能在书法上闯出小小的名头。
唔,估计大半要感谢她买的那些系统技能。
说起来,系统商城里的诸般技能,有刺绣,有雕刻,无所不包,并不局限于厨艺,但实物的商品,仿佛就局限很多,也不知是何种原理。
顾湘把契书写完,交给老杜和阿冯签好,回头去县衙备案便是。
等老杜收了契书,特别进入状态地领着阿杜去劈柴挑水,姜氏就叹了口气,心里发愁:“咱们家不过寻常人家,如今到雇起下人来,这?”
顾湘笑道:“签了十年的活契,只当雇人在食堂帮忙,若日后老杜他们有了别的好去处,或是旁的想法,我们也不至于拦着。”
姜氏一想也是,到不去多纠结,又把她新得的衣服,重新剪裁过的布料拿出来整理。
“你爹昨晚上就没回来,说是去清理家里那一摊子,凑合到王叔家借住一宿,我看他就是故意躲着我,不知憋着什么坏。”
顾湘莞尔,却是不言语。
姜氏拿眼角的余光瞥她一眼,她噗嗤一声:“娘,既然都是给了爹娘你们的东西,你们想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我怎会小气?”
“哎,你爹那个糊涂东西,偏这糊涂了一辈子,让他改,哪有那么容易。”
姜氏摇摇头,“我知道我们家三娘大气,可我堵得慌,咱家正难,大房那两口子扔下爹娘自己跑了,说得再好听,他们那也是去躲清闲!以前可是正经说好了的,爹娘跟着大房,家产当然也都留给大房,因着这个,这些年来四郎,五郎读书,爹娘的银子多贴补给四郎,咱们也没多言语,若不是你出息,五郎连书也读不成。”
“现在可好,说反悔就反悔,敢情他们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脸皮厚可真占便宜。”
姜氏按了按眉心,“还有脸说怪话,来怪我家三娘,顾润自己不成器,满肚子的坏水,惹下那么大的麻烦,要不是人家师太不和咱们这些穷苦百姓计较,还不知会如何!她不说羞愧,竟然有脸摆起脸子来!”
“可你爹那个糊涂玩意,你给他点好东西他就想着他哥。这又动了心思要给四郎送些纸,还要给他哥裁件衣裳,这是想着他哥到底是跟着媳妇走了,走之前还拿了笔私房钱留给爹,身上怕是没银子花,到了岳丈家里脸上难看,所以想给他哥做脸。”
姜氏和顾老实多年夫妻,彼此了解至深,此时提起来就忍不住翻白眼。
顾湘笑起来,她自己不怎么在乎便宜大伯,毕竟不熟,但她也并不在意她阿爹心疼哥哥。
“娘,您就想想,我爹有这心思,也没私底下行动,没必要生气。”
“他要敢背着我干,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姜氏哼了声。
母女两个对此达成共识,这点小事,便由着顾老实去,不为别的,就是为了顾老实心里痛快,别因为藏了心事,再得了心病。
说了一会儿闲话,姜氏睡了,顾湘便靠在迎风枕上,略微沉吟,就又把积攒的一万美食点都兑成寿命。
花足了一万美食点,也只又兑出一年寿命,与以前比,又少了许多。
【生命倒计时:1042天3时37分15秒……】
顾湘叹了口气。
她觉得自己够努力,也够节省,结果攒来攒去,攒了这么长时间,也才攒出来不到三年的寿命。
终归还需要努力。
第二日,顾湘就早早起身,勤勤恳恳地去忙活完朝食,便把老杜叫到跟前,让他帮着联系王铁生,王铁柱两兄弟,看看能不能把自己做的下酒菜和酒,送去戏欢阁卖。
药酒强身壮骨。
下酒菜顾湘做得简单,腌菜,酸菜,也就是葅。
顾湘这些日子不断从村民手里收了不少菜,萝卜,生姜,莴苣,白头,黄瓜,大部分为了储藏方便,她就亲手都制成了腌菜。
有一批已经正适合吃,味道十分不错,清脆甘甜可口,只是微微咸,下酒也很合适。
老杜笑道:“这主意成。”
顾湘想了想:“正好我记得苏三那小子也该受完了罚,问问他愿不愿意带着他的小伙伴帮忙跑腿送货,那小子地头熟。”
老杜也听老狗说了顾厨在寿灵城让个当地小混混给骗了银子的事,闻言心下暗笑,面上却恭维道:“小娘子心地仁善,这是苏三那孩子的造化。”
商量好,老杜立时就带着阿冯去忙起来,他才是正经的人面熟,人缘也好,寿灵地界三教九流,就没有他说不上话的。
第三天,顾湘眼看着美食点飙升,不由轻叹:“果然,手底下养几个能人,才是致富的关键。”
第一百四十七章 下酒菜
‘戏欢阁’少说也有七八十年的历史了。
第一任掌柜的是前朝贵女,后来落难,侥幸生存下来,阴差阳错间到了小小寿灵,开起了戏欢阁。
她道人生如戏,只求一夕欢愉便可,于是把自家青楼命名为戏欢阁,这么多年来从未改过名字。
要说这青楼有多特殊,那到是没有,不过同别的青楼瓦舍比,此处的确更雅致些,楼里的女子也更清高一点。
偏偏就是这一点清高,让戏欢阁不光在寿灵颇有名气,就是在他处,也是声名赫赫。
于是这就成了戏欢阁的传统,到今天为止,寿灵县大大小小的青楼瓦舍无数,唯独戏欢阁里的小姐们做生意最是随心所欲,客人让她们喜欢,她们能诗能酒,能唱能舞,还能说会道。
要是客人们不讨她们欢心,那就别想跨入香闺,也别想得一笑靥。
越是这般,文人墨客越是吹捧,就说这惜惜小姐,今年年方二八,一手琵琶已是弹得是惊天地泣鬼神,舞也跳得好,艳名远播。
就是去年整整一年,人家就接待了一个客人,京城来的贵公子,叫曹儒,听说是位国舅爷,别的贵公子一掷千金,却连佳人的面也是见不着的,可即便如此,每天晚上过来碰运气的公子哥那也是络绎不绝。
这样一个戏欢阁,自然是寿灵城顶顶时髦的地处,如今寿灵封城,满城酒楼皆萧索,唯独这戏欢阁,仍是宫灯高高挂起,佳人翩翩起舞,文人墨客堂上坐,五陵少年争缠头,不说纸醉金迷,却总是比旁处多上几分太平景象。
“你们顾庄那位小娘子酿的果酒?”
苏三换了干干净净的衣裳,推着顾湘准备的样品来时,樱桃正好在想她喝过的鸡汤。
秋丽就更想了。
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喝过鸡汤以后,她这晚上老发冷的毛病就再没犯,手脚这几日也极暖和,干活也不觉得疲惫。
“姐,咱们收下,要是阁里不要,我自己买,自己喝。”
樱桃的感觉比她姐还要明显,她姐觉得那些都是巧合,可她不一样,以前她每到小日子那几天,简直就生不如死。
而且她的小日子这两年都不规律,不是不来,就是来了不走,还疼死,这回却是不一样,什么感觉都没有。
她看了多少回大夫,吃了多少药,从来不管事,这回唯一的区别,便是她跟表哥回了趟家,吃了几次鸡汤面。
樱桃低头看着苏三提来的果酒,是用细口的陶瓶装,虽是陶器,这造型粗犷中透着自然,她也说不好,可感觉不错。
酒倒入小小酒杯,秋丽都看愣了眼。
第一个感觉就是特别的干净。
她们身在戏欢阁,哪有不喝酒的道理?两个人从一丁点大就先练酒量,喝了这些年,到没养出酒瘾,可识酒的本事还是有,便是被吹得天上有地上无的好酒,倒出来也不是完全不浊。
秋丽忍不住拿起酒杯,小小地抿了一口:“唔!”
浓郁的果香却并未彻底掩盖住酒香,酒香入腹,清爽得不可思议,先是如饮冰雪,随即生热,温温热热的感觉从咽喉到胃里绕了一圈,通体舒泰,微微有些晕,可这晕却不昏不沉,反而精神一振,头脑清醒。
秋丽还是第一次喝酒喝出头脑清醒,浑身舒服的感觉。
两姐妹一对视,眼睛里都不禁流露出些许笑意。
第二日。
戏欢阁的客人们就发现,阁里居然很接地气地推销起寻寻常常的果酒和下酒菜来。
下酒菜还是腌菜。
阁里几个常客,粮商家的陈公子,还有本地教谕家的韩公子一看桌上的下酒菜就喷笑:“赵妈妈,您可真是,现在桌上摆两碟腌菜,你是让我们吃,还是不让我们吃?”
“就是,小姐们个个吐气如兰,我们吃得满口腌菜味,合适么?”
赵妈妈叹了口气,一脸的惨不忍睹:“我的公子,您当我乐意?我害怕这一开窗户,外头闻不见脂粉香,只闻见这腌菜呢。难道不影响生意。”
她悄悄抬手往上一指,“我有什么法子,讷,小祖宗不要别的,就要吃这个!”
她压低声音,悄然道:“我这不想着,她一个人吃,让人看见了多么尴尬,干脆大家一起陪她吃。”
赵妈妈摇摇头:“大家一起尴尬算了。”
陈公子一愣,迷迷茫茫地抬头去看惜惜小姐的房间。
窗户开着,一灯如豆,果见惜惜小姐倚坐窗边,自斟自饮,一片如玉一半的白萝卜就叼在她嘴里。
一块一块又一块。
眨眼工夫,惜惜小姐粉红的嘴唇已经一口气吃了七八块。
咕咚。
能把萝卜吃出白玉的感觉,也只有惜惜小姐了。
陈公子此时半点也不觉得吃腌菜尴尬,他没忍住,也夹了一块吃进去,这一吃,登时愣了下。
萝卜片也不知用什么腌制,味道刚刚好,并不很重,清脆甘甜可口,而且……上瘾。
也就一会儿工夫,桌上四碟子下酒菜都让他吃了一多半,只剩下寥寥几片,而且是干吃,什么都没就。
韩公子回头看自家好友,满脸的不敢置信,讷讷道:“……你竟然这么喜欢惜惜小姐?”
这得爱成什么样!
韩公子心下有点害怕:“惜惜小姐的人是好,琵琶也好,舞也好,可人家身价太高,你可千万别沉迷进去,否则你爹不打断你的腿,我爹恐怕要打断了我的腿。”
陈公子虽是商人出身,他舅舅却是韩教谕。
舅舅疼外甥,韩教谕对自己的儿子喊打喊杀,看外甥却是一百个好,陈公子哪里不好,那也肯定是儿子给带坏的。
韩公子都能想到,他爹若是知道他这表弟为青楼女子疯魔了,第一件事,肯定是把他抓去一通爆锤。
毕竟外甥很乖,肯定是儿子招惹的。
陈公子翻了个白眼,夹起一片黄瓜塞到韩公子的口中。
韩公子眨了眨眼,轻咳了声:“赵妈妈,麻烦再给我们来一套果酒和下酒菜,谢谢啊。”
第一百四十八章 大赚
“六百三十二两银。三百两回头存到永安钱庄去,一百两收购果子,各类蔬菜,请人手过来帮着酿酒,再拿两百两攒着咱们建房子,三十二两,唔,拿三十两家用,二两银子和剩下的零零碎碎,给五郎当零花便是。”
顾湘噼里啪啦拨着算盘,“这是第一批银钱,下个月只会多不会少,还是戏欢阁的钱好赚。”
不过短短数日工夫,戏欢阁的酒和下酒菜就卖得火爆至极。
一开始是惜惜小姐带起的潮流,名人效应。
到戏欢阁来谈事的,谈生意的,消遣的客人们,但凡听说惜惜小姐爱吃新到的下酒菜,爱喝新来的果酒,大部分客人都会忍不住想附庸风雅一下。
结果这一吃,简直是惊为天人。
那天陈同,韩书表兄弟两个在戏欢阁吃过菜,喝过酒,临走还是恋恋不舍,专门又寻赵妈妈,买了两小坛腌菜,还一人提了一壶酒回县学。
两个人上完课,凑在一处温了会儿书,心情都很是不错,甚至觉得连自己记忆都比以往要稍好。
以往他们两个天分都差不多,不算好,当然也不差,读书念个七八十遍,就能大体记住,今天不过通读了三遍,却愣是感觉自己记下了一小半。
功课也完成得比以往快些,策论一气呵成,不到一个时辰就写完了。
两人一对视。
“阿爹不在。”
“舅舅没回。”
反正预习功课肯定是不预习。
天色已晚,刚去了一趟戏欢阁,腰包空空,县城里如今这气氛,别处也没什么可玩的。
“不如喝一杯?”
陈同陈公子偷偷摸摸往外瞟了一眼,小声道。
韩公子:“……好,就喝一杯,小心点,别让我爹发现,我爹发现了,倒霉的肯定是我。”
一想起他爹的眼神,韩公子就为广大学子们操心。
都这么多年了,他爹还是坚持认为他和陈同闯的那些祸,都是自己主导的,哪怕陈同自己主动承认,那他爹也觉得陈同善良乖巧,是想给自己背黑锅。
天地良心,这些年一桩桩,一件件,那件事不是陈同这小子出谋划策?他承认,他也不能说完全无辜,可即便是半斤八两,自己也是那个半斤,陈同才是八两。
要不是他韩书心胸宽广,迟早得被他爹气死,要不就要恨死陈同这家伙。
陈同想了想,喊了自己的书童到门口守着。
“放心,舅舅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两人摸出酒瓶,又翻出自己刚买回来不久的下酒菜,酒都不用温,便迫不及待地倒了一杯。
一杯很快喝完了,唇齿留香,滋味之美妙,便是并没有这般嗜好的韩公子,都没忍住,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怪不得古来诗人爱美酒,我以前从不解酒之滋味,今天却明白了,不是我不爱酒,是不曾喝到这一杯。”
韩书感叹连连。
韩教谕从外头回来,眉心略沉郁,如今县城混乱,县学的学生们也是人心惶惶,也不知明年发解试能有多少学生过关?
今年的发解试,寿灵县是一个考过的学子都无。
他这当教谕的,真是脸上无光。
“哎!”
韩教谕叹了口气,忽然就想起儿子和外甥。
他儿子也还罢了,外甥却是难得沉得住气,静得下心,每日苦读不辍,或许他们韩陈两家下一代就要指望外甥。
韩教谕想着想着,脚下一转,便去书房。
现在外甥一定在温书,不知儿子有没有淘气?两个孩子也许需要他这个当长辈的指点一二?
韩教谕刚走到书房门前,便见外甥的书童困倦地坐在台阶上打瞌睡,心下好笑,也不叫他,直接推门进去。
“……”
陈同正抱着酒瓶子原地转圈:“好香,好喝,特别好喝。”
韩书眼睛微红,猛地扑过去一把把酒瓶夺回,美滋滋地对瓶吹,陈同脚有些软,眼角的余光瞥见一双鞋,心里一咯噔,立时就道:“韩书,你别全喝了,给舅舅留下点,我看这酒不一般,甚是好喝。”
“开什么玩笑?给他?那不是糟践好东西,他喝点几个大子的浊酒和喝咱们这……这……”
韩书一回头,心下惨叫——又坑我!
“哼!”
韩教谕气得夺过酒壶,“你个臭小子,你表弟得了好东西知道想着我,你呢!”
韩书老老实实低头不语。
片刻后,韩教谕骂了儿子一顿,安慰了外甥一通,拎着酒壶出门,忽然觉得哪里有点不对。
微风吹拂,忽闻酒香,韩教谕脑子一懵,也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有点馋。
他四下看了看,在院里的石墩上坐下,叫了下人去拿来只酒杯。
既然是外甥特意给留的,哪怕他不爱酒,也该尝尝,并不是因为他闻着这酒香。
一杯喝下去,韩教谕脸颊微微泛起些红晕,吐出口气:他的好外甥给他送的酒,那肯定要喝得一滴都不剩。
隔日,韩教谕从衙门出来,悄没声地进了从来没踏足过的,戏欢阁的大门,买了两壶酒,顺带着捎带了一小坛腌菜。
晚上吃过腌菜,隔日又去买了四壶酒,要了两大坛腌菜。
再一日……
韩教谕痴迷戏欢阁的消息不胫而走。
“……我那是去喝酒的,只为了酒,戏欢阁的果酒,说是琼浆玉酿也不为过。”
几乎只是很短的时间,戏欢阁的酒能令武将下马,文官下轿的名声,就传扬开来。
顾湘把酒菜卖给戏欢阁的价格可不低,一斤酒要一两银子,一斤菜也要五十文。
这成本加起来还不到一成。
果酒不是延寿酒,里面用的药材都是寻常药材,价格低廉,用量也少,还并未注入过美食点,主要强调口感,要说效用,当然不至于没有,但也寥寥无几。
“看来戏欢阁这个副本还能再继续开发开发。”
这种地方只卖些酒菜,未免浪费潜力。
顾湘看着界面上狂增的美食点,心情越发好起来。
她一时精神振奋,把银子收好,算盘放起来,披上衣服起身准备写一写创业计划。
寿灵城内还有无数受苦的百姓,他们也是嗷嗷待哺,不可忽视。
第一百四十九章 深夜 (加更)
顾湘兴头来了,坐在木箱子上奋笔疾书。
列好计划,又想起件事,她应该有属于自己的标记才好,所有她做的吃食,都印上同样的标记。
虽说她没什么经济头脑,大约不是做生意的料,但商标很重要这件事,还是清楚的。
的确,食客们享受到美味,就会给她提供美食点,和有没有商标并无关系,但如果能扩大知名度,让天下的食客都主动想要吃她顾湘做的食物,主动过来自投罗网,岂不是美哉?
顾湘欲把顾庄打造成属于自己的基本盘,总要给顾庄上下老小好处才行。
无论什么年代,想让人服气,也只有寥寥几样手段,不过恩、威而已。
一时半会儿,顾湘到是威不起来,恩到是能施。
只是施恩也要有讲究,这恩要施得恰到好处才好,平白无故给人钱财,那叫傻,但是通过利益共享,让大家细水长流,接连不断地得到好处,这就完全不一样。
顾湘一边拿着笔写写画画,一边心下叹息。
这个年代的百姓是真比较淳朴,施恩十分容易,但凡让村民们得一门营生,有饭吃,村民们就自然而然对她感恩戴德了。
便是她这样不怎么精明,没多少社会经验,才出象牙塔的笨学生,也能想出几个似模似样的主意来。
“哎!”
顾湘正琢磨着,就听见庙门口传来一声又一声地叹息。
姜氏没好气地哼了声:“你叹个屁,再叹就更要把福气叹没了,你要是闲着没事,就把三娘画的那什么椅子的图纸去给王家送去,盯着人家给咱娘把这椅子好好打出来。”
外面瓮声瓮气地应了声。
如今日子越发好过,顾家老爷子精神好了许多,虽还是不方便动,但同来寻他的老伙计们说说笑笑,日子到不难过。
就是张氏老是闷闷的,左右邻居都过来开解过她,本来老太太可是个泼辣人,忽然这么闷,就不免让人心里别扭。
顾湘一想,干脆忙里偷闲,为自家这位便宜祖母画了一张轮椅的设计图纸出来。
虽有些粗略,但她在画图这方面到还算得上专业,连蒙带猜画出来的东西看着也挺不错。再说,现下木匠们做活,根本很少用图,大多数都全凭经验,她画得精细,描述得也详尽,做个轮椅应当不难。
姜氏穿上鞋,走出去把图纸往顾老实怀里一塞,见他还一副蔫头蔫脑的模样,没好气地道:“我早和铁柱说了,他明天一早要去桐村帮着打家具,到时候让他给你大哥,还有四郎捎封信,顺带着捎东西过去,行了吧。”
顾老实登时嘿嘿直乐。
姜氏也是无奈:“也不知道你这脑子里都长了多少草。你这都快成了你大哥的孝子贤孙了,什么好事都想着他。”
顾老实讷讷道:“我知道咱分了家,我也知道得先顾着老婆孩子,顾着咱这小家……要是咱家里困难,我肯定不想着帮衬我大哥,这不是,这不是我闺女出息么。”
他讪讪一笑,偷偷瞟了顾湘一眼,眼角眉梢都写着得意。
“我闺女这般出息,我自然就琢磨着想让我大哥也跟着沾沾光。”
姜氏闻言,气得又有点脑袋疼,伸手掐上去,使劲拧了半天也没拧得动他胳膊上的肌肉,到把自己累得气喘吁吁。
顾老实由着媳妇掐他,小声道:“我大哥是个要强的,现在跟着他媳妇去丈人家里,他丈人那一家子又有点市侩……哎,到底是我大哥,让他丈人家里知道,我顾家没落魄,不是没人,也省得他们再有什么想法。”
顾湘抬头看了一眼,她这一晚上脑子里思来想去的都是施恩要怎么施,好处要怎么恰到好处地给,她阿爹到先要给别人送好处去。
只希望自己施恩的时候,千万别像她阿爹这般赔本赚吆喝,一点益处都见不到才好。
不对,她爹送礼给大伯,到也不至于一点好处都无,至少她爹能心里痛快。
顾老实想得不错。
他大哥顾强,在桐村的日子过得有些艰难。
顾庄和桐村离得不远,走得快也就多半日的路程,不过桐村却比顾庄富上不少。
周围十里八村,顾庄算是最穷的,土地贫瘠,明明瞧着是同样的水土,偏地里的庄稼就是长得不壮,收成就是要少得多。
桐村就不一样了,据传祖上有贤良之士在此隐居,曾教导过村民们的祖先,在桐村,家家户户都有些手艺。
小张氏家里就做豆腐生意,家里有这么个买卖,自然比纯粹靠天吃饭的人家宽裕些。
顾强带着媳妇和孩子到了岳家,一开始也还好,岳丈和舅兄对他还算客气,说好让他帮忙磨豆子,挑豆腐去卖,给他开些工钱,好继续供着四郎好好读书。
可是没几日下来,那三个嫂子便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看他和媳妇不顺眼。
顾强其实没来之前,已经预料到了这样的结果,他被挤兑得难受,身为一个男人,这点事,他能忍。
可小张氏……好几个晚上躺在床上胸口闷痛。
小张氏在顾家时,把娘家想象得特别美好。
虽说她在顾家早早就分了产,自己手里也捏着钱,婆婆虽厉害了些,却并不喜欢拿捏儿媳妇,日子过得比起村里其它小媳妇来,也算不坏。但到底与当闺女时不同。
有多少次,小张氏怀念在家的日子,可如今这一回来,她忽然发现,这一切和她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现在家里当家做主的是她嫂嫂,她娘还是疼她,她哥也还是疼她,可,她还是觉得,家已经变得不那么像家。
小张氏茫然地想,哪里才是她的家?婆家似乎不是,娘家……也只是娘家了。
若是顾湘知道她的想法,大约能给她写几个心灵鸡汤故事来宽慰她。
这由古至今,如她这般烦恼的女人从来都不少。
顾湘相比起来还要更惨些,她从小就没家,很是过了几年颠沛流离,寄人篱下的日子。
如今她自己也隐约发现了,不知不觉间,这些幼年的经历就在她的身上留下了些痕迹。
比如,她穿越以后,对顾老实和姜氏特别包容,哪怕顾老实对她的‘仇人’家里如此照顾,她也没觉得不好。
第一百五十章 大房
“吃吃吃,一天到晚就知道吃,我养的猪都没那么能吃!一个早嫁出去十好几年的小姑子,还住在娘家吃在娘家,这算什么,你去看看,谁家像你们家似的,闺女出门子了还要接回来供着?”
顾强吃完饭,刚洗好锅碗回屋,走到屋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他那个大嫂故意拔高的声响,他脚步一顿,脸上不觉露出些难堪。
他到岳家帮着卖豆腐以后才知道,以前家里商量着要把这活交给大嫂娘家兄弟做,结果因着家里受灾,岳丈丈母娘担心外孙的学业,这才偏心眼地把活留给了他,自从他们一家子过来,大嫂就有点不痛快。
“王大花,我爹娘还在,家里轮不到你当家做主,怎么,我自己家我还不能呆了?我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小张氏气得够浑身直哆嗦。
“你家?你家在顾庄,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见过几个出嫁的女儿还回娘家住的,要不要脸?”
王大花冷笑,“一开始我当你们来做客,”
张家父母看着女儿和儿媳妇,一时也是不知所措,这几日家里儿媳妇闹腾得厉害,挑三挑四的让人心烦意乱,但他们私心里再疼女儿,也知道将来这家总要交给儿子,媳妇来当,自然不愿意给儿媳妇没脸,也只能装聋作哑,只当不知道。
私下里两口子都有些后悔。
其实他们心疼闺女也不必叫闺女回家,把攒下的家底给闺女送去点儿,让她别耽误了外孙读书就是,何必闹成这般?家宅不宁,日子不好过。
老两口有了年纪,如今天天给小辈断官司,闹得也是心烦意乱的,都忍不住后悔的要命。
小张氏哼了声,起身回屋砰地关上门,一回去脸色就隐隐发白。
其实她何尝不心虚?这几日她是常有寄人篱下之感,哥哥对她不错,答应分给她和顾强的屋子早早就收拾出来给了她。但以前在娘家时,感觉住得极舒服的房子,宽敞的房间,现在却是怎么看怎么憋屈。
“罢了,再怎样也比在家里伺候瘫痪的老头老太太强。”小张氏喃喃自语,“为了儿子,是为了儿子。”
为了儿子能踏踏实实读书,他们当爹娘的受点委屈,不算什么。
一连好几日,小张氏都憋着气,没再和她嫂子吵架。
小张氏最近是有些毛躁,她平常可是聪明人,现在隐约发现在这个家里,她大嫂比她说话要管用,她便清楚,和她嫂子闹僵了关系,对自己的家庭没什么好处。
忍了几日,嫂子说难听的话,她就只当没听见,顾强也更努力干活,很有眼力地每日从早起忙碌到晚上。
果然没多长时间,她嫂子也是烦,只撞上了还要挤兑两句,到也不再故意找茬,张家就这么不尴不尬,磕磕绊绊地过了下去。
顾强却是越发沉默。
风一日比一日寒,天气越发冷得厉害。
小张氏翻箱倒柜,翻出自己的单衣来,有些愁:“你手里能拿出多少钱?”
“有也没有,现在没处去买皮袄,棉衣更是别想。”
顾强叹了口气:“把我那件厚袄子改一改,给四郎穿。”
前阵子,他们一家又都把冬衣给典当了,春日时已是典当过一回,可钱总不够花。
也不只是他们,村里好些人都是如此。
结果天一冷,闹出这些事来,想赎衣裳却没钱,单衣典出去,可典不了那些银子。
“先紧着儿子。”
顾强觉得他衣衫单薄到没什么,他自认为身强力壮,每日多做活便不冷,儿子更重要。
小张氏眼眶发红,“……不如先把儿子那几本书卖掉,待明年……”
他们手里本来是有钱的,只前些时候送儿子去县城的书院读书,怕孩子被人瞧不起,再节俭也得给他置办看得过去的行头,更重要的是书和笔墨。
钱是一点都不经花,东西都是买的最便宜的,结果还是花得干干净净。
顾强摇摇头。
小张氏话说出口,也摇头叹气:“不行……我去问问我娘。”
顾强身体微颤,面上不觉露出几分痛苦。
两口子正发愁,就听外头有人喊:“顾大哥,张嫂子在吗?我是铁生。”
两人一怔,赶紧起身出门,出去就见铁生和铁柱两兄弟一人提着个包袱立在院门口。
小张氏的娘和两个嫂嫂都出门来看。
“妮,这是?”
小张氏她娘诧异问道。
王铁生憨憨一笑:“我是顾庄来的,来桐村干活,正好顺路,老实叔就让我给顾大哥你捎带点东西过来。”
一边说,王家兄弟一边把东西塞给顾强和小张氏,打了声招呼便告辞而去。
两兄弟走了,小张氏才从怔愣中回神,想起该让人家喝杯茶。
回过头,小张氏正好看见两个嫂子的眼神,两个嫂子盯着她手里的包袱,目光炯炯,十分惊讶好奇。
小张氏自己也惊讶,两口子勉强应付了几句,回屋把包袱打开,更是齐齐愣住。
里头是三身簇新的衣服,外面湛蓝湛蓝的布,里面的木棉摸起来也厚实软和,不用穿也知道很保暖。
三身衣裳都做得大,给四郎穿的也略肥大。
小张氏的目光却落在一叠簇新的雪白的宣纸上面,她再没见识,也看出这样的纸一定是好纸。
她心里有些感激,可也酸涩得难受,在顾家,自己是长子长媳,在弟妹面前还是隐有优越感的,现在却不得不接受妯娌接济。
顾强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不过当天晚上两口子出去吃饭,小张氏两个嫂子的脸色就好了不少。
“我可是听说你们那侄女不得了,叫三娘的是不是?她卖的‘顾记’的酒和腌菜,在县城里火得很,好多豪门大户家都要吃。”
今儿见到顾家托人送东西,小张氏的嫂子们心里好奇,在外头就说了几句,结果正好碰上个货郎,听货郎说起县城里现在有‘顾记’的酒水腌菜,特别出名,有价无市,想买都买不到。
这‘顾记’,就是顾庄顾三娘所卖。
“如今只要挂了你们村的名字在嘴边,出去就能让人高看一眼,周围大李村和你们村口音差不多,出门在外也说自己是顾庄的人。”
第一百五十一章 搬家
顾强和小张氏两夫妻都有些懵,也只能故作不在意,勉强打发掉兄嫂的好奇心。
他们在村里一走动,竟然好些村民都知道‘顾记’的腌菜。
据说是有县城的货郎到村里来卖货的时候,和大家闲聊天聊起进来寿灵县城的八卦,说起了此事。
顾强和小张氏一时间简直备受瞩目。
“他们不敢提,可我小舅子的三叔给戏欢阁送菜,听他说,戏欢阁的惜惜小姐就特别喜欢‘顾记’,‘顾记’如今可是戏欢阁的招牌菜。”
哪怕是他们这些深居山村,轻易不进城的乡下人,也知道整个县城最流行的首饰,是戏欢阁小姐们戴过的首饰,那些小姐们穿的衣裳鞋袜,也无不是最漂亮,最受欢迎的样式。
现在他们家三娘做的菜,竟然能上戏欢阁的餐桌了,简直是不可思议。
两人回了屋子,愣了半晌,小张氏忍不住又把顾老实给他们写的那封信取出重读。
顾老实不比姜氏,识字不多,写得也简洁,大体只着重列了送礼的清单,简单说了说顾庄目前的情况,诸如食堂办得还算顺利,三娘雇了大部分村民帮衬着一起做腌菜,酿酒,赚一点辛苦钱,还有爹娘的身体好了许多之类。
顾强和小张氏面面相觑,齐齐苦笑。
这信里写得到是简单!
可顾庄的百姓们日子越发过得舒坦起来,他们就能舔着脸回去不成?
小张氏就算并不怎么要脸面,但当初走得决绝,连户籍都迁了,现在想回去,想必也不能说走就走。
“算了,把这纸拿着,明日去寻里正递个话,报备了咱进一趟县城给五郎送衣服去。”
转眼间,冬日是真得到了。
这日忽然下起雪来。
顾湘一家也搬回了村子里去。
她搬家搬得缓慢,今天搬一点,明天搬一点,装修和家具也是不急不慌地慢慢打,所以这家搬得是半点不累。
虽是租的房子,顾湘还是挺喜欢,黄婶家的宅子与顾家以前的老宅比,可要有趣得多,也精致漂亮得多。
八间房是倚着山势建成,都是坐北朝南,据说黄婶的夫家以前擅看风水,整个宅子的风水都极好。
风水好不好,顾湘不清楚,不过用料扎实,地基也打得好,院内从门口到房间一路种了好些石榴树,都长得枝繁叶茂。
顾湘自己占一间离厨房最近的。
顾老实和姜氏占了一间。
老爷子和老太太两人占一间。
即便是租住的地方,顾湘难得有属于自己的宽敞房间,也照样认认真真地给收拾出来。
自己画的图纸,王家兄弟还有另外几个老木匠帮忙打造的家具,床是用的普通枣木,也没做太多花样,窗户却是开得很大,顾湘裁了国公送的绢纱,做了个小小的纱窗,可以挡去蚊虫,却是透亮的很,不必担心采光。
里面一层厚窗帘,是枣红色的缎子,她把这缎子挑出来想做窗帘时,姜氏脸色都变了,简直心疼的要命,可闺女嫌现在的窗纸闷得慌,只用绢纱又不遮风,思来想去,肉痛得掐了自己好几把,还是应了。
不过姜氏说了好几遍:“可要珍惜着使,先给你当窗帘挂,以后还是要拿来给你做衣裳。”
顾湘:“……”
好像以前她在孤儿院住时,院长妈妈有一年也拿窗帘给她做过衣服。
院长妈妈从小就跟着母亲学裁缝,虽说没读过什么正经的服装设计专业,但做出来的衣服却丝毫不比大商场里卖的差。
那时候每逢过年,孤儿院的孩子们最期待的就是院长妈妈给大家做的新衣服,新鞋袜。
只能说那年是真经济紧张,院长妈妈采买了料子,一看有些不够,又不忍心孩子失望,只好对院里那些窗帘下手。
现在想起旧事,顾湘发现她对那时的记忆,居然是怀念居多。
窗帘外面就摆了张美人榻,褥子铺垫得软和,上面摆着两个憨态可掬的大熊猫抱枕,姜氏帮手一起做的。
顾湘往上面一躺,正好能舒舒服服地陷到里面,不软不硬,特别合适。
姜氏对这东西是半点兴趣没有,根本不明白闺女到底喜欢它什么,她自己也做了枕头,上面有的绣了蝙蝠纹路,有的绣了石榴,花色艳丽。
美人榻旁边贴墙做了一圈书柜。
顾家一家子,唯独对这书柜最为满意。
当初顾家的房子坍塌,书房的书籍淋了雨,虽说他们第一时间先抢救出一批,损失依旧很大,可把姜氏心疼坏了。
当年姜氏嫁到顾家来,最大的一笔嫁妆便是她带的书,姜家给她的陪嫁,正经的经史并不多,不过寥寥几本,全给了五郎看,剩下的都是姜氏喜欢的那些闲书类,这些书伴随着姜氏的少女生涯,可以说算得上她最宝贵的财富了。
另外就是梳妆台,梳妆台是此时流行的样式,姜氏特意让王家兄弟给闺女打了个五层的首饰匣子,从国公送的珠宝首饰里选出好些精致的,适合少女的首饰都放进去。
顾湘好几次都听她阿娘说要能在她出嫁前,多给她准备几匣子首饰就好了一类的话。
其他人的房间也都是新打的家具。
顾湘让人给顾家老爷子和老太太的房间多添了两套摇椅,门口也专门去了门槛,还铺出一条长长的斜坡来,方便老太太自己推动轮椅进出。
她的轮椅在家里也算是个大件了。
当下的轮椅,都没顾湘设计的轻巧方便,以老太太的手劲,推动起来也是轻巧的紧。
整个宅子,顾家人住在东头,黄婶带着两个孩子住西头,中间特意拿栅栏分隔开,顾家一家老小搬进来住,简直是没有一处不喜欢。
黄婶和顾安,顾宁两个孩子都性格温和,黄婶也明事理,做邻居相处很是愉快。
姜氏以前和黄婶不熟悉,最近一段时日相处却特别融洽,简直好得和一个人似的了。
白天两人凑在一起说说笑笑做点绣活,黄婶还能指点指点姜氏,姜氏也能替黄婶画些新鲜的花样子。
别说,姜氏画得花样子,顾湘看了都觉得好。
第一百五十二章 席面
顾湘是真发现姜氏在画画上带着一股天然的灵性,不只是画画,姜氏字也写得好,读书也很快,哪怕是秀才家的女儿,能有她阿娘这样的才气,想必也是相当罕见。
原主就随了姜氏,顾湘接手这具身体时,记忆虽说模模糊糊,可提笔就能写出一手好字,反正她小时候在少年宫学的那点书法功底,别说也有些年头没怎么动过笔,就是一路练下来,恐也难这般规整秀气。
整个房子,顾湘住得还算满意,邻居也是个挺省事的人,唯独对盥洗间,卫生间,她是只能坚强地适应下。
盥洗间和卫生间,她已经绞尽脑汁在想怎么更方便,结果却有些不尽人意,什么陶瓷墙面地面她都想过,陶瓷并不难做,但至少顾庄是找不到能把陶瓷烧得能承重的人才。
抽水马桶她也知道原理,利用虹吸现象就成,造模具造外壳也不难,除了陶瓷还有不少材质能用,可惜花费太高,她难道还敢拿金子,银子还堆个马桶出来不成?
最后还是接受了本地大户人家用的厕所。
想一想,七八十年代农村弄出来的茅厕,其实还远远比不上人家这个,将就也能用一用。她要是想享受更便捷的服务,过上和现代一样的生活,那还是得努力干活工作赚钱赚人才。
顾湘一边想,一边擦了擦自己新得的厨刀。
前些时候她在系统商城消费终于够到了最低门槛,商城特别会做生意,给她送了一副厨刀。
一整套刀具拿精致的楠木刀箱盛装,一共大大小小二十八把,把手也不知用了什么材质的木头,纹理细腻,上面的雕纹非常精细。
顾湘最喜欢其中的主厨刀,还有一把多功能的小刀,拿在手里不轻不重,刀也快得很。
不只是她喜欢,老狗把今天顾湘做暖房宴要用的鸡鸭羊都运送过来,第一回没特别想自家顾厨会做什么吃,到是眼馋地盯着顾厨手上那把刀。
老狗也勉强算是个用刀的行家。
他爹当年在时曾经在镖局做过趟子手,跟了个老师父学刀法,家里曾经有一把他老人家年轻时,专门花了十两银子去打的百炼宝刀,老狗从小就见他爹把那把刀当宝贝,后来爹生了重病,实在没法子只好拿去当了。
当年十两银子打造,他当时愣是当回来二十三两足银,好歹又让他爹多活了两年。
这会儿老狗围着顾湘转圈,心心念念都是刀。
恐怕张力那把,都不能和顾厨的比!
老狗忍不住喃喃:“真是……杀人的刀比不上切菜的……”
这叫什么?
按照那些文人墨客的话,这叫明珠暗投吧。
顾湘瞥了他一眼,略一扬眉,小刀瞬间落在白萝卜上,假山小桥凉亭,精致的一排一排二层小石楼点缀在山林间,他眼睛看一眼刀,再看一眼案板上的萝卜,一时都恨不能自己再多长两双眼。
顾湘失笑,轻轻提起萝卜一头,往装了高汤的瓷盆里一放,清凉如水的高汤在桥下穿行而过,汤汁在萝卜上一冲,翻滚蒸腾而上,倏然间爆出一股浓郁的香气。
老狗被勾得目光发直,终于顾不上什么刀不刀,什么明珠暗投不暗投。好刀不配给顾厨,给谁都是埋没!
“是不是……”
顾湘眨了眨眼:“还不能吃。”
说着直接连瓷盆一起放到锅里:“老杜,控一下火。”
小火一烘,高汤咕嘟咕嘟地翻滚,白色的雾气从锅沿向外钻,先是一丝丝,一缕缕,随即越来越浓郁。
老狗站在一边简直有些站不住,口水不停地分泌。
左邻右舍也是倒了大霉。
隔壁王家,铁生他娘坐在床上正给儿子做衣服,忽然就闻到这股子味,登时心不在焉,缝着缝着就把袖子给缝反了,她这会儿也没耐心改,丢到一边出门就往外走。
结果走出来一看,东边的西边的男女老少林林总总来了十七八个,一个个的扒着黄婶家的院门踮着脚眺望。
“哎哟,我想起来了,今儿是不是就是三娘办暖屋宴的时候?”
“可不是,我昨天还记得让我儿子去买些点心给人家贺一贺,也不知我儿记不记得!”
众人眼巴巴地盯着院门,可天色还早,离饭点远着呢。
正纠结,就见周栋娘左边拎着一篮子碗筷,右手抱着只长凳,大跨步地过来:“黄婶。”
她回头大笑,“顾家老两口身子不利索,办席面肯定要有人帮手,我这不过来帮忙?”
黄婶赶紧把周栋娘让进去,“李嫂子来了?快,三娘子备了些果子,先坐下尝尝。”
说着又招呼其他人:“诸位可别忘了都来凑凑热闹。”
“一定。”
在此的都是顾家亲朋,自是纷纷应下。
别管正干什么都干不下去,肚子里饿得发慌,又好几个忍不住回家拿出些干粮,就着味小小地咬了一小口。
却不能多吃,今天要去吃席,此时吃多了,一会儿再少吃一口,那可就真亏大了。
众人若有所思,片刻后,拎篮子的,拿点心的,还有挑水的,挑着柴火的,搬着家里桌椅板凳的,齐齐到了黄婶家门口。
众人:“……”
姜氏还能如何,赶紧把人让进门,端茶倒水上点心。
邻居好歹还能吃吃果子点心,老狗就蹲在灶台前,此时已经是魂飞魄散的状态。
一层又一层的鲜味不停地往鼻子里钻,熏得他人已经开始恍惚。
顾湘笑眯眯开始揉起面团来,拿红枣和面粉揉出的小小面团,在她手里一搓揉,拿小刀扫出衣帽眉眼,往萝卜的地盘上一放。
老狗煎熬了将近两个时辰。
终于到了吃饭的时候。
到了饭桌上,所有人鸦雀无声。
顾湘第一次做这样精致的饭食,各色布景是萝卜所雕,但里面却另有乾坤,鱼丸,虾丸做里,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
高汤吊了一整晚,除了鸡架鸭架,还用了扇贝海鲜,鲜美到连顾湘都忍不住偷喝了好几口。
此时周栋娘死死盯着桌上的菜,拿着勺子都不敢下手。
顾湘自己过来给他们先一人盛了一碗。
周栋娘一勺子进嘴,倏然热泪盈眶:“作孽哦!”
她怎么能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
她儿子为什么会错过三娘子!
第一百五十三章 期待
周栋娘擦了擦眼泪,一边吃,一边想,她就转头使劲瞪她那个埋头苦吃,除了吃什么都不懂的儿子。
明明就只差一点!
周栋娘想到她差一点就有三娘这样的儿媳妇了,便恨不能捶胸顿足。
周栋:“……”
他招谁惹谁了?虽然没娶到三娘子是有点遗憾,但他要是真娶到了,那麻烦也不小。
他娘能让三娘子去勇毅军做厨娘?
不可能。到时候家里非要闹出事端。
这就是天命如此,人各有命。
“咦?这是我!”
王铁柱珍惜地吃了半晌,忽然目光微凝,“咳咳咳咳!”
周栋娘闻言,转身探头看他们那一桌,心下也大惊:“……”
就在凉亭后不远的房子边上,坐在地上似在工作的,分明就是王铁柱,远看看不清眉眼,衣服也有不同,他没穿过那般体面的衣衫,但仔细一看,那神态,动作,分明就是他自己。
王铁生凑近,从铁柱旁边的窗口看去,惊讶道:“这是我,只露出小半张脸。”
雕梁画栋的房子里,精致的窗棱旁边,只能隐隐看到铁生的侧脸,却是眉毛眼睛都清晰可辨。
顾湘轻笑:“铁生哥,别看了,快吃。一会儿还有菜,诸位别放筷子,都要吃好喝好。”
说着,她顺手连房子带‘王铁生’,一起舀到了王铁生的碗里。
“咕咚。”
王铁生吞了口口水,长叹一声,“这可怎么吃得下去?”
说着话,他便被鼻头浓郁的鲜香一勾,拿勺子一勺下去入口,吃掉了自己的头。
“唔!”
鲜美的滋味在舌尖上一炸,王铁生就觉得,别说让他吃自己的头,吃他弟弟的头也是美滋滋。
他一吃,其他人也就忍不住了。
一边惊奇地发现,原来三娘子雕的人竟然就是他们自己。
只他们可从没住过这么好的房子,也没见过山上的凉亭,池边小桥,道边的绿树红花。
“不过我看三娘子雕的这地处,到还真是咱们顾庄。”
顾庄地处山间,四面环山,山路弯曲,地形很有辨识度,一开始村民们没注意,但房子等建筑都被顾湘毫不客气地盛入食客的碗中,就有好些常年生活在村中的乡亲看出,这地形分明就是他们的村子。
“我有生之年若能住上这样的小楼,哟,还能养上这么多鸡鸭和羊,那这辈子也算值得。”
周栋娘一眼就看到自己的家,青砖黛瓦,前院后院,地面上竟都铺了青砖,简直不要太美。
她一走神的工夫,再低头只见所有人埋头苦吃,三娘子最后摆上桌的那道松鼠鳜鱼已经只剩下大半个脑袋。
周栋娘顿时头皮一紧,筷子妙出把鱼头拖到了自己的碗里。
众人:“……”
一时间餐桌上杂音全无,只有吞咽声阵阵。
一共摆了四桌席面,两桌女人小孩,两桌男人,差不多有十七八个人,除了顾家族人就是左邻右舍比较熟悉的朋友,愣是吃出了千军万马的架势,吃完桌上的餐盘里连汤汁都没剩下。
顾湘用来摆盘的萝卜缨,麦苗之类都被人夹起来吃掉。
一顿饭吃了将近一个时辰,众人纷纷露出餍足的表情,舒舒服服地揉着肚子,目光却是忍不住在桌面上流连。
“要是三娘子能每天搬一回家就好了。”
周栋娘幽幽道。
众人纷纷点头。
食堂的饭菜当然不错,可三娘子尽展手段,精心烹饪的菜,和食堂菜完全不同。
他们之前哪里见过这个?想都没想到过。
周栋娘沉默半晌,叹了口气。
王铁生也讪笑:“咱吃这个,是有点……叫什么来着,牛嚼牡丹。”
顾湘:“……”
休息了半晌,周栋娘,黄婶她们便带着几个小媳妇一起帮顾湘收拾东西,人手多,而且这盘碗也确实干净得很好洗,很快就都洗刷干净,各自拿着各自家里的东西离开。
“呼。”
姜氏吐出口气,捉住自家闺女左看右看,怎么看怎么好,“我闺女真能干。三娘留在村里,真是委屈,我看将来给我们家三娘找婆家,可得往城里去寻。”
看闺女怎么看都好,扭头看自家那老头子就是怎么看怎么笨。
顾老实讪讪一笑:“水烧好了,你们娘俩快去洗洗。”
顾湘只来得及净了面,细细涂抹上护手用的油脂,后头老狗和二木他们就过来叫她。
又到了要备货的时候,顾湘忙去检查那些酒水和腌菜,她以前从不是个勤快人,现在,无论是做饭还是准备货物,那都是兴致勃勃。
果然,都说兴趣是最好的动力,可实际上肉眼可见的好处,比兴趣还更能激励人。
不只是顾湘,老狗他们也特别认真,每卖出去一件货,他们也能从里面抽两文钱,送货每车还能得二十文,说起来并不多,可是‘顾记’的牌子如今已经打响,寿灵县城不知多少酒楼,食肆想要拿货,他们虽卖不出人家‘戏欢阁’的价码,可廉价多销,赚的也并不少。
这才几天工夫,老狗就攒下来十八贯,他精力旺盛,又会刀法,负责押送,赚得最多。
村子里其他壮劳力大部分都接了送货的活,赚得比不上老狗,七八贯总还是有。
妇人被顾湘雇了来制作腌菜,别看坐在家里,可干净利索手艺好的那几个,不比壮劳力赚的少。
连老人也有活干,在食堂打打杂,封装陶罐一类的事,她们完全能在不耽误自家活的时候捎带手就能做,简直等于白赚。
这日,顾湘刚从食堂回家,老狗便过来报账。
顾湘翻了翻到有些意外:“戏欢阁还要五百坛?这可比前些日子消耗得要快了不少。”
“这是名气打开了。”
老狗笑道,“这几日到戏欢阁的文人墨客,谁不喝我们‘顾记’的果酒,那就少不了要被埋汰几句没见识。对了,还发生了件新鲜事,铁生兄弟家那两个表妹,不知小娘子还记得不记得。”
顾湘想了想,笑道:“自然记得,她们两个很会吃。”
比起糊弄饱了肚子就成的村民,樱桃和秋丽两位小姐却是挑嘴的很。
“是秋丽小姐被个贵公子瞧中了,那公子还要给秋丽小姐赎身,很是钟情的模样。”
老狗笑起来,“这事县城里几家青楼瓦舍,都传遍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意外(加更)
顾湘炸了一小盆蘑菇,撒上孜然粉推给老狗,一边盘账一边听他说八卦。
“听说是那个公子哥在城外摔伤了,秋丽小姐正好路过,就给他上了药,还把人送到医馆去治疗,从此公子哥就对秋丽特别上心,日日都要去戏欢阁看她,还非闹着要给她赎身。”
老狗摇头道,“秋丽小姐好似想答应的模样……那公子姓李,叫李成芳,京城来的,我去送货时看了他一眼,满身骄娇二气,怕是不好相处。”
如今县城外乱兵和官军相持,危机依旧不曾解除,城内百姓们却已适应了这般乱局,穷苦百姓为生存奔波,那些青楼瓦舍的客人却不见少。
戏欢阁是最受吹捧的青楼之一,这里发生的故事,虽说贵公子追捧的不是名|妓,只是个丫鬟,但总归是美人,公子与美人的故事,谁又能不爱听?
“我说的这个版本绝对靠谱,是樱桃小姐亲自跟我讲的,现在县城里的传言,不是说秋丽小姐是蛊惑人心的妖精,就是说那个李公子是风流浪子,纨绔子弟,可是编排了好一通。”
顾湘蹙眉,若有所思。
“姓李?从京城来?”
那日在寿灵城外,差点把苏三拐走的某两个笨蛋杀手,给她透露的消息就是京城李家闻风而动,派了个蔡嬷嬷出京,准备赶赴顾庄接她。
传闻中她所谓的亲爹就姓李,这又忽然冒出一个李姓公子。
是有人说过,他们家有个李公子,还未见到自己便已心生不满,那个小公子叫什么来着?
顾湘的记性不算很差,但一般只记自己认为很重要的东西。
“秋丽小姐是个明白人。”
最近只要有时间,樱桃和秋丽没少跟着王家兄弟回村蹭吃蹭喝,相处时间久了,她们就不免本性毕露。
脱下奢华衣裙,换上布衣,吃饭用食堂的粗陶碗也不挑了,反而嫌王铁生专门给她们准备的碗小,牙尖嘴利,爱说爱笑,跟村里的大老爷们能唠嗑,同那些妇人说点家长里短的八卦也不怵,就是有时说话直白太过,时常把村里的妇人气得翻白眼。
记得某日夜里,顾湘难得有兴致,自己也想吃饭,便煮了一大锅腊八粥,用的都是从系统商城里买的最顶尖的各类食材。
一锅粥煮出来醇厚香浓,同样价值不菲。
秋丽那天没回县城,就跟着兄长过来曾了一顿,只喝了一口就叹气:“你这粥给这些村夫村妇喝,难道就不觉得糟践东西?他们喝这粥,与喝从外头二百文买的米熬出来的粥,能有多大区别?暴殄天物,真是作孽。”
她说这话可半点背人的意思都无,当时就气得只能赶上这顿宵夜的周栋娘等人和她吵了起来。
好在这两拨人吵架也没耽误吃饭,更没耽误给她提供美食点。
老狗八卦说完,炸蘑菇也被他当零嘴吃得只剩下一层底,他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想了想,剩下这一点也不够拿给二木他们吃,干脆就都抓起来塞嘴里吃掉了。
又焦又酥脆,吃了一口还想第二口,怎么吃都没够。
顾湘赶紧给他倒了一碗梨水下下火气。
隔日,顾湘就同父母说了声,穿戴齐整,拿上她新酿的两版果酒和米酒,上车让老狗护送去寿灵县城。
戏欢阁上下喝这果酒喝上了瘾头,一直递话过来,想同顾湘见上一面。
惜惜小姐这阵子推销颇为卖力。
‘顾记’的热销,首功必须要记在戏欢阁,尤其是惜惜小姐身上,别管顾湘有没有让利,人家愿意把她家的这‘商标’给亮出来给客人们看,就是给她们顾庄送了大人情。
以前对方也没少采购各地特产,什么时候又特意提过这些吃食的来处?
一路晓行夜宿。
冬日里山路更见荒凉,顾湘倚着车窗向外看,看来除了修路架桥要提上日程外,还要在这一路上多建几个茶寮食肆,好供过路人歇脚才好。
如果真能按照她的盘算架好桥,修好路,那步行从顾庄到寿灵县城的时间能缩短到七八个时辰。
这时间当然还是长,可若是在路上下点工夫,倚着山上的优势修剪花树,瀑布小溪旁也多搭建几处凉亭,供游人赏玩,那这一路走过便不觉苦了。
胡思乱想间,老狗熟门熟路地递交腰牌,被客客气气地迎入城,顺顺当当地行至戏欢阁,老狗尚未停车,就见好些人堵在戏欢阁的大门口,玉阶上人头攒动。
顾湘推开车门下来,走了两步,只听门里传来个极平和的声响:“你就是个心大的?那就让我看看你这身皮肉到底有什么妙处,还能勾了我们家公子爷的魂去。”
“你们要做什么!”
樱桃尖锐地叫出声,“放开我姐姐!”
顾湘蹙眉,推开人群便往前走,只刚挤进去,就听秋丽一声凄厉的叫声,随即见秋丽只着亵衣就被人推搡到大街上来。
秋丽的脸上一片惨白。
周围惊呼声阵阵,无数人指指点点。
顾湘心里一沉,脑子里嗡的一声响,手指控制不住微微颤抖,怒气在胸口横冲直撞,撞得她浑身疼。
现代人穿比基尼上街也没大碍,但在这样的时代,秋丽这一身亵衣和没穿衣服也无甚区别……
顾湘深吸了口气,把身上的斗篷解下,走过去兜头把秋丽罩在里面,她单薄的身体抖得和筛子一般,小脸雪白,一丝血色也无。
只听脚步声响起,顾湘抬头,便见有个披着青色大氅,看起来二十五六岁的女子居高临下,漫不经心地看过来:“罢了,瞧着你这身子到也还行,以后就给我们公子爷当个玩意,好好伺候公子爷便是。”
她话音未落,秋丽一声惨叫,疯了一般猛地撞向旁边的柱子。
顾湘骤然回神,忙伸手去拽她,可秋丽显然是死志坚决,冲得极猛,她一把没拉住反而扯下了斗篷。
砰一声,鲜血四溅。
“啊!”
樱桃狼狈地奔出,整个人瘫在地上。
顾湘深吸了口气,走过去碰了碰秋丽的脸,颤抖着摸了摸她的鼻子,呼吸很微弱,但幸亏还活着。
第一百五十五章 人心
顾湘取出帕子按住秋丽头上的伤口,将斗篷扯下来盖在她身上。
老狗和二木过来把人放平。
整个戏欢阁门前一片沉寂。
顾湘站起身,此时才看到门内的情形,戏欢阁里好几个小姐跌坐在地,花容失色。
更多的小姐立在门口,麻木地看着站在门前的女子。
女子身边除了两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外,只有四个下人,却是人人带刀,神色冷冽,顾盼之间杀气四溢,显然都不是一般的打手。
戏欢阁的护院平日里也算是身强体健,众人惧怕,可在这四个人面前,和地上蚂蚁也无不同。
惜惜小姐立在楼梯口,面无表情,头发散乱,左边的袖子裂开。
顾湘在勇毅军时也见过这位名扬寿灵的小姐一次。
那天她在曹儒的营帐外跳舞,差不多有好几十人围观之下,身若无骨,就是表情有些慵懒,也不是不好看,可总给人一种百无聊赖的懒散。
今天却完全不一样。
今日的她像只通失幼崽的母豹子,浑身充满攻击性,死死地盯着门前那女子。
“真脏。”
这女子举起袖子遮鼻,转过头,却是眉眼温柔地道,“去瞧瞧小公子醒了没有,醒了你便伺候小公子吃些东西,这么多日子在外头奔波,想必是吃不好,住不好,累得紧了。”
“知道了,蔡嬷嬷。”
顾湘倏然抬头,心里一沉。
“哎!”
原来她就是蔡嬷嬷。
顾湘这回真是有些失望,她在之前对原主生父的李家,其实没什么期待,可也并不厌恶。
当初知道这事,她特意从国公和李长随等人处打探过相关消息,李家世代从军,家里没出过能定国的名将,可嫡系子孙前赴后继战死沙场者,足有二十二人,可谓是世代忠良。
顾湘知道以后也是深感震撼,由衷敬服,当时她便想,以后她这麻烦身份无论发生什么,她总归还是要对李家存几分敬意,客气几分,今天这一见,却是忽然感觉……未来怕是风雨如刀。
目光落在那个蔡嬷嬷身上,顾湘却连说几句话的力气都提不起。
这人瞧着一点都不刻薄,印堂开阔,到像是个宽厚人,可她做得这些事,却是但凡是个人,都做不出来的。
她还是个女人。
“老狗。”
顾湘轻声道,“去叫衙役过来。”
老狗点头应下,转身便走。
蔡嬷嬷这才把目光移到顾湘的脸上,上下打量了打量,眉眼间平平淡淡,很是和煦:“你这小娘子到是挺有意思。”
她一勾唇角,露出点笑,饶有兴味地打量顾湘,老狗瞬间就觉得心底的火气压抑不住。
顾湘到是没生气,此时秋丽呛咳了声,醒了,她低头看她,没好气地叹道:“我前几日搬家暖房,做了道一品汤,就是你想喝的那一种,细细熬高汤,虾肉做里,嫩萝卜为皮雕的假山流水风景如画,本来想再做几次,现在告诉你,别人能喝,你的没了。我的汤,不给轻易自杀的女孩子喝。”
秋丽:“……”
樱桃哽咽了下,哭得满脸花,这会儿却本能地问了句:“我呢?姐姐不能喝,我能喝的吧?”
秋丽:“……”
顾湘伸手把秋丽捞起来,扶着她缓缓站起,又把斗篷给她系紧些:“回房间换衣服。”
说着,她就扶着秋丽向戏欢阁走,根本不看蔡嬷嬷一眼。
秋丽抑制不住颤抖,连指尖都在发颤,脸埋在斗篷里,低着头死死盯着自己的脚面。
顾湘轻声道:“你做了亏心事?”
秋丽迟疑了下,轻轻摇了摇头。
蔡嬷嬷冷笑。
樱桃被她笑得火冒三丈:“我姐姐能做什么亏心事?我们一天到晚,除了回村子里蹭一下三娘你的饭,便是陪着惜惜小姐。那李公子身无分文,要典当他那块玉佩,也是我姐姐借了钱给他,戏欢阁哪里对不住他,我姐姐又哪里对不住他?”
蔡嬷嬷略一侧头,对立在她身边的小丫头道:“你们以后也是要去伺候家里的公子和小娘子的,这回出来也算跟我长长见识,像外头这样的女人,心里长了一堆的心眼,若是一开始不收拾老实了,进了门便是祸根苗子,张家那公子从江南带回去个小姐,结果闹成了什么样,你们也不是没见过,都警惕些,万不可掉以轻心。”
两个小丫头甜甜应了声是。
秋丽摇摇欲坠,顾湘一撑她腰身,皱眉:“你以前难道就没听过狗吠,不过是个脑子有病还沾沾自喜的疯子,她这种人,连她自己都嫌弃,你若是连她的话都入心,日子还过不过了?”
蔡嬷嬷凝眉。她现在在李家颇有威望,连小公子,小娘子们也尊重她,可她到底是当下人的,在外没少受气,其实那些难听的话不知听过多少,也向来有点唾面自干的心胸。
可这回在这穷乡僻壤,她一见顾湘就颇为在意,瞧着她就是不舒坦,她的话明明没多大杀伤力,可就是分外刺耳。
几乎只一瞬间,蔡嬷嬷就想出无数个办法让这小丫头为今天的这点傲气,后半辈子都后悔。
“小公子。”
蔡嬷嬷正盯着顾湘,就见她家小公子李成芳耷拉着脑袋,大踏步地向外走,气鼓鼓地瞪着眼。
几个下人退后一步,恭恭敬敬地抱拳行礼。
蔡嬷嬷整张脸都柔和下来,眉眼间洋溢着说不出的温柔:“我的小公子,你可吓死老奴了。”
李成芳蹙眉:“嬷嬷,我不过是想报恩,带秋丽回家去给她口饭吃,何必这般闹,多丢人。我又没宠妾灭妻的打算,带回去了阿俏也不会说什么。”
蔡嬷嬷一下子笑起来:“我的小公子,这些事你别管,我会给你处置好的。”
顾湘本扶着秋丽上楼,此时倏然驻足,感受到秋丽的身体向下软,用力托住她的手臂转头,定定地看向李成芳:“你说,你要报恩?”
李成芳扬眉:“是,秋丽你放心,我不会丢下你,蔡嬷嬷就是看着凶,你别怕她……”
秋丽脸色雪白,顾湘忽然笑了下:“李公子逗笑了我,可是对我有恩呢,这恩情我非报不可,不如小公子就跟我回家去,给我看门护院,叠被铺床,放心,我一定赏你口饭吃,如何?”
第一百五十六章 道理
顾湘说着眉眼含笑:“小公子安心,你对我这么大恩情,我肯定好好照顾你,就是我将来成了亲,我夫婿看你不顺眼,打你骂你时,我一定保住你的性命。”
李成芳一怔,勃然大怒:“你,胡说八道!你是个什么东西!”
一句话未说完,李成芳抬手就是一巴掌。
这小子显然是打人巴掌打惯了的,胳膊一抡,抽起人来十分顺手,顾湘心里吓了一跳,幸亏她如今耳聪目明反应快,脑子没反应过来,身体已先略微一转避开,一拨他的手臂顺势一推,抬脚砰地一下揣在他后膝上。
噗通!李成芳就跪下了。
李成芳:“……”
他膝盖生疼,第一时间愣是没想到该爬起来,呆愣愣的。
蔡嬷嬷一行人也是目瞪口呆。
半晌李成芳暴怒,猛地向前一蹿要起身,指着顾湘怒叱:“放肆,给我抓住她!”
顾湘不等他起身,膝盖一抵,袖子里的小刀就悠悠地落到了李成芳的脖子上,到也不近,只是左晃右晃的,晃得李成芳脖子上汗毛都竖起来。
蔡嬷嬷更是骇然色变,再无刚才的镇定,怒瞪了周围几人一眼,这几个护卫也是面面相觑,目中隐含戒备,小声道:“这人……速度很快。”
他们都是李家的家丁,自幼习武,可刚才眼前这小娘子动手,几个人全都没反应过来。
那一刹那,他们四个心下就是一咯噔。
蔡嬷嬷的神色也有些惊疑不定。
顾湘眨了眨眼,托着下巴低头去看脸色涨红,气得直喷嚏的李成芳:“怎么了?我这报恩的法子可是跟李公子您学来的,我感觉学得挺好啊,哪里不对了?”
李成芳几次用力都没把顾湘掀下去,气哼哼地闭口不言。
顾湘笑了笑,伸手把秋丽拉到面前。
“据我所知,李公子你在山上摔伤了腿脚,身上的钱财让人抢走,又淋了雨,还得了风寒,是秋丽给你包扎伤口,给你治病,后来你缺钱,也是秋丽借给你的,是也不是?”
李成芳蹙眉:“我……我自然感激她,这才一心要报恩。”
他转头看秋丽,目光也有些冷淡,“……做人要知足。”
顾湘一下子笑了,“对,我知道,你要报恩啊,所以要纳秋丽为妾,你们家这嬷嬷还特别好心地要教导她当妾的规矩。”
李成芳皱眉不语。
顾湘又笑:“你是京城来的贵公子,真有见识,我也想学学,我觉得你对我也有恩,我也想报恩,唔,现在你就跟我走,给我当妾,放心,我会对你好的,将来我嫁了人,也忘不了你。”
“荒唐!”
李成芳大怒,怒叱出口,却又怔住,张了张嘴,半晌道,“这,我是男子,怎能当妾?”
“这报恩还分男女不成?”
顾湘有点不满意,“也罢,反正如今这世道,妾通买卖,与奴婢一个样,你要是不想当妾,给我做奴婢也成。谁让你是我恩人?都依你就是。”
李成芳愕然,此时也反应过来,面上发红,只喃喃道:“我是真心想报恩的,她如今沦落风尘,我,我这是救她出苦海。”
他声音越来越小,怒气也有些散了。
顾湘终于起身走了两步,两个李家的家丁立时上前拉着自家小公子连退了好几步,满脸警惕,就是蔡嬷嬷急得喊打喊杀,这四个人都不敢动手。
“我真是觉得很奇怪。”
顾湘抱肩盯着李公子看了几眼,“你为什么会觉得,最好的报恩方式就是纳你的恩人做妾?你不知道这妾向来难当?你想报恩,为什么不给秋丽钱?你给钱,给地,给房子,再尽心尽责一点,你认她当妹妹,正正经经给她介绍个青年才俊,让她十里红妆,风风光光地嫁人当正室夫人,难道不好?为什么非得纳人家做妾?”
“你就这么喜欢纳恩人为妾?那你就不该只纳秋丽一个,我记得你曾经差点遭遇歹徒,是个更夫救了你,这事传得特别广,都编成了故事,想必细节再不同,也是真有其事?”
“我好像没听说你把那更夫纳回家去当妾啊?”
“噗!”
周围戏欢阁的小姐们纷纷失笑。
惜惜小姐也瞪起眼睛,表情放松了一点。
秋丽的神色都和缓了好些,不像刚才那般绝望。
李成芳半张着嘴看着顾湘:“……”
更夫四十有八,能当他爹,他怎么可能纳更夫当妾?可明知眼前这女子在胡言乱语,他竟也不由自主地顺着她的说法去想,似乎按照他报恩的逻辑,确实应该对恩人一视同仁,一并纳妾。
一念至此,李成芳的脸都绿了。
他知道这是歪理,却还是堵得难受。
顾湘摇了摇头,让秋丽随惜惜小姐去换衣服,看着李成芳冷淡地道:“因为救了你的秋丽是个漂亮的,年轻的女孩子,或许还因为她在戏欢阁当丫鬟,所以你就只能想到纳妾这么一个报恩的法子。”
李成芳哑口无言。
蔡嬷嬷冷笑:“小公子莫要听这乡野女子胡言乱语,区区一个戏欢阁的丫鬟,能进咱们李家的大门,能伺候小公子,可是烧了高香都求不来的好事。”
“这好事送你了,你去给你们家公子当妾去吧。”
秋丽简单穿戴齐整,出门时已经恢复了过往的干练,怼了蔡嬷嬷一句,便转头看李成芳,“我跟你说了无数次,现在我再说一次,李成芳,你脑子有病是吗?我说了多少次,我现在的生活就是我求的,我连嫁人做正头娘子都不乐意,怎么会想嫁给你当妾?我不想当妾,我瞧不上你,也不想伺候你,我说得够清楚明白吗?”
李成芳眉心乱跳,猛地一甩袖子,钻头就走。
“站住!”
顾湘冷声道。
李成芳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还想作甚?”
秋丽也白眼狂翻:“还问?你心里没数?我给你垫付的医药费,借给你的钱,你不还吗?”
李成芳脸上更红:“蔡嬷嬷。”
蔡嬷嬷沉着脸去拿银袋,顾湘道:“秋丽一文都不多要,省得说不清楚,劳烦您算清楚些。”
秋丽点点头:“一共是十一两二十四文。”
第一百五十七章 受教
蔡嬷嬷本来都抬手要掷银袋于地,可目光落在外头围观的人身上,目中顿时警惕。
他们来时赫赫扬扬,并未隐瞒身份。
如今人人都知他们是李家的人。
蔡嬷嬷自然是觉得李家是天上云,无人敢招惹,可她也清楚,这几年李家其实一直在走下坡路,因着早些年在京城树敌颇多,这几年就多少有些难过,主人家在外都十分低调。
如果不是到寿灵这种地方,蔡嬷嬷也不会如现在这般行事。
只虽是小地处,小公子既露了面,对于小公子的名声,她还是不想冒一星半点的风险。
小公子来年便要成亲,这种时候……
沉吟片刻,蔡嬷嬷当真数了十一两二十四文递过去,才冷笑一声,看着顾湘,声音到还是平静得紧:“小丫头,我记住你了。”
说完,她转身便走。
顾湘向前一步,正好卡在门口,笑道:“我想你会记更长的时间的。”
蔡嬷嬷一愣,脸上到露出点笑意,上下打量了顾湘几眼,沉声道:“好,真是好。我本还想容你多嚣张片刻,现在你上赶着找死,那便怪不得我了。”
她瞥了眼身边的护卫,“夏来,这人意图袭击公子,你该做什么?”
霎时间,四个侍卫齐齐拔刀,上前一步把蔡嬷嬷等人护在身后。
气氛登时凝重。
秋丽握住顾湘的手,眉宇间染上些忧虑:“三娘。”
此事本与三娘无关,她不知李家是什么样的人家,可只看侍卫的气势,看蔡嬷嬷的言行举止,也知他们家必是有权有势。
戏欢阁在寿灵也算人脉熟悉,养的护院,不说别人,就说他们老朱,是华山派的弟子,练武二十年,结果让这区区四个人一招击中心口,登时就闭过气去,醒过来半晌动弹不得。
秋丽死死拽住顾湘的胳膊:“别和他们硬顶。”
顾湘轻笑道:“我和他们顶什么,就是提醒一下这位,嬷嬷,光天化日之下欺负女孩子,是要挨打的。”
话音未落,门外倏然响起脚步声。
李家的四个护卫登时警觉,骤然回头,就见两排差不多二十几个衙役齐至,把戏欢阁的大门堵得严严实实。
蔡嬷嬷扫了一眼,心下不当回事,到有些好笑:“这就是你的依仗?小丫头还挺天真,我年轻时,说不得会喜欢你。”
她今年三十有一,面相却嫩,妆容打扮明明没往年轻打扮,外人看她却总觉得不过二十五六,正值盛年。
家里老太太总说,下人们叫她嬷嬷,把她叫老了好几十岁,她却是以长辈自居习惯了,从没感觉这称呼有什么不好。
“今天我就教给你一个道理。”蔡嬷嬷目光幽深,轻声道,“衙门里有公理,只是公理在哪儿,谁能得到,很有讲究。”
蔡嬷嬷说话时,她身边一个护卫已迎了出去,直接走到带队的周县尉面前,把腰牌一亮,冷声道:“这里没你们的事,退下。”
周县尉蹙眉:“禁军?来公干?可有公文?为何不去衙门?”
护卫一愣,周县尉一挥手,后面四个衙役二话不说破门而入,上去就推开几个护卫直奔蔡嬷嬷。
“你们做什么?”
蔡嬷嬷一怔,面上露出些许不敢置信,“别碰我!”
两个衙役一边一个,拧住她的胳膊,此时李家的护卫才反应过来,怒叱:“找死!”
四个人确实是好手,刀使得大开大合,一看便是军中战法,衙役人虽然多,可一时竟拿这四人无可奈何。
但他们想冲破衙役的包围把蔡嬷嬷救出去,也不可能。
周县尉回头看了看:“王知县,这边。”
王知县骑着马匆匆而至,上了戏欢阁的台阶,看到顾湘,心中不禁有些激动。
他已经很长时间没见到三娘子了。
此时却不是说话的时候。
王知县一进门,看都不看那几个还在和衙役交手的禁军,只和周县尉交流了两句就问:“苦主何在?”
秋丽瞥了眼顾湘,想到连和此事没任何关系的三娘子都被记恨,心中羞愧愤恨:“回县尊,是小女要告此人。”
她盯着蔡嬷嬷,怒道:“她无法无天,当众行凶,羞辱民女……民女若有一字虚言,甘愿受罚。”
王知县颔首,又依次问了人证。
戏欢阁上下,并一众客人里不少都站出来作证,你一言我一语地把刚才的事描述了一遍,提起这蔡嬷嬷无不愤恨。
“就刚才,这人让这四个压住人家秋丽小姐,把人家衣服给扯了,哎哟,那场面,简直吓死个人。”
“看看戏欢阁的摆设,这是砸碎了多少,连今春薛公子送给惜惜小姐的那讨金莲茶盏都给砸了,无法无天!”
王知县面色一沉,盯着已被两个衙役押到戏欢阁外玉阶之下的蔡嬷嬷道:“证人所言,是否属实?”
蔡嬷嬷已经要气疯了,但她本能地发现事情有些不对,目光微闪,抬头挣了两下,挣开两个衙役的辖制,深吸了口气:“回禀县尊,这都是误会。”
她眯着眼盯向秋丽:“我是京城李家的人,我们老太太乃是卢国奉安夫人刘氏。”
顿了顿,见王知县等人不为所动,目光不由一滞,声音也拔高了几分,“秋丽是我家小公子新纳的妾,我是奉老夫人之命,来管教我们家的人,此乃家法,与外人无关。”
“胡说!”
秋丽厉声道,“谁是你们家的妾!”
蔡嬷嬷眉毛微扬,嗤笑道:“阿大,把契书给王知县看看。我们李家可是规矩人,纳妾自然要早早先要身契,你已经是我们李家的人了。”
秋丽怔了怔,果见阿大拿出契书递到王知县眼前,她顿时色变:“乔妈妈?”
她的身契应在乔妈妈手里。
四下里已不见乔妈妈的人。
秋丽脸色惨变,心中瞬间绝望,落到这人手里……她宁可死。
顾湘却是神色不动,伸手握了握秋丽的胳膊,笑道:“正好,王知县,秋丽的身契既在这儿,也省得我去旁处拿,劳烦你给秋丽消了奴籍。”
王知县顿时恍然,道:“好,这就办。”
说着他伸手便去接契书,阿大猛地一收手,面上冷笑,但不等他说话,顾湘先笑道:“阿大是么?怎么,你这是要抢我的东西?”
第一百五十八章 妥当
顾湘的声音落下,阿大就愣了愣,猛地抬头看着顾湘,心下惊疑不定,目光闪烁。
他一愣神的工夫,二木上前使了巧劲,打中他手腕,顺手就把契书拿到手,反手递给秋丽。
顾湘笑道:“撕了。”
秋丽一个指令一个动作,轻轻扯了几下,便撕碎了契书。
顾湘又转身对王知县扬眉道:“劳烦了。”
王知县莞尔:“放心,这就办,保证妥当。”
戏欢阁离县衙就隔着半条街,他当即就叫了文书过来做事,不过片刻,秋丽就成了平民。
蔡嬷嬷脸色骤变,目光微凝,厉声道:“王知县,你这是……”
‘徇私舞弊’这个词,她含在舌尖没有出口。
蔡嬷嬷的嚣张跋扈,从来有条件,在大部分时候,她都是谨慎的人。
她拿到秋丽的身契,用的手段也不算干净,在她知道小公子要纳个出身青楼的妾,第一时间就想到要先把这个妾彻底掌控住,就让人恩威并施,使了点手段,从戏欢阁买走了秋丽。
在她看来这些手段只是寻常而已,却不好拿到台面上说。
现在王知县二话不说就替秋丽除籍,按说这里面当然不合法,可这种事少吗?真要一样一样地按照律法来计较,他们买下秋丽的手段也……不那么合法。
蔡嬷嬷登时憋得胸口发闷,上不来气,以前都是她让别人气短。
“你,你们……还有没有王法!”
她终于没忍住,怒道。
王知县笑了笑:“本县从来都是视国法如天。”
他话音一落,面上陡然沉下,厉声道:“蔡氏大庭广众之下动手行凶,差点逼迫本县百姓丧命,道德败坏,国法不容,今杖刑五十,以儆效尤。”
两边衙役一推把蔡嬷嬷推倒在长凳上,前头两人按她肩头,后面已经一棍子下去。
蔡嬷嬷完全没反应过来,背脊剧痛,惨叫一声,高呼:“……不对,就算她现在是良籍女子,我教训她时,她分明不是……即便我有错,也……”
“啊!”
她话音未落,又挨了一棍子,眼睛翻白,面孔扭曲,汗水滚滚而落,这下子却被激起凶性,“你!”
若是拿到台面上说,真按照当今律法,奴仆也不能随意打杀,但实行起来打死个把奴仆,怎么也不可能闹到官府去。
王知县想了想,点头道:“也对。”
蔡嬷嬷登时松了口气。
王知县蹙眉道:“的确是本官错了,蔡氏,你身为下人,竟然擅自殴打欺凌你主人的丫鬟,如此以下犯上,大逆不道,五十杖怎够?必须杖刑八十。”
蔡嬷嬷:“……我是代表老太太……”
“竟然还敢诋毁当朝郡夫人,该死,再加三十杖。”
别说再加三十杖,只打了五下,蔡嬷嬷就虚脱无力,疼得瑟瑟发抖,只会呻吟,说不出囫囵话,只迷迷糊糊地奇怪,为何阿大等护卫竟然一言不发。
他们甚至已不和那些衙役继续交手,反而眼观鼻鼻观心,一个个地立在玉阶上发呆。
蔡嬷嬷疼得泪流满面,心中大恨,连阿大等人也给恨上。
顾湘眨了眨眼:“王知县明镜高悬。”
李成芳看着眼前的一片混乱,一时瞠目,半晌回过神,却是不知所措。
他到没像蔡嬷嬷那样,理所当然地把秋丽当成李家的奴仆,喊打喊杀,毫无顾忌。
但他也是恼羞成怒:“王知县,就算蔡嬷嬷做得不妥当,可她……秋丽确实是我们李家买下来的,她,她……”
王知县肃然道:“李公子,就算是李家光明正大地买了秋丽,那想必秋丽也只是李家的下人,不是这位蔡嬷嬷的下人,可对?还是说,蔡嬷嬷也是李家的主人?”
李成芳词穷,半晌按了按眉心道:“行,就算蔡嬷嬷该罚,但王知县擅自夺走契书,不经我李家同意,就放……秋丽良籍,这又是什么道理?”
王知县郑重道:“李公子错了,下官可没有擅自做主。”
伴随着棍棍到肉的声响,王知县的声音不徐不疾,“这分明是郡夫人的意思。”
李成芳:“……”
王知县笑道:“不久前郡夫人曾给下官来了一封信,说是令身边的嬷嬷来寿灵,接流落在外的孙女回京,这蔡嬷嬷,便是郡夫人派来服侍小娘子的,她带来的人,带来的银钱东西,都是郡夫人给小娘子的,可对?”
李成芳一想起这个就气不打一处来,不肯开口。
王知县也不介意:“现在这位郡夫人口中的娇客,打算把身契还给秋丽,蔡氏却不同意,那我是该听小娘子的,还是该听这个蔡氏的?”
“没什么好说,我当然听小娘子的,蔡氏用郡夫人送给小娘子的银钱,买了秋丽,难道秋丽就不是小娘子的丫鬟了?那蔡氏若代郡夫人出面,替李家买房置地,这房子,这地,都成了蔡氏的不成?”
蔡氏被打得几欲晕厥,又被疼醒,听了王知县的话,愕然惊叫:“什么小娘子!”
她也不是真傻,艰难地抬头看向顾湘,猛地翻了个白眼,终于彻彻底底地晕死过去。
顾湘眨了眨眼:“总感觉麻烦要来了。”
她叹了口气,先去扶瞪着蔡氏出神的秋丽。
秋丽又是痛快,又有些不知所措。
她好些个夜晚想着自己的未来都翻来覆去难以入眠,戏欢阁的差事做不长久,嫁人生子对她这样的出身来说,是件天大的麻烦事。
向高处寻,寻不到合适的。
往低处寻,又总是不甘心。
可她真没想过有一日要脱身出来,她总是想,她一个弱女子,脱身出来怎么办?要怎么生活,她反正是不会种地,干不了粗活,会做点针线,水平也只是一般,一点谋生技能都无。
她这些年一直当丫鬟,惜惜小姐对她很好,但她在戏欢阁生活,饮食起居都用不到什么钱,惜惜小姐给她的月例银子自然也不多,到现在她也就攒下来不到二十两而已。
秋丽想着,再赚到能够花一辈子的银钱之前,她没有勇气踏出戏欢阁半步。
第一百五十九章 阳光
秋丽抬头看了眼天色。
天上乌云渐渐散开,隐隐透出些阳光。
秋丽忽然笑了笑,原来,离开戏欢阁也没什么,原来,自由并不可怕啊。
在撕了身契的那一瞬间,她胸中巨石一下子就碎了,那些忐忑,那些不安,那些痛苦,就像晒到阳光的泡沫。
面对眼前这个蔡嬷嬷的威逼,她无能为力的这一刻,她才真正知道害怕。
她特别的怕,看见那张拿在蔡嬷嬷手里的卖身契,她就浑身冰冷,连指尖都是冷的。
往日她总和樱桃说,卖身给戏欢阁不是坏事,便是平民百姓,在外头又真能主宰自己的命运不成?碰上那些权势富贵在手的,还不是要低头服软?
她一直这么认为,可今天却明白了,她以前的想法或许不错,可若自己连个正常的,清白的身份都没有,那她就连低头服软的机会,别人都不会给,别人拿了她的身契,就拿住了她的命运。
“三娘子……就是饿死,穷死,我也不受那磋磨。”
秋丽忽然一低头,眼泪滚滚而落,一把抱住顾湘的胳膊嚎啕大哭,“呜呜呜,凭什么这么欺负人,凭什么!呜呜呜。”
顾湘:“……我带了几瓶肉酱,你想尝尝吗?”
说着,她取了一罐酱打开牛皮纸的封皮,又香又辣的滋味一冲,简直让人口水顿时流满地。
秋丽:“嗝,要。”
戏欢阁的姐妹们一拥而上,扶着她回后院。
秋丽忽然间如临大敌:“我没事,不用你们陪……”
戏欢阁的后院的风景,在寿灵也是大名鼎鼎。
好些文人墨客到戏欢阁来,不为美人,单单就为了一年四季皆成景的好风光。
八角凉亭四面都是细细的纱。
红木的小圆桌,椅子靠背上铺垫了貂皮的坐垫,红泥小火炉,紫砂茶壶,桌上摆着四色点心……旁边两个小丫鬟特别有眼力,手脚麻利地把点心都给撤了下去。
顾湘拿了罐开了封皮的肉酱给她们放在桌上:“等下煮碗面,大家配着吃一吃。”
说话间厨房里就送来了面。
“我今天专门过来就是想给戏欢阁看看这一款新肉酱,有两种,你们这种用的都是特别养殖的猪肉,这是头一批,还有一批鸡肉鸡杂的,品质都很好,若是想分出档次只能从包装上下功夫了……”
顾湘说着说着就停了,“行……先吃。”
一桌的美丽小姐姐们一人挖了一大勺肉酱搅到面里,从斯斯文文不露齿地吃,到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过度,也就只用了眨眼的工夫。
顾湘估计自己现在说再要紧的话,这些小姐姐们也听不见。
折腾了这么久,她也有些饿,干脆也坐过去让人盛了碗面,面条是戏欢阁的小厨房做的。
阁里的小姐们生活作息都不大规律,经常半夜三更饿了要吃东西,小厨房的面和粥都是常备着。
顾湘先尝了口面条,也就一般水准,煮得火候稍大。
也加了一勺肉酱进去,肉酱颜色又亮又红,油汪汪地铺在面条上,都是大颗粒的肉,简直能与红烧肉的质感相比。
一罐子肉酱份量正好,满座的小姐们分过,顾湘把剩下的一勺搁在自己的面上,恰好便空了。
顾湘拿筷子搅合了两下,卷起来往嘴里一塞,眼睛不由就小小地眯起:“唔!”
简直香得要人命。
顾湘觉得自己做得肉酱一次比一次好吃,吃起来比她第一回吃到老干妈还惊艳得多。
“惜惜,你今天晚上还要跳舞,别吃了,这碗给我。”
“没关系,今晚我不上台了,婉儿,你不是说拓枝舞你已经练得很好?今天你上。”
“我脚崴了。”
“脚崴了可不是小事,千万不能吃咸的,婉儿你吃面就好。来,我帮你把酱挖出来,不用谢啊。惜惜你要上台,怎么能吃这么简单,我让厨房给你煮一碗鸡汤喝,肉酱就不要吃了。”
宋香香笑盈盈地从婉儿的碗里挖走一大块儿肉酱,又去够惜惜小姐的碗。
婉儿一惊,唰一下端起碗,眼睛睁开,隐隐发红。
惜惜一侧身护住自己的饭食,再不开头,闷头苦吃,婉儿眼睛发红,目中隐露杀气。
桌上气氛顿时紧绷,所有人对视一眼,目露警惕,不再开口,一时间满桌的人都在吸溜面。
阳光暖洋洋地洒落,顾湘一边吃,一边打量四周,上下左右地看了看凉亭,决定回村建自己的窝时,也给自己搭几个凉亭乘凉,四面也挂上纱,她记得商城里有种用在餐厅的暮云纱,好像挺便宜,波光潋滟,十分美好。
就用暮云纱吧。
稍一走神,戏欢阁的小姐们已经都把碗里的面吃得干干净净,连一点汤都没有剩下。
六个小姐都没了形象,歪在椅子上表情餍足,就是有些意犹未尽。
秋丽看着顾湘让老狗帮忙拿进来,放在墙角的两组二十四罐肉酱,舔了舔嘴唇。
“要不?”
“我们再开一罐?”
几个小姐面面相觑,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大半日的紧张,纠结,痛苦,都在这样一碗香喷喷,热气腾腾的面里消散。
秋丽笑了半晌,惜惜忽然伸手把她揽怀里:“……以后你跟顾小娘子去吧,多享福?天天都能吃到小娘子的手艺……我都想和你换。”
“嗯。”
秋丽抽泣。
顾湘:“……什么叫跟我?我不拐卖人口。”
惜惜小姐失笑:“你就收了她吧,我教她读书识字,很辛苦的,收了她不亏。放出去吃不上饭,说不得就饿死了。”
她是第一次真正和顾湘面对面说话,可就今日这一见,她心中便升起知己之感。
作为戏欢阁的花魁,她当然知道世人怎么看她,怎么看阁中姐妹,她们就算再怎么标榜自己卖艺不卖身,世人也不把她们当人看。
越是女子,越对她们百般嫌恶,话都不敢和她们多说半句。
当初那小孩苏三找上门,和秋丽,樱桃两姐妹说,顾家的小娘子想同戏欢阁合伙做生意卖果酒,她面上没表露,当天夜里却是大半宿睡不着,爬起来对月畅饮了三杯酒。
第一百六十章 热闹
惜惜自认为性情疏阔,别人怎么想她,是嫌恶她,还是吹捧她,她都不太在意。
反正她酒照喝,舞照跳,日子照过。
现在她却觉得,若是真能有几个人如常待她,只是把她当成路上遇到的,普普通通能谈得来的朋友,那也很好。
惜惜有点羡慕秋丽她们。
“哎,秋丽给你,樱桃我也放她出去,你也雇了她吧,她们姐俩放在一起养比较有成就感,分着没意思。”
顾湘:“……”
盯着秋丽看了几眼,秋丽长得好,唇红齿白,今天哭得厉害,眼眶发红,吓着了脸色发白,却还是能看出健康的粉白的好皮肤。
她刚来时,原主五官虽漂亮,却远没有这样的好肤色,是她拿不少美食点补充了命后,才有如今这么一副让人一见便心生羡慕的冰肌玉肤。
原主在家很得她阿爹,阿娘的宠爱,顾老实是自己不吃不喝,也要隔三差五给原主弄些肉食点心打牙祭。
就是这般宠着养,原主的底子都差得很。
把秋丽养得这么漂亮,还教读书识字,再看这一身打扮,料子都上佳,胭脂水粉也高档,头上的珠钗虽简单,做工好珠子也亮,显然惜惜小姐在她这两个丫鬟身上下了很大的工夫。
顾湘一下子就能体会到惜惜小姐的痛惜之情。
刚才李家这般欺负人,怕是惜惜小姐想杀了她的心都有。
若是自己辛辛苦苦,认认真真养了十几年,耗费了不知多少心血养出来的女孩,被弄去给个不识数的小公子当妾,还让蔡氏这样的人折腾,她非得气得起了杀心不可。
惜惜小姐恨恨地一咬牙:“姓蔡的今晚应该住隔壁孙愣子那儿,晚上我就去烧了他们的楼……”
“别,小心误伤无辜,姓蔡的一外地人还想在咱们的地盘上装强龙?你且等着,我有一百个法子让她悔不当初。”
顾湘:“……”
她考虑了下,占便宜的心还是冒了头,准备接手秋丽和樱桃两姐妹。
这年头,寻常百姓家不会用丫鬟,世家大族的丫鬟大部分都是家生子,从小培养,养出一个能做事的好丫头,每年可是要花不少钱。
秋丽和樱桃在戏欢阁被培养到如今,现在雇她们,等于免去最大头的培训投入,多么划算?
而且这两个丫鬟的确是四体不勤,若是不想再卖身到大户人家做丫鬟,那就只有匆匆嫁人一条路,若是如此,还不如跟她回顾庄去,反正她开食肆要人手,按照她的规划建了宅子以后也少不了要用人。
顾湘想了想,问秋丽:“你真想好了?我家可不能与戏欢阁比,和别的富户也不能比。你若只是不想再签死契,那也不算难,现在寿灵好些人家的丫鬟,也都是只签个五年八年的。”
村子里按辈分她要叫一声堂叔家的闺女,就自己把自己卖给县城大户去当丫鬟去。
只签了三年的契,到了日子等出来都不耽误嫁人,而且行情还见好。
别说是大户人家的丫鬟行情好,就是那些人家放出来的妾,在婚姻上都比寻常百姓家的闺女受欢迎。
顾湘才从姜氏处听了这些消息时,也是惊讶得很,后来甚至遇见过把新娶的媳妇典给人当妾,给人生完孩子再接回家继续做夫妻的情况,那次遇见这种事后,她就觉得将来无论自己再遇见什么稀奇事,都不会惊讶。
秋丽眨了眨眼,面上的茫然到是消散了些,轻笑道:“若不是小娘子,秋丽已经死了……”
“秋丽姐啊,你要是想报恩,欢迎给钱,我也是女子,以身相许千万免了吧。”
顾湘皱起脸。
“噗——”
秋丽失笑,忍了半天才忍下去。
顾湘看了她一眼,无奈道:“好吧……虽然我还是更想雇几个更聪明一点的丫鬟用用。”
樱桃闻言转头:“小娘子安心,我肯定比我姐聪明。”
她说话时嘴里含含糊糊。
惜惜小姐这一桌人已经从角落里又翻出一罐肉酱,重新盛了面出来,吃得额头冒汗,满脸红光。
唯有她姐姐傻愣愣地还在说话。
樱桃认真点点头:“小娘子火眼金睛,看问题就是准,我姐吃饭都不积极,可不是有点笨。”
秋丽:“……”
她转头看去,显然这罐肉酱已被分得丝毫不剩。
顾湘哭笑不得,这就是一罐子肉酱而已,又不是山珍海味,哪里至于了?
她承认肉酱很好吃,很下饭,简直和老干妈一般百搭,但是终究只是肉酱,是一款应急食品而已。
不过,这么一热闹,秋丽似是忘了刚才发生的那些事。
她年纪小,脸皮薄,大庭广众之下出事,若不好好开解,恐会留下心病,如今众人吵吵闹闹,到是转移了秋丽的注意力,到是件好事。
一桌美人吃得热闹,顾湘却不免有些发愁。
“这京城,恐怕是个是非之地。”
顾湘脑海中飞速地列起清单来,若要去京城,她肯定要提前做些准备,留下点后手,以免仓促应付,再发生些让人不愉快的事情。
从李家这下人看,李家和她想象中还有些不同,那家里的人,恐怕不好相与。
顾湘从没想过装没事发生,躲在顾庄不去京城。
她从小到大的生活经验,就是如果某件事情必然会发生,那别逃避,越早处理,越表现得云淡风轻,越不把事情当回事,那就越好。
如果她不肯去京城,有一种可能是对方不把她放在心上,放过了她,但想到那些杀手,那些麻烦,顾湘觉得另一种可能更大些,她或许要迎来一拨又一拨能把人烦死的麻烦。
既如此,那便大大方方地去好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什么好怕的。
再说,她其实对繁华热闹的东京城挺好奇。
不过也不必着急,隔壁蔡氏让人给打了个半死,所谓伤筋动骨一百天,就算不值当地为蔡氏耽误时间,可这寿灵城外乱兵围困,危险重重,要走,总要考虑下安全问题。
顾湘沉吟片刻,眨眼把这些事暂时抛到脑后,拉着惜惜小姐商量起生意来。
她的第二天生活经验,碰见事情了千万别纠结,先顾当下。
第一百六十一章 心虚
戏欢阁隔壁便是寿灵县最贵的客栈。
客栈掌柜姓孙,从他祖父那一辈起,就在寿灵落脚,经营酒楼食肆一类的生意。
到了他这一代,孙家酒楼,孙家客栈已遍及周边郡县。
至于寿灵这一家客栈,也是本地最好的客栈之一。戏欢阁地处繁华,位于县衙,县学,夫子庙等地周围,每日人流涌动,商铺林立,乃是寿灵县最好的地段,高端客栈,酒楼自然在此云集。
蔡氏趴在软榻上,刚上完药,疼得小口小口地吸气。
阿大几个坐在她对面。
“已经查清楚,那位小娘子就是顾庄的,是咱们家那位环姐儿。”
众人面面相觑,半晌阿大叹了口气:“真没想到。”
早在两个月前,昔年李家丢的小娘子已经找到的消息传回京城,又莫名传开之后,京城上层各大家族就炸了锅,人人好奇,个个八卦。
李家这几年的确是有些没落。
可李家再没落,宫里有三公主在,外面有老太太坐镇,也依旧不容小觑,李家的对头又不少,热闹谁不想看?别说敌视李家的人,就是没关系的人,也不会拒绝八卦。
一下子说什么的都有,还有人怀疑公主容不下同父异母的妹妹……
砰!
砰砰砰砰!
隔壁传来砸东西的声响。
“该死该死该死!野丫头,死丫头!我要弄死她!”
阿大揉了揉眉心,吐出口气,起身猛地开门怒吼:“小乙!”
隔壁又是更剧烈的一阵砰砰,片刻后终于安静。
蔡氏脸色惨白,心里恨得要死,她跟着老夫人时年纪小,老夫人怜她身世可怜,把她当小闺女养的,从小到大她就没受过这种气。
偏那是环姐儿,她这仇还真没法马上报。
“老夫人的意思,既是李家的血脉,自不能流落在外,三公主对此也很关注,只是为了三公主的脸面,带她进京时尽可能低调些。在县城接人到底不便,万一闹起来传到京城,有损颜面,盯着点,待她回顾庄,半路上我们接人,接上立时便走。”
阿大可不觉得顾湘需要做什么准备。
只要回到李家,她便等同一步登天,一介村姑家的东西,带着都怕脏了车。想必她自己也会主动和原来的家庭脱开关系了
“老夫人的意思,三公主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这时候不宜生乱子,我们要步步谨慎。”
京城里众人都传说三公主要嫁入高家。
只是高家儿孙实在不出色。
宫里也没有真正表态。
蔡氏趴在床上,想到云哥跟她说的话,忙把脸埋在枕头上,隐隐发热,确实如云哥所说,三公主未来的夫婿就该精挑细选,高家的高峰不是不好,只是太庸常。
像三公主这般天之骄女,即便选不到像卫国公赵瑛那般简在帝心的英伟男子为婿,至少也要像狄公子这般举世瞩目的美男子,才堪堪与公主相配。
高家的高峰,最多能入备选。
这种时候的确不能生事。
蔡氏深吸了口气,面上露出一丝冷笑。
她会让那个村姑知道,一只野鸡混到凤凰窝里去以后,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起风了。”
阿大忽然被风兜了一脸尘土。
刚才还阳光普照,转眼间就阴云密布。
顾湘窝在惜惜小姐的香闺里,舒舒服服地靠坐在窗边美人榻上,窗前小桌上摆着一壶果酒。
她在顾庄喝酒用的都是普通的陶碗,如今却是白玉小酒盏,到没配下酒菜,却放了一大叠糖渍小橘子。
顾湘自己调的味,入口即化,配果酒极好。
秋丽正在门口做女红,此时一见起风,忙过来关窗点灯,顺带着给她加了件大斗篷。
顾湘往斗篷里躲了躲,账本扔到一边,打了个呵欠,揉了揉发红的眼睛:“秋丽姐你也去睡,困。”
她说着就歪在美人榻上,关了系统界面。
顾庄修路和盖房子的速度太慢,她组建势力的速度也太慢……偏偏,她大约没时间慢慢等了。
只好氪金。
【本月特价套餐:主厨的洞天福地(酒楼)(每一个主厨都要拥有适合自己的美食基地)。特制版:500000美食点。高档版:100000美食点。中档版:50000美食点。低档版:10000美食点。】
闭上眼,顾湘想到自己一口气花掉的美食点,就有些心虚气短。
虽然她一通操作,去掉很多没必要的装潢和特殊效果增幅,最后只花了6700。
却依旧让她的美食点变得捉襟见肘。
不过主厨的洞天福地原本的价格堪比美食空间,现在特价,不买才是亏得很。
有了主厨的洞天福地,顾湘再雇佣人手就只需要十分之一不到的价格,而且看介绍,还有不少人愿意来打白工,好像是在洞天福地工作过的服务人员能涨身价?
“唔。”
顾湘眨眨眼,忽然觉得她身上可能挂了个锦鲤一类的属性。
在寿灵遇到李家,顾湘就隐隐感觉不安全,可能是小时候留下了一点心理阴影,她不喜欢这类变数。有血缘关系的长辈,一旦充满恶意,总让人毛骨悚然。刚从蔡氏手里救了秋丽,她就下定决心寻几个护卫,从商城里找,贵也没办法。
结果今天就刷出这样适合当下情况的特价品。
顾湘一边想,一边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同一时间,顾庄忽然热闹了起来。
好些身穿同样黑色短打,头上戴着奇怪帽子,手上也戴着手套的年轻人,带着各种奇怪工具,从四面八方赶到,这些人一到,只有为首的那个同迎出去的顾族长说了句,他们是顾湘先生请来的。
不过说了几句话的工夫,这些人就踏平了从村口到后山的路。
顾族长到底相信顾湘,看他们挺忙,也就没多问,结果回去吃着饭,他那蠢儿子就带着满脸神魂出窍的表情,过来跟他说:“爹,咱是不是遇见五鬼搬运来着?咱家被搬到别的村子了吧?”
“……”
族长没抽他儿子。
湍流的河水上起了桥,桥边搭起干净的,漂亮的,形制一模一样的小楼,村里的刚被修平的路上,铺起一块块的大青石。
顾族长:“……”
第一百六十二章 效率
顾族长默默换上衣服,目光闪烁,低着头躲躲闪闪地出门往顾家新租的宅子去。
老族长一到,黄婶家的院子都快被堵得水泄不通。
顾老实和姜氏满脸无奈:“……我们真不知道啊!说是三娘她师父听说她想在老家落脚,派人来给她建什么……房子的。”
说话的工夫,外面王铁生,铁柱两兄弟就慌慌张张地进门:“他们……在修我家的门和院墙,说什么我们离后山太近,要,要保持统一的风格,赠给我们外墙装潢……这咱哥俩也不敢不让人家修啊。”
那些黑衣服,一个个的长得俊,气质好,一看就不简单,王铁生估计,就算人家要拆了他们家的门板,他都不一定会出去阻拦,更不要说人家只是想给他修修门窗外墙了。
自然不只是王铁生家,大半个村子上上下下都被惊动了。
这些黑衣人修路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议,好些没有亲眼看见这些人干活的百姓,私底下都怀疑他们不是人,而是哪里来的妖怪。
幸而有不少村民特意暗中盯着,到是没见到黑衣人使什么妖怪的手段,最多就是所有人力气又大,配合默契,干活速度还快,像是个个武功高强的样子。
不过,一群高手跑到他们顾庄,帮村子里修桥铺路,光是这事说出去都令人啧啧称奇。
那位刚被招安的萧则和他爹萧有树,目前也在顾庄落脚。
萧则眼看着一群神完气足,很明显不普通的黑衣人,勤勤恳恳地就和蚂蚁一样为顾家那位小娘子干活,没有一个人抱怨,没有一个人偷懒,简直……比这些特别喜欢争抢着助人为乐的村民还要认真,心中不免充满了震撼。
他现在知道村民们热情礼貌爱劳动,不是因为本性如此,而是为了积分,但别管为什么,一个年轻女子能让这么多人都按照她的想法行事,这本身就相当了不起。
萧则现在开始觉得,自己必须投到这小娘子门下,错过这么个厉害人物,将来恐再也寻不着了。
一夜过去。
第二日村民们照常去地里干活。
王铁柱兄弟两个背着箱子迷迷瞪瞪地出门,心里还惦记着在大李村的活。
因着前几日他们打的家具样式新颖,又在大李村接了三家的差事,能顺顺当当地把这三家做完,接下来小半年都不用再接生意。
说起来自家最近生意这么好做,还得感谢三娘子。
他在食堂吃饭时老喜欢跟三娘子聊天了。
那小娘子说起家具来一套一套的,什么全屋定制啊,床柜一体定制啊,衣柜镶嵌入墙啊,高低床之类。
还有田园风啊,粗犷风啊,奢华风等等,别管靠谱不靠谱,反正是新鲜得很。
三娘还会自己画图,画得家具样式一看就漂亮,王铁生深受启发,灵感一下子就来了,脑子里想出无数种样式。
在大李村,他小试牛刀,果然开门红,客人看了成品是喜欢得不得了。
“哎!”
就是小娘子不要他分红,他也只能多给顾家打几样家具以做弥补了。
他记得三娘说想打几个造型特别的秋千,还想给四郎的书房添上一套书柜,等今天从大李村回来,他就去……
王铁生走了会儿神,一抬头,登时脚步一顿,瞠目结舌。
脚下一排鹅卵石小径直通向村中主路,主路上的青石板已经铺完了,道路两侧红花绿草,如今已入了秋,可寒气显然没有影响到这些花木。
两兄弟面面相觑,一回头看到自家的院墙,登时愣住。
“这?”
兄弟两个越发怀疑自己是在睡梦中被斗转星移了。
灰扑扑的黄泥院墙变成了淡雅的青色的石砖墙,上面还镀了月光一样的色彩,却丝毫不刺目,看得眼睛十分舒服。
王铁生脑子一乱,就见斜对面的豆腐张同样吓得掉了扁担。
“……”
他知道这些黑衣的大侠们在给他家修院墙,但他只当是把破损的地处修补清理一二,现在一看,分明都认不出来了。
王铁生一步一挪,茫然地出去干活去。
一路上他们遇到了一群忐忑又无措的乡亲。
三天后。
顾庄的百姓们扶老携幼,高高兴兴地拎着家里的扫帚,铁锹,和一群从相貌到气质都与众不同的黑衣人混在一起,不时便有人扯着嗓子喊:“哥,我家门口想换这种细石子的,大石头有点扎脚,应该能算十个积分,你做不做?”
“我和我儿子来,我家这小子这两天老在家里躲懒,得让他活动活动。”
顾庄的村民们很快就接受了自家村子变得漂亮精致的事实。
同一时间,顾湘买的荒地上眨眼间就打起地基,开始建青砖绿瓦的房子,专门按照江南园林的模样设计,准备沿着山势设计彼此相连又分开的多个园子。
最靠近顾庄的一个比较简单,已经搭建起木制的房屋,花木掩映中摆了一张张的餐桌,山石嶙峋,小池清幽,月亮门外的围墙上也挂起了村食堂的招牌。
这里就是以后顾庄的食堂所在。
周围还开辟出一块块的亟待耕种的田地。
大厨房刚盖好,老杜就带着阿冯和另外几个从火头营带出来的伙计入驻了。
村民们显然对这新食堂特别满意,虽然走到新食堂需要花费的工夫要稍稍长上一点。
不过,大家对修路到是更积极起来,每天都要议论这些黑衣大侠们把路修到哪里,什么时候能打通到县城。
十天后。
就连顾庄周围的什么大李村,小石头庄,葫芦村,东洼村等等村子的百姓,也注意到了自己周围的种种变故。
隔断道路的山石被推平,河水上搭了桥,路虽还没修到县城,但每天都延长好大一截。
一开始村民们还不当回事,可真正看到‘天堑’变通途的可能,各个村子的男女老少都忍不住自带干粮过来帮忙,可不只是可以赚积分的顾庄村民。
老百姓并不傻,大家祖祖辈辈生活在山里,难道能不知这路修好了,对自家的好处?
而且这一修路,黑衣大侠们顺带着清剿了一波隐藏在山里的土匪强梁,简直是大快人心!
却说县城里,李家这一行人左等右等,只见那小娘子在戏欢阁流连忘返,‘左拥右抱’,就是不走,简直要急死了,没办法,只好由蔡氏拖着病体去找人。
蔡氏去时,很不甘愿,脑子里想了无数个给那村姑下马威的主意。
然后,她就被晾在戏欢阁的花厅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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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三章 架子
戏欢阁中人来人往,煞是热闹。
文人墨客对坐饮酒,美人翩翩起舞。
蔡氏立在大门前,眉头微蹙,心下很是不自在,偏找不着戏欢阁的女掌柜乔妈妈,只能找穿行服侍众人的丫鬟。
“顾小娘子是不是在你们这儿?请她出来一下,我找她。”
蔡氏心中极不悦,大家闺秀怎能到这种地方?简直不知所谓!
她是肯定不肯进戏欢阁的大门的,只让人通传,自己就在门口,从隔壁茶寮借了椅子坐下,又让人倒茶。
眼观鼻鼻观心地端着架子等着。
等下见到那个村姑,她要好好警告她,教导教导她李家的规矩,别把在乡下养的这些个坏毛病带回李家。
她要在京城流连青楼瓦舍,李家还要不要脸?
蔡氏此时心中到有些后悔起来,她这些年都养尊处优的,有好几年没接过教导家里丫鬟的差事,有点手生,换成前几年,她瞬间能想出十几种法子让那些小丫头片子有苦说不出,一辈子都乖巧听话。
不过也无妨,对付一个小村姑,足够用。
蔡氏在心里把顾湘摆布了一遍,胸腔中堵得发胀的那股子气总算稍稍散去了些许。
等到坐到一盏茶都要喝完时,蔡氏还没等到顾湘来见她,强忍着身上的痛楚和不自在,深吸了口气,心中越发烦闷暴躁。
她才受过伤,如今坐在硬凳子上,屁股,腰,背都疼得和针扎一样,简直每一刻都是煎熬。
尤其是时间拖得久,她喝的那些止疼类的药开始失效,真是如坐针毡,难受得要命,唯独想一想待会儿那村姑该是如何忐忑,如何忧虑,她才能稍微痛快一点。
“明明知道身世,居然不敢来问?胆子这么小,毫无大家闺秀的气度,带回去了,总不能还劳累老夫人费心调教她。”
蔡氏虚弱地轻轻地倚在椅背上呢喃。
“只能我受受累了,总不好让人嘲笑我们李家没教养。”
蔡氏等人已经从王知县口中觉察到,顾湘大约知道些自己的身世。
“想必高兴坏了?”
就让她再高兴高兴,省得以后没力气去哭。
昨晚家里小公子闹腾了一晚上,砸了一屋子摆设,她知道小公子在憋屈什么,那日竟让那个村姑给吓住了,被人埋汰嫌弃,愣是没能说得上话。
别说在家向来娇惯的小公子,就是她心里也不自在。
“阿大那蠢货……早知是个这般没担当的,就该让阿生他们护送。”
身为护卫,那般情况下竟没能护住她,也没能保护小公子的脸面,岂不是让人把李家的脸扔到地上踩?
蔡氏此时忽然想起当年高六合入京,当时荣阳郡主派人伪装皇城司的人半路上截杀她,她身边的护卫就敢硬杠皇城司。
事后查出此事,高家的护卫直接堵了荣阳郡主府的大门,吓得荣阳郡主连夜躲到太后寝宫去,半个月没敢出门。
虽说蔡氏始终认为高六合不安于室,不是个好女人,但还是得承认,各个家族养的家丁护卫,甚至暗地里的私兵,没有哪一家的,能同高六合的人比。
说起来当年高家在京城也不过是二流人家,高六合和寻常闺秀们比,母亲家世不显,父亲也不得家中重用,早早就离了京城的圈子,偏就是这样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女子,偏能养出一群天赋惊人,能力惊人的手下,这些人还就对其忠心耿耿。
蔡氏以前就老听老夫人念叨,说是很羡慕高六合的本事。李家世代从军,家丁护卫都是从军多年的,忠诚远超其它家族,却还是远比不上高六合的人。
也是这样一个出身寻常的女子,一出现在京城社交圈就把其他名门闺秀衬得是黯然无光。
可以说在她十四岁到二十岁的这六年里,京城才女断绝,美人绝迹,不是没有,而是都淹没在她的光芒之下。
蔡氏胡思乱想了半晌,等得实在难受,只好起身到门口去叫丫鬟:“顾湘什么时候过来?”
“不知道。”
丫鬟面上到是客气,只刚说句话就听人叫,一溜烟又不见踪影。
蔡氏:“……”
一盏茶,又是一盏茶。
蔡氏坐不住,起身来回踱步,左右进戏欢阁的客人们都不觉转头看她,窃窃私语。
“这谁?想进戏欢阁?”
“不应该啊,长得这么丑。阁里的小姐们向来眼光高,长这样,当丫鬟的资格都没有!”
“别瞎猜,我看是新雇的粗使婆子,前几日好像听樱桃小姐说现在阁里泔水忒多,想招几个送泔水的婆子呢。”
蔡氏脑子里嗡地一声声。
“啊啊!”
她恨不能扑过去抓烂这帮人的嘴。
“哎哟,还是个疯子?”
客人们赶紧躲进门。
蔡氏:“……”
等了老半天,蔡氏一时没忍住,都跳着脚在外面大声吵吵,巡街的差役都目露怀疑,她想起自己刚刚挨过的打,登时闭了嘴。
蔡氏捂着心口,脸色发白,浑身无力,摇摇欲坠,终于放下架子进门:“劳烦诸位给指个路,我有事要寻顾小娘子。”
她心下却是给戏欢阁记了一大笔。
丫鬟到是客气,笑道:“早传过话,小娘子正忙,现在没空,您有什么事告诉我们也成,我们抽空转达?”
蔡氏嗤笑:“忙?她有什么可忙的?”
“小娘子正同人谈生意,不见外人。”
小丫鬟笑道。
蔡氏冷笑:“告诉她,她要卖东西,我翻倍出价全买,她若要买东西,列个单子,我让人给她置办就是,让她赶紧出来。”
小丫鬟一下子笑了:“你买?你给小娘子置办?”
樱桃和秋丽正好在门口附近,听蔡氏这么一说,齐齐发笑:“哎哟,没成想遇见个大财主啊。李长随,快来看看,有人想帮朝廷付账单。”
李长随从二楼扶栏处探头出来,一本正经地道:“好,大善人贵姓?我亲自给你定块匾额,王木匠,劳烦你加个班,就刻‘解囊乐助’。”
蔡氏:“??”
李长随正好手里拿着清单,举起来看了看:“目前统计出来的有一小半,需要十八万四千六百五十两银,不知你是掏银票,还是怎么付?”
蔡氏:“??”
第一百六十四章 金钱
蔡氏:付个鬼哦!
十八万两?
卖了她也不值这零头。
蔡氏面上通红,怒道:“你什么人?知道我是谁么?敢这么消遣我们李家!我呸,当我们李家好欺负不成!”
李长随沉默片刻,揉了揉耳朵:“忽然觉得我应该去改个姓。”
刚从屋里推门而出的周县尉:“……”
李长随他爹好似只有他这一根独苗苗?改姓可还行?
蔡氏吵了半晌,李长随只当自己耳聋了没听见,不经意地把国公府的腰牌露出来,面上含笑,颇为客气:“是十八万四千六百五十两,都是十多年来官府和本地乡绅悬赏的赏金,本地官府正发愁这数量实在是大,大善人肯慷慨解囊,援助一二,真是太好了。”
周县尉倚在扶栏上也笑:“最近顾家小娘子成了咱县的大主顾,竟然把附近几座山里七个大山寨,十六个小山寨一网打尽,穷凶极恶的土匪都伏诛,剩下的也都抓了,这下可好,十几年给不出的赏银一口气都要吐出来,就是现往府衙通报要银子,恐都是个难事,幸亏来了一阵及时雨。”
顾湘就坐在窗口向外看,一时笑出声来。
秋丽和樱桃两个丫鬟更过分,已经笑得倒在软榻上滚来滚去。
蔡氏盯着李长随身上的腰牌,抬头看他的脸,面色一点点灰白,血色尽失,艰难地从唇角迸出几字:“……别开玩笑了!”
顾湘心道:果然是招不怕老,好用就好。
她不久前才用金钱闪瞎过旁人的眼,这回误打误撞又用了一次,竟然还是效果超群。
可惜啊,这么大一笔数目,恐怕拿不全。
蔡氏看样子应该也不会做这个冤大头。
县衙也拿不出这笔赏钱,刚才她还和王知县商量要用顾庄周围的山和地‘抵债’。
前几日顾湘接到商城送的信,也是惊得差点砸了酒杯。
信中说,系统的建筑工人修路时,最优路线需要穿过一家叫什么虎头寨的地盘,于是就派人出去交涉,可是交涉不成不说,对方蛮横无礼的很,无故动手伤人,于是——
修路队的人就顺手把对方给打了。
这一打可不要紧,打了一个,来了一窝,哎,没奈何,只好一窝一起揍呗。
顾湘:“……”
她看到这些,当时就想——她是该赶紧书信一封,托萧则帮忙,找人家山寨谈判?还是该赶紧通知县衙,请王知县拿个主意?
正纠结,又来了封信。
这下子可用不着再考虑了。
‘工人们’已经把人家山寨推平,修通了路,连带着搂草打兔子捎带手地把这窝土匪的什么大伯小叔,婶子舅舅一口气都给处理得一干二净。
之后越发不可收拾,先是一波又一波的土匪自投罗网,紧接着就是‘工人们’一路平推,修路修到哪儿,顺带着就清理掉周围的土匪山寨。
说来也不知算不算巧合,工人们的眼光和好些土匪的眼光出奇得一致。
道路选址,与山寨重合度特别高,为了赶工期,这群系统派来的‘工具人’,坚决不肯绕路。
那些土匪们有好些都在这一片安营扎寨了十好几年,甚至几十年,怎能容忍别人‘欺’到头上?
这要退缩,面子不要了?
一开始是要面子,到后头却是想不要脸面也由不得他们。
顾湘:“……”
她不过是为了尽快把顾庄变成自己的大酒楼,拓展势力,好在李家到来之际能有些安全感,所以才去买了‘主厨的洞天福地’。
买它,真只看重能‘加速建酒楼’这一个条件而已。
事情发展成这个样子,也不是她能想象得到的。
到目前为止,‘工人们’的收获里面,包括土匪头目八人,每一个都是血债累累,每年都往上悬赏,加到现在,每个人的赏金都在一万两白银的天价以上。
只是这些人狡兔三窟,手底下人手众多,每次官兵围剿都能提前发现,迅速转移逃走,官府自己都清楚,除非真调集大军过来,否则很难抓人,就是调集大军围追堵截,对方守不住山寨,逃说不得还是能逃得掉的。
结果这回这些人都被一群修路的工人,以摧枯拉朽之势清理了个干净。
其中一个在寿灵这一片立足二十年不倒的土匪头目,临死还不敢相信,他竟会死在一个拿着铁锹的,乡下无名之辈的手上。
县里这块心病顽疾,被迅速剿灭,官府自然还是很高兴的。
就是该到了要往外头掏赏钱时,王知县肉疼得是一整宿没睡着觉。
县衙每年要用钱的地处多得很,一口气拿出这么多,他是真心舍不得。当初定下赏金时,可没想过有人能一次把这么多被通缉的土匪头子都给一锅烩掉!
此时王知县也听见人外头的话。
“有大善人要掏这笔钱?”
他顿时激动得双眼放光,两步出来向下看,大笑道,“是哪一位?快出来让我见见。”
蔡氏:“……”
她摇摇欲坠,死死咬紧牙关,绝不敢开口应承。
此时也顾不上面子,抬手就抽了自己一巴掌:“官爷可别开玩笑,奴不过是区区一下人,哪里有这么多钱?”
王知县蹙眉,失望地翻了个白眼:“……顾小娘子,咱再来商量看,这土地抵债的章程……”
蔡氏再不敢耽误,也顾不上什么规矩,礼仪,体统,扯开嗓子喊道:“小娘子,顾小娘子,劳烦劳烦您下来,咱们该回京了。”
她现在只想迅速把顾湘带走,下马威的事,只能回京再说。
喊了一嗓子,顾湘却并未像她想象中那般,立时顺着梯子爬下来,楼上一点动静也无,到是旁边丫鬟蹙眉道:“劳驾,请不要大喊大叫,打扰到我们的客人了。”
蔡氏:“……”
“这都什么人,粗鄙!”
丫鬟瞥了蔡氏一眼,转身就走,没怎么压低声响就嘀咕了句。
蔡氏头晕眼花,身上更疼,简直急得要跳脚,深吸了口气,表现得却是又谦恭了几分:“小娘子,老奴是老夫人派来接您的,她是您的亲祖母,知道了您的消息,立时就派老奴赶来……”
话没说完,秋丽蹬蹬下楼,冷淡地蹙眉:“别喊了,没告诉你?小娘子忙得很,现在没空。”
“来见人都不提前送拜帖的,欠训教!”
第一百六十五章 光彩
蔡氏脑子里嗡嗡直响,差点一口老血喷出,先撕了这死妮子,再冲上楼去把那个不懂规矩的村姑揪下来爆锤一顿。
她却只敢想想发泄发泄胸中怒气,瞟了一眼李长随,心中既忌惮,又戒备。
此时她已经想起此人是谁了。
他是李生。
这些年家里老夫人和几位郎君常常提起他,说来两家还算是沾亲带故,只已出了五服。
李生本身到也没什么,可他背后是那个人。
蔡氏身体顿时抖得更厉害。
京城的贵女千金们,人人将那位国公爷视作君子,倾慕他的女子能把汴河给填满,可像她这样豪门大户家的下人,却是知道些内幕,那位国公爷可不是好相与的,你不招惹他,自是感受不到他的厉害,一旦你招惹了他……
蔡氏脸色惨白,想起张家那个小公子,不过是埋汰了他几句,说其奢靡过度,结果连三天都没到,张家就全家抄家流放,张小公子连发冠上的宝珠都让人给抠了去。
张家抄家那日,安国公他就坐在旁边酒楼上看热闹,与几个朋友欢聚一堂。
他竟是想亲眼看张小公子倒霉!
这样的人,她有几条命,几个胆子,敢去招惹?
没办法,蔡氏不敢继续吵闹,又怕这些人真让她出银子,而且刚才她按捺不住出声吵闹,此时却惊觉不妥。
楼上除了顾湘,本地知县和县尉都在,远远一看不少人都是衣着锦绣,很是不一般,她这般失态,恐怕是丢了人。
蔡氏赶紧低下头,唯唯诺诺地退出门。
她不敢怨恨赵瑛,同样也不敢恨赵瑛身边的人,心里到偷偷把骂了好半天。
“什么她剿灭土匪?她能剿灭谁?”
当他们没调查过?
知道顾湘的身份以后,老夫人还专门找人查过,李家上下早把那小妮子的来历弄得一清二楚。
她被抱养到顾家以后,一直生活在乡下,除了相貌还成外,再普通不过。
在勇毅军里发生的事,顾湘在勇毅军莫名爬升的威望,有赵瑛在,一丝都没传扬出去。
李家知道顾湘曾在勇毅军做过一阵子厨娘,全家上下都只有生气的份。
也正因为这个,老夫人才急忙催促蔡氏带人出京,令她尽快把人带回京来。
老夫人的爱子,顾湘那个便宜亲爹李宁,如今已经在万寿观出家为僧,十几年过去,他当和尚当得挺高兴,一看就再无还俗之念。
做了和尚肯定不可能再成亲生孩子。
老太太气了这些年,到也认了命。
儿子这辈子命中注定只有两个孩子,一个是同高六合生的珠姐儿,现在陛下的心头肉,掌上明珠,三公主赵畅。
另外一个就是李宁同郡主之妹,高如玉所生的环姐儿。
赵畅身份尊贵,被陛下赐国姓,老夫人对此自然是只有高兴的道理,但到底,那孩子再不是他们李家的人了。
算来算去,李宁竟只剩下环姐儿一个女儿。
只剩下一个,即便出身不光彩,李家也不可能说舍弃就舍弃,老夫人也是想着至少把人带回家看看,瞧瞧这孩子到底是个什么成色,要是还能养好,就好好教养,将来给她说一门好亲事,对李家也是个助力。
若是这孩子已经废了,那也该控制在自己手里,以免将来给李家抹黑。
高家姐妹和家里公子的纠葛,当年闹得那般大,满京城的人就没有不知道的,欢姐儿的事,自然也不是什么秘密,现在消息既是传开了,再想按下去,希望可不大,到了这种地步,李家正大光明地把女儿接回家,就把她当成普通庶出女儿对待,才是最好的选择。
蔡氏回忆了一番顾湘的身世,又揣测了好半晌老夫人的心意,越想心里却越烦。
“你们说说,这……小娘子到底是怎么想的。她不会真同那些个土匪有牵扯?”
蔡氏表情紧绷,如临大敌。
“难道她使了些不光彩的手段哄骗官府?她到底是什么人!这般野的性子,哎,千万别害咱们李家的名声。”
“当年宁公子也算得上京城最出色的贵公子之一,高家那位二娘子同样蕙质兰心,德才兼备……后来发生了那样的事,只是意外,二娘子的本性很值得大家信任,如今两个人的亲女儿,怎么这般,这般疯癫!”
蔡氏累得瘫在椅子上,连灌了好几盏温热的茶。
阿大心里也发愁。
以前听下人们说,蔡嬷嬷是老夫人的心腹,他还当这得是个多厉害的人物,没成想出来一趟原形毕露。
要是家里的嬷嬷都这德性,他都有些担心小娘子,小郎君们会被教出毛病来。
尤其是小娘子们,这贴身嬷嬷对小娘子的影响,有时候比亲娘都要大。
阿大叹了口气:“蔡嬷嬷可莫要在外面说这些话。”
先不说一个当下人的,真心实意地嫌弃主人这种事有多离谱。
就是她猜测的都是真的,那小娘子就是以欺诈的手段骗了土匪,骗了官差,骗了安国公身边的那位红人……那就用得着他们这些个当下人的跑过去胡言乱语?就他们精明,人家都是被骗的傻子?
“咱不管旁的,接上小娘子回京要紧。”
阿大轻声道,“还请蔡嬷嬷快些和小娘子说清楚。”
蔡氏:“……”
她只好去等顾湘,等来等去却连面都见不着。
哎,云哥还叮咛她,要她在路上就把这小娘子给收拾服了,要让她知道规矩,让她知道敬畏,现在连见到人都难,可要怎么教她规矩!
蔡氏一连等了好几日,实在耐不住,终于放下身段掏银子贿赂看门的小厮,这回是正正经经地写了拜帖,用词谦卑得很:“劳烦小哥通传一声,老奴想拜见顾小娘子。”
小厮:“顾小娘子?她不在我们这里。”
蔡氏:“啊?”
“小娘子忙得紧,哪有工夫在戏欢阁久待?自是早早回去办她的事了。”
蔡氏:“……”
可恶!
她呆愣半晌,目露凶光,一会去就气势汹汹地招呼众人。
“阿大,叫上你手底下所有人,带上兵刃。”
既然那小妮子不肯听话,那就教她一个道理。
蔡氏冷笑:和强者硬杠,纯属找死。
顾湘可不知这些人戏这般多,她此时正在兴奋地准备撸系统羊毛。
第一百六十六章 圈地
顾湘的洞天福地建设完成度,已经达到了百分之六十的合格标准。
翻开系统界面,顾湘目光灼灼:“一个,两个,三个……”
一共有二十多人提交了工作申请,小厮,家丁,服务员,厨工,园丁,车夫等等,都有人想做,还是不要工资的那种。
“怎么这么多人想打白工?”
顾湘不觉惊喜。
商城里人工非常昂贵,先不说那些酒侍,剑侍,普通服务员,想长时间雇佣也要让她破产的。
现在有人不要工钱白来帮忙,岂有不接受的道理。
顾湘心情愉悦地通通点了接受。
【务工申请因无需工资,审核条件较宽松,无犯|罪记录即可,请谨慎处理。】
刚点完接受,她才从最底部,看到了一条不大显眼的特别标注。
顾湘:“……”
老话说得好,便宜没好货……她是不是又有点冲动?
又想到都是白来的,顾湘到也念头通达起来。
只要不要‘钱’,怎么都香!
【‘小厮’入职中……‘小厮’半路看到一头吊睛白额大老虎,偏离路线,追捕白虎中。】
【‘家丁’入职中】
【……】
【‘丫鬟’入职中……‘丫鬟’半路遇到土匪,兴奋中,极度兴奋中,偏离路线,准备狩猎。】
顾湘:“……”
好家伙,这帮员工可真活泼。
顾湘也没辙,不出工资的老板想管束员工,可没多大底气。
干脆就眼不见为净,由着他们去。
反正系统商城至少能保证员工们不违背规章制度,更不要说违法,既如此,就没什么可担心的。
顾湘一边想,一边拿出纸笔来写写算算,看看她新得的这些荒地都要怎么来使用。
她本来觉得修路队能一路上顺利拔除山寨,剿灭土匪,很大的缘故应该在‘隐秘’二字上。
那些土匪再怎么也想不到,一帮修路的百姓能摇身一变,就变得比官差还厉害,说收拾他们就收拾他们。
她估计也就一开始能有这般好事。
可结果却有些出人意料,这么长时间过去,如今寿灵周边的山林里诸多绿林好汉,几乎都知道了‘顾庄修路队’的赫赫威名。
初开始土匪们知道这事,心里自然有气,个个嚷嚷着要报仇,要让他们好看。
可惜不认头的全都自寻死路了。
修路队的速度是分毫不降,找茬的土匪来一波收拾一波,到后头大家知道厉害,全都戒备森严,无不对其十二万分的重视。
可再重视也没用,在江湖上数十年屹立不倒的土匪强梁,把最强的班底都叫上,又是设埋伏,又是耍手段,一通操作猛如虎,撞上去却都是头破血流,没一个能得了好处。
不过数日,左近的土匪都被吓得几乎魂飞魄散。
不少人连夜搬家,狼狈逃窜,也有些躲躲藏藏猫在自己窝里不敢出门,一时间流言无数,所有人都觉得这帮人身上带着邪性,沾之即死。
顾湘这边就收到了一长串的名单,每一个都在官府的悬赏令上,加起来这赏金能把衙门掏空。
“哎!”
顾湘翻了翻账本,不禁叹气,“论心黑,我可差得远!”
王知县扒着桌子耍赖哭穷,哭得她一时心软,愣是答应王知县拿这几个山头,一堆的荒地来抵大半的账。
她是天性上喜欢囤地,哪个现代人不爱囤地的?
这时代可和在现代时不同,拿到地契,这地就是她的,一辈子都是她的,想怎么用便怎么用,想怎么盖房子,就怎么盖房子。
也是顾湘一想到能拥有完全属于自己的大片土地就昏了头,冷静下来仔细一算,这点荒山,这点山地,好田肥田也不过零星而已,真能值将近十万两的,白花花的银子?
只能说人家王知县的手段厉害,颇有苏秦,张仪之能。
顾湘在现代不过是个才从象牙塔里走出来的平常人,如何能同这在官场上混了这些年的家伙比?
“老狐狸!”
“小娘子,王知县托人送信过来,说让您定个时间去看看地,您看什么时候妥当?”
秋丽匆匆敲门道。
顾湘忙起身:“樱桃姐,帮我把披风拿来,让老狗备车,秋丽姐,去回一声我现在便闲着。”
圈地怎么会不积极?
天上下刀子,她也要第一时间赶去。
初冬已至,漫山遍野的树叶黄了,撒了一地,金灿灿的,到是别有一番风情。
顾湘没出门前懒怠得很,一上山却是精神大振,见到王知县那张和和气气的圆脸,也没怎么生气,只笑道:“县尊到瞧着有些发福?”
王知县叹气。
这事真得怪眼前这位!
她做的肉酱是真心好吃,下酒菜也是特别可口,王知县不喝酒,自然拿这些美味来下饭。
自从得了顾小娘子的肉酱,他恨不能一天吃上十八顿,清晨刚醒,要吃来提神,工作累了,要吃来解乏,心情好了,当然要吃一吃,心情不好,那也必须吃一吃。
这般吃下去,怎能不胖?
王知县现在穿衣服都得使劲憋着肚子勒裤腰带,那才穿得进去。
“小娘子请看,我可没坑你,瞧这风水多好?这座山和大李村相接,水土绝对不差。”
顾湘举目远眺,风水看不出,但确实让人心旷神怡,一时也不自觉忘了肉痛。
尤其是王知县还特别大方,悄没声地给暗示:“我给你多圈点,圈一块极好的地方,当年上清观的那位老神仙亲自过来看过,说这地方风水好,是难得的宝穴,若是做家族墓地,必保子孙后代福泽绵延。”
顾湘看了半天,也没看出王知县戏耍她的迹象。
似乎这位还挺一本正经,而且眼底还有那么一点羡慕。
顾湘:“……行。”
越看,顾湘心里越满足。
就在不远处山坡上,蔡氏艰难地扶着树靠着,犹豫片刻厉声道:“不管了,区区一知县,还能翻了天去?阿大,你带人潜过去,等她和姓王的一分开,立时去抓人。”
蔡氏勾了勾唇角,语气和蔼:“咱们不能放任她胡闹,这都是为了她好。”
阿大点点头,一挥手便准备带人出去,刚走了两步,身体倏然僵硬,猛地一矮身,趴在山坡上,屏住呼吸,谨慎地抬头。
不远处,顾湘他们所站的缓坡上出现了一头大老虎。
第一百六十七章 老虎
那是多么大的一头猛虎啊!
离得老远,阿大就能感受到巨大的压力。
老虎趴着,身体就没比他矮多少,目露凶相,膘肥体键,显然是一头正值壮年的老虎。
阿大瞬间毛骨悚然。
蔡氏更是没忍住,嗷地一嗓子尖叫出声。
瞬间,阿大和身边几个兄弟大恨,简直恨不能把这该死的女人一巴掌扇出去喂了老虎。
不对,现在已经不用想了。
“啊啊啊啊啊!”
蔡氏翻着白眼,浑身颤抖在那儿嗷嗷嗷地叫唤。
那头大老虎已经蹿过山头,飞扑而至,速度之快,宛如闪电,气势汹汹。
阿大和一干兄弟,转身撒丫子就跑。
一边跑一边忍不住回头去看,这一看越发腿软,跑得越慢,可他们明明知道不该看,但就是忍不住。
心里砰砰砰地跳,脑门上青筋抖动,汗珠子哗啦啦向下淌。
远看那老虎已经大得惊人。
离得近了已经不是大,这头吊睛白额虎凶神恶煞,浑身都透着一股凶悍杀气,尤其是这速度,简直像是拼了命地再疯跑。
老虎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蔡氏也吓得抖着腿逃跑,一边跑一边哭,一边踉踉跄跄。
阿大脑子里一片混乱,听见蔡氏的哭喊声,到是苦中作乐——唯一的好处就是他绝不会是跑得最慢的那一个。
挺不错的,他不必跑过老虎,他只要跑过蔡氏就成。
这般一想,阿大的心脏负担果然稍微小了一点。
一闪念,背后劲风忽至,阿大已经隐约闻到了老虎身上浓烈的味道,他心里一沉,叹了口气。
对不住了,蔡嬷嬷。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要是这会儿在这儿的是小公子,他或许会拼死一搏,努力去救一把,大不了一起死。
可对蔡嬷嬷,他还真没这份心力。
蔡氏已经吓得脑子里一片空白,老虎庞大的身躯乌云盖日一般扑至,就这一瞬,她瘫在地上,心中哀嚎——为什么她没有吓昏过去?
她真得不想活生生地,活生生地被老虎吃掉。
蔡氏连滚带爬地拼命挣扎着跑,却是一觉踩到块石头,骨碌碌地滚落到山坡下,她摔得迷迷糊糊,一抬眼便见那头老虎两爪凌空,朝她扑了过来。
“娘啊!”
蔡氏脑袋一晕,闭目等死。
等了半晌却没感觉到痛楚,只听扑通一声响,她喘了口气,悄悄睁开眼,就见那头老虎侧倒在眼前不远处的石头旁边,胸腔鼓动,四肢微颤,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蔡氏手脚并用爬起,一边哭,一边踉跄地往山坡上爬,爬上去就见阿大他们几个如木头般矗立在山坡上。
她气喘吁吁地撑着膝盖扭头,就见老虎已重新站起,还不等她骇叫,老虎头前伸出只手,那手一巴掌抽中老虎脑袋。
那么大一头虎,一下就被抽得翻了个跟头还轱辘了好几圈。
“让你逃跑,让你逃跑,老子说了不许跑,你他奶奶的还敢跑!”
不等老虎站起来,一人大跨步地走过去,照着老虎脑袋就是啪啪啪一顿抽,一边抽一边骂,“老子好心才让你多活一会儿,你居然敢逃跑,还跑不跑了,啊?”
阿大等人和蔡氏齐齐目瞪口呆。
蔡氏盯着来人,只见他中等身材,相貌秀气,衣着打扮都很眼熟,分明就是她在李家每天都见,却从不在意的那类装扮。家里小厮都那么穿,灰色的粗布衣服耐脏耐磨,短打显利索,头戴八角帽显干净。
“嗷呜。”
那么大一头老虎,让这人抽得耷拉着脑袋,缩着身体,夹着尾巴趴在地上,一动都不敢动。
阿大心下震撼,简直是叹为观止!
天底下竟有如此猛汉!
他此时腿肚子还在发软,论功夫,他们几个那也正经从军多年,始终没缺过锻炼,寻常三五个大汉近不了身。
但手里没拿趁手的兵刃,不过是拎了几根棍子,他们就是打虎棍法,也不能和真老虎较劲,若是拿了弓箭,或许还能远程试试猎虎的可能。
稍稍走神的工夫,那小厮打扮的猛人已不知从哪摸出根草绳,像拴小狗似的拴住了老虎脖子。
阿大赶紧整理了下衣着,拍打了几下身上的灰尘杂草,调整表情,就想过去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意。
今天若不是这位,他们里头至少得有一个要葬身虎口。
阿大刚走了两步,忽然顿足。
一阵风吹过,乌云散开。
他们正打算直接绑走的目标,脚步轻盈地从山道上过来,阿大眉头轻蹙,不知该不该露面。
带走目标人物才是他们的任务,若是露面,或许会引起顾湘的警惕!
正犹豫,只听似能降龙伏虎的那位高人忽然满脸堆笑,腰身稍稍弯了一点点,霎时间就从打虎英雄,摇身一变,成了他们常见的那类家丁啊,小厮一类的角色。
对方还顺手理了下老虎的毛,好让老虎更好看。
“哎哟,小娘子仔细别硌着脚。”
‘高人’一手拽老虎,一路小跑冲到顾湘身边,殷勤地把她身前脚下的那些碎石头都给清理得干干净净,才恭敬地立在身边,半伸手护着顾湘向前走,“小的去追了只小可爱,稍微耽误了点工夫,您放心,小的这就去清理庭院,很快就好,绝对不耽误正事。”
阿大一哆嗦,棍子掉下来砸到脚面上,可他愣是没感觉到疼。
原来下人的竞争已经强烈到这个地步了?
能一个人赤手空拳打老虎,而且还不是打死,那是打服生擒老虎的猛人,都要竞争小厮的活儿?
阿大几个心里凌乱得不行。
顾湘被便宜员工虚虚地扶着,身边跟一头大老虎,刚才没反应过来到没感觉如何,这会儿却也有些腿软。
她目光往旁边石头上一点,‘小厮’轻巧地过去拿袖子擦干净,顾湘才被扶着坐下。
我的妈呀,吓死她了。
刚才隐隐听到些动静,她就见系统界面上闪现提示。
【‘小厮’入职中……】
顺着光标箭头的指示,她一眼就认出自家的这‘小厮’。
实在是那老虎特别显眼。
第一百六十八章 小厮
顾湘就纳闷,她都看见老虎了,她还往前凑什么凑?脑子是不是不转的!
“小,小娘子!”
王知县走得慢了点,此时才到,死死盯着顾湘身边那头老虎,汗水瞬间下来,面色煞白,“你别动……你别怕。”
他艰难地想迈动脚步过去,他是男人,还是父母官,他得过去。
可心里虽然想走过去,脚它就是不听使唤。
他是血肉之躯,骨头没人家老虎的牙口硬啊,他也不想死!
顾湘:“……”
她本来还真挺害怕的,结果看着王知县的样子,竟然觉得稍稍好了一点,当然不敢看老虎,视线全部集中到系统界面上。
‘小厮’一只手按着老虎的脖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来拍去,絮絮道:“哎,这不是小的不会硝制,想着把它的皮剥了第一时间无法硝制,再不好了,而且虎肉,虎血,虎骨都是好东西,拆散了不好拿,这才抓的活的,没成想它居然还敢逃跑,害得小的耽误了干活的时间,回去就收拾了它,给小娘子做一身袄裙如何?太俗了?那我再去捉几只白狐来配色?”
如此殷勤,殷勤得顾湘都有点毛骨悚然。
【‘小厮’:听说这家洞天福地的伙食极好?
‘丫鬟’:我也听说了,我还吃到了来着,她家做的腌萝卜可不一般,萝卜雕成六层的莲花形,也不知用了什么调汁,酸酸甜甜特别适口,吃一个想两个,根本停不下来,我以前从来不碰萝卜。
‘小厮’:滋溜,我还是更想吃肉。
‘丫鬟’:这家的佛跳脚也是绝品,但食材太贵了,这家好像是平价款,能不能吃到要看运气。
‘小厮’:我运气一向很不错。讷,今儿就抓到只老虎,拿回去让主厨给我顿老虎肉吃。】
顾湘:“……”
悚然?呵呵。
还老虎肉?你有那么好牙口,能咬得动?
咬得动她也不会做,可不只是费柴火……虽说眼下这年代和现代不同,老虎不光不受保护,打虎英雄还能得县里嘉奖,那她也……不做。
顾湘心里扑腾的速度稍稍低了些,先抬头冲王知县笑道:“县尊稍坐一下,我们歇歇脚再继续。”
王知县:“……哦。”
安顿王知县坐下,顾湘才转过头漠然地看向‘小厮’,皮笑肉不笑地把系统界面上的内容念出来:“这头还在哺乳期,不如放它一回?”
‘小厮’眨了眨眼,低头看他脚底下的虎,扒拉开仔细一看,顿时耷拉下脑袋,叹气道:“好吧……我能不能做个标记,等半年再去捉?”
顾湘:“……”
好在小厮只是说说,没打算连母虎带小虎一网打尽,主要是他没有这么长的时间。
“没事,我抽空再去别的山头转转,这一头本来也没甚特色,长得蔫头蔫脑不好看。”
小厮起身,轻轻踢了老虎屁股一下,“走吧,走吧,哼。”
老虎有点犹豫地站起身,抖搂了下毛,小心翼翼地瞅着小厮,一步一步地向后蹭。
见他果然没再过来抓它,这才调头猛窜,嗖嗖嗖地就没了踪影。
王知县腿脚还发软,忍不住蹭到离顾湘更近些地处坐好。
不远处,阿大等人却是心惊肉跳——那老虎就这么放跑了,会不会让他们几个撞上?
更重要的问题是,这小娘子,是抓还是不抓?
阿大蹙眉,忽然对李家得到的情报有些不信任。
如果顾湘只是个寻常村姑,那她怎么会有武力如此强横的小厮?看那小厮对小娘子恭敬的模样,也不像是假的。
阿大不觉犹豫了下。
蔡氏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泪水,咬牙道:“老夫人令我们尽快把她带回京,不带怎么行?”
她顿了顿,“回去我们商量商量行动方案,不就是一个高手?避开他便是。”
蔡氏还有些心惊肉跳,可她现在经历了这么一遭,却是越发觉得要快把这村姑带走才是正道。
“她路子这般邪性,忽然冒出来的这个小厮,哪有小厮的模样?还指不定是何处冒出来的土匪强梁,也不知同她是个什么关系!再放任,一旦惹出不得了的风波来,万一再影响了李家,咱们有几条命能赔得起?”
蔡氏恨恨道。
阿大看了她一眼,蹙眉。
按说他们这一趟的差事并不该这般难,小娘子是自家的小娘子,若是蔡氏一开始没给人家留下如此恶劣的印象,人家怎会抵触至此?
偏这位是老夫人的心腹,他们不过是被派出来的护卫,还真得让蔡氏来拿主意。
阿大心下叹气,却只能点了点头。
立在山边眺望,眼见顾湘身边已经围拢了不少人,大部分都是官府的衙役。
阿大他们心再大,也不打算真同县衙正面冲突,虽说知县不过是个芝麻绿豆的小官,却也是代表了朝廷体面,真让他抓住把柄,对谁都没有好处。
“现在不宜行动。”
实在找不到出手的机会,蔡氏只好不甘不愿地转身回客栈。
“幸亏这路修了,还修得不错,只有一小段不太好走。”
阿大身边几个兄弟,赶路累得也是不轻,都忍不住小声嘀咕。
“都说寿灵地处偏远,穷得厉害,我看到不尽然,本地显是有几个富贵乡绅的。”
他们走得不是官道,显然不会是朝廷修的。
这年头乡绅富贵了,都喜欢以修桥铺路来酬谢乡里,阿大自是猜测,路肯定是本地乡绅商贾所捐。
“老大,老大!”
阿大脚步一顿,就见前头有个年轻小子跑过来,不由蹙眉:“阿徐?你不在客栈守着小公子,怎么过来了?”
“小公子,小公子说要小娘子好看,带着我和阿柳几个要去顾庄,结果半路上遇见了劫匪,咱哥几个寡不敌众,呜呜,小公子让劫匪给绑了去!”
阿大脑子里嗡一声,一脚踹过去,踹得阿徐一趔趄。
“小公子丢了?你还回来作甚!”
话音刚落,山头上乌泱泱地冒出来一群土匪。
阿大:“……”
他看了阿徐一眼,显然这厮根本没发现自己被人跟踪,此刻也是一脸的惊悚。
阿大评估了下几方战斗力,再看看对方的人数,还有被掐着脖子已经开始翻白眼的小公子,心下叹气,只好束手就擒。
第一百六十九章 肥羊
“好家伙,这回可真让咱们抓住条大鱼!”
“可不是,咱现在手头上是一点闲钱都没有了,这乡里乡亲的不能抢,老弱妇孺不能抢,而且想抢也抢不出多少钱,这两个月又没行商过来孝敬咱兄弟。”
“就是,前几日我们抓的那对小夫妻,看着赫赫扬扬的,结果穷得要死,就是对私奔的苦命鸳鸯,钱没搂着,还送了他们一袋子干粮……要是再不来头肥羊,我连酒都喝不起啊。”
苗虎小声说起这个,简直要想哭。
后头几个兄弟嘿嘿一乐:“虎子哥,这几个小子也不能当酒钱,咱拿了钱得搬家。”
“就是。”几个兄弟一脸的心有余悸,“孙麻子的脑袋让人提溜到县衙去领赏钱去了。”
“还不只是孙麻子,杨大脑袋他们更惨,连人带寨子,一晚上的工夫,没了!真没了,连根毛都没剩下,老刘那几个去探听消息,找了半天愣是没找到他们那么大一寨子,差点都以为自己见了鬼,吓得要死,当天晚上就带着老婆小妾说是要去岳丈家探亲,实际上谁不知道,他根本就是被吓跑了,整个寨子所有人,那是什么来着?对,老账房说的,叫鸟作兽散,分了金银细软都回家种田去。”
“虎子哥,咱可不能留下,再留下去……咱可当不了老刘,寨子里没银子,你没媳妇也没小妾,万一要是成了孙二麻子,岂不得冤死哦!朝廷给咱的脑袋才定了几两赏银?就为那么点银子卖掉脑袋,就是到了底下,见了那些老家伙们,咱兄弟几个都没脸。”
三个裹着皮袄的汉子凑在一处细声嘀嘀咕咕,到记得不让那边的肥羊听见。
苗虎郑重点头:“是啊,是得想个法子。”
最近这‘修路队’的名声响亮得简直能止小儿夜啼,他们寨子里的小娃子不听话,当爹娘都拿‘修路队’吓唬他们。
“你要不听话,让修路队捉去割掉脑袋喽!”
保管吓得那些小兔崽子们消停下来。
“那么多山寨都栽了,咱算哪颗葱?不能硬抗!”
苗虎神色焦虑,目光在半山腰上自家弟兄身上一晃而过。
他以前是这山里的猎户,为人仗义,身手又好,脑子还比较灵,左近山上的山民,猎户之类的都服他。
这不前几年闹饥荒,猎户的日子也不好过,山民们更是难捱,又赶上总是闹土匪,他就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就近落了草。
本来只是十几户的山民,加起来二十多人,结果也不知怎么的,有一回他带着兄弟下山去打劫,钱没劫着,到是从一伙土匪手里救下了一家镖局的镖师。
这镖局似乎得罪了权贵,他们现在保的这趟镖,根本就是人家设套让他们钻。
虽说此次让苗虎救下,可几个镖师一琢磨,他们镖局得罪的那权贵厉害得很,回去恐怕也没活路,干脆就一咬牙,也跟着上了山。
苗虎:“……”
他喜欢喝酒,偏偏没多大量,让人家半斤酒给灌得晕晕乎乎,人家说什么都答应,醒过来也不好意思自己打自己的脸,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收容了镖局十多口子人。
没想到这镖局还很不一般,听说以前那名号响亮得很,一收下这些人,他那山寨就算是在这十里八村有了名号,其它山寨纷纷过来拜码头,苗虎都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稀里糊涂地还真成了土匪头子。
苗虎一开始提心吊胆,后来到习惯了。
他当个小土匪,躲在那些大山寨后头混口饭吃,下山抢劫也很仔细,身边护卫多的大商队不敢劫,碰见小商队,收个买路钱便让人过去,只要钱不伤人,也不多收。
苗虎自己不成,他收留的镖师眼力都挺好,走镖时练出来的本事,只要一眼看过去,就能把商队的财物看个八九不离十。
富贵的他就多收几个子,钱少的他就少收的,很少让人伤筋动骨。
发展到如今,寨子里有几十号弟兄跟着他吃饭,他可不敢拿自家弟兄的脑袋开玩笑。
自从修路队的消息传出来,他就打算给弟兄们找别的出路,只是有个难题,搬家也好,下山寻出路也罢,都要用银子,这年头,没银子那是寸步难行。
可他们寨子很长日子没开张了,那些家底积蓄平常日子吃饭花销到还勉强能支应,别管是搬家,还是发遣散费,都很不够用。
苗虎就琢磨着要去绑只大肥羊,一口气吃饱就赶紧走人。
最后一档子买卖,那必须要好好挑。
挑了这些日子,周围的寨子一个接一个地让人挑了,他们越发着急,这日终于碰见只肥羊,所有弟兄都兴奋得不行。
那小肥羊细皮嫩肉,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天真,光是那身衣服估计就得值不少银子。
踩点的弟兄派了个美人去套了话,这小子是离家出走逃出来的,家里人根本不知道,身边就带了几个笨蛋家丁,还有个嬷嬷。
苗虎十分满意,就算那小子大声嚷嚷他祖父是个什么什么国夫人,他爹是个什么官,都没太在意。
当官的再可怕,他拿了银子就跑,对方能把他怎么样?
不过这小白脸欠吓唬,还是得好好吓唬吓唬,能吓住了,回家之后不敢找他们麻烦才好,省心省事。
事实上苗虎这一手,的确把李家这小公子李成芳给吓得哭起了鼻子。
“咱可有日子没吃过人肉了,我看这小子就很适合做人肉羹汤,皮细肉嫩,说不得身上还有好些小脆骨,我记得您老人家最爱吃小男孩儿的脆骨,如今好货难得,这个也能将就?”
苗虎点头:“烧上水,给他好好清洗清洗,今晚上,咱们就上锅炖,吃大餐。”
李成芳脑子里嗡地一声,整个人都瘫软下去:“阿大,救命,救救我,呜呜,不要吃我!”
阿大:“……”
他一时竟分辨不出苗虎所言是真是假,面色不由凝重,这些土匪竟也算不上乌合之众,光是他看到的这几个,都能算得上好手,他一对一或许能胜,对上两个便不是对手。
一路往山寨去,阿大一颗心越发沉重——这山寨排兵布阵颇有章法!
第一百七十章 脑补
土匪用来捆他的绳子和手法都非同一般。
绳子大概是特制的,越挣扎勒得越紧,捆得法子也特别,他只有小腿能迈动走路,身体的其他部位完全无法动弹。
“……”
阿大实在不明白,他们……为何会沦落到这等境地。
他们不就是奉命出京,要接一个自家流落在外多年的小娘子么?
阿大忽然转头看了眼被拖到另一边看押的蔡嬷嬷,仔细想想,似乎这一切都是从蔡嬷嬷突发奇想,非要‘教训’人家‘戏欢阁’的秋丽小姐开始的。
“没事找事!”
要不是她乱找茬,那小娘子也不至于对他们观感这般差,说不得早就高高兴兴地回了京城,哪还有这些麻烦!
不光是阿大,几个侍卫看蔡氏,那都是一百个不顺眼。
只很快,他们就没心思想东想西了,光安抚家里的这位小公子,就有点安抚不过来。
“你们说,这些土匪是什么来历?真只为了劫财?”
阿大一开始没把这波土匪太放在心上,只是小公子落在人家手里,略有些投鼠忌器而已。
他是打定主意先假装束手就擒,等瞅准机会救下小公子,再给这帮不长眼的混蛋好看。
没想到这一接触,陡然就感觉到不对。
这帮土匪很不一般,他们看着粗疏,实则十分谨慎,戒备森严,为首的一定精通兵法,排兵布阵上,反正在他看来很厉害。
阿大等人一路都被带到了寨子里,半路上愣是没察觉到一丁点的破绽,根本没有逃走的机会。
等到了寨子,他更是大惊失色。
山寨上下气氛分外森严紧张,到处是陷阱,且十步一岗,五步一哨,仿佛人人都提着口气,看他们的眼神冰冷地仿佛带着刀子,好似有一点风吹草动,立时便要痛下杀手。
连路上无意中撞见的几个孩子,神色间都带着警惕。
“呜呜呜,阿大,你还有心思管他们什么来历?我要回家,我害怕,你快点想办法救我出去!”
李成芳嗷嗷大哭。
阿大头疼的要命,忙吓唬他:“再哭,小心被山贼捉去炖了。”
李成芳顿时收声,委委屈屈地坐在地上,脸色灰白,半晌小声道:“你看见没有?他们那口大锅……能炖两个我,呜。”
此时此刻,一行人都被关在练武场外的铁笼子里面。
冬日冷风咆哮,身上冻得发僵。
这会儿他们身上所有的东西都被扒了去,他藏在鞋底的刀片都没保住。
对方这样的谨慎,阿大心里不禁也有一点恐惧。
“他们应该不是一般的山贼。”
这时,远处大锅里热气蒸腾,隐隐有肉香传来。
“哈哈,老九,你孩子掉锅里了,噗!”
“掉就掉,多煮煮,煮化了一样吃,嘿嘿,多少日子没有肉……可惜这孩子有点臭。”
李成芳声音戛然而止,白眼一翻,砰一声砸在地上。
阿大几人也悚然而惊。
尤其是阿大,他其实挺敏锐,别人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他不敢说全都能分辨出来,却也辨别个七七八八。
就说此时,那边的声音明显带着轻松和幸灾乐祸,不像假的……再说,似乎对方也无需作假。
难道这些土匪以吃人来培养凶性?
阿大心里猛地一沉。
他以前在军中听将军们说过,前朝就有些将领,为了节省粮草,也为了养出士兵的凶性,会把人当成两脚羊充作军粮。
阿大没读过书,对这些也是当故事听,但现在想来,将军不是爱说玩笑话的人,或许,真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鼓足力气拼命想挣断绳索,却是越挣越紧,根本没用。
阿大脸上苦笑,对着缓缓醒过来的李成芳道,“小公子,这些人不简单,不管对方要什么,咱们都先答应。”
“答应,我答应。”李成芳哆哆嗦嗦,勉强大着嗓子喊,“我祖父很疼我,你们要钱是吗?你们让我给祖母写信,你们要多少钱,我祖父都会给的。”
他喊得嗓子都哑了,周围来来往往的山贼却是行色匆匆,面色凝重,无一人回应。
阿大面上更是沉重:“……好厉害的……山贼!”
纪律森严,不得了啊,这是以军法练兵呢。
不远处山寨威虎堂内。
苗虎一边盘点山上的银钱,一边蹙眉道:“老九,我说了多少次,别一着急就飞奔,鞋又跑掉了,还掉饭锅里去,恶心不恶心?”
“我孩子是小羊羔皮的。”
老九嘿嘿笑道。
他出来很多年,可说话还是免不了带些家乡的习惯,他家里说鞋子,不是鞋子,都说‘孩子’。
正絮叨着,门外一个土匪忽然连滚带爬地闯进门,高声道:“虎子哥,不好了,黑衣人,黑衣人——来了!!”
苗虎骤然色变,身体僵硬。
整个威虎堂里所有人都吓得跳起来,眼神四处乱瞄。
“老镖头,咱咋办?”
苗虎简直六神无主,赶紧把坐在椅子上打瞌睡的老镖头摇起来。
老镖头就是当初他救的镖师,有学问,经验丰富,他们山寨靠着他老人家的智慧,逃过不知多少次大难。
“哎!”
须发全白的老镖头叹了口气,翻了个白眼,“还能怎的,前头有人给咱打了样,你还不知道咋办?”
“孙麻子厉害吧?要脸面吧?要排场吧?跟人家硬杠,脑袋没了。”
苗虎一缩头,抱住脑袋。
“隔壁山头的那王秀才胆子小,平日里老被嘲讽,闻到风声就认栽,山寨拱手让人,把那些黑衣人都当自己爹,前几天你没见到他?领着他那一帮兄弟们活得滋润得很,每天干点修路的活砸了?一天就做个两三个时辰,还给肉吃,能累死人咋地?”
苗虎一抹脸:“我……拿块白布给我,咱投降去。”
铁笼内的阿大等人,正想着该如何打动山贼,让山贼看到他们的价值,不要痛下杀手,便听有山贼吵吵,有人攻打山寨。
阿大蹙眉。
这山寨戒备森严,山贼占据地利,贼人更是精悍,哪个傻子来正面围攻?莫连累他们才好。
念头还没消散,便有山贼骑马过来,对放哨的山贼大声道:“都听着,咱威虎寨要拆迁了,以后都跟着顾庄修路队的大爷们修路去,谁要是做不好——咔!”
阿大:“??”
第一百七十一章 怜惜
这一入冬,天到一日冷过一日。
顾家的大宅还没竣工,不过这座准备当食堂使用的,已经差不多收了尾,青砖绿瓦,很有些水墨画中的江南水乡的风格。
园子很阔朗,花木扶疏掩映,林中点缀许许多多的桌椅。
桌子上烧着小小的铜炉,椅子用的软垫,顾湘整个人都窝在软垫子里,周围被兔皮包裹着,外头冷风难入分毫,十分暖和。
她手里抱着自己动手煮好的红枣姜茶,抬眼盯着系统界面喃喃自语:“丫鬟啊,小丫鬟。”
从系统给她‘发’的那些员工,开始陆陆续续地入职起,到现在为止都足三日有余。
大部分员工都到了,某个一心抓老虎的小厮,天天要往山里跑上一遭,抓抓放放的,带着活蹦乱跳的大老虎回来了三回。
平均一天一次。
每次都对虎肉垂涎欲滴,鼓动顾湘做一桌全虎宴来打牙祭。
只是他每次带的都是活的。
顾湘觉得还是因为这老虎长得太像大猫,表情也太可怜,又丝毫不肯露出‘凶相’,她就忍不住每次都找借口,骗了那小厮来个‘放虎归山’。
“没办法,人的天性就是如此,看见漂亮好看可爱的东西,便免不了要心生怜悯。”
“瞧瞧,我不忍心眼看着老虎被杀,换成杀猪宰羊的,那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若说可怜,乳猪可怜不可怜?那么小,刚刚出生,才见到天空白云阳光……
可她不光会杀,还会剥皮剔骨。
秋丽在一边偷笑,好好地给自家小娘子温上茶水,“是是是,我们小娘子心地最善。”
到是正抱着一大堆冬日的衣裳出来晾晒的姜氏听到,没好气地戳了下顾湘的脑门:“你要真学会怜惜漂亮可爱的小东西,那我真是阿弥陀佛,你个坏丫头,还好意思说什么怜惜不怜惜的。瞧瞧你这几日都干了些什么?就昨天,当着人周栋的面,三两下就剥掉那小白兔的皮,还说兔子皮毛长得好,非拿干草缀上些土坷垃塞到里头,托周栋给你挂窗口上去风干,我的祖宗,你是个云英未嫁的小娘子,整日这么疯,这以后可上哪去找敢娶你的好后生!”
真不是姜氏着急,她也不是真看着周栋有多么好。只是天底下的好后生就那么些个,不早点下手,难道等着捡别人剩下的不成?
对当娘的来说,女儿最大的事,便是嫁人生子。
“唔。”
顾湘眨眨眼,若有所思:“阿娘,您是一言惊醒梦中人了。”
可为什么她不怜惜兔子,居然怜惜老虎?
和老虎比,难道不是兔子更可爱,更柔弱一万倍?
仔细一想,当然是因为,虽然虎骨之类的很珍贵,但是它不好吃啊,兔子肉却是红烧麻辣皆可,喷香鲜嫩,十分美味。
“老虎嘛,我也有点怜惜不起来……下回让阿宋到我看不见的地处把老虎处理掉。”
顾湘已经从一开始见到老虎腿脚就发软,到现在真开始考虑虎骨酒怎么做才又好喝,又滋补。
就连顾庄的老百姓们也从见到老虎嗷嗷叫着逃跑,到小心翼翼的上前围观,再到拐弯抹角地探问下,食堂里会不会出售老虎肉,虎骨酒,出售的话要多少钱,多少积分的地步。
可见论适应能力之强,人类那是——舍我其谁!
老虎的事,以后再说。
顾湘看着系统界面叹了口气:“我的小丫鬟,你莫不是迷路了?”
这几天系统不间断地提示她家某个丫鬟,‘见到土匪,追踪中,偏离路线’云云,要不是别的功能都挺正常,她都要怀疑这系统网速有点跟不上,卡壳呢。
秋丽:“……”
顾湘沉吟半晌,伸手在系统界面上比对了下,她丫鬟正好在修路队的修路路线上。
“修路修了这么久,我还没去看一眼成果。”
按照顾湘的计划,她想让自己的酒楼变成酒香不怕巷子深的‘知名品牌’,那最重要的显然就是交通。
顾湘很自然地让秋丽帮忙穿上大氅,在车夫的搀扶下上了车,到车上坐下,却是倏然愣了愣。
秋丽手脚麻利地把果脯等零嘴都摆在顾湘的手边,水果已经切成各种小块儿,上面插了竹签,保证她以最舒服的姿势吃到任何她想吃的东西。
顾湘:“……哎。”
“小娘子?”
“没什么,我就是觉得,原来我对有人从头伺候到脚的生活,适应得这么快。”
秋丽很有些莫名其妙:“这怎么说?我到觉得您根本没学会怎么享福。每次我给您拧个帕子您都不自在,如此可不成,咱得好好地把架势端着才好。还有,偶尔下厨做个饭,那是情趣,大户人家的千金,哪有天天呆在厨房的道理,咱们该多请几个厨娘。”
顾湘:“……”
她合理怀疑秋丽这丫头要害她。
“小娘子,这路可修得好平坦。”
很快,秋丽就看着窗外的风景,满脸的惊叹。
顾湘倚在车窗上向外看,笑了笑:“不错。”
秋丽看着看着,却忽然感觉有哪里不对,半晌猛地回神,缩头进来盯着顾湘的眉眼仔细看了好几眼。
顾湘莞尔:“嗯?”
“小娘子,我觉得您在师门的地位肯定很高。”
“……哦?”
秋丽眼神向外一瞟:“咱这马车一路向前走,愣是没有出一点问题,没和别的车碰上,没有碎石,没有丝毫意外,还有这些黑衣大侠们,远远见到咱这马车就避让到路边……行礼的样子都特别好看。”
顾湘到是没注意到。
但她很快就不由心中感叹:系统里的东西贵是贵了些,可服务真是让人没话说。
沿途别管在什么地方休息,那都是鲜花铺地,锦绣绫罗垫脚,完全不必顾湘提醒,就处处妥帖。
秋丽简直叹为观止,眼睛都不够用了。
皇帝出巡,估计也比这个强不了多少了。
不远处刚刚易主的山寨里头,阿大几个终于被从笼子里放出来,还被塞了半两银子的路费。
阿大心中惊疑警惕,但身边带着小公子,自是不愿多生是非,背上小公子就要走,刚走了一段还没出寨门,忽听背后轰隆隆几声响,一行人骤然回头,皆是惊愣。
那么大一座山寨——没了!
第一百七十二章 贵客
山风冷得刺骨。
李成芳哆哆嗦嗦地瞪大了眼,心里嘶声喊:鬼!!
那么大的寨子,说没就没,不是鬼,还能是什么!
“呜。”
他哽咽了一小声,也不敢发出大的声响,心中简直后悔得要死:“早知道,早知道我多写几封信骂她便是,呜呜,何必这么不解气,还非得亲自过去教训她,呜呜。”
阿大迟疑着皱眉,仔细打量了半晌,不由瞠目。
山寨竟然是被人拆除的!
十几个黑衣短打的年轻人,眨眼间便将地上的砖石木料清扫干净,仿佛比清扫灰尘还容易。
“好厉害!”
怪不得土匪们一下子就收起凶神恶煞的嘴脸,老老实实认栽。
此时忽然变了天,浓云密布,风雨将至。
正把李成芳一伙人的行头往外提的土匪见状,登时骂了声:“晦气!罢了,我看看……这样吧,你们在那头儿房间避一避,风雨停了再走……不许找事,没事别出来。”
阿大:“……”
“不要,我要回家!”
李成芳嗷地叫了一嗓子。
阿大擦了把汗,使了个眼色,几个兄弟连哄带骗地把自家小公子给忽悠到房间里去。
虽然他们也觉得为了安全起见,最好赶紧回自家地盘……但小公子受了这么一番折腾,本来就虚弱,这要是再淋一场雨恐怕要出事。
寨子大部分房子都被拆去,他们被安排到大门左边比较偏的一处杂物房里,里面堆积了好些干草,麦秸,还有一些破旧的杂物。
李成芳浑身上下已经都是泥水,坐在地上小声哼哼,心里已经后悔得不行。
他这几日越想越气。
气他发挥得不好!
他李成芳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明明他是一片好心,偏被人指着鼻子骂了半天。
秋丽在青楼里能长久?那是什么好地方不成?多少女子想给他做妾,他还不要!
他的未婚妻王俏悄是个温柔贤淑的好女子,待人和气的很,根本不会磋磨人,做他的妾,以后只等着享福便好。
秋丽的容貌也不算多出色,要不是帮了他一次,哪有这样的好事!
最可气的便是,他被骂懵了——后来知道那个骂他的就是他三叔的私生女!
要是别人骂他,他说不得还能忍,结果竟然是这个女人……他简直要喷血,一晚上没睡好觉,爬起来写了好长一封信喷她!
李成芳读书时,完成他家先生给留的功课,他都没这么尽心尽力。
写完信,还是很不解气,他就要亲自走到那个什么顾湘面前去,指着她的鼻子告诉她:不许作妖!要是你敢惹出事,连累到三公主,让三公主不痛快,就别怪我不念亲戚情分!
他还想告诉顾湘,自己就是不乐意在李家看到她!
李成芳带着一股怒气,要到顾庄找茬去,他心里一直担心,顾湘回到李家以后,三公主会觉得膈应。
三公主性子温柔敏感,又十分孝顺母亲,每年母亲忌日都要茹素祭拜,更是在京城大部分道观寺庙里为母亲点了长明灯。
顾湘是什么人?她可是三公主父亲的私生女,间接害得公主体弱,自幼丧母,失父,这样一个人回京,公主再是洒脱,嘴里也不肯多说一个字,心里想来也不痛快。
李成芳此时想起这些,心中依旧愤恨难消。
他此时浑身难受,不光是受不了这脏,还饿,又害怕。
从小到大,他从没有离过京城,从没有吃过任何苦头,这一回的经历,简直让他感觉天都要塌下来。
“……都怪那个顾湘。哼!”
蔡氏最了解自家小公子,不禁安抚道:“等抓……接到她,嬷嬷给小公子出气!”
李成芳点点头,强忍着难受,小声道,“蔡嬷嬷,我有点饿。”
蔡氏张了张嘴,话没出口就忽然顿住,眨了眨眼,显得有点心不在焉。
阿大这回也没笑话她,同样神色凝重,隔窗张望:“不知这是要迎哪位贵客,竟这般讲究?”
此时此刻,他们是凄风苦雨,外面却是另一片天地。
刚才就看那土匪头子苗虎,带着一干人在清理道上的黄土灰尘,一连清了要有七八遍。
很快,黑衣人纷纷行动,很短的时间内就在斜对面的半山腰上搭建起一座精致的木屋。
虽说搭得时间短,可却丝毫不曾偷工减料,飞檐斗角俱全,阿大就看好几个黑衣人在镂刻窗棂,还搬来各种摆设物件,远远看不太清楚,只知都精细得很,似乎有个檀木的屏风,他在八王爷家见过类似的。
眨眼间,空旷的院子里多出各种盆景盆栽雕刻,起了凉亭,道边几棵树上全做了装扮,拿金丝银线缠出的装饰,远看繁星点点,近看光芒璀璨。
收拾完了,又在道路上铺了一层雪白的,不见一丝杂色的毯子。
阿大不懂这个,蔡嬷嬷自认为见多识广,陪着老夫人皇宫都去过,却从没见过这样的毯子。
“如此细腻的绒毛……一看就贵。”
阿大正想开门仔细看一眼,就见那些黑衣人齐刷刷站起身,同时扭头向门外看去。
门外来了一辆马车,不知是不是这边气氛太郑重的缘故,如此样式普通的马车和马,在他眼里都是朴实无华的贵气。
马车行至大门前,车门打开,里面露出很普通的粗布裙摆。
“如今京城贵人们都喜欢穿朴素的衣裳,毕竟娘娘都自己纺纱织布,穿得太艳,便不免显庸俗。”
蔡氏小声道。
所有人都使劲瞪大了眼睛。
顾湘就从马车里走下来,一脚踩在白色的绒毯上,披好斗篷就被引着往木屋里走。
“路修得真好,以前走山路到这儿要一整天,坐马车恐怕也要两个时辰,现在半个时辰便到。”
顾湘轻声道,转头四顾,心下也是惊奇,“这里就是……那个威虎寨?”
“回禀小娘子,现在叫修路队临时驻地。”
苗虎赶紧道。
听说当初孙麻子被黑衣人找上门,说要签什么合同云云,他不过说要考虑一下,结果当天晚上便让人摘了脑袋。
顾湘瞥了苗虎一眼。苗虎越发做出憨厚模样,态度十分昂扬地说了一通他们有多么期盼修路队的道来!
不远处,蔡氏站立不稳,扶着墙壁慢慢坐下,只觉眼睛一酸,流下两行热泪。
第一百七十三章 讲究
秋丽扶着顾湘朝木屋里走,眼观鼻鼻观心,呼吸低沉,如在云端。
脚下这触感……简直像踩在白云上一样。
秋丽觉得自己已经晕了。
进了木屋,顿时闻到一股清淡的香味,不浓郁,却让人特别舒服放松。
她一本正经地,虚虚地扶着顾湘坐下,自己也坐在旁边的绣凳上,正准备给小娘子倒茶,却忍不住偷偷把玩起茶壶和茶杯来。
茶壶是琥珀色的,色泽特别好。
四只茶杯颜色略浅,仿佛透明已经的质感,造型都是莲花茶盏,但四只都有细微的不同之处。
顾湘四下看了看,起身来回走动,坐了坐椅子,摸了下桌子,点点头笑道:“果然有些讲究。”
秋丽怔怔半晌,左右顾盼了下,轻咳一声,压低声音道:“简直太有了,看看这熏香,这屏风,尤其是这茶壶茶盏,还有这摆设,这字画,我的天,好美。”
她以前总觉得自家小娘子哪里都好,处处妥帖,就是不懂怎么来享福,不大会摆架子。
当初在戏欢阁,教她们的嬷嬷说过,别看男人们爱怜那些依靠着他们,哄着他们的女人,可男人只会尊重能拿得起架子来的女子。
秋丽到不是认为自家小娘子要靠这些东西还寻婆家,只是她就总有些隐忧。
小娘子以后大约不会永远留在顾庄这等地处,若总不学使唤下人,不学着享受那些好东西,怕要让人瞧不上。
“哎,现在看,是我浅薄了才对。”
秋丽叹息。
她才多少见识?自己的眼界,最高也高不过寿灵城,她学到的那些东西就能作得了准?
今日她陪小娘子出门,不过临时起意,至此落脚,也只是眼看天色要变,才忽然做的决定,可就这么临时住一下的地方,小娘子身边的人也打理得如此尽善尽美,无一处不妥当,可见他们家小娘子平日都享受得是何等待遇!
秋丽再看顾湘,越发觉得是自己太浅薄。
她以前怎么就没看出来,小娘子不爱喝她准备的茶,宁可喝白水,那分明是她准备的茶远远不够好,小娘子为何对绫罗绸缎不上心,对首饰不在意,那自然也是这些东西入不了眼!
为什么小娘子对待下人都和和气气,没一点架子,也不爱支使人,那分明就是她们家小娘子有涵养。
顾湘看秋丽有点神飞天外,不由好笑,也不管她,只对站在门口的黑衣人道:“酒楼的包厢,以后就按这个办。”
黑衣人应了声‘是’,取出本子记了一笔。
顾湘起身看了看窗:“窗帘除了这种纱,加两层遮光的。”
“是。”
黑衣人继续认认真真记。
顾湘细细检查完整个房间,很是满意,冲已经彻底看呆了的秋丽笑道:“这里讲究的地方,不全在外,主要在内。”
说完,顾湘就让人上饭菜。
今天她不去厨房,但主菜和几道配菜的配料,都是她提前准备好让老狗派人运送过来,专门提供给跟着修路队的百姓吃。
最近靠着这些配料,薄利多销,顾湘去县城那几日,连食堂都没去,美食点的收入也没有下降太多。
今晚的主菜是蒜香蜜汁烤鸡。
用到的调汁,顾湘点了满点的调味技能,还是试验了二十多次才最终确定,如今看来,果然不负众望。
酸甜口的鸡肉,一入口,仿佛整条舌头都活起来,那滋味,简直能把人馋哭。
这回负责烤鸡的厨子手艺也极佳,鸡肉烤得外酥里嫩,入口即化,就连骨头都能嚼碎,一口气吃下去一点渣都剩不下。
顾湘自己来做,在火候的把握上也要稍稍差一些,烤上十只或许得有一小半到不了这样的程度。
她在火候把握上,确实比不上她的调味技能,而且与此相关的技能在系统商城里售价实在有些高。
顾湘算了算,愿意花这份美食点,到底还是买别的技能更划算,毕竟每个技能都要带一点火候方面的经验,积少成多,勤加练习,这方面总会长进,实在用不着专门为它浪费生命。
几道配菜也很不错。
秋丽一开始还记得一定不能给小娘子丢面子,必须把她这丫鬟的角色做好,吃到后头已经晕晕乎乎,至少有一半的心思放到自己的肠胃上。
一顿饭吃得饱足,秋丽嘬了半天手指,猛地回神,脸上爆红。
顾湘轻笑:“发现了没有?”
秋丽晃神了下,模模糊糊地摸到点自家小娘子的意思,惊道:“好像……特别舒服。”
她惊奇地在绣凳上挪动了下,就发现自己坐在这里吃饭,每个动作都做得很顺滑,整桌的菜她都能轻松夹得到,照顾自家小娘子也很顺手,给她倒茶丝毫不费力。
顾湘笑道:“没错,和你比,我更舒服。”
这座椅,靠垫,桌子,熏香,甚至窗外的风,各种声响,菜的摆盘,简直无一处不舒服,毫无束缚感,特别放松。
顾湘早在系统里知道主厨的洞天福地里有各种奇妙加成,今天亲自看到冰山一角,依然震撼不已。
秋丽脸颊升起两团红晕,深感自己没见识。
“小娘子,您的丫鬟到了。”
秋丽正心下震动,外面忽有人道。
丫鬟?
她瞬间心生警惕——这两日小娘子老念叨什么丫鬟,难道?
她转头看门外,便见门外有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盈盈而立,相貌寻常,衣饰简单。
秋丽松了口气,年纪这般小,长得也一般,自己照顾小娘子,肯定比她强!
顾湘也松了口气。
虽然是系统白给的丫鬟,自己没花钱,可弄丢了也不是事。
门外‘丫鬟’柔声道:“婢子雪鹰,见过小娘子。”
“天色不早了,小娘子可要休息?”
顾湘应了声。
雪鹰就笑盈盈地把顾湘扶到旁边的卧房去,秋丽刚想跟进门,便被不着痕迹地拦下来。
“秋丽姐姐是吗?小娘子怕是要沐浴更衣,我们准备下热水和衣物?”
月上树梢,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秋丽团团转了大半宿,躺在床上才有点心惊肉跳——原来想当一个好丫鬟竟这么难?
第一百七十四章 丫鬟
秋丽觉得自己现在拿的月例银子都烫手。
和雪鹰一比,她实在是太没用了。
也是直到如今,她才见识到真正的好丫鬟是什么样子,那真是处处都贴心至极。
服侍小娘子沐浴,能让水温始终保持在最适宜的温度。
给小娘子煮茶,沐浴前是一种茶,沐浴中是一种茶,浴后又是另外一种。
人家还知道小娘子沐浴后会画一会儿画,练一会儿字,早早就磨好墨,铺好纸张。
小娘子入睡前,铺盖松软舒适,温度正好,助眠用的熏香早早点上,香气清淡,早晨却是不着痕迹更换了果味的,甜美的味道十足地讨人喜欢。
雪鹰又精通按摩,擅长医术,说话也动听,特别有眼力,仿佛能同小娘子心灵相通一般。
秋丽看到后头,已经深深拜服。
她一直觉得自己挺会当丫鬟,以前服侍惜惜小姐时,比起樱桃妹妹,她要周到得多,也细心得多,现在看,却是还差得远,必须加倍地努力学习才成。
此时日头初升。
丫鬟雪鹰的身影轻盈地在院子里打转。
好几个正准备吃饭的前土匪,一眼见到她,齐刷刷色变,老老实实地低头退避,谁也不敢靠近半步。
“就是她?”
“可不是,这位正是名远扬的‘辣手雪鹰’!就她一个人,把孙麻子身边的‘铜墙铁壁’都给打断了三条腿。光是收尸,就动用了十几辆大车。”
铜墙铁壁,是指孙麻子手底下养的一百多个打手的外号。
当年孙麻子不小心招惹了江北大侠郭艺林,郭艺林一句话下去,江北无数侠客都来找孙麻子的麻烦。
那阵子,大家还当这老小子要栽,结果大半年后,这厮还活蹦乱跳的,连郭艺林郭大侠都私底下说,姓孙的身边简直是铜墙铁壁……又不是大事,懒得同他计较。
孙麻子对此那是十分骄傲,渐渐的,就连他们自己人也这般称呼自己了。
“谁能想得到?哎!”
苗虎偷偷摸摸瞟了正刷马的雪鹰一眼。
他要记住这张脸,就是这个人,一夜之间横扫无数个山头,英雄好汉尽俯首!
谁想得到,吓得满山的绿林同道纷纷转行的,竟是这样纤细温柔的小女子!
“虎子哥,真是她?”
“废话!难道还有假?”
要不是亲眼见到那些山寨纷纷消失,他苗虎又怎会这般殷勤?他再没野心,也在寨子里坐了好些年的第一把交椅。
此时见这位狠人,一副尽职尽责的小丫鬟模样,细心体贴地照顾那位顾家的小娘子,简直恨不能把饭都喂到那小娘子嘴边去,苗虎惊讶之余,对顾湘岂止高看一眼?
顾湘吃过早饭,从屋内出来,干干净净的马车就停在门前。
前威虎寨的头目们,纷纷学着黑衣人的模样列队站在旁边,只有苗虎鼓起勇气,一脸谄媚地上前搭话:“小娘子辛苦,这些是小的的一点心意,不是贵重物件,只是些寻常土仪,还望小娘子笑纳。”
顾湘莞尔。
他们送的都是些各种各样的皮子。
最上面的是一件虎皮,还是白虎皮,一点瑕疵都没有,硝制的手法显然也极好。
想想当初国公爷送的土仪,再看这个,到也不稀奇。
这东西不收还不行,前头打尖时,有一伙从良的小土匪就送了不少皮货,她没收,结果当即吓病了好几个,还有人连夜连细软都没来得及收拾就逃跑。
顾湘笑了笑,也让秋丽帮忙把十箱香酥鱼,十坛果酒,十坛下酒菜,十箱肉酱等分下去。
果然,苗虎这些人登时就肉眼可见的精神起来。
马车一路出了寨子转回顾庄。
就在不远处的山坡上,阿大目光落在马车上,很有些心神不定。
现在这辆马车孤零零的,车上只有顾湘和两个丫鬟,还有个车夫,没有高手,没有护卫,没有官兵。
可他们敢动手么?
他们才几个人?
这些山寨,土匪又有多少人?
土匪们见了顾湘都乖巧如小羊羔,看着似乎只要顾湘想吃羊肉,它们就自己主动把脖子往刀下送的小羊羔。
就凭他?真动手那是找死!
回头看了眼浑浑噩噩,满身冷汗的小公子,再看看蔡嬷嬷,阿大叹道:“怎么办?”
蔡嬷嬷嘴唇蠕动了下,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事已至此,阿大的神色反而平静下来:“没什么,我们再去恳求小娘子,请她随我们回京便是。”
一开始,本就只是件很单纯的事。不过是因为人心难测,所以他们才莫名把事情往复杂里办。
阿大现在想得很明白,目送顾湘的马车渐行渐远,起身把小公子背起,带着一行人先回县城去。
回了客栈,他第一时间便把所有银钱取出,出门搜罗各种能买到的,品质最好的礼品。
很快,客栈里就堆了无数绫罗绸缎,金银首饰。
阿大蹙眉:“蔡嬷嬷,你来看看这些都怎么样?”
蔡嬷嬷嘴唇动了动,有心说那顾湘只是个乡巴佬,能有多少见识?寻些面上光鲜的物件她也分辨不出。
可这话她没出口,就开始心虚。
以昨日在山寨所见,如果顾湘没见识,那谁又能说自己有见识?恐怕大半个京城的贵女,都要成乡巴佬了。
沉默半晌,蔡嬷嬷讷讷道:“样式恐怕不够新鲜。”
“那就去找古董字画。”
只有古董字画,无论放到哪里,放在什么时候都不会落伍。
“可我们,我们带的钱恐怕不够。”
蔡嬷嬷讷讷道,声音越来越小。
阿大:“……”
他沉默半晌,蹙眉:“给京里去信,一来一回时间太久了……我想办法去借一借。”
李家总归是大族,各地姻亲故旧都不少。
阿大想了半晌,终于想起家里几个远亲就在附近,忙带着李家的令牌‘打饥荒’去。
京城
好球阁内。
“这梨汤不能离火离人,要有温热的备着,公主随时要喝。”
赵畅听着奶娘在外头训丫鬟,不禁一笑,目光穿过帐子,看向窗前的一簇腊梅,目光闪烁不定:“妹妹是不是已经回京了?好期待,不知妹妹是什么性子,又是什么模样?”
宋氏目光微闪。
性子?模样?
自然是矫揉造作,暴躁易怒,自卑自弃。
第一百七十五章 知道
宋氏慈爱地替自家公主掖了掖衣角。
从那小丫头片子,被人带着逃出京城的那一日,她便知对方早晚会出现。
“可惜!”
可惜对方竟逃到那般偏远的地处,偏外头正闹乱兵,消息不畅,她又身在宫中,手里最得用的人……都是当初高六合留下的。
她总不能用这些人去打探顾湘的消息。
纵然当初的事天衣无缝,可宋氏终究不想节外生枝。
不过无妨,云哥说,那蔡氏算是个稳妥的,别的方面或许差些,可论起怎么不动声色地调理人,便是宫里的几个嬷嬷也比不得。
宋氏目光幽深,隐隐渗出一丝丝的狠意。
顾湘一个小丫头,没见过外头的天地,没经过风雨,还不是由着蔡氏收拾?
蔡氏会打断她的脊梁,折断她的羽翼,剥掉她那身皮肉,给她种上名为‘嫉妒’的剧毒的皮,植入‘自卑’的骨肉。
宋氏勾了勾唇角,轻笑。
那小丫头才是高六合的女儿又怎样?
她仿佛已经看见高六合的那颗‘掌上明珠’的模样——低头含胸眼神呆板怯懦,就像案板上的死鱼。
也像个小丑,只能站在戏台子上逗乐,上不得台面,也挣脱不了束缚。
想一想,一个失去所有的东西,没有亲人,周围全是敌意,就连想吃口饭,喝口茶都要看人脸色的女子,能变成什么样?
宋氏吐出口气。
到时候,所有见到那个顾湘的人,都会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确信,公主才是真正高贵的明珠。
至于那个叫顾湘的乡巴佬,一辈子都要陷在泥淖里,只能仰望自家的公主,就如仰望天上的明月。
若是高六合的灵魂能看到这一切,那可更好。
宋氏就希望她真真切切地看着,她留下的一切都成为自家公主的东西,托着公主到天上去,让她生生世世都不能瞑目!
三公主小口小口地喝了一碗梨汤,笑道:“嬷嬷,我准备了好多礼物等着送给妹妹。你说,等妹妹回京,我亲自办个赏花宴,带她过来玩好不好?”
“就在华安郡主的‘芳菲苑’如何?华安种花种的最好,我妹妹自小生活在乡下,想必在这方面也精通,会同华安有话说的。”
宋氏回过神,见自家的小公主一派天真,面上的阴郁一下子散尽,笑容更温和:“公主心地善,想得也周到,只您是公主,她实不配做您的姐妹。”
顿了顿,宋氏又道:“而且她从外头来,身上不知带了多少毛病,公主还是少接触,免得再沾上脏污。”
赵畅摇了摇头,无奈道:“嬷嬷又来了。哎,不说笑,嬷嬷,我有点担心……妹妹回家,阿爹,祖母,还有俊青哥哥他们……会不会只喜欢妹妹,不喜欢我了?”
宋氏蹙眉:“我的公主,您可别把心思放在她身上,她才不配。老夫人他们会接她回来,只是因着她毕竟是李家的血脉,担心把她搁在外头,她再做出不合时宜的事,影响到李家和公主的声誉。”
赵畅叹气:“这话在我面前说一说便罢,等妹妹回京,可莫要再多言,万一惹她伤心,那便是我的罪过。”
她一低头,便显出十二分的忧愁。
“上一代人的恩怨纠葛,我不懂,我只希望我们小一辈的都和和气气,快快活活就好。”
宋氏自是心疼,连连哄了她半晌,才把她哄得高兴。
赵畅笑盈盈看着宋氏围着她团团转——哎,自家这位奶嬷嬷大概没注意,她厌恶顾湘厌恶得这般明显,却从不曾提起顾湘‘私生女’的身世。
这些日子,京城流言蜚语无数,从宫里的各宫娘娘,到外头那些宗室女,但凡能到她面前的,多多少少要明示暗示一番,那顾湘就算回来,也是个‘私生女’,大家心知肚明,再给她盖多少遮羞布都遮盖不住。
便是看在她‘小姨’高如玉,还太太平平的当着谢家的当家夫人的面子上,大家不明言,可话里话外无不嫌弃。
赵畅面上的笑容更灿然,只这笑意丝毫不及眼底。
她当然知道。
她知道的甚至比嬷嬷还多。
赵畅记事早,当年嬷嬷以为她还不记事,有好几次抱着她躲在屋里哭,哭她娘可怜,骂高六合恶毒。
从那时起,她就知道自己的母亲不是那位光风霁月的高六合,她是高如玉和自己姐夫私通生下来的私生女。
也是从那时起,她就有意探听任何有关高六合的信息,大部分人都以为她想念她娘,父皇也这般想,跟她说了许多许多关于高六合的消息。
于是,越来越多的人都说,三公主有几分当年长荣郡主的品格。
那是她日日夜夜,凝思苦想,在梦里拼凑着那个人的形象,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磨来的。
为了能像她,又不像学的,不像得刻意……她费了多少心血,只有她自己知道。
“可有人天生就像。”
赵畅轻轻笑起来,转头看铜镜,铜镜里的眉眼弯弯,眼神清澈,很美,她却倏然转头躺在床上,拉过被子闭上眼。
顾湘的眼睛很特别,就和长荣郡主的眼一样特别。
“公主仔细些,别冻到了,哎,今年的雪下得可太早了。”
雪一下就是一整夜。
风冷得厉害。
阿大一行人终于到了顾庄。
见到顾家这位小娘子却并不像想象中艰难。
“小娘子的母亲当年去姐姐家小住,却在姐姐孕期便同姐夫有了首尾,生下了小娘子,还阴差阳错,致使小娘子流落在外多年……”
蔡氏木着一张脸,絮絮道。
阿大抬头窥了顾湘一眼。
对方只穿了身家常的袄子,脂粉未施,头上也无钗环,神色平静,既不高傲也不卑怯。
哪怕听到这等惊悚秘闻,也分毫不露声色,反而是蔡氏心中一惊,一时竟觉口中泛起苦味,说话也越发艰涩,随即心中不满:“小娘子还是快随老奴回去,莫让老夫人久等才好。”
顾湘一边迅速地在便签上写了条子递给来来往往的或黑衣,或灰色短打的手下人,一边平静地抬目看了看蔡氏,极冷淡地道:“你不是你娘生的,是你娘和过路的一头畜生生的。”
蔡氏一怔,勃然大怒:“你,你!”
第一百七十六章 怀疑
蔡氏目眦欲裂,这乡野村姑,竟如此没有教养!
“你,怎么侮辱人?”
蔡氏眼泪一下子落下来,想到这些日子受的那些罪,一时承受不住,竟是哭出了声。
顾湘扬眉:“侮辱?”
冷淡地低头继续处理自家的事,漫不经意地道,“原来不是傻子,我还当自己倒霉,遇见的都是听不懂人话的白痴。”
蔡氏:“……”
她憋着气,听后头阿大轻咳了几声,心下无奈只隐忍道:“小娘子莫拿老奴玩笑……老夫人年纪大了,思念小辈,还请小娘子看在老夫人的面上,随老奴回去,尽快认祖归宗。”
如今被顾湘反复惊吓,蔡氏早没了之前那股子心气,只想尽快完成任务。
顾湘翻开账本,一心二用:“又说废话,若你们空口白牙给我安个祖宗,我便要认,刚才我给你另安个祖宗,你怎么不认?”
蔡氏愣住,半晌瞠目:“什……您什么意思?”
顾湘已有些不耐烦:“你是傻子不成?你们就这么找上门,随口说我不是我爹娘生的,是李家的人,我就必须信?”
“谁知你们是不是拐子,骗子?我现在有良田千顷,豪宅数座,手下有几百人靠我吃饭,我是有缺心眼不成?非得随意认个祖宗回去!”
蔡氏:“……”
阿大一听这话,不知怎的,竟深感信服。
对啊,太有道理了。
阿大叹气,心道:之前难道都昏了头?着急忙慌地就离京来寻人,连个证据都不带,哎!换成他,也不能随意这般跟人去。
只看那日他们见到的排场就知,顾湘的家底丰厚,来历非同凡响,不是简单人物。
阿大没见过以前的顾庄,如今他所见的地处,处处红墙绿瓦,遍地鲜花锦绣。
说是偏僻山村,却美如桃源秘境。
阿大蹙眉,心道:当初是哪个眼瞎的说,环姐儿十五年来长在穷乡僻壤,没什么见识的?
他低头看了眼脚下的青石板路,能修出这样的路,顾庄会穷?
蔡氏:“……”
她只觉头都炸了,人也要疯:“那你要如何?”
顾湘冷淡地扬眉:“你们告诉的消息,我现在收到了,之后自会派人把事情查清楚。”
“若有切实的证据,证明我是李家的女儿,到时我自然要去李家宗族,详谈此事,若是你们李家愿意,我们便当寻常亲戚相处就是。”
蔡氏怔了怔,简直不敢置信:“你不认祖归宗?”
顾湘不满地蹙眉:“你这人怎听不懂人话?先不说如今人证物证我都没见到,并不知你们所言是真是假,就算是真,我在顾庄长了十五年,我爹娘养了我十五年,难道养恩还大不过亲恩?”
“李家又不缺摔盆起灵的孝子,为什么非要我回去?”
蔡氏:“……”
“不必多说,既然你们已经找上门,我自会弄清楚事情真相,也会去一趟京城。”
顾湘沉吟半晌,“这样好了,你们若掌握了确凿证据,也可送来给我看,无论怎样,都要先拿证据才好说话。”
“不好意思,我今天有点忙,实在没时间,这位嬷嬷,还请回吧。”
顾湘三言两语打发了人。
蔡嬷嬷转身出了门,寒风扑面,冻得她打了个哆嗦,才茫然回神:“怎么办?”
阿大:“……”
沉默半晌,阿大苦笑:“我这便书信一封,急送京城。”
证据自然有。
当年高六合在汴河边上遇袭,长荣郡主死了,公主痛失爱女,几近疯魔,局面一片混乱。
人人都更关注杀死长荣郡主的凶手,还有公主的心情。
至于意外丢掉的李家‘私生女’环姐儿,便成了最不重要的事,连追查的人都心不在焉,敷衍了事。
不过事后,李家回过神还是派人认真搜寻过,知道在河流下游的茂江村,曾有个女人抱着个襁褓中的女婴四处找人给孩子喂奶,听形容应该就是环姐儿,只那人喂饱了孩子后便飘然远去,查的人心浮气躁,消息一断,再没继续追查。
如今有赖皇城司查案时查到了人证,甚至找到了当初给环姐儿喂奶的人家,还查到个事情发生时,正好路过的商队。
据说,当时带着环姐儿的女子冲到马车前拦路,苦苦哀求商队掌柜,说丈夫不幸出意外离世,她想回娘家投亲,希望商队能捎带她一程路。
掌柜的看她戴孝,本觉得晦气,并不想答应,可孩子实在小,长得又玉雪可爱,女子身上还有伤,也着实可怜,便动了怜悯之心,终究答应了女子,一路将人带到寿灵。
自从流言四起,李家便派人详查,虽不敢同皇城司比,可也掌握到实证。
若非确定无误,老夫人怎会让蔡嬷嬷接人?
只出门前,谁也没想到他们还需要把证据拿出来给这位小娘子瞧一瞧。
连阿大在内,所有人都没考虑‘环姐儿’本身的想法,她也能做主不成?认她,或不认她,都应该是老夫人说了算。
回到县城,阿大直奔驿站,急匆匆书信一封,让人送到京城去。
信一路送到李家,当家夫人秦氏正同妯娌一起说闲话。
一看信封上的落款,秦氏就叹气:“看来外头那个环姐儿这是要接回来了。”
二夫人刘氏面上和气:“回就回,咱家也不差她一口饭吃,不是说十五了?我家二郎还说,前几日在街上喝酒,碰见个书生,性子好,才学也好,就是倒霉,先头娶的那一房妻室不得婆母欢心,只能和离,家里还没子嗣,待环姐儿回来,就让她和这书生相看相看……”
秦氏点头:“他们兄弟有盘算便成,外头回来的,不知道品性,身份还尴尬,留在家里久了恐生祸端。”
说话间撕开信封,一目十行地读完,秦氏声音戛然而止,缓缓伸手捏了捏眉心。
刘氏笑道:“环姐儿到哪了?嫂子也别愁,琪姐儿几个的荷院还有两间二房,暂且安置她便是。”
秦氏:“……”
李家上下都因为这封从寿灵飞过来的信而心生不安时,甜水巷南头的小小食肆里,也有人在讨论这封远道而来的信件。
第一百七十七章 真假
甜水巷
洛风从茶馆里出来,挂上店主有事的牌子,便钻到隔壁老张汤饼店里,人还没进去,先听见里头传来一声‘哎哟’。
“哎哟,我的老腰!”
老张僵着身子半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扶着腰叫唤,看见洛风,登时翻了个白眼:“我说不成,非让我再做一回梁上君子,这回差点陷进去,你当皇城司的探子是吃干饭的?我老张今年都五十有三,已是老朽一个,不成了。”
洛风摆摆手:“今儿李家的人送了封信回京,我借机看了一眼。”
“怎么样?”
老张登时坐直身,面孔绷紧,目光闪烁,“信里都说什么,她……什么时候进京。”
洛风想了想,噗嗤一声笑了:“很有性格,脾气不小。”
他顿了顿,信不长,可当真是一把辛酸泪,字里行间都尽显书信人的可怜。
“我猜李家那些人收到信,肯定心情复杂。”
八卦风潮起时,他们都在京城,都不用猜也知李家人肯定觉得只要施舍一点目光,寿灵那个顾家的小娘子,就得满心欢悦地进京来恳求他们的一点垂青怜悯。
结果却是,派出去的手下快马加急送信,求上头把那能证明李家不是骗子的证据,千里迢迢送过去。
食肆里一时安静得落针可闻。
老张小小地吐出口气,目光游移不定:“外头这顾家的小娘子,和宫里那位主儿……小洛,你到底怎么想?”
洛风目光微沉,隐露出些冰冷。
“外头的……从未见过,我不知,至于宫里的,呵!她若真是大娘子的血脉,我现在便去大娘子的墓前一头撞死去。”
老张心下无奈:“可老牛他们几个都道,宫里那位骨子里很有几分大娘子的品格。”
眼看洛风要急眼,老张叹道:“不用跟我吵,我没见过三公主,可咱们搭档这么多年,我还是知道你的,你说,我就信。只我信没用,老牛,老冯,还有他们家的那些小辈,都一门心思跟着宫里那位,快把她当成大娘子在世一样侍奉。”
“我劝你别硬顶,都是自己兄弟,吵起来伤感情,亲者痛仇者快。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我们走着瞧便是。”
洛风沉默。
老张给他倒了杯茶,沉吟道:“最近为何忽对三公主起了这么大的恶感?”
洛风眼眶发红,咬牙道:“……小祖宗死了。”
老张一怔,瞬间只觉浑身发冷,胸口空落落的,也说不上什么,就是难受。
“怎么死的?”
“宫里猫狗房的春子说,小祖宗是不知招了谁的眼,让人掐断了脖子,到是没受什么罪。”
洛风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老张蹭一下从椅子上起身,神色骤变:“不可能!”
“我检查过……把它埋在了大相国寺外头的树底下。”洛风冷声道,“小祖宗是大祖宗最出色的子孙,和咱们家大祖宗一样,生平就认一个主人,旁人想喂点食物,甚或碰一下都不行,别说让陌生人活生生给掐死,就是相熟的人也不要想伤到它分毫……难道还能是什么一流高手掐的它?”
‘大祖宗’就是当年他们家大娘子养的狸奴。
洛风想起那时候自己伺候大祖宗的事,不由苦笑:“那哪是养狸奴?分明就是养祖宗呢。”
大祖宗在大娘子去世半个月后,活生生把自己饿死了,谁也没有办法。
从那以后,洛风就把大祖宗生的那两只小狸奴当自己的命。
如今这只小祖宗,是大祖宗的孙女,长得如大祖宗一般,乍看宛如一团雪,毛又柔又细,特别讨人喜欢。
洛风和弟兄们都爱它。
当初小祖宗生下来,还是洛风拿的主意,把它送到宫里去陪三公主。
当时洛风就想,大娘子不在了,好在还留下条血脉,三公主好好的,就好像大娘子还在这世上留下了点什么。
那会儿三公主老生病,把小祖宗送去给她,陪伴她,也能让她心情好些,送去时,小祖宗连眼都睁不开,是洛风特意使了手段,让小祖宗一睁眼见到的便是三公主。
“我真后悔。”
洛风抹了把眼泪。
其实把小祖宗送到宫里没两月,洛风就有些后悔。
他常常去探望,小祖宗越长越可爱,叫声温柔甜腻,性子却刚烈。赵畅看起来……很喜欢它,可洛风不自觉地就感觉哪里不太对。
他当时想,不是三公主养狸奴的法子不对,贵女们养猫,就是养个玩意,有空逗着玩一玩,没空便抛在一边,世人皆如此,像大娘子那样养猫和养儿子一样的,才是凤毛麟角。
可就是很不自在。
只他们家这位小祖宗论聪明劲,可远比不上她祖父,笨的很,认死理。
“哎。”
也怪自己,从它生下来起就没让它见识过真正的好主人什么模样。
“就是赵畅掐死的小祖宗,除了她,谁也做不到。”
洛风怒火一下子就蹿到脑袋顶上去。
“混账,混账!”
老张呢喃:“……那是只猫,只是只猫而已!”
他猛地一拍桌子:“我可不信大娘子的血脉,能做出这等事来。”
洛风叹气:“这么多年了,究竟哪只是真凤凰,谁又分辨得清?咱们家大娘子给小娘子留下的东西,也不知该交给谁才算不负所托。”
京城里,诸多的‘陌生人’在为顾湘的身份发愁时,顾湘正在巡视自己的‘江山’。
‘顾记’正式开始开张营业了。
顾湘从厨房的窗户眺望,半个山头都是星星点点的灯光,若是从雅座处凭栏远眺,正能看到一汪湖水,碧色的,如一块暖玉。
看着这暖玉,顾湘就做了一道山药糕,个个都是拇指大小,拼在一处却是严丝合缝,浑然一体。
还细细调了颜色,盛在雪白的盘子里也如一块碧玉。
秋丽站在旁边,直接从中间拿了一块放在嘴里吃,一边吃一边点头:“不错,软糯可口,就是不太甜,我觉得糖分还能再高些。”
她一边说不太甜,一边把好好的‘湖泊’变成了‘天坑’。
顾湘失笑:“记一下,盘子换小盘,按人头上,一人一块便成。”
这点心是正餐开始前让人开胃的东西,都像秋丽这么吃,提前填饱了肚子还要不要吃饭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 喜悦
一大早,整个顾庄都活泛开来,男女老少不约而同换上齐整的衣裳,揣上一把银钱,说说笑笑,结伴而行。
“‘顾记’开张大酬宾,咱顾庄的乡亲都打七折,走快些,慢了怕要吃不到的。”
前头王铁生兄弟背着老娘,笑呵呵地道。
周栋娘脸上却露出些忧愁:“还打七折?这么多人吃,可莫把生意给吃垮了。”
也不独独她操心,为了‘顾记’的事,老族长还特特召集村里能抗事的壮丁们说了好几回。
大体意思便是家家户户都不许给三娘子添麻烦,三娘子不需要人手,就不许把家里亲戚往酒楼里送,要是三娘子需要,他们做长辈的也要帮着好好把关。
偷奸耍滑的肯定不能去。
“三娘子到底年纪小,脸皮薄,她若是抹不开脸,就全靠你们几个婶子给她撑腰。”
村里辈分最大的几个老妇人连声应下,面上都露出几分郑重。
族长夫人想了想,也道:“咱都没经营过什么酒楼,不过既然做得是入口的生意,那食材上肯定要万分小心。”
大家一想也是,几个猎户纷纷表态,必然会把最好的猎物在最短的时间给三娘子送去,保准不会误事。
“家里用新法子养的猪,我们也都给三娘子留着,保准先供她用,再给别人。”
也不怪大家伙上心,顾湘一向心里明白,对她来说,钱财次要,势才最要紧。个人的力量根本无法同宗族的力量比,她无论做什么,都有意把村民们都拉上她的战车。
如今整个顾庄上下,不是跟顾湘签了雇佣合同,就是纯粹靠顾湘吃饭,尤其是‘顾记’,顾湘本人只占百分之五十五的份子,剩下的百分之四十五里,百分之十拿出来按照贡献分给村里负责供货的合作伙伴,百分之十上交给宗族,置办祭田,开慈幼院,养老院,赡养将来村里的孤老,还给族学开销。
再百分之十,平均按照人头分给村民,当然,只有拿到顾村户籍的才能分,不过以后想入籍就难了。
最后百分之十五备用。
这一部分顾湘是留作将来的,‘顾记’真能发展壮大,说不得需要拿这部分给大家找个靠山。
顾湘和族长,族老商量时,老族长和族老们脑子里简直一团浆糊,之后大喜过望,特别满意,只顾着想以后‘顾记’的生意做起来,多少村民跟着受益,哪还有不同意的道理。
唯一有点争议的,便是有些族老觉得村里有好些外人,顾湘是他们顾家的孩子,有好处也该分给顾家,别人凭什么沾?
只老族长到底比那些族老想得更明白,都是一个村的乡亲,大部分沾亲带故,有句话说得好,远亲还不如近邻,若是在一个村子里分得分出里外,并非好事。
有些人或许不能成事,但他们若要坏事岂不麻烦?
再说,人家顾湘都乐意,他们何必要枉做小人?
真要为了些银钱弄得乡亲们矛盾迭起,对谁都没有好处。
反正别管顾氏族人们有多少自己的小心思,对于‘顾记’酒楼的出现,合村上下就没有不期盼的。
乡亲们年年月月在地里刨食吃,一年辛苦到头也攒不下多少钱,能有一丁点额外的进项都是攸关未来,攸关性命的大事。
能攒下些钱,遇见灾年就不至于饿死。
能攒下些钱,遇见亲人生病就不至于等死。
“都走快些,你们这几个小娃娃,现在走着这般好的青石板路还磨磨蹭蹭,都不知道惜福!”
刚下过一场冬雪,若换成早些年,村民们肯定都不乐意出门,雪刚开始化,村里的路一准是泥泞难行,出去一趟说不得要费一双鞋。
村里农夫农妇们,通常吃不饱饭,到冬日里不做活,饭就吃得更少,一到冬日便冷得厉害,出门身上更是要冻成个冰疙瘩。
且一到这时候,家里的男人们都睡不好觉,村里也要组织巡逻队四下巡逻,以前冬日里落雪,压坏了房子砸死人的事,隔三差五就要发生一回。
要不怎么说冬日难捱!
今年却大不一样了。
顾庄的黑衣修路队除了修路,还捎带手地把村子折腾了一遍,植树种花,铺设凉亭,看见有些房子宅院破旧不堪,更是第一时间都给修葺好。
如今顾庄家家户户的屋舍宅院,不是新房,胜似新房,周栋在县衙当差,十好几天没回家,回村一看,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回到家更是被吓了一跳:“阿爹这是正经给我说了亲?哪家的?”
周栋娘听见儿子的话,一拍大腿:“哎哟,我说少了点什么,可不是还少个儿媳妇!”
现在三娘子当然是不敢想了。
这事周栋娘难受了好些日子,最近到好些,私底下和她男人絮叨:“其实没成到是好事,咱自个儿的儿子咱自己知道,是个好后生,将来对媳妇差不了,可我要是想想,三娘子当初真进了咱周家的大门,我就心虚气短。”
如今的古装,下过雪后一众村民竟也能品味雪景之美。
一路顺顺当当地走到‘顾记’,还没进大门,周栋娘几个就忍不住同手同脚起来。
远看便是雕梁画栋,无处不美。
近观更让人心惊。
进了园子,亭台楼阁假山池沼一应俱全。
入了房间,地面如白玉,上面的纹刻淡雅脱俗,头顶四壁之上的宫灯精致新颖,桌椅都是上好的紫檀木等名贵木料,餐具茶盏样样色色都极精美,他们何时见过?
周栋娘束手束脚,甚至觉得自己的脚踩在地面上都是罪过:“秋丽,三娘子说把村食堂搬到外头的园子里?这妥当吗?”
顾湘此时正在厨房忙,负责招待客人的便是秋丽和樱桃。
两个人其实也有点晕,却还是按照自家三娘子的交代,笑道:“没什么不妥当,顾记的雅间设在这座云楼的二楼和三楼,一共有六个包厢,我们家小娘子每日只中午做六桌,晚上做六桌,不预约,先到先得。”
“一楼就卖些小食,家常菜一类,价钱都不贵,乡亲们尝尝便知。”
第一百七十九章 炖鸭
山风越来越大。
顾湘伸手试了试外面的温度,戴上手套,从瓷罐里掏出一大只肥硕的鸭子,往桌上的大陶碗里一扔,迅速浇淋进去清澈如水的汤汁。
看了眼这汤,顾湘小小地吹了声口哨:“完美!”
阿冯领着火头营里出来的小伙子们,穿着干干净净的蓝色短打,戴着帽子手套充任服务人员,刚进来推上车,就听见顾湘的口哨声,不由轻笑:“我家顾厨做的菜,什么时候不好过?”
打趣几句,手下却不停,阿冯赶紧把鸭子送出去,一共开了二十桌,一桌上一只。
一众村民们正交头接耳地说着话,一边四下打量,心里其实多少有点拘束不自在。
他们在山村里过了大半辈子,有些人甚至从没有离开过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更别说出去下馆子,打打牙祭。今日坐在这富丽堂皇的浮云楼内,还没开始吃饭,就已觉得——
“我这大半辈子算是值了!”
周栋娘长叹一声。
桌上罐子盖一掀,香味一下子爆出来,蒸腾而上,铺盖满楼。
周栋娘声音顿时戛然而止,吞了口口水:“……是现在死了都值!”
说着,周栋娘眼明手快,拿起筷子一筷子夹起一大块鸭皮和鸭肉,一口含在口里,浓香的滋味瞬间冲入喉,她甚至忍不住哽咽了一小声。
肉一点都不柴,滑嫩的不可思议,稍微有一点点的嚼劲,就是这一点嚼劲,反而让肉里的鲜味一次又一次地爆发开来。
这简直像是神仙才配吃的!
顾湘这鸭子是准备的开张大菜,做得自然是十二万分的认真,把自己调味的能力发挥到了极限,光是配的料就用了一百二十余种,罐子也是特制,文火细细炖足了三个日夜。
整只鸭子是骨酥肉烂,鲜味已经彻彻底底地化入每一分皮肉。
汤也很有讲究,除了鸭骨,还用了鸡骨,干贝等等材料细细吊了五天,再用鸡肉茸,鸭肉茸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地澄澈,把杂质都滤得干干净净,直到汤汁清亮透明为止。
这是道真真正正的富贵菜。
按说用这样的汤来配青菜才最好,青菜的甘甜与汤汁的鲜美正相融,只是既然客人是顾庄的村民,配鸭子就半分都不错了。
浓郁的香味丝丝缕缕地飞出院墙,越飞越远。
山里头好些小动物们都因着这香味有些蠢蠢欲动起来。
顾湘从厨房里出来,四下看了看,乡亲们个个埋头苦吃,甚至连多给她一个眼神的时间都无。
周栋娘到是一边吃,一边抬头,含含糊糊地道:“三娘,这蔡下饭啊,赶紧给上个饭。”
顾湘失笑:“就来。”
她也不讲究上饭的时间了,招呼一声,阿冯等人就推着木桶出门,米饭盛入碗中,一一分下去,阿冯分饭时,都忍不住口水狂流,米粒颗颗晶莹,用的都是他连见都没见过的好米,简直不要太香!
阿冯的家境还不算太坏,他都被香得腹中馋虫大闹天宫,何况是顾庄的这些百姓。
周栋娘把鸭肉和汤汁一起浇到米饭上,一口吃进去,眼角迸出一点泪光,恨不能把头都埋到饭碗里去。
“三娘,这是什么米,我儿也带回来过价钱老高的好米,煮出来可没这个香味。”
周栋娘一边吃,一边抽出一丁点的空闲问了句。
她觉得只要有这米,她都不用吃菜吃肉了,这香喷喷的米饭吃进肚,哪里还有人有心思吃肉?
米再贵,总归是贵不过肉吧。
顾湘轻咳了声:“叫万年米,不好买。”
商城里这米卖得到不算贵,可名头却厉害,万年贡米,每年产量都不高,价比黄金。
旁边的婶子都忍不住笑话周栋娘:“这样的饭菜,你还想天天吃不成,这一顿,就是咱这辈子的最后一顿。三娘啊,这菜可不能便宜卖的,便宜卖了要亏钱。”
其他人一想也是,心里却不觉有些空落落的难受。
他们都和‘顾记’息息相关,当然都盼着‘顾记’能赚好多好多的钱,那这饭菜就不能卖得便宜。
但想到饭菜卖得很贵,他们以后再也吃不起,又是实在忍不住难受。
顾湘转了一圈,见乡亲都吃得好,心里也高兴,正要回厨房,外头就有‘小厮’过来回禀说,外头来了位客人。
“请进来吧。”
今天是‘顾记’开张的日子,拒客人于门外,兆头可不吉利。
来客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脸上皱纹横生,可腰板直,身量高大,并无老态龙钟的样子。
老太太一进门就盯着旁边桌上的鸭肉,直接把一锭银子搁在桌上,高声道:“给我也来一罐!”
顾湘笑了笑,算了算时间,便让阿冯去把自己准备吃的鸭子送上去一只。
这鸭子做起来费事,她是按数目备好的,不过她自己喜欢吃,给自己多备了两只。
阿冯一推着鸭子出来,老太太的注意力登时就集中到这罐子上,再无其它。罐子一上桌,她立时便打开,一筷子又准又狠,抄起一大块鸭皮含在口中,眯着眼徐徐吐出口气,笑赞:“不知主厨是哪位?真是好手艺,好心思,竟连这鸭子,从厨房出来送到饭桌上的时间都有考虑到,真是早一分开盖,滋味都稍嫌不足。”
顾湘失笑:“您老可真会吃。”
说了两句话,老太太胃口大开,一时也顾不得吹捧,忙又埋头苦吃起来。
顾湘看了眼客人罐子里的汤,心下其实也很惊喜。
原来她这调味技能真正发挥出来,竟是这个样子,她不知不觉间居然真得做到。
她确实能让鸭子在最恰当的时候出锅,连它被送到食客餐桌上的时刻都有计算。
说起来,确实是‘调味’这技能对她帮助最大,最是有用,有了它之后,她才有了一条敏锐的好舌头,才真正从一个只是家常菜做得好的普通厨娘,变成正正经经的大厨。
毕竟饮食之道,讲究色香味俱全,其中味道便是灵魂。
一道菜,形色不好,香不浓,都只是瑕疵而已,可要是味道不佳,怕是没有任何一个食客能接受。
第一百八十章 开张
“老嫂子,您这胃口真不错!”
周栋娘吃完了她的第三碗饭,终于有心情四下打望。
这‘顾记’可是给他们全村人都挣着钱,周家占的份子还不小,他们家有五亩地水土好,让三娘子挑中了,说是以后要试种些香料和食材。
周栋娘自是比旁人更上心些,此时见那老妇人竟是一口气把一整只鸭子都吃了下去,连骨头都没吐,惊讶之余,心里也是高兴。
其他人却是叹道:“哎,等咱攒下钱,也一人来一只吃。”
鸭子挑的都是肥鸭,一只足有七八斤,其它桌上十个人分一罐,本也没觉得不够,最多有些意犹未尽,这会儿见一老妇人一个人吃一只,吃得那般香甜满足,顿时都被勾起馋虫了。
那老太太穿着打扮虽寻常,可通身的气派却非同凡响,显然她自己都知道自己看着不似普通人,这会儿竟有个农妇打扮的寻常百姓,大大方方跟她搭话,瞧其他老百姓脸上,语气上,也分毫没带出点局促,登时心下惊奇,却也不禁高兴,面上便露出些许笑意:“到底不成了,现在上了年纪,若是我年轻的时候,遇见这样的好厨子,这样的好菜,我一个人能干掉三五只鸭,绝不在话下。”
“这鸭子炖得真好,看看,只拿筷子一夹,这肉便脱落,都不必费劲动手,入口滋味鲜香地道,尤其是胸口这鸭皮,既鲜且嫩,堪称一绝,皇帝的餐桌上都不会有。”
几句话说得周栋娘眉开眼笑。
其他客人们也纷纷开口夸赞,谁也没觉得这位陌生客人的身份尊贵,他们就不好说话,一时间酒楼里气氛热烈得很。
若换了之前,乡亲们面对那些个贵人,肯定要拘束得紧,也根本不敢凑近了打交道。
他们是什么牌面上的人物?哪敢招惹贵人?
可最近实在惊不起来,也怕不起来了。
不说别人,就给周栋家修屋顶的那个小凉哥,应该是三娘子的某个师兄还是师弟之类,当时初见,差点把没周栋和他爹给吓得打哆嗦,那通身的气派,按照周栋的说法,多少年了,他就见到国公爷时有过那种感觉。
仔细一想,到也不完全一样。
国公爷贵气更重,小凉哥身上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超然劲,反正不是他们这等寻常百姓。
可就这样的小凉哥,有十几日,天天抽时间过来给他们家修房顶,不光修房顶,还给他们铺了院子里的地砖,走时也不忘把垃圾都带走处理掉。
那天周栋娘晃花了眼,穿不上针线,人家小凉哥二话不说就帮忙穿上了,不光穿上针线,人家还给周栋娘画了好几幅花样子,画得那叫一个好,既有花团锦绣类的,也有青山绿水。
除了小凉哥,黑衣修路队的其他人也是个个不一般,或许有些人相貌没那么俊,眉眼寻常,但那是在一群黑衣人中去看,单独拿出来,别管哪个,那都是气宇轩昂。
这些人便是沉默寡言,一言不发,一样熠熠生辉,闪闪发光。
村子里的闺女们心思都在浮动,却没一个敢找上门去说亲,他们都长了眼,看得出人家不是寻常人。
整日出门就看见这些气派的后生,乡亲们最近看刘员外,也都没了遇见退步让路的习惯。
刘家的家丁们还有点不适应,到是刘员外觉得很好。
他放着县城,府城那些宅子不住,就愿意住在自家老宅,住在偏远地处,为的便是这份自在。
如今在浮云楼吃饭,这老妇人再富贵,看她掏钱的架势便知她有钱,周栋娘等乡亲们也不觉拘束,只是高兴。
周栋娘恨不得把‘顾记’给吹成一朵花。
“我们家三娘子的手艺,整个县里就没人能比得过,前些日子我们家三娘子做了些下酒的小菜,县城里好些人天天翻山越岭到我们村,就是为了这口吃的。”
老妇人已是很久没和人这般踏踏实实,舒舒服服,什么都不必顾忌地说过话,面上不觉露出些许笑意:“的确是好手艺。”
周栋娘越发高兴:“秋丽,快把你们的菜单拿来让老嫂子看一看,瞎忙活什么,你几个叔叔用不着你招呼,他们长了手,长了嘴,知道自己吃饭。”
顾湘刚好提了一桶甘草茶过来,顺手就给周栋娘舀了一壶,笑道:“婶子喝茶。”
“哎。”
周栋娘快活地应下,看着顾湘粉白的小脸,心里又有点后悔,明明前几日才想开,这是那天上的仙娥,便是下凡尘也降不到他们这等人家。
地上的土狗,怎么去配天鹅?
可就是很可惜啊!
周栋娘叹气,这阵子她也想给儿子寻摸媳妇,可连媒人们都怵头,想一想,周栋可差点同顾家那位三娘子成了,那眼界得给养到多高,这媒可是真不好做。
她都没法去驳。
她就是眼光高了。
周栋娘看着顾湘,叹了口气,总觉得三娘这模样是越发俊俏。
唉声叹气地喝了口茶,只觉甘甜清爽的气息从喉咙一直涌流到胃里,最近有些干涩的嗓子顿时得到滋养,舒服得她不自觉眯了眯眼,长长吐出口气:“好喝!秋丽,快拿菜单给我这老嫂子看看。”
秋丽莞尔,从善如流,果然拿了菜单过来。
老夫人手里拿着菜单,轻咦了声,很是意外:“好画工!”
她在樊楼也没见过这样的菜单,纸张厚实,熟手光滑,颜色鲜艳,上面手绘的菜色更是动人。
京城的那些酒楼,也不过是墙上挂个木牌便罢了。
先欣赏了下画工,老夫人才细看菜单。
顾湘移步过来笑道:“‘顾记’才开张,菜色较少,老夫人您若只一人,又尝了我们今天的开业主菜,不如试试这个两菜一汤的单人套餐?”
顾记的菜单上分别是十人,八人,六人,四人,二人,单人的套菜。价格都不便宜,单人套餐也要足一两八钱银。
不过单人套餐里有一道清炖甲鱼,再想想刚才吃到的好味道,这价格便算是相当便宜。
第一百八十一章 客人
老太太捧着菜单,目光闪烁,犹豫不决。
“老夫人!”
外头忽然一声呼喊,顾湘抬头就见有个年轻小伙子,几步冲入门,四下张望,满脸焦虑,直到看到老太太,这才松了口气。
“可算是……找着您了。”
今儿他们车队走到半路,后面有辆车坏了,他不过是去检查了下,回来一瞧,哎哟,可不得了,老夫人不见踪影。
若不是身边带着大灰和大黄两个,这两只小东西鼻子最灵,他恐怕得急死。
要是他弄丢了老夫人,也不必回去,直接在山里找棵树,拿裤腰带把自己给吊死完事。
一念至此,年轻人虚虚地擦了把汗,赔笑道:“……安国公那儿怕是正等着,老夫人,咱们……”
“急什么。”
老太太蹙眉,眉宇间略染了些焦虑,喃喃自语,“一人套餐份量便很足,可是二人套餐里多了足两道菜,炸响铃是什么,看着色泽饱满,唔,很好吃的样子。”
年轻小伙吓了一跳,他家老夫人那是多杀伐果断的人,听说当初挑丈夫,那都是一眼相中,第二天自己登门毛遂自荐去,只用了六天时间,从纳彩到迎亲,把自己给嫁了出去。
可以说从年轻时起,老夫人就从没因为任何事纠结过。
当年二公子考中了进士,金榜题名,被人榜下捉婿,想做阁老的女婿,正犹豫要不要和孙娘子退亲,老夫人便带着人打断了二公子的腿,领去孙家退亲赔罪,又把人送到了西北。
那天老夫人的原话——“去西北从军十年,好好洗洗你这一身油滑的调子,改好了,你就还是我高家的好儿郎,要不然你高高兴兴去娶王阁老的闺女,我们高家却要不起忘恩负义的子孙,现在便去开祠堂,把你的名字除了。”
那会儿谁都不信,老夫人真把人提溜到祠堂,族长都被请了过来。
二公子二话不说,当天就孤身一人直奔西北,一呆二十七年,直到三年前才带着儿子回了一趟京城,已同以前大不一样。
他的夫人只是西北流民出身的女子,性格刚毅,敢说敢做,是个很特别的女人,老夫人很喜欢她。
就他家老夫人这样的性子,现在坐桌前对着一张菜单犹犹豫豫,一会儿工夫已改了三回主意。
“……”
顾湘也看得有趣,笑道:“这样吧,我这‘顾记’今日刚开张,您是我第一位客人,我给您专门单独做一份菜,一人套里去掉半份樱桃肉,给你加半份干炸响铃,如何?”
“唔。”
老夫人眨眨眼,看着菜单上画的樱桃肉,一颗颗的晶莹透明,粉红色的汁水铺盖在杏色的瓷盘上,好看极了。
“我能不能要一人套餐,再加一整份干炸响铃?”
顾湘失笑,笑盈盈地哄她:“先不说您肯定吃不完,吃不完多浪费?而且您也不能吃那么多。”
其实换了正经地里刨食的老百姓,偶尔多吃些油水大的,到也还无妨。
可这老夫人再利索,性格再好,她其实也是养尊处优了很多年,看这口味,吃喝上少不了重油重盐,为了健康,也不好给她吃太多。
顾湘自顾自地给老太太做了决定,转身就去做菜。
走到门口,还见老太太身边这个小辈,瞪大眼死死盯着她,一脸的不敢置信。
顾湘觉得这小年轻的眼睛里,脸面上都写着好多一言难尽的东西。
老太太目光也追着顾湘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有点忧愁:“不知拿半分樱桃肉,换来的干炸响铃,味道好不好?”
小年轻怔了下,一时连眼泪都要淌出来。
这是顾湘已经出去做菜,若是她在,自己非得拿一锭金子砸她脸上,让她给自家老夫人做一百份那什么樱桃肉啊,干炸响铃之类。
凭什么不给老夫人吃!?
樱桃肉是先送上的。
颜色特别漂亮,半份量不大,也就三两左右的样子,在精美的树叶一般的浅盘子里摆成了一朵花。
老夫人先被鲜甜的味冲得微醺,舀了一勺含在口中:“唔!”
汁水是微微地带了一点酸的甜味,很稠,口感更是厚重,配上炸得恰到好处,又酥又脆的肉,简直完美至极。
老夫人一口一口地吃下去,只剩下一点点时,越发恋恋不舍,竟平添了十二分的后悔。
不过这后悔在吃到第一块黄亮的干炸响铃时,到是渐渐消散了去。
最后清炖甲鱼上桌。
这一道既是菜也是汤。
老夫人平常也常喝这类滋补的汤汤水水,纯粹是惜命养生。喝得多了,从不觉得喜欢或者不喜欢,反正总比药更好喝些,又有儿孙的孝心加成……
“哼!”
一口肉一口汤进肚。
老夫人瞬间决定,以后那些儿孙们尽孝心,不给她‘顾记’的清炖甲鱼,她就不吃!
肉特别滑,还很酥,咬一下汁水涌流,简直鲜极了。
一小盆汤,老夫人一滴都没剩,通通喝得干净,喝完盯着菜单还是恋恋不舍:“要不,我再来一份?我觉得刚才吃的鸭子似乎已经消化干净了,不如再来一份吧。”
秋丽和樱桃看了她半晌,都乐得不行,忙道:“欢迎您下次光临。”
顾湘默默提来了一小盒点心,这才把老太太给顺顺当当地送出大门。
老夫人叹了口气,想了想自己和安国公把事情办完,怎么也要有几日工夫,不耽误她每天过来吃顿饭,到也没继续纠缠。
上了车,打开顾湘送的硬纸做的小纸盒,就见里面放着四块普普通通的绿豆糕,就是小小的方块状,四周有一圈花纹,中间是‘顾记’两字,乍一看平常,细看却颇有美感。
老夫人拿了一块咬了一口,抬头道:“小青,以后我的饭后点心,都做绿豆糕。”
小青:??
您老人家什么时候有过吃点心的习惯?还饭后点心?她老人家分明只爱吃肉!
老夫人忽然又一笑:“你说奇怪不奇怪?”
小青:“老夫人?”
“我那几个儿子和闺女,出了个能耐的,也有个不成器的,到了这孙子外孙女辈,同样是一只凤凰,一只山鸡,等到这曾孙,外曾孙女一个一个地蹦出来,看样子啊,照样还是如此。”
老太太长叹,“就是这凤凰和鸡,不知凡人肉眼的,能不能分辨得清了。”
第一百八十二章 大黄
小青一边笑盈盈应是,反正老夫人说什么都对,一边把她老人家领到外头车边,准备把人忽悠到车上去。
老夫人伸手一弹,弹了小青一个脑崩儿。
“坐哪门子车,这一段还好,再往前走,也不怕把我这老胳膊老腿都给颠散了架子。”
她把衣服掖了掖,顺手摸了摸一匹枣红色马的鬓毛:“乖儿,咱们老伙计了,你好好驮着我,也让那些小子们瞧瞧,老太太我还没到服老的年岁。”
老夫人又去撸了把就在她跟前趴着摇尾巴的狼犬。
这两只的娘是守山犬,厉害的紧,他们的爹是狼,一窝只出来这两只,连它们的娘都是老夫人一手养大,它们也是从刚断奶就是老夫人在照料,端是忠心耿耿。
不过这会儿,主人都要走了,大黄却是磨磨蹭蹭,叼着自己的尾巴来回打转,半天才被小青哄到车上去。
“真是怪事!”
小青满头雾水,老夫人到是笑得不行:“这两天多给大黄点肉,再给它加个蛋黄吃。它是到了下小崽子的年纪,就是这未来狗爹也不知是哪冒出来的,唔,这顾庄的风水不错,民风也还行,养出来的狗不会太差。”
小青愣了愣,登时暴躁:“啊?是哪来的不要脸的坏东西,欺负我们家大黄!”
“呜。”
话音未落,大黄就呜了一声,蹭地钻到旁边草丛里去。
草丛里露出一只半黑半白的小尖耳朵来,不多时就传来细细的叫声。
“汪汪,呜。”
“呜呜,汪汪汪。”
叫声此起彼伏的,还挺好听。
小青走了两步,隔着草丛看,就见有只黑白花色的大狗正和大黄凑在一起,你蹭蹭我,我蹭蹭你,很是亲热。
那只大狗居然还给大黄舔毛!!
小青心中登时大气:“流氓!”他气得扑过去抱住大黄就往回走,还恶狠狠地瞪了黑白花色的那只一眼。
老夫人心下好笑,把大黄拢在怀里,见它眼睛里都是泪珠,心下也好气:“你还委屈了?人家给了什么聘礼?这才多少日子就从了人,心里有没有把我这主人放在心上?”
黑白花显然是只流浪狗,面对人时十分警惕,见人过去登时躲进了草丛中。
小青憋着气瞪着它露出来的耳朵,冷声道:“没担当!”
老夫人却是抬眼看向‘顾记’的方向,沉吟半晌,忽然一笑道:“如果大黄真怀了崽子,我以后恐怕还真要相信一下天意了。”
今天到顾记,吃了一顿饭,见到了顾湘,老夫人多年来沉寂如水的情绪也不由翻腾起来。
她和老高这一辈子生了四子一女,她最爱次子修泽,孙辈里,最爱六合,六合者,谓天地四方也,可见他们夫妻对这个孙女是如何看重。
她和丈夫还特意给她取了个小字,是为‘万年’,只希望这孩子能活得长长久久,平安快活。
奈何最爱的孩子,都早早夭折。
犹记得当年六合喜欢大黄它娘,非缠着自己把大黄它娘给她,自己舍不得,就与六合约定,以后大黄它娘下了小崽子,便让她挑一只好的养。
六合应得不甘不愿,撒娇耍赖地闹腾,闹得自己是头疼不已,连连退步,最后不光大黄它娘是六合的,大黄是六合的,连这守山犬的祖祖辈辈都给许给了她。
反正这些小崽子们,都是她的。
六合还说,以后她要是有女儿,一定要挑一只最好的犬,让她的女儿从小驯养,将来长大了能好好地保护她的小美人。
今天见到顾湘,老夫人一看她的那双眼,就好似见到了六合。
大黄偏在这里寻了个对象。
若是怀了小崽子,岂不是天意也说,这顾湘正是六合心心念念,渴盼许久的女儿,是她的小美人。
老夫人向来平静如岩石的一张脸上,也隐隐流露出几分痛楚。
要说为什么会怀疑三公主的身世,怀疑她并不是六合的孩子,也没有确凿的证据,明明很多人都说那孩子有点六合的品格。
可是,老夫人一手养大的孙女,她家六合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人,她最清楚。
外人看到的那些所谓的品格,什么坚韧,精明,通人情世故,会收揽人心……都是外人看的,她的孙女当然聪明,有头脑,也确实讨人喜欢,可六合性子一点都不硬,外表的坚强大部分都是装出来的。
她总是在担心,在害怕,她怕辜负那些将身家性命都交给她的手下,所以夙兴夜寐,不敢稍有懈怠,所以做生意都极谨慎,绝不肯冒一点风险。
好几回那孩子在她怀里滚来滚去,絮絮叨叨地说她担心自己笨,不会经营,万一害得手底下的人吃不上饭,娶不上媳妇,生不起孩子,养活不了老人可怎么办。
那时候她烦得,恨不能把这娇娇儿给轰出门去。
老夫人幽幽一叹,三公主做得哪里都不坏,几次来高家对她也恭敬,也友爱手足,家里的后生就没一个不喜欢她,可她没老糊涂——“我们这位三公主,可不是盏省油的灯,精明得太过了。”
高家几辈子,就出了一个精明儿孙,却不是六合,六合聪明归聪明,说起精明来,她可远比不上她妹妹高如玉。
老夫人一时回忆起旧事,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叹道:“六合这小丫头,让她妹妹哄得滴流乱转,连高如玉抢了她男人都要替她妹妹辩解,说什么她妹妹年纪小,身体弱,若不是李宁动了歪心,又怎会出这种事!反正在她那儿,一切都是李宁的错,硬是把自己闷出一身病来。”
小青只当自己眼瞎耳聋,不听不看,心里却也纳闷,不是都说这顾湘是高如玉的女儿?老夫人那么烦高如玉,现在看来,到似也没迁怒到这顾湘身上去!
“阿嚏!”
顾湘正准备回厨房,走到门口忽打了个喷嚏,不禁心中警觉。
看来她要看看大夫,顾记刚开张,她每日都要下厨,生病了可不是小事。
‘顾记’开张第一日,真正的生意只做了一单,不过她到不着急,就看今天来的那个老太太吃了饭舍不得走的模样,她的生意也差不到哪里去。
第一百八十三章 做梦
顾湘不着急,顾庄过来吃饭的乡亲们,却是人人都在为她忧愁。
周栋娘认认真真捧着秋丽递过来的两种菜单,神色间隐隐带出焦急:“虽然我没去正经的大酒楼吃过饭,但我听我儿子说,无论是正经的大酒楼,还是戏欢阁这般地处,一桌上好的席面,要个三五两银子都是有的。咱们这顾厨这般的好手艺,亲自做的菜,做一桌怎么也要七八两银才合适。”
“可你们瞧瞧,浮云楼的价格到是足够高,可一楼的,还有食堂的菜单,一份单人套餐,两荤两素四个菜,比浮云楼的菜色还多,只要三十文钱,纵然还要积分,那也不合理。”
“我也知,咱们三娘子是想照顾照顾乡亲们,可生意不是这么做的,若我是那些正经食客,知道自己吃的东西那般贵,别人吃的却这样便宜,我恐也心里不痛快。”
听了周栋娘的话,满座的大爷婶子们都为顾湘操起心来,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秋丽都有点心惊肉跳。
半晌才反应过来,很是哭笑不得,“大娘,瞧您说的,这菜单还是我抄录的,菜价就是按咱们以前村食堂的原价,根本没降低。”
周栋娘顿时瞪眼:“我当然知道没降价,可你们大家伙说说,咱们在后山破庙里吃的野菜窝窝,和在这地处吃的窝窝,价格能一样吗?”
众人看着光洁的地面,看看精致漂亮的园景,看看一个个男俊女美的店小二。
别的不提,光是戏欢阁里惜惜小姐身边的大丫鬟,给他们端茶倒水,那就能值个三两银子的溢价!
秋丽笑得不行,连哄带劝,总算把这些婶子叔叔给劝了出去。
这还得刷锅洗碗打扫卫生,准备明天的食材,还有不少硬菜要提前很长时间做准备,事情多得很,就算婶子们说话再动听,他们也不能继续听了。
一众乡亲们结伴往家走,一时无言,半晌周栋娘长叹了声:“这日子……简直和做梦一样。”
好像不久前他们还在为填饱家里孩子的肚皮头疼,现在却能在‘顾记’这样水平的酒楼里吃饭了。
“以前,咱做梦都不敢想。”
浮云楼内,哪怕是冬日草木也葱翠。
顾湘带着老杜,阿冯,还有几个帮厨在厨房里处理剩下的食材。
灶台上炖着一大锅牛肉。
这牛是顾湘从商城里买的,在王知县那儿过了明路,只说是买的别人摔断了腿的牛。
顾湘去县衙报备过,王知县当天晚上就做了个梦,梦见什么已经记不清楚,反正第二天早晨,他的口水湿透了半条被子。
王知县听说顾厨的酒楼要开张,兴奋得一蹦三尺高,天天和周县尉等人说这件事,有时候还一天说上好几遍。
可惜,王知县他们盼星星,盼月亮,盼着酒楼开张,结果临到头,事情一大堆,哪里敢请假?
便是有太上老君的仙丹,王母娘娘的蟠桃宴等着他们,他们也没敢去和已经真快变阎王的那位说,他们想去‘顾记’吃一桌宴席。
实在是没办法,朝廷大军同乱兵现在正对峙,可谓是一边打,一边谈。
王知县等人每日都有无数的事情要忙,这大军一开战,军械粮草都是事,哪里出半点差错,那等着他们的就是掉脑袋,简直焦头烂额。
顾记开张的这一日,王知县奉命与乱兵,唔,人家叫‘义军’,一支小义军的头领谈判中。
话说这义军头领本来还想提点要求,毕竟他属于松口比较早的一波,认为自己起码有几百个兄弟,好歹也算有底气,可谈判这日,对上王知县和周县尉杀气腾腾的一双眼,顿时脑袋发紧,浑身上下不自在,不自觉就心虚气短起来,最后什么额外的条件都没敢提。
王知县他们在谈判桌上憋了一肚子火,顾湘的牛肉也炖得差不多够了火候。
这锅牛肉本来也是专门炖给乡亲们享用,只顾庄的父老乡亲,一听说要白给他们吃这锅牛肉,好几个差点没心疼得哭出来,说什么都不肯答应。
若说顾记和大家伙没关系,那占便宜肯定是一点够都没有,别说给一头牛,就是给一头老虎(某小厮一直希望顾记的菜单上有一道炖虎肉),他们也能高高兴兴地享受。
可问题是,‘顾记’赚的每一两银子,那都有他们的一份,一想到自己等人吃这顿饭,或许能把自己的钱吃掉个几百文……
他们宁愿回家去吃菜饼子。
顾湘打开盖,拿漏勺搅了一下,汤汁粘稠,挂在勺上,是种很透亮的酱红色。
“差不多。”
顾湘笑了笑,直接捞起一大块牛肉往陶瓷盆子里一摔,筋肉顿时分离,直接大块的牛肉连着筋和几块小脆骨,晶莹剔透,微颤颤地一抖动,浓稠的汁水滚落,满厨房的人顿时接二连三地吞起口水。
老杜没忍住,趁人不备抢先捞了一块一口咬下去。
“怎么样,怎么样?”
秋丽急得声音都开始发哑。
老杜嘴里直哼哼,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直接把盆一端,撒腿就跑。
剩下满厨房的帮厨们眼睛都绿了。
顾湘失笑,不紧不慢地把烤好的芝麻饼取下,芝麻饼外皮焦黄,整个又酥又脆,轻轻咬一口焦香味盈满喉咙,香的不得了。
直接拿刀切开一道口,大块的牛肉扮着卤汁塞进去,顾湘一口气吃了大半个,心满意足地叹道:“明天早晨我们卖这样的肉酥饼如何?一个要卖三十文。”
“五十文吧。”
秋丽抱着芝麻饼配牛肉,一边啃一边含含糊糊地道。
卖贵点,说不得乡亲们能给他们剩下些?
让她一天吃三顿,不,一天吃五顿,只要有这芝麻饼配牛肉,她也很乐意。不要工钱都成。
顾湘盘算了下:“咱们供应三天肉酥饼,明天吃牛肉的,后天吃鸡肉的,大后天吃猪肉的,先每天准备五十人的份量。这肉酥饼,肉要绝对新鲜,酥饼也要现烤现吃,准备太多,剩下了不好。”
秋丽:我的大娘子,您是不是对自己的手艺有什么误会!!
第一百八十四章 朝食
王铁生摸了摸怀里揣着的油纸包,努力压着自己的嘴角不要翘得太厉害。
今天的牛肉芝麻饼可真香啊!
他吃了一个,酥脆的外皮浸润透了卤汁,咬一下满口鲜香,牛肉更是丝滑无比,入口即化。
原来牛肉竟然这么好吃!
王铁生吃过一回牛肉的。
当年他叔去刘公家给刘公打个书柜,那天正好村里有头牛老死了,刘公便收了来炖了一大锅打牙祭,他叔也被邀请一起吃了一顿饭,不光吃了牛肉,还带回去一点给家里人分享。
他也分到了一小块。
说实话,当时他也很激动,很兴奋,毕竟是牛肉,可真费牙口,牛是老牛,肉也老得厉害,就那么一小块儿,他很费劲地吃了好半天才咽下去。
可就这一小块牛肉,家里所有人都念念不忘了好久,他叔更是闲来无事就要提上一嘴。
“嘻嘻。”
今天他就带着顾厨做的牛肉去看他叔。
非得让他叔知道知道,人家正经的好牛肉是个什么滋味!
但是,但是——
王铁生舔了舔嘴唇,伸手按住油纸包,不行,虽然好吃,可他已经吃过一个了,这个得留下给他叔尝尝。
他叔以前见天说大李村比顾庄强出一千倍,整日鼓动他和他弟搬到大李村生活,现在虽然改了口,可王铁生意不平很久了,特别想让他叔知道知道,大李村算什么,别说大李村,就是寿灵县也远比不上他们顾庄。
王铁生信心满满地往大李村走,走了一会儿,他就忍不住又摸了下怀里的油纸包。
又走了片刻,王铁生默默摸出油纸包,掰开一小口塞在嘴里。
“唔,就吃一口。”
再片刻,王铁生掰了一半:“……给叔留一点尝尝就成,没必要给他那么多。”
最重要的是,真得好香。
他这一路走,几乎所有心思都挂在怀里的芝麻饼上,若是不吃上几口,心里就老实惦记,琢磨,难受……
片刻之后,王铁生把整个芝麻饼都拿了出来。
“这么香,刚出炉还热烘烘的,若是走到大李村岂不凉透了,那多浪费啊。大不了明日请叔叔到‘顾记’吃上一顿便是。”
一开始,王铁生脑子里还记着他叔,只喷香得让人恨不能把舌头一起吞进去的牛肉一进肚子,就不禁从心底深处泛起强烈的满足感,哪里还想得起别的!
道边正好有两个书生结伴而行,走到半路,就忽有一股浓烈的,让人腹中馋虫瞬间鸡飞狗跳的香气,扑鼻而至。
这二人年纪都在二十左右,正是容易饿的时候,闻到这么浓烈的肉香,立时就有些走不动路,纷纷四下寻摸观望。
“是肉!”
他们身边的两个背着书箱的小书童,肚子直接咕噜噜地叫起来,砸吧砸吧嘴巴,小声道:“公子,小文饿了。”
“我们也饿。”
二人这一路上啃炊饼饮冷泉,可谓又馋又冷,此时对视一眼,寻香走了片刻,抬头就看见一手抱着芝麻饼啃,一手提木匠箱的王铁生。
王铁生一口咬下,卤汁顺着芝麻饼溢出——
咕嘟!
两人顿时口水横流——“这位兄台,敢问下您这芝麻饼是从何处买的?”
王铁生愣了下:“呃,在‘顾记’,就顺着这条修好的石板路便能到,不过这会儿有点晚了,够呛能买得到。”
他一迟疑,把最后一口芝麻饼填嘴里,眼珠子一转,笑道,“二位要是想去尝尝‘顾记’的朝食,我给二位带个路?”
芝麻饼都没了,他也就不急着去找他叔,今天出门早,或许调头返回还能再多买两个当午饭?
王铁生一念至此,顿时迫不及待,转头便走,两个书生稀里糊涂地就跟了上去。
一路可谓狂奔,沿着青石路上行,不多时,王铁生脚步顿住,眉眼间登时流露出些许喜色:“我就说今天起得早,才这么点人排队,太好了。”
二人:“……”
雕梁画栋的宅院前,枝叶有些枯疏的树下,竟有起码三四十人在排队。
再看看王铁生面上的喜悦,两个书生都觉得他有些疯。
此时王铁生目光闪烁,猛地一拍大腿,左右手伸出,一手一个拽着两书生就往前走:“婶子,叔爷,瞧瞧,这两位是从外地赶来的,咱们是不是该让人家尝尝咱‘顾记’的特色美食?”
前头周栋娘正好在,笑眯眯地招招手:“来吧,尝尝看,买了你们要觉得不值就让给我们,好吃的话多给我们‘顾记’宣传宣传。”
两书生左右观望,不免有点警惕,不过眼前排队的到像是普通百姓,应该无妨?
下一瞬间,二人脑子里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没有了。
好香啊!
小推车上热气腾腾,明显刚刚出锅的牛腩泛起浓郁霸道的香气,搅得人脑子里一片空白。
待付过银钱,手里拿到香喷喷的芝麻饼夹肉,扎扎实实地吃上一口,汤汁裹着鲜嫩的肉,随同充满麦香的酥饼,一起被牙齿撕开,他们不由自主地从心底深处泛起暖洋洋的满足。
“好好吃!”
王铁生洋洋得意,他这主意简直天下无敌,刚挤过去美滋滋地往外掏荷包,就被周栋娘一把推到后头。
后面的叔伯婶子纷纷把他向后提溜。
王铁生:“……”
“看什么,刚还听你秋丽妹子说,你天不亮就过来蹲守,上一锅芝麻饼刚出锅就让你抄走俩,还想插队不成?”
“人家外来的客人出的是真金白银,又能给咱‘顾记’做宣传,你能干什么?”
王铁生:“……”
面对周栋娘这样战斗力强大的婶子,他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此时顾湘刚推出才出锅的八宝粥,低头一看,秋丽车上足足又加了三十人份的芝麻饼和牛肉,霎时间就下去一多半。
“……”
她和秋丽也就是前后脚而已。
熬了好几个时辰的八宝粥早就熬出浓稠的米油,里面还加了些火腿和虾肉,是顾湘不错眼地守着炉子熬煮的。
王铁生立时便老实下来。
在这样的冬日下,满足地喝上一碗这般诚意十足的粥,别说再多走一段回头路,多排一会儿队,就是让他被他老娘抽上几棍子也值!
第一百八十五章 生意
王铁生到底还是没能再吃到他心心念念的芝麻饼。
八宝粥的甜香,牛肉的浓香,随风飘摇,很快就有不少行人被这香味吸引,寻香而至。
但凡闻见这味的过路人,十个到有九个都要寻着香找过来,一旦找过来,肯定要排队买上一个尝尝。
顾湘本来觉得生意刚开张,地方也有些偏僻,可以提供客源的县城又是一副萧条景象,她一早做好了刚开始生意会差的准备。
且朝食时间早,远处的客人肯定不会来,她备食材只是按照顾庄村民们平时来吃朝食的数目备的,却没想到现在的顾庄已经不是以前的顾庄。
顾庄食堂开了这些日子,早在周围十里八村声名远播,而且路也已经修好,就顾庄这一段路的质量,但凡走过的人无不啧啧称奇,前些时候还吸引来一批文人墨客专门走一程山路,顺带着吟诗作词,光是山里几座穷庙破道观中,便留下许多墨宝。
顾湘见了不禁好笑,大部分作品在当下来说都很一般,可也有几幅不错的,若是千百年后,此地还能保存,说不得也能作为名胜古迹迎来无数迎客参观。
如今‘顾记’开张,哪怕是外来客也能入内用餐,左近的乡亲们终于等到亲自尝一尝‘食堂’菜的机会,好些人都不惜天不亮便出门,专门赶路过来,就为吃一顿朝食。
顾湘第一波准备了五十人份的,第二波上了三十人份的,又出了第三波,只有八宝粥,腌菜,肉酱,炊饼,也是足三十人份,一共加起来一百一十人份的朝食,一个多时辰就悉数卖光。
卖到最后,排队的客人恋恋不舍,不肯里去,顾湘没办法,只好把牛肉汤搬出来给大家伙煮面条吃。
到不是真来了这么多人,实在是顾湘小看了大家伙的胃口。
不要说顾庄的乡亲们,一个人能吃三五个人的饭量,就是王铁柱带来的那两个书生,也一个能顶三个。
这两个书生,每个人痛痛快快地吃了两个芝麻饼夹牛肉,一大碗八宝粥,各种腌菜和肉酱,外加一炊饼,这才心满意足。
他们喂饱了肚皮,舒舒服服地坐在树下下食,左顾右盼,对这儿的环境是十二万分满意。
“我就说先生不会坑咱。”
书生喜滋滋地摸了摸肚皮。
“我决定在顾庄教书了,就是教什么还得再琢磨琢磨,小孩子直接教蒙学到行,可……叔叔,婶子们似乎用不上那些?”
这哥俩是堂兄弟,哥哥苏白,弟弟苏南,刚从安城来,先生是王平南。
他们两个在安城得罪了人,那人势力不说很大,可有点难缠,哥俩都打算认真读书科举,没精力和别人纠缠,正好王平南收到信,说是顾厨的老家打算招几个读书人教一教村民读书,问他有没有合适的人选推荐,他就先把这哥俩忽悠过来了。
王平南自己也要来。
先不说顾厨那样神秘的身份,任何脑子清楚的都想同她拉上些关系,就是什么都不为,只为顾厨的厨艺,他就乐意去打工蹭饭。
只安城这头事情不少,王平南已经紧赶慢赶,结果折腾到冬雪都落下,那一摊子事依旧没做完。
他也着急,顾湘给他的信里交代,只是想寻个识字的先生在村里教百姓们认字,这个活但凡读过几年书的都能做,他都担心自己迟迟去不了,顾庄就没了他的位置。
正好两个得意弟子被闹得心都静不下,他便把人打发到顾庄教教书,这活简单,也占用不了多少时间。
乡亲们白日里都有事做,人人都忙,扫盲班每日只能饭后傍晚时分开一阵子,其它时间两个弟子正好用功读书,什么都不耽误。
而且还能帮自己占着先生的位置,免得让别人给捷足先登了去。
太阳高高升起,顾记门前下食的百姓们才渐渐散了。
周栋娘还替顾湘捉走了几个围着她团团转,讨零嘴吃的几个小娃娃。
“谁打搅三娘子做生意,山里的老虎就会过来吃了他!都给我老实点!”
把一群小娃娃都轰走,周栋娘回过头叮咛顾湘,“我的好三娘,朝食不赚钱的,不用太费心。”
顾湘顿时哭笑不得。
其实卖朝食真的很赚钱,两种意义上都赚。
周围村子里的百姓们一享受到‘顾记’经济实惠的美味朝食,就自动自发地成了回头客,不光自己来,还四下里推荐,呼朋唤友,一夕之间,谁若是没听过‘顾记’的名字,立时便能招来旁人异样的眼光。
还有不少过路往来的商人,因为走顾庄这条新路,总不免要来‘顾记’歇歇脚。
但凡过来总能听到好些村民各种无脑吹。
什么‘顾记’的大厨乃是家传的厨神世家,祖上乃是圣上亲封的‘神厨’。
还有诸如‘顾记’的酒天下无双,好多酒窖藏足有百年以上,价值连城,是天下一等一的宝贝。
顾湘:“……”
她有一日到县城去送货,半路上就在茶寮里听人说,来到寿灵县,若不到‘顾记’走上一遭,就等于没来。
还说当年太祖皇帝莅临寿灵,就是在‘顾记’落脚,当时太祖皇帝为了吃‘顾记’的芝麻饼,连等了三天三夜才吃到口,从此念念不忘。
顾湘:“……”
她一时都不知该怎么吐槽才好。
芝麻饼烤上三天还能要?
太祖皇帝怎么来‘顾记’?从地府里偷溜上来的?阎王爷也不肯管一管?
反正‘顾记’稀里糊涂地就成了外地人口中的当地名胜,至于本地人?他们恨不能吹得更邪乎些。
别管邪不邪,这些吹捧的确起到了不小的作用,几日下来,酒楼的生意一日比一日好。
这日,夜深人静,顾湘带着秋丽和樱桃两个丫头坐在书房里盘账,秋丽看着账本眼睛闪闪发光,又忍不住劝自家小娘子:“朝食的生意亏损得太多,小娘子若是不肯降低菜的品质,那多少提提价才好。要我说,朝食何必小娘子亲自做,老杜他们做得就不错,您有空闲,多做几桌大席面多好?”
雅间里一桌大席面赚的银钱,比起早贪黑地做好几日的朝食都要多。
顾湘:“……”
总觉得小丫鬟看她,像在看一个大傻子!
第一百八十六章 上心
顾湘:哼哼!
做朝食辛苦么?
自然辛苦。
这世上只要是工作,就没有不辛苦的,若不劳心,就要劳力。
可做一日朝食赚来的美食点,比做几十桌大席面都多,为了这个,她就宁可少做高端饮食,也要把这件事长长久久地做下去。
况且现在打下手的帮厨一大群,她体力和以前比也是大不一样,并不觉得累。
虽说村食堂’根本不太赚钱,比薄利多销还要实惠。
可这就是顾庄老百姓的福利,是让人感到幸福,凝聚向心力,维持村中太平稳定的手段而已。
顾湘白白把秋梨膏的方子送给村民,她就能赚钱?
她招村里的婶子大娘们一起制腌菜,制肉酱,开出的工钱比城里高很多,自然也就不是纯为了赚钱,她想要的东西更多。
秋丽和樱桃一边噼里啪啦拨着算盘盘账,脸上一时露出兴奋,一时又懊恼,很是活泼。
“啊啊,今天居然增加到六桌十人的大席,套餐加上加菜和酒水,就是一百一十二两三。”
“另外两人和四人的套餐也卖出去不少,比前两日翻倍了,我看看,今天总供收入是三百零九两二。”
“按照这样的增长速度,到月底我们家的包间,雅座就都不够用了,我的大娘子,咱们要是把不赚钱的大食堂撤掉,这利润说不得能再翻一番!”
秋丽整个人裹成一个大团,伏在顾湘的肩膀上蹭来蹭去。
顾湘:“……”
樱桃都觉得她姐最近有点疯。
“姐,这话要不要我去告诉表哥一声?”
秋丽终于不闹了。
她也担心她哥知道这个消息,悲愤到嚎啕大哭,万一再把她新起的房子给淹了,那可不大好。
秋丽和樱桃在顾庄新建了房子,就在顾湘的宅子东边,那处有一大片荒地,火头营的老杜,阿冯他们,勇毅军里不少被遣散的兵士都准备在这附近建房子安家。
顾湘陡然发现自己或许要成为大公司的领导人物,员工数量激增,第一个反应是先给员工们安排住宅宿舍。
正好有系统的羊毛等着去撸。
于是,秋丽樱桃姐妹,老杜,阿冯等人,都用成本价得到了精美漂亮,和酒楼统一风格的宅院。
若是钱不够的,顾湘提供‘无息贷款’服务。
顾湘还兴致勃勃地做了个面塑的建筑群,做得特别精细,连家居设计也给托出来,拿去让秋丽等人看着挑选。
这下子就是老杜他那位特别节省,胆子又小,总担心买房子花钱太多,还不上债的媳妇,都二话没说就拍板要了一套两进的大宅子。
老杜算了下价钱,以他现在的工钱,差不多工作五年半就能还清,毕竟他吃用都是顾厨负责,又有一笔不小的积蓄,若是他再勤快些,和媳妇一起多赶工制一制肉酱之类,说不定三四年就能还清。
自从这些宅子一天一个样地建起来,别的先不说,顾湘第一个感觉到的便是自家手底下的员工们,都对‘顾记’的盈利问题十二万分上心。
秋丽以前的表现——小娘子何等身份,怎能亲自下厨?应该多养几个厨子才好。
现在就变成了:我家小娘子今天做了六桌大席面,好高兴!
原来的秋丽老觉自家小娘子在自己身上花钱花得太少,派头不够大,日用的物件很配不起她的出色。
现在的秋丽特想把家里从勇毅军带回来的那匹马忽悠出去拉车。
“它好歹也该自己去赚自己整日要吃的草料才好,吃的比别的牲口都挑剔,还不肯多干活!”
顾湘:“……”
盘完了账,已是月上树梢。
顾湘拢了拢身上的披风,一出门便感到一股凉意,山里的冬日,似比外头更冷些。
“外头风冷,三娘,你多加件衣裳,年轻的时候不注意,老了一准儿得受罪。”
姜氏的房间在斜对面,外面树影婆娑,她根本看不见闺女,可稍微听见动静就惊觉,急急忙忙推开窗户喊了一嗓子。
顾湘笑应了,举目望去,顾老实和姜氏的屋子里点着灯,顾家二老的屋子也亮堂堂的。
干脆就都叫起来吃夜宵。
顾湘也没做复杂的吃食,只一人分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羹,再拿了些炊饼过来。
姜氏掰开炊饼泡在汤里,吸饱了汤汁的炊饼味道鲜浓可口,一大碗进肚,姜氏吃得心满意足,这冰冷的风仿佛都变得温暖了好些。
“现在的日子真是美得不敢想。”
姜氏拿着炊饼细细地把碗擦得干干净净,一点油脂都不肯浪费,虽说日子比起以前好过得多,可做人要知道惜福。
一边吃,姜氏抬头看自家闺女,女儿越长越漂亮,一张小脸粉嫩光滑得像剥了壳的鸡蛋,一点瑕疵都不见,五官又精致又秀气,姜氏心里既高兴,又有点担心。
家里养着漂亮女儿的人家,大体都要有这般烦恼,既爱闺女的好相貌,又怕孩子太好,福气却不够。
“我女儿的福气肯定是够的。”
姜氏忍不住把女儿的手裹在自己的大手里小心地摸了摸,整日在厨房做活,女儿的手还是细腻得很。
“三娘,你最近在外头,没遇见什么古里古怪的人吧?”
顾湘心里一跳,面上却丝毫不显:“这一日日的,见得陌生人很多,娘说的是什么人?”
“哎,还不是那个李子俊!”
姜氏提起来这人就咬牙。
谁?顾湘眨了眨眼,绞尽脑汁回想,终于想起,就是那个把原主骗进家门当牛做马的那个渣男。
此人还没死?
“这厮好些时日没个消息,咱都当他死了,结果最近又冒出来,似乎发了财,老在咱们村子附近晃悠,打扮得体面,和换了个人似的,听说王氏还洋洋得意地去找刘媒婆给他说亲……你若是半路上遇见他,可莫与那种人牵扯。”
顾湘失笑:“阿娘放心。”
她早把李子俊忘到了脑后。
刚才她还以为阿娘是遇到了京城李家,高家的人,可把她吓了一跳。
就算要交代身世,也要选好时机,顾湘觉得自己嘴笨,想要练习练习,至少要表现出那种云淡风轻,不把此事放在心上的态度。
要让姜氏明白,她今生今世都是顾家的女儿。
第一百八十七章 恶念
“你就知道瞎操心。”
顾老实已经盛了第二碗牛肉羹,吃得满脸放光,“就他李子俊?以前都没骗了咱闺女,现在皮都被撕了,难道他还能再给缝回去?哼哼,若我是他,就带着他娘到没人认识他的地方去,到底识字,只要他别再作死,或许还能过得不错,非要留在咱顾庄附近,谁不知道他的底细?他要能得了好,太阳都得从西边升起来。”
顾湘莞尔。
他这爹看着憨,心里却是明白。
姜氏翻了个白眼,心道,你什么时候在你大哥大嫂的问题上也能这样清楚明白?
秋丽是到了顾庄以后,才知道了李子俊这个人,到是有点担心自家小娘子吃闷亏,一边拨炭盆,一边叮咛:“前日我和樱桃去看惜惜小姐,特意打听了下,这李子俊最近半月在县城很是出了一回风头,听说他从拐子手里救下了县里的余教谕家的小公子。”
“他还和马县丞的小儿子特别交好,称兄道弟,马公子放下话来,以后李子俊的事就是他的事,就惜惜小姐说,这人很是八面玲珑,虽然学问不怎么样,论起交际能力还是相当不坏。”
顾湘:“……”
这李子俊还真能脱胎换骨,改了清高自傲的习惯,不再总认为自己怀才不遇,也不天天愤世嫉俗了?
她可不信整天觉得自己没出息,就是有内幕的人,能从惜惜小姐那样的人精口中,得个八面玲珑的评价。
顾湘笑道:“若真如此,确实要盯着他些。”
姜氏蹙眉,心下警惕,一听到姓李的那混账的名字就浑身汗毛直竖,特别不自在,迅速道:“李子俊怎么样和咱们家一点关系都没有,三娘你可别老关注他,你这一日日的已经够忙了,哪能再为了这么个外人分心?”
顾湘郑重点头:“好,我知道了,和我们没关系。”
说着再给姜氏盛了一碗牛肉羹。
姜氏喟叹一声,连忙吃了口羹汤,汤特别澄澈,看着就清爽干净,牛肉更是入口即化。
真是太好吃了!
虽然姜氏还是不大放心,可思来想去,到底担心她絮叨得多了,本来她家三娘不再惦记那个混账东西,让她提醒得又忆起旧日的感觉,终究还是把那点担忧藏在心里,只跟自家男人不停地使眼色,让他多关注闺女,多盯着点,一旦有风吹草动,必须立即采取措施。
顾老实只觉脚面都让媳妇给踩塌了半截。
“媳妇,我觉得你这衣裳,腰身哪里是不是有点紧了?”
姜氏登时大惊失色:“啊??要死啊,胡说八道!”
石桌上顿时发生了一起‘骇人听闻’的殴夫事件。
顾湘左右看了看,祖父眯着眼睛打瞌睡,假装什么都没瞧见。
祖母特别矜持地抱着碗细嚼慢咽地吃最后那口炊饼,同样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顾湘莞尔,交代两个目前在她家打工的小厮,早点送老爷子,老太太去休息。
其实不必她叮嘱,只多说一句,也算是让老两口心里宽慰。
交代完,顾湘就使了个眼色,叫上秋丽和樱桃带回屋,路上正经问了几句这位李子俊的情形。
顾湘表现得没把这人当回事,也不会同姜氏多说,可她心里的警惕,比顾老实和姜氏还要高。
姜氏不知道,她却清楚,若她当真穿的是一本书,李子俊就是这本书里有名有姓的反派角色。
迎着带着寒气的晚风走回房间,顾湘心里竟升起一丝让人去除掉他的念头。
顾湘脚步一顿,刚刚品了品这一丝恶念,还没得出什么结论,就听见厨房的方向传来几声异响。
她转头看去,就见家里的小厮蹭一下从厨房的窗户里蹿出,瞬间没入苗圃,里头顿时鸟雀惊飞,黑色短打的小厮和一只不知是什么的东西相互厮打起来。
秋丽吓得花容失色:“什么东西?”
院子里很快长了灯。
那边就快把父母的脸面都扔掉的顾老实和姜氏,连忙停下闹腾,齐刷刷站起身观望。
“三娘,你怎么样?”
“出了什么事?”
话音未落,小厮猛地站起身,手里提着一块被撕咬得乱七八糟的牛肉,他头发也蓬乱,身上沾满了枯枝败叶,大跨步地出来,鼓着脸气闷道:“有偷肉贼。”
顾湘这才看清楚,草丛里趴着的竟是一只狗。
黑白的花色,耳朵尖尖,眼睛黝黑,亮得很,身形矫健。
顾湘一下子就笑了。
小厮:“哼,那是和小东西打胜之不武,我辈武人不屑为之!否则,我一拳就打死它了!”
顾湘点点头:“是。”
说着便慢慢蹲下来仔细看了看,这狗很精神,毛发也漂亮,看它刚才和小厮斗得有来有往的样子,显然是条很好的狗。
她家这小厮可是连老虎都能降服得住的。即便这人不肯和狗打架,嫌掉架子,那至少人家这狗也从他手里逃脱,还从厨房逃到院子西头来了,距离起码有好几十米。
“饿了?”
顾湘去厨房翻了根带着不少筋肉的牛骨扔过去。
那条狗毫不客气,一口叼住调头就走,转眼间钻狗洞出去就再不见踪影。
顾湘:“……我看这狗洞有点危险,要时时派人盯着。”
外头的狗能出入,人就有可能出入。
顾湘又看了眼狗狗跑走的方向,没能撸到它,还真有点遗憾,这狗长得有些瘦,但或许因为是短毛的关系,毛皮发亮,干净得很,流浪狗很少能有这么漂亮的毛。
经历了一出闹剧,顾湘反而放松了些,李子俊在顾庄已经是身败名裂,但凡他做得那些事传扬出去,他想再在科举上有所成就就几乎不可能,就算他摆脱阴影,重新振作,又能怎样?
“唔,若是这厮抽个风,愿意过来找死一下,那也不错。”
顾湘忽然感觉,自己的道德感似乎不太高,甚至觉得就算制造个意外,从肉体上彻底毁灭掉那厮,提前解决掉未来可能会有的麻烦,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虽然她目前仅仅是想了想,真故意去做什么,她也不知自己能不能做得出。
“啊,这想法,有点奇怪……惊悚?”
第一百八十八章 梦境
被子刚刚晾晒过,充满阳光的味道,还很厚实,顾湘缩在里面暖洋洋的,很是舒服。
她向来是沾着枕头就能睡着,今天却难得又整理回味了下自己脑子里冒出来的念头。
然后就确定了,她顾湘,一个五讲四美三热爱,三观端正的青年学子,真得从脑子里冒出‘杀掉李子俊’这样的念头。
她甚至开始琢磨用什么样的借口和方式去杀人最合适,不会牵连到自己。
顾湘盖上被子,舒舒服服地缩在床上,思绪却稍稍有些凌乱,甚至稍稍影响到了她的睡眠。
她初见李子俊也深感讨厌,一个自私自利的小人,满脑子歪门邪道,毫无风骨,谁能不厌恶?
不过……到也不至于动了杀心。
或许是她直觉认为李子俊现在是个危险人物?
顾湘想了半天,终于有了困意,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随着她给自己加寿命越加越多,她外表有了细微的变化,长了些个子,皮肤越发白嫩,五官仿佛也渐精致,除了调味技能特意强化过的嗅觉,味觉,就连视觉,听觉都变得敏锐起来。
或许不光是视觉,听觉,连直觉也更强了?
睡意渐渐浓烈。
顾湘知道她睡着了,现在正在做梦。
风有些冷,冷冽里带着一点火烧火燎的干涩,顾湘睁开眼,入目的是间破庙。
这破庙稍稍有点眼熟。
顾湘仔细看了半晌,才勉强认出这就是顾庄后山上,那个曾经充作‘食堂’的那个破庙,只是更破百了,四面漏风,就连当初没修整时的样子都远远不如。
明明在梦中,竟寒冷刺骨,顾湘向外看去,积雪皑皑。
身后似乎有咳嗽声,顾湘骤然回头,顿时吓了一跳,那是她?
不对,应该是原主。
顾湘看到另外一个年纪更长几岁的‘顾湘’蜷缩在墙角,呕出的血染红了衣襟。
她刚想走过去一看,又隐隐有急促的马蹄声传来,顾湘略迟疑片刻,便转身出门,立在庙门外向远处崎岖的山道上看去,就见一队骑兵急行而至。
细看那些甲胄,应该不是勇毅军的装束,反而像禁军。
为首的人越来越近,正是安国公赵瑛。
顾湘眨了眨眼,一时到也没怎么惊讶。
在这寿灵附近,有禁军随行的贵人,那么他是安国公的可能,怎么也要八九成。
顾湘此时开始觉得,自己这个梦做得很有意思。
这风,这雪,这山,这百骑,简直如制作精良的电影,极具意境。
……
“国公,前面便是。”
李生哈出一口白气,神色凝重。
赵瑛身上的银甲在这样的急行军后,也不免沾了好些脏污,他略一抬头,露出苍白的五官,略带病容,也有些憔悴,却是剑眉星目的好相貌。
“吁!”
骤然勒停了马,赵瑛蹙眉,侧转过身,举目遥望。
风呜呜咽咽地吹着,远处山村里隐隐能看到连成片的火光,浓郁的血腥气将这山林熏得杀意浓重,山道上却一片寂静,四下里虫鸣鸟叫,众人提着心神前行,忽闻山边杂草丛里窸窸窣窣一阵响,眨眼间钻出一黑影。
李生被唬了一跳,本能地举起弩弓,箭嗖一下飞出去。
赵瑛凝神,反手以刀柄撞了下李生的胳膊,箭枝歪了歪,钻入道边的乱石中。
一众兵士定睛一看,见钻出的竟是一只黑白花色的细犬。
毛发肮脏粘结,后腿断了一条,腹部渗出一团团的血,显然是受了重伤,它目光却湛湛,警惕中隐隐透露出一丝急迫。
赵瑛心下意外,这只细犬的眼睛好像会说话一般。它嘴里叼着一个灰扑扑的草编的篮子,瞥了这一行士兵们一眼,就扭头顺着山道踉跄着跑了出去。
略一沉吟,赵瑛低声交代了几句,便策马跟了上去。
很快沿着山路上行,绕过一片杂乱的枯树,众人驻足停步。
只见眼前是一座破庙,门前杂七杂八地倒着三具尸骸,看打扮似乎是山贼匪寇,身上酒气冲天,都是被咬断喉管,失血过多而死。
就听‘啊呜’一声。
他们追踪的细犬挣扎着艰难地拖着残躯爬进了庙门。
随即庙门里就响起细细碎碎的犬吠声。
赵瑛下了马,拿着火把进了庙门,抬头看去,正看到个一时看不出年纪的女子蜷缩在墙角,胸前染了大片大片的血花,那只细犬紧紧地贴在她身上,头在她的脸上磨蹭,眼睛里饱含泪光,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
篮子落在地上四分五裂,露出个黑色的瓦罐,里面似盛着些羹汤。
“汪!”
细犬努力挣扎着使出最后的力气,把瓦罐拱到女子的身边去。
它的目光已经渐渐有些混沌,趴卧的地处,一大片红色的血泥,女子身体微颤,睁了下眼睛,细犬眼睛一亮,努力挣扎着把头凑过去,轻轻舔着主人苍白的的脸。
她叹了口气,静静地看着它鲜血涌流的肚子,亲昵地撸着它的毛发,听着爱犬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却是带泪而笑:“小柿子,别怕。”
赵瑛倏然心中有些酸涩,看出她已到了弥留的地步,恐怕难活,那只细犬也是,但他还是下马上前,半跪下摸了摸她的脉,摸完沉默半晌,叹息声吞咽回去,轻声问了句:“这位娘子,你可还有心愿未了?”
女子的瞳孔已渐渐扩散,闻言一颤,嘴唇蠕动,张了张口却是没能说出话,赵瑛凑得更近些,女子已是弥留,喃喃自语:“我这一生,不过是个笑话,笑话而已!”
一句话未完,她的手就垂落于地,细犬依偎着主人,一只狗的脸上,居然凝固住平和的笑容。
赵瑛叹了口气,伸手替她整理发髻和衣衫,只能简单地交代留下两个人,给这娘子与其爱犬置办一副棺木,好生下葬。
“忠犬护主,黄泉路上你们两个作伴同行,想必是不至于太寂寞。”
……
顾湘知道自己在做梦。
梦里的人看不见她,也听不到她说话。
只是这梦实在是有点瘆的慌,也很是奇怪。
原主不是在李家操劳太过,虚耗身体,又知道李子俊另娶高门闺秀的消息,伤心过度病症加剧吐血而亡的?
第一百八十九章 价值
无论原主的死因为何,都同李子俊脱不了关系。
但应该不只李子俊一人。
她有种直觉,似乎弄清楚身世之谜,便能知道答案。
顾湘做了这么一个噩梦,第二日便懒懒散散的不想起身,总觉得身体沉重,乏得紧。
好在朝食比较简单,老杜和阿冯他们都是熟手,蒸几锅炊饼,熬点粥,多准备些肉酱,腌菜,顾庄的老百姓们就会吃得很高兴。
因着价格便宜,便是有外村专门赶路过来吃朝食的乡亲,没能吃到顾湘的手艺固然会有点遗憾,也不会太失望。
再说如今天气到底冷得很,就是道修得再好走,愿意顶着寒风走老远的路,就为了吃顿朝食的食客,根本没有几人。
日头初升。
朝霞透过窗棂洒在床头,晃得人眼睛微微有些干涩,顾湘默默睁开眼,坐起身,小小地打了个呵欠。
她一有动静,秋丽就赶紧把烘烤过的衣裳拿进屋,顾湘摆摆手,自己拿过来穿上。
樱桃已经提着水进了门,才进门就见秋丽立在卧房门外直哼哼,满脸的不甘心,不禁一笑:“咱们家三娘子就是这个习惯,姐,你就别折腾了,让你省点事还不好?”
秋丽:“……”
她深吸了口气,还没说话,顾湘就推门而出,洗过脸,打了个呵欠,伸了伸懒腰,先活动下手腕,又动了动胳膊,再按住脖子,咔嚓咔嚓。
“舒坦!”
秋丽脑袋一晕,一脸惨不忍睹地按住脑袋:“头疼!”
樱桃憋笑憋得脸颊绯红,一点也不同情姐姐。
她姐姐总是以一个合格的丫鬟自许,丫鬟哪能说主人家的不是?她更不好说三娘这动作不雅观!
秋丽一路护送顾湘出了房门,沿着游廊慢吞吞地向前走,绞尽脑汁想组织下语言,好好和自家小娘子谈谈。
顾湘轻笑:“发什么愣?”
秋丽正走神,闻见脱口而出:“三娘你连穿衣都不用我伺候,我,我这工钱拿得都亏得慌……”
顾湘噗嗤一声笑起来。
秋丽:“……”
顾湘轻咳了声,眨眨眼,一本正经地道:“秋丽,你现在每月合计拿多少工钱?”
秋丽愣了愣,一时竟想不起,连忙仔细算了算。
月俸银子到不多,是五两,另外有餐补,衣补,取暖费,奖金等,另外顾湘交代一些额外的差事,她还能拿小费。
“上个月我拿了二十一两八钱!?”
这还没算‘顾记’的分红。
‘顾记’的分红她也有,而且她和樱桃既做迎宾,前台,也负责一部分的后勤工作,很忙,拿的份子也多。
真正计算,‘顾记’的分红才是她收入的主要来源。
秋丽的眼眶顿时又有点红。
她早知道自己拿得月俸很多,毕竟白花花的银子是真到了手,而且更重要的是,她和妹妹还有房子,又立了女户,自己当家做主,每天都觉得这日子过得如梦似幻。
正因如此,她才想加倍努力为自家小娘子干活。
一念及此,秋丽都忍不住不顾脸面地抽泣出声:“我拿这么多银子,可小娘子你连穿衣叠被的差事也不让我做,呜!”
顾湘默默扶额,秋丽反应这般大,她可没想到。
这下连樱桃都闭上嘴,只在心里嘀咕:“姐姐以前也没这么矫情!”
“哭什么,我是想告诉你,我出这么高的工钱请你来,难道就是为了让你给叠被铺床穿衣服的?”
秋丽一怔。
顾湘笑道:“咱们王知县的月俸,大概是三十两左右,有时多些,有时少些,周县尉一个月拿二十两左右,和你差不多。”
秋丽:“……”
顾湘指了指正在屋顶上扫积雪的‘小厮’:“小宋,他一文钱的月俸都没有,我只给他吃喝。”
‘小厮’脚步轻盈地在屋檐上穿梭,腾转挪移间一派高人风范。
秋丽:“……”
顾湘又指了指此时已在凉亭中为她调了清淡的果味的香,铺上柔软舒适的坐垫,煮好了茶水,摆放了温度刚刚好的米粥和炊饼。
旁边的桌上还摆上了她正打算要读的书,还有笔墨纸砚和字帖。
顾湘携秋丽一起进了凉亭,坐下来,雪鹰就拿着热烘烘的帕子给她擦脸,擦手,又拿面霜给她细细地涂抹均匀。
享受完这些服务,顾湘又接过带着淡淡薄荷清香的漱口水漱了漱口,才回头对木然的秋丽笑道,“雪鹰,她也一文钱的月钱都不拿,她为我做得就是铺床叠被的差事。”
秋丽:“……”
别说,这般一对比,她反而不伤春悲秋地难受,毕竟如果和‘雪鹰’比,她这个丫鬟请的岂止是亏,分明是亏到家了。
顾湘坐到桌边,端起粥来小口小口地吃了两口暖暖肠胃,这才笑眯眯地道:“所以说,秋丽你别就别想当丫鬟了,我请丫鬟不给钱的。”
樱桃:“??”
“我不是早说过,秋丽你未来的定位,是我的助理,我的管家,你以后要学管账,学管人,学着了解我的心思,和我配合默契,总有一天你会知道,你拿的那点工钱和你对我的回报比,根本就不算什么。”
顾湘轻声道,“努力工作吧,我的豪宅,我的名马,我的千顷良田,都等着从你们身上赚。”
秋丽:“……”
她没怎么听懂,但是,压力好像更大了。
顾湘已经吃完饭,起身对外头的小厮喊了一嗓子:“有小可爱要进门,可不要拦着。”
说完便进了厨房,先看了看食材,都很新鲜,顾湘沉吟片刻,便伸手从里面挑出一只刚刚处理好的大肥鸡,切了一块瘦牛肉,拿刀把肉都片下来,剁成肉泥,一边剁一边把一根萝卜切碎了拌进去。
不多时,厨房中就传出阵阵肉香。
香味随风飘荡,一路飘出青砖砌成的墙,外头不远处的草丛里蹭一下钻出只瘦骨嶙峋的大狗。
半个时辰后,大狗一边大口大口地吞咽香得不得了的肉丸子,一边忍耐着奇怪的女人拿着梳子一下下给它梳毛,就是梳得疼了,它也只是从喉咙里发出声低低的吼声。
顾湘看着大狗的牙,确定它年岁不算大,大概两岁左右。
挺可爱的。
可它肯定不是梦里的那只叫‘小柿子’的狗。
第一百九十章 炖鸡
小柿子的眼神又乖巧又软糯。
眼前这只好凶。
小柿子虽然也是黑白花的,可脖子上生了一圈白毛。
眼前这只没有。
梦里的事,明显是之后好些年才发生的。
‘顾湘’二十几岁的模样。
安国公看样子已是三十余岁。
梦里,她从破庙看顾庄的方向,顾庄已是断壁残垣,不复存在。
……
秋丽抱着账本来寻自家小娘子,正瞧见顾湘端着一盆香喷喷的肉在厨房外头喂狗。
“……”
不提外面有多少乡亲曾经一年到头也吃不了二两肉。
这狗不知是何处来的野狗,终日乱跑,身上可是脏得很,她家小娘子怎么就没有一星半点的美人风范,竟——还把手放上去了!?
秋丽浑身僵硬,使劲盯自家小娘子的侧脸。
她刚认真反思过,身为一个丫鬟,下人,她频频试图干涉主人家的事,这相当不妥。
樱桃说都是惜惜小姐惯的。
她这阵子也反思过往,认为自己错处颇多,很需要正一正心思。
所以,她不该总是试图去掰自家小娘子的行为,那不妥当,也不应该——“我的小娘子!快去洗手洗脸,不对,沐浴更衣啊啊!雪鹰,你快点把你那些什么香膏,香粉,还有什么面霜,雪肤霜都拿来!”
顾湘:“……”
她到不觉得咋咋呼呼的秋丽有什么不好。
就是狗狗让她一吓,蹭地没了踪影,估计接下来好几日都不会再来。
哎。
顾湘看着一副就要晕过去模样的秋丽,不禁一笑,从善如流地跟雪鹰去洗漱,更衣。
以前秋丽性格温柔,比她妹妹樱桃稳重,后来经历了那些事,总有些沉默,再之后顾湘看重她的能力,给她很多的工作,让她赚了钱,赚了房子,这小丫头的性格就变得有点一言难尽。
就像樱桃吐槽的那般:“最近受刺激了,忒多事,招人烦。”
顾湘能理解秋丽。
当年她开始兼职打工赚到一学年的学费,而且确定了未来会很光明的那阵子,性格也和以前有很大的不同,不过到不是变得很有表演欲,就是心底有种说不出的冲动。
樱桃怕是担心她姐姐给别人留下坏印象,不免拐弯抹角地先在别人面前黑她姐姐一番,她都这般吐槽,秋丽的性格也并不是真那么讨厌,别人大多数时候也就一笑了之了。
顾湘去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樱桃连忙拿出条帕子给她擦头发。
秋丽就抱着一本菜单过来,一页一页地给她解说食材收购的情况。
“最近青菜越发稀少,咱们村里收上来的菜品质还是差些,供朝食所用没问题,但怕难上席面……蟹酿橙如果继续做,小娘子还得再继续购买熟黄橙,鲜活螃蟹到还能再坚持五日,但五天后也必须上新货……”
顾湘懒洋洋地靠坐在软榻上,抱着茶杯喝茶,脑子里迅速计算了成本,叹道:“熟黄橙的价现在有点高,唔,蟹酿橙今天再做最后一日,明天不做了,改成乙字菜单,我们吃拨霞供。”
秋丽肃然应下,连忙拿炭笔在菜单上记了一笔。
主仆两个把这一本菜单都说完,顾湘的头发便干得差不多,秋丽打发樱桃去厨房那头盯着,自己接手继续给顾湘擦头发。
顾湘的头发如今长得好,乌发如云,没有半点干枯分叉。
秋丽不禁道:“也没见小娘子怎么保养头发,可这头发自己就一日比一日会长了。”
顾湘轻笑:“大概是因着最近吃得好。”
秋丽点头,显然信了十足十。
她老听姜氏道,三娘前些年吃了很多苦,头发一把一把地掉,又枯又黄,看得人揪心。
如今就这么短的时日,小娘子这头秀发已生得如此漂亮,既没见她用药,那肯定是补养得足够好。
‘顾记’的饭菜就是能养头发,一点差错都没有。
不过几日,顾庄男女老少就都听说了——‘顾记’有养头发的独门秘笈。
这日,顾湘从晾台上走过一小片菜园子,掐了一把在冬日里依旧青葱水嫩的小葱,抬足穿过月亮门直接从后院进浮云楼的厨房。
进门时,老杜正守着灶台训阿冯和他那几个小徒弟:“我说了多少次,不许偷懒,不许偷懒,填料加柴不熄火,想得到正经的好卤水,就得十二分的精心。阿冯,你眼睛抽筋呢?跟着你顾厨学了这些日子,你学到她老人家几成本事?昨天让你炖个牛肉,料都是顾厨配好的,什么时候调多大的火,顾厨都手把手交了吧,可你自己说,你炖出来的那是什么?能让客人满意?”
阿冯眨眨眼,小声哼哼:“顾厨说以筷子试一试,牛肉软糯了便要大火收汁,可我怎么知道什么叫牛肉软糯?她还说,三成熟时要再加一次料,三成熟是多熟?”
老杜:“……”
顾湘:“……”
她默默走过去,拿起个漏勺从鼎里头捞出一整只肥鸡。
老杜顿时顾不得训那帮小孩,连忙凑到眼前,陶醉地眯着眼:“好香啊!”
这鸡小火炖了大半日,整个鼎封得严严实实,这会儿一开盖,霸道的香味汹涌澎湃,老杜和厨房里这些终日闻香的厨子们还好,外头雅间里的客人个个推门四处伸长了脖子观望。
“什么味?”
“这也……太馋人了!”
三楼东边的甲字雅间里,顾庄刘员外刘传福,正带着几个本地乡绅,陪着一个中年男子说话。
这中年人叫郝利仁,是个书商,和刘传福是老交情,此时闻到外头传来的香味,郝利仁交谈顿时变得心不在焉,吞了口口水,很是坐立难安。
就在一桌子人都想去啃桌上摆的熏香用的水果时,外头终于送上一大盆金黄色,鲜嫩的肥鸡。
“咕嘟。”
郝利仁吞了口口水。
顾湘正好想从刘公处收一批精米,听说他在浮云楼吃饭,干脆亲自过来说话。
刘公自然是满口答应,心思一动,指了指郝利仁,压低声音问:“顾厨,您看,这位要吃几次才好?”
顾湘扫了一眼郝利仁,洞察之眼瞬间发动:“唔。”
这位客人身体比较健康,看着也有钱。
“三天?”
郝利仁连连应是。
他果真三天就来定一次席面,吃到第三次,摸着脑袋顶上冒出的一层黑茸茸。
“呜!”
第一百九十一章 出名
郝利仁喜极而涕,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当天,刘公亲自陪着郝利仁一起,给浮云楼送了好大一幅锦旗——‘妙手仁心’!
顾湘:“……”
她家‘顾记’是医馆不成?
顾湘想了半天也没把这事给想清楚,樱桃就期期艾艾地凑到眼前:“小娘子,我想定一桌席面……我三伯的头发特别少,从十年前起就秃了,每天出门先要戴假发,冬日里到还好,只当顶了一个皮帽子,还能保暖,到了夏天那是难受的不行……”
秋丽蹙眉道:“你定席面可不公平,客人们都不能预定,咱们自家暗箱操作算什么。”
顾湘:这到算不上暗箱操作。
她从没反对过属下在自家的地盘享受到内部福利。
比如说,规定了厨房的所有工作人员,都不能将酒楼的剩菜剩饭拿回家,客人可以有打包服务,工作人员不行。
但大家能用内部价,购买厨房的新鲜食材。
这个内部价就是进货价,可比外头卖的要便宜得多,毕竟‘顾记’都是大批量采购。
更不要说她提供的那些充作宿舍的宅子,还有各种补助,这些才是福利大头。
如今樱桃想定餐,自然也没什么问题。
顾湘叹气:“行,只要能赶在别人前头,定几桌都行,给你打八折优惠。”
刚开业时中午的六个雅间,六个席面,通常能定出去一两桌就算不错,但最近却是离饭点还有好长时间,便有人提前过来排队。
若是邻村离得远的,怕是得一大清早就赶路,才能在中午赶得上吃这么一顿饭。
“不过这不是重点。”顾湘扶额,“为什么你那三伯,三叔的头发少,就要来定咱家的席面?头发少你不是应该去医馆?或者去找经常来咱村义诊的张老道?”
樱桃和秋丽面面相觑:“咱们顾记的药膳,不是能治秃头?”
顾湘:“我什么时候……做过药膳了?”
主仆三人鸡同鸭讲了老半天,顾湘才知道了最近顾庄的各种流言。
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她曾说过自己头发养得好,正是因为吃得好的缘故。
就连秋丽也没想起,正是她四处感叹小娘子的头发养护的好,全赖‘顾记’的饭菜好,才招来这么多食客以为‘顾记’做得都是药膳,能治秃头。
顾湘哭笑不得:“乡亲们怎么这般人云亦云的,治秃头?前几日的炖鸡,炒鸡里加了不少何首乌是真的,但哪有那么神奇?再说,若我做得当真算药膳,那可不只是治秃头了,什么伤寒,头疼失眠筋骨疼痛,补气益血,还有一些女人病,那都要算能治!”
秋丽和樱桃听得一愣一愣的。
“啊!我,我的腿不疼了,腰也不疼了!天,我站起来了,我站起来了!”
正说话,浮云楼雅间内忽然爆出一声惊呼。
声音里充斥着无尽的喜悦。
几个雅间的食客都被吓了一跳,推门看过去,只见一个身体较圆润的老头背着手,挺着身体,满脸喜色,眼睛含泪,正一步一挪地在二楼的雅间门口挪动,一边走还一边哭:“呜呜,我都三十年没直起过腰啊!”
“这谁?有点眼熟?”
对面几个食客心下诧异,总看着老头挺眼熟。
“他是顾五伯!”
有个年长的食客惊道,“怎么瘦了这么多,还显得年轻了好些!”
他口中的顾五伯是顾庄顾氏宗族里的富贵人之一。
顾五年轻时货郎出身,后来到江南闯荡,娶了大商人陈家的千金,自己也经营了不少布匹丝绸的生意,他妻子去世后,他就带着孩子们到家乡附近的大李村落脚。
只早些年这顾五长得特别臃肿,特别胖,好吃贪嘴,胖得身高和腰身都要等长。
或许是年轻时吃得苦头多,身体不好,早早就患了病痛,腰疼,腿疼,平日根本直不起身,勉强走路时也是弯腰驼背,还得借助拐杖。
可今日,他却是直着身子立在了雅间门前。
几个平时熟悉他的食客十分惊讶:“顾五伯确实病了有小三十年!”
秋丽愣住,失声惊呼:“小娘子,咱家做的真是药膳?真能治病?”
无数食客齐刷刷抬头看过去。
顾湘:“……没有的事,我们是酒楼!五伯的病好了,肯定是他身体渐恢复,同‘顾记’能有什么关系?”
他百般解释,却是毫无用处。
几个顾庄来的食客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当初张老神仙就拿三娘子酿的酒水救过人!”
众人:顾记的酒菜能治病!!
从这日起,寿灵县城好些地处都开始有传言,说城郊有座山,山里有个‘顾记’,‘顾记’的酒是神仙酿,菜皆麟肝凤髓,能治病活命,延年益寿!
消息越传越广,越传越离谱。
顾湘每天都被人拐弯抹角地来探问,门槛都要让食客给挤破掉。
她实在是没辙,翻了个白眼:“五伯为什么能站起来?猜也猜得到,他天天从大李村过来,虽说能坐车坐轿,但有些近路总要自己走一段,浮云楼的楼梯他也要上。再加上我给他的菜都是促进新陈代谢,利于减肥的菜,他这瘦了这么多,身体负担轻了,自然就能站得起身。”
想了想,干脆直接找老狗,让他迅速去管王木匠要了一块木板,拿到木板就刷刷刷刻了一排字。
大体意思便是正告各位食客,‘顾记’乃是一家再正宗不过的酒楼,只提供酒水饮食,不兼任医馆角色云云。
顾湘特意把字刻得老大,还把二木那孩子单独拎出去,让他守在门口负责解说。
王二木:“……”
二木本来在后厨做得挺好,正职是新菜品菜师,又和老杜学些厨艺,听说刀工不错,很勤快,闲暇时砍柴挑水不在话下。
老杜喜欢他喜欢得很,整日拿他当榜样激励自家几个徒弟。
现在一脸懵懂地被拽到门口替食客读告示,每隔一会儿就要说上一次,折腾得口干舌燥,效果却不是很好。
大家都认为自己等人亲眼所见的就是真相。
至于三娘子为什么不承认,或许有她的理由。
就连‘顾记’自己人,都开始怀疑起自己做的饭里加了灵丹妙药。
老杜:“……”
第一百九十二章 追捧
月上树梢,又落了一场雪。
顾湘歪在软榻上昏昏欲睡,对面樱桃和秋丽正互相给对方拉筋。
一边拉,一边有气无力地呻吟。
‘顾记’开张将近两月,生意日渐有红火,但大体的忙碌程度,顾湘一向觉得自己能掌控得住。
朝食她就卖一个时辰左右。
中午和晚上的大席面,都是只做六桌而已。
忙当然是有点忙,但有老杜他们一群帮厨打下手,到也不至于忙得太厉害。现在到好,中午只做六桌?那一桌愣是能挤三十人!
坐不下不要紧,完全可以站着。
站不开也没事,可以岔开时间轮着吃饭。
一众食客简直和疯了似的,疯狂追捧‘顾记’雅间里的套餐。
顾湘:“我怎么就没想到!”
她只规定雅间一桌最少六人,一楼大堂可二人,四人,却没规定一桌最多能坐几人!
“问题是,我用的桌子最多就是十二人桌,再多挤都挤不下。”
顾湘无语,“我这回算知道了,闹了半天乡亲都在装穷!”
她做一桌席面,平均最少一个人也要花个七八十文,若是想吃得满足些,花二两银子都不算多。
秋丽和樱桃半晌没出声。
到是坐在门口和阿冯一起处理萝卜的二木,眨了眨眼,小声哼哼:“我们‘顾记’雅间的席面,就是能治病。”
秋丽和樱桃齐齐点头,深以为然。
顾湘:“……”
她被噎了几次,便拉开系统界面,翻出‘主厨的洞天福地’看缀在后面老长的介绍。
看了半天,也只看出洞天福地里主厨亲手栽种养殖的食材会更健康,无病害,更美味。
主厨亲手做的食物,更是再食材上乘的基础上有三成到九成的加成。
加成幅度看主厨本身的厨艺。
无论怎么看,也没发现这里面有她做的菜能治病的选项!
但是——
顾湘沉吟片刻,仔细一想,虽没有明确说能治病,可食材质量提升,对身体的滋养程度自然也大幅度提升,或许吃过的食客,本身的身体能得到更好的滋补,还能提升免疫力?
她都不必看菜单,也只自己这些时日准备的好几道主菜,都是拿上好的人参,灵芝,黄芪等等药材来做配料。
除了村里两个药农,马二哥和丁小乙卖给浮云楼的,剩下的全是商城出品。
顾湘又翻开商城看了一眼介绍,这些药材还真是当成药膳的配料来卖,都是品质上佳,药性十足。
这些很便宜,通常售价都是按斤或两卖,普通些的,一个美食点能好几斤,顶级名贵的,在外面千金难得,有价无市的那些,一个美食点也能买好几两。
只是她能买到的仅仅是很小的一部分,大部分药材都需要权限。
顾湘对于这个根本没有指南的商城,目前还处于摸索当中,现在只只知道从商城中购物能提升权限,拿美食点续命不算。
也许有一天她真在商城里花个几万,几十万的美食点以后,买到最贵的那些药材,例如什么千年血参,万年太岁一类,再配合些食疗秘方,或许当真能起死回生。
她若买了那些顶尖的食疗方子,肯定能解锁神医成就。
顾湘稍一琢磨,那是相当心动。
可惜她只是一个人,精力有限,光办个酒楼,就办得自己快要连偷懒的时间都没有,真不能再继续往她稚嫩的肩膀上增添负担了。
生命长度有了保障,她便贪心地想追求生活质量了。
工作归工作,生活也要有的。
顾湘整个人缩回床上,往被子里一钻,雪鹰悄无声息地冒出来,把侧面的窗户稍稍开了一条细缝。
风吹进来,打在屏风之上,穿过屏风的孔洞转个弯又从旁边穿出。
整个卧房的气流顿时变得温柔了好些。
雪鹰又调整了枕头和被子,再点上熏香,这才伸手把秋丽和樱桃两个丫头提溜起来提出门。
“厨房里温着银耳莲子粥,去喝些。”
雪鹰神色肃然,“你们都是小娘子身边的人,万一要是病了再过给小娘子,那可不成。”
秋丽:“……”
第二日。
‘顾记’又有了新规章,依旧是每日中午,晚上各六桌席面,每桌接待六到十二位客人。
然后又一日。
‘顾记’重新更正规定——一桌购买套餐,合计不能超过十二人的食量,食量为主厨根据经验规定。
到了第四日,增加了一条,剩菜在一半以上,如需打包请自备打包盒,自行打包,店小二不予处理。
真不是‘顾记’舍不得耗用这点人工和打包纸袋,实在是好些服务员看得真不落忍。
这些食客一边让人打包,一边馋得吞口水,那眼神看过去时那个恋恋不舍,弄得服务员心里很不是滋味,浑身不自在。
大家可都接受过自家三娘子的严格培训,但每次接到打包任务时,食客都要磨蹭半天。
店小二看着他们因为纠结是要再多吃一口,还是多打包一口回去,就能商量,甚至争论起来没完没了,实在是别扭的很。
冬日本是家家户户都不爱出门的日子,‘顾记’却是越发名声远播。
因着顾湘本身的否认,这种传闻还不免带出一点神秘感,越发让人好奇心大起。
却说李家派来接顾湘回京的蔡氏等人,在寿灵等了将近一个月,终于等到了京城送来的信。
“快,看看老夫人怎么说?可有送了证据过来?”
蔡氏的伤还没好利索,又着急上火,生了一嘴火泡。
她如今哪里还记得自己身上担负的那些额外任务,她只想快把顾湘弄回去,好好交到老夫人的手上。
阿大比蔡嬷嬷更沉得住气,但此时也不免焦虑。
他们带的盘缠都快花的差不多。
若只是蔡氏一个人,带着他们几个,银子自是花不完,奈何现在身边带着个小公子李成芳,这位小贵人脑子里可不知道什么叫节省,他就根本不认识‘钱’这个字。
阿大长到如今,连九死一生的任务也不是没有做过,却从不曾这般别扭。
迫不及待地打开信纸一看。
阿大:“……”
“怎么样?”
蔡氏满眼殷切。
阿大:“呜!”
大公子在信里劈头盖脸地把他臭骂了一顿,责令他立即带顾三娘回京!
第一百九十三章 淡了
阿大凄凄惨惨地看着信纸,满面愁容。
还要证据?
他透过这字透纸背的信,就仿佛能看见大公子冷着脸,恶狠狠地瞪他:“你废物到连个十五岁的丫头片子都摆不平?我看你不用回来了,死在外面算你殉职,还不至于太丢人现眼!”
阿大:“……也是!”
他写信的时候没觉得有什么,顾湘给他的压力实在不小,到后来,阿大完全把顾湘的地位摆在和家里那些公子们齐平的位置上。自己先矮了好几头,哪里想得到他写出那么一封信,送到京城后会把家里那些主子们给气得差点吐血?
当时大夫人秦氏,把信反复看了三遍,怀疑阿大那小子中了邪。
一家子都很是意外。
大公子当即就写了一封信,骂得‘阿大’狗血淋头。
“阿大那个白痴,平日里做事也算麻利,让他带环姐儿回京,他给我要劳什子的证据?”
“证人有不少,难道我还能给你千里迢迢送过去?”
阿大:“……是我糊涂!”
想也知道家里的爷们会是什么反应!
蔡氏也是一愣,倒在床上不光是受的那些伤疼起来,如今更是头也疼,嗓子也疼,肠胃也不舒坦,浑身上下就没有一点好地方。
“这可怎么好?”
阿大深吸了口气,又把信看了一遍,神色渐渐凝重。
信里除了骂他,还提到高家那位德高望重的老祖宗,亲自到了寿灵县,说是要同安国公谈一笔生意,让他注意。
信里没明说,阿大也能看得出家里暗藏的意思。
总之就是尽可能别让那位老祖宗接触到顾家那小娘子,若是不成,他们接触到了也要严密监控。
阿大轻叹了口气。
家里怕是会错了意。
大公子他们怕是担心见到那位环姐儿,高家那老祖宗再联想起以前的事,心生不快,跑来折腾他们李家。
毕竟那位先前做得那些个事,简直让人头痛欲裂,连自家老夫人一提起高家那位,也是要立时犯起偏头疼来的。
别看高家上不了台面,早落败了,可那老祖宗不一样,人家的男人当年给太祖爷牵马坠蹬,她老人家更是小小年纪时就凭着一杆长枪救过太祖爷他老人家的命。
如今京城那些个大人物们,哪个见了高家这位不得老老实实地下马下轿地请安问好?
李家对上这么个大辈分的老前辈,真是轻不得重不得,人家要真想教训他们,连家里老夫人都得乖乖在人家面前去听训。
因着这个,听闻那位往寿灵这边来,从老夫人到几位公子都是心情复杂而紧张,信里自然要交代几句。
可阿大到觉得,环姐儿的身份应该不会是什么阻碍,高家那位当年最疼长荣郡主不假,为了长荣郡主,那是动不动就要找李家的茬,可三公主人见人爱,却不见那位对这位公主有什么喜欢的表现。
不光是没表露出爱屋及乌,甚至给三公主吃了好几回闭门羹,在公开场合见到也是谨守礼仪,这事都快成了京城老少爷们心里的一大谜团了。
高家自己人都不明白自家这位祖宗脑子都想些什么。
阿大觉得,他也不知‘环姐儿’想什么,或许这两个人就是能投脾气?
一念及此,阿大激灵一下打了个哆嗦。
阿弥陀佛,千万不要!
‘环姐儿’已经这般可怕,若她再同那位老人家扯上关系,那他宁愿被大公子他们给骂死,也要立马躲得远远的。
“大不了去西北。”
阿大暗自念了几声,这才把那股子害怕给压下去。
他有几个兄弟在西北军中,若京城待不下去,他去西北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蔡嬷嬷不知阿大已做好了自己把自己发配边疆的心里准备,此时急得浑身冒汗:“这可如何是好?阿大你不是说你有好些个武功高强的兄弟?”
阿大:“武功再好也没降龙伏虎的本事。”
蔡嬷嬷按着脑袋:“那……再书信一封进京,详细交代下情况?”
她也顾不上丢脸不丢脸的。
最近顾庄‘顾记’浮云楼的名声越传越响,都传到寿灵县城来,便是当下这样糟糕的环境,照样有好些大户人家动了心,扶老携幼出城去,不为别的,就为享用‘顾记’美食。
“也不知那个小知县是吃了什么迷魂药了!”
本地的乡绅大户之所以对‘顾记’另眼相看,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县城里王知县和周县尉,见天地念叨想去‘顾记’吃饭,那个心心念念的模样,任何人看了都要起好奇心。
王知县,周县尉近来都忙,忙得不可开交也没忘了‘顾记’,他们两个每每吃饭时都要感叹一番——‘‘顾记’的开张宴席我没去成。’‘听说蟹酿橙已经不做了,再想吃要等近一年!’
他们两个如此这般,招得好些乡绅回去一琢磨,不行,得去尝尝!
县令想吃偏吃不到的东西,很值得他们专门抽出几日工夫去试试。
通往山里的路又修得极好,但凡去上一次,无不上瘾,隔三差五不去上一回便好似少些什么。
一来二去,‘顾记’简直成了寿灵的名片。
外地客商至此,提起本地特产,便是那些闲汉,也要异口同声地推荐一下‘顾记’的诸多产品。
近来最受欢迎的莫过于‘顾记’的肉酱,大块的肉块,配上蘑菇丁,油水有足,颜色红亮,便是不能吃辣的,看见了也忍不住尝上一口,但凡吃到过这滋味鲜浓,颗粒饱满又香又有嚼劲的肉丁肉块,那就每日都少不得了。
尤其是在外奔波的商人,一路风餐露宿的,若吃饭时能吃上一勺肉酱,那一整日都要满足。
等到如今,大家私底下传说,‘顾记’的饭菜能治百病,延年益寿。‘顾记’这肉酱等食物的销售量便更大。
便是不相信那些说辞的,看到‘顾记’的招牌也要动心几分,延年益寿云云,或许是旁人瞎传,可味道总不假!
这诸般原因加成,又是一月过去,只凭顾湘带着秋丽,樱桃两个丫头盘账,已经算不过来了。
秋丽拿到当月的分红,整个人都傻了,谁叫也没反应。
顾湘:“……”
她想了想,干脆拿了块‘狗饭’,凑到秋丽鼻头晃了下。
秋丽顿时鼻子耸动,本能地张嘴就是一口下去。
“啊?淡……淡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大可爱
秋丽一边呢喃,一边嘴巴飞速鼓动。
吃下一口‘狗饭’,本能地又摸到筷子,就着顾湘的手连吃了好几筷子:“唔,特别香,但是淡了一点。”
嘴里说了好几句淡了,却是没停下吃。
拳头大小的丸子,秋丽一口气吃了四个半,这才又抓了一个细嚼慢咽,一边吃一边提意见:“小娘子,这盐搁的有些少,您自己说的,盐乃百味之首,无盐则不香,还是要多搁一点。”
“当然,若是为了节约成本,这样的咸度也不是不行。”
秋丽摇头晃脑,感叹连连,“换成别人做这肉丸子,少搁盐肯定不好吃,可小娘子这味就调得特别好,没盐那也叫别具风味……”
顾湘点点头,一本正经地道:“嗯,没少放,就是这么大的量,毕竟是给狗吃的,不能太咸。”
说着,顾湘伸手指了指旁边那处花丛。
冬日里花木凋零,只有几簇常青的花木还葱绿可人,就是那簇君子兰旁边,露出来一颗狗头。
黑白花的脑袋上两只圆滚滚的眼。
眼睛里露出一抹凶光!
秋丽:“……”
霎时间感觉手中这纸包里的那肉丸,有点烫手起来
樱桃也笑得不成:“走,姐,咱去表哥家,让他俩给咱打家具去,还有装修,咱也按小娘子的房间那么装!”
她们姐妹的房子已经盖好,只差装潢,其实她们本来没打算搞什么装潢,那都是豪富人家才有的讲究,寻常人家连房子都建不起来,哪有心思弄什么装修?
姐妹俩现在都自己立了女户,以后要自己过日子,每一文钱都很重要,必须学会攒钱。
秋丽还想给妹妹攒一笔嫁妆。
她自己不想以后,不嫁人也无妨,可她还是想把妹子嫁出去。
若要选个好人家,嫁妆就不能少,再说,若是没有丰厚嫁妆,将来去了夫家也要让人瞧不起。
因着这个,秋丽哪怕在小娘子的房间里待得舒服不得了,她先前也没敢动过心。
今天看着自己的分红——足足四十九两六钱!
马上就要有五十两!
别人赚多少,秋丽不知道,反正王知县肯定没她赚得多,而且王知县要养一大家子人,要养车夫轿夫,要养媳妇,养孩子,她可不需要。
樱桃这个月分得比她少,只得了二十四两,只有她月俸的一半,毕竟樱桃在算账方面是真没什么天分,秋丽的工作量是妹子的五倍。
而且这小丫头还贪玩爱偷懒,逢假必休不说,一日三餐都要在自家食堂吃,还连吃带拿,食补都变成了实物。
可即便如此,樱桃赚得钱也足够养十个她。
一个月能赚二十几两的女子,在寿灵这等偏僻县城,哪怕是那些大户人家也会想求娶她进门。
秋丽风中凌乱地被妹妹拖着走了几步。
顾湘这才把剩下的狗饭拿到她的大可爱面前,刚递过去,狗子一伸头叼着纸包就跑。
她伸手伸得足够快,也只摸到了一下。
“哎!”
眼瞅着小狗子飞奔而去,娴熟地钻过狗洞没了踪迹,耳边听着旁边几个巡逻的家丁发出闷笑声,顾湘也没生气。
她对这只黑白花,真是越看越爱。
抢食抢得这般凶,还总不肯让她好好撸,那她也高兴。
顾湘以前就特别喜欢猫猫狗狗之类的小动物,可那时候连她都没有地方安家,她又清楚养狗是一辈子的事,养了就要做好陪伴它一生的准备,自己都养不了自己,安顿不下来时,心里再喜欢她也没敢真去养。
穿越到这时节,命都不知能有多长时不敢想,如今顾湘却真想好好养只狗狗。
顾湘发现自己在喜好上到挺广泛,毛茸茸的小不点她很爱,那些大个儿的,有着大长腿的大狗,她也很喜欢。
就说这只黑白花色的大狗,一开始只是心生好奇,便想喂一喂,如今却是一日不见就很想念。
她这狗饭也是越做越精心,用的食材越来越高档。
“只是这饭量最近仿佛有点大?”
顾湘轻笑了声,便去浮云楼,还没走到浮云楼门前,就见姜氏正和老杜,还有阿冯说话,三个人神色都有些严肃凝重。
“阿娘?”
“快,三娘过来。”
姜氏看到女儿,一把把人拉到身边,蹙眉道,“你爹今儿去看了看你大伯,你大伯说大李村东边,就挨着咱顾庄那儿的山让李子俊那小子和什么人一起合伙承包了去,说是也要建什么酒楼!”
顾湘:??
姜氏眼神里不禁带出点恨恨之意:“他什么意思?以前也没见他对做生意感兴趣,整天一副清高样子,连出去抄个书,写封信都怕吃苦,怎么,这会儿不嫌弃经商不体面了?他开个屁的酒楼,还不是看咱们修好了路,纯是为了占便宜的!”
顾湘心下也有些意外。
其实自从路修起来,顾庄到寿灵沿途的村子地价都有小幅度的上升。
想起要借着这条路做生意的,可不只是李子俊,早就有人动心思,就连各地的货郎来往都比旁人多。
事实上在更早之前,从顾庄村民们开始做梨膏,以及后来‘顾记’的下饭菜销售起,这条通往县城的路上便开始变得挺热闹,各村都有精明人借东风做起生意来。
姜氏当时可没在意,还与有荣焉,和村民们聊天时谈起这个,那是相当骄傲。
现在换成李子俊要包地建酒楼,她登时就警惕得不行。
“听说那小子还请到个名厨世家的传人,反正传得沸沸扬扬,大李村那帮子人还捧他的臭脚,说什么他们的酒楼一开,就没有咱浮云楼什么事了!”
姜氏气得脑袋发胀,“什么东西!我呸!”
顾湘莞尔,笑着劝慰了几句,一问姜氏还没吃午饭,就哄着她进厨房坐下,顺手给她做了一大碗酸菜牛肉面。
酸菜味浓,牛肉难得,偏还做得入口即化,又嫩又香,配在一起滋味特别好。
姜氏搅拌了几下,一口吃下去就把什么李子俊,酒楼,名厨之类的通通先忘到脑后去。
若是那名厨手艺当真比她闺女这手艺还要厉害,卖的饭菜又比她闺女卖的便宜,那她也就认了。
第一百九十五章 敢来
酸菜特别清爽,又脆又甜。
咬一大口牛肉,满口的浓香。
姜氏一碗面香喷喷地吃下去,肚子里暖洋洋的,心态也放平了好些。
“别管那厮脑子里都是些什么渣滓,他建酒楼总得用人工,将来酒楼开业,还得收购各种食材,周围几个村子的菜怕是都要有销路了,乡亲们都能跟着沾沾光,不是坏事。”
姜氏就这么自己把自己给说服了。
顾湘交代秋丽和樱桃两个小丫头把她阿娘送回去,自己便进了厨房开始准备中午的饭食。
今天的主菜是鸡肉,鱼肉和虾肉。
顾湘先看了看新到手的十九只鸡。
本来有二十只来着,只她昨天晚上半夜忽然有点饿,爬起来抓了只鸡把它糊上一层黄泥烤着吃了。
除了她,还有只大可爱做她的共犯。
想到那只鸡,顾湘不自觉轻轻地舔了下嘴唇,如今散养的土鸡可不似后世那些养殖鸡,都是吃虫子长大,肉质鲜嫩的不可思议,烤得是骨酥肉烂。
此刻想起,她也不禁有吮指的冲动。
顾湘一边回味,一边手脚麻利地把剩下的十九只鸡都给炖了。
……
从昨日开始就下起了雨夹雪,一下便是一宿加一个白日,到现在雨虽小了,天还是雾蒙蒙的。
顾记酒楼的人却比往日还要多些,不说雅间早早让人占满位置,连大堂都坐得满满当当。
刘传福带着两个家丁,和顾庄两个教书先生,苏白,苏南急匆匆闯进大门,焦急地抬头四下张望,只见楼上雅间都挂上了牌子,显然已定了出去。
“这还没到饭点呢,我真怀疑你们是不是早起就来吃午饭,都闲着不用干活?”
二楼雅间里顿时传出几声闷笑。
“刘公,快来坐吧,再不坐,连大堂的位置都没有了。”
刘公回头一看,书生苏氏兄弟此时已经大堂里找到人拼桌,正舒舒服服地喝浮云楼特制的红枣姜茶。
姜的味道并不重,甜味也不是很浓,香味淡淡,喝下去却是从喉咙到胃里都舒坦得很。
这样冷风肆虐的天气,喝上这么一盏热茶,真是神仙日子。
苏白招招手:“天底下可不是只有刘公一个聪明人。”
他们以为天气不好,顾记人肯定少,别人也是这般认为的,天下老饕那都是同一个心思。
刘传福还有些愤愤,忽然就闻见一股香味。
味道特别的浓郁,香得惊人。
他半晌才回过神,陡然发现自己的脖子已经扭到了极限,眼睛死死盯着东北方半开放的厨房。
此时厨房里堪称霸道的香气澎湃而出,勾得他鼻子不停地抽动。
整个大堂的客人都仿佛被施加了某种法术,个个变成木头人一样,同样的神情,同样的作用。
刘传福轻轻捂住肚子,一屁股坐到苏南旁边的座位上。
现在还管什么雅间不雅间?再耽误一会儿,说不定连大堂剩下的这几个座位也没了。
秋丽正在浮云楼门口迎客,也闻到了里头溢出的香气,隐隐绰绰的,更是吸引人。
她总嫌妹妹不过日子,见天在浮云楼里蹭吃蹭喝,这都领了这两次月俸了,愣是没拿到过食补的钱。
可此刻闻着这味,她忽然理解起妹妹来。
美食与金钱,孰重孰轻?
秋丽正沉吟,忽见有客人过来,登时露出斯斯文文的笑脸,刚要说话,就见身边老狗眼睛瞪得老大:“他还敢来!?”
“谁?”
老狗嘴角抽了抽:“李子俊!”
秋丽顿时将热情的表情调整成死了爹娘的表情,蹙眉道:“竟然忘了。”
老狗瞪着不紧不慢走过来的李子俊,有点走神,闻言脱口而出:“忘了什么?”
“我记得小娘子好像说过,门口要竖个李子俊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竟然忘了竖!”
老狗:“……”
怪不得秋丽的性子这般不适合当丫鬟,顾厨还偏要用她,偏很喜欢她,就这小嘴,这贴心的程度,便是不会当婢女又如何?
优秀的婢女,哪个人牙子手里都能攥着几个,像秋丽这般真正贴心的能有几个?
两人埋汰了几句,李子俊已走到门前,他却不急着进去,上下打量,心中略有些惊异,转头对身边一个中年男子道:“谢厨,这就是‘顾记’,我们寿灵县目前最有名的酒楼。”
中年男子叫谢彬,祖祖辈辈都是厨子,祖上虽没人做过御厨,但他父亲在京城赫赫有名,是樊楼的当家主厨。
论手艺,谢家人并不认为自己比宫里的御厨差。
先帝在世时,都偶尔会微服而至,就为了吃谢彬的父亲做的菜。
谢彬抬头打量了眼‘顾记’,脸上流露出一丝冷笑:“门面到光鲜,可丧了良心,好好的酒楼不做,非要四处传些神神叨叨的东西,我就不信这般心思诡谲的人,还能踏踏实实地在厨房里做菜……”
话音未落,秋丽翻了个白眼:“二木,没看见又来个听不懂人话的白痴?”
王二木正靠着墙打瞌睡,此时惊醒,睡眼朦胧,却是条件反射一般挺直身体,气沉丹田,声音洪亮,字正腔圆地喊:“客人看过来,我们‘顾记’是家酒楼,不是医馆,不会治病,没有药膳,没有药膳,没有药膳,重要的事情强调三遍,请看这边,有没有眼睛不方便的,耳朵不方便的,有的话请陪同人员举个手!”
谢彬:“……”
他一噎,脸上不禁有些尴尬,蹙眉瞪了李子俊一眼。
谢彬昨天刚到寿灵,因着李子俊说起值得注意的生意对手时,提到了‘顾记’,便稍作打探,结果就听到好多人说顾记的饭菜带仙气,能延年益寿,还什么治秃头,治肠胃病,治头疼,治失眠等等。
他就以为这都是‘顾记’的宣传,当即便对这酒楼印象很是糟糕。
谢彬学厨这些年,对看不上对自己吃饭的本事不虔诚的人。
厨子凭本事吃饭,琢磨这些歪门邪道哄骗食客算什么本事?
现在看来是有些误会,只他才来,误会也就罢了,李子俊竟也不提醒,哼!
李子俊:“……”
第一百九十六章 满意
谢彬一甩袖子,大跨步地走进‘顾记’大门。
李子俊愣了片刻,面上勉强挂出些笑容,略抬高些声音,冷声道:“你们‘顾记’可真有意思,李某还真没见过哪家酒楼的店小二,有这般凶神恶煞!怎么,想店大欺客不成?”
秋丽蹙眉,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唇角:“我就是这么看人下菜碟!”
一转头,看见个熟客,眉眼顿时柔和下来,向前迎了一步笑道:“程大哥,这是带小苗苗来打牙祭?今天的鱼特别新鲜,小苗苗也能吃一点,不打紧的。前几日我们楼里还上了一款‘梨汤’,味道特别好,可讨小孩子欢心了,小苗苗若是尝到,一准喜欢。”
“阿爹,阿爹,我要喝。”
“我们去喝。”
程浩一把抓住往身上爬的女儿,赶紧和秋丽打了声招呼便要进门。
他和李子俊比,分明朴实得多,秋丽待他却是温柔得不行,一路给带路,亲手把人交给大堂的两个服务员才转身出来。
李子俊目光微冷,却是不紧不慢地随着谢彬进了大门,穿过园子直奔浮云楼而去。
穿过庭院,耳边隐能听到流水潺潺,道边花木葱绿,石桌石凳点缀期间,端是气派。
进入浮云楼,李子俊目光所及,无一处不完美,明明他得贵人相助,可他准备建的酒楼,似也不敢用如此名贵讲究的建材。
略一抬头,就见顾湘倚靠在楼梯边正同几个厨子打扮的年轻男子低声交流。
李子俊不由自主地瞳孔收缩了下,数月未见,三娘竟像是变了个模样,她以前长得也不错,可如今这相貌,竟是雪肤玉骨,秋水为眸,美得令人不敢直视。
都说美人在骨不在皮,顾湘此时却是骨,皮,神皆美得无可挑剔。
或许日日接触她的人还没有太明显的感受,李子俊有阵子没见她,此刻乍一见,简直心神动荡,几乎失态。
“三娘。”他面上暗藏的那点讥讽轻佻瞬间隐去,眉目一扬,略带出些怀念,“别来无恙否?”
顾湘看了第二眼,才认出这人,却只当没看到,平淡地转过身去继续和阿冯几人说话:“咱们的鱼对水质要求很高,你们每两日要换一次水,水缸三天清洁一次,我放在厨房架子上黑陶罐子里的精油,每天三次往水里滴几滴。”
阿冯几人忙拿笔认真记下。
李子俊心念闪动:顾湘的确是个有本事的女人。
这一点他早就知道了。
便是当年顾三娘满心满眼都是他时,那也一样是个能干的,聪慧的,很有品位的女人。
李子俊长长久久地注视顾湘,目光微冷。
最近发生了这么多事,他仿佛被人钉在了耻辱柱上,连家乡都回不去,进了县城更是处处碰壁,吃了无数的苦头,发生的那些事几乎把他彻底毁灭,将他这些年的骄傲打得支离破碎。
他的未来仿佛彻底完了。
他甚至无数次想去死。
在他最苦闷的时候,他很想问一问顾三娘——你怎能变得这么快?你明明喜欢我!
我只是想要娶你,真得便是罪大恶极?
他承认,他当时并不喜欢顾三娘,但他后来要娶她的心不是假的。即便只是看中她漂亮能干,又有一片痴心,娶进家门有面子又有实惠,但那也是真心想娶了。
便是费尽心思,用尽了手段,他也仅仅是想娶一个女人过门而已,就真得值得顾湘这般怨恨?这般不念旧情?
他此刻也说不清自己对顾三娘的感觉,说恨,似乎谈不上,毕竟他已经重新站了起来。
而且经历过苦难的磨砺,他变得比以前更成熟也更现实,以前他一门心思只求科举,现在他还是想要科举,金榜题名,但在这之前,他也不是不能低下头,弯下腰来,为贵人做些事,也为自己和阿娘的将来做点事。
李子俊的目光在顾湘的脖颈上,背脊上,腰身上流连,他何必恨这样一个女子?用不了多久,自己便会站在更高的地方,到时顾湘早已经被折断了羽翼,他可以将她当成个赏心悦目的,很值得细细把玩的摆件,任凭自己握在掌心里,有兴趣时便看几眼,没兴趣时搁着便是。
“让开,好狗不挡路!”
樱桃端着托盘过来上菜,一下子撞在李子俊肩膀上,竟把他撞得一趔趄。
李子俊回过头,樱桃早就走得只剩下个窈窕的背影,满座穿行的服务人员,愣是没有一个多看他半眼。
“……”
他心下冷笑,回过神只见谢彬已寻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正打量周围的环境,便施施然走过去落座,笑道,“就‘顾记’酒楼上下这野蛮的态度,啧啧,真会有客人来吃饭?我看早晚关门。”
谢彬奇怪地看他一眼:“客人已经坐满了,你没看见?”
李子俊一噎,谢彬是他借了贵人的人脉,千辛万苦才寻到的,家里世代都是名厨,只这性子也未免太直接。
不过他是个厨子,手艺好就成,到也不必奢求他能八面玲珑。
“我是说,这家店从老板,厨子到店小二,都傲慢得很,食客恐怕不会买账。”
谢彬蹙眉:“食客们都是来吃饭的,只要菜好吃还不够?傲慢怎么了?有本事的人才有傲慢的资格!”
李子俊:“……”
这混蛋到底站哪边?
谢彬当然还是把‘顾记’当竞争对手在看。
只他自己便从小就傲,傲得他兄弟姐妹们都烦他,若不是他是谢家亲生的,他师父是他亲爹,恐怕早被师父给打死了事。
此刻谢彬的视线落在周围几张桌子上,他旁边离他最近的一桌,已经上了一道烤鱼。
他看了半晌,愣是没挑出半点毛病。
整条鱼被烤得金黄,油脂满溢,略肥的鱼腹半肥,此时那块最鲜美的肉正被一个没牙的老太太夹在筷子里,微微颤颤的,弹性十足,在灯光照样下,简直晶莹得像一块透明的琉璃玉。
老太太一口咬下去,整张脸都舒缓开来,笑成了一朵花。
谢彬心里不禁升起一丝丝的期待,伸手拿起菜单,不禁点头,他对这菜单的质感也很满意。
第一百九十七章 专业
“要那桌的那道烤鱼,嗯,再来一道油炸大虾,半道炖鸡,半道脆皮鸡。”
谢彬眼睛直直盯着主厨力荐的那部分菜品,决定先尝尝厨师擅长的,下次再试试厨师不擅长的。
他打算要在这一片贫瘠的土地上开创属于自己的事业,挑战并一一打败所有的对手。
现在,他就要考核眼前的‘顾记’,能不能称得上值得他费心思的对手。
所以,这里的厨师所有的,擅长的,不擅长的菜,他都要尝尝,他要彻底地了解对手的一切。
李子俊完全不知道他的主厨已经预约了对手家的第二顿,甚至第三顿大餐。只把正过来替这一桌备茶水的店小二叫住。
“替我告诉顾湘。等‘顾记’关门歇业的那日,欢迎她来找我,我肯定会赏给她一口饭吃。”
店小二还没吭声,那边秋丽嗤笑:“哎呀,我记得咱家小娘子说,养狗得养只厚皮的,还皮实,这下可难了,眼前这只癞皮狗皮子厚成这样,偏咱们看了它就恶心,怕不是要从此改了喜好?”
樱桃探头过来,上下打量了眼李子俊:“就他?姐,你莫不是侮辱人家癞皮狗呢?快去找大夫瞧瞧眼睛吧,这分明是只癞蛤蟆。”
“唔,或许是披的皮太厚,我给看错了。”
秋丽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毕竟这厮大庭广众之下承诺过,见到咱们家小娘子,立马退避三舍,结果转过头就能把自己说的话都当狗屎吃下去,还吃得喷香。这皮还能不厚?厚成这样,我看错了也不稀奇。”
两姐妹一唱一和,李子俊火气直冲眉心,气得耳朵里嗡嗡直响,脑袋都在疼。
他拼命告诉自己要沉住气,他不是早就决定不能再被顾三娘牵着鼻子走,读书人的脸面很重要,可有时候又不是那么重要,等到他站在巅峰,手握重权,眼前这些人不过是跳梁小丑而已,算不了什么!
李子俊压下满肚子的火气,在脑海中回想了下等自家酒楼开起来,打压得‘顾记’开不下去只能倒闭歇业,心中一点点好转,忙把注意力转移到自己的制胜宝典,谢彬谢厨身上。
谢彬两眼放光地盯着自己盘子里的老坛脆皮鸡。
他只要了半只,此时却不禁后悔的厉害。
皮酥得不可思议,轻轻一丝就落下,根本不必蘸作料,放在口中轻嚼,唇齿间满是甜香。
肉更是鲜嫩,拿筷子一夹即脱落,骨头上半丝也不粘连,稍稍蘸一点蘸料,滑嫩地仿佛都不必去嚼。
“好。”
谢彬赞叹了声,“我到没见过这等做法,但主厨的手一定很稳,心态也很稳,不够稳的人淋不出这么好的颜色,掌握不了这么精微的火候。”
“这炖鸡也不错。”
谢彬看了看炖鸡,只观其色,看油光,便已经能想象得到它吃到口中是如何的肥美多汁。
这炖鸡也果然没让他失望。
谢彬取了张薄饼,夹起一块炖鸡蘸上调配的酱汁,轻轻一卷就开始吃,这一吃便吃下去十几张薄饼,这才意犹未尽地停下。
半只鸡的份量实在让他有些不满足。
李子俊:“……”
谢彬根本没看李子俊的脸色,目光一下子就落在最后一道主菜,油炸大虾上面。
炸虾这道菜做饭极简单,可在谢彬看来,越是简单的菜越考验厨师的功底。
就说这炸虾,炸得时间短,便不够酥脆,若是时间不够,又容易糊烂。
他眼前这一盘却是色泽金黄,隔着近乎透明的虾壳就能看到饱满的虾肉,一口咬下去,虾壳又香又脆,虾肉充满了弹性,在齿间跳动,简直让人吃得根本停不下来。
就是谢彬这样充满自制力的专业人士,也忍不住咯嘣嘣地一口气嚼了一盘虾。
“我觉得‘顾记’关不了门,你就不必杞人忧天了。”
谢彬闭上眼,稍稍回味了下炸虾的口感,才睁开眼瞥向李子俊,拿出帕子轻轻擦了擦嘴唇,“‘顾记’这块地盘就不必想了,没准百年后这牌子还在,你要是真不喜欢大李村的地,要不就建到寿灵县?我觉得我们酒楼和‘顾记’隔开一段距离更合适?当然,我是不介意的,我喜欢竞争,竞争越激烈越刺激,我越开心,只是为了你的生意着想。”
李子俊从接到谢彬开始,就盼着能和他交心,能让他多跟自己说几句话,现在这愿望终于实现了。
然后——他终于成功地被气出一口老血。
李子俊出了门眼看见秋丽姐妹两个使劲擦他踩过的地板,心里又是一堵,捂住胸口暗恨,脑子里愤愤然地冒出个念头:他现在吐血倒地,就说‘顾记’的菜有毒,非坑死他们不可!
谢彬翻了个白眼:“可惜你根本没吃‘顾记’的菜。”
李子俊这才发现,他竟然不小心把心里想的话给说了出来。
“噗!没事,要真吐了血,我们被赖上也认了,哈哈哈哈!”
秋丽在后头笑得前仰后合。
李子俊大跨步地飞奔而去,一时竟连谢彬也顾不上,谢彬也不着急,回过头又看了眼‘顾记’:“你们的主厨不错,下次请她吃我做的菜。”
秋丽对这厨子的印象到不似刚开始那么坏,忙正经应下。
“噗!”
樱桃没忍住又笑了声,拉着姐姐直奔厨房,绘声绘色地描述起李子俊今天的表情来。
“县城那些人还四处传他聪慧稳重,我呸,什么东西!”
顾湘也有些意外。
她直觉里总警惕这人,还当姓李的去外面修成了个孙悟空,现在看,怕是连个被一棒子打死的‘小妖怪’都没修成吧。
“行了,别为这些不知所谓的人费心思,时间不早了,你们也赶紧去吃饭,吃完饭歇一会儿,又到了准备晚饭的时候。”
饭食自然比个白痴更要紧。
秋丽今天高兴,应了妹妹的邀请,打算去吃一回厨房。
这日又是顺顺当当的一天。
就是晚上又飘了雪,雪下得还不小,大片大片的雪花铺满了枝头,顾湘把自己裹成一个大毛球,便让人在院子里点了灯,坐在窗前欣赏起这满树银花的美景来。
第一百九十八章 小崽
顾湘一动,秋丽和樱桃便醒了。
虽说她们两个在外人瞧着,实在是没点当丫头的自觉,可实际上也是在戏欢阁做了好些年丫头的。
惜惜小姐待她们好,戏欢阁的丫头也与旁处不同,若不是她们后来随自家小娘子离开,将来她们也必要同惜惜小姐一样,成为戏欢阁的两棵摇钱树。但再不同,做丫鬟依然有做丫鬟的规矩。
顾湘倚在窗前,欣赏灯光下的雪景。
秋丽两个给她煮茶。
“姐,你以前老说咱家小娘子没那么大家千金的气派,你再瞧瞧,现在你还敢这般说?”
樱桃噗嗤一声,拿胳膊肘拱了姐姐一下。
秋丽正倒茶,差点没砸了杯子,脸上微微有些涨红,很是不自在:“谁还没二过,没办过蠢事!估计就是皇帝老儿也有犯蠢的时候。”
樱桃笑了半天,到不再埋汰自家阿姐,不过,她到从没觉得自家这位小娘子是村里长大的寻常女子。
不说旁的,村里人哪会有心情大半夜地起来赏雪?
下雪天发愁都愁不过来!
担心寒冷,怕家里老人小孩冻死,担心大雪压塌了房子,每到下雪的日子,恨不能求神拜佛盼着雪停,如何能有这般的雅兴?
顾湘抱着茶盏,一边喝茶一边嗑瓜子,吃着吃着就看灌木丛上的雪花噗噗地落下,黑影一闪,只听——“汪汪汪汪!”一阵急促的狗吠声响起。
黑白花浑身上下又是泥又是雪,顾湘伸手从石凳上拽起条毛毯子轻轻一卷就把扑过来的狗子卷了进去。
“汪汪汪!”
顾湘上下一揉搓,把狗狗身上的雪泥差不多擦干净,才把它往地上一扔,跟着起身。
“什么事?怎么这般着急?”
黑白花使劲叼着顾湘的裙摆向外拖。
顾湘扬了扬眉:“别急。”
她先去桌上提了食盒。
食盒里装的都是狗粮,顾湘准备拿来哄大可爱的,这会儿虽不知大可爱要带去作甚,但顺路能哄哄它也很好。
顾湘一路跟着‘黑白花’往门外跑。
秋丽和樱桃半晌才反应过来,愣了愣赶紧拿起斗篷奋起直追。
顾湘身型轻盈,速度也快,眨眼间就出了大门,沿着山路一路跟着‘黑白花’飞奔,一直跑到以前曾做过村食堂的那间破庙处才停下。
“汪,啊呜。”
‘黑白花’跑到破庙门前,叫了几声就撅着屁股从门缝里挤了进去,顾湘上前把门打开,将油灯点燃,这才看到角落里一堆枯草上躺着只灰黄色的狼犬。
顾湘吓了一跳。
这只狼犬浑身都是汗水,毛发粘结在一处,地上已经有三只小狗宝蜷缩在狼犬的腹部,嘴里哼哼声细弱,彷如哭啼。
黑白花围着狼犬四下里转圈,时不时呜呜地叫几声,来回走动却不敢靠上去。
这时,第四只小狗仔被生了下来,顾湘目光瞬间黏在这只小狗身上,它毛发稀疏,眼睛紧闭,五官皱皱巴巴的,比它的三个哥哥个子都小,它一动都不动,似乎根本不曾呼吸。
狗妈妈努力地蜷起身体,轻轻地舔舐自己的小狗崽,眼睛里晶莹的泪光滚滚而落。
黑白花‘嗷’地叫起来,声音里竟充满了悲切。
顾湘脑子一热,大跨步地过去直接把小狗崽的嘴巴掰开,直接将粘液和羊水排出来。
狗妈妈登时吓了一跳,狂吠,张嘴就要咬过来,顾湘一缩手臂躲过去,急声道:“别闹!它还有救。”
这只小崽的胸腔还在鼓动,它还有心跳。
顾湘完全不顾狗妈妈凶恶的瞪视,轻轻按压小狗崽的胸部,脑子里拼命回想急救方法方法。
她不是兽医,甚至根本没养过狗,可她见过别人抢救刚生出的小狗崽,而且还帮忙打了下手。
当时她因着好奇,本身也是特别喜欢狗,事后就去看了些专业的急救教学视频。
但此时一上手,顾湘的脑子全是乱的,她根本记不清楚当时视频里讲解的法子。
“死马当活马医吧,全凭运气了。”
顾湘板着脸一丝不苟地给小狗崽按压胸部。
狗妈妈一开始十分警惕,此时却慢慢地趴在地上,一双温润的大眼睛饱含泪光,静静地看着她。
顾湘只觉脑中一片空白,胸腔里扑通扑通的,一颗心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蹦出。
狂风骤起,风吹得庙门乱响。
庙里除了心跳声再无其它异响。
顾湘动作一丝不苟,心里却是一片茫然无措……她或许是在做无用功,手里这个温热的,孱弱的小生命……也许根本救不回来。
其实只是一只小狗崽而已……顾湘无疑是地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尝到腥甜的血腥气才猛地回神。
她眨了眨眼,自己开导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她都不认识这只狗妈妈,也不认识这小狗崽,救不活也不必遗憾难过,她尽力了便足以宽慰自己。
“呜。”
砰砰砰砰。
手底下微弱的心跳逐渐强劲。
顾湘不由自主露出些笑容,把自己的大氅脱下来垫在小狗崽的身下,看着它大口大口地呼吸,小鼻子一抽一抽的,心里一热,不觉呻吟出声:“简直可爱爆了!”
什么无所谓,当然有所谓,她费了这么大的力气,想救下的小狗崽当然要好好地活下来才成。
顾湘很随意地坐在地上,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转头看了看门外:“大可爱,你夫人的身体看起来有点虚弱,还有这些狗宝宝们也需要个更温暖的地方,饮食方面同样要注意。”
她弯下腰,低下头,笑道:“大可爱,你要不要携妻携子去我家暂住一段时日?我家有很多好吃的。”
大可爱凑过来小心翼翼地舔了舔小狗崽,特别不见外地叼起她放在一边的食盒,叼过去给它夫人分享去了。
顾湘回忆了下自己做狗饭用的食材,就没拦阻,狗饭里加了不少蛋黄和鸡肉,还有些骨粉,给狗妈妈吃一点补充营养还算不错。
半个时辰后,秋丽和樱桃带着老狗驾着车,驮着她们家的小娘子和一车祖宗,慢吞吞地朝家里走去。
顾湘抱着最小的小狗崽,偶尔看一眼她的大可爱们,一本满足!
第一百九十九章 积极
雪一下就是一整夜。
顾湘吐出口气,慢慢活动开手脚,往煮好的生滚粥里加了些许胡椒。
粥底熬得出了油,羊杂更是鲜嫩,小块的山药和将近透明的粥米拌在一处,光看颜色就漂亮的好像在发光。
顾湘点点头,自己给自己盛了一碗,勺子轻轻搅动,香气随着浓稠的米粥爆出来,霎时间溢满整个厨房。
她尝了一口,舒服地闭上眼,满脸享受。
秋丽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完全不会说话了,只一个劲地抽动鼻子。
外头等着提饭的几个服务员不自觉都往厨房门口聚集。
“好像是咱们的朝食?”
几个服务员对视一眼,脸上都不由自主地露出浓浓的满足和喜悦。
此时天色还早,天边不过刚刚泛起亮光,冬雪下的清晨冷得要命,他们一大早却要赶到酒楼检查卫生环境,换衣服再做一遍又一遍的清洁工作,准备迎接第一波食客。
钱拿得不少,但工作也着实辛苦,只是此时所有藏在心底的小小抱怨,都融化在这一锅喷香的生滚粥里。
“你们没值过早班,前日我吃到的是猪杂做的生滚粥,粥底拿猪骨熬的,足足熬了四个时辰,米粥一进口,那种顺滑,那种鲜甜,我都没法子形容,简直不要太好吃。”
咕嘟!
“别说了,别说了,再说下去我口水都要流下来……我可只剩下这一套工作服,其它的都还没干。”
“快把地擦了,擦完吃朝食,秋丽姐正拿咸鸭蛋呢,这鸭蛋是咱小娘子家池子里养的鸭子下的,也是小娘子亲自动手腌制,第一回开封,滋溜!”
话没说完,老狗就听见弟弟肚子里咕咕叫,他也没忍住吸了口口水。
“干活,干活,擦完地吃朝食!”
霎时间所有人都精神倍增,根本不必任何人提点监督,个个卖力,你追我赶地打扫起卫生。
这几个店小二都是顾庄人,以前冬闲时也少不了要去县城找些活做。
他们家里贫寒,种的那点地交完了租子,根本不够一家老小的嚼用,但凡遇见个天灾人祸就得听天由命了,出去给人打工,日子也照样苦,辛辛苦苦干上一整个冬日,到拿工钱时对方却是推三阻四,变着花样少给钱,有时候甚至只给些霉米烂布也便罢了。
就这样,能找到正经差事的还算是幸运,若是找不到差事就只能在街上四处溜达帮闲,寿灵县小人穷,他们辛苦一整日,最后赚的或许还不够家里几日嚼用。
自从‘顾记’酒楼开起来,虽说才短短两个多月,他们的生活却是彻底变了个样子。
家里新房子修起来,每年能多出很大一笔收入,有了这笔收入,便是哪一年碰上灾年,地里收成歉收,或是家里有人生个病遇见个灾殃,他们也有办法,不至于陷入绝望。
他们还能到‘顾记’打工,多赚一份收入。
若说这些都让人高兴,那最让人满意的自然还是每日都能吃到嘴的饭食。
‘顾记’的伙食,简直成了周围十里八村以及寿灵县城老百姓嘴里的传说。那些在浮云楼只有靠抢才能抢到,还得花大价钱才吃得到的美味,每天都会有一道出现在员工的员工餐里头。
那日顾湘特别有兴致,教老杜,阿冯他们做松鼠鳜鱼,所有练习的成品都进了一帮员工的肚子,那色,那香,那味,在他们看来简直无一处不完美,当时送菜的村民路过,就见一屋子‘店小二’美滋滋地吃着鱼。
蓬松的松鼠鳜鱼简直像是艺术品,还有那酸酸甜甜的味道,直直地冲入鼻子,几个送菜的挑夫当场就口水狂流,出去以后绘声绘色地说了好久。一干员工面对那样的眼神,心里不要太美!
还有前几日店小二顾阿芒请了日假,去大李村看他表弟,他表弟是县城茶馆的茶博士,回乡探亲来了,去时他带了一盒子酱肉卷饼和羊肉大包子当午饭。
到时大包子还是温的,让他表弟尝了一个,那包子可真好吃,浓郁饱满的汤汁在嘴里炸开,一口咬下去满嘴油,偏是半点不腻,羊肉一点腥膻味都没有,只有鲜香,简直好吃得不得了,馋得那小子眼珠子都是红的。知道这只是很简单的朝食,比这羊肉大包香得多的饭,他每天都能吃上三顿,霎时间让他表弟想舍弃多年积累,投奔表兄。
可惜‘顾记’悠闲招顾庄的人,剩下的也是顾三娘师门里的精英,表弟只好特别遗憾地打消了这个念想。
现在想起表弟那羡慕得不行的眼神,顾阿芒都会忍不住笑出声来。
自小他们家的日子过得就不如表弟家,后来表弟去当了茶博士,学会了手艺,特能赚钱,他就更是羡慕,从没想过有一日他竟然也能让表弟羡慕自己!
一边想着一边嘿嘿傻乐呵,干活的动力却是更足。
顾湘细嚼慢咽地享用着粥,回头就看到秋丽已经变得特别水润的眼神,顿时愣住。
她竟然把自家这一干员工都给忘了!
哎,只能说熬夜确实影响智力。
家里现在养了只刚出生的小狗崽,狗妈妈还要照顾另外三只特别健康强壮的崽崽,奶水又特别少,根本不够喝,最后这一只经由她手重获新生的小不点,生得瘦弱,又刚刚死里逃生,让它给它家狗妈生活实在危险,不得已,顾湘只好接手了这个甜蜜的小麻烦。
一个时辰就要喂一次奶水。
顾湘不想假手别人,她自己去寻的羊奶,细细煮开放温,拿小勺子一口一口地喂食,一折腾就是一宿。
白天没法子,顾湘工作时只能让雪鹰帮她喂那小崽子。
“唔,叫大家一起吃朝食。”
待痛痛快快喝完粥返回,一推开厨房的门,顾湘顿时愣住,默默把抬起来的脚放下。
秋丽也瞠目:“怎么觉得……这地面比我家饭碗还干净?”
地面和案台都是由纯白色的石头砌成,偶尔见一些纹路,颜色也很浅淡,擦得干干净净时就特别显光洁。
现在就光洁过了头,纤尘不染,阳光下亮得反光。
顾湘做了半天心理建设才抬脚走进去,总感觉自己的鞋子踩在这样的地板上,都让她有种罪恶感。
“……”
第二百章 压力大
秋丽默默把自己的衣服轻轻拍打了几下。又把鞋子在门口的毯子上认认真真地擦了好几遍,这才勉强进了门。
樱桃不觉嘀咕:“这帮家伙是吃了什么十全大补汤不成……看得人心里都有点发毛!”
秋丽想了想,轻声道:“或许大家有些紧张。姓李的那个王八蛋准备开的酒楼,今天正式开张营业。还取了个名字叫什么‘一见仙’,这几日那厮四处散帖子邀请寿灵县的知名人物,听闻余教谕,马县丞都会去。”
樱桃顿时心情大为不妙。
秋丽也难受:“阴魂不散!”
话虽如此,可李子俊声势极大,酒楼没开时便大肆宣传他们家主厨乃是名厨世家的谢彬。
什么曾经有哪个知府吃到谢彬的菜后说自己是‘三生有幸’。
什么有个过路的王爷正好去谢家,尝了谢家赫赫有名的‘鲜虾蹄子脍。’夸赞比御厨所做还要鲜美!
反正就是各种鼓吹,快把谢彬吹成了天上的神厨。
这事传得沸沸扬扬,顾湘没大放在心上,无论谢彬的手艺有多好,他们的酒楼有多出彩,都影响不到‘顾记’。
顾湘私心里自然也想做那些精致的,昂贵的美食,她做菜久了,没心起厌烦,到越发把自己当个真正的厨师,哪个厨师不想做能真真正正显露手艺的功夫菜?
不过顾湘真正需要的却是厨艺下沉,她真正该精研地是做大锅菜时,怎么做出私房菜的品质。
种种原因之下,顾湘的酒楼注定要主打平价餐饮,要满足更多人的口味,让更多人来品尝,顶尖的菜式更多起到的是宣传作用,是用来打响名声的,这一点同大部分酒楼与名厨都有不同。
谢彬那样的厨子,从来把自己的手艺看得很金贵,他要挑食客的,而且也不可能会去用寻常的食材,做寻常的菜,注定了只会为一小部分人服务,顾湘怎会花心思去琢磨他?
‘顾记’的员工们却是心生警惕,今天所有人都这般有干劲,搞卫生搞得这般认真,除了是真心对自家酒楼有特别强烈的认同和热爱,就是想要努力工作对得起自己等人享受到的待遇外,多少也是被李子俊的举动给刺激到了。
这家酒楼是他们顾庄的希望,容不得旁人破坏半分。
“哎,只是大家把厨房打扫得这般干净,给我们的压力好大!”
秋丽轻叹。
老杜和阿冯几个帮厨齐刷刷飞了个白眼出去:“能有我们压力大?”
厨房本就少不了油烟,如此漂亮干净的环境,让他们可怎么忍心弄上油污?
但是洁净到如此程度的厨房和酒楼,惊诧完了,依然让人升起无尽的愉悦感。
顾湘四下看了眼,啧啧称奇:“不得不说,如果打扫卫生也有技能等级划分,咱们酒楼里每一个人都能最高等啊!”
说着,顾湘就换上衣服,戴上围裙,洗干净手开始准备包包子。
今天浮云楼主打的主食就是灌汤包了。
要说包包子的手艺,顾湘从小就娴熟,包包子,包饺子,包汤圆,她都能做得很好。
但这回的灌汤包却是不同,最近系统商城打折促销,卖一套‘诗情画意’菜,赠送的就是这道‘灌汤包’。
顾湘很久没正经买过大菜了,这‘诗情画意’,她是真心喜欢,干脆就买了一套,结果‘诗情画意’稍有些难度,还需要练习,灌汤包却是一学即会,一会便精通。
毕竟从小既爱吃,又会包。
要说这道灌汤包的菜谱,最精华的部分不在别处,而在用的高汤上,顾湘剁了一大块猪排,鸭腿鸡腿各一盆,并一大块火腿,先吊上汤,拿肉蓉反反复复澄澈,待汤清如水,再加火腿提鲜。
吊好汤,顾湘又开始剁馅,馅料只用了猪肉,是猪肉后腿上的瘦肉,调味时也没用太多的调料,只这一道高汤便是浓而不腻,香味极足了。
剁好馅,调好味,最后才和面。
顾湘手脚麻利地和面,揉面,擀皮,面是半烫面,刷刷刷地就包出好多包子,个个都是半个手掌大小,十八个褶,每个褶子都一模一样,每一只包子大小也是一致,盛放在竹篾上,便如一簇簇盛放的菊花。
不多时,一股浓郁的香味就蒸腾而上。
闻着这股鲜香味,外头一干服务员个个心如猫抓一般,简直坐立难安。
……
大李村东面。
这处本是当地乡绅建的园子,建了有二十多年,最近年景不好,那乡绅家里余钱不多,偏儿子进京赶考需要不少盘缠,便做主把这旧园卖给了李子俊。
现在这个地方就经过了细致的装潢,雕梁画栋染金箔,很是华丽。
李子俊挂上‘一见仙’的招牌,踌躇满志,他会以这一处酒楼为自己的起点,直上青云去。
“今天我们有贵客要来,你们一定要处处都注意,绝对不能让贵客吃得不满。对了,河豚要看好了,马虎不得。”
李子俊连酒楼上挂的彩色宫灯都检查过,这才稍稍放下心,举目四顾,心底深处不禁有些志得意满起来。
他不光要按那位贵人说的,将‘顾记’打压得黯淡无光,做不下去,尽快倒闭,他还要赚钱,赚很多很多的钱。
自从和阿娘流落到流民聚集的窝棚区去之后,李子俊心里最大的野望就是钱财!
他也贪恋那权势,可想要拥有权势,首先必须通过科举,他如今已不是当初什么都不懂的他,他很清楚寒门子弟想要爬上去有多难,他必须有足够的钱财支撑自己走过那千难万险,金榜题名。
顾庄那帮蠢货,四处说他不孝顺,说他没本事养活他阿娘,若是他真靠着他娘辛辛苦苦做活养着,他便是最终考上了,也要留下无尽隐患,况且他阿娘赚的那点钱,根本就不够用。
“余教谕,马县丞都答应要来,就是那位高老夫人,也一定会来,高老夫人若是吃到好,对咱们有只字片语的赞誉,‘一见仙’那才是真得要一飞冲天,名声远扬的!“
李子俊轻笑,”到时候,人们提起寿灵,只会想到‘一见仙’。”
第二百零一章 想它
‘一见仙’酒楼热热闹闹地开张大吉。
早前宣传工作做得不错,大李村比起如今的顾庄,自然远算不上富裕,但毕竟是周围这十里八村中唯一一个富贵村子,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村民们家里多多少少都有些家底。
今儿酒楼开张大吉,好些富户也是扶老携幼地过来捧场。
别管怎么说,自家村子附近开这么一座酒楼,要真能生意兴隆,对大家来讲都是好事!
顾强没能去凑热闹,他最近借着为岳家卖豆腐攒的银钱当本钱,做起货郎来,虽嘴笨了些,但肯吃苦,到也赚了点钱,能养活婆娘孩子,只是他要供四郎读书,在吃穿用度上自要节省。
四郎读书的事,岳家帮衬了不少,他岳父岳母都是实在人,拿出自己积攒多年的钱供给四郎读书用,小舅子也上心,可妻子的大嫂是个厉害的,对此是十分的不满。
“哎!”
他虽说没钱去捧场,顾强叹了口气,对‘一见仙’的事也挺关注。
若是这酒楼开得好,或许他能在这里寻到点商机。
正挑着扁担走路,便听前头有几个同村的乡亲说话说得热热闹闹。
“你们说,这‘一见仙’开起来,能不能给咱村子分上点份子什么的?”
“不好说。”
“我看有可能,瞧瞧人家顾庄,‘顾记’酒楼才开了两个来月,村民们多的都分到了十几两金子,少的也有好几十文,这可真是白得的,赚得比较多的那几户也没费多少力气,不过是给供个菜,人家酒楼收菜一样要给钱。卖给谁不是卖?”
“岂止是给钱,一开始顾家那三娘子是按照市价收菜的,比菜贩子来收可要多给不少,后来还是顾庄那些菜农们自己主动降了价。顾三娘还给他们村提供菜种子和香料种子,菜且不提,那两户种香料的,可是发了大财,具体赚了多少咱不知道,反正人家家的门槛都被提亲的人家给踩破了,家里的闺女不愁嫁,儿子也不愁娶不上媳妇!”
这话一说,几个村民都露出些羡慕。
人这一辈子,最重视的便是传承,给儿子娶媳妇是一等一的大事,只有这件事做完,他们才算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完成了任务,若是做不成,真到死不能闭眼。
一时间众人对‘一见仙’更为期待。
“就算酒楼不像‘顾记’那么……阔气,哪怕收购咱村里的粮食和菜时公道些,那也是好的。”
顾强听得心里一抽,这些日子他每天晚上都想,若是他当初没离开顾庄,他能过上什么样的好日子!
他媳妇也早后悔了,那么要强的一个人,不只一次试探地问他,能不能回去。
顾强知道,媳妇那是又和她嫂子斗嘴,她嫂子只要嘲讽她几句,说她命里带衰,刚分家出来婆家就发达了,她便气得回家来哭。
可自己哪里有脸回去!
而且现在的顾庄不比以前,村里的户籍珍贵的很,他舍了容易,再想拿回来却是千难万难。
顾强走到‘一见仙’门前,举目望去,大堂里人头耸动,显然客人不少。
他心里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若是能借上些光,或许他的日子还是赶不上弟弟,但哪怕别差得太远,日子总能好好地过下去。
李子俊站在门口迎上马县丞,眼角的余光瞥见顾强,却是心下一动,或许这个顾强能有些用处,至于怎么用他,到是还要想想。
“高老夫人当真会到场?”
马县丞略带兴奋的话,登时让李子俊回神,再没心思管什么顾强,顾弱的,当下最要紧的事,便是自家酒楼。
一动念,李子俊面上露出温和的,略带些矜持的笑容:“马县丞放心,李某特意托人把谢家的谢彬在我们‘一见仙’当主厨的事,告诉了高老夫人。还托了人情,给高老夫人身边的管家递了话,管家已经应,今日便请老夫人来咱们酒楼吃饭,不说别的,光是谢彬的手艺,高老夫人已经期待了许久,怎么会不来?”
马县丞面上登时露出些喜色。
他也是通过几个同窗才了解了这高老夫人的身份,他的同窗与他喝酒时曾经提起过,整个高家加起来也比不上这高老夫人一个人有价值。
就算高老夫人不可能提拔他,但只要说一句他曾和这位老夫人一起吃过饭,那他在官场上可真就畅通无阻了!
马县丞可不甘心一辈子就做个小小的县丞。
那姓王的知县,论家境比他差得多,论才学,也并不比他强多少,凭什么对方能当知县,自己出仕这些年,还是个县丞?
高老夫人不但爱吃,还会吃,老饕的名声在某些人那儿,的确不是秘密。
谢彬的手艺,也确实值得她老人家走这一遭。
高老夫人却没他们想得那般期待这场饭局。
“谢彬?就是谢家那老儿子?”
高老夫人回想了下他吃过的谢家菜,她吃得最美,最满意的时候,是谢彬他爷爷四十多岁到五十多岁的那十年里。
在之后她时常还去吃一遭,就不是因为纯粹的喜欢,只是有些念旧而已。
谢家子孙的天分都一般,哪怕再努力去学谢家菜,能学得形,却学不来神。
“谢彬天分还行,就是被教歪了,哎,也罢,看在小青你的面儿上,去就去吧。正好四下里寻一寻,看看大黄野到哪去了。”
她到不担心她家大黄的安全,那小东西精得紧,就算有人要捉它,还不知谁捉了谁去!
高家一等一的守山犬,哪里是好招惹的?
马车晃晃悠悠在山路上走。
高老夫人被晃得昏昏欲睡,就好似真得睡了过去,睡着睡着,她猛地坐起身,一把推开车窗探头,霎时间口水狂流,一下子流出来打湿了窗纱。
愣了半晌,高老夫人才赶紧擦擦嘴角‘毁尸灭迹’,高声吼道:“小青,转弯,转弯,我们去‘顾记’,快!”
小青:“……”
片刻后。
高老夫人拽着小青一起站在‘顾记’那一片大树下排队,前面密密麻麻全是人头。
小青:“……”
高老夫人兴奋得不行:“你闻见了没,我要是错过这包子,接下来一年我都别想睡踏实了,得老想它。”
第二百零二章 灌汤包
小青:“呵呵。”
有那么夸张?
这些年,老夫人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
小青抬头看去,长队从大门口一直延伸了老远,他们刚排上不过一会儿工夫,后头又排了好些人,人人脸上都极兴奋,看这架势,简直像前头有人发金子一般。
“虽然没金子,可有包子也差不多。”
后面几个排队等吃的小子嘿嘿一乐。
小青发现自己又把心里话说出口了。
最近他的身体可能出了点问题,反应有些迟钝,这可真不是好现象。
高老夫人半眯着眼,脸上隐隐流露出些许享受的表情:“金子算什么,今天要是吃不到这家的包子,我就住这儿不走了,它可比金子讨人喜欢。”
小青翻了个白眼,到也没深劝。
他是受人之托请自家老夫人过去吃饭,可主要是听说刘家的小子到这边开了酒楼,就希望老夫人能吃到些顺口的东西,别的都在其次。
如今老夫人不想去了,那就不去。
虽说队伍排得很长,好在顾湘手脚麻利,包包子很快,一蒸一锅就是好几十个蒸出来,排得速度到是不慢。
只是随着包子的香味越发浓郁,排队的乡亲们就有点受罪了,一个个口水狂流,馋得不行。
高老夫人感觉自己等了得有一年了,真算算时辰,还不到一刻钟,好在终于排到了前面。
三条长案上一字排开七个蒸笼,盖子一掀,霸道的香气扑鼻而至,高老夫人享受得眯了眯眼。
她都多少年没闻过这么有诱惑力的饭香了。
小小的包子呈现出半透明的晶莹,十八道褶齐齐整整,别说吃,看都看得人口水直流。
高老夫人眼看着前头一个小毛头买到了包子,都不及回家就迫不及待地打开咬了一口。
汤汁涌流,烫得他直跳脚,却是依旧舍不得把嘴里的汤汁吐出去,哈了口气。
高老夫人哼了哼:“暴殄天物,会不会吃!”
轮到她买,她仗着自己带着小青,一口气买了十个包子,打开纸袋轻轻咬开个小口,鲜美的汤汁缓缓流到嘴里,满口鲜香,喝完了汤汁,才连皮带馅吃进肚子里。
一连吃了两个稍稍过瘾,高老夫人这才舒坦得吐出口气,细细品味,也给她那不识货的小管事显摆一二:“看见没有,这皮可不是你平时吃到的那种包子皮,光是面粉就至少用了四种,虽然是烫面的,却不知厨师用了什么方法,竟让它如此筋道可口又不粘牙。”
“这馅料也不同寻常,厨师剁时每一刀的用劲,方向恐怕都是计算过的,肉馅碎而不烂,半连半散,充分同汤汁融合,又能锁住汁水。更不要说吊的这汤,就这一碗汤,你去樊楼喝一次,你大半个月的工钱就没了。”
高老夫人眉毛一扬,十分骄傲,“你当这包子是你家门口街上卖的那些包子?蒸这包子要费的工夫心力,需要的技巧,不比樊楼的主厨差,懂吗?”
小青:“……”
人家酒楼卖的包子就是再厉害,您老人家骄傲个什么劲!
他家老夫人是不是忘了,自己和她老人家才是正经一家人,呃,不对。
小青骤然想起,这酒楼的主厨是自家老夫人的曾外孙女!
不怪他一时没想起来,最近忙得前后脚不着地,再者,他家老夫人对家里那些小辈也不大上心,曾孙一辈里连认都认不全,这边这流落在外的这个,她娘又最不得老夫人喜欢,每每提起高如玉,老夫人都会冷笑,一言不发,小青又怎会把这个高如玉的女儿放在心上?
高老夫人心满意足地吃着包子,一见仙酒楼这边,李子俊已经开始心惊肉跳,脑门上全是冷汗。
此时离开张的时辰都过了有小一刻钟。
可高老夫人依旧不见踪影,李子俊很是坐立不安,就连同马县丞和余教谕交谈也没一开始那般驾轻就熟,幽默风趣。
开张吉时那是特意请人测算过的,若是错过时辰,那可不大吉利。
余教谕笑了笑,安慰道:“急什么,咱们等一等便是,高老夫人是什么人物?她老人家出京肯定有事,一定很忙,便是晚一些,能理解。”
马县丞也点头:“正是,李公子切莫着急。”
他使了个眼色,李子俊顿时心领神会,这是让自己悠着点,等会儿高老夫人到了,千万不可流露出焦虑。
就如余教谕所言,高老夫人不是寻常人物,又见多识广,他们有一点异样的心思都会被觉察。
此次宴请她老人家,是为了结善缘,自然要努力给老夫人留下好印象。
“别说只等这么一会儿,便是等一个时辰,那也无妨!”
李子俊轻轻点了点头。
他们几个立在酒楼门前,外头天色到不算差,风冷冽了些,阳光却好,此时正午时分,正是一日里最暖和的时候,到不觉得怎样冷。
寿灵本是苦寒之地,穷乡僻壤,马县丞和余教谕都不是那些不能吃苦的官员,小站一会儿并无问题。
就是外头早早过来捧场的老百姓们什么都不知道,眼看着李公子和那几个打扮得颇为不俗的人立在门口聊天,一时也不知是该继续等吃饭,还是转头走人,都有些不知所措。
一时间酒楼门前嘈嘈杂杂,李子俊雇的几个店小二四下里维持秩序,活跃气氛,效果皆不佳。
看到眼前乱糟糟的局面,余教谕蹙眉,马县丞摇摇头,低声道:“李公子,一会儿若是高老夫人来了……”
李子俊略一颔首,叫了自己临时雇佣的掌柜和店小二过来,低声交代了几句。
酒楼里立时就涌出来一帮店小二,直接冲到客人面前,强力要求他们不要拥挤,排好队,不许喧闹。
“请大家不要大声喧哗,扰乱秩序,今日一见仙酒楼开张,饭菜一律五折……”
话虽还算客气,可这帮店小二的动作却颇粗鲁,好些人不由心生反感,不少人更是不肯继续呆下去,调头就走。
没走的多是贪便宜,毕竟开业五折经营,又是京城名厨的手艺,多少还是有人好奇。
第二百零三章 口碑
“这都什么事!”
李金被店小二一胳膊肘撞到前胸,肋骨生疼,气得他脸色涨红。
只这一见仙势大,听说还养了不少打手,他心里也稍有些胆怯,不敢直接明火执仗地和他们起冲突。
但心里总是窝火的紧,哪里还会捧场,连砸场子的心都有了。
李金是大李村的村民,他家地多,还种了好多梨,种出来的梨又大又甜,口味独特,别说县城,就是外头好些大城都有商队专门过来买他家的梨。
做着生意,李金家自然不穷,只家里节省惯了,在村子里住,又不好随意露富,一家子吃穿用度上都很节约,特别低调,今天李金听说‘一见仙’开张,心里好奇,好不容易才说动了他阿娘,让他拿点钱带着弟弟,妹妹过来开开荤,结果却是好吃的没看见,到生了一肚子气。
“混蛋!这般做生意,我看他们能做成什么样子!”
今天在一见仙门口受气的,显然不只是这李金一人,其他人心里也不痛快,回家不免和家里人抱怨两句。
这年头,村子里别看时不时地要闹些矛盾,可也多是姻亲故旧,同气连枝,和外村人打架,那都是大家伙并肩子一起上,外人要是来欺负人,那也是招惹了一个,等同于招惹所有人。
一见仙在大李村的名声一下子就不大好了。
只大家到底还是对‘一见仙’有些别的渴盼,而且还忌惮这酒楼家大业大,自不好得罪,只是暗地里说几句闲言碎语,明面上到也没人真和这酒楼作对。
不过开酒楼最重要的,除了酒菜的口味外,口碑也很要紧。
大李村一些聪明人,听闻今日发生的事,都不禁摇头叹气。目前‘一见仙’才开张,口碑的问题还没显出有多么严重,可若是一直如此,恐怕不成气候。
“村里上下还是要警惕些,别因为一时之利就把命脉都系在‘一见仙’上,多观望观望才好。”
李子俊却是不知有不少人在看衰他家这酒楼,他只一心盼着高老夫人!
其实高老夫人身份再高,也不过是一客人而已,有余教谕和马县丞在,他已经够有面子的,但当初他去请这两位时,为了加重自己的份量刻意强调高老夫人一定会到,话已说了出去,若是最后高老夫人没来,他的脸上就有些挂不住。
李子俊瞧着比以前长袖善舞,人人夸赞,可同以前比,他私心里其实比以前更重面子。
这一点简直快成了他的执念心魔。
此时时间一点点流逝。
李子俊立在酒楼门前,目光定在远处小道上,几不敢看马县丞和余教谕的脸色。
明明余教谕心里没觉得有什么,他自也期待见到高老夫人,高老夫人不光是地位高,还是书法大家,她老人家的文名早在五十年前就很是响亮,余教谕学问一般,却也爱好书法,还是挺期待能见这老夫人一面。
可若见不到,也只是稍稍有些遗憾而已。
只李子俊神情这般凝重,气氛就不自觉变得有些诡异僵硬。
余教谕心里不禁有点无奈,他算是比较会活跃气氛,但现在努力了半晌,根本是做了无用功。
这时,不远处的山路上匆匆有人快马而至,李子俊紧蹙的眉头终于舒展:“小乙哥,怎么样?高老夫人的车驾到了何处?于管家有说什么吗?”
马上的年轻人下了马直接走过来,脸上露出抹苦笑:“李公子咱还是赶紧开张营业吧,高老夫人有些事,恐怕是来不了了。”
李子俊还待再问,却见小乙哥不停地使眼色,脸色骤变,这才勉强忍住。
他深吸了口气,终于努力挂出笑脸,笑道:“诸位,今日我们‘一见仙’就正式开张了,我自己手艺不行,可是我们有谢彬谢厨在,相信诸位一定不虚此行!”
说着,便邀请余教谕和马县丞,以及其他专门请来捧场的乡绅进门入座。
李子俊努力安慰自己,大概高老夫人是真的忙,没关系,以后他总能找到机会,把今天的面子找回来。
以前他也丢过面子,如今不也找回来了?
和当初的事情比,今天这点事,又算得了什么!
“李公子,我忽然有点不适,我便先走一步。”
“对不住,我婆娘找我找得急,我就先走了,恭喜开张,恭喜,恭喜!”
“我肚子痛,今天恐怕要节食。”
李子俊正在门口迎客,后面好些乡绅忽然骚动起来,骚动了片刻,不少人当即就厚着脸皮找借口走人。
有些脸皮薄的,进门时笑得也十分尴尬。
李子俊:“……”
他现在整个人都要气炸了!
小乙哥一看外头的情形,连忙把李子俊叫到角落,也顾不上会不会被旁人听见,小声道:“高老夫人没来,不是她老人家有急事,而是半路改道去‘顾记’了。”
李子俊一怔,顿时握拳,掌心几乎被他的指甲给刺出血来。
“王知县和周县尉也去了,还有那位安国公,也正好去了‘顾记’。”
小乙哥话音一顿,便没再继续多言。
他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说,这位李公子或许就是和那位顾三娘子犯冲。
李公子辛苦筹谋,费尽心思也只联络上了余教谕和马县丞,高老夫人那也是用出去不知多少人情关系和钱,才求到人家的管家那儿,可顾三娘什么都没做,高老夫人便舍了这边的大餐美食,宁愿去吃人家‘顾记’的包子。
不仅仅是吃包子,人家还愿意规规矩矩地排队掏钱去买,换成‘一见仙’,人家会愿意排队么?
李子俊目光阴森,猛地闭上眼——顾湘,好你个顾湘!
她这分明就是要与自己作对。
李子俊气得厉害,一时又觉荒唐,自己开酒楼,最大的目的还不在赚钱经营上,他第一目标明显是毁掉‘顾记’,毁掉顾湘,可这……分明戏不对,他还没有出手,怎么‘顾记’到咬起他来?
正生气,厨房里帮厨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满头大汗地道:“公子爷,不好了,谢厨让我们负责做今天的菜,他,他去了‘顾记’!”
第二百零四章 值得
李子俊神色骤变,气得浑身都在发抖:“给我把他,把他追回来!”
帮厨欲哭无泪,忙点点头,踉跄着跑出去追。
李子俊气得眼前一黑,几乎要晕死过去,强撑着回去应酬客人,脸色却难看的要命。
他家酒楼开张,先不说所有客人都是冲着谢彬的手艺而来,光是谢彬跑去敌人那里吃饭,让人知道了,他……还有什么脸继续做生意!
李子俊吸了口气,猛地给自己灌了两杯凉茶,就盼着手底下的人能把谢彬给追回来。
不多时,帮厨的脸色煞白,轻轻摇摇头,低声道:“我们没敢上去说话,王知县,周县尉都在……安国公他老人家也在。”
帮厨说话时,声音都颤得不成样子。
李子俊脑子里嗡地一声,喉咙里涌出一口血腥气,他硬生生忍住,却是脑海一片混乱。
待这尴尬的开张宴一结束,李子俊回去就倒下起不来,脑袋疼的要命,吓得王氏连夜跑出去给他找大夫,把大李村两个铃医都喊了去。
王氏担心村里的铃医技术不好,还寻人帮忙去找县城的大夫。
一折腾就折腾了一宿,王氏还破口大骂,骂了顾湘好半天,闹得全村都知道‘一见仙’的那个李公子,开业当天就让‘顾记’的顾三娘子给气晕。
当然,此时李子俊还不知道这些事,只顾着生气,完全管不了什么体面不体面,和他娘一起咒骂连连,恨不能让顾湘现在就立刻死在眼前。
‘顾记’这边,顾湘对自己搅合了‘一见仙’开张的事,虽不至于全然不知,到也没放在心上。
她今天有点忙。
从早晨做朝食开始,那帮子常客就好似听到了风声,一个个地不辞辛劳都赶了过来。
这帮人朝食吃完不算,就在‘顾记’旁边的黄嫂茶馆里坐着喝茶聊天,顺带着出去溜达赏景下食,等着中午再吃一顿。
说起来这似乎也怪不得旁人,前几日顾湘买了新菜谱,‘诗情画意’以后,就一直在练习。
如今她又没钱开随身空间,只好在厨房里练,一道菜接一道菜,充满诱惑力的香气随风飘散,馋得周围好些村民都要哭了,大人还好,再想吃也能忍,小孩子们不懂事,闻得见吃不着,可不就整日闹腾,闹得家家户户都下雪天打孩子,越打越起劲!
消息传开,人人都知顾厨正准备新菜,熟客们心里别提多期待了,今天终于听说‘顾记’要上新,谁还能忍得住不来?
王知县和周县尉都是昨天半夜就偷偷摸摸出门,披星戴月快马加鞭,愣是天亮就赶到了‘顾记’。
这速度,简直不比朝廷八百里加急的军报差。
周县尉还好,他是武人,骑射娴熟,日日练习,这回纵然赶了些,以前也不是没这么奔波过。
王知县就不太行,他是正统文人,小时候家贫,连马都没见过,更不要说学骑射,后来读书有成,因着要交际到是刻意学了一阵子,骑术却始终寻常的很,此次骑马疾行大半个夜晚,累得是腰酸背痛,大腿都磨破了,换了往常肯定坚持不住,这回一有放弃的念头,便想一想他心心念念了两个月的‘顾厨’做的大菜,愣是靠着这点念想坚持了下来。
微风习习,枯叶飘飞。
王知县终于吃到了灌汤包。
吃到第二个包子时,他和周县尉瞬间就觉得诸般辛苦都值得。
“顾厨的手艺是越发好啊!”
在勇毅军时,顾厨做得炊饼,包子一类的面食味道也颇为不俗,但与今日的灌汤包比,却显得太过平庸。
王知县细细品尝,长叹一声:“面,馅料,汤汁,三者味道互相辅佐,完美融合,缺一样都有所不足,添一分味道也会过分繁杂,软硬,咸淡皆是恰到好处,好的不能再好。”
周县尉翻了个白眼:这厮居然还有心思说话,赶紧吃完了再排队去买才是正经。
顾湘这回做的灌汤包看着圆滚滚很可爱,但是个头很小,只有半个手掌那般大,小巧玲珑,精致好看,但就难免有些不够吃。
一个人限量五个,换成食量小的老人和女子吃,自是十分饱足,换上周县尉这样的男人,五个也就是稍稍解馋而已。
十个都能吃得下!
周县尉两人到底是到得太晚,第二次排队时,朝食的时间已过,包子也卖完了。
两个人只好去旁边的黄嫂茶馆里坐下喝茶,等着中午的新菜。
此时茶馆里寥寥的几张桌案和长凳上早就坐满了人,连过道里都加了桌子和凳子。
茶馆在顾记东南面不远处,只隔着一条小路,是黄婶家的老宅,面积不大,如今就显得有些拥挤。
客人们却是丝毫不嫌弃,会坐在此地的,都是老饕,你一言我一语,聊聊自己曾吃过的美味,煞是热闹,也很有趣。
王知县就听旁边一桌人聊天,听得津津有味。
“今天上的新菜里好像有一道是鱼,我听二木那孩子说,顾厨的人送来了好几桶鱼,个个只有巴掌长,银白色,很特别。”
“昨天我去送菜,看见秋丽姐在园子里吃饭,下饭的似乎是一盆汤?那汤色泽和金子一样,我差点以为她在喝金子。”
咕嘟!
王知县吞了口口水,使劲拿肘子撞了周县尉一下,“我说要来你还扭扭捏捏,这下子来着了吧?”
周县尉哼了声,刚要说话,转到外头,不由一怔,连忙低头。
他怎么来了?
王知县正想起身,就看见安国公那张阎王脸,吓得脚下一出溜,要不是让周县尉及时拽住衣领,差点出溜到桌子底下去。
此时日头已上树梢,天气依然冷得很。
赵瑛拢了拢大氅,徐徐走到‘顾记’门前站定,目光在空空荡荡的甑上流连,此时甑上还有余香,略带些氤氲的白气,白气熏蒸下,赵瑛精致完美的五官都有些朦胧之意,越发仙气飘飘起来。
今日是秋丽在门前卖朝食,她没见过赵瑛,只抬头看见这人,便不由暗赞了声,真是翩翩浊世佳公子!
第二百零五章 花痴
秋丽被这么一张脸,这么一个人物惊得有些晕眩。
赵瑛盯着甑的表情太认真,认真得秋丽不由有些心虚,小声道:“这位公子,朝食的时辰已,已经过了……呃,包子是真没了。”
“嗯。”
赵瑛应了一声,清清冷冷的脸上稍稍流露出一点黯然神伤。
秋丽心里猛地一揪,感觉自己简直是个王八蛋。
顾湘正好从厨房出来,眼见秋丽心虚的都快要趴地上找地缝了,噗嗤一声,失笑。
她一抬头,恰恰对上赵瑛的双眼,心中不禁惊异,原来眸似点墨这般说法,竟并不都是作者们在意|淫?
真有人的眼睛能黑得这么透彻好看。
赵瑛自是看见了顾湘,眉眼轻轻舒展开来,轻笑道:“顾小娘子,许久未见,可还安好?”
“托国公爷的福。”顾湘莞尔,“这些日子到还算顺利。”
她见赵瑛面上竟白得有些透明,人也瘦了好些,一抬眼看自己,眼角略染了些粉色,竟让人无端升起些怜爱。
顾湘一怔,面不改色,心里却吐槽了自己两句。
当年她在学校里看到校草的时候都没这么‘贪色’!
论相貌,他们校草是个精致男孩,后来入了娱乐圈还是正宗的花美男,并不比安国公差太多。虽说气质方面不能比,但对对校草贪色没压力,别说背着人,当面喊他几声‘老公’,他也不过是一笑了之。
‘老婆粉’很稀奇么?
顾湘告诫自己,对安国公可别犯花痴病,至少不能让人看出来,更不能随意口花花。
当年她偶尔休闲时在网上和一众沙雕网友一起,喊某个花美男老公喊得亲亲热热,绝不会有明星和她计较,现在要是一不小心脱口而出……那安国公可就被她叫成太监啦!
顾湘忍俊不禁。
这可比在现代喊几声‘老公’要可怕得多。羞辱国公爷可是大罪,指不定要吃官司的。
诸般念头貌似很多,但也只是刹那而已,顾湘只觉赵瑛看她的眼神有点‘馋’,大概是饿得狠了。
顾湘忽然便有些心软起来,微微一笑:“国公爷,包子确实卖完了,不如我给国公爷盛碗粥,再烙张饼尝尝?”
赵瑛自然觉得极好。
顾湘转身就取了只碗,照旧烫过,进厨房给赵瑛盛了一碗粥。
这粥是顾湘自己喝来补养身体的,她最近忙得厉害,又熬夜,虽说时间短,还不至于对身体有什么太大的伤害,到底还是有所担忧。
顾湘如今对自己向来是好,米用的上等珍珠米和黑米,熬煮的汤是拿猪软骨细细吊出来,澄澈过后清澈如水,加入些许枸杞山药,熬得颗颗米粒皆开花,整锅粥都犯出宝光,降温之后再稍稍加些蜂蜜和新鲜采摘切碎的萝卜缨。
熬粥最见功夫,丝毫马虎不得。
顾湘每每熬粥,都要一日准备一日熬煮,这粥只供给自己人喝,从没有外卖的心思。
此时粥一盛出来,赵瑛便闻到阵阵异香,他却难得地稍微走了一下神。
碗是葱翠的颜色,顾湘的指肚粉嫩,配在一起几能入画,赵瑛也不知为何,视线忍不住落在她小巧可爱的指头,心中忽然就升起些杂念,好在也只是一刹那,待粥碗入手,他舀起一勺入口,目中顿时异彩连连。
真香啊,又软又糯,入口即化,冬日的寒气仿佛都随着这碗粥消散开去,多日的疲惫也仿佛没了。
赵瑛低下头认认真真的,一口一口地把每一颗米粒都吃进肚子里,表情竟略微带出些虔诚来。
自从出生一来,他吃的东西但凡有一丁点的异味,便恶心难受得厉害,哪怕是原味的,连盐都不放,他也能吃出异样。
先帝,太后,陛下都疼他,多少个神医都请过来看他,每每是做了无用功。
怨恨他的人私底下都在传,说他是前世不修,恶贯满盈,上天罚他不食人间烟火味。
赵瑛并不介意这些人的闲言碎语,后来其实也习惯了,他又不是不能吃苦,不会吃苦的人,别管是苦的涩的,腥的臭的,只要能让他活着,当是吃药便是,又有什么?
后来吃到顾厨做的菜,他有时候也会想,或许他这条舌头如此挑剔,并不是惩罚,而是上天自有安排,只为了让他在遇到他的知己时,能更让他更敏锐些。
赵瑛扬眉,露出个温柔缱绻的笑容:“好吃。”
顾湘愣了下,失笑道:“国公爷喜欢便好。”
说着便挽起袖子,再次净手,提出块里脊肉,拎起刀剁剁剁地切成碎,加两个蛋清,挑挑拣拣加了些调料,横过菜刀不轻不重地把馅料拍匀称。
她正好有两块半醒开的面团,打算烙饼用的,此时到不必再和面,一块面团拉成长条,轻轻一卷卷起一块肉馅,团起来压平,并不用擀面杖,全靠顾湘这双手揉成面饼,直接锅里加一块油脂化开,面饼扔进去小火慢烙。
也不过片刻,锅里就爆出浓烈的,让人无法忽视的香味。
油脂半流到面饼上,金灿灿的像是在饼面上镀了一层金沙。
顾湘盯着火,默默计算时间,半晌瞬间拿铲子把饼一起,落到旁边的小竹篓里递给赵瑛,笑道:“好了,国公爷请用。”
“咕嘟!”
茶楼里一众客人哪里还坐得住,一个个地探头探脑地张望。
王知县吞了口口水,小声道:“好像很好吃的样子!”
光是闻着味,他就觉得早晨吃的那几个包子根本不顶事,必须要吃两张饼才能好的样子!
赵瑛眼睛里倏然流露出一抹得意,伸手拿起饼,并不怕烫,低头咬了一大口。
这一咬,赵瑛不自觉享受得眯起眼来。
外皮稍稍有些焦脆,内里又软又香,口感层层叠叠,肉香味浓而不腻,真是每一口都是惊喜!
他一口饼一口粥,吃得是美滋滋。
王知县暗暗磨牙,鼓足了勇气,也没敢上前抱怨顾小娘子偏心。
他怕他前脚抱怨,后脚就再也开口说话的机会了,哼!没关系,中午他也可以点饼来吃,晚上他依然能吃上顾厨做得菜,明天他又能蹭两顿!
国公爷能像他一样偷懒吗?
第二百零六章 闺房
国公爷能不能偷懒,别人不知,反正他比别人更好的地处在于,他能在‘顾记’未营业的时间里就‘登堂入室’。
顾湘一路领着赵瑛进了自己还有秋丽,樱桃他们几个在浮云楼偶尔休息用的房间。
浮云楼的规矩是不能提前预定位置,先到先得,可别人拦在门外也便罢了,她总不能也把这位贵人扔外头不管。
最多不把他往雅间里领便是。
李生跟在赵瑛身边也借了个光,他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自家公子爷的背影都能看出一点得意洋洋的骄傲来。
这荒山野岭的,周围又没皇城司的兄弟,也没有京城那些终日看他不顺眼的官员,他这模样做给谁看?
“气死人了!有权有势了不起啊!”
李生脚步一顿,心中骤然警惕,他听觉比寻常人发达,此刻竟隐约听见有人咬牙切齿,语中含恨,难道有敌人!?
“凭什么他就可以提前进去?他是不是还能吃到顾厨亲手做的蒸米糕,百花糕?他是不是还能提前喝上‘梨花醉’,‘三月白’?”
“就是,浮云楼哪里都好,菜好人好环境好,唯独就是酒上让人遗憾,如今有了新酒,咱们喝不到,偏有那不讲规矩的仗势抢酒喝,不像话!”
“太不像话了!”
李生:“……”
梨花醉,三月白是顾湘最近刚酿好的酒,还只是在浮云楼内让秋丽她们小小品尝了下,尚未打算推出来让客人们喝。
浮云楼目前提供的酒水大部分多是市面上的米酒一类,最近唯一一款自家的酒也是果酒,用村里的果子酿的,口感偏甜,更适合女子喝。
虽说来浮云楼吃饭的人,大部分都不是为了喝酒,可既是酒楼,菜又那般好,不喝点酒总感觉少些什么一般。
一听说顾厨酿了新酒,几乎一半以上的新老食客都心生期待,如今自己满怀期待地在外头等,别人却仗着身份可能提前就把自己那份酒给喝了,他们等半天也可能喝不到,只要稍微想一想,便是满腹怨气!
此时高老夫人也很低调地坐在黄嫂茶馆里喝茶,略一扬眉,语气中便带出些情绪:“安国公可有点仗势欺人的苗头!”
小青:“……”
李生脚下迟疑,只觉背脊上汗毛直立,危机感一阵接一阵袭来,他头一次有些哀叹自己超人一筹的敏锐。
以前还好,一旦察觉到危险立马直接下手把危险人物弄死,弄不死也让对方失去反抗能力,反正危险的苗头不能存在。
可今天行吗?
今天他得拼命抑制自己的本能反应,要是他因为人家嫉恨自家公子能多喝一口酒,吃一口点心,就把人家给弄死,回头别说公子会不会弄死他,他自己也再没脸在江湖上混。
李生强忍着浑身的别扭,一步步跟着赵瑛进了浮云楼,拾阶而上,走到二楼感觉才稍微好一点,举目就见他们家公子的步伐,举止,甚至略微侧头微笑的表情动作,都比往常要温柔愉悦好几倍。
他登时有些不平衡起来。
公子舒舒服服地享受他的愉快,自己就要因为他的这点愉快不舒服,哼!
再这般下去,他恐怕都要连睡前习惯性喝的那一点酒都要戒掉,没办法,谁知他会不会喝多,万一喝多了释放本性,大半夜地跑去套公子麻袋揍他一顿,那可怎么好?
就在李生的吐槽下,顾湘笑道:“这里是我们平日休闲之处,若是国公爷不显简陋,便在此歇歇脚如何?”
赵瑛倏然抬眸看了看顾湘,轻轻点头,心中不觉升起几许好奇和期待。
顾娘子的香闺么?
房间乍一看较普通,并无名贵的文玩摆设,可赵瑛一走进来,就忽觉心头畅快,就连喉间总压着不肯消散的那一点咳意,就仿佛瞬间便冰消雪融。
窗台上摆着一天青色的梅瓶,却并未用来盛酒,只撑着几束早梅,娇娇嫩嫩,尤带露珠,香气宜人。
还有一瓜棱瓶,里面随手插着几根香草。
十二扇的猫戏图屏风瞧着就是寻常的木料,雕工不见得多精细,但很可爱有趣。
软榻上除了迎风枕等枕头,还铺着一层柔软的羊毛毯,放着好几个神态各异,十分可爱的布制‘小狗’。
榻边贴墙的地处,摆放了一圈书架,书架上摆着些书籍,软榻上也扔了几本,还有一本打开扣在枕头边。
赵瑛忽闻一点淡淡的幽香,就像春日里清晨行走在山间闻到的朝露的味道,清澈的很,他吸了口气,半晌恍然意识到这香气来自谁身上,足下一顿,脸颊上倏然飞红。
他不由伸手碰了下自己的脸颊,心下感觉有些奇怪,他原来还有这般敏感的时候,一念及此,又笑起来。
此时他感觉有点惊喜,初时听顾小娘子说书,他从里面听出了旷达,听出了慈悲,听出了他一直想,却想不透的一些东西,他便一直觉得顾小娘子是他的知己。
顾小娘子,是自己的知心人。
如今他坐在顾湘曾经闲来读书饮茶的地方,和顾湘如此近距离地接触,那些曾经袭上心头的感动,并没有消弭,他反而觉得,顾小娘子更可爱了些。
顾湘正想客气几句,就见赵瑛立在她房间里愣愣地发呆,眼睛里神色变幻,显然想法不少,她一笑,也不管这位听得见听不见,轻声道:“橱上的棱子里有瓜子,等下我让秋丽送茶水过来。”
说着,她看了看时辰,便干脆从桌上拿了羊奶碗,再从屏风对面特意做高了个狗窝里把‘小柿子’捞出来一小口一小口地喂奶。
她是半夜起来喂这小东西时,有点想吃东西,便摸出个柿饼来吃,吃着吃着,小东西明明不爱吃素,却一个劲往她手上拱,嘴里还直哼哼,可爱得不得了。
顾湘看着看着,忽然就想到了‘小柿子’这个名字,便随着心意这般叫。
“叫‘柿饼’多难听,还是‘小柿子’可爱。”
喂完了小狗崽,顾湘微微一笑,同李生客气了两句,交代秋丽拿茶水来,且叫了王二木在一边照应,便转身离去。
第二百零七章 动力
赵瑛在自己的思绪里畅游半晌,骤然回神,略一转头便见李生坐在桌边椅子上正喝茶吃瓜子。
除了李生,四下里空空荡荡并无一人。
“早走了。”
李生不等赵瑛问,抬头皮笑肉不笑地道,“公子爷,刚才人小娘子跟你说话,您就站在那儿傻乐,我怀疑人家顾小娘子心里当你有病呢。”
赵瑛连忙走到梳妆台前去照镜子,照了照,哪怕面孔呆滞也没损害自己的好相貌,这才送了口气。
回过神,赵瑛冷笑:“我决定了,那件事就由你来做。”
李生一怔,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卑职不过说了几句实话,国公爷也太,太……”
在赵瑛冷冰冰的注视下,李生收声,四下看了眼,压低声音苦笑道:“我到不是不愿意,只国公爷您也知道,我自小就跟着您,说是您的左右手也不为过,那帮人怎会相信我会背叛您?我也没长着一张叛徒的脸吧!”
赵瑛煞有介事地扫了李生一眼:“不然,我觉得你很想当叛徒。”
李生:“……”
赵瑛本来还没下定决心,但今日说起忽觉得这主意很好:“你也是官宦子弟,正经的贵公子,可我平日对你呼三喝四,当着人也不怎么给你面子,偶尔性子起了,欺负你的次数都数不过来,说你有怨言,难道有什么不对?”
他顿了顿,若有所思,“咦?如此看……李生,你小子?”
“是。”
李生哼了声,“我一天十八次想套国公爷的麻袋,二十次想反了算了,哎,怎么到现在我还没反?我这也太好欺负吧!”
赵瑛盯着他看了几眼:“哼!”
他还没说李生一个长随,见天对他管东管西,还时不时地敢做他一回主,不像个长随样子,居然还要生怨气。
李生眨了眨眼,心情到不坏,四下打量了下,顿时就被搁在桌边的箱子吸引住。
这箱子应该是个小衣箱改的,内里缝了两层皮子,连外面也包了一层,十分柔软。
大概是顾小娘子的爱宠?
李生走过去一看,果然是只连眼睛都没睁开的小狗崽,圆滚滚,肥嘟嘟,一身绒毛极细腻,特别可爱。
“怪不得刚才小娘子喂它喝奶,喂得那般开心。”
李生蹲下来扒着箱子看里面的小狗崽,“真乖。”
赵瑛也被吸引过来,眼睛微微放光。
李生瞟他一眼,见他家国公爷的那点洁癖都被小狗崽给治好了,一时也不知是这小狗的魅力大,还是佳人的魅力大,不禁笑道:“回京咱也养一只差不多大的。”
到时候劝着国公借口工作忙,小狗寂寞,劝着国公把它寄养在顾小娘子身边……岂不是每天都能借口看小狗去蹭吃蹭喝?
主仆两个一上午什么事都没做,就喝茶嗑瓜子看小狗崽。
顾湘又来喂了一次小柿子,还带大可爱和小柿子的阿娘一起来看了看它们的宝宝。
这两只到是松心得很,颇信任顾湘,任凭顾湘把自家的小崽子抓来拿去,一声不吭,只对赵瑛和李生就不大友好,愣是呲牙咧嘴地把两人挤到墙角处去了。
待顾湘领着两只大狗离开,李生才笑道:“公子爷,等事情了了,回了京城,你帖子借我用一用如何?”
“作甚?”
“我想拜闵大家为师,学习工笔画。”李生道。
赵瑛顿时十分意外:“你还能有这份耐心,好,若是学好了有奖励。”
李生:“国公爷放心,这回肯定学得好。”
他都因为自己不会画画后悔多少次了,刚才那画面,他不通诗书,不会写诗,不会写文章,也不会画画,实在难以记录。
诗词文章便罢了,他自知没那才气本事,但画画上,他觉得自己确实能抢救一下。
他自幼习武,自认耳聪目明,对四肢的掌控力超人一等,对力度的控制也没问题,画画若是不强求意境,只求一个像字,他还真有点信心。
只要想到刚刚国公爷被两只大狗各种吓唬敌视,窘态毕露,偏还要努力面带微笑,由身到心都表现出安抚情绪,不肯露出半分的冷淡暴躁,李生就感觉动力由心而生,连绵不绝——便是拼命,他也要学会画画!
当当。
李生正浮想联翩,外面忽然有人敲门。
他忙起身打开,就见来人是顾小娘子身边的大丫头秋丽。
“国公爷,李公子,到可以用饭的时候了,您二位可要定个雅间?”
“自然。”
李生忙道。
“那请两位稍待片刻,容小婢取几副手套。”
秋丽含笑颔首,举步进了屋,从架子上翻出几副手套,又顺手把自己留在梳妆台前的眉笔收好,这才出门,“两位请随我来。”
赵瑛却一时未动。
李生看了眼自家公子,心下好笑,特别知心地问道:“敢问小娘子,这房间是?”
秋丽什么来历,看人眼色的能力那是一等一,登时了然,却是故作不知,只道:“公子休息得可还好?还请放心,此处虽只是我们几个闲来读书歇息的地处,因着偶尔小娘子和其他客人也会来坐一坐,每日用具都有用心清洗擦拭,请公子来之前,软榻上的毯子也是刚更换过的。”
说完,秋丽便含笑带路。
李生却是拼命忍住笑意,憋笑憋得肚子都疼。
就刚才公子爷那架势,必是以为自己入了人家小娘子的香闺来着,他也不想想,即便是真的,自己还进来了呢,他有什么特殊?
说实话,论起亲近,李生真觉得自己和顾小娘子的关系还要更亲近些。
很快,李生就顾不得矫情,他们刚走到雅间门口,楼下便传来一阵酸酸甜甜的香味,他登时口舌生津,馋虫翻腾。
左近的雅间里食客也是探头探脑。
秋丽眉眼间顿时流露出一抹骄傲:“顾厨这是在准备今天的主菜了,叫‘会向瑶台月下逢’。很值得尝一尝。”
此时香气忽然收敛起来,似有若无,似无若有,到仿佛更是勾人心魄。
一众食客先顾不上寒暄,纷纷喊店小二过来点菜,生怕慢一步这主菜就少吃到一道。
第二百零八章 主菜
赵瑛倚在窗前,遥遥向下眺望。
从他的角度,自是看不到厨房全貌,只能看到门前光洁如新的白色云石地面,偶尔也能看到顾湘的侧影。
厨房里烟气朦胧,佳人看不清晰,只觉她身形纤细,颇惹人怜爱——呃,大部分时候还是很让人怜的。
虽然顾湘一手拿勺,一手拎起一口巨大的锅轻轻一颠,一阵噼啪爆响,薄如蝉翼的羊肉就染上了一层金彩。
浓郁的香味爆出来,隔壁雅间里登时起嘈杂。赵瑛那一丝温柔缱绻的小情绪登时给冲得支零破碎。
李生心下觉得颇好笑,又有些高兴。
他从小就跟在公子爷身边,现在想想,自家公子幼年时既聪慧伶俐,也曾调皮捣蛋,可比如今快活得多。
小时候上有太妃娘娘护着,他同陛下又是同吃同住一起长大,气性起了连陛下都是上手就捶。
当然,公子小时也很讲道理,只是他仅仅是讲自己的道理,且轻易不把想法说出口,到是落下个霸道的名声。
如今这恶名还变本加厉起来。
好些人私底下叫他‘夜枭’,他们见过这么漂亮,这么讨人喜欢的夜枭?李生愤恨半晌,轻轻眨眨眼,终究有些心虚起来。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同人吐槽抱怨公子爷狡猾,小气,霸道,十分可恶时,有没有外人听到了。
或许公子爷恶名远播,自己也要背几分责任?
呃,其实,世人都误解夜枭了吧,夜枭很漂亮,很精致,也很可爱的。
晃神间,第一道菜就送了上来。
秋丽推着推车,樱桃从推车上端起一只碧玉一般颜色的汤盆,汤盆下是一小小的青色铜炉,铜炉里点着木柴。
李生看了一眼露出的一截木料,一时分辨不出材质,可稍微泄出的烟气里竟带着一股淡淡的药香。
闻着这香味,李生顿时觉得发沉的脑袋都轻了好些,一回头,就见他家公子爷已经半弯下身,闭着眼凑近了闻。
樱桃一笑:“贵人,小婢要启盖了。”
说着,她伸手把汤盆上的盖轻轻掀开,先是一股薄雾一般的烟气蒸腾而上,一时模糊了人的视线,随即就闻到一股浓烈的香气,有点像果香,又有点像酒香。
李生只觉眼前一花,似见一绝世美人于仙山云巅翩然起舞,又闻仙乐声阵阵不停歇。
愣了好半晌,李生才沉下心仔细一看,盆里竟只是一盆浓汤,颜色由深到浅,最西边是金灿灿的金黄色,颜色逐渐变浅,到了最东边,便是乳白色,和清澈透明的湖色。
这般颜色变幻,却丝毫不显驳杂。
李生正发愣,只听外头传来一阵惊呼声:“我的天,月亮上有人,你们看,月亮上有人!”
他本能地先抬头看窗外,看到一窗阳光,才猛然想起此时是白日,并非夜间,不可能有月亮。
食客显然说的是这盆汤。
李生这才回神细看,金灿灿的是月光,月光中果能见到影影绰绰的影子,翩跹起舞,几如仙娥。
穿过汤面向下,他就仿佛看到了群仙聚瑶池,赏月品茗,歌舞不休的场景。
可这只是一盆汤而已。
窗外忽有一阵风吹来,汤忽然就动了,李生吓了一跳,只听咕嘟咕嘟几声响,整个汤一半微微沸腾,一半平静如初,随即一股更浓郁的香气扑面而至,此时李生才发现,这应是一盆鱼汤,却丝毫没有鱼腥,只有说不出的鲜甜。
沸腾的那一面汤面裂开,一条浑身开花,颜色金红的小鱼浮游而上,抵在盆边,赵瑛稍稍有些犹豫,却是拿起小勺子,轻轻连鱼带汤一起舀入碗,汤底又接连付出两枚虾球,几片晶莹剔透的软豆腐……
鱼和汤汁一入碗,鲜甜味不要命似的爆开,不要说直面它们的赵瑛,就是离得有段距离的李生都口水横流,赵瑛再也顾不上想什么,低头喝了口汤,这汤浓得不可思议,轻轻挂在碗壁上迟迟不肯落下,入口更是顺滑得不可思议,也鲜美得不可思议。
应该说它并不是单纯的鱼汤,香得不可思议,甚至能咬得住,比肉冻还要有紧实,口感很是神奇。
汤里还有很多虾丸,鱼丸,扇贝,豆腐素丸子等等食材,可食材虽多,分毫不乱,相辅相成,只见鲜美。
赵瑛一边吃,目光依然留在汤盆之上。
随着一勺汤舀出,汤底一时浮起豆腐雕的山,萝卜刻的舟,虾丸肉丸雕成的小鱼大鱼,至于仙人之影,应是日光穿过豆腐山在汤面上留下的影。
“会向瑶台月下逢?”
赵瑛轻轻吐出口气,笑道,“京城食客都好雅致,饮食上讲究色香味俱全,顾厨这样的手艺,若在京城出现,必是满城权贵皆追捧了。”
他正感叹,李生已经给自己舀了一碗,呲溜呲溜地吃完了又下手恶狠狠地舀了一大碗。
赵瑛:“……”
他赶紧低头迅速去喝汤,一边轻飘飘地看了李生一眼,李生手一顿,终究没再去盛他的第三碗。
大不了下回自己一个人来喝,哼!
整个浮云楼里都十分安静,除了吞咽声,再无一个食客发出声响,乍一见都有点不似酒楼了。
第二道主菜的香味也同样霸道,是松鼠鱼,刚上菜时那股酸酸甜甜的味便让人胃口大开。
先用花刀把鱼片开,拿九成热的热油轻轻炸上两遍,挂上调好的糖醋汁,说来简单,其实很见功夫,炸鱼时但凡有一丝差错肉便坏了,糖醋汁过浓则黏稠发苦,过淡则不够入味。
顾湘亲手做的这道菜,却是入口鲜嫩,回味无穷,酸甜的恰到好处,尤其是竟一点也不同前面的鱼汤起冲突。
之后又是一道功夫菜,看起来像是一盘小小的豆芽,吃起来却是别有洞天,那般细的豆芽里竟有颗颗肉粒和肉汁。
李生一下子被镇住,半晌苦笑:“京城世代簪缨的那些家族私藏的菜谱,可有这样的菜?”
赵瑛根本顾不上回话,一桌菜吃得是干干净净,肚子都有点撑,可肚子虽撑,嘴巴却一直在告诉他们,其实肚皮再挤一挤,还能再挤下一道菜的。
第二百零九章 显摆
菜是没有了。
不过还有主食灌汤包和蛋炒饭,赵瑛除吃到了一点点蛋炒饭外,又蹭到一小碗浓稠的生滚牛肉粥,还蹭到两块金灿灿的牛肉饼吃。
这个别的客人是没有,顾湘专门做给他的。
李生:“哎!”
此时一众食客慢悠悠地向外走,在‘顾记’的花园里流连下食,因着刚吃了相同的美食,吃得还是心满意足,自然彼此都想分享下心情,自然开始聊天,还越聊越投机。
李生没想到的是,他们家国公爷竟然也和这帮食客凑在一处说起闲话来,而且吹顾厨吹得那是真情实感。什么‘天下至味’,什么‘良善之心入灶台,才能烧出人间难得的美味佳肴’,什么‘做鱼,便是京城樊楼也要甘拜下风’。
他听得都面红耳赤。
结果那边还有捧哏的。
李生认识那人,谢家的幺儿,叫谢彬,也是自幼学厨,他大伯和他爹年轻时都在樊楼当过几年主厨,当然现在已是谢家酒楼的顶梁柱了。
现在谢彬就煞有介事地点头应和:“顾厨做鱼的确有一手,她调味调得极难得,今日这鱼,糖醋汁稠度是恰到好处,既不影响鱼的鲜味,也很好地去除了鱼腥,我看别说樊楼的主厨了,两湖鱼王赵智赵厨与她比,也不知胜负如何!”
李生简直没眼看。
谢彬你这么牛的吗?你究竟怎么长这么大的?为什么你爹,你伯父还没把你给溺死?你们家又不缺儿子。
李生才埋汰了谢彬几句,就听自家公子爷不着痕迹地在那显摆,说顾厨单给他做了牛肉生滚粥和牛肉饼。
“我平时就爱吃牛肉,只一般的厨师做不好,顾厨却不同,粥醇厚至极,牛肉饼更让人难忘。”
国公爷不光显摆,他还显摆得很得意,特别享受别人羡慕的目光。
李生简直没眼看。
其实若在陌生的地处,没认识的人,国公爷胡闹一回到也无妨,可问题是周围有熟人啊,王知县和周县尉都在。
而且高家那位老祖宗也在旁边看着,还看得津津有味。
陈小青那小子甚至从浮云楼抓了两把瓜子出来给自家老太太剥好了让老太太吃。
“哎!”
李生都不记得自己今天是叹了几回,国公可是领着皇城司的差事,手下多是桀骜不驯的能人异士,他这般不正经,如何服众?
此时晌午已过,天气到还暖和。
顾湘一路把食客送出门去,王知县和周县尉都带了礼物过来。
“顾厨这酒楼开张,我们也没赶上捧场,今日便略备薄礼一份,权当恭祝顾厨生意兴隆了。”
顾湘失笑:“当日两位明明都送了重礼的。”
“人没到就不能算数。”
王知县带来的是两笼锦鸡,个头大,翎羽漂亮的很。
“听说这鸡味道不错,是我娘专门帮我找的,顾厨可以看看品相。”
顾湘现在眼力也不似以前了,一看便知这鸡是野性十足的好鸡,吃虫子长大的,鸡皮爽滑,鸡肉鲜嫩,绝对好吃。
看着看着,她都有点想流口水。
“若是王知县和周县尉有空,不如晚上来小女家小聚一下,我们就尝尝王知县带来的这锦鸡。”
王知县连连点头,馋得口水都要流下来浸湿了衣服。
周县尉也高兴,他送的礼物到是中规中矩,是些胭脂水粉和绫罗绸缎,顾湘很干脆地收下,半点不矫情。
此时阳光暖洋洋的。
赵瑛立在一棵桂花树下,低垂着眉眼,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做得很不好,他好似还从不曾亲手为顾厨挑一份礼物。
这会儿他早已忘了自己曾经送过的东西。
那些东西又不是他亲手挑的,只是太妃娘娘和他娘准备的东西,怎能作数?
但顾小娘子喜欢什么?
食材吗?
赵瑛有点烦恼起来,他心中不太想送和旁人一样的东西,想要赠一件特别之物。
顾湘同王知县和周县尉说了几句,便同这两位一起走过来送安国公。
“公子慢走。”
因着安国公是微服而至,他们也不知对方乐不乐意暴露,便不叫破对方身份。
顾湘犹豫了下,还是对李生道:“公子看起来气色不太好,我这里有两坛药酒……虽说并没有酿得很完美,可或许也有些效用,就请李公子带回去请大夫验看一下,看能不能用。”
李生痛快应了。
顾湘觉得自己一时半会儿是酿不出真正的延寿酒,不过这回品质不错,此时顺顺当当送出去,好歹偿了人家送的那些礼物的人情,心下登时松了口气,眉开眼笑,轻松了好些。
赵瑛脸颊上倏然染了一抹红晕,被李生扶着登车时,噗嗤笑出声来。
李生:“……”
顾小娘子的酒名气甚是响亮,王知县,周县尉也不是得了一次两次,如今人家才想起来给您,我的公子爷,您有什么可偷着乐的!
收到两坛酒,赵瑛上车时便少了几分不甘愿,坐在车上,眉眼间的笑意尚未褪去,便低垂下眉眼,清清冷冷地道:“那件事可以开始做了。”
李生略一点头,忽然道:“李家的人还在顾庄附近转。”
隔着车窗,赵瑛转头朝车外扫了一眼。
阿大正好和他对上眼,顿时心中一紧,砰砰砰地跳了好几下,赶紧低下头去。
直到安国公的车渐行渐远,他才吐出口气,神色凝重。
家里这位‘环姐儿’,果然是个厉害人物,他此时竟有些担心起来,就算自己顺利完成任务,把‘环姐儿’接回京城去,那老夫人他们,当真会高兴吗?会不会掀起一片风浪来?
可他只是个下人,实在管不了那么多。军中讲究令行禁止,老夫人之令,对他而言便是军令。
招待完了中午这几桌客人,顾湘也轻松了好些,便回厨房拿了好大一盆烤得喷香的牛肉,走去寻大可爱和它媳妇,再一块儿去看看小柿子。
她刚把牛肉分到食盆里,就见大可爱它媳妇一脚踹了大可爱,平叼着食盆飞奔而出,直接扑到一个头发雪白的老夫人身前,把食盆放下,整个趴在地上呜呜呜个不停。
老夫人撸着狗狗的毛眉开眼笑:“大黄啊,你可真会挑地方,这是跑来蹭吃蹭喝了?”
第二百一十章 喜当娘
大黄略有些凶神恶煞的脸倏然就变得特别温柔,是那种入骨的温柔,一见就让人心中温暖。
它把自己的食盆又往老夫人身边拱了下,小声的,细弱的叫了两声:“汪,呜呜。”
老夫人登时眉开眼笑,摸着它的头哄它:“知道你想着我,知道你最乖,来,吃吧,多吃一点。”
一老一狗温情脉脉。
大黄狗对老人家真是十二万分的贴心,自己吃一口就要看着老夫人哼哼两声撒娇。
那娇嫩的小嗓音,怎么听都十分可爱。
想想大黄对黑白花的模样,那是想咬就咬,想踹就踹一脚,还动不动发脾气不许黑白花接近自己的狗崽,再看人家对主人的模样,简直天差地别。
老夫人忽然蹲下身,摸了摸自家大黄,蹙眉道:“大黄,你怎么……这是当娘了?”
她脸色骤变。
“啊呜。”
大黄抬起头,轻轻叼了下主人的衣摆。
顾湘:“……”
不知道为何,顾湘忽然有点心虚气短。
她心虚什么,让大黄怀宝宝的又不是她,她叫黑白花大可爱,时常要撸一把,那黑白花也不是她家养的狗子。
顾湘一回头,就见大可爱的小耳朵又出现在苗圃中,一抖一抖的轻轻忽闪着,竟也显得有点不安。
大黄叼了它家主人好几下,便转身带路,一路带着老夫人直奔西厢的耳房而去。
高老夫人跟着自家大黄过去,大黄特别娴熟地两肢着地,站起来扒拉了下门,就把房门推开。
她走进去一瞧,耳房里整个空空荡荡,只有地上铺着好几层特别厚实的兔皮的褥子,上面扔着几个鲜艳可爱的布制的小狗模样的东西,上窗户开着一条细缝,但房间里特别暖和。
高老夫人看了眼,就发现四角都放着奇怪的炉子,像个铜葫芦模样,不见明火,周围还系着挑细绳编成了网,网孔很小——随即,她便知道这网是用来做什么的了。
大黄扑过来一拱,拱开几个软绵绵的坐垫,就从里面扒拉出只小狗崽,叼起来晃悠悠地晃到老夫人眼前。
老夫人轻轻掐了掐太阳穴,长叹了口气,走过去把垫子推开,就见到了三只毛茸茸,圆嘟嘟的小狗崽。
看到这三只小家伙,老夫人对爱犬喜当娘的愤怒终于减轻了些许,无论如何,狗崽还是蛮可爱。
顾湘见老夫人进‘婴儿房’看小崽子去,更加心虚,可便是再心虚,她还是上前敲了敲门。
“老夫人,实在抱歉,小女不知这是您的爱犬,也忘了贴个告示出去……”
老夫人就笑起来,郑重道:“哪里话,是我该多谢顾小娘子,若不是你救了我家这顽皮的狗子,指不定就要出事了。”
两个人客气了几句,顾湘就领她去看‘小柿子’,心里多少有点打鼓,她肯定是要留下小柿子的,虽才奶了几日,可这几日她每天都惦记着,晚上睡觉也把那小东西安置在自己床头,就怕忘了给它喂奶。
辛辛苦苦养了这么长时间,把小奶狗喂得圆圆滚滚,怎么舍得不要它?
“啊呜。”
或许是闻到顾湘的味道,小柿子骨碌碌滚过来滚到了顾湘的鞋面上,眼睛还不太能睁开,小鼻子一抽一抽,小嘴巴里发出细弱的叫声,却是充满活力,再不是刚出生时的孱弱模样。
顾湘把它捞起来小心撸了一把,递给老夫人看,叹道:“这一只在它娘胎里没养好,生出来时差点丢了性命,个子又小,它娘的奶水不足,我只好抱过来自己喂了。”
老夫人检查了下,点头笑道:“小娘子照顾得真好,这也是小娘子同它的缘分。”
显然,老夫人察觉到顾湘那点小心思,却是半点不介意,反而顺口应了。
“我的大黄是守山犬,现在看来这小崽子它爹应该是一条相当厉害的狼犬,小娘子可要好生教它,将来它一定是条好狗。”
顾湘莞尔:“是。”
小青立在门外,眼珠子都要凸出去。
大黄的小崽子这便给了……给了顾湘?
他其实也觉得人家给接生的,救活的,又养了这好几日,人家要想要,按道理确实该给。
可大黄是老夫人的爱犬,厉害得紧,他们高家养的守山犬,多少贵胄想要老夫人都舍不得给,家里孩子们想要,她都没舍得给过,唯独给了长荣郡主一只,后来还答应过长荣郡主,将来郡主生了孩子,她便也送给那小娃娃一只。
这话虽说过,老夫人却没开过口要送给三公主一只。
当然,三公主身份尊贵,宫里什么奇珍异兽都有,人家若想养狗,也轮不到高家去献殷勤,可是不给三公主,若把这狗给了顾湘,这事传扬出去,怕是会让人议论。
小青胡思乱想了半晌,回过神顾湘已经喂好了小狗崽,亲亲热热地和小东西玩了一会儿,就领着老夫人转身离开。
“小女略备薄酒,还望老夫人能赏光一起吃顿便饭。”
小青顿时精神抖擞。
别人家的便饭,老夫人恐怕不耐烦去吃,可若是顾厨请客,今日天上便是下刀子,那也非去不可。
小宴摆在园子里。
八角亭四周缀上轻纱,四角置铜炉,不冷也不闷。
王知县和周县尉都不认得高老夫人,自然也就没有拘束,两个人说起顾湘当初在勇毅军火头营做饭时的琐事,说得是妙趣横生。
“顾家这小娘子,一看就不是一般人,勇毅军里祸头子不少,爱偷奸耍滑的,桀骜不驯的,各种脾气性情的人物,到了顾小娘子面前都乖的不成,老实听话,让做什么做什么。”
王知县连连感叹,“顾厨的学问也好,如今女学是落寞了,除了京城和江南那边还有些女学可读,大部分地处早就没有,要是顾厨能正经读读书,我看许多才子也不如她。”
周县尉嗤笑一声:“我看你是想听咱顾厨讲的话本吧?”
一提起话本,周县尉也是叹气,“最近事多,顾厨也忙,说起来《开封探案手札》,真是许久都没出新的。”
第二百一十一章 杀鸡
高老夫人眉眼含笑,听得津津有味。
小青却是惊得一愣一愣的。
他想起京中那些传言来。
其实李家和他们高家的事,从来都是京城豪门大族里的热门八卦。这些年来明面上大家不提,可时不时地就要说上那么几句。
自从高如玉和李宁的女儿被找到的消息传出,更是在京里引起了轩然大波。
高六合和高如玉两姐妹,其实都是京城名人,高六合就不必说,做生意就做得大江南北人人推崇,治学也是天下才子无不服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对她都心存敬意,不知多少人敬她如神。
高如玉不说别的,只看她手里抢走她的丈夫,那就不是一般二般的人物,事情发生时,多少人吓得目瞪口呆。
很多年过去,这姐妹争夫的事,依旧是大家族的家长们,给孩子说京城典故时,时常挂在嘴边上的话题。
最近高如玉丢的那个女儿现身,再一次把当年的事情翻了出来。
人们对此事的好奇心似乎永不会消减一般。
京城传闻,高如玉的女儿是替她娘遭了报应,流落到山村里成了一介村姑,京中许多人都在想象一个村姑会是什么模样——蜡黄的脸,早早被生活压弯的脊梁,粗糙的手脚和皮肤,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村气。
小青在家也没少听小主子们埋汰人。
他现在忽然觉得,这个顾湘一旦回京,肯定能吓那帮人一跳,若人家是村姑,京中还能有贵女?
王知县好歹是正经的进士,他能说一声好,哪怕是话本,京中贵女们几人能写得出?
若顾湘知道小青的想法,肯定无语。
京中的贵女人家从小到大要学针线女红,学琴棋书画,更重要的是还要学管家,学厨艺,学一大堆东西,人家都那么忙了,还能强求人家写出锦绣文章?要求未免太高了些。
如今顾湘可没想那些,她一门心思处理王知县送来的这些锦鸡,杀鸡的事她也没让阿冯等一干帮厨代劳。
自从开了‘顾记’,顾湘的美食点增加速度又渐渐追了上来,虽还不能与当初在勇毅军时相比,但到底足够用,她便趁着促销买了一套厨房的基础技。
买的时候只要了六十个美食点,买下来以后顾湘就发现自己赚大了,所谓基础技,是连选择食材的能力,到清理食材的能力都全方位的提升了很大一台阶。
顾湘买了它以后,看食材的新鲜度,那是一看一个准,现在正在兴头上,特别上瘾,连懒觉都不睡了,每日清晨都去和菜农接触,亲自挑选食材。
一开始老杜还担心她年轻,经验不足,看了两次就决定,以后但凡顾厨在,就让顾厨来监督食材。
这经营酒楼,厨师的手艺自是顶顶要紧,但其实食材的品质却比厨师的手艺更要紧些。
顾湘照着不久前刚得到的知识那般,略生疏地给手里的锦鸡按摩,一开始这只锦鸡还扎着翅膀满是紧张,半晌就渐渐眯起眼睛,放松地窝在地上享受起了这午后的阳光。
然后——顾湘一点都没客气,瞬间就把它给宰了。
阿冯立在后头,半晌才想起赶紧过去接鸡血,拎开水,心里却是一抖,刚才他们家顾厨动手时真是半点征兆都无。
他真是吓了一跳!
想他在军中这么多年,别说鸡鸭牛羊,人他都宰过不少,从来不是个怕事的人,更不怕血。
可顾厨在他心里,那就是仙女。
她温柔,漂亮,善良,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
现在这仙女杀鸡也就罢了,毕竟是做厨师的,宰杀鸡鸭都再正常不过,可看着她带着如此温柔的微笑,说杀就杀,这反差确实有点可怕。
阿冯小心脏噗通了半晌,就见顾厨已经处理好了这一只,招呼王二木那小子帮忙搬进厨房,自己又去摸了只过来。
还是同样的操作,顾湘一口气宰到第四只这才满足。
却说就躲在‘顾记’外树上的阿大,亲眼看到顾湘杀鸡的全过程,瞬间身体发凉,出了一身冷汗。
这顾湘若跟他回京,不知李家的小娘子们还有没有活路!
别人也就罢了,阿大想着赶紧给他娘捎封信过去,千万安抚住九娘子,千万别招惹这位。
万一这位大半夜摸到九娘子房间,像宰鸡一般把她给宰了,怕是一点痕迹都留不下,九娘子肯定白死!
他娘现在就在九娘子身边侍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万万不可出事。
顾湘全然不知,自己不过杀个鸡,就让人脑补了这么多,她轻轻松松地了厨房洗干净手,活动了下手指还是清洗这四只锦鸡,她洗得也比别的时候认真得多,一边洗一边拍,把鸡肉里面带着的血腥气和杂质通通拍打了出来。
洗完了顾湘直接花刀片了无数刀,这一整只,连翅膀上都片了刀,但外表竟丝毫不曾显露,足有五斤重的锦鸡,依旧完整如初。
四只鸡处理好,齐刷刷摆在四只陶盆里,直接拿料汁浸泡,顾湘下手轻轻按揉起来,差不多只按揉了小半个时辰左右。
老杜一开始还觉得腌制的时间怕是有点短,等顾湘把鸡提出来,开始往上面拍上一层薄薄的调制过的椒盐面粉时,他才惊觉,怕是这么短的时间,鸡肉已经腌得极入味了。
他也是老厨子,这点到还看得出。
老杜心想,这是要炖?随即就见顾厨翻出一只一看就特别贵的大铁锅,然后往里面倒了一大桶油,足有大半锅。
大火烧开,到油九成五热,顾湘拿草绳把腌制入味的四只鸡无比顺滑地滑进了油锅里。
半晌,一股浓郁的香味爆炸一般扩散开来。
简直是香飘十里。
“咕嘟!”
老杜口水哗啦啦地向下流。
“好香啊!”
顾湘认真盯着,一刻钟不到,迅速拎起来往盘子里一扔,刷刷刷几刀片开,落到早就放好白菜叶的盘子里,热气蒸腾下,香味越发浓郁。
她带着老杜和阿冯几个,托着托盘上了桌。
这炸鸡一上桌,周县尉的眼睛都直了。直接都不用别人教,就伸手卷了一只大鸡腿一口咬下去。
“唔!”
油水从唇齿间流出,香得不能再香!
高老夫人也眼明手快,迅速搂了只鸡腿,小青很想劝两句,可又默默闭嘴,总觉得他要是此时说些什么油太重,不宜吃的话,自家老夫人能剁了他的脑袋。
是,这么吃不太健康。
可它就是好吃!
第二百一十二章 香
顾湘也美滋滋地拿起一块来吃。
她炸的比后世快餐店好吃的多,要是有一日能穿回去,凭她这一手调味技能,光卖配方也能狠狠赚一笔。
炸鸡没多少技术含量,基本上只要不是厨房杀手,厨房白痴一个级别的人,学一学都能炸。
火候方面固然需要掌控,但也不是很难。
最重要的其实是味道。
顾湘沉吟片刻,觉得这个炸鸡可以当成大食堂的常备特色来做,她只要负责调料,再教会老杜,阿冯他们这几个厨子,基本上就能当甩手掌柜。
而且她的调料是炸鸡最重要的部分之一,她能分到的美食点肯定特别多。
顾湘咯吱咯吱地咬,一口气吃了两个鸡腿,整个骨头都是酥的,可以直接嚼,特别的香。
吃炸鸡的快乐,那真是享用任何其它健康的美食都比不过。
后世那些炸鸡店外卖员天天爆满,生意火得不得了,哪怕是一心减肥的那些白领女士,走到炸鸡店门前也多要驻足片刻,嘴里说不能吃,不健康,可谁心里能不想?
在后世看来的那点油炸之物的不健康,放到如今寻常百姓的嘴里,那绝对是美味又超值。
显然在座的这几个食客也都这般想。
高老夫人吃掉了一整只鸡,还特别利索地抢了王知县剩下的那只鸡腿。
王知县:“……”
他想带回去路上吃的!!
可高老夫人是个高寿的老人家,这会儿就歪在桌子上按着鸡腿,假装耳朵出了毛病,眼睛也出了问题,他能怎么办?
“呜!”
这还是他送的鸡呢!
顾湘莞尔:“我看王知县您这鸡的品质很好,我们村也有几户特别擅长养鸡的人家,能人工孵蛋。不如您帮忙牵线,让我们买些种蛋回来?”
纵然村民不会,顾湘也是会的。
当初她跟着她三姑姑在农村住时,曾经帮三姑姑孵过鸡蛋,鸭蛋,鹅蛋,虽然后来她去城市读书读了很多年,但当时学会的技能是半点都没有忘。
“以后我就能常年经营这种炸鸡小吃。”
王知县先是大喜,随即又想到他下回再吃这般酥脆,如此美味的鸡腿,要先等到鸡孵出来再长大,登时就有点头晕,感觉人生无望啊。
顾湘笑得不行:“在这之前,我们村养的鸡品质也不错,可以先用一用。”
“呼!”
显然不是一个人松了口气。
连小青都觉得有点高兴起来,作为随从兼职管家,他一直处于戒备状态,没能上桌吃饭,但那也不耽误等他工作结束,捎带两只炸鸡路上慢慢品。
就刚才桌上那几个咔嚓咔嚓地在那儿啃炸鸡,吃了大半只,一整只,居然还丝毫不觉得满足,怎么不想想自己!
他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对那么香的美食,只是闻得到,根本吃不着,吃不着啊啊!
小青抽了抽鼻子,决定回京之前,只要顾厨做这道炸鸡,他要天天都来吃,每天吃三只!
反正他日日都练武,消耗量大,胃口也大,不怕吃不下。
高老夫人却是吃得心满意足,尤其是最后从别人手里抢来的这只鸡腿,她细嚼慢咽,认真品味,连酥软的骨头,骨髓都一点点吃下去。
王知县看得都头疼,还有些担心:“老夫人您可千万悠着点,仔细别伤了肠胃。”
高老夫人露出一口白牙,轻笑。
王知县顿时闭嘴。
论牙口,人家老太太都比他强。
王知县小时候家贫,没好好保护过牙齿,后来读书读出来了,却又贪嘴的厉害,嗜好吃甜,也就是这些年老牙疼,才渐渐有所收敛。
他怎么比得上人家高老夫人这种从年幼就跟师父学医学武,家里又有钱的富贵人。
晌午的阳光晒得人十分舒坦。
顾湘又去厨房泡了几杯山楂茶,酸酸甜甜,味道极好,还很解腻,吃饱喝足,高老夫人又去看了眼小柿子,就带着大黄告辞而去。
老夫人的马车晃晃悠悠在前面走,黑白花远远坠在后头,可怜巴巴地抖动着大耳朵,半晌耷拉着脑袋回来。
顾湘觉得这简直像是被王母娘娘分开的牛郎织女。
就是说黑白花是牛郎,似乎有些侮辱人家大可爱。
这会儿大可爱双眼含泪的模样,绝对比那什么偷衣服的牛郎要乖巧得多。顾湘赶紧翻出一块牛骨,大腿骨上带着厚厚一层肉。
食材经过她处理,哪怕没有炖得很烂,只略微加了一点盐,也香得不成。
吃到牛肉,黑白花终于又精神抖擞起来。
顾湘:丢了媳妇,闹了半天居然用一顿牛肉就能哄好,哎!
黑白花:“……”
顾湘哄好了狗子,便回去歇了个晌午觉,反正晚饭要做什么菜早已经早早准备好,她也不着急。
却不知此时门外黄嫂茶楼里那些留下的食客,已经快疯了。
他们容易么?
一个个地为了能有肚子吃到晚上的大餐,连点心都不敢要,就一人一壶茶水凑合着。
他们拼命忍耐,结果‘顾记’的后院里飘出一阵阵的香味。
炸鸡的香味什么样?那简直和炸弹一般。哪怕是接受过各种香辛料洗礼的现代人闻见都会觉得香。
这帮食客们简直费了无数条帕子,都用来擦口水了。
好不容易,足足有一个多时辰,香味才散去,他们以为自己终于能解脱,没想到啊,这味儿忽然闻不见了,心里也跟猫抓似的痒痒的不成。
这还不如当初能闻闻味的时候!
一众食客坐立难安,终于等到了顾记开门营业,一群客人一窝蜂似的闯进门去,顾湘正走到门口想迎一迎客,结果对上一堆绿油油的眼,狰狞的脸,登时吓得她以为自己又穿越了。
这莫不是一群将要变丧尸的……家伙?
“今天下午你们吃的什么!”
“肉,肯定是肉,是什么肉,晚上我要只这个,给我两份!”
“给我三份!”
“十份!”
其实是……没有的。
顾湘嘴巴一动,愣是没敢说出口。
咳。
炸鸡可以有。
锦鸡肯定不够,不过顾湘还是赶紧让人从周围几户养鸡的人家收了好些肉质极鲜嫩的半大小鸡仔,迅速杀好腌制,终于让每三位客人分到了一只。
这日,顾记飘散出来的香味,让周围所有住户都是又爱又恨。
第二百一十三章 买卖
顾湘做得饭菜好吃,生意肯定就兴隆。
顾记的生意兴隆,顾庄所有人都跟着受益,周围的老百姓们,哪里有不开心的道理?
问题是挨着‘顾记’住,实在废爹,又废孩子!
小孩儿被馋得嗷嗷叫唤,吵得当爹的是头痛欲裂,一生气可不就要打孩子,把孩子也打得嗷嗷哭。
得,爹和孩子一准都废了!
顾湘到是颇轻松,这群食客虽然眼睛挺大的,可肚子不大,一口气吃了很多炸鸡,回头正经的大餐便有点眼睛很馋,肚子抗议的意思。
这下子,四个人也只吃得下两人套餐了。
炸鸡比做菜要简单不少,一开始顾湘还有点生疏,到后面一口气能炸八只鸡,若不是锅太小,十只也不成问题。
顾湘一边炸,一边直接和老杜,阿冯他们讲解火候掌控等等技巧:“以后每天上午朝食完了就炸一锅,下午午食结束也炸上一锅,至于晚上……先卖一卖看看好不好卖。”
“价钱嘛,便宜些,一开始我们不赚钱,就成本价给,按三两一份卖,一份七文钱。”
老杜吓了一跳:“那恐怕要亏。”
顾湘考虑了下,摇摇头,“不会,有赚头,等我和黄嫂,张婶子,周婶子她们商量下,看看能不能在村里建个养鸡场,我负责收购种蛋,提供孵化技术,至于一开始需要的钱先让村子里集资,最后差多少我给补上,份子就看最后大家的出资比例和贡献来定。”
她三言两语就决定了。
老杜和阿冯都有点没听懂。
他们实在不明白,人为什么也能孵蛋,不过肯定相信顾湘,老杜自己就打算把他攒了这些年的养老钱拿出一部分凑个份子。
可不是他不想全拿,只是一来他钱不少,比别的村民出得多很多,似乎不合适,毕竟他是外来户。
再者,老杜现在总觉得顾厨的脑子里藏着无数个金点子,为人又大方,说不定将来还有更好的生意,他凑份子的机会一定不会少,完全不必在这一件事上把钱都投进去。
“我抽空写个养鸡场的技术手册,怎么消毒杀菌,怎么预防鸡瘟,怎么制作饲料,如何喂养,等咱们的人熟悉了技术,产量一定很高。自己的鸡场,成本价能控制到最低。”
顾湘当初开‘顾记’,还是认真和族长讨论过,有族长帮衬,又有她那些‘师兄,师姐’们免费修路,给大家修房子,震撼全村,这才顺顺当当,飞速地开了起来。
到了她这会儿想办养鸡场,她都没来得及去找族长说,村民们就自己主动找上门,家家户户但凡有余钱的都要参与,争先恐后,生怕自己赶不上这回的好事。
周栋娘把她给儿子攒的娶媳妇的钱都先拿了出来。
“你们莫要那般短视,这炸鸡什么味,你们没闻见么?香不香?又是三娘准备做得吃食,它能不好卖?恐怕只有买不着,不会卖不出去!”
周栋娘把家里人都提溜到眼前,“你们有私房钱的也别藏着掖着,都拿去凑份子,三娘是个什么性子,你们都知道,再怎样也不会让乡亲们吃亏。眼下这就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但凡不肯凑这个份子的,那就是傻子,以后也别和他们打交道,省得把自己都给带笨了。”
“……”
周栋默默翻了个白眼。
他娘都要把顾三娘给捧到神坛上去了,恨不能天天在家给人上供。
第二日。
顾记就开始卖炸鸡。
顾湘带着老杜他们做了三回,剩下都是老杜和阿冯带着那些帮厨做,顾湘只提前准备好料汁便是。
上午顾湘炸的,还有老杜他们炸的,一共炸了十锅,足足四十只鸡,然后在一个时辰内全部卖得一点都不剩。
阿冯简直都要伤心了。
老杜跟他说好,今天多炸一点,卖剩下的肯定不能放到下午去,他们就分一分自己买了自己吃。
如今可好,他们本来以为自己准备的那些鸡,怎么也要富余几只,结果一个多时辰就都给卖完了。
这还是后来只有老杜和阿冯干活,其他人手艺还不够娴熟,没敢上手,炸的时候比较浪费时间,否则恐怕连一个时辰都坚持不住。
老杜忍不住叹了口气:“怎么这么能吃?”
他身为厨子,从来没缺过嘴,但也从没敢这么吃过肉,哪怕是在勇毅军时,若是不出工,不干活,也轻易不给士兵们做肉,前些年灾情连连,不要说肉,就是杂粮能糊弄饱肚子便是万幸。
如今可好,一干地里刨食的老百姓,你一斤,我半斤,吃起肉来简直没个够。
“都是不知道攒钱的主儿,这日子可怎么过。”
老杜摇头叹气,絮叨了半天,却是特别主动地赶紧通知人去买鸡,这鸡也不是什么样的都能选,养得太老的当然不成,病病歪歪的也不成,正是刚营业,经营口碑的时候,万万不敢大意。
隔日上午。
他们准备了六十只鸡,本以为昨天大家就是尝个鲜而已,结果,这回连一个时辰都没太到,又卖光了。
老杜:“……”
再一日,帮厨们的手艺都练了出来,炸鸡的速度越发快,村里的小后生们个个都给自己找了个活,做起二道贩子,天不亮就去各个村子收购火鸡,再倒手卖给‘顾记’。这炸鸡的生意总算步入了正轨。
隔壁大李村,‘一见仙’酒楼的生意却是始终是勉勉强强,不能说一个客人都没有,却是不见有多么火爆。
主厨谢彬的确有一手好厨艺,又擅长功夫菜。
李子俊不知从哪拿来的钱财,颇是财大气粗,好些本地罕见的食材都能弄到手。
说起来也不知是他钻营的本事厉害,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县城里好些富户很乐意给他捧场,短短时日,就有人连着在一见仙办了三次宴席。
余教谕和马县丞,虽说那日没见到高老夫人,到是见李子俊丢了一回脸,却不曾多说什么,也没翻脸不认人,相反,余教谕还宽慰了他几句。
可李子俊的心情,就像寿灵山里冬日的天,终日雾沉沉的不见阳光。
第二百一十四章 种菜
“炸鸡?那也算道菜!”
自从老杜他们扩大产量后,顾庄不少闲散人员就暂时充当起货郎来,早晨去顾记用批发价买上五十分炸鸡,直接拿油纸包好塞到篮子里,拎着到周围的村子转一圈,卖完这一蓝字最起码也能赚个十几文。
虽说不多,可冬日里地里又没什么活,一帮子闲汉无事可做,在家也是在床上倒着,出来做这等稳赚不赔的生意再好不过。
大李村的村民们也开心。
要说炸鸡,热有热的香,可冷着吃也别有风味,若能把它当成零嘴,那简直一整天都不用吃饭了。
货郎们每天能带的炸鸡也就一两篮子,顾记周围的村庄又多,每次都能卖得干干净净,根本不愁销路,一时间周围十里八村都听说了‘顾记炸鸡’的名号,就是没有吃过,也印象深刻。
李子俊一出门就听见满村子的货郎叫卖炸鸡的声音,气得他几欲呕血。
竟然那些来给他捧场,专门从县城过来的食客,在他的一见仙随意吃上一口,出了门就被这炸鸡给吸引住。
还有不少食客一听顾庄刚出锅的才最是鲜香味美,干脆就转道去顾庄,痛痛快快,高高兴兴地再吃一回。
可不把李子俊给气个半死。
这两日他是天天冷着一张脸,整个‘一见仙’的气氛诡异得紧,店小二见了他都躲。
李子俊也发现几个常客来给他捧场,都开始不甘不愿,想也知道,谁去酒楼吃饭,乐意看一张臭脸?
偏那几个客人都不是一般人,人家专门来了,他还真不能躲,可他再勉强自己,也总压不住暴躁的脾气,结果就是不小心得罪了人!
“该死!”
可这让他怎么忍!当初他开张营业,专门费尽心思想请的高老夫人,愣是为了‘顾记’的破包子,不肯来赴约。
更离谱的是,谢彬那厮竟然也跑了!
开张那天,李子俊是真气得吐了血,他和马县丞保证过高老夫人肯定到,结果最后连吃的菜,都是酒楼的帮厨做的。
即便余教谕和马县丞没说什么难听话,李子俊心里也堵得难受得要死。
谢彬身份又不一般,请他出山不容易,如今酒楼全靠他撑着,万万不能得罪,即便他做出如此亲痛仇快的事,李子俊照样得冲他赔笑脸,不敢有丝毫怠慢。
这下子更痛苦。
连续数日,每天晚上李子俊都做梦,梦见顾湘跪在地上伏低做小地求自己给她留一条活路。
“我听说,咱们村有好些农户都给顾记供应食材?”
李子俊冷笑,“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砸钱也好,用别的手段也罢,我要周围十里八村所有农户,一根菜叶子都不给‘顾记’。”
旁边掌柜的正走过来准备跟老板说,店里账上没钱了,昨日就卖出去三桌酒席。还有,谢厨要求自己用的食材都要非常高的品质,目前的食材他都拿给帮厨练手,自己连碰都不肯碰,可想买那些高档食材,就要从县里甚至府城那边去进货。
各种开销如流水一般花出去,李子俊还没说什么,掌柜的已经心虚气短,总感觉自己这活做不长久。
此时没开口,就听到老板的话,登时愣住。
掌柜:“……”
自家老板这是疯了?
怎么阻止村民们卖他们家里的那些东西?他们酒楼全收不成?
一见仙只有一个主厨,十三个帮厨,目前生意还不好,多时接待四五桌客人,少时可能一桌都无,谢厨又挑剔,对一般的食材看都不看一眼,他们每日能消耗多少?
心中十分无语,可看到李子俊这眼睛赤红,看着想吃人的模样,掌柜的就没敢吭声,说到底他只是个打工的,盼着酒楼能经营好,也是为了自己能稳定点,可若是老板非要疯,他也不会特别费力地去阻拦。
这日,天色雾蒙蒙的。
顾湘看着身前这一篮子水灵灵的韭黄,掐了一把尝了下,点头笑道:“看来家里的菜是成了,唔,今天早晨包韭黄角子吃。”
姜氏连连点头,眉开眼笑。
早前她听说闺女要在冬日里种菜,还给吓了一跳,只当不可能,没成想,她闺女真就在顾记和家里的半地下半地上的地下室里把菜给种出来。
“原来这么冷的天,竟然还真能长菜,难得。我到是听我阿爹说过,开封啊,江南等地,好多地处都有人在冬天种菜,可我只当是得有温泉,或者全凭然蕴火,怎也想不到咱们这不过浇浇粪土,它竟也长了。”
顾湘笑道:“这也是极有讲究,全赖阿娘和阿爹细心,换个人都不一定能行。”
如今冬日里菜极少,大城市里还能在地窖,密室里用技术手段种植蔬菜,可寿灵这等小地处却是罕见。
顾湘猜,她能种成,多半还是因着她是在主厨的洞天福地里种的,否则不会这般容易。
自从洞天福地建成,顾湘已经不知发现了多少种好处,福地里长的菜会更健康,更美味,养的鸡鸭羊,肉质也会更鲜美。
母鸡一天甚至不只下两颗蛋,下三颗的时候都有。
也幸亏顾湘都是雇村里人过来打个短工,负责喂食的,与负责拾鸡蛋,鸭蛋的从不会是同一个人,到也没引起太大的主意。
不过到是有村民觉得‘顾记’的风水好,她顾湘有福气,老天也向着她,所以她做什么都比别人顺利,她养的鸡就是比别人家的壮,下蛋就是多。
顾湘让人把韭黄搬到厨房,沉吟片刻便道:“既然成了,那让阿爹带着王家兄弟两个,招工人开始建温室吧,这种菜的技术不同别的,在京城只有很少的人会,听闻有高手能掌控花卉开花的时间,所以若村民们想学,我们可不能白给。”
姜氏松了口气,笑道:“你个小丫头总算明白这个道理了,你说说,这阵子你白白让人赚了多少钱?”
顾湘莞尔:“这不是村里大家都好,我们才能好。”
姜氏也不是不懂这道理。
前几日她娘家来信说,前阵子外头又是天灾,又是人祸,好些村子都乱了套,不知多少人家破人亡,有些前头还是良善百姓,邪念一动便杀人越货。
远处不说,就顾庄东南的小王村,如今已是一片焦土。
第二百一十五章 势力
顾庄本也在最危险的边缘徘徊。
村里贫寒,但凡有点天灾人祸的,好些人家就要过不下去,前几个月,多少人眼看着就没了活路。
人不吃饭,那是一定会饿死的。
马上要饿死的人会变成什么样子,谁又知道?
若不是她这闺女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不知从何处得了奇遇,愣是把这一潭死水给收拾活了,他们村子里所有人的命运都不会是如今的模样。
姜氏琢磨了下不久前的那种种,忽然也不那么肉痛了。
她是觉得自家女儿心地柔软太过,想照顾的人太多,自己吃了很大的亏。
可仔细想,钱这种东西,总归是够用便好,他们即便是拥有金山银山,能给子子孙孙留下无数财富,这样的世道,一家一户的,又能有多少用处。
姜氏忽然就心平气和起来,笑了笑道:“既然种菜的技术都是三娘你从你那师门得来的,自然是由你做主。”
她顿了顿,又有点心疼闺女:“三娘,是不是最近‘顾记’食材上出了些问题?我听樱桃说,这两天大李村的鸡鸭都收不上来了,尤其是那个什么李茂家,说好储存的梨都卖给咱们,他宁愿赔钱都不卖?”
想起这事,姜氏就愤怒,“当初是他自己找上门供货,这般不讲信誉,他将来还要不要做生意!”
顾湘一怔:“有这事?”
姜氏:“……”
顾湘想了想,才想起好像昨天秋丽提了一嘴,只他们顾记从不曾缺过食材,也就没太在意。
姜氏轻笑:“罢了,跳梁小丑,不必多想,咱们做好自己的事,三娘这温室菜,你是有心要卖,还是怎样?”
顾湘略微沉吟:“女儿打算卖给乡亲们,只卖给咱顾庄人,目前积攒了一千积分以上的人才有资格,买了之后要签契书,衙门公正,不可再转卖。”
“一套技术我打算卖四十两银子,加五百积分,包教包会。”
姜氏登时吓了一跳:“这么多?”
也就是现在,换了以前他们一家几口人不吃不喝攒上好几年,怕也攒不了四十两银子。
顾湘莞尔:“我这技术不算独一份,可有这技术的也不会轻易卖,买了它不亏的,我包教包会,以如今冬天里这菜价,做个两三年就能赚回来,而且他们要是找不到销路,我可以提前签收获的契书,保证按目前的市价来收他们的菜。”
“当然,还有另一种选择,我准备在村里办个农场,要招收农业工人,技术工人我要跟我签三十年以上的契书,待遇也同秋丽,樱桃,老杜等人一样,到了年岁我负责给养老……”
目前顾湘家里的这些人,像秋丽两姐妹,老杜,阿冯,老狗,王二木等勇毅军出来的人,都给她签了身契。
顾湘如今也是克服了心里那点别扭,很是入乡随俗,手底下养的人也是越来越多。
不得不说,签了身契的人她使唤起来感觉就是不一样。
如今虽说朝廷已废除了奴口,不许平民百姓蓄养奴婢,寻常百姓就是能呼奴使婢,这些奴婢们签的也是活契,只要有钱都能赎身,可移风易俗从来都是难事,但凡签了身契,可以说身家性命就系在主人身上,背主从来不容易。
她和顾庄所有村民成为利益同盟,在族长掌控更大的话语权,是种扩大影响,扩展势力的间接手段,那手底下多养些人,就是更直接的手段。
如今那些能掌握自己命运的世家大族,无论明面上如何,私底下多有豢养部曲,甚至培养死士的习惯,越是累世公卿之家,家仆家奴越多。
京城李家的压力就摆在台面上。
她的身世又很可能十分复杂。
顾湘觉得早做些打算,多做准备,总归是好的,如今这世道,她便是能保住自己的命,可想活得好,活得自在,实在不容易。
“这农场若是顺利……”
大约在顾庄的地盘上,她就什么都不必担心了。
而且她经营酒楼,其实最重要的事,除了手艺,还要好食材。
洞天福地里养的食材既然品质很高,当然要利用起来,自己建农场也能保证自己在食材上不必受制于人。
“就看村民们的意愿。”
顾湘轻声道,“加入我的农场,我可以请专人来教大家怎么育种,怎样种地,怎么养殖……”
姜氏笑道:“放心,咱手里有地,再怎样也不会亏。”
她虽不明白这种地有什么可教的地处,但她知道闺女有田地,那便是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
当初顾湘把大半个顾庄,以及周围的荒地都拿到了手,如今算一算,刨除那些顾家租给顾庄乡亲们的,已经成熟的田地外,算起来能开垦的剩下一百余顷。
其中比较好开发,亟待收拾出来的也有六十余顷,想种出来,至少需要六十多个人。
顾老实对此很是发愁,他是庄稼人,再不缺钱,可看着自己家的土地荒在那儿不动,他就心疼得要命。
不光是他,刚入冬那几日,老族长整天带着他的儿孙,还有闲着的族人围着那些半荒芜的土地转来转去。
眼看着地闲着,不由就唉声叹气。
顾湘觉得,这些田地若是再不赶紧处理,她自己或许还觉得没什么,老族长就先要心疼出毛病。
顾湘本来还想,这事怕是比较复杂,到不急,先把温室种菜的技术卖出去,以保证自家酒楼的蔬菜供应要紧,可不过一宿,第二日睁开眼,秋丽给她倒水的工夫,顺口就交代了几句——“账上收入一百六十两银,需要一次性支出卖身银也是一百六十两,这个月还要多发三十二个人的工钱,餐补等等,共计约一百二十八两,奖金另算。”
“……”
顾庄有四户达成条件的人家,要买她的温室种植技术,要加入农场的是三十二个人。
秋丽一边打算盘一边发愁,不甘心自家养的能下金蛋的鸡平白送人,一边又不敢明说,只拿可怜巴巴的眼神瞅她。
“三娘,您师门真有本事,送来的菜又便宜又好。”
“咱自己地下室种的韭黄,十五天就能割一茬,这多种几种,岔开种,一个冬天咱都不缺菜。”
顾湘心里好笑,别管怎么说,她家这丫头总算学会了委婉。
第二百一十六章 不亏
顾湘知道,自家这丫头们都觉得她吃了亏。
这些时日,浮云楼里从不曾缺过食材,无论是冬日难得的蔬菜,还是本地没有的水果,浮云楼里都有。
有几个见多识广的食客,天天到外头蹲守,就是因着偶尔甚至能平价吃到特别昂贵的东西。
秋丽到不认为,既然自家不缺,就不必再关心货源,只是她想这事既不急,‘顾记’想有自己的食材供应地,那完全可以慢慢来,他们家小娘子有这般本事,还有地,想要做什么不成?
现在和这些村民合作,白白把利益拱手让人,岂不可惜?
以前在惜惜小姐身边时,惜惜小姐总告诉她们,活在这世上,最要紧的是要捏紧钱财,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守住自己的钱袋子,哪怕亲爹亲娘来要,也不能掏空家底去给予。
秋丽见自家小娘子倚坐在梳妆台旁,冲着她直笑,笑得眼睛里像是有星光一样。
她心里一阵怦怦乱跳,捂住额头呻吟。
虽然小娘子笑得很美,但光笑没用啊,光笑它也不来钱的。
换了以前,秋丽肯定已经炸了,非得直接说一说小娘子不可,可最近她被妹妹明示暗示,又看人家‘雪鹰’的诸般行事,总算知道她前阵子是真暴躁得过了头,根本不像个当丫头的。
不说别人,就是周栋他对他们大牢的牢头也不会这般指手画脚。
“哎!”
她知道自己必须得改。
秋丽正绞尽脑汁地絮絮叨叨,外面就传来樱桃的声音:“真的假的,李子俊有病?他就不怕亏死?”
王铁柱也是满肚子的气:“他把收购价提了三倍,就要求村民不许把食材卖给咱‘顾记’。真是疯子,我看他能收多久?”
秋丽:“……”
顾湘也有些意外:“原来如此!”
怪不得前几日有几户大李村的村民不再给自家酒楼供货。
“噗!”
秋丽本来满心烦躁,这会儿也不禁一笑。
主仆两个对视一眼,赶紧梳洗装扮去做事,至于李子俊耍的那点肮脏手段,不要说顾湘,就是秋丽,樱桃也没当回事。
樱桃更是满脸嘲讽:“有本事,让他们连咱顾庄的鸡鸭猪羊一起收,他要肯出三倍,咱自家养的也卖给他!”
王铁柱在外头探头:“听说也有人偷偷摸摸来顾庄收食材来着,出了四倍的价格,就是咱顾庄人都没那么短视,不肯卖而已。”
顾湘也莞尔:“四倍还真不能卖,下回他要肯出十倍,咱就卖,咱们顾庄水土好,养的鸡鸭也有灵气,本来就要卖高价的。”
“若是他们要求不给我供货,也别拒绝,模棱两可一点嘛,比如说可以约定,若是不让给我供货,‘一见仙’得把大家的食材全十倍收走。”
这几年连年灾荒,村民们日子都不好过,今年更是闹起匪灾,地里歉收,家家户户无余粮,连粮食都没有,人都吃不饱,喂鸡,喂鸭,喂鹅的便更少。
所以,寿灵县附近食材么?确实缺!
也就是顾湘回来以后,找了师门当借口买了不少粮食,不少良种,还有什么鱼苗,鸡鸭仔子,平价加积分售给顾庄的村民,在顾庄,老百姓才熬了过去,日子才有了奔头。
顾湘要建养鸡场,说有人工孵蛋技术,村民们如此热心响应,毫不怀疑真假,自是相信顾湘,相信‘顾记’,也是因着前头他们都占到了大便宜,顾湘设的村食堂,那是救了全村人的性命。
即便这般,如此的世道,乡亲们永远都缺粮食,永远不会嫌粮食少。
但‘顾记’如今不光能自给自足,事实上顾湘还在不断地贴补大食堂,也就是贴补顾庄的百姓们。
别看酒楼刚开张时,顾庄族老们再三和族人要求,强调,几户经营肉食生意的屠户,猎户,但凡给顾庄送肉,都必须要保证新鲜,因着各种大张旗鼓地四处宣传,闹得好像‘顾记’全靠顾庄给提供食材似的。
可实际上,顾庄村民想要真正反哺顾记,恐怕至少……还要一年。
唯独炸鸡用的鸡多些,若是前些时候被卡住这鸡的来源,或许还要耽误几日生意,可最近收购的活鸡已经很多,足够用上三四个月的。
现在村里可是建起了养鸡场,小鸡仔们吃她专门配的饲料,最多再过四个来月,绝对能出栏。
秋丽和樱桃稍微算了算账,就不把李子俊的所作所为放在心上了。
顾湘更不关心他,她不光要忙‘顾记’,还要关心下农场。
如今农场的招工工作,已经从村民延伸到流民里去。
老狗负责这一块工作,这家伙早年就在军营里锻炼出了一对火眼金睛,看人颇准,有他把关,到不必担心招的人品性不好。
一口气加了这么多人,这些人是要靠她吃饭的,顾湘心里也久违地有了些许压力。
这日,早晨还晴着天,刮过一阵北风就开始落雪。
“阿娘,我,我好饿。”
刘阿蛮拽着阿娘想袖子,一步一蹭地在青石铺就的小道上踽踽前行。
她脚上疼得厉害,肚子也饿得绞痛。
赵素素贴身摸出两指大小的一小块黑色的饼子,递给阿蛮,笑道:“好阿蛮,肚子饿我们便念诗吧,多读些诗文就不饿了。”
刘阿蛮:“……”
赵素素果然吟起诗词来,有些阿蛮学过,有些一听就是阿娘现作的,道边一簇花可成诗,一棵树可成诗,这天边的雪自也能成诗。
风雪下,阿蛮一边啃胡饼,一边听阿娘吟诗作词,不免有些走神。
她阿娘现在长得不好了,脸粗糙的很,论容貌,远比不上那个人带回家的女人……
刘阿蛮胡思乱想了半晌,觉得肚子更饿,耳边就听阿娘吟诵:“……水精之盘行素鳞……”
她忽然就闻到一股浓郁的香味。
“是鱼?”
刘阿蛮鼻子抽动,一时只觉脑袋一片空白,“阿娘,我饿!”
赵素素吞了口口水,心下叹息——现在,什么诗词都不管用了,她想吃饭。
举目望去,就见前头是个村子,村口搭了个棚子,棚子底下或站或坐,似有不少人。
“阿娘,那是东子哥,他不是被他继母给赶出家了,怎么在这儿?”
第二百一十七章 班底
是顾庄。
赵素素驻足,先是对眼前所见之景象,深感惊讶震撼,她早些年来过顾庄,印象里这地方比大李村可要穷得多。
此刻再看,虽只能看到一角,却是屋舍俨然,道路齐整,远处看到的几个村民,面有红光,衣服上哪怕有几个补丁,也补得整整齐齐,针脚细密。
“阿娘,前面……有吃的!”
赵素素吐出口气,拽紧了女儿,目中隐隐流露出一丝犹豫来。
她在大李村时,有几次去果园里干活,就听张家的小嫂子小张氏说起,她婆家小姑子,叫顾湘的那位本地名人,在顾庄建了邬堡,雇了好些人手。
顾湘说的农场,别人也不理解是什么,但乍一看她在顾庄大搞建设的架势,外地人觉得这就是建邬堡呢。
虽说这些年邬堡已是十分罕见,可他们似乎也听说过,这几年世道不太平,好些大户人家,大宗族,为了家族安全又开始建邬堡以求自保了。
小张氏说起这些,口气里隐隐带出些嫉妒,故作不屑,赵素素此时想起来,却只记得进那‘农场’,是要卖身的。
赵素素闻见阵阵香味,眼神迷离,脚下虚软无力,身体里的力气一下子都没了。
她隐隐能听见女儿心跳得特别快,抓在她手里的,女儿的手腕几乎细得像稍稍一碰,就会折断的样子。
她们娘俩已经五天没吃过正经东西。
每天都是草根树皮野菜煮一煮为生。
赵素素不会女红刺绣,洗衣做饭这些年到是做了无数次,可还是做不好,她连要饭都不会要,能做好的,只有读书,作诗。
她本想出去凭着自己识字的本事找个活,哪怕给人写信,打个零工,只要能活下去就成,如今山道上比以前太平,全赖顾庄的这位三娘子,山里那些要人命的土匪少了许多,或许她能走出去。
可这事想来容易,做来却难。
县城封闭,进出困难,而且,别看老刘家的人现在不搭理她,任凭她带着闺女在外头挣扎求生,若是她真想带女儿去县城,老刘家的人为了颜面,指不定能起杀心。
赵素素想了这么多,时间只过去一瞬。
思绪再乱,身体却根本不受控制,她几乎连托带拽地拖着女儿冲到了那个棚子里头。
棚子深处能看到好几个灶台,灶台上的锅里冒着白烟。
浓郁的香气喷涌而出,所有人的眼珠都牢牢地定在上头。
就围着灶台,十几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围拢而坐,个个捧着个木碗狼吞虎咽地吃着饼子,喝着汤。
大李村的李晓东也在。
咕嘟!
刘阿蛮狂吞口水,眼睛隐隐有些发红。
赵素素回过神时,已经拖着阿蛮去报了名,坐在流民堆里,接了分给她的碗,站在锅前等着吃饭。
好几口锅里都有奶白色的汤,除了最前头的那一锅,后面的都正滚沸,香气十分浓郁。
赵素素捧着碗,手指微微发颤,略有些呆愣……她真要卖身给别人?
秋丽忍不住看了她两眼,心道,这群流民里头,竟有这么斯文的娘子?纵然容貌寻常,可这气度,在附近怕也唯有她们三娘能稳胜一筹了。
“这位娘子,我看你似是饿得久了,暂且不能吃太饱,也不能吃得太油腻,你现在只能喝一小碗鱼汤,吃半个馒头。这孩子更是只能喝半碗,千万不要多了,若是不舒坦,赶紧告诉我们。”
秋丽只当这娘子是馋了后头锅里拿上好的酱料炖出来的鱼和肉。
“铁锅炖的那些,可不敢给你们吃,到不全是因着你们还没签契书,更重要的是你们饿太久了,怕吃出事来。”
秋丽没提时,坐着的这些人还能忍得住,她一提,顿时吞咽口水声此起彼伏。
秋丽摇了摇头,回头瞪阿冯:“你们想吃不会躲着点,非得在这儿!”
阿冯:“……”
赵素素闻了一会儿香味,越发忍不住,饥饿难耐,低头喝了一大口汤。
微微有些烫口,这一碗虽不是滚沸的锅里盛出来的
鲜味里带着一点点的药香,却一点都不难喝,应该说,这点药香反而化腐朽为神奇,让这锅淡得很的鱼汤变得独特起来。
一股热流从咽喉一路滑到肚子里,灼热胀痛的胃,似乎被一只小小的手轻轻地安抚着。
赵素素喝了半碗,又盯着女儿小口小口地喝了小半碗,这才有心情细细品味。这鱼汤应该是鱼头熬的,加了些黄芪,白芷之类。
鱼汤很淡,可里面寥寥几颗鱼丸却特别美味,轻轻一咬,一点点汁水爆开,却是满口鲜香。
这鱼汤可真是……好费心思!
赵素素仿佛看到灶台前熬煮鱼汤的人,细心地把控着汤汁的味道和效果,一次次尝试,配出最合适的汤来,既养胃养人,又要好味道,最后认真捶打鱼丸,在里面加上一点点的鲜美。
或许大部分喝它的人,都很难体悟出厨师熬汤时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情感,她希望人们喝了这口汤,哪怕只有一点点,也能感觉到些微的快乐。
正怅惘感叹,赵素素就见一个长相有点凶的男人带着几个人高马大的汉子过来一一问问题,做登记。
到了她,她嘴巴一秃噜,就说自己识字,还在地上认真写了几个字。眼见所有人刷一下转头看过来,赵素素:“……”
就在刚才,她还想只在这儿混顿饭,登记时就瞎说几句,让自己落选。
顾湘此时正在给久饿的人群制定一日三餐的食谱,忽就见美食点狂跳了好几点,她眨眨眼,诧异抬头,正好就看到赵素素。
“哇!”
为什么一个挂着‘学富五车’‘咏絮之才’的大才女,会坐在长案前头,正签卖身契。
已经签了。
三个特别娟秀,特别漂亮的字——赵素素!
她要留在农场面朝黄土背朝天,天天和土地打交道?
顾湘:“……”
她真不是看不起种田这件事,但——她第一次反应极迅速,起身笑道:“先恭喜几位入选,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几位可以再次考察我们农场,思索自己的未来,一个月后,如果诸位决定留下,我欢迎,若是诸位决定离开,便带着这身契走便是,这个月身契不会送去衙门登记,你们自己拿着就好。”
第二百一十八章 才女
秋丽眼珠子都要瞪出。
好家伙,这是……打算让这帮人白吃白住一个月,养得膘肥体壮,再目送他们甩甩袖子走人?
顾湘被瞪得背脊上冒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赶紧笑着找补:“当然,这一个月诸位只能做些外围的杂活,想我们农场的机密技术,不会对诸位敞开,另外这一个月,我们也只付基本的工钱。”
秋丽:“……”
她家小娘子难道还想过,连食补之类的也要给?
如果小娘子真这般做,那她绝对忍不住要‘犯上’一把。
老狗等人到还算淡定。
秋丽姐妹来得晚,没见过当初的大场面。
但凡见过那波澜壮阔的大海上,巨船扬威的情形,见过无数江湖豪客相聚一堂的光景,参加过那场如梦似幻的漫长宴会,便会由衷信任顾湘。
老狗从那时起便决定了,以后,即便他家三娘子要把天给捅个窟窿,他也紧随其后,绝不退缩。
眼前这点小事又算得了什么!
别看老狗开销大,一个人养一大家子,又爱吃肉,又爱喝酒,还不大会存钱,可他一点都不紧张钱。
就是他家三娘子天天亏本,天天在村里给村民们撒金子,他最多努力赚点钱供三娘子亏去,也不会阻拦。
顾湘一点都不了解底下人截然不同的心思,她此刻心中那是五味杂陈,实在有点不敢置信。
在洞察之眼下,刚才那个名叫赵素素的小妇人,连名字都仿佛金光灿灿,似乎与众不同。
“这人似乎有点熟悉。”
顾湘翻开登记的资料看了看,又把老狗叫来,打听了下情况。
赵素素,八年前流落到大李村,被大李村经营果园生意的刘老太太捡回去,嫁给老太太的孙子刘玉生。
因着这女子识字,在大李村绝对算是个相当不错的好媳妇。人人都说刘老太太这回捡人捡的不吃亏,很是羡慕她的好运气,这年头想,寻常人家想找个媳妇都难,更别说识字的了。
“三年前,就是土匪袭扰大李村的那一年,刘家也遭了栽秧,刘老太太死了,赵素素……听说是一宿在山里和土匪周旋,谁也不知到底出事没出事。”
“从那之后,刘玉生就整日不着家,但凡见了媳妇那是动辄打骂,把人打得不成样子。”
“今年开始,刘玉生往家里带回去个小寡妇,小寡妇还带着个儿子,一家三口到正经过起日子来,反而把赵素素和她女儿阿蛮赶出了家门,她就带着女儿寄居在山洞里,村里人可怜她,帮衬着置办了些破锅破碗的,好歹让她们娘俩活了下来。”
老狗话说完,秋丽和樱桃都变了脸色。
秋丽也闭口不言,不再说自家小娘子给的待遇太好之类的话。
她们姐妹也是苦命人,难免物伤其类。
顾湘若有所思,她和原主都没接触过这个赵素素,但——
她打开系统,调出日志,翻出那些模棱两可的剧情简介,这里面记录了那位相府千金,‘女主’王萍萍一段回忆。
回忆里说,王萍萍是京城有名的才女,人称她小咏絮。
不过不少人总把她京城大儒赵朝宗之女,赵燕飞相比,说她差得太远,要不是赵燕飞意外凋零于异乡,就凭她王萍萍那点本事,怎敢班门弄斧,自称才女?
当年赵燕飞十二岁时,便能三步成诗,堪称十年难遇的奇女子!
被人总拿来这般相比,王萍萍自是不高兴,还曾同男主吐槽,说赵燕飞早就自甘堕落,落难乡野了还跟没事人一般,带着女儿四处讨饭求生。
王萍萍道:“若我沦落到那般地步,早就寻个没人看见的地方自我了断,我的命是小事,王氏宗族百年声誉要紧!”
这位赵素素也是流落乡野,也带了个女儿。
更巧的是,她是系统认定的咏絮之才!
“应该是一个人。”
毕竟才女估计哪个府城,县城都能出一个半个的,可系统认定的才女,大约不会有几个。
顾湘她好歹受了十好几年的现代化系统教育,系统敢说她是‘咏絮之才’吗?
就是她正经学个十几年的诗词,系统也不会这般认定。
就算抽风一样认定了,她也不敢应这一声。
顾湘眨眨眼,激动劲过去,她什么多余的都没做,只让人在农场的扫盲班里收拾出一间教室,把她家的一些书,还有从系统商城里买来的一些这个世界有的各种古籍抄本都放了进去。
别说,她也是刚刚发现,系统商城里明明卖的都是厨艺,饮食相关的东西,可这书却包罗万象,种类齐全。
大概是因为不少食客都喜欢饭后点一杯下午茶,闲坐品茗时读一读书的习惯吧。
赵素素是第一个发现,上夜课的房间后头别有洞天的。
那是她进入农场的第三天傍晚。
她一整日都同几个老妇人一起推着车在农场和后山上穿行,把后山沤好的肥料运回来。
肥料都是密封在木头箱子里,哪怕知道这里面都是些腌臜物,赵素素也没偷奸耍滑,只是洗手洗脸的时候难免多洗上几遍。
虽说活又累又难,还有些一言难尽,可赵素素还是渐渐越发喜欢起这个地方来。顾庄的乡亲们特别和气,她笨手笨脚的,也没人嫌弃埋汰,所有人都特别有耐心,只要她想学,就有人教。
赵素素几乎动了要留下的心思。
这里的生活是真得很安逸,众人养了几日肠胃,中午已经开始给肉吃,这饭食没有丝毫敷衍,别人看不出来,赵素素看得出,炖的鸡鸭骨酥肉烂,火候里都带着温柔关切,味道一日比一日有滋味,显然精心调过,加的药材更是恰到好处。
干活每半个时辰就要送一次汤水。
间隔一个时辰要给一顿软烂的点心。
赵素素每天吃饭,都怀疑自己可能撑不过一月。
“素娘,赶紧去吃饭,吃了饭快去上课,迟到了要扣学分。”
赵素素一愣:“什么课?”
旁边两个婶子拉着她一路飞驰:“还不是这顾庄的规矩,别管男女老少,都得识字,我们干活累得要死,每三天还得去学字。”
“别絮叨了,速度快些……希望今天是苏大先生讲课,别是苏小先生,小先生留的作业,根本写不完!”
赵素素:“……”
第二百一十九章 书
两个婶子情真意切地讨论着,苏小先生让人三天要默写五十个字,平均每天要记十几个字是有多么丧心病狂。
“说起来,咱们每回上课都挨着食堂,下课休息还能顺带着去食堂喝上一碗粥,到让人不觉得很辛苦了。”
赵素素一听,脚底下自己就主动转了个圈,稀里糊涂地就走去食堂后门去。
食堂后门穿过一小片还没长成的小树苗,就是一排十几间齐齐整整,连在一起的石头房子。
房门开着,隐隐能看到桌椅,她不自觉走进去转了一圈。
每张桌子上面都放着一个木头做成的沙盘,里面的沙子看起来颇细腻,旁边搁着‘笔杆’。
其中一个沙盘上还有字留存,是日,月,星,三个字,还有一个沙盘上是风、雨、雷、电和麦、粟等。
都是极常用的字。
赵素素登时越发恍惚,瞬间甚至以为自己要死了,现在见到的,都是临死前的幻觉。
她眼眶一热,竟不自觉流下了眼泪。
这‘顾庄’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
顾家三娘,也是个……很神奇的人。
当年她爹犹在,也有着有教无类的想法,认为应该给寒门子弟读书识字的机会。
可便是她阿爹,想必也没想过这些地里刨食的村夫村妇,那些贩夫走卒,老弱病残,同样有读书识字的必要。
赵素素一时竟全身颤栗。
她看着这座学堂,一时竟连身后那座食堂都要忘了,正沉思,却见三娘子推门而入,两个人都怔了下。
赵素素登时回神,连忙深深地道了三个万福。
顾湘一看她的动作行云流水,优美自然,心下就叹息。
算起来这赵素素流落到大李村,也有八个年头,小十年过去,可刻在她骨子里的那些东西丝毫没丢。
顾湘还了一礼,赵素素连忙避开,目光却落在她手里提着的书箱上面,微微凝滞。
“正好遇到赵娘子,我记得赵娘子识字?”
顾湘笑道,见赵素素神思不属,并不多言,只把手里书箱递给她,“那正好,劳烦赵娘子帮我收拾收拾。”
说着,她便走过去,把学堂东边的小门推开。
赵素素的时间瞬间就被吸引过去。
那是一间四四方方,除了几张破旧桌椅再无其它的陋室,不过四面都有很大的窗户,窗户上拿近乎透明的纱巾笼罩,显得宽敞又明亮,还贴墙摆了一排似乎刚刚做好,做工虽寻常,打磨得却也干净平整的书架。
此时,架子上已经分门别类地放着好几十本书。
顾湘走过去,把背上的书箱放下来,从里面取出一本又一本的书册,按照书脊上贴的类别,依次往书架上放。
“来,帮忙。”
赵素素下意识打开自己手里的书箱,里面竟也满满的都是书,书箱其实很沉,可她一时竟舍不得放下,根本没意识到手腕的酸痛。
有一册《切韵》,赵素素不由翻了翻,书印得非常好,纸业泛着淡淡的白,字迹清晰,字也很大,看起来十分舒服。
赵素素几乎爱不释手。
顾湘笑道:“看看书脊,大体是按照经史子集分类,也有些杂项,都在上面贴了编号,劳烦赵娘子按照这编号帮我排一下。”
这哪里叫劳烦?让赵素素做这样的活,她能不吃不喝不睡,一口气做一年,只要她还活着,她就能做下去。
赵素素一边干活,一边抚摸翻看书籍,一边看这些分类,越看越觉得顾湘乃是个特别有才气,特别聪明的女子。
她从小虽然特别爱读书,却是不够聪明。
她爹娘也老说她有点笨。
顾湘看她做得利索,干脆把排书的差事都交给她,自己坐在一边把书箱里剩下的几十本新买来的书,也给分门别类,依次写上标签贴上。
“现在我们农场人还不多,别说刚来的人,就是我们顾庄的乡亲们,认识五百个字以上的也还不到十分之一,大部分只认识了几十个字,目前来说大家对图书室的要求还不够,眼下就足够使用的。”
顾湘轻声道,“等以后大家识字多了,再慢慢添置就是,希望有一日,我能在村里建一个大大的图书馆,把全天下的好书都收拢过来,村里人想怎么读,就怎么读,每个到了年纪的孩子都能在书香中长大,那就好了。”
赵素素心里砰砰砰地狂跳不止。
她看着顾湘,眼睛里简直要冒出无数的星光来。
“……难道,顾庄的村民都能,都能免费来读书?”
顾湘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是啊,不过这个图书室是只供农场工人们读书的。我还在村里也建了一个,和这个规模差不多,唔,虽说免费,却要有规矩,总得让人知道爱惜书籍才好,也不能带走,更不能弄丢。”
这是理所当然。
“慢慢来,我不急,本也不是着急的事。”
顾湘笑道。
赵素素转头四顾,简直觉得自己要走不动路。
这个晚上,赵素素回到被安排的宿舍,躺在干净的床上,辗转反侧,刘阿蛮坐在她眼前的桌边,一边练字,一边咂嘴:“阿娘,你居然没去吃晚饭,哎,我本来想带回来一碟萝卜丝给你配粥和炊饼吃,结果我第二次去拿,就全被吃完了。”
想起萝卜丝的滋味,刘阿蛮口水直流。
赵素素这才回神,失笑道:“怎么到爱吃起萝卜来?”
前几日阿蛮赞的好歹还是蟹黄汤包,说特别鲜美,可惜她只分到两个,再多就没了。
“是真的特别好吃。”
阿蛮舔了舔嘴唇,显然心里还惦记得很。
赵素素第二天早晨,也吃到了阿蛮口中特别好吃的萝卜丝,这一吃,果然惊艳到了。
萝卜丝切得不算特别细,差不多要十几根头发合起来那般般粗,只用糖和醋,还有香油腌制调味,吃起来酸甜爽口,味道却好得让人吃了还想再吃,简直比她曾吃过的什么珍馐美食都要好上无数倍。
赵素素一连吃了一碟,这才夹起一根细看,只见上面有许多细针孔——怪不得这般入味。
这顾庄是不是便如这萝卜,看似不起眼,却有内秀。也许,留在这里度过自己的余生,也并不是什么很难堪的选择。
第二百二十章 天分?
“赵娘子,给我吧,我替你挑过去成了。”
金婶子正挑着两筐猪草,远远就看见赵素素背着好大一捆木柴趔趔趄趄,一步三晃悠地往厨房走,连忙过去帮忙。
她上前把柴火拿下来,三两下就缠得规规整整,往扁担上一挑,轻轻松松,状若无物,“你家阿蛮是不是刚七岁?先别忙活,今天的羊奶刚到,赶紧去后勤领两罐,去晚了可就只剩下李三棒子他们那儿的牛奶,我听三娘子说,小孩子喝羊奶好,而且是三娘亲自给的方子,熬煮去腥,羊奶腥味也不重,反而又甜又香,特别好喝。我家妮子现在每天要是不喝上两杯,晚上都不肯好好睡觉。小丫头居然还学会了挑嘴,哎。”
金婶子实在觉得眼下的日子好到她都不敢想,就是偶尔听自家的小孙女说,这个好吃,那个不好吃之类的话,会忍不住感叹一声——作孽哦!
几个月前,三娘子的村食堂没建起时,金婶子每天靠着自己一把子力气从天不亮忙活到晚上,什么活都干,每天还是饿得她那才一岁多的小孙女嗷嗷地哭嚎。
哭得她恨不能去把自己的肉卖了,好养活孙女。
现在可好,才几个月,小丫头学会挑嘴了,同样的零嘴小奶糕,三娘子亲手做的,三文钱一小袋的那个,小丫头就吃得喷香,换成其他帮厨做的,两文钱一小袋的那种,小丫头就有些不甘愿。
金婶子心里一边感叹,嘴上一边笑出了花,“快去吧,放心,有我呢,耽误不了差事。”
赵素素脸上一红,低下头讷讷应了。
一是为自己干了这么长时间的活,还是干不好而羞。
二来……昨天她在图书室,三娘子就把羊奶拿给了她,说是让她带回家给阿蛮喝,结果,咳咳,她读书读得太入迷,羊奶又很香很甜,不知不觉,她就给喝了个精光。
想到当时的诸般情形,竟都让三娘子看在眼里,赵素素脸上更红。
赵素素替金婶子抱着她的那把割猪草用的镰刀,亦步亦趋地朝前走,一路上只见农场秩序井然,无论男女老幼都穿着差不多的衣服,面上带着无尽欢愉。
走着走着,正好看到三娘子坐在树下的石墩上伏案作画,赵素素一愣神,金婶子已经过去见礼,满脸赞叹地道:“三娘画得可真好,这是我啊,画得太像了,我家那小子平时也爱画个画,可画得他爹都认不出他画的是我。”
顾湘莞尔。
赵素素:“……”
她也承认,三娘子画的画挺像,这农场里的一砖一瓦一片景色,在画里都是栩栩如生。
但要说这画有多好,那还真不见得。
赵素素本身不大会画画,也不是没学过,只是不上心,她从小就只爱读书,什么书都读,但最钟爱诗词,画很寻常,字也写得一般般,讲究能看而已,但鉴赏水平却绝对比她爹都不低。
此时在她看来,三娘子的画和寻常木匠家具上刻绘的花纹是差不多的东西,的确精细,的确很美,但还远不能称作一幅画。
赵素素嘴唇动了动,却是犹豫着未曾出声,她已然过了别管什么事都要计较一下,遇事不开口便念头不通达的年纪。
尤其是此时但凡路过的人,无不夸赞三娘子天资卓越,乡亲们质朴的,可爱的说法,让人特别快活,她若非要和人唱反调,岂不显得不合群,又让别人和自己都不痛快。
赵素素嘴唇动了动,一开口就秃噜出来:“三娘子的画,若是放在江南的文轩画舍去,卖上一千金怕也是有价无市,想买都买不到。”
顾湘眨了眨眼,抬头看赵素素特别真诚的脸,再低头看一眼自己的画——难道她还真是百年难遇的天才?
堪比郑板桥,齐白石的那类?
还是赛过梵高,达芬奇?
毕竟她真没学过画画,上少年宫时都没学过。
也就是如今接连从商城买了雕工和刺绣,最近刷这两样技能的熟练度刷得差不多,感觉自己应该也能画画,这才翻出画笔试一试。
她也觉得自己画得很像。
画中的农场甚至比现实中的漂亮许多,毕竟有不少建筑还没有建好,全部完工还要等两三个月。
整个画面的设计,布局,顾湘都觉得还行,看着有点歪,好像比例出了一点点问题,可她又不怎么会画画,现在能画成这个样子,已经要感谢系统的无限帮助了。
所以顾湘还是很满意的。
可让赵素素这般一夸,她脑子不觉迷糊了下,或许自己真特别有天分?
随即,顾湘失笑:“我今日托朋友买了两册词选回来,赵娘子晚上若是有空,不如帮我抄一下?”
赵素素的眼睛霎时间变得又圆又滚,脸颊飞红:“好~”
说了几句话,赵素素便继续去做事,她干活也不觉累了,越发积极,休息时间和婶子们一起喝茶,兴奋地凑过去长篇大论地吹捧起顾湘。
“三娘子的笔触是真好,寥寥数笔,勾勒出一派繁华盛世风光,我当时看她画小儿嬉戏,画得是惟妙惟肖,眼角眉梢间的喜悦跃然纸上,就连落在小儿衣服上的瓢虫也是触须俱全,纵使画圣复生,也不过如此。”
赵素素觉得自己口拙不大会说话,不觉一脸遗憾,“可惜我实在笨拙,形容不出三娘子的出色之万一。”
在座的一干婶子大娘们,那是深以为然。
这日,阿大照例到顾庄附近的山上晃,最重要的是要随时关注‘环姐儿’的状态。
他刚一上山,就听好几个食客在那儿议论。
“三娘子的大作你可曾看到?”
“自然看到了,惊为天人,我听说是哪个大官,还是谁,从江南来的,要出一千两金子买,三娘子没舍得卖。”
“没想到三娘子画画竟然也这般厉害,如此绘画大家为我们洗手作羹汤,啧啧!”
阿大心下震撼不已。
他越发觉得,真把这位环姐儿带回了京城,也不会如家里那些小娘子,公子他们所想,把人往犄角旮旯里一塞,就能让她消失在京城贵族圈的话语中。
这样的人物,别管到哪儿都要显眼得很。
第二百二十一章 体贴
时间一点点过去。
转眼腊月来临。
每到这个月份,顾庄总是大雪封山,今年也是一样。
换了往年一到年关将近,村子里家家户户都要发愁,冬天难过,年更难过,欠下的租子要还,欠下的钱要还,第二年的种子凑不齐,过冬的衣裳,棉被都没有,家里不知会不会冻死人,但凡冻病几个,指不定转眼间好好的家就支离破碎。
今年却是大不一样了。
顾湘却没敢掉以轻心,她自己冻得哆哆嗦嗦,哪怕罩着厚实的大氅,居然也不想多走那么几步路去‘顾记’干活,可见其他乡亲们都得冷成什么样。
她记忆里的棉衣非常昂贵,一床棉被一家攒十几年可能才能给攒出来,棉衣更是稀罕货。
姜氏到现在还有好几条里面只填充了稻草而已。
之前原主在家生活了十五年,只有一天填充了芦花的被子,麻布做被面,十分简陋。
顾湘想了想,她的农场里也可以多种些棉花。
系统商城里有卖各种各样的垫子的,裘皮的,羊毛的,丝绸织锦的,绢布的,当然也有棉的。
这些都归类在酒楼装饰品的那一大类别里。
可系统却不卖棉花种子。
顾湘从各个可能沾边的分类里面搜了好半晌,一时半会儿实在找不到,不过她到是听王知县抱怨过绵衾贵得要命。
这绵衾她是知道的,当初在勇毅军,老杜特意给她找了几身绵衾,送到她帐子里,就这样的待遇,其实整个勇毅军除了寥寥几个将军外,别人都没有。
绵衾正是棉衣。
既然有这东西,想必要找到良种也不算难事。
种棉花的事,只能年后进行了,顾湘此时坐在灶台边上,一边烤火,一边盯着商城里那些各种比较大的,长的棉垫子看。
什么雕花啊,绸面啊,通通都不用。
工艺再好,她也不会要。
好工艺的价格嗖嗖地向上蹿,谁能买得起?
她还翻到个野外生存的门类里的棉垫子,看着灰扑扑的丝毫不起眼,本以为终于寻到了合适的,结果一看——好家伙,比织锦的贵五倍!
顾湘吓了一跳,仔细一想到也不意外。
要带去野外的东西,要求肯定要比寻常时候高得多。
“最近好像肉酱的销量特别高,好些商队还专程绕路过来购买。”老杜一边剁辣椒,一边笑道,顺手捞了一把炸得外焦里嫩,鲜香可口的大颗粒的肉粒,并几颗辣椒碎一起塞到嘴里。
一咬咯吱吱,喷香可口。
老杜眯了眯眼,“没想到这番辣还真够味,与茱萸比,香味可要足上很多。”
顾湘轻笑:“少吃些,仔细肠胃又不舒服。”
前日她拿了好些干辣椒来炸辣椒油,老杜居然嗜好吃辣,一口气吃了两盘子红灿灿的辣椒。
虽然他喜欢,可从来没吃过的人乍然一吃,肠胃根本受不住,当天晚上就拉肚子拉得浑身冒虚汗。
老杜他媳妇都被吓哭了。
顾湘也惊得半夜爬起来,赶紧派人去请了大夫,自己也没敢睡觉,生怕出点什么事。
这年头一点小病都能要人命的。
幸亏老杜身体好,拉过几回肚子,第二日就自己痊愈,可这老家伙是半点不知悔改,居然还敢偷偷摸摸地吃辣椒,只再不敢像第一次似的吃起来没够。
也是习惯了,再吃到没出过事。
老杜翻出个炊饼就着肉酱吃,嘿嘿一乐:“我肠胃好得很,吃什么都不碍事,当初闹肚子是意外。”
顾湘莞尔,不过他吃的是肉酱,配方经过多方权衡,多吃些也无妨。
老杜一边吃,一边叹道:“三娘子,咱们这肉酱卖得太亏了。上回我请商队的一个小子吃饭,他说,他们把肉酱带到京城去,京城的食品铺子,愣是敢卖一两银子一罐,还供不应求,好多食客买回去吃,都不看价钱,从咱们这拿货,现在一大罐也就三百文。”
如今一两银子能兑一千两百个大子。足足差出四倍来。
顾湘眨了眨眼,笑道:“以后我们自己把店开到京城去。”
老杜莞尔:“怕是难。”
别看老杜在这儿抱怨,可他也知道京城开店不容易,别看肉酱在他们寿灵便宜,真要运到京城去,价格翻个三五倍的,也算正常。
京城的食品铺子,租金也贵,用人也贵,还要孝敬靠山,若是没个靠山,生意根本做不下去。
人家费了那么大的力气,东西不卖贵一点,人家吃什么,喝什么!
顾湘莞尔:“不说笑,不过最近我们的辣酱还是先供应村里,村里大家都吃上,再说往外面卖,冬天天气冷,这辣椒是好东西,吃一口浑身暖和,真到了要命的时候,这就是救命的良药。”
老杜连忙应了。
顾湘继续去翻商城,翻了好半晌,终于翻出便宜货来,人造棉的棉垫子,仿丝绸缎面,机器织造。
按照商城的评价,那就是刻板无趣,毫无情调。
可顾湘想,顾庄的老百姓们,现在还不需要什么情调。
当天下午,农场门口就运过来了三大马车棉垫子,不光厚实,颜色也特别鲜亮,红色亮得像是能泛起一层宝光。
周栋娘一眼看见,简直走不动道了。
外头的缎面特别的美,各种吉祥花纹都似是金丝银线绣的。
“多少,多少钱?”
周栋娘揉了揉耳朵。
不要说她,就是赵素素立在门口看着那些精美的‘被褥’,再看看外面木牌上标注的价格。
“一百文一床五尺长,三尺二宽的棉被,只要八十文钱?十年前,京城墨月轩的绢帛,一匹要五两银。还是质量不太好的,上些档次的丝绸一匹要十七八两银。”
赵素素没忍住上手摸了一把,光滑得堪比肌肤,“这么厚实的缎面,还是内绣花纹,金丝银线,就算绣工差些,一匹二十两银子,不可能再少了……真得要卖?”
雪鹰露出标准的微笑,拿起被周栋娘看在眼里就拔不出来的红色缎面被子塞到她怀里:“诚惠,八十文。”
“嗷!”
周栋娘叫了一嗓子,热泪盈眶。
赵素素就站在旁边,看着一床床被褥被兴高采烈的村民们抱在怀里拿走。
“赵娘子,咱们是农场的工人,虽是实习期也能领一床,另外,你家有两人,还能再买两套。”
第二百二十二章 热情
赵素素被金婶子拖去挑她了她的被褥。
她选了一套特别素的浅蓝色,没有要那些浓墨重彩的绣花,她选的这一套,只是在四角绣上了一些八卦符文。
“怎么不选花色的,瞧瞧那一条大绿色的多好看?上面绣的是凤凰吧?我记得刘家小娘子成亲时绣的嫁衣服上就有。”
金婶子对赵素素的审美很是瞧不上,然后高高兴兴地把大绿色,还有另一条红的给挑走了。
赵素素莞尔。
这些被褥上的刺绣匠气十足,但线条勾勒得横平竖直,她到觉得唯有那些八卦符文的看起来最好。
当然,别管什么匠气不匠气,这样的价格,那简直和送也差不多。
“大概是不希望乡亲们不劳而获?这样的人,这样的女子……”
赵素素忽然觉得,她要努力工作,争取在一个月以后和三娘子签契书,长长久久地留下来。
以前她没想留下,自然也没想过自己可能留不下。
最近这阵子却不知不觉就关心起一月实习期结束,正经签契书的事。
这一关注才发现,虽说他们现在能进入农场实习,便已合格了,可也并不是所有人最后都能留下。
农场还有两条硬性规定,一是品行分数要足够,在农场有一系列评分的流程,十分复杂。
另一个便是要赚三十以上的村里的积分。
这两点都不是很难,却也可能要淘汰一批人。
赵素素赶紧翻出自己的积分牌子看了看,已经有二十分,再有十分便足够。
至于品行分数,赵素素想了想,她所言所行,应该都是按照农场要求准则做的。
“还好。”
赵素素松了口气。
幸亏她没有因为不想留在农场就胡来。
只她要更努力才行。论工作能力,她还差得太远。
赵素素一下子就有了紧迫感,每天的工作都特别认真,就连做沤肥的活,也是一副拼命努力的样子。
就是老狗几个说起农场工人们,都道,论努力,赵素素要排第一。
顾湘:“……”
她一时也不知自己到底是个什么心情,反正她当年写网络小说的时候,也没想过安排哪个能流芳百世的著名女词人,女诗人跑来沤肥。
万一要是赵素素诗兴大发,一连写上几首脍炙人口,能传世的诗词,那几百年后,她顾湘肯定要名留史册。
幸好也不是只有赵素素干劲十足。这两日,整个顾庄上下所有人,都被那些棉垫子给刺激得激动得不行。
尤其是顾记员工,他们可是能免费得一套铺盖,还能再按人头便宜买一套。整个村子里所有村民,就没有一人说自己不买之类的话。
顾湘这几大车的棉垫子砸下去,几乎砸晕了所有村民,外村的也懵了。
周围其他村子也有不少人便宜买到了棉被。
他们或者是同顾庄有比较要紧的生意来往,或者是当初顾湘修路时,曾参与过修路,而且免费提供了很多帮助。这些人都因此得了顾庄的积分,虽说第一时间就通通花完了,顾村食堂的食物,那简直让人闻见味就走不动路,再多积分也不够花的。
但顾庄村民们有的福利,他们大部分也有。只是同样的东西,顾庄自己人花三百文,他们得花四百多。
就说这回这棉被,即便是花得再多些,也绝对稳赚不赔。
这帮人或背着,或抱着,或推着小车,带着簇新的缎面棉被,浩浩汤汤地回到自己的村子,刚一亮相,他们所在的村子就哗然一片。
这帮老百姓看着那些被子,眼热的恨不能上手去抢。
不要说寻常老百姓,周栋去县衙时带了一床被子用,让王知县一眼看到,赶紧也让自家的下人连夜去了一趟顾庄。
王知县在顾庄也是有积分的。
顾湘办食堂时买粮食,王知县后来知道了,派人帮她搜集了不少,甚至还托了不少关系,走了好些人情。
就为着这个,王知县拿积分拿的心安理得,这回便宜买棉被,也一样欢欢喜喜。还特意千叮咛万嘱咐,告诉他派出去的小厮,务必要直接去顾湘手里挑货。
“我猜三娘子肯定留了不少好的。”
顾湘:“……”
她真没私留,实在是这些机器织出来的东西,在她看来还没村民们自己织的花布新鲜好看。
不过王知县还是拿到了他满意的被子,他买了一床,他爹娘和媳妇各一床,还给他妹妹,妹夫也买了。
顾湘给他家开了个后门,让王知县派来的人进库房去挑,想要什么花色的都行,来人嘴里说文人爱素雅,王知县最喜欢素色的,然后眼珠子就盯在那匹泛着暗金光泽的柔红色的缎面上头,再也移不开。
王知县拿到被子,什么喜欢素雅之类的话,都再也没说过。
整整三天,顾湘给‘顾记’员工发缎面棉被,让顾庄老百姓五十文到五百文就买一床棉被的事就传遍了寿灵全境。
不知多少人羡慕得眼珠子都发红。
大李村。
李昌明和张果子刚推着车给一见仙送了两车猪肉和豆腐过去,回村时就听见邻居二愣子大声笑道:“是,特别厚实,你们瞧瞧这光泽,这料子,我只花了不到四百文,以后这被子就给我二妹做嫁妆了。”
“哎哟,那想娶你妹子的棒小伙还不得把你家门槛都踩烂了?”
李昌明登时心里有些难受,回过头看了张果子一眼,想到张果子比他还惨,到是稍微好些。
当初他们家也是同‘顾记’合作的,合作还很融洽,后来一见仙开起来,离得又近,给的价还高,唯一的要求就是不再同‘顾记’合作。
这有什么可说的,谁还和钱过不去?与谁做生意不是做?
再说,李公子可不是一般人物,背后有人,还是能通天的人物。
李昌明一直不觉得舍弃‘顾记’有什么值得后悔,村里有几个傻子,任凭一见仙开出高价都不为所动,说什么做人要讲信誉,既答应把东西给’顾记‘了,哪怕是口头答应的也不可违约,他知道这事,只觉得荒唐可笑!
可这两天,那几家都换上新铺盖,还有几家改了棉衣,那衣裳一穿出来,他也眼红!
第二百二十三章 想开
今年冬天雪下得早,天也冷得早。北风一吹,吹得人心里直发颤。
锦衾本来就是稀罕物,贵,还不好买。
上个月李昌明去县城送肉,在锦绣坊见到了这物件,是大户人家给女儿当嫁妆用,料子好,绣工也精湛。
要价也是相当得高——八十八两!
就那床铺盖,足足要八十八两银,据说是十几个绣娘赶工赶了三个多月才赶出来,费时费力,自然价高。何况里头充填的绵花更是珍贵罕见,听闻是色目商人弄来的新货。
如今他看王二愣子从顾庄买回来的衾被,愣是没比那八十八两的差太多,甚至,他觉得王二愣子这一床要更厚实些,但他才花了多少钱?几百文而已。
“早知道……”
早知道他就不那么急。
他要是先和顾记做一阵子生意,等他买了衾被再断开联系,想必‘一见仙’这头儿,也不会等不得。
现在却是已晚,他可不敢得罪李子俊,别人不知,那日他却是亲眼看见李子俊和一个锦衣华服的小公子说话,马县丞见了那小公子,连句话都不敢说,唯唯诺诺的,显然那是个他们根本惹不起的贵人。
他已经签了契书,答应不把家里的猪肉往顾记送,若是违约,李公子寻个由头就能弄死他。
他这些年靠卖猪肉,娶了婆娘生了孩子,家里也盖起了石头的新房子,小日子美得很,可不敢轻易冒险。
不过他好歹赚了钱,不去想也不就不大肉疼。
张果子比他倒霉,这张果子是顾家的正经亲戚,他妹子嫁的就是顾家大房,是顾家那小娘皮的正经伯娘。
那可是长房长媳,本来应该顶门立户的。
而且张家还同顾家如今的老太太有亲。
那老太太既是小张氏的婆母,又是她的姑母,就这关系,她能不疼自家人?小张氏在顾家,历来也没受过什么委屈,一向备受看重,他们要是好好的,别折腾这些个事,如今小张氏会有什么样的造化?
不要说几床锦衾,要金山银山也不是问题。
别的不好说,顾三娘这赚钱的本事绝对不差,为人更是傻得很,多好糊弄?张家那小张氏不知辖制住她,到主动放弃了那么好的局面,蠢货!
说起来,她也不知被什么人教出来的,学究一个,估计满脑子都是什么‘达则兼济天下’的孔孟之道,整日白白让一帮苦哈哈占便宜。
如果是自己拥有那些东西,他早就飞黄腾达,如何还会憋屈在这等小村子里?
李昌明腹诽了半晌,回想起这几日见到的那些从顾庄来的新锦衾,颜色鲜亮,缎面柔滑,刺绣更是花样繁多,怎么看怎么觉得心里痒痒的要命。
“早晚亏死!”
像李昌明这样的红眼病到底不是很多,大部分别的村的村民都是艳羡得很。
顾庄人做生意肉眼可见地容易起来。
这日,顾湘晚上带着丫头们盘账,看了半晌,差点怀疑自己看得是本假账本。
不过随即就恍然,想起那些棉被来,大家肯定是都想买棉被,这才努力和顾庄做生意。
一时心情大好,顾湘不由失笑,她从商城里采购棉垫子时,心里其实有点心疼,也有些不自在。
这类工业制品量大从优,很是便宜,十个美食点能买好几车,但她还是犹豫了许久。
顾湘每次把美食点花在‘没用’的地方上,花完了就总容易心虚。
她甚至无数次自己提醒自己,她要小心,要谨慎,要克制住花费的欲望,要把每一个美食点都用在刀刃上,让一个变成两个,两个变成四个,越变越多。
最近几日,顾湘却忽然很想想开一些。
美食点当然重要,但真得需要她这般紧张吗?
她当然不会去浪费,浪费美食点就等于浪费生命,可前日晚上,顾湘坐在图书室里和未来的著名女词人一起抄书,间歇喝茶时还聊了一会儿天。
赵素素说起她小时候读书废寝忘食的事,她爹就教训她,说她那是祸害身体,以后若是身体不好了,她将来恐就再也没精力读书,很是得不偿失。
“当时我肯定觉得我爹说得特别对。”
赵素素笑道,“但这些年我总在想,幸好我当年废寝忘食地去读书啊,少活十年算什么?在能尽情读书的时候不读书,谁知道将来我便是身体康泰,又能不能有机会再来读书?”
“我这将近十年的时光,一字一纸都读不到,每天都疲于奔命,若真让我一直过这样的日子,我宁愿把所有剩下的生命都舍弃,就为了那可以废寝忘食做自己喜欢的事的少年时光。”
赵素素说这些话,大约没有旁的意思,顾湘听过,却不知为何忽有些伤感,当天夜里她睡觉的时候,被子盖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眼睛盯着窗外明月,忽然就像开了。
她赚美食点时,还挺有成就感,挺开心。
那以后花美食点,她也要想花就花,不去纠结难受。
商城里的商品那般多,还很神奇,有幸能遇到它,难道不该在这幸运中,多见识些里面的奇物?
想开也就是瞬间的事,顾湘决定更努力,让这天下人,无论是贫寒还是富贵的,无论是老人还是孩子,都因为她的食物而感到幸福,高高兴兴地为她提供美食点。
她要的不只是够用而已。
她要的是实现美食点自由。
她尽可能地买更多更多的商品,要见识这商城里更精彩的风景。
发了大‘宏愿’的顾湘,还得闷头继续盘账。
“虽然生意好是好事,但大家不能太累,更不能放松对质量的把控,秋丽你明天带人挨家挨户去抽查梨膏,要是哪家的不好,就不能贴咱顾记的牌子。”
秋丽应了声。
顾庄所有的生意都变得好做,最好卖的还是梨膏。
如今顾庄基本上是家家户户全做梨膏,储藏量大,而且这本就是特别好用的药,平时没事也要在家里常备,如今买起来丝毫没有压力,简直是有多少要多少,惊得不知内情的远路来的商队都以为是梨膏要涨价,赶紧疯抢囤货。
“其实细水长流才是正道……”
主仆几个正说话,外面忽然有人喊:“快来人,赵娘子让人打了!”
第二百二十四章 争吵
顾湘蹙眉,伸手接过秋丽递来的大氅穿戴整齐,疾步出门。
此时顾湘和秋丽正在农场的账房中,账房离农场大门只有七八十步的距离,一开门就能看见大门外似乎有人起了争执。
秋丽忙拦住顾湘,低声道:“樱桃,去叫狗哥他们,快。”
樱桃应了声,调头就往后门跑。
一边跑还一边纳闷:“哪个不长眼的,居然敢到咱们家捣乱?这别是有什么毛病,要来讹上咱们?”
‘顾记’的生意做得这般大,顾庄又是建养鸡场,又是建农场,家家户户都赚了不少钱,安全防卫上自然不敢有丝毫放松。
当然,顾庄如今威震周围山岳,土匪强梁们在修路队的强势下,死得死,散得散,剩下的也躲入深山,不敢露面,更不可能敢跑到顾庄闹事,老狗平还时带了勇毅军出来的兵丁,以及顾庄本地的壮劳力一起四下巡视。
论安全,就算有村联防兵丁的大李村,怕也比不上顾庄。
这阵子他们村名声之盛,别说土匪,就是那些小偷小摸的,也不敢沾顾庄的边。
顾湘带着秋丽几步走过去,周栋娘扭头瞧见她,吓了一跳,忙把她往身后一护,低声道:“哎哟,三娘子你怎么来了,瞧瞧,这会儿乱得很,被冲撞了可是不得了!”
周栋娘是来农场买韭黄的,她娘家人要来,今天准备给娘家人吃点新鲜韭黄。
大冬天里,能吃口新鲜韭黄,那真是给一碗肉都不换。
顾湘隔着周栋娘宽厚的背脊,向前看去,就见有个看起来四五十岁的妇人瞪着眼死死盯着赵素素。
赵素素立在农场门口,背脊挺直,目光低垂,面无表情。
那妇人气哼哼地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个贱人,竟然抛头露面地跑到这种地处,不守妇道的东西,说,奸夫在哪儿?是他,还是他!”
她一瞪眼,面颊上横肉颇为骇人,伸手指着刚从农场里赶过来的几个工人,暴怒道。
赵素素木然地盯着地面。
这已经不知道是多少次了,每一次她带着女儿刚刚能勉强把日子过下来,她婆婆家就会有人出现,或许是她婆婆,或许是她大姑子,或许是她小叔子,每次都闹得她恨不能想去死。
她还以为自己已经麻木,认了命,不会再因此难过,可今天她整颗心揪在一起,身体虚软的厉害,眼眶发紧发涩——也许她又要流离失所了,她到无妨,可女儿怎么办?阿蛮特别喜欢农场,她从没有这般快活过。
明明当初她还想过不能留下,现在她真再也没有机会,却是如此绝望。
赵素素眨了眨眼,把眼泪挤了回去,不能怪农场的大家,谁愿意接手她这样的大麻烦?
刘家这些人有多么能闹腾,有多么人见人厌,人见人怕,她自然最是知道。
“呸!”
被她指到脑袋上,正挑着新鲜水灵的韭黄往‘顾记’去的一个挑夫,登时驻足,一口唾骂喷出去。
不等他呵斥,他婆娘就蹭蹭从后头蹿上来,一巴掌抽在那口里喷粪的妇人脸上,别看这挑夫的媳妇长得瘦瘦小小,可力气却大,一巴掌就把那妇人的脸给打得肿起来一大块,大声吼道,“你这泼妇瞧不起谁呢?瞧不起赵娘子,还是瞧不起我?赵娘子要寻人,能找我家这憨货?还是我管不住自己男人的裤腰带,让他敢有外心?”
挑夫媳妇上下打量了那妇人几眼,冷笑,“怕不是你自己蠢得管不住男人下半身,就当别人也管不住男人?你自己整日想着怎么和外头的男人搞那些个事,就当别的女人也和你一个样子?你算个什么东西!”
那妇人被骂得浑身发抖,都说不出话,嘴直抽抽,忽然一拍大腿,往地上一坐,嚎叫道:“赵氏你个不守妇道的,眼看着自己婆婆被人欺负,你连动都不动!你是个什么东西!”
赵素素茫然抬着头,不曾看她婆婆,只转头四顾,看向其他人。
挑夫憨厚的脸上并无嫌弃,反而朝她安抚地一笑。
他媳妇更是大步走过来,把赵素素护在身后,冲着刘家这老婆子横眉怒对,一扬手举起拎在手里的肥料:“你再嘴里喷粪,我真给你浇一嘴的大粪,让你尝尝滋味。”
顾湘叹了口气,推开周栋娘的护持,缓缓走上前去。
农场位于顾庄东北,依山林而建,囊括了村里的田地和村外的荒地,这会儿赵素素的婆婆闹事的地处,离村口很近,步行大约也就一刻钟左右,这一会儿工夫,已有好些人聚集过来。
众人心下警觉,一看见顾湘,纷纷跟着上前一步,齐刷刷簇拥着她,在她身后一字排开,一时到衬得顾湘气势十足。
刘家这婆子眼珠子一转,盯着顾湘看了半晌,又开始扯开嗓子哀嚎:“这赵素素可是我家的媳妇,是我们刘家的人,你们凭什么留她?我今天就要带她走,她生是我们老刘家的人,死也是我们老刘家的鬼,喂,你个小娘子是管事的吧,叫什么三娘子的?我可跟你说,我今天要是带不走她,那我可要天天来,带着我四个儿子,十几个侄子,还有我们老刘家的人一起来,反正我一个半截入土的老婆子,也没别的事做,不怕跟你耗。”
说完,刘家婆子眯着眼盯着赵素素,心下十分得意,“谁收容她,就是和我老刘家过不去,哼哼,信不信,她一辈子都得不了半点好……”
赵素素脸色越发阴沉,几乎要认命,开口答应同婆婆回去,至于回去后会怎样,她不去想,也不敢想。
“我不信!”
顾湘忽然开口,斩钉截铁,说完,却是根本不看那婆子,只走过去拉住赵素素的手,展眉一笑,“赵娘子,你别怕麻烦。”
她顿了顿,莞尔道,“你绝不是麻烦,像你这样的才女,若是肯在我这里屈就,那是我的福报来了。”
赵素素一怔,此时却觉得三娘子的这双眼明亮得堪比天上星辰,能看透人心。
第二百二十五章 硬气
顾湘说着,很随意地瞥了一眼刘家那婆子,轻笑,“赵娘子,你愿不愿意让我得了这份福报?”
赵素素微微一颤。
她愿意的!
她感觉得到,在她没有下决心留在农场时,三娘子从没有明示,暗示过任何话,没有给过她半点压力。
但最近她表露出要留下的决心,三娘子今日便如此自然而然地就伸了手出来接下了她。
赵素素回头看了眼秋丽。
听闻秋丽以前是戏欢阁的人,是惜惜小姐身边的丫鬟,按照她多年来学的礼教规矩,将区区一介青楼女子带在身边,贴身服侍,还视为腹心,那简直是丢人现眼。
她一直知道,好好的女儿到青楼里走上一圈,就等同是深陷泥淖,再走出来无论怎么清洗,也清洗不掉那些痕迹,这世间的道理就是如此,偏三娘子就是与众不同。
在农场这些时日,赵素素亲眼所见,在三娘子眼中,秋丽就是一个聪明董事又好用的下属,并无任何不同。
赵素素眼眶微热。
以前那些坚持,现在都已经觉得并不算怎样重要了,她如今就想留在农场,留在顾庄,留在图书室里,靠自己的双手,自己的本事养活阿蛮,让阿蛮快快活活地过日子。
“若三娘子不嫌弃,燕飞想留在三娘子身边,任凭驱策。”
顾湘轻笑,其实心中稍稍有些不自在,她并不很习惯别人表忠心,却还是淡定地笑道:“好,那燕飞便先在农场做个女管事。”
她也不知自己这决定,对眼前的女子好不好。但想必也算不上坏。
故事里的赵燕飞命运凄惨,有人说她惨死在兵祸里,有人说她失去爱女,疯疯癫癫地度过了悲剧的一生,反正同历史上很多才女一样,命途多舛,不得善终。
顾湘一开始见到眼前的赵素素,猜到她是故事里的那位赵燕飞,只是心中好奇,才多关注她一眼。
这些时日相处,赵素素一点才女的傲气都无,她与人相处,甚至有些卑微,好像生怕麻烦到别人。
偏一翻开书就大变了个样子,气势十足。
这好几个晚上,顾湘都和她一起读书,她最喜欢诗词,可别的也爱看,四书五经的正经书,她看得下去,那些话本啊,游记之类的杂书,她也不嫌弃,那天同她一起看了几本公案小说,顾湘就把自己写的《开封探案手札》拿给她,她竟还看得入了迷,秉烛夜读不肯回去睡觉,连她最爱的诗词都一时抛在脑后。
顾湘要承认,有这么一个未来铁定能名留青史的女词人喜欢自己的小说,那感觉还真是挺美。
赵素素和顾湘‘执手相看’,十分和谐,旁边还在地上坐着的刘婆子陡然大怒,目中隐隐流露出几分阴狠,嗓门一下子又拔高了好几度:“呔,你个不知事的小丫头片子,你真敢收容赵氏?你要敢留下她,用不到天黑,我就带儿子们来踏平你家这破作坊!”
说话间,山道上就呜呜泱泱地冲上来七个人。
这些人都长得个头高大,面孔黝黑,目露凶光。
“谁,是谁欺负我娘?”
“谁敢碰我婶子!”
“三姑你别怕,侄儿来了!”
赵素素这一回到没有怕,只是有些无奈。
村民们本来就容易抱团,刘家在大李村是外姓,也因此格外敏感,每次别管他们遇见什么事,都是大家并肩子一起去找场子,别管有理无理,反正要护着自己人,一时间无人敢惹,也就越发如此作为。
眨眼间这七人就要奔到眼前,顾湘却笑了,盯着满脸得意的刘婆子,略一扬眉:“你们要跟我比人手?”
周栋娘等几个围在一边看热闹的,登时哄笑,一边笑一边骂:“周栋,铁生,铁柱,你们这帮爷们干什么呢?没看见人家都欺到了头上?”
她一声招呼,村里顿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不多时,村里不少后生们扛着扁担,拿着菜刀,纷纷从各个角落冒出来。
“这老泼妇要来闹事?”
周栋冷笑,“好大的胆子!”
刘家那几人脚步一顿,登时迟疑,却还是冲过来同周栋等人对峙。
刘婆子高声道:“别管别人,先把赵氏给我拖回去!”
话音未落,那七个人就一窝蜂地冲上来,周栋等人吓了一跳,随即大怒,也一拥而上抢上前去,双方一时打得不可开交,因着刘家那几个壮丁到真有一把子力气,连周栋娘,金婶子她们也一拥而上。
只周栋娘几个的画风便有些不同,又是揪头发,又是扣眼的。
顾湘虚虚得捂住自己的脸,简直没眼看。
她决定再给丫鬟雪鹰加个差事,以后每日带村里的女子们学一学武,不求大家都成高手,至少打群架有点样子也好。
一时间双方打得难分难舍。
刘婆子尖着嗓子喊:“今儿就算带不走赵氏,老娘明儿还会来,天天来!老娘家别的不多,就是人多!”
顾湘叹了口气:“我都说过了,不要和我比人多。”
老狗终于带着人来了。
他带着勇毅军的兵士一拥而上,几乎眨眼就把来找事的刘家人给掀翻在地,随即低头冷冷地盯着刘婆子,满面杀气。
老狗早把自己当成三娘子的家将了。
身为家将,主辱臣死,他竟然在主家叫人时没能第一时间赶到,这简直是耻辱。
心中愤怒,面上杀气腾腾,老狗此时看来简直像一尊杀神。
刘婆子顿时不敢再嚎叫,老老实实地低下了头去。
这刘婆子别看老一副天老大,她老二的模样,可她其实挺胆小的,一见老狗这要杀人的模样,登时就怂了。
赵素素心下苦笑,原来她这些年进退失据,竟多是因为这么个人!
顾湘笑了笑,问赵素素:“要和离吗?”
“自然。”
赵素素平静地道。
这些年她始终都没想过同刘玉生和离,原因很多,想报恩的心思更多些,另外就是还没对刘玉生彻底绝望。
今天她却是下定了决心,“我要和离。”
顾湘点点头笑道:“我朝女子要和离的也不在少数,等下让秋丽帮你算算家产。”
她一顿,轻声道:“就算你不看重,也要拿上这一半家产。”
第二百二十六章 开口
顾湘农场里进人,肯定要查背景来历的。
当初老狗就查过赵素素的底细。
刘家人一直说赵素素好吃懒做,除了会吃饭,做什么错什么,不是个好妇人。大李村其他村民也都说赵素素下地干活老是笨手笨脚的。
这是实话。
可就是这么个根本不会下地做活的女子,伺候刘老太太终老,在最难的时候,自己不吃不喝,让女儿跟着受罪,却也没饿着老祖母。
当时刘老太太病得下不来床,儿子媳妇都指望不上,那么多孙子孙女没有一个肯在床前尽孝,唯有赵素素一人,给她老人家把屎把尿,擦身擦背,一个人在刘家那点地里忙活,后来送老人家走时,也是赵素素拿出多年的积蓄给老太太置办了寿衣,置办了一口薄棺,体体面面地送走了人。
这还不算,当年那帮子土匪袭扰大李村,正好找到他们老刘家,是赵素素临危不惧,连忽悠带蒙骗,把那群土匪骗走了,保住了刘玉生的性命。
当年刘老太太救了赵素素一回,这些年赵素素在刘家当牛做马,早就还清了,如今她和刘玉生和离,那肯定要分家产。
本朝其实常有女子提出和离之事,先太后便是和离再嫁的。
官府在这方面,通常比较偏向女子,家产分配上也倾向女子。
顾湘的声音很轻,可刘婆子一直盯着她,听她这般说,整个人都炸了,也顾不得装死,猛地抬头恶狠狠地道:“呸,还想和离,还想分家产,做梦!我宁愿把这赵氏打死,也不可能让她和离。”
赵素素目光微凝,顾湘牵着她的衣袖笑道:“这位不懂律法,赵娘子想必是懂的。”
“妻在,以妾为妻,杖责一百,唔,以咱们县衙衙役的手劲,一不小心,一百杖就能把人给打死吧。赵娘子和离作甚?待我替赵娘子写一封状子,正好一会儿王知县来吃饭,直接呈给他便是,待刘玉生受了那一百杖,万一不小心死了,岂不省事得多?”
顾湘这话说得极轻松。
刘婆子整个人都愣住,眼皮一阵抽动,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连屁股都没拍,扭头就跑。
顾湘:“……”
为给她撑面子赶过来的那七个人,这会儿还在地上倒着哎哟呢。
顾湘笑了笑,回头看了老狗一眼。
“明白。”
老狗带着人把这几人提溜起来拖走,笑道,“放心,咱哥几个干这活儿可熟得紧,保证他们再也不敢来闹事。”
顾湘:“……”
忽然很想知道,老狗他们为什么这般娴熟。
“行了,大家都散了吧,一会儿该上班了。今天晚饭给大家尝尝我做的鱼冻和骨渣丸子,还有韭黄盒子和多味疙瘩汤,别看说起来简单,都是家常,却是颇见功夫,只做一次,吃不上的不管。”
顾湘笑道。
众人顿时哄笑一声,兴高采烈地议论着各自散去。
金婶子笑盈盈跟赵素素打了声招呼,就赶紧去忙活,省得耽误吃饭。
她还得赶去温室里学习,速度慢些真可能就吃不到晚饭了。
和赵素素不同,金婶子早签了身契,是正经的农场自己人,如今正在学温室种菜的技术,老师是两个火头营出来的老人,都是老杜一手教出来的学生,年纪不大,很是聪明,顾湘手把手地教了一回,又给他们编了一册图文并茂的技术手册,两个人便学得差不多。
这两个本来也是农户出身,种地种菜都是把好手,虽说不懂温室种植,可也是一点就通,上手快得很。
顾湘这才轻声道:“和离的事,你别担心,咱们大家都会帮你和阿蛮,王知县也是个明白人。”
赵素素颔首,轻笑起来,遥望三娘子纤细的身形,又看看周围和善的人,突然就感觉身上轻松了许多。
或许大家真得不介意刘家的人来闹事。
一整个下午,赵素素恨不能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出来,各种活计抢着做,不过所有的辛苦都在夜幕降临时分自然而然地消散掉了。
食堂里泛起阵阵的香气。
骨渣丸子每一个都有半个巴掌大,一口咬下去,白得近乎透明的脆骨便露出来,咯吱一声,香脆可口。
鱼冻更是细滑,入口停片刻才会化成一股鲜香的浓汤,汤汁里夹杂了些小小的肉粒,简直鲜美极了。
一口骨渣丸子一口喷香的炊饼,再来一口软糯的不可思议的粳米粥,最后吃一勺鱼冻,冬日里的寒风登时便融化在暖意洋洋的饭食里,整个食堂都洋溢着说不出的温馨惬意。
此时顾家大伯顾强,正步履匆匆地从顾老实家出来,正好路过农场后门,闻到里面传来的阵阵香味,腹中顿时咕噜咕噜地叫起来,他勒了下裤带,叹了口气。
刚才在二弟家,二弟留他吃饭,可他实在没脸面,到底还是辞了。
今天一整天,他只吃了一块已硬得和石头差不多的炊饼。
顾强本来没想来找二弟的,他自小在家就是老大,伺候爹娘,照顾弟弟,从来都是他的活,从没有想过有一日会求到二弟头上,和弟弟开口借钱,他也难张嘴。
只是没办法,岳父被气病了,偏当初岳父的养老钱,都拿来给他家四郎读书用,现在岳父看病到没了银子,大舅子的豆腐卖给了一见仙,偏一见仙扣着货款,非说要月底才给……他只好回顾庄一趟,先找二弟周转一二。
“哎。”
顾强摸了摸兜里二两银锭。又回头看了眼背后篓子里的包袱,眼眶微热,心下叹息。
他知道,这是他弟弟背着弟媳妇,偷偷给他装的锦衾,还有几根老参。
这必是三娘孝敬给弟弟,弟弟从自己嘴里省出来给了他。
“哎!”
当年他二弟没娶媳妇时,为了供三弟读书,给二弟娶媳妇,他每日都是从早晨忙到晚上,地里的活忙完了,又去找别的活干,县城也好,别的村子也罢,但凡有卖力气的差事他都抢着做。
也不知什么时候起,或许从他和二弟都分别成家,有了自己的儿女,有了自己的小家,他心里也便有了旁的心思。媳妇和儿子渐渐变得比弟弟,甚至比他爹娘都更要紧。
顾强苦笑,可这点私心,反而害苦了儿子……只日子还是要过的。
第二百二十七章 晚饭
顾湘家今天吃的主菜也是骨渣丸子。
她最近丸子是越做越好,鸡肉和五花肉各一半,鸡骨和牛骨都碾得极碎,反反复复筛过,配料只加酱油,葱姜蒜,盐和料酒,最要紧的一道料就是这料酒,顾湘自己拿黄酒配的,也是她练习长寿酒配方的衍生作品。
加了这一道药酒,就算是姜氏这等做饭相当一般,一辈子也没做过几次肉食的,烧出来的肉那也是鲜美可口,一点异味都无。
从顾家老爷子,老太太,到姜氏和顾老实,一家子人都爱吃骨渣丸子,不光是顾湘烧得味道好,更重要的是老人家觉得吃这丸子节省,是过日子的模样。
张氏美滋滋地咬了一口丸子,眯着眼细细咀嚼,简直像是怕一张口,里面的鲜香味就要飞出去一般。
顾老爷子就是吃一口丸子,配一口腌萝卜。
顾湘做得腌萝卜又便宜又美味,也是顾家最常吃的一道小咸菜,老爷子是早晨要吃,中午要下酒吃,晚上更要吃,一顿没有就想得慌。
有这腌萝卜,他简直一点别的配菜都不需要。
顾湘每天晚上睡前最后一件事,都是做了新鲜的腌萝卜给祖父备着。姜氏偶尔就吐槽说她这个公爹不会享福,守着如此好手艺的孙女,竟吃些萝卜咸菜。
每到这时候,顾老实就带着点隐秘的得意,悄没声地冲顾湘笑一笑。顾湘也是莞尔,这萝卜确实便宜,比不得肉,可里面用的香醋和糖,加起来也并不比肉的价格差多少。
也就是每日都做很多,算起来成本价才低些。
姜氏又给婆婆和公爹盛了碗饭,忍下对今日顾强过来借钱的吐槽,当着长辈的面,好歹还是要维持一家子表面的平和。
“你大伯今天过来,说了件事,咱们农场不是来了个女秀才?”
对于赵素素,姜氏也有所耳闻。
毕竟是个整日以图书室为家的女子,且字写得是真好,还会算账,让农场那些还在夜校挣扎着学字,每天因为功课问题恨不能抓着儿孙不撒手的婶子们,简直惊为天人。
姜氏自己就爱读书,也偏爱读书人,“这女秀才在刘家可是受了老大的罪,刘家那老婆子不知从哪听来的说法,说是女秀才的命格正好压他们家,女秀才好了,刘家就不能好,刘家想好,就得让那女秀才过得惨,她越凄惨,刘家越有希望飞黄腾达。”
“就因为这个,刘婆子往死里作践人家女秀才,刘玉生也一点都不知道护着自己的女人,还四处编排人家女秀才不守妇道,什么脏污都敢说出口,这做派,这样的男人,简直让人作呕!”
姜氏自己把顾老实管得死死的,让他往东,他就不敢往西,平时最瞧不上那些在外头软的不行,只敢回家欺负自己人的蠢货。
“刘婆子今天一来农场,就把赵娘子痛骂一顿,还要抢她的锦衾,要她的银子,赵娘子不给,她就闹腾起来,这也就是赶上咱们顾庄多是明白人,换个地处,赵娘子可怎么活!”
骂了大李村那刘家一家子一顿,姜氏才缓过口气,“我看咱们这赵娘子是个有本事的女人,正经的女秀才,三娘你这又是酒楼,又是办什么农场,还要帮着咱村上上下下一起经营那养鸡场,怕是以后要办的事更多,身边正缺赵娘子这样的能耐人,这回咱好好帮她把麻烦都解决了,让她踏踏实实,安安稳稳地帮衬三娘,这可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顾湘笑应了,正儿八经地点点头:“是,女儿知道,阿娘放心。”
她又想起白日里赵素素辛辛苦苦地干粗活,晚上既帮着教金婶子她们识字,还要替农场后勤的人算那些柴米油盐的琐碎账,算账时可谓是摇身一变,就变作钻到钱眼子里去的市侩女子,事事斤斤计较,一文钱都不肯错,顾湘心里便感觉到有点奇妙。
赵燕飞可是世间公认,当世最优秀的才女之一。
按照剧情里的说法,赵燕飞所作诗词,便是当朝名士读了,也甘拜下风,连连称赞。
顾湘印象中的女诗人,女词人,多是清高的,不食人间烟火,趴在案台上因为柴火贵了几文钱不停纠结的女词人,却是罕见得很。
“说起来,我大哥还告诉我了些事,李子俊那厮做事可是越来越霸道。”
顾老实喝着粥,含含糊糊地道,“老周家,还有李光宗他们家的猪肉都卖去给了一见仙,结果结账的日子却是一拖再拖,说好了五日一结,又要拖到月底,到了月底又要拖到下个月。”
“你们也知道,李光宗还好,他家有地,家底殷实,钱晚给两日好歹还能过得去,老周头可不成,他就指着拿了货款才能继续进货,这差一点都周转不过来,哎!”
“活该!”
姜氏翻了个白眼,对这些人很是看不上眼。
“李子俊这等小人,他们也敢信,被坑了也是活该!”
顾湘没吭声,心情却是不太好。
寿灵附近本就是乱局一片,各方势力搅在一起,前阵子还是危如累卵,如今也不太平,李子俊这种时候还要闹事,真让人不痛快。
“现在大李村的乡亲,对这一见仙酒楼真是又恨又怕,好些农户早后悔了,根本不想把货卖给他们家,给钱给得不及时,说得价格再高,拿不到手又有何用!可提前签了契书,哎,一点办法都没有,李子俊手底下养了好些个打手,也不知从哪来的,厉害的很,好些乡亲都怕他们怕得厉害。”
顾老实喃喃道。
顾湘:“……”
总觉得李子俊一直在作死。
李子俊此时心里也是烦躁的要命。
夜幕降临,他盯着自己的账册浑身直冒虚汗,这几日生意越来越差,最近两日更是烦人的很,谢彬竟然不肯进厨房了。
“哼,骄横个什么劲!早晚有一日,我非让他跪在我脚下不可。”
李子俊生气,谢彬比他更生气。
别的他可以不太计较,可连食材的新鲜度都不能保障,他要怎么去做这个饭?给他的食客吃臭鱼烂虾不成?他们谢家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第二百二十八章 小年
腊月二十三
小年这日飘起了大雪。
顾庄上上下下所有人家,都热热闹闹地祭起灶神,家里也是彻底地清理一遍。因着今年大多数人家家里都换了些新家具,房子也是新装修过,到了小年上,阖家老小都齐上阵,恨不能把每个角落都擦洗得干干净净,瞧着就是十分体面。
顾湘的‘顾记’也停了生意,她带着老杜和阿冯他们,就在‘顾记’门口给村民们发福利。
一人过年银子能分到一贯到五六贯不等。
便是一贯对寻常老百姓来说也是个极大的数目,往年一个人一年也不一定真能赚到这么多。
除了银子外,顾湘还一口气包了好多角子,馄饨,汤圆,年糕,汤饼,扎素丸子,也有些肉丸,鱼丸,不过肉丸,鱼丸就少了,想吃到只能看运气。
一整日,顾记门前的两排冬日也茂密的树林下,就泛起阵阵白雾。
树冠上晶莹剔透。
一大早,天色未明,秋丽和樱桃就带着‘顾记’上下所有人,连农场的员工都借出来帮忙,这才把树下的积雪扫了个干净,露出青石板的光洁地面。
“快,这边也撒上些沙子,刚才我过去,差点没摔个跟头,摔着咱们也就罢了,可别摔到了村里那些老人家。”
秋丽忙得前后脚跟不着地,鼻尖上都沁出几滴汗珠来。
樱桃一边弯着腰铲雪,一边扭着脑袋去看餐车旁边的大灶台,和上头那好几口特别贵的大锅。
这些锅是专门请铁生哥托人找了个手艺好的铁匠师父打造而成,又结实又大,用料很足。
此时锅里滚烫的浓汤呈现出带着光泽的乳白色,漂亮极了,也香极了。
“从昨晚上就一直闻这股子味……”
顾湘正好从门里出来,见樱桃可怜巴巴地瞅着锅,不由失笑:“大家伙先停一停,都过来喝点汤吃一碗馄饨汤圆,好歹垫垫肚子。”
樱桃赶紧来抢了一碗馄饨。
馄饨先煮出来,再扔进去一把嫩绿的,刚从农场摘下来的菜叶,煮好了搁在粗陶碗里头,抓一把虾皮,浇上一大勺熬煮了一整晚的高汤,氤氲的热气一冲,鲜香味扑鼻而至。
旁边几个刚匆匆过来排队领钱的乡亲,闻着这味,一时竟连钱都顾不上数,抓起自己那份,就凑过来眼巴巴地看着:“汤圆,给我汤圆。”吓得负责点钱的两个火头营出身的小子连声道:“六爷,您慢着点,先点点钱,若是错了可不好找补。”
守灶台的阿冯赶紧给老人家盛上一碗热气腾腾,圆滚滚的汤圆。
这老人家是顾家族里的老人,儿子早年去外头谋生,这些年已没了音信,他年纪不小,如今把所有地都赁给了顾湘,一口气签了二十年的契书,就等着月月拿分红度日。
如今村里人闲来无事都爱去他家转一圈,帮着挑水劈柴,赚的积分比做旁的事要多上一倍。
顾老六把两个小银锭往怀里揣了揣,又把沉甸甸的钱袋塞到袖子里,眼睛盯着碗里的汤圆直冒光,舔了舔嘴唇,扯着嗓子道:“数个屁,老子现在每天吃饭都不掏钱,又没个地方花,多就多了,少就少了,哪有我吃汤圆要紧。”
“六叔,汤圆您可不能吃。”
顾湘笑道,“不好消化。”
说着,她就顺手把碗拿起来,自己吃了一颗,又把碗递给樱桃,让她先搁下馄饨也吃上一颗。
樱桃吃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甜!”
顾老六:“……”
他凑过去看了眼:“你个小丫头不会吃,你吃的这一颗,我看了,咱们三娘特意把糯米做得不是特别黏,很不必先咬小口,要整颗进嘴,慢慢咀嚼,细细地品味才好。”
樱桃将信将疑,照着他的说法一口吞了一个,登时黏在嗓子眼,咽不下去,又不舍得吐出,难受得直跳脚。
“噗!”
顾老六笑起来,老神在在地盛了一大碗汤给她,“来,原汤化原食。”
趁着樱桃喝汤的工夫,顺手就把汤圆端了回去,特别体贴地道:“急性子的吃不得汤圆,吃你的馄饨吧。”
他们这边一争抢,那边排队领钱的乡亲都有些着急,纷纷探头,顾老六一边吃完了汤圆,摇头晃脑地又去吃馄饨,一边吃还一边品评。
“这猪肉是咱村喂的那种?一点异味都没有,我吃到了蘑菇,笋干……唔,好鲜,是虾肉,美!”
顾老六又自己动手,往汤里加了一小勺胡椒粉,一小勺红豆腐,花生碎,并些许辣椒油,大口大口地喝进肚子里,稍微带一点麻的香味在舌尖爆开,他登时满面堆笑,“过瘾!”
“尤其是这辣椒,有它在,我以后再也不吃什么茱萸了。”
村民们领了钱,凑在一处热热闹闹地吃起这些简单却特别好吃的小食来。
顾湘自己也吃了几颗汤圆,又尝了一小碗馄饨,便回到灶台前炸肉丸。
猪肉是肥瘦各半,都是顾湘自己选的,她现在选食材的本事那是天下无双,加上全是出自‘洞天福地’,味道没得说。
肉馅以独特的手法锁住排骨高汤做的肉冻,再九成热的油里炸得是金灿灿一片,内外熟而不焦。
这肉丸子一炸出来,香飘十里,整个顾庄都被笼罩在浓浓的鲜香之下。
一群乡亲齐刷刷围拢过来,秋丽一边把肉丸子每十个分成一份,拿油纸包好,一边笑着指一指桌上的签筒。
“丸子少,人又多,咱们每人来抽一支福签,抽中红签的就拿一份肉丸子。”
众人自是齐齐应了。
不多时,抽中了红签的提着炸肉丸满脸喜意,没抽中的满脸的失望。
很多抽中了红签的乡亲,都笑眯眯地把这支小巧的签当成吉祥物件送给了自家儿孙,就盼着儿孙们也能沾沾喜气。
忙活了半晌,火头营的两个小伙子拎着长长的条子对了半天账,满头雾水地道:“姜娘子,农场的过年钱还剩下一贯,应该有人还没领。”
姜氏正在厨房里偷吃炸鱼丸,赶紧擦擦嘴出来,诧异道:“都通知到了,今天要领钱的,谁还没领?拿钱都不积极,你们整日都想什么!”
第二百二十九章 自大
顾湘都熄了火,把炸好的肉丸子捞出来交给老杜他们沥干净油,收到一边冻起来,走到自家阿娘那边去问情况。
农场目前是姜氏和顾老实主事,最近家里来了不少小厮,仆从,顾湘一点都不介意占系统的便宜,但凡是有人申请到她家洞天福地实习,她通通都接受,反正来人再怎样奇葩,系统还是能保证所有雇员的品性。
雇员身上都有契约,契约有防护机制,所有实习雇员都不能主观,或者客官地做出对主厨有损害的事。
在这方面,系统的规定特别详细,几乎囊括了方方面面,在各个角度保证主厨的安全。
顾湘一开始都没仔细看这些,后来见自家员工们个顶个的奇葩,这才翻出来细看了眼,看过心下就有些意外。
系统未免对主厨太过友好体贴。
这些实习雇员不光是过来打白工,一文钱工资都不要,最后结业,雇主给出的评价非常重要,若是他们得到的差评
顾湘刚穿越时,从不去考虑系统的目的,只有感激,她一个死人,能借系统之力活着已是万幸,自不会去想别的。
这么长时间下来,她却是越发觉得自家这个系统那是相当不一般,只是她实在弄不明白,这么厉害的系统,为什么非要培养厨师。
有它这般伟力,培养霸主,君王,大科学家,魔法师,修仙,哪样不好?
当然,真正的好厨师也很厉害,但总得来说,似乎还是有些大材小用了些。
顾湘到是还挺喜欢自家系统这种豪气的。
有了实习雇员,家里老人有人照顾,各项杂务也有人处理,姜氏和顾老实整日都闲得大眼瞪小眼,天天找村民们闲聊天也不是事,干脆就把农场的担子担了起来。
姜氏一开始还有些不安,可农场的管理细则非常清楚,顾湘制定的各项规章制度又全面又妥当,其实管理人员只要认真按照各项制度走,只要不是一点文化都没有,脑子僵化的,大体都能胜任。
适应了几日,姜氏便喜欢上自己的新工作。
她本来就爱管事,也管人,性子强势,让她当大管家管着农场上下所有事务,她是求之不得。
顾老实做不了那么细致的管理工作,他哪怕上了夜校,认字的速度也特别慢,可以说整个顾庄,除了那些六七十岁的老人家,他识字的速度得排在末尾了。
没办法,哪怕死记硬背,每天拿着木笔在沙盘上写了好几十遍,第二天还是要忘了大半。
不过顾老实为人踏实,种田是把好手,他种了半辈子田,到了地里就本能地会干活,把他放在农场,他一点架子都没有,和农夫们一起挽着裤腿下地,不怕脏不怕累,过得也挺充实。
顾氏夫妻两个,如今全部心思都放在农场,姜氏
“我来看看单子,瞧瞧谁这般视金钱如粪土?”
姜氏把领钱名单拿过来仔细看。
顾庄的村民那么多,顾记的员工,农场的雇员们,连临时打个工的一起算上,光是签的名字就签了厚厚一沓,好些人学了半天也不怎么会写名字,写得歪歪扭扭,乱七八糟,姜氏看了两眼就晕头转向,根本看不出端倪。
顾湘扫了一眼,却是蹙眉:“今天有谁看见赵娘子?”
姜氏一怔,低头就见一群写得歪歪扭扭的签名里,唯有赵娘子的字娟秀工整,一看就不是一个画风。
顾湘指了下赵娘子签名的那道空格。
“赵娘子的字写得很小,空格还剩下这么长,显然她的字还没有写完就被打断了。”
顾湘沉吟半晌,“我猜,赵娘子本来是想把自己领钱的数目也写上去的。”
姜氏:“??”
顾湘轻声道:“这是赵娘子的习惯,阿娘你可以看看她上工时签到的单子,每次签到,她除了签名以外还要写自己上工的时刻,若当天有事误了点时间,也要自己记录,非常细心认真。”
姜氏回忆了下,恍然:“好像……确实如此。”
顾湘回头招呼雪鹰:“把我们的人都散出去,我要知道赵娘子今日的行踪,越快越好。”
她甚至等不及去问金婶子等人。
“立时着人去大李村,找刘玉生去问。”
雪鹰点头应下,迅速转身离去。
刹那间,顾家的家丁小厮,无论是从系统来的那些,还是勇毅军的人,纷纷四下散开。
“老狗你让人立时传开消息,就以……后山那些山寨的名义,赵素素是我的人,她哪怕伤了一根头发丝,我必要对方家鸡犬不留,传得嚣张些,怎么厉害怎么说,声势越大越好。”
老狗心下一惊,愣了愣,连忙点头去做。
姜氏心里直扑腾:“三娘?”
顾湘轻轻吐出口气:“阿娘别担心,我就是未雨绸缪,担心赵娘子出了什么意外。”
话音落下,她又不禁沉默了片刻,叹道,“我该早些帮赵娘子解决刘家的事。”
她本觉得赵素素人在顾庄,肯定很安全。
年底事忙,根本寻不到王知县的人,刘家上下一看也不是那等会讲道理的,处理他们怕是要专门抽时间,消耗精力,顾湘就想过年后王知县不忙了,一口气将这家人带来的麻烦解决干净。
现在想来,这等麻烦怎能留着过年?
万一赵素素出事,她便是‘冲冠一怒’,弄死刘家为她报仇,又有何用?
很快,各种信息便汇总过来。
老狗气喘吁吁地过来,接了顾湘递来的茶碗,猛地灌了几口,被他拽过来的金婶子就满头雾水地道:“我领了银子打了两碗汤圆,想回家孝敬我老娘,半路上就瞧见了赵娘子,我喊了一嗓子,但她好像没听见,跑得挺快的。”
顾湘蹙眉:“阿蛮呢?老狗,你们见到阿蛮没有?”
她刚一问,阿蛮就揉着眼睛从顾记的门房里钻出来,睡眼惺忪:“三娘子?您寻我?”
樱桃轻声道:“阿蛮对音律特别敏感,我和姐姐最近在教她弹琴,她说想先瞒着她阿娘,赵娘子寿辰快到了,她想到时候给她阿娘个惊喜。”
第二百三十章 卖了
顾湘沉默下来,却是松了口气,只要不是阿蛮出事那就还好。
她有点担心赵素素失踪,是因为她的女儿。
顾湘笑了笑,招招手把阿蛮叫到身边,把人交给樱桃:“去和樱桃姨姨吃点汤圆,喝些汤水暖暖身。”
刘阿蛮闷闷地点点头,长长的睫毛忽闪了下,似显得有些不安,可她极乖巧,老老实实地任樱桃牵着手,进了顾记的大门去吃饭。
风声呼啸,门前却一片静寂。
顾庄东口外,因着下了雪,阿大来不及回去,便裹着一层灰扑扑的兔皮袄子缩在山洞里头过了一宿,过了半晌,雪停了才钻出来四下转了转。
“哎。”
快过年了。
阿大到不是多怀念府里的年节,只是每逢过年,上头总免不了要发点赏钱下来。
其实他平日里也花不到什么银子,爹娘有主家在,根本用不着他奉养,他的衣食住行也有主家包揽,又没时间出去消遣,钱拿到手了,也多是用来给府里的小公子们付账而已。
但最近在顾庄溜达,见那些村夫村妇们拿到银钱就那般高兴,兴奋得不成,商量着要置办什么东西,给自家的娃,自家的婆娘买什么,好哄得婆娘高兴,他这心里也不禁一动。
阿大过了年就二十六了。
早年大公子想给他说个婆娘,是老夫人身边的丫鬟,她也是家生子,自小便伺候小娘子读书,知书达理,温柔贤惠。
他到也憧憬过,奈何天命不饶人,不过一场风寒,她便香消玉殒,阿大和她都没正经见过几面,说不上怎么情深意重,但到底是相约白首,想要一起过日子的女人,心里一直有些难受,一来二去的,拖到现在也没再寻别人。
“也该有个人才好!”
阿大被顾庄这些人勾得起了心思,就想攒下点钱来,再说个媳妇,生个大胖小子,这辈子也算是有了指望。
正胡思乱想,就见顾庄里灯火忽然次第燃起。
现在天色还没黑透,就是乌云压顶,雾气蒙蒙,太阳西斜,山里看着有些昏暗。
整个顾庄的灯都亮了。
无数人打着火把,提着灯笼,三三两两结伴而出,步履匆匆,沿着青石铺就的山间小道一路直奔村外。
眨眼间人流就涌出了村子。
“铁柱,你们几个去大李村,守住大李村的前后村口。三娘子交代了,不要起冲突,不过如果发现赵娘子有危险,你们知道该怎么办。”
阿大心下惊奇,忍不住凑近了听了几句闲话……不禁有些不敢置信。
他一时也不知是该吐槽环姐小题大做,为了个手底下的人就这么折腾,还是该说,他们李家的这位环姐儿竟如此厉害,平白一句话,整个村子都按照她的指挥行动。
恐怕他们李家的私兵,论素质大体也就是这个样子了。
换成那些纪律松散的军队,怕是都没有这般令行禁止。
阿大震惊了会儿,也便罢了。反正他也不是第一次知道他们家这位环姐儿的厉害之处。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
顾湘和姜氏,还有顾老实坐在顾记门前,谁也没想回家。
村子里灯火通明。
好些年纪大的老人们也都凑到‘顾记’这儿来坐着等消息。
姜氏抱着一小碗鱼丸,一小口一小口的吃,吃一口就两口汤,寒风凛冽的冬日,喝上一口热汤,真是从喉咙热到胃里去。
“赵娘子肯定没事,她最近运气这般好,能进咱农场,就是有福气的。”
此时各类详细已大体汇总到顾湘这里。
就在晌午时分,大家正忙着领过年钱,排队吃吃喝喝时,好像是大李村的一个女子过来找赵娘子,她似同赵娘子交情不错,一叫人,赵娘子便随她去了。
“我在村口见着了赵娘子,看她步履匆匆的,我还问了一句。”
老王头急声道,面上带着些忧色,“当时她没回话,我要是跟上去看看就好了,哎!”
他是村里的猎户,如今去山上打猎,也就是不想丢了身手,至于能不能猎到猎物,他也不大上心。
因着他从没娶过婆娘,无儿无女,顾湘当初开村食堂时就定了规矩,每月给老王头供二百斤的各类杂粮,后来又加了肉蛋菜,等‘顾记’开起来,村里宽裕以后,更是每月还有二十文的零花,小日子过得美滋滋,一直对顾湘十分感激,但凡顾湘的事,他都当自己的事看。
“我听见和赵娘子一起走的那丫头,好像说道什么刘玉生要见阿蛮之类的话。”
老王头回忆了半晌,迟疑道,“离得有点远,也没听太清。”
姜氏却是很相信老王头的耳朵:“当年村子里闹狼,每次咱王叔都是离得老远,就听见那些短毛畜生的动静,他老人家的耳朵没得说,赵娘子肯定是被刘家给拐走了。”
说话间,火头营的一小子就匆匆过来,低声道:“三娘子,他们探到消息,说刘玉生把赵娘子卖给了寿灵的娄永俊。就是那个经营赌坊,经常同戏欢阁打擂台的娄永俊。”
顾湘起身把大氅系好,交代道:“阿爹,阿娘,您二位赶紧回去歇着,我出去看看便回,秋丽,你和樱桃照顾好我爹娘还有阿蛮,大娘,大爷,婶子们,您几个也赶紧回去歇了。”
老狗已把马牵了来,顾湘呼啸一声,把在门里探头探脑的‘黑白花’叫上,上马便走。
姜氏呆呆地看了女儿半晌,心下大惊:“三娘你去作甚。”
眼见叫不回来,她忙又喊道,“老狗,你可要照顾好我家三娘。”
姜氏回屋闷坐了半晌,拉着顾老实的袖子,小声道:“咱三娘,和以前真是大不一样了。”
顾老实也没吭声。
可不是大不一样,刚才三娘发话要走,老狗他们半句也不敢劝,当即便牵了马过来。
老狗等人那都是些什么人?顾老实虽一辈子生活在乡下底层,可他看得出来,老狗不是什么善茬。他那样的人,背后生有反骨的,根本不是寻常百姓,这般人物在自家闺女面前温驯得和条家犬一般。
看样子,这不知不觉间,他家闺女已长成了别人的脊梁骨。
第二百三十一章 鸡犬不留
冬日里太阳落得快,天黑得早。
如今地里也没多少活,在外头找活做也不容易,大李村的村民们吃过饭便都闲了下来。
天虽将将黑了,时辰还早,也不到关在屋里蒙着被子呼呼大睡的时候,相熟的男女老少们就自动自发地约在一家,凑一处说说话,女人们一起做个针线,聊聊天。
既算是个乐子,也勉强能省些炭火,灯油,大家日子都很不好过,能省下一分便是一分了。
今儿顾庄分钱的热闹,他们自然也听了一耳朵,毕竟两村毗邻,多年来你村的闺女嫁到我村,我村的大小伙子娶了你村的新妇,彼此之间往上数上几代,没准都是一个祖宗,熟人众多,亲戚也不少,这等大消息肯定是瞒不住人的。
这会儿闲来无事,就不免要拿出来彼此讨论分享一下。
“我嫂子现在都有点后悔嫁到咱村来,她当初嫁的时候可是高嫁,我们家有果园,一年到头卖果子的钱,够我嫂子他们家赚个三年五年的,现在可全不一样,前几日我嫂子娘家哥哥过来看妹妹,竟然捎带了一床铺盖过来,那料子鲜亮的,灯光下瞧着像是比我这脸蛋还光滑。他家里发达了,一月赚的钱能比得上我家一整年的。”
“惠芬,你可别说胡话,你嫂子后悔个啥,昨天我帮她去地窖里拿东西,你嫂子还说想让我帮个手,给你大哥和儿子,闺女各做一身棉袄子穿,嘴里念着,心里惦记着的,还不都是你大哥和自家的娃。这女人嫁了人,生了娃,人就拴在你们家了,但凡你们像点样子,那多数跑不了。”
叫惠芬的小妇人笑起来道:“也是,嫂子新得了好几匹布,颜色鲜亮,特别软和,自己没舍得用,到都给我哥,侄子,侄女们做了衣裳,实在算是顶顶贤惠。”
“那也是你哥,你娘都是好人,才能修下这么一房好媳妇,哼,若一窝子恶人,有好媳妇进了家门那也是造孽,哪里守得住?”
惠芬跟着叹了口气,点点头。
她知道这个婶子说的是谁家,可不就是刘玉生他们家。
“听说当年刘玉生也是这十里八乡的好后生,因着读书识字,好些闺女都想嫁他,谁知道是这样混账的东西!人家赵娘子哪里对不起他,他们家要那般作践人。”
其他人一听,也纷纷叹息。
这三年,赵素素在李家村受得那些个罪,人人都清楚。
有一阵子刘家不给赵娘子饭吃,只让她没日没夜地做活,后来赵娘子实在受不住,煮饭时就捞了两口汤喝,结果让刘婆子发现,好一顿毒打,要不是阿蛮机警,赶紧出去找了邻居帮忙,怕是要把赵娘子给打死的。
“听说如今赵娘子带着阿蛮去了顾庄,日子过得美得紧,前几日还见刘婆子跳着脚在家里骂她,说早晚要收拾人家。”
惠芬说着说着,忽然蹙眉,“前日晚上,我家汉子说,他接了县衙的差事,去县里做事,路过酒馆正好瞧见刘玉生在里头打酒,还打的都是特别贵的老酒,还说什么他找了个大好的买卖,只待把赵娘子弄回来什么的……这厮怕不是要动什么歪心思?”
李惠芬家堂屋里,几个年轻媳妇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半晌才有人开口:“哎,要我说谁家在顾庄有亲戚,还是让人提点人家赵娘子几句。”
“也是,咱也不敢做别的,刘家都是霸道人,不好招惹,最多也就能提醒两句罢了。”
一行人正聊得热闹,外面忽然嘈杂声一片,李慧芬吓了一跳,忙偷偷推开一条窗户缝向外眺望,只听一阵老鸹的叫声过后,一声连着一声怒吼传来——“所有人听着,某乃黑虎寨威虎堂苗虎是也,赵素素,赵娘子那是我主顾三娘子的姐妹,今若是有人欲对她不利,劝尔等及时停手,若是冥顽不灵,伤了赵娘子……必叫尔等家里鸡犬不留!”
“某天王寨郭少峰……”
“某乃宋越!”
“鸡犬不留,鸡犬不留,鸡犬不留!”
一阵又一阵,由远及近的声音传来,大得像在打雷,轰隆轰隆的,吓得惠芬脚下一软,扑通就坐在了地上,一颗心简直要从嗓子眼跳出来:“我的妈呀,什么人这么厉害!”
外头脚步声响起,显然是惊动了村里巡夜的乡勇们。只不过片刻,惠芬就看见几个乡勇灰溜溜地退回了村子,为首的那几个都装聋作哑,根本不吭声。
想来也正常,听刚才报出来的名头,都是周围叫得响亮的土匪,大李村才多少人,怎敢招惹?
“我,我早听说顾庄的那什么修路队忒厉害,连土匪都能收服,看来这事不假!”
惠芬小声哼哼,“老刘家怕不是要倒大霉了。”
刘家上下确实都吓得不轻。
刘婆子把三个年长的儿子都叫到屋里,她坐在床上抱着烟袋,抽得满屋子都是烟气。
外面喊一声‘鸡犬不留’,她就哆嗦一下,浑身发冷。
“老大,玉生这小混球又去和那丧门星厮混?”
刘婆子没好气拿烟袋抽着床板,眼睛死死闭上,当初在顾庄那股子胡搅蛮缠的戾气却是一丝不见,“老大,你说,外头那些人……那些人真会为了赵素素这么个外地人就大动干戈?”
她一辈子生活在村里,其实就是个欺软怕硬的老婆子,她的凶戾都是对着和她差不多的人家,或者比她弱的人,这一听见土匪的名号,腿脚都不大会打弯。
刘大也是六神无主,茫然道:“不应当,赵素素那是咱家玉生的媳妇,咱家人,和他们能有什么关系,这还有没有王法了?”
“哥,阿娘,你们到底琢磨什么呢,跟土匪讲王法,王法个屁!”
刘二翻了个白眼,“玉生媳妇被你们弄哪儿去了,赶紧的把人放了,咱大不了磕头赔罪,我琢磨着,最起码不至于丢了性命。”
“不成!”
刘二话音未落,刘玉生就撩门帘进来,正待说话,就听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刘大媳妇连忙扶着窗,压低声响:“不得了,外头来得是顾庄的那位顾三娘子!”
第二百三十二章 势
“什么?怎么可能!”
刘婆子的脸色倏然大变。
其他人也是大惊失色。
当初刘婆子在顾庄农场前头吃了那么大一亏,心里一直惦记,自是想要报复来着,结果背地里一打听,却被吓了好大一跳。
刘婆子同自家这几个儿子面面相觑,额头上都渗出一层细汗来。
“……怕什么。”
刘大咬牙,“不就是个村姑?有什么大不了的!她,她就是再厉害,难道还能杀了咱不成?”
刘婆子拳头攥紧,一时无语。
顾湘的确是寻常人家养大的闺女,可这人邪性的紧,听说背景很深,也不知被什么样的江湖匪类收做了弟子,身边有一帮极厉害的师兄弟,凶悍异常,竟收服了周围山里的众多山寨土匪,自己也是黑白通吃,经营的生意赚了老多的钱。
刘婆子打心里其实不愿意和这样的人为敌。
她敢动赵素素,不过是看她无亲无故,任凭自己拿捏而已。
就算现在赵素素在顾湘的什么农场打工,可她根本不当一回事,毕竟大过年的,谁会为了个手下人大动干戈?
只要他们做得隐秘,一推二五六,大面上过得去,再对顾庄恭敬些,对那位顾家三娘客气点儿,想来这事就能过去。
在刘婆子想来,当时那顾三娘为赵素素出头,必是因着她闹到了人家门前,人家面子挂不住,且还需要服众,这才做做样子罢了。
现在,顾湘当真找上门来?
“玉生,你那婆娘其实是个没心眼的,而且看在婆婆的面上,她也不会怎样,咱要不把人交出去吧。”
刘婆子心慌气短,转头看了眼自己的几个儿子,“我这心里总觉得不太妙,眼睛直跳,慌慌的,有点头晕。当年,当年闹那一出的时候,我都没这样。”
此时外面敲门声越来越响亮。
一群人齐齐打了个冷颤。
“真不成。”
刘玉生脸色雪白,嘴角抽动了好几下,沙哑着嗓子道,“娄二爷要赵素素,我已应了,钱都拿到手花了出去,如今不把赵素素交出去,咱们上哪去筹钱还给人家?那顾三娘再厉害,也是个女人,还是本乡本土的,能有多大的能耐?娄二爷却不得了,他那手底下不知有多少条人命,娘啊,儿子若是交不出赵素素,恐怕都不必等到第二日,儿子就让人不知扔到哪条河沟自里去喂了大鱼。”
外面的敲门声越发响亮,房间里刘家上下的心也跟着这敲门扑通扑通地跳动。
他们还没想出应对手段,就听敲门声戛然而止。
“呼!”
刘婆子松了口气。
刘玉生面上也放松了些,轻佻地一扬眉,笑起来:“呵,我就说,一小娘们,怕她作甚,说到底赵素素是我的女人,我爱把她怎么样,就能把她怎么样,别人管得……啊!”
砰地一声巨响。
刘玉生话没说完,背后的门板就嗖一下飞过来,他整个人都被门板拍到了墙上去。
尘土飞扬间,一屋子人齐刷刷扭头,只见外头大门洞开,院子里不知何时冒出密密麻麻的灯火。
刘婆子腿一下子软了,瘫在床上一动都不敢动,瞪着双眼死死地盯着院子。
院内亮起无数的火把,密密麻麻都是人头,人人眼似铜铃,个个凶神恶煞。
有个脸上有疤,满身煞气的男人站在门口,一脚把她家大门踢得远些,伸手挡了挡飞起来的灰尘,才转身扶着个身形纤细的少女下了马。
刘婆子盯着那女子,认出来人正是顾湘,在灯火下一照,她那样的人物,简直像下一瞬间就能飞到天上去。
明明眼角眉梢间并不冷厉,甚至略带着些柔软,可一看到她,她就忍不住心惊肉跳,嘴唇蠕动了下,心虚的厉害。
这些年刘婆子一向因为自己一口气生了四个儿子而很是得意。
儿子多了,在村里就有面,尤其是她这些儿子们还能抗事。
前头三个长得人高马大,一把子力气,性子也强横,最小的一个是个有福气的,有天分,能读书,以后就是谋个账房之类的差事,也比留在村里种地要强。
因为这个,刘婆子在村里一向很横。
今日她明明四个小子都在身边,人也在自己家里,自己的地盘,却是心下惶惶,恨不能撒腿就跑。
“你——”
刘婆子一句话没说完,顾湘便冲老狗略一点头,老狗两步跨进门,轻轻一拨,就把欲阻拦的刘大甩到地上去,上前揪起刘玉生,提溜着这人的领子,直接往顾湘面前不远处一掼。
雪鹰很自然地展开披风挡了下,以免灰尘飞起,再污了顾湘的鞋袜。
顾湘盯着刘玉生,面无表情,心中却是绞尽脑汁想电视里,小说里的各种类似桥段。
要怎么才能让‘犯人’在最短的时间内招供,怎么才能不耽误任何一秒,就把赵素素救下?
顾湘脑子里其实有点乱,可她面上却很端得住,目光幽幽,带着些不浓不淡的冷意,似是没把这些事,这些人放在眼里。
“就是他,把我的人卖给了娄二?呵。”
顾湘一扬眉,“娄二到了?我还真得问问,他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竟敢伸爪子动我的东西?”
“威虎堂的苗当家刚传了话,娄二说没有这回事,是这厮污蔑他。”
老狗冷笑,“娄二说了,三娘子不必脏了手,他会处置干净,绝不让任何人伤了三娘子的颜面。”
刘玉生本被砸得晕死过去,刚才让老狗一掼,才迷迷瞪瞪地醒过神,一醒来便听见老狗这等话,顿时吓得冷汗狂冒,大声疾呼:“冤枉,我冤枉!是娄二那畜生觊觎我的妻子,下套害我!”
顾湘根本不看他,仿佛多看一眼都嫌脏,只对老狗道:“赵娘子怎么说也是我的人,让外头的阿猫阿狗欺负了,那我的脸面还要不要?”
“你们几个,去找找赵娘子,唔,找不到……那把这货扔给娄二,他要还想活得这般滋润,他就知道该怎么做。”
说着,顾湘转头便要走。
老狗冷笑应是,目光直直地盯着刘玉生,轻轻舔了下嘴唇。
刘玉生脑袋嗡地一声,只觉老狗此刻的目光宛如魔鬼,瞬间如堕魔窟,惊恐欲绝:“不,不,啊,我媳妇能给我作证,都是娄二骗我……你们去找她,她就在郭家的地窖里——”
第二百三十三章 手段
顾湘使了个眼色。
老狗登时带上人冲出门去。
刘家一片安静,所有人瑟瑟发抖,都低着头没敢吭声。
顾湘却是松了口气,她面上镇定,心里却是一点底都没有,也很惶急。便是换到现代,像赵素素这样年轻的女子走丢了,也是让人极心惊肉跳的事,更何况如今。
不过片刻,老狗便带着人把赵素素接了过来。
顾湘上下打量了她几眼,赵素素看起来还好,神色冷静,只一双手臂上都是磨出来的血痕,一道道的,分外骇人。
“我到的时候,赵娘子正从石头上磨自己手腕上的麻绳,将将要磨断了,只手臂伤得不轻。”
老狗叹气,心下一时间是相当佩服。
拿石头磨断绳子这事,听起来好似很简单,可真正做起来,光是疼痛就让人崩溃。
老狗当年不学好时,也被人这般绑过,自然也是试过做这等事,只坚持半天毫无效果,只有痛楚,根本就没坚持下去。
这刘家用的绳子都是捆猪用的,手法也狠,赵娘子竟能下这般狠心,这是本着就算把手腕都磨坏了,也要脱困的想法在做事。
老狗感叹不已:怪不得三娘子看重她。
顾湘小小地抽了口冷气,从袖子里摸出伤药来递过去:“先把伤口清理干净,这绳子不知是做什么用,肯定脏得厉害。清理了伤就赶紧上药,等下咱们请大夫看看,多开点祛疤的药粉子。”
赵娘子接过金疮药,深深一福:“多谢三娘子。”
顾湘摆摆手,忽然微微一笑,轻声道:“别怕,阿蛮很好,我让秋丽和樱桃看着她呢。”
赵素素脚下一顿,面上终于露出一点惊惶,却是一闪而逝,随即面上冷得像是一块千年不化的岩石一般。
她驻足片刻,轻轻走到刘玉生身边。
刘玉生趴在地上,抬着头看她,满脸都是泪痕,哭道:“媳妇,我,我知道错了,我其实……”
“我知道,你是嫌我不干净。”
赵素素轻笑起来。
顾湘正好看到她的脸,忽然就觉得赵娘子竟然生得很美,是种特别端庄大气的美,或许多年饱经风霜,不大精致,却是特别漂亮,以前她看不出来,此刻却是感觉赵娘子沉疴尽去……
刘玉生目中隐隐流露出一丝惊恐,他以为他很熟悉赵素素。这是他的媳妇,从来对他恭恭敬敬,听话温驯,后来哪怕,哪怕他厌恶她,放任家里人拼命欺负她,她也只是变得越发沉默,并不反抗。
可今日他看着赵素素,竟是如此陌生,连一句话都说不出。
赵素素默默抬起脚,一脚踩在刘玉生的手腕上,全身的力气都压下去。
“啊!”
刘玉生惨叫,猛地一用力就要把赵素素掀翻,顾湘顺手抄起手头的破门板,砰一声砸过去,砸得刘玉生蔓延金星。
赵素素再一用力,只听咯吱咯吱的响声响起,刘玉生声音嘶哑,疼得表情扭曲,连叫都叫不出来。
“你嫌我脏?你知道我有多恶心你?”
赵素素冷笑,“三年前山里那帮土匪路过大李村,是你娘四处撒泼招惹了人家,是你满嘴的嘲讽吸引了仇恨,是我救了你们娘俩,是我百般筹谋,费尽心思才哄骗走了那帮土匪,就因为我随着他们进了一趟山林,你们就再不把我当个人看?”
“那些人虽是土匪,也是千刀万剐都不为过的东西,可他们好歹还知道兔子不吃窝边草,从来不在附近打劫,他们还知道羞耻,让我戳到心窝里去了,就没为难我,可你呢?”
“刘玉生你就是个窝囊废,靠自己的女人保护了,回过头来竟然还有脸嫌弃女人不贞?呵,你算个什么东西,你今天睡这个,明天睡那个,你就干净?”
赵素素深吸了口气:“八年了,该报的恩德我早报完了。”
她从袖子上撕下一截,顾湘连忙让老狗去屋里翻出笔墨,递给赵素素。
一封休书转眼写就。
赵素素往刘玉生身上一丢,冷声道:“休书给你,从此你我二人只有仇,没有恩。”
扔下之后,她转身便走。
顾湘一把拉住她,到是顿足盯着刘玉生冷笑:“我听说你从小就挺有天分,酷爱诗书?在村里也听过两首你写得打油诗?就你写得那些东西,和赵娘子的诗作比,连狗屎都比不上。”
刘玉生手腕剧痛,又惊又怒,死死瞪着顾湘,浑身发抖。
他从心里就瞧不起赵素素,觉得她当年跟那帮土匪在山里待了一整宿,偏还要回来,竟没有自我了断,实在丢人,今日竟让人说,他这一身才学还比不过一个自己瞧不起的女人,这简直比痛殴他一顿,还让他愤怒。
顾湘话音一顿,又摇头:“不对,我这么说,岂不是侮辱人家狗屎?怎能拿你这样的东西和赵娘子比?哎,真是糊涂了。”
说完,她便拉着赵娘子扬长而去。
“回去立马去县里把和离的事办了。”
这封休书只是出出气,正经和离还是要经官府。
顾湘上了马,一路陪着赵娘子回到顾庄,把她领到‘顾记’的厅里坐下,让秋丽打水来给她好好洗漱一番,又给她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红枣粥,一碟子腌萝卜,一叠四个灌汤包让她吃着,心中还是不快。
“老狗,你主意多,想个法子。”
老狗了然:“小娘子放心,这厮肯定有短处,干净不了。就算他身上的问题不大,娄二却是一把小辫子等着抓。等我去县衙先找人给姓娄的这厮施加点压力,再把线索往刘玉生身上一引,保准用不着咱们动手,娄二就先把他整死了事,之后再收拾娄二……”
话说到一半,老狗听老杜在后面‘咳咳咳’,登时住口,讪讪道,“咱这些手段真没往干净人身上使过,这就是以毒攻毒。”
顾湘:“……我没那么刻板。”
这年头,像老狗这样的兵油子,要是没点手段哪里混得下去。
“心思多些,懂点江湖事,会些自保的手段,并不是恶事,只若是有堂皇大道可走,我们便不必去走那阴诡小道,毕竟什么路好走,什么路不好走,走过的都清楚。”
第二百三十四章 结果
赵素素端起粥,一口气下肚。温热的,甘甜的,软糯的粥米在唇齿间留下淡淡的余香。
灌汤包大约热了一次,但丝毫没有影响口味,与刚出锅时比,汤汁稍显凝固,唇齿留香,吃起来分外满足。
酸酸甜甜的萝卜丝在牙间断开,脆生生的,好吃极了。
再没有什么能比坐在温暖的房间里,吃上一顿滋味甚美的夜宵更舒服的事了。
顾湘看着赵素素的脸颊上飞起一团血色,不由笑道:“好了,大家都别惦记着,什么事都没有,不要打扰赵娘子休息,赶紧都散了吧。”
此时门外村民们都没有散,顾湘让秋丽一人给了一大袋子炒瓜子,两瓶红豆腐提回去,算是感谢这些村民帮忙寻赵素素。
又香又甜的炒瓜子一吃,王铁生嘴登时秃噜瓢:“赵娘子,要不您再……多丢几回?”
众人纷纷点头。
赵素素:“……”
顾湘:“……”
赵素素:敬谢不敏!
这事就算过去了。赵素素一点都没受影响似的,每日读书学习做工,乐此不疲,还顺顺当当地提前就同顾湘签了契书。
签契书时,顾湘自己问了一次,然后交代身边好些人帮忙又问,反反复复把利弊都给她讲了好几遍,讲得赵素素都要怀疑这些人是不是打算把自己排挤走好上位。
幸亏金婶他们,还有秋丽,樱桃都是心宽的,言谈举止又和气,赵素素才没多想。
不过数日,就有消息传来,说是刘玉生疯了一般去杀娄二爷,结果失足跌下楼跌断了脖颈,当场毙命。
娄二也被刺穿了喉咙,气绝而亡,甚至没等到衙门的人收拾他。
这事一出,顾湘和老狗都有些意外。
老狗真只传了些消息出去,他本是打算等过了年在好好处置这事,实在没想到娄二竟那么嚣张,听说这位娄二爷派人把刘玉生抓到那些不可言说的地处,还是比较低端的地方。
只几日工夫,那刘玉生就疯了。
娄二也是大意,更没把姓刘的那个白面书生放在眼里,谈生意竟还敢到他面前谈,于是惨剧就发生在刹那间。
至于这里头还有没有别的事,娄二是不是真就死得这般轻易,里面是否有别的内情,一来他们不知道,二来,顾湘也不感兴趣。
赵素素听到消息时,正在图书室帮着顾湘整理启蒙用书,听了前因后果,到是幽幽叹息,感叹了句:“要是他早有这份果决,也不至于沦落到如今的地步。”
顾湘冷笑:“刀子没割到自己身上时,他又怎知道疼?”
不光刘玉生倒霉,整个刘家都遭了栽秧,受了报复,也不知是什么人下得手,房子都给烧了个干净,刘婆子被砸到脊椎,整个人都不能动了,她那几个儿子也是伤得极重。
这年头老百姓们承受栽秧的能力几乎没有,一家子遭遇点天灾人祸的,很难熬得过去。
“听闻大李村着火那天晚上,刘婆子一直在骂人,翻来覆去地骂‘一见仙’的李老板。”
秋丽一边收拾字帖,一边瞟了顾湘一眼,“大李村的人都传,说是一开始刘家都大关注赵娘子的下落,还是姓李的挑三唆四,故意透露的消息,还有刘玉生会和娄二扯上关系,也同他有关。”
顾湘叹息:“李子俊这是疯了。”
他以前极看重自己的名声,很要脸面,如今却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什么事都敢做。
如今是明目张胆地拖欠货款,还威胁村民,不许村民把货卖给别人,诸多手段使出,大李村上下是叫苦不迭。
“只县衙那边没抓住那混账东西的把柄。”
老狗坐在门口,同王二木一起帮着剥蒜瓣,一边回头看了眼屋里,小声道,“我去寻王知县打听过,说是姓李的和县里好些乡绅交好,又同余教谕和马县丞关系都不差,想抓他的小辫子很难。”
顾湘轻笑。
自从老狗在自家小娘子面前一次又一次露馅,他就没在刻意隐瞒自己的小动作。
老狗心里暗想,这姓李的,还是不能让他活。做家将的,主辱臣死,不弄死这玩意,他念头不通达。
官府查不出证据,可李子俊为人如何,却是瞒不过村里人。
极短的时间内,‘一见仙’的名声,就从全村的希望变成了垃圾,简直是坏得不能再坏。
李子俊都快成为村民口中不能说的‘恶’势力代名词。
他家酒楼的生意更是一落千丈,一连数日,一桌客人都没有。
李子俊手头到不是没钱,他不知从哪寻的门路,有很多钱去结交县城那些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四处交游,可因着生意不好,他对生意上的投入却是越来越少,货款更是能拖就拖。
如今整个大李村,所有村民提起李子俊,简直恨得牙根痒痒,不要说去‘一见仙’吃饭了,连那些掌柜的,店小二出门,都生怕自己被人套了麻袋,回家都灰头土脸的不敢见人。
转眼就到了年底。
李子俊算了算账,瞪着账房半晌没说话。
从开起一见仙,他愣是一口气往里面砸了足四千八百两银子,不要说回本,现在还欠着外头不少货款。
“怎么可能花这么多?”
李子俊的目光阴测测地看了看掌柜,又死死盯着账房。
账房面色也不好看:“东家这是怀疑小的贪钱不成?月底的工钱还没结,而且东家今天支三百两,明天支五百两的,账册上记得清清楚楚。”
这账房虽然只是个账房,却不怕李子俊,他家书香门第,只是他屡试不中才出来找个活做,一见仙做不下去,再去别处便是。
况且,他早就不想在这儿干了。
就他东家做得那些事,他都嫌丢人,毕竟他怎么说也是读书人,又年轻,还没绝了科举的念头,这名声臭了,那可是影响一辈子的大事。
李子俊不耐烦地摆摆手,打发掌柜的和账房离开,掌柜的张了张口,看着他的脸色,想了想也就没再说多余的话,反正他就是劝他改一改菜单,上些经济实惠的菜,薄利多销,还有赶紧清了货款,挽回名声的话,这位也不肯听。
“我就是个打工的。”
掌柜和账房一对视,都决定过了年就去找新差事。
酒楼已基本开不下去了。
第二百三十五章 命数
‘一见仙’眼瞅着要经营不下去。
李子俊开酒楼前那股子舍我其谁的气势也散得差不多。
此时天上黑云滚滚,李子俊的心情却比天上的颜色还糟糕。
“顾湘难道真有天眼不成?”
这段时日看起来平平静静,一见仙似乎有点被‘顾记’压得抬不起头,他除了愤怒,好似什么都做不成一般,可事实是,李子俊已经把所有能用的手段都用上了。
安排人在顾湘的食材上动手脚。
结果动了手脚的菜根本进不了她家的厨房。
安排自己人充当客人,结果这客人根本进不了‘顾记’的大门,离得老远就被人一巴掌拍晕铲走。
想让人直接登门找事,人刚进了顾庄就莫名其妙地没了意识,被扔到后山去自生自灭。
前几日,李子俊联系县城那个据说很厉害的娄二,想要来点厉害手段,结果……
李子俊:“……”
他迟迟不能压下顾湘,做了一堆无用功,上头那位贵人对他也是越发无视,这两日他去县里见人,人家都开始不耐烦见他。
在这么下去,李子俊感觉自己好不容易才抓到手里的机遇,恐就要变作流沙,从他的指缝里流出去。
“真是天命相克不成?”
在‘顾记’农场的大食堂里,顾湘也琢磨了下李子俊其人。
她与一众管理人员各自披着棉斗篷,选了个舒服的地处歪在棉垫子上吃着农场里新种出来的胡瓜。
清脆多汁,甘甜爽口,一点都不比水果差。
“咱们移栽的果树都长得挺好,也许过个几年,冬天咱们就能吃枇杷,吃葡萄,吃林檎果,天南海北的水果,要什么有什么。”
樱桃满脸向往。
顾湘笑道:“用不了那么久,明年就能挂果。”
毕竟她家的洞天福地其中最普通的一种功能,就是所有作物成熟得速度都快,几乎达到了极限,而且保证口感。
喀嚓。
顾湘咬了一口胡瓜,“唔,不错,那些掐下来不要的小瓜等下我给咱们腌好,味道应该不错。”
“唉哟,说起这些嫩生生的胡瓜,早早被掐掉这些,真让人肉疼。”
姜氏想到那些被掐掉的,心疼的要命。
顾湘莞尔,也不劝什么,回过头正好见赵素素也没看书,也不吃东西,就盯着窗外弯弯的月牙发呆,想了想,干脆把人叫过来,拦住她行礼,只拉着人坐下,轻声道:“瞧着不太精神,是不是这几日太累了?”
赵素素一怔,摇摇头。
顾湘道:“别想那么多,怎么做都对,赵娘子若是觉得那个朋友还有值得原谅之处,便忘了那件事,若是不甘心……”
一句话未完,顾湘无奈一笑,“也是,哪有这般容易。”
赵素素也笑了。
“我其实是明白的。”
那日她被三娘子救了,痛殴了刘玉生一顿,好生出了一口恶气,却一时仿佛忘了那个把自己从顾庄骗出去的人。
赵素素为人稳重谨慎,防备心很强,她明知刘家的事还没解决,怎会轻易就着了刘婆子和刘玉生的道?
要说赵素素在大李村的日子过得艰难,这是真的。可当初刘家老太太还在时,她也有过快活的日子。
那老太太性子有点闷,不爱说话,人们都说她傻,为人却好,当初她受了极重的伤,老太太四处求人给她求了药,悉心照顾,终于把她从鬼门关给拉了回来。
“当时我家刚出事,一家子本高高兴兴回乡,可一夕之间,全都没了,我其实也是不想活的。”
“是老太太带着过日子,我才渐渐地走出来,我就想,我既然活了,怕是爹娘也并不想我这么死,她想把我说给刘玉生,那时候刘玉生还是个人,我见他孝顺,也便应了。”
“婚后的日子到也还好,就是有些难,我擅长的东西在这里好似都变得没有用处,好在老太太知道我,有时候竟然偷偷给我买些纸张笔墨,在老太太膝下,我还能松快些。”
“玉荣是我们村猎户家的女儿,特别羡慕我识字,她时常来给老太太帮忙,挑水劈柴一类的事,她都做得好,还教给我很多东西,我便教她读书,识字,梳妆打扮。”
“我把她当朋友的,唯一的朋友。”
赵素素苦笑。
“那天玉荣匆匆过来,脸色雪白,吓得浑身都在抖,她说刘玉生和刘婆子把阿蛮带走了,就在山道上,让我赶快去追……我真得没怀疑她,一点都没有,没想到,一离开村子她就从背后打了我一棍。”
赵素素叹气,摸了摸被打的脖子,“这傻瓜,真以为人能那么容易被打晕?若不是事发突然,我一时懵住,凭那几个刘家的兄弟……也没那么容易得手。”
“我做错了,当时便该来寻三娘子才是。”
顾湘眨眨眼。
其实若换上她,怕是也要惊慌失措,没办法保持理智。
顾湘把一盘胡瓜推到赵素素手边,让她品尝,一边轻声道:“据说是代玉容的哥哥偷了李子俊的什么东西,李子俊要他们家赔五十两银子,否则就要送她哥哥去见官。”
“代家拿不出钱来,正好刘家找上门,代玉容骗你过去,这笔债刘家就替她还了。”
“五十两啊,到也不少。”
赵素素苦笑。
她已经不是那个用个墨也要几百两银子的赵家千金,她知道五十两银子对代家来说,那是一辈子或许也见不到的钱。
代玉容说过,她娘疼她,等她将来出嫁,会给她一贯压箱底的钱,还要跟她置办一口衣箱。
大李村虽还算富,可能有她这样嫁妆的女孩子也不会超过十个。
五十两是真能逼死人的。
“把我卖得也不算便宜……算了吧,再不见她便是。”
顾湘沉默半晌,轻叹道,“代家把代玉容卖了。”
赵素素一怔,随即了然,是了,她安然无恙,刘家才不会给代家还债,一见仙也没沾上大麻烦,肯定要催债的。
代家能怎么办?
女儿再重要,难道比得上顶门立户的儿子?
赵素素眼眶忽然一红,她不是只为代玉容难受。
“真是命数如此?”
顾湘有一肚子话,可她那些话在当下就是不合时宜:“天不早了,去歇着吧。”
第二百三十六章 年节
年节一至,顾庄家家户户的灶台上都加了一口大瓮。
瓮里一层五花肉,一层萝卜,一层鸡肉,一层鱼肉,取的是十全十美的好兆头。
便是有些家里还没那么宽裕的,在这年上也不肯将就,旁的时候自然该节俭些,谨慎些,可既过年呢,自要气派才好,不光要扫尘祭灶,这饭菜也是油水充足,家家户户都倾尽全力,绝不嫌奢侈。
顾湘也早早在顾记的大厨房里做起了年菜。
她这年菜就不似村民们那般简单,除了十几锅的‘十全十美佛跳脚’,单独的鸡鸭鱼肉也是不少。
几十只鸡都是先大料炖透了,炖得骨酥肉烂却不柴,再慢慢拿柴火熏,熏得色泽金黄,黑白花带着小柿子趴在厨房门口眼巴巴地瞅着,蠢蠢欲动,顾湘不得不教它:“我这鸡的骨头虽酥烂,可你们家小柿子的肠胃弱,绝对不能吃,听懂了没有,不能吃!”
“噗!”
樱桃忍不住笑了声。
顾湘眨眨眼,一点也不生气,细声细气地同大可爱道:“今天樱桃的肉都留给你,不给她了,乖哦。”
黑白花:“啊呜!”
小柿子:“啊呜,啊呜!”
樱桃:“……”
顾湘笑眯眯地添了点柴火进去,眼角一挑,拉开系统界面,只见自家死板的系统竟然也披了一层红纱,看着还蛮有年节氛围。
不光披了一层红纱,还冒出个新年活动大礼包——‘江山如画’!
这一套和顾湘买的‘诗情画意’是同一系列的。
只不过‘诗情画意’只是菜谱而已,‘江山如画’却是新年活动宴席。
一场宴席,要有歌,要有舞,要有排场,要有雅趣。
顾湘翻开商品介绍仔仔细细看了看,忽然觉得挺有意思,就算不为美食点,她也挺想玩,顿时就变得积极起来,把老杜他们几个叫过来看着灶台,她便起身去写请柬。
虽说过年讲究阖家团圆,这时节,每逢年节大家都要回家歇着,不过人在山村,到也没那么多的讲究。
且顾湘亲手做年菜,郑重写了请柬去请,想必大家都乐意扶老携幼,出来捧这个场。
‘江山如画’是新年福利活动,一整天的宴席,囊括食材,水酒,艺人,和一切布置,却只要九十九个美食点,简直比骨折价还要低。
即便是后面缀的一条说明,有可能吸引到奇怪食客这一点,顾湘也没把它当缺点。
食客是什么?
是她衣食父母啊,别管什么样的,她都欢迎之至。
顾湘买了一沓漂亮的烫金请帖,都是锦缎做封皮,双层的金丝银线刺绣,绣了‘顾记’的名字上去。
拿到手,顾湘先欣赏了下:“不错!”
岂止是不错。
王知县收到老狗遣人快马加鞭送到的请柬时,一眼看见眼睛就凸出来,差点没敢伸手接,把自己的手好好洗搓了好几遍,这才珍而重之地接了请柬,小心翼翼地摆在自己的书架上,决定去‘顾记’赴宴时便不带它了,回头给它做个架子,再准备一块上好的绸布好好盖上,以免落了灰尘,污了缎面。
也不怪王知县这般仔细,他本就是爱惜字纸的人,这整张请柬不光看着华贵,还带着一丝经久不散的清幽香味,实在是好东西。
二十九这日,老天爷竟是不作美,从早晨起来便乌云压顶,大雪大片落下,一入地却是化了,山路泥泞难行。
从夜里天不亮,‘顾记’后厨的灶火就没有熄,最耗时的‘佛跳脚’早早就上了灶。
‘顾记’大厅里一早挂了无数的宫灯,园子里的树上也是彩绸飘飘,冰雕点缀。
顾湘都没忍住,带着秋丽和樱桃两个丫头在园子里转了好几圈,简直处处风景,令人流连忘返。
“唯一的问题……”
就是和顾庄的环境有些不般配,看得人心头发慌。
这话不是顾湘说的,是酒楼雇的那些粗使婆子,打扫庭院时都开始束手束脚,说是老感觉自己误入了龙王爷的水晶宫,心里特别不踏实。她们祖祖辈辈就活在眼下这个小小的山村,见过最富丽堂皇的地处,不过是刘传福刘员外家建在
幸亏顾湘家的小厮是能‘降龙伏虎’的主,区区水晶宫到是吓不住他。
这些宫灯,冰雕,过了年就再也见不到,顾湘把后厨的差事都安排好,就忙领了身边的小丫鬟们一起去逛园子。
食客们更是早早就黏在园子里不肯走。
王知县为首的一帮子文人墨客,挥毫泼墨,一群人一口气写了不下百篇的诗词文章。
“叔……”
王知县的侄子王逸,是昨日才从老家赶到寿灵县。
他今年一十有八,中了秀才,堪称青年才俊,家里人把他打发到王知县这儿,让他给他叔跑跑腿,一来长长见识,是个历练,二来也让他给他叔帮把手,省得他叔身边没个自己人使唤。
没来之前,王知县,还有王逸他爹,都提前告诉他过去之后,恐怕日子会很不好过。
在王知县的口中,他所处的地处是群狼环伺,步步惊险,表面上的危险还不算什么,更可怕的是潜藏在水面底下的危险。
而且日子过得苦。
上头顶着一尊阎王,俸禄少,活又多,没假期,天天吃糠咽菜。
王逸听了一大堆,启程时心里是相当害怕忐忑,因着惦记自家叔叔,这才咬紧牙关不曾退缩,却是脑补了不少,也做好吃几年苦的准备。
他们王家人都不矫情,以前他叔没考上进士当官时,他父母长辈那也是时常饿肚子,便是王知县如今做了朝廷命官,家里也没什么余钱,老家长辈们还是十分节俭。
王逸连练字时,都是一面纸写完了,再翻过来写另一面,笔不用秃了绝对不换,寻常闲下来还去书肆抄几本书赚个零花,可不是那等不食人间疾苦,只一心读书的书呆子。
他有信心,肯定不叫苦叫累,肯定好好跟着叔叔吃上两年苦,磨砺身心。
夕阳才要落,天色尚未全暗,满园的宫灯齐齐点燃,晶莹的冰雕流光溢彩,美得好似仙宫。
王逸张了张嘴,到底没说出话来。
第二百三十七章 神态自若
王逸沉默半晌,默默把脑子里那些想给他叔表忠心的话都给删掉。
总觉得他真说些绝不会叫苦,不让二叔为难的话,简直没法听,说出来肯定没有热血沸腾的效果,一准特别尴尬。
尤其是这灯光下,璀璨光泽迷人眼,如何能说一个‘苦’字?
王逸憋了半晌,期期艾艾地道:“叔你胖了,小心身体,平时少吃点肥肉。”
王知县:“……我这叫壮实。”
这些时日东奔西跑,吃得却不坏,身上的肥肉掉了不少,换上了一身腱子肉,他是真感觉身体见好,走些山路也不喘粗气了,平时看书这眼睛也不疼了,睡觉都睡得踏实了许多。
“哇!”
叔侄两个别别扭扭地对视一眼,正待说话,就听身后传来一阵惊呼,两人齐齐回头看去,都不禁一怔。
只见‘顾记’的大厅内,十二位骑着虎的少男少女竟从后门缓缓入内,四下巡游,惊得在座的几位客人纷纷起身向外跑,若不是店小二动作都挺快,迅速托的托,扶的扶,指不定有那么几个得摔得四脚朝天。
正惊惶,就见十二只老虎齐刷刷地双足直立,作揖鞠躬,脸上的表情居然也像是笑眯眯的模样。
王知县吞了口口水,小声道:“好厉害!”
旁边刘传福也虚虚地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就是京城瓦子里的那些百戏,与这个比也是天差地别。”
“瓦子里的那些耍戏法的,大不了耍个猴,便是偶见有能玩蛇,玩鹰的,玩猛兽的,那也是从小就饲养,驯服过了的,根本没尝过血食,这几头可不一样。”
王铁生他舅公就是猎户,别看他做木匠,可真正的老虎,豹子,他也是见过的。
“就这吊睛白额大老虎,绝对是野生野长,别说山里那些野物,恐怕人都没少吃。”
现在这十二位少男少女却是骑着老虎捧着酒壶,酒盏,徐徐而来,简直比骑山羊还要稳健得多。
顾湘此时没在厨房,到是站在二楼到一楼的扶梯上,正好看到这群老虎入场。
她家小厮一勒虎头,连人带虎上了台阶,小厮把酒盏往老虎鼻子上一搁,缓缓倒了杯酒,硕大的虎头就凑到顾湘眼前来。
“……”
顾湘回过神,她已经拿了酒盏喝过酒,拎着酒杯擦着老虎的身子一起下了楼,寻了最近的椅子坐下。
众人:“……”
我的妈呀,阿弥陀佛!
顾湘盯着桌上红嵌金的金丝绒桌布,心里直呼了声佛,幸亏当初挑选时选了这种长款的桌布,特别完美地盖住了她微微颤抖的腿。
怎么可能不害怕?
她连动物园的老虎也不敢离笼子太近了去看,何况是这种没栓链子,纯粹放开的。
顾湘坐在椅子上后怕,又招呼人给自己上了一盏酒。
一众食客却是蠢蠢欲动啊。
“哇,不知为什么,我这心里痒痒得很。”
王知县居然也有点心痒难耐。
此时顾记大厅内,明珠高悬,四壁皆披挂金箔,端是奢华,他们这些食客若是能坐在如此环境下,喝一杯由吊睛白额大老虎亲自奉上的黄酒,那感觉,那滋味……
王知县心潮澎湃。
今天文人墨客不少,恐怕不少人已经文思泉涌了,他觉得这样的场合,但凡能作出一两首不算差,还能看得过去的诗篇,那都很有可能青史留名。
若是史书上能记下一笔,寿灵知县王步洲,于庆德五年,在‘顾记’酒楼与虎同居一室,神态自若,与众文士谈笑风生,畅饮美酒……
王知县只是想一想,就觉得那老虎并不是那般可怕,人家都敢骑,他在角落里坐一坐都不成?
正犹豫间,转头一看,周县尉蠢蠢欲动,王知县登时脑子一热,举步就进了门。
一进门双腿颤颤,他赶紧就近按着桌沿,小心翼翼地坐在椅子上。
不得不说寿灵这等地方的人,就是比较虎,读书人也虎,一看有人带头,还是个白白胖胖,年纪不很轻的文人,众人顿时就勇气倍增,再说,他们左右一看,好几十个,怎能在同窗,同僚面前丢了面子?
众人齐刷刷进了门,一个个目不斜视,坐得特别端庄,顾湘扫了一眼,简直感觉自家这酒楼要变成考场,真能赚到美食点?不禁叹了口气,赶紧站起来溜边走去厨房做菜去了。
天色将暮,灯火之下,大厅前高台上倏然响起琴声,随着琴声起,琵琶声,笛声也缓缓而入。
灿然亮光闪烁,十几位头戴玉冠,身披绫罗的舞女竟从二楼一飞而下,身姿轻盈,翩翩起舞。
中间两男两女手持软剑,舞动间几见残影,可谓是矫健似游龙。
王知县也不是没见过剑舞的。
可像这样让人看得目不暇接,外行也知舞者皆是高手的剑舞,他便是当年在京城时,也不曾见识过。
那些高手们如何肯登台献艺,让人去看?
歌舞间,食客们情绪渐渐舒缓下来,至少腿抖的情况少了些,只要不刻意去看四处游弋的老虎,到也不至于太心惊肉跳。
此时,佛跳墙终于好了。
丝丝缕缕的香气先来,由远及近,由轻转浓,不过片刻,就香得人几要失态。
王知县伸手擦了擦口水,转头一看,周县尉也差不多,其他人也是个个扭头张望,这才松了口气。
顾湘这回做得佛跳墙,比起以前来,还要更入味,更香。
以前她都是为了省事省钱,用了特别的手法加速了过程,这回却是真真正正提前半月开始准备,光是最后一步,都是从昨天傍晚就上了灶,足足用高汤文火煨了八个时辰。
不要说配料,就是用的柴火都极有讲究。
成品一出,顾湘都觉得厨房已没了她落脚之地,若是待得时间长些,她自己能一口气吃上两坛。
“来了。”
王知县扒着窗户眺望了半晌,终于看到秋丽带着人端着托盘,一步步地进了大厅。
秋丽吞着口水,亲自把三坛佛跳墙放到王知县的桌上,掀开盖子。
“咕嘟!”
半凝固的汤汁呈现出透亮的桃红色的色泽,浓而不腻,仿佛染了金彩。
王知县忽然觉得自己有酒了。
原来这菜,竟也能醉人。
第二百三十八章 轻松
“汤浓且顺滑,稠而不粘,百味集于一身,分毫不乱,好啊!”
王知县眯着眼,一脸陶醉,摇头晃脑,一回神,见周县尉等人已经在埋头苦吃,谁也不吭声,登时收敛了雅兴,把自己那一坛扒拉到眼前,一口一口地慢慢品尝。
心里却不觉腹诽,顾厨的好手艺,给这帮粗人享用,简直暴殄天物。
一口咬到一大块鱼翅,汁水在口中飞溅,糯香而不腻,勾得腹中馋虫沸腾,又慢慢被安抚下来。
“爽!”
桌上的佛跳墙依次打开,食客们一时已忘了今夕是何夕,到是周县尉有点毛骨悚然。
不知为何,他老觉得旁边那十二头大老虎也腹中馋虫被引动了,只它们大约不是馋这坛子菜,馋的却是这满座宾客。
周县尉吓得赶紧多吃了两口。
世人都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这嘛事没有,就蹲在老虎口边吃个饭,啧!
周县尉一边吃,人正襟危坐,眼角的余光却是四处瞄,时刻关注最佳逃生路线。
其实他还是有些冲动了。
虽然挺相信顾三娘子是个靠谱的人。
但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再是信任三娘子,也不该这般大胆行事,都怪王知县,一介文人,这般不懂事。
“唔。”
又吃到一大块鸭肉,嫩滑无比,汤汁更是醇香。
周县尉脑子一懵,那点后悔的情绪又散了,人生大事,食为第一,为美食冒些风险,并不算丢人。
大厅里所有的佛跳墙都开了盖,香气滚滚蒸腾而上,一口气飘荡到山路上去。
此时山道上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一队骑兵由远及近,声音显得有些凌乱。
三四十个穿着灰扑扑皮袄子的汉子吐出一团团的白气,个个眉毛上,头发上都结了霜,为首的这个面上一道伤疤,从眼角划到唇边,满脸的凶悍之气。
“大哥,就是前头了。”
后面一披着灰色斗篷的汉子驱前几步,举目远眺,“都说这一片不大太平,生意不好做,我看,这地头上的那帮蠢货就是胆子太小了。”
“咱们这回的买卖做完,不光人家给一百两雪花花的银子,听说那可是头大肥羊。”
汉子嘿嘿一乐,“就那肥羊,大把大把地给手底下人分银子呢,个个是富得流油,咱做完这一笔,劫富济贫的好买卖,三年都不必开张。”
“当然,而且不过是个寻常村子,连壮年男子都没多少,咱们这回只是走一趟而已,手到擒来,简单的很。”
“若非这回的买卖难得,咱也不至于大过年的奔波几百里的路,非要到这穷乡僻壤走上一遭。”
为首的刀疤脸撸了把头上湿漉漉的水汽,马鞭向前一指,还没开口,就被似有非有的香气劈头盖脸地打了一脸。
刀疤脸呛了下,忍不住伸手捂住肚子。
咕噜噜……
他身后众人肚子里都是咕噜噜地叫起来,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语。
刀疤脸咳嗽了声,高声喝道:“走着!”
一行三十六骑嗷嗷叫着直冲上山道,眨眼间就卷到顾庄外,刀疤脸驻足远眺,笑道:“我观这山,宝气似海如云,合该我们兄弟几个发大财。等下大家都注意,按照雇主的要求,东西都给我砸了,不过仔细些,咱爷们的规矩,不杀寻常百姓,真要杀人,要的也不是这个价码。”
“大哥放心。”
“兄弟们都省得。”
“就是,上回接了个杀人的买卖,咱可是要了一百两的黄金,就这点银钱,肯定不是杀人的价。”
“小六子你还一口一个杀人的,当初咱去打郭麻子那帮人,你小子一刀下去,人家还没死呢,就冒了一股子血到把你吓哭了,这说的是你吧?没说错吧?”
“……”
刀疤脸失笑:“都少废话,我来看看,村庄以东,顺山路走,道边两颗桂树,没错,就是这条路,小的们,都收收力气,等到了地头,有金子先要金子,紧宝贝抢,晓得吗?”
一行人嘻嘻哈哈地应了声,打马狂奔,全没把‘顾记’放在眼里,转瞬间便找到顾记。
实在是外头传来的那香味越来越霸道,顺着香气寻至,再是简单不过。
刀疤脸面上露出抹笑,把刀拿出来在袖子上蹭了蹭:“小的们,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别因为这活简单就疏忽大意啊,马失前蹄的事,你们几个小的以前也不是没干过。”
“大哥未免多虑,就这么个酒楼,做生意的买卖人,这种人最好收拾,大哥你信不信?今儿都不用哥哥们动手,就我和小六子一人持一刀,就能从前杀到后,从后杀到前,保准所有人都是老老实实,什么事都不会有。”
刀疤脸闻言一笑:“臭屁!”
他话音落下,脸色一沉,一行人齐刷刷冲到顾记大门前,下了马,留下两个兄弟守门,刀疤猛地一抬脚,把大门踹开,直领着其他人横冲直撞地闯了进去。
一路往浮云楼冲,一路遇到好些默默打扫积雪落叶的小厮。
“咦?”
老六四下瞄了几眼,“这帮小厮还挺镇定?”
他们这么多人,个个杀气腾腾的,可这帮子小厮只平平淡淡地瞟了他们一眼,连头都不曾抬一下。
“哥,要不要先收拾这几个?”
“和下人计较什么,都是些穷苦百姓,走吧,赶紧干活,早做完早回家,你嫂子和你侄子还等着我回去吃团圆饭。”
“说起这饭……”
老六吞了口口水。
其他几人也讪讪一笑,抹了把嘴:“等会儿完了事,再让这地处的厨子给咱哥几个好好整治一桌,要不咱吃了再走?”
刀疤脸登时犹豫起来。
按理说该速战速决,以免横生波折,但……这菜是真香,他也不是没见过好东西的人,可这样的香味,确实让人馋得厉害。
其实一家酒楼而已,和他们平时接的活比根本不算什么,兄弟们办完事,想休息下吃点东西,到也无妨?
砰!
刀疤脸一不小心撞在小六子背上,“臭小子,停下作甚?想媳妇呢?”
小六子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滚而落。
“哥,我好像……看见了几头老,老虎……”
小六子声音压得极低极低,细弱蚊蝇。
第二百三十九章 不怕
“我看见你个大头鬼!还老虎?你看见你未来媳妇了吧!”
刀疤脸揉了揉撞得有点疼的肩膀,恨恨地拍了小六子后脑勺一巴掌,“还不赶紧——”
声音戛然而止。
刀疤脸默默闭上嘴,抬起手来揉了下眼睛,把声音放得极轻,小声道:“阿曲,阿顾,你俩年轻,眼力好,替我看看……前头有什么?”
身后两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双腿微颤,压着嗓子,干涩地张了张嘴,小声哼哼:“虎——”
还不是一头,楼外石阶上趴着两头,石阶下有三头在来回转圈,硕大的虎头一摇一摆的。
再旁边灌木丛里隐约露出条尾巴。
“咕嘟!”
小六子吞了口口水,只觉衣摆湿了,还挺热乎。
浮云楼内歌舞升平。
乐曲声颇是动人,歌声也曼妙。
站在楼外,刀疤脸一抬头,却是悚然而惊,只见四道人影卷着四道剑光倏然而出,一掠而过。
他们旁边不远处的两方大青石上就瞬间出现‘万事大吉’四个大字,字是铁画银钩,他们眼中却只见剑气纵横。
“客人可有请柬?”
刀疤脸正盗汗,便见浮云楼内有个不敢说貌比西施,却是他生平所见最美的少女轻声道。
“呃——没。”
刀疤脸讪讪一笑,目光飞速地朝后瞥了眼,园子很深,道边那些扫地的小厮正那阴测测的目光盯着他们看,至少,他忽然开始觉得,那几个小厮特别吓人。
连逃跑一时都不敢逃跑。
刀疤脸在江湖上也是久历风雨,几乎什么样的人都遇见过,各种事也经历了不少,他以为自己就是有朝一日,遇见强敌,脑袋掉地,也不会惊惧害怕,久在江湖的人,哪里有特怕死的?
怕死的也干不了他这等事。
没想到啊!
原来不是他心大镇定,那根本就是他还没遇见过超出他极限的事。今天这事,遇见老虎吓人么?并不!他虽说没打过老虎,可荒野里也见过老虎狮子什么的。
可怕的不是老虎,是这老虎,还一看就是满身血煞气,野生的那种,乖乖地趴在某家酒楼门口给人家看家护院。
遇见剑道高手可怕么?也不至于怕,名门正派,高门子弟都要脸面,不会主动和他这样的小虾米计较,他又不是傻子,对那些高手,同样是敬而远之。
真正可怕的是,他兴高采烈准备来抢肥羊,肥羊肥美多汁,瞧着也弱得很,结果一张嘴,人家能使唤四个顶尖高手登台献艺!
刀疤脸满脸汗珠滚滚而落,只觉背脊上都是湿漉漉一片,衣服若不是穿的厚,当场就得失态。
浮云楼内,顾湘轻笑,心中隐隐有些兴奋,没想到快到年底了,竟还有野生的美食点登门。
“不要紧,没请柬也无妨,相聚便是有缘,诸位快进来坐。”
顾湘向前迎了一步,只是看到门口那虎头,眨了眨眼,心虚地笑了下:“咳,你们几个,控制一下。”
店小二闷不吭声地出去把几头老虎都给牵到旁边去。
那会儿顾湘被屋里的老虎守着,都不敢站起来去厨房,眼睛抽筋似的给店小二使眼色,终于让他们明白过来,就把老虎赶到台阶下去了。
“快请进。”
顾湘轻笑。
刀疤脸:“……”
正忙活的秋丽和樱桃扫了眼门外的不速之客,心下一紧,秋丽犹豫了下,却没上前说话。
别看秋丽有时候性子强势,可便是她当初最强势时,她也特别在意自家小娘子的权威性。
现在小娘子已开了口,便是她感觉门外这些不速之客不怀好意,她也不会当面去反驳。
何况今天这场面,她自己都被惊得不轻,但凡想一想台上已经换了两拨,却是个顶个厉害的那些高手,她就心中大为镇定,虽说来人看着凶神恶煞的,人也挺多,但想想修路队灭掉的那些山寨,土匪,她又有什么可害怕的?
刀疤脸深吸了口气,努力在脸上挤出一点微笑:“我……我还有两个兄弟在外头看着行李……”
“一起请进来,行李也别担心,外头的,把老虎看一看,把人家行李帮着带进来。”
顾湘笑道。
刀疤脸:“……多谢。”
看来他是想不进门也不行了。
一行三十六人,一个不少地进了门,个个面上堆笑,眉眼柔和,都把刀啊,剑啊什么的往背后藏。
顾湘一看还是江湖人,心情更不错,这很是拓展了一回客源,笑道:“刀剑都放桌子上不要紧,我们家这桌布结实得很,你就是拿刀割,它也割不断,割不裂,不必担心挂丝。今天这桌子也极结实。”
刀疤脸:“是,是。”
他使了个眼色,众人默默把明面上能看到的刀剑小心解下来放在了桌面上。
顾湘满意地点点头。
她服务这般热情,一定让这些江湖人宾至如归,说不定不光能有一帮回头客,还会给她吸引一帮新客人。
顾湘现在不大缺客人,但还是有心要拓展客源,她家生产的那些辣酱,肉酱,酱豆腐什么的,价格也不低,寻常百姓吃起来有点贵,但这些江湖人想必会很喜欢。
一念至此,顾湘特意又让人一桌赠了一点肉酱,腌黄花鱼一类的小菜碟,再给他们也打了个八折。
顾湘这回虽是送请柬,请来了王知县等人,不过钱还是要花,而且一桌席面要八两八,算是八折价。
香浓而丝毫不腻的佛跳墙一上桌,刀疤脸脑子里嗡的一声,脑海中仿佛浮现出他的母亲温柔的笑脸,还有小翠……
小翠就很会烧菜。
粗茶淡饭她也烧得很好很好,让人馋得想吞舌头的那样好。
她尤其会做鸡,当年他去山上抓只野鸡,就带着小翠漫山遍野地寻个背风的,漂亮的所在,坐在一边看她慢慢去收拾好,或烤或炖,便是只加一点点盐巴,也是香的。
刀疤脸脸上落下两行清泪。
可怜天灾连年,小翠的爹生了重病,买不起药,看不起病,家里只能把她卖去给人做妾。
刀疤脸不恨小翠爹娘,也不恨连二两银子都掏不出来的,自家爹娘,他只恨这世道!
第二百四十章 等等
刀疤脸一边哭,一边吃。
浓稠滑顺的汤汁入口,鲜美异常。
并不好调味的海参,在唇齿间轻轻弹跳,咯吱一声响,香汤炸裂,满口鲜甜。
鸡肉,鸭肉,牛肉,鱼肉……
越吃,他就有点后悔。
其实这些年,他午夜梦回也不是没有后悔的时候,虽说他自己给自己找了借口,说他做虽做没本的买卖,可比起别人,他讲良心,他给自己定了规矩,老弱妇孺不抢,寻常百姓不抢等等,可他明白的,这些通通都是借口,是为了让他自己好过点。
为了他将来进自家祖坟时,别老担心让祖宗们联合起来给他来个痛殴。
他从来知道自己做得是坏事,恶事,是会让人指着鼻子骂,他会生儿子没屁眼的。
只小翠都给别人当了妾,他婆娘娶不着了,儿子也没有,还有什么不敢干的,穷的滋味难受!
可现在想想,他的日子,还没到这地步,何至于如此?他爹娘还在,他兄弟也还在!
万一让他娘知道,他不是去外头打工,而是做了这等买卖……哎!
刀疤脸哭得稀里哗啦的。
他身边一众兄弟一边拼命地吃,一边瞅自家大哥,心道,拼命之前先吃饱,吃好,哪怕拼不过,最后魂归黄泉,好歹是个饱死鬼。
唔,吃这么好,死了也值!
王知县瞥了刀疤脸一眼,神色和缓了许多。
他一开始见这群人,只觉得都是些匪类,现在瞧着,到也是性情中人的模样。
王知县笑道:“这位兄弟,你这是哭什么,就这道菜,名为‘佛跳墙’,又叫‘福寿全’,听这名过年吃就很合适,我是没见识过,可听顾厨说,有诗云,‘坛启荤香飘四邻,佛闻弃禅跳墙来’,所以才叫佛跳墙。你想想,连佛祖闻见都急得跳墙,吾等凡夫俗子能吃得到,是何等的幸事?哪里能哭?”
刀疤脸怔了怔,低头抹了把眼泪,小声道:“是,是。”
王知县只觉自己安慰了一回人,做了件好事,心下高兴,舀起一块鱼肉细细品尝,连连点头:“这道菜是真心不一般,天上地下海里的食材虽多虽全,却是丝毫不乱,千味百味汇集一处,殊途同归,大善!”
他说着说着,自己的口水又流了下来。
刀疤脸眨了眨眼,把眼泪都收起来,此时心中也觉察到,这酒楼虽然很不一般——高手如云,但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陷阱啊,黑店之类的地处。
这世上谁家黑店,拿这么好的饭菜来钓鱼?
反正他家的黑店绝对不会这么整,最多准备点干净的食水就开张大吉,再说,黑店多是在荒郊野岭,那地处的行路人,也不过求个温饱而已,谁在乎吃的东西好不好,香不香?
“坑我!?”
刀疤脸心中暗恨,回去他就弄死那个该死的雇主。
虽说做他们这一行,按理说不能过问雇主是谁,可他做了这么多年,自然有自己的底牌,他当然知道雇主的底细。
一念及此,刀疤脸目光闪烁,这雇主难道也扮猪吃老虎?
不管了,若是能活着回去,平安无事,非得想办法报仇不可,若对方有背景,那算自己倒霉,如果没有,哼!
年菜一道接一道地上。
浮云楼内歌舞升平。
不远处的大李村一见仙酒楼内,掌柜的和几个伙计,账房先生耷拉着脑袋坐在空荡荡的厅内打瞌睡。
按理说到了年根底下,已是该早早关门打烊,可既然老板没提,他们也就开着门歇着便是。
上一天工,就拿一天的工钱,如今赏钱是拿不着了,工钱总要多赚些才够本。
李子俊坐在二楼,蹙着眉头,低声问:“顾庄……果真没事?”
“东家,真没有,家家户户烧鸡炖鱼,阖家团圆,顾记酒楼开了个什么‘江山如画’的宴席,一桌八个人,要交八两八银,如今除了寿灵县城的王知县和周县尉,其他大户也到了不少,听闻从晌午起,便是笙歌燕舞,太阳落山,还要赏花赏雪赏月,热闹得紧,除了这热闹,便不见有别的事发生了。”
小厮纳闷地瞥了东家一眼。
今儿一大早,他还没来得及收拾自己,就被东家遣出门去,带着几个弟兄到顾庄周围打转。
他也不知东家究竟想让自己看些什么东西!
一开始还好,结果没多久就起了风,风寒露重的,在外头实在难捱,他们几个弟兄干脆就去山上破庙,烧了一堆火,翻出些自备的干粮,酒水,一边喝酒一边说话。
那地处离‘顾记’不远,就着酒楼里传来的阵阵菜香,干巴巴的干粮吃起来是十分没劲。
小厮:幸亏他娘心疼他,非让他带两罐子‘顾记’的香酥鱼,别说,配着香酥鱼,再把干粮烤一烤,就着远处传来的鲜香,兄弟几个喝点小酒,说说八卦,到也真是美滋滋。
小厮便和他那一干兄弟,在破庙里待了大半日,吃干净了干粮,酒水也喝完了,这才回来。
进门之前,他还没忘了洗了脸,灌几口茶,去去嘴里的酒味。
李子俊根本没注意到这小厮喝酒没喝酒,他只是心下奇怪:“顾……记,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人进去?”
小厮一怔:“王知县,周县尉,刘传福刘公……对了,好像有一队江湖人也去了。我……亲眼看见好些人骑着马,凶神恶煞的。”
他喝得酒太多,想出来撒泡尿,正好看见一个刀疤脸带着人过去。
小厮眼珠子一转,微微低头,故意夸大道,“那些江湖人起码百十个,人彪悍,马也漂亮,小的不敢离得太近,一见那些人过去就赶紧跑到远处避了避。不是小的胆子小,而是这些人看着不好惹,小的自己贱命一条,便是惹了什么是非也无妨,只怕牵连到东家身上。”
李子俊顿时提了口气。
“那些江湖人当真进了‘顾记’的大门?”
“是啊,东家,小的亲眼所见。”
李子俊蹙眉,暗自沉吟,既然去了,为什么‘顾记’却没动静?
不急,不急。
李子俊揉了揉眉心,黑皮说这帮人很讲义气,做事也利索,都是高手,应该不会出差错,再等等就是。
第二百四十一章 热闹
李子俊默默地坐在桌边等消息。
等啊等。
一个时辰都过去了。
第二拨从顾庄回来的小厮依然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无事发生……咕嘟。”
唯独顾庄周围,以‘顾记’为中心,连带着其它百姓家向外扩散,四处飘荡着的浓烈的香味,让人有点记挂。
顾庄的乡亲们家家户户摆了一桌一整年也就吃这一次的美味佳肴,有的杀了鸡,有的宰了猪,有的炖了一大锅喷香可口的鱼,纵然是真心有点抠门的那类,也弄了些鱼丸,虾丸,便是肉少些,高粱面多些,味道也算不错。
李子俊听自家派出去的小厮给他报了一堆菜名,听得简直要怀疑人生。
他可是出了钱的!
他把账上所余不多的银钱提出去做得这事。
足足花了两百两找得罪靠谱的那位黑爷,绰号黑皮的那个,选得也是相当不得了的高手,据说对方就是到了过年的时候比较闲,这才报了个地价,否则出手至少五百两以上。
(刀疤脸:我只收了一百两!!)
李子俊心里拔凉拔凉的。
他虽然自己也赚了不少钱,可他开销更多,光是酒楼就把他多日奔波,坑蒙拐骗赚来那点本钱消耗得干干净净,现在手里的银子是贵人给的,固然给了他,可他并不能随意乱用,他用的每一文钱都必须见效果。
如今贵人已经很不满,他几次进城去,贵人连见都不肯见他,更是屡屡给他警告……
李子俊暗自咬牙,砰地一声砸在桌子上:“混蛋!”
这帮可恶的江湖人,一点都不讲道义,根本靠不住!
此时此刻,顾湘呆在食堂里,让秋丽她们把刚刚做好的粉蒸肉通通端上去。虽说不是什么功夫菜,可吃起来极过瘾,糯糯的一口吃进去,自是分外满足。
“我还就不信了!”
顾湘默默把自己的菜谱改一改,“等下再来红烧肉,红烧排骨,烤全羊,酸辣鱼,哼哼。”
今天来了一堆新客,可美食点入账却实在有点迟缓。
如今顾湘看着美食点的增长幅度,就大体能猜到哪些美食点是哪些人送的,目前来说,一干江湖人,那么能吃,看着人高马大的,也不见他们有多灵敏的舌头,结果给美食点这般吝啬,平均一个人吃到现在,愣是给不到两个美食点,这未免有些说不过去!
顾湘若有所思:江湖人肯定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
‘江山如画’这一系列的菜,别看名字起得雅致,但里面的菜很多都是吃起来极过瘾的。
顾湘卯起劲把食材收拾出来,认真挑选,认真洗涮,那些稍微有些不好的先剔除,待年节过去再做出来当福利便宜卖。
挑好收拾好,切切剁剁,认真调味,可谓把所有本事都用了出来,齐刷刷上了灶台。
不多时,浓郁的肉香随着滋滋的声响一路飘入大厅来。
“肉啊!”
王知县双目迷离。
周县尉也吞了口口水,小小的舔了下嘴唇。
如今士人钟爱的菜多是雅致的,清淡的,可他还是喜欢吃肉。
他在外头交际,表现得也很风雅,仿佛也是爱清酒,爱蔬菜,可私底下他就是爱吃肉。
周县尉没忍住,偷偷管秋丽要了一大盆米饭,大块的粉蒸肉连着米饭一起塞进口。
“啊呜!”
粉蒸肉里微微有一点酸辣味,一点都不冲,特别开胃,吃起来特别的下饭,特别的满足。
王知县就没好意思,只能一碗接一碗地干饭!
吃完了粉蒸肉,园子里便燃放起烟火,大簇大簇的花朵在天空炸开,一众食客忙围上斗篷,抱着暖炉,走到游廊上抬头观赏。
冰雕与烟火,月色正好。
王知县抱着一盏酒,吸溜一口,吐出口气:“美啊,大伯,您这胃口够好的。”
他旁边一须发斑白的老人家,手里端着一罐子肉,一边看景一边还吃着肉。
“吃到咱浮云楼的年菜,哪里还顾得上肚子!”
王知县笑得眉眼弯弯。
浮云楼的食客们虽都是有些家底的,可有的是官,有的是‘匪’,有的是商,身份地位各有不同,寻常并没有多少机会能凑在一处,一般也不会聚在一处,此时此地,却是再无身份之别。
刀疤脸这几十个兄弟,寻常别管什么人遇见了,不是鄙夷嫌恶就是害怕,哪里想得到今儿还能有些读书人过来找他们祝酒?
“呼。”
他一回头,看小六子正扒着柱子和人家后厨的一小小少女搭话,小少女脸颊一片飞红,笑靥如花。
小六子今年才十四。
手上还没沾过一条人命。
刀疤脸心里忽然一动,若是再过几年,他杀过人,见了血,还能像现在这样,偷偷和漂亮的小少女说话吗?
顾湘扫了一眼外头的烟火,把食材剩下的下脚料收拾了下,连米饭一起炒了一大盆看起来五颜六色很是混乱,可其实特别香,特别好吃的炒饭。
“樱桃,你去大食堂那边那些碗筷,把这些炒饭送到门外去,一文钱一碗,就卖个热闹,再拿些炉子,把我这一瓮汤也提出去,汤免费送。”
樱桃了然,笑道:“咱们三娘子真是好良心!”
烟火一起,顾庄的村民们就个个拿着小板凳,穿上刚刚做好的棉衣,扶老携幼过来凑热闹了。
一众村民吃到食材特别丰富的炒米饭,很是满足。
顾湘看着蹭蹭往上涨的美食点,同样很满足。
那些江湖人总算开始给她稳定地提供美食点了!
离顾庄不远的山上,一队十几个身着寻常黑色麻衣,看起来颇为低调,行动间却是敏捷异常的男子,立在山头上,直直盯着黑黝黝的山沟。
为首的这人却是身披宝蓝色的大氅,发冠上镶了颗红色宝石,面白,唇红,瞧着略有些冷淡,五官却精致得很,像是个贵公子。
“必须找到尸体。”
最前面的黑衣人压低声音道,声音隐隐带着些许紧绷。
贵公子瞥了山下一眼,冷笑:“李生是什么人?他一剑穿心的人,还掉到这么深的悬崖下头,怎么可能还活着?你当安国公是神仙?”
第二百四十二章 搅合
李生站在山崖边,面容冷肃,轻声道:“我跟在赵瑛身边二十年,刚才那一剑,没准就手一抖,没刺中要害,你们下去找。”
众人一怔。
李生又目视山崖下,轻声道:“公子,我虽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至少有两百日都在想怎么宰了你,但现在真做了,竟还有点空落落的难受,这回便不去给你收尸,将来下去了,你也莫怪我不讲道义。”
身后始终伴在李生左右的一个黑衣人目光闪了闪,连忙出声安慰道:“李公子何必这般惆怅,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赵瑛待君轻慢至此,他先不做人,君此番行为,也不过是为自己出口恶气罢了,何必自苦?”
李生随意地点点头,也不知听了没听,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只把目光长长地停留在不远处顾庄的方向。
顾庄天空上烟花璀璨。
李生仿佛看得出了神,目光灼灼,脸颊绯红,面上的表情说不出的迷离。
他这神色实在有点古怪,引得身后黑衣人频频侧目,转头去看,彼此对视间,眼神里带出点了然。
说起来他们这回能一举成功,李生居功甚伟,谁能想到安国公身边那位赫赫有名的李长随会背叛他?
上头说可以拉拢李生时,他还当是上头糊涂了,偏勇毅军那个栽了的校尉竟也透露出点消息,也道李生可拉拢。
没想到啊,虽说费了些力气,还真让这家伙背叛了他家主子。
他听到消息,再三确定准确无误,简直有种信仰崩塌的感觉。
他老大却道,安国公赵瑛为人冷漠,手段残酷,如李生那般高手,他对待都极随意。
李生出身又不低,父祖皆受重用,身手好,有能力,就真甘心一辈子给他当长随?
且近来两人时常因一女子争风吃醋,闹得沸沸扬扬,流言蜚语甚多。最近就是安国公手底下那些人都看出来两人之间的裂痕,赵瑛数次当着众人的面,下了李生的面子,就是因为那个村姑待李生明显不同,赵瑛心中不痛快。
“师父说得丝毫不错,美色那真是刮骨钢刀,了不得!”
黑衣人里带头的郭小乙啧啧两声,心下猜想,李生怕是想起那美人了。
此时烟花更为灿烂,还有炊烟袅袅,阵阵饭香传来。
李生眨了眨眼,忽然道:“你们去做事,我先去——吃点东西!”
郭小乙:“……”
他其实特别理解李生。都到了眼跟前,难道会不想去看一看自己心尖尖上的美人?
而且大冬天的,天寒地冻,这边吃苦受罪,不远处却是温馨甜蜜,饭香味那般浓郁,又那般勾人……
别说是心有挂念的李生,就是他郭小乙,也觉得腹中空空,又累又饿,很想到那温暖的,有饭香的地处去吃点饭菜,喝点小酒,烤烤火,最好还能美滋滋地睡上一觉。
他们真是两个多月没有睡过一个踏实觉了。
这几个月,安国公和条疯狗似的,鼻子特别灵,连着坏了自家老大好几次大生意不说,连上头都被他死死盯上,那股子不成功不成活的狠辣劲,简直让人心惊肉跳,他们这帮人也被支使着四处跑,灭口的灭口,处理证据的处理证据,简直没一点消停的时候。
说实话,大家真是已经精疲力竭了。
李生很随意地点了两个兄弟,让他们随行保护,便施施然朝着香味传来的方向而去。
郭小乙知道,这是李生识趣。
他固然立下了一等一的大功,杀了赵瑛,将来必在上头心中地位很高,可到底是新来的,单独行动总让人心中不安。
现在带上两个兄弟,一来有俩人跑腿,也是排场,二来同样是让人放心,让人知道他为人坦荡。
郭小乙不禁心下赞叹,真不愧是李家的千里驹,安国公的左膀右臂,上头人都说,这些年安国公在皇城司立下的赫赫功劳,那至少有八成应该算在这李生头上,看来这话还是有些可信度的。
李生带着人骑着马,虽不曾快马加鞭,速度也不慢,眨眼便沿着山道隐没于树林深处。
只听隐隐一声异响,天空中骤然炸开一团璀璨的大团的,富丽堂皇的花朵。
贵公子也不禁抬头眺望,面上露出些欣赏。
又是浓郁的香气随风而至。
郭小乙只觉得肚子里咕噜噜地一阵响,吐出口气,勒了勒裤腰带,他小声道:“张公子,咱赶紧下去找找安国公吧,再耽误,天色更暗,怕是越发不好找了。”
一副贵公子打扮的张兴,略微犹豫了下,看了看乱蓬蓬的草丛纠缠的树根,又听见草丛里虫鸣声阵阵,登时蹙起眉头冷笑:“赵瑛也没有三头六臂,也值得我大晚上亲自下去找?你们去便是,我去看着李生。”
说完甩手便走。
郭小乙:“……”
眼看那两个潇潇洒洒地去享受,他也叹了口气,无奈道:“行了,贵人们可以任性,咱兄弟几个却还是得干活的。”
黑衣人们哼了声,心中不满,又是很不耐烦,到底还是应了,小心地顺着山崖下去搜寻查看,只是不免动作慢了点,走了好半天才接近崖底。
幸亏他们运气不差,一下去很快就看到了一副残骸,只这人已被野兽啃噬得凌乱不堪,脸也毁得差不多,但见这衣服配饰,显然正是那位声名赫赫的安国公。
“哎!”
郭小乙不禁有点唏嘘。
这好歹也是个人物!
此时李生已到了浮云楼外。
“李长随?”
顾湘看了看天色,不禁有些惊讶,正待说话,就见李生微微一笑,面上露出个特别奇异,从来不曾有过的温柔表情。
反正这表情,让她心里有些发毛。
顾湘眨眨眼,认真打量了下李生,洞察之眼下,甚至仿佛能看到李生狂跳不止的心脏。
李生上前一步,虚虚地扶着顾湘的手臂,从背后看去,到有点像是个情不自禁的碰触。
“许久不见,三娘子。”
李生面上的笑意更浓,心里暗暗呸了声,要是他家那公子爷敢因为自己现在摸了三娘子一把就尥蹶子——那他非真给他搅合几次不可!
第二百四十三章 有点亏
顾湘手臂微微一缩,立时便定住,不曾把胳膊从李生的手上拿开,反而略一低头,做娇羞状。
李生身后那两个黑衣人看天的看天,看地的看地,挤眉弄眼,暗中偷笑。
紧随其后赶来的那位贵公子,才至浮云楼,正好看到这么一番‘景色’,面上缓缓露出一点笑意,轻轻拍了拍手,啧啧称奇。
李生背脊上却是陡然出了一层细汗。
我的天,真刺激!
他现在都好像感觉到了他家吃过一坛老醋的公子爷那毒辣的目光了。
但是,但是,他家公子爷的‘知己’,与自己特别有默契地演戏,哪怕是演戏,可瞧瞧人家三娘子现在这温柔如水的小眼神,啧,想想那位知道这一幕后的反应,就贼过瘾!
李生一边胡思乱想,一边从袖子里摸出一支被绢帕包裹的玉簪,簪头上是一颗金银镶嵌的绿松石,工艺并不太精细,但有种朴素的漂亮。
“……亲手做的。”
李生贴着顾湘的耳唇,声音像是极低,但其实身后的人都能听得到。
身后那两人只觉得这位李公子的嗓子都快浸泡在蜜里,虽说并未离开,却是特别规矩地转头去看别处。
他们还是很有眼力劲,监视归监视,可李公子是上头都看重的贵人,以后指不定要靠人家给饭吃,该长眼的时候,当然要长眼。
再过不久,大家恐怕还有一场硬仗要打,李公子恐怕也再脱不开身来见这美人,此时再挡人家的桃花运,那就很讨人厌。
想想李公子为何连跟随了二十余年的恩主都要背叛?
哪怕这位美人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想必也要占了三五分!
一念及此,他们不自觉地又退后两步。
至于张兴,张公子,他更是早早转过身去,正经来了个非礼勿视,只无意间,眼角的余光恰好看见李生闭着眼,笑眯眯地对着人家小美人说了句话,不知说了什么,明显把人家美人给吓到了,小美人羞得脸颊飞红,用力一推李生,嘤地一声扭头便走。
顾湘跑了两步,回过头一把抓住玉簪,夺过来才蹬蹬蹬地上了楼,进了自己的雅间,砰地把门一关。
李生勾起唇角,露出个笑来,笑得一脸荡漾。
片刻,房间里传出顾湘略带几分慌乱,又有点生气的声音:“秋丽,他不是嫌没酒喝,把我窖藏的那些都给他拿去,让他尽情喝,想怎么喝就怎么喝,哼!”
秋丽脸上闪过一点惊讶,反应却也快,立时掩唇而笑,笑盈盈迎下来,好似同李生很熟一般:“我的公子爷,您今天怎么这么大的胆子,也不怕我们家三娘生气?让你这么一搅合,怕是小娘子再不肯进厨房,幸好菜都做得差不多,料也配好了,否则非把杜厨气死不可。”
一边说话,她一边迎着李生和他身后的两人到大厅最里面的位置坐下。
王知县歪在窗边正好看了全程,他已有了醉意,见到李生也不大怕,哼哼了两声便起身坐到李生的桌上,冲着他一瞪眼:“哼!我就知你不安好心,当初顾厨还在火头营,多少次了,你见着哪个小子和顾厨走得近些,就变着法把人给支走,还去吓唬人家那谁,那谁谁,像什么话!”
李生:“……”
说话间,厨房里出来一溜人,人人手里捧着硕大的托盘,有红烧鱼,有炖得油光锃亮,金灿灿的鸡。
还有一道汤菜,金黄色的汤汁沸腾,雪白的鱼丸,扇贝在里面翻滚,配上嫩生生,翠绿的生菜和水芹,简直不要太美。
特意摆放在李生面前的一份,看着像甜点,皑皑白雪,配上山边红梅,山边的红梅是真的红色的果子。
冬日里看到这样的果子,不要说吃,瞧一瞧就心满意足。
李生吃了一口‘雪山’,是拿芋头做的,上面点缀霜糖,口感软糯,甜度适中,十分美味。
张兴连连点头:“好,人美,菜也美,李兄,你这眼光可真毒!”
怪不得李生要生出二心,如此美人,就算自己得了手,怕也不许旁人觊觎。
若不是这李生自己心中生了破绽,便是他爹有通天的本领,恐也忽悠不了这位。
张兴感叹了两声,便动手夹了一筷子雪白的鱼肚,细嚼慢咽,长吐出口气:“这才是人过的日子,你们也坐下吃,愣着作甚。”
另外两个早就瞪着那些鸡鸭鱼肉看直了眼,一听吩咐,二话不说就开吃。
樱桃又笑盈盈送上酒水。
“是从寿灵的老酒馆里买的,人家窖藏了二十年的女儿红,喝吧。”
一桌人痛痛快快地大吃大喝。
顾湘进了雅间,把李生给她的簪子揣袖子里,推动地板便露出个梯子,直接顺着梯子下去便是一间暗室,里面放着不少金银细软,干粮食水,还有男装女装各异。
她换上身男装,戴上斗笠,才从暗室进了柴房的门,从后门出来,顺手把自己的脸涂黑,穿过园子叫上两个小厮,走后门直接出了‘顾记’。
当初她这洞天福地修建时,她看到人家拿出来的图纸上各种以前看‘谍战片’都不一定能有的各种暗室密道,简直惊为天人,不是她胆小,实在是这世道不太平,现在周围的罪大恶极的那些土匪都被铲除,可谁知道未来会如何?会遇到什么事?
顾湘把所有暗道,地道都记熟了,摸索了不只一遍,就想着万一若是哪日出事,她或许能凭这些四通八达的暗道,救自己,救亲人,甚至救顾庄的乡亲们一回。
“只是竟然这么快就用上,到也真稀奇。”
顾湘笑了笑,伸手招呼黑白花跟上。
至于小柿子,它到是也想跟,却被它爹叼着后脖颈给拖回窝里。
李生带着那帮黑衣人到顾庄,用了最起码也有半个时辰,顾湘从浮云楼出来,到后山虎跳崖下,走着却只用了一刻钟不到而已。
顾湘把簪子给大可爱嗅了嗅,大可爱就主动轻盈地在前面带路,她跟着一路小跑,没多一会儿,便看到半山腰上隐隐有火把,很显然,李长随既这般谨慎,这些人肯定是敌非友,不由得轻叹:“我有点亏!”
第二百四十四章 坑货
顾湘一把搂住大可爱的脖子,拽着它往旁边杂乱的草丛和乱石里走。
大可爱比她还警觉。
应该说大可爱有那么点胆小,小耳朵都支棱起来,匍匐着向前爬,速度却并不慢。
顾湘提着心,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也顾不上看系统界面,只从脑子里搜刮目前可用的东西。
大力汤她现熬煮也来不及了。
好在她本身汤喝得多,就算效果有时限,但到底有些作用,而且学厨很长力气,如今她的力气比正常的壮年男子要大得多,虽未刻意测试过,可她一刀斩断牛骨十分轻松,颠勺也丝毫不费力,那么大的,能一口气做几十人菜的大锅,她都能轻松使用,可见,她瞧起来是身形娇小,弱质纤纤,实际上却是个正经的大力士。
顾湘自然而然加快了速度,死死跟着黑白花飞窜,不过片刻,冷风刮过,扑鼻而至的血腥味熏得她脑子里嗡的一声,骤然低头看去,入目的便是一具残骸。
她登时僵住。
天上乌云密布。
耳边风声咆哮。
前面隐隐有老鸹的叫声传来。
她记得有一回见到那贵人,便觉得对方是个娇贵人,他的鞋子左右脚都不一样大小,特制的,用的手暖内衬里都熏了很自然的花香,他用的碗筷,用的手帕,全不是一般的东西,每一样都是。
哪怕不看这些外物,就从他脸上,他眼角眉梢的神韵上,她便觉得这人矫情又娇贵,是个极不容易打交道的人。
可他对自己很好,顾湘又不是傻子,她能不知?
顾湘是真记了这人情,只安国公身份尊贵,她也不大喜欢去沾染麻烦,除了跟着他的身体状况给他制些延寿的药酒,或是在他有空过来时,替他准备一口热饭,别的似也没什么可做的。
“亏大了。”
顾湘苦笑呢喃。
脑子里嗡嗡作响,眼眶微热,其实没多少交集,到也说不上多难过……就是有些怅然。
“啊呜。”
黑白花使劲叼了下顾湘的衣角,她微微凝眉,骤然回头,就见到了个‘鬼’。
此鬼还挺好看的。
伸这一只玉白的手,似乎很想来搭她的肩膀。
赵瑛嗖一下把手缩回去,僵了僵又从袖子里伸出,面上一点异样都没有,心里到底有多尴尬,就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三娘子。”
月光下,赵瑛轻轻抬起头,露出一小截雪白的脖颈。
顾湘脸一热,因着离得有些近,她甚至能清楚得看到这位漂亮贵人根根分明的睫毛。
深吸了口气,顾湘朱唇轻启,正待说话,便听上头嘈杂纷乱的脚步声响起,顾湘蹙眉,脸上那点浅浅的红晕顿时收起,退后一步转身,低声道:“国公爷,跟我来。”
赵瑛:“……”
他默默回头看了眼正从山上下来的那些人,在自己脑子里的小本本上认认真真地给他们添了一笔。
黑白花警惕地瞪了赵瑛一眼,从喉咙里发出几声威胁般的咆哮。
赵瑛扫了眼,这狗怎么越长越丑?
他有点为三娘子担心,三娘子好像很宠爱这只狗的崽子,万一若是狗崽随爹,以后长不好,那可不妙。
回头问问雅怀,他养狗养得好,看看有没有让毛发顺滑浓密的偏方,或是问问宫里那几个太医?
唔,太妃娘娘的头发似乎养得很好,不知有没有秘方?
顾湘带着赵瑛抄近道直接进了‘顾记’的后门,从密道上了浮云楼,走到暗室,点上灯,顾湘才举着灯台仔细看赵瑛的情况。
他的大氅已没了,衣服也有点破烂,胸前暗红色很明显,但应该不是人血。身上有一点擦伤,胳膊上破了一道口子。
顾湘连忙取了水盆,清水,提了一坛烈酒,干净的棉纱布,拿剪子剪开他的衣服,简单清理了下伤口,轻声问道:“国公爷,您身上可带着伤药?”
赵瑛屏住呼吸,睫毛微微颤动起来,脸颊绯红,眼神迷离。
顾湘心下无语,沉默片刻,向后退了一步,声音也提高了点:“国公爷,我想你们自己的伤药,比我这里的应该好些。”
赵瑛默默把伤药交出来。
顾湘替他小心地解开上衣的两条带子,取了棉纱倒了些药粉上去,就听上面二楼的雅间外有人敲门。
“三娘子,别躲羞啊,快出来跟我们李公子喝上一杯。”
顾湘了然,把伤药往赵瑛手上一放,轻声道:“国公爷先自己处理下,我去看看李公子。”
说完,她便打开暗门,上了扶梯,径直回到自己的雅间。
赵瑛:“……”
他坐下来默默给自己擦拭伤口,听着顾湘轻盈的脚步声,听着她进了屋,轻轻开了门。
“谁想请我喝酒?”
顾湘笑盈盈的声音响起来,“李公子,你想请?”
“三娘。”
李生温柔缱绻的声音悠悠而至。
“那可就不是喝一杯的事,李公子要陪我尽兴才好,不醉不归。”
楼下登时传来哄笑声一片。
王知县大声嚷嚷:“三娘,姓李的这厮一肚子歪心眼,不是个好东西,你可莫轻易让他骗了去。”
赵瑛默默继续给自己上药包扎伤口。
顾湘笑了笑,推开房门,大大方方地从屋里出来,把手里绣好的荷包往李生怀里一塞,贴近过去和他咬耳朵,压低声音,细弱蚊蝇:“安国公安顿在楼下暗室,无恙。”
李生登时浑身僵硬,脸上涨红,蹭一下向后连退了三步,就和被踩到尾巴的猫一般,半晌他喘了口气,张了张口,举起手来捂住额头:“唔!”
顾湘:“……”
后头张兴看热闹看得更是美滋滋,大声道:“我说李公子,你一个大男人,这是什么样子,人家三娘一个女儿家都这般潇洒,你怎么扭扭捏捏的。”
李生:“……”
虽然他每天三五遍地想反了算了,这不还没真反?
他默默瞥了张兴等人一眼,深深觉得,他就是哪天真想反一回,也不能找这帮坑货!
张兴还在他耳边嘀嘀咕咕:“愣着作甚,上啊,瞧瞧美人就在眼前,盈盈而立,你该干什么?”
第二百四十五章 好事
李生深吸了口气,默默把顾湘塞过来的荷包塞到了袖子里,沉默半晌,红着脸讷讷道:“我酒量不太好,三娘……你莫要嫌弃。”
后头登时又是一片哄笑。
顾湘开开心心,快快活活地从门里出来。
浮云楼灯光璀璨。
照得雅间亮堂堂的,里面一桌一椅一榻一书架而已,唯有书架子瞧着高些,书多一些,可这书架子又不能藏人,藏东西,书多些便多些,不会碍人眼。
张兴嗤笑了声,对着那两个不着痕迹地瞅着人家房间的傻子翻了个白眼。
看个屁!
难道还有人在自家酒楼里挖个密室暗道,挖来作甚?当酒窖使唤不成?还是这位漂亮的小丫头是什么要紧人物?比如说前朝公主,哪路反贼家的小娘子?还是说她是哪个江湖邪道门派的高手,暗藏在山里图谋不轨!
“嘿嘿。”
张兴又是一笑,抬头见李生同那美人喝酒,坐姿拘谨,低着头,垂着眉眼,很乖巧很乖巧的模样。
“男人啊,啧啧!”
张兴摇头叹息,趁着顾湘起身,亲自去拿菜的工夫,凑过来轻轻撞了李生一下,“我说我的李大侠,李公子,你怎这么窝囊,张不开嘴,又不敢动手,那美女还能主动投怀送抱不成?女子矜持,你也矜持,这事什么时候还能成!而且现在你便怕成这样,将来就是成了事,你也是耙耳朵,男子汉大丈夫,该出手时就得出手,听我的,等会儿小娘子来了,同她多喝上几杯,这酒壮怂人胆,喝了酒,你自然而然就知道该怎么做。”
李生看了看张兴,伸手拍了下他的肩膀:“说得好!”
确定了。
这厮肯定不得好死。
字面意义上的不得好死,他们家那个小心眼的,不把这家伙弄到皇城司的地牢里去待个十天半个月,他就不姓赵。
当然了,李生起身迎着顾湘,替她整了下椅子,又替她摆了下衣摆,再接过那一盆金灿灿的黄焖鸡,美滋滋地往米饭里舀了一大勺子,高高兴兴地吃起来。
李生猜,那位肯定吃不着,他没那个时间,唔,他大体算了算时辰,估计刚才顾家小娘子连个药都来不及给他上,最多让他心里小鹿乱撞一会儿,一点正经的甜头他都尝不到。
“哼哼。”
李生咬牙,“哼哼。”
顾湘:“……不好吃?”
“不会,特别香。”李生香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那边张兴也是看得兴致勃勃,眼见李生满腔心思都在佳人身上,回过头和那两个吃得满嘴流油,肚子饱了,嘴巴还没饱的兄弟道:“李生也是个做大事的,瞧瞧,宰了那么个人物,当晚就来见他的美人,现在装模作样,呵!”
两个黑衣人手一抖,哆哆嗦嗦个不停。
张兴皱眉,一脚踩过去,使劲碾了下他隔壁这家伙的脚面:“别他奶奶的抖了,杀的时候也没见你们哆嗦……我老爹,还有那几位,本来也没想杀他,谁他妈的闲着没事干,会冒着这么大的干系想弄死他,还不是没法子?事情发展到如今,他不依不饶的,脑子又那么精明,手段又那么厉害,明的,暗的证据还不知被他搂到手里多少,他不死,咱就都得死,这是拼命的事,怕个屁。”
他就不怕。
早些年他也怕过,后来知道得越来越多,看着他爹,还有他那些叔叔伯伯们做得那些事,他既没有狠心去背了家门,那就只能做好拼命的准备了。
杀了赵瑛,他们张家能活。
放跑了赵瑛,他们张家不过是余寿州小小知府而已,能扛得住什么?第一个死的,便是他爹,然后就是张家满门。
张兴喜欢他喜欢调香,喜欢养花,最爱狸奴,第二爱他爹,第三爱他大哥,第四爱孙子,第五才爱他的娘。
他也喜欢自家那个小霸王侄子,虽然小侄子整天欺负他,不是自己做了坏事嫁祸给他,就是在他娘面前告他黑状。
还有家里养的几个漂亮丫鬟。
他的那两个漂亮小妾,枕边人。
就是他那个整日争风吃醋的婆娘,他也喜欢得紧。
为了这些人,身为一个男人,有时候担点惊,受点怕,冒点风险,那也不算什么。
“哎!”
其实刚才他应该留下,亲自下山去看看。
这种杀头的买卖,他应该亲眼确认。
可那会儿,他面上镇定自若,表现得云淡风轻,还能同李生,同弟兄们谈笑风生,但其实……怕得要命。
他现在头还在晕,眼睛还在花,刚才肚子里犯恶心,拼命忍着才没吐,这会儿却是好些。
这浮云楼的酒好香。
浮云楼的菜也好吃。
张兴想,明天恐怕风暴就要来了,希望他快点过去,早点过去。
他爹说,有时候不能想那么多,按照直觉,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便是。就说他们杀了赵瑛,朝廷肯定派人来查,而且非查到底不可,但那又怎么样,人已经死了,毁尸灭迹,朝廷千里迢迢派人来查,就能查到他这个小小的知府之子身上去?
何况还有李生在。
张兴的目光落在李生略显拘谨的背脊上。
天下人皆知李生是赵瑛的心腹,谁也不会想到,是李生杀的赵瑛,那赵瑛如何死,便由李公子决定。
所以此人,很重要。
他旁边坐着的那个,便是他的软肋,上头交代,要把人捏在手心里才好。
张兴笑了笑,手执酒盏去给李生敬酒,顾湘很随意地瞥他一眼,也没行礼,便径直走人。
“看来,这小嫂子是恼了我?”
他讪讪一笑。
李生忽然摆了摆手:“她要进京城了。”
张兴顿时愣住。
“不,应该说,她要回京城了。”
李生叹气,“她是长荣郡主之妹,同长荣郡主之夫生的私生女。”
呼。
这话挺对不住三娘子的。
但想必三娘子很快就能消气,因为他说了这话,他家那小心眼的肯定会整治他。
至于是能留半口气,还是一口气,那就要看这话会不会传到顾三娘的耳朵里,让她生闷气了。
哎,难啊!
张兴:“……哎!”
他爹的算盘想打得响……咦?去京城好啊,这事等于递到上头手里,他们省心。
第二百四十六章 作死
顾湘一路沉着脸往楼上走,走到半截还冲着李生一甩袖子,从鼻子里轻轻哼了声,大声道:“你就作死吧!看我以后还理不理你!”
李生目光沉沉,脸上的表情惨不忍睹。
逗得张兴都忘了那些压抑在心底的恐惧和对未来的担忧,忍不住颇为放肆地纵声大笑起来。
“李公子,在哄女人这门学问上头,你还有得学,不过不要紧,等您老人家回了京城,再慢慢学,慢慢琢磨便是。想来我们这位身份很特别的小娘子……对您也有些意思。”
说话间,郭小乙带着后续人马赶到。
张兴面色不改,眉眼却是紧绷了下。
只见郭小乙走近,轻轻点了点头。他才松了口气,回头去看李生,却见这位连眉毛都没扬一下,神色冷静到冷淡,心中不禁又是感叹——真是个厉害人物!
论城府,论本事,别说他,他大哥也没法子跟人家比。
此时见李生对他兴致缺缺,他纵是嬉皮笑脸的,其实心里有点犯怵,根本没敢太过随意。
真正论身份,李生身为皇城司都知,正四品,比他爹还要高一品,且任京城要职,若不是人家也有自己的心思,自己的打算,且多少要看上头的颜面,怎会和他们这样的小人物有交集?
张兴小声哼着曲子,反正现在事已了了,至于明日如何,那是明日才要考虑的东西。
“来,小乙,坐下跟我喝酒。”
郭小乙笑眯眯地转头看了看周围的人,瞳孔微微收缩了下。
张兴咳了声,摇摇头:“动静太大,得不偿失。”
李生眼角的余光往外头打扫落叶的小厮上瞄了眼:“你们就是不怕麻烦,我也不敢,打不过的,只会丢人现眼。”
郭小乙噗嗤一声,正待说话,回头正好对上两个毛茸茸的老虎脸,他登时屏住呼吸,一时只觉心跳都停了。
对面文质彬彬的王知县却是捧着酒盏伸长了胳膊:“来,来,再给我来一杯。”
老虎调头过去,叼着带长柄的酒壶,稳稳当当地给他倒了一杯酒。
王知县显然喝得有点多,眼睛盯着老虎直冒光,终于没忍住手贱,伸出去撸了一把:“啊!”
撸完嗖地一下钻到周县尉后头去,陶醉地道:“死了也值!”
郭小乙:“??”
顾湘没管楼下的热闹,上楼进了自家雅间,却先不曾下到暗室,只把灯点起来,歪在软榻上开始绣花。
她现在对绣花正上心,瘾头很大。
不多一会儿,外头就有人敲门,顾湘没好气地哼哼:“现在想来赔不是,晚了,稀罕你不成!”
外面顿时没了动静。
“喂,干什么的!”
樱桃正好过来送茶,就见一小子贼眉鼠眼地往她家小娘子门口晃悠,登时暴怒,抄起茶杯就一杯子砸下去。
那小子抱头鼠窜:“走错了地儿,走错了地儿!”
顾湘推门出来:“樱桃,我睡一会儿,给我守着门,谁也不许过来打扰,谁都不见。”
“小娘子放心。”
樱桃探头把王二木叫上来,再搬了两个绣凳,两个人一左一右坐在门前,使劲瞪着底下的客人们。
秋丽也被吓了一跳:“我早说小娘子那儿要留个人,现在雪鹰姐去外头办事,小娘子身边没人哪成?”
樱桃也是气愤:“平时咱酒楼里来的都是熟客,乡里乡亲,知根知底的,谁知道今儿这么多人不守规矩!”
她扶着扶栏冲李生瞪眼,“李公子,你,你就在那儿坐着吧你!傻子,哼!”
李生登时就有点坐不住,坐立难安,浑身和长了跳蚤似的不自在。
张兴轻咳一声,笑道:“行了,我们几个也不是那种不长眼的人,再在吃一会儿,李公子自便就是。”
李生又低着头坐了会儿,忽然道:“在下不胜酒力,且容我去楼上休息片刻。”
说完,他一本正经地整理了下衣冠,一步一挪地上楼,立在那间雅间门前却是犹豫起来,左边看一眼,右边看一眼,在秋丽和樱桃两个丫头恶狠狠的注目下,不由打了个哆嗦,那模样,不光是局促,似还有点害怕。
这下连郭小乙都笑了。
张兴更是笑得打起酒嗝:“看来咱家这位李公子还真是个……新手。”
李生终于鼓足了勇气,避开秋丽如刀子一般的眼神,轻轻敲了敲门,不多时,里面开了条门缝,李生嗖一下钻了进去。
楼下又是一片哄笑声。
顾湘小小地翻了个白眼。
李生也是叹了口气,冲顾湘抱拳,深深一礼:“这回,真是特别对不住三娘子了。”
女子的名声何其珍贵?便是如今风气还算开放,未婚的少男少女们见见面,说说话,也是常有之事,他这番作为,依然会传出些不好的闲话。
顾湘失笑:“是我自己应的,李公子不必在意。”
她勇毅军里走一圈出来,肯定不担心那些流言蜚语。
“我本也决定了,需得走一趟京城。”
顾湘轻笑,“我家‘顾记’的牌子,很想打到京城去。而且我身上那些事,总要有个交代才能清净。”
李生微微一笑:“三娘子性情豁达,我不能及……还得劳烦三娘子带我去见我家公子一面。”
再不去,他怀疑他家公子真会借机把他宰了了事。
顾湘起身开了暗门,同李生一前一后下去,进入暗室,一进门便见安国公坐在绣凳上,大长腿蜷缩在一起,很有些无处安放的意思,脸色雪白,抬头看到顾湘,竟有些可怜之相。
李生:“……”
顾湘莞尔,笑道:“我去拿些粥,李公子且同国公爷说说话。”
说罢,不待安国公反对,便十分识趣地从后门去了小厨房,小厨房的灶台上早早煮了猪肝粥,熬得颗颗米粒皆开了花,稠而不乱,猪肝的腥味去得干净,细细煮来,远远就能闻到醇香之气。
顾湘放缓了动作,慢吞吞地盛了两碗,搁在托盘上,想了想没准备腌菜,也没去摸腌鹅蛋,顺手煎了两个九成熟的鸡蛋放在小碟子里,这才端起来不急不缓地去找那二位。
想必人家主仆两个,也是有很多话要讲。
第二百四十七章 暗室
安国公和李生这话讲得还真挺激烈的。
顾湘进去的时候,安国公嘴角青了好大一块。
唔,李生表面上到是没伤到一根汗毛,不过眨眼的速度过快,额头上微微见汗,想必在不可示人的地方也有点伤痛。
顾湘全当没看见,不管人家主仆之间的闲事,只轻轻放下托盘,亲自拿了碗和勺子把粥盛出来,走过去递给李生,笑道:“李公子请用。”
赵瑛:“……”
李生:好爽!刚才被踩的那几脚,也不算什么事了。
顾湘:安国公是贵人,他入口的东西想必都很仔细,记得在勇毅军时,好似那些吃食,也是有人提前验看过才能奉到他面前去,先给李长随尝尝才是正经。
“国公爷也慢用。”
顾湘笑了笑,略微一福,便推门而去,“小女就先上去了,李公子便是做做样子,也莫忘了多喝些。”
吃饱喝足的状态,和饥饿状态完全不同,她若不给李生饭吃,碰上个喜欢多思多虑的,指不定便要露馅。
目送顾湘出门,赵瑛盯着李生悠哉地坐在椅子上,抱着碗喝着粥,哪怕看着他,就感觉那粥特别的香。
赵瑛轻咳一声,默默走过去给自己也盛了一碗。
一口吞下去,还是原来的味道,软软糯糯的,又香又滑,猪肝吃起来脆生生的,很有嚼劲,很是美味。
“三娘子是让你帮我试试毒,根本不是诚心给你吃。”
李生翻了个白眼,又大大方方地过去舀了一碗,也不坐了,就守着砂锅一口一口,美滋滋地吃。
赵瑛:“你这小子,刚才敢动手打我,这会儿还要气我,真是长了能耐!”
李生冷笑:“您老也挺能耐,刚才想干嘛?自己往我剑上撞是不是?但凡我要是手不稳,偏那么一寸半寸的,好啊,我自己赔条命给你也就罢了,算我倒霉,从小到大被你连累了不知多少回,我很是习惯。可我爹,我娘,我那些兄弟姐妹们凭什么跟着受牵连?”
赵瑛无辜地看过来。
李生顿时一噎,想骂的话通通骂不出,谁能对着他这张脸骂娘?
“算了。”
国公爷若不能顺顺当当地回京一趟,真要让官府里这帮子蠢货,被西夏和那些乱臣贼子们利用,不管是毁了河道,还是与大辽兵戎相见,都是近乎天塌地陷的灾祸。
和这些比,他李家冒些险,到也算不得什么。
此次出京之前,李生都没想到他家这位公子爷竟然会给他自己找了这么大的麻烦。
说起来还要感谢顾小娘子,因着她的身世,自家国公爷下了大功夫追查前因后果,所有事由,刨根问底的架势分外吓人,便是以前给陛下办差也没见他这般用心。
结果这一查,小娘子的事尚未理清楚,到是查到当年长荣郡主的死因有些不同寻常。
十五年前,郡主受伤难产,艰难产下一女,不幸身亡。
这事的起因就是在汴梁城外,金水河上,水匪登船行抢,闹出得那一场大乱子。
当年就里里外外地查了许久,劫匪就是一伙流民,因着当地贪官污吏盘剥,熬不下去了才落草为寇,也不知怎么就流窜到京城外,看到郡主的游船十分奢华,起了贪念,才有了这次意外。
但里面有很多东西都有些模糊不清,赵瑛看了卷宗,总感觉有些违和。
因着这个,公子爷特意着人调阅了皇城司暗阁内浩如烟海的相关卷宗,只还没查清楚郡主的事,到查到了些出人意料的东西。
公子查水匪,查到漕运头上,只看了几天这些年来发运司官员们的升迁奖惩,还有这些年运河上各货船运行数量,还有运送茶,盐,金,铜的情况,就得出了个结论。
朝中有人在同西夏人,辽人做买卖,而且什么买卖都做,只要赚钱。
这结论,李生是不明白他们家那位公子爷,究竟是怎么从那些根本不相关的资料里得出来的。反正他是知道,他们家公子爷别的不成,脑子很好用,在这上头,他每次瞎猜都没猜错过。
他这个本事,李生不服气都不行。
一开始,李生还真没太当回事,结果越查越头大,连此次各地乱贼反叛之事,也与这帮人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他们在军中同样有眼线,而且不只是眼线。
当然,别说自家公子爷,就是他李生,也并不怕他们。
这些藏在阴沟里的老鼠,根本见不得光,但眼下朝廷平叛之事,尚未尽全功,又有西夏的探子出来搅局,图谋不轨,他们皇城司的势力虽大,却多集中在京师重地,像寿灵这等地处,他们人手不足,势力不够。
偏查的时候,根本没想过事情会如此严重,他同公子爷从一开始就暴露在对方的目光下,如今从正规渠道走,连要紧的消息竟都开始传不出去。
李生:“……”
他真觉得自己的脸皮都被人活生生扒下来扔到地上踩了。
“李家派了人来接三娘子进京,这事从早前就开始酝酿,所有人的心思都在那些八卦上,公子爷跟着三娘子的船走,比跟高老夫人的船走要安全得多。”
李生轻声道,“老夫人的身份摆在那儿,那帮人对她老人家,比对我们还要警惕些。而且这边军粮缺口还大,老夫人不在此坐镇,恐怕军中后勤难稳。”
赵瑛一本正经地颔首。
李生瞥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欲言又止。
赵瑛蹙眉:“想说就说,你这是什么样子。”
李生:“……算了。”
赵瑛瞪着他,只觉如鲠在喉,忍了半晌,没忍住又抬脚踩在李生的脚背上面,用力一碾。
李生:“……”
幼稚鬼!
与其担心他在路上把持不住,做出冒犯人家顾家小娘子的事,到不如担心他这一路都不敢同人家小娘子多说几句话,再把自己给憋死。
此时月色已深。
‘顾记’的烟火也渐渐熄了。
顾湘过来打开暗室的门,接上李生,又从雅间里亲自送他出门,略一沉吟,便回房从桌下取了一只酒葫芦。
“我知李公子不爱饮酒,这酒只是果酒,不醉人的。”
第二百四十八章 消息
宋,庆德六年的大年初三。
朝廷各个官衙基本上还封着印。
打更人穿街走巷,念叨得依旧是天下太平,朝堂上的赳赳武夫也好,文弱书生也罢,对千里之外,寿灵小县周围的那点乱子,大约是不怎么放在心上的。
便是挂在嘴边争执几句,或要招降,或要剿灭,张口就来。
大部分说话的人心里头想的,约莫也不是升斗小民们所过的日子。
人家自称的都是,唔,要重大局的。
这个年节平平常常地度过去。
正值年节,寿灵小县城都张灯结彩,煞是热闹,帝都东京城内外,就更是灯火璀璨,文人士子,贩夫走卒,无不打扮得簇新,上街嬉戏玩耍,各种关扑摊子是争奇斗艳,让人看得是目不暇接。
南熏门,城门口的老丁头裹着袍子,一边跺脚,一边骂里头税所的王小子:“昨天你又钻孙羊店里头去了吧?哎哟,你小子有几个大子就都花到那上头,你家里好几口子人,婆娘还养着两个娃,不为别人想,也得自己的娃想。”
王小子嘿嘿一乐:“你个老小子怎么就知道我钻了人家的店门?肯定也去了。话说,昨儿他家挂上了新的栀子灯,那颜色,红得人心里头痒痒,你忍不住,我个血气方刚的小子,就忍得住?”
老丁头哼哼了声:“若是忍不住,就去麦秸巷,寻个三等的馆子便是了。”
要说麦秸巷上的妓馆也不是不好,价格不算低,可有不少经济实惠的,他们老百姓偶尔去去,到也算不上多奢侈。
但非要去‘孙羊正店’,那就是找揍。
老丁头和王小子家里是邻居,这年头远亲不如近邻,老丁头算是看着这小子长大的,连这小子的媳妇也要叫老丁头一声伯父,两家关系亲近得很。
两人正说话,只闻听城门外急促的马蹄声传来,老丁头骤然回头,脸色微变,忙闭嘴猛地一招手,大声道:“快,城门!”
话音未落,两个兵丁就从旁边值守哨所的房子里钻出,用力把大门全部打开,把杈子也挪开去,外头排队进出城的百姓连忙退避,门口外缩着的乞儿都闪到一旁。
刹那间一人双骑,身上披挂的山文甲,不过比正常盔甲要薄些,造型样式也更别致,上面纹刻的都是细密的蝙蝠纹。
老丁头有点担心,小声叹了口气:“这架势,不敢说八百里加急,至少也是五百里……正旦大朝会刚过去,朝中诸位相公们尚未开衙当差,不知这又是出什么大事,哎!”
岂止是大事!
福宁殿。
张平甫一路疾行,身后披着的大氅打着卷,发丝略有些乱,一直走到福宁殿门前,却是驻足停步,似有些踌躇不前。
旁边小太监眨了眨眼,小心地觑了张护卫的神态一眼,心下登时诧异,不觉有些不知所措。
这张护卫速来守礼,从来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小太监来福宁殿也有一年多,这一年多里,就没见张护卫失态过一次。
就是去岁东京城里闹盗匪,偷到皇宫的事,张护卫到陛下面前请罪,也是衣衫齐整,神情自若。
“平甫?进来吧。”
小太监正胡思乱想,就听门内传来陛下柔和的声音,忙轻轻替张平甫推开门。
一开门,眼角的余光便见狄护卫盘腿坐在陛下的御座下面,正抱着一叠刚刚送进宫来的果子慢吞吞地吃,见到张护卫,还挑了挑眉,颇有些挑衅之意。
张护卫缓缓进了门,目不斜视,拂袖对陛下缓缓行了一礼。
“平甫怎这个时辰到往宫里跑?没上街去玩,刚才雅怀还在我这儿缠磨,说有些时日没接到我家玉美的信,怪想他,非要请假离京去玩……办差。”
狄雅怀哼哼了两声,转过身去拿后脑勺对着张平甫。
小太监心想,下头又可以开个赌局,赌这回狄护卫要有几日只肯躲着张护卫走……
一念未平,只听门内哐当一声,小太监和周围内侍皆变了脸色。
“胡说!”
刹那间,张护卫踉跄退了几步,倚在扶栏上,一抹唇角,擦下一缕血丝。
狄护卫随即跨出门,面色如寒霜,目露凶光:“你——再胡言乱语,老子弄死你!”
小太监吓了一跳,不禁觑向张平甫——狄护卫这还是学不乖?竟然动起手来!
虽说张护卫向来下手有分寸,可狄护卫何时在人家面前占着过便宜?一会儿怕又要跳着脚,抱着脑袋喊头疼病犯了,嚷嚷着要叫太医。
小太监想,他是不是该提前传个话,让太医准备着?
一抬头,却见陛下缓缓从殿内行出,面色微微发白,额头竟见一点虚汗,他心里一跳,只觉山雨欲来风满楼,这偌大的皇宫里的气氛,倏然间就从江南的和风细雨,变作了塞北的苦寒冷冽。
一整夜,福宁殿里灯火不熄。
诸位相公们冒着寒风被紧急召进宫去。
十几个太医守在门外,始终悬着心,陛下身体本就孱弱,这两年越发不好,这明显是忽有了急事,万一再急出些问题,他们不能第一时间救治,出了事可谁都担待不起。
结果,陛下到是硬朗得紧,有条不紊地安排了张平甫,狄雅怀二人急急赶赴寿灵平乱。
上一回的旨意是要安国公择机行事,招安或剿灭,皆凭他自主。
这回却只是给了二人御赐金牌,如朕亲临,不只可调动三军之权,各州府皆需服从指派,以及短短几句话的口谕:“安国公若生还,将其安全带回,安国公若身死,凶手千刀万剐,夷三族。”
陛下仁厚,本朝从不曾下过这般厉害的旨意。
此时,顾湘已从寿灵出发返京了。
此去京城,她自己知道怕是要有一点麻烦,‘异地作战’,实在让人有些怵头,行囊上自是要备足了,人手也要带足。
老狗点了勇毅军投来的二十名武功最好的亲军随行。
萧则带上几个各有不俗身手的江湖绿林好汉,在前面先行一步,替顾湘打个前站。
还没有享誉天下的才女赵燕飞,则陪着秋丽和樱桃,不紧不慢地收拾行李,顺带着给她们两个也说说京城那些贵女们的排场。
第二百四十九章 同行
正月初十。
前前后后折腾了十日,顾湘的行囊总算是打点齐整。
“我看这些簪子都有些旧了,你路上带着,半路上找个正经的金银铺子把它炸一炸,哎哟,我看还是卖了买些新的,三娘可是要去京城呢,那是一等一的繁华地处,去那等地方做生意,让人小瞧了可是不得了。”
姜氏一边往顾湘的车厢里塞首饰匣子,一边忧心忡忡地念叨。
顾湘轻笑,只道一个‘好’字。
由着姜氏把她满腔的母爱都宣泄出来,没有丝毫的不耐烦。
姜氏不知她进京的具体缘由,只当她是去做生意的。
顾湘以前自小就是孤儿一个,自己做事,自己决定,天塌下来,她也是自己抗。
这回却忽然有点想和姜氏倾诉几句的冲动,不过这冲动涌到嘴边,又给咽了下去,只是很乖地由着她把首饰匣子仔仔细细地一遍又一遍的检查。
不远处的山道上,蔡氏蓬头垢面,瘦得皮包骨,不过到真开始有点儿像个正经的婆子。
蔡婆子叹气,蹲在树根处,抱着张饼子一边吃,一边瞪着姜氏。就那点破首饰有什么好叮嘱的,扔到道边上都没人捡的玩意。
回了李家,但凡从老太太手里头漏出来个一星半点子,都比这些破烂强百倍。
蔡婆子一边腹诽,一边喃喃自语:“阿弥陀佛,老天爷总算是开了眼啊!”
要是这环姐儿再不回京,她觉得自己就要死在这穷乡僻壤了!
“老天爷,我回去就和老太太说,以后就让我在家里养老便是,都被人叫婆子了,还是老老实实地认了自己是婆子的好,外头的人,真不好打交道,在外头办事,也是真不好办。”
阿大瞥了她两眼,心里也念了声佛。
他宁愿为大公子出生入死去打架,也再不想跟这么个人出来瞎折腾,蔡婆子要真能被关在府里颐养天年,也是幸事一桩。
阿大赶紧翻出纸,斟词酌句半晌,又给家里去了一封信。
虽说环姐儿是自己要进京,也不同他们一起走,但只要把人送到京城,好好地交给老夫人或者大公子就算完成任务,别管是谁,但凡接了手,他立马去西北寻他大哥。
家里这些主子们之间乱七八糟的那些个杂事,他都不再去理会。
说到底,他可是家主的亲军,真不打算沦落成寻常打手,而且这环姐儿就不是个省油的灯,她回了京城,或许对别人没影响,自家公子爷,小娘子们,怕是要难受好一阵子的,这种时候,指不定他就被哪个受了气的公子给连累到,想想便很冤枉。
姜氏车轱辘话终于说得差不多,亲自扶着女儿上了车。
行囊也收拾妥当,足足装了八辆大车,顾湘隔着车窗看了眼,失笑道:“你们这是要搬家不成?”
说着,她便拿去搁在红匣子里的行李单,这一看,不由更是瞠目——这里头简直囊括了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只有她想不到的,没有这车上不能装的。
就这个,据说还是走得急切,精简了再精简。
顾湘:“……”
赵素素看了却是连连点头,笑道:“雪鹰妹子真是个一等一的内管家,怕是京里皇后娘娘身边,也寻不着你这样的厉害人物。”
两个人隔着车窗闲说了两句,隐隐听见后头老狗高声训话,对视一眼,赵素素莞尔:“看来素素还需要再加把劲了。”
雪鹰照管细务是一等一的好手,老狗更是自己给了自己一认命,顺顺当当地替顾湘养了一波忠心耿耿的亲军,此时安排出行,那是头头是道。
除了押车的护卫亲兵,丫鬟,仆妇,婆子,小厮,账房,帮厨等,加加减减,最后随顾湘进京的,约莫二百人,再加上两条狗。
顾湘掰着手指头数了半晌,瞟了眼坐在屏风后面的赵瑛,就把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她身边带着个很要紧的大件行李,多带点人手,也是有备无患了。
赵瑛低眉靠坐在软垫上,手里握着一卷书卷,听见顾湘上车,抬头看过去,一双清凌凌的眼里好像有光。
顾湘小小地吐出口气,忍了忍,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赵瑛:“……”
顾湘轻咳一声,收了笑,轻声道:“我记得安国公您老人家二十有三?您可真会保养。”
赵瑛:“……”
今日赵瑛穿了身宝蓝的直缀,外面照着大红的鹤氅,一圈大毛领,衬得他脸有点小。
长睫毛,仿佛含着水光般清澈透底的瞳子,粉红的唇,高高的鼻梁,嫩的不见毛孔的‘冰肌玉肤’。
虽说身架确实是成年男子的身量,但坐在一团毛茸茸的垫子中,大长腿都躲在虎皮下,顾湘给他化妆时,又刻意给他画的是显嫩,减龄的妆容,就是仿的后世那些小鲜肉们的妆,在他身上的效果却好得过了头。
衣服选的也很有心机,此时赵瑛整个人看起来肩窄腰身纤细,分明是少年模样,又单纯,又无害,顾湘都忍不住心生爱怜之意。
她有句话没敢出口,总觉得此时外人看见安国公,一准觉得他就是个女扮男装的美娇娥。
那面皮细嫩的,简直能同顾湘比一比。
“噗!”
顾湘又是一笑。
赵瑛也笑了:“小娘子这手化妆术,堪称惊才绝艳。”
顾湘莞尔:“既不能让国公爷真去做件不会呼吸的行李,直接装箱子带走,那便只能乔装打扮一番,比起真把人扮成个美娇娥,给我端茶倒水叠被铺床,是不是做个落难的小公子更好些?”
赵瑛眨了眨眼。
其实,端茶倒水叠被铺床也无妨。
顾湘藏起眼底的笑意,伸手从桌下翻出一盆牛肉干,“路途遥远,闲来无事,不如尝尝?”
这牛肉干顾湘做时费了心思,麻辣酥脆,咸香可口,她自己都爱得很,每次一吃就停不下来,显然也很讨赵瑛的欢心。
顾湘看着他吃一口,系统界面上的美食点数就和撞了邪似的疯狂飞涨,不由又翻出各种果子,点心,自制的花茶来投喂他。
一行人一路疾行,出了寿灵县,天色便暗下来,雪鹰看了看天,叫停了车队,扭头道:“小娘子,等下恐要下雪,我们需得寻个合适的地处安营扎寨了。”
请假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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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章 瑞雪
果然下起了雪。
“下雪好啊。”
赵素素把暖炉塞到自家小娘子的大斗篷里,让她捧着暖手,两人就立在搭着厚厚毛毡的帐篷口,遥遥远眺。
地上的积雪已深。
“不知农场那边如何,他们人手是否还充足?咱们家藏书室可不要受了潮才好,我跟金婶子说了,让她天气好时,务必记得晒晒书。”
赵素素心底颇有几分忧虑。
秋丽也担心:“咱‘顾记’现在能当门面的主厨可没人,老杜的手艺是比以前好,但他到底差了些。”
顾湘轻笑:“无妨。”
她离开前,从‘一见仙’拐了一波人过来,李子俊的那酒楼要开不下去,裁汰了好些人手,都是熟练工,正好挑手艺好,品性好的人收拢过来使唤。
又留下了一份食谱给老杜,各种配料也是提前配好了交给老杜收着,以顾记如今的规模,至少用一年半载问题不大。
‘顾记’的熟客们都很好说话的,应出不了差错。
若她当真一年半载不能归,自家这酒楼,怕是真要让老杜当家做主了。
顾湘捧着手炉,看着地面的积雪:“最近雪下得可不少。”
这雪下得少了,老百姓发愁,这雪大了,老百姓们依然愁。
赵素素轻叹:“尽道丰年瑞,丰年事若何。长安有贫者,为瑞不宜多。”
顾湘招手让老狗把灶台搭起来,出门在外,便是准备得再充足,吃吃喝喝上还是得将就些。
拿了一袋子切好腌好的鸡胸肉,蘸上些淀粉面渣,选了大豆油小火慢慢地炸好,鸡排一过油,噼里啪啦一通爆响,金灿灿,油光锃亮,再捞到锅里两面烤得外皮酥脆,内里紧致,刷上一层酱料,稍稍点上一点辣酱。
生菜叶子稍稍在锅里烤一下,饼子都在火上直接烤得松软,豁开条口,前后都涂上些面酱,菜叶子卷着鸡排整个都塞进去。
顾湘拾起来吃了口,心下颇满意,顺手把一包鸡胸肉都给炸了,饼子就让车队里跟着的帮厨去做。
一时间浓郁的香味在帐子群中弥漫,老狗一帮人围坐一团,舒舒坦坦地把脚都抵着火堆,一边烤火一边吃饼夹肉:“呼,要是我们张头肯给咱吃这个,咱说不准真能跟他走,连口三合面的饼子都保证不了,哎!”
“私底下想想就得了,你还说出来?闹得好像咱跟着三娘子,就是为了口饭吃似的。”
老狗翻了个白眼。
周围一兄弟兄嘿嘿直乐。
这世道,最要紧的可不就是那口饭,别的都能没有,没得吃,人活得了?
赵瑛也出了帐子,撩起衣袍坐在顾湘身边,捧起个饼子吃,虽是细嚼慢咽,速度到是很快。
“下了雪,天寒地冻的,河道怕是不好修。”
他想起这两年耗在河道上的银子,再想想折在这上头的兄弟,轻轻吐出口气。
便是他,竟也开始盼着老天能怜人,来年莫太早闹水患,给他们一点点的时间。
顾湘轻声道:“修河非一日之功,大禹治水,还是继承了他父的事业,依然十余年才得以功成,如今这河道,又岂是一年半载能修得好?”
她在勇毅军中时,老狗他们常常因着工期太紧而忧心忡忡。
顾湘知道,国公爷手底下有能人,他要求的工期,都是赶一赶确实能赶完的。可人心本是好逸恶劳,最是畏难,眼看着那么可怕的工程,再看看那么短的时间,心里先怕了,如何又能做得完?
赵瑛苦笑:“若河工人人如三娘一般,能写会算,知道怎么上工,怎么干活更轻省,那就好了。”
顾湘:“……”
您老到真敢想。
她再不行,也是后世正经的名牌大学高材生,读书读了十好几年,现在您老想要高素质的河工,麻烦先花上十年八年的,普及一下教育。
赵瑛:“哎!”
帐篷外篝火相连,雪花未落地便化了,赵瑛不自觉伸手去扫了下顾湘的肩头和发尾。
“……有雪。”
顾湘一怔,借着火光看赵瑛的脸,以前只觉得他俊,如今瞧着,到好像不光是俊俏了,仿佛他这个人在自己的眼里,除了安国公,贵人,高高在上,来自京城的贵公子,这些飞在天边上,云层里的概念外,还充斥了些旁的内容,那些更亲近的,让人想起来便很自在,很舒服的东西。
也只是一瞬间的,一闪而逝的念头,顾湘不觉笑了笑。
雪越下越大,吃过饭,顾湘安排好人守夜便回了帐子,她也累了一整日,裹好棉被躺下,几乎一沾枕头就秒睡着。
睡梦里,她走在一大片绿油油的山林中,走着走着,忽见前方氤氲的雾气缭绕,她近前一看,竟是一绝色美人在温热的泉水中沐浴……
那张脸非常的熟悉。
第二日,顾湘早早起来去烧水做饭,秋丽追着她给她加衣裳,回过头不禁和妹妹感叹:“雪鹰姐当真是了不得,瞧瞧这帐子搭得多好,铺盖也铺得好,咱们小娘子睡得暖和的紧,小脸都红扑扑的。”
雪鹰:“……”
顾湘:“咳。”
她今早儿熬得粥,除了米什么都没加,就细细熬煮出来,又煮了一大瓮茶叶蛋,昨晚剩下的饼子再重新翻烤下,把豆腐乳取出来当小菜,便能将就着做早餐。
顾湘这回盛了粥,不肯跟赵瑛一起坐,挤到雪鹰和秋丽中间去,三个人靠在一处,到也暖烘烘的,省去不少柴火。
刚夹了一小块腐乳,赵瑛倏然起身,施施然坐了过来,秋丽蹭一下就蹿了老远。
雪鹰到只缓缓向旁边挪动了一点位置。
顾湘:“……”
她都不知道,这是秋丽没眼力劲,还是雪鹰这丫头没眼力劲。
赵瑛眼角的余光往不远处河沟边的草丛里一扫,顾湘瞳孔顿时微微收缩,老狗从后面蹿出去,三两步狂奔至草丛边,伸手一拽,直接从草丛里捋出一人。
“咦?是个小丫头!”
寒风冷雪下,那小丫头蜷缩成一团,根本不敢看老狗,也不敢抬头看旁人,只呜呜咽咽地哭道:“呜,不逃了,女儿不逃了。”
第二百五十一章 露宿
众人纷纷起身,齐刷刷举着火把瞪视过去。
老狗手里提着的小丫头被火光一照,眼睛刺痛,泪水泉涌,却是一下子闭上嘴,双手抱在头侧,身体蜷缩。
老狗怔了下,目光闪烁。
他知道这姿势,人要是常常挨打,通常便会不由自主地学会这些规避受伤的小手段。
老狗从十一二岁就开始在街上混,挨打是家常便饭。
十几根火把点亮了夜空。
这小丫头满脸漆黑,头发蓬乱,浑身上下全是淤泥,露出来的脖子和手上斑斑血痕和伤疤。
老狗有些不知所措,回头瞄了眼自家小娘子:“……三娘。”
顾湘叹道:“让弟兄们四下瞧瞧。秋丽……你和雪鹰先带她去好好洗一洗。”
虽说顾湘这双眼里能藏住秘密的,恐怕寥寥无几,可出门在外,总该多架上几分小心,瞧着像是个十三四岁的女娃娃,还生得骨瘦如柴,怪可怜的,可谁知这层稚嫩的皮囊之下,有没有藏了些旁的东西。
一刻钟左右,老狗手底下那些亲兵便四下里巡视完回来复命。
“这小丫头是沿着河道从东边过来的,六七成是东洼村,大河村的人,到没瞧见旁的痕迹。”
老狗颔首。
这些亲兵们别看只是勇毅军出来的,放在禁军那些精英眼中,那是个顶个的没用,可真得说句实在话,老狗挑的这几个,那都是披上毛比猴精的主儿,尤其论起这仔细的功夫,十个禁军也抵不上他们一个。
秋丽和樱桃一口气烧了三大锅的热水,才算勉强把这小丫头给洗刷干净。
说是干净了,却还是灰不溜秋的,天色不好,她躲在泥堆里简直就是浑然一体,怪不得黎明时分巡逻的那些弟兄们竟没第一时间发现她,还要等到老狗来出手。
小丫头被洗刷完,头发实在没法子收拾,秋丽狠狠心,下手全给她剃了。
“这小丫头片子居然没哭,我还当得费些力气呢。”
秋丽翻出自己的袄子替这孩子穿齐整,将将能盖到足踝,完全可当袍子穿了。才领着她把人送到顾湘的帐子外。
小女孩眼珠子盯着锅里粥,顾湘生怕她直接下手去抓,忙让樱桃给她盛上小半碗:“桃子看好了孩子,让她小口小口慢慢吃,不能多,最多再给她添上小半碗。”
樱桃忙应了。
雪鹰倏然道:“添几颗枣子煮一煮给她吃。”
她笑起来,又道:“这种时候,吃点甜的会很开心。”
顾湘一怔。
樱桃手都抖了一下,茫然四顾:“太阳还真是……”
打西边升起来了吧。
雪鹰自到自家小娘子身边,能干是真能干,礼仪也周全,唯独是个闷葫芦,一天到晚无正事不开口,闲下来哪也不去,不是在打坐,就是在发呆。
樱桃和秋丽对雪鹰那是十二万分的佩服,简直觉得她能把天底下的丫鬟都给比到尘埃里去。
可雪鹰这性子,她们也清楚,那眼里当真是除了小娘子,连天王老子都不放在心上,好像这世上除了三娘,就再没别的事物值得她多看一眼。
“我今天才晓得,闹了半天咱雪鹰姐也是个活生生的人。”
秋丽叹了声,一边去把自家小娘子亲自打的红枣翻出来,去了核,与粥同煮,煮片刻便盛给这意外偶遇的小丫头吃。
顾湘看着这孩子吃东西的模样,心里头忽然就很难受,如鲠在喉。若她的食客都是这个孩子模样的人,她怕是早就没了性命。
等这孩子吃了半碗,又吃了小半碗,顾湘硬着心肠让她把碗搁下,此时说什么久饿不宜多用的话,小丫头是听不见,也听不懂的,唯有沉着脸叱上几声,她才嗖一下收回手,怯怯地看过来。
顾湘缓和了脸色,轻声道:“你饿得太久了。”
她笑了笑:“再休息一个时辰,便让秋丽给你烤一块软和的炊饼吃,再喝一小碗粥,好不好?”
小丫头眼睛大瞪,眼泪滚滚而落,她赶紧抬手去擦,擦了半天也没擦干净,只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砰砰地给顾湘磕了几个头。
“贵人,招娣不白吃您的粮食。”
说着,她从袖子里使劲掏了半晌,掏出一块泛着黑渍的小碎银子递过来,这银子大约只有拇指肚大小,看起来像是贴身藏了许久。
“这是我大姐给我的,说到了要命的时候才能拿出来用,现在便是要命的时候了。”
小丫头郑重道,“我想再向贵人买两块……三块炊饼,这钱够么?”
顾湘一时不语,小丫头还当不够,脸上的神色顿时有些颓废:“我还要走六天,才能走到顾庄去,每天吃半块炊饼,也需要三块的。”
秋丽顿时惊讶,看了看自家小娘子,沉下脸问:“你这小丫头孤身一人,还想自己在荒郊野岭走上六日?做什么去?”
小丫头小声道:“我想去找钦差大人。”
顾湘回头看向赵瑛。
小丫头声音越发细弱,在这风声里隐隐有些模糊不清,“我们村的李娘子以前的男人死了三年了……那人都死了,李娘子想嫁旁人,凭什么不成?凭什么就因为这个,便要把李娘子沉了塘?我们村的河沟子那么脏,那竹笼子那般小,真要被困进去沉水,那该多难受,多痛苦?”
“他们说李娘子不守妇道……当年李彪还活着时,天天打李娘子,连李娘子怀着身子时都打,把个成了型的女孩儿生生打下来……李家所有人到都怨李娘子没给李彪留个种……凭什么?”
小丫头怒道,“我,我要去给李娘子求个公道!”
秋丽看着她黝黑的小脸上怒气蒸腾,仿佛前头就是有刀子,她也要闯过去似的。
“这些年,我阿娘太忙了,总忘了给我留饭,李娘子每天看见我,总把自己的口粮分给我吃,她自己去吃米糠,到给我熬粥,让我吃细面的饼子……就是灾荒那两年,我都没被饿死,都是李娘子帮了我……村子里再也没有比她更好的人了。”
“我听说朝廷鼓励寡妇再嫁的,不光不拒绝,还会给奖励,我们李娘子就是寡妇,县令不管,还要打我,可钦差,钦差是大官,听说是皇帝派来的官,他总该管一管。”
第二百五十二章 山羊
赵瑛:“……”
奈何现在钦差是个‘死’了的。
不过,这小丫头说的这点事,到也真用不着劳烦安国公这样的……钦差去处置。
顾湘笑了笑,对满脸郑重其事的小丫头道:“你这银子,能买十五个饼子了。”
小丫头眼神顿时精神了不少。
“别管你想做什么,现在来躺下歇一歇,瞧,风雪这么大,便是现在让你赶路,想必也走不快。”
小丫头重重点头:“我听小娘子的,您也是好人,就和李娘子一样,都是好人。”
她这话还没说完,上下眼皮子就开始打架,歪在火堆边的枯草上,睡得呼吸悠长,踏实的紧。
顾湘轻声道:“点几个兄弟去查查这孩子的根脚,看那李娘子可还无恙否?”
老狗颔首,忙点了几个斥候出身的百战精兵。
他们几个也是禁军出身,入禁军之前,都在西北当过兵,后来被裁汰到勇毅军,更多是因着上头没人,年纪也大了,可这一身的本事却比那些个生瓜蛋子们强得多。
日头渐渐升起来。
山边笼了一层红霞,草丛上附着的雪晶莹澄澈,看上去白茫茫一片。
赵瑛定定地看着山边,心中忽起旷达之意。
不知李生那小子现在如何?
微风吹拂,赵瑛心中的那一点隐忧,便如雪上几片枯叶一样飞去。
老狗伸手剥开只茶叶蛋,一口咬下一小半去,黄嫩嫩的蛋黄外表上并不曾有丝毫变色,可一入口就缓缓沁出那股子特殊的香味,香得他脸都皱巴起来,到越发显老了些。
顾湘也扒拉开一颗茶叶蛋,轻声道:“哎,我这腌肉吃腻了。”
身边这从草丛里捋出来的小丫头,不要说腌肉,就连正经的五谷杂粮都吃不饱。
现下能吃得起的,又能有几人?
朝中官员们到是俸禄多,事情少,日子很好过,世家大族中那些贵公子也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品尽了天下珍馐,可这大城市之外的偏远之处,山沟沟里,大部分百姓却是连口野菜都要省着吃的。
顾湘托着下巴,难得想一想这些民生疾苦,实在是没遇到的时候她也不多琢磨,可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它就这般哐当一下撞到她眼前来,她又不是铁石心肠,她长得也是人心,哪能不惆怅?
后世或许也不见得处处都好,都公平,可后世的老百姓,那可都抬着头在做人。
眼下这些,却是连脊梁骨都要被压弯了。
顾湘拍了下自己的额头,阻断那些个没用的伤春悲秋,叹了口气,拿了碗粥继续吃。
老狗却听见个‘腻’字,猛地站起身,把手里的刀往衣袖上蹭蹭:“哎呀,咱们小娘子可不比我们这些个粗人,那火腿再好,腌肉再香,到底有些地处还是比不得新鲜宰杀的野味更鲜美好吃。小娘子且少待片刻,我带弟兄们去四处寻寻,看能不能抓到些野味。”
他转身打了声呼哨,亲兵里有好几个弓弩手顿时就跟着站起身,抄起家伙事来,呼啸一声,一溜烟摸到山边的林子里去。
顾湘:“……”
赵瑛轻轻把鹤氅取下,搁到一边,里面那身宝蓝色的直缀,到也显得颇为利索。
他略一低头,低声笑道:“稍等。”
说完,举目远眺,也寻了个方向疾步而去。
同老狗等人比,他的身姿挺拔,步履轻盈矫健,光是看背影也是赏心悦目,挽起袖子露出的那两截手臂,乍一见只感觉肌肉线条柔顺有光,别说女人,怕是男人见了都想伸手摸上一把。
顾湘:“……阿弥陀佛!”
好几个片刻都过去,老狗带着弟兄们蔫头蔫脑地回转回来,把手里两只又瘦又小的山鸡搁在火堆边上。
满座一群人瞪着他们,老狗脸一下子就红了:“那什么,打猎这事,我们不大专业……”
一群人里,光是弓弩手就占了一多半,以前都是战场上直接一箭射敌旗的高手,如今却说什么不专业。
啧!
顾湘笑得不行。
老狗叹了口气:“早知道带上黑白花和小柿子,有它们两员大将,别说山鸡,熊瞎子我们也逮得着!”
“小娘子再等等,我就不信,抓不到虎豹豺狼,还逮不着个野鹿啊,野山羊之类的!”
顾湘咳了几声:“此处山林不是咱们顾庄的深山,离县城不远,又近官道,每日人车牲口来来往往的,哪里还有多少野物等着你们去打?能有两只山鸡,就该记你们一功,还想野鹿,山羊?”
“咩咩!”
赵瑛默默蹲下身去,从袖子里抽出绳子,把他手里提着的两只山羊嘴给缠上一层又一层。
顾湘:“国……瑛哥,你这绳子哪里来的?”
赵瑛扬眉:“绳子有时候比兵刃管用。”
顾湘一下子就笑了,目光落在那两只羊上,都很高大,长得壮实,虽然不至于肥嘟嘟的,可也都是胖羊羊,毛色是花色,长得很精神,很是漂亮:“唔,这两只……”
话音未落,赵瑛倏然出手,咔嚓咔嚓两声。
两头肥羊就倒在了地上。
顾湘的话顿时戛然而止,沉默半晌,笑道:“一头用来烤着吃,一头用来清炖,再烧一锅羊汤给瑛哥暖暖身子。”
赵瑛一扬眉,略见几许得意:“后山那处平坡上还有十几头在,不够吃我一会儿再猎来就是。”
说来也奇怪,他在打猎上向来是不大擅长,以前游猎都是李生把猎物轰赶过来,甚至绑好了再交给他收拾,不过这些小羊崽子到是挺好抓。
顾湘默默算了下自己带的银钱,小小地松了口气。
老狗却是很没眼力劲拿起根树枝戳了戳地上这两头小东西,纳闷地道:“这羊咱就这么……宰了吃了?瑛小哥,我记得那边不是有三条牧羊犬看着?”
“是挺漂亮的两条狗,等会儿烧好了羊腿,给它们送一条吃?”
赵瑛一句话出口,心下有些惊异,“那是牧羊犬?咦?野山羊还有狗?”
顾湘:“……”
老狗:“噗,哈哈哈哈哈!”
顾湘也不由笑了笑,赵瑛这才恍然,偷偷掐了掐手心,他竟然在三娘子面前犯了蠢!?
第二百五十三章 朝霞
赵瑛默默蹲下身,把那两头羊嘴巴上的绳子解开,轻轻拍了两下,顿了下,又默默拍了两下子。
“唔。”
它俩……显然是死得透透的。
看来没什么回魂的希望啊!
也是,赵瑛外表再文弱,看起来再斯文,同样是自幼正经学武,且他的武师父还是当今世上赫赫有名的华山上一代剑神魏无量,就算他实在没大用心,也不怎么开窍,也不可能杀只羊都杀不死。
顾湘笑起来,转头对老狗道:“去寻这羊的主人家,就说咱们买这两只羊。”
老狗:“噗!”
“咳。”顾湘眨了眨眼,“笑什么,瑛哥这是慰劳大家呢,若不是瑛哥把羊打了来,你们一会儿有羊汤喝?”
老狗笑道:“没错,小的代弟兄们谢谢瑛哥。”
一边说,一边忍俊不禁地拿着钱去找找,看山上放羊人到底跑到何处去躲懒了。
赵瑛:“……”
他此时已回过神。
竟然没看出那些羊……都是有主的,当真很不应该,明明如此山野草坡上,出现成群结队的羊,本就是个稀奇事,更何况还有牧羊犬在。
如果他办差时这般糊涂,那真是死一万次都不会嫌多。
老狗领着人寻去山坡上,那头放羊人正跳着脚哭喊咒骂,满口的乡村俚语,骂人直接骂娘,简直不堪入耳。
这要是让那瑛小哥听见,可够尴尬的。
老狗到无所谓,他市井出身,被人骂祖宗的时候都有得是,他自己骂人也厉害的很。
不过现在跟了小娘子,他们这些人也得斯斯文文,体体面面的才好,瞧瞧人家小娘子师门的那些师兄,师姐们,个个多有派头气场?他纵不能比……总归也不能再同以前一样了。
老狗咂摸了下滋味,还是现在的日子好。
不多时,老狗就领着欢天喜地的牧羊人,把那十几头羊都给牵回了营地,牧羊人脸上堆笑,声音也好听得很:“贵人可真厉害,我这羊不得了,瞧瞧我们家这只头羊,寻常汉子两个人都收拾不了它,还有我们家这三只牧羊犬,是赶不上村里狼头儿的守山犬,那也是一等一的好家伙,贵人居然能悄无声息地把这两只小羊崽子摸出去,了不起,厉害!”
牧羊人竖起大拇指,半点不磕绊,特别真心实意地夸了半晌。
顾湘忍笑忍得腹痛,再看一眼赵瑛,没想到这位到是很一本正经,脸不红心不跳,还能热热闹闹地同那牧羊人唠嗑。
大雪还未停,天色昏昏,顾湘点了火头营里的几个小帮厨一起去处理那些羊。
既是买了,自然要让兄弟们都吃上才好。
火头营里的这几个,有两个年纪不到十三的,都是小不点,个子也小,不过也是从小就在灶台前头跑来奔去,力气到还有,老杜就看重他们年纪小,令他们跟在顾湘身边服侍,说不得能成了三娘的亲信班底,也更好调教。
顾湘瞧他们挑水担柴的,却很是有些用童工的心虚,偏她要是不让这两个孩子干活,他们一准要担惊受怕,自己吓唬自己。
这年头,但凡不得用的下人日子怎会好过?
顾湘没法子,好在这两个小子是在灶头上干活,吃的喝的绝对不缺,油水充足,她又特意给他们安排轻巧灵便的差事,早晨也不让他们早起,反正这两个月,两个小子的个头愣是蹿了一大截上去,闹得姜氏老叹气,絮絮叨叨地坐在炕头上,一边裁剪布料制新衣,一边心疼自己那些料子。
“哪怕是村里的土布,那也是多少人辛辛苦苦”
偏姜氏也挺喜欢这俩小子,絮叨虽絮叨,到也舍不得他们穿露出一截小腿的衣裳。
顾湘让几个小子把羊肉烤的烤炖的炖,骨头剔出来熬汤,顾湘特意没把肉剔完,虽说汤要清亮的才干净,但眼下都是些壮年男子,总归是要吃肉的。
看了看天色,干脆又片出好些薄如蝉翼的肉片。
雪日里不吃涮锅,那该何时来吃?
羊肉在锅子里竟泛起些云霞般的氤氲红色。
“浪涌晴江雪,风翻照晚霞。”
顾湘先夹起一筷子羊肉片,往简单的酱料里稍稍一蘸便入了口,羊肉片很薄,入口即化,可滋味之鲜美,简直连形容都难形容出来。
她片这羊肉用了心思,一丝血腥气都没留下,羊肉里那微微的一点膻,不光不难吃,反而别具风味。
赵素素一边吃,一边赞自家小娘子的诗好,竟是一点不觉得对着大早上的朝霞念晚霞有什么不应景的地处。
顾湘笑起来,她也忘了这是谁人的诗句,不知从哪瞧见一眼,便脱口而出,幸而在座的都不是多嘴的人。
以后还真要注意一些。
她正经一理科生,文科的那些诗词歌赋,当真是有印象者寥寥,诗人词人她是做不成的,也不敢做,千万不能在外头留下个会吟诗的名声。
否则被逼无奈,她真被让人逼得要去诵什么‘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一类……那可真真是没法子活了。
顾湘吃了两口,一回头却见招娣那丫头不知何时醒了,正忙前忙后地在灶台前头帮忙。
小家伙显然也是做熟了饭的,切肉也切得,刷锅洗碗更是麻利,顾湘看她满是冻疮的小手,眨了眨眼:“小丫头,你来,我已派人去大王村探看李娘子的情况,你先过来坐,咱们吃吃这拨霞供,顺便说说话,你也跟我说说,你口中那李娘子,究竟是什么情况?”
拨霞供虽说涮的是兔肉,可羊肉自然也香,一样可吃。
这李娘子的情况,其实并不用这小丫头细讲,一听口风,顾湘或许还朦朦胧胧,只隐约猜到一星半点,其他人心里便都有了数。
便是那贵胄出身,衣食住行都极讲究,根本不肯吃半分苦头,也吃不到苦头的赵瑛,心里也明白得很。
朝廷奖励寡妇再嫁,朝廷禁止私刑,可实际上能怎样?
所谓家规国法,在世间这芸芸众生的眼中,家规还要排在国法的前头去。
第二百五十四章 女儿
火烧得旺得紧。
羊肉锅子在冬日里那确实是个大杀器,顾湘还榨了好大一瓮辣椒油,这辣椒都是商城里选的种子精心种出来,干吃味道都绝佳,榨油后那股子香辣的味,简直能令人在三里外便口水横流。
就是赵素素不能吃辣,结果被这辣味一冲,愣是没忍住吃了好些,额头微微见汗。
老狗更是一碗羊肉里搁了两大勺子辣椒油,掰开块饼,直接同羊肉片一起搁在酱料里头,饼是自带的干粮,略硬了些,可也在汤里稍稍涮一下,吸得饱满充足,混上辣椒油,豆腐乳,牛肉粒等等作料,连肉带饼的大口大口地吃下去。
“呼!”
霎时间香辣气冲鼻,紧接着便是层层叠叠的鲜美滋味,一层下去又是更浓厚的另外一层。
“美!够味!”
尤其是这辣椒油,堪称无敌。
虽说都是小娘子亲自给配的底料,可羊肉却不都是小娘子片的,那帮小子刀工瞧着不坏,可真正吃起来,多多少少都有那么一点点的区别。
不过配上这份辣椒油,便当真是化腐朽为神奇,那帮子小子切的羊肉片,似也有了顾厨的几分韵味。
半个月之前他还一点辣都不能吃,向来都不怎么爱茱萸,碰见他们家小娘子亲手榨出来的辣椒油,却是什么都顾不得了。
顾湘挑了两筷子羊肉给‘招娣’吃。
只两筷子,不敢多了,就是这一点儿,她都怕招娣肠胃受不住,再闹得拉肚子。
顾湘带的人不少,几乎是囊括了方方面面,唯独这大夫是没有的。
寿灵县城上下加起来有七八家的药铺,坐堂问诊的大夫不少,能叫得响名号,公认医术不差的也最多不过两手之数。
至于顾庄里,到是有个乡野大夫,也有铃医家便在此地,平时却是走街串巷,挨着村子转悠,顾庄的老少爷们想寻他,反而不大容易。
就是这般,顾庄在这一点上也是傲视周围村落。
哪怕顾庄前些年那是穷困潦倒,可最富裕的大李村,碰见顾庄的人那也是客客气气的,就连顾庄适龄的小子们娶媳妇,想娶大李村的女子都并不算很难。
医术这玩意,难学更难精,现下大多数的大夫那都是家传渊源,好些大夫家里其实只有那么一两个比较灵验的药方子,子子孙孙都靠着个方子吃饭,通常也是秘不示人。
顾湘一早就想在自家的农场也正经聘个大夫回来坐诊。
村子里偏僻,农场里有那么些个人,平时经常有人犯个头疼脑热,多数是只请村子里的老大夫看一看。
顾湘到是不觉得老大夫的医术有多糟糕,事实上这位手头很是有几个药方,尤其擅治风寒。
村里的孩子们,很少有罹患风寒夭折的,但凡是得了病,只要让他灌上两碗苦药汤,十个里到有七八个能好。
但除了风寒,他却是治不了旁的病症了。
真要得了什么重症,那只能看自己的运气好不好,若是家里有家底的,能翻山越岭跑到县城去重金求医,大概还有得救。
若不然便是恰好有神医路过义诊,那也是好运道。
比如说张老道,他就是这十里八村的活神仙,家家户户不敢说,一半以上的人家,家里都供着他的长生牌位来着。
最近顾湘在自家村子,这待遇也没差了张老道多少。
“以后真得养个正经医术好的大夫。”
顾湘能拿美食点续命,可这命再是能延续,也挡不住生病,人吃五谷杂粮,那总归是要病的。
总而言之,拐个大夫这种事,必须要提上日程。
顾湘盯着招娣细嚼慢咽地把羊肉吃完,才看了看还没炖够火候的羊汤,从锅里舀出来一碗给小丫头。
这孩子叫招娣。
顾湘并不是对这名字有多大,多深的意见。
眼下这世道就是这样的习惯,村里叫招娣的也有好几个。
这些孩子的家中长辈,给女儿取了这样的名字,自是心里头很想要再生个男丁,多多少少有那么点重男轻女的意思在。
顾湘来了这时代也有一阵子,顾老实和姜氏疼爱她到是如疼爱五郎一般,至少她没看出她爹,她娘对她和对五郎有什么不同的。
两夫妻已经尽可能地一碗水端平,聘礼怎么辛苦去攒,给顾湘的嫁妆,便是怎么辛苦准备,连家业都没打算给五郎留下大头。
可姜氏私底下和村里那些婶子大娘们说话,话里话外,也透着点若是能再生个男娃就好了。
姜氏甚至偷偷还和原主说过,如今家里只五郎一个儿子,到底是子息单薄了些。
顾老实那么疼闺女,你问问他,要是让他选,再想要个儿子还是女儿?他恐怕照样还是要告诉菩萨,若能来个大胖小子便是最好不过。
村里招娣,盼娣,来娣一大群,一声叫出去十几个人能应下,即便如此,也不见得人家这些人就真一点都不在意自家女儿,不过是相对来说,更想要儿子罢了。
世道如此,也是无可奈何。
顾湘却不愿意叫这些孩子们‘招娣’。
小丫头捧着汤一口一口地喝,汤煮得火候不足,还很清亮,顾湘盛出来才调的味,调的稍微淡了些。
黑白花本来追着尾巴四处跑来跑去的,闻见味了,蹭一下蹿过来,把脑袋搁在顾湘的膝盖上。
小柿子比较怕冷,一直偎在顾湘身边,此时一个劲往她斗篷里钻,只露出个小鼻子尖轻轻抽动。
顾湘一笑,也给大可爱和小可爱盛了碗汤,顺带捞出两根骨头来,骨头实不必煮得火候太足了。
招娣一边喝汤,泪珠子滚落到汤碗里,一口气喝了一大碗汤,又吃了一小块泡软的饼子,小丫头整个气色都再不同以前。
“原来,吃饱肚子是这个样子的……果然和瓜子哥说的一样,浑身暖洋洋,好舒坦。”
小丫头小心地看了看顾湘,脖子里隐隐发红,只是脸上肤色太黑,到看不出脸上红不红。
“李娘子可不是一般人,李家是我们周围十里八村的大族,家里还出过举人老爷呢。”
第二百五十五章 话匣子
小丫头这回算是彻底打开了话匣子。
“李娘子阿爹去得早,她阿娘就带着李娘子回了娘家住,虽说是回了娘家,可李娘子足有两个舅舅,关系也亲近,日子到还能过得去,至少吃喝都不发愁。这年头,有吃有喝的,已经不错。”
“后来,李娘子到了年纪,便被家里人许配给了那个王大彪。”
“没娶李娘子之前,王大彪瞧着也是个体面人,家里足有百十亩地不说,他还有一手杀猪的本事,年年月月不缺肉食,在我们村里,实是殷实人家。”
小丫头板着脸哼哼了两声,“不过李娘子出嫁,嫁妆也是不老少,当时李家的日子比现在还好呢,连家具都是上好的木料,别说放在俺们村里,就是搁县城那也是一等一的好嫁妆。”
“一开始嫁过去,便是看在这嫁妆的份上,那王大彪和他那个老虎婆的娘,对李娘子还算过得去。”
“可后来王大彪在外头被人带着,学会了赌钱喝酒,脾气也一日比一日暴,李娘子在王家是动辄得咎,天天挨打受人欺负。”
小丫头哽咽了声,“李娘子真不是个懦弱人,只她舅舅整日说出嫁从夫,到了人家家里,就好好伺候公婆服侍丈夫,这才是贤良淑德,李娘子的阿娘身体不好,必得依靠她舅舅用着好药材来调养,她实在是……有很多难处。”
“那几年我见了都觉得李娘子艰难,在王家……因着她丈夫混蛋,公公婆婆也看不上她,那些妯娌们想踩她一脚,便踩她一脚,还受那个男人的连累,日日做苦工只为了还债。”
“三年前,那个混账的王大彪在外头惹祸找茬跟人打架,结果硬生生让路过的一强梁给弄死了,那天我知道消息,做饭都做得比以前起劲,他那种人不该死,谁该死?”
顾湘看这小丫头激动得手足微颤,笑眯眯拿了个刚刚烤过的野鸡腿给她。
小小一只,可它是肉,吃起来就好满足,小丫头细细舔舐,把骨头舔得特别亮,还舍不得扔,偷眼看了看黑白花和小柿子,到是犹豫了下,随即便道:“你们可不能吃鸡骨头,会扎坏了肠胃的。”
黑白花喉咙里呜呜了两声,低头去啃自己比鸡腿不知大多少的羊棒骨。
小丫头愣愣地发起呆,不知想到了什么,表情紧绷,整个脸上的肌肉都是僵的。
顾湘想了想,把小柿子拎到膝盖上撸了几下,又指挥着小丫头也来摸一摸。
小柿子和寻常的土狗不同,被养得肉乎乎的,绒毛又细又软,正是最好摸的时候。
招娣的手贴着小东西软乎乎的毛,神色终于趋于和缓,顾湘这才缓缓地问:“李娘子是要被王家沉塘?还是……她娘家没人出头?你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
小丫头手指又收紧了下,却并不像她想得那么紧张害怕,轻声道:“自从那王大彪死了,李娘子的日子依旧不好过,王婆子老怕李娘子不给儿子守着,到要再嫁去,终日紧迫盯着她,逼着李娘子日日夜夜地做活养活他们那一大家子懒人。”
“我小时候见过李娘子,那时她还没出嫁……整个人都香香的,和我们这些乡下人完全不同。人长得也很漂亮,说话斯斯文文的,又会读书,又会绣花,做出来的小荷包特别好看。”
“当年我见着她就想,要是我长大了能长成李娘子这样温柔美丽的小娘子就好了。”
“但李娘子才刚二十岁,头上就大片大片的白发,手也粗糙的不行,她再也不绣花了,说是……糟践东西,王婆子还骂她现在越来越懒,整日光吃不干活,可家里那些活,大大小小的都是她在做。”
“我记得有一天晚上,李娘子站在王家大门口大声地哭喊,说是她的嫁妆当年就让王大彪给祸祸得没剩下多少,仅剩的那一点她要留给自己当养老钱,那些首饰更是她阿娘辛辛苦苦替她攒的,绝不可能给王家其他的小子闺女,她要自己留着。”
“从没见她那般……大声过。但也只有那一次,李娘子渐渐的,连喊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甚至觉得,她都开始变得都不像她自己。后来,小书生……哦,叫魏笙的小书生,就来了我们村子,他虽是读书人,可很穷的,一开始来的时候破衣烂衫,我们都当他是乞丐。”
“别人都可怜他,可李娘子那么好的人,却不肯可怜他,也从不施舍他,也不知为什么。更不知道为何,小书生摇身一变,变成了个大夫,还真能治病,有一回李娘子受了风寒,病得厉害,还得拖着病体去河边洗衣裳,他就跑去山上采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草和树根,熬出来给李娘子喝。”
小丫头撇了撇嘴,“我当时在的,好怕他把我们家李娘子给毒死,劝着李娘子千万别喝,李娘子就笑了,一边笑一边喝。”
“我猜,他们就是那时候好上的。”
小丫头小心觑了顾湘一眼,仔细看她的脸色,见她神色柔和,并无任何不妥,才松了口气。
“他们好了大半年,魏笙要娶李娘子,李娘子也答应了,结果王家上下就发了疯,说什么也不许。”
“不光王家不许,李家也不许,李娘子的舅舅说,李家百余年来,贞节牌坊立了足七个,家里只能有殉死的节妇,不能出不守妇道的女人。”
“还说李娘子在李家长大,就要守李家的规矩,只给两个选择,要不就去庵堂青灯古佛,了此残生,要不就老老实实地在王家为夫守节,伺候公婆终老。”
招娣文绉绉的说了这几句话,“这话都是李娘子的舅舅说的,要我说,去庵堂也比留在王家好,说不得换了以前,换了那王大彪刚死时,李娘子就应了,但现在不成的,李娘子说,她答应魏笙要同他……同他好?这是承诺,她从不轻易许诺,可一旦答应了别人,许下承诺,便是烈焰焚身,也必要做到,她就是要同魏笙好。”
第二百五十六章 玩笑
小丫头稚嫩的小脸上,露出一点茫然无措。
她不懂李娘子说的那些是什么?
好像是说,答应了的事,就必须得算话?
她到也知道这道理,可她们只是个小女子而已,又不是瓜哥口中那些所谓的君子。
小丫头犹豫了下,猛地晃了晃脑袋,“我觉得,他们好也挺好,王大彪都死了三年,我们家李娘子还那么年轻,凭什么不能再嫁?瓜哥说了,朝廷都鼓励寡妇再嫁的,这叫,这叫……总之,这是好事。”
顾湘笑道:“当然是好事。”
她忽然想起一故事,轻叹一声,却是先不提,只低声道:“小丫头,你继续说吧。”
招娣眼眶一红:“李娘子无论如何都要嫁那魏笙。李家和王家齐齐催逼,各种手段用尽,见李娘子坚决不从,王家就开了宗祠,要把她沉塘,就连她阿娘也只是哭着劝她,说什么若是她熄了那些个念头,好好地为夫守节,她便是去求王家,给王家磕头,也要保全她的性命。”
“我知道李娘子的性情,一看不好……便,便找瓜哥寻了辆马车,进安贤县城去衙门告那王家……滥用私刑,伤人性命。”
顾湘一怔,便是身边秋丽和樱桃都变了脸色。
雪鹰本在旁边看守火堆,此时也轻轻抬头,把零食篓子挪过去一点,让小丫头吃一块儿饴糖。
小心地舔了一口,招娣的眼睛顿时瞪得老大,她生在这世间这么多年,竟是从未尝过如此滋味的。
顾湘撸了撸这懵懵懂懂的小丫头稀疏枯黄的头发。
眼下人们皆惧怕官府衙门,认为见官是极不祥之事,尤其是乡野村民,贫苦百姓,更是畏官如虎。
这小不点能为一非亲非故之人,鼓起勇气去县衙告官,实是难得。
“我赶去衙门,却连个县丞也没见到,他们还说我寻衅滋事,打了我一顿板子。”
说到挨打,小丫头的脸上还残存着些惊惧,显然至今心有余悸,“县衙我进不去,李娘子也是等不得了,我只能去顾庄,顾庄离得也不过几日的路程,指不定能寻到钦差来救李娘子。”
“钦差哪怕也要打我板子,我,我也认。”
赵瑛:“……”
他平时从不打板子。
手底下的人犯错受罚,又岂是一顿板子就能了事?
说话间,去打探消息的人便回来了。
顾湘先不急着问话,叮咛老狗带人下去喝点粥,吃些东西,再把马牵下去喂点上好的精饲料,先缓缓劲,喝点水。
老狗看着手底下这几个前任勇毅军探马,跟个大爷似的坐在垫子上,让人伺候得舒舒服服,甚至还有漂亮的小娘子拧了尚有些烫手的帕子,送过来给他们擦脸,不由笑道:“哎,咱们现在果然也是金贵人了。”
以前在军中,老狗老觉得他们这些士卒连个牲口都不如。
牲口们还能得将官一分照顾,他们就是死了,连尸骨都不一定有地方去掩埋。
可现在离了勇毅军,跟了三娘子,他竟有些怀念起军中的那些旧人,旧事来。
或许自己的日子好过了,那些曾经有过的怨怼,曾经经历过的苦难,都变得不算什么,甚至曾经特别讨厌的人,竟也觉得,这些人似乎也没有他想象得那么坏。
袍泽之情,不敢说比山高,比海深,到底还能算得上情谊深厚。
一行人收拾干净,人人都喝了碗粥,老狗还让人切了好些羊肉,涂上酱料加上辣椒酱,一起卷在饼里,痛痛快快地吃得额头冒出一层细汗,又灌了两碗汤,这才过来回话。
“这孩子确实是大河村人,叫柳招娣,她还有两个姐姐,一个弟弟。”
“招娣口中的李娘子,其实并不姓李,她姓萧,父亲是江南人,只她自幼随母亲回了李家,外面人总习惯喊她李娘子,村民也便这般称呼,因着不见李娘子反驳,也就这般叫了起来。”
“这位萧娘子是大河村王大彪的媳妇,王家在大河村也算是大姓,不过就是个土财主,祖辈里没出过什么能人,按理说是绝对娶不到李家的小姐,萧娘子虽只是李家的表小姐,可也是自小在李家长大,早年未出阁时,也曾被她祖母戏称为闺阁状元,是说她在李家所有女孩子里是最出众的一个。”
“不过王大彪的爹,以前经常到山里打猎,有一回打猎的时候恰好救了萧娘子的大舅舅,她大舅舅同老王头喝酒喝得上了头,就许诺把自己的一个女儿,许配给老王头的一个儿子。”
“此事只是个酒后的玩笑话,谁也没当真。不曾想那王大彪自去县城送货,意外见了萧娘子一面,竟然厚着脸皮登门,非说自己就是李家的女婿,当初李大郎和他爹结的亲,那是一通闹,闹得人尽皆知,偏李大郎这些年为了表示自己并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没少正儿八经地给王大彪他爹送礼,这到闹得是骑虎难下。
“李大郎膝下有三个儿子,只有一个闺女,李大郎心里是左右为难,这时王大彪就道,都说李大郎疼爱妹妹的女儿,比自己女儿更甚,想必也是把外甥女当女儿的,既然都是女儿,自然一般无二,没有姐姐未出嫁,妹妹先嫁人的道理,我的未婚妻,自该是姐姐。”
众人:“……”
老狗绘声绘色地这么一描述,秋丽登时就炸了,恨不能现在就冲过去把王大彪给撕了。
“那个李大郎,便当真就这般嫁了外甥女?”
李大郎比王大彪还要可恶!
老狗叹了口气,示意手底下的人自己来说。
旁边黑瘦的小子沉默半晌,小声道:“小外人都说是萧娘子看中了那王大彪,李家小娘子友爱姐妹,于是才主动避让……”
“我呸!”
秋丽狂怒,“当世人都是傻瓜!?”
世人自然不傻,可芸芸众生,会装傻充愣的占了多半。
“小的借机灌醉了李家的门房,他也不知详情,只知王大彪求婚的第二个月,萧娘子的母亲忽得了重病,都病得起不来身,李大郎四处求医问药都不管用,直到萧娘子嫁人冲喜,这才好了。”
第二百五十七章 担待
太阳渐渐高起。
雪尚未停,但似已不是那么寒冷,秋丽和樱桃身上披着厚厚的斗篷,却依旧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探听到的这些消息,乍一听似乎没什么特别的,可细细思索,便陡然升起一丝恐惧。
家里仿佛危机暗伏,似乎一不小心,命就要没了。
“我也是自小没了家。”
秋丽喃喃自语。
可她家里再不像话,他爹娘卖她,也只是为了活命。为了活命,人变成畜生,虽然也是件错极了的事,可并不怎么稀罕,现在回想起来,怨自然是有的,但也不至于生出多少恨。
“那个李大郎,究竟是太重名声,还是一点都不顾忌自己的名声?逼嫁外甥女的事,他就真做得出来?难道让外甥女给自己的亲闺女挡灾祸的名声,就比为了护着女儿装聋作哑的名声好听?”
李家是大族,在本地势力远不是王家能比,那李大郎就是不嫁女儿给王大彪,又能怎样?
世人甚至不会拿李家来说嘴。
或许会有嘴碎的,给他嫌贫爱富的毛病,可正经讲道理的人,想必也能明白李大郎的爱女之心,谁家有女,如珠似玉,会想把好好的女儿嫁到门户低微的人家去?
秋丽叹了口气,就说她表哥,这两年也遇见过几次,大户人家的公子哥想纳她做妾,在他表哥身上动心思,明的暗的手段都有,金银攻势自然也免不了,可她表哥总归没不顾她的意愿,做过任何让她不开心的事。
两个表哥根本同他们姐妹没怎么接触过,待她都是真心真意。
那戏欢阁说是风月场所,里面的小姐们也是风尘女子,被世人鄙视的,可她们姐妹在里头却没受过什么委屈,惜惜小姐待她们就如姐妹一般。
怎么这位萧娘子,有疼自己的亲娘在身边,家大业大,不愁吃喝,还有两个舅舅,日子过得到还比不了她们这一对儿……苦命的姐妹?
顾湘轻叹:“说白了,也不过是柿子专挑软的拿捏。”
萧娘子是闺阁女流,只与母亲相依为命,本身如浮萍,无论怎么摆布她,她也不能给李家带来麻烦。
王家却不同。王家虽只是个土财主,但在本乡本土影响力还是颇大,王大彪一个壮年男人,还是个混不吝的,真要铁了心闹事,还真不好办,终归要给李家带来不少麻烦。
顾湘猜,当初李家把萧娘子嫁给王大彪,应该还有点别的缘由。
赵瑛倏然一叹:“我记得三年前,三公主十三岁,正是该选伴读的时候,她自己开口说,要从李家,高家各挑个才学出众,品性优秀的姐姐做她的伴读。”
顾湘想了想自己看过的相关资料,颔首道:“我记得,三公主要的是年长些的小娘子,陛下和宫里娘娘们的意思也是如此。是说年纪较长的孩子更懂事些,能照顾公主。”
她笑了笑,“眼前这个李家,同京城那个李家,可有什么关系?”
老狗还没说话,招娣这句听得懂,忙道:“我知道,李家的下人们总在外头显摆,说他们家有亲戚在京城当大官,李家祖上就富贵的很,虽然他们不是嫡系子孙,只是旁系,可到底沾亲带故,李家祖母还和京城李家人有一星半点的交情,这公主选李家的伴读,他们家的女孩儿差点让人挑了去。”
“不过这话都是下人瞎说,李家的人一听到有人提,就有解释几句,说是没这回事,道他们家的孩子长在乡下,向来没规没矩,天家公主选伴读,他们这等门户养出来的女娃子,根本配不上。”
赵瑛略一转头,看着顾湘懒懒地坐在火堆前,浑身的骨头都仿佛是软的,没什么支撑,样子偏偏很好看。
他忽然想起那日,他坐在河边,河风极冷,他竟也忘了披件大氅,偏又懒得使唤人,周围的凉意,仿佛从皮肉渗透到骨子里去,那时抬头便看见了三娘。
三娘所坐的地处,却是四面都是灶台,旁边便是火堆,氤氲的热气伴着滚滚而出的香味,霸道地将周围所有的阴冷都驱散掉,就连那些勇毅军里的刺头,也都变得乖顺起来。
饭做得好,三娘讲的故事更动听。
赵瑛以前很少有消遣,他不是不听书,不是不喝酒,也不是不同人去青楼瓦舍逛,只是听书的时候,书不入心,喝酒的时候,酒不入脑,哪怕去青楼瓦舍,看那数不尽的热闹,他的脑子里也无时无刻不被别的什么东西充斥着,占据着,显少有真正轻松的时候。
那天听故事,他却听得入了心窍,着了迷。
他想,三娘是他的知己,于是他看三娘写的书,听三娘说的故事,自与旁人不同。
赵瑛笑道:“大河村的李家,差点递上去参选的人名,是他们家的表姑娘,萧灵韵。”
“哦。”
顾湘了然。
“这是家里不齐心,老夫人与李大郎的心意不相通。”
赵瑛颔首:“大河村李家这位老祖母,是个老于世故的人物,毕竟年纪大了,看人也准,且年轻时也曾历练过,她看得出来,家里这些女孩子们,就她这个外孙女能去皇宫那等地处走上这么一遭。”
顾湘叹道:“可惜,老人家毕竟是老了,多少年只顾着高卧,家里事一概不理会,如今想拿主意,旁人却开始阴奉阳违,不乐意去听。”
“想必不管是李大郎,还是对李大郎有影响力的人,都不想让萧灵韵进京,甚至进宫,不想让她有机会出头,再爬到他们这些李家正儿八经的小娘子头上去?”
周围一时沉默。
老狗走过去,把小娘子的斗笠拿来递给雪鹰。
雪鹰替顾湘戴好斗笠,重新系了系大氅,转身去自己的马上把一个灰色的长袋子取下来,背在背上。
顾湘看了眼。
雪鹰轻声道:“今天若有不好,还望小娘子担待一二。”
顾湘:“……”
她也是笑了,眨了眨眼:“不会有不好的。若是雪鹰真的宝剑出鞘,我想,我会担得挺开心。”
第二百五十八章 规矩
顾湘自己扶着小丫头一起上马,把她往斗篷里一裹,回头打量一眼,就见自家车队早就聚拢到一处,营地留下五十余好手看家,其他人齐刷刷上了马,跟在顾湘后面疾驰而去。
赵瑛与她并肩,忽然大笑出声,笑着笑着却是一口冷风呛到嗓子里。
“咳咳咳咳咳!”
顾湘:“……”
眼见国公爷双眼沁出一点红,脸颊也是红的,嘴唇也殷红一片,到有些可怜的样子。
老狗不由翻了个白眼。
有病!
他早就看出来了,那小白脸对他们家小娘子图谋不轨,只是瞧着小娘子自己不抗拒,而且他隐隐知道,这人身份有点不一般。
按理说这种躲躲藏藏的人物,不该留在小娘子身边,省得再惹出祸事来,只他的想法是他的想法,小娘子的做法,却容不得他置喙。
却说一直不敢太远,也不好太近地跟在车队后头,一路鬼鬼祟祟走的李家一行人,乍见顾湘骑马飞奔,登时都吓了一跳。
蔡嬷嬷更是心惊肉跳,坐在车里听见外头阿大的呼喝声,便已经吓得脸色雪白,浑身发抖。
李家那位三公子,李成芳本来正趴在马车里,晕车晕得难受,这回骤然被吓了一跳,那股子恶心欲呕的感觉到是消散了一点,只身上冷汗嗖嗖地向外冒,脚下发软,张了张嘴:“阿大,又,又出了什么事?”
阿大:“……”
他知道个鬼!
“好大的阵仗!”阿大额角渗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咱们家这位环姐儿,不会跑去哪家,要把人家抄家灭门吧?”
其实,阿大一开始看见环姐儿身边这些家丁护院,也不过稍一侧目而已,并不太重视。
在顾庄打转这些日子,他很清楚环姐儿身边那个老狗,还有他带出来的那些家丁护院是什么成色。
骑射功夫都还成,军阵娴熟,算是精兵,但和他们李家最精锐的家将根本没法比,就是同禁军比也差些。
当然,保护下环姐儿,到似也卓卓有余。
可也就是那么回事。
但环姐儿身边,不是只有老狗这些人,她还有那个‘雪鹰’在。
那天,阿大在顾庄转悠,意外撞见了那个‘雪鹰’,瘦瘦巴巴的,面无表情,长得也不怎么好看,就踩着山边的野草,嗖一下就飞到老远的山头上,一巴掌就把一头正捕食山羊的野豹子撸下来,揪吧揪吧就给弄走了。
片刻工夫,阿大出了一身汗,回去之后好几宿都没睡觉,晚上竟做些乱七八糟的梦,梦见他哪里得罪了环姐儿,结果让那个雪鹰一把揪住脖子,把脑袋揪下来扔到地上骨碌碌地转动。
他偏还有意识,能感觉到蚂蚁啊,虫子之类在自己的眼睛里,鼻子里钻来钻去。
阿大:好,好可怕!
有雪鹰在,加上老狗那些人,真是打一场局部战争都有胜无败。
阿大自己若遇上有雪鹰在的这些人合围,他恐怕都无法逃出来,只有被踩踏成泥的这一种选择,别说他,就是他老大也不成。大约有些绝顶高手能脱身?可那些高手大部分不是远在江湖,就是深居宫中,本也不大会有被这些人围剿的可能。
想法刷刷刷地,仿佛转了好久,可其实也就瞬息之间。
阿大赶紧扑出去上了马,交代道:“我追上去看看。”
李成芳愣住,咬咬牙,目光闪烁不定,不知怎么想的,竟也出了马车,骑上马追了出去。
身为京城李家的小公子,当朝最得宠的三公主的兄长,李成芳在京城一向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
他自以为纵然遇见那些个王孙公子,轻易也不招惹他。
可离了家,孤身一人到了这地处,他却是步履维艰,甚至连个……私生女,野丫头都能欺负他!
李成芳这般念头一闪,就激灵一下,打了个哆嗦,面上露出几分心虚,脑海中浮现出他在山寨里遇到的那些画面,以及……那些山匪头子们对环姐儿跪地求饶的错觉。
好,好可怕!
不对,他才不怕!
那个女人有什么可怕的。等她回了京城,有收拾她的时候。
真以为收服了几个土匪,养上一群悍匪,就能为所欲为?真到了京城,那些……都不管用。
在京城,讲的是规矩,是体面。
李成芳一路胡思乱想,甚至就连冷风割脸,也没喊疼喊苦,死死盯着前头那群人,虽说大雪纷飞中,他连这些人的背影都看不太清楚。
一行人快马加鞭,席卷而过,几乎眨眼便到了大河村外。
小丫头艰难地走了好长时间的路,顾湘带着她,简直瞬息便至。
“这是不是就叫……腾云驾雾?”
小丫头晕晕乎乎地缩在顾湘的斗篷里呢喃。
顾湘:“……唔。”
她骑术也……稀松平常。
说稀松平常都是好的。
除了当初在学校时上过一个学期的骑术课,毕竟是名牌大学,在丰富学生课外生活的副课上,也颇下了些功夫,顾湘那时候觉得有趣,就也报名上了一学期。
成绩说是优秀,可再优秀,也就是那么回事,反正学了一整个学期,也没赶上在勇毅军时骑着马每天跑上十几圈来得有用。
然后今天跑了这一路山道,她就发现跑上这一回,比在勇毅军练一个月更管事。
河水滔滔,岸边积雪铺盖了满山满地。
王家祠堂前人头涌动。
王家一家老小立在祠堂前头,满脸激愤。
一穿着件大红色半新不旧袄子的老妇人,恶狠狠地瞪视身边被五花大绑,头发蓬乱的女子:“此妇不贤,与人私通,欲要私奔,实乃罪大恶极,我们王家的脸面都要被她丢尽了!族长,今日若不将其沉塘,王家的妇人们有样学样,家风可就彻底坏了,这要让外人如何看得起我王家?说不得家里的男丁娶不上新妇,女儿都嫁不出去!”
祠堂前,老族长叹了口气,面上露出几分不忍,捋了把花白的胡子,轻声道:“王萧氏,你可有什么话说?”
萧娘子满身狼狈,勉强抬头冷笑了三声:“我不曾与人私通,更不会与人私奔,他要三媒六聘,正正经经地娶我为妇,我也要重穿嫁衣,正经嫁他。”
第二百五十九章 见证
王家众人齐齐愕然。
此时顾湘一行人已经一阵风似的刮到眼前,正好隐隐听见了萧娘子的话,顾湘心中不由升起一股别样的滋味,她也说不清楚,总觉得,萧娘子绝对不该死。
王婆子瞠目结舌,指着萧娘子脸色涨红:“你,你!”
就是王家老族长也是胡须乱颤,摇摇欲坠:“你,你可是李家养出来的,怎能说出这么,这种话!这是你一个已为人妇的……女人该说的?你要不要脸?李家和王家还要不要脸面!”
“你这个混账东西,你不为自己,难道就不为你们李家的那些姐妹们想一想,她们何其无辜,要因为你——”
王老族长闭了闭眼,摇摇头,“我虽有不忍,虽有怜意,但族规为重,我也是无可奈何。来人,将——她,押入猪笼。我王家祖祖辈辈扎根于此,不敢说有多显赫,可我王家的家风,世人皆知,今这不贤不孝之妇,有悖伦常,罪大恶极,现将其沉塘,以正家风。”
“不要!”
王老族长话音未落,顾湘刚想上前,却见不远处一妇人狂奔而至,来人披头散发,狼狈至极,连滚带爬地爬到萧娘子身边,“阿韵,你快,快和你王叔说,都是那个姓魏的迷惑你,你现在想明白了,你后悔了,来,娘帮你给你婆婆磕头,给她赔罪。”
妇人转身扑通一声跪在王婆子面前,拼命磕头,满脸涕泪,眨眼间额头上就一片模糊。
“小娘子?”
老狗提起手中的刀,回头看顾湘。
顾湘轻轻一叹,“走。”
她下了马,徐徐向前行去。
雪鹰跟在她身后半步,寸步不离。
老狗带着一众精兵悍将紧紧跟上。
顾湘来之前,坐在火堆边,听了探马来报,讲述详情,知道确有此事了,却不曾立时便赶去救这位娘子,反而只下了一个不许人死的命令。
顾湘只是有些不确定,不知她的想法和那个萧娘子的想法是不是一样。
若只是她自己的事,她自己便能决定。
可她是知道的,她来的那个地方,同眼前这个地方终归有很大很大的不同,她对待旁人,尤其是旁的女子时,便总有些忐忑,担心自己一不小心,会好心办了错事。
现在她不怕了。
不远处的王家宗祠门前,就在无数乡亲们眼前,可能是萧娘子母亲的那个妇人整个虚脱瘫软在地上,神色惶惶不安,好像眼前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一点点地将她吞没。
王婆子一脸嫌恶,心下到是有些得意起来。曾是高门千金又如何?现在还不是跪在她面前,伏低做小?
萧娘子的脸上终于露出一抹凝重,也有一丝丝的悲愤之意泉涌而出。
这天还没黑,她却已觉得再也看不到半点光亮。
天上的繁星那么多,她曾经也觉得美,现在再看,却只感到无尽的茫然与凄凉。
王婆子心里冷笑几声,面上到是露出一点和善:“也罢,哎,都是人生父母养的,这媳妇虽不贤良,我这个当长辈的,总还想着要给她留一条生路。”
“你,萧灵韵,去我儿子坟前给他磕头,老老实实地磕上一百天,每天抄三十遍女则女戒,你不是会读书,会写字?那就抄吧,等你抄完,我们王家便既往不咎,允许你重回家里替我儿守节。”
王婆子轻蔑地抬起眼皮看着萧灵韵,“若不是担心我儿到了地下,你还要给他带绿帽子,让他不得安宁,就你这种不守妇道的东西,岂还有机会……”
“我不会去,王大彪不配,你们王家也不配。”
萧灵韵猛地挺起身,合了许久的双目睁开。
她娘吓得一哆嗦,惨然道:“阿韵,你再说什么胡话。”
萧灵韵不敢把视线落在母亲身上,转头四顾,一片凄然,“阿娘,当年阿爹把我抱在膝上,教我读书识字,让我读的是圣贤书。圣贤没有教给我怎么去当牛做马,你的女儿只会当人。”
“王大彪对我动辄打骂,王家待我,甚至不如待他们家的那几头猪,这样的人,有什么品德,值当我来为其守节,若真守了,那才是侮辱了我的节操。”
萧灵韵轻声道,“现在我就是要嫁人了。”
她娘满头大汗:“你要嫁给谁去?那个姓魏的,来了吗?他没有来,他现在人在哪儿?如今面对这一切的,只有你!”
萧灵韵抬头看看四周:“魏笙没来,他来不来,我管不到,我要嫁给他,是我的决定,我自己做主。”
她轻轻叹了口气,轻声道:“叔叔,婶婶,大哥,大姐,你们谁愿意为我做个见证?我萧灵韵信守承诺,此刻便要嫁给魏笙了。”
周围登时哗然一片。
王婆子更是满脸不敢置信:“你是不是疯了?不要脸的东西!”
说着,她抬手一巴掌抽过去。
“雪鹰。”
顾湘的话音都未落,雪鹰手里灰色布包倏然飞出,又倏然飞回,王婆子却是惨叫一声,手臂一下子便抬不起来,疼得满头冒汗。
顾湘越众而出,走上前去,轻笑道:“我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也不知你会不会后悔,不过你今天既想要个人做见证,我便顺着心意,给你做这个见证好了。”
萧灵韵轻笑:“好,多谢。”
她双手还被捆着,人尚被王家两兄弟抓着,却是奋力一争,愣是挣脱出来。
也是这两兄弟震惊太过,手下便松了松力气。
萧灵韵趔趄着向前两步,顾湘忙伸手扶了扶她,她略略,撩起裙摆便对着河水跪了下去,正正经经地拜了三拜,轻声道:“魏笙,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没来,我不知道你在哪儿,我甚至不知道,你是不是忽然后悔说要同我成亲,但我知道,我想嫁给你的心是真的,所以——天为媒,地为证,我便嫁了。”
她说完,起身先朝顾湘一拜,又向后退了一步退到河边上,笑道,“不知道魏笙会不会很为难?哎,本来话说一定要三媒六聘,光明正大地嫁的,不过,如今也是满村老少皆在,还有小娘子为我做见证。”
她又看了看她娘。
“娘也在,足够了。”
第五百六十章 奇怪
萧灵韵笑着说出这些话,向后退了一步。
河边乱世杂草无数,水漫上来,渐渐没过她的脚。
“这水可真冷啊。”
萧灵韵想,她从没有想过,自己有主动寻死的一日,可除了死,她已想不出别的路了。
她逃不掉,躲不掉,在这重重束缚之下,连她阿娘都不明白,都在逼她,她想保住自己的尊严,那便只能死了。
萧灵韵缓缓又向后退了一步。
她有点害怕。
可这个地方让她更害怕,她明明不怕疼,也不怕穷,她明明有勇气面对生活里的任何艰难,只要让她好好地活着就行了。
但偏偏,眼前这些人,都不容她活。
若是顺了这些人的意,她才能活着,那她还是死了吧。
萧灵韵倏然一笑:“也罢,到也没什么可留恋的。”
大河村里老老少少都呆愣地看着她。
顾湘眨了眨眼,轻一扬眉,忽然伸手把萧灵韵拉过来,拉着她便往旁边走,一边走一边笑:“既是成亲了,怎么无酒席?还有,你既外嫁,那嫁妆不好在放王家,你现在可有地处安放?”
萧灵韵怔了怔,也不知怎么的,手腕发烫,就顺着顾湘的劲道从河水里走了出来。
顾湘已经招呼一声,使了个眼色,便让老狗带人去帮忙搬嫁妆去。
“别管有没有地方,总该先搬出来再说。”
王婆子本在哎哟哎哟地呼痛,一听顾湘要到家里搬东西,登时也顾不得胳膊疼,急声道:“呸,哪里来的小蹄子——”
她一句话说完,倏然就见顾湘身后一群黑色披风的壮年男子,齐刷刷地抬头看她,满嘴的脏话登时戛然而止,噎了下,脸上的表情顿变,似乎痛心疾首,眼泪都要落下来。
“你,你这小娘子,怎还管起别人家的事来?”
她又扭头看左邻右舍的乡亲,“你们说说,我们王家的事,咱们大河村的事,用不用外人来管?”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到无话。
大河村的村民也并不都是傻子,好些人心里不乏对萧灵韵的同情,可同情归同情,也不可能明着得罪王家。
在大河村,王家势大,明显连李家都不管萧灵韵了,他们何必出这个头?
这年头,乡里乡亲的,全是帮亲不帮理。
再说,萧灵韵闹出这等丑事,她似也没了理。只王家做得未免太过分,换任何一人一样受不了,他们到真不知说什么才好。
王婆子冲着顾湘大声道:“萧灵韵和我王家的事,他们李家都没人吱声没人管,你管得着吗?”
“很奇怪。”
顾湘诧异地看了眼王婆子,“李家那些人不懂事,别人就都要不懂事?李家是天王老子么?”
她伸手扶着萧灵韵,上下打量了下王婆子:“我是个正常人,遇见不平,力所能及,出手相助,凭什么不行?”
周围鸦雀无声。
萧灵韵愕然看着顾湘。
顾湘一脸理所当然,慢吞吞低头去看了眼瘫在地上,全然不知所措的那个妇人:“当你的女儿,可真倒霉。”
妇人嘴唇蠕动了下。
顾湘是真有些纳闷:“据我所知,你是李家的嫡女,自小也是金尊玉贵的长大,李家难道就教导你,自己的女儿都让人欺负至此了,你不说和他们拼命,到要给人家磕头,你磕头能磕出什么来?他们能放过你的女儿,让你的女儿好过吗?”
妇人终于忍不住,身体颤抖得缩成一团,抬手捂住口,痛哭起来。
顾湘让老狗去准备酒席,缓缓转头看向王家祠堂前的那些人,目中流露出一丝奇异:“刚才我好像听你们说,你们要将这位小娘子沉塘?”
众人顿时沉默下来。
王家老族长轻咳了声,目光闪烁,一脸肃然:“我依照王家族规,为维护我王家的声誉,纵然不忍心,可终归留不得此人性命。”
顾湘倏然冷笑。
其他人一时都有点纳闷,这本是王氏宗族对自家儿媳妇的审判,怎么到闹得像是接受人家的审判似的。
那王婆子目光闪了闪,被老狗凶神恶煞的脸一吓,手臂仿佛更疼,心里越发生恨。
顾湘挑眉:“人家好好的女儿,你们说沉塘就沉塘,难道就不怕?”
“怕什么。”
围观的人里忽然有人出声,“李娘子,不对,萧娘子哪里还有什么娘家,她要是不死,李家怕是还要生气。”
周围登时就响起嗡嗡的议论声。
顾湘脸上泛起一丝冷笑:“呵。”
就是领着李家小公子,很低调地溜到人群里站定,探听情况的阿大,此时也觉得脸上有点疼。
李成芳低声问道:“这李家和我们家,应该没关系?”
阿大:“……按照辈分,小公子得叫现在李家的当家人一声堂叔。”
李成芳:“……”
他脸上瞬间变得通红,低下头去恨道:“哪来的些乱七八糟的亲戚!都是他们不当人,到连累咱们李家的名声。”
阿大:“……”
您这位小公子也没好到哪去。京城纨绔公子里头,您也是排名靠前的那一个。仗着有老太太撑腰,又借了宫里那位公主的势,今天行侠仗义,明天仗义行侠,您怎么不问问人家,愿意让你仗义这一下子么?
本来一件很快过去的小事,但凡他们家这小公子一插手,登时就闹大了,反正到最后,谁也讨不了好。
京城那些受害者们不敢明着骂自家这小公子,私底下却给他起了个绰号,到是简单——‘棒槌’。
这话可不大敢同小公子说,一路上还要同行,阿大实在是不想再多添上点乱七八糟的麻烦。
心下叹了口气,阿大蹙眉凝思,绞尽脑汁地去想眼前这个李家同本家的牵扯关系。
可他只是家仆,那些盘根错节的谱系图,只有家里的主子们才能知道。
一念及此,阿大瞥了眼李成芳。
“……”
还是算了吧。
这位在家里的确是块宝贝疙瘩,他肯定能得到家里最好的资源,问题是这位实在不是个好脾气的,想让他学会人情往来,一时片刻怕是极难。
家里又没指着小公子顶门立户,他稀里糊涂些,到也没人当回事。
第五百六十一章 喜宴
顾湘摇摇头,侧头同萧灵韵耳语:“这王家人口口声声说着礼法,却把国法置于何地?怕是从老到小,没有一个看过一眼《宋律》吧。”
萧娘子苦笑。
听着眼前这女子的吐槽,她的心情竟意料之外的和缓了下来,到不是想开了,只是觉得,似乎安安静静地,好好地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办上这么一次酒席也无妨。
她和魏笙,无法同生,也不能共死,仓促至极的婚姻,还是她为了自己厚着脸皮谋得的,现在有一个外人愿意为她操持,哪怕这依旧是件荒唐至极的事,又有什么关系?
几乎眨眼间,雪鹰就把王家宗祠牵头的空地都清理得干干净净,桌椅摆放齐整,红绸虽少,旁的却多,披红挂彩,红灯笼系于树上屋檐下。
雪鹰把虎皮铺在椅子上,顾湘这才落座,顺带着招呼萧灵韵:“新娘今日最大,萧娘子你来坐首座。”
萧灵韵一笑,果然就坐下去。
她也不去想,那正经的喜宴上,哪里有新妇的座位。
顾湘出门,各种食材都备了不少,家里伙夫也多,且这年头,但凡有钱,哪怕是穷乡僻壤,寻不到正经的菜蔬局,果子局的地处,有雪鹰在,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不过半个多时辰,满桌的酒菜便备上了。
顾湘没动手,她手底下养的那几个厨子都下场烧了一道拿手菜,拿起筷子细细尝过,便点头一笑:“不错,我看你们几个再过两年,都能独当一面。”
“还是小娘子的料包配得好。”
一个圆滚滚白胖白胖的小厨子嘿嘿一乐道。
时间短,任务重,肯定做不出什么多能显功夫的菜,想要做的好吃,自然是用小娘子提前配好的料包更方便些。
如今是鸡鸭鱼肉皆有,酒水直接从车上搬下来好几坛子,也便足够用了。
众人收拾妥当,雪鹰便挂上笑脸,带着人朝着大河村围观的那些百姓而去,热情相邀。
这喜宴,按理说是绝对不该吃。
可那一桌子都是油水足的,还不光是油水足,香飘十里,酒好肉好菜好,大冬天的能吃到一盘绿油油的菜,那是贵人们才有的享受。
大河村前几年也是旱涝交加,乡亲们的日子都极不好过,今年虽说年景好些,总算不至于饿死人了,可家家户户也还是拿野菜饼子,麦麸粥,糊弄饱了肚皮了事,此时让这香味一冲,好些人眼珠子都泛着蓝光。
且大人还好说,孩子们却是受不住这等刺激。
不多时就有人陆陆续续地过来吃席。
有的从家里顺手拿上点东西,不拘是什么,一篮野果子,一把野菜,甚或是几尺布头,不过就是个意思。
便是那些家里什么都没有的,但凡说几句吉祥话便能入席。
一时间这喜宴竟是正正经经地操办了起来。
萧灵韵莞尔:“还真是……无话可说。”
她也不知为何,瞧着这些热闹,心里长得那些荒草,到好像变得不那么扎人了似的。
顾湘举目四顾,颇为满意地点点头,直接自己拿过小算盘,噼里啪啦地一拨算盘珠子,笑道:“这几桌席面给你打个折,就算二十两银子,如何?”
萧灵韵怔了下。
顾湘又道:“我的人多麻利,光是这些人工费用,您给二十两银子就不亏。”
萧灵韵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轻声道:“好……唔,不过我没现银,要是行,回头您从我的嫁妆里挑便是。想必,二十两银子还是能值的。”
顾湘眨了眨眼:“不成不成,我自己挑,拿多了不合适,拿少了不甘心,再说,拿了你的嫁妆还得去卖去收拾,雪花花的银子难道不香?要什么嫁妆!”
萧灵韵:“……”
她一时还真有些犯愁。
自己的婚礼,自己的喜宴,这点宴席前,她总归要给的,别人能欠钱,她可欠不起。
欠下了债,怕是下辈子就要身背前世债了,这投胎转世,本也不知道能转成个什么东西,再背上这些债,日子还过不过?
萧灵韵坐在椅子上,茫然地放任脑海中凌乱的思绪。
顾湘笑道:“这样吧,你给我讲讲你的故事,我让你抵这几坛子酒的钱。我这人喜欢写故事,所以也好听别人的好故事,我觉得你就是个值得我听一耳朵的人。”
寒风冷冽,雪花簌簌。
王家的人聚在一处不知嘀咕什么。
她的阿娘浑浑噩噩的,好像只余下了小半个魂魄,换了以前,萧灵韵要心疼死的,可现在,她竟仿佛也没多少心疼的力气。
“我也没什么故事可讲。”
萧灵韵笑了笑,“魏笙是江南人,世家公子,我一看他就明白他的来历,那种人骨子里的那点味,不在这浑浑噩噩的世道里打滚个三年五载的,就没不了,他显然还没到那个地步。”
“我不问他的来历,反正也就是那点事,这世间芸芸众生,无人不冤,有情皆孽,一开始瞧他呆头呆脑的,甚是烦人,后来相处的久了,到觉得他可爱。”
“那天下着雨,我病得厉害,便想着若我这么死了,岂不是要进王家的祖坟,要同那个畜生不如的东西葬在一处,那我该多憋屈,就叹了几声,问将来我这把骨头,能托付给什么人,才能顺了我的心意,避开那些腻歪的事,腻歪的人。”
“魏笙那个小呆子,听我问就拍着胸脯告诉我,这回我若熬不过去,真病死了,他就去刨了坟,把我的尸骨偷出来另外找地处安葬,他还说,他对于风水之术,也有一点研究,一定帮我找个风水宝地下葬,保佑我下辈子投个好胎,每天都过得开心。”
顾湘噗嗤一声。
周围好些人登时跟看傻子一样看着顾湘。
赵瑛也瞄她一眼,心头不禁升起一点愁绪——他竟然不大明白,三娘为什么会笑。
顾湘轻咳:“看来魏笙还真与萧娘子颇为合拍。”
赵瑛的脸白了白,不由去想,合拍?那若自己死了,也要托三娘挖坟掘墓,取出他的尸骨另放?
可他死了,尸骨怕是不好挖啊!他的墓不可能小,替他守陵墓的士兵也不会少,这可如何是好?
第二百六十二章 嫁衣
赵瑛浮想联翩了半晌,都想到要立下遗嘱,跟陛下说他不想劳民伤财,等他死了就尸骨火化,随意寻个离寿灵近的地方挖个坑埋了便是,才轻轻揉了揉眉心,把这些没谱的想法扔掉。
他才不死。
他还是死在三娘后头好了。
到时候由他来挖——
“咳。”
赵瑛轻咳了下,眉眼一弯,笑出声来。
老狗等人齐刷刷瞥了他一眼:这厮老是莫名其妙地笑,也不知笑个什么鬼!
赵瑛忽然就心平气和了。
刚才三娘肯定是想笑就笑,就像他刚才一样,有时候这世间的事,根本没什么道理可讲。
当然,现在还是要讲道理。
一群村民吃着吃着,便丝毫不觉尴尬,个个吃得满面红光,嘴巴上全是油,就连王家族人也馋得厉害,可惜他们实在不好拆自家人的台,一时到忍不住生出几分怨气。
王家老小却是表情凝重。
老族长向来慈眉善目的一张脸,也带出几许厉色:“去,把李大郎请过来。”
他声音一顿,扭头看前头那热闹的场景,摇了摇头,“如果今日让王萧氏顺顺当当地出了村,咱们王家的脸皮……可真就没了。”
萧灵韵越是讲述,脸上的表情越是柔和轻松。
“我越来越感觉,魏笙这个人挺有意思,后来有一天早晨,我一开门,就见他蹲在我家门口的墙角处念念叨叨,都是些什么‘说’,‘不说’一类的话,我就问他,‘你想要说什么’,他当即脱口而出,‘我要娶阿韵!’”
萧灵韵笑起来:“我便答应了。”
顾湘莞尔:“挺好。”
她虽然不懂,但两情相悦,本为世间美事。
村民们热热闹闹地喝酒吃菜,乍看还真是正经的,极为体面的婚礼。
萧灵韵摸了摸发尾,枯如干草。
转头看旁边一洼水坑里的身影,模糊中也能见憔悴,也是,这阵子她更是心力交瘁,苦不堪言,今日又这般折腾了一通,哪里还有往日的风采!
“怕是今日一过,世人都会传我是一丑妇,成笑柄尔。”
她最是知道文人喉舌如刀的。
顾湘回头看了看雪鹰。
“雪鹰,可带了梳妆匣?”
雪鹰严肃道:“带了。”
她知道自己是来做丫鬟的,而且做的是妙龄少女的丫鬟,该做的准备自然都做全。
她自己不在意妆容,但若小娘子想,她就能凭一双妙手,让小娘子当一回世所公认的天仙。
刚过去这么一小会儿,雪鹰已经搭起了一座大帐篷,虎皮铺上了,炉子升起来,点燃了熏香,准备好热水和新衣。
而且桌上还摆出一袖珍的首饰匣子,螺子黛,画眉墨,胭脂水粉一应俱全。
连花钿也是各式各样。
雪鹰直接在自己手背上调好了色泽特别美的胭脂,顺手还抽了张纸,以手指蘸着水粉画了一副美人图。
美人的模子便是萧灵韵。
只画中美人乌发如云,肤白若雪,眉如远黛,眼若秋水,是个一等一的大美人。
萧灵韵被扯到帐子里,目光落在桌上,看着那美人图发了半晌呆,愕然道:“便是我最好的时候……也没这么美。”
只这一瞬间,她心里便蹿起一簇火苗。
是啊,她最好的时候都没如此美丽过。
她刚刚二十岁,便要死了吗?她美过吗?她的爱情还没有个结果。
萧灵韵忽然便有些不想死了。
她至少应该知道,魏笙为何没有按照约定来娶她,是后悔了,还是有别的变故,无论是好结果,还是坏结果,她总该知道的。
一眨眼的工夫,雪鹰已为萧灵韵梳洗过,头发洗好,细细地涂了一层椰子油再洗,理得柔顺无比。
脸上也涂了一层油膏,带着淡淡的水果甜香味,顾湘也不知这是什么制的,但在她眼里,这些油膏都是食材,全是能吃的东西。
去了油膏,萧灵韵那张满是风霜的脸,就如脱了壳的鸡蛋一般干净光滑。
雪鹰仔仔细细地打量她的脸,拿着画笔蘸着胭脂水粉在她的脸上‘作画’,不到半个时辰,画中美人便在人间重现。
萧灵韵转过头,望向铜镜里的倩影,不由怔了怔。
顾湘凑过去,轻笑道:“心情如何?”
萧灵韵按住怦怦乱跳的心口。
这么美,还死什么?凭什么要死?
“我好像没带绿色衣裳。”
顾湘上下打量了萧灵韵几眼,既是成亲,总该有身嫁衣的。
“村子里谁有新的嫁衣,我们去买一身来。”顾湘扬眉道,“都已经欠了二十两,那再欠上二十两,似也无妨?”
萧灵韵轻轻摇了摇头:“不必。已经……很好了。”
嫁衣很贵重的东西,村里哪一家的嫁衣不是临出嫁的女孩子们带着无数对未来的期待,一针一线缝出来的?
或许为了钱,她们会卖,可这份心意,她不买。
“我上一回成亲,是我娘替我做的嫁衣,一针一线缝出来,做了好几年才做好,可惜我没穿成。”
库房招了贼,没偷成东西,让她一把火烧跑了贼,也烧坏了不少箱笼。
那件嫁衣也被烧了,烧得只剩下一半碎片,支棱破碎的。
或许真是天命如此?萧灵韵苦笑。
顾湘叹了口气,还待说什么,一抬头,却见雪鹰点起油灯,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件破了的嫁衣,穿针引线速度如飞。
也就一会儿的工夫,整件嫁衣也就缝得差不多。
此时大河村这边的消息已传了回去,暂时没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惨剧,秋丽和樱桃两个,同余下的亲兵家丁将车都赶到了大河村外。
顾湘虽无绿色的衣裳,不过雪鹰挑了一件红衣裁了,红绿这么可怕的配色,愣是让她做得似模似样。
很快,这件嫁衣就变得哪怕拿到县城最好的绣庄去,也不会有半点失色。
萧灵韵简直震撼:“……小娘子,你们究竟是何等样人?”
像眼前这位,丫鬟打扮,做得也明显是端茶倒水的差事,却有如此的能力?有这样的本事,去哪个绣庄不被当成大家一般供起来,能雇得起,用得起的,大约也只有京城最上头那一小撮人吧。
第二百六十三章 小恶
顾湘看了眼衣裳,再看了看时间,统共也就不到半个时辰而已,不由屏住呼吸,半晌才吐出口气道:“看来雪鹰的功能,我还没完全开发出来。”
若让秋丽瞧见,她怕是要有些绝望。
秋丽丫头如今总在不着痕迹地向雪鹰学习,连雪鹰的一些行为举止间的小习惯,秋丽都想学。
她私底下还同樱桃说,总有一日,她是要胜过雪鹰,做小娘子身边的第一贴心人。
顾湘:“……”
秋丽这上进心可没用对地处。
丫鬟再怎么升职,也就是那么回事,顾湘可没想把识文断字,打得一手好算盘,还有点管理才能的秋丽当丫鬟使唤,她还远不到这般奢侈的时候。
不过,秋丽向着雪鹰看齐的想法,总不会有错。
只是秋丽再学上十年八年,恐怕也是望尘莫及的。
且顾湘看了看系统界面上的实习员工属性,大部分实习员工都有各种特殊的能力,雪鹰最强的能力不是冷静敏锐细心,而是她的学习能力。
按照系统的介绍,她家这不起眼的小丫头,能半个月学精一门陌生语言,三个月精通一门剑法,琴棋书画加起来一共学个两年,便胜过别人二十年,简直能气死天下聪明人。
反正顾湘就挺有嫉妒的。
这要是她当年高考时,有这份本事,说不得那也是清北随便挑,简直能美八辈子。
顾湘在那儿嫉妒了一会儿,见萧灵韵抱着那件嫁衣发呆,忽而一笑,便起身也过去取了针线,在上面绣了几笔。
绣得都很简单,只是一对鸾鸟,绣完一看便笑道:“我这两月的绣活,唯独今日的最好。所以说,萧娘子你是极有运道。”
萧灵韵都有点想点头。
整件嫁衣一点都看不出曾经残破来,她甚至觉得,比当初簇新时,更好看更有韵味。
她想穿一回。
顾湘便领着雪鹰离了帐子。
晌午刚过,日头已然显得有些暗,顾湘举目看去,王家宗祠前头还站着好些人。
王婆子那一家子却已经不见踪影。
顾湘莞尔:“萧娘子,你的嫁妆看来还不少,我手底下那几个人都手脚麻利的很,办这点事,居然办了这么半天,不容易。”
萧灵韵正换衣裳,闻言一顿,半晌才道:“确实可能不大好办……为了安全起见,我请了隔壁村的铁匠大叔,给我打了两头铜牛,每个都是千斤重,又打了几条拳头粗细的铁链,编成个笼子,再把我的嫁妆箱子搁在笼子里,用铜牛坠着,外头锁了十六把锁,把把都是锁匠手里最特别,最奇怪的锁。”
顾湘:“早知道,该找你要钥匙的。”
萧灵韵轻笑:“我把钥匙扔了。连我都不记得扔到何处去。”
顾湘:“……”
“我就是不想白白便宜王家人而已,我的嫁妆,想给谁用,就给谁用,不想给,旁人也别想抢。”
萧灵韵轻声道,“所以其实不必去搬,你们也搬不走,连我自己都打不开。”
顾湘莞尔:“那我说嫁妆抵债,萧娘子你竟还答应?”
萧灵韵目中露出一点狡黠:“我可没说谎,我的嫁妆确实值二十两,任由挑选。有本事的尽管拿……不过,你们若真拿了,怕是真要做好打出村子的准备。”
顾湘心下忽然有一点难过,到底要过得多么难,才会想出这样极端的法子来。
可萧娘子的遭遇,其实不新鲜的。
顾庄还算好,深居山林,人都彪悍,便是妇人,也是悍妇,家里头老爷们敢动手,妇人说不得就敢动刀,虽说还是绝不了男人打自己老婆的事,但比起外头的村子来,算是好的了。
但在原主的记忆里,家家户户的婆娘,都要被男人打,就没有一家不打,所以,世人已经根本不当一回事。
顾湘立在帐子前,隐隐能听见旁人的议论声。
“这萧娘子真是,怎就闹到这个地步,那王大彪是有点打老婆,可谁家汉子不打老婆啊,也不能因为他打人,汉子死了就和别人勾勾搭搭的,不要脸,阖家都要被骂。”
“王大彪对萧娘子算不错了,这些年也没弄个小的进屋子,瞧瞧那些个人,家里有几个钱,还不就想着多找几个养女回家?多少都不嫌够。”
这些村民们,也都是善良百姓。
无人是大奸大恶。
他们口中也有他们的道理,而且是世世代代都如此的道理。
在他们的口中,萧娘子现在做得事,那就是罪大恶极。
顾湘正沉吟,就听不远处传来阵阵哀嚎声:“不许搬,不许动,这是我的,我们家的!”
后头的帐子门一掀,萧娘子穿着身嫁衣出来,脸上妆容秀美,眉心贴的花钿,嘴角一挑,露出个轻佻的笑来:“是王婆子。”
她连句婆婆都不叫。
以后都不会叫。
顾湘笑道:“老狗的差事办完了。”
不多时,远处老狗带着人,浩浩汤汤地大跨步地走过来,马车上大小箱子一共七口。
一见顾湘,老狗就表功道:“要不是我以前跟兄弟们混的时候学过点手艺,恐怕真得用铁杵磨成针的法子来折腾。”
顾湘失笑:“那老狗是当记头功。省了多少铁杵?这可是帮萧娘子省钱了。”
说话间,王婆子跌跌撞撞地扑过来,往车上一扑,整个人就趴在那些箱子上头,嚎啕:“老天,你快看看,这些人要欺负死我这个老婆子了,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国法!”
顾湘惊讶:“这老太太,居然认得‘国法’么?”
王婆子嗷嗷地叫着,后头她俩儿子,带着侄子,外甥什么的,人人手里拎着棍子,菜刀,闹哄哄地冲了过来,嘴里叫骂声一片,喊什么的都有。
老狗半点都不惊讶,嘿嘿一乐:“还真有日子没见过这场面。”
“弟兄们,断手断脚便成了,咱又没想屠村,不必下杀手,让他们养半年,咦,这要养半年,正好完美错过春耕,好事,可以躲清闲了。”
老狗说着话,刀背翻转,一刀背砸在一王家小子的膝盖上,只一下子,王家那小子就倒地不起,疼得连嚎都嚎不出。
他一刀挥出便不停,专挑几个不好惹的刺头出手,一刀比一刀狠,一刀比一刀重。
其他人顿时被吓了一跳,心里就打起退堂鼓来。
虽说都是亲戚,都是王家人,可自家也有一家老小要养活,这要是躺床上半年八个月,一家老小喝西北风不成?
第二百六十四章 节妇
顾湘赶紧拉着一身嫁衣,满面愕然的萧灵韵坐下,一边看一边点评:“我家王哥还蛮有心机,不错。”
萧灵韵愣了半晌,闭了下眼,心里陡然升起一股痛快来。
她幼承庭训,饱读诗书,自来温婉贤良,不要说打架,连骂人,她也是到了村子里后才现学了几句,不被逼急了还吼不出口。
在这地处,她是处处不适应,努力了很多年,依旧觉得手足无措。
萧灵韵有一阵子,甚至觉得自己怕是得了一种病,没显露在外表,而是内里烂了。
此刻她忽然却想明白,要想在这里活得如鱼得水,那你得学会恶!
这位壮士的眼光贼毒,出手对付的都是些凶人,这些个人被如此暴打一顿,就算没落下残疾,想必真要一年半载动弹不得,这都是一家子里最要紧的壮劳力,一旦倒下,整个家都有可能没了。
而且吃药补养都要花钱,他们能就这般算了?
到时候顾湘等人一走了之,王婆子却是走不了的,这帮人必要把仇记在王婆子等王家人的头上,少不了会揪住王婆子等人不放。
只要点儿钱都不太可能。
萧灵韵笑得眼纹都有点显露出来:“王婆一直觉得在村子里,想过上好日子,第一要儿子多,第二要会闹。她就特别会闹,堪堪算是村里一霸……我真想瞧一眼,她被别人堵住门大闹时,会是什么样的嘴脸。”
王婆子若是肯伏低做小,乖乖赔钱,那或许此事还能过得去,若是不然——有她好受的。
嫁到王家也有好几年,萧灵韵对这一家子人相当了解,那都是一颗心钻到钱眼子里去的人物,又凉薄无情,别说赔偿旁人,恐怕连一句半句的软话都不大会说。
一闪神,老狗带着人下手是越发凶恶。
王家的帮手们或是东倒西歪,或是直接抽身调头跑了,但凡动作慢一步的,都倒在地上呜呼哀嚎,凄凄惨惨。
王婆子傻愣愣地看向这边,声音戛然而止。
“住手!”
远处忽传来一声暴喝。
老狗就着这一声,抬脚咔嚓,咔嚓,踩断了两人的胳膊,砰一声,抬脚把人踢出去老远。
他从小到大街头打架赢多输少,不是因为他力气大,个头高,也不是因为他学过几手乡下把式,纯粹是因为他够狠,够果决。
若是打架时遇见有什么人喊住手,他的第一反应绝对是用力再来上两下子,而不是停下。
当然,这一点小毛病,后来从了军之后到是改了不少。
毕竟两军交战,同平时街头小混混们的大混战不同,两军交战,需要的是令行禁止,厉害的是军阵,军阵不乱,一般来说便是胜多败少,就算失败,至少不会溃败,全身而退,重整旗鼓的可能性还更大些。
现在,老狗显然又拿出了当年混迹江湖时的凶性。
踩完了人,老狗才转头朝后面看去,就见一斯斯文文的中年男子,坐在两人抬的肩舆上头,匆匆赶到。
到了地方,中年男子两步下来,转头四顾,见一地人哀嚎惨叫,脸上顿时铁青一片:“荒唐!”
他瞥了顾湘等人一眼,目光一瞬间盯在萧灵韵的身上,眸光越发幽深,脸色也越发难看。
“萧灵韵,你还没有闹够?王家是你的夫家,你婆婆是你正经的长辈,你竟敢如此无礼?”
萧灵韵冷笑:“怎么?王家要把我沉塘时,舅舅你就在家吃斋念佛,现在我要求活,你到要来展示一番你的慈悲心肠了?”
来人正是李大郎,大河村李家的家主。
李大郎闻言沉默片刻,轻叹道:“你这丫头,何必这般戳舅舅的心,若是你好好的,别做错事,舅舅疼你还来不及,如今你这般,不都是自作自受?咱们李家养出来的女儿,可以去死,不能违了礼法规矩。”
他盯着萧灵韵,声音越发重,“灵韵,你同那个外男牵扯不清,如今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哎,我就是想偏袒你,给你一条活路,都寻不到了,你便殉节而去吧,等你死了,舅舅把会让王家把你葬入祖坟,将来少不了你一口香火吃。”
“至于你娘,那是我嫡亲的妹子,我会好好照顾她,有我一口饭吃,就饿不着她,将来我去了,你哥哥,也会给他姑姑养老送终。”
李大郎声音不疾不徐,语重心长,“孩子,你到了下头别怪舅舅,多想想你自己都干了些什么。”
他转头看了眼王家,冷淡地道,“我外甥女殉节而去,过几日我会手书一封给知县,为她请求朝廷嘉奖。从此,我外甥女便是节妇,尔等都需尊重她。逢年过节,祭奠不可遗漏。”
王家老族长连忙应了一声。
李大郎这才满意,并不去看萧灵韵,只对他那两个轿夫道:“秋生,冬生,你们两个护送阿韵一程。”
“是。”
两个轿夫应声而出,其中一人伸手从袖子里扯出一条白绫,另一人轻声道:“六娘,我们兄弟便得罪了。”
说话间,秋生一闪身就到了萧灵韵面前,抬手将白绫朝着她的脖子缠去。
顾湘面色顿时沉下:“雪鹰。”
话音未落,秋生就感觉胳膊瞬间没了知觉,他愣了半晌,剧痛感才传来,一只手臂已被拧成了麻花。
雪鹰手里飘着条白绫,正是秋生手里那条。
冬生也是一怔,目光闪烁,旋即避开雪鹰朝顾湘扑了过去。
萧灵韵心下大惊:“小心!”
顾湘一巴掌就拍了过去,冬生只觉脸上剧痛,耳朵里轰鸣,还没来得及哼出声,脚腕上便一痛,登时腾云驾雾般飞出去,哐当一声砸在树上,眼睛翻白,二话没说就晕死过去。
雪鹰显然记恨这小子敢越过她朝自家小娘子出手,这一下子用了点狠劲,震碎了他的脚腕,若是这人遇不到好大夫,以后行动恐有些不方面。
顾湘扬了扬眉,笑道:“雪鹰,让我们这位李先生做个表率,让他尝尝殉节是什么滋味!呵,殉节?文武官员国破时殉国,自然是殉节,芸芸众生为保全自己的道而死,也是殉节,若是今天萧灵韵死了,算个屁的殉节!”
第二百六十五章 礼法
雪鹰一甩手,白绫飞起,一下子缠住李大郎的脖子,霎时间收紧。
“唔!”
李大郎登时满脸扭曲涨红,喘不上气,拼命挣扎,躺在地上双腿踢蹬个不停,白眼连翻,眼看就要没气。
但凡他快没气了,雪鹰就稍稍收一收手,只刚给他缓和一下,立即又收紧了白绫。
一而再再而三。
李大郎满眼的恐惧。
顾湘冷笑:“被白绫勒死的滋味如何?这位先生,您说得真是好轻松,好风骨,说让萧娘子去死,就让萧娘子去死,还这般大义凛然,那您老总该先试试吧?我替您做一回主,不必谢。”
不过片刻,李大郎已吓得尿了裤子,涕泪横流,狼狈不堪。
这口气出了,顾湘心里也多少有点扑腾,面上却不显,摆摆手,雪鹰很随意地松手,任那条白绫落在染了尘埃,显得有些黑的积雪上。
顾湘笑了笑,轻声问道:“怎么样?感觉如何?要不要再多来几次体会体会这滋味?好好学一学怎么说人话?”
“哥!”
满村的老少皆愕然间,山道上李家二郎带着一行人匆匆赶来,满头大汗,显然是刚刚得到了消息。
李二郎扑到自家大哥身边,一时却是没法伸手,李大郎实在是狼狈得太过,他也嫌脏污。
胸腔鼓动,李二郎咬牙,转头怒目而瞪:“放肆,你是何人,如此欺辱我李家?你,你究竟意欲何为?”
顾湘扬了扬眉:“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跟聋子似的,我不是说了,我想做件好事,让你们李家人先尝尝被白绫勒死是什么滋味,整日张口闭口地让别人去死,自己不死一死,怎么显得你们家的男人有气节?”
“你!”
李二郎气得脸色煞白,半晌无语,恨恨道,“这都是我们李家的家事,你这个外人,凭什么来管?”
“李家的事,我到真不关心。”
顾湘笑起来,目光轻飘飘地从地上狼狈不堪,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面露恐惧的李大郎身上划过,又瞥了王家那一地的伤病残将一眼,又看了看王婆子。
这王婆子见势不妙,便吓得抱头鼠窜,瑟瑟发抖,躲到王家宗祠旁边的石柱子后头,探头探脑,因此反而没被揍。
顾湘有点可惜得叹了口气。
“刚才你和你这个大哥都没在,那我就再重复一遍,王家人说了,他们要把萧灵韵沉塘,你李家作为萧娘子的亲眷都不管,所以,我也管不得。呵,我就明着告诉他们,我就管定了。这天底下不是所有人都是你们这样的窝囊废,连自家女眷受辱都不出头。”
“你们不管,我要管,毕竟天下的公理道义,总还得有人愿意守一守吧。”
李二郎气得眉心直跳:“强词夺理!萧灵韵已嫁入王家,不能为夫守节,依照王家族规予以惩罚,理所应当,我李家不管,那是深明大义——”
顾湘嗤笑一声,瞥了眼吓得快疯掉的李大郎,“要不,李二先生你也和你哥一样,先试试这白绫的滋味,再来讲大义?”
李二郎登时噎住:“胡说八道,我,我们又没做错事,凭什么要……要……”
“没做错事?”
顾湘脸一沉,“刚才你大哥说了什么?你又说了什么?看样子,你们是一门心思要逼着萧娘子‘殉节’?”
李二郎一脸的正气凛然:“我李家世代书香,族中女眷皆是节烈之人——她萧灵韵要改嫁,置我李家声誉于何地?我们李家,只能有殉节而死的女子,不能出这等不守妇道的贱人!”
萧灵韵骤然拿起桌上的一盘豆腐汤,砰一声砸出去,砸了李二郎一脸。
“呸,呸!”李二郎被黏糊糊的汤汁糊了一脸,连忙拿袖子擦,怒道,“你……混账东西!”
顾湘蹙眉,取了帕子替萧灵韵擦擦手,笑道:“我们这豆腐是用鱼汤炖的,味道极好,下回你要泼她,知会一声,我让人端开水来就是,没必要浪费食材。”
萧灵韵一想——到也是。
顾湘安抚了萧灵韵几句,转头看李氏兄弟,面上瞬间没了表情:“讲礼法是不是?好,你们要讲礼法,要名声,那也没什么,世人多如此,你们不能免俗,到也不至于说你们丧心病狂。”
“便是特别古板的人家,知道自家,不,哪怕是亲戚家的女孩子在夫家过不得不好,如今终日鬼混的丈夫死了,想要改嫁,好歹也要认真想想,当真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不成?”
顾湘冷笑,“现在我就来告诉你,正经讲礼法的人家,该怎么处理这件事。”
她转头四顾,盯着王家那一家子看了几眼,忽然高声道:“我问诸位,如今萧娘子守了寡,偏偏公壮叔大,瓜田李下,是嫁还是不嫁?”
一众百姓愣了下,嗡嗡声四起。
好些人都点头道:“确实是当嫁。”
李二郎:“……”
顾湘吐出口气,她早想起这个故事来,只是在不喜欢这种说法。好似女子要改嫁,就是为了免了那点‘瓜田李下’似的。
“我不喜欢说这种话,但我知道,这话能说服大部分愿意守礼法,又好歹有点良心的人,李二郎,我听说你也是饱读诗书,怎么,这点办法都想不出来?你要真担心李家的名声,那么你哪怕去写封类似的状子,送到县衙,让知县判萧娘子当嫁,我也算你是个有良心的读书人。”
众人一时都无语。
李二郎讷讷半晌,才勉强道:“若是,若是……她大可以去庵堂——”
“你还大可以带着你一家老小全投了湖,那可就更清清白白了。”
顾湘一扬眉,冷冷淡淡地道。
“和你们这帮子目无法纪的东西说这些,也是我闲得慌。算了,便再问你一句,李二郎,你口口声声说寡妇再嫁,就是不守妇道,那我问你,你是不是说,太后她老人家也不守妇道了?”
“胡,胡说!”
李二郎登时吓得跳起来,满脸汗水,“你——”
他忽然想起,太后刘氏,也是改嫁给先帝的。
只一瞬间,在这大雪之下,厚厚的衣裳就被汗水给浸透了。
顾湘握着同样愣住的萧娘子站起身,笑道:“走吧。”
第二百六十六章 酱肉
顾湘牵着萧娘子的手腕,就随着老狗等人去了临时营地。
萧娘子的嫁妆都被运了过来,正好也要她看一眼,查一查。
两人穿过人群,大河村的一众百姓没一个敢多吭一声,那李大郎蜷缩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抬眼看一眼顾湘和雪鹰,就又是一副上不来气的模样。
李二郎几乎牙呲目裂,又是气,又是怕,浑身发抖,甚至比他大哥还要害怕。
若是今日这番话传扬出去,他们家上下哪里还有好果子吃?
纵然宫里的太后娘娘胸怀宽广并不介意,光是下头那些最擅长揣摩上意的那些官员,恐怕就能把李家折腾得至此覆灭。
李二郎砰一声坐倒在地上,浑身冒虚汗,好半天才呢喃:“不至于,不至于的!”
只是点小事,他没必要自己吓唬自己。
他当即就起身,赶紧大呼小叫地叫了人来:“快,去拿我的名帖,送去县衙找金知县。不,你大张旗鼓地去街头,给我寻个擅长写状子的状师过来,我要写状子!”
刚才那小娘……说的那几句话,什么来着,对,公壮叔大,瓜田李下,当嫁不当嫁?
那肯定得嫁!
“……”
李二郎都顾不上体面不体面,等不到回家就开始吆喝着先办这件事,把手底下的人支使得团团转。
在这大河村,还有一个李家的人在。
阿大默默转头看了眼自家的小公子。
小公子李成芳举头看了看天,天上雪花还在飘扬,日头暗淡得很,前头那俩二百五,按照辈分,他要叫一声堂哥。
“见鬼了,狗屎!还堂哥呢!”
李成芳当年和京城那群小屁孩打架,没打过让人给掀到汴河里头去,连宫里官家都知道了,年夜宴上特意提了好几句,他都没像今天这么别扭尴尬。
“天底下怎会这样的蠢货?”
自家的女眷不知道护着,还帮着别人来欺负,都是些什么东西!他平时看不上自家那一窝庶出的姐妹,但要是姐妹的夫家敢动他姐妹一根手指头,他能一年到头每天一次,天天去打那些混账。
别看李成芳自己对待自己的女人,挺不是东西,总觉得女人能嫁给他,进他家的门,那就是万幸,可他对自家的姐妹,却是完全不同。
也因着小公子这个性子,外头的女人先不提,他再调皮捣蛋,家里的女人都对他是真心实意。
阿大叹了口气,他本来还打算去李家借住一宿,大冬天的,风寒露重,小公子身娇肉贵,在外头晃得时间久了,再晃出点毛病来,他回了京城可没好果子吃。
但眼下这一闹,李家是去不得了。
阿大想了想,干脆也学着顾湘这一行人的模样,找了个背风的地处安营扎寨,搭起斗篷,好歹先把小公子安顿好,又去接了蔡婆子等人。
蔡婆子带着丫鬟仆妇小厮,一行人顶着风雪,又小心翼翼不敢招人眼地赶到地方,人还没喘匀了气,就闻见一股子又香又辣的味儿,那口水,简直是瞬间漂流三尺半。
“咕嘟。”
李成芳抽了抽鼻子,牢牢闭上嘴没吭声。
他也是学乖了,知道这必又是那个顾湘在捣腾吃的。
忍了半晌,还是没忍住腹诽:整天就知道吃吃吃,饿死鬼投胎不成,天天吃,也不怕吃成头猪!
不过,如今他最多也就腹诽个两句,再也不和一开始似的,张口就要阿大给他也送一样的吃食,毕竟想也白想,阿大肯定不敢去找环姐儿讨吃的,那是找揍呢。
在这种地方,在那个顾湘面前,他这个李家的小公子什么都不是。
李成芳从来都是仗着被宠爱,所以无法无天,可如今碰上硬茬子,他也能乖乖巧巧,半点事都不去惹。
外头的风呜呜地响。
大雪噼里啪啦地打着帐子,门半开着,可帐子里却是分毫不见寒冷,老狗和二木哥俩一口气搭起三个大灶台。
一个灶台上炖着汤。
这汤是从前几日就一直炖着,期间王二木别的都不干,就盯着这锅好汤,每日添水添料慢慢加柴,里头已经换了整整三套羊骨,熬到如今已是奶白奶白的颜色,哪怕往里面扔上几个杂粮酥丸子,出来的味道也是鲜美无比,比外头卖的肉还要好吃十倍。
另外两口灶上,一个上头正煮着一大桶开水,另一灶上面,却是蹲着一口大铁锅,铁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泡。
锅中排满了密密麻麻的肉块,每一块皆是拇指大小,全是三肥七瘦,油滋滋的泛着红光,那味道,简直是没得说,隔着好几个帐子,离得老远,大半个大河村的村民都被勾得腹中馋虫翻腾不休。
顾湘直接一勺子下去,捞出半碗肉来,又取了两个白胖的炊饼,递给萧娘子,自己也舀了一碗来吃。
“别管有什么不痛快,痛痛快快地吃上这么一大碗肉,烦恼全消。”
萧灵韵顿时笑了。
她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吃不下去。
已经好几年的光景,便是灾荒的那几年,她也是胃口不开,吃什么都是味如嚼蜡,只她要强,从不肯对外人说,对着她娘,她更是只能什么都说好。
便是不好,她娘除了要她忍,除了哭,也是再做不了别的,说的口气重些,指不定能把亲娘给吓死。
萧灵韵端着碗,还没有吃,浓烈的不可忽视的味道就冲鼻而来,她一下子就饿了。
顾湘笑了笑,自己也盛了一碗,直接一口肉就一口馒头,充满油脂香味的肉块在舌尖上化开,饱足的碳水随即跟着一起填充到胃里,那股子满足感,简直无以言表。
“吃啊,大口。”
萧灵韵看着她,果然也跟着吭哧一口咬下去,大块的肉在唇齿间断裂,满口都是香味,油而不腻,不咸不淡。
“呼!”
吐出口气,萧灵韵低头抱着碗,拿着筷子,一口气把所有的肉都给吃了,还拿馒头蘸着油脂通通进了肚子。
慢慢的,胃被食物填满,浑身上下的寒意褪去,额头上也见了汗,更是陡然升起一股力气,那些伤风悲秋的情绪通通一扫而空。
“能吃饱肚子,好好活着,便胜过世间无数人。”
萧灵韵轻声道。
顾湘失笑:“来,看看你的嫁妆。”
第二百六十七章 故事
萧灵韵莞尔,果然去检查嫁妆。
五口上好的红木箱子,做工精细也厚实,一部分是她爹在世时给她攒下的,更多的是当年她娘的嫁妆,她出嫁时给了她。
那些好出手的金银早就没了。
萧灵韵刚出嫁时,也是打算要同李大彪好好过日子,哪怕这并非她自己中意的良人,可她当年年轻,从没想过人性能有多恶,她想的便是以己心换人心,好好相夫教子,认认真真度日。
那时候她没藏着自己的嫁妆,很愿意拿出来贴补家用,让一家子都过得好,她就心满意足了。
结果就是,每个人都把她当傻子。
萧灵韵闭了闭眼,轻声道:“我曾经,真得想过要温柔贤淑懂事识礼地过这一辈子的。”
顾湘轻笑。
此时外头雪下得正盛,一时半会儿也赶不得路,她便拉着萧灵韵坐下,把那个一心想着萧灵韵的小丫头招娣推到她身边,又让秋丽和樱桃去把赵素素叫来,一屋子女眷摆上一桌的点心瓜果饮子,一边喝一边聊天说话。
顾湘特意把赵素素和她家阿蛮小丫头也叫上,顺手抓了个果子给阿蛮和招娣两个小孩儿去啃,自己就轻描淡写地说了说赵素素身上发生的事。
萧灵韵听完,半晌才苦笑:“这——操蛋的世道!”
书香门第的女子,竟也爆粗口。
赵燕飞茫茫然看了看萧灵韵,摇了摇头:“没什么不好,现在就很好……不嫁人的日子最好。”
顾湘郑重点头。
赵瑛刚端着碗从后头的帐子过来,见顾湘表情如此郑重,稍稍顿足,若有所思。
他到不是故意偷听,只是有点饿了,且这人多眼杂的,除了三娘,他并不想同别人说话,便找了过来。
“是挺好。”
赵瑛深觉得三娘说得极有道理。
当天晚上,赵瑛写给李生的密信里,除了正事,又加了一句:“三娘道,‘不嫁人的日子最好’,尔等不要总想着给她介绍亲事,很让人讨厌。”
李生:“……”
他每日担惊受怕,收密信都得再三小心,结果就跟他说这个?
我呸!
回去就在皇城司寻十个八个家世好,相貌好,脾气好,武功好,才学好,无处不好的好后生去三娘子面前打转。
哼!
李生气鼓鼓地闭了闭眼,刚要转头,就听见外头扑棱棱的夜枭呼扇翅膀的声响,伴着屋里推杯过盏的声响,多少有点刺耳。
他心里一抖,那两只夜枭又扑棱着翅膀飞走了,这才松了口气。
若是国公爷一晚上短时间内忽送了两封信来,他恐怕就要开始考虑殉职之类的事。
李生身在敌营,一夜不眠,顾湘到是左右有美人相伴,品茶聊天,顺带着开始讲起书来。
这日顾湘到没讲《开封探案手札》,反而讲了个新故事。主角是个市井小民,很寻常的女孩子,有点嫌贫爱富,生活在乡村农户,家里爹娘重男轻女,但也不是特别严重。
女主角叫阿虫,她祖母给取的,说是贱名好养活。
阿虫天天操持家里的琐事,就和大部分寻常农女一般,洗衣做饭,甚至上山砍柴捡野菜,养到八岁上,隔壁阿牛哥只出了半袋子粟米,就和她定了亲,只等着及笄之后便成亲。
阿牛哥性子好,会拿赚来的一点钱给阿虫买糖吃。
阿虫便想着,将来成了亲,她纺纱织布,阿牛哥进山砍柴,再生两个娃娃,若是有女娃娃,她绝不像阿娘那般重男轻女,男女她都疼。
结果定亲没多久,家乡闹灾荒,阿牛哥去山里打猎,让野猪顶破了肚皮,死了。
阿虫也让她爹又用一袋子麸皮高粱,换给了牙婆。
别看阿虫只是个寻常村姑,可她相貌清秀,五官挺端正,牙婆好好地给了两口饱饭,又给她洗刷干净,就把她贩到了一户商人家做了人家家里的养女。
这些商户养了养女,有些是专门为了卖出去赚钱,也有一部分是为了送礼,都要教读书,教识字,教歌舞,教琴棋书画,反正能学的,通通都要学,阿虫脑子不大好,学得慢,可有一点好处,她认真,别人练一遍,她能练十遍,一来二去,到是她学得最好。
过了俩月,主人嫌弃她脚大,愣是打折了她的脚趾,做了一双小鞋子,让她日日夜夜地穿,要给她养一双纤直的小脚出来。
商户家其他养女都说她好运气,给她束小脚,说明主家看重,将来一定能给她寻一户好人家,好好地给‘嫁’出去。
阿虫果然让主人许了个好人家,新主人是个王爷,年轻俊美,因为她乖顺,便对她也不错。
就这般,阿虫从一个农家女,进了王府,从给王爷侍寝的没名没分的通房丫环,到给王爷生了儿子,成了有名分的小妾,又成了宠妾,再到王妃之下第一人,每天都有无数人捧着金银珠宝来孝敬她,她吃的是进贡的珍珠米,喝的是琼浆玉液,就是年老色衰,王爷再不进房门,因着有个立住了的儿子,她也有儿子依靠。
顾湘的故事讲得寻常而又朴素,阿虫的日子就是再庸常不过的那点东西。
她不怎么会争宠,仿佛就是运气好,便脱了农门,变成了凤凰。
“四十岁那年,阿虫跟着儿子出行,路过一个很眼熟的小山坡,看着山坡上的放羊娃,忽然想不起来了,她阿牛哥长什么样子?她阿爹,阿娘,大哥,大姐,都长得什么样子。想了半天她都想不出来,只能叹了口气,承认自己老了,记性不好。”
萧灵韵听着听着,眼泪嗒嗒地落下来。
赵燕飞猛地一缩肩膀,陡然感到一股子寒意落下,轻声道:“这故事不好,别讲了。”
顾湘戛然而止,吐出口气,苦笑叹息:“本来想讲个励志的故事的。”
外头守门的老狗,眨了眨眼,心里纳闷——这还不够励志?那怎么才叫励志?
他是不大爱这些婆婆妈妈的东西,但也觉得这女主角阿虫,真是个有本事的女人。
手头什么都没有,愣是一步步地成了王爷身边的宠妾。
“啧!厉害人物。”
第二百六十八章 哥哥
一个故事,百样人能听出百种意思。
赵素素和萧灵韵,听了都觉得很伤感,身上不由沁出一丝丝的寒意,让人毛骨悚然。
老狗对这两个娘子的情绪,却是很莫名其妙。
在他看来,故事里的女主角那就是典型的厉害角色,运气好,心志也佳,这年头,寻常百姓的女孩子能养活大的都没有几个,光是他家,他就有一个姐姐刚出生不久便送了人,另一个姐姐生了病没钱治,躺在她娘的怀里,从生病到死,唯一的念想不过是想知道,隔壁家姐姐吃过的糖葫芦是什么滋味,可这念想,她都没等到。
那时候老狗年纪还小,就是打算去街上想办法弄串糖葫芦来,满足姐姐最后的愿望,他也做不到。
这事,老狗很少去想,也没觉得多悲惨。
毕竟村子里这等事多得很,挨家挨户到寻常庄户家去问,起码有八成的人家,能说出几件在贵人们听来惨不忍睹的事。
顾湘自己都不知道,她怎么就把一个励志故事,讲得……这般让人难受想哭。
她自己心里都有点酸酸的难受。
其实这就是个挺普通的‘农女升职记’的故事而已。当年她读网络小说,也读过不少类似的,当时读得时候真觉得特别励志,因为女主的起点低,升级感和代入感也挺强的,她挺喜欢读。
可现在,她置身于这样的环境中,亲眼见到了那么多事之后,再讲这样的故事,却开始觉得阿虫可怜。
好在赵素素掉了半天眼泪,萧灵韵也抹了半晌眼睛,回过神,情绪到是都好了不少。
招娣丫头不大能听得懂,可她看萧灵韵哭,也就跟着哭,哭啊哭地,又把萧灵韵给逗笑了。
顾湘:“……”
也行,只要开心,怎样都好。
她干脆又捞了好些酱肉,配上炊饼,还有熬煮了许久的高汤,让老狗进来送出去给大家伙一起吃。
营帐外头篝火点起。
老狗自己捞了一大碗酱肉,掰开炊饼,先往上头涂了一层厚厚的辣椒酱。
自从他吃过顾厨的辣椒酱,那是一日不吃都不行,吃馒头要配,吃包子要配,连喝碗粥也要配。
又辣又香的滋味一入口,浑身毛孔张开,那个舒服劲,简直是别提了。
老狗叹气:“要是当年咱勇毅军的人在西北打仗的时候,火头营肯给咱熬上这么一锅辣酱,哪怕就吃黑面窝窝,咱那儿也不至于一口气冒出那么一大堆逃兵来。说不定……我老狗也有封侯拜相的一天。”
旁边几个有一把年纪的亲兵都讪笑。
老狗哪去过西北?
真够会瞎琢磨的。
整个营地上空,飘荡着浓郁的食物香味。
不远处,阿大把烤得稍微软些的饼子,还有一小碟咸鱼,递给李成芳。
李成芳盯着那条咸鱼,面色阴沉。
阿大小声道:“要不,我给三公主讲个故事?”
“有一天,一个樵夫路过某渔夫家门口,看见渔夫的小孩儿正蹲在门口美滋滋地吃饭,饭碗里摆着一条巴掌大的咸鱼。”
“三天后,樵夫再次路过渔夫门口,他家小孩同样在吃饭,碗里依旧装着一条巴掌大的咸鱼。”
“半个月后,樵夫又路过渔夫家门口,那家的小孩仍然在吃饭,碗里仍然有一条巴掌大的咸鱼,他就想,当渔夫真好啊,竟然半个月下来,天天能给孩子吃上咸鱼……”
阿大话没说完,李成芳冷冷地盯着他道:“半个月吃的就是同一条咸鱼,哼哼。”
这不就是挤兑自己呢,告诉他,好些寻常人家里有条咸鱼都能吃半个月,让他不要太挑。
“哼哼。”
李成芳默默把碗端了起来。
他真不是被阿大的话打动,而是确实饿得厉害。
赶路奔波这么久,到了大河村更是情绪紧张,此时略微松弛下来,肚子里就咕噜咕噜乱叫,他现在虽然闹着别扭,矜持了一下,可其实别说给他精细面的饼子,就是给他口菜窝窝,指不定他也能吃得下去。
一边吃炊饼,一边拿牙齿去磨那咸鱼。
别说,这股子臭咸鱼的味,他居然也能吃得惯,比干巴巴地嚼那硬邦邦的饼子要强上许多。
“……至少该有碗汤喝吧。”
饼子硬,拉嗓子眼,那咸鱼又咸得厉害,还隐隐有点苦头,李成芳吃着,就特别想喝一点汤粥来润润喉。
不远处的香味随着风雪一个劲地朝着这边飘荡,尤其是汤水味,更是浓郁,李成芳口水不停地分泌,一时间委屈的眼珠子通红:“有什么了不起,等回了家……等回了家……”
回了家他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天天吃好吃的,专门让环姐儿看,偏不给她吃。
他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他家什么好东西没有,将来……非让这家伙开开眼不可。
凭什么都说她——做饭好吃,自己又没吃过,肯定不怎么样。
李成芳自己艰难地把自己给安慰好了。
阿大很是松了口气。这带孩子的活实在不是人干的,怪不得他老大放着京城清贵又安稳的日子不过,非要去西北。
希望今天莫要再出什么事才好。
今日风雪骤,不光是顾湘一行人不敢赶路,很多行人也不免驻留停步,不多时便有几个行人寻香而至,期期艾艾地过去,想买一碗汤喝。
顾湘对于主动送上门的食客,从来都是多多益善。
热气腾腾的暖汤一锅又一锅地送上,哪怕是过路的陌生人来了,也能舒舒服服地灌上一大碗。
李成芳半夜有点睡不着,扒着帐子向外看,陆陆续续见到好些人,什么猎户,屠夫,行商,读书人经过,顾湘对他们可好呢,说话温温柔柔,不光给盛汤,若是只喝汤,竟还不收钱,若是想吃点肉,吃个软乎乎的炊饼,也不过几个大子而已。
“……”
凭什么只对他不好?
他可是——环姐儿正经的哥哥,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
第二日。
风雪渐渐小了,眼看顾湘等人虽已在慢吞吞地收拾东西,到不见拔营的迹象,便赶紧去村子里买了一包耗子药来,又做了好些个老鼠夹子,安置在李成芳的帐子里。
“昨晚上老听着帐子里有老鼠磨牙的声响,这东西可不干净,除了要紧。”
李成芳:“……”
第二百六十九章 惹麻烦
雪渐渐小了,风还是割人的厉害。
顾湘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天色昏昏,树上挂着好多冰棱,瞧着晶莹得很,回头就见樱桃那小妮子带着招娣和阿蛮两个小丫头,跑出去堆雪人玩,雪人堆得不怎么样,就是翻了个顾湘做饭时漏下的萝卜插上去,鼻子到挺好看。
三个人都冻得脸颊通红,回来手肿得跟小萝卜似的,气得秋丽拽着樱桃就啪啪打了几巴掌。
“你不怕生病,孩子们能不怕?这若是受了寒,再闹出病来,出点什么事,你拿什么赔?”
樱桃耷拉着脑袋,老老实实听训。
顾湘看了看,赶紧让厨房提一锅热水来,兑好了水让女孩子们老老实实把手脚都给认认真真泡透了。
赶紧在帐子里头又添上了两个炭盆,只是怕中炭毒,帐子是不敢关得密不透风,只能让几个小丫头挤在屏风后头,才把里里外外的衣裳都给换下来,换上烤得暖烘烘的内衣外套,再一人灌上一碗姜汤,直到额头上冒出一层细汗,脸上透出健康的红光,顾湘和秋丽几个,这才算放了心。
天气实在冷得怪,雪花到是小了,可一阵一阵的风就没半点停的迹象。
顾湘就干脆多熬了好几锅姜汤,让老狗他们那些人,也每人都灌上两大碗,好好暖暖身子。
她再好的厨艺,做姜汤这类东西,总归也是不大好喝的,至少不会对所有人的胃口。
喝了姜汤,顾湘算了算时间,就招呼老狗他们收拾行囊。回头看着萧灵韵一笑:“很担心?”
萧灵韵摇摇头:“没有。”
她话音一顿,笑道,“只是,小娘子这般仗义出手,阿韵自是感激,只恐怕,要连累小娘子的名声了。”
换成以前的萧灵韵,从不会想那么多,现在的她,却已知道这世间是个什么样子。
她昨日混乱不堪,心里一片沉郁,此时缓过劲,却看得出顾湘应该是个身份不低的小娘子,她这样的小娘子,又是这样的年纪,搅合到自己这般的事情里来,怕是要惹麻烦的。
秋丽闻言,一针戳到自己的手指头上,硬忍着没吭声,低下头去继续做鞋子。
刚才她那个倒霉催的笨蛋妹妹,去雪里玩得很是痛快,痛快过了,鞋都冻得硬邦邦。
不过樱桃不缺鞋子,自家小娘子是个大方人,基本上一年春夏秋冬四季,能给发个七八双鞋,不光是鞋帽,各个季节穿的衣裳也发,病了吃药,要给补贴,吃饭要补贴,夏天天热,要给什么冷饮补贴,冬日太冷,也要有取暖补贴。
秋丽和樱桃私底下都说笑,她们姐妹这日子过得到和那些当官的一般了,听说官家仁厚,对官员极好,朝廷也是这般优待那些官员。
想一想,她们俩穷人家出来的丫头片子,后来还入了戏欢阁,对旁人来讲,不过是个倚楼卖笑的命,如今竟把日子过成了这般,岂不是祖坟上都要冒青烟的?
秋丽叹气,若是哪一日,需着她为小娘子去死,死了下到阴曹地府,她也不会觉得亏得慌。
走了一会儿神,胡思乱想了半晌,秋丽就不琢磨,她家小娘子会不会遇麻烦的事。
当初李成芳家里那个蔡嬷嬷,在戏欢阁闹事,这才有了秋丽姐妹被惜惜小姐,‘转增’给顾湘,秋丽和樱桃可谓把当初的事,从头看到尾,秋丽不似樱桃那般没心没肺,可谓京城李家,同自家小娘子的纠葛,秋丽知道得最是清楚。
这些日子,她眼看着小娘子不紧不慢地在顾庄做起了生意,这生意还越发红火,每日过手的金银,足够养七八十个小娘子三辈子也足够,她只当小娘子根本不肯认这李家,一门心思要在顾庄扎根,秋丽便让自己忘了此事,不提也不想。
在乡下便很好,自家小娘子那一双爹娘,别的不提,总归都是知道心疼人的。
若是贸贸然去京城认亲,谁知对方皮囊下头是人还是鬼?她家小娘子这般人才,万一碰见一对不省事,不省心的爹娘,再要把小娘子给卖掉,那可如何是好?
纵然秋丽知道,小娘子不是个任人糊弄的面团,但这世情便是如此,天下无不是之父母,进了京城,认了没相处过的爹娘,那对爹娘不是好的,她家小娘子若被坑了可怎么办?
哪有留在顾庄好?清净又太平,左右都是乡亲,连族长都对小娘子言听计从,日子过得多么美?
至于那些富贵权势,只如浮云一般,小娘子想必也是不在意。
秋丽都要忘了那件事,结果忽然就要启程去京城,大家都瞒着顾老实和姜氏两口子,秋丽却是心里有数。
这一赴京城,李家恐是避不开的。
“哎!”
秋丽叹了口气。
顾湘莞尔:“名声?传我侠肝义胆?那不是很好?我也想做个侠女。”
萧灵韵:“……”
这天地下的侠女,哪里好做?
正说话,外头老狗就领了两个风尘仆仆的衙役过来,两个衙役一到,见了萧灵韵,二话不说便把知县的判书给了她。
不光有知县许萧灵韵离开王家另嫁的判书,还有王家宗族还回来的生辰八字和婚书。
萧灵韵笑了笑,当即就把这些东西皆是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对着镜子重新盘了头,化了妆,换上颜色鲜艳的衣裳,再不是当初寡居的打扮。
“以后我便是魏萧氏。”
顾湘轻笑,到也不劝。
秋丽却是私底下对着自家小娘子发愁:“我的小娘子,您折腾这半天,惹下这么多麻烦,事情都折腾到如今的份上,怎么还不送佛送到西?好歹劝一劝,什么见鬼的魏萧氏,好好地做阿韵,做萧娘子,难道不好吗?”
樱桃也皱眉:“萧娘子想嫁的那个魏笙,自始至终就没有露头,人家认不认这婚事,咱们也不知,真让阿韵姐姐,就这般嫁了不成?”
顾湘笑道:“我们若是也指手画脚,和王家,和李家,岂不是一个样?萧娘子想清楚了,由着她便是。”
萧灵韵显然也当顾湘要劝她,见她不劝,还颇为诧异,不禁道:“小娘子当真是妙人!”
第二百七十章 闲话
顾湘轻轻眨了眨眼,“其实我真不爱管别人的事,除非忍不住。”
一屋子女子都忍不住笑起来。
帐子里暖意融融。
秋丽瞥了从从容容进门的萧娘子一眼,心里多少有点不好意思,也不知自己的话让人家听见了几句,赶紧低下头去,萧娘子一笑,伸手拿了鞋底,翻出针线来帮着她纳。
做针线这等事,萧娘子昔年在家时也常做,如今更是娴熟,做着做着到想起她阿娘手把手地教她怎么分线,怎么穿针,怎么绣花的事来。
那时候,她娘不爱她整日去书房看书,总觉得她一个大闺女,读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会移了性情,偏又疼她,吃不住她磨,每每都要放她去,放了人却又开始后悔,就变着法子哄她干别的,调香啊,插花啊,做女红之类,阿娘总说自己眼睛不好了,绣得不好看,穿不上针,就能把她拘在身边坐上半个时辰,一个时辰的。
萧娘子一边纳鞋底,眼底的泪珠便落下来打湿了手背。
除了想法和她完全不同,彼此无法理解之外,她娘其实待她如珠如玉,是真心疼她的。
就在刚才,知县送了判书,她让王大哥陪着去见她娘,跟她娘说了这事,她打算去京城找魏笙去。
她娘愣了半晌,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捶她,好像她给自己选了条死路。
那会儿,她心里陡然就升起一股子戾气,幸好顾小娘子听见声响便进了门,见她娘那般,既不恼,也不怒,只扯着她让她去烧水,替她阿娘洗了回头,洗了回澡,换上了衣裳。
李家上下到没为难她,她两个舅舅都没出面,下人虽说不够殷勤,却也客气。
尤其是看见顾小娘子,李家那群向来蛮横的下人,简直像老鼠见了猫似的,恨不得溜墙边走,那时她心下就好笑,顾家这位小娘子分明是个温柔性子,待手底下的人都极尊重。
她就从没见过像顾小娘子这般好性子的贵人。
这帮蠢物!
收拾妥当,顾湘又端了一大碗酒酿圆子过来,让萧娘子喂给她娘吃。
李氏其实还没到四十,三十七岁,放到现代,正是风华正茂,可搁如今,她却是已经开始自称老妪,偏好毫无违和。
两口酒酿圆子下肚,李氏想嚎也嚎不出来。
那酒酿圆子里甜味很清淡,可这清淡却分外勾人,李氏本不是那等注重口腹之欲的人,年纪大了以后更是不如以往,像这类不大好消化的小食,平日里她是不吃的,也不馋。
此时不知是这小食的缘故,还是她闺女的缘故,竟也品出些滋味,泪水收了收,只一边吃,一边发愣。
顾湘并不同李氏说话,她看了出来,这李氏似乎有点怕生,见到生人就紧张,对她的情绪也是颇见复杂,便只缓缓地同萧娘子说话。
两个人对坐,表情平静,态度更是轻描淡写,东一句西一句地扯,大体说得最多的,不过是一路怎么走轻省。
顾湘就一个劲地询问,路上要采买些什么东西。
毕竟京城米贵,居大不易,且萧娘子要寻魏笙,也不见得一去京城就能找到人,或许要暂住些时日。所谓穷家富路,出门在外,多备些东西是正经。
听着听着,她阿娘的心思就偏了,她离开李家时,她阿娘哪里还顾得上难受?
赶紧收拾了好大一包薄的厚的衣裳,还有好携带的压箱底的珠钗首饰。尤其是听她闺女张口就是一堆天真话,简直什么都不懂,她老人家惊得差点要爆粗口。
“还只带银子便成?你当家里有金山银山给你带的么?路上走到荒山野岭,光有银子没有粮食,你吃金咽银便能饱了肚皮?”
萧娘子笑起来,来者不拒,她给什么便带什么,只把嫁妆里头笨重物件都翻出来卖了,卖回来的现银托王大哥帮忙,偷偷拿了一百多两碎银子,给塞到她娘的衣箱里头去。
京城
李府
李大夫人沉着脸盯着手中的信,脑子里嗡嗡直响,起身冲出房门,直奔书房。
此时李大郎正在书房把玩他刚到手的宝刀,桌上的刀乍看平平无奇,可仔细一看,却是杀气内敛,显然是一把凶兵宝刃。
李大郎正想试刀,大门哐当一声被推开,脸上就飞来一叠信纸。
他脸色微沉,抬眸见是自家夫人,不禁愣了下,伸手接过信纸一目十行扫了一遍,脸上的表情一点点僵住。
耳边就听见夫人的咆哮声:“你家那个好妹妹,可厉害得紧,比她娘还能耐一百倍!”
“别人家的事,轮得着她来管么?竟然还当什么见证,一个寡妇要再嫁,没有媒妁之言,没有父母之命,连那个新郎官都不在,就这么嫁了,她遇见这等事不说躲得远远的,偏要往上面凑,凑上去还要帮着欺负那寡妇的夫家,这都是什么人!你说说这是什么人!”
李大郎一时无话。
李大夫人简直要气得晕过去:“这是嫌咱李家的名声还不够好的?还要给添油加醋?”
一想到那个环姐儿回了家,都得是她这个当家夫人来操持,她现在脑袋就开始一抽一抽的疼。
再想到家里还有大大小小,两个亲生的,三个庶出的女儿等着出嫁,她就恨不能现在就去跳湖。
“你们非要接那个环姐儿回府,她是李家的血脉,我管不了,可她来了,就别怪我下手狠,若是让我的女儿学了她身上那一堆的坏毛病,我和你们拼命!”
李大郎叹了口气,只能捏着信,含含糊糊地应了声,心里也发愁,若真是个不堪教化的,难不成还真能让她就这么病殁了?
他也拿不定主意,只好交代下去,让手底下的人关注环姐儿的消息。
连夜又书信一封给阿大,要他务必看住了,莫要再出事。
阿大:“……”
雪终于停了。
老狗早早收拾妥当了行囊,雪鹰更是连顾湘的马车,都重新熏干过,又熏了香。
马车里整个车厢都铺着厚厚的狐皮,哪怕只在手里捧一只小小的手炉,便也不必再烧多余的炭。
顾湘从车窗里向外看,眼见国公爷骑马到车边,眉眼间并无焦虑,可见耽误这点行程,他没有太在意,目光闪了闪,笑道:“走吧。”
第二百七十一章 冷了
顾湘一声令下,车队就开拔。
萧娘子拿个蓝色的,看起来很寻常的荷包,装了一小袋碎银子,塞进招娣丫头的袖子里,又替她整了整衣服。
衣服是樱桃拿来给她穿的,略有些宽大,不过萧娘子给她稍微多收了一点边,到也还能穿。
她看着招娣黑瘦的小脸,忍不住有些犹豫。
其实她若是同招娣她爹说,要买了这丫头,对方肯定卖的,可是——
招娣抹了把泪,笑道:“李,萧娘子快走吧,我不能走……您放心,我阿娘老是忘了给我吃饭,那是她知道,我出去也能从萧娘子您那儿混到一口吃的。”
“我娘身体不好,她年纪也越来越大了,家里的活,离不开我的。我弟弟年纪小,爱闹腾,光我娘带他,根本带不好,我两个姐姐都出嫁了,家里只有我能做事。”
萧灵韵怔了怔,轻声道:“我把那几口空箱子都给了你娘,全是好木料,打衣柜,打床都很不错。这些银子别让任何人知道,好好藏起来,别看这钱不多,可你手里攥着这点银子,它就是你的后路。”
招娣郑重地点了点头。
萧灵韵把人放开,不再看她,也不多说,转身就上了马车。
秋丽探头探脑地看过去,很是纳闷,忍不住嘀咕:“我都打听过了,招娣家里那对爹娘,整日对她动辄打骂,一点都不好。”
顾湘没说话。
她自己自小没有父母,所以也没办法了解招娣这孩子的想法。
不过,招娣不肯同萧娘子走,必然是对父母还有留恋,既是还留恋,想来也是那对爹娘,并没有差劲到让孩子无法忍受。
马车一辆接一辆,缓缓地离开大河村,李家的管事的看着这车渐行渐远,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忍不住呸了下,却又一缩脑袋,左顾右盼,生怕顾湘那疯癫丫头又调头回来。
雪虽说停了,可天气冷,积雪成冰,这山路走起来依旧艰难。
好在顾湘一行人都算是熟手,骑术不敢说到什么人马合一,如臂使指的地步,至少闭着眼在马上睡觉,也掉不下来了。
她让人在车上一直炖着汤,日日滚热的汤水不断,里面又加了不少药材,路上到是没闹出多少伤员病号来。
顾湘一早就看出这位安国公身体不好,五劳七伤的,可在这样的寒冬,走这样的远道,风寒露宿的,他竟还是那般模样,到好似比别人还抗冻一些。
风一吹,赵瑛肩头的斗篷劈啪作响,顾湘倚着车窗看风景,左手抓了块儿红豆糕,右手端着一杯南瓜粥,南瓜粥是拿又细又高的杯子盛着,还有个盖,保温性能颇佳,顾湘嘴里叼着个长纸管儿,滋遛滋遛地吃着粥,视线不自觉便落到了这位安国公的身上。
他骨相很好,身材颀长,略显出来的那一点点单薄,换到别的男人身上是大缺陷,在他身上,却稍稍中和了他面上的凶气,似乎连这单薄都恰到好处了。
赵瑛见顾湘看他,还当有事,很自觉地策马过来,顾湘想了想,顺手就捞了一碟自己做的梅子干给他。
她都把人家给硬生生地瞧过来了,总不好开口说根本无事,她就是打望美男子打望得过了火,走了神吧。
赵瑛:“好吃。”
顾湘看他脖子冻得有点红,翻了翻,翻出条棉布的宽围巾来递出去给他。
“公子先将就用。”
赵瑛老老实实地接过去,展开看了半天,就往身上披。
顾湘:“……”
她只好招招手,把人招呼过来。
这要让这位国公爷用这种‘狼外婆’的形象,委委屈屈地走上一路,暴露是绝对不会暴露了,可他说不定不等回到京城,就会社会性死亡的。
顾湘探头出了车窗,替他把围巾轻轻折起来,往脖子里围了两圈,调整了下角度,离远些再细看,便点头笑道:“还冷不冷?”
“不冷。”
赵瑛轻咳了声,喉咙有点痒痒,他赶紧翻出水囊来喝了口水。
一口水喝进去,他忽然有些懊恼,哎,应该道谢。光说这两个字哪里成?
赵瑛反反复复地组织了好半晌的话,总觉得怎么道谢也不自然,不干脆,不能显出他的涵养,他的气度来。
认认真真思考了许久,赵瑛终于组织好话语,终于好好地和顾湘说一说,这围巾有多么暖和,他有多么喜欢,他又是多么承情。
“咳,三娘,我……”
赵瑛刚一开口,身后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声音时远时近,还伴随着乒乒乓乓,兵刃相击的声响。
老狗迅速一摆手,一群车夫立时把车都赶到一处,围成一圆圈,车在外围,人都躲在圈里。
王二木领着一队亲兵转瞬间就到了顾湘身边来。雪鹰更是直接一脚踩在赵瑛的马背上头,从车窗钻了进去,坐在顾湘身边,把人牢牢护持在身后,目光灼灼地向外看去。
赵瑛蹙眉,心里也是一紧,顾湘点头示意,雪鹰这才撩开车帘,见秋丽匆匆跑过来低声道:“小娘子放心,大家都安顿好了,全都在。”
顾湘这才松了口气。
像樱桃这样的小丫头,这一路老坐在车里根本就坐不住,如今不在顾庄,这山道可没有哪个‘冤大头’,会愿意自己出人,出钱来认认真真地修,如今这路,那都是很多人走,才硬生生走出来的,马车在上面跑,简直颠簸到让人怀疑人生。
也就是小丫头们多数是苦出身,秋丽和樱桃那也是会骑射的主儿,身体素质好,勉强能熬得下去,可坐车到底难受,走一阵子她们就要下车透透气,放放风。
刚才樱桃就下车方便去了。
顾湘知道自己养的丫头们都安全,这才有心情向外面看,远处沙尘滚滚,隐隐能看到好像是有两个人在打架,还有不少人在围观。
老狗看了看顾湘,顾湘蹙眉,半晌点点头,老狗就领着剩下的亲兵一勒马,齐齐奔出。
不多时,老狗一个人调转马头回来,脸上还带着一点奇异之色:“小娘子——”
顾湘扬眉。
老狗苦笑:“今天咱真是遇见怪事了,前头驿馆里冒出来两拨人,都说是钦差的贴身侍从,都手持印信,拿着火漆封缄的密信,有急事要去京城,结果碰在了一处……”
顾湘默默转头看向赵瑛。
第二百七十二章 糊涂
赵瑛:“……”
顾湘默然。
她都来不及与赵瑛通通气,后面的刀光剑影就追到眼前。
两边人马都是四五个人,同样的黑衣鹤氅,刀也是制式的,两边的马屁股上甚至都打着一样的印记,分明是皇城司的标记。
这两方人马出手是个个狠辣,堪称歹毒,招招都朝着对方的要害出手,仿佛打定主意不管不问,先杀了再说。
一方为首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有点瘦,脸白眉细,有些男生女相,刀法明显是军中刀法,一板一眼,颇为板正,力气大,出手干净果决。
另一方为首的却是个中年人,脸上胡子拉碴,肌肉很硬是,刀法却是更灵动得很,一招一式如天马行空,看不出是哪一门哪一派的,像是野路子,却也相当了得。
两人斗了个旗鼓相当。
刀光闪烁,黄沙漫天,杀意迫人。
老狗吞了口口水,目光向后瞟了眼,就朝着左右使了几个眼色。
他带出来的这些亲兵,别的本事先不提,这脚底抹油的逃跑本事,却是个个都不缺。
当然,现在他们不能只自己逃,更要紧的是,必须要护着自家小娘子远离危险。
顾湘把秋丽,樱桃,还有赵素素,萧灵韵,并赵素素家的小阿蛮,和两个刚刚九岁多的小丫头都叫到车上,自己反而下了车,骑马徐行,缓缓走到圈外去。
赵瑛策马跟在她身后半步,乍一看到像是随行护卫,就是脸长得太贵气了些。
老狗登时蹙眉,连瞪了赵瑛好几眼。
这厮跟得未免太近了,一点都不注意,便是小娘子对他不一般,出门在外的,也该有些顾忌才是。
又偏低着个头,装得那副可怜巴巴的,乍一看,不知情的还以为是自家小娘子把他怎么着了一般!
小娘子分明是以礼相待,根本没把他怎样。这一路上他连睡觉都睁着半个眼睛盯着,绝对没有发生任何事,反而是这厮深更半夜不睡觉,老不自觉地往小娘子的营帐处溜。
“哼。”
不过但凡他一靠近,老狗立时便安排人过去打岔,在路上这几日,绝对没让那小子和小娘子单独在一起过,现在他表现出这么一副被欺负了的模样作甚?
赵瑛倏然向前倾身,贴着顾湘的耳边,小声道:“不认识。”
顾湘轻轻拂了下发帘,若有所思地笑了笑,正待说话,远处又来了好些兵丁。
看衣着打扮,应该是驿馆的驿卒们。
驿丞咬咬牙,使劲抽了几下马,跑到最前头来,脑子里一片混乱,心里直嘀咕,又是心虚,还心疼这些马。
他今年报的死损已经差不多要超标,这要是再熬死几匹,他怕是都该受罚。
这年头,干他这活,简直就是拎着脑袋在当差,他可不是上头那些个官员,犯的事再大,流放三千里就是极限,官家可没杀官的习惯,他呢?他在官家和那些朝廷大员眼中,那可不算什么官!
“哎!”
驿丞一路追,一路都在叹气,他怎么就遇见了这等事!
驿卒一到,拔出刀来面对这两方人马,皆是手足无措,驿丞深吸了口气,高声道:“诸位,暂且停手,听下官一言。”
年轻的钦差侍从一怔,手就顿了顿,尚未说话,便听旁边一声暴喝——“滚开!”
眼前寒光一闪,一把朴刀横空砍至。
中年的‘钦差侍从’满脸狰狞,显然根本没把那驿丞当回事,年轻的顿时也恼羞成怒,横刀一架,架开对方的刀,袖子里嗖一声飞出支袖箭,直逼对方面门。
那中年‘钦差侍从’一躲,袖箭直直朝着驿丞飞去。
驿丞脸上一白,本能地一矮身,浑身一哆嗦,就出溜到地上去,总算是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飞来的袖箭。
“我的妈呀!”
这下子他可算不敢靠近了。
“快,后退,后退。”
一群驿卒纷纷后退了十好几步。
驿丞抬头瞥见顾湘一行人,还拼命招了招手,小声暗示:“你们几个,赶紧让开,还不快跑?”
顾湘眨了眨眼,不光没听,反而向前走了几步,赵瑛紧随其后,两个人饶有兴致地抬头观望,看得是津津有味。
驿丞翻了个白眼,带着人躲躲闪闪地藏到旁边的石头后,眼角的余光直往小道上瞟:“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遇见这等事,竟还有上前看热闹的!你们几个都警醒些,一旦不妙,给我分开跑。”
“晓得了,黄头。”
驿丞瞥了顾湘两眼,摇摇头,有人上赶着找死,他可没法管,反正该提醒的都提醒到了。
至于眼前打成一锅粥的这两拨人,谁是真的,谁是假的,他分不清,此时也不大想去分。
难得糊涂啊。
糊涂人才活得久。
但凡这回能活下来,他就辞官。
就怕——活不了。
驿丞虽只是个小官,但当得久了,对危险的感应却是敏锐,他觉得这两拨钦差侍从都不是好相与的,偏又在他们面前撞上,还露了脸,这里头万一要是藏着点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哎!”
他现在只希望,自己撞见的不是什么要杀头的大事。
若没到那个地步,想必这两拨人也不会想杀他们这些驿卒。毕竟驿卒虽小,担的责任却大,一旦死了哪里的驿卒,可比死别的人要紧一百倍,朝廷必要追查到底的。
风一阵阵地吹,已经变得细碎的雪花打着旋飘落。
顾湘举目远眺,就发现这两队人马,已经渐渐没了那种拼命要也消灭对方的劲头,略微沉吟,抬头正好和那年轻的‘钦差侍从’对上眼,面上倏然一沉道:“雪鹰,打他!”
雪鹰应声而出,眨眼间,她背后的灰色布包就甩到了那年轻侍从的脸上去。
一开始年轻侍从根本不在意,目光冰冷又略带几分轻蔑,身姿轻盈地一矮身,正好一头撞布包上。
砰一声。
年轻人一头栽下。
“你干什么!?”
“为何动手?”
年轻侍从的两个同伴齐齐愕然出声。
顾湘想了想:“唔,谁让他看我?”
众人:“……”
一愣神的工夫,雪鹰已经把年轻侍从这一拨人连锅端,全都打趴下了。
顾湘慢慢转头看向中年人领头的这一队‘钦差侍从。’
第二百七十三章 耳朵
中年‘侍从’轻轻松了口气。
他和对方一交手,便觉十分难缠,这小子的剑法大开大合,浑朴厚重,每次交手他胳膊都跟要被打断似的,只能凭着巧劲周旋,再拼下去,只能看谁先力竭。
中年人一念及此,看向顾湘便多了几分庆幸,又有几分审慎,这小娘子不知是何等人物,竟是如此厉害?
不过不要紧。
他的身份,必不会出问题。
除非那个安国公复生,否则,便是官司打到京城去,他的身份也是确凿无疑。
他现在最该做的,就是立即拦住朝廷新派来的钦差,抢先一步把那条漏网之鱼给彻底钉死。
中年男子心念如电,一瞬间就理清了无数个想法,脸上登时露出三分感激,几分肃穆,轻笑道:“这位小娘子,多谢援手,还请把这几个敢假扮我等的贼人交给我们……”
“雪鹰。”
顾湘抬头冲他一笑。
中年男子心里稍稍松了口气,顾湘抬手朝前面指了指,笑道,“打他!”
雪鹰手里的灰色布包,登时又飞了出去。
噼里啪啦一阵疯响,中年男子甚至来不及把脸上和缓的笑容给收起来,整个人就砰一声栽倒在地,只听咔嚓一声响,他的腰身剧痛,嘴唇剧烈地抖动起来,浑身冒汗,指着顾湘颤声道:“你,你——”
眨眼间,他手底下这些人都沦落到了相同的境地,一个站着都没有。
“为何!?”
中年人嘶声喊。
顾湘仔细想了想,迟疑道:“你刚才看我了?”
中年人:“……”
他终于疼得眼睛翻白,闭眼晕死过去。
驿丞:“……”
刚才先被打趴下的那个年轻人,已经缓过劲,醒了一小会儿,默默地低下头,彻底沉默。
那股子愤恨不平,渐渐就消散了,甚至还有点庆幸,好像自己被揍的不是那么凶。
他身边几个手下也松了口气,暗地里瞟了顾湘一眼,心道:看来长得好,比较年轻,还是有好处。瞧,他们家老大就没被弄得那么惨,只是被掀了一跟头,一时使了力气而已,对面那个,呵呵,这辈子还能不能站得起来,那得看运气喽。
驿丞悄悄从石头后面走出来几步,抬头看了眼顾湘,又赶紧低下头去看自己的鞋面。
他身边的驿卒齐刷刷低头。
顾湘看了眼赵瑛,赵瑛轻轻眨了下眼睛,手指微微蜷起冲老狗等人招招手,笑道:“这帮人刚才竟然试图对我不敬,有没有看到?”
“是,看到了。”
“他们对我既是这个态度,那平日里还不知怎么欺男霸女,不像话。”顾湘沉着脸道。
老狗应道:“小娘子说的事。”
“我很不开心。”
老狗郑重地点点头:“是。小的这就让人把他们都拉去附近县城,直接挂上牌子游街示众,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两伙人不是好东西!再让他们的爹娘来领人,没人来领,就不放人。”
顾湘这才满意,一勒缰绳,调头回车上去:“走了。”
雪鹰先上前,竖掌在这帮人的肋骨间击了几下,才将人交给老狗带走。
“呼。”
顾湘回到自家马车上,就拍了拍胸口,撩开车窗冲赵瑛一笑,“上来。”
赵瑛:“……”
他脚步一顿,登时犹豫起来,犹豫了足足有半刻中,终于慢吞吞地下了马,扒着车门钻到了顾湘的车里去。
樱桃眼珠子瞬间瞪得老大。
秋丽把妹妹拉下来,又扶了其他人一起下了车,目光如电,把所有偷窥过来的视线一一瞪回去。
她可不信自家小娘子是有什么奇怪的想法,肯定有正事!
老狗刚安排了人手把这两拨‘钦差侍从’送走,回头一看,登时皱眉。
那小白脸又在那儿装模作样,分明是‘欺负’他们家小娘子年纪小,还不懂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没见识过那些男人的小心思。
风吹过,车帘卷得老高,老狗一眼就看到那小子笑得眼睛弯弯,牙都露了出来,眉眼间都透着喜悦,心里登时更为紧张,也有点发愁。
这小子手段居然如此高端,还有他那张脸,实在让人生厌。
“哎。”
老狗叹了半天,车队重新启程,趁着风雪尚不特别骇人,继续前行。
他们一行人走了,官道上才陆陆续续地走出来几队过路的商人,探头探脑地观望了半天,又扭头回了驿馆。
顾湘同这两拨钦差侍从过招,说起来好似漫长,其实不过是极短的工夫。
至今,就是那驿馆的驿丞,所知也不算多,他更是打定主意装糊涂到底,只当是遇见了两伙疯子,傻子便是。
当时驿馆里还有几个花钱打尖的行商,隐约猜出是出了点事,可具体也是稀里糊涂的。
不过刚才打得那般热闹,左近因为风雪驻留的人也不少,一时到是起了些乱七八糟的传言。
“这两拨人都看中了个过路的小娘子,所以起了纷争,打起来了?”
“刚才差爷说话,好像是说那小娘子霸道的很,因为有人多看了她一眼就不高兴了,差人把两伙过路的痛殴一顿,还要让人家游街示众?”
“竟如此霸道?”
“岂止!听说这两伙人都不是一般人,全是官差!”
“官差也敢打?”
“还不是一般的官差,听说里头还有个钦差,官家派出来的大人物,人家说打就打,别人连个屁都没放。”
阿大与李家匆匆而至,没撞上刚才交手的场景,却是立时听了一耳朵让人目瞪口呆的传言。
而且所有人还说得言之凿凿,宛如亲眼所见。
阿大简直目瞪口呆:“因为旁人看了两眼?就把人抓了?”
环姐儿以为自己是皇后娘娘不成?别人连看都不能看?
若是一个人说,阿大还能不信,可这么多人说——哎,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阿大简直不知,到底该怎么和京里说这件事。
李家的环姐儿进京,在京城依旧是不大不小的新闻,京城闲人多,关注这事的也多,就算他不写信,想必也有那些想看李家热闹的,早早就派出无数双耳朵听着这边的动静。
第二百七十四章 不聪明
“其中一伙人,是假的真的,另外一伙,是真的假的。”
赵瑛微微低着头,小声道。
车里一下子静下来。
顾湘等了半晌,轻轻地眨了眨眼,没等到接下来的话——她总觉得若是说自己听不懂,可能会显得比较笨。
但她确实没怎么听懂。
赵瑛莞尔:“我也是猜测。中年人觉得自己等人是假的送信人,其实他们手里的信,到的确是应该送出去的那一封,由年轻人带队的那几个,他们以为自己是真的送信人,但他们手里的信并没什么大用。”
顾湘:“……”
她现在开始觉得,自己学霸这个身份,确实是很虚很虚……她真是一点都不聪明,当不起小学霸的称号。
顾湘想了想:“至少这些人应该都不是皇城司的人吧。年轻的那位,大概是本地人,哪怕他们伪装了口音,衣着打扮也很注意,但他们的生活习惯,说话的语气,节奏,都说明他一直在附近生活。”
“中年人一伙儿也许在京城待过一段时日?可就他们那股子散漫劲,简直都渗到骨头里去,我没见过皇城司的人,可我见过李大哥,李大哥就是坐到我那小小酒楼里吃饭,也要挑视野开阔,能看到所有方位的地处坐,他和国公爷站在一起,面上再轻松,也总有一只眼睛要搁在国公爷身上的……像他这样的人,我觉得才符合钦差侍从,皇城司精锐的身份。今日所见的那些人,都不像。”
赵瑛微微扬眉,小声道:“三娘看那家伙,居然还很仔细。”
顾湘:“嗯?”
赵瑛回过神,轻轻点了点头,笑道:“对,三娘说得对,当真是火眼金睛。”
他顿了顿:“这必是李生的手笔。”
一句话吐出,赵瑛沉吟半晌,“李生心思细腻,做事从不出纰漏,若是能让人看出纰漏,也定有缘故。”
“具体是什么情况,尚未可知,他未曾与我通信,应该是事情发生得有些猝不及防,来不及知会我了。”
顾湘抬起手哈出口热气,呼在指尖上,总算勉强驱散了透入骨的寒意。可脸上还是白的。
她刚才看到了赵瑛的暗示,但把这两拨人都给‘收拾’一顿,但是谁都不能死,不能让他们继续打,也不能让他们没有机会透露消息,彼此通气……她只是本能地这般做,做了之后,却是半点不确定是对还是错。
“万一……”
万一她坏了李长随,坏了国公爷的事,又该如何?
赵瑛把桌边的手炉拿起来递给顾湘,目光穿过窗外皑皑白雪,半晌笑道:“没有万一。”
他静静地看过来,眼睛里仿佛藏了几颗小星星,修长的睫毛忽闪得人心都软了。
“中年人一定是敌人,不过虽是敌人,但他的行动也在李生的控制之下,只是大约出了变故,李生就又利用了那个年轻的小子来补了个漏子。”
赵瑛面上忽然露出几分悲悯,“这可怜孩子,怕是要吃一点苦头了……三娘,我们加快些脚程如何?”
顾湘轻笑:“好。”
一行人星夜兼程,速度越来越快。
车里暖和得很,瓜果饮子也不缺,顾湘到也不觉得怎样难过,只速度快了,看书容易坏眼睛,顾湘就干脆翻出块石头和小刻刀,开始练刀工。
她到是也没想怠慢安国公,可安国公拿出了棋盘。
那还是找点事情做好了。
顾湘的数学成绩不坏,当然不是那种‘数学家’级别的,但也不是那类上了大学,课程一结束,就彻底不认识数学两个字怎么写的那类。
她口算,心算都极佳,按照那群亲戚的说法,将来去做生意,大体是不会亏钱。
可惜,围棋却是在网络上下个围棋,都能磨磨唧唧地把对手烦哭,她学的那点围棋,连皮毛都算不上,只能说入门书是看了些,背了点定式,做了点死活题,也就是做着玩的,在网上对弈,除非碰上真正什么都不懂的新人,否则必输无疑。
现在让她和安国公下棋?
她得有多想不开。
赵瑛只好自己摆弄起棋子,一边摆弄,还一边猜刚刚遇见的两个钦差侍从。
“李生‘背主’这事,其实也是因缘巧合,机会不错,我灵机一动就放任它突然发生了,演完了这一出,我便隐匿行藏,唔,我身边之人也不知此事,或许是张力?也可能是黄杰?他们发现了点儿端倪,误以为李生当真背主,便写了一封密信,欲送去京城?”
赵瑛敲着棋子,若有所思,“张家父子表面上不过是蠢物而已,可事实上……”
能做到知府的位置上,一坐多年,无功无过,没点脑子根本不可能。
何况这位张知府的幼子到还无妨,他的长子却是个聪明人,又很谨慎,他一‘死’,手下必乱,一乱便失方寸,让人摸清底细,也在意料之中。
或许张氏父子发现有人送信,将人抓住,李生便借此布局,劝他们父子派人李代桃僵,也书信一封,假装是赵瑛的人送信回京,那个中年人的队伍,显然本是张家父子的手下,‘李代桃僵’计划的执行人。
在张氏父子看来,这一招或许是奇谋妙计!
至于后面的年轻人会出现,大约也是李生的手笔,可能里面有旁的变故,需要他再派出这几个搅局之人。
“顾头不顾尾。”
赵瑛轻轻落了子,就把棋盘收了,坐好看顾湘手持刻刀来雕石头。
若是石头能雕得好,食雕自然更容易些。
此时,京城又收到了信。
李家大夫人看着信中内容,人已木然。
这回却不只是他家收了这样的信,不敢说整个京城贵族圈子的人都收到,可便是只有一两家收到,也等同于所有人都已知了外头的传言。
‘李家六娘李环,因被某过路官差多看一眼,令豪奴将其腰打折,并强行关押,游街示众。’
“……”
李家大夫人憋了半晌,也没憋出半个字的点评。
如此一位小姑子,即将交到她手上管束,人还未曾到,大夫人便已头痛欲裂。
就在她正乱时,阿大终于送来了信,信里的口气如释重负,喜气洋洋——‘不日回京!’
第二百七十五章 京里
“她终于要回来了。”
好逑阁
‘春蚕’凉亭里如今已不是乘凉的地处。
圆桌上趴着只猫,又黑又长的毛,只有四只爪子和脖子上是雪白雪白的,毛蓬松得很,瘫了半桌子。
旁边便是一只梅瓶,里头插的早梅粉粉嫩嫩的,十分可爱。
亭子里放着炭盆,四周垂着厚厚的棉布挡风。
这凉亭是三公主吩咐人布置的,说是她那儿的几只猫,总不爱在屋里睡觉,老往亭子里跑,怕再冻着它,就让人重新做了布置。
此时猫趴在桌上,长毛半遮了眼,只露出一条细缝,隐隐露出一点幽光。
赵畅伸手轻柔地揉搓着猫毛,眼睛微微垂下去,一念想到马上要进京的——妹妹,奇妙的滋味在心里翻腾了下。
“不知她如今生成了什么模样,果真长成那般?”
赵畅唇角勾起一抹笑来。
素心立在凉亭外,猛地打了个寒颤,看周围几个小宫女脸色冻得都发青,心下叹了口气,目光却收了回来,并不敢落过去。
“阿嚏!”
慧儿陡然打了个喷嚏,顿时吓得脸色雪白,扑通一声跪下去,也不敢哭闹,只匍匐在地,不停地磕头。
赵畅很随意地抬眸,笑了笑:“可别冻着了,你们几个下去歇了吧,素心,让小厨房给她们熬一碗姜汤暖暖身。”
素心肃应,摆摆手,就让几个小宫女都退了下去。
一时间春蚕亭周围安安静静的,素心眼观鼻鼻观心,面无表情,只心里却和有什么东西盘踞一般,堵得难受。
公主一向很和气,轻易不打骂宫人,世人都说公主虽非陛下亲女,却是几个公主里最像陛下的一个,性子好,温柔仁善。
素心平日里在外头,挂在嘴边上的也是公主温柔和善,是整个宫里最好的主子。
不多时,宋嬷嬷提着鱼汤过来,显然也听说了刚才的事,给公主请过安,便忍不住絮叨:“我的好公主,您也太好性了些,慧儿那丫头,病了还敢到公主面前伺候,万一过了病气给公主,她有几条命赔?要我说就是不上心,狠该罚她才是。”
赵畅微笑:“她年纪小,又爱俏,自是不爱穿那些个臃肿的衣裳,不算大事。”
宋嬷嬷闻言,心里更怒:“不知所谓!公主这性子,以后要强硬些,省得这些个宫女太监们,一个个的都不知道在做什么!”
素心把头低得更低了些。
这几年天灾连年,陛下和皇后都节俭,自己的份例是年年有减无增,公主也怜外头百姓贫寒,跟着减了份子。
已经有两年,公主身边的小宫女们没分到过新衣裳,几个大宫女还好,便是没新的,旧的也能将就穿,唯独刚进宫不久的小宫女们,日子却是越发不好过。
慧儿昨日为公主凿冰捉鱼,湿了衣裳,伺候公主又不敢用炭火熏烤,一时却是干不了,只好换了两层薄衣。
素心一眼瞧见,想着先拿自己一套还算厚实的衣裳借给她,只一大早公主便说要赏景,她们一直在一边服侍,根本就没去办这事的时间,她又想和宋嬷嬷说一声,先让慧儿请个假,可公主独爱慧儿折的早梅,宋嬷嬷就支了她去园子里折花。
一时也不好说请假的事。
果然就出了事。
素心一颗心都仿佛沉到了乐湖里去。
那小丫头,怕是回不来了。
素心进宫五年,跟着三公主两年半,她知道公主在外头人,或者说不只是外头人,连同宫里好些人眼里是个什么样子。
可她偏又不糊涂。
公主是贵人,高高在上的贵人,下头的小宫女们在她眼前若要太平,那是一点错也不能出。
三公主独爱好逑阁这一角园景,捧了书一读便是一上午,中午回了屋子,炭烧得稍稍旺了些,她却是咳嗽了几声,吓得宋氏赶紧去通知皇后娘娘,又请了太医过来看。
当天晚上,素心就听说慧儿病得厉害,公主怜她,还特特让人给她送了药去,结果没用,人眼瞅着就不行了。
宋氏遣了两个小太监把慧儿挪出去,素心没忍住,去送了她一程。
慧儿到最后到清醒过来,哭着拉着她的手,道她想活,她还有妹妹要照顾,她——不想死。
素心一个字都没说。
不过两日,慧儿的名字就在好球阁里消失了,便是和她同屋住的小宫女们,也只是感叹了两句,说她福薄,跟着个好主子,也没享了福。
“是啊,还是没福气。”
素心微微笑起来,“这几日公主心情不好,你们仔细点,别跑去招公主的眼。”
小宫女们连忙应了。
“咱们公主平日里最心善,慧儿,哎,公主想必也不好受。”
顾湘一行人终于接近了京城。
离京城越近,官道上车就越发多起来,骑马的,骑驴的,挑着菜的挑夫,推着车的小贩,来来往往的商队,镖局的镖车,偶尔也能见到几个身上藏着兵刃的江湖人。
不过在官道上走,江湖人多多少少也要把刀啊,剑啊之类的装饰一番,剑还好,读书人也爱佩剑,风气如此,到不怎么犯忌讳。
但是刀枪之类,不是拿布包好,便是装在匣子里背上身,便是名门大派的子弟,平日里爱喊朝廷官府中人一声鹰爪,到了京城首善之地,也要学会低调。
顾湘那八辆大车,换成在寿灵,寻常大户人家连一辆都凑不出来,绝对的大阵仗,搁在如今这官道上,看着前前后后的行人商旅,顾湘到还真感觉自己有点不起眼起来。
这离京城还很有一段距离,秋丽和樱桃两个就已经看得简直不会说话。
平日里她们给小娘子做得衣裳,做得鞋帽,她们也没觉得村气,在寿灵,还很时髦,可如今竟连道边贩饮子的那个小娘子身上的褙子,颜色都是极鲜亮,绣工也好,样式也说不出的好看。
秋丽倒抽了口冷气,赶紧钻到车里去翻箱倒柜,翻了半晌,衣服铺了一车厢,愣是没翻出件她瞧着能镇住人的衣裳。
顾湘:“……”
此时车里热,顾湘穿了湖蓝色的直领对襟的宽袖褙子,里面是一件偏石榴色的里衣,做工颇精细,料子也很好,除了颜色稍稍显得老些,并无问题。
请假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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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六章 亮色
秋丽一口气翻出好几件粉嫩颜色的衣裳,全都铺展开,铺了满车,目光灼灼,盯着看了许久,神色越发严肃凝重,把樱桃喊过来,又请了萧灵韵和赵素素。
这些衣服料子绝对都是好料子。
有几件据说还是江南那边的贡品。赵素素认出来的,好似她以前家里就有几匹类似的。
可衣服让姜氏帮忙做的,厚实合身,到也不算丑,只现在看看人家京城流行的款式,再看她们带的这些衣裳,那是样样都不像话。
秋丽咬牙:“趁着还没到京城,赵娘子,我们得给改改。”
赵素素低头看了看双手,赵娘子的手堪比老农。
“当年我手好时,做女红也做得乱七八糟,我娘曾经说过好多次,我以后嫁人只能嫁到大户人家,真去了小门小户的,可能没几日就先把婆婆给气死了。”
赵素素除了读书,几乎什么都不会做。唔,这些年在村里到是练出一把力气来,种田翻地还能做得了,固然不精细,可土地其实好伺候,只要肯卖力气,它终会给点回馈。
只是这衣裳?
赵素素叹道:“前几日我给自己缝得那条裙子,你们也瞧见了,后来拆了小柿子穿,小柿子都不乐意。”
秋丽,樱桃:“……”
到是萧灵韵想了想,把衣服接到手,又从首饰匣子里翻出一小匣子珍珠,挑了几颗带着金星儿的,细细缝到衣服上,再把袖子剪开,窄袖改成了宽袖,外头另加一层花边,花边下面点缀了一层金珠子。
她改时,秋丽和樱桃都担心太过繁复,会显得有些俗,改完了一看,赵素素却是连连点头。
“料子好,这珍珠也是一等一的好东西,放心,纵然款式老些,绝对不掉价。”
秋丽这才放下心。
她其实也不是贪慕虚荣,只她比别人知道得更多一点,她很是担心自家小娘子和李家人见面时,再显得小家子气。
“我一路上也打听过了,这李家本身到算不上多了不起,不过他家有个孙女,被官家认作女儿,还颇得宠爱。”
秋丽小声问赵素素,“赵娘子,您比我们有见识,这李家的底细,您知道不知道?”
赵素素叹气:“我已许久没回京城了。”
在他印象中的李家,还是满门忠烈的李家,是十一子随军出征,八子血洒疆场的李家。
“不过……李家大部分人不值得在意。”
赵素素轻声道,“我前些时候书信一封,向几个靠得住的旧友打探过,李家如今在京里算是二流人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三公子李成芳就是个孩子,京城寻他那样的公子哥,一块石头扔出去能砸到七八个。到是李家大公子李成义是个人物,目前在兵部只是个主事,但他有李家的背景,便是兵部侍郎,兵部尚书也要给他几分颜面,且这位大公子今年只有二十六岁而已,前途无量。”
“另外就是所有人都知道的那位‘不败不胜’李广平。”
“李广平是我朝的守城名将,他出去打仗,从来没胜过,也从来没败过,别管同谁交手,最后都能打成相持,全看谁后勤先受不住,谁先提议和之事。”
“以我朝的军事能力,唔,李广平这样能二十年出征无数次,居然无败绩的,便可算名将。”
秋丽听得一愣一愣的。
赵素素轻笑:“李家和以前比,确实是已大不如前,如今家里的嫡系子孙少有从军的,旁系和姻亲在军中的虽有些,却罕有将帅之才,更无位高权重者,全赖这一代的大公子看着有出息,李家才不曾彻底失去朝中位置。”
说着话,她便撩开车帘,探头向外看,小娘子正在道边的饮子摊前喝糖水,一边喝还一边逗弄人家摊前的几个小孩,也不知说了什么,到逗得贩卖饮子的那小娘子笑得花枝乱颤,非要再多送她两盏。
此时三娘子身上只穿了那身湖蓝色的,略显土气,半新不旧的衣裳,脖子里围着个灰扑扑的围巾,头上也只梳了个双丫鬟,除了两条红绳,再无其它首饰,面上还带着些困倦疲惫。
可这满路的行人中,哪怕是处处绫罗锦绣,宝马香车,一眼看过去,也唯有她家的小娘子,才是最亮的那一抹颜色。
顾湘四下打量了眼,轻轻活动了下肩膀,胳膊,腿脚,招招手让大家伙都歇一歇,顺便叫老狗把车上小炉子搬下来。
她熬了好些汤,一路上汤锅就没离过火,但凡到一处补充食材,顾湘便亲去挑选一二,每每都能挑到些品质好的东西,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应有尽有,纵然可能比不上‘洞天福地’里仔细养出来的那些,却也都是天生地养的好东西。
有一回顾湘路过一海边小城市,这小城虽在海边,却不曾建有大码头,地方小,人口少,可顾湘偏偏从这地处的集市上,买到好几只大章鱼和一兜个头极大的大鲍鱼。
就这鲍鱼,顾湘看了看品质,完全能比得上系统商城一个美食点才五十个的那一类。
她利利索索地炸了两条章鱼腿,剩下的一小半用来煮了粥,那天馋得赵素素连她闺女的碗都给舔得干干净净的。
顾湘把剩下的鲍鱼和章鱼处理好,全都入了汤锅。
熬了一道的汤,火候早就够了,到底有多鲜美,有多少层美味,顾湘自己都无法确定,只凭着调味的能力,总归是好喝。
顾湘笑了笑,自己走过去把盖子一掀。
霎时间滚滚的香气蒸腾而上,左右行人皆侧目。
“好家伙,这香味简直能飘出去三十里去。”
老狗眼睛一下子就亮得不得了。他赶紧踢了身边几个小子一脚,“赶紧拿碗,愣着作甚!”
“急个屁。”
几个小子一边手脚麻利地干活,一边盯着小娘子那头儿,“瞧瞧,小娘子该抻面了,这头一锅面,赶不上第二锅好吃,咱小娘子的习惯,第二锅面要换味的。”
老狗:“……臭小子们,居然还学会挑嘴了。”
他摇摇头,不过自己也勉强忍住,小小地吞了口口水。
第二百七十七章 落脚面
风干冷的厉害,凉意透骨,雪到是不怎么下了。
顾湘看着官道上成群结伙的行人,再看看热热闹闹的小摊贩,又回头看看自家车上剩下的那点食材。
此时道边摆着小炉子,上面有汤。
几个小帮厨手脚麻利地搭出了案板,摆好道具和一应调料盒子,又忙忙活活地把剩下的肉菜都取出来洗刷干净。
那边老狗和亲兵们都猜,顾湘要开始抻面了,事实上她一点都不着急,先把面和好饧上,现在要做的,是卤儿。
要说要把面做得好吃,第一肯定要汤头好,第二便是卤儿要好,若这两样味道不佳,那面做得再精细,再费功夫,也是无济于事。
“咦,这冬笋竟然还有?”
顾湘有些意外。
前几日她也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来,在勇毅军时,李长随最爱吃笋,清炒他喜欢,炖汤他也爱,有一回自己带着老狗去乡亲家买了好些笋干,回去腌了几坛,试吃的时候正好李长随在,他一顿饭就着这笋干,愣是吃了五碗粥十一个炊饼。
连顾湘都给吓得不敢再给他笋干了,以后但凡李长随来,只上一小碟笋干。
现在李长随身在敌营,生死不知的,顾湘想起来,心下意动便问了小管家秋丽一句,问她食材里头有没有新鲜的冬笋。
笋干有笋干的好味道。
可新鲜的冬笋那股子鲜嫩,却是别的时节吃不到的好滋味。
秋丽带着樱桃翻了半天单子,一颗笋子都没剩下,只能是徒呼奈何了。
路上到路过了些竹林,品质好的冬笋却是一样没瞧见。
此时已经半处理过的,白白胖胖圆圆滚滚的冬笋便躺在竹篓里头,十几篓子冒尖的冬笋,光泽竟如白玉一般,顾湘都有点儿不舍得掐了它们嫩嫩的小笋尖。
顾湘深吸了一口气,满口笋香,她沉默半晌,终于还是下了手。
笋尖切成薄片,拿盐水焯一会儿,顺手切好了蒜,又抓了一把拇指粗细的小虾,摔在案板上直接剥皮去除虾线整个拍碎,铁锅上灶,顾湘豪迈地把蒜和虾一起入锅爆炒。
翻滚间虾肉碎在浓烈的火苗里染上粉嫩的红色,几乎刹那间香气就爆开,若刚刚那高汤的香味是素雅的兰,此时爆出来的香,就如牡丹般富丽堂皇!
左近路过的行人瞬间觉得这腿脚它自己长了心思,根本不受控制,一溜烟地朝着顾湘走过来。
“小娘子,您这是汤头面?怎么卖的?”
“汤头面,插肉面,臊子面,拌面,素的一碗十文,半荤半素的一碗七文,荤的一碗六文。”
素的竟比荤的还要贵些。
过路的行人商旅,居然也不觉得稀奇,此时腊月刚过,春日未至,汴京城的绿叶菜如今是贵到了寻常百姓连味都不敢闻的地步,外头卖菜面,自然贵些。
顾湘挑了一大块儿半肥半瘦的猪肉,切成薄如蝉翼的大片,直接入锅炸到焦黄,肉片捞出来,油渣也收起来调味。
滚滚的浓香四散,行人霎时间口水横流,顾湘算了算时间,这些准备好,面也饧了有一刻钟以上。
她只和了一小盆面,挖出来的面团更是只有手掌肚儿大小,可这面团一到顾湘手里,周围一行人就都忍不住屏了呼吸。
面团仿佛活了,轻盈地在她手指间舞动,简直像变戏法似的,圆圆胖胖的面团没一会儿就变成了如雪青丝扑撒在了案板之上,日头映照下,每一根面条都光滑柔亮的好似熠熠生辉。
“咕咕。”
道边一个带着孙女的老婆婆,把背包紧了紧,看着按着咕咕叫的肚子,一步一回头的小孙女,终于没忍住,叹了口气,板着脸走过来,轻咳了声,“敢问,这面……只吃面,不加肉菜,要多少钱?”
过路的行人纷纷侧目。
顾湘却是眉眼弯弯,面上云淡风轻,连多瞧都没瞧一眼,仿佛这要求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大碗的面三文,小碗的面两文,您要大碗还是小碗?”
说着话,顾湘并不催促,反而趁着煮面的工夫,翻出块灰色的围裙,管赵素素要了笔墨,直接在上头写了‘顾记落脚面’几个大字。
又在上头画出各种各样的面条,上面直接标上价钱,直接往身后的车上一挂。
“好像还缺点什么。”
顾湘眨了眨眼,又把赵素素和萧灵韵都叫过来,一起帮忙在这旗上画了些客人。
三人画法皆不相同,她画的精细,老妇人和她孙女的发丝神态衣着皆画了上去。
赵素素却是一笔下去虚虚概括了远处行人。
萧灵韵就是当下流行的正统画法了。
“不错,不错。”
此时道边徐徐来了一辆牛车,牛车上坐着个白发老翁,老翁也是循着香味过来的。
他平日里到也没那么贪嘴,只一路从江南来,赶路时吃不上什么好东西,他儿子偏又是个糟心的大夫,偏说他这个也不能吃,那个也不能吃,这一路上看见那些鸡鸭鱼肉,只能眼巴巴看着,尝都不许尝一口,这回他总管不着了吧,不能说连口面条也不给吃。
老翁一凑近,抬头就看见三个女娃娃在车上那招牌上画画,一看就笑了:“画得真不错。”
“不错?咱家昭儿八岁时画的,就比她们画的好。”
老翁的儿子,同样也已是个老翁的也男子追着过来,一听这话,就翻了个白眼。
老翁哼了声:“你家儿子画的是好,画的好有屁用?眼瞅着过了三十,别说曾孙,曾孙女,他连媳妇都没糊弄一个……算了,我要吃面。”
甩开儿子一路走到顾湘的小食摊边上,正好看见顾湘一筷子下去,金丝面如瀑布,如银河,递送到了一老妪和一总角之龄的小丫头面前,又给他们盛了一碗汤。
小丫头咬下去,细滑的面条在她的齿间断开,满口的鲜香,劲道的不可思议,她顿时把头埋到碗里,大口大口地吃起来,老妪满脸的褶皱都笑开了花。
老翁吞了口口水,一时馋得眼睛都有点红。
他儿子刚买了两碗面,搁到桌上,一见这清醒,登时吓了一跳:“爹,您至于吗?您吃的山珍海味还少?区区一碗面,装什么相——唔。”
面好不好吃,他还不知,但这脆生生的炒冬笋,鲜!
第二百七十八章 糖蒜
老翁儿子是吃过鲜冬笋的。
他有个贪嘴的爹,这天上地下的各类食材,他没尝过的罕见。
往日里他就爱吃口鲜笋,不爱笋干,虽说笋干不涩,但大多数笋干做得不好,鲜味已失,便少了那口鲜甜。
可鲜笋好吃归好吃,别管怎么处理,多好的厨子,他吃了都感觉牙酸,涩口的紧。
今天吃到的却是决然不同。
眼前这个小摊子上卖的炒鲜笋,咬下去脆生生的,偏又熟透了,陡然爆出一股汁水,里面混合了虾肉猪肉的馨香,再浓一分便腻,再淡一分则不够想,真是恰到好处。
和这笋炒在一起的薄肉片,微微卷曲,夹起来竟有半个手掌那么宽,焦黄透明,带着点暖玉的色调。
“呼。”
老翁儿子不顾烫口,一口气夹了四五片一起塞在嘴里,竟是入口即化,而且——“这是肥肉?焦脆的很呢,咦?有虾粒?这是还有什么?味道好特别!”
“应该有油渣,里面难道有香菜?不只是香菜吧,到底有什么?”
“就是香菜。”
顾湘有点意外,抬头看了看委委屈屈地吸着肚子,才能坐到小长凳上的老爷子,笑道,“只不过香菜拿鸡皮裹着,剁成泥,算是化在里面了,只取来调味,一般吃不出的。”
“怪不得口感如此特别,香味绵长。”
老翁拿筷子搅了搅,两根竹筷特别娴熟地把面条缠了上去,一口气缠出一大团,“啊呜^”
一口塞满嘴巴,老翁眼睛微微眯起,不自觉露出个极享受的表情来。
这吃面条,就是这般吃才过瘾。
他儿子捂住脸,简直没眼看。
让他爹的那帮子徒子徒孙们瞧见,怕是要天崩地裂了,信仰崩塌。他爹如今可是公认的天下儒师,凤鸣先生云子瞻,不只是本朝,就是西边,北边那两地子民,但凡读书人,一样敬他爹如神灵一般。
可惜啊,这神也照样得穿衣吃饭,还得拉屎放屁呢,小毛病一大堆,就是他们那些读书种子,全都瞧不见而已。
这货在他学生面前可是会装的很,那股子满身书香的高人风范,任谁瞧见都觉得他是腹有诗书气自华!
真想让那些吹捧他的读书人们,都来看看他现在吃东西这稀里哗啦的德性!
云子瞻一口气吃了大半碗的面,这才先放下筷子,从小碟子夹出两瓣腌过的蒜瓣。
蒜瓣是甜口,云子瞻一边吃一边点头:“这蒜也好吃,我看就着这蒜,我简直能吃上好几个炊饼。小娘子,你这甜蒜,卖不卖?”
“糖蒜?到还真不知该怎么卖,唔,若老先生喜欢,那就五文钱一坛?”
顾湘笑道,“别看这蒜不值钱,可我用的糖都是好糖,不便宜的。”
老先生赶紧去摸荷包:“就小娘子这手艺,买五十文一坛也不贵。给我来五十坛!”
顾湘:“……”
她简直哭笑不得:“我这糖蒜不能放的,都是现做现吃,放得久了味道太浓,便不够正。”
想了想,她取出两小坛。
“别,这么小的坛子,才有几头?至少给我四十坛,我家人多,没几日就吃完了,浪费不了。”
顾湘失笑:“我一共也没腌那么多。”
老爷子一下子沮丧起来,抱着两小坛不撒手,人也不肯走,腻在顾湘的灶台前头磨磨蹭蹭。顾湘只是笑,反正打算歇一会儿,并不着急,到是云子瞻的老儿子急得满头冒虚汗。
“我娘还在家里等,你一出去就是大半年,眼瞅着要到京城了还不赶紧——”
这老儿子一句话没说完,忽觉背后发冷,抬头就见那个小厨娘伸手抓起他爹手里的蒜坛子奋力一掷。
老儿子顿时僵住,坛子贴着他的头皮飞过去,砰地一声,他骤然回头,只见两个摊贩打扮的老汉举起扁担一挡,虽说挡开了两只坛子,扁担却是四散,露出两把较细的刀。
“啊?”
老儿子心下大惊。
云子瞻也大惊失色,脸色瞬间刷白,简直痛心疾首,冲着儿子伸出手来。
老儿子心中顿时熨帖了好些——他爹果然还是看重他!
“我的蒜!”
云子瞻眼珠子都红了。
老儿子:“……”
顾湘:“……”
云子瞻一句叫出来,显然也觉不对,怒道:“你们什么人,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安敢行凶?我儿年近五旬,老弱多病,若被尔等吓出了病痛,你们拿什么赔?”
老儿子:“……”虽说也是关心的话,可怎么越听越不顺耳?
顾湘伸手拿过刚做的盖子盖上自己的案板,这才抬头看去,此时雪鹰已经立在了案台前面。
赵瑛默默把抬起来的脚放回去,轻轻拂了下衣摆,心下叹气:不知为何,三娘身边的丫鬟竟长了条飞毛腿?速度这么快,不如去皇城司探营任职好了。
哼。
老狗并王二木,并一众亲兵也刷刷刷地围拢上来。
赵瑛被挤得退后了一步。
顾湘看了看他,略一颔首,很是满意。国公身份尊贵,伤到一点都要有麻烦,王大哥他们做得当真不错,这些日子是越发稳重。
转瞬间不远处已交上了手。
别人都没动,老狗和王二木哥俩,一人是钢刀,一人是砍柴刀,舞得密不透风,同这两个老汉交手分毫不落下风。
顾湘看得目不暇接,心里都没来得及害怕,只顾着看热闹。
“小心!”
这边打得正热闹,赵瑛倏然蹙眉,一抖身上的大氅,兜头罩到顾湘身上去。
顾湘茫然地挣扎了两下,就听到前头儿一阵阵短促的尖叫声,她还没动作,身子一轻,就腾云驾雾一般被塞到了马车里,这时才掀开大氅,眨了眨眼。
秋丽和樱桃一脸后怕地拽着她的胳膊,声音都哑了:“刚才人群里钻出个小子——居然想往小娘子身上泼滚油!”
顾湘吓了一跳,忙拉开车帘,却见老狗一行人都站着没动,雪鹰也立在车旁,包剑尤在剑鞘中,神色淡淡——前头却已经快打出了猪脑子。
倚着车窗,顾湘就见到两个挺眼熟的身形,两人提溜着一个干巴瘦弱的小子噼里啪啦的一通爆锤,打得那小子满头满脸的血。
离得这般远,顾湘还隐隐能看到那小子懵懂的神色。
“不三不四?”
第二百七十九章 杀气
顾湘轻轻忽闪了下眼睛。
“好像是叫不三,不四的?”
她记忆力说不上有多好,但对于意图杀自己的人,总归没真放任过去。
自从不三不四杀她没杀成后,顾湘回过头来向李长随,王知县,周县尉他们都打探过相关消息,已经知道江湖上有一座不知楼。
世人不知其地点,不知其首领,不知其成员。
但只要有人能得到不知楼的天地玄黄四字帖之一,将自己想要不知楼做的事书写于其上,然后将帖子放在随意一隐匿之处,再在旁边点燃信香,三天后到帖子处查看,就能看到报价和地址,把报酬送往人家留下的地址之处,不知楼自然会替客人把事情办妥。
若是不能接受报价,不予理会即可。
据说江湖上很多人都知道不知楼的规矩,也和不知楼做过生意,但一切都是传言而已,并不曾有人亲身露面诉说过情况。
想也知道,会托不知楼这类杀手组织做事的人,身上肯定不干净,做的想必也都是些见不得光的事,又怎会轻易拿出去说?
江湖传言一大堆,顾湘听过琢磨了下,就觉得‘报仇’这事,还是先记着吧。而且,这仇,怎么也该算到罪魁祸首身上去,和工具人没必要太较真。
李家?高家?还是别的什么人?总归在这座京城里,有人不想让她好好地活着。
顾湘到真不是欺软怕硬,不知楼同罪魁祸首比,谁是软谁是硬,犹未可知!
只她不过是生活在山村里的农家女,固然是有点能力,但哪有那等时间,精力去同在江湖上盘踞多年的不知楼纠缠?
以后有机会碰见,该坑便坑,该教训就教训,她可没想专门花工夫同不知楼计较。
“唔。”
不过,不三、不四这俩杀手,如今在作甚?
救她?
“不三,你居然要救她?”
被暴打的小子肿着脸,瞪大了眼,含含糊糊地吼。
不三气喘吁吁地追在后头,不四继续暴揍,揍着那小子向前狂奔。
“救她?人家还用我救?要不是看在和你小子睡一个炕头睡了七八年的份上,老子才不来救你!”
不三捂着胸口喘着气,闻言气也不喘了,“你个混账小子,说了一百遍不许你接这桩生意,你接不起,接不起,非不听,你脑袋是不是有病!”
随着不三的话,不四照着那小子的脑袋抡了几巴掌,打得他晕头转向:“你们才有病,谁会和钱过不去?”
三个人越打越远,雪鹰倏然凝眉,伸手握住灰色布包,将将要出手,顾湘轻声道:“道上人多,下回再说。”
雪鹰这才松开手。
就雪鹰握住她那灰色布包的一刹那,不三踉跄了下,不四身体微微僵直,至于被打的那小子本能地抱头缩成了一团,半晌才缓过来,却是一缓和,不必不四追打,自己就如见到猫的老鼠般蹭地蹿了出去。
顾湘有些意外:“雪鹰,你这算不算有杀气?”
雪鹰:“……不知道。”
那头不三的声音越发高昂:“现在知道怕?这才哪到哪儿?知道你哥哥我这几个月过得有多凄惨?自从接了顾家那小娘子的活儿,还没干成,你哥哥我在江湖上竟然就成了老鼠过街,人人喊打,日子没法过了。”
不三说起来,还心有余悸,回头瞟了一眼,高声道,“家里小弟就是个蠢物,白痴一个,还没开过张,顾三娘,有仇你往不四身上记,他才是我们家里负责动手的那个,这小兔崽子千万算了,您别和个傻子计较!”
声音越来越远,却是越来越响亮。
顾湘:“……”
她低头去看雪鹰,雪鹰目光往旁边一扫,摇了摇头。
“呼。”
顾湘叹了口气,“那算了。”
听完不三这厮不要脸的话,她还真动了把这几个弄死更干脆的心思,不过雪鹰显然并不想追过去,这一耽误,他们已跑得有点远。
到也无所谓。
顾湘四下看了眼,周围行人有的面露惊恐,也有的探头探脑,仿佛十分好奇的模样。
老狗低声道:“刚才那小子趁那两个和我们交手,忽然突袭,那两个杀手从隔壁面摊上过来阻止——不过就算他们不出手,我们有雪鹰在,那小个子也掀不起风浪。”
这会儿沿路的小摊贩们已经惊走了不少,顾湘看了看周围,也招呼老狗收拾东西,一行人便上了车继续前行。
坐在车上,顾湘心跳的速度才稍稍增加了些许。
“三娘子,刚才要买糖蒜的那对父子,好似在跟着咱们,要不要甩开?”
老狗轻声问道。
顾湘掀开车帘向后看去,果见一辆牛车紧紧地坠在后头,明明是牛车,速度竟也不算慢。
雪鹰低声道:“是头好牛,很好。”
后头那头牛瞧着到不大起眼,青灰色的皮毛,寻常的个头,眼睛很温润,此时跑起来才能看出四肢有力,顾盼间神色颇为灵动。
顾湘失笑:“别人都躲着走,这老爷子反而跟上来了?”
她略微沉吟就道:“想跟就让他们跟,官道这么宽,又不是咱们开的路,管不着人家。”
老狗低声应了。
风又刮得大了些,雪花到是不飘了。
汴京城外人流如织,春色虽尚未浓郁,可憋了整个冬日的汴京城百姓们,却是已开始呼朋唤友出城游玩。
李成碧这日正在刑部当值,一大早就接了堂兄的信,说是要他速去城外迎一迎家里新寻回来的那个环姐儿,虽说阿大在外头,可毕竟是个下仆,万一有事,不好处置。
大堂兄说的客气,可李成碧到是知道他的意思。
家里担心环姐儿进京时动静太大,再招惹上麻烦。
李成碧到不是厌恶环姐儿,那孩子从小就丢了,人在外头不知吃了多少苦头,他们这些做兄长的,本该多怜惜一二,只他也有自己的私心,他自己到无妨,可家里还有个妹子云英未嫁,他有点担心这时候起风波,影响到妹妹的婚嫁。
心思电转,李成碧便打算今日接了环姐儿,低调一点回家,把人安安稳稳地交给大嫂子,就算完事。
“哎。”
李成碧摇摇头,东张西望间,忽见后头走出来好些儒生,太学和国子监的学生们竟走在了一处,不禁惊讶。
平时这两拨人,大约只有斗文斗武时才会聚在一处。
第二百八十章 迎接
李成碧多瞟了后头两眼,心下虽意外,到也没心思多理会。
他家没几个正经的读书人,对这读书人的事,向来是闹不太明白的,再说,今儿他在此接人,心里还真有点忐忑,没心情理会旁的。
临出家门前,他娘叮咛他,说既要低调,也不可失礼,待妹妹千万要客气一些,若是妹妹性子不好,也要多担待,莫让她紧张。
这位妹妹是……那位‘高僧’之女,也是高如玉,高常青之女,昔年长荣郡主在世时,待她也并不坏,她身上到底带着高家,李家两家共同的血脉,同宫里的三公主一样是姐妹。
李成碧缓缓地来回移步,目光落在道边卖饮子的小摊上,想了想便走过去要了一竹筒的豆沙团子。
今天临出门之前,他妹妹不开心,似乎很不喜欢环姐儿背接回家。
买些豆沙团子回去哄她吧。
小女孩儿一般都爱这甜味。
李成碧考虑了下,又多买了一筒,等会儿接到了环姐儿,可以给环姐儿吃,想必吃上由兄长买的甜品饮子,她心里会觉得安稳些。
他希望这个妹妹能安稳些。
李成碧在刑部任主事,办过的案子或许不多,可看过的案宗车载斗量,犯人们犯案各有缘由,很多却都是家庭的原因造成的。
那些犯人里好些罪大恶极,自是不必开脱,可不得不说,若不是生活在压抑痛苦的环境里,或许这些人就不会犯下那些罪过。
“云老先生当真今日回京?”
“那还有假,云家采买的下人出来说的,说是老先生今日回京,今日的肉菜都要特别新鲜的才好。”
“太好了,自从先生赴江南书院的岑山长之约,去往江南,至今都有四个年头,去年先生在江州辨难,我倒霉地感染风寒,始终好不利索,愣是没去成,这回总算有希望聆听先生教诲了。”
李成碧让一群儒生挤得只能躲到旁边的石阶上去,身后一贩酒的酒贩与闲汉垫着脚看热闹。
“云老先生回来了,这可是大喜事!”
李成碧愣了下,心道,原来连贩夫走卒竟也知道云子瞻云老先生的大名?
对这位老先生,他当然也知道,他堂哥念叨了好几年,想要把家里几个读书的子侄送去云家的书院。
家里的孩子们弃武从文,却不去太学,非要去云家,自然是考虑着能借一借这天下儒师的名声。
李成碧也有点心痒,想去看一眼云老先生,只竭力忍住了。
“……还是接环姐儿要紧。阿大怎也没个消息?”
听说昨日传了信,说是今日晌午前必到,也没个确切的时辰,到连累他天一亮便得出来接人。
喧喧闹闹间,李成碧总算看到了自家的马车。
拉车的马灰扑扑的,满身泥浆……怎么还折了只耳朵!?
车厢更是乱七八糟,上头各种刀疤箭孔一大堆,还有火烧过的痕迹,李成碧心里一咯噔,忙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小猴子,这是——”
车帘一撩开,车里坐着蔡嬷嬷和几个丫头,人人目光发直,气色灰败,显得有些憔悴,车夫小猴子半边脑袋绑着纱布。
“你家小,小公子呢?”
“七爷安心,没事。”小猴子笑了笑,脸上虽带了些风霜,眉眼间却有欢喜,“总算是回家了,小公子在后头儿,阿大跟着,一会儿就来。唔,我觉得,五爷不如向前迎一迎?”
李成碧点点头,忙招呼几个亲兵侍从,坐上车朝着城外迎出去。
他那几个小厮却是蹙眉,彼此使了个眼色,心里都觉得五爷就是太好性子了些。外头来的一个丫头,亲自来接不算,还要迎出城去?何必给她那么大的脸面!
不要说那个小丫头,便是隔壁府里的三公子,也不值得自家五爷这般屈尊降贵……我的妈呀!
走出去三里左右,李成碧和小厮们,齐齐伫立当场,面露惊愕,双腿还隐隐有点发抖。
“快让——”
身边正好有商队路过,连推带搡地把李成碧一行人就给挤到了道边去,其他人都是如此,李成碧是半点意见都没有,他身边几个惯常话多的小子也是一声都不敢发,连呼吸都半停了。
道中央走着一辆巨大的平板车,车上高高的箱子堆叠出遮天蔽日的气势,下头有七八个年轻女子,蒙着棉被,满头枯草一般的发,满眼的茫然。
这些都不稀奇。
稀奇的是拉车押车的竟是十几头老虎和狮子。
刚出城门时,他们便见道边好些人,什么骑马的,坐车的,推车的,牵驴的,个个侧目回首,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只自己现在有事,到没心思去多做理会,原来……竟是看到了这些!
李成碧盯着最前头,身量最高的那一头虎,鬓毛炸起,额头是白的,毛发浓密,四肢强壮——好漂亮啊!
他一瞬间感觉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五爷?”
“嗯?”
身边小厮声音压得特别低,也很轻,“后头,后头小狮子身……身上……”
“嗯,嗯嗯?”
李成碧眼珠子一下子凸出来,“李成芳?”
他吞了口口水,小声吸了口气,“兰泽这小子……我记得兰泽和,和环姐儿在一处的?”
周围一片哑然。
事实上太嘈杂了,他说的话连身边人都听不清。
李成芳就坐在最后头,个头较矮些的母狮子——身上的挂兜里头,肩膀上还蹲着只……狗??
然后他就看见阿大了,阿大坠在平板车旁边,他那件褐色的斗篷上全是黑乎乎的泥点子,这小子脸色瞧着惨白,一点血色也无,胳膊上仿佛也受了伤。
李成碧脑子里一片混乱,揣着七上八下的心,脑子一热,就凑上去高声喊了声。
阿大僵着身子,麻木地转头,一眼看到他家五爷,鼻头一酸,眼泪狂飙:“五爷——呜呜呜呜呜!”
一时间涕泪横流,扑过来一阵嚎啕。
李成碧:“……”
“五爷,我要去西北,五爷,呜呜!”
临近京城的这短短几十里的路,阿大觉得,他好像走了一辈子。
“五爷,我难啊!”
第二百八十一章 低调
隐隐听见外头传来的哭嚎声,顾湘莞尔,没忍住笑出了声:“这位三公子明明就是赎去一身罪孽,积了许多功德,这是多好的事,哭个什么?”
几个丫头都掩唇而笑。
“嗷,呜呜呜!”
顾湘的声音不小,显然后头不远处,李成芳和阿大都听到了她的话,这下不光阿大哭,连一直呆坐不动的三公子都打了个哆嗦,没憋住,嚎啕起来。
谁想要这般功德?!
好,好恶心!
李成芳抽了抽鼻子,又想起刚才自己遇到的事,眼泪哗啦啦地向下流淌:“我想我爹娘了,我要回家。”
阿大抹了把泪,简直是一字一血泪地倾诉。
这阵子阿大带着李成芳,一路跟着顾湘一行人的车驾,路上是小心谨慎,就连外头的茶水都不敢轻易乱喝,终于战战兢兢地到了京城附近。
离京城也就只剩下几十里的路,顾湘一行人驻留停步,收拾行囊休息,她还守着官道摆起小食摊。
那高汤是极鲜美的。
面一瞧更是好吃,只看那些食客吃得心满意足的模样,就越发觉得手里的干粮难以下咽的很了。
不过当时顾湘遇见了刺客,阿大都把自己那把短枪给拎到了手里,结果一转头,见李成芳也一脸义愤填膺地把自己的刀给拔了出来,眼瞅着就要向上冲。
当时就把阿大给吓出了一身冷汗,一时也顾不上环姐儿了,赶紧扑过去拽住自家这小公子就往道边安全的地方捋他。
这小子真当他武功盖世不成?
家里信手抓个小兵,都能一个打他三个。
阿大一时情急,把李成芳推去道边一小小的大车店,为了安全,还把人随意塞到了一辆马车里面。
塞完人,阿大才重新出来看情况,这时不三不四两个人已经把最后冒出来的油锅杀手给打出了包围圈。
阿大也跟着顾湘一行人看了会儿热闹,结果就这看热闹的工夫,小公子找不到了。
李成芳:“……”
他被阿大往车里一塞,立时就脑袋昏昏,四肢乏力,甚至连最后一句话都没喊出,便失去了意识。
等他醒过来,就发现载着自己的马车晃晃悠悠地向前走,外面还有人说话,说话的是两个老汉,说的是不太正宗的官话。
“我记得这回的羊抓了七只,刚才数,怎么多了一只?”
“肯定是三伢子刚又弄回来的呗,我刚才掐了一把,细皮嫩肉的,忒好看了,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养出来的小娘子,嫩得紧,穿的虽是身男装,可瞧着是腰有腰,要屁股有屁股,很是好生养的模样。”
李成芳:“……”
他一点力气都没有,挣扎都挣扎不起来,抬头看了眼,就见身边横七竖八地倒着好几个女子,年纪有十二三的,也有十六七的,还有个二十余岁的少妇。
京城门前,北风咆哮,官兵在侧,李家的这位五爷李成碧打了个哆嗦,看看阿大,又看了眼坐在狮子背包里的李成芳,茫然道:“天子脚下,首善之地,竟有如此恶徒?”
李成芳脸上发绿:“哥,他们对我——要不是我宁死不从,跳到湖里去,我——呜呜。”
顾湘听着后头呜呜咽咽地诉苦声,翻了个白眼:“不就是被掐了把胸?你又没有胸,正经的小娘子们都稳得住,你乱跳什么!”
她也是有气,当时阿大找上她,说小公子丢了,好歹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顾湘就带着小柿子和黑白花,并雪鹰,老狗所有人从大车店开始查,一路搜寻。
根据各种痕迹线索,一路找到附近的一家黑店去,据这黑店里的土匪交代,他们和鬼樊楼做交易,今天就刚有一车人要在他们店里中转了下又走了,根据描述,里头就有李成芳。
顾湘就让老狗带着雪鹰沿途去寻,一路不顾泥泞,奋力狂追,还不容易追到了,眼瞅着一个老汉掐了李成芳一把,李成芳就叫得跟个被踩了尾巴的野鸡似的,一头栽到湖里去了。
“你身体好,那迷药的药效散得快,你就拿这点天赋来跳湖?”
李成芳一缩脑袋,悄悄低下头,小声哼哼:“别说了。”
他整个人都缩在狮子身上的麻袋里,双手抱头,整个人蜷成了一个球。
顾湘略一低头,就坐在马车上,分毫没有下车的意思。
李成碧哪里敢说让人下车?
他甚至连话都已经不大会说。
在刑部当差时,自己那一点牙尖嘴利的好口才,此时是完全拿不出来了,身上还冒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尤其是背脊上,整个背部的衣服湿得简直让人心慌。
这就是环姐儿?
李成碧悄悄看了阿大一眼,阿大木着脸点了点头,鼻头一酸,泪水在脏污的脸上冲刷出两条道道。
顾湘冷淡冲李成碧一扬眉:“你家小公子跳了湖,一身都湿透了,我便让人给他换了身衣服,只他受了寒,我这车上都是女眷,也不好让他上来,便把人塞到狮子身上去了。”
“这狮子一身皮毛很是柔软暖和,身上更如火炉,正好能给你们家这位娇弱的小公子烤烤身子。”
李成碧:“……”
他带来的所有小厮都死死地闭着嘴巴,脑子里一片空白。
顾湘瞥了他们一眼,冲老狗笑道:“走吧,趁着天色没黑,快些赶路,我们还要把这些小娘子送到官府,咱们也要找个地方落脚,事情多得很,耽误不起。”
“是。”
老狗立时应了。
只这一声,车马顿时加速,那些狮子老虎也拉着车开始奔腾。
一路飞驰,几乎没遇见任何阻挡,前头的车马但凡瞧见这场面,就没有不让路的,这一路,堪称畅通无阻,不过片刻工夫,车队就行到了城门前。
李成碧紧随其后,到了地处,脑子里才隐约闪过在家时,隔壁府里那位大公子的交代。
“低调?”
李成碧使劲掐了把大腿上的肉,疼得他鼻子歪了歪,“这差事,换天王老子来,也不一定能办成啊。”
一阵风吹过,落叶纷纷扬扬地落下。
李成碧满脸的萧索。
第二百八十二章 吃肉的
“三娘子,到了。”
“京城这梅树,长得可真好,酒香沉郁,也很好。”
顾湘深吸了口气,撩开车帘向外看去,粉白的墙,高高的城门楼,一眼望进去,遥遥可见酒楼林立,食肆遍地。
并不是想象中那般雄壮,可也自有巍峨气度。
“呼,这皇城可真漂亮,又热闹,想来我们会不虚此行。”顾湘简直有些目眩神迷。
秋丽呆愣愣地看着高高的城墙,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就是感觉浑身上下都有点哆嗦。
赵素素轻笑:“虎踞龙盘,王气在此,好一座汴京城,真是十年未改分毫。唔,街到是仿佛更阔朗了。”
一行人停车四顾,顾湘举目看向门洞,到有点不知道进城门的规矩,只看着旁边排的长队,沉吟片刻:“我们也排队吧,是不是要出示路引?”
说着,便让车夫赶车去排队。
一行人缓缓凑得近了些,尤其是小厮的那平板车一到,在城门口排队进城,出城的老百姓全都呆了呆,呼啦啦地鸟作兽散,全都跑了老远。
菜贩子扔了菜,樵夫丢了柴,连书生的背囊都掉了一地。
城门前本来没几个兵丁,此时一声尖锐哨响,到是一口气跑出来好些个人,只兵丁们脸上皆茫然,半晌才分出两个人远远地挡路,另外几个七手八脚地去摆拒马,又迟疑着是不是该收起吊桥,关闭城门。
顾湘也怔了半晌,才按了按眉心,冲外头‘小厮’打了个手势。
小厮眨了眨眼:“现在就要吃它们?杀吗?”
顾湘:“吃什么?放——唔,不行。”
她忽然想起来,此处不是山林,是繁华热闹的京城,老虎、狮子也是不能随意放的。
顾湘转头看赵素素:“素素,周围可有能安置这些……的地处?”
当初在顾庄,她家小厮有这点小爱好,小毛病,她不好去管,毕竟当初在系统上接受这类实习生时便已知,免费的东西都有点小问题,小毛病的。
只在顾庄不要紧,小厮把这些东西领到村子里去,众村民吓着吓着,也便习惯下来。
如今在‘顾记’,这些还成了独一无二的特色活动,王知县和周县尉都很喜欢,寻常百姓里有胆子大的,也颇喜欢。
顾湘沉默半晌,道:“以后若你想去打虎,尽管去山林猎场打猎便是,不要再捉活物了。”
一开始她拦阻,当真只是怜惜那虎刚刚做了母亲,真没拦着人家打猎的意思。
别管是打老虎,打狐狸,兔子,山鸡,她不光不会拦着,偶尔也想去打。
顾湘略微沉吟,盯着后面拉着平板车的大家伙明眸微眯。
虎骨酒的确挺好喝的。
“人家这一路上好歹也出了老大的力气。又是拖拉又是推车,还帮着漫山遍野地找人,现在力气出了,咱总不好立时就过河拆桥……”
小厮:“……我养吧。”
这话挺不甘愿,顾湘想了三息,也只能应了。
老狗登时松了口气,招呼秋丽,樱桃,带上赵娘子她们帮忙,赶紧把那些女子接下来。
“哪来的主意!”
一路上看着那些老虎狮子拉着一群娇娇弱弱的小娘子招摇过市,他真是一口气提了一路。
“怎么都这般心大?”
老狗小声咕哝了句。可他也不愿意让三娘子身边这些精兵强将们小瞧了,哪怕至今都不大习惯和虎豹豺狼为伍,到底一脸淡定地凑过去帮忙。
车上这些小娘子,身上大部分都有伤,精神也不太好,不过此时来了京城,周围多是淳朴百姓,冷风一吹,打了个激灵,到都稍稍缓过神。
不多时,只剩下李成芳战战兢兢地缩在狮子口袋里,眼巴巴地看着阿大和他堂哥李成碧。
李成碧:“……别看我。”
李成芳:“嘤。”
李成碧刚一路跑着追过来,他骑的马也是匹好马,就是胆子小了点,磨磨蹭蹭不敢往前走,对于这一点,李成碧还是愿意原谅它的。
“兰泽啊,好弟弟,你自己下来,乖了。”
不是他不知道爱护幼弟,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老虎是吃肉的。
狮子它也不是吃素的。
李成碧自小习武,骑射娴熟,那他的骨头也没硬到狮子牙口咬不动的地步,何况还都是野狮子。
顾湘此时才徐徐下了马车,先让赵娘子拿着路引去同那些围过来,又不敢靠近的兵丁们说话,自己转头看了看李成芳,蹙眉:“当时若不是这狮子老虎对山道熟悉,你怕是已经喂了鱼,之后你都快冻僵了,又是这狮子替你保暖,为你遮寒,你现在不思报恩,怕它作甚?”
“赶紧下来,回家告诉你家大人,你救命恩人还饿着肚子,它在京城的食宿,你家大人负责。”
李成芳:“……”
李成碧默默抬头看了眼环姐儿,张了张嘴,却是点头道:“一定负责。”
身边几个小厮都傻了眼,他们好像是来接那个环姐儿回去的,现在什么意思?接了一群虎祖宗?
阿大只当没听见。
他现在已经学乖了,环姐儿说什么是什么,反驳腹诽都没用,人家连看都不多看一眼,还想支使人?
平板车上的女子们聚在一处,本能地离那些狮子更近,秋丽和樱桃连忙翻出些斗篷,被子给她们披盖在身上,老狗领着人很有眼色地避开了几步。
这些女子都是被拐子从各地拐走的,有几人已被拐了有小半个月之久,若非为了寻李成芳,一群虎狮在山林里四处乱窜,惊出了几窝土匪,被他们摸到线索找到了老巢,这里头有好几个恐已经遭了毒手。
顾湘指了指平板车上的东西。
整个平板车用了九棵两人都抱不过来的大树,特别宽大,坐她们大大小小八个女人,还堆了十一口大箱子。
“现银大部分已经散了出去,剩下的都是些需要变现的,这些东西等下进了城,换成银钱给你们当补偿。”
顾湘指了指城门,笑道,“京城到了,都别担心,有这笔钱,在京城买大宅子不够,凑一凑买个小宅子,小门面,绰绰有余。”
李成碧猛地吞了口口水——好有钱!
只是财不可露白,这般宣扬,恐有祸端。
这念头ca
第二百八十三章 规矩
顾湘轻笑了声,显然也不大在意露白不露白的,反而走过去挽了年纪较长的女子的手臂,带着她简单地过了一遍箱子里的东西。
“我记得你识字?那便自己做个简单账本,要仔细些。”
年长些的那女子面上还带着些惶惶,眼睛却明显变得有神明亮起来,郑重应了。
秋丽一眼瞟过去,压低声音笑道:“这人心里有了盘算,日子便能过得去,咱们小娘子手段简单,可确实实用。”
别管俗不俗,眼里但凡看见了钱,那大部分的烦恼就都没有了。
“幸而小娘子不是男子。”
樱桃吐出口气,笑道。
有时候她真觉得,若小娘子是男子,有她比着,自己这辈子便别再想嫁出去。
哪个男人能对女子如此大方?
这批物资是从土匪窝里抄出来的,说是贼赃,但按眼下的规矩,这些东西自该属于小娘子。
自家出人出力,剿灭了土匪,难道战利品还能不归自己?
也就是小娘子能如此了。
年长的女子检视过,顾湘就让老狗点了人,把东西从平板车上一一搬下,再取了些散碎银子,另去雇了牛车。
一箱一箱的金银细软,珠宝首饰堆叠地上,周围人一时几要忘了那些虎狮,李成碧这个大男人,此时都有点目眩神迷。
他是李家人,好歹也算是世家子弟。
可他爹是李家庶出,一开始并不多受重视,和他娘成亲后只分得一千两的分家银,并隔壁一处小宅院。
这已经不算少了。
还是因着李家这两代,人丁并不怎样兴旺,家里对男丁还是很重视,他爹才有这笔银钱,更重要的是竟有宅子可以分,换做以前,给个三五百两银就把人赶出去的,也不是没有。
那时候好些李家人都被迫迁出京城去讨生活。
他家现在混得还不错,他爹大器晚成,是个能打仗的,虽说让人给起了个‘不胜不败’的诨号,他自己不大喜欢,李成碧却是颇与有荣焉。
可这个不胜不败,也就注定了不大好升迁,除了俸禄,也显少能赚到什么油水,本朝武将确实比不上文臣受陛下重视,年年月月的赏钱都比旁人少些。
再加上他爹他娘特别能生,他上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下面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
结果今年——他娘肚子里又揣了一个崽儿!
李成碧今年二十有四,他大哥今年都二十九了!
母亲已是四十四岁高龄。
哎!
两位兄长姐姐成亲,花了一笔银子,下头弟弟妹妹眼看也要到了年纪,还有他自己,现在家里又要多一个,李成碧是个疏阔性子,偶尔也要愁一下的。
尤其是他想练武,还要去隔壁曾堂哥家的演武场时,就越发地希望家里能多一笔外财,至少买个大点的宅子住。
可惜京城物价实是折磨人,或许他能指望一下孙子?
李成碧一晃神的工夫,小厮吹了声呼哨,那些个老虎和狮子老老实实地在他眼前排成两排,前头四头老虎,后头五头狮子。个个半蹲,乖巧得同大猫似的。
周围围观的人既有些害怕,可一时又有点不想走,这般奇景,就是在大相国寺看杂耍,也是绝对看不到的。
好些男人都眼睛放光。
汴京人多爱猫,养狸奴的不胜枚举,可对他们来说,再乖巧的狸奴,怕也比不上这些大家伙的吸引力。
一时间人潮汹涌,李成碧一下子就被挤到了角落里去,到是李成芳这小子,还真克服了心理障碍,从狮子身上下来了都舍不得立时便走,咬咬牙,迟疑半晌,终于没忍住,试探地伸手轻轻摸了摸那大狮子的毛。
或许因着是头母狮子的缘故,这大狮子也颇有点感性,驮了李成芳一道,到有些感情了,轻轻拿头蹭了蹭他。
刹那间,李成芳两只眼都瞪得圆滚滚,脸上浮现出一抹浅浅的,略带几分陶醉的红润。
秋丽瞟了一眼,冷笑:“都说狗的眼不好,原来猫眼也不怎么样。小柿子,还不过来?”
小柿子状似嫌弃地冲李成芳飞了一眼,一蹬腿,飞跃下来,嗖一下就钻到顾湘的车里去。
李成碧:“……”
把环姐儿装上车,悄悄送回李家的想法彻底泡汤。可人总要接回去吧?
他正沉吟,只见车里下来一年轻妇人,已同守门的兵丁们搭上了话,环姐儿也回了车上去。
李成碧缓缓转头看向环姐的马车,环姐立在车门边正同一家丁打扮的小孩说话,面上带着笑,神色恬淡,目中有一种很特别的专注。
他忽然觉得,这个堂妹同他所见过的大多数女子都不一样。
那些贵女们个个端庄矜持,出门步履徐徐,笑不露齿,除了家中父兄,绝不会这般大大方方地同男人说话。
可他若说这环姐儿因着是小门小户出身,不懂规矩……他又本能地不能这般想。
环姐儿的仪态是极好的,腰身笔直,声音洪亮,言谈举止都十分磊落大方,怎么能说不规矩?
一阵风吹过,顾湘马车上的铃铛叮铃铃地响起,李成芳正发愁,就听城门那边忽然起了骚乱。
“你们——你们这些老虎,狮子的,不可堵在城门口。”
此时,城门前看热闹的百姓们心中虽害怕,可见那些狮虎都乖巧,已经从四下躲避,狼狈逃窜的状态,变成了蠢蠢欲动地围拢过来看新鲜,忽有人叱责,反而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开口说话的是个书生,穿着半新不旧的袍衫,袖口略有两个补丁,却是洗得很干净,显然刚刮过胡子洗过头,说话时梗着脖子。
顾湘一笑:“是挺不应该的。”
她又叹了口气,表情略带出一点无奈来,她家小厮习惯使唤老虎这事,她是真没办法。
“现在总不能把这些大可爱们就这么放了吧。”
顾湘略一摊手,“它们于我等有功,杀我是不肯杀的。”
那书生一噎,想象了下老虎狮子被放掉之后的情形,陡然闭嘴,半晌气道:“今天是天下儒师,云老先生回京的日子,这,这若是吓到他老人家,你就是一百条命,也赔不起!”
“云老先生啊?”
顾湘莞尔,“他老人家可没你那么胆小。”
第二百八十四章 儒师
书生一怔:“你胡说什么,谁说老先生胆小!云老先生胆子自然不会小!”
一激动,书生吐沫星子都喷出老高。
顾湘忙退后了两步避开,就见这书生脸都涨得通红一片,眼睛大睁:“你,你什么语气?云老先生是何等身份,何等人物,你怎能如此轻佻?”
“老先生昔年游学霸州,遇巨贼安陆王萧逊,刀斧加身,神色不变,肃然为为当时安陆王手下的兵士讲圣人之言,愣是凭一己之力,收服安陆王,不动一刀一兵,便平定了叛乱!”
“还有十年前云老先生在龙虎山上清观与真静先生起了纷争,真静先生武功已入通玄之境,功力高深,却依旧败在云老先生的唇枪舌剑之下,当即与众弟子道,以后江湖上遇云老先生,需得谨慎言行,退避三舍。”
这书生口若悬河,从数十年前说到数年前,对那位云老先生的事迹是了若指掌,任谁都不必看,只听话音也知道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云粉!
书生说得气喘吁吁的,顾湘两次都没插上话,干脆就半只耳朵听他说,大半心神分出去。
到了京城门口,杂事到是多起来。
守门的兵丁显然有些紧张,秋丽,樱桃她们也紧张。这么多人,这么多车,这么多行囊,千里迢迢而至,一应事宜都要考虑到才好。
另外小厮还要寻个地处暂时养那些老虎和狮子,之后再送归深山老林里去。
顾湘不明白,为什么自家这小厮竟然能在京城附近那几个并不算大的小山头上召出这些大家伙来,可招来归招来,放还是要有点章程。
即便她不管不顾,打算就这么放了,估计京城里从官到兵,都不大可能答应。
脑子里想了一堆杂篇,顾湘到还能一心二用,眼见那书生已是说累了,都有些气喘,忙摆摆手笑道:“我不过平白说了句,到招了公子这么多话,难道也不觉累?”
书生愤愤一甩衣袖:“呸,离题万里,纵然云老先生气魄大,胸怀宽广,一身虎胆,那也不是你让这些虎,狮堵城门的理由,前头已传了消息,云老先生的车驾今日必要到的,你速速——”
他一眼瞄过去,便有些不自在,悄悄退开了两步,“把它们弄走,以免挡了云老先生的路。”
“若真能挡得住,那到是好了。”
顾湘颇为无奈,长叹一声。
书生顿时皱眉。
此时虽只有书生一人开口,但他身边聚集了不少前来迎接云老先生的儒生,都自认为是老先生的徒子徒孙,对先生的事,人人都很上心,便是看到这么乖的老虎和狮子,心里其实挺感兴趣,可这点兴趣,绝比不上对云老先生的倾慕敬仰之情。
这会儿大家见这外地来的小娘子似有推脱之意,皆是紧蹙眉头,神色不悦。
“你这小娘子,好不知事,怎这般狷狂?”
李成碧看了看顾湘,心道这小娘子初来京城,就得罪了京城最不宜招惹的人物,以后恐怕是,麻烦大了,前途无量!
本朝最是优待读书人,尤其是太学的学子,出身不凡,来历不俗,在闹事上那个个是无师自通,天分卓然。
如今环姐儿和他们对上,那还能有了好?
怕是回了李家,家里那位老祖宗也要训斥教训,其它惩罚怕是同样少不了。
李成碧轻轻摇了摇头。
也不知家里那位老祖宗的决定,到底是对还是错,只当初传言一起,京城贵胄之家,除了那些早就远离朝堂的边缘人物外,其他人都知道了他们李家这点破事。
此等情况下,老祖宗毅然决定寻回环姐儿,最起码还显得李家人有担当,不让家族血脉外流,相对来说,已是好结果。
总比给各大家族留下不把血脉当回事,心很毒辣一类的印象要好。
只如果环姐儿是个好拿捏的,那到好说,一个闺阁女儿,领回家教上几日,远远寻门大差不差的婚事,嫁出去就是。可现在看,环姐真不是个好招惹的人物!
瞧瞧这刚回京,城门还没进,就同京城里这些麻烦的书生们硬碰硬地对上,当真是——
心里念头还没理清楚,李成碧就听见环姐儿长长地叹了一声,心道:还行,知道怕!
顾湘扶着车门,也不同这一帮年轻学子争辩,只无奈回头冲不知何时混到他们车队里来的那辆牛车道:“老爷子,糖蒜都卖给您了,整十坛,现在我的酥鱼罐头也给您分了一半,肉酱给了您两大坛,这还不行?别在磨了,磨也磨不出。”
几个书生齐齐皱眉色变,一甩袖,怒道:“你——我们说了这么多,你这小娘子还不快把路让开,耽误了云老先生的行程,我们这些学生,必不与你干休!那辆牛车,快——”
话音未落,为首的书生声音倏然而止,愕然仰首盯着牛车上挂的牌子看。
牛车有点脏,牌子看不太清楚,可很随意地坠在车边的灯笼却挺大的,上头那个‘云’字,字形飘逸,略带峥嵘,这笔迹想必没人敢乱模仿。
而且那个车夫也很眼熟。
书生脑袋里嗡嗡地叫起来,本能地脱口:“云师?”
儒师云子瞻的名气太大了,他又经常参加文会,时常去各处讲学,都是一辆牛车,带两三个随从小厮,很多普普通通的学子都见过他的人,便是没见过他,也见过,或者听说过,这会儿几乎全认出眼前牛车的来历。
城门外,北风吹,落叶飞,一开始和顾湘争辩的书生缩了缩脑袋,其他人也是紧紧闭上嘴,脸上浮现出一丝丝的激动来。
不等他们稍稍收拾心情,去朝圣一般迎接云师,就见云师从牛车里大跨步地走下来,眼睛放光地盯着那两排狮子老虎看,蠢蠢欲动。
小厮特别娴熟地往前站了一步,立马横刀,死死盯着他。
云子瞻只当没看见,愣是走过去抱着为首的,最大的那头虎使劲摸了一把,还是从头摸到尾,眼睛闪着小星星,小小地吞了口口水,回过头肃然道:“我家的学生们说的极对,小顾啊,你把它们放在城门口,不成的,吓到老百姓了,可不得了。”
第二百八十五章 进城
那些书生本来见云老先生一下车就去撸老虎,脚步都顿了顿,心中涌起说不出的尴尬彷徨来,这会儿听老先生这般一说,尴尬登时没了,腰板都挺得直了些。
有几个狂热粉丝,甚至都不顾心底对老虎的戒备,情不自禁地热泪盈眶,向前奔了两步:“云师!”
云子瞻振了振衣袖,回首微微一笑。他面上尤带风霜,可这一抬头,一回首,便仿佛带来了满卷书香。
所有的书生都静下来。
“我记得你,你写过一篇《小论五蠹》,虽尚嫌稚嫩,但已颇有气象,词句锋利,让人记忆犹新。”
这书生闻言登时脸上红得发烫,眼睛简直亮得让人心惊。
云子瞻一眼看过去,竟很随意地便认出数个曾给他递过文章的学子,虽不知名姓,可对他们的文章却是了若指掌,三言两语便令所有书生都感激异常,几乎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言谈一派自然,并无丝毫拿捏身份的意思,同书生们说了几句话,便笑起来:“等下去你们曲先生的书院,咱们在坐下慢慢说话,先等我把私事办一办。”
一干书生便轰然应诺,云子瞻很熟门熟路地蹭到顾湘眼前:“小顾,你是哪哪都很好,生得俊,有才气,性子疏阔,唯一便是做事不利索,瞧瞧这老虎,它是要吃肉的,你把放在城门口呆这么久,合适么?”
一众书生纷纷点头。
“云师说的是——”
“赶紧宰了吧,虎骨拿来酿酒,虎肉都做成肉干,咕嘟。”云子瞻吞了口口水,“我买,会给你一个合适的价格的。”
书生们:“对,呃?”
有哪里不对的样子。
但是云师肯定不会不对吧。
顾湘面上第一次露出些无奈来。
她刚才面对那么多书生的指摘,都是神态自若,这会儿却是连连叹了好几声:“您又来了。”
抬起手轻轻按了按眉心,“那会儿我们搜山时,老爷子您也在,您是亲眼见了的,它们替我卖了力气。您老不小心扭伤了脚,也是这头老虎背您走了大半截的山路。现在您想吃了它,您自己说,合适不合适?”
云子瞻幽幽道:“说起来是有点不合适……那便算了,小顾啊,我难过,你把你剩下的那几坛酸辣椒,辣椒酱都卖给我,要不然我这心痛难过的劲儿就过不去了,难受。”
身形圆润的老爷子倏然就变得有些虚弱起来。
“不行。”
顾湘顿时翻了个白眼。
后头几个书生齐齐吓了一跳,回过神一时间有点不知所措,他们真没瞎,云师变脸未免变得太快了些。
所以哪怕这小娘子即便表现得十分冷酷无情,他们这回也没冲上去同人家理论。
顾湘抬头看了眼牛车上的那车夫:“劳烦管管你爹。”
“哎,我多希望我是爹,可我不是,我就是个儿子,怎么管?”
车夫低着头,把斗笠向下稍压了压。
就这说话的工夫,云子瞻已经自顾自地又去翻旁边那辆车上雪白的小坛子们,他一头发已经半白,脸上虽没多少皱纹,却是正正经经的老人,可怜巴巴地瞧着那雪白的小坛子,到也不伸手,可谁都看得出,他心里很喜欢。
看了半晌,又悄悄回头来看顾湘:“小顾。”
顾湘:“……”
那边一群书生都傻了眼,几乎是一瞬间,所有人都恨不能把自己的身家通通掏出来拱手奉上,只要把云师能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顾湘深吸了口气,忽然伸手拽住车门,嗖一下就蹿了上去:“老狗,进城!”
老狗使劲拍了下马,马车哒哒哒地朝着城里跑去。
此时,赵娘子已把进城的手续都办妥,那边小厮趁着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顾湘的马车这边,一挥手就领着那些老虎狮子下了官道,往旁边杂乱的山林乡村处走去。
云子瞻眨了眨眼,眼泪都要流下来,感动地道:“……小顾啊,你这是终于修炼有成了。”
顾湘高声喊了一嗓子:“这些辣椒味太重,最要紧的是,我也要吃的,本来就不多。”
一群读书人眼睁睁地看着顾湘的车队一阵风似的卷进了京城,不由面面相觑。
守城的兵丁们也是面面相觑,半晌,赵四才抹了把汗,茫然道:“多长时间了,送信的人还没送到?金监门回来没有?”
刚才事情一出,他便当即按照规定,派人快马加鞭急报皇城司,按理说若要拦人,此时早该有上官赶来。
赵四摇摇头:“罢了。”
那小娘子有路引,也认认真真做了登记,携带的行李都被验看过,并无违禁之物。
上峰又没回话,既如此。
“今日城门登记的册子,需得详细记录。”
这会儿城门口已经比菜市场还要热闹,儒生们围拢在云子瞻的牛车前不肯里去。
很多老百姓还在眺望,议论着刚刚发生的事。
李成碧混在其中,慢吞吞地上了马,低头一看,隔壁房的那小三还眼巴巴地瞅着狮子们走远的方向。
“五哥,那啥,说好了我负责它们的口粮,这准备好了,得送哪去?”
李成碧眼前一黑。就见一开始负责跟城门守卫交涉的那个年轻女子,骑着马走过来,规规矩矩地下马行礼,仪态端方,礼仪分毫不错,完全能拿出来给家里姐妹当范本。
“李公子,这是我家小娘子的拜帖,今日初至,舟车劳顿,待我家小娘子稍事整顿,便登门拜访。”
李成碧迷迷瞪瞪地接了拜帖。
帖子上的绸缎质地细腻独特,绣得竟有些像汴京城一角的风景,设色淡雅,画风独特,虽是绣品,可却看得出作画者画工之精深高妙。
他打开看了看,这字竟也是一笔好字。
李成碧揣着拜帖,拎着李成芳,一路直奔李家,到了门口,他大堂哥身边的小厮李茂才已在角门等着,打眼看见李成碧,只当车上装的是环姐儿,忙使人把角门打开,令车马进去,迅速道:“带小娘子先去洗漱,换了她衣服鞋袜,你们几个,仔细些,千万打理干净,家里小郎君,小娘子都年幼,万一沾上些什么,那咱们都不要活了。”
第二百八十六章 李家
李成碧翻了个白眼,也不理这小厮在那发癫,直接扔下李成芳给他们,径直去书房先见这府里的那位大公子。
李家上下都显得很平静,似乎今天就是寻寻常常的一天,小娘子和小郎君们,上学读书的上学读书,习武的习武,出外聚会交际的出外交际。
大夫人更是直接和她娘家嫂子逛街去了。
李成碧沿着游廊直接进了书房,今天天气不太好,阴得厉害,虽才过了晌午,书房里的光线还是显得有些沉暗。
李家这主宅比李成碧家自是要大得多,到底是当年李家还风光时,老太爷给置办的,宅子比起贵胄之家或许要小,但已经胜过京城许多人家。
可毕竟是老宅,维护得再好,依然有各种陈腐的痕迹。
瓦片换了许多,有些地处没有好瓦来配,墙角也是处处斑驳。
李成义就坐在窗边的靠椅上,捧着书读,见李成碧进来就笑了:“回来了?我让李茂才把人先安顿在莲花池,离得芙蓉居远,也省得她身上有什么咱一时没看出来的毛病,再连累了家里姐妹们。”
“先把人晾着,熬上十天半月,把人熬熟了,我们再慢慢教,想必能更听话些。”
李成碧没吭声,捞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灌了两杯茶,叹气:“这事吧,有点难。”
环姐儿瞧着,和京城那些个贵女比,毛病到确实是有一堆,可李家想教她,怕是不容易。
话还没说,李茂才那厮已是匆匆而至,进了门给两位公子请了安,看李成碧的眼神那是可怜的紧。
他磕磕绊绊地,小心翼翼地把根本没瞧见环姐儿的事一说,李成义半晌没话。
李成碧苦笑:“别看我,那是个大活人……”
“你啊。”
李成义是真觉这堂弟过于迂腐,被他爹教坏了,“他不来,你不会把人绑来?自家的小娘子,难道开封府会管你不成?”
李成碧轻轻翻了个白眼:“可我还不想死。想死也绑不来。”
李成义:“……”
他陡然发现事情不对。
自家兄弟的性子,他还是知道的,这个堂弟性格中正平和,颇有君子之风,但事情轻重缓急到还算清楚,对家族的事也很上心,大体比较听话。
“到底怎么回事?”
李成碧干脆坐下,让底下人备了酒菜:“我估计这个时间,京城上下大部分人应该都知道了。”
他平铺直叙地把城门口的事说了一遍,李成义轻轻眨了眨眼,心道:这故事讲得可真吸引人。放瓦子去,那是能引得宾客满座的。
李成义端起碗茶来,没滋没味地喝了两口。
李成碧小声道:“大哥,你老想让咱家弃武从文,想三代之后,让咱家被旁人提起,也能说一句是诗礼传家,既是如此,那对咱家环姐儿这事,家里这么干,像话么?”
李成义沉默片刻,目光幽幽:“老夫人已给环姐儿相看了人家,卢家的嫡长孙。”
李成碧登时愣住。
“卢家?”
他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晌午已过,天气到没那么冷了。
老狗指挥着身边的人去检查宅子,蹙眉道:“东边那座宅子明明更大也更新,为何要买这一座?咱们预算也还算够的。这座是够大,但这都到了偏角处,又是荒了十几年的。”
不过,他也就是白说一句,更要紧的还是交代自己刚打探到的消息。
“小娘子可听说过那卢家?”
顾湘转头朝旁边的茶寮一点。
此时茶寮门口拉胡琴的老者,唱的正是卢家的事。
卢家显赫时,人人服紫,结果一夕之间先是天灾,再是人祸,不光家财全失,还死得只剩下三房一家人,如今当家的家主……很是一言难尽。
就算京城闲汉多,牙行多,顾湘瞧着也是‘兵强马壮’,便是外地人,也无人敢糊弄,但折腾处宅子依旧是个大工程,顾湘已经坐了大半天,也听那老者唱了大半天。
总觉得若老者唱的都是真的,那家主每日光是救人,就得耗去大半时光,怪不得人人都说他活了大半辈子一事无成,整日里,早晨救个孤苦少女,中午救个可怜老乞,晚上还得挺身而出为几个受冤屈的穷酸秀才出头。他哪里还能找出些去赚取功名利禄奔的时间?
“不过,卢家这一代的儿子卢云,卢叶波,却是京城里最具盛名的公子之一,号称诗画双绝,最令人倾慕的却是他的容貌,世人都说,京城公子里容貌最盛的,唯有卢家公子可与狄雅怀并肩。”
老狗起了头,赵素素便跟着道,“我们打听过了,近来李家传出风,说是那个遁入空白的李宁李公子,曾同卢家主有过婚约,约定好了,李宁将嫁一女儿给卢家的公子。”
顾湘:“……”
赵素素笑道:“若李家这回真能顺利把小娘子认回去,而这门婚约两家还都要认,那小娘子的未来夫婿……便是这位书画双绝卢公子了。”
顾湘:什么卢公子,李公子的,都是些没谱的事。
“说说李家。”
卢家的事不重要,李家到更要紧些。
“李家老太爷李周,同老夫人育有三子,庶子四人,如今亡故者多,还在李家的只剩下第三子李全,自幼纨绔,虽他父亲把家里荫官名额给了他,可他没当两年官就辞了,如今赋闲在家,每日逗鸟遛狗,到是悠闲自在的紧。”
“第三代的三位嫡公子,大公子李成义,是李家长子长孙,三公子李成芳也是长房嫡出的公子,二公子李成安是李全的庶子。”
“这第三代里,大公子李成义袭了轻车都尉的爵位,刚升任了正六品的枢密院副承旨,官职不高,可李家在军中旧部颇多,李家的地位,到也不全因着李家子孙的官职。”
赵素素细细地把李家的事说了一遍,轻声道:“小娘子忽然赴京,不知可有什么章程?”
“只是早晚要来一趟。”
顾湘一笑,“既到了京城,待我安顿好了便去拜访,把事情弄清楚说清楚。”
她轻轻扬了扬眉:“无论我生父生母是谁,这年节,生恩不及养恩大,所谓无欲则刚,我要姓顾,便是官家来说这个道理,这道理也在我这儿。”
第二百八十七章 女子
赵素素和萧灵韵,还有秋丽,樱桃几个丫鬟面面相觑,转身就去整理行囊,卸车,还得安顿那随车来的八个年轻女子。
阿大一早溜到附近的茶寮里盯了这环姐儿有些时候,此时见几个丫鬟仆妇大大方方地谈论了一波李家,他是各种不自在,等这一群丫鬟,全都自顾自地做事,全然不把李家当回事时,他就更不自在了。
“我这以前……”
绝没有这般自虐过。
阿大回过神,登时被茶水苦了一下子,“呸呸!”
低头就见他杯子里的茶汤浑浊的要命,左右客人们纷纷侧目,阿大脸上一红,赶紧低下头去。
在茶寮里会自己带茶砖,自己煎茶的,大多数都是煎茶,分茶的好手,他这回可真是丢了人。
阿大瞥了坐在对面优哉游哉地,只喝白水的那个‘环姐儿’一眼,到底没敢腹诽什么。
顾湘把视线收回来,落在自己刚买到手的宅子上:“京城的房价真是有点吓人。”
老狗说他们的预算还够,确实是很够的。
不光是来京城时,大家想着穷家富路,把能调的流动资金都给抽调了,这一路上他们更是不光没怎么花钱,反而大笔大笔的进账。
每到县城,州府,驿站等地,自家小娘子便把路上制的各种小食拿出去贩售,每每一撑起摊子,没一会儿就能全都卖光,那些个行路的商人,再吝啬的都忍不住要买些吃。
路过泉州时,他们家的两坛新酒,老狗亲眼所见,小娘子从路过的一家小村子里,连采集带收购,廉价买了一批药材和果子,回过头便酿了两坛散着果香的果子酒。结果这果子酒到了泉州,竟让一家道观的老道,花了足足一万贯买了下来。
成本一共用了一百三十七文。
当然,自家小娘子的人工费用,还是要另外算的。
不只这些正经赚头,他们家的好雪鹰,一路上遇见黑店就兴奋,遇见山寨匪寨便手痒痒,这一路,宰的土匪强梁都快要数不清了,领的官府的悬赏加起来竟有一万九千三百两银。
雪鹰有点强迫症,看着这九千两的数浑身不自在,从前日开始,每过一县城,便忍不住盯着官府的告示,寻看哪个匪首的头颅能值七百两,可惜走了两日,愣是没见着合适的,这会儿正难受的很。
顾湘却还是觉得缺钱。
她转过头,目光落在大车边上。
秋丽和樱桃都没敢打扰雪鹰,两个人接了差事,负责帮着那一批刚被救回来的女子先安顿。
这活说来简单,可其实一点都不简单。
这一路上救回来的女子都经了官府,想回家的都去了信,有些悄悄被家里人接走,有些家人虽没来,她们还是心有期盼,剩下的这八个,都是连话都不肯同官府的人多说一句,顾湘一眼就看出来,她们怕全是好人家的女儿,只是……恐怕已经没有家了。
以前顾湘看不见这些,现在她看得有点难受。
其实五感啊,尤其是眼睛变得敏锐了,好处很多,麻烦的地处也多,此时她的心情就有些凄凄惶惶,很有点无处话凄凉的意思在,也说不出什么,反正就是有点难受。
她刚来时,活着就很开心,其它的什么都顾不上。
“小娘子。”
秋丽过来灌了两杯水,豪迈地抹了把嘴,吐出口气道,“气死人,都不吭声,就那自己说自己叫乐儿的那个姐姐看着还有点活气。”
“我就纳闷了,都跟她们说过,钱够用,每人至少能分个四五百多贯,这可是六七百贯钱,哪怕是京城,寻个偏远地处都能买个小宅子的。我爹娘一年到头都赚不到四十贯,还要养活一大家子。”
“换了我有这么多钱,早高兴疯了,你瞧瞧她们,一个个的半死不活,问什么都不说。”
顾湘略微沉吟,轻声问:“再过两年,你和樱桃若是不嫁人,就要交200个钱的罚金了吧。”
本朝女子十八不嫁,每年罚金两百个钱。早些年这规矩被废了一段时日,近来又重新开始实行,不过只要200钱,比起前朝和本朝初立时少上许多。
秋丽对这事一点都没放在心上:“200个钱而已,樱桃那小丫头平时爱偷懒,赚个两三天也能把这笔钱赚出来,谁在意这个?反正我们姐妹一时半会儿没想嫁人。我们要钱有钱,要房子也有房子,嫁人作甚?去伺候别人一家子去?我又不傻,为何那般想不开?”
樱桃也笑道:“嫁人就是为了养个孩子,养个孩子还不是为了养老?现在有小娘子在,用不着嫁人!”
“老杜老两口一大把年纪了,看看小娘子给他安排得多周到,每日不做事都能领月俸,下头一堆小徒弟殷勤伺候,住得好,吃的好,一年四季衣裳鞋帽小娘子都给发了,钱赚了一堆,根本就花不着。咱们老杜,如今都开始富贵人家的老太爷才能玩的玩意,带着他夫人去外头喝茶,怀里总是揣着一荷包的铜子,专门备了,给人家茶博士,店小二赏钱用,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啊。”
“我和姐姐以后,也要小娘子给我们养老。”
一时起了谈兴,秋丽干脆翻出账本算了算,算得自己都瞠目:“按照现在咱们赚的银钱,顶多再过五年,我手头能攒下五万贯。”
樱桃笑得见牙不见眼:“这般说,我想起个笑死人的事来,咱路上不是碰上个寡妇么?四十岁了,因着有三万贯的嫁妆钱,他们那位才二十八岁的县太爷和县里几个大户人家争抢要娶这寡妇,都打得头破血流。”
“要是我们攒下五万贯,可千万记得财不可露白,否则这不嫁人的想法怕是会让咱们姐妹步履维艰了。”
顾湘失笑,目光扫向马车那边,就见那边几个女子,都悄悄抬起头,静静地看过来,脸上依旧惶惶,甚至惶急忧虑之色更浓了。
可她们面上会流露出这点忧虑,总比刚才那副麻木不仁的模样要好上许多。
顾湘看了看老狗已带着人清理好了行囊,便拍拍手笑道:“诸位小娘子,天色不早了,大家一起动手把自己的屋子收拾好,然后我们吃饭,睡觉。”
第二百八十八章 舒坦
顾湘一口气吩咐下去,清理园子,拔出那些长了好些年的野草,清理淤泥,修补房间的门窗,砖瓦,打扫房间。
虽说粗重的活儿,她们年纪小,根本做不了,大部分体力活都是老狗带着一干亲兵家丁们做的,另外秋丽还出钱请牙行雇了仆妇杂役来帮忙,但也没让她们闲一时片刻,安排好居室,就开始洗扫屋子,糊上窗纸窗纱,铺床叠被。
秋丽,赵素素,萧灵韵三人亲自带着这些孩子们去做。
活是越做越多,这些小娘子们个个身子娇弱,八个人里头,甚至有七个丫头都裹了脚,哎!
“造孽!”
赵素素看她们的模样,心里就有点泛酸。
早些年京城流行了一阵子大脚为美,但时间很短,人们又开始给家里的女孩儿裹脚。
她比较幸运,当年她爹和她娘都有点离经叛道,被人觉得小脚美,她父母却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损伤,硬顶着家族的压力,由着她养了一双大脚板。
也多亏了这双大脚板,早些年受苦受难的,她也挨了过去,当年族妹是人尽皆知的美人,只美人可养在金丝笼里头,放到旷野上却是难生活。
好在如今所谓的裹脚,只是追求纤直而已。
顾湘当初刚来这地处,就刻意打探观察过女子裹脚的情形,村子里是绝对没人裹脚的,也只有姜氏这般读过书的女子,才能知道此事。
据说,姜氏当初也打算给原主裹来着,只原主哭得实在让人心疼,想想也便罢了。
如今的小脚女子,多是官宦贵胄之家出身,家中女儿幼年,便以布缠足,穿上束脚的小鞋,但并不似后世那般,甚至要到脚趾骨折的地步,放了足将养一段时日,很多人都能恢复过来,多数并不会落下残疾,影响走路。
这会儿一群女孩子都是战战兢兢地放了脚,让秋丽去领了大夫来诊治过,换上宽松的布鞋,被秋丽她们支使得团团转。不一会儿,到人人累出一身大汗来,一时却也没了那些个沉重的,让人绝望的情绪。
所有人辛辛苦苦将近两个时辰,宅子终于焕然一新。
顾湘径直走到后院的大厨房去看了看,对这一排足足安置了二十个大灶的大厨房十分满意。
买宅子时,她已四处转过,老狗嫌它偏,在麦秸巷西北角上,可在顾湘看来,向南走过了两条街巷,便有太学,有国子监,是正经的繁华地段,只因着外头宅子建得乱了些,拐角颇多,稍显僻静。
其实老狗他们有点看不上它,也是因着这宅子有些不吉利的传言。
听闻早前这是前朝一个大太监在外头购置的私宅,后来太监犯了事,这宅子就被收官变卖。
之后也不知怎么的,每一任主人都要生些乱子,不是做生意赔钱,就是当官的遭到贬谪,因为这些事,传言传得是五花八门,自是无人敢买,渐就荒废了去。
顾湘却喜欢这地处,外表很不起眼,甚至从外头都不能看出内里的宽阔,但建的时候用的都是上好的料,更要紧的是还有两口好井,她看过井水,水质相当好。
至于不吉利这事吧,她到也不是不信吉凶之说,只京城这等地处,哪年没几十个官遭贬谪?若这也叫不吉利,京里百分之八十的好宅子都不要住了。
雪鹰先把厨房收拾了出来,不光打理得干干净净,十几口水缸都给灌得满满堂堂。灶台上的石面擦得都反光,地面上的青石板上本来染了些绿苔,现在也被洗刷得干净,到是墙角不知什么时候钻出来几簇野草,大冷天竟还绿油油一片,雪鹰便没动它。
厨房打理得这般好,顾湘的兴头全起来了,秀了一把刀工,切了牛肉,羊肉,猪肉,都是薄如蝉翼,后半晌的阳光透进来,简直像是摆了一桌子的水晶花一般。
猪肉特别要的半肥半瘦的,羊杂羊脑也都清洗处理过摆放齐整,半点不浪费。
大个儿的虾都吃完了,剩下的鲜虾个头小,顾湘就干脆剥了壳子,做成虾丸。
乳白色汤底是车上一直备着的,熬了许久,香浓醇厚,顾湘又抻了面条,准备了新鲜的蘑菇,备了几样酸笋,糖蒜一类的小凉菜,把前几日剩下的几篓子芝麻炊饼翻出来重新烤过,烤得是外焦里嫩,丝毫不像旧的,反而别有一番风味。
顾湘调好了芝麻酱,最后往里面抓了一大把花生碎牛肉粒,秋丽就笑道:“赶紧给那群小丫头们都送去吧,全都累瘫了。不过,她们竟能咬牙坚持住,谁也不曾叫苦叫累,到是不容易。”
“别急。”
顾湘轻笑,“素素姐,你把咱们备的药包给她们送去,让她们好好泡个药浴,活泛活泛身子,要不然明日怕是动弹不得了。”
赵素素应了声便拎着药包过去。
此时乐儿正领着姐妹们在西北角的浴房里洗漱,此时天气冷,浴房里关得密不透风,里头就没安置炉火,只在外头烧着一面火墙。
几个健妇帮着送来一桶又一桶的微微发烫的水,里面搁着药包,乐儿几个艰难地喘着气,只觉得身上酸疼得厉害,可出了一身汗,搓掉了两层泥,精神气一下子就不一样了。
出了浴盆,最怕受风,换上衣服一人身上裹着厚厚的斗篷直接穿过甬道进了暖阁。
暖阁里早舒舒服服地铺垫了一层毯子,椅子上全是厚实的垫子,大圆桌上置了风炉,上头是一锅上好的汤,滚热滚热的,好几盘子鲜切的肉晶莹透明,泛着莹莹亮光。
汤锅里滚着萝卜,鲜蘑菇,酸笋,香气蒸腾而上,满屋子都是。
若换了以前,乐儿怕是要嫌弃味重,不肯凑近的,如今却是不停地吞起口水。
在座的这几个姑娘也早饿得前胸贴后背,看到这些哪里还忍得住,一筷子肉下去,只涮了片刻就入了酱料碟子,大口大口地连吃了十好几口,乐儿才小小地吐出口气,抹了把额头的汗,略有些不好意思。
抬头四顾,几个小姐妹都是一个模样,不由面面相觑,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乐儿笑了半晌,低头看着酱料碟里的肉,薄薄的肉片又香又嫩,酸笋和糖蒜咬在口中清脆可口又解腻,再喝一碗汤,最后拌着酱料来上一大把弹性十足的面条。
“呼!”
“舒坦!”
几个小丫头泡得皮肤粉嫩,吃饱喝足眯着眼歪在椅子上,面面相觑半晌,噗嗤一声都乐了。
笑了半晌,又呜呜地哭起来。
秋丽在门口正打算给她们送些菜,听见动静,脚步一顿就没有进去。
哭出来便好。
第二百八十九章 盘算
“正在屋里哭呢,我听着好像是说起话来了,肉也着实吃了不少。”
此时月亮都上了树梢。
秋丽回了抱夏,替自家小娘子摆上酱碟。
“我让厨房给她们上了几碗生滚粥,这肠胃都不大好,光吃肉怕吃坏了。”
顾湘颔首,先吃了口羊脑,一咬咯吱一声,很是有嚼劲,牛肉又滑又弹,虾丸很是细腻可口。
“吃上这一顿,再舒舒服服睡上一觉,对她们有好处。”
一边说,顾湘一边挖了一大勺花生碎牛肉粒搁在酱料里。
秋丽看见这些花生碎,虽才到京城,还是动了些思乡之情,不由一叹道:“也不知咱农场那边现在怎么样了……小娘子不在,他们可莫把咱的新良种给祸害了才好。”
顾湘莞尔,赵素素当即伸手掐了她一把:“小娘子交代的事,大家怎可能不上心?再说,还有姜娘子坐镇。”
离顾庄之前不久,顾湘才狠狠心花了很是不少的一笔美食点,从商城里买了些种子出来,其中有花生,玉米,土豆,红薯,还有点菜种。
可惜,商城里售卖的商品,都没有刻意提高产量的那类,毕竟追求的都是味道口感,求味道,要求便高,产量上就不怎么如人意了。
也就是‘洞天福地’里头种,产量还不错,换到别处,这类优质的,珍贵的种子想种出来都难。
不过她到记起来后世那个让人恨不能砸烂了的朝代里,康熙皇帝曾培育过御稻,那稻米的味道不错,产量也还行,搜了搜到还真搜出这类。
她便买了些打算在农场试种一下,按照系统资料里记载,这类米亩产三石,如今在江南水乡,若是良田,稻米也能产三石,可康熙这御稻,能在北方种,且这是双季稻,若种出来,说不得能在江南种两季,那便大不一样了。
去岁刚至此地,事情繁杂,尚不知顾庄灾劫能否得解,她的性命尚且不知能不能保得住,自是没精力去想,她能不能仰仗这从天上掉下来的系统,在这个时代做点有用的事,如今安稳下来,到可以想一想了。
顾湘已经拜托她阿娘,四下里搜寻精通农事的老农去农场,想办法试验下怎么给粮食增产。
至于杂交水稻,顾湘只知道个名字,最多就是提点一下那些正经的会侍弄庄稼的农户们,只恐怕想真正实现粮食的大丰收,需要极漫长的时间。
顾湘拿了个酥油烧饼,这是她今日新做的,水和油和的面,面里加上茴香啊,花椒一类,外头糊上芝麻,一层一层的酥皮脆得很,里面的面却又柔又软,一口咬下去,油滋滋的,香得紧。
一口咬下去一小块儿,顾湘又拿筷子挑了芝麻酱涂抹到里头,再盛了一碗汤配着慢慢吃。
汤汁鲜美醇厚,与烧饼正相配。
吃两口,不免想自己的生意,她这回在京城,不光想开酒楼,还想做些小食生意,能让每个人都吃得起的那一种。
京城里大酒楼既有樊楼,会仙楼,也有各种各样的小酒楼,多得不胜枚举。小食铺子,点心铺子也是多如牛毛。
顾湘初来乍到,他们既无背景,论本钱也不算雄厚,可她有一点别人比不了的优势。
她的香料多,商城里各类调味料不光丰富多彩,也很廉价,等过一阵子,顾庄农场的香料种出来,那就更无后顾之忧了。
这年头,各类香料都是贵族专享,价格堪比黄金的,京城大部分的小食铺子都不可能舍得放太多的调味料,厨师们也只能尽可能地利用食材本身天然的香味来做菜。
顾湘一路行来,仔细看了一路,什么包子,肉饼,荔枝膏,梅子姜,好多种类顾湘都没听说过,看着就让人食欲旺盛,她也买了几样尝过,味道都还不错,不过确实在调味上有所不足。
吃饱喝足,顾湘就招呼秋丽她们去睡。
她是挺急着做生意,可今日刚到京,立时便买了宅子还收拾这么老半晌儿,大家早累了,便是有天大的事,总归都要吃好喝好睡好才好去做。
秋丽忙同自家小娘子一处洗漱,待顾湘躺下了,给她点上熏香,落下帐子,又忍不住问了句:“李家那边——”
“先安顿好再去拜访便是。”
顾湘打了个呵欠,应了句便睡了。
秋丽立着琢磨了半晌,思来想去,明天事情极多,要整理箱笼,安置家具,还要把那些个从寨子里捞回来的珠宝都换做现银,好安乐儿她们几个的心,确实顾不上李家。
这般一想,她便也心安理得地睡了。
此时李家上下,却是好些人夜不能寐。
“阿大是怎么办事的,还有那个李茂才,都是官人你用惯了的人物,怎这般没心眼,刚才老夫人问起,我都不知该怎么答话!这上上下下多少双眼看着,咱们家这回肯定要闹笑话了。”
李成义安抚地拍了拍妻子的手背:“莫要急,不碍事。”
今日五弟同他说起去接人时发生的事,也把他吓了一跳。这才忙把阿大叫到眼前,细细问了那环姐儿在外头的情形。
问完,他又叫了三弟和蔡嬷嬷过来问话,两相对比,他终于知道自己这个便宜妹妹,远不是他们想象中那般模样。
不说别的,就这交际的本事,就能赛得过她阿娘。
竟连天下儒师,云老爷子也与她有交情。
“不得了啊!”
到了这地步,李成义反而放松下来,这是乍然被皇城司的人翻出来,他们家也跟着被唬了一跳,就闹了些乱子。
可仔细想,事情过了十五年,已是陈年旧事,二叔早遁入佛门多年,再多的恩怨也早该散了。
这环姐儿的事,他们照着规矩,该怎么做便做怎么做就是,待新鲜劲过去,谁还能老盯着他们家不成?
“还有件事。”
大夫人蹙眉问,“官人你说,老夫人要和卢家说亲,两家已暗地里通了气,定好了月底去相看。”
李成义摇摇头:“如今哪还算暗地里?卢家这家风,啧!”
大夫人瞟了他一眼,有句话到底没说,这卢家再不好,卢叶波却是一等一的好人才,京城倾慕他的闺秀如过江之卿,官人那个嫡亲的妹子,也是其中之一!
现在外头来了个丫头,要定给卢家公子,一个闹不好,恐要祸起萧墙。
第二百九十章 女儿心
芙蓉居
夜色深了,桌上的灯烛已经烧去大半。
李成玉捧着书坐在烛火前,书页却是半晌都没掀动过。丫鬟过来换了三回茶,心里直犯嘀咕,这两日她们家小娘子老是魂不守舍的,总打探外头来的那人的消息。
她们家小娘子是家里郎君,娘子的心头肉,哪里是那有爹娘还不如没爹娘的人能比的。
也不知小娘子愁个什么。
李成玉没滋没味地喝了口茶,轻轻叹了口气。
前些日子,老夫人说起李家同卢家的婚事,李成玉一时没听清楚那是二房的事,心里还有点小小的欢喜,卢家虽说如今落魄了,但到底也是世家,卢家的嫡子娶妻,李家适龄的嫡出小娘子没有几个。
她是最合适的。
李成玉虽然有点不好意思,可她真的很喜欢,很喜欢卢公子。
她已经打算好要主动去同大哥说,李家和卢家联姻,她很愿意为家里分忧,只还没去,便知道了与卢家公子的联姻人选,竟是早已经选定了的。
正是尚未回京的二叔的女儿。
一个外室女!
李成玉当即就懵了。她从生出来到现在,几乎是要什么有什么,整个大房嫡出的孩子里,只有她大哥,三哥,还有她。
她比三哥小三岁,比大哥要小九岁,哥哥们心疼她,毕竟她还在襁褓中时,父母便已亡故,老夫人精力不济,哪怕养着她也是交给乳母照管,大哥几乎是把她当闺女一般养到大的。
但凡她想要的东西,很多时候都不必她提一句,哥哥们就主动捧到她眼前来。
可这回,她却是当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李成玉默默看着窗外漆黑的长空,不知她长什么模样?
无论如何,她都不该是卢公子的妻子,卢家如今需要一个能顶门立户的强势儿媳妇,卢公子便是将来势不可挡,如今还只是一介白身,在他成长起来之前,需要可靠的人来帮助他。
李成玉喃喃道:“我会有极丰厚的嫁妆,大哥和三哥都说了,阿娘的嫁妆都给我用,最少有一万贯的压箱钱,另外还有庄子,铺子无数,我跟着老夫人学过管家,嫁过去便能支应起卢家,让卢公子以后再无后顾之忧。”
而且她大哥很有出息,三哥和宫里的三公主关系好,未来可期。
她自己也是相貌秀美,画得一手好丹青,在京城闺秀圈子里也是个小有名气的才女,将来和卢公子在一处,必能琴瑟和鸣。
“她有什么?”
一个穷乡僻壤长大的女子,或许连字都不认得几个。
李家上下都没同李成玉说过外头那个的事,大哥他们也不爱自家妹妹去理会那些,可便是不说,她也知道那些乡下女子是个什么模样。
皮肤粗糙,牙齿黑黄,浑身上下脏兮兮,大字不识几个,没多少见识,怕是卢公子跟她说话都会鸡同鸭讲,怎么成亲?成了亲要怎么相处?
李成玉并不是对二房的那个姐妹有什么恶意,她连见都没见过环姐儿,有什么可嫌恶的,只她想的这些,都是现实罢了。
环姐儿甚至不会有多少嫁妆。
她娘如今是人家张家的宗妇,当家夫人,早就说过过去种种皆是意外,也是罪过,她只当重新投胎了一回,那些都是前世。还说过今世之人,不忆前世之事,她一概忘了。
李家这边,公中大约会给她置办一份大体看得过去,表面光鲜的嫁妆,就如家里那些庶出姐妹一般,放到小门小户,嫁妆不算太简薄,可搁在卢家这烂摊子里,远远都不够的。
不必说她俗,卢家现在的情况,想嫁过去,将来做宗妇,手头就绝不能少了银钱。
李成玉是真心喜欢卢公子,所以她愿意踩这个坑,京城各家的小娘子们,乐意踩坑的应该有不少,毕竟卢公子是真的好,可家里乐意让她们去的,怕是寥寥无几。
“小娘子,该歇着了。”
“唔。”
李成玉只好去洗漱了一番,别别扭扭地躺下去,这一宿却是辗转反侧,不能成眠。
第二日一大早,天还黑着,她便睁了眼,丫鬟小芙一边给她温了帕子轻轻擦了把脸,一边蹙眉道:“也不知那个环姐儿是个什么来路,刚才还挺竹子说,小公子也没睡踏实,大半夜地就要爬起来,说什么要去麦秸巷找那个环姐问老虎,狮子的事,闹腾得不行……”
李成玉心里陡然起了个念头。
她也要去看看。
李家有两个睡不好的,顾湘却是睡得踏踏实实,天大亮了,小柿子从门缝里挤进来,趴在她的床头上呜呜呜地撒娇,她都不肯睁眼,只伸手一捞,把小柿子捞到床上抱住,把头埋在它软乎乎的小肚子上,小小地打了个呵欠。
小柿子肯定是刚洗过澡,小胎毛细软的很,身上有些草木的清香。
不多时,外头嘈嘈杂杂,顾湘睁开眼,只见秋丽和樱桃匆匆忙忙地指挥几个健妇把镜台,方凳,翘头案一类的都搬进屋子,她隔着窗子一看,外头还摆着个架子床,琴台一类。
最明晃晃较吓人的,是一面十二扇的山水屏风,缎面上绣以金线,点缀珍珠宝石,很不似当下流行的简约风格,简直是十二万分的奢华。
“雪鹰?”
秋丽和樱桃嘴唇也隐隐发白。
其实在顾庄,她们就知道雪鹰给自家小娘子布置屋舍房间,从来用的都是上好的,别处连见都见不着的好东西,可那时候也不曾这般夸张过。
“刚才我看了眼,外头一个小茶几瞧着不起眼,却是正经的紫檀木的,雕花细腻至极,上头刻的茶花简直像要活过来一般。”
樱桃小声道,“惜惜小姐也好奢华,用的家具都精致,可和这小茶几一比,惜惜小姐房里的摆设,简直都要俗不可耐。”
顾湘眨了眨眼,也不睡了,爬起来和丫鬟们一起出去看稀奇。
昨日进京时,雪鹰过来请她看看商城里有没有一个叫‘复古百搭家居’的套餐,她搜了搜,果然有,四十二个美食点一套,她见雪鹰要,又不算贵,便买了给她。
雪鹰还说这家具要重新改造才能用,这是改造好了不成?
第二百九十一章 家具
顾湘出了东厢房,一路沿着游廊朝外走。
走了都十几步,还能看见好些丫鬟仆妇小厮抬着桌椅,板凳,架子床,座屏,衣箱等等,小心翼翼地沿着小道朝着四面八方走,后头连成一排,简直摩肩接踵,一直延伸到了门外去。
大部分都是红木,木质细腻,哪怕是不大懂这些的也看得出来,这些全是一等一的好木料。
乐儿带着七个小娘子在门口帮忙收拾,她们要收拾的主要是她们现在住的屋子,此时乐儿看着给她用的那个棋桌,愣愣地出神,这棋桌用的是上好的楠木,散着淡淡的香味,样式十分精巧,花纹虽然特别繁复的模样,却半点不轻浮,反而彰显灵动,不用时能折叠成细长的架子,取放都方便,光是这工艺,怕是就值上百贯。
她这个棋桌,也只是最寻常的罢了。
乐儿身边这几个小娘子左看看,右看看,一时只觉眼睛都不够用,看什么心里都感觉好。
赵素素失笑:“选些有用的家具,好好把你们的屋子收拾出来,昨晚是将就住,这接下来指不定要住上几个月的,难道一直在地上铺铺盖?不过不用急,慢慢做,一点点归置便是,也别累到了。”
乐儿愣了下,忙就叫上姐妹们,同秋丽行了一礼,便开始收拾东西。
昨天她们累得够呛,可晚上睡得香甜,此时都缓过劲来,这回布置房间简直同玩差不多,乐儿家境其实还不坏,以前在家时,也是衣食无忧,但她在家什么事都是家里大人给安排,自己从来没有为了自己做过事。现在带着小姐妹布置自己的屋子,其中的乐趣旁的人是真心难以理解。
不过,陆陆续续送进来的东西不光是好,还很有意思,到是连赵素素,萧灵韵这些早没了童心的,也觉得新奇。
搬进来的圈椅瞧着寻常,就是用料好,做工好,但一坐下去,眯着眼稍稍一用力便缓缓转动起来,悠悠地转,并不会觉晕眩,只是惬意。
几个书架子下面布置了暗轮,移动起来十分方便,且上面的雕刻也是能随意来拼,一时山水画,一时人物画,一时故事画,变化多端,更是可任意拼接变形,想方便方,想长便长。
顾湘领着秋丽和樱桃走过来,正瞧见赵素素带着乐儿几个在那儿玩书架子和桌椅板凳。
赵素素不知怎么动得手,愣是把书架子变成了一朵漂亮的莲花,她披着缎面的斗篷,整个人都上去坐到了花蕊里,乍一看和花中仙子一般,顾湘刚要招呼,就听外头有个路过的小娃娃高声喊了一嗓子:“菩萨姐姐!”
顾湘:“……噗!”
赵素素脸都没红一下,装作根本没听见,徐徐下来一本正经地支使老狗在门口卸车。
他们从顾庄出来,只带了八辆大车而已,但此时门口光停着的车就不下十辆,还有陆陆续续卸下东西便走的。
秋丽和樱桃她们已不是头一次见‘系统’送货的手段,到也不觉惊奇,赵素素和萧灵韵面上也装得好,瞧不出多少惊讶来。
乐儿却是偷偷看那些赶车的车夫,这些人个个身穿玄色短打衣裳,虽是短打,可那料子亮得很,尤其是相貌都好,皮肤白,眼睛大,身材修长健壮,气度不凡。
这副模样的人物,乐儿往日在家都没见过,她的父兄说起来也算是有些钱财傍身,读了些书,搁在外头,也能让人尊称一声先生,可同人家这车夫比,那是任谁看见也要说一句,气度差了很多。
顾湘看着她们玩得热闹,自己便没过去凑趣,转头见雪鹰立在影壁旁边,盯着远处邻居家绣楼若有所思,便过去看她。
“我要拆了它。”
顾湘:“……”
雪鹰活干得利索,却并不爱说话,便是同顾湘在一处,也是惜字如金,向来不讲废话。
她现在说要拆了人家的绣楼,那就必定是要拆的,当然,若是自己硬不让,她也不会自己行动,只是会时时刻刻拿一种迫切的,焦躁的眼神盯着她看。
顾湘眨了眨眼,以目示意。
雪鹰轻声道:“置身那绣楼顶端,我们前院后院一览无余。”
她顿了顿:“宅子买了,钱花了,清理过,换房子实不划算。”
那买之前您老人家怎么不肯开一开尊口?
“买东边的宅子,只能拆太学的藏书楼,买州桥那处的宅子,相国寺东边的殿要拆一半,若……”
顾湘吐出口气:“我们想法子不让那绣楼顶上能上人,如何?”
好在他们银钱不足,买不起皇宫周遭的宅子,否则雪鹰岂不是动念要去拆皇宫?
雪鹰闻言,若有所悟,却是好歹闭了嘴。顾湘也松了口气,赶紧坐下来擦擦额头的微汗,喝一口热羊奶压压惊,她打量了下忙忙活活的丫鬟仆妇们,勾了下唇角:“明日便去拜访李家。”
她进京的理由,既是要弄清楚自己的生身父母究竟是何人,那李家总要去一趟的。
此时李家一位小娘子,却正坐在马车上,遥望她们门前的车马,目光呆滞,神色间惊疑不定。
李成玉此来,心里盘算了好大一篇话,但此时站在这儿,看那些丫鬟仆妇小厮有条不紊地卸车,再看便是在李家也轻易见不到的家具。
她好歹是个识货的,人家用来打那对八角小香几的料子,分明是百年老楠木,名贵异常,这一对光用料就要二百贯以上,更不要说它的工艺之精巧,完全不输给上用的器物,加上工艺,这对香几卖四五百贯,谁也不敢说它贵了。
李成玉登时白了脸色——她难道不是乡下来的?
垂目盯着掌纹沉吟半晌,李成玉才又抬头去寻正主,既然来了,总要看一眼。
或许她会经营,抛头露面赚了点银钱,可她容貌一定养不好。
就算在娘胎里时是美人,可在那等穷乡僻壤的地处长大,言谈举止必是粗鲁不堪,说不得脸上横肉,膀大腰圆?
只她目光扫来扫去,只见里里外外做事的女子皆形容秀丽,竟是寻不出一个丑的。
“敢问,顾娘子可在?”
李成玉顺着声响看去,登时一缩头,来人正是阿大。
顾湘也听到声音,到没拿乔,缓步从门里出来,扬眉一笑,李成玉正看到她这一笑,愣了愣,眼泪吧嗒吧嗒地落了下来。
“小娘子!?”
两个丫鬟齐齐惊得砰地一声撞了脑袋。
第二百九十二章 不大妙
李成玉的眼泪滚滚而落,怎么也止不住。
两个丫鬟手足无措,连连哄她,李成玉的目光却是直直地看着顾湘。
顾湘穿了身旧衣,起身以后头发都没好好梳,就拿发带高高地捆起来了事。更不要说化妆,可李成玉却觉得,书里面形容美人的那些个诗文,什么‘秀色掩古今,荷花羞玉颜’,什么‘肌理细腻骨肉匀’,什么‘其神若何,月射寒江’……便都在现实里有了个模样。
“好看有什么了不起……”
这时节,娶新妇重的是家世,是背景,是嫁妆,她,她……
目光落在人家门外那堆叠的箱子上,拇指肚大小的珍珠滚了满匣子,也是遥遥可见。
但总归也就是个外表光鲜。
“卢公子……卢九郎不是个注重皮相外在的人。”
他诗酒风流,喜欢逛青楼瓦舍,爱观歌舞爱听曲,流连在那香闺里多少夜晚不肯归家。
论皮相,他多好的都见过,如今娶妻,自是要能与他琴瑟和鸣,说得上话的才好。
脑子里转了不知多少杂乱的念头,李成玉孟地放下车帘,急声催促:“回家,回家去。”
她怕再待下去,哭得眼睛都要肿了。
李成玉不肯再看,眼角余光却还见阿大小心翼翼地看着脚面,连头都不敢抬一下:“顾娘子容禀,我们三公子是想着,他得了那头小狮子的恩惠,总要尽一尽心意才好,不知三公子该,做些什么才恰当?”
顾湘失笑:“行啊,让他每天送十头猪去城外便是。”
阿大忙恭谨应下。
闲聊了两句,顾湘就没功夫再应付他,阿大却还不肯走,四处帮忙,一会儿给人搭把手抬个箱子衣柜,一会儿替马夫清扫清扫马粪,忙得高高兴兴的,丝毫不见为难。
李成玉心里顿时咕嘟咕嘟地一阵阵地冒起酸水,酸得她眼珠子越发红了。
“阿大!”
她不禁咬牙哼了声,心中恨恨。
平日里见了她能躲就躲,恨不能装眼瞎,整日一副眼睛长脑门上的姿态,就只肯听他大哥的吩咐,不对,有时候连她大哥的话都不太好使,现在到好,在三家面前这般伏低做小?
德性!
李成玉揣了一肚子气,气哼哼地回了家。临走居然还听见阿大那个混蛋,谄媚地恭维人家身边的丫鬟:“这赵娘子这笔字越发进益了……”
“呸!”
你个粗胚知道什么叫好字?
李成玉当天回家,窝在自己的房间里挥毫泼墨,一气呵成,写了‘蛇蛇硕言,出自口矣。巧言如簧,颜之厚矣。’一幅字,盯了片刻,只觉得她这笔簪花小楷是越发清隽雅致,与往年比,很有些进益。
写完当即让人送去她大哥那儿,“去,跟我大哥说,让他转赠给阿大,哼。”
两个丫鬟面面相觑,一时越发忧心忡忡起来,彼此使了个眼色,眉宇间都染了一点愁绪。
她们到底是贴身侍候小娘子的,能做到大丫鬟的份上,那是心明眼亮的紧,对小娘子的事,怕是知道得比自家的事还清楚,最近这段时日小娘子不对劲,似是藏了心事,她们有点疑小娘子这是心里头有人了。
只观察了这些日子,也没瞧出小娘子心上那人到底是谁?
难道……是阿大?
两个丫鬟越想,这事越有可能。小娘子好静,最喜欢在家读书,便是出门,也是前呼后拥,带着一群仆妇丫鬟,想和外男接触,哪有那么容易?
前些时候小娘子带她们去大相国寺那边转了一圈,到好似看一出杂剧入了迷,还赏了好几个角儿银角子。
那杂剧说的,似乎就是些上不得台面的风月之事,寻常大郎他们,是从不让小娘子看的。
只不许归不许,小娘子这么大了,又有主意,自己出去逛街玩耍,有点自己喜欢的消遣,大郎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多管。
“我记得那回演的是相府的小娘子与外头一读书人三见定情的故事?小娘子是不是看得很认真,还抹了眼泪?”
越想,两个丫鬟就越觉得不大妙。
可她们能在李成玉身边这么久,最要紧的便是忠心,她们两个还是去外书房。
这日,天气放了晴,大公子刚送走了两个老亲,这两个都是家里没出五服的老亲,按辈分,大公子要叫一声叔祖的。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来打听云子瞻云老先生的消息。
最近云子瞻云老先生回了京城,听说是辞了官家的征召,要落脚云家书院教书。
这到不新鲜。官家雷打不动地一年征召云老先生四回,春天,夏日,秋天,冬日,是每个季节都不肯落下。
云老先生只说闲散惯了,教书又总爱扯闲篇,不好去祸害国之栋梁,只说他这把老骨头,能在书院教教小孩子便很好了。
官家也是向来拿这些德高望重的老先生没什么法子,这年头,哪个大儒要是不抗几回圣旨,那都显得没有牌面。
既云老先生要到云家书院教书,京里各大家族养的读书种子,肯定都想塞到云家书院去。
李成义如今膝下有一子一女,不过年岁都还小,尚不到愁读书的时候,可家中子侄辈里,却有三个小子在读书上有天分。
李家祖祖辈辈从军,李成义小时候,哪怕是现在,心底深处都想把祖宗留下的这份基业给守住,想要子孙里代代都出英杰,镇守边疆,为国效忠,可这几年娶妻生子,年纪也大了,想还是这般想的,做得却是送家里的小辈去读书,把妹妹嫁给书香门第,给孩子娶新妇,也选文官家联姻。
这世道,做文官到底比做武将要强。
李成义按了按眉心,就见李茂才从外头推门进来,面上还带着点奇异之色,自己这伴当一向到还稳重,七情上脸的时候不多,李成义不由有点好奇,笑道:“不是让你去送一送族老?这是送出什么新鲜花样了?”
李茂才先问了安,才老神在在地从袖子里摸出幅还未装裱的字递过去。
李成义一看就知是自家妹子的字迹,摇头道:“早和她说,她这笔字精致得太刻意了些,让她放松放松,她就是不听。”
这阵子,他这个当大哥的都不大敢再教,总觉得越教越坏。
“玉姐的丫鬟送来的,说是要送给阿大。”
李茂才平铺直叙,“芙儿丫头再三暗示了,她觉得她家小娘子看上了阿大。”
哐当!
李成义一头栽桌子底下去。
第二百九十三章 见面
李茂才手脚麻利地弯下身,把自家公子从地上捞起来,搁在椅子上放好,抹了把汗,轻声道:“大公子放心,这事不可能。”
他脸上也是木的。
李家家里主人没几个,从老夫人到底下的大小主人,也就是三公子难伺候些,可摸准了脉,也就是那么回事,反正李茂才从不觉得家里的主人麻烦,也不觉得家里阴私多。
今天却是着实长了见识。
芙儿那丫头,这真是什么都敢说,都是被小娘子惯坏了,她暗示地说了那话,小脸吓得雪白,李茂才当即就想,你还知道害怕?你知不知道,你吓死我了!
李茂才深吸了口气:“不可能的。”
“嗝。”
李成义连打了几个嗝,“咳咳咳咳!”
李茂才赶紧端起茶杯子来给大公子喂了口茶水,李成义摇摇头,目光落在妹妹那副字上,眉毛一挑,翻了个白眼:“你这是想谋财害命不成?什么乱七八糟的。”
这字上写得是什么?
送给阿大,这是说他厚颜无耻,和那什么,能有什么干系?
“阿大怎么惹到妹妹了?他又不是小三子,他能惹到谁?连跟我说话,他都不肯多说几句。”
李茂才摇摇头,却是压低声音,小声道:“今天阿大去了趟环姐儿那儿,听说是帮三公子跑腿去了。”
自从他在环姐儿那事上栽了个大跟头,还在五郎面前丢了回人,他是知耻而后勇,把手底下的小子们都遣了出去,就盯着环姐儿那的事。
只是自家这位新来的小娘子,实在是不太好盯,她身边那个留下刀疤的那厮,鼻子简直比狗还灵,满街的小贩那么多,偏他手底下的人让人一看一个准,愣是吓得那几个兄弟靠都不敢靠过去。
阿大过去找人,也不是从环姐儿那知道的,是李家传出去的消息。
李成义闻言叹了口气,按住眉心使劲揉了揉:“别说了,头疼。”
主仆两个正叙话,便听外头有人道:“大公子,门房来报,说是有个自称顾家三娘的小娘子,带人来拜访了,说是已经托人投了拜帖,想问问老夫人可有时间拨冗见一面。”
李成义蹙眉起身,忙换上衣服便出了门,出了门就知,里面已通了消息,他媳妇只让人开了西角门,连顶轿子都没有,派了个丫鬟过去一路穿下人房前的小道进了老夫人的永济堂。
“那环姐儿可有说什么?”
“听说环姐儿身边的丫鬟抱怨了两句,环姐儿到不以为意,只笑道‘客随主便’罢了。”
李成义:“……”
他脑袋一抽一抽的,更疼了起来。
顾湘是真没在意,穿过一道道的门,一路走到永济堂,换做别的小娘子怕是要累得连气都穿不上,她同秋丽和赵素素却都无妨。
就连秋丽也是苦出身,幼年时日日要上山挖野菜,天天走山路,体力早练了出来。
终于到了永济堂。
带路的丫鬟轻声道:“还请小娘子少待片刻,容婢子去通禀一声。”
“姐姐自去。”
顾湘笑道。
她今日怎么也是闲逛,半点不着急,到是赏了赏园景,笑道:“楼台亭榭,风姿绰约,这园子修得不错。”
此时窗户半开着,老夫人靠着迎风枕坐着,一阵风便把她的话送到了耳朵里,李老夫人扬了扬眉,也不知是笑还是恼,只道:“让人进来吧。”
使女去传了话,顾湘随着人一进这屋门,蔡嬷嬷就哆嗦了两下,低下头去。
左右和蔡嬷嬷一样,都是老夫人身边人的林氏和江氏,不由对视一眼,心下都有些奇,目光全落在路上身上,登时心中诧异。
这就是乡下来的那个小娘子?
同她们想的可全不一样。
蔡嬷嬷回来之后,提起那环姐儿来,表情就很是一言难尽,她们都当那小娘子差到连蔡嬷嬷都教不出来的地步。
毕竟是个乡下长大的野丫头,哪能那么好教,她们还宽慰了蔡嬷嬷几句,道她受苦了,说得她是两眼泪汪汪,此时一看,这小娘子是生得真真的好,冰肌玉骨,一身灵气。
李老夫人看得比身边的下人更仔细。
她心里甚至不可思议的,有点惶惶——这丫头,竟然有点像长荣郡主。
身边的使女丫鬟们,或许没见过那个人,她却是见过的,那时候谁不关注那位郡主娘娘?
当年她儿子娶到了长荣郡主,好几个晚上,她都以为自己在做梦,那个兴奋劲,现在想想都高兴。
后来怎么就不那么高兴了?
或许那位郡主就是那种远远看着,处处都好,闪闪发光,像个菩萨,迎到家里来,靠近了看,却真是容易被灼伤了眼。
可纵然如此,后来她儿子竟与高如玉搅在一处去,这事,她也是没想到的。
“长荣的气性大啊。”
李老夫人盯着顾湘那双眼,呢喃了声,骤然回过神,吸了口气,沉下脸来,“既然回来了,便好好改改你这一身的野性,以前你闹,我们就不同你计较,毕竟家里以前没养你,没教你,你不懂事也不全是你的错,回了京就不同,身为我李家的女儿,你得好好改一改你这规矩。”
顾湘听着,面上带笑,落落大方,丝毫不恼。
旁边两个女使心里都道,蔡嬷嬷还表现得一副教不了人的样子,这不挺好?
“老夫人放心。”
顾湘展眉一笑,“我姓顾,顾家没那么多规矩,李家也不必担心,刚进京城我便听说了,李家的小娘子们一个个的都是规行矩步,规矩都好得很。”
李老夫人一怔,眼睛微微眯起,终于正过头来,仔细看顾湘那张脸,沉默半晌,冷声道:“不要再说这些糊涂话了,我们李家不会让血脉外流,无论你想不想,你都是李家的女儿。”
她一开口,几个使女齐齐低下头去,连呼吸都变得轻了不少。
老夫人这些年已显少发怒,但每次一怒,依旧是地破天惊,让人害怕。
几人窥见立在门边的那小娘子的神色,都不禁啧啧称奇,到了这地步,她居然还不见半点惊惧?
顾湘眉眼一弯,笑道:“老夫人这话,有一点到没说错,一路上我已知,皇城司搜罗了许多证据,有证人证言,也有证物,还从我家箱笼里翻出些有李家印记的东西,只要李家没闹出什么抱错孩子的事来,恐怕我还真是李家人所生。”
李老夫人闻言,神色便一缓。
顾湘又笑道:“老夫人还有一句话很对,这些年来,李家没养过我,我还在襁褓中就是我爹,我娘养的,我爹姓顾,我娘姓姜,我自然姓顾,当然,要是我爹娘没意见,我也能姓姜。”
不等李老夫人的脸色阴沉,顾湘脆生生地道,“我这回来京,主要是为了生意,第二嘛,便是要同李家讲清楚此事,生恩不及养恩大,我顾湘先要顾着养恩,将来若是我生身父母年迈体弱,又无旁的子嗣,需我养老送终,我也接着便是。”
屋里一下子就静了下来。
第二百九十四章 油盐不进
李老夫人身边的两个使女,终于忍不住抬头盯着顾湘看了一眼,又是一眼。
这小娘子真是好胆量!
两人一对视,这回真有点同情起蔡氏来。
怪不得蔡氏说这小娘子没法子教,瞧瞧人家这气势,这模样,站在李家,站在他们老祖宗面前,人家却是头不低,肩不垂,不说居高临下,却是目光平视,神态自若。
这哪里像个小娘子来见老夫人?便是那些正经大户人家的夫人们至此,也没有这样的……风度。
李老夫人上下打量了顾湘几眼,脸上露出一抹不说多冷淡,却也无甚温度的笑容,轻轻转头对身边的使女道:“你们把耳房收拾一下,先让环姐儿在我这里住下。阿郑,你从今日起,便服侍环姐儿,闲时教教她李家的家规,在她学好规矩前,就不要让她离开屋子了。”
说完,又看了看顾湘,“听闻你识字?那也好,就在家里认真读一读《女诫》。”
显然,老夫人只当没听见顾湘说的话,要把她强留家中。
周围的女使们越发沉默,头死死低下去,被点了名的阿郑更是感觉脑袋里嗡嗡的响,心下叫苦。
若不知眼前这环姐儿是这样的脾性,自己去服侍她,也便去了,虽比不得在老夫人房里侍奉更好,可老夫人房里的使女多,她也出不了头,到了小娘子那儿,指不定能成亲信。
但现在眼看这小娘子是这般脾性,她哪里愿意招惹?
可老夫人都发了话,阿郑也是没法子,只能趋步向前,朝顾湘行了一礼。
顾湘一下子笑起来。
几个女使登时倒抽了一口冷气,此时屋里的气氛紧绷到她们连大气都不敢喘,结果人家竟还能笑得出来?这丫头莫不是根本不知什么叫害怕?
顾湘也就高中的时候比较怕教导主任,毕了业就连教导主任都不大怕了,偶尔发个消息,还能开几句玩笑。
现在若是在皇宫里,她见到是龙椅上的那位,会不会怕,到是不清楚,虽然也不一定很怕,可毕竟那位是掌着生杀大权的皇帝,也许心里会犯嘀咕?
反正这会儿在此,面对李老夫人她可没什么可害怕的。
顾湘止住笑,对李老夫人道:“老夫人,您可知我人在寿灵,短短一年之内经了几次乱匪?遇了几次杀手?”
李老夫人眼皮轻轻撩了撩,目光微闪。
顾湘又笑:“您又知不知道,我自寿灵到京城,走了多远的路?遇到拔了多少个山寨水寨,诛了多少绿林好汉?”
李老夫人怔了怔:“什么?”
“没什么。”
顾湘转身推开门,对两个守在门口的健妇一笑,简简单单地一伸手,就把两人提到一旁。
这两个也会几手粗浅功夫的健妇,甚至连反应都没反应过来。
李老夫人骤然起身,向前追了一步,怒道:“阿大!”
阿大从石头后面出来,伸手拦在顾湘面前,顾湘脚步不停,阿大根本不拦,比划了两下自己装模作样地嗷了一声,一歪身子,倒到了旁边的池沼里,噗通,溅起一片水花。
“你——”
老夫人气得脸色都绿了。
阿大趴在水面上可怜巴巴地闭着眼装晕。
虽说他是当兵出身,很讲究令行禁止,但‘战略性假死’,也要允许他做。
顾湘带着丫鬟顺顺当当地出了门,依旧是依着人家李家的规矩,没硬闯人家的正门,从西角门出去的。
出了门便上了马车,大公子李成义才匆匆而至,赶到门口。
大公子一向要脸,在大街上肯定不能同顾湘大小声地说话,反而神色温柔,态度更是和蔼,轻声道:“环姐儿,老夫人年纪大了,性子有些执拗,可她老人家,还有我们李家,对你绝无坏心。你养父母对你有恩,我们承认,待你回李家之后,我们自会给你养父母一些金银作为补偿。”
顾湘回首,就立在车上居高临下,低头看过去,轻声道:“听闻宫里那位三公主也是你李家的血脉?当今陛下便是她的养父,既你李家这么重血脉,是不是当去宫里对三公主说,让她回李家来,你们李家再给陛下些补偿?”
李成义:“……”
他脸色都绿了。
顾湘矮身进了车,马车扬长而去,李家一众家丁是连拦都没敢拦着。
李成义僵立半晌,苦笑摇头,叹了口气,慢吞吞地回了书房,进了书房的门,正好李茂才就进来和他说了说那位在永济堂里面对他们家老夫人都说了些什么话。
听完,李成义心里的火气反而消散了些,轻叹一声,略一低头,目光落在五弟带回来的拜帖上。
帖子的香味很特别,闻了神清气爽,他纵然看着就心烦,还是搁在自己的笔架子上,似乎熏染地连笔墨都带出点香味。
“这个环姐儿啊,真是油盐不进,十分难搞。”
昨日出门碰见同僚,对方还拐弯抹角地探问此事,他一时到无话可说了,听阿大的说法,看样子环姐儿别管是不是真不慕富贵,但她的确并不想按照李家给她安排的路走。
这可不就麻烦了?
五弟私底下同他道,家里这事吧,它办得很糊涂。
“若当初不要太轻慢,别派蔡嬷嬷这惯爱居高临下的下人过去,派个稳重的,这事也到不了这般地步。”
“还有,环姐儿既还没回京,怎能任凭流言蜚语漫延,咱家要接人的事,竟已人尽皆知,本来和卢家的婚事还没定准呢,怎就传了出去?”
李成碧想到家里做出的那些混账事,就恨不能抓着大公子的脖子使劲摇一摇,看看能从他脑袋里摇出多少水?
“我的大哥,如果换成咱们家玉姐儿,她和某家的孩子刚开始谈婚事,连面都没见,男方甚至没表态,事情还远不知成不成,外头就有了诸般传言,你会如何?”
“哎!”
李成义叹了口气。
若真如此,他怕是连杀人的心都有!
“说到底,还是你们都没把人家当亲人,别人家的孩子怎样,大家都不在乎嘛,既如此,凭什么人家要顾你们的颜面?”
自家这五弟,平时温和,这闹起性子来,嘴巴还真毒。
第二百九十五章 父母
此时再一次想起五郎的话,李成义只有苦笑,他何尝不知这些道理?
这事从根子上就是做错了。
当初家里人没把那丫头当回事,人家还没进京之前,一大堆人揣着各种心思,嫌人家麻烦,就整出这么一堆幺蛾子。
哪怕家里在没寻回环姐儿,没看看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之前,先低调一些,不要急着给她说亲,事情也到不了这般地步。
若无人知晓,环姐儿不回家,由她去便是,祖母是不愿血脉外流,可家里也并不缺个小娘子。
但四处宣扬家里已派人去寻环姐儿的,并非他们李家,他也不知道消息究竟是从哪里传出去的,想来京城安闲得太久,众人都想瞧一瞧热闹。
李家如今就是那个‘热闹’。
现在这地步,人人都知环姐儿回京,也人人都知,李、卢两家联姻,偏环姐儿如此脾性,还有如此手段,她不回李家,不做李家的人,自家上哪里再给卢家找个儿媳妇?
只是事已至此,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不由苦笑,家事千头万绪理不清,偏京城这地处,天子脚下,御史言官个个都长了十八双眼,今天没留住那丫头,以后再想动小手段,怕是很不容易。
李成义连连哀叹。
叹得他媳妇都跟着着急。
“那个环姐儿到底是怎么想的?她难道就不知道,这出身到底有多要紧?婚姻嫁娶,皆由出身而定,有个好家世,她才能有个好未来。不认咱李家,非要她那对穷爹娘,她是傻子么?”
李成义看了媳妇一眼,忍了忍,没忍住,小声把他那个忽然觉醒毒嘴技能的五弟说过的话,给她媳妇也学了一遍。
“咱们家这也就是在京城,离寿灵远,若是换了离得近的地处,人家乡下那些左邻右舍的乡亲们若是知道,咱们去人家家里,想把人家养了十好几年,养得好好的孩子给认回自己家,人家非得直接拿木棍子把咱们打出去不可。”
大夫人:“……”
五郎李成碧说的是分毫不错,村子里养个孩子极不容易,像顾庄这般山村,想把孩子养大,当爹娘的耗费的心血外头的人根本就想不到,好多人孩子生五个,能死上四个。
这般情况下,抱养了孩子,还把孩子养得那么亲,那么好,亲生父母想回来摘桃子?做梦去吧。
只要不是这养父母有什么不对的地处,哪怕孩子的亲生父母找来,村里人连他们多看一眼都不会愿意,这等时候,别说什么大道理,反正人家孩子养大了,不是给别人养的,从小把屎把尿,喂吃喂喝,好不容易给拉拔大了,嗖嗖冒出一堆亲爹娘,竟想要认回去,人家不拼命才怪!
李成义一按眉心,翻了个白眼,他都让他那好五弟给弄糊涂了。
乡野愚民们的那些规矩,同他们京城李家有甚关系?
李家寻回女儿,才是有情有义,至于那对养父母,多给补偿就是,他们给出的补偿,肯定够对方养十个八个孩子的。
顾湘此时正在逛街。
原汁原味的古代京城,顾湘半路就下了马车,徐徐前行,左右食店繁多,酒楼也多,其中樊楼最是惊人,足有三层高,各个楼间都是飞桥栏栅,彼此连通,壮观的很。
其它诸如金银铺子,绸缎庄也是罗列两侧,鳞次栉比。
顾湘顺着香味寻到一家包子铺,看了看水牌,包子有卖十五文的,有卖二十文的,有荤有素,瞧着都还不坏,便买了几个分着尝了尝。
秋丽咬了两口就道:“不如咱们自家做的。”
顾湘莞尔,走着走着,却是渐渐有些沉默。
秋丽和樱桃两个,左看右看,看得是眼花缭乱,半晌却也不大敢说话了。
这京城各种奇物是应有尽有,看得人眼花缭乱,时新瓜果无数,金玉珍玩遍地,大街小巷,桥门市井,处处都有食铺,打眼看去,寿灵不要说比一比,放在一起说都显得寒碜。
秋丽未入京时,只觉有自家小娘子的好手艺在,京城诸般酒楼皆要甘拜下风,‘顾记’的名声也要响遍京师,诸侯都是堂上客,此时见到这京城的模样,忽然就没什么信心了。
顾湘却是轻叹道:“繁华的到底只是高官显贵而已。”
秋丽一怔:“老百姓确实吃不起。”
京城的东西好不好,很好,就是真心很贵,刚才她就见有几个大户人家的仆人去买果子,一篓新鲜果子竟要一百钱,另还见有卖茄瓠的,一对竟要三千钱。
“怪不得小娘子说,您要做的只是小食生意,酒楼确实开不起来。”
顾湘吐出口气,目光落在雪鹰身上,心中多少有些无奈:“雪鹰,放松一些。”
雪鹰没有说话,可她眼角眉梢,脸上每一处都写着‘紧张’两个字,眼底间甚至带出些许隐忍来,抬头回看顾湘,蹙眉道:“……不安全。”
顾湘顺着雪鹰的目光看过去,眨了眨眼,小声道:“这些,我们真拆不得。”
河边有许多大户人家的宅院,挤占堵塞了河道,这些在雪鹰看来都是隐患,万一决堤,大水袭来,河道又堵塞,民居岂非都要被淹没?
雪鹰隐忍地低下头去,轻声道:“回家多准备木板,还有,多置几口水缸防火。”
顾湘忙好声气地应下来,忽觉有人看她,抬头看过去,一眼就见两个小娘子立在街边,前后立着几个健仆,显都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其中一个绿色袄裙的小娘子正盯着她看,目光复杂至极,此时见她抬头,犹豫了下,便举步走过来。
这小娘子面容秀丽,皮肤细腻,行动时肩不摇,裙不动,显然礼仪娴熟,走近前徐徐行礼,轻声道:“敢问可是……顾小娘子当面?我是李成玉。”
顾湘也客客气气地见过礼,就见李成玉张了张嘴,犹豫半晌:“我……三日后云家举办春日宴,不如顾小娘子同我……”
一句话没说完,她脸刷一下就红了,猛地一低头,小声道:“抱歉,是我唐突。”
说完转身就回了她同伴身边,一眼也不往顾湘身上看,拽着她那同伴疾步而去。
顾湘:“……”
第二百九十六章 警觉
秋丽和樱桃眼看那两个小娘子几乎要甩开使女,仆妇好几步,越走越快,跟后面有头老虎追似的。
“就算有老虎,也不至于怕成这样?”
几人都很是莫名其妙。
顾湘也意外:“刚才我有说什么失礼的话?”
“当然没有,分明是那个小娘子失礼才对。她是李家的?真烦人。”秋丽愤愤道。
如今在她心里,早就提着一口气,满怀戒备,总觉得李家上下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家小娘子在顾庄好好的,突然遭遇了那些个麻烦,又是杀手,又是刺客的,怎么想都同李家有关。
顾湘一抬头,就见李成玉回头看了她一眼,脸上瞬间又爆红,连耳朵根都红了。
李成玉:“……”
顾湘:“……”
“阿玉你这是怎么了?那小娘子是谁?我到似没见过她,难道是外地来的世家贵女?”
同李成玉一处的是个族姬,叫赵琳,生得身形纤细秀丽,性子活泼,爱说爱笑,虽说性子不同,到向来与李成玉交好。
李成玉抬手捂住脸:“唔。”
她已经准备了好久,一直想去警告那人,告诉她不许嫁给卢九郎,不对,应该是好言相劝,不要让她去填卢家的大坑。
只让她主动去环姐儿住的地处,总想再做一点准备,今日正好于街边遇上,她便鼓足了勇气上前想把话给说了,再给她点好处,比如云家春日宴的事。
结果一到那环姐儿面前,一看见环姐儿的脸,还有她那双清凌凌的眼,李成玉满肚子的话一下子都变得乱七八糟,她想要的是如猛虎雄狮一般的强势,可——
“就我那表现,连家里的狸奴都赶不上。”
李成玉轻轻抬手打了自己一下。
她身边的族姬赵琳吓了一跳,骇然道:“你打自己干嘛?你这是生了什么病?哎哟,可别想不开。”
李成玉也一惊,忙去捂赵琳的嘴,眼角的余光惊见顾湘立在不远处看她,目光颇为奇异,顿时心下更窘,赶紧拽着赵琳蹬蹬蹬地又跑起来。
“咦?这小娘子到底要作甚?”
秋丽惊疑道。
顾湘笑了笑:“不知道。”
不过这女孩子的心事都写在脸上,顾湘觉得这小女生面对自己特别的心虚气短,还特想表现得理直气壮,结果表现得一点都不好,让人看了一点都生不起气来,只觉得有点好笑。
说起来这个女孩儿也不过十四五岁,放在她的时代,这样的小少女尚能说是个孩子,而眼前这个,比她曾经见过的那些十四五岁的孩子们可是可爱得太多了。
顾湘眨了眨眼,就见李成玉越跑越着急,后头匆匆赶来一辆马车,车上挂着赵字灯笼,显然是宗室家的马车。
马车一停下,车夫跳下来撩开车帘,赵琳就拉着李成玉的胳膊,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顾湘也没在意,正好路边有卖梅花酒的,她正好买来尝尝味道。
秋丽失笑:“在酿酒上,三娘你才是正经的行家里手,现在别人酿的酒,我可是早入不得口了。”
顾湘哭笑不得:“小声点,让别人听见像什么样子……不对。”
她神色倏然一肃。
秋丽吓了一跳,转头四顾,轻声道:“小娘子?”
莫不是有什么危险?
此时顾湘脸上仿佛笼了一层灰蒙蒙的雾气,眉眼间都流露出一丝凶戾来:“雪鹰。”
她一侧首,甚至不必她多说半句,雪鹰一剑斩断旁边酒楼外拴着的一匹马的缰绳,朝二楼抛了只钱袋,随即一跃而上,临冲之前,略微停滞,一犹豫,顺手还是把顾湘也带上了马背,这马才如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
旁边这梨花月酒楼的二楼上,两个喝酒的年轻公子吓了一跳,其中一紫色衣衫的公子哥手里捏着钱袋,呆呆地看着楼下,半晌才惊道:“我的马!”
坐他对面的同伴也是瞠目结舌。
两个人呆坐半晌,这才猛地站起身一路跑下楼去,连追了好几步,可此时哪还能见得到自家马的影子。
秋丽和樱桃面面相觑,她们两个什么都不清楚,不知道自家小娘子和雪鹰这是在做什么,但此时看人家公子哥怒发冲冠的模样,一时实在是不太想上前交涉。
半晌,丢马的礼部侍郎家的公子张乔安,茫然道:“平日里我家这百济,在我面前都要尥蹶子的,这是哪路来的英雄好汉,居然能偷得走它?”
张乔安丢的这马不一般,它和进贡的最好的御马是同母所出,而且论起神骏来,御马与其比,尚要差上一筹,唯有一点是过于野性难驯,太野的马就不好进到大内去,机缘巧合让张乔安得了。
“不行。”
张乔安咬牙,把同伴的马一牵,直接骑着追了出去。
秋丽、樱桃:“……呃……其实可以商量下补偿……小娘子会还的……”
张乔安的同伴猛地转头看过来,一见竟是两个俏丽的小娘子在说话,面上的不平之色顿时便消了下去。
几人面面相觑,年轻公子笑道:“不如楼上少坐片刻?”
秋丽望了望路边,老狗和王二木守着马车,都老神在在,丝毫不见担心,她再看看妹子,她妹子心更大,这小丫头盯着人家旁边那家卖励志膏的小铺子流口水呢。
想也知道,有雪鹰在,小娘子只要不是遇见几百个重甲骑兵,弓弩在手,一定安然无恙。
雪鹰可是能一人把顾庄周围的山寨都给挑翻的厉害人物。
简直是同小娘子写的话本里头,那天下第一高手一般的角色。
此时,那辆挂着‘赵’字灯笼的马车已换了一副模样,就同京城寻常人家常用的那类马车毫无不同。
马车飞驰出城门,李成玉同赵琳坐在车里,正闲话,忽觉得车身有些晃荡,不禁蹙眉。赵琳也怒道:“你们是怎么当差的,走得稳当些,着什么急。”
外头却是一丝声响也无。
赵琳更是大怒,伸手去推车门,却是一下没推开,怒问:“外头赶车的是哪个?”
李成玉心下一突,她年纪虽小,到底是将门出身,为人比赵琳更警觉些,此时觉察不妙,伸手拉住赵琳的手臂,抬手掀开车帘,却见这车窗竟是假的。
第二百九十七章 应当的
李成玉脑子里哄的一声,只觉鼻头闻到一股异香,幽幽淡淡的,整个身体都酥软下来。
她脸色骤然大变,整颗心都缩在一处,额头上,背脊上渗出一层密密麻麻的冷汗。
赵琳还懵懵懂懂,有气无力地呢喃:“今天的车夫,回头要打他板子,太不像话了。”
迷迷糊糊间,眼前一阵阵发黑,不知过久,马车终于停了,外头却是悄无声息,也没人来唤她们。
李成玉只觉一阵冷风,吹得身上冰凉,可这车分明密不透风,她竟也不知凉风从何处袭来。
赵琳喊了两声,外头无人应,她到底稍稍恢复了一点体力,又伸手去推车门,这次推了两下,只听吱呀一声,车门洞开。
李成玉忙挣扎起身,推着赵琳下了车,她心里提着口气,此时一下车,只觉周围黑洞洞的,左右四顾,隐隐从天上落下一点晚霞的光晕,显是太阳将落,已近傍晚。
借着这一点光,隐隐看出她们置身的地处似是个老庙,她眯了眯眼,就见前头案台上坐着一座神像,左右有两排各四个面容狰狞凶悍的鬼卒矗立。
也不知怎么的,李成玉的注意力总是被前头神像吸引过去,幽幽暗光之下,从神像到旁边侍立的贵卒,都让人心底发寒。
赵琳打了个哆嗦,凑过来抱住李成玉的胳膊,轻声道:“阿玉,你,你看见了没有,那神像好像,好像在动?”
李成玉只觉嗓子里堵着一团东西,一个字都吐不出,不知何处吹来了风,冷得像是阴曹地府吹出来的,案台上帷幔晃动,神像仿佛也跟着晃动起来,肩臂微微摇晃,两双大若铜铃的神目,也似放出一抹光亮。
赵琳吓得瑟瑟发抖,整个人都攀在李成玉的身上,李成玉只觉得肩头千斤重,心里其实也很想有个人能靠一靠。
她摸索着往门口走,可触手一片冰冷,这门好似一块巨石,不要说推开,仿佛砰一下掌心里就渗进去阵阵的寒意。
耳边忽然传来沉重的脚步声,赵琳惊叫,一头扎在李成玉的怀里,李成玉猛地抬头,便见案上的神像竟然动了起来。
那些本是木胎泥塑的神像,陡然活了。
为首的神像,倏然朝着李成玉一笑,满嘴的胡须微动,神目如电,直直刺在两女面颊之上。
“九郎。”
李成玉心里一抖,眼角渗出两滴泪珠,忽然就想起九郎,那日午后,她和赵琳在茶舍喝茶,就听楼下有人在笑,仿佛隔着千山万水,李成玉探头一看,正看到九郎慵懒的眉眼。
就那一眼,她忙低了头,心里只如小鹿乱撞。
后来在太学门口,王家那个小公子被两个年轻学子欺负,她心里难受,上去抱打不平,那两人却污蔑她同王家的小公子不清白,那时她偏又犯了老毛病,想说的话说不出,想辩的理也辨不来,又是九郎出现了。
他就立在对面酒肆门前,阳光洒下来,照得他身上都在放光。
现在李成玉已经不记得他说了些什么吓走了那两个公子,救了她,只记得他当时闪闪发光的模样。
李成玉脑子里一乱,越发晕眩,眼前的神像似乎长了三头六臂一般,让人又惊又俱。
那神像竟还开了口,声若洪雷:“小娘子休要害怕,本尊与汝本是前世夫妻,夙世因缘,只因本尊修炼有成,如今已成上神,昨日忽起一念,见到小娘子你又临人间,便特意请旨下界,与你再做一晚夫妻,以补遗憾。”
李成玉:“……”
她只惊骇欲绝,感觉到那神像冰冷的手摸向她的腰身,一时竟连死的心都有了,只浑身虚软无力,连动都动不得,想死也死不成。
就在李成玉感觉腰身被人捏紧时,忽听背后传来一声巨响,眼角余光就见老庙的庙门轰一声散开,七零八落地落在地上,尘灰飞扬中,顾湘以手遮面,两步跨入。
那神像一愣,猛地挥手,周围鬼卒蜂拥而上。
李成玉心下紧张至极,倒在地上努力抬头紧张地看着顾湘,却见那些青面獠牙的鬼卒尚未近她的身,她背后便飞出一个灰色的长包,她甚至没看清楚对方是怎么动的手,这些鬼卒就哀嚎着四散倒地,似乎是面具一般的东西从他们脸上骨碌一下落下,露出来的分明是人脸。
其实李成玉心里知道,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些神神道道的事,多数都是人造出来的,可刚才那样的环境,看见这样会动的神像,她这心里头也直打鼓,生怕这纵然不是神,也是些山精鬼魅之物。
顾湘徐徐走过去,一伸手把李成玉拉起搂在怀里,抬头看僵在当场的那神像,笑道:“这位神尊,我也是刚从天上下来的,特来向你传一声天帝口谕,和你夙世因缘的那个,不是这位小娘子,讷,你的夙世因缘在那儿,你快和它好去吧。”
老庙门外冒出一双绿油油的眼睛。
李成玉看了眼,轻轻屏住呼吸,那竟是一头狼,看着还挺年轻力壮,浑身毛发炸起。
她本来心里有点怕,可她偎依在顾湘的怀里,鼻头闻见身边淡淡的,像是草木般清新的气息,心里仿佛照到三月暖阳,那点冰冷的惧意,就在这样的阳光下烟消云散了去。
顾湘冷笑,雪鹰上前一脚踹过去,砰一声,神像倒地,露出张惊恐的脸。
雪鹰又是一脚,这人连吭都没吭一声就晕死过去。
李成玉又是一抖,顾湘笑道:“别怕,今天小娘子不是约我来赏山景?咱们赏过山景,快回家去吧。”
她使了个眼色,雪鹰就把这一地的人都给捆结实,堵住嘴,直接拖到老庙后头一口枯井处,一个个地全给塞了进去。
“放心,开封府的人都知道什么时候该长眼长嘴,什么时候变瞎子哑巴,什么事都不会有。”
顾湘轻轻地拍了拍李成玉的后背,笑道。
李成玉待看了她半晌,脸颊一下子通红,讷讷道:“多谢。”
她忍不住想,原来环姐儿竟是这个样子,如此的体贴,她这么好的人,便是配个天仙,也是应当的。
第二百九十八章 笑话
赵琳此时也渐渐清醒了过来,悄悄抬起眼看过去,慢吞吞地自己撑着站起来,满脸迷惘,左顾右盼,陡然惊醒,嗷地一嗓子尖叫出声。
李成玉连忙过来抓住她,两个人呜呜咽咽地掉起了眼泪。
顾湘哭笑不得:“没事了。”
忙过去把这两个可怜巴巴的小丫头都给扶到马上去,她和雪鹰只骑了一匹马,此时两人只好牵着马往回走。
好在这帮贼人寻的这座老庙,离城不过十数里而已,距离并不算太长。
此时金乌西坠,天色越发暗淡,顾湘从袖子里摸出一颗夜明珠递给李成玉,让她拿着照亮,一边徐徐在小道上走,一边笑盈盈同两个女孩子说话。
这夜明珠还是当初李长随在时,送到火头营给她照亮用的。
那时候顾湘大晚上总爱去堤坝上给兵士们烧饭,烧菜,虽说点着火把,四处也有人巡逻警戒,可到底是要走一段夜路,山路还泥泞难行,李长随许是担心她瞧不清楚路,特意让人捧了只红木匣子送给她,里面盛着一对夜明珠。
顾湘推辞也推辞不掉,再者,她本来也不是那种口舌灵便的,反正说不过人家,也便收了。
仔细算来,她得人家的东西已很是不少,到还真不差这一样。她回礼时所赠的酒水,也是有价无市的好东西,非尘世间的黄白之物能比。
夜明珠底下镶嵌了银色的莲花瓣,下头是磨得十分光润的木头底座,可拿可捧,用起来到也便捷。
秋丽几个丫头,每每看到这对夜明珠都要眉飞色舞一番,小眼神里仿佛藏了无尽的话,很是想暗示点什么。
顾湘每每看到她们这模样,就忍不住想去敲这几个小丫头的脑袋,人不大,心思到不少,总想那些有的没的。她自己心里明白,李长随有心上人,那个人绝不是她。
别看顾湘自己没谈过恋爱,但她当年写网络小说时可没少做功课,有两年她总觉得自己写的感情寡淡如水,实在不好看,便想了个法子,读了不少相关的恋爱心理书,后来又去研究心理学。
当然是没研究出什么名堂,她时间有限,还在读书学习,也没时间去‘实践’,纸上得来终觉浅嘛,不过,到也学到了一丁点皮毛,至少她知道一个人喜欢一个人,绝不是李长随面对她时的那种温和的冷静。
到是后来同李长随闲聊时多了,从他话里隐约听出,他心里有个女子。只身份上或有些不可能之处,李长随从不曾光明正大地说出口,面上也不显,整日外人只见其洒脱,可他却是心心念念,偶有伤怀之举。
这是人家的事,顾湘也管不到。
天气越来越冷,李成玉和赵琳挤在一处,玉白雪白,顾湘瞧了一眼,便把斗篷取下把她们罩起来,口中笑道:“好了,故事你们听多了也腻,再者,我还想留一二底牌,以后好谋算你们这些小娘子的银子,这会儿不讲了,我再给你们说个笑话如何?”
李成玉和赵琳都有点遗憾,顾湘讲的故事妙趣横生,不说与她们寻常读的书不同,便是偶尔偷看的那些才子佳人的话本,与之相比也是很不一样。
听了顾湘讲的故事,赵琳总觉得以后再看那些才子佳人,说不得看过一篇要笑上一篇。
只现在顾湘要说笑话,她们也捧场,轻轻点了点头。
顾湘眨了眨眼,一本正经地道:“却说前朝有一皇帝,年过三旬,始得太子,心中大喜,便以汤饼宴群臣,有个大官当时便道,‘今陛下得太子,社稷后继有人,只是吾等惭愧,无功而受禄啊。’,皇帝一听,当即正色道:‘此事岂可使尔等有功?’”
李成玉和赵琳琢磨了下,当即噗嗤一声,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迸出来,李成玉一边笑一边咳,脸颊飞红,这般拿皇帝开玩笑,她心里既觉刺激,又觉有趣,哪里还记得害怕?
一路讲着故事,便近了城门,却说,此时京城已乱了套。
李成玉和赵琳被掳时,身边仆妇众多,不过一时没反应过来,彼此都当那马车是对方家的,待回过神家里小娘子已是丢了!
这下一众仆从皆吓得是三魂七魄都要散了,赶紧四下去追,去找,并遣人到开封府报案。
此次丢的一个是李家的千金,一个还是族姬,开封府上下也是吓了一跳,至于李成玉和赵琳家里得了消息,父母兄长更是吓得不轻,李成义当即就从衙门告假,带着阿大等府中亲兵一路搜寻。
整个京城都将将要被翻遍,人没找到,他心中想起这些年那些嚣张的拐子都做了多少恶事,登时又惊又怒又怕。
开封的拐子之嚣张,李成义也是有所耳闻,不要说寻常人家的女孩儿,就是贵胄千金,他们也敢动手。
多少次官家令开封府清剿,可每次都是无功而返,以前他总觉得实在不能怪开封府无能,那群拐子盘踞在京城多年,盘根错节,又仗着无忧洞的地利,官府想要清剿谈何容易?他对开封府的无作为,还是颇理解,可现在事情发生到他的妹妹身上,他就丝毫也不能理解,简直恨不能逮住开封府那些差役一通暴打。
一路追,李成义心中冒出无数让他心惊肉跳的念头。
一时想,若是阿玉出事,他必要将那些贼人千刀万剐,一时又想,若贼人只是图财,他愿舍千金,只要阿玉毫发无损,再片刻,他甚至想,只要他妹妹能活着回来,他便什么都不求。
“大公子。”
李成义正焦头烂额,就听道边有人喊了他一声,低头一看,喊他的那人略有些眼熟,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娘子,目光略有些凌厉。
“当时令妹被一辆马车接走,我家小娘子初时也以为是哪位宗室家派出的马车,后惊觉不对,就遣我等报官,自己追了过去,现在我家小娘子还未归,不过公子不必太担心,令妹定会安然无恙。”
李成义一怔,陡然想起这人便是环姐儿身边的丫鬟。
他登时闭了闭眼,脸色微变,张了张嘴,一时声音干涩:“还未归?”
怕不是也出了事?
第二百九十九章 幻觉
李成义不曾同环姐儿相处过,对她自是没什么感情。可到底是血脉相连的兄妹,他又不是铁石心肠的人,也没盼着环姐儿倒霉。
一时脑子里嗡嗡地响。
这个环姐儿怕不是仗着自己有一点功夫,便如此大意,纵然出了事,也,也是她自找的!
李成义深吸了口气,沉下心来,盯着秋丽细细询问当时的情形。
秋丽这时也没计较他脸色不好看,便把当时的情况细细道来,她家小娘子是怎么逛街,怎么遇到李成玉,李成玉又是怎么主动过来说话,话没说完又是怎么跑走的,小娘子如何感觉到有点不对,怎样抢了别人的马去追。
一番话虽是平铺直叙,言简意赅,却颇有些惊心动魄之处。
“伪装成宗室家的马车掳人?”李成义浑身上下已被汗水浸透了,“何等大的胆子,何等可怕的手段?”
这贼,恐怕是个大贼,很不容易对付。
李成义略微一想,心就仿佛沉到冰窟里一般,他的妹妹竟被这样的大贼给捉了去,等待阿玉的,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是你们!”
李成义正沉思,耳边忽响起一声怒喝,他骤然回头,就见礼部侍郎家的那个大儿子,张乔安正怒瞪着这头。
说来也是巧合,张乔安的马当时让顾湘‘借’了去,虽说立时便去追赶,可他的马何等神骏,哪里能追得上?
他追了老半晌,到天色将暮才满脸晦气地回了京城,又累又饿的,便寻了个地处吃茶,正好瞧见秋丽。
张乔安记起当时夺他马的那两人,身边似乎也站着个俏丽女子,那女子的模样与秋丽差不离,他心念一动便凑了过来,正好就听见秋丽和李成义说她家小娘子如何警觉,如何借马去追那些贼人,如何让人去官府之事,登时不知该恼还是该担忧,便开口出声。
秋丽脸上一红,连忙行了一福礼,轻声道:“小郎君请尽管安心,我家小娘子肯定会把马还回来。”
张乔安按了按眉心,瞟了这丫头一眼,心里发愁:“这还还得了么?”
一个,不,两个身形纤细娇俏的小娘子,就敢去追那些贼,且追到现在还未归,说不得是真得追到了。
他现在到盼着人家追不到才好。
追不到,大不了便是受些累,若是追到了,岂不一起遭难?
“我爹一直跟我说,人活在这世上,少听,少看,少说,少做,那才活得长久,你们家这小娘子,怎么这般不懂事?”
秋丽:“……”
张乔安这话一出口,秋丽小小地翻了个白眼,心道:我家小娘子身边跟着雪鹰,便是龙潭虎穴也闯得,任凭他是什么大贼,难道还抵得过顾庄深山里那几十上百个山寨不成?
秋丽这话还不曾出口,却见李成义眼泪滚落,失声呢喃:“阿玉……该有多害怕?”
他再也立不住,叫了阿大,带上府中亲兵,再次准备出城去寻。张乔安一顿足,叹了口气:“我也去。我家的赤兔可是我叔叔送给我的生辰礼物,若是弄丢了,在下可要心疼死……”
“什么你叔叔送的生辰礼,那分明是你软磨硬泡从你叔叔手里强抢了去的。”
张乔安话音未落,就听到一颇为耳熟的声响,转头看去,就见他家同窗郭小郎立在旁边,双手抱肩,一脸平静地看着他。
“郭小郎,你这是何时来的?”
郭小郎:“呵呵。”
他是跟着人家秋丽妹妹一路从茶寮过来的,始终都在,这到好,李家那位大公子当没瞧见他也就罢了,他只当大公子目下无尘,又担忧妹妹安危,便不与人家计较。张乔安这厮也当看不见他,好啊,还什么好兄弟,都是假的吧。
张乔安瞥了他一眼,径直骑马追着李成义和秋丽等人朝着城门狂奔而去,郭小郎吃了一嘴的灰,默默把脸一抹,狂怒:“绝交!”
后头他身边的伴当低下头没吭声。
绝交就绝交吧。
反正一年里他家小郎跟人家张家小郎不绝交个二三十次,他们这些当下人的就好似有什么事没做完一般。
李成义带着手下亲兵一路拼命抽动马鞭,神色紧绷,浑身肌肉都是僵的,他越是走,心中的恐惧就越浓郁。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这一路,冷风吹不干眼角的泪光。
他脑海里浮现出妹妹恐惧的脸,恐惧的神色,便心如刀绞,他一时泣不成声,看着真是——怪可怜的。
转瞬间所有人都不敢再出声,李成义沉浸在绝望里,忽然好似产生了幻听,他竟仿佛听到了他妹妹的笑声。
“哈哈哈……咳咳,三娘你真是的,可别再逗我,逗得我都快掉下去啦。”
“掉不下去,我们家阿白可怜香惜玉呢,可是舍不得摔阿玉你这样的美人。”
“噗!”
李成义听着听着,心下叹气,他竟然还听见了环姐儿的声音,这怎么可能?难不成他心底深处还惦念环姐儿不成?也是,环姐儿到底是家里姐妹,哪怕没甚感情,也见不得她落到那份田地。
摇摇头,李成义抬首,不由愣了下,轻轻地抹了把脸,擦去眼前的一点雾气。
他好像眼花了。
他怎么看见自家阿玉骑在马上朝他走了过来?
便真是阿玉来了,怎地还这般高兴?
眼前这阿玉,杏脸桃腮,满脸的娇俏,眼角眉梢都写着兴奋和喜悦,甚至比在家时还要活泼好几倍。
此时月色已深,虽说夜里的京城也一样热闹,可他们已走到了偏处,周围小商贩早早收了摊,只有偶尔能听到打更人的脚步声和叫喝声,风寒露重的,脖子根上都是冷飕飕的凉意,李成义脑子里一时闪过些不好示人的传闻。
这京城已有了年头,往年枉死鬼也多,夜里他们在街上徘徊,似乎——
“三娘!”
李成义刚吞了口口水,想提醒身边的手下们戒备,就见旁边那俏丽的丫鬟一跃下马,飞奔到她妹妹的马跟前,冲着牵着缰绳的绝色佳人笑道,“三娘可算回来了,我和樱桃都饿着肚子呢。”
顾湘莞尔:“回去给你们烧鱼吃。”
秋丽手里就提着两条大鱼,瞧着还新鲜,显是刚买的。
李成义:“……”
哦,看来不是幻觉。
第三百章 好事
李成义抬头看着阿玉。
阿玉看起来好极了。小脸红扑扑的,泛着一层健康的莹莹光亮,一双大眼睛忽闪个不停,面上是喜逐颜开。
也就是牵马的是环姐儿,不是谁家少年郎,否则李成义立马……先打那厮一顿,再回去认真准备嫁妆好好把妹子给嫁出去。
“咳咳。”
李成义重重咳了声。
李成玉这才看见他,不过也没大在意,很随意地叫了声‘哥’,便回过头去又同顾湘道:“云家的春日宴,我收到了云家的请帖,三娘同我一起去吧。我介绍阿芳给你认识,她性子可好了,你一定喜欢她,到时候咱们一起打马球,蹴鞠好不好?”
说话时,李成玉眼睛熠熠生辉,显然是极兴奋。
李成义:“……”
咱们?现在到是变成了咱们?前几日她嫂子还说,阿玉担心外头来的那个,担心得不得了,每天忧心忡忡,连饭都比以前吃的少,现在到好,见了人家连大哥都抛到一边。
顾湘笑应下。
她到是一点都不失礼,冲李成义微微一福身,笑道:“今日我约阿玉游山,路上赏景到耽误了些时辰,没想到竟累得李公子担心,是三娘的不是。”
李成义:“……”
阿玉:好体贴!
李成义看着妹妹的星星眼,咬牙露出抹笑来:“哪里的话,阿玉老在家闷着才不好,能与三娘你多走动走动,正经是好事。是我自己太操心才惊动了这些人,闹出了这么多麻烦。”
敢对他妹妹动手的贼人,自然还是要全都抓住,最好千刀万剐了那些混账,但与妹妹被人掳走比,显然是她同环姐儿出去玩,流连忘返,害得家里担心了一下,更好听些。
李成义目光闪了闪,便忙让人去赵琳家送信。
赵琳失踪,她家里人也快急疯了,同样是满城乱找,再耽误片刻,怕是告示都张贴到满京城去。
顾湘伸手把李成玉和赵琳接下来,将两个女孩子交给李成义,便招招手,打算带秋丽离开。
她刚一转头,就见有个年轻公子大睁着双眼,瞪着她。
秋丽:“……马。”
顾湘这才恍然,忙自己牵了缰绳,把这匹毛色雪白,十分神骏的骏马交还给人家的主人。
张乔安还是瞪着她。
顾湘一时也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了声,低声道:“公子放心,这马毫发无损,完璧归赵。”
张乔安心里一噎,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虽说李家赵家不欲让刚刚发生的事传扬出去,可他自然知道事情缘由,人家为了救人,借一借他的马,难道他还能计较不成?
张乔安咬了咬牙,正待要叹息着应了,省得在众人眼中便个小气鬼,只听他家的这‘小白龙’嘶声长鸣,用力一拽,愣是把缰绳从他手心里拽了出去。
这马大大的眼睛一翻,好似飞了个白眼给他,一歪嘴,叼着缰绳,踢踢踏踏地迈着小碎步走到顾湘身边,探着头就把绳子往顾湘手里塞。
顾湘本能地接了缰绳:“……”
白马登时又是一声长鸣,把头抵在顾湘的脸上一阵磨蹭。
这一下,所有人都看出来这马根本就是自己给自己认了个主人回去。
顾湘:“……”
张乔安心里顿时仿佛堵了块石头,一口气上不去也下不来,那如鲠在喉的滋味,实在让他难受的要命,眼睛酸涩,要不是他拼命忍着,怕是连眼泪都要落下来。
顾湘心下叹了口气,依依不舍地摩挲了阿白的鬓毛,到底还是硬着心肠自己过去,把阿白的缰绳又递给人家公子。
她也不知为何阿白这般眷恋她,分明没从系统商城里买什么特别的东西,不过是喂了它两块方糖而已。
还了马,顾湘叹了口气,在张乔安憋屈的瞪视下,连头也没回,也没同李成玉打招呼,只让雪鹰告诉李成义老庙的情形,让他去枯井里挖人,便匆匆走了。
这回阿白到是没再闹,只两眼泪泡,静静地望着她的背影,可怜巴巴的。
可怜到张乔安差点松口,要把自己的宝马相赠。
“……凭什么!?”
月色正浓,道上到是不见凄清,京城的夜晚也是照样繁花似锦。
雪鹰的目光从身后那人和马的身上收回,冷淡地开口将张乔安的出身背景述说了一遍。
进京城不过短短时日,顾湘的小食生意尚未做起来,雪鹰却已把与她相关的所有人家的背景查得一清二楚。
“原来是张家的公子。”
顾湘不禁有点意外,“真巧。”
这张乔安是礼部侍郎家的公子,生得温文尔雅,脾气好,品性好,家世也不错,在京城属于那种各家夫人最看好的女婿人选之一。
他的这些身份都不重要,他唯一比较要紧的身份就在,他的继母叫高如玉,小字常青,乃是长荣郡主高六合之爱妹。
如果没有出别的差错,高如玉也是顾湘之母。真要算来,顾湘需得叫张乔安一声兄长。
“啧!”
顾湘莞尔,这般身份,怎就能只做了个炮灰,至少也该是第一女配,或者大反派。
昔年高如玉与姐夫意外有染,还因身体缘故,只能生下女儿,但生女之后便将女儿抛下,自己羞愧难当,离家而去,离家时遇上了发妻早亡的张家公子。
据传,张公子对高如玉由怜生爱,不顾她的过往,八抬大轿将其娶回家门,终生不纳二色,视其如珠如宝。
高如玉这些年做这张家的宗妇也做得不坏,虽不曾为张家诞下一儿半女,却将原配所出的儿子照顾得极好,现在众人提起她,已不大在意她年轻时犯下的过错,最多也就是叹一句‘都是可怜人’罢了。
顾湘当年阅遍网络小说,如此复杂又热闹的身世,却也十分罕见。
今日做了一桩好事,顾湘心情还行,便是见到张乔安,又被原主那稀里糊涂的身世糊了一脸,还丢了可爱的阿白,她也没太难过。
人有聚散,物也如此。
阿白很好,她很喜欢。可再是喜欢,也没有强买的道理。
顾湘回了宅子,门房替他们开门牵马,也道:“刚才有人送来了请帖,说是云家的,请小娘子务必赏光。”
第三百零一章 帖子
“云家的帖子?”
最近云家的存在感真的有点高。
李成玉口里都是云家不说,顾湘去街上买个包子吃,连卖包子的都在讲云家的事。
云师的那些故事,在她听来简直都快成了传说,神话。
顾湘接过请帖扫了一眼,目光微动:“唔。”
和人家这朴素的请帖比,她当时送去李家的帖子,就未免显得太嚣张跋扈了些。
请帖是白底红封,很厚实,也很普通,比她见过的酒楼里常备的制式请柬都要素得多。
字却好,顾湘自己对书法不大精通,名家字帖到是也欣赏过,只眼睛会看,脑子里不大懂,她如今字写得不赖,一靠手稳,二赖原主勤加练习,三是托了商城买的那些食雕啊,刺绣啊之类的小技巧。
所谓一通百通,雕刻刻得好,字一般也写不太差,力气又足,手腕有劲,控制力一流,她的字不好也难。
可要说对这书法有多精通,那却不然。
但便是不懂,今日见云家送的请帖,一看便神清气爽,二看仿佛吃了一顿饱足的饭,看了两看,还想三看,四看,心中便知,写这字的人必然不一般。
她脑海中浮现出那位脸皮很厚,特别会耍赖的老头形象。
顾湘略微沉吟,还是觉得云家的‘春日宴’很值得一去。
京城大户人家喜欢举办各种宴会,通常这类宴会上的吃食酒水,都能代表这一段时间内京城众人的饮食习惯。
顾湘说只要做些小食生意,每日闲来便去逛街,但她的小食,主要目标客户群体,却是世家大族,对他们的饮食习惯和口味,她还是想要稍作研究,多研究下,做生意也是有的放矢,总比她一边做买卖,一边摸索食客的口味要好。
且进京也有段时日了,从一近京城,安国公便消失无踪,至今一点消息都无,还有李长随……
顾湘脑中杂念也只是略微闪过,上头那些神仙打架的事,实在轮不到她来操心太多。
三日时光转瞬而过。
这日正是春日宴举办的日子。
最近这云家的‘春日宴’,简直要胜过王孙贵胄家的宴席。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赵素素嘴里念着诗词,把妆匣打开,细细地替顾湘挑选珠宝首饰。
萧灵韵就一脸严肃地把几身量体新裁的衣服铺展开,看了半晌笑道:“我家小娘子穿哪一身都如仙女一般。”
顾湘哭笑不得:“我记得云家春日宴,宴客京城才子才女,为的是吟诗作对写文章,给众人一个展一展才气的机会,怎么在你们口中,到像是要去相亲。”
两人都笑。
秋丽正给顾湘擦她那对戴了许久的银镯子,闻言也笑:“便是我这个没见识的丫头也知道,才子佳人齐聚,别管宴席为的是什么,最后啊,最大的目的,一准是相亲。”
顾湘:“……也是。”
这两天她去街上,常见那些卖珠宝首饰,胭脂水粉的铺子前头马车众多,显见是人满为患,大约所有人心里多少都是这般想的。
阳春三月,百花盛开,红男绿女们都到了,吟诗归吟诗,作对是作对,顺带着难道会不憧憬一下未来的另一半?
李家
芙蓉居
赵琳又来李家找李成玉说话,顺便一起去赴宴。
两个人感情本来便好,后来发生了那件事后,心里更是亲近,这两日她们两个简直好得和一个人似的,每天早晨,不是赵琳请过安便到李家寻阿玉,就是阿玉和老夫人说一声,被兄长送到赵琳家去,两人不腻乎到晚上就不散场。
好在两家住得也不远,坐马车徐徐而行,也只用盏茶的工夫而已。
“卢九郎肯定也要去的。”
赵琳把玩李成玉桌上的簪花,比划了半晌,蹙眉道,“全是老样式,一点都不新鲜。”
李成玉换了衣服,一直沉默,赵琳瞟她一眼,也没吭声。
这女孩儿的心事,或许要瞒着爹娘,瞒着兄弟姐妹,可通常瞒不住整日在一处的闺蜜。
卢九郎?
李成玉低下头看看自己的手指,她心里还是想着卢九郎。
不过,她不会说出口了。
家里要环姐儿同九郎定亲,若是她的心思也被人知道,岂不是两姐妹争夫?
遇见那件事,李成玉也一夕之间便长大了些。
两人笑闹着帮着彼此试首饰,大夫人韩氏猫着腰在门口贴着门听了半晌,蹙眉,总觉得这两个孩子话里有话。
“咳。”
韩氏端着温柔的笑脸,推开门轻声道,“阿玉……”
“嫂嫂,接到阿姐了没有?”
李成玉眼睛一亮。
韩氏:“……”
阿姐?
她磨了磨牙,没敢吼两句,只皮笑肉不笑地道:“已经来了,就在巷子口等。”
话音未落,眼看两个丫头就高高兴兴地出了门,直接舍了李家的车,上了顾湘的马车。
韩氏:“……”
她费了多少力气,想了多少主意,只盼着家里的女孩子们不要受外头那个的影响,现在可好,总要紧的丫头直接钻人家车里去了。
韩氏想到丈夫这几日提起环姐儿时复杂的表情,硬忍了别扭,到底没说什么。
李成玉挽着顾湘的胳膊,只觉特别安心,一路走,一路把春日宴上可能遇到的要紧人物介绍给顾湘。
“云家有云老先生云子瞻在,虽说家中并无子嗣入朝为官,却不容小觑,云老夫人是郡主娘娘,云家当下的当家夫人乔氏,是江北乔家的千金,乔夫人很和气,阿姐不用担心。”
“到是徐国长公主若是也来,她和咱们李家有些龃龉,或许会为难我们,但她贵为长公主,让嫂嫂去应付便是,应不会与我们这些小辈计较。”
顾湘听她絮絮叨叨,这阿玉瞧着腼腆,竟是个话唠,话虽如此,她轻笑点头,到也没有不耐烦。
一路到了云家别院门前,顾湘先下马,再把阿玉和赵琳扶下来,刚扶着她们下了车,就听旁边有人带着颇为夸张的音调,高声道:“我当是谁?这不是李成玉?听说你和鬼神结了亲?怎么样?那鬼神生得是个什么模样?你到是好运气!”
阿玉脸上刷地就白了。
后面刚下车的韩氏,也骇然变色,周围好些正含笑搭讪的客人,也都变了脸色,面面相觑。
顾湘眸色微深,伸手轻轻捏住阿玉的手腕,神色不动,一脸自若,轻笑出声:“什么鬼神的,到是没听过,不过若说运气,京城的闺秀们哪比得上女郎运气好?听闻女郎家新招赘了个鼠精为婿,哎,当真是好运气,至少您这容貌很能压得住了,若不是万幸寻到了鼠精,真找个旁的女婿,别人怕是分辨不出谁是女郎,谁是郎君。”
“噗!”
李成玉和赵琳登时眉开眼笑,脸上红光满面,这两日吃得好,脸颊上还长了点肉。
众人一见,便觉她们两个是真心挺轻松的,心里对刚冒出头的那点乱七八糟的传闻,便不怎么信了。
真若出事,李家这小娘子还能这般开心?
第三百零二章 奇葩
好些人低低地笑起来。
“你——你敢羞辱我,好大的胆子!”
说话的是个穿着一身流金溢彩鹤氅的小娘子,此时猛地转头怒瞪过来,刚才神色轻慢,口带调侃和漫不经心,此时听了顾湘说话,到是勃然大怒。
按理说不该品评人家小娘子的容貌,只顾湘向来是只惯着自己喜爱的小性子,对于听不入耳的,从不惯着。眼前这位,一双眼一只略大,一只略小,五官不说多不端正,反正瞧着别扭,皮肤到似比较白,不知有几分是抹出来的,脸颊上不知用了什么东西过敏,长了一层红点,连浓浓的脂粉都掩盖不住。
显然顾湘稍稍暗示的这点意思,戳到了这小娘子的痛处,她目中怒意蒸腾,简直像是要扑过来咬人似的。
“张媚,分明是你先挑事,怎么,你胡言乱语说别人的闲话时开开心心,换成别人捕风捉影两句,你就受不了?”
李成玉扬眉冷笑连连。
顾湘到有些意外,她还当这女孩儿是个腼腆害羞的,没成想,到还真有点尖牙利嘴的劲头。
那日在老庙发生的事,李成义刻意隐了过去,这几日并未听到太多传言,没想到今日在这等场合,竟再起传言,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也就顾湘以毒攻毒,把话说得毒辣了些,转移了众人的注意力,否则恐还要闹出点止不住的流言了。
对面那小娘子还待说什么,只后头追上来一使女,年纪二十三四,瞧着应是她长辈身边的,硬是把人拉过去说了几句话,这小娘子才闭了嘴,不再闹腾,只目光扔是凶戾异常。
这人名为张媚,与礼部侍郎那个张家算是远亲,在京城也是个知名人物。
顾湘到京城之后,雪鹰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打听到些消息,按照雪鹰的说法,有七八分真的,才会说给顾湘听。
这些消息里面,就有关于张媚的。
张媚的娘张王氏,身世有些不光彩,她本是个寡妇,与前夫只生有张媚一女,后来似是生计艰难,便在家挂起了红灯笼,做了几年半掩门的生意。
前几年遇上了她现在的男人张炳,张炳当年只是大理寺一九品评事而已,对王氏一见钟情,就把人接回了家去,从此十分宠爱,胜过家中妻妾无数。
待又两年,张炳发妻病逝,他就不顾体面,抬了王氏为正室夫人,又把张媚认到了名下,张媚本是王氏与前夫所生之女,如今到成了张家正经的嫡出千金。
偏偏那张炳很会钻营,运气也不坏,这两年竟连升了两等,坐到了寺正的位置上。
要说这官只算是微末小官,但却很是要紧,是正经负责审案子的官员,且他运气好,同当朝宰相的关系不坏,又是个八面玲珑的角色,在大理寺里颇有些颜面,到让张媚的身份也跟着水涨船高。
若不是张炳有本事,像云家春日宴的帖子,他们家也不可能接得到。
只是张媚这样的出身,京城很多门第高的千金都有点瞧不上她,换做别家的女儿,别人瞧不上自己,性情疏阔的,或许会置之不理,不当一回事,若是有野心的,或许心里不痛快便自己努力上进,哪怕是寻个高门夫婿,也算是一种应对办法了。
张媚却与众不同,她反而瞧不起别家千金,但凡逮住人家一个错处,就非得嚷嚷得满天下人都知道。
如此这般,人缘自是越发坏起来。
不过想想也是,这张媚长得不大好,一点都没随了她那个相貌一流的母亲,许是随了父亲,论相貌,实在拿不出手,论才学,她也是榆木疙瘩,嘴巴还毒辣,十分泼辣,到外头遇见身份比她高的名门千金,也趾高气扬。
还有一点,她相貌不好,却喜欢亲近俊美男子,最近这两年因为这个小习惯,闹出不少笑话来,有多事之人还评她是京城一毒瘤。
雪鹰当时说起京城诸多奇葩时,说到张媚,满脸的不敢置信,似是百思不得其解,这人到底哪来的底气?
顾湘听了便笑:“一样米养百样人,遇见的人多了,奇奇怪怪的自然也多。”
自古以来,奇葩一向不少,就说后世清朝,隆科多的小妾,后世小说里都说其名为李四儿,真实姓名史册并无记载,但她‘致原配若人彘’,想必为真,且隆科多父亲过世,皇帝派人吊唁,去迎接的便是隆科多这位爱妾。
身为一个小妾,能嚣张跋扈至此,还有那隆科多,能宠妾灭妻到这等地步,岂不都是奇葩?
和名留史册的那些奇葩比,张媚到算不了什么了。
张媚盯了顾湘几眼,倏然冷笑:“你当你巴结李成玉,就能巴结出好来?就你这样的出身来历,想在李家活得像个人样子,纯属做梦。”
“瞧瞧,你都来京城多少时日了?李家可有个交代?今天李成玉愿意带你来赴宴,还不是指着你给她做陪衬?大家瞧见你,自然只想着你身上那些污点,便是要看热闹,也是看你的热闹,她自己可不就好好地解脱出来,再无人能想起她被人掳走的那些事。”
李成玉再次被戳了痛处,心里一揪,脸上便要色变,顾湘抢在她前面一扬眉,面上露出点笑:“阿玉你最近一直在研读《周易》,应更懂善者见善,恶者见恶的道理,那人魔怔了,胡言乱语,咱们若往心里去,便是蠢笨。”
说着,顾湘再不看张媚一眼,只挽了李成玉的手臂相携而去。
韩氏跟在后头,眼见根本没用得上自己,面上忍笑,目光闪了闪,心里对环姐儿到是改观了好些。
张媚却是气得几乎要吐血,一向只有她把那些所谓的千金们气得呕血的份,自己何时受过这等气?
本来她还想同这个外头来的外室女亲近亲近,没想到竟是这么个人物。
等她知道什么叫面甜心苦以后,她就知道好歹了。
一念及此,张媚冷笑,高声道:“瞧瞧,这就是李家的礼仪,自家的姐妹们还没带几个,到同个外室女来赴宴,呵,真是有意思!你也不问问云家,人家愿不愿意让这外室女进门!”
第三百零三章 宴客
张媚的大嗓门,就和她那毒舌一样,在京城闺秀圈子里小有名气。此时她一嚷嚷,登时把周围所有人的视线都吸引了过来。
韩氏蹙眉,目光一扫,她车上还有三个李家的女儿。
这三人面上登时就露出些惶惶来,脚下迟疑,脸色发白。
韩氏一看,心下暗恨,她三叔自己不着调,终日眠花醉柳,家里子女小妾都交给三婶,三婶性子硬得很,到也没磋磨过底下的孩子们,无论嫡出庶出皆是一视同仁,偏教养出来的孩子们都一个性儿,绵软的厉害,每次韩氏见她们,都恨不能拿把刀把这些女孩子的嘴给豁出个口子。
如今这三个,李琴是三房的嫡女,另外两个,李玥儿,李柳儿都是三房的庶女。
这三个女孩子都到了年纪,韩氏是未来的宗妇,对家里女孩儿们有责任,但凡有机会便都带出来交际,交际了也有半年多,结果外头的贵妇人能认出来的,还是只有阿玉一个。
此时让人挤兑到头上,这几个丫头还木愣愣的,一点都不知护着自家姐妹。
她们也不想想,家里姐妹们让人坏名声,她们眼巴巴看着,毫无动作,对自己便有好处么?
韩氏脑子里诸般念头闪过,也不过是一瞬间而已,她面上微沉,领着几个女孩子举步便上前,刚走了几步,就见云家门内徐徐出来一女子,身上穿着中规中矩的玄色衣裳,不施粉黛,大约有三十余岁。
一见她,周围所有人登时静了静。
不光是韩氏,今日来赴宴的各家的夫人,小娘子们,都面上一肃。
来人是云婵,云师云子瞻的女儿,她曾做过太后的女官,昔年太后垂帘听政,曾有过穿帝王冠冕祭天的举动,当是云婵脱冠苦劝,太后躲着不见,她便跪了足五个日夜,最后终劝得太后回心转意。
太后本对云婵宠爱有加,便是对亲生女儿也不过如此,这回却让她给伤了心,云婵也离开了宫里,只她的品德,世人皆称赞。
云婵始终未婚,一直在帮父兄管家,人们都说云家的事,无论大事小事,她都能做一大半的主。
云家书院这些年也是她在幕后操持。
她一走出来,连张媚都不闹了,她虽然嚣张,却也知道不踩底线,别看她不怕李家,敢和李家闹事,那是因着张家同李家本来就不和,根本不差她闹的这点事。
云家便不同了,张家今年准备送两个孩子去云家书院,若是因为张媚的缘故被搅合了,她接下来的下场可想而知。
云婵客客气气地同刚来的几个当家夫人见礼,连称招待不周,迎接晚了,步子却不停,一路走到顾湘面前,盈盈拜了下去。
众人:“……”
韩氏:“……”
她只觉刹那间无数双视线嗖嗖地盯了过来,刺得她脸颊隐隐有些疼。
韩氏感觉那些视线里写满了意味深长。
此时众人才想起,当初顾湘进京时,云师云子瞻是她同一起入的城门,显然是有一段交集。
只是入了城之后,顾湘从不曾同云家打过交道,众人便没把此事放在心上。
云师一向平易近人,便是贩夫走卒之辈,他待之也是相当和蔼可亲,十足客气。
大家都只当云师是在路上,无意中与李家这个外室女偶遇,略交谈几句,并不算有什么交情。
云婵看着顾湘,神色肃穆,很是郑重地再拜了一次:“我父亲能平安回京,多亏了小娘子数次援手,我云家上下,实在感激不尽。”
顾湘莞尔:“云姐姐言重了,说起来应是我说抱歉才是,云老先生是追着我才深入险地,差点受了伤。”
云婵这回毫无顾忌地翻了个小白眼,笑了笑:“他老人家是什么性子,云家上下尽知,他这一路上追着小娘子跑,软磨硬泡,小娘子肯定也烦得很,只看他年纪大,多有包容罢了。”
顾湘莞尔,这话到真不错,那位云老先生的学问如何,他在众人口中的种种神奇之处是不是真的,她还没见识到,反正耍赖的本事,就算不是天下第一,世间能胜过他的,那也是屈指可数。
云婵同顾湘年纪一大一小,亲亲热热地凑在一处说话,只见其乐融融。
周围一干人心下意外,面上到不显,却各自都在心里记了一笔。
这李家众人本当笑话看的外室女,看来以后要重视才行,至少要叮咛家里的孩子们再遇见人家,莫要失礼。
云婵同顾湘聊了几句,显然就完成任务,把迎接的工作交给身边的使女,自己亲领着顾湘,并李家人一起进门,一路将人领到园中浩然园内。
韩氏一步越过云师那块刻有弟子规的石碑,连呼吸都变浅了,脑子里晕晕乎乎的。
她不由举目,看向云氏那座浩然亭,昔年云师在此处,同先帝在此促膝长谈,谈了什么无人可知,只知先帝谈完,便对身边宰辅重臣道,云子瞻若为帝师,大宋国祚至少能再续三百年。
这座浩然亭里发生过很多很多的传奇故事,韩氏自小便听着它长大。
别看每年云氏都要举行几次宴会,但能入浩然亭,同云师和他的几位亲传弟子同坐一处的,寥寥无几。
李家自来无此殊荣。
当然,今日韩氏带着家里的女孩子也没去亭内,只在园中落座,韩氏看了眼周围,在座的有两位郡主娘娘,孔家的四娘,还有江北吴家的当家夫人并其千金。
或许不是每个人都家世显赫,但在朝也罢,在野也好,都甚有声望,韩氏一时都有点紧张起来,但不过片刻,她神色就渐渐放松了。
在场的所有人,别管有多大的名声,可每一个言谈笑语都轻松活泼,丝毫没有她想象中那样的严肃。
李成玉到有点紧张,目光不由自主地朝顾湘看去。
顾湘没在她们这一桌,而是正正经经被请到浩然亭去,就坐在云师下手的位置。
这个位置通常只坐云师最爱重的弟子,王氏王孙贵胄至此,云师也没邀请过。
韩氏心里提了口气,不禁时时侧目,不多时便见云师似乎有点不高兴,沉着脸气鼓鼓地瞪着顾湘。
她心下一惊,却见顾湘面色如常,完全不在意,自顾自地吃菜喝酒。
不过片刻,韩氏眼见云师倏然伸手抢了顾湘面前的菜盘,拿过去连菜带汤都倒在自己的碗里,顾湘登时就冲云师飞了个白眼。
韩氏:“……”
明明春寒料峭,韩氏的背脊上,硬是爬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
第三百零四章 八卦
韩氏倒抽了口冷气,转头看了看周围。
这些大大小小的,名满朝野的女眷们,一个个的,丝毫没掩盖自己的好奇心。
“韩夫人,她便是你们李家那位刚寻回来的小娘子?”
“真没想到,竟是这副模样。”
“我还以为……咳咳。”
韩氏见那边宝寿郡主和容乐郡主交头接耳,一边说话一边朝亭中环姐儿的位置瞧上一眼,神色古怪,和她那几个妯娌说八卦时,简直没有任何不同。
不只是浩然园内,浩然亭附近,消息一路传出去,外园里那些客人们也知道李家这回竟被请到了浩然园里,而且他家还有个小娘子,居然被邀请与云子瞻,云老先生同坐一席。
按说云老先生无官无职的,身份也没尊贵到哪里去,可谁让人家的才学先帝都尊崇,满天下的学子都敬佩。
老先生性子又怪,不是真正亲近的人,便是皇帝驾临,最多就是请去正堂,让云家如今的当家人,他那个大儿子好好陪着,他自己是轻易不肯露面。
云家这春日宴,到是王孙贵胄家适龄的年轻男女,多能接到帖子,赴宴的宾客们皆可在云家肆意游玩,几乎哪里都能去,唯独这浩然亭,向来非请勿入。哪怕是王孙公子也是一样。
多少年了,京城少男少女皆以接到云家春日宴的请帖为荣。
不光是能结交同道,能见到不少德高望重的文人高士,一些平日里过着闲云野鹤生活,不爱兜揽麻烦,身份又高的隐士高人,都时常在云家举办的宴席上出没。
且云家的宴席同别处有些差别,没那么多规矩,年轻男女想吟诗作对便吟诗作对,想写文章人家自会备好笔墨,若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吃吃喝喝,那便随意寻一处风景秀丽之地,也自有使女,小厮送上茶品,酒水。
且这宴席,主人家显少关注宾客的身份背景,连带着客人们都仿佛能放下红尘中的那些个枷锁,只要你有本事一鸣惊人,博得满堂喝彩,你就可能一夕成名天下皆知。
云家还不忌讳请那些说唱的,耍杂耍的,弹琴的,唱曲儿的人来助兴,且各瓦子的名角儿们也乐意过来凑趣。
一年到头,世家女眷们能彻底放松的好地处,云家举办的宴席,实能算上一个。
今日京城内,上到豪门公子千金,下到普通书院学子,至少到了大半。
清风徐来,春暖花开。
寒冬已过,这风到是一日暖过一日。
张媚一言不发地坐在园子一角,不远处台上正在耍猴戏,两只小猴子身穿长衫,手持拐杖,扮人扮得惟妙惟肖。
后头不知是哪家的闺秀嗤笑出声:“那猴子像人,这边那个却挺像只猴。整日里张牙舞爪,瞧着到是热闹。”
“噗,今儿这猴在云家大门口还现了一回,呵,人家李家那位出身再不好,那也是人家李家的事,轮得着她来指手画脚?如今好看了?”
女眷们一边听曲,一边饮了两杯薄酒,面上带了点酒意,说话也开始渐渐肆无忌惮起来。
园子深处不少才子佳人高高兴兴地写出一篇篇脍炙人口的诗作,这头只为一时之乐的女子们也聚在一处聊起八卦,谈起这人间俗事来。
张媚离得颇近,各种小话随风而至,她却神态自若,似乎什么都没听见,只在那边声音略高时,很随意地接过身边使女端来的茶水,碰了碰唇,抬手猛地砸在桌面上。
周围登时一静,张媚一扬眉,瞥了那使女一眼,冷声道:“没用的东西,想烫死我不成?”
使女脸色登时白了。
张媚骂了声,到似又记起这不是自家,在人家家里处置自家的使女,总归不大合适,便收敛了脾气,漫不经意地挥挥手:“滚。”
那使女的神色骤变,整个人几乎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满头大汗,却是一声都不敢吭,艰难地躬身退了出去,显见是害怕极了
此时李家大夫人韩氏,正好领着李成玉几个姐妹出来走动,顺便同几个相熟的夫人说话,正好瞧见张媚,驻足片刻,若有所思,低声对李成玉道:“这个张媚能如此沉得住气,是个角色,阿玉以后要小心这人。”
赵琳登时一笑:“韩嫂嫂也太瞧得起她了吧,她那样的,能不能多活上几年还不知道?就算她有胆子欺负阿玉,她也要有那本事才成。”
韩氏摇摇头。
这俩孩子年轻天真,不知轻重。
刚才张媚在云家门口丢了那么大的脸,换做别家千金,早羞得逃走,可人家跟没事人一般,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只这份本事,这份厚脸皮,便是自家的女孩子们没有的。
这丫头竟如此沉得住气,也着实让人心惊。
韩氏这般想,也就这般说了。
李成玉不禁翻了个白眼,“就她?刚才还拿自己的使女出气,也不怕哪天惹下大祸来——”
话音未落,抬头就见顾湘不知何时已从浩然亭里出来,正蹲在旁边水池边盯着池子里那两尾金红色的大鲤鱼瞧,她不由吓了一跳,拍了拍心口轻声道:“三娘你出来了?”
顾湘转头,就见韩氏一脸别扭地看着她,很随意地略微一福身便算见过了,到对李成玉扬了扬眉:“我到觉得,她那使女出这一回气,做法到挺聪明。”
李成玉:“!?”
“张媚这样的人物,简单直白甚至带着点蠢,这都不算什么,她要是心机深沉,那麻烦可有点大。”
顾湘眨了眨眼,看着李成玉一脸懵懂,到也不细说,只是笑了笑,“反正都是瞎猜,或许她就是单纯又恶毒了一回。”
当然,也有可能是她不想同那几个说闲话的贵女正面冲突,也不想留给人自己很能忍耐的印象,故意拿使女撒气,谁知道呢。
李成玉懵了半晌:“哎呀,管她是真蠢假傻,和咱们没关系。走,一起去见见我那几个手帕交。”
她一路拉着顾湘,指指点点地给她介绍众人。
园中这些小娘子也早对顾湘十分好奇,李成玉的朋友们都是嫡出,一开始对顾湘的印象便不是很好,如今她得了云子瞻的青睐,大家固然不会再轻易显露不喜,可也不免对她有几分挑剔和嫉妒。
李成玉同顾湘一过去,一绿袄的小娘子便笑道:“来得正好,我们几个刚还说,云师瞧中的小娘子才学肯定是要高人一等,你们不是说老是咱几个,比作诗比得都有些腻,今天有这位加入,咱们再比一场,既能尽兴,也可让我们瞧瞧云师的眼光到底有多高,如何?”
第三百零五章 谨慎
顾湘一笑,神色轻松得紧,镇定自若,含笑道:“那怕是几位要失望了,我可没什么诗才。”
众人见她面色如常,眉眼间略带些散漫,彼此对视一眼,心中到都提起了些许警惕。
谁也不肯信她那没有诗才的话。
瞧她这神色,一看就是很有自信。
几个小娘子心里都泛起嘀咕,李成玉却是很不高兴,哼了声:“穿绿色袄裙的那个是高敏如,她爹是国子监祭酒,咱们家和高家这些年闹得挺别扭,不过到没影响到我们这一代,毕竟有宫里的三公主牵连着,也不可能老死不相往来。”
“高敏如,你想比作诗,行啊,不如我们家三娘那是云师特意让云郡君来请的,你们想和她比作诗,至少也该有里头那位孙公子的诗才,那才配得上吧,总不能把云师拖出来,和才入太学读书的小子比一比诗词文章,真要比,那也不好看。”
李成玉眼睛亮得出奇,带着一股子兴奋,还有点跃跃欲试的感觉。
顾湘失笑:这小丫头对她到有信心。可惜啊,要真比诗文,她想做文抄公都做不了。
唐诗宋词她就记得特别经典的那些,且还只是记得名句,不大记得作者朝代等等,这要是写出来一查,是当下已经有过的,那可热闹。
顾湘肯定不可能去作什么诗的。
话虽如此,她面上表现得到是不慌不忙,很是胸有成竹。
周围几个小娘子一对视,心下更嘀咕,别看李成玉嘴里说的是拒绝的话,可神态语气,分明很想她们和那位比上一比。
难道这个外头来的所谓的村姑,当真很有才学?很会作诗不成?
不得不说,云师头上的光芒太盛。一众小娘子都不好不谨慎。而且,她们细看顾湘,只见她一头乌发如云,连发梢都不见半点枯意,十指纤纤,指甲盖更是粉嫩粉嫩的,虽不留指甲,这一点不太符合京城贵女们的习惯,可却修剪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
还有她那一口贝齿,比在座的所有小娘子更白,更亮。
这一看便是极精心养出来的,哪里像村姑?
更不要说她言行举止落落大方,丝毫没有失礼之处。
听闻人家进京之后并未回李家去,也没听说李家有专门给她请教习教过礼仪,再说,她那种融入习惯的仪态,光凭短时间教导,恐怕也不容易能教得出来。
高敏如略微沉吟了下,虽说赛诗而已,输了也没什么,可别的时候也罢,今天这日子却不行,在今日的春日宴上要真让人家给衬托得一无是处,那可就不大妙了。
她娘从宫里得的消息,太妃娘娘今日也来了云家,只是她老人家并未露面罢了。
太妃娘娘至此,一为看凤鸣先生云子瞻,二来便是来见云郡君,另外,据说太妃娘娘也想看看京城的这些贵女们。
和前朝比,当今陛下对后宫女眷十分优容,平日里娘娘们想要吃点什么新鲜的,都能遣心腹宫女出门去买。至于太妃娘娘,但凡和陛下说一声,自己出宫游玩实在算不上新鲜事。
高敏如也是意外得到的消息,说是太妃娘娘已经决定,今年必须要为安国公择一门好亲事。
安国公虽说现在只是国公,可他最起码也会被封为郡王。
本朝爵位大部分都不允继承,哪怕是龙子凤孙的爵位,也要通过考核才能慢慢去封。可谁大体能被封王还是封侯,众人大体心里都有数,像安国公这般和官家关系亲近,又有能力的,以后最起码是郡王打底。
高敏如自小就明白,要想一辈子过得都好,夫家就要选好,成亲便如第二次投胎一般,这人要是选不好,后半辈子就完了。
她从十二岁那年开始,就把自己有可能嫁的世家公子们记在本子上,列了一个表格,把他们身上能搜集到的信息都给填了出来,仔细给他们都排了位置。
安国公就是排位最高的那一个,当然,也是操作起来最困难的一个。他们高家已经落败了,她和安国公门第悬殊得很。可也正因为那人是安国公,她心中便存了那么几分希望。
他是赵瑛,赵玉光,十七岁勾当皇城司,陛下视其为腹心,也唯有这样的人物,才配她奋力一搏。
高敏如走神的工夫,一众小娘子打了半晌的眉眼官司,都有些举棋不定,她们到也不是特别怕输,可自己挑衅,到输给人家,给人家扬名的机会,总会有点别扭不痛快也丢脸……
“你,你竟是个使女?真的假的?”
几个小娘子正嘀咕,不远处忽传来一声惊呼,众人齐齐转头。
“是卢九郎。”
赵琳小声呼道。
李成玉的脸一下子红了,不独是她,在座的有好几个脸颊飞红,目光灼灼地看过去,窃窃私语起来。
顾湘不觉一笑,感觉这些小娘子跟后世的追星族似的。
不过像卢九郎,狄雅怀之类的年轻公子,本就算京城的明星人物,不知是多少小娘子的春闺梦里人。
隔着一片游廊,对面好些年轻公子在玩曲水流觞,小娘子们听了几句便知,就在刚才,那几个公子游戏时,负责放酒杯的小厮脚下一趔趄,七个酒杯落了水,还游远了去。
正好让一小娘子拾到,有个小郎君戏谑,非要人家作诗,还要写七首,否则就要喝七杯酒。
这一伙书生都酒兴上头,又好玩闹,接连起哄,本就是戏谑而已,到也没大想为难人家,不曾想,那小娘子还真是转瞬之间,随口便写了七首,塞到竹筒里漂流而至,让这帮小郎君们去看。
这帮人本是没放在心上,结果展卷一读,到都惊愣住了。
“危楼枕凤玉笛倾,笑观苍狗问闲云!”
呆了半晌,齐刷刷惊叹。
“诗作得不错,最妙的是信手拈来,到比咱们那几首强出好些去。”
“噗。”
卢九郎却是一下子笑起来,莞尔道,“人家在逗着你们玩,根本没认真,不过是随手一写。”
“你还笑,小九郎,人家小娘子在调侃你。”
卢叶波,自号闲云居士。
卢九郎却是丝毫不以为意,目光落在那字上,眸光闪烁,长身而起,一躬到地:“敢问小娘子可是师承赵先生?”
赵素素把酒杯给她们游回去,也不答话,只道:“我家小娘子正等我这盘兔肉,我便先告辞了。”
她一起身,这衣着打扮终于显出来,正是当下常见的使女打扮。
第三百零六章 闲话
这帮小郎君顿时愣住。
就是卢九郎这样一个向来视功名利禄,身份地位都如粪土之人,也心下大惊,失声道:“你竟是个使女不成?”
“我的天,人家一个使女,信手作诗七首,咱们这些人,还好意思说自己诗画双绝?”
眼前这位所写的七首诗词,不敢说首首都是经典,甚至在他看来,这诗词里还带着些漫不经心,但其中的灵气,但凡不是腹中空空的草莽之流,都能看得出来。
此女子真是一肚子的锦绣诗词,不容小觑。尤其是她还如此年轻,不过二十多岁模样,再过上些年,谁知能有何等的成就。
自然,在京城贵族家的千金里,懂诗词文章的不在少数,毕竟京城大家族里在培养女儿方面也是极费心思,大部分人都没有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说法,可有些人的才气就如夜里的明月,星星再亮,终归是亮不过月亮的。
一众年轻公子心生钦佩,都起了相交之心,却见人家盈盈起身,一身使女打扮,神色大方,面对他们时不卑不亢,话语却对自家主人恭敬有加:“我家小娘子还等着要用渔具,我便先告退了。”
这人自然是赵娘子,赵素素。
她出门替顾湘拿个钓竿的工夫,恰好见这一群公子哥嬉戏,赵素素向来喜欢诗词,看他们吟诗作对自是觉得颇为有趣,不过这些公子里,便是最受吹捧的那个卢九郎,水平也就一般。
至少赵素素觉得他很一般,不能说没有才气,只能说,他的才气压不主他的脸。
赵素素自己便自认为比他要强上些许。
拾起鱼竿,赵素素缓缓行礼,徐徐走回到顾湘身边来,顾湘失笑:“素姐自去玩便是,我这边有雪鹰照应呢。”
赵素素莞尔:“也没甚意思。我本听说小王御史有来,才想四处转转……到是没见到他。”
顾湘了然。
自家这位‘使女’口中的小王御史,是王君况,昔年未成亲时,也是京城赫赫有名的大才子,听说诗文作得极好。赵素素有几次同她们喝茶聊天时就说起过,她年幼时,满京城的公子们,她最喜欢的便是王公子,相貌好,人品好,诗词也好。
“当年王公子在京城女郎们心中,和如今这个卢九郎的地位也相差不远。可论人品,王公子还要胜出许多。”
赵素素低下头,替顾湘把鱼竿缠好,再取出一双露手指的手套给她戴上,态度实在是温柔而恭敬,任谁都能看得出,这不是个玩笑,人家的确是眼前那小娘子的使女,还很尽职尽责。
不远处一众公子哥看着这边眼神都有点呆滞。
高敏如为首的一干小娘子也有些呆愣。
李成玉十分好奇地对着赵素素看了半晌,心下实在有些羡慕,这使女长得极好,一身文气,还忠心耿耿,她目光闪了闪,瞟向高敏如那几人,笑道:“怎么样,我们赛诗?”
高敏如笑了笑,尚未开口,旁边一双萧家的姐妹花便笑道:“不写诗,咱们参加的可是云家的春日宴,咱们应该去打马球,去投壶,去射箭,去玩些新鲜的,想写诗词,哪里不能写?”
一群小娘子纷纷应是。
人家身边的使女都能信手写出极好的诗词来,她会不懂作诗?
又有凤鸣先生云子瞻看重,此时可没人会怀疑眼前这位的诗才,那很是没必要主动给个让人家能尽情展示一番的机会。
小娘子们的脸面可是金贵的很。
顾湘自然也没写诗词的兴趣。
“我本也不会作诗,小门小户,根本没学过。”
她就是能抄个几首,那又怎样?难道她能和眼下这些小娘子一般,见春色便写春色,见歌舞便写歌舞,年年写,月月写,天天写不成?
若真给自己贴上精通诗词的标签,以后麻烦一定很多。
顾湘选了块儿平缓的石头,席地而坐,摆开鱼竿,鱼篓子,开始钓起鱼来。赵素素眼睛登时一亮,隐晦地吞了口口水,池子里的鱼不知是喂什么长大的,鳞片火红,一条条竟是肥头大耳,忙坐下给自家小娘子串上鱼饵。
李成玉忽闪了下长长的睫毛,眨了眨眼,到底是好奇,忍不住凑过去笑问:“三娘,刚才在浩然亭,云老先生他们都说了些什么?能不能说给我听听?”
瞬间,在座的小娘子们都侧头过来,就是旁边那些不大熟悉的,甚至家里同李家的关系不太好的,也都忍不住侧目。
那可是凤鸣先生,谁会不想知道浩然亭的内部讯息?
顾湘眨了眨眼,略微沉思,一本正经地道:“说了很多。让我想想。”
云子瞻老先生是个话唠。
李成玉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地盯着顾湘看,其他人也不禁簇拥过来。
“嗯,云老先生说,他年轻的时候是京城文人里面长得最体面的,便是先帝也承认,论容貌,别人差他甚远,还说王相公最好吃豚的屁股上那块儿肉,认为其特别美味,反而羊肉,牛肉一个膻味太重,一个涩味太重,还说他夫人当年其实喜欢的是……唔,这个就不说了,涉及隐私。”
高敏如:“……”
小娘子们皆是无语。
李成玉翻了个白眼:“三娘你真会开玩笑。别的就算了,豚肉哪里都臭的,根本不好吃。”
顾湘颔首:“我也觉得是。”
除了她认真处理过,或者她的洞天福地养出来的猪,现在的猪肉膻味都很重,确实不好入口。
高敏如略一蹙眉,因为李家这外室女的胡言乱语,心下有些不悦,不过自然没说什么。此时她人在云家,这样的场合,她是一点错都不想出,目光微微颤动,她看着顾湘的钓竿,略一扬眉:“这一池子的鱼,应该都是观赏鱼,若是小娘子想钓鱼,不如出门去外头,河里头各种鱼都挺多的。”
顾湘轻笑,还没说话,就见云子瞻一路小跑,眼睛放光,高声呼道:“不成,不成,河里的鱼不好吃,这鱼干净,养得好,够肥美,最适合红烧,滋溜,清蒸也不错。”
第三百零七章 评头论足
云老爷子一路小跑着过来,面色红润,把袖子一挽,裤腿一挽,露出一身匀称的肌肉,手里一抖就翻出来一渔网,”钓要钓到什么时候去,快,快,老大,你来帮忙。”
他那年至半百的大儿子吭吭哧哧了半天,才狠狠心,一咬牙,撩起衣摆掖好,默默看了眼顾湘,缓缓下了水池。
顾湘一把拽住赵素素向后退了两步,还招呼李成玉:“阿玉,赶紧过来,一会儿别再溅你一身水。”
“……哦。”
李成玉还真匆匆退了两步,退了半晌,登时一愣,猛地怔住,伸手掐了自己一把,心里简直要抓狂!
她怎么能后退?
不对,云老先生他老人家怎么能下水捞鱼,还是不对,他老人家捞鱼的技巧怎么还这般娴熟?
李成玉脑子里乱作一团,简直不知所措,快要连呼吸都快不会了。结果就见三娘还一脸的不满意。
“左边那条,哎呀,不要那条瘦的,别看它瘦,它表皮不大光泽,还生了白斑,一看就不健康。”
“还有那条金尾巴,黑色脑袋的,我瞧它顺眼,今天拿它做松鼠鳜鱼,后面那条肥的,直接剔骨做酸辣鱼。”
“后面那条千万不要放过,脑袋那么大,做鱼脑豆腐羹肯定非常棒。”
云子瞻当真是一个指令,一个动作,越听越来劲,嘴里还念念有词:“酸的,甜的,辣的……多捞些,一顿吃不了做骨酥鱼吃,再炸点鱼丸,来几条腌鱼!”
高敏如等人:“……”
对面不远处,卢九郎正待过来拜见云老先生,结果不过低头整理下衣冠的工夫,就只看到老爷子发冠上的飘带顺着风打着旋地不知飞到了哪里去,脚步一顿,面上露出些惊诧。
他身后一褐色衣袍的公子低笑了声:“九郎昨日还说娶妻娶贤,纳妾纳色,李家这位外室女有色而不贤,若入门为妾也还罢了,想娶做正妻,万万不能,如今再看呢?是不是觉得人家正该是一位贤妻?”
卢九笑了笑,略一扬眉,点点头:“我现在也觉得她甚好。”
他身边几个公子哥轰然而笑,纷纷道:“确实甚好,若是九郎你不娶,我可要托我爹请个大媒去提亲了。”
“喂,你们小点声,尊重些,瞧瞧,旁边有女郎在看我们,这里又是云家,让人家听见,小心回去挨揍。”
在场的这些除了卢九郎,都是纨绔子弟,便是卢九郎也非寻常意义上的正经人。书生们敬云子瞻,云老先生,他们这些勋贵子弟,在这尊敬上就要大打折扣。即便是亲眼见云老先生同顾湘交好,他们也照样语气轻佻,没太把顾湘当回事。
“听见又怎么的,我们怎么不尊重了?”
褐衣的刘公子翻了个白眼,“不过,反正都要娶妻的,娶谁都一样,这个看起来还挺有野心,也有本事,娶回家肯定不亏,要是九郎你真没心,别人我不管,我回去就把她的名字告诉我祖母去,省得她整日为这事发愁。”
“我觉得也不错,人长得漂亮,看着也是会讨人欢心的,还有她那使女,我的天,多好的运气能捡到这样一个天才女诗人当使女,我家里二叔和三叔整天举行诗会,款待那些文人士子们,下回再来,我就把刚才那使女往外一亮,嘿嘿,你们自己想想,那是什么滋味?”
几人不由都笑起来。
高敏如瞥了一眼,脸颊微红,伸手捋了下发丝,略一转头,露出自己左边的侧脸。
李成玉也心里一扑腾,脸上有些红起来。
她们自然听不到那些公子们在说什么,只阳春时节,风和日丽,适龄的男女,既聚在一处,难免不互相关注。
不得不说,京城这些世家贵族的公子哥,无论是不是腹中草莽,反正皮相都是一等一的好,几代富贵下来,长得丑的就没几个,卢九郎更是其中翘楚,正经的风流倜傥佳公子,眠花醉柳从来不用掏钱的那一种。
李成玉看着他们,看到卢九郎,便熏熏然欲醉了。
“李家大房的那幺女,别处都好,只xx不够大,恐不好生养,xx又太大了些,我不大喜欢,虽说在床上嘛,到也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
李成玉正心不在焉,耳边忽然听见细微的,却是一本正经的声音,她脸上一僵,猛地转头看过去,顾湘立在她身边,神色不动地同她咬耳朵,“我跟雪鹰学了一点唇语,刚才那个姓刘的,就在说这个!”
刹那间,李成玉的脸上就绿了。
顾湘眨了眨眼,神色依旧不动,面带微笑:“高家的小娘子别的都好,就是想得太美,他们家在京城不过四流罢了,仗着自己有点美貌就四处逢迎,她当自己是个什么人物不成?最多看看热闹,同她玩玩,谁会娶她做正妻?又不是傻子!”
李成玉:“……”
她心口堵了半晌,怒叱:“混蛋,混账,恶心!”
顾湘:“……没事,以后闲来无事,咱们也可以对这些小帅……公子哥儿们评头论足一番,无所谓的。”
李成玉:“……一点都不想,我去换身衣服。”
她一招手,旁边四个使女便过来陪着她去更衣。
像她这般的世家千金出门赴宴,带好几身替换的衣服是常有的事,若是玩得起兴,要打马球,她们说不得还得换上好几套骑装才够。
此时李成玉穿的这身襦裙略收了几寸腰身,有些显身材,她这会儿便略有点不自在。
赵素素摇头道:“如今这些公子们,是真变得轻浮了好些。”
萧灵韵蹙着眉头,眼见那边那几个纨绔子弟还贼眉鼠眼地向着她们这边看,不由心中微怒:“这也就是在京城。换了在外头,雪鹰肯定要打断他们两条腿才甘心——”
话音未落,只见雪鹰猛地向前飞奔,一跃而起,足尖点到水池水面的一簇莲叶上,又上了一截浮木,飞过水中央假山,一脚踩到卢九郎的肩膀上掠上了树梢。
霎时间,她手中灰布包散开,长剑出鞘飞了出去。
卢九郎趔趄了下,跪倒在地,其他人也骇然色变,众人的视线几乎没捕捉到长剑的残影,却听惨叫声起,一使女打扮的年轻女子抱着手臂倒地翻滚不休。
第三百零八章 惊险
云家的园子种了许多果树,周围两排桃树都开了花,粉嫩的花瓣随着风飘然而落,隐隐带着一股浓香。
顾湘直起身,轻轻掩住口鼻,此时风中传来一股子诡异的臭味,与花香混淆一处,刺得人鼻子疼,别人或许还闻不到,顾湘的五感却超出常人甚多,实在有点难以忍受。
“雪鹰!”
“就好。”
雪鹰从树梢上跃下,顺着山坡滑落,正好落在李成玉面前。
众人茫然无措间,只见地上翻滚哭嚎的那个使女竟又咬牙爬起,伸手抓住旁边跌落的酒壶,合身朝李成玉扑了过去。
李成玉整个人都呆住,连动都不知道动,雪鹰没有半分慌乱,轻轻一带,把李成玉向自己身边带了下,侧身略一抬脚,裙摆都不曾晃,那使女就被她砰地一声踢飞出去,撞到树上没了声息,她又把掉下来的酒壶踢远,这才摆摆手:“都让开。”
话音未落,地面上泛起一层泡沫般的白烟,左右女眷们纷纷闪避惊呼,便是不知那是什么,也看得出危险。
李成玉更是额头见汗,一时竟连话也说不出,她身边使女芙儿整个人抖得和筛子一般,颤声道:“那是什么?她,她要把那东西泼我家小娘子,小娘子……”
脑子里嗡地一声,李成玉整个人瘫倒在地。
不远处大夫人韩氏刚看到这边的乱子走过来,就见妹妹倒地不起,顿时也吓得三魂七魄离散,浑身发软。
“怎么回事?”
不要说阿玉是她丈夫最宝贝的妹妹,就是她自己都把阿玉当闺女来养,这她好好地把人带出来,若是没给顺顺当当地带回去,她可真是,没法跟丈夫,跟老祖宗交代。
韩氏还没反应过来,雪鹰就将阿玉扶起来送到她身边,韩氏骤然回神,连忙让身边的嬷嬷,丫鬟们帮忙扶着,叠声唤人去请大夫。
这是云家,早有云家的仆从家丁齐至,云老爷子本就在附近,此时也赶了过来,虽发生了这等事,他老人家神色却不动,反而冲顾湘叹道:“好吧,三娘啊,老夫就不缠磨你,非要你那些肉酱,火腿了,把你家雪鹰让给我就成。”
顾湘:“……”
云子瞻一脸肉痛地看着雪鹰,简直都要到了痛心疾首的地步:“雪鹰啊,你学武学了多少年?”
雪鹰:“……恐怕不好告诉您。”
这要说出来,不信也就罢了,万一信了,管她要长生不老药,她是没有的。
云子瞻叹气:“就你这一身本事,说不得要胜过宫里的那些高手了,留在后宅里多浪费?若是将来所托非人,便更让人惋惜,不如暂留我云家,先到书院里教教学生?哎,其实你这本事,实该战场上博取功名,只如今朝中怕是不大能容得下女将,真要走这条路,总要先扬扬名才好。”
雪鹰倏然一笑,回身走到顾湘身后去,轻声道:“功名利禄于我,不及我家小娘子烧的鱼好。”
云子瞻:“……”
顾湘也有点意外。
系统中遣过来的这些实习生们,具体身份顾湘也不大清楚,但看介绍,大部分都是些曾名留青史的大人物。
顾湘眨了眨眼,很是奇怪:“为何我这样的于国于家都无甚用处的小人物,上天垂怜,多了一条命不说,还有此奇遇?”
总觉得她要是不过得很好,很快活,就对不起老天给的这份幸运。
只是活着这个目标挺好达成的,但精神上的活得好,这样的目标就有些艰难起来。
云子瞻在‘觊觎’雪鹰’时,云家的家丁已经一拥而上,将地上那使女提溜起来扔到一边。
可地上那酒壶,一时却没人敢动。
“老爷子,这酒壶里不知装的什么,很是歹毒,这女子的胳膊被那东西淋到,恐怕要留下很深的疤了。”
众人的视线顺着声音落下,连顾湘都不由有些恶心,拿洞察之眼一看,大部分竟真是浓硫酸。
只浓硫酸又不是挥发性的,应该没味才对。
顾湘目光微闪,走过去拉起这女子的衣袖一看,不由吸了口气,诧异道:“你有这般的韧性,做什么不能成功?非要来做这寻死的事。”
早在这使女对李成玉动手之前,也不知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那‘毒药’已经泄露出来,渗到了她的肚子上。
“怪不得我闻到了点怪味。”
大约也正是这一丝的渗透,雪鹰才提前惊觉,幸运地救了阿玉。
那意图不轨的使女疼得满身都是汗,一张脸白的和鬼似的,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只目光落在李成玉身上的刹那,却是充满了强烈的恨。
李成玉缓过劲,不肯跟韩氏先离开,撑着站起身走过来,看了看那使女,轻声问道:“我并不认得你,你为什么要……害我?”
使女死死地盯着她,一言不发,云老爷子叹了口气,挥挥手,家丁便先把这使女拖了下去。
“我已经派人去通知开封府。阿严是我府上的使女,我们云家人合该避嫌,其中根由,便请官府的人调查。”
云子瞻举目四顾,见满园的客人都有些不安,也是无奈,苦笑道,“瞧瞧,老夫今年回京第一次春日宴,竟闹出这等事来,诸位,请多少给老夫一个薄面,暂且先安坐片刻,待开封府的人到了,咱们再行处置。”
若是换了别人家,一众宾客遇到这等事,才不会管主人家有什么为难之处,肯定个个都要脚底抹油,说不得还要怪上主人家。
但现在眼前说话的是云子瞻,事情便大不一样,所有宾客都没提反对意见,反而照旧该说说,该笑笑,丝毫不肯冷场,都围拢在云老爷子身边,特别有技巧地献起殷勤来。
到是高敏如那几个小娘子心里仍十分惊惧,软手软脚地坐到水池边的凉亭里,连使女过来送茶水,她们也没喝出什么滋味。
“真是……吓死人了。”
几个小娘子正面面相觑,亭外忽传来清脆的喊声。
“阿如,我准备得差不多,走,投壶射箭去!”
池边小道上一鹅黄袄子的小娘子匆匆而来,面颊红润,隐带兴奋,上了亭子,先灌了杯茶,才压低声音,“你不是想……咳,一会儿让小谢出手,射箭时吓一吓那个顾三娘。”
第三百零九章 风头
亭子里小娘子们齐刷刷抬头看过来。
绿色袄子的小娘子抹了下额头,显然有点激动:“刚才我和小谢去外头看场地呢,好像听这边吵吵嚷嚷的,怎么?又有哪家的千金出了风头?还是哪家的公子作出脍炙人口的好文章?”
小娘子们眨了眨眼。
高敏如叹了口气:“哎,确实是挺大的风头。”
绿袄子摆摆手:“不管别人,反正只要那个顾三娘不出风头,我就开心,什么人,区区一外室女,刚来京城就不知耍了什么手段,蒙得云老爷子那么信她,竟然还……”
她见周围几个好友都不吭声,不禁蹙眉,“阿如,你们也真是,咱们什么交情,谁不知道谁,都装什么装!”
“这什么时候?京城那些贵公子,像点样子的也就那么几个……这又多了一个这么会搅合的,还不知要出什么意外,我们不趁着她刚冒头把人收拾了,难道要等她搅风搅雨,搅得大家都不痛快?”
高敏如抬起手捂住脸。
刘家小娘子哭笑不得:“阿方,你也……太敢说了。”
绿色袄子的这位叫方宁,她娘是宗室,还是个县君,她爹是个大粮商,如今宗室女嫁到商户之家的不在少数,此事也不新鲜。
方宁虽是商户出身,可平日里同京城的千金们玩得好,又有钱,且她娘在宫里也很有体面,她自己也是宫里的常客,论身份并不比其他名门千金差。
因为说话颇为耿直,在这些小娘子中人气很高。
方宁左右顾盼:“李成玉不在?那个顾三娘也不在?去寻一寻,今天非让她知道知道,正经的名门贵女都是什么样子。”
转头见周围小娘子们面上都有点一言难尽的复杂,不觉蹙眉,“你们今天怎么这么闷?哼,我还不信,她就算读书读得不错,还能会射箭?七斗的弓,她怕是连见都没见过,更不要说拉开!”
本朝重弓弩,京城真正顶尖世家大族的小娘子,多要学一学弓弩的,不过弓弩这东西受朝廷管制,寻常人家别说小娘子,就是男丁也轻易见不着。
“我可不信那个顾三娘还能文能武了?”
“文的压不住她,就来武的,反正不能让她那么得意着走出春日宴去,你们也不想想,今天让她出了那么大的风头,咱们可都在,外头会怎么说?岂不是要把咱们这些人都踩上几脚去捧她?都不用等事后,到了明天,咱们就被人家衬得灰头土脸了!”
方宁一口气说了一连串的话,忙又拿起茶杯喝了好几口茶,转头四顾,蹙眉道:“你们今天这是怎的了?瞧着呆愣愣的,没点活泛劲儿!敏如,别人也就罢了,你可别泄了气。”
高敏如:“……”
小娘子们:“……”
高敏如笑了笑,干巴巴地道:“三娘妹妹,确实文武双全。”
她不泄气还能怎样?人家身边那位……会飞!
没有人能想象,刚才她倏然抬头,看顾湘身边的使女飞出去的那一刹那,她心里到底是何等滋味。
瞬间就觉得眼前这一切,身边的一切都像是假的,是一场梦幻。
高敏如闭了闭眼,她肯定不至于一蹶不振,她有野心,有欲望,有很多想得到的东西,但此时此刻,她只想安静一点,让自己从那场梦幻中醒来。
刘小娘子举目看去,就见顾三娘领着李成玉又到池边坐下了,那个雪鹰,就是会飞的那个,还有作诗能让卢九郎俯首称臣的那个赵素素,一个立在顾三娘身后给她打扇,另一个给她烹茶。
沉默半晌,刘小娘子叹了口气,起身拍了下方宁的肩膀,轻声道:“唔,勇气可嘉,尽管去吧,支持你,不过我有事,嗯,今天我妹妹把我弟弟给打了,我得早点回去劝架。”
刘小娘子说完起身出了凉亭。
当然,走是不能走,云家还在等开封府的官差过来处理刚才的事,即便根本不可能让她们这些各大家族的千金都走一趟衙门,但总也要官府的人过来才好散去。
云家的面子,总归要给。
刘小娘子一走,旁边王家的姐妹花也手挽着手起身离去。
“我娘让我给她抄点诗词读,我们去转转,碰碰运气。”
高敏如想了想:“我今天要给我哥哥做桃花饼吃,去摘点桃花。”
方宁:“做桃花饼,还要摘桃花?”
这地处的桃花做出来桃花饼,当真能吃?
半晌,方宁终于知道她离开的短短时间,园子里都发生了些什么,只并未亲眼所见,只觉得那些说法都是正做梦的人说的梦话。
顾湘手里拎着钓竿晃来晃去的,钓鱼钓得漫不经心,刚才云家那老爷子都拿渔网网出来七八条大肥鱼,她现在钓,也不过是玩而已。
不多时,开封府的官差便到了。
不过只叫了云家的下人,小厮等人过去,并没有寻园中的小娘子们去问话,连李成玉这个差点受害的都一样。
毕竟在场的小娘子身份都非同寻常,真把所有人都叫去,哪怕不去衙门,不过堂,终归也有损颜面。
顾湘使了个眼色,雪鹰出去片刻,回来时带着家里小厮一起进了园子。
“都查到什么消息?”
顾湘干脆把钓竿搁下,拽李成玉起来,寻了个避风的石墩安安稳稳地坐下,又给她手里放了杯热茶。
小厮笑了笑,就这位这一张脸,同那位卢九郎比,也无丝毫逊色,李成玉心里正难受,看到这小厮依然忍不住面上一红,有点走神——三娘身边的人可长得真体面。
“今天作恶的使女叫石榴,什么都没说,就是骂了李家小娘子几句,到是和这使女同住一屋的红梅道,这两日石榴性子有些古怪,前日还因为和马夫李伯起了冲突,让我家娘子罚抄书静心,抄书她也没正经抄,反而抄起《法华经》来。”
“红梅说,她昨晚上起夜,当时看见石榴在后院的假山边上,一边哭一边烧纸,嘴里还念念有词,说什么报仇之类的话,这些许是同她今天做的事有些关联。”
李成玉愣了愣:“我根本不认识她!”
第三百一十章 奇怪
顾湘眨了眨眼,心下有些意外。
她用洞察之眼看过那个石榴,至少乍一看,并未看出石榴同李成玉有太大的交集。
不过那石榴到是五劳七伤的,精神衰微,看起来不太好。
“若让我给她开个食方,那该吃点人参乌骨鸡,甲鱼山药粥一类才好。”
顾湘轻笑。
李成玉很是茫然:“我真不认识那石榴。”
她迟疑半晌:“既然同我有仇……难道是当初那些拐子的同伙?”
若是真的,那她可就太冤枉了。
顾湘摇摇头:“不会。”
赵素素也道:“若真和拐子有关系,那也该寻我家三娘,或是咱们雪鹰的麻烦,怎也不至于找到李小娘子身上去。”
小厮眨了下眼,平平静静地把他打探到的,那个使女石榴的详细消息和盘托出。
“这石榴不是云家的家生子,是五年前云家从外头买来的,当时石榴家遭了洪灾,一家子流离失所,逃难至京城,为了给她爹娘治病,也是幸运,她姐姐先把自己卖了,后来她也把自己给卖了。”
“与别的卖做丫鬟的女子比,这石榴要幸运些,到云家没两年,就寻到了同样卖到京城的姐姐。”
“石榴她们姐妹俩似乎都有点好运气,她姐姐叫蓝荷,当年卖身给京城豪商范家,因为长得秀气,人也聪明,很快就到范家长女范喜月服侍,范家那位千金性子极好,待手底下的人也颇体贴,两姐妹相见,打探了彼此的近况,心中都很是欢喜。”
顾湘点点头,若有所思:“那是挺走运。”
云家可是好主家,当家人的性子和善,还教丫鬟们读书识字,可以说进了云家大门,就是一个使女也让人高看一眼,将来若是外嫁,便是寻常小官,恐怕都会有心求娶。
眼下的风气,就是宁娶大家婢,不取小家女。
云家有脸面的使女,当真一点都不愁嫁,而且云家和别的家族不同,她们家并不爱钻律法的空子,家里的使女签的都是活契,到了年岁都要好好置办一副嫁妆嫁出去的。
当然,若是有得用的使女,嫁出去了也可合家再回云家当差。
范家也不是一般的商户,他家经营书肆,几代都出了读书人,可谓儒商,家风也不似一般商户那般松散没规矩。家里的使女将来的前程,纵然比不上云家,却也相差无几。
尤其是石榴的姐姐,那个叫蓝荷的,还是范家千金身边的人,若不做陪嫁,选择外嫁,范家肯定要准备一份很丰厚的嫁妆把人嫁出去。
小厮颔首:“去岁那蓝荷便定了亲,未婚夫同样是个小商人,经营布匹,生意做得不大,这小商人是范家的亲戚,尚不曾出五服,逢年过节也能来主家拜年,同蓝荷见了几面,小商人就主动央人递了话,前来求娶,两人正经相看过,彼此都满意。”
“可就在前几日,蓝荷投缳自尽,只留了一封遗书给妹妹,这遗书上写了些什么,小的到没打探到。”
“还有,范家千金也是在前几日病殁了。不过,范小娘子病了有大半年,到不是新病的,去世时范家早有心理准备。”
顾湘点点头。
李成玉听得愣神,忍不住抬头看了看那小厮。
顾家这小厮面上的神色仿佛觉得自己打探的消息不够详尽,似乎很是不满意。
可在她看来,这么短的时间竟打探到这么多,已经很是了不起。
只是——
“我不认识石榴,更不认识那蓝荷,我和范家的小娘子不是一个圈子里的,听到是听说过,好像也见过一两次,可根本不熟。”
李成玉很是无语:“我到底哪得罪了那个石榴?难道有人陷害我?有人说是我杀了她姐姐?她相信了,所以来为她姐姐报仇雪恨?”
顾湘又给她换了杯茶:“别多想,这事总归要有个交代,既然是真相,大家早晚会知道,现在嘛,快回家睡一觉,明天起来便天下太平。”
说着,顾湘就把人还给了韩氏。
李成玉被带上车,坐在车上略有点心不在焉,韩氏怕她这是吓着了,半路上就要去寻大夫。
“嫂嫂。”
李成玉忙阻了。
“我不怕。”
她就是觉得——“只是,三娘子瞧着也娇弱,性格又温和,遇到事,却如此沉稳,我,我到有些羞愧。”
韩氏:“……”
她今日真得不想再听人夸顾湘了。耳朵疼,脑袋也疼。
隔日,天有点冷,顾湘累了一天,此时在床上磨蹭到天大亮,就听外头园子里不知有什么东西,嗡嗡的吵个不停。
她蒙着被子都有点睡不着了,只好爬起来洗漱方便,换上家居服,收拾干净利索,到园子里一看,远远就见厨房外头围着一行人,秋丽一边追出来给顾湘绑头发,一边哭笑不得地道:“云家说是要为昨日之事赔礼,讷,送来了好些鱼。”
“……看到了。”
顾湘远远立住,就见王二木和老狗一身凌乱,前襟衣摆湿了好大一片,还有两条闪着粉红色鳞片的大肥鲤鱼在草地上扑腾个不停。
“唔。”
沉吟半晌,顾湘调头就往回走,“就说我还没醒。”
“三娘。”
云老先生一脸的慈祥,穿着短褐,头顶上略带了几根草叶。
好一个辛勤劳作的凤鸣先生,天下儒师。
顾湘只好系上围裙,戴上帽子口罩手套去做鱼了。
就如她检查得那般,这云家养出来的鱼,肉质细嫩紧凑,红烧油炸清蒸都好。
关于鱼的菜谱,顾湘最精通的便是鱼丸,这回也是鱼丸做主菜,打好了鱼丸,顾湘略一沉吟,想到自己在开封闲逛时看到了一道菜,用鲤鱼做最好。
一见顾湘进了厨房大门,云子瞻直接就在厨房外头寻了个圆桌坐下,目光灼灼地盯着厨房看。
他儿子悄悄地坐在一边,忍了半晌没忍住,小心地戳了他爹一下:“要不给您借面镜子照一照?不就是尊医嘱,没敢给您吃得太油腻?这些年也没饿着您老人家吧,怎就馋成这样?”
“你不馋?你不馋你一会儿别吃。”
云子瞻哼了声。
说话间,厨房里就传出一阵阵酸甜味,味道浓郁又不呛鼻,还没有吃,只是闻一闻,云家父子俩就齐齐吞起口水。
第三百一十一章 神灵娶亲
云子瞻深吸了口气,悄悄擦了擦嘴角,又捂住肚子,冲儿子一笑:“儿子啊,爹最疼你,你赶紧回家歇着吧,放你松快几日,这几日就不用给爹当车夫了,赶车又不难,我学学就成。”
好大的一个儿子:“……”
厨房里烟囱冒出一丝丝的白烟,可显得油烟并不重,香味也不是爆开的那种,只丝丝缕缕地向外吹。
“这是谁家开火烧菜呢?把菜烧成这般,岂不是招人馋!”
墙外好些行人驻足,旁边不少妇人齐刷刷探头出来看了看,连忙关窗,屋里还传出小孩子的吵闹哭喊声。
顾湘这宅子买的是有些偏僻,但太学,国子监其实离得都不算远,周围的民居也不少,此时正值上午,周围人们吃过朝食已有一段时间,偏午饭还不到时候,腹中正空荡荡的,忽闻见这样开胃的酸甜味,别说小孩子,大人都有点受不住。
买小食的摊贩们到是又苦又乐的,说是苦,自己闻着那味也馋得慌,肚子里翻腾的厉害,要说乐,这会儿生意却是极好做,寻常得卖到晚上还不一定能卖完的吃食,不多时就让人买走了大半。
没办法,闻味闻饿了肚子,又不好去人家家里讨要,多多少少都会想买点吃的垫一垫肚子。
云子瞻深吸了口气,轻声道:“我猜,应该糖醋软熘……”。
话音未落,秋丽就端着一个扁形的白瓷托盘走出来。
上面是的鱼乍一看,就像一条特别漂亮,毛发蓬松的大松鼠,鱼肉向外翻卷着,粉红的颜色,十分鲜亮。
盘底只有薄薄的一点油脂,一时竟瞧不见汁水,一股浓郁的,又酸又甜,又香又辣的味扑面而来,云子瞻顿时停下话语,毫不迟疑,拿起筷子下手就是一筷子,瞬间就送到嘴里去。
“唔。”
云老爷子眯着眼,半晌才徐徐地吐出口气,舌尖热辣辣的,却是丝毫不舍得吐出来。
“就是这个味!当初我跟着三娘他们走,隔得老远就闻见他们吃这个了,可惜我没吃着,紧赶慢赶地赶过去,这帮家伙连点残渣都没给我剩下。”
这道菜他其实是吃过的。
鱼拿糖醋熘出来,往煮好的细面上一盖,色泽宛如煮熟的大红枣,红得不那么艳,有点粉嫩,味道却好。
“我记得会香楼的刘厨做这道菜就做得不坏,但还是没三娘烧得香脆可口……爹的好大儿,你赶紧去开封府看看案子现在进展如何了?”
云子瞻吃着鱼,竟也不影响说话。
“在咱家发生的事,你赶紧去弄清楚些,这要是不能追根究底,弄清原委,我们云家岂不都成了笑话?”
他的好儿子云海,目光落在高高翘起的松鼠尾巴上,抬手抹了把脸,只当没和他爹说过话,也没听见他爹说什么。
他下手也是一筷子,撕扯下一大片粉红的嫩肉,又直接捞了一筷子细细的面条,搁在碗里低头一口一口地吃起来。
凭什么不吃?一多半的鱼都是自己下池子捞的。
他非得吃回本不可。
这一下口,云海的眉眼便舒展开来,真是怪不得他爹念念不忘,这鱼烧得实在是妙不可言,整条鱼卧在盘上,皮面上有细微的小油泡次第开放,偏丝毫都不显油腻。
吃起来更是香脆可口。
其实比起只会吃的云子瞻,云海烧菜的水平能赶得上御厨,没办法,他实是个大孝子,他爹嘴挑,好吃,偏身体不好,很多东西都不能吃,云海为此学厨学了也有十几年,他真有天分,学得很是不坏。
云老爷子自来爱吃鱼,云海的鱼自然也做得好,像眼前这道糖醋软溜鱼焙面,他就会做,当初是专门去会香楼找刘厨子学的。
他是贵公子,又不靠厨艺吃饭,给的银钱足够刘厨子半辈子吃不清,又有什么不能教?
这道菜,刘厨子把自己留一手,连徒弟都不告诉的诀窍都说给云海听了,他自认为做这菜的功力,绝不下烧了大半辈子鱼的刘厨子,但这会儿吃顾三娘做的这道‘糖醋软溜鱼焙面’,感觉却是很不一样。
鱼肉的口感更香脆,面也更细,更劲道,味道十分独特,好似糖醋油很好地融汇一体,全入了鱼肉,鱼肉本是相当不好入味,这回却是与汤汁浑然一体,鲜美香嫩得很。
顾湘洗干净手,端着一盆鱼丸豆腐汤出来,在这爷俩旁边落座,略一扬眉,笑道:“老爷子一大早过来,不独是为了吃饭吧?怎样,开封府那案子审得如和?”
云子瞻嘴里哼哼了两声,伸出脚去踩了儿子一脚。
他那好儿子没辙,只能暂时放缓了动筷子的频率,低声道:“大体查出些眉目来。”
这开封府上下可不是吃干饭的,全是精兵强将,都一晚上过去,自然不可能一点端倪都查不出。
云海叹了口气:“只这事有些离奇。”
他沉吟片刻,轻声道:“范家小娘子病逝的事,不知三娘知道不知道?”
顾湘颔首:“十五妙龄,哎,可怜夭折。”
“范家那十九娘我见过几次,是个纤细的女子,虽是商户出身,书却读得好,就是自幼体弱多病,她病逝的消息传出来,京城上下都没觉得惊讶。”
云海叹气,“也是这案子发生了,开封府的人去范家询问情况,范家的人才道,十九娘病逝得很不寻常。”
“就在两年前,那年元宵灯会,十九娘她姑母送了信过来,说要接她去赏灯,那天十九娘就上了她姑母派来的马车,这一走,十九娘第二日方归,回来时满脸凄惶无措,同人说,她被一位青脸的神灵给请了去,那神说与她夙世因缘,要了断因果云云。”
“范家人当即就知不好,十九娘很害怕,整个人都要崩溃了,她心里犹疑不定的,她爹当即就决定,不如干脆就哄她信了这事,家里人都说确实是神灵娶亲,还都说也见到了那位神,好歹安抚了十九娘,对外却是把这事给遮盖了过去,毕竟是个丑闻。”
顾湘叹了口气:“这菜都要坏了味道,不好吃了。”
云子瞻摇摇头:“没有的事,事很坏,菜却是好的。”
第三百一十二章 懦弱
顾湘沉默半晌,心里已有些明悟,却还是不敢置信。
云海看了看她,叹道:“范小娘子受了惊吓,身体便更是不好,家里人也是惊骇欲绝,却只能都瞒着她,只道确实是神灵所为,十九娘昏昏沉沉,浑浑噩噩,到也记不太清,一时到是信了几分。”
顾湘不觉叹了口气。
便是她那个时代,女子遇到这等事恐也难以接受,何况如今?
范小娘子恐怕不是相信了,听闻她是正经开蒙读过书的,并不是没有见识的女子,她又如何不知道子不语怪力乱神的道理,可她只能信,她若不信这个,还能信什么?
“范家一直瞒着消息,他们家那位十九娘身子本来就不好,这回受了惊吓,更是卧病了一段时日,但总归渐渐地好了,前些时候范家还传出消息,说是为十九娘订了亲。”
“男方是外省的小商人,生意做得不算大,不过好在家里的小后生性格瞧着不坏,范家仔细考察过人了,事情也说得很清楚,那小后生表现得还行,不是说一点都不介意,但到底是同情更重。”
“让十九娘和对方见过面,十九娘也没不同意的意思,男方简直是特别满意,两家商谈了几日,便正式订了亲。”
云海说着说着,心里便有些失落。
云子瞻已是见惯了风雨,此时却仍是叹了一声:“那小十九娘老夫到没见过,我家那口子到赞她柳筋玉骨,天质自然,应是极好。”
顾湘能想象得到,京城范家金尊玉贵般养起来的千金,论才学,论美貌,论气质,仪态,皆是上上之选,那被选做她夫婿的男子,想来是极开心的。
“本来一切都好,结果——”
云海的声音一顿,犹豫道,“李家小娘子在老庙发生了那件事,三娘是你去救的人,你是亲历者,想必也知道那事的始末。”
顾湘蹙眉。
“李家小娘子被你救回来不久,外头就有些风言风语,其实并未宣扬开,可十九娘却不知从何处得了消息。”
云海叹了口气。
顾湘也不禁闭了闭眼:“盖子被揭开了。”
“是,盖子被揭开了。十九娘遇到过一样的事,心里自然就明白过来,没过几日,十九娘便在自己的床帐里拿针硬生生地扎破了自己的手腕……虽然发现得并不算慢,却还是没有救回来。”
云海沉默片刻,摇了摇头,“或许,是十九娘真得不想活了。”
“石榴的姐姐蓝荷,是十九娘的贴身婢女,当初十九娘出事时,蓝荷就在她身边,这回十九娘一去,蓝荷也跟着投缳自尽,殉主而亡,范家还做主,也把蓝荷葬入了范家祖坟,便安置在十九娘的墓旁边,也算是全了这场主仆情分。”
“蓝荷去世之后,石榴没表现出什么不对劲儿,她到底同她姐姐聚少离多,也就寥寥几个亲近的人知道这一双姐妹的关系,云家就没发现有什么不对之处,不曾想,她竟会忽然对李家那小娘子出手。”
云海看了看顾湘,又看看父亲,摇头道,“谁又能想得到?”
顾湘脸色一下子便阴沉下来。
蓝荷死得可怜,石榴心里难受,想做点什么,这些顾湘都能理解,若是换了自己,恐怕也无法释然。
不释然怎样?顾湘想,她会追查那些拐子的踪迹,会想办法刨根究底,哪怕势单力薄,她也希望自己能通过一丁点的努力,让其他女子再不会像自家姐妹一般遭难。
她只会与同样是受害者的李家小娘子共情,觉得她能得救,也是一种救赎,是一件幸事。
“自己的姐妹受不了压力选了一条不归路,她哪怕心中充满怨恨,该恨的也是那些罪魁祸首吧,李成玉不过是个受害者,她为什么想要伤害一个受害者?”
顾湘百思不得其解。
云子瞻一个人喝了两大碗的鱼丸豆腐汤,更是吃掉大半条鱼,此时拿起帕子拭了拭唇角,轻声道:“呀呀,还是因为石榴这孩子,太懦弱了,没能力,没本事……”
顾湘伸手把云子瞻面前剩下的半碗鱼丸汤端走,递给秋丽:“这汤我做得比较淡,没用多少调味料,拿去给小柿子喝,最近小柿子长个子了,要好好补充营养才好。”
秋丽应了声。
顾湘自己也收了碗筷,让人换上茶水,沉吟道:“那日我亲眼见那刺客手臂被毒物伤到,却能忍着剧痛继续行刺,即便被抓了,面上也不见丝毫惧容,心志坚定,行为更是果决,可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她没到这个时代之前,在普通人里也算刚强的,可即便如此,让她杀只鸡,她怕是也要犹豫再三的。
杀人可不是简单得事,没有相当程度的觉悟,根本做不到。
云子瞻眼巴巴瞧着自己的碗让人给端走,咂摸了下滋味,沉默半晌,苦笑叹气:“石榴不敢寻那些拐子的麻烦,是被吓怕了,知道她经历的人,都说她命好,可其实有什么好的?当初她把自己卖给了人牙子,倒手了好几回,最后才入了我们云家。”
“没入我们云家之前,她辗转流离了许多地处,见过无忧洞的那些人贩子是如何行事的,早被吓破了胆子,哪怕到最绝望的时候,她敢恨李家那小娘子,却不敢恨人贩子。”
云子瞻神色间略微带出些唏嘘,“你们到底年轻,没见识过那些人贩子的手段,他们能整得人不怕死,却怕他们。”
“石榴那孩子就吓怕了,别的时候显不出来,可到了眼下这等境地,她却只敢拐着弯迁怒侥幸逃过一截的李家小娘子,却不去想,她真正该恨的是什么人。”
云海沉默片刻,轻声道:“其实也难怪石榴会怕,这无忧洞里的人贩子就和阴沟里的老鼠一般,说起来似也不算多厉害,可难就难在根本除不尽,若被他们盯上,哪怕是那些尊贵的世家贵女,也指不定什么时候被咬上一口。”
园子里一时静寂。
云子瞻瞧了眼顾湘,眉目舒缓:“这世上啊,总归只有千日做贼的,哪里又有前日防贼的,三娘也小心些,莫着了道,我还等着三娘好好地把小食卖遍京城,让我天天都有新鲜的吃。”
第三百一十三章 琐碎
刺客行刺李成玉的事,明面上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过去了,私底下大家自是不能释怀。
“那特殊的绿矾油哪有那般好得?石榴从哪得来的?好多事都不清楚。”
顾湘叹气。
不过这事开封府比她上心,像这类危险的东西一出现,京城上下心里都绷紧了弦。
只对于那些拐子,开封府能做的或许也就是打掉一波拐子团伙,能让市面上安静些时候,想连根一起挖出来,那实在是有些难。
只要这世上还有饥馑,无忧洞就没有可能被清空。
“哪怕捉到一个拐子,救出一个人,也是功德。”
顾湘坐着看邸报,赵素素瞧她神色略有些凝重,就笑着劝了两句。
“也是。”
顾湘把邸报放下,“反正就是再多愁善感,咱们也没法子,只能见一个杀一个,见一个救一个了。”
至少救了李成玉。
还有乐儿这些小娘子们。
阳春三月,京城连下了三天的雨。
东京这地处多水,本就潮湿得厉害,落雨落得久了,连床榻上都仿佛能拧出些水珠来。
赵素素从一大早就忙忙活活,把带来的书都翻出来晒,秋丽和樱桃,跟着萧灵韵就折腾那些皮子,这一路上,皮子是越积越多,一开始秋丽瞧见好皮子还要兴奋一会儿,樱桃也挺开心,小丫鬟们聚在一处就商量那些好皮子的用处,哪一张一点瑕疵也无,哪一张毛色亮,做斗篷更好看。
到如今这皮子堆积成山,说要拿出去卖到也不至于,大家都有点审美疲劳,再好的皮子也能随手拿来给自家小娘子垫脚。
顾湘坐在两张厚厚的虎皮上头,手里拿着个巴掌大的小本儿,拿着根羽毛笔蘸着墨水写写画画个不停。
这样的小本子是顾湘自己先用出来,如今不比以前,她要经手的事情多,生意方面每天的杂务又琐碎又繁杂,光用脑子记,记性再好也容易出错,眼下手里又没手机,没电脑,没网络,顾湘便自己裁了些纸,有的缝在一处做普通的本子,有的做几个木头夹子夹好,制成活页的。
她每天晚上都要总结下本日该做的事,哪些做完了,哪些没做完,再把第二日的计划列一列,都记下来便不容易遗漏,且将来反过头回想以前,也更能知晓得失。
顾湘不过是依照以前的习惯这般做,赵素素瞧见了觉得好,便也带头如此,现在顾家从上到下,哪怕是个小丫鬟,手里头也攥着个这样的本子。
也是家里条件好了,平日里用的那些纸张都耗不完,有些用过的翻过来同样能再利用。
前几日李家小娘子寻过来见顾湘,无意中见到这类记事的小册子,都忍不住咋舌。
李成玉眼瞅着年过十五,在家里已开始学着管家,不是那等不知人间疾苦的。
李家算是世家大族,但生活上还是颇节俭的,就是李成玉这般受宠的小娘子,月例也是从去年才长到五两,看似不少,可平日要参加聚会,要走礼之类,还要给下人们赏钱,真用下来没多少余钱,像顾湘用的这样的本子,她自己用自是无妨,可身边的下人们,人人都用,那不可能。
先不说用得起,用不起,她家丫鬟们大部分都不识字,根本也用不着。
“嫂子,咱家的使女用起来都不顺手,还是不识字的过。”
韩氏在榻上盘账,李成玉坐在一边看话本,看了半晌,眼睛有点累,忽然就感叹了一句。
“要是咱家的使女都能识字,会算账就好了。”
韩氏:“……”
还真敢想。
不过,她也很想的。
当家夫人的活不好做,韩氏每天都很累很累,偏身边能帮得上手的人寥寥无几。
韩氏感叹了半晌,抬头想说点什么,就见阿玉又沉浸在话本里去,一时住了口:“哎。”她也不想干活,她也想看话本。
顾湘这用记事本的习惯不大好学,不过李成玉从她手里讨来好些话本小说,到是本本都很好看。
其中《开封探案手札》,最得她喜欢。
《手札》在顾庄时,已经连载到了第三卷,近来刚传到京城,不过只有前两卷,一传来便爆火了。
什么大理寺,刑部,开封府的差役,没读过这本书的和别人说话都要脸红。话本里写的故事是挺不现实,现实里也显少有那么复杂的案子,可确实有趣,在某些时候也的确很有用。
书中有很多尸检的知识,便是官府的仵作也大受启发。
还有一些心理学,审讯方面的知识,据传开封府抓到几个嫌犯,嘴都很硬,刚好官差里有人读这本书,读到主角审犯人时用了点时间错位的方法,改了改用到这些嫌犯身上,竟还真奏效了。
一时间这本书在某些圈子里大为流行,但凡读过,就没有不喜欢,李成玉也被李成碧推荐着读了几卷,一读就入了迷,只后来再寻不到新的,为此抓心挠肝许久,遍寻不着,没成想顾湘这个外来的,到是把书给她送了过来。
此时外头风雨骤,各种流言消灭了又再复起,闹得李成义和韩氏两个很是头疼。
“到多亏了环姐儿。”
韩氏犹豫了下,到底还是叫顾湘环姐儿。
“咱们是不是该正经地给环姐儿送份谢礼过去?”
李成义略一颔首,面上露出几分愁容来,按理说自该道谢的,先不提环姐儿救了阿玉两次,就是在外头闹得厉害,害得李成义焦头烂额,没办法分心管家里的事时,拿话本把他家的好阿玉稳稳当当地按在家里没出门,就给他省去了好些个麻烦。
那事一出,李成义最先的反应,就是很想把阿玉搁在一透明的罩子里面,让风也吹不着她,雨也淋不到她。
他媳妇说,阿玉好似一下子就长大了,变得懂事了好些。
可李成义听了这话,丝毫不见欢喜,要是可能,他希望妹妹一辈子都别长大,别懂事。
李成义沉吟片刻,叹了口气:“环姐儿要在京城做买卖,似是要卖些小食,咱们家多去采买些……还有,等下我从书房里淘些菜谱,待她生意开张,你便送去吧。”
李家传承至今,到也有几个食方菜谱,都是不外传的好东西,不过环姐儿终归是李家血脉,不算外人,给她自然无妨。
韩氏心平气和地一一应下来。
第三百一十四章 团子
顾湘的记事本写了两个半,总算把京城饮食市场调查了七七八八。不敢说了若指掌,但至少不比其它开了几十年的老食铺差太多。
做好了调研,顾湘这头就开始准备起自家的生意。
“京城的生意可不太好做。”
李成玉罩着件大氅,怀里抱着只手炉,坐在园中几簇山茶花旁边,一边看花丛里飞的鸟雀,一边听顾湘说要开始做生意的事,面上不禁流露出几分忧虑来。
顾湘颔首。
秋丽也点点头,跟着自家小娘子四下里转了这么久,她也早就发现她们‘顾记’的小食,或许在这京城可能要闹上些水土不服的毛病。
李成玉如今简直要把顾湘看得堪比嫡亲姐妹,对她事也上心。
“我听说三娘你要做饮食生意,就和高家,刘家还有另外几家的小娘子都商量过,还四下里去看了看,咱京城的饮食生意真得太多了,光是大酒楼就足有七十余家,小的更是数不胜数,家家户户都极有手段。”
“便不提那京城第一,天下也第一的樊楼,就在咱们前院不远处那家脚店,叫全德羊肉的那处,不光羊肉做了足足有十八种吃法,里头的酒博士一个个的相貌俊美,出口成章,光是菜名就能报得人不点上几道,脚就自己不肯出门。”
“还有那几家正店,前日我同几个手帕交一起去刺探敌情,进去了愣是心甘情愿地花了两贯多钱,还没感觉怎样贵。其中一家店里的歌舞极好,闹得我这两日总在家坐不住,老想去看。”
“街面的小食摊也做得不差,干净卫生,他们连餐具都是专门打造的,有好些碗筷造型别致,颇有雅趣。便是家里吃朝食,也爱让闲汉去买了送上门,很多时候我们家养的厨子都没事做,家里不开火的。”
李成玉轻轻叹了口气,“三娘啊,除非咱只做普通老百姓的生意,否则,恐怕在包装上,怕是还要更更上心些才好。”
秋丽她们一行人听了半晌,面面相觑。
樱桃却是懵懵懂懂:“京城的厨师们这么厉害的?我们家三娘做的吃食,还会愁卖?以前在顾庄,三娘做得美食从来都是供不应求,只有买不着的,怎么可能卖不出去?”
李成玉小小地叹了口气:“顾庄啊!”
上回三娘给她送过鱼丸汤,看着确实极好,送到厨上热的工夫,让李玥儿的使女不小心给打翻了。
李成玉心中不悦,却也不可能为了一盆汤便和家里的姐妹争吵。
虽说这事,也是时有发生。
三娘的手艺一定不坏,李成玉又叹了声,可惜这里是京城,同三娘来的地方大不一样,在这里做生意,可不只是手艺好就行啊,李成玉自己是不懂生意的事,不过李家也有铺子,最近她管家时偶尔也能听见嫂子身边的嬷嬷道,在京城做生意,没有一颗七窍玲珑心是万万不成的。
李成玉满怀担忧地把自己能想到的困难好好说了一通。
顾湘轻笑:“唔,有道理。阿玉先坐,我去厨房看看。”
现下顾宅的厨房四面通透,虽说糊着窗纸,可窗纸瞧着极轻薄透明,阳光交错之下,整个厨房一尘不染。
顾湘换了衣裳进门,把一盆蒸得软糯的山药捣成泥,一边捣,一边加入打好的蛋液,糖浆,选了些黏度中等,但是香味足的糯米,再分别把樱桃啊,柑橘一类的水果泥混进去,再加上手工打发的奶油,揉成光滑的团子,放在烤炉里稍稍地烤制了下。
小小的山药糯米团子一出锅,香甜的味道就飘了老远。
老狗他们这些不大爱吃甜品的,闻到这股子味都有些把持不住。
“咕嘟。”
李成玉吞了口口水,赶紧偷偷捏着袖子擦了擦,好在没擦到什么,一时没忍住,起身抓起桌上的话本跑到厨房门前探头探脑。
“这是做什么,好香啊。”
还不到吃饭的时辰,明明她往日里也不是个很看重口腹之欲的,可这会儿,肚子里却是咕噜噜地叫唤个不停。
不多时,顾湘就推着车出来,摘掉口罩,掀开盖子,点头笑道:“颜色很漂亮,卖相是没问题了。”
阳光之下,乳白色的团子透明一般,拿果汁染色的团子,也晕染得很好看,光是看,简直如一颗颗晶莹剔透的宝石似的。
“我替咱们先试试味。”
老狗嘿嘿一乐,伸手就把一颗莹白的糯软的山药团子抓了起来,“呼呼……呼。”
烫得他连连呼了好几口气。
顾湘不禁摇头:“你可别——”
她一句话没说完,李成玉就夹起一颗,特别斯文地咬了下去。
“呜呜。”
李成玉被烫出两颗泪珠来,刚要吐,口中就化入一股香甜的暖流,好香啊!
她一时舍不得了,小小地呼出两口气,只觉得腹中一下子冒出好些馋虫,不停地开始闹腾。
“好好吃,好好吃!”
外皮略带些焦脆,内里绵软,半点不沾牙,简直入口即化,内里似是裹着点糖汁,带着浓郁的果香。
“我的老天,三娘,请给我一百个,我要一口气吃一百个。”
顾湘眨了眨眼,到底还是把后半句话说出口:“可别马上就咬,太烫了,要稍微凉一下才好,凉着吃口感更好,本来就该凉着吃的。”
李成玉已经听不见了。
连着吃了五个山药糯米团子,李成玉一抹嘴,把自己那些担忧都忘到九霄云外去。
“三娘要是做小食生意,满京城的小食铺子都要看我们三娘的脸色吃饭了。三娘歇班,他们才有好生意做,三娘不做的种类,唔,就是三娘不做的小食,食客也不见得想去吃呢。”
李成玉从回家开始,这句话连说了十好几遍。
韩氏被念得耳朵根都有点麻嗖嗖的,眼见她男人叼着笔杆靠在迎风枕上,膝盖上摊了一堆账本,眼里脑子里显然全是公务,就不由有点火气:“都回家了,还不好好操心操心家事。你那好妹子都被别人拐了去,满心满眼的都是别人了。”
李成义:“……”
他心里一咯噔,难道他要多个毛脚妹婿?
第三百一十五章 肉火烧
李成义赶紧把自己整理的账本都收起来。
最近刚开了印,户部要整理账目,他虽只是个郎中,却是正经的实职,总揽了好一摊子事,每次查账都是人仰马翻的,让人头疼,这几日忙得厉害,要紧的账目自然是要在衙门里做,但有些陈年旧账也要归档,白日当差时没空做,只好晚上回来赶赶工了。
当然,再多公务也没妹妹要紧。
李成义紧紧张张地盯着韩氏。
韩氏翻了个白眼,抱怨了句就又低头去改自己的里衣,这些贴身的衣裳她都喜欢自己缝,不爱用那些针线上的人。一是为着干净,二来她更爱做些紧身些的,让针线上的人做,总是做得不合心意。
李成义:“……”
所以呢,哪个毛脚妹婿对自家好妹子动了歪心思?
好不容易旁敲侧击地哄着媳妇把事说了,李成义眨了眨眼:“做得吃食好,也没什么不好的,自己能养活自己,咱们家也少操一回心,到时候你看着送份贺礼便是。”
阿玉同环姐儿走得近,换了以前,他是要急的,现在还急什么?环姐儿同云家关系亲近,她身份上的那点事,便也不算什么了,京城里的聪明人都不会去乱计较。
就说宫里那位带御器械,兼任中书舍人的那位,陛下信他如信自己的眼珠子,他是张家的私生子,此时世人皆知,可谁会真得在乎?张家人在面前也不会流露出些不合适的情绪。
当然,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世上傻子也不少。
可傻子们的做法,谁会关心?
昨日他听朝中相熟的朋友道,陛下亲临云家,和云老先生见了一面,两人相谈甚欢。
反正最近一段时日,云家哪怕如今并无人在朝中任职,地位也十分超然,只要环姐儿能同云家交好,她便能顺顺当当地在京城站稳脚跟。
“就是环姐儿同卢家的亲事,咱家老祖宗到底怎么想?不提退亲,也不再寻环姐儿来说这事,唔。”
李成义吐出口气,“老祖宗莫不是把事给忘了?”
韩氏:“……”
真当老祖宗已经老糊涂了不成?就算她男人将来糊涂了,老祖宗也是家里最清醒的那个。
顾湘准备小食肆开张的事,虽说李成玉现在一提起‘顾记’的小食就满眼小星星,满意得不成,简直要把顾湘的手艺吹捧到天上去,可顾湘对她认认真真考察过的那些京城饮食界的情况,还是颇重视。
京城酒楼林立,小食店众多,京城这些骄民们可和顾庄寻常百姓不一样,他们喜欢吃,更会吃,很能享受美味。
就如李成玉所言,不光是大酒楼,哪怕街边的小脚店也不容小觑。
“盛世啊。”
将来史书记载中,这必然是繁华盛世。
顾湘有点矫情起来,在原主的记忆里,顾庄的老百姓们可是连糖都不怎么吃得起,他们憧憬京城,偶尔会说达官贵人能一顿能吃一个碗大的馒头。
盛世同百姓无关。
也不对,史书里记载的百姓,可她脑子里百姓的概念可没什么关系。
不说远处,就在这座京城里,顾湘有点愁东京骄民们吃遍了山珍海味,嘴都刁,不像顾庄那么好糊弄。
可只在不远的城外,百姓衣不蔽体者众多,无忧洞为什么屡次清剿,愣是剿不干净?鬼樊楼的生意为什么永远根绝不了?
顾湘矫情了一会儿,就老老实实为自家的美食点接着奋斗了。
盛世有盛世的好处,想当初她在顾庄时想赚美食点,那真是连心理医生的活都要做,毕竟活人才能享受美食,才能给她提供生命,麻木的活死人,可给不了她美食点。
在京城大部分时候就不必费这个力气了,虽然大家嘴巴刁,想让这里的食客满足,似也不是件容易事。
“一开始小食的种类不能多,甜口的山药糯米团子算一道。”
顾湘想了想,“做肉火烧吧。”
京城人几乎什么都吃,寻常百姓吃得最多的,还是面食,什么馒头,包子一类,都是日日要吃,顿顿要吃的东西。
顾湘想做的火烧,是她买的‘诗情画意’套餐里的一道主食,名字叫‘胭脂泪’,别看名字这般雅致,可其实说白了就是一道肉火烧,也叫肉饼。
最近顾湘都没从商城里买菜谱,光是她买的那些,其实到现在离研究明白还早得很。
如今顾湘的知识储备挺足的,换成这时代的厨子,哪怕只是一道半道的菜,都足够磨一辈子,吃一辈子的。
想把火烧做得好吃,和面这步极要紧,怎么使力,油酥怎么制,加多少面,多少油,怎么醒发等等,都是学问。顾湘靠着自己的调味技能,才能把别人需要许多年的经验给简化掉。
铜炉烧得滚热,顾湘麻利地揉着面团,顺手挖了一小块儿半肥半瘦的猪肉,辣椒碎和香葱的肉糜揉到面团里去,压成小巧玲珑的面饼,小面饼就半个巴掌那么大,直接往铜炉内壁上一贴,油滋滋的。
顾湘闭着眼,眼前都仿佛能看见小小的面团是怎么耗出一层层的油脂,外皮一点点变得金黄,酥脆的面皮混着一滴滴嫣红的油脂一起剥落,露出米黄中透着些红,绵软的内里。
“胭脂泪,到还有点像。真想要个烤箱。”
她现在用的是挂烤的炉子改的铜炉,控温上实在有点难度,顾湘扫了眼外头探头探脑的老狗,还有帮厨他们。
老狗立时特别有眼力地取下长长的木头夹子,把肉火烧一一夹出来放在篓子里。
每一个都是外皮金黄,稍稍显得油了些,可顾湘按照以前的眼光觉得油,照着当下的眼光,却是好得不得了。
老狗瞧着这肉火烧,可比之前那道甜品有兴趣的多了,趁着其他人没反应过来,赶紧先抢出一个,一口咬下去,酥脆的渣渣顿时掉了满口,又香又鲜美,一点点汤汁,配着一点点的肉香,混了稍稍软和的油滋滋的面,那口感,那滋味,简直无法言表。
骨相其实只用了一点点肉而已,可就这一点肉,就让这寻寻常常的火烧有了灵魂。
香味随着风四散。
周围好些住户都忍不住探头探脑。
“这家主人怕不是和我们有仇?”
“就是,香一日也便罢了,这一天到晚的不停歇,时时刻刻都香,谁受得住?”
第三百一十六章 钵钵肉
很快,住在附近的住户,路过的行人就知道,光肉火烧和山药团子这点香甜味,实在算不了什么。
真正让人受不了的,还要说是钵钵肉。
顾湘定的第三样出售的小食,就是钵钵肉。
说起来这道钵钵肉,是顾湘自己根据钵钵鸡改的,和传统钵钵鸡的做法不同,顾湘选了厚实的鱼腹肉,鸡肉,还有五花猪肉,都先焯水,再拿油煸得外皮金黄,拿签子串好,放入底汤里面细细烹制。
底汤是拿鸡汤和棒骨汤配得,熬了一晚上的汤鲜浓至极。菜选了莲藕片,木耳,莲藕并没有切得太薄,按理说薄些好入味,但顾湘试了几次,还是选了半薄不厚的这类切法,既能入味,吃到嘴里脆生生的,口感也丰富。
其实只是这般烹制,肉和菜就已经很好吃了,但是真正香飘十里,勾得外头那些过路行人都迈不动脚的,还得要说顾湘亲手调出来的汁。
主要是藤椒油拌上些白糖,并各种香料细细熬制,浇上一大把炸得脆香的芝麻。
这料汁一调好,清香宜人,色泽更是透亮,不要说吃了,闻一闻看一眼,已勾得大家馋虫涌动。
顾湘的麻酱料还没拌,那头赵素素为首,带着几个丫头已经吃出一大堆竹签子来,一个个吃得小嘴巴油亮油亮的,直吐小舌头。
“这肉从鸡肉到猪肉,都是皮脆肉嫩,麻味恰到好处,辣味是十足十地够,香啊!”
别人闻到这香味,也只是自己默默流口水,不好意思登门,云子瞻这位老先生脸皮厚,派了他儿子一大早就来顾湘这儿叩门,顾湘无奈,只好分给他几口钵,让他拎着走。
大清早要过来跑腿不说,买回去还没他那一口。
考虑到老人家的身体健康,顾湘给的都是小号的,土陶瓷的小小的乳白色的小罐子,梅花形状,里面一排十几根签子,看着挺大,其实每一串上不过三五块肉菜而已,量并不算大。
云子瞻吃一串只用一口,就这点根本不够他自己吃,别说儿子了,孙子辈的都不肯分,一边吃还一边念叨:“希望满京城的人赶紧坏了鼻子,千万别闻到味。”
身为儿子的云海默默起身去关门。
今天有几个书院的学生来了,可千万千万……别让他们听到他爹的话。
云子瞻祈祷的时候,大概是诸神菩萨都在吃饭,没人听他一个老头子絮絮叨叨。
这日,天色微明。
顾湘早早起来带着手底下的帮厨们把摊子支开,才把钵钵鸡摆到架子上,先是左右的邻居们就个个开了角门,自己出马,或者打发家里仆妇小厮出来采买,没多一会儿,路上就排起了长队。
李生刚从宫里出来,上了马,就闻到一股香味,香味里透着一点辣,这种辣很是熟悉:“京城也有了?”
一边想,李生一边顺着味道转了一下弯,抬头看过去,只见两个身穿绿色官服的年轻人正坐在宫外避风的小巷子里说话。
两人中间的石阶上摆着两个漂亮的荷叶形状的罐子,手里是竹签串起来的肉。
旁边小碟子里的蘸料,李生是极熟悉的,前阵子他在顾庄每天吃饭都要用上一整碟,少一口就感觉饭菜味道都不对。
“咕嘟。”
他忍不住吞了口口水。昨天在宫里值夜,一晚上都没有睡,此时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没法子,在宫里当值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要面圣,若是嘴里有味道,或是忽然要出恭,都是麻烦,一般他们当值时都不能吃什么东西。
也就是圣上体恤,有时会专门让御膳房做了饭赏赐下去。
只最近圣上的心情都格外糟糕,宫里当值的那些翰林学士们,也有些时日没得过陛下的赏赐了。
李生走近了两步,眼睛死死盯着两个年轻人手头的罐子,里面汤汁鲜亮得很,两人手里的肉串微微沁出一层红油来,只是看,就仿佛感受到了那麻辣鲜香的好味道。
两人手边的小小编筐里还摆着两个肉火烧,李生眼睁睁看其中一人拿起火烧,放在嘴里轻轻一咬,就咬下来一大口,露出绵软的内囊和弹性十足的肉块,一时间,他嘴角的口水都要滴落到衣襟上去。
许是李生看得太入迷,两个官员感觉到侧脸发烫,抬头一看,赶紧起身见礼,连犹豫都没犹豫,忙把还没吃到的肉串取出来笑道:“李侍卫这是刚从宫里出来?辛苦了,这不,下官刚买了几罐钵钵肉和这烧饼,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若李侍卫不嫌弃,不妨尝尝?”
这还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们又吃过多少好的?
李生心里哼了哼,面上却和煦,却是一点都不客气,给了两块碎银子做赏钱,就把人家的钵钵肉和烧饼全拿走了。
二人:“……”
眼看着李生‘虎虎生威’的背影,二人对视一眼,简直欲哭无泪。
这位李侍卫还真是不讲究,他们见了人,客气几句罢了,没成想这位不光要真吃,还他奶奶的打包带走。
虽说给的赏钱是不少,可是——两人咂摸了下嘴里的滋味,可是现在有钱,怕是再去买也没工夫吃。
眼瞅着天色大亮,他们马上要去上工的。
“说起来,那位国公爷去了,李侍卫到仿佛更得看重一般?听闻这两日他当值时,陛下屡要召其去福宁殿说话的。”
“嘘,那些大人物的事,你多什么嘴?”
顾湘到是不知道李长随已经回了京城,而且馋她家的饭馋到,竟然动手去抢同僚的吃食。
她今日却是心情不错,刚一开张,生意就是很是不坏。
肉火烧卖了五百八十余个,钵钵肉卖了二百九十余,山药糯米团子卖了三百一十九提。
过了后半晌,还有不少回头客,只初开始她担心浪费,做得不多,不到傍晚大部分食物就给清空了。
晚上顾湘带着秋丽她们盘了盘账,秋丽笑得嘴巴都要咧到耳后根去。
“咱们这生意,虽还不能与京城那些老字号比,可比周围那几家脚店只好不差了吧?”
樱桃瞥了眼姐姐,面上到是平平淡淡:“这不是理所当然?咱们三娘子亲手做的小食,还能比不过旁人?”
众人纷纷应是。
第三百一十七章 捧场
晌午一过,天上乌云散尽,阳光透下来,到是晒得人暖洋洋的。
“听说你们李家,从外头来的那个,开了家小食肆?”
柳二娘坐在柳家的小书房里,目光转了转,倏然一笑,“到也有意思,阿敏,不如咱们也尝尝外头的手艺?”
高敏如轻笑了声,没有说话。
旁边刘五娘到是笑起来:“是该尝尝,也算给她捧场了,人家千里迢迢地跑到京城,万一要是生意不好,再闹得哭鼻子红眼睛的,那就是咱们的罪过。”
“嗤!”
刘三娘笑得不行,“你们也敢吃外头的东西?现在可是要紧的时候,万一吃到什么不干不净的,再坏了身体,可是得不偿失,你们愿意去买便买吧,买回来可别给我。我可是很珍惜我这条小命。”
柳二娘戳了刘三娘一下,便起身吩咐使女出门,寻个闲汉到麦秸巷买些‘顾记’小食回来。
几个小娘子一边做女红,一边闲话家常,说着说着,便说起最近京城发生的新鲜事。
她们家世都还算不错,父兄多数在朝为官,每日除了品评一下京城的那些适龄贵公子,到也很关心朝野发生的大事。
“阿敏,最近有小道消息说,说是安国公似乎出了事,这事你知不知道?听说”
高敏如眉目微沉,却是笑了笑:“二娘你这说得什么话,那些捕风捉影的消息,怎么能信?再说,便是真的,和我们也无甚关系,咱们就算想管,想必也管不着。”
柳二娘挑挑眉,一时到不出声了。
其实从还没过十五,京里就有些不好的传言,说安国公在外头失踪了,许是出了意外。
官家一连派了两路钦差离京,查到现在也没个确切消息,不过前几日安国公身边的那位李侍卫入京回宫,宫里就慢慢传出些风声,安国公不是失踪了,是已经死了。
只现在官家压着消息,政事堂的相公们也不肯泄露,京城乍一看到是风平浪静的很。
不过高敏如说得不错,这等大事,的确与她们这些人无关,只要朝中风雨不波及到家里,她们仍能安安稳稳地做自己的世家千金,外头翻了天,她们也不关心。
柳二娘瞟了眼高敏如,前些日子她还隐隐会表露出对安国公的倾慕,聚会时常会说一说安国公的事迹,到有些少女怀春的意思,可这几日,到是在不着痕迹地撇清关系了。
缓缓低垂了眉眼,柳二娘心里有点好笑,高敏如也未免想得太多了些,她本来也同人家安国公一点干系都没有的。
就凭高家如今的地位?凭什么攀附安国公那般人物?
“对了,你们那日都见到李家那个外来的了,我可没有,她有什么特别之处不成?你们这几日一说起那人就乱打眉眼官司。”
王五娘眨了眨眼,见气氛不对,连忙转移话题。
还是说说这个安全,而且她也是真有些好奇。
几个小娘子闻言都愣了下,半晌没言语,正迟疑间,外头忽然传来一点嘈杂声。
柳二娘登时皱眉:“外面在做什么?这般喧闹?是小桃回来了?”
外间登时一静,半晌才有小丫鬟怯怯地道:“小娘子,小桃已经回来了。”
柳二娘面上和缓了些,点点头:“这丫头就是喜欢吵闹,‘顾记’的小食买了?你们自己分了吃便是。”
她轻笑了声,冲高敏如一扬眉,“不过我到真有些饿,一会儿让厨上做些汤圆如何?”
高敏如眨了眨眼:“不如让小桃把‘顾记’的小食拿进来,咱们看一眼?”
“那到无妨。”
柳二娘点点头,回首叫了一声。
外面却是一下子静下来,半晌,小桃磨磨蹭蹭地推开门,提着食盒小心翼翼地进了屋,“小娘子——”
食盒一开,里头孤零零地躺着四个山药糯米团子,底下是嫩绿的苇叶,瞧着到是精致。
柳二娘却是惊讶至极:“就这一点儿?不是说了,让你们把她卖的小食多买些回来。”
小桃略一抬眼,小心地看了看自家小娘子,脸上露出些许茫然无措,讷讷道:“没了。”
柳二娘愕然:“什么?”
“回小娘子,婢子去得有些晚,虽说排了这半晌的长队,可最后什么都没有,只有这几个山药糯米团子。”
柳二娘:“……”
屋里几个小娘子面面相觑,高敏如怔了片刻,却是一笑:“许是……第一天开张,做得少了些。”
这话一出,房间里略僵硬的气氛,总算稍稍缓和下来。
柳二娘翻了个白眼:“算了。”
她盯着适合瞧了几眼,舔了下嘴唇,面上却一派嫌弃,“拿下去吧,外头的东西不干净,都不要吃了。”
“……是。”
春日里,白日要比冬天时更长些。
顾宅内。
顾湘一边听手底下这些漂亮女孩子们兴奋地念叨生意的事,一边拿着刷子轻轻刷炉子上的肉串,面筋,蘑菇串。
一众小帮厨们手脚勤快地帮忙搬出长木凳,撑起高高的彩棚,摆好桌子,把专门打造的木制碗筷都一一拿滚烫的水烫一遍,好好擦干净摞起来。
京城同顾庄还有一大区别,就是京城的夜晚比白日里还要热闹,各大食铺到了晚上,同样是要开门做生意,不光开门,且还张灯结彩,举行各种节目。
这火树银花不夜天,可不只是年节上才有,本朝几乎是天天有,月月有,年年有。
顾湘的生意迎来了开门红,晚上自然也不愿意关门闭户。
白日里的生意还没做完,顾湘就让厨房把烤炉准备好了,长长的炉子能一口气烤几百串的肉串。
晚上顾湘想做大排档。必须是更经济实惠,便宜又绝不敷衍的食物,肉串都是拿剔骨肉,碎肉串好的,还有一些鸡杂,猪杂,羊杂一类的下脚料。
这些日子顾湘四处考察过食材,选的最淳朴可靠厚道的供应商,此时腌制好的肉串一上烤炉,浓烟滚滚,香味满溢,秋丽她们一时都没了声响,哪怕是滋滋冒出的油烟有些吓人,也阻止不了肚子里翻腾的馋虫。
如今春意正浓,月上当空时天气也不算太冷,只有微微的凉意。
麦秸巷已到了这一日里最热闹的时候。
第三百一十八章 烤串
张乔安从麦秸巷的红袖店里出来时,只觉肩头略有些沉重,心里也难受得厉害。
今天也不知是谁起的头,说起范家十九娘的事……让人听了难过,偏又交情不错,张乔安也并非性子强硬的人,哪怕听着难受,竟也只是沉默喝酒,没有出声反驳,可酒后离了酒楼,冷风一吹,便觉得嗓子眼里堵得慌,一阵阵酸楚向上翻涌。
其实他那几个同窗也没什么恶意,他们只是不在意而已。
在他们眼中,十九娘不过一茶余饭后的谈资,大家说上一嘴,不过玩笑打发时间罢了。
可那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且温柔可人,心地良善。
张乔安是见过十九娘的,都在京城,范家也是大户,真正说起来,大家都能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去年上元佳节,张乔安还见到了十九娘,那日她相中一盏花灯,就立在樊楼的灯火之下托腮凝眉沉思,灯火下的十九娘,眉眼温婉,笑容端丽,只那一刹那,张乔安觉得阿爹,阿娘们催他早早成亲的念叨声也不算太烦了。
若是未来的妻子也是这样一个笑容温柔美丽的小娘子,他同她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生儿育女,又有什么不好?
几个好友都嫌那些小娘子全一个模子教出来,没情趣,可张乔安却喜爱十九娘那样的教养和规矩。
她甚是可爱。
十九娘死了,这些闲人们却当个笑话一样,笑着谈论她的死亡,就连惋惜,也显得那么的轻佻,更可怕的是,张乔安也是这些说笑的人之一。
酒意上头,张乔安一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浑身上下哪里都不太舒坦,不想回家,又不想去找他那些所谓的朋友们,正迟疑,就听见前面传来一连串的笑声。
“真的假的,论蹴鞠,小乙哥的技术挺不错吧,真让个小娘子给打趴下了。”
“不光是趴下了,他非要娶人家小娘子,这几日蹴鞠赛也不参加了,整日跑未来丈母娘家去劈柴挑水献殷勤,又闹他爹娘去给他提亲。”
“我看这事,没准还真能成,那个小娘子要不是看重小乙哥,也不至于就找他较劲。”
那些声音里透着一股子轻松惬意,伴着话语,还有杯盘撞击声,奇妙的斯拉声,张乔安轻轻吸了口气,只觉半空中传来一阵浓郁的香味。
好像是烤肉的香气,可这香气比他去猎场时吃过的烤肉要香浓得多,诱惑力也大得多。
张乔安一时便觉得有点饿。
他其实有好一阵子,都没有过饥饿的感觉,在家不想吃饭,出去与朋友聚会,也不想吃饭。
此时望着不远处飘起的白烟,闻着那股子油烟味,他竟然有点想吃,不由有些新奇。
张乔安一念闪过,便举步朝着香味传来的方向走去,身后跟着他的两个小厮也赶忙跟上去,不多时,主仆三人就看见道边的小食摊子。
“是她?”
张乔安脚步一顿,不自觉有点不自在,抬起袖子欲要遮一遮脸面,却赶紧放下,轻咳了声。
彩旗招展间,简简单单甚至能说简陋的长长烤炉旁边,站着个年轻的女子,正是李家的那位麻烦人物。
他一共见过这位两回。
头一回是在城外,他乍见对方,见她骑在自家的马上,怀里拥个美人,神色冷淡疏离,让他有种想仰望的错觉。
第二次见她,她坐在天下儒师,凤鸣先生身边,竟是丝毫不显局促。
要知道,张乔安远远看到云老先生,心里有点痒痒,却也是不大敢上前说话。
他虽读书,却读得不算好,先后教他的两个先生都说再怎么教,他也考不上进士,好在家里有荫补的资格,将来或许他也能凭恩荫入仕,不至于连口饭都混不上。
可因着这书读不好,对于云老先生,他便有点敬而远之,远看还行,可要他凑上前去,不免心虚气短。
眼前这个据说是从外头乡下来的小娘子,站在人家云老先生身边,气场却有八丈高,他甚至感觉,云老先生都好似有点怕她,当然,这肯定是错觉中的错觉。
晚风吹拂,彩旗摇曳,棚下火苗滋滋地烧着肉串,香味浓郁得不可思议。张乔安还没回过神,就发现自己排到了长长等肉吃的队伍里,也随着人群过去从俏丽的小丫头手中领了个号牌,被指引到长凳上头坐下。
张乔安身边两个小厮对视一眼,不禁小声劝了句:“郎君,这不干不净的——”
话音未落,就见那俏丽丫头端着托盘过来,送到他们隔壁的桌子上,桌上也摆着个小小炭炉,肉串放上去,还冒着细细小小的油泡,半肥半瘦的,看着就喜人。
身形略有些圆润的客人迫不及待抓起一串,咬住最底下的一块肉,向下一捋,整五个肉串一口就吞到嘴里去,微微有些烫口,肉块柔滑地在唇齿间弹开,滑嫩鲜香至极。
“咕嘟。”
两个小厮齐齐收了声,小小的肉块缀在竹签上,在火光下一看,金黄色的油脂滴落,啪嗒一声,仿佛滴到人的心里去。
还管它奶奶的什么干净不干净!
烤串的速度不慢,不多时,张乔安的五十串也到了桌子上,他拿起一串来,迟疑了下,慢吞吞地放在嘴里去。
虽说闻着很香,也仿佛饿了,可张乔安最近是真不想吃东西,吃什么都觉得腻,肉就更腻——“唔。”
一点都不油腻,只是香,饱满的肉香在舌尖上化开,他瞬间就觉得从心底深处升起一丝的满足来。
“好吃。”
张乔安一口气吃了五十串,吃得心满意足,回家的时候更是打包了五十串,进了家门就交给厨房,让老黄头给放在灶上好好热着,明早晨他要当朝食。
这日,礼部有些琐碎的公务要忙,张侍郎离开衙门时已经有些晚了,到家月上中天。
忙了一整日,张侍郎是又累又饿,让人去提了水来,简单洗漱了下,便让身边的小厮去厨房看看有什么能现吃的东西。
不多时,长随就提来了一把肉串,并两个炊饼一碗粥,笑道:“老黄头说今儿只剩下炊饼和粥,我去一瞧,有肉。”
张侍郎笑了笑:“老黄这老东西,肯定是给自己准备的。”
他也不客气,抓起来就吃,一口下去,眼睛顿时亮了,登时埋头苦吃起来。
第二日,张乔安早早起了身,赶紧让厨上把他的烤肉串送上来。
他昨晚上做梦,还梦见油滋滋的烤肉在牙齿间被咬开的浓香,实在馋得紧。
半晌——“丢了?”
张乔安瞠目结舌。
第三百一十九章 小食
张乔安还有点不死心,随着老黄去厨房又翻找了半天,愣是连一串肉串都没找到,最后只能罢了。
“这贼怎么回事?偷什么不好,非偷一把肉串?”
五十串肉串,加起来也不过八十个大钱。
张乔安却觉得自己比丢了一百两银子还要难受,叹了口气,对着一桌的炊饼,粥,实在有些食不下咽,正垂头丧气地要回去将就吃一口,就听厨房外头传来他爹的声音:“老黄,昨晚上的烤肉,拿竹签串的那些,你再多做两百串,给我拿食盒装好,我要带走。”
张乔安:“……”
老黄:“……我就说不能是招了老鼠,老鼠也不能贼到连竹签一起偷的地步。”
张侍郎:“??”
张乔安默默看过去。
张家父子还是不至于因为五十串烤串,就发生什么父子相残的可怕之事的。
不过,顾湘做的这烤串,确实是一下子就火了。
只这种简单吃食瞒不住人,没过几日,京城内外便多了许多小小的烧烤摊子,虽然因着香料贵,做烧烤的小贩,把烤肉做得比较简单,大部分都只用了简单的调料而已。
秋丽和樱桃她们看到这等情况,那是一脸的不开心。
可顾湘傍晚立在家门口,沐浴着撩人的春风,一时竟觉得自己是某座旅游景点的古城中游玩。
这满大街的烧烤摊子,未免太亲切了些。
顾湘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引得乐儿几个齐齐向这边看,脸上都露出点不安。
乐儿为首的这八个小姐妹,如今每日上午跟秋丽和樱桃学打算盘,算数之类,到下午就到厨房帮忙打下手。有的学刀工,有的学调味,有的学摆盘,乐儿反而对酒感兴趣,现在正同人学酿酒。
顾湘交代秋丽,她们想学什么都由着,秋丽私底下抱怨几句,都是些不知根底,来的时间又不长,还只签了五年的活契,便这般用心教导,也不知将来这帮小妮子懂不懂感恩。
话虽如此,秋丽教起来还满上心。
如今晚上顾湘忙起来,秋丽和樱桃就带着乐儿这几个丫头,穿上同样的浅蓝色系的长裙,戴上套袖手套口罩过来帮忙。
别说,哪怕戴着口罩,可乐儿她们也是身形窈窕多姿的美人,端着盘子来回穿梭在食客中间,端是赏心悦目得很。
而且乐儿一行人也算是有样学样,个个都同顾湘学,行走时昂首挺胸,气魄极大,即便是做跑堂的事,也愣是不卑不亢地让人不敢小觑半分,营业了这几日,讨人厌的食客居然没遇见过几个。
顾湘扫了一眼排队的人群,又下手扯了一大张豆腐皮,折叠了下,刷刷刷地切成小薄片,她这手指比以前灵活得多,捻起一小块豆皮,轻轻一卷,就卷了小把的豆芽菜。
仿佛一眨眼的工夫,桌上的篓子里便又多出好几篓嫩嫩的豆腐皮卷菜。
另外一盘的汤盆里搁着小巧可爱的鱼丸,肉丸,豆腐萝卜的素丸子,并一些面筋,粉丝一类。
炉子上坐着两口大锅,一锅是清水,另一口则是半个月没熄火,细细熬煮的高汤,主要是拿鸡骨熬制的,离得老远就能闻到浓郁的鸡汤香味。
今晚上除了烧烤,顾湘还做了这种简单的高汤煮出来的小串串,也是早晨起来,听秋丽她们笑言,读书读多了竟也容易饿。
她们这帮小丫头白日里要学很多东西,每天上完课,下课就觉得腹中饥饿,特别想吃东西。
顾湘听她们说完,感觉很像自己放学时的情形,当年她上小学,学校门口就有很多卖零食的小卖部,那时候简直觉得小小的铺子充满了吸引力。
门口摆的小食摊也很招人喜欢。
顾湘就记起了这种经久不衰的美食,各种丸子,豆腐皮卷金针菇,豆腐泡,鱼豆腐一类的,齐齐扔到汤锅里煮,煮出来刷上一层酱汁送上桌,吃完了再喝上一碗汤,对她们这些孩子来说,便是长大了也难忘的美味佳肴了。
她记得,当年她妈妈读书时就有,直到她上小学,校门口还有这样的摊子。她妈妈去世后,她到把她爸妈说过的那些话,一字一句都记在了心里,总反反复复地回想,今日也是神思一动,就仿了当初吃到的小吃,也摆了这么个小摊。
顾湘做这个,到还真没指望生意有多好,和旁边麻辣鲜香,泛着油滋滋红光的烤肉比,这些煮串未免显得太寡淡了些。
这一对比,果然还是烤串的生意更好些。顾湘到也不着急,若是卖不完回家做宵夜,想来秋丽她们一准要捧场。
顾湘又包了几个豆腐皮,耳边就听见不远处传来李成玉略带几分冷漠的声音。
“高敏如,你不要把我当傻子!”
顾湘顺声看去,就见李成玉脸颊上泛着红,眼睛里也染了些赤色,轻咬着嘴唇瞪着那位高家的小娘子,眼睛里隐隐流露出一点凶光。
高敏如秀眉微蹙,叹了口气:“你误会了。”
“误会什么?你刚同卢九郎说什么?说要他对我客气些,毕竟我经历了那些事,心里怕是不好受,呵,现在又回过头跟我说,卢九郎不是故意戳我的伤疤,让我别太难过?你是长舌妇么?这么爱管旁人的事?”
李成玉的声音拔高了几分,高敏如目光闪了闪,摇头叹道:“算了,阿玉你心情不好,我不同你计较。”
说完,不等李成玉再回话,便转身而去,独留下李成玉浑身都微微发颤,气得脸颊生晕。
顾湘只听了几句,到不明白究竟,不过也听出来,高家那小娘子去同卢家九郎说了一些话,卢九郎又来跟阿玉说了点什么,惹得阿玉生气。
“阿玉。”
顾湘一笑,伸手把垂头丧气的小丫头叫到眼前,安排她坐下,连荤带素地煮了些鱼丸和豆腐皮,捞到小碟子里,只浅浅地刷上一层她自制的酱料,往李成玉眼前一推。
李成玉怔了下,低头看了看,就见鱼丸只有拇指肚那般大,一颗颗的圆润可爱,在上头吊着的红灯笼照耀中,仿佛泛起一层金色的光。
她深吸了口气,清淡的香味一冲,便勾起人类最原始的欲望来。
拿勺子迅速舀了一勺子塞进口,李成玉眼睛里微微冒出一点晶莹,低下头去默默地吃起来,不多时就吃得两眼亮晶晶,脸颊飞红。
“三娘,真好吃啊!”
豆腐皮又软又香,鱼丸配上酱汁的味道就更丰富,弹性十足,鲜香可口的很。
第三百二十章 关照
李成玉一边吃一边笑,又一边滴滴答答地掉眼泪。
“姓高的不是东西。”
顾湘轻轻点头,顺手给她盘子里又舀了一勺子鱼丸。
“啊呜。”
李成玉一口吃下去,忍不住微微眯起眼,任凭极鲜美的滋味在舌尖上爆开,浓香的微微烫口的汤汁涌入喉咙,鲜得人心中升起强烈的幸福感。
一时那些乱七八糟的抱怨话,到有点说不下去了。
“其实……她们从来都是这样,不知道修口德。”
李成玉叹了口气,“今天高敏如到卢九郎面前说了一大堆自认为很为我好的话,什么我心里有事,范十九娘死了,让我心里很不痛快,有负罪感,呵,有没有负罪感,她管得着么!”
“这般毫不忌讳,四下里传那些闲言碎语,她是长舌妇不成?”
顾湘什么都没说,只是笑。
李成玉絮叨了半晌,也讪讪道:“唔,其实我以前也……也没少说别人的闲话,但我没恶意的……高敏如不一样,她的说法,做法,每一步都让人恶心。为什么我以前就没觉察出什么?”
顾湘收敛了面上的笑,沉吟片刻,只摇了摇头,并没有多说什么。
李成玉一口把两个鱼丸都给吞下去,抬头又招呼道:“秋丽,我还要两碟鱼丸,两碟豆腐皮,两碟豆腐泡,还要碗汤。”
鸡汤清亮又鲜美,里面加了一点春笋,还有一点鸡皮,鸡皮没有丝毫的油腻,吃起来只是香嫩。
“为什么我没有两个胃。”
李成玉咂咂嘴看着对面桌上放着的那一大把烤串,整个人瘫在椅子上,很没形象地伸手摸了下圆鼓鼓的小肚腩。
身边两个使女也是欲言又止。
这些时日她们家小娘子心情不好,遭遇那么多事,她们都很谨慎,每天小心翼翼的,大夫人也天天让厨上给炖些滋补的汤汤水水,更要紧的是三娘子的小食肆开了张,小娘子隔三差五就来吃一次,结果便是身形日渐圆润起来,再过些时候,恐怕连旧日的衣裳都穿不得,要重新量体裁衣才成。
李成玉的肚子告诉她,她已经吃饱了,可她的嘴却一个劲儿地告诉她,她还想吃,特别特别的想!
顾湘莞尔:“钵钵肉,还有火烧可以打包,限量。这烤串和煮串不成,昨日我到是让打包了,结果两个小孩子没节制,一不小心吃坏了肚子,若不是我家这食客还算讲道理,怕是我平生第一次要吃上官司了。”
李成玉:“嘤。”
此时天色还早,不过小娘子同公子们不同,李成玉的使女芙儿见桌上杯盘已净,便连推带劝地哄着自家小娘子回家去。
其实刚才小娘子吃到第二盘时,她们就有心要劝了,只看小娘子吃得那么香,那么美,两人想了想,要是她们吃得这么好的时候让人给打断,至少也要心生怨念。
李成玉恋恋不舍地被两个使女哄回了家。
她进了家门,她大嫂韩氏才算松了口气,蹙眉摇摇头:“宁嬷嬷,你去和芙儿说,今天她与小翠都罚半个月的月例银子,真是,让小娘子在外头待到现在,该罚!”
回过头来,韩氏看她男人又坐在床上看他那些乱七八糟的账本,不由哼了声:“说什么疼妹妹,整日就知道当好人,什么时候坏人都是我来当,可不就成了疼妹妹的好哥哥。”
念了几句,她又叮咛厨上给阿玉送补汤过去。
“对了,我记得你前天说,环姐的食肆已开了张?生意怎么样?她卖不卖朝食?若卖的话,咱们家朝食便从环姐儿那儿买吧。”
李成义看着看着账本,倏然就想起这事,不经意地抬头问了句。
韩氏愣了愣,慢吞吞抬头瞟了李成义一眼:“呵!”
李成义:“嗯?我总觉得,媳妇,你最近对我越来越没耐心,完全不似刚成亲时那般温柔体贴了。”
韩氏笑眯眯把铜镜递给他看看。
李成义:“??”
韩氏摇摇头:“现在‘顾记’不让外送,咱们想吃也没得吃。”
昨天她回娘家去,闲来无事说八卦,就说到环姐儿头上,跟她娘倾诉了好久环姐儿有多让她头疼,让她操了多少心。
韩氏到不是有多厌恶环姐儿,只在她看来,环姐儿的出现,确实带来很多不可说的麻烦。
就说现在,环姐儿在京城有了偌大的名声,他们李家可没跟着得好处,反而让人时不时地挤兑几句,说他们李家不厚道,接了外头的女儿回家,却又扔到外头不管不理!
因为这个,韩氏出去交际,没少受那几个对头的挤兑。
此时到了娘家,难免就说几句难听的,这闲聊说八卦呢,谁还背后不说人了?
结果刚说到环姐儿年纪太小,不知轻重,不懂大树底下好乘凉的道理,把事情想得太简单,还想做生意?她一个外来户想在京城立足做生意,怕是要先受上三年摔打。
“好歹是李家的血脉,怎么也要面子上过得去,回头我就交代家里的下人,关照关照她的生意,省得这孩子心里难受。”
韩氏这话也不是头一次说,在家里便这么说,到了娘家,也就说秃噜嘴了,结果她娘家哥哥刚回来,就给她拆台。
韩彪和李成碧是同僚,也是刑部的主事,进了家门没说几句话就叹道:“今天可是累得我不成,孙侍郎非要吃‘顾记’的饽饽肉,害得我顶着大太阳去排了半个时辰的队,结果轮到我了,啧,真香,我自己也买了好些来吃,就是排队的人太多了些。”
“……”
哎,她想起这事就觉得丢人现眼,不提也罢。
顾湘的生意的确是越来越红火,晚上的夜宵,烧烤是卖得最好的。不过各种煮串的生意也渐渐好了。
烧烤自然是一等一的好滋味,但女子也会嫌其晚上吃,容易长胖,又易上火,这煮串一摆出来,便招来许多年轻女子的欢心,只这煮串不让打包,到让顾湘听了不少抱怨。
“你们这‘顾记’小食肆也未免太古怪了点,瞧瞧京城各大酒楼,哪有不让外送的道理?连樊楼都有专门的闲汉四下跑腿。”
顾湘正捣鱼丸,就听旁边的熟客又和秋丽吵吵。
秋丽也见怪不怪了,笑眯眯地并不恼,只她还没答话,就听后面有人冷笑:“顾厨,你现在竟然堕落到让食客指指点点的地步了?”
顾湘应声看去,见说话的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有点眼熟,可并不认识。
第三百二十一章 谢厨
秋丽却是一惊:“啊,我记得,你是‘一见仙’的谢厨?”
她是不知道对方叫什么,不过当初她们家小娘子不关心‘一见仙’的生意,她可是相当关心。
当时秋丽立志要做个好丫鬟,好员工,一心一意为‘顾记’做贡献,所有顾湘没时间,没精力去关注的事,她都要为自家小娘子关注着,对于那个抢生意的‘一见仙’酒楼,还有那个可谓是自家小娘子仇人的李子俊,她自是要打探清楚,不敢有半分懈怠。
一见仙里那位从远地而来的厉害的厨子,自然是秋丽十二万分重视的目标,她当然认识谢彬。
秋丽登时有点紧张。
顾湘愕然:“什么?”
谢彬蹙眉,目光环视四周,面上隐隐带出点不悦,转头看向顾湘,似乎在强忍着点怒气道:“顾厨,你应该在大酒楼里认认真真地做菜,而不是在这等地处,浪费你的时间,精力,天赋。”
顾湘:“……啊?”
谢彬脸上的每一个表情,都说明他是真正的义愤填膺:“你看看这些食客,他们懂得吃吗?他们能品得出我们做得饭菜,究竟精妙在何处?好在何处?比别人强在何处?”
他盯着顾湘,一字一顿地道:“你把自己的厨艺就浪费在这些,这些简陋的食材上,浪费在这些无聊的,随便给一点什么都满足的食客上,那你一辈子也看不到厨道的巅峰。”
顾湘:“……哦。”
此时顾记小食肆的门前或坐或站的客人有几十个,离得近的几个排队的食客眨了眨眼,看着谢彬的表情,他们居然也没大生气。
张乔安今天也在排队,后头是他好友,郭小郎。
郭小郎眨了眨眼,小声道:“我以为我该气死了,可是竟然没有。”
张乔安:“……或许是因为人家说得很真诚。看着这位的表情,我竟然还真有些……羞愧起来。”
“阿呸,我自己掏钱买饭吃,我羞愧个鬼!”
郭小郎忍不住翻了好几个白眼。
只能说这家伙的话语实在太坚定,坚定得让别人都觉得这话挺有说服力的。
顾湘摆摆手:“这位客人,请问您想吃点什么?”
谢彬的目光瞬间盯在顾湘脸上,眉毛轻轻抽动了几下,蹙眉问:“你不认得我?”
他顿了顿,深吸了口气:“也是,你并没有吃过我正经做出来的菜,你当然不认得我,不过,我会让你认识的。”
谢彬猛地一甩手,转头就走。
秋丽吓了一跳:“这什么人!”
谢彬走了几步,骤然转头,眯着眼看向这一群食客,忽然勾了勾唇角,露出个特别温柔的笑容:“我会教会你们,什么才是真正的美食。”
顾湘:“……”
隔日,顾湘稍稍睡了一会儿懒觉,小帮厨们先帮着把炉子升起来,各种切切剁剁的活都做了,顾湘一起身,正好和面烙肉火烧,顺带着把从半夜小火慢熬到如今的粥起了盖子。
秋丽这才开门,打开门向外一看,登时吓了一跳,两步退回来,深呼吸了半晌,这才又把门打开。
“小娘子!?”
秋丽一嗓子吼出来,大半个顾宅都被惊动了,就连黑白花大可爱和小柿子都从自家的狗窝里蹿出,嗖嗖地飞奔到秋丽身前去,向外面探头探脑。
顾湘刚和完了面,举目向外看去,顿时扬眉:“好家伙!”
就在麦秸巷,顾宅的对面,一夜之间竟然搭建出三座巨大的木屋,桌椅板凳齐全,大厨房临街而设,前后的门还没有装,隐隐能看到里面炊烟滚滚,谢彬一身干干净净的衣服,神色肃然,立在灶台上,一手抓着大条的鲤鱼,手脚麻利,刷刷刷就把整条鱼杀好放到了盆子里,倒入调料腌制入味。
只看谢彬那把刀在他的手里简直玩出了花来,切起姜蒜都不带丝毫的烟火气,秋丽就忍不住小心地屏住呼吸,面上带出点忧愁:“三娘,这,这姓谢的是不是挺厉害?”
顾湘笑道:“刀工不比我差。唔,说不得还要稍稍好些。”
秋丽:“……啊?”
顾湘哭笑不得:“啊什么啊,这里是京城,好厨子有很多,谢彬还不算最好的,咱们若是去樊楼的后厨走一圈,怕是一半的厨子都要比我好。”
秋丽:“……”
顾湘是真心挺有自知之明,她知道自己的厨艺现在已经很好,毕竟有开挂,系统菜谱灌输之下,她能平白得到别的厨师可能工作几十年也不一定能得到的经验。
毕竟她得到的,一定是一道菜最好的,最完美的,最能发挥食材本身特质的做法,可其它厨师却不一样,他们可能需要一点一点地纠错,犯了无数次的错,经过无数次的调整,才能得到一份自己满意的菜谱。
可系统给顾湘的,毕竟只是技能,清楚明白该怎么做,可真正能熟练地做出来,还是有很大很大的差距。
到现在为止,顾湘学了雕花,刀工也练了,但她的刀工,敢同谢彬一较高下,可真让她和宫里的那些御厨啊,谢家老一辈的刀工高手比,她是真不敢,不用比也知道,自己赢不了。
顾湘笑了笑:“愣着做什么?客人都来了,快点干活。”
她再不看对面,手下不停,一会儿就做出十几个火烧进了炉子,谢彬一只眼盯着自己的鱼,一只眼去看顾湘,略蹙了蹙眉。
“就做这些?”
谢彬并不是瞧不上白案,事实上他很清楚白案的重要,但他知道顾湘的红案厉害的很,他真正想见识的,是顾湘做菜的手艺。
不过,谢彬还是没忍住多盯了顾湘一会儿,只觉得她的动作虽不算快,却颇有韵律感,很是赏心悦目。
半晌,谢彬猛地收回视线,半臂长的鲤鱼瞬间化入锅中,轰一声,火苗蹿出半尺高,他盯着火,默默数了几个数,猛地盖上盖子。
不多时,金灿灿的红烧鲤鱼便出了锅,头尾相连,盘窝盘中,金红色的酱汁淋上去,整条鱼光是看摆盘,就十分夺目。
谢彬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亲手端着送到顾湘面前:“顾厨,试试我的菜?”
顾湘耸了耸肩,伸手在鱼头上夹了一筷子,点点头:“好吃。肉质鲜嫩,炸的火候也好。”
谢彬的脸上不禁露出一点得意,就看顾湘搁下筷子又去包馄饨,顿时蹙眉。
秋丽不耐烦地挤了他一下:“别碍事成不成,现在食客都到了,你怎么这么不懂事!”
谢彬一怔,了然道:“原来如此!好,今天我谢彬在此售卖谢家菜,就和顾厨比上一比,谁的菜味道最美,让这些食客,为咱们裁断!”
顾湘:“……”
第三百二十二章 不急
秋丽肚子里蹭一下就冒出一团火:“这人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樱桃赶紧一把抱住自家姐姐,生怕她冲过去打人。人家那边也挺人多势众的,真冲上去,不一定能打得过。
现在可不是在顾庄,一喊打架,老少爷们齐上阵,如今打架,指不定要招来巡防营的官兵,那可热闹了。
顾湘笑得不行:“秋丽你安静些,麦秸巷又不是咱家的,人家想卖什么就能卖什么,咱也管不到。”
“而且,热闹些也没什么不好。”
麦秸巷本已很是热闹,尤其是夜里,灯火长明,文人墨客皆至,但顾宅这边到底较为偏僻,哪怕只隔着很短的一段路,东面有国子监和太学,周围商铺林立,热热闹闹,这边却是显得寥落得多了。
顾湘眼看对面忽然来了好些人,在街边搭起各种棚子,且杂而不乱,竟还颇有美感。
秋丽不着痕迹地过去转了一圈,回来便哼哼了几声:“官府竟然也允许,哼。”
樱桃笑道:“不光是同意了,人家还抽调人手帮忙搭,那边那个穿绿色衣袍的那个,他爹管着宫里的营造,前年修福宁宫,就是他爹在做,官家还亲口夸赞过的。哎,这回咱们家雪鹰可算是遇见了对手。”
别看他们小食肆开起来简单,就临街搭造了几个彩棚,摆了几张桌椅板凳而已。
可这些全是雪鹰做的,再简单的东西到了雪鹰手里,那也颇有特别之处,桌椅摆放的位置,间隔,凳子的弧度等等,都经过特别的设计,看自然是看不出来的,只有真正过来坐下吃上一顿饭,才能知道其中的奇妙之处。
但同谢家小厨子这架势,这排场比,自家这边便显得要简陋很多。
不多时,路过的行人便有不少探头探脑地张望。
谢彬神色肃然,虽说木屋尚未搭好,但灶台早早就搭好了,他眯着眼盯着对面看了看,蹙了蹙眉,交代底下的人挂出水牌。
谢家菜从来都精致,谢彬最擅长做鱼,今天他便做鱼菜,水牌一水的蒸鱼,烧鱼,鱼脍等等。
秋丽大大方方地走过去看了看,别的不提,谢彬这道烧鲤鱼,是正经色香味俱全,她在顾记做了这么久,纵然不大会烧菜,却也会品,从她眼中是半点问题都没挑出来。
或许她家小娘子烧一道鱼,光看这色相,香味,也大体便是如此了。
不多时,便有不少人过来围观,指指点点,满脸的赞叹。
秋丽满脸凝重,顾湘扫了一眼,莞尔道:“想吃?先来干活,待歇班时再去吃。”
“……”
秋丽叹气,默默转身帮忙烫起那些杯盘来。
此时天边渐渐泛起亮光,街上行人见多,有去做工的,有出来做生意的,也有衙门小官小吏步履匆匆要去当差。
顾湘的食摊前的桌边,很快就坐满了食客,秋丽一时也顾不上别人,赶紧带着乐儿等一干小丫鬟充当店小二,步履轻快地穿梭在桌椅之间。
朝食上,顾湘只做了肉火烧,豆浆,瘦肉粥,馄饨这四样,腌萝卜丝和糖蒜这两样小菜轮换着做赠品。
卖的最好的是肉火烧和豆浆,肉火烧拿油纸包好,极能保温,放在怀里一两个时辰后再吃,尤是温的,很多食客吃过都要再多买两份装上,留待中午充饥。
今天赠送的小菜为腌萝卜丝。每日都是两大坛子,赠完为止,受欢迎的程度堪比火烧,通常到辰时就清光了。
张乔安已经连着两天来吃朝食,最爱的反而是作为赠品的腌菜,尤其是这腌萝卜丝,这会儿终于到了他的位置,一坐下,他还没开口,秋丽就先给他端上来两个肉火烧并一碟子冒尖的腌萝卜丝,张乔安整张脸一下子亮起来,迫不及待地先抄了一口萝卜丝吃。
“唔。”
甘甜的萝卜汁从喉咙涌入,沁凉一片,肺腑都仿佛轻松了好些,张乔安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只吃了两次顾记的这腌萝卜丝,他竟觉得若是少了这一口,一整日下来身上便很有些不舒坦。
顾湘若知道张乔安的想法,肯定会说他的感觉也不能全算错,这萝卜只是普通的萝卜,不过是洗萝卜的手法略有不同,洗过之后萝卜杂质尽数除去,更纯澈了些而已。
但腌萝卜丝用到主要的作料就是糖和醋,这糖醋除了顾湘从现代带到这个时代的,就是她在自家地盘上熬制的,还有一部分是从系统商城里买回来的。
无论是洞天福地里出产的产品,还是系统商城的货物,和这时节普通的糖醋比,都有些特别的功效,就是从现代被带到这个时代的,也不知是不是过程中消耗了美食点的缘故,品质也是大幅度地提高。
顾湘如今做出来的腌萝卜丝,多吃一些的确能润肺化痰,还能促进食欲,简直能算得上是药膳。
张乔安吃着吃着,两眼就冒出一团小星星,想到他那好爹昨晚抢走的那两个肉火烧,都少了几分心痛。
不过张乔安为人矜持,也只默默欢喜,旁边坐着的其他食客却没他那么好的定力,一个个地咬着油滋滋的肉火烧满面红光:“太好吃了吧,这也太好吃了,呜呜,我想每天都吃。”
顾湘失笑,灶台上熬煮的粥米咕噜噜地冒着气泡,醇厚的香味随风而去,比不上中午的钵钵肉那般的霸道,却更能引起人们的食欲。
这人生在世上,其实永远也吃不烦的,大约是米,是面,是五谷杂粮,是世间最寻常的食物。
谢彬瞟了顾湘的方向一眼,微微抿了下唇,眉头蹙起:“……现在我们卖了几桌菜?”
他声音很低,喧闹的石井街头并无人回话,不过谢彬也没指望别人来答,他自己算了算,只有两桌?
不急!
谢彬低垂下眉眼,继续认认真真地盘算自己的菜,现在还不到晚上,到了晚上,若是顾厨还这般敷衍了事,做这些寻常吃食,那他便要把顾厨的生意都抢走,好让她老老实实地回归正途。
第三百二十三章 答案
谢彬不紧不慢地烧着菜,一点都不着急,每一道都是精益求精。
顾湘却是有些急起来。
朝食一结束,食客们反而越发多,顾湘一口气做了几十份钵钵肉,结果是完全不够吃,排队的食客依然从摊子处,排了老长的队伍,延伸到街的另一头去。
排队的越多,吸引来的食客也就越多。
秋丽也很快就顾不上关心谢彬那边如何,全神贯注地在自己手头的活上依旧感觉自己的手很是不够用,这会儿耳朵里听着一位年长的老夫人大声招呼:“十串鸡肉,十串羊肉。”刚应了声,那边又有人招呼,“二十串猪肉的,配上各种素的十串。”忙应下,却是恨不能自己现在就有三头六臂的神通。
对了,雪鹰比三头六臂厉害点儿,主要是速度快,上菜快,收拾桌子也快,别人上一桌,她已经上了四五桌,而且稳稳当当,绝不会有半点不妥当。
但是,人手依旧不足。
顾湘:“多招几个人来?”
秋丽:“不用,本来咱就指着薄利多销呢,再说,京城人工也很贵,还是用我们经济实惠。”
顾湘:“……”
她可没打算剥削自家的丫鬟。
“京城使女的月例通常都有多少?”顾湘看了看天色,给自己盛了碗饭,捞起几串钵钵肉直接拿筷子捋到碗里,再舀了一勺汤浇进去,拌上酱料,慢吞吞地吃起来。
秋丽:“十两?”
“做梦。”
顾湘猛地连翻了两个白眼。
樱桃嘿嘿一乐:“无所谓,反正我们拿份子的,不靠月例过活,小娘子赚得越多,我们攒钱攒得越多。”
也不过闲话几句,便又忙起来。
日头越升越高,很快就过了晌午,钵钵肉的威力实在是大,香味霸道得让人很难忽视,但凡路过的还未曾吃过午饭的人,十个里面有七八个受不住诱惑,驻留停步。
一阵风拂过,浓郁的香气扑面而至,谢彬抬起头,目光从顾湘面前汹涌的人头上划开,落在自家摊位前。
有两桌客人在用膳,每人点了一道鱼,只鱼大半都没吃,反而是他们从对面摊子上买来的钵钵肉下去了一大半。
显然这两桌客人就是见顾厨那边位置太拥挤,这边空位多,这才转移到他们这边来吃了。
谢彬:“……”
不甘心!
他把自己的鱼取出来,一筷子夹在鱼鳃肉上,一口吃下去,细细咀嚼。
分明就很不错,是这个味道,他烧鱼时的火候没有错,调味也恰到好处。
一整日就这般忙忙碌碌地过去,接下来便是夜宵,顾湘刚照例扫了一眼美食点,谢彬就一步步挪过来,蹙眉问:“为什么?这些客人宁愿吃你这种……小食,也不肯来吃我正正经经烧出来的菜?我做的菜,有什么问题?”
顾湘摇摇头道:“没问题,很好吃,放在东面那些酒楼里,一准是招牌菜。”
谢彬:“??”
顾湘笑了笑:“我这里的食客们,若是想吃你那样的菜,他们自然会去酒楼里去,环境很好,视野开阔,还能听曲,欣赏歌舞,为什么要来小食肆顶着这些油烟吃饭?”
谢彬沉默半晌,终于若有所思地回去了。
秋丽和樱桃在旁边听了一耳朵,笑得不行:“刚才我们问,小娘子还说是谢厨板着一张脸,把人家食客吓跑了。”
“那会儿老狗来问,小娘子就说,是咱们这边的美人多,食客们不光能吃饱喝足,还能欣赏到美人,自然不肯去谢厨那边。”
“到底哪个答案才是真的?”
顾湘叹了口气:“我怎么知道!一开始我就告诉你们了,我不知道啊,我不明白啊,我觉得谢家菜很好吃,可食客们就是喜欢吃我做的肉火烧啊,喝点粥,吃点馄饨,尤其是爱吃钵钵肉,就是不去吃他做的鱼,我有什么办法。”
“你们都觉得我是胸有成竹,根本就不把谢厨放在眼里。我只好胸有成竹了。”
“当然,我也确实没担心过。”
顾湘笑道,“我们食材不多,厨子也不多,每天就能做这么多的饭菜,反正早一点,晚一点,总会卖光的,目前来说想扩大规模都难,那谢厨烧得菜受欢迎,还是不受欢迎,和我们有什么干系?”
“没有谢厨,也有其它酒楼,有最大的樊楼,总归我们‘顾记’一时半会儿的,还不到和樊楼那些大酒楼交手的时候吧?”
秋丽、樱桃:“……”
第二日。
秋丽立时便发现对面谢家菜换了一种风格,烧鱼变成了烧鱼块儿,菜式简单了好些,烧菜的速度也快了不少。
樱桃愕然道:“我还以为这位谢厨对这等简单菜式很是不屑一顾的。”
毕竟他动不动就同自家小娘子说,做这些乱七八糟的浪费厨艺,劝说自家小娘子应该去使用珍贵的食材,竭尽全力用最好的手艺,摆盘要讲究,色香味无一处不用心,这样做菜,才对得起小娘子的好厨艺。
这日,谢彬鼓足了劲,想同顾湘一争高下,第一天还好,生意勉强算是红火,到了第二日,他再次发现食客们宁愿去对面排好半天的队,也不肯到他这边安安稳稳地坐下吃饭。
谢彬:“……”
当初在‘一见仙’,他没体会到挫败,这回在京城,在自己的地盘上,他却是真真正正感觉到挫败了。
谢彬默默地擦了擦手,把围裙摘下来扔到一边,走到顾湘的食肆旁静静地看了半晌。
“喂,排队。”
张乔安眼看到自己,前面居然冒出个虎视眈眈的,登时大惊失色,厉声道。
谢彬吓了一跳,沉思片刻,居然还真一步步走到后面排队去。
虽然排队的人多,但顾湘的速度快,谢彬也就排了一刻多钟便吃到了钵钵肉和炊饼。
迟疑了片刻,谢彬学着周围人的样子,先咬一口炊饼,再吃一大口鸡肉,吃着吃着,没感觉怎么样,一整份二十串钵钵肉就通通吃得干干净净。
舔了下嘴唇,谢彬强忍住再去排队买个两份的欲望,咬牙道:“也就比阿爹做的菜,好一点点而已。”
可他觉得,自己做的菜,也比他阿爹好上一点。
第三百二十四章 用心
“到底为什么?我不觉得自己的手艺差。”
谢彬蹙眉,远远地观望对面。
他当初在一见仙时,曾去顾记试过顾厨的手艺,的确是让人惊艳。这些年学厨,他父亲和祖父偶尔都会感叹,说寻常厨子努力十年,比不上真正有天分的厨师灵机一动。
他也是承认的。
顾厨天资出众,所烹饪的食物便如父祖所言,已近道矣。
但那是她认真用心地,以最好的食材烹饪的上品美食,才会如此,眼下这些不过是些简陋小食,手艺再好,再能发挥,又能发挥到什么地步?
谢彬就品不出自己所做,同顾厨所做的有多少不同。
他用的食材还更好,都是供应樊楼的顶尖食材,不要说刚到京城的厨师,便是在京城开店多年的,没有人脉门路也绝买不到。
谢彬一直觉得此次同顾厨较量,自己占了大便宜,便是赢了,也是胜之不武。
不过无所谓,他只是想让顾厨回到正途,不要浪费才华天份而已。
顾湘被谢彬盯了好几日,回过神眨了眨眼,“咦?谢厨的意思,是不是觉得我做小食太屈才?”
秋丽迟疑道:“是……吧?”
主仆几个面面相觑,顾湘愕然半晌,不由失笑:“我记得是谁说过,刘家菜在京城和江南都享用盛名,刘记更是名满帝都?”
秋丽点点头。
当初李子俊经营一见仙,谢彬和谢家菜就是其最大的招牌,恨不能扯着别人的耳朵,说给人家听,秋丽她们自然也是听说过的,当时好些食客都因此对‘一见仙’颇有几分敬畏。
顾湘叹了口气:“要是换成我,出门看到另外一天资卓越之辈在虚度时光,我想让他回归正途,正好我自己也有人脉,有钱,那我肯定要去同那位天资卓越的说,我可以给你投资,你来开家酒楼如何?再不然,我还有点别的心思,正好我家也经营着大酒楼,那我就该去招揽一二,比如说给出一定的份子,请这位投入自家酒楼之类的。”
秋丽连连点头。
樱桃笑道:“我就说,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秋丽也是无语:“姓刘的这家伙脑子真不正常。”
哪有因为太欣赏一个人,觉得对方应该有更好的前程,就要抢人家的生意,给人家捣乱的?
谢彬现在做的那些事,也就是自家小娘子不计较,换了别人,就算不至于气死,也要从此不相往来了。
“为什么?”
谢彬又慢吞吞地走到顾湘的小食摊前,他最近存在感有点高,排队的食客都知道他是对面谢家菜的大厨,到再没人呵斥他去排队,只个个忍不住转头去看他。
盯着顾湘看了半晌,见她娴熟地揉着面团,捣着鱼丸,手指捏着长柄的小木勺,舀出各种酱料和研磨得细腻的作料调在一处,动作轻松中带着一点漫不经心,的确是手法娴熟,动作也快,但除此之外,确实看不出有什么窍门。
顾厨甚至没保密她调料的配方,这满大街这些做烧烤生意,还有煮串的小食摊,在味道上还是不能和顾厨相提并论,但已经有那么一两分接近,就是这一两分的接近也了不得。
像他们谢家菜,一道菜定菜以后,配料都严格保密,除了他家嫡亲的几个兄弟,就是他祖父最看重的弟子,也学不到手。
顾厨到好,都用不着别人偷学,她自己就大大方方让人来看。
谢彬叹了口气,不过,这也说明眼下这些小食,确实不是顾厨的拿手菜,根本不重要。
他沉吟片刻,转过头去看排在最前面一个很眼熟的食客,这食客看起来四十多岁,应该是个商人,身上穿着绸衣,眉宇间既无读书人的清高,也没有达官贵人的倨傲。
这位好像一连好几天都来顾厨这儿吃饭,前几日也到自己那儿吃过一次,点了一道蒸鱼,一道蒸鹅掌。
“这位郎君,请问您觉得‘顾记’的小食更好吃,还是那‘谢家菜’更好吃?”
食客叫郭明,是江南来的粮商,让谢彬这一问,他虽被惊了下,到也不生气,而且枯立无聊,到还真不介意说几句话。
郭明没认出谢彬来,前几日他是去吃了谢家菜,但主要是去吃饭的,对大厨长什么样子并不关心。
“哪个更好吃?唔,都不错。”
郭明讪讪一笑,“不过我喜欢‘顾记’的吃食,我爱吃姜片,‘顾记’的钵钵肉里的姜片特别好吃。”
谢彬点点头,想了想,又去问后头的食客。
“都行,谢家菜不错,但是我只在‘顾记’吃,‘顾记’吃着舒坦,谢家菜偶尔尝尝鲜就成了。”
“我没吃过对面的,当然是我们家‘顾记’的菜更好,就是什么都太少,菜少,桌子少,椅子少,店小二少,偏偏食客多,哎。”
“没有为什么,就是喜欢吃‘顾记’的,就是好吃,特别特别地好吃。”
谢彬瞬间严肃起来,神色凝重,他一抬头,正好看到顾湘伸手拦住秋丽,起身过去把一坛钵钵肉端起来,将里面的汤汁倒出一半,重新换上新的,又把里面的肉串挑挑拣拣了一番,放在托盘上,翻转刀背轻轻地震拍了三下,又重新装回去才让秋丽端起来送去给食客。
顺着顾湘的目光,谢彬见那食客是个老妇人,头发花白,怀里抱着她的小孙女,自己咬一口肉,喂自家小孙女一口,笑得见牙不见眼,连眼角的皱纹都显得特别漂亮。
谢彬又回头看另外一个食客的桌子,他点了两个肉火烧,和别的桌上的肉火烧比,他的火烧上葱花要多上三四倍。
是了,刚才他正好问过,这人喜欢吃葱花。
谢彬眯了眯眼,倏然就明白,为什么他选更好的食材,尽善尽美地做出来的菜,却比不过顾厨信手而为的小食了。
原来是他不够用心,他没有关注到这些食客的口味,爱好,可是顾厨关注到了。
谢彬一时间感觉自己学会了很多,轻轻走上前几步,认认真真地对顾湘拱手作揖:“受教!”
第三百二十五章 惊吓
谢彬郑重地冲着顾湘道谢后,就捋起袖子回了自己的摊前,目光灼灼地死死盯着他那几个食客看,全神贯注。
吓得他那寥寥三桌,五个客人一个个地都赶紧加快了吃饭的速度,好歹吃了个半饱,对视一眼,撒腿就跑。
连谢彬家的那些伙计们心里都隐隐有点发憷,生怕他们家公子爷这是又开始犯疯病。
好在这帮伙计应该都是谢家的老人,对谢彬还算了解,知道他们家这位小公子在厨艺方面发疯那是家传的毛病,紧张一会儿也便由着他去了。
顾湘也是让这小孩儿给闹得满头雾水,实不知他这是谢个什么劲儿。
刚才谢彬在他们‘顾记’的食客中做‘市场调查’的样子,她是从头看到尾,心下觉得颇为新奇。
要说这谢彬,谢厨的性格真是不可捉摸,一开始觉得他这人性子独,我行我素,在厨艺上颇有追求厨艺至高境界的恒心和毅力,就是只追求自己厨艺上的完美,并不在意食客们的想法。
但此时看他认真搞‘市场调研’的模样,又不像是‘高岭之花’似的厨子,他分明很重视食客的评价。
“我都忘了,咱们是该多做几份意见簿什么的,收集一下食客们的意见。不过……”
谢彬这问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问题。
他跑到在自己摊前排队的食客中,问人家自家的菜,和他们谢家菜哪个好吃,这还用得着问?食客们当然是觉得自己的菜好吃,否则他们顶着寒风,受着烈日,跑来排什么队?
如果谢彬去谢家菜的桌子上问一问,肯定能挖出一些认为谢家菜很好吃,比她家顾记好的食客。
顾湘摇了摇头,小小地打了个呵欠,回过头,不再多关注这位好像比自己还迟钝一点的家伙。
“两坛钵钵肉,五个肉火烧,再来一坛梅子酒。”
“我们这里不卖酒。”
顾湘一抬头,不由扬眉,“李长随?”
李生紧了紧身上的斗篷,微微缩着肩膀,脸上嘴唇上都有点泛白,也不知是在哪里冻到了。
此刻已近傍晚,但毕竟是春日,说是春寒料峭,到底不似冬日那般寒潮总至,没那么冷了。
顾湘笑起来:“李长随不是不擅饮?怎今日想起要喝酒了?我们不卖酒,不过李长随要喝,随时都可以。”
一边说,一边回屋里拿出来两坛酒,一坛梅子酒,一坛人参药酒。
据说不擅饮的李长随,深吸了口气,迫不及待地倒了几杯出来,分别滋溜了好几口,论口感,他还是更喜欢梅子酒,虽然是果酒,但绵软甘甜,后劲十足却不上头,非常香醇。
但这人参药酒入口,他隐隐作痛的额头登时就轻了好几分,身上也瞬间暖和起来。
李生吐出口气,终于还是专注药酒,吃一口肉,就一口火烧,滋溜一口酒,吃起来不光是饥肠辘辘的肠胃得到了安抚,舌头也好似沐浴春雨甘霖的鲜花,次第盛放,就连精神上都得到了不小的安慰,多日奔波,劳心劳力的苦楚,总算是从他身上退去了几分。
“有这顿饭垫补,明天让我去擒狮服虎什么的,我也认了。”
顾湘干脆从灶台后头出来,坐到李生对面陪他喝一杯,想了想,到是没开口去问。
顾庄如今怎样?
乱兵是否已彻底清剿了?
勇毅军的那些将士们,有多少拿了遣散费遣散,又有多少并入其它军中,是否还适应?
自己人里的那些蛀虫可有都一一拔除?
更重要的是,李长随也好,安国公也罢,大家都安全不安全?到现在京城仍没有安国公的消息传出来,想必事情还没有完结。
能逼得堂堂国公假死,想必不是件小事。
顾湘把所有的疑问都咽回肚子里,穿越不是万能的,没给她堪比计算机一般发达的大脑,也没给她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智慧,相反,和这个时代土生土长的人比,她甚至连常识可能都有些缺乏。
原主毕竟长在那样封闭的小山村中,虽说身世复杂,虽说母亲读书识字,在村子里算是有见识的妇人,虽说这世上也不是没有出身乡野,却十分厉害的角色,毕竟朱元璋这样当过乞丐,做过和尚,家里祖祖辈辈都是升斗小民的人,最后还能当皇帝。
但原主没有那样的聪明才智。
顾湘也没有。
她一路上护持安国公回京,是事情临头,不能退缩,先不说安国公待她不薄,若她当时不做,安国公大概也有别的办法,但若是不能握住同这位国公爷的缘分,或许已不小心被台风扫到的顾庄会如何?
顾湘也是在那一瞬间,本能地做了对自己最好的选择,可她能做的,也只有那些而已。
做完了她能做的,其它的她便不该问,也不该去管。
“李侍卫。”
李生正狼吞虎咽地吃饭,听见身后有人叫他,登时就停下筷子,掩唇擦了擦嘴角,背脊挺直,动作也从粗鲁变得优雅,慢吞吞回首看去,略一点头,“张侍卫今日竟有时间闲逛?”
顾湘顺着声音看去,就见一年轻男子徐徐而至,他穿了身玄色的直缀,穿得板板正正,五官端正,相貌英俊,身上颇具侠气。
一听李生的称呼,她猜测这年轻男子应也是宫中的一位带御器械,天子近臣,当今这位官家似是个颜控,身边的人都长得相貌堂堂。
李生笑了笑,低头给顾湘介绍:“这位是张平甫张侍卫,当今的中书舍人。”
顾湘起身见礼,这位张侍卫还礼也是还得一丝不苟,见过礼,对方便近前,在桌边站定。
离得近了,顾湘才真正看清楚他,刚才只觉他相貌英俊,离得近了却发现这位的状态似是不太好。
头发胡子到是新修过,脸也刚洗过,身上尚带着沐浴后的清香,可眼底发青,目中赤红,隐隐带着些疯相,仿佛藏着一座随时要爆发的火山。
“失礼了。”
张平甫的声音到是和缓平静,拉开椅子坐下,面色温和,只冲李生笑道,“今日来寻李侍卫,是关于安国公……失踪一案,尚有些不清楚的地处。”
只一瞬间,顾湘眼前仿佛雷霆降落,刀光剑影,她忙起身避开。
第三百二十六章 洞察
顾湘自己回灶台边,顺手把秋丽,樱桃几个也打发到旁处去。
一时间桌边清静得让人心里隐隐发紧。
李生:“……”
小三娘可真识时务啊。
他心下叹息,抬头看向张平甫,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
他跟着公子曾无数次与这位张舍人针锋相对,人人都道张平甫的性格温文尔雅,没有半点贵公子的傲气,待上待下都十分平和,从来对事不对人,李生也觉得张平甫的性格比自家那位总有好些坏主意的公子爷要好得多。
但今日坐在这里,对方明明也是眉眼温和,他一时间却觉得背脊上麻嗖嗖一片,隐隐发冷。
“三娘。”
秋丽收了桌上的盘子,小心翼翼地瞟了李生所在的位置一眼,低声道,“要不要报官?”
她觉得那位公子有点可怕,像是想杀人的样子。
顾湘:“……不用。”
她也是最近才知道,李生是皇城司的都知,身为皇城司的人,即便犯了事,也是自家的人自家处置,不经官府。
顾湘到是不意外,哪一朝,哪一代,大体都有这等事。据闻这皇城司是陛下的耳目,独立于台察之外,他们知道的事情太多,似乎多不足为外人道。若是随意经三司衙门盘问,指不定盘问出些不能对人言之事。
砰!
忽然传来杯盘落地的声响,秋丽,樱桃几个悚然而惊,顾湘瞬间转头看过去。
那边不知李生说了句什么,惹怒了张平甫,这位向来温文尔雅的公子愣是怒到砸了碗碟。
眼看张平甫猛地站起身,他一踢椅子,椅子落地,桌上的钵钵肉一晃,擦着桌边向下歪了歪。
顾湘本能地两步过去,伸手一托,恰好勾出罐子。
她这一上前,总算打破了凝滞沉重到让旁观者都心生恐惧的气氛。
张平甫已深吸了口气,从荷包里摸出一串银钱递给目瞪口呆的秋丽。
“抱歉,不小心砸坏了东西。”
秋丽接过钱赶紧点头,心里却是微微颤颤的,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忽然发现声音它竟吓得不肯出来。
张平甫又道了声抱歉,转身便走,只走了两步骤然回头,盯着李生,神色冷厉至极:“你为什么活着?”
李生:“……”
张平甫一字一顿,话语清晰至极:“即便如你所言,安国公有自己的消息网,那日他得到消息,独自外出,自此一去不归,你并不知情……但所谓主辱臣死,你身为安国公最亲信的侍卫,想必也曾自认为是他的臂膀,腹心之人,那如今安国公生死不明,你为何还活着?”
李生沉默下来。
顾湘感觉这位张舍人说的话,似乎有哪里不对,毕竟她生活的时代,可没有上司死了自己也跟着死的道理,但放在眼下这时节,她竟似乎不大好提出反对的意见来。
张平甫转头看向顾湘,他的目光很克制,并不冒犯,顾湘没从他脸上看出什么表情,只忍不住开了下洞察之眼。
顾湘:“……”
只看了一眼,顾湘就觉得双眸刺痛了下,不由自主地落了两滴泪。
洞察之眼下,张平甫身上的信息只有两个字——愤怒!
顾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愤怒,她在顾庄办食堂办了许久,又开了‘顾记’,为无数食客做过菜,也用洞察之眼审视过天南海北的人。
一开始顾湘使用这个技能,还会因为一瞬间捕捉到的信息太多,可有效信息又太少而头痛,后来渐渐娴熟了,几乎只一眼过去,都不必思考,心中就瞬间浮现出这个客人适合的食材,菜式,口味等等。
顾湘现在很擅长为食客量身定制菜肴,她专门为某一个食客做的菜,别人吃或许只是好吃而已,但对这个食客来说,却胜过珍馐美食无数。
但凡在‘顾记’吃上一顿,由顾湘特别烹饪的饭菜后,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都会再来吃第二顿。
秋丽就统计过,她一个月内,最多接待了九次同一个客人,还是从外地来的,这位客人是百里之外,龙潭村的人,陪着妻子来顾庄探亲,意外吃到了‘顾记’的菜,而且当时顾湘和他打了个照面,被这人勾起兴趣,心念一动,就专门为他打造了特殊的菜单。
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自从吃了一次‘顾记’,他就始终念念不忘,每天吃饭都要想一下,结果忍不住,没过两天就又带着媳妇来探了一次亲。
这一回吃完了,客人跟自己发誓,一定忍住,一定到下半年再来,结果又过了两日,他又没忍住,就领着媳妇再次来顾庄探亲了。
那一个月,他和妻子来探了九次亲。
在此之前,他们夫妻两个十年来只回过顾庄五次而已,而且都是婚丧嫁娶之事,依照规矩礼仪,实在是该来。
这两夫妻算是地主之家,除了因为这些事来过顾庄,他们一年到头也就是在自己那几十亩地上打转,从没动过去外地的心思,且如这时节大部分的小地主一样,十分节省,从不在多余的事情上多花半文钱。
可尝过顾湘专门为其做的菜,那银子就仿佛不像银子了。
顾湘抬起手轻轻揉了揉眼睛,顺带着按了下眉心。她自以为已经熟练得不行的洞察技能,今天就给她开了个小小的玩笑。
看着这个张平甫,顾湘心底深处的戾气仿佛也被一瞬间激发出来,她现在很想顺手拎起大石锤,把眼前的灶台砸得粉碎。
深吸了口气,顾湘勉强把眼睛移开,就听张平甫平平静静地对她道:“顾小娘子,李侍卫在京城小有声名,京城的小娘子们爱慕他的人不少,但李侍卫却只对一类女人情有独钟。”
顾湘:“……”
“他喜欢那样的女人。”
顾湘没动,秋丽和樱桃齐刷刷顺着张平甫手指的方向看去,就看到一个小姐正提着灯坐在马车上同食客说话,灯光下,这小姐肌肤盈润雪白,身形丰腴,眼角眉梢间都带出一丝妩媚。
李生:“……”
张平甫笑了笑,在他脸上丝毫也看不出他的愤怒,只有平和:“小娘子这样的人才,别走错了路才好。”
第三百二十七章 小气
张平甫说完这些话,便没事人一般冲顾湘躬身行了一礼,轻声道:“是在下交浅言深,失礼了,告辞。”
他最后看了李生一眼,转身离开。
李生:“……呼。”
顾湘的目光却是落在张平甫的背影上,不看他的眼睛,只从背影上观察,洞察之眼下总算看出了些有用的东西。
“两个月内体重下降了三十七斤?”
“脾胃湿气够重的。”
“贫血?”
“味觉紊乱?”
李生轻轻拍了下顾湘的胳膊,大约以为她在担忧,不由轻声安抚道:“别怕,张平甫不是恶人。”
说着,他便顿了顿,想了想还是细心地压低声音,迅速对顾湘交代了两句:“我要查的东西还没查齐全,国公爷不好露面,张平甫非常敏锐,他被派出京城查问国公爷失踪一事,怀疑到我头上,还查到了些捕风捉影的消息,认为三娘同我关系密切,便也有些怀疑起三娘。”
“不过,他性子耿直,绝不会因为一点怀疑就伤害无辜,尤其是像三娘这样年轻的小娘子,他一定会很慎重。”
顾湘摇摇头:“我不怕。”
张平甫是位君子。
别说他是位正经的君子,不是个伪君子,哪怕是伪君子,在世人面前都不会随意欺负妇孺之辈,反正带了君子这两个字,在她看来,就要比小人好对付得多。
小人若是对她心生怀疑,看她不顺眼,那别管有证据还是没证据,都会对她不利,且很可能手段肮脏,让人不胜其烦。
君子就不一样了。
顾湘笑道:“我行得端,走得正,有什么可怕的。”
李生怔了下:“哎!”
他不禁叹了口气,同顾湘比,李生现在就行得不那么端,走得不那么正了。
他实在是算不上有多清白。
毕竟昨天还私底下‘栽赃嫁祸’了个同僚,带着人把那位同僚抓到皇城司的大牢里去,亲自把各种手段都上了个遍。
虽然没让人看,却让人听见了各种凄厉的惨叫声,皇城司纪律森严,这些风声不会外传,问题是张平甫不是什么外人,这事也瞒不住他。
“六哥和张舍人有些交情啊。”
李生轻轻按了按眉心。
被他‘栽赃陷害’的那位,是他们皇城司的察子,以前在京城察事时,曾在张家待了三个多月,也是机缘巧合,六哥的才能让张平甫看在眼里,提拔了起来,张平甫好像还动了心要放他出去到官府里谋个差事。
唔,当然,最后的结果不太好。
六哥的身份一暴露,把张平甫气得差点冲到他们皇城司来和自家公子爷打上一架。
可即便如此,张平甫对六哥的印象还是很好,认为其忠诚可靠,这点李生也是相信的。
要不是真正很可靠,值得信任的自己人,他也不能这时候把人抓出来当这个倒霉的靶子。
李生又叹了口气。
当年他家公子爷被张平甫针对时,自己可是天天鼓掌叫好,见天地故意吹捧张平甫那敏锐的直觉和聪明才智。
看公子爷倒霉多有趣?能多看上一回,他心里那个高兴劲儿,简直足够让他延寿个一年半载了。
可现在姓张的把他的坚韧不拔,敏锐智慧都使到了自己身上,却是让人心烦意乱,讨厌的很。
“陛下都给他交代了那么多公事,他怎么还有余力来找我的麻烦?”
李生犹豫地坐下来,从地上把筷子捡起来,又一点点把地上碎了的碗碟都给收拾干净。
“他打碎的,他竟然不管?还自诩君子呢,就不想想人家小娘子们身娇柔嫩,凭什么来做这等粗活?”
顾湘莞尔,给他换了一坛钵钵肉,又给他重新拿了热的火烧,再送一份油淋青菜。把掉在地上的筷子拾起,换了一双新的,并拿热水烫过,重新给李生摆放整齐。
“吃点青菜下下火,我看李公子都要上火了。”
顾湘这油淋青菜做得极清淡,只拿些颇棱焯水,拿盐,糖,蒜末并一点点虾油调拌,再熬了花椒油,轻轻一层一层地浇透了,把油控出来,最后加上一点点麻酱料。
成品清脆可口,味道不重,待吃过钵钵肉后再吃上一口青菜,端是恰到好处,味道十分相合。
李生吃着吃着,便心平气和起来,扬眉一笑道:“我的运气一向不坏,说不定过几日姓张这厮就受个伤,倒个霉,生个病什么的,再没闲工夫来寻我的麻烦。”
顾湘莞尔。
那边秋丽和樱桃两个不小心听见了一字半句的,连连后退了几步,对视一眼,陡然心生警惕。
顾湘十六岁了,到了这个年纪,她自己不在意,秋丽和樱桃这些身边人却是不由自主地盘算起自家小娘子的婚事。
眼下就是这样的世道,秋丽自己经常和姐妹们说,她不成亲,反正已立了女户,年纪再大些便自梳,她就指着三娘过日子,但她显然没想过她家小娘子也不嫁人。
在顾湘身边所有的男人里,秋丽本觉得李长随是最好的一个,年纪轻轻,相貌英俊,家资丰厚,人品贵重,尤其是待小娘子尊重体贴得很。
其实李生在顾湘面前,并没有表现出怎样的恭敬,态度很自在,可秋丽认真观察过,李生和自家小娘子相处时,从没有当下那些大男人面对女人时的毛病,没有那种万事由自己做主,女子只要听话就行的架势。
好些男人表现得再风度翩翩,那种对女子的轻视,依然能从很多不经意的表情中流露出来,李生却是没有的。
他的态度摆得很低,仿佛并不把自家三娘当成一个女人,她也说不上来,好像,李生看小娘子,和自己看小娘子的眼神有点像?
反正当时秋丽就想,真要嫁人,小娘子嫁一个会敬着自己的人,似乎挺好。
“什么乱七八糟的。”
秋丽摇了摇头,瞬间回过神,警惕地盯过去。
现在看来,李长随阴险毒辣的很,人家不过说他几句,他就要诅咒受伤生病,未免太小气了一点。
“还是不要了。”
女子的终身大事,是何等的重要,不谨慎可不行。
第三百二十八章 册子
李生这日休沐,便一直在顾湘的摊前坐着,从下午消磨到晚上,吃完了烤串,喝光了两坛酒,又磨蹭到收摊,才抱着自己又讨来的一坛人参药酒,恋恋不舍地走了。
一连数日,但凡不当值,他皆是如此。
外头不知情的看到他这眷恋的眼神,不知脑补出多少痴男怨女的爱恨恩仇来。
别看李生说起来只是安国公赵瑛的侍卫,但他这个侍卫可与寻常的侍卫不同,毕竟是正经的贵公子出身,在京城也是颇受瞩目。
李成玉闲来无事给顾湘写信完,信里就提到最近她那个圈子里的最新八卦,就是李生痴迷顾湘的故事。
顾湘反驳都没人信。
不过同为食客的大家伙儿,到是挺理解。
他们是没办法,一来有事,二来脸皮不够厚,后头那么多人排队,哪有那个脸皮眷恋不去?
再说,大部分食客荷包都被管得挺严实,即便顾湘这里吃食都不算贵,可架不住月月吃,天天吃,吃上了就没个够。
能像李生这样得到特别照顾,脸皮又足以抵挡食客们的眼刀,还确实拥有美食自由的,自是十分让人羡慕嫉妒恨,不过要说就此就扯到风月之事上去……那他们这些排队痴等,坐下来便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到走时一步三回头的,大约都是对顾厨情根深种了。
明明热情相差无几,总不能因为那位李公子有钱有闲些,就偏他特殊。
诸般传言之下,顾湘的小食摊到是越发红火。
钵钵肉和烤肉串都快成了京城家喻户晓的美食小吃,那些老饕们就算没来试过味道,差不多也都知道,要是不知道‘顾记’的名字,怕都要在自己的圈子里受些歧视。
“就是这里了。”
林枫把最新的《探食》小册子拿出来翻开,第三页上就是‘顾记’小食肆的‘钵钵肉。’
他举起来和当下的环境还有人都对了对,点点头,赶紧排到队伍里去。
这本册子是他们这几个京城老饕们私底下流传的东西,每个月大家伙把吃到的美食都统计一下,筛选其中最好的十家店绘刻图形,斟词酌句地品评一番,好让大家伙想品美食的时候能有个参考。
上册入选的都是像樊楼那样大酒楼的顶尖大厨做的招牌菜。
下册嘛,就相对下里巴人了,都是街边的脚店,偶尔有几个规模不大的正店,反正属于经济实惠,寻常百姓都能吃得起的那类。
林枫对上册的那些也就是看看,开销太大,花费不起,他关注的都是下册里提到的平价美食。
不过京城的就那几家味道十足地道的老字号,这册子出来都有三年多,最近这一年,也就那么几家正店,脚店上榜,菜式到是还会换上一换。可仔细一看,做菜的厨子到依旧是那几个人而已。
昨日他晚上睡前,照例管不住自己的肚子和嘴,偷偷溜到厨房,摸出来两个炊饼吃。
一边吃,就一边翻开册子下饭,看着册子上油滋滋的,红得发亮的钵钵肉,登时口舌生津,仿佛连略有些冷了的炊饼也平白多了一点鲜香味。
林枫是个书生,书读得一般般,但也自诩京城老饕里的一员,哪家店里出了什么新鲜的好吃食,他就是节衣缩食也要攒钱去尝尝,也因着这个嗜好,虽然林枫平日里生活还算节省,家里有几十亩的上好田地,他自己也勤快,时常抄书,卖画赚个零用,但他的荷包从来就没鼓起来过,一直觉得自己的钱很不够花用。
哎,都是喂了嘴了。
他最近也到了娶亲的年岁,家中父母也渐年老,开始知道什么叫俭省,到有大半年没敢开荤。
昨晚上就着钵钵肉吃掉两个炊饼,晚上就一连做了好几个梦,今日他没忍住,还是把荷包带上,悄没声地过来排队。
既是来了,他可要好好品,细细尝,认认真真地祭一下五脏庙。
“要是好吃,皆大欢喜,要是不好吃,我非得去臊一臊那帮小子不可,真是一张嘴越来越木……”
一阵浓郁的香气扑面而至,林枫猛地回过神,脑子里那些杂念一下子全没了。
小小的浅色的宽口荷叶形状的瓷罐子里,金红色的汤汁放着光,一大把三肥七瘦的肉块微微颤动,勾得人食欲大起,林枫迫不及待地就咬了一大口。
“唔。”
果然如他所想的那般,鲜嫩柔滑,中间略带了一点小脆骨,咬在唇齿间并不硬,稍稍有一点嚼劲,却衬得这肉更是鲜香,且半点都不觉得腻。
林枫只吃了这一坛钵钵肉,就决定了他今年的最爱,想必接下来大半年里,便是樊楼的几位大厨相继研究新菜,也无法从他的心里夺走钵钵鸡的地位。
这位实在吃得太心满意足,眼角眉梢每一处都写着欢喜,那边还在排队的几个食客一眼看过来,肚子里越发咕噜咕噜地叫唤,可欲要不看,偏偏还有点想得慌。
整个长队里立时就隐隐有些躁动的情绪。
顾湘轻笑,扫了这林枫一眼,接下来她想出一本美食杂志,说不得可以约几幅这位客人的画稿,让画家把他吃饭的情形滑下来当美食杂志的封面,想必很不错。
“三娘。”
这边李成玉一心二用地同顾湘东拉西扯了半晌,一见她走神,立时伸手扯袖子撒娇,“理一理我啊,好无聊的。”
一边说,她一边隐忍地看了眼桌上还冒着滚滚热气的钵钵肉,肉火烧,还有那一大碗颗粒分明的米饭。
顾湘失笑:“阿玉是该节制下饮食了。”
李成玉:“……”
她短短一个多月内,竟然长了五斤肉,仔细看连双下巴都要冒出来,因为这个,她嫂子强令她茹素。
今天是李成玉第六个没有肉的日子。
顾湘莞尔:“要不我先收了?”
“不要。”
吃不成,连闻都不让闻,就未免太凄惨了些。
李成玉吞了口口水,干脆转移注意力:“讷,三娘,那位李公子,你觉得如何?”
不等顾湘说话,李成玉就笑道:“别把那些流言放在心里,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京城现在就是这样的风气,王相公家的那位千金,去年还公然说自己倾慕柳国公,世人也都赞她直白果敢,纵也有人指指点点,总归是说好话的更多。”
第三百二十九章 风气
顾湘听见王相公三个字,目光微闪,笑道:“王丞相的千金?”
“对啊,王萍萍。”
李成玉在熟人面前就是个话唠,顾湘稍微给她一点回应,她就能痛痛快快地说上半天。
“王萍萍,咱们京城首屈一指的才女,会作诗,擅莳花,人也生得美丽,向来是京城闺秀圈子里第一等的人物,不过我和人家不熟,像我们李家这样的二流人家,王萍萍向来瞧不上的。”
“别说我们,就是很多公主,郡主,人家都不爱一起玩,除了三公主。”
“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好像听说王萍萍曾经当面埋汰过大公主,说人家堂堂一个公主,耽于情爱,一点都不知自重。”
“要我说,应该是捕风捉影,要是真的,以大公主的脾气……呃,她这样的小娘子几句闲话,大公主到还真不一定与她计较,但想来王相公是个明白人,自家女儿要真这样不懂事,王相公也不会不教导她。唔,说起来自从王萍萍当面挤兑大公主的传言一出,她便被她母亲带着去泉州探望她姑母,再没回京。”
顾湘若有所思。
李成玉眨了眨眼:“哎,提她作甚,我是说,如今在京城,适龄的小娘子们有几个好儿郎倾慕,是很长脸的事,越光明正大,别人越不会说什么,就怕藏着掖着。”
“这是我嫂子跟我说的,她说我也到了年纪,以后若是遇见某个小郎君在上元佳节啊,或者别的公开场合表露对我的倾慕,那还无妨,但若是有什么人私底下背着人,偷偷摸摸地对我说些有的没的东西,要我一定要立刻拉开距离,并且马上告诉我大哥。”
李成玉笑起来,“不过还真有这样的蠢人,看多了那些文人书生写的话本子,就以为大家闺秀隔着一层围墙,听见外头有个书生吟诗作对,立时便要倾心相许。”
“他们做什么梦,这里是京城,我们闲来无事能天天开诗会,见到的才子车载斗量,若不是有状元之才的公子,我们上哪儿去寻出些倾慕?若是当真有那份才华,真中意哪位千金,托官媒去说亲难道不好?再不济,能正大光明地见面试探彼此心意的机会有很多,做什么授人以柄的事,平白污了名声,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
顾湘轻笑,颔首道:“这话到很是。”
“反正三娘你别担心,这点流言真不算多大的事。”
李成玉笑道,“不过最近李公子好像遇到了些麻烦,听说昨天张舍人和李公子在福宁殿打起来了,当时好几位阁老在场,陛下也在,当即就罚他们一人二十杖,啧,还是身体好,换了我大哥,被打二十杖估计人都要没了,这俩人却连抬都不用抬,自己走出宫门的。”
顾湘:“……”
李生健康到是真的。
那位张舍人,恐怕要出事。
顾湘有点担心,不过张舍人出身显贵,当今陛下也是个宽容厚道的,想必此时已有御医去诊治。
略一沉思,她便转身回了宅子,从厨房里摸出两坛私藏的药酒,把王二木叫过来笑道:“把这坛酒送去给李长随,我再备个食盒,装几样点心,别忘了替我嘱咐李公子好好养伤,仔细身体。”
王二木点头应了。
顾湘就把自己做的山药糯米团子,还有做来自己吃的绿豆糕,红豆糕,并一些紫苏膏一起装到食盒里让王二木拎出去。
“咕嘟。”
李成玉忍不住又吞了口口水,幸亏她身边只带了芙儿,如今她嫂子派来正经教导她的黄嬷嬷不在,否则她怕是回家又要听一耳朵的训诫。
如今她身量丰腴了好些,嫂子控制她的饮食,只让她吃清淡的,点心自也撤了去。
她实在有好些时日没尝过甜甜的,软糯美味的甜品,顾湘这些甜品虽然都是最简单的东西,但卖相其实特别漂亮,绿豆糕是那种清透的绿色,有点像透明的玉,红豆糕也很美。
就连并不好看的紫苏膏,看起来也是金红的颜色,很漂亮。
香甜味就更浓郁,男人还好,对于女子来说,如斯美味,看得吃不得,简直是大折磨。
小小的食盒让王二木拎走,简直像是把李成玉的心都给拎了去。
顾湘:“……”
她眨了眨眼:“这么可怜?那你就吃些,一顿半顿的,不怕。”
李成玉很有原则,答应了嫂嫂不吃这些油腻的,便坚持不吃,再想也拼命忍了:“对了,我听说最近京城颇有名气的几个食客,就是做《老饕探食》的那几个,要开始评咱们京城的金厨了,三娘你的钵钵肉也是榜上有名,能参与这回的金厨评选。”
“这金厨的说法也是那帮子食客,老饕们自己私底下的称呼,他们大部分都是有钱有闲,整日四处闲逛,探索美食,一开始是遇见好吃的,就打赏那些厨子金子。”
“后来连陛下都提倡节俭,老饕们私底下便改了风气,改成中意哪个厨子,便在对方的名字上贴金箔,五年前樊楼的谢尚,谢大厨,以一道普普通通的清蒸鲈鱼,得了所有食客的金箔,被人戏称为金厨,似乎就是从那以后,那帮子老饕就在他们私下出的《探食》上,把最顶尖的厨子叫金厨。”
“如今整个京城,除了樊楼有四个金厨外,外头一共才三个金厨,一旦成了金厨,那可是不得了,生意肯定爆火。”
顾湘略有些惊讶:“竟还有这等事?”
毕竟这样的时代,厨子不过是下九流而已。
顾湘同李成玉在此说着闲话,李生已经收到了味道香醇的药酒和点心,他当即喝了一杯酒,喝完想了想,叹了一声,忍痛把点心和酒都收起来:“张丙,来。把这食盒和酒给张舍人送去。”
张丙怔了怔,茫然地盯着食盒。
李都知终于忍不住,要对张舍人下手?
想了想,他没露面,寻了个和张家有些关系的察子,私底下偷偷摸摸地把这食盒捎带了进去。
反正是送了,别的就只能看张舍人的运气如何,若被毒死了,也是他命不好。
第三百三十章 酒美
李生完全不知自己手底下的人,竟是个厉害的‘脑补帝’。
他现在着实有点心疼自己那些还没吃到嘴的点心。
“哎,日子真是越过越回去了。”
在勇毅军时,他基本上每日都能吃到三娘亲手做的饭菜,便是大锅菜,也别有风味。
在顾庄时,他也是时常能享受三娘送过来,专门给他量身定做的美食。
也是那时候他学会了喝酒,以前他滴酒不沾,后来为了气自家公子,他一口气把三娘送的酒都喝了个干净,陡然发现原来这天底下,并不是所有的酒喝起来都让人不舒服,让手变得不稳,让脑子迟钝。
三娘酿的酒不光醇厚香甜,滋味不错,喝过踏踏实实睡上一觉,第二日便头脑清明,连练功时都觉得气力更足。
李生吃上了瘾,也学会了喝酒,他比自家公子看得开,也没那么多患得患失的想法,整日闲来无事便去三娘处溜一溜,但凡他去了,总能带走些美味,诸如香酥鱼,各类腌菜,都是下饭的上品。
酒水就更不用提,据某位德高望重的高人道,这些酒水中,很大一部分价值千金,有价无市,堪比上清观窖藏的药酒。
李生私以为那位张姓的高人是自己往自己脸上贴金。他虽不擅长饮酒,但却知道陛下曾说过,那老道士进贡上来的那点酒,哪里都好,就是口味不好,三娘的酒可不一样,那是处处好,根本没有缺点。
就是这样的佳酿,他在顾庄时从不曾缺过,没有他们家公子的,也有自己的。
可现在到好?因为他家公子那个绝妙的好主意和超人一等的执行力,自己从顾庄到京城,兢兢业业地扮个反角儿,和张平甫斗智斗勇,不光没时间常常去享用三娘给烹饪的美食,还要把自己嘴边的好东西给正一门心思想弄死自己的那人送去,何其悲哉?
“哎!”
却说接了李生的活,张丙费了好大的力气,总算悄没声地把食盒和酒送了进去。
只事情办完,他忽然顿足:“咦?”
其实,他是不是该正大光明地拿着李护卫的帖子去送礼?
人家张家接到李护卫的礼物,应该才会警惕重视,不至于乱吃乱喝,这托词送去什么的,反而容易出错?
张丙:“……”
一直回到家,张丙还有点心不在焉,让他爹看出点事,他也是心里不安,也知道瞒不过,就小心翼翼地跟他爹把今天的差事说了。
张丙他爹:“你这是在说笑话逗爹开心?”
话音未落,眼见儿子满眼迷惘,显见是真心实意在烦恼,当爹的登时无语。
“……你是个棒槌吧,敢情你觉得人家李侍卫是个傻子?要给张舍人下毒,还下在自己送的食物里,还让人专门送去?你当李侍卫和你一样是个蠢货?”
张丙:“……”
父子两个面面相觑,张丙讪讪一笑,当先移开目光:“……是我想多了。”
他爹不禁叹气:“咱还是早点辞了皇城司的差事为好。”
皇城司那样的地处,简直不是人待的,他儿子本来瞧着也聪慧,不说能文能武,好歹文武都过得去,是个顶好的孩子,可自从很好运气地让皇城司选中了之后,就变得越发古怪起来。
张丙也点头。
皇城司的差事又危险,拿的钱也不多,说体面到是有体面,可一年到头连个假都无,实在累人。
第二日,张丙回去当差,因着晚上要去做件大事,后半晌李侍卫拿出坛酒来给他们几个值夜的弟兄一人分了一小杯。
“……”
喝到酒之前,张丙心里还偷偷埋汰这李侍卫真是小气得很,可一杯酒下肚,他瞬间觉得浑身舒爽,身体轻了三斤,那滋味简直回味个七八遍尤想细品,陡然就觉得李侍卫真是天底下一等一的敞亮人。
“貌似送去给张舍人的……也是这样的酒?”
张丙眨了眨眼,伸手捂住自己的心口。
心好痛!
“啊,张家不会喝李都知送的酒啊,人家家里这几日,不光是请了樊楼的范大厨和谢尚,谢大厨,人家还托了太妃娘娘的脸面,请了宫里的御厨到府,可谓是山珍海味,要什么有什么,寻常人难见的美酒佳肴更是无数,哪里会稀罕咱皇城司送过去的东西?”
要不,他把食盒要回来?
张丙自然没敢上人家张家去把食盒要回来,不过,张家现在确实聚集了好几个好厨子。
张平甫推开窗户,正好和两个堂弟对上眼,被两个堂弟可怜巴巴的目光一盯,张平甫沉默半晌,无奈道:“我还有公务在身,必须要出门,而且我的身体很好,什么事都没有。”
话音未落,张平甫就听见了啜泣声,他娘亲小吴氏推门而入,眼睛发红,眼眶里还有泪珠滚动。
他顿时就什么话都没有。
小吴氏是个娇小妇人,瞧着弱不禁风的,哭起来声音也细,可张家上下,就没人不怕她哭。
张平甫总觉得,她娘但凡把这哭功传几分给他几个妹妹,妹妹们这辈子就都不必愁了。
即便是此刻,张平甫心里,脑子里像有刀子在搅,有火在烧,让他无法专注,只想发泄,但还是努力让自己镇定,眼看着阿娘把刚从厨房端到桌上,看着热气腾腾的清蒸鲈鱼,熬得浓稠的粟米粥放到桌上,轻轻笑道:“娘,我这就吃,您放心,儿子没事。”
张平甫坐下来,咬了一口粥,迟疑了下还是吃了一下去,粥米一入喉,他便觉得一阵抑制不住的恶心,胸口仿佛淤塞了般,难受得厉害。
只他惯来能忍,刀斧加身浑然无惧,硬是逼着自己又吃了两口,只这两口,便再也吃不下去了。
小吴氏的眼泪哗啦啦地流下来:“不吃饭怎么行?你,你到底多长日子,用不下去饭食了?”
张平甫勉强笑了下,一时却是不敢说话,生怕一说话就又全吐掉。
小吴氏呆呆地看着儿子,想到刚才御医的话,他儿子表面看着好,那是因为底子好,且自有一股心气在撑着,实际上整个人已如点灯熬油一般,生命之火如豆,若还不添油,怕是寿数将尽,命不久矣。
第三百三十一章 点心
小吴氏越想越害怕,整个人都开始瑟瑟发抖,眼泪滚滚而落。
“婶婶。”
张平泽,张平安两兄弟面面相觑,抓耳挠腮,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那日堂兄被抬回来,听说是和李生在御前打架,受了二十杖,他们齐齐吓了一跳,但也只是诧异,那位李侍卫和自家堂兄都是稳妥之人,怎会忽然打了起来?心里其实并不怎么担心。
御前的人手底下都有分寸,打什么人要真往死里打,而打什么人就是面上卖卖力气,都一清二楚。
陛下当时分明只是为了堵几位相公的嘴,心里并不想真伤了李侍卫和堂兄,殿前司的那些兄弟们也和家兄相熟,打的时候掌着分寸,看着好像皮开肉绽的,挺骇人,其实不过是擦破了些皮肉,连筋骨都没伤到,以他们堂兄的体力和武功,按说应该连修养都用不着的。
结果人被抬回来,当即就吐了口血人事不知,张家人满脸懵懂,殿前司负责执行杖刑的几个弟兄也吓坏了,简直欲哭无泪,语无伦次地道歉,出了一身冷汗,第二日就吓病了两个。
陛下也忙派了御医过来,结果御医一诊治,皮外伤是真没什么,却说什么自家堂兄肝阳上升,脾胃不调,都是一些听起来没什么的病症,结果又说元气损耗过甚,五劳皆伤,若不及时调补,会伤及性命。
当即就把他们吓得冷汗蹭蹭地向外冒,尤其是婶婶,整个人都虚脱了,御医当即就开了补药,更是嘱咐做了好些滋补的汤汤水水,要给堂兄进补。
“哎!”
张平泽看着因为吃了一口粥就脸色铁灰,拼命忍耐的堂兄,简直抓狂。
他连饭都吃不下去,怎么可能喝得下药?
事实上喝了两次药,堂兄每一次都全都吐掉,且看起来到仿佛越发虚弱了一般。
小吴氏哭了半晌,却是又打起精神,令厨房继续给儿子做饭,做菜:“别让几位大厨讲究什么清淡了,先开了胃口再说,李御医不是说过,只要能用得进去饭,身子自然就会好转,我儿子底子好,身体好,只要能吃,很快就能恢复。”
一句话下去,厨房里顿时送来各种菜色。
谢尚同范大厨亲自做了自己的拿手菜,烧鱼和清炖羊排,烧鱼香浓,羊排鲜嫩。
厨房里伺候的小厮简直要被香晕过去,连连赞叹。
范大厨笑了笑,也是颇为自得。
片刻后,小吴氏看着儿子再一次撑着桌子干呕,闭了闭眼,呜咽了声:“不怕,再,再去请旁的大厨。”
张平甫:“……”
他今天有事,没时间耽误。
张平甫摇了摇头,又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鱼。
这鱼肉到没那么难吃。
张平甫稍微嚼了一下就吞咽下去。
小吴氏顿时面露喜色:“看来还是谢厨的手艺……”
话音未落,张平甫没忍住恶心,冲出门去吐了半晌,吐完就发现不好,连头也不敢回,只交代小厮拿了茶水过来漱口清理。
一时间,屋内安安静静,张平甫静静地平复了下自己的难受,叹了口气,回头一看,就见娘亲脸色苍白,摇摇欲坠,虽说没哭,可张平甫登时头痛的更厉害,绞尽脑汁正不知该怎么安抚,却忽然闻到一点甜香味,不禁愣了下:“咦?”
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什么味道都闻不到,无论吃什么,都是味如嚼蜡。
这点甜香虽然淡,却让他倏然就感觉到不同,张平甫怔了怔,寻着味道看过去,正见到东边月亮门那儿,有两个丫鬟低声争执,其中一丫鬟手上的食盒倾斜,盖子落地,地上滚出一点点心。
“公子现在要吃些清淡可口的,你这些来历不明的东西,怎么能送过去?竟然还有酒……”
张平甫转身就走了过去,伸手从食盒里摸出块粉红色的糕点填在嘴里,清淡的甜香味瞬间入了喉,入口即化,稍稍有些凉,清亮的气息从喉咙一直通到胃里。
他平日里从不爱吃甜食,此时却是稍稍顿了顿,便接过食盒,拿起里面的点心来吃。
吃的时候,他也没感觉特别好吃,不过就是普通好吃而已,可一吃便仿佛上了瘾,不多时竟把两碟子的点心都吃得干干净净,还有些意犹未尽。
小吴氏和张平泽,张平安两兄弟看得目瞪口呆,半晌,小吴氏不禁大喜,兴奋得脸上都浮起两团晕红:“快,快去让厨房多做些点心。”
这点心不大,一碟不过放着六七块,加起来数量不多,张平甫全吃完了也没多少。
两个丫鬟闻言匆匆就去厨房传话,片刻,张平甫的桌前就堆了好些甜品,各种糕点无数,不光有家里做的,还有现去樊楼,京城各大点心店铺买的。
张平甫:“……”
甜腻的气味一冲,他又有点恶心,忙退开了几步。
小吴氏愣了愣,眼眶又是一红:“这?还是不想吃?”
还是张平泽年轻,反应快:“大哥是不是只想吃刚才那一种,小翠你来,这食盒是哪里送来的?点心是谁做的?”
小吴氏顿时也反应过来,两步过去捉住小翠的肩膀,急声问:“对,你快说说,这点心哪来的?”
别管儿子为什么想吃,总归先让他吃,至于吃了这个依旧吃不下别的,恐怕治标不治本一类的想法,待让儿子把肚子填饱,慢慢再考虑也不迟。
一行人纷乱地去寻吃食,张平甫却是取出食盒里的酒,慢吞吞地品了一杯,接着又是一杯。
张平甫平日端方,往日,一个月里到有半个月要上折子弹劾安国公当值时酗酒无度,今日却是连了五六杯,还是停不下来。
酒里其实带着一点药味,可这药味丝毫不曾影响酒的口感,绵软的,略带一丝甘甜,非常香,与点心不同,入喉微微发热,却是顺顺当当地压下了他几乎要压抑不住的那股子躁气。
“这酒?”
张平甫若有所思,他忽然觉得,总盯着骂赵瑛酗酒,有些过分。
若是赵瑛饮的酒都这般好喝,他会想喝,再正常不过。
“以后不骂了。”
张平甫幽幽一叹。
第三百三十二章 记恨
张府上下都振奋精神,乱糟糟地开始查问这食盒究竟从哪里来。
从厨房查到了门房,追问良久才知,是外头皇城司的弟兄,听闻张平甫卧病,特意给的孝敬。
小吴氏也不去想,谁家的孝敬只给两碟子点心一壶酒,她只想让儿子健健康康,这送点心的人,就必须得找出来。
消息传到厨房,谢尚心下有些意外:“点心?我记得张舍人不爱吃甜食,且他现在的身体,应吃些清淡的才好。”
谢大厨只是略有疑惑,心生好奇。
范大厨却是简直不敢置信:“在京城,谁家还能做出让张舍人这般喜欢的点心?我可是带来了我们樊楼的项厨亲手做的豌豆黄,别看只是小小豌豆黄,连宫里的娘娘都月月要来买,整个京城再没有比我们项厨更擅长做甜点的厨子了。”
樊楼的豌豆黄早已被送到张平甫面前去,张平甫很给面子,吃了一口半,强忍着没吐,和别的点心比,确实好些,虽然张平甫自己知道,他不过是忍下罢了。
小吴氏可不管别的,当即便派人出去寻人,张丙自己心里也挂着送到张舍人处的酒水,此时见他们家来寻,到也不觉得奇怪,问过李侍卫之后,便按照他的吩咐把消息透露出去。
“这点心是从麦秸巷买来的,是个‘顾记’小食肆里的厨子所做,虽是个小店,但我见客人很多,又极干净,便也买来吃了,尝着味道很独特,吃过神清气爽,就想着张舍人近日瞧着似有些疲累了,我才买了些想让他试试。”
小吴氏得了消息,忙催着人去请那位‘顾记’的大师傅。
范大厨眯着眼听外头喧喧嚷嚷的说话声,兴奋的谈论声,不由蹙眉,心里一阵嘀咕。
哪里冒出来的什么点心,什么‘顾记’的厨子,居然把他给比下去了?若是那几个有名的大厨到还无所谓,这竟是个不知来历的小厨子,怕是不太好看。
尤其是这阵子听闻那几个老饕,竟同八贤王牵上了关系,本是私底下流传的食客之间交流的册子,竟是送到了八贤王眼前。
这消息绝假不了,因着这个,圈子里各大名厨心中躁动非常,那几个榜上有名的金厨更是洋洋得意,像他这样还没争上排名的,都不由自主地动了心思。
这种时候传出他在张家输给了名不见经传的小辈,脸面上如何过得去?
范正忧心忡忡,扭头就见谢尚听见‘顾记’的名字丝毫不见恼,仿佛还很好奇一般,凑到张家的几个下人面前问东问西地打探消息。
“哦?麦秸巷?当真有这般美味不成?我观你们家公子厌食的症状还是有些严重的,听闻御医给开的药,他也不能喝,我还想着若在胃口不开,恐生危险,不曾想竟这么快便开了胃不成?”
“哎,那到还没有,只能吃得下‘顾记’的点心,别的依然不成。”
“原来如此,那看来,我也该去尝尝。”
范大厨一看谢厨轻松的表情,心下烦闷顿生,也是,他有谢家菜做招牌,名门出身,自与自己这等底层奔出来的厨子不同,自己便是奋斗一辈子,给儿孙留的金银,恐也没人家几年的花销多。
家里乱乱滔滔地派出人去寻‘顾记’的厨子,张平甫却是擦了擦嘴,悄无声息地站起身,哄了他娘亲几句,说自己此时大好了,特别想吃刚才那点心,几句话把他娘亲哄得喜逐颜开,亲自跑去给他买吃食,他自己则换了身衣裳出门。
家里的下人和堂兄弟们自是想要拦一拦的,奈何除了他娘,旁人想拦他,纯属做梦。
他今天约好了要同皇城司的一个察子见面。
这人在之前一直负责寿州方面的联络,因着皇城司主要势力都在京城,虽然这几年一直也向外延伸,尤其是与各国接壤,或较为要紧的军事重镇,都有皇城司的察子在,但到底比不得京城的势力,所以虽说这察子的身份较低,只负责各项联络事宜,可安国公在寿灵遇到了事,要人跑腿,必然需要用到他,他或许对赵瑛失踪前发生的事,会有些了解。
皇城司纪律森严,那些察子们都有自己的规矩,嘴巴更是严得紧,他能把人叫出来谈话,费了很大的力气,甚至用了些他往日绝不会用的威胁手段,所以他必须去。
……
此时顾湘还不知,因为她那一食盒的点心和酒,张家如今快把她当成了一根结结实实的救命稻草,现在她是忙得顾不上去管什么李公子,张公子的。经过这阵子的经营,‘顾记’小食的名气不知道翻了几翻,客人多得也不知翻了多少倍。
麦秸巷本是热闹所在,往日周围的那些脚店,正店,各大酒楼食肆,生意红火得很,可最近多多少少因为‘顾记’的声名鹊起,受到了些影响。
其实也还好。
那些环境好,人脉足的正店基本上无事,一些有自己独门绝活的脚店也能混得下去,毕竟京城富贵人多,城内的老百姓甚至没多少在家里开火的习惯,每日都要派人出来买吃食,顾湘的生意又做得不算太大,并不会把天底下的钱都赚了,自然给别人留了饭吃。
顾湘是抢了不少食客走,可随着‘顾记’名声远播,吸引来的食客也会越来越多,有些有眼光的酒楼,哪怕现在生意受了挤兑,也并没有太当回事。
但总归有人不是很高兴。
以前也在麦秸巷摆摊卖饮子,买小食的蒋祖,就是个看顾湘不顺眼的,一开始起因也不算什么大事,蒋祖他主要卖的是馒头包子,口味也就是寻常,不过这类主食人人天天要吃,他的生意也还不坏。
那日顾湘的食摊第一天开张,肉火烧出炉的香味太霸气,一口气吸引来了好些食客,这蒋祖正招呼的好几个食客,一闻到那味,自动自发地便迈着脚步转移到顾湘这头来。
当时蒋祖就沉了脸,望着顾湘那头咒骂了好几句,结果因为生气,回家时竟还不小心跌了一脚,把额角磕破了,留下个疤,心里越发觉得自己同顾湘犯冲,八字不合,便记恨上了她。
第三百三十三章 酸菜鱼
顾湘这纯粹是遇见了无妄之灾,不过到也没在意,她本不可能讨天底下所有人喜欢。
这日,顾湘出摊卖了五十炉的肉火烧,总算把上午的一帮食客应付过去。
蒋祖远远地看着,牙齿磨得咯吱咯吱响,眼角的余光却总忍不住往顾湘的摊前溜。
他婆娘顿时凶悍地抽了他一巴掌:“你还不赶紧干活,这一天天的,就知道发呆。”
蒋祖猛地扭头回去,目中露出一点怨愤来。
顾湘也抬头扫过去一眼,她就算有点迟钝,可让人这么盯着,她又敏锐,怎么可能不知道?老狗他们几个早就觉得这个‘邻居’不大对,心生警惕,不过此时没了视线,顾湘便不去多想,乐得轻松。
李成玉这会儿正坐在桌边抓着她说八卦,她也分不了神。
“三娘,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惨!”
顾湘莞尔,眨了眨眼,瞧这位依然努力减重中的小丫头可怜巴巴的,到也稍稍动了一点,那什么,恻隐之心吧。
李成玉呜呜咽咽地哭:“这也不给吃,那也不给吃,就我家养的猫也比我吃得还多,吃的少便罢了,好歹给点有滋味的,个个都是清汤寡水,恨不得我餐风饮露便能活?我又不是仙女,是个活生生的凡人,给点水我可活不了,我得吃肉,吃肉,吃肉!”
芙儿压低声音:“昨儿还给您吃了足足两大块儿鸡肉呢,鸡肉也是肉啊,比羊肉还少膻腥,难道不好?”
“那是鸡肉么?”
李成玉一指旁边餐桌上坛子里的皮滑肉嫩的大鸡腿,鸡翅根,上面的油脂滚滚而落:“你看清楚,那才是鸡肉!”
一眼看过去,李成玉简直想抢劫。
旁边吃饭的年轻女子被她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一瞅,顿时更生食欲,也不禁少了几分斯文,拿着竹签一口咬下去,滑嫩的鸡肉扯下来,半点都不柴,又嫩又香,迅速吞咽了几口,不自觉喟叹一声,显然十分满足。
李成玉:“嘤!”
顾湘:“……噗!咳咳!”
一看李成玉瞪她,她眨了眨眼笑道:“别急,等我做些你能吃的。”
“要油,要香,要味道重些,我不是兔子,我不爱吃菜,我就想吃肉,我喜欢香辣的,香辣的!”
顾湘听着她絮絮叨叨,想了想,回头问老狗:“我记得前几日你们捉了条黑鱼来,挺肥的?”
老狗:“……”
他支支吾吾半晌,还是垂头丧气地回去从水缸里把黑鱼捞了出来。
这鱼捞回来以后,三娘看了一眼就说难得,煎炒烹炸都合适,他连忙就把这黑鱼当祖宗一样养到了水缸里,用的水都是正经的山泉水,而且还按三娘的交代,每日喂一点点自家酿的米酒,饵料更是精心配制。
三娘说养上三日左右开杀,今天刚好第三日。
老狗都打算好了,这一整条黑鱼,半条让三娘炖来吃,另外半条,就制成鱼丸。
自家小娘子的鱼丸,那可是一等一的好滋味。
“哎!”
现在看来,要进了别人的嘴喽。
顾湘看了看鱼,先把鱼杀好,放到盆子里去,又搬出一坛酸菜,刚开封,她挖出一块儿闻了闻味。
这酸辣味一出,李成玉便口舌生津,眼珠子都要黏上来:“这酸菜给我一坛呗?”
顾湘失笑:“你这丫头眼睛到尖。”
这并不是商城里买的酸菜,但它一点都不简单,是当初顾湘从一个老乡家里吃过,惊为天人,那老乡也不以酸菜为生,就交给了她点儿妙招。
其中的学问大得很,绝对不是随意一腌,就能腌出好菜。第一白菘要选好,连生长的地处不同,腌制出来都不是同样的味,顾湘光是选菘菜,就选了二十几次。
每一个步骤她都试过几十次,练习了不知多久,最后做了五十坛,只有三分之一能用,其中更是只有三坛顾湘认为合格。
捞出一把酸菜切好,辅料加进去,这才黑鱼去骨,鱼肉切成半厚不厚的薄片,锅里炒一下,直接扔到旁边酒瓮里转了一圈又捞出来扔到盆内。
鱼肉一进酒坛子,旁边两个食客齐齐倒抽了口冷气。
顾湘是不卖酒的,可在座的酒中君子却是惦记得很,他们喝酒喝得有些年头了,个个都是闻见一丁点的酒味,就能判断出这是什么酒,到底好不好,一般二般的酒都入不了眼。
眼前这位时常用的酒,就都极好极好。
当下的酒可不便宜,官府管控,不是想酿便能酿,能酿得好的也不多见,在他们看来,眼前这位用的酒若是拿出来卖,能卖出她那菜价的十倍百倍,可就是这么好的酒,全都让她用来做菜,谁说也不听。
以前还是只用一点点,现在到好,连鱼都要用酒来洗,这洗过鱼的酒,自然入了杂味,再好的酒香也要坏的。
嗜酒的食客们呜呼哀哉,顾湘已经取了熬了不知多少时日的高汤,把酸菜和辅料一起炒过,连同鱼肉直接扔到高汤锅里去。
那边的小帮厨已经帮着生了火,顾湘扫了一眼,点点头,那边熬的辣椒油越来越稠密,噼里啪啦的冒着气泡。
顾湘掐着时间,其实也不过眨眼的工夫,一只大勺子在汤锅里一搅,连酸菜带鱼肉,带着些许浓汤入了大大瓷碗,这边直接拎起熬辣椒油的锅,哗啦啦一冲,直接从最上层冲刷到底层。
只见所有的鱼肉次第开放,层层染上红色,又香又辣又酸的味道瞬间爆出来,半条街上都是这般酸辣的味。
好些食客肚子里咕噜噜地开始叫唤。
李成玉更是口舌生津,迫不及待地就扑了过去,眼巴巴地看着顾湘。
顾湘失笑:“稍等,别急。”
她又给下了一把青菜,在高汤里烫到半熟,捞出来盖在酸菜鱼上,最后让人盛了一小碗米饭,说起来也不过就二三两的样子,这才慢吞吞地推到李成玉旁边去。
李成玉抽了抽鼻子,深吸了口气,陶醉得两眼发晕:“好香。”
老狗死死地盯着,鱼肉片不薄不厚,透明的,泛着红,很精致漂亮,里面仿佛能看到汤汁在流动。
李成玉一口下去,人便痴了,眼泪滚出了几颗,一边哭一边吃:“我要吃一锅!”
老狗:“……”
顾湘笑得不行,眨了眨眼,小声对老狗说:“放心,她吃不了一锅,等下剩下的兄弟们分一分。”
老狗这才安心,刚要辩解几句,挽回一下自己太贪吃的形象,就听旁边一声暴喝:“这是什么鬼东西,你们要杀人么!”
哐当一声,一只罐子摔到汤锅里去,锅一歪,汤汁裹着鱼肉倾泻而出,噼里啪啦地落到了地上。
老狗:“……”
第三百三十四章 人心
鱼肉本身粉嫩,染上了金黄的汤汁,晶莹剔透的。
带着微酸的香味更是十足开胃。
这一落地,汤汁飞溅,香气四溢,满座食客皆侧目,人人面上骇然色变,悚然而惊。
但谁也没有老狗心疼。
他带着人去捉的鱼,他天天去看,他精细养着,他脑子里已经想好了怎么吃……
现在三娘要做给手帕交吃,还特意问了他,那他就是心疼,也得高高兴兴地看着李家小娘子来享用,总不能让自家小娘子掉面子。
幸好这黑鱼足够大,他刚才其实还挺高兴的,小娘子竟拿出那坛腌得最好的酸菜来,他们弟兄们这回可有了口服,结果——转眼间一切成空。
老狗的目光幽幽地转过去,努力抑制住自己的怒气。
做生意的,和气生财,不能发火!
一转头却是不觉眯了眯眼。
闹事的这人他们认识,正是经常在附近出没的那个小贩,叫蒋祖的,人们都叫他蒋二。
老狗早盯着这家伙,每次见他在附近转,就叫几个兄弟专门盯着他。
这回跟着出来的,好几个都做过斥候,就是没做过斥候的,也能看出这家伙根本就心怀不轨,自是要仔细盯着。
蒋祖目光闪烁,却是仿佛义愤填膺,指着桌上一坨黑乎乎的东西怒道:“你们看看,这都是什么东西,你们的菜里都搁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一行食客齐刷刷抬头看过来,人人面上义愤填膺,不少食客摩拳擦掌,面露凶光。
气氛似乎是蒋祖期待的那般。
在他看来,外头的吃食最要紧的是安全干净,现在这菜里出了旁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众人一定要暴怒的。
也确实如此,但不知为何,蒋祖看到这些暴怒的目光,却浑身上下不自在,总觉得这目光是冲他而来。
“原来是只死老鼠,我还当……呵。”
蒋祖还没琢磨明白,王二木一点都不怕恶心,走过去盯着看了半晌,拿筷子拨了下,轻声道。
蒋祖急声道:“你干什么?怎么,想不认账?”
他虎视眈眈地瞪过来,满脸警惕,双手虚虚地盖在那死老鼠上头,显见很担心别人动手,眼角的余光却是四处瞥了一眼,心道,这些食客们怎么还不出面?
蒋祖在京城做生意也有年头,很清楚京城食客的性子,别说遇到这等食物里有脏东西的,便是味道不好,他们也要生气。
王二木翻了个白眼,他还没说话,旁边一日两三回要来排长队的张乔安,一边数了数前头的食客,一边深吸了口气,勉强把愤怒,怨念压回去,一字一顿地道:“这田鼠挺可爱的,你就是想吃它,好歹正经捉回去杀了吃,现在你这么干,对得起……顾厨做的鱼么?”
蒋祖:“什么?”
“还什么?你不就是那头卖烤串的那个蒋二?怎么?这是眼红人家‘顾记’的生意好,过来找事了?”
旁边好几个食客怒目而视。
蒋祖:“……”
他此时终于发现,那些食客们的怒气根本不是冲着女厨子的,而是冲着他?
顾湘一笑,心下一点都不急,擦了擦手就走过来,看了眼桌案上的死老鼠,摇头道:“蒋二?你以后要是想栽赃陷害,抓一把头发塞到锅里,也比放这种老鼠要强些。”
“你看看你这老鼠,不光是正经的田鼠,吃粮食长大的,且还是被人给掐死的,我这钵钵肉里用的汤都是正经熬制了许久的鸡汤,别说老鼠了,你落到锅里时间长些,也不可能这般全须全尾。”
“哎,这田鼠其实不错,肉质鲜美,若是烤来吃,皮脆肉嫩,滋味甚好,你不想吃,也别这般浪费。”
蒋祖只觉一股怨气汹涌而上,死死瞪着顾湘。
顾湘也不免略有些惊讶:“我记得你以前在街上卖包子等小食,后来也学着我开始卖起了烧烤,生意好似还过得去,赚的钱应该没比以前差太多才是,我并未因为你私自偷学我手艺的事寻你的麻烦,怎么到招了你的怨?”
自从顾湘的烤串摊子一出,京城街面上同样的烤串摊子一口气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十好几份。
顾湘本来也做不完京城所有的的生意,到也算养活了他们。
大部分卖烤串的小贩,都自动自发地避着顾湘,不光是因为他们照抄了人家的吃食,更要紧的是,他们根本没想过自己能争得过人家正宗的烤串,离得远些,去别的街市上,这生意完全可以做得很不错,何必过来同‘顾记’争客源?自己的生意也受影响,根本没好处。
顾湘家周围,本来是一家烧烤摊都没有的。
唯独蒋祖是个例外,他家就在附近,为人也懒惰,不想去别处,偏又是个喜欢投机取巧的。
顾湘的食肆吸引来的客人极多,尤其是晚上,因着烤肉本来也有限,好些客人都吃不到,蒋祖的烤串味道很一般,可他到底还是能蒙骗一些外头过来的陌生食客。
他离顾湘较近,食客们反而会本能地认为,他的手艺就算比不上顾湘,也相差无几。
但是,仿版的,还是不怎么精细的仿版,无论如何也比不上人家正版的好,蒋祖的生意也就热闹了一阵,后来还是半死不活的,不过因着人多,客多,他的生意也同以前差不离。
蒋祖一开始只是看顾湘各种不顺眼,私底下也同他婆娘说,一个女人,抛头露面地出来卖吃食,那些食客还不知多少是为了吃,多少是为了她那副皮相。后来也不知怎的,就忽然起了个念头。
他的生意不好,全是因为顾湘。
如果顾湘的生意败了,他的生意肯定更红火。
蒋祖是天天都这么想,偏前些时候,他丈人开的脚店出了事,说是做的吃食不干净,导致一个老人家坏了肠胃,上吐下泻,没多长日子竟是一命呜呼,他丈人也吃了官司,店自是开不下去了。
他媳妇终日啼哭,他心烦之余,竟冒出个念头来——若是那女厨子的菜也出点事,不说吃官司,至少她生意很可能败了,那自己岂不是能出头?
蒋祖脑袋一热,今天就下了手。
可谁想得到,事情根本不如他想的那般。
蒋祖环视四周,脸都黑下来,瞪着那些食客,很是不敢置信:“你们就不怕被毒死?”
第三百三十五章 长眼
食客们齐齐翻了个白眼。
“你他奶奶的少说屁话,我看你就是找揍!”
一低头,又看到地上的酸菜鱼,闻见那股子让人垂涎欲滴的酸味,口水登时开始分泌。
越是闻,大家心头就越发火大,一个个的死死瞪过去。
“要不是惦记着排队,我非得揍你一顿不可,哪有这么浪费东西的,诅咒你生孩子没屁眼。”
“咳,吃饭呢,别坏了我这菜香味。”
虽是这般说,说的人也恨不能拎起椅子朝这杀千刀的蒋祖来上一下,知道他们有多期待这一锅酸菜鱼么?
顾厨做的这道鱼,味道和他们目前为止吃过的所有菜都大不相同,刚才顾厨做时,他们看着顾厨那漂漂亮亮的刀法,再看干干净净的鱼肉,还有高汤爆出来的香味,闻着辣椒油香辣扑鼻的气味,最重要的是被酸菜的酸味勾得食指大动。
食客们可不知这酸菜鱼只是做给李成玉,还有自家人吃的,当然,就是知道也无所谓,这么多食客在,顾厨又很好说话,他们这帮排队排了大半天的食客,难道就真不能买到?
反正大家心里简直期待极了。
现在可好,让颗老鼠屎坏了一锅好鱼,简直不能忍。
蒋祖心里一惊,额头上就冒出些冷汗,转头见老狗等人皮笑肉不笑的,一脸凶悍,心下发抖,一哆嗦,高声呼喝:“分明就是这小食肆不干净,再不然,再不然,这里就没用好肉,没准大家吃的别的肉,也是老鼠肉!”
越说,蒋祖就越笃定,言之凿凿地道,“啊,你们都别被这小娘们给骗了!”
张乔安冷笑:“我看这人就是故意来闹事,阿福,去通知开封府,不让他受点教训,我看这厮早晚让人给弄死。”
一众食客连连应是,眼见蒋祖满脸的不敢置信,大家忍不住冷笑了几声。
他们又不是没长眼。
当他们这些时常在京城走街串巷,寻觅美食的老饕们是傻子不成?尤其是这街边的小食摊,到底干净不干净,他们心里全都有数。
京城与别处不同,大部分的小食摊都还算可以,固然因着利润不高,人手少,有些地处可能不太讲究,但过得去就行了,真追求绝对的讲究,去樊楼啊!
樊楼的客人只要坐下来,洗手净面都有人伺候,吃完饭还有佳人亲手捧了香汤等着客人漱口。
这厮肯定不敢在樊楼使这样的脏手段。
不对,现在要说的是,别的小食摊讲究不讲究的,他们不大清楚,但是‘顾记’绝对是所有小食摊里最讲究的一个。
他们这帮食客都有点怀疑,‘顾记’上下,从主厨,到帮厨,再到那些美人‘店小二’们是不是有种奇怪的病症,但凡看到一点油污和不干净,便浑身不舒坦。
这些人居然直接去牙行寻了附近六位仆妇,每日轮值打理食肆,以及周围的卫生。
仆妇们都是被认真教导过的,全是熟手,但聘用她们价钱也不低,比聘个年轻力壮的使女还要贵些。
不过,好几个食客心里其实挺羡慕。
“我记得前日她们吃的是鱼丸汤配肉火烧,还有山楂糕?”
“昨日我瞧见她们用馄饨了,结果轮到我买,馄饨居然就卖得只剩下四个,哼。”
“前阵子还看到她们把钵钵肉里的羊肉捞出来,夹在炊饼里吃饼夹肉,听说还是顾厨发明的吃法,闹得大家也有样学样,不光钵钵肉难买到,连想买个炊饼也比以前难。”
食客们絮叨了几句,好些都回忆起那些负责洒扫的仆妇们吃‘工作餐’的模样,对视一眼,都发现对方眼中有些凄然。
每次他们排着长队,看人家大大方方,说说笑笑地吃着本来该属于他们份额的美味,大家就不禁各种羡慕,羡慕地眼泪都要从嘴角流下来。
不只是这些仆妇,连顾厨,还有那些帮厨,店小二们,都是直接轮换着捞灶上给他们备的肉,备的烧饼,备的各种粥米吃的。
“就算真不干净,呵,我们也是和厨子吃的同一锅菜,大家一起不干净好了,无所谓!”
不多时,远远就听见有巡街的衙役过来,蒋祖脸色骤然大变,目光闪了闪,猛地推开旁边的桌子,拔腿便跑。
他不往别处跑,专门朝着顾湘冲来,许是觉得别处都是些人高马大的汉子,不好对付,反而是顾湘这边,顾湘只是个柔弱的小娘子,身边也只有李成玉,秋丽,樱桃这样的年轻女子,一看就好欺负。
蒋祖眼底流出一丝狠意,猛地一伸手就要推搡顾湘:“滚开!”
顾湘扬眉,略一侧身,一手拽住蒋祖的手臂,顺势一拉,蒋祖便觉一股大力袭来,整个人站立不稳,砰地一声砸在桌子上。
赵素素正好在附近,上前一步,一手拎起茶壶,哐当砸在他的脑袋上,从拎茶壶到砸人,连脸色都没变一下。
秋丽和樱桃都是一脸的淡定,一个把长凳一抬,直接往这家伙腰背上一扣,另一个直接抬起脚来朝着这人的手背,淡定地踩了下去。
顾湘轻轻掩了下眼睛,嘴角露出点笑来,耳边听着蒋祖凄厉的叫声,笑眯眯地叹了声:“真可怜。”
老狗:“呵呵。”
真是个蠢货!
自家小娘子那是什么人物?往她那儿去,岂不是找死?
就是秋丽,樱桃,还有赵娘子,别看是女人,可在顾庄,那也是没少打架,能在顾庄那等民风彪悍的地处活下来,放到京城,个顶个都是厉害角色。
这也就是雪鹰去拿食材了,否则,怕是这厮已没了性命。
不说旁人,便是李成玉从头到尾,也一样镇定自若,根本没把这厮当回事,一直在拿着筷子夹鱼肉吃,吃得美滋滋,连碗都没晃一下。
纵然李成玉当初在老庙时,差点出了事,也被吓得不轻,且又是家里娇养的小娘子,但她毕竟出身李家,李家世代从军,家中子弟皆要习武,在那般环境中长大,李成玉也不是寻常的柔弱女子。
若真柔弱,遇到老庙的事,即便有顾湘宽慰,恐也要承受不小的压力,不会这般快就恢复过来。
此时,巡街的衙役终于到了。
张家的当家夫人小吴氏,到的比衙役们更早些,她小心翼翼地看着顾湘,目光闪了闪,心头隐隐有点惊怕——这位顾厨,当真是好生彪悍!
第三百三十六章 女子
小吴氏来时,人还没排到那长队伍里面,就听见那边蒋祖大喊大叫的声音。
当时她吓了一跳,心里还真是犯起嘀咕来,担心这小食肆里的吃食,怕这地方环境不洁,真有些问题、
这般一犹豫,那位生了一副温柔可爱面容的小厨娘,还有那几个瞧着也秀丽的小娘子们,已经三下五除二把人掀翻弄倒,踩在了脚底下。
小吴氏一时心头颤动,连话都有点不会说,眼睁睁看着顾湘招了衙役过来,让人家把地上那混账玩意提溜走,顺便抓了几个肉火烧给这些人填肚子。
几个衙役登时眉开眼笑。
就是前几日碰上个财大气粗的上官,让他们牵了回马,就得了二两银子的赏钱,他们的高兴的心情,大体也就是和此时差不太多。
巡街走了两个多时辰,能吃上一口‘顾记’的肉火烧,简直让人浑身上下都舒坦了不少。
几人拎着蒋祖越发用力,连拖带拽地往衙门里扯,下定决心以后巡逻时要多往‘顾记’这边走一走。
“像顾厨这般心地良善,手艺又好的,可要好好保护。万不能让这些个猫猫狗狗的欺负。”
万一人家不做了,他们上哪去寻经济实惠又美味的饭食?
蒋祖心下只觉荒唐。
他从没想过顾湘那小娘们儿竟真去报官。这年节,寻常百姓哪里敢闲着无事去招惹官府?更别说对方还是个年轻女人。
蒋祖先是害怕,随即暴怒,眼睛赤红,回过头死死地盯着顾湘,心下大恨:“你等着,你且等着!”
他口中喃喃自语,好似这般一说,害怕的劲头就小了些,反而平添了几许凶恶。
蒋祖挣扎着回头瞪顾湘——这种抛头露面的女人,还不知低调,她必不会有好下场!
待他缓过劲,非让这小娘们知道知道厉害。
顾湘一对上这蒋祖的眼,耳边听蒋祖还不干不净地在那儿喝骂,什么‘人心不古,风气败坏,小娘们都能出来四处乱逛’,什么‘区区一个女子这般嚣张,早晚让人收拾’云云,不由扬了扬眉,走过来两步冷笑:“你这人怕不是从女人肚子里生出来的,也不知谁那么倒霉,从粪坑里把你刨出来的吧。”
秋丽猛地转头看自家小娘子。
赵素素:“……小娘子竟会说脏话!?”
乡下女人会说脏话到不新鲜,在顾庄那等地方,不会骂人的女子才是稀罕物件。
顾湘却不同,赵素素自与顾湘相识以来,便觉得她品行高洁,是天底下难见的纯粹之人。
赵素素一笑,想了想,到也不大觉得奇怪。
萧灵韵也笑道:“其实挺正常啊。”
她很清楚,顾湘同寻常乡下小娘子一点都不一样,但也同那些讲究礼仪规矩,笑不露齿的大家闺秀完全不一样,她嬉笑怒骂都自在的紧,好像‘骂人’这等粗鲁的事,因为是她在做,所以也便没什么了。
顾湘笑了笑,看蒋祖脸色铁青,仿佛要扑过来撕了她似的,到是仿佛有些奇怪起来:“咦?像你这般对女子全无尊重的,我其实也见过不少,不过我怎么听邻居说,你是个极疼媳妇的男人?怎么?现在你张嘴就是污言秽语的,看来是不用在担着疼媳妇的名声了?”
蒋祖一愣,脸上顿时色变,瞳孔收缩。
他自来就没把女人当人看,在他看来,女人只是个物件,摆设,货物,是使用的东西。当初他因为娶的妻子家资丰厚,他起家的资本是岳家给的,一切都需要岳家照看。
所以他对妻子体贴得很,那种体贴也是权衡过的,是为了笼络岳家必须去做,可他其实心中对粗鲁的,长相也不好的妻子很是挑剔。
他无数次想过,等他有钱了,摆脱了岳父这头的辖制,他也要在家里装点些好看的女人,而且好看的女人在生孩子上也更有用,能生出更漂亮些的孩子。
但想归想,哪怕如今他岳家的生意不如从前,对他来说也还是极有价值,更要紧的是,他有个厉害的小舅子,若是他的态度泄露出去,让小舅子知道他这些年表现出来的那些东西都是假的……
一念及此,蒋祖又惊又怒,瞪着顾湘咆哮:“你给我等着,老子早晚弄死你!”
连被衙役抽了两棍子,蒋祖疼得面孔扭曲,到是不骂了,只在越发怨恨。
“张舍人!”
巡街的衙役刚要再抽这混账,抬头一看,就见张平甫不知何时走至,身上还穿着他朱色的官服,神色冷淡矜持,过来却是没看旁人一眼,盯着顾湘陡然吞了口口水,一双眼隐隐约约变得朦胧,流露出一丝丝说不出的热切。
那群衙役齐刷刷愣住,周围几个食客面面相觑,不由自主地彼此使眼色,递眼神。
小吴氏:“!!”
顾湘眨了眨了眼,刚想把手里拿着的那个肉烧饼递过去,胳膊便被雪鹰拉住,轻飘飘地向后移了几步。
众人只觉眼前黑色的衣襟一闪,刀光就擦着张平甫的头发丝划过。
“啊!”
旁边的食客先是大惊失色,随即又呆愣住,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地盯着倏然从马背上一跃而下的年轻男子。
这男子十八九岁的模样,一张脸生得简直能让京城百分之九十九的丈母娘看到眼睛里就拔不出来,剩下的百分之一大概是瞎子。
本朝男子也爱敷粉簪花,生得俊秀的不在少数,但真正能算得上皎如玉树的,怕也寥寥无几。
眼前这个,绝对是京城美男子里最出众的一个。
他一出现,在场的妇人,小娘子,还有附近的小娘子们齐刷刷眼睛发光,就是秋丽脸颊上也飞起一点红晕,樱桃更是忍不住看痴了眼。
唔,顾湘也有些痴。
赵瑛的相貌也好,可真论起精致漂亮,却还是比不上眼前这少年。
少年此时是仿佛从眸底就结下了坚冰,偏目中怒意勃发,死死盯着张平甫,又是一刀,复一刀,张平甫连连后退,眉间也打起了结。
小吴氏先是呆滞,骤然高声呼喝道:“狄小公子,你要做什么!”
张平甫看了看母亲,蹙起眉,轻轻抬起手按了按眉心,终于有点压不主疲惫,叹道:“狄雅怀,冷静!”
第三百三十七章 淡定
“冷静?”
猛地攥紧了刀柄,狄小公子抬首盯着张平甫,厉声道,“冷静?他才失踪了多长时间?你前面欺负他的心腹手下,后面就过来勾引他喜欢的女人,怎么?是不是觉得他不在京城,你便无所顾忌,想如何便如何?”
张平甫沉默。
狄雅怀冷笑,伸手指了指顾湘,“她是安国公赵瑛喜欢的人,轮不着你来献殷勤!”
“啊!”
周围一片惊呼声。
顾湘:“虽然大庭广众之下争辩这些,似乎不太好听,但我还是想说,还是不要污了安国公的清誉吧。”
和安国公比,纵然顾湘是个女儿家,但身份天差地别的,至少在世人眼里,安国公显然更重要得多,这种时候,尊卑之别,总比男女之别要重要。
“现在不光要污了安国公的清誉,连这位我只见过寥寥两面,认识也不算很认识的公子也要牵扯,未免有些不好看。”
顾湘轻叹道。
虽说是叹着说的话,可顾湘面上平静至极,连眉峰都不曾动一下。
秋丽和樱桃面面相觑。
她们要吓死了,小娘子竟还这般淡定,虽然这么说不好,但是,这样的小娘子特别棒!
别看说的是不要污了国公的清誉,给人的感觉却是——管你是什么国公爷,还是什么贵公子,于我都寻常,半点不放在心上,他们和街边这些乡亲们并无不同,全是一般尊重。
顾湘左右看了看,见别人还好,那位刚才惊呼失声的中年美妇已是有些受不住,满脸震撼,摇摇欲坠。忙上前一步伸手搀扶了美妇人,使了个眼色,让秋丽和樱桃把桌椅都安置好,才扶着美妇人坐下。
“您先缓缓神,喝杯茶。”
顾湘顺手给小吴氏倒了一杯红枣大麦茶。回过头去带着秋丽几个把地上碎了一地的碗碟都收拾掉。
还有那锅酸菜鱼。
秋丽看着这锅酸菜鱼,连叹了好几声可惜。
顾湘莞尔,直接把地上捡起来洗干净收到一边的盆子里,锅里的汤也让蒋祖拿他桌上的罐子给污了,顾湘只好把酸菜捞出来扔了,汤也换一换:“小柿子不嫌弃,让它吃,不算很浪费。”
一边收拾灶台,顾湘淡定地扬了扬眉,对乌鸡眼一样互瞪的张公子和狄小公子道:“您二位是想自去寻清净的地方谈一谈,还是怎样?我这小食肆小本经营,做生意也不容易,劳烦二位行个方便,别牵扯我,如何?”
张平甫脸上丝毫不显,可实际上却已羞愧得连手都不知往什么地方放了,他刚才做出来的动作简直像鬼附身。脚步一动,张平甫便有了逃离的心思,只到底约了人见面,且他闻到一股酒香,忽就越发饥饿难忍,一时踌躇,抬脚便走过去排队。
狄雅怀连想也没想,也跟了过去。
一群食客:“……”
顾湘心下好笑,拿碗从砂锅里舀了一碗瘦肉粥,让秋丽给张公子端过去。
张平甫张了张嘴,含含糊糊地道了声谢,低头先喝了一口,却是转瞬间端起碗呼噜呼噜一口气就给吃光了,狄雅怀甚至连抗议的话都没说出口,就戛然而止,眨了眨眼看张平甫吃东西的模样,又把不好听的那些话吞了回去,讷讷道:“你要真没钱吃饭,吱一声,一点饭钱我还是能借给你的。”
前前后后的食客,也默默把抱怨插队之类的话吞了,只目光忍不住落在那碗瘦肉粥上。
熬得出油的米粒偏偏颗颗分明,肉丝透着一抹金黄,色泽明亮,远远便能闻到浓郁的米香味,十分诱人。
小吴氏眼看着儿子喝粥喝得甜香无比,眼眶微红,一时激动得简直说不出话。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小吴氏激动了半晌,不自觉地拿眼角的余光瞟顾湘,想起儿子刚刚的举动,又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难道是真的?”
狄小公子年纪虽轻,却也是陛下身边得用的人,实非信口开河之辈,他这般言之凿凿,想必有其道理。
“哎!”
小吴氏脸上不禁露出一点愁容。
要说儿子的婚事,她自然是有些要求,首先要名门闺秀才好,其次要品貌双全,但说一千道一万,抵不过一句儿子乐意。
小吴氏知道孩子的脾气,说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可他自己不乐意,她就是想强给他说一门亲,怕是都说不成。
人人到儿子品性端方,是仁人君子,既忠且孝,脾气还好,可身为当娘的,到是知道儿子脾气好归脾气好,倔强性子上来,陛下也管不了。
去年,她为儿子的婚姻大事着急,四处寻摸,最中意华贤县君,是荣宣郡主的女儿,她都同郡主递了话,只差相看,结果儿子一口给她推了,她气得去求太妃娘娘,太妃娘娘又托到陛下那儿,让陛下来劝他都没劝好。
幸好这事没传扬出去,否则还真不知怎么同人家荣宜郡主交代。
如今,小吴氏是真不大想拧着儿子的性子行事,她本也不是那般强势的母亲,只眼前这个,确实不大行……吧?其实到不全是什么身份的问题,小吴氏想让儿子娶高门贵女,但也只是自己想,若儿子非要娶低门小户的,但凡对方人品好,那她也能认。
可跟安国公争抢,那真是有点心中别扭的紧。
小吴氏一边想,一边端起顾湘送来的茶杯,轻轻抿了口,茶水入喉,她手指一顿,修长的睫毛颤动了下,连忙低下头去又喝了几口。
这茶也是顾湘自己配的,效用先不提,却着实是一等一的好滋味,入口甘甜,回味无穷,让人一喝便念念不忘。
小吴氏一时竟觉得,她幼年时曾羡慕的那些一等一的煮茶的手艺都褪了色,便是被称呼为茶道大家的那几位,茶艺更多只是让人看……这当然不可能,好茶的口感还是好的,只能说,眼前这位小娘子的手艺的确有独到之处。
一盏茶喝完,小吴氏忽然就有点动心,低垂下眉眼默默想了半晌,才把那点放纵一下儿子,由着他争美人的心思给压了下去。
第三百三十八章 动心
小吴氏捧着茶盏,小口小口地喝,时不时拿眼角的余光瞥一眼儿子,心里想着,要不然就想个主意,先把儿子遣到外头去避一避?
这几年儿子总想在外头谋个缺,说是想做些事实,只她舍不得,陛下也舍不得,现在看,到还不如撒出去畅快。
顾湘此时却没看小吴氏,也没看一边排队一边喝粥的,反而抬头看了看被衙役拖着的那个蒋祖,不禁有些诧异。
刚才这家伙还满脸的狠毒,这会儿到仿佛被拔了毛的鸭子,一点精神气都无,满脸绝望。
蒋祖被她一看,更是脸色煞白,瞬间低下头去,瑟瑟发抖。
几个衙手下一重,见蒋祖直往下坠,没好气地抽了他一下:“抖个屁,快走,赶紧走!”
他们几个本已经带着人要走,因着突起变故,不免想看热闹,这才多待了一会儿,可这一待,又有些心里发毛,几个衙役对视一眼,脸上都流露出几许苦恼。
刚才狄小公子不管不顾地嚷嚷,他们可都听在了耳朵里。
“张舍人不会杀人灭口的。”
衙役小声咕哝了句,却还是低下头,只当什么都没听见,拎着人飞速地向远处走去。
蒋祖一声都没吭,甚至比他们走得更积极了些。
顾湘扫了一眼,刚才这厮还一脸愤愤不平,这会儿到是怕了?稍微想了想就恍然,这家伙不是怕自己,而是张公子和狄公子。
对蒋祖来说,她顾湘即便表现得再厉害,也是寻常草芥,随意欺辱也无妨,张平甫和狄雅怀便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碾死他不比碾死一只蚂蚁更难。
顾湘盯着蒋祖踉跄而去的背影,一时到沉默下来,心里有些不痛快。
赵素素叹了口气,到比顾湘反应得快:“这等事,总归现在没什么法子。”
她当年还不曾家破人亡时,也是京城贵女,生活比这世间百分之九十九的女子都要好得多,那时候她从不知身为一个女人,想活下去到底有多难。
她父亲还是开明之人,让她读书识字,祖父更是连书房都不介意她出入。
可世上又有多少如父祖一般的人?
这些年,她见过的,知道的,生下来就当即溺毙的不下几十个,养到五六岁才被卖了的,都算是幸运。
本朝此时算是盛世太平了,可在村子里能被养大的女婴,不足两成而已。
“我记得那时候邻居家的苗嫂子,一年里只有三四个月在家,其它时候都被典出去挣钱,不过苗嫂子觉得挺好,她挣回来的钱足够给家里置办下一份产业,还养活了她的四个孩子,其中甚至有一个女儿。”
“苗嫂子曾跟我说,等她过了三十,就不必被典,好好在家守着孩子过点踏实的日子,可她没熬过三十,死的时候才二十五,生孩子的时候没救回来。”
赵素素一时感慨,一回神抹了把脸,笑道,“三娘,你可要好好的。”
顾湘笑起来:“好。”
灶台上咕噜咕噜冒着热气的钵钵肉溢散出浓郁的肉香,排队的食客们纷纷吞咽着口水,很快,张平甫和狄雅怀都排到了,顾湘直接把他们两个买的通通送到小吴氏的桌上去。
张平甫和小吴氏的钵钵肉都是特别制作,里面加了些药材,每人另外加上一碗瘦肉粥,还有焦香可口的贴饼子。
不光是张公子,小吴氏这些时日跟着担惊受怕,身体又怎么会好?
儿子吃不下饭,当娘的也一点胃口都没有,每日不过是为了不倒下去,勉强吃些东西而已。
此时小吴氏拿着一串半肥半瘦的猪肉,迟疑地咬了一口,这样拿着竹签直接动手的吃法,她还从没有尝试过,不免有些不自在,伸手目光四下里瞄了好几眼,见周围并无熟人,才下定决心下了口。
这一口下去,小吴氏甚至没感觉牙齿受到多少阻碍,浓郁的肉香化在了舌尖上,微热的汤汁滚落。
“咕嘟!”
猪肉不知是用什么腌制,偏甜口,半点不腻,只有说不出的香。
小吴氏吃着吃着,心里不自觉升起一丝说不出的满足,抬头看看儿子,吐出口气:“这位小娘子说,她同安国公并无干系的。”
所以,儿子若真对这小娘子动了心,那也挺好。
“我们张家向来开明的很,只要儿子你喜欢,阿爹阿娘都依你。”
张平甫:“嗯?”
对面吃得忘乎所以,几乎要忘了去瞪张平甫的狄雅怀,顿时惊醒,双目圆瞪,简直气炸了:“喜欢个鬼!她和张平甫才是没有关系!”
狄雅怀气得简直口不择言:“总得有个先来后到的,顾湘分明是赵大哥先看中的,她是我赵大哥的,姓张的你要不要脸,别人的东西你是不是都要抢!”
张平甫脑子并不在餐桌上,只是本能地,机械性地往口中塞各种食物,闻言慢慢抬头,按了按眉心。
不行,他必须吃饭。
张平甫终于收起自己的不在意,没吃东西时不显,此时他才惊觉,长时间吃不饱,不光是损害他的身体,还损害了他的神智。
此时此刻,他甚至无法从脑子里把他面临的这些麻烦提炼出来,没有开口反驳这荒唐的一切的精神。
反应也慢了。
换做他精神好的时候,他娘早就被他哄得忘了眼前的事,狄雅怀也已被他堵了嘴塞回家里去,如何能容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犯蠢。
秋丽正好收拾到旁边的桌子,一听狄雅怀的话,两步过去把他面前的钵钵肉一口气收到托盘里拿走:“以后都不卖你饭,哼。”
狄雅怀一怔,他呆呆地看着钵钵肉离他越来越远,狄雅怀沉默半晌,忽然抬手捂住眼睛,眼泪从掌缝里渗落,沿着脸颊入了鬓角。
秋丽:“……”
张平甫也吓了一跳,犹豫片刻,忍痛把自己的钵钵肉分出一半过去,迟疑道:“你——”
“为什么?”
狄雅怀轻轻把头放在桌子上,哽咽了声,“为什么赵大哥要去做钦差?为什么是他?不是别人?为什么会失踪?为什么我无能为力?”
第三百三十九章 都好
张平甫瞬间沉默。
赵瑛出事后,狄雅怀只在知道的第一时间,慌乱了一阵,之后便很冷静。冷静地接了圣旨,冷静地出了京城,调查出一个谁都无法接受的荒唐结果。
安国公赵瑛,勾当皇城司足七年,手下斩杀的逆臣贼子,尸骨便是不足以填满护城河,也相差无几。如此人物,山野遇袭,坠入悬崖深涧,尸骨无存,凶手只是几个半死不活的乱匪。
张平甫在京城时,陛下盛赞他,说他是朕之谛听,可辨人心,那一刻,他却分不出真假,仿佛置身于一团迷雾中,耳聋目盲。
还是狄雅怀这小子镇定自若地主持大局,接了陛下令他们回京的密旨也不曾疯。
张平甫当时还觉得这小子经历此一番波折,到底是长进了不少。
现在看来,长进是什么,能吃?
秋丽低着头,灰头土脸地蹿回自家的地盘上,把托盘一搁,咬牙咕哝道:“我不是故意的,谁想得到……这家伙,堂堂一个大男人,竟然还会哭鼻子?我都多少年没哭过了。”
顾湘:“……”
不知为何,这事明明与自己并无干系,可她竟忍不住有些愧疚。
这好人果然不能‘做坏事’。
做了‘坏事’一准心虚,难受的厉害。
狄雅怀喊了几嗓子,坐起身把脸一擦,接过张平甫分给他的,又顺手把他剩下的全捞走,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张舍人盯了他几眼,也取了个贴饼子吃,又倒了一碗粥喝,看着狄雅怀把菜吃完,又看着他把剩下的贴饼子一个不剩的全都吃掉,心里那团火一时到仿佛更旺了,头脑却是清明起来:“走。”
“嗯?”
张平甫淡淡道:“我有满腔疑问,需得去问问李都知。”
狄雅怀:“……别说没有真凭实据,你便是找到一千种,一万种证据,证明李生同大哥失踪之事有关,我也绝不信。”
“如果我不信李长随的忠心,我大哥身边也便没有什么可信之人了。”
话虽如此,狄雅怀还是老老实实地起身跟着张舍人走人。
顾湘:“……”
眼看张舍人同狄小公子一前一后起身离开,她到底也没遣派人手去知会李公子一句。
顾湘的任务,在把那位贵人护送到京城附近时,便已结束,她什么都不知,最好便什么都不做。
灶台上热气蒸腾,熏染得顾湘玉面桃腮,小吴氏眼看着儿子吃了粥,吃了炊饼,心里的急切到底压了压,规规矩矩地带着身边使女行到顾湘身边,一脸慈爱地夸道:“小娘子如此小的年纪,厨艺便这般了得,当真难得。我看你这手艺,比宫里的御厨也不差的。”
“夫人谬赞。”
顾湘并不绕弯子,“我观张舍人的气色不好,胃火旺盛,怕是有脾胃失和之虞,不知是不是近来胃口不开?”
小吴氏眼眶一红,面上不由激动起来,挽着顾湘的手眼泪滚滚而落,泣不成声:“小娘子千万要救一救我这儿子,他要有个万一,我这当娘的哪里还能活?”
顾湘安抚道:“夫人莫要担心,顾某虽不会看病,但我观张舍人的情况,到不只是身体不舒服,心里焦虑,怕也影响食欲,这样,我给您一坛果酒,有清火开胃之效,您让张舍人每日饭前小酌一杯,大约便能用得下饭了。若是不能,我们再想法子。”
小吴氏哽咽了声,抬眼看顾湘,一时觉得这小娘子是处处都好。
顾湘笑了笑,不必小吴氏提便答应,若张舍人仍吃不下饭,张家随时能遣人过来。
“我做的菜能让张公子开胃,实是我的荣幸。”
温言细语了半晌,总算把这位水做的夫人给哄回了家去。一路上,小吴氏嘴里就没停下说顾湘的好话。
“那小娘子生得是真心好,人品也好,嘴也灵巧,和人家三娘子比,咱们家那几个丫头可差远了,便是平甫在外头得陛下信重,瞧着也是体体面面,却到底是个男儿,比不上女孩子细心体贴。”
张父坐在一边笑眯眯地听着,该点头点头,该应声应声,认认真真,绝无半点敷衍,和他在陛下面前的认真劲儿也有一比。
他今日和刑部侍郎喝酒,酒桌上就说起桩‘杀夫案’。案子查到后来,也没查出因由,当丈夫的并无太多劣迹,不过是个寻常男人,杀夫的也只是个瘦弱的寻常妇人,唯一让人心生异样的,只是在厨房伺候的婆子说,这二位成亲十一年,她也伺候了八年,就没见两夫妻在一处说过话。
张父想,他媳妇想说话时,他还是该认真听,等到不肯说话了,那才吓人。
说来也巧,小吴氏刚走片刻,天上就忽然下起了雨。
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排队的食客吓了一跳,棚子下的还好,站在街上的那些纷纷展开斗篷,或是举起袖子遮挡,呼呼喝喝地抱怨倒霉。
顾湘忙道:“大家快散了去避避雨,春雨阴寒,可别落下病。”
这时节染上风寒,那是会死人的。
食客们也是大声应是。
“朱哥,你这都多大年纪了,赶紧回去。”
“刘兄弟,你可是读书人,身体一向不好,快回去吧。”
应了半天,呼喝了半天,你推我搡地劝旁人快走,半晌,大家伙面面相觑,却是仍不肯动。
连去对面刘家菜的棚下避雨的都不见。
众人:“……”
“我媳妇怀孕了,就是爱吃‘顾记’的肉火烧,别的都不爱。”
“我老娘七十八了,吃别的肉都不成,就是‘顾记’钵钵里的鸡肉能咽,为了我老娘,淋些雨也是没法子的事。”
顾湘:“……二木。”
王二木只好冒着雨过来送蓑衣。
顾湘摇摇头,把钵钵里的各种肉都分出来,放在案板上三下五除二都给剁成肉块,再舀一勺汤汁拌一拌,直接切开炊饼往里面一夹。
“我算算,五文钱一个,一人限购一个,秋丽,赶紧分一分,一共五十九个,三伢子,你,还有你后面的不必排,已经熄火了,没有。”
顿时是一片的‘哀鸿遍野’。
不过前面的食客拿到被漂亮的牛皮纸包好的饼夹肉,闻一闻浓郁的肉香,到忽然又觉得今天这雨淋得颇值,很是洋洋得意起来。
《老饕探食》的资深读者,新人作者之一,京城老饕圈子里的小小新人,林枫林书生正好排在了第五十九个。
“嘿嘿。”
第三百四十章 热闹
“你从进门就笑,笑了这半天,不觉得瘆的慌?”
林枫目前没在家住,他家在城外,但他目前在京城的和峰书院读书,便与外地的同窗一般,也在书院外租了一间房。
京城居,大不易,房租极贵,好在他是读书人,租房子到比别人要稍稍便宜一些。
京城这些房东们,租房给读书人时,总要多多少少给个折扣,大体是认为可沾一点文气。
且谁也不知这些读书人里有没有哪个能一步登天,提前结下点儿善缘又有什么不好的?反正付出的也并不很多。再者,读书人多斯文,把房子租给他们总比租给些乱七八糟的商人更好。
林枫便和一个同窗合租了一间房,中间只拿屏风隔断,自是显得略有些拥挤,但比起那些一家好几口挤在同一间房里的,到又好得多。
“啧,真有那么好吃?”
白修齐也不禁舔了下嘴唇。
他就是和林枫同住的那同窗,两个人能做室友,且还做了有小两年的时间,关系自是还不错,平日里一起吃个饭,分食家里从来的果子都是常事,这回白修齐却是没吃到嘴,只被一股浓郁的肉香环绕,登时觉得肚子空空,很是饥饿难耐起来。
麦秸巷这么近,要不然,他也去试试?
这些时日每回读书都被林枫馋上几次,日子实在不好过。
林枫是什么都没察觉,一边美滋滋地咬着肉夹饼,把每一块肉都细细地吞到肚子里去,一边笑道:“十日后,八贤王他老人家要去大相国寺参加浴佛大典,咱京城好几家老字号的食肆也都得了消息,相约要到大相国寺摆摊去,我也得给‘顾记’递个消息,若是八贤王能赞上‘顾记’一句,说不得能给顾厨也挣一张金箔。”
他面上兴奋起来,瞧着到仿佛和他有什么关系似的。
“便是八贤王不去,可那日四海之宾皆至,‘顾记’怎能不去亮亮相?”
哪里用得着林枫去说,这一日下来,顾湘已听了十几回,到处有食客敦促她要好好准备,四月初八一定要去大相国寺走上这一遭。
听说每一年的浴佛节,整个大相国寺都是宾客如云,热闹得不行。有无数说唱的,杂耍的,卖艺的,夹杂着大相国寺僧人俗讲,简直堪比年节一般。
因着每逢此盛会,多有好些权贵出没,以至于各大名厨也多忍不住出来好好露上一手。
不过京城各种繁花盛会极多,浴佛节是热闹,可京城人最不缺的就是热闹。
只要有钱有闲,在京城玩上一个月,能有足一个月新鲜不同的花样来享受,顾湘去逛街时就想,真该让现代人过来瞧一瞧,别当自己生活在全民娱乐的时代,估计就是现代人参加得娱乐活动,都比不上这座帝都里的富贵闲人们多。
青楼瓦舍,纸醉金迷,是真能让人流连忘返。
顾湘一边检查自家食材,一边扬眉:“麦秸巷的孙麻子羊肉馆也要去?到是有点意思。”
人家办浴佛节,外面丝毫不忌讳地贩卖各种肉食,大相国寺的和尚们居然也不介意。
不光有卖肉食的,卖唱的歌女一大堆不说,就连各大青楼的头牌花魁们也都会登台献艺。
“这和尚来,听说道士也来,青楼名妓到场,太学,国子监的学子也要来,大相国寺里办浴佛大典,大相国寺外却是酒香四溢,肉香满街……不愧是汴京开封,好生热闹。”
“那咱们去不去?”
秋丽还真是挺想去大相国寺玩,听说那是京城一等一的热闹所在。
顾湘眼角瞟了眼系统界面,笑道:“自然要去。”
美食点如今虽够用,但她隐隐有些危机感,似乎消耗美食点消耗得越来越快,偏她一路来京城,长途跋涉,没多少时间认真烹饪,赚得不多,且京城生意虽红火,到底远不如在勇毅军时。
最重要的是,顾湘对这热热闹闹的浴佛节很感兴趣,她本心里便想去玩。
不只是她,秋丽和樱桃也一下子开心起来。
“乐儿你们也去,咱前几日刚裁了新衣,都换上。”
乐儿等八姐妹面面相觑,一时到有些犹豫,想了想,还是点头应下。
跟着秋丽每日忙,乐儿稍稍长了些肉,不似一开始那般弱柳扶风,小脸也从长脸,变得圆润些,乍一看到有些显小。
她这几个姐妹养好了脚上的伤,身体也健壮不少,背脊也直了,竟有些挺拔。
十几岁的少女,其实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顾湘好吃好喝地喂,每日保证她们吃下充足的蛋奶肉,这些小丫头短短时日便有了极显著的变化。
乐儿想,便是她们在街上遇见些故旧亲朋,对方大约也认不出了。
若遇父母,可能相认否?
乐儿如今已不大怕了。
既说要去凑热闹,眼下还有十日,时间说起来到有些紧迫。
“肉烧饼如何?”
秋丽一连吃了三种口味的肉烧饼,用的肉肥瘦,多寡和下料略有些不同,她全都很中意,最中意的是只加一点点猪肉和葱花的那一种,比多加肉的还要喜欢。
三娘和她是一样的口味,因为这个,连樱桃都只拿眼神示意她‘真是不会享福’,并没把自己的心思表露出来。
赵素素和萧灵韵都道:“钵钵肉目前最受欢迎,不如还是就卖钵钵肉?在食客里知名度也更高。”
顾湘颔首,虽说是做生不如做熟,但新鲜感还是满重要,再加几样新鲜的才好。
琢磨了两日,顾湘都要让秋丽去定水牌去,就听对面的几个帮厨聊天,说是主家从瓦子里请来了好几个说唱先生,正排练,要在浴佛节那日,一同去大相国寺。
秋丽:“……”
老狗赶紧去打探敌情,一打探可不好,几乎所有想在浴佛节那日露脸的酒楼食肆都是花样百出,樊楼还打起彩棚来,听说请了几十个名妓。
这下樱桃也愣住:“京城这些酒楼可真够拼的。”
秋丽叹道:“这方面,我们是不是也不该输给旁人?”
众人面面相觑。
第三百四十一章 极乐宴
“那些大酒楼也就罢了,咱们没人家家底丰厚,可总不能参与半天,让人说还没那些脚店用心。”
秋丽叹息。
就是他们前头那夫妻两口子开的夫妻店,卖羊肉包子的那家,人家都请了个小杂耍的班子去助兴。便是只有一家几口的杂耍班子,那也是尽了心。
他们‘顾记’的名气最近可是不算小,比那家夫妻店要大得多,总不能到最后,排场还没人家大,说起来就不体面。
“就算咱们的吃食做得比旁人家的好,可这招揽客人的手段若是没有,怕也要吃大亏。”
顾湘想了想,眨眨眼笑道:“那我们也学一学其他食肆的手段,整点儿花样。”
秋丽愕然:“去瓦子里请人?瓦子里的名角可不轻易出来,还贵得紧。”
别看青楼瓦舍里的伎人说起来不过下九流而已,可正经的名角满京城的百姓皆吹捧,人气极旺,指不定还同达官贵人有交情,身价极高,寻常人可不是说请便能请得来。
樱桃叹气:“要不也同萧食肆学,请个杂耍班子什么的?”
顾湘摇摇头:“我们用不到的。”
秋丽登时恍然:“是了,咱可很不必费这个钱。”
想当初在浮云楼,顾记的杂耍歌舞,可被吹捧夸赞过是天上才有,人间绝无的。
刚这般一想,顾湘就伸手指点了乐儿几个,还有秋丽,樱桃,笑道:“有大家在,不必请外人。”
秋丽:“……”
她们到真不是忌讳抛头露面什么的,要真那么讲究规矩礼法,那她们这些人,都是该早死早超生的主。
秋丽叹了口气,只是就算她们乐意,怕也没那样的本事。
她是戏欢阁出身,会些歌舞,但这里可是京城!
樱桃更是根本没学会什么,本来让她学琵琶,也学得乱七八糟,惜惜小姐护着她,总说以后给她选个好人家,穷些不怕,多赔送嫁妆,总归要让她好好嫁出去做正头娘子,那些歌舞曲乐,不学也罢。
秋丽觉得惜惜小姐养樱桃,简直和养闺女一般,只宠纵得太过,以后惜惜小姐恐怕成不了严母。
至于乐儿她们——“我学过两年琴。”
“我到是同阿娘学过一点琵琶和乐舞,但只会一点而已。”
大部分姐妹却是字认得也不多,还是来了他们这儿,赵素素和萧灵韵每日都要教一教她们,好歹如今都不至于做了睁眼瞎,只歌舞才艺,那着实是没有的。
秋丽一行人转过头可怜兮兮地看向顾湘。
顾湘莞尔:“放心,我想想法子。”
秋丽:三娘再能耐,短短十日内,她难道就能把家里的这几个女娃子给教得能歌善舞不成?
顾湘本只是玩笑哄秋丽她们,此时见这几个姑娘的脸色,到觉得是个好主意。
乐儿几个应付食客到是周到,可心里仍是怕人。
安排她们多参与些活动,多见见人,总归有好处,她们都是好女子,从不曾做错事,自也不该一生背负苦痛才是。
天边的雨还在落,晚上的烧烤是做不成了,顾湘干脆舒舒服服地坐下来,一边看着秋丽她们收拾东西,一边打开自己的系统界面。
她基本上每天晚上干完活,都要刷一遍系统。
不过,最近促销活动里适合她的东西是越发少,不是说没用,只是像‘全位面名厨赛邀请函’,哪怕只要五百个美食点,她也不敢去。
还有十分高大上的‘全龙宴食谱’,只要五十个美食点。
她若买了,上哪找龙来吃?天子到是真龙,能吃?
到是‘主厨的私房菜馆(全息)’,看介绍非常有意思,她很喜欢。
入手了私房菜馆,她可以在虚拟世界尽情做菜,食材应有尽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还会有四面八方以及各大位面的食客应邀前来品尝,给出评价,赚到的虚拟钱币虽不能兑换美食点,却可以在系统商城购物,但凡主厨看了就没有不眼馋的。
只是很贵,促销价也有三万八美食点。
顾湘想了想,还是搜了‘极乐宴’出来,仔细看了半晌,莞尔一笑,花了一百九十八个美食点便买了下来,还是没打折的。
实际上‘极乐宴’一点都不差,整个宴席一共有十六道菜,四荤四素两汤四甜点两主食,是一整个系列。
这宴席的主题,本身到是没有给出什么特别的意义,甚至创作者根本就一言未发,但介绍里面的遣词用句却是十分微妙,里面说,曾有罪大恶极之人吃过此宴,跪地哭喊,自首认罪,也有痴男怨女双目垂泪,只道解脱,其中说的最多的,却是临终之人吃过此宴,仿佛见到极乐圣土,能以平静之心迎接终局。
顾湘购买了以后,脑子里被塞了一堆东西,她一点点地整理好,默默翻了个小小的白眼。
她又仔细去看那介绍,最后也只能承认,还真说不上是系统在讹诈,最多只能说它的介绍避重就轻,耍了个心眼。
这‘极乐宴’是未来一部电影里出现的宴席,所有介绍都是在电影里说的效果,也就是那什么自首认罪啊,如见圣土啊,都是演出来的。
只后来有名厨看过电影,灵感迸发,创造出这一整套宴席,配上一场宏大的舞台剧和各种魔术手法,大体能还原电影效果,饭食也确实好吃,据说敏感的人能从里面吃出故事来。
顾湘觉得,能不能吃出故事另外再说,其中的舞台剧啊,各种魔术戏法一类的,放到浴佛节那日,在大相国寺外上演一出好戏,不说能稳稳当当地胜过那些酒楼的百戏,至少也相差无几,绝不至于显得敷衍了事。
而且这才不到二百美食点,就能正经买下十六道菜,再划算不过。
看了看天色,顾湘起身就回屋,摸出一盒螺子黛,翻出纸张开始狂写计划书。
这些计划书,舞台设计,舞蹈设计等等都是要给乐儿她们看,顾湘就没用钢笔,只用螺子黛。
至于毛笔,悬腕写字,又累又慢,十天后就要完美无缺地出成果,计划书还是写快点儿的好。
第三百四十二章 排演
顾湘足足写了大半夜,因着刚买的‘极乐宴’,灵感一下子就涌上来,越写越上瘾,停都停不下来,一直写到三更时分,秋丽在外面大声地催促,她才熄了灯躺下休息。
第二日。
顾湘起床洗了把脸,精精神神地把雪鹰,秋丽,樱桃,还有赵素素,萧灵韵,并老狗,王二木等家里的重要手下都叫到眼前,将自己写好了的粗略计划书提纲给所有人读了一遍,又详细解释了自己的计划。
“后续细节怕是个大工程,我得慢慢补充,不过我们时间有限,只能一边排练,我一边继续写。”
而且排练过程中还容易发现其中的缺点,可以随时来修改。
“幸好咱们宅子够大,又僻静,还有活水,排练到是不愁地方。”
就在他们买的宅子西北角有个偏院,呈井字形,乍看不算大,但是房屋横竖有六十余间,院子也十分阔朗。
院子中间有活水穿流而过,正好与大相国寺的环境颇为相似。
顾湘很是满意,把秋丽她们都叫到眼前,分给赵素素等几个女子一人一叠计划书,每个人的都不同。
“你们手里拿的都是你们的个人剧本,完整的剧本我还没写完,但是会尽快完成,完成了再给你们看。”
顾湘轻笑,“从现在开始,我们吃住都在这院子里,每天不做别的,就认认真真给我排练。”
秋丽:“……生意怎办?”
顾湘想了想:“只做外卖,每日我研究浴佛节上要用的菜单,顺便做些简单的吃食来卖。”
每日坚持要卖吃食,更多是为了维持‘顾记’的好名声,别让京城的食客们忘了他们,赚钱到是次要的。
秋丽拿着自己的剧本看了半晌,好在她在戏欢阁也随着惜惜小姐读过书,学过些曲子,而且时常去瓦子玩耍,而且顾湘写得都是大白话,清楚明了,她这一读,只觉耳目一新,到是看得入了迷。
赵素素也扬了扬眉:“这是杂剧?唱词可真不错,曲子谱的真特别。”
她一样来了兴致,伸手把萧灵韵叫过去凑在一起小声嘀咕商量起来。
秋丽和樱桃也习惯了听指挥,见顾湘当真要让她们登台,也便老老实实认下。
这两个到底是戏欢阁出身,哪有青楼女子不敢登台的?即便是丫鬟,对这等事也不陌生,唯独乐儿几个,心下忐忑得很,偏乐儿如今把顾湘当成在世父母一般,既是顾湘交代下来的,她便极是认真,吃饭睡觉都要抱着剧本,浑然忘我的模样。
老狗在院门外头转了好几圈,探头探脑地瞅了几眼:“哎,得,咱们去找老贾去。”
这偏院是老狗带着自家前勇毅军的弟兄们在住。
从顾庄跟顾湘来京城的人,足有二百余人,现在顾湘征用了偏院,它又是整个宅中房子最多的一处。
这下可是彻底没了咒念,老狗只好带着人辛辛苦苦去前头搭了好些帐篷,勉强住一住。
此时见秋丽一群娘子军如此废寝忘食,老狗也不敢去嘀咕些废话。
“哎!”
其实说起来这处宅子因着偏僻,面积说起来并不算小,京城地价高昂,房价骇人听闻,不少官员当上几十年的官,也买不起房子,可偏偏家里人口却多,有些在京城繁衍生息数代的,一大家子好几房的人住在一处,连主人带下人全加起来有个三百多口,十分正常,他们全挤在比顾湘如今的宅子还小的地处,也能一过几十年。
可那些家丁护院都是男子,总不能去和秋丽,樱桃她们这些女子混住,以至于他们住的地处,便有点捉襟见肘起来。
秋丽一时却想不到老狗他们,除了每日去灶上琢磨吃食,便是认认真真地指点秋丽他们排演节目。
顾湘到是不大会当导演,不过脑子里有现成的‘极乐宴’,而且她不会导,看过的各种舞台剧却不少,论眼光,论见识,她要超出当下的人许多,两两相加,一场街头演出而已,压力着实不大。
她好歹还导过学校的春节晚会来着。
“你们家这几个使女,自己就能读懂你那什么剧本,自己就还能排演节目?你就说那么几句,她们就能做好?”
李成玉抱着杯红枣豆浆一边滋溜滋溜地喝,一边远远看秋丽,樱桃带着乐儿她们,坐在对面的凉亭里一人面前摊开一叠纸,写写画画,一会儿争执几句,一会儿又比划几下,心下感叹不已。
“我平日里有些旁的事想交代给家里使女做,她们听半天也听不懂,除了手头那点儿差事,她们根本不会做别的。”
“也唯有芙儿这几个我悉心培养出来的还像点样子,只想让她们自己主动地去做些事,那也难了。”
李成玉叹气,“真是越想越羡慕。”
她到不觉得这短短几日的工夫,三娘家这几个使女能排演出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来,可光是这份主动性,积极性,还有这份胆识,就让她觉得,这几个使女到她家里,个个都能当贴心的女管家用。
李成玉感叹了半晌,又追问顾湘,“我的好三娘,我看你这架势挺大的,这是想在浴佛节上添什么新鲜花样出来,一鸣惊人?”
“我是个厨子,最重要的是美食,其它都是添头。”
顾湘笑道。
两人正说话,忽就听旁边草丛里传来一阵呜呜呜的声音,顾湘一怔,伸手一捋,捋出一只可爱的小柿子。
小柿子把小脑袋掩在小爪子底下,嘴里哼哼唧唧,可爱的小脸上明显地流露出一股子强烈的沮丧来。
顾湘:“……”
这是只狗子,而且还是守山犬和优秀狼犬的后代,怎么能……这么这么地可爱!
顾湘没忍住,把它抓起来按在怀里使劲撸了半晌,撸得小柿子四肢都舒展开摊在了顾湘的膝头。
李成玉:“……噗!哈哈哈哈!哎哟,害得我都想改养一下乖巧可爱的小狗崽。”
她的爱宠是只鸳鸯眼的漂亮白猫,平日里不爱出门,想撸它也要看它的心情,真没有这小狗子这么活灵活现的表情。
第三百四十三章 金鳞
“不行不行,我家阿美才是最好的。”
李成玉拍了拍心口,若是让她那几个同样爱猫的手帕交知道,她居然对一只狗狗动了心,那非得被痛批不可。
她的小伙伴都是爱猫一族,平日里聚在一处,都是吹捧可爱的小猫咪,至于狗子,话里话外自都是嫌弃埋汰。
现在她觉得小狗也很有趣,还真免不了有一点心虚——貌似背叛了家里的阿美。
顾湘撸了小柿子半晌,终于把它给撸舒坦,回过神却是有些奇怪,她家小柿子平日都是傻乐呵的,半点也没有它爹的阴晴不定,今天这小模样怎么这般怪,哼哼唧唧的。
因着心下好奇,顾湘就稍微观察了下。
小柿子说是小柿子,可其实个头已经过了顾湘的膝盖,还没长成,正是尴尬期,毛发略有些稀疏,身形单薄,不过已经不是特别小的奶狗,它这样的守山犬后代并不娇气,黑白花大可爱从早前就经常带着小柿子出门,如今小柿子已经可以自己溜出去玩耍。
它似乎结交了几个朋友,一只雪白的圆滚滚的狮子狗,一只黄毛的土狗,不过毛发打理得光滑柔顺,一看便是家里精心养的,不光毛发好,还各自都穿着小衣裳,五颜六色,特别好看。
顾湘刚买了菜,刚好就看见小柿子委委屈屈地趴在一边,躲躲闪闪的,却是十分渴望地看着那几只小狗崽的衣服和玩具。
“……”
顾湘回了屋子,默默翻出针线篓子,再把装布料的箱子寻出来,趁着小柿子吃饭时捉了它细细量了身体,连夜就做出整六身衣裳,她决定再接再厉,让小柿子一天换一身,一个月不重样。
衣服前襟上还缝上去一个小小口袋,第二日小柿子出门,顾湘把自己制的狗狗零食饼干给它装了一袋。
一路护送小柿子出了门,顾湘就见她家小柿子昂首挺胸,小尾巴翘得老高,和前几日的状态是大为不同。
顾湘:“……”
果然别管是人还是狗,个个都很注重脸面。
顾湘也是此时一关注才发现,京城的猫猫,狗狗,花鸟虫鱼们日子过得极是舒服,市面上宠物相关的商品,简直比现代市场上的还要丰富多彩。她可算是长了回见识。
没两日,顾湘舞台剧的剧本就写得差不多。
如今天气已是越发热,顾湘一大早做完朝食,便去看秋丽她们,进门时,一窝小娘子正凑在一处吃冰酪。
顾湘也尝了一口,只看醇厚的口感就知,这是麦秸巷东头沈嫂子卖的,他们家的冰酪用料足,加了些葡萄汁,口味实在不坏。
干脆拿了一碗慢吞吞地吃,一边吃,顾湘就扬扬眉:“练了也有几日,来,咱们正式地试上一试,唔,把我教你们用的道具都用上。”
秋丽和樱桃对视一眼,赶紧应下。
她们已私底下排演过一次,就这一次,排演完一行人都是心惊肉跳,也越发激动兴奋,此时一听小娘子要正式演出,一个个,有的脸色发白,有的发红,都紧张起来。
顾湘莞尔:“没那么难,都别紧张,不过是取一个新奇而已,道具也比较有趣,别的有什么?”
秋丽没吭声,心下却是叹气,难到没觉得难,只每次排演,她都腿软得厉害,一颗心简直要扑腾到嗓子眼里了。
“先化妆。”
顾湘笑了笑,把自己在京城搜集的各种化妆品都集中到眼前,让秋丽带着乐儿她们排队,她一个一个挨着给化妆。
别看顾湘自己不爱化妆,但她的化妆是专门进修过的,当年她还没开始写网文,就先在一家小小的化妆工作室打过工,做三个月的学徒。
三个月以后,顾湘心里明白她未来是干不了这一行了,其实这一行做好了,也有好的发展,但她的天分实在普通,便是做上一辈子,恐怕也只是个寻寻常常的合格的化妆师而已。
顾湘自小就知道取舍,一看化妆不行,又试了试美容美发美甲,都不大合适,这才更努力学习,考试,想奔出一条更好的路来。
不过,虽然顾湘在化妆上没多少天分,但也算是专业学过,此时一上手,哪怕只用这些比较原始的化妆工具,画完了众人也不禁看呆了眼。
顾湘取出‘极乐宴’配套的灯笼,交给雪鹰挂上屋檐,看上去是复古的烛火而已,只灯一打开,落地便是一片梦幻的光影,佛陀虚影无数,罗汉影影绰绰。
老狗不由自主地吞了口口水。
秋丽带着乐儿她们轻飘飘地立在草丛里,转首回眸,光落在她们的脸颊上,瞬间给这些女子身上平添了九分仙气,眉眼间仿佛蕴藏了高山上皑皑白雪,不似在人间。
丝竹声低低地响起来,仿如佛音临凡。
秋丽等人时而分开,时而聚合,老狗看得一颗心扑通扑通地直跳,明知道这些都是凡夫俗子而已,却依旧有一种跪下的冲动。
到最后,在顾湘看来简直有些俗气的千手观音的动作一出现,整个园内是鸦雀无声。
再到地上迷雾起,天上宫门开,赵素素一袭白衣,观音扮相,眉眼慈悲,乘坐莲台,徐徐而下。
她伸手一招,顾湘笑着将刚出锅‘百仙汤’送出,观音手持柳枝轻点,汤落人间,滴入溪流,霎时间水中无数鲤鱼齐聚,个个探出水面,身量简直是肉眼可见地见长,鳞片更是齐齐化作金鳞,一跃而起,直奔彩虹的龙门。
“啊!”
噗通!
顾湘蹙眉回头,本还以为又吓着家里哪个家丁,结果就看见竹林外,后门处的墙头旁边趴着个小孩子。
那小孩最多也就六七岁的模样,一身红通通的衣服,脸蛋也红扑扑,圆滚滚的,头上还戴着红头绳,这会儿盯着水面上飞跃的锦鲤看,张着嘴巴,神情呆滞,茫然喊道:“你们,你们是神仙么?”
顾湘眨了眨眼,就听见后门响起一阵磕磕绊绊的敲门声。
“对不住,我家小郎君淘气,刚才上树去掏鸟蛋,不小心……不小心误入了贵宅,实在对不住,还请行个方便。”
顾湘哭笑不得,招呼老狗道:“把鱼捞一捞,今晚吃鱼。”
交代完了,她才过去把孩子拽起来,顺带着让老狗过去开门。
第三百四十四章 惊异
老狗侧耳闭目听了半晌,确定外面不是什么危险人物,这才开了门。
门外来的是两个灰褐色衣衫的小厮,两人面上都是一片焦急,一见他开门就连忙躬身作揖:“真是打扰贵府了,我家小郎君给贵府添了麻烦,对不住。”
顾湘走过去,盯着那小红包看了两眼,提溜起他,拍了拍土,才把人提溜到两个小厮面前。
“这是你们家的小孩?”
两个小厮顿时松了口气,连连对顾湘道谢,又低头无奈地看着此时到一脸乖巧的小胖墩。
“我的小祖宗哎,娘子给您新请的先生已经等了一整日,您快跟我们俩回去吧,您要是再不回去,我们两个实没办法同郎君和娘子交代!”
这小厮里个高的那个,看见他们小郎君小腿肚就打了个结,有点哆嗦,面上又是焦急,又是无奈,还有一点惊惧,说话也是战战兢兢的。
他们家这小郎君在家被郎君给惯坏了,郎君和娘子宠孩子宠得是没边没沿的,尤其是郎君,哪有半点严父的模样,小郎君要摘天上的月亮,估计当爹的也是‘好好好’。
小厮心里叹气,心道,想把他们家这小郎君给弄走,他和平哥恐怕是掉两层皮也不大够。
长得跟红包一样的小胖墩果然不理会他,只扭着头看着顾湘,脸上,眼睛里,都是无数的小星星光芒闪烁:“您是神仙吗?”
顾湘指了指门外:“你还不回家?”
小红包一怔,瘪了瘪嘴,却是老老实实地点点头:“哦。”
就一步三回头地跟着两个小厮,慢吞吞地挪动出去,这回再没上树爬墙,也不曾四处乱跑,更没有大声嚷嚷身边这小厮是人贩子,而是乖乖同小厮回了家。
两个小厮一路护送家里的小郎君回到家门口,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太阳。
“今儿这太阳,难道真从西边升起来了?”
小红包哼了声,迈着四方步,一路冲到他阿娘身边去,趴在他阿娘的肩膀上神神秘秘地耳语:“阿娘,我今天见到神仙啦。”
他阿娘:“……”
这小红包那一肚子‘神仙经’,自有他阿娘去听,顾湘这头儿,秋丽她们两场戏排演完了,却是齐刷刷坐在石阶上,石头上,还有席地而坐地,看着那灯,那天宫愣愣地出神。
秋丽到有点担心:“这么高,外头的行人肯定都看见了,这可不好。”
便是秋丽也知道,提前泄露了情报,新鲜感就大为减弱,这场面虽然每次看都会震撼,可无疑第一看观看时,最让人心潮涌动。
顾湘莞尔:“看不见的。”
先不说宅子僻静,秋丽口中仿佛都要高耸入云的所谓天宫,也不过是二层屋檐处而已。
天宫是画的,顾湘看道具的介绍,应该是和热气球相似的东西,甚至技术含量都没有多高,别说未来,就是她那个时代,想做出这样的东西都是轻而易举。
且要有大家现在看到的效果,必须有视觉角度,还要有熏香烟雾灯光配合,现在在外头的街面上,最多能隔着树叶,看到些影影绰绰的影子,连冰山一角都看不完全。
秋丽和樱桃,并一众小丫头们一一都出去瞧过几次,这才踏实。
不要说那瑰丽的神仙奇景,就连丝竹声也并不清晰,耳力特别好的,或许才能听到一星半点。
节目排演了一回,赵素素演完,僵立了许久,忽觉无数灵感涌出来,当即就回屋翻出纸笔,狂作了好几篇诗词。
顾湘不太懂那些诗文,但读过她写的,也觉畅快淋漓,想必这般有感而发,一气呵成的作品,至少在情感上的确胜过别的诗作许多。
“看来大家还是很满意?”
顾湘轻笑,“我费了这么大力气,花了这么多心思,肯定得出成果才成。”
她这些时日,每天都盯着秋丽几个小丫头练习许久,还要把‘极乐宴’附赠的诸多花样繁多的道具,什么透明的线啊,伪造成天宫模样的热气球啊,还有熏香,名为‘百仙汤’的鱼饵等等都分门别类地整理好,一样一样地认真教给众人。
不光是秋丽几个,还有老狗带着好些家丁都被拖出来帮忙。
这可是个大工程,二木这孩子还好,平时总被人嫌弃不机灵,可现在顾湘告诉他怎么做,他完成得又快又好,而且完全不去质疑,见到什么离奇的场面也是淡定自若。
与他相比,老狗简直天天都要‘崩溃’一下。
他不明白为什么鱼类碰到他撒下去的,他亲眼看着三娘做出来的那道只是拿海鲜熬出来的所谓百仙汤,就能当即立长,小鱼变大鱼,且鱼鳞还变成金灿灿的模样。
老狗整日怀疑自家小娘子拿师门的仙丹灵药混到汤里给鱼吃了。因此日日都拿古怪的,看败家子一样的眼神去看顾湘。
顾湘:“……”
说实话,她也不明白为何会有这样的效果。
她做的汤里唯一用到她不大明白的东西就是美食点。
时间一日日过去。
顾湘每天都认认真真筹备自己的这‘极乐宴’,一共十六道菜,她已是翻来覆去做了十数次。
半成品和成品通通都进了老狗他们的肚皮。
不过,对于这个试菜的角色,老狗他们一干家丁很是满意,竞争得还满激烈,一点都不觉得有吃腻的危机。
老狗很喜欢其中一道甜品‘寒江雪’,是拿乳酪和草莓所做,甜味不大,可他最是喜欢,每次吃脑海中都有巍巍高山白雪浮现,吃过有很长一段时日,只觉一颗心都仿佛被彻底清洗过,诸般烦恼皆消散。
可惜他们人多,不可能一口气吃上十六道菜,否则还真想试一试三娘口中的完整的奇妙盛宴是个什么滋味。
现在看来,只能等浴佛节那一日了。
不光是老狗他们,就是外头那些食客也很期待顾厨在准备的新菜。
据传价格低廉味道绝佳,浴佛节那日便能推出,以至于连每天能买到的肉火烧和钵钵肉越发少起来的怨念,也暂时压了下去。
第三百四十五章 肺腑
时间过得飞快,眨眼的工夫便到了四月初七,明日便是浴佛节。
顾湘的菜已经做得炉火纯青,秋丽她们舞蹈动作之类也都熟悉得很。
“其实便是出点差错,估计那帮食客也顾不上挑毛病的。”
秋丽轻笑。
哪怕三娘揉开掰碎地告诉他们,这就是一场戏,出场的观音是赵娘子扮的,天宫是假的,满池的鱼齐聚,鱼鳞变色,都是鱼饵的缘故,至于它们生长之事,大多是错觉而已。
这日春风和煦,阳光正好,云子瞻连着做了半个月的准备,终于把自己的工作都甩脱给兄弟们,摆脱了婆娘的约束,偷偷摸摸溜出家门。
他最近身体好得很,家里那庸医跳出来胡说八道了一大堆,说什么必须继续保养,少吃油腻,惜福养生云云。
结果他婆娘天天就给他吃一点点肉丝,其它都是绿油油的东西。
“我又不是兔子!”
昨天他和八贤王下完了棋,出门就遇见个小友,叫林枫,听林枫说‘顾记’食肆在浴佛节那日要去摆摊,而且要出新菜,顾小娘子为了新菜,已有好几日没出来做生意。
林枫那小子是十分向往,打定主意浴佛节那日,必要去大相国寺走上一遭。
云子瞻:“傻小子。”
真到浴佛节那日,谁知道自己能不能吃得上?
这种时候,又有关系在,当然是要走一走后门才好。
明日就是浴佛节,想必今天,三娘子的新菜已经做好了。
“滋溜。”
云子瞻眯着眼,猛地吞了口口水。
他一路骑着马,很快就到了顾宅前面,抬眼看见乌泱泱的人头,目光一转,正想绕去后门,就听旁边有人大声道:“你个小子,才多大年纪,便满嘴胡言乱语,一肚子诡谲心思,像你这等天生的坏胚子,坏种,便是孔圣人降世也教导不了,这天底下谁教你,最后也只会被连累得身败名裂。”
云子瞻登时竖起耳朵,转头看过去。
说话这人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书生,国字脸,浓眉大眼,一脸正派,只看他这张脸,就像是将来能站在朝堂上的脸。
书生对面立着个小孩子,六七岁的模样,挺胖的,一身衣服红底金线,满是富贵气,小孩儿脸上胀红,呲牙咧嘴的,又踢胳膊又蹬腿,要不是身后有个使女,并两个小厮死命拽着,恐怕这孩子已经扑出去咬人了。
“你等着,老子他奶奶的非弄死你不可!”
小孩儿暴怒,满脸狰狞。
过往的行人都有些看不下去,颇为诧异——“这是谁家的小孩儿?虽说那书生也不该这般说个孩子,但这小孩儿看着确实不听话。”
“是范家那个宝贝蛋,听说被他爹娘给宠得整日上树揭瓦,从他五岁开蒙请蒙师,这才两年不到,就换了六个先生,每个先生都被他气得要命,四处同人说,谁教这孩子,谁得减寿二十年。”
一众行人议论纷纷,不禁驻足围观看起热闹来,那书生见人越发多,更是冷笑,拔高了声音:“哼,好,我等着,我到要看看,你这混账玩意儿又要耍什么坏招。当初普生兄跟我说,你这小子满口谎言,睁眼就会骗人,心思恶毒至极,我还当普生兄是气坏了,口不择言,毕竟是个孩子,小孩子再不好,难道我们这些当先生的还不能教了?”
“呵,可我来的这几日算是明白过来,哪里是普生兄夸张,普生兄分明已经很客气,这小子头一日上课,就纵狗来咬我这做先生的,这也便罢了,只当他淘气,后来我不过教训了他几句,不让他信那些什么神神怪怪的事,子不语怪力乱神,吾等读书人,怎能把神仙挂在嘴边?还神仙做出来的吃食,都是天上仙人才享用的东西,我呸,哪怕是御厨做的菜,当今陛下吃的御膳,也不敢说是神仙所做的吧?”
“大家瞧一瞧,就这区区一小食摊,连家正经的食铺都不是,说这儿的厨子是个神厨?能请下神仙来,不是做梦说痴话,就是脑子坏掉了。”
“就他说的那些疯言疯语,我训他几句,告诉他点道理,难道不应该?这混账东西到好,竟因为此事便记恨了我,愣是跑到他爹娘面前说瞎话,说我偷窃,分明这小子才是那个贼,这小子哪有半分尊师重道之心?”
书生的话说得是义愤填膺。
周围的行人却都是一静。
他们本来还是有七八分相信中年书生的,那范家的宝贝蛋名声不好,过路的有几个人认出了他,而且读书人自称是先生,大家都不用想,肯定更相信先生一点。
只这书生一提起‘顾记’,满口贬低,行人的心思却又偏了过去,毕竟这地处正好是顾湘家大门口,周围‘顾记’的食客甚多,物美价廉的‘顾记’美食,简直就是这帮食客心里的天上月,地上花,好的不得了。
他们私底下也开玩笑,道论口味之丰富,满京城算上樊楼,也比不得‘顾记’,那小厨娘怕是前世是天上的厨神,今生下凡来拯救他们这帮嘴巴挑剔的老饕来了。
那书生说,小娃娃道‘顾记’是神仙美食,一群过路行人里头,到有好几个觉得这话纵然夸张些,可也不能算太离谱。
此时书生满腔怒火一宣泄,正等着周围行人跟着鼓噪,他这样的事,也并不是头一回做,显然经验丰富,不过这一等,书生就皱了皱眉。
这帮行人,今日怎瞧着这般冷淡?
京城的老百姓,不是个顶个的爱看热闹?
“咳。”
张乔安今儿正好也顺路过来买肉烧饼,来得早了些,顾湘还没出摊,正好就遇见这事。
他知道范家那小子,名声很坏,人人都说他满嘴谎话,连着气跑了好几个先生。
要是一个先生说他不好,或许还是先生的问题,可哪个先生都不待见他,这小子怕就真是个混世魔王。
不过——
“孩子说谎自是不对,合该教训,不过别牵连到人家‘顾记’上来,‘顾记’也没招谁惹谁,便是好吃得像神仙做的,那也是食客们说的,又不是人家自己说,食客们说的稍微夸张些,也是心中喜爱,发自肺腑。”
第三百四十六章 人物
张乔安这话一出,满路的行人们纷纷点头。
话题一下子就从孩子不听教训,胡作非为,变成了‘顾记’的吹捧大会,当然,还有批评。
“说是为了浴佛节准备新菜,可这每天的肉火烧供应也太少了,以前光是朝食就做五十炉,现在一整日就五十炉,够干什么?”
“就是,我差事忙,经常错过饭点,每日就指着‘顾记’的肉火烧救命,一天便要消耗个七八个,现在连肉火烧都鲜亮,一人只能买两个,够塞牙缝的么?”
“你们还好意思说,是一人限两个,可你们这帮家里使女,小厮多的到好,每天遣派十好几个人出来买,还是披星戴月就出门,难道就不能想一想我们这些家里使唤不起多少使女小厮的怎么办?”
最后抱怨的这个是个吏部的小吏。
吏部差事繁重,他们这些小吏每日都不得闲,晚上一直工作到大半夜才能休息,早晨又要早早去当差,只有晌午才能来排队,以前好歹能排得上,最近这几日可好,每天连中午都不到,灶台上就空空如也。
那中年书生一见这情况,面上不显,心下却是有些意外,看来他是选错了地处,不过也无妨,反正范宝乐说的话,也无人会信,无人会听。
他抬头瞥了范宝乐和他身边的使女,小厮一眼,神色冷淡地道:“行了,也懒得多费唇舌,范宝乐,我看再过几年,你最好的下场是下大狱,说不定这颗满是狗屎的脑袋也保不住,跟范栋说,他这儿子别说是我,就是请天下儒师,云子瞻来也教不了,天底下就没人能教他,范栋要是真在意范家的名声,早点把这祸害掐死了事……”
“喂喂。”
云子瞻翻了个白眼,把脚从顾宅的门口收回来,目光流连地看了眼大门,却还是无奈地转身,先看了看那小孩,蹙眉呢喃,“这脸,怎么长得这么招人烦。”
他心想,这小东西……实在像极了那位。
就是一直被世人认为是他挚友的先帝。
不过,这孩子有这么一副长相,若是将来能入朝为官,说不定很轻易就入了当今陛下的眼。
诸般杂念只一闪而过,老爷子就深吸了口气,抬起头怒瞪那中年书生,“我是招你了,还是惹你了,就算我云子瞻承认教不了这个孩子,我就是看见这么大的小孩儿就头疼,那也不能说但凡我教不了的,别人都教不了吧!”
“家里几个侄子,外甥,我都不会教,个个教导不好,怎么?我那些侄子,外甥便谁都不能教导了?将来就都要下大狱,掉脑袋,想留住我们云家的名声,我的那些宝贝侄子,外甥,还得加上俩外甥女,五个小侄女,个个都要被掐死?”
“我是不知这小孩到底什么性情,不过既是喜欢‘顾记’的小食,那至少有品位,我看,这小子以后一定有出息。”
书生被堵得脑子里嗡地一声,脸色骤变,上下打量了下云子瞻,冷笑:“你这老翁,好不知礼?谁容得你在此信口雌黄!云师何等人物,也是你能挂在嘴边的?”
云子瞻愕然:“我能是什么人物?两只眼,一个鼻子,一张嘴,也没长着三头六臂,肯定不是神仙。”
此时,那小胖墩终于挣脱他身边使女的辖制,猛地扑过去冲着书生的屁股就是一脚。
他显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书生向前踉跄了两步,噗通到底,下巴磕到地上,登时磕出满嘴血来。
小胖墩范宝乐连呸了两下:“你就是个小偷,是个贼头子,偷我们家的银子还不算,还商量着要把我们家的传家宝偷走,哼,做梦吧你,早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以后小爷我见你一回打你一回,你再敢到我家骗吃骗喝,骗我爹娘,我就弄死你!”
书生一时疼得说不出话,云子瞻也愣了愣,随即,脸上便露出一抹笑意,大跨步地走过去,很顺手把小胖墩抱起来扔到肩膀上,大跨步地朝着顾宅的大门而去。
“三娘,三娘快开门,哈哈哈哈,我捡到了个宝贝蛋子,这娃娃养大了绝对有出息。”
顾湘早在里面听见了动静,只外面乱糟糟的,秋丽她们一心求静心,为明日登台做准备,一个个地都在静室打坐,她那颗想看热闹,听八卦的蠢蠢欲动的心,到底还是压抑住了。
浴佛节的节目,是她提议,她策划,她写的剧本,她的导演,现在演员们这般用心,她不跟着紧张便罢了,总不好拖人后腿。
此时听云子瞻大声吵吵,顾湘才亲自出来开门,一开门便笑道:“云老可是有日子没来了?”
一句话,云子瞻听见了,简直要泪奔。
拎着那小孩儿,根本不顾人家的小厮在后头战战兢兢地呼喊,径直就进了门,奔着厨房而去,到厨房门口,四处看了看,终寻了个离厨房最近的石凳坐下,把小孩儿往旁边一丢,就抬起头眼巴巴地看向顾湘。
顾湘:“……”
她也没挣扎,对这位老人家耍赖的本事,她早就见识过,一点也不想和他讲道理,很干脆利落地直接去厨房,把刚刚做好的一道‘胭脂卧雪’端了出来。
其实就是白萝卜炖火腿。
说来简单,但萝卜是拿海鲜高汤炖过,萝卜初看是一整体,可实际上已是切成了极薄的薄,夹起一块儿,入口即化,整个如一团固体的汤汁。
火腿蒸得软糯,和寻常腌制到偏咸偏硬的不同,顾湘的火腿是自己做的,切成小片晶莹剔透,乍一看像镶了满天金星的粉红宝石。
若这是胭脂,说不得就是卖一百两银子一盒,都有冤大头愿意掏钱去买回家。
顾湘感叹了声,回头便见云子瞻一勺子下去,舀走了一大半火腿,全卷到嘴里去,吃的满眼放光。
“三娘,这菜量太少了,不够塞牙缝的!”
顾湘:“……呵呵。”
这就是所谓的天下儒师,读书人的楷模,被人说是天下风雅半在其身的云子瞻?
说这话的人,肯定没看过他怎么吃饭!
第三百四十七章 运道
人家这道菜,要先喝汤,再吃萝卜,最后品火腿,一点一点细细品尝,这才见真味。
就在萝卜中央的浅杏色的汤汁,是拿牛骨等二十几种材料熬制,澄澈过无数次,汤汁鲜浓的很,喝一口瞬间便觉得舌头都更是灵敏。
等吃到最后的火腿,味道最丰富,完美地满足了食客的期待之余,尚留有一点意犹未尽。
顾湘摇摇头,干脆把主食的千层芝麻葱花饼,唔,人家的名字是‘福满人间’,给他端上去。
想吃尽兴,这个正好,份量绝对足够,还满是人间烟火味。
云子瞻果然吃得很满足,还让顾湘另外切了火腿,一一码放到葱花饼上,再加上两片青菜,直接卷起来用手拿着吃。
自己吃不算,他到是不小气,又卷了一个给他身边的范宝乐。
范宝乐在顾湘面前,那是要多规矩有多规矩,小手乖乖地搁在膝盖上,看着桌上的火腿,口水横流也没有闹腾。
随后跟进门的那小厮和使女,看到他们家小郎君那张乖巧的脸,一时间吓得背脊上全是冷汗,半晌才回过神,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范宝乐抬眸看了看顾湘,小心地伸手接了饼卷,斯斯文文地咬了一口,再一口,还一口……
顾湘和云子瞻说了几句话的工夫,转头就见那小胖墩正一点点把掉在桌子上的饼渣捡起来,再塞进嘴里吃得一干二净,还一脸认真。
云子瞻一下子笑了:“刚才外头那家伙的叫嚣,三娘你可听见了?说什么这孩子是天生坏种,谁也教不好?胡言乱语!这小子的口味如此合我心意,一定是个好孩子。”
顾湘:“……”
范宝乐抬起脸,眨了眨眼睛,目中星光灿烂的:“仙女姐姐,你是不是听见我在菩萨面前说的话了,才特意会出现在我面前的?”
顾湘轻笑,笑过毫不客气地摇头:“我不是仙女,更不是你姐姐,你在菩萨面前说的话,我自是也听不到,同样不曾出现在你面前哦。”
范宝乐一愣,小脸越发可怜,顾湘却是先看了看云子瞻,云子瞻立马低头,全不是他刚才口口声声维护小孩儿的样子,她便笑了笑,义无反顾地把已经吃饱喝足的小娃娃再次塞给他家的使女和小厮,把人打发了出去。
云子瞻眼见那小娃娃又想说话又不敢,让人抱出去时两眼泪泡,却依旧等到人出了门,才笑道:“范氏是大族,这小孩儿他爹,范正弘,据说是顺阳范氏的旁支,二十年前只是北地一寻常樵夫,后来听闻是遇见了贵人,就是以前赫赫有名的那位长荣郡主娘娘,从此做生意有如神助,短短二十年就把生意做到连朝廷都不得不关注的地步,纵没有什么富甲天下的名头,可却比那些富甲天下的,更有影响力。”
“范家如今没富贵到让人一看就心惊,更多是因着他们家不光培养手下倾尽全力,还不签长期的契书,最长的就是十年,但凡有能耐的手下只要做够了年限,他们从不拿捏,总会很乐意放出去,给钱给支持,让对方自行发展。”
“要是有人查了便知,这范家出去的掌柜的,还有其他手下简直遍及各地,连异国都有,大部分从商,各种生意都有涉及,这些人里是有一部分不爱让人提以前在范家做下人的事,但更多的都很记恩义,所以范家的货物无论到了何处,总有人帮衬,范家的生意也总是最容易做。”
顾湘坐在桌边听八卦,一边听一边点头。
对,此时做生意最重要的便是信誉,范家仁义,从范家出去的下人,若是飞黄腾达了便不认旧主,显然也是要遭人诟病的。
云子瞻笑起来,神神秘秘地道:“范正弘如今无兄弟姐妹,只有一个儿子,将来范家这偌大的财富,都在那小胖子手里。”
顾湘挑了挑眉。
云子瞻又笑:“他家主做粮食生意,可在京城有三家大酒楼,且几乎垄断了大部分南边来的高端食材,这几年可不少人打他的主意,乍看似乎只是那些商贾在动心思,实际上,上头有很多人都在盯着范家这块儿肥肉。所有人都知,范正弘的弱点,就是他这大胖小子。”
“其实我老早就觉得,三娘你的运道非常好,范宝乐那小孩儿在咱京城是出了名的淘气,光是有关他的传言,说上三天三夜都说不完,但凡是给他当先生,最长的干了半年,最短的只有三天,就说什么也不做了,人人都道这小子满口谎言,任性妄为,别说尊师重道,那是恨不能把所有的先生都给折腾死,结果到了我们三娘这里,立马成了神仙姐姐!”
“老夫可不是信口胡言的。”云子瞻笑道,“外面那书生,只看他对一个孩子说这等重话,就知品性不好,不可信,哪有这般严苛地对待小孩子的,身为大人,如此作为,着实丢脸。”
云子瞻沉下脸,轻声道,“只是个娃娃,没有教不好的道理,若是三娘你有心,不如想想办法教教这娃娃,和范家交好,只有好处,绝无坏处。”
顾湘笑得不行。
虽说外头那个所谓的教书先生说的话让人不爱听,但因此便把教孩子的事说得这般轻松,看来云老爷子还是没受过熊孩子的毒打。
顾湘也不打算把她见过的熊孩子的事例讲出来,实不必让他老人家饱受惊吓。
她不认得范家人,也不关心范家的事。
顾湘伸手把云子瞻再伸出来求喂食的手推回去,笑道:“明日便是浴佛节,欢迎前往大相国寺,品尝我‘顾记’最新推出的新品菜式。”
云子瞻沉默片刻:“明天,可能要有点麻烦。”
顾湘:“嗯?”
云子瞻轻笑:“没什么,就是直觉。”
旁边秋丽正好听见这话,却是冷笑连连:“明天找我们‘顾记’的麻烦?若真有人能在明日闹事,还闹成了,保他后半辈子都睡不着觉。”
顾湘一下子笑了。
她本来想说,自己似是被得了‘穿书女主’病,人在家中坐,总有祸从天上来,此时听秋丽这般一说,到是心情大好。
至少,看样子秋丽如今斗志高昂,已把紧张抛到了九霄云外去。
第三百四十八章 乖巧
日头渐渐高升,顾湘没时间陪云老爷子闲坐,利利索索地把今日份的肉火烧和钵钵肉都送出去,又检查了道具,一一同秋丽她们说话,再看过服装,看过化妆品等等,忙了半晌,回过头来,云子瞻云老仍坐在园子里。
小柿子不知何时同他熟起来,趴在他膝盖上由着他慢吞吞地撸毛。
“唔,小柿子好厉害,如今成了周围狗狗们的老大啊……那是肯定的,咱们家三娘做的狗狗零食一定特别特别好吃,别说其它狗狗了,就是猫尝到,也会羡慕小柿子的。”
“我家里养了两只猫,不过已经四岁半了,比小柿子大得多,也不知道小柿子能不能和他们和平相处。”
顾湘哭笑不得,云老爷子不光说,还吃起人家小柿子的零食来。
秋丽刚从厨房端出来的小羊排,是她昨晚煎烤好的,已经抽掉了骨头,只剩下一点绝不会伤到小柿子肠胃的小脆骨,今天早晨厨房里的几个帮厨帮着重新炸了一遍,同新的差不多。
这会儿云老爷子左手拿着一块,又是拿着一块,吃得美滋滋。
顾湘走过去把小柿子捞起来,搁自己腿上,轻轻点了点它的鼻头:“你这脾气也太好了些。”
它爹可是相当霸道的性子,它娘更是霸道,结果小柿子到好,心肠软得不得了,性子温顺得太过。
这小家伙,平日在外头没有新衣服穿,看到别的狗狗穿衣服就沮丧什么的,也便罢了,秋丽她们每次逗它,都直接从它盘里拿它的狗粮走,它也乐呵呵的,只当它是知道心疼同伴,结果连云老这样不怎么接触的,根本都算是陌生的人,也能任意拿走它的小零食……这可不行。
顾湘抓了抓小家伙的后脖颈:“你可是守山犬的后代,看来必须严加训练,万一要是被我给养坏了……”
她不禁想到梦里那只小柿子,多么英武,多么厉害,多么勇敢!
万一真变成只,只会嘤嘤嘤的小可爱,那可怎么得了!
顾湘撸了会儿小柿子,转头看向云子瞻,叹气道:“您老人家今天不用工作?我听说您现在在云家书院教书,上个月书院才招完生,这个月当是正忙的时候才对。”
云子瞻眨了眨眼。
顾湘叹了口气:“今天真的什么菜都没有,不会再给您老人家破例的。”
云子瞻无奈:“好吧,走了。”
说着,他便当真磨磨蹭蹭地向门外走去,临出门,略一沉吟,又顿了顿足,“范宝乐家里这次请的先生,就是门口闹事的那个,他叫谢平,他嘛,虽然心胸狭窄,但到没什么,毕竟是个正经的读书人,很要脸面,平时在外也并无太大的恶名,但他有个兄弟谢振,据说是个无赖,听我侄孙他们说的,最会胡搅蛮缠了,我觉得,他明天可能会带头儿找三娘你的麻烦。”
秋丽:“……哼。”
云子瞻四下环顾了一眼,笑道:“看来,小丫头你是一点都不担心。不过三娘,老夫真的会相面,你现在最好重视一下范家,我总觉得。范家对你来说,大约就是一阵狂风。这风要是吹得好,说不得能借力上青云,若是吹不好,便是麻烦缠身了。”
顾湘莞尔:“老爷子,我比较迟钝,不擅长猜谜的。”
云子瞻叹了口气,总算是又摸起茶杯喝了杯茶,冲着厨房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顾宅的大门。
老狗送了云子瞻上马车,回来关上门,转头就道:“属下听闻,范家前些日子有喜事。范正弘范先生纳了一房贵妾,正经地八抬大轿抬进门的,还摆酒请街坊邻居吃席,流水席连摆了三天,咱们左邻右舍可是都传遍了。”
“这个贵妾曾经做过宫女,正经好人家的女儿,后来太妃娘娘慈悲,放了一批宫女出去,她就借此东风回了家,又经她舅舅介绍,嫁到了范家去。”
老狗很是纳闷,“既是宫女,怎么到去了商户家做妾?”
他只听说过有很多人愿意为了丰厚的嫁妆娶寡妇进门,到没见过多少好人家的女儿,为了点儿钱就进商门做妾的。
尤其是宫女出身,年纪又不大,外头想必有很多人家愿意求娶,连大户人家的婢女也能嫁到外头做正头娘子,何况是宫里出来的?
“这京城的风气可真奇怪。”
顾湘只当是在听八卦,也没大走心,就自顾自地又去厨房练习‘极乐宴’的菜式去。
这一日光景,转瞬就过。
四月初八。
浴佛节这日,大相国寺内外皆热闹得很,四处旗帜飘摇,各类小食肆摊前的招子上,除了各类新鲜小食,还写了诸多瓦舍名角的字号。
其中以樊楼和名妓柳师师的招子最是显眼,柳师师显然是应了樊楼的邀请而至,因着寺内正举办法会,彩棚便搭在了山门外,不过是正中央的位置,搭建得十分奢华。
前后左右的桌椅板凳早就布置好,前面两排不光是红木的桌椅,上面还铺垫了皮垫,桌上热茶干果点心无数,已有几个贵客显然没去大相国寺参加法会,直接便到了这处,闲坐品茶说话。
顾湘带着人一大早也到了,‘顾记’彩棚设在大相国寺西南门外,州桥附近,从十天前,顾湘已带着老狗他们来搭起了戏台,只始终没上幕布,今日才正经地把幕布搭设好。
浴佛节这日,京城老少们如往年一般先去大相国寺参加法会,官宦人家的千金大部分和母亲打声招呼,便在寺内闲逛,买些香药,珠翠,头面一类,转上一大圈,再出门去逛吃逛喝。
张乔安送了阿娘,叔母和一众姐妹们去大相国寺,径直就出门同郭小郎汇合。
“在州桥附近,我们早点过去占位置。”
“这些食肆里面,唯独‘顾记’不许提前预定,哎,我看顾厨哪里都好,就是这做生意赚钱的门道,她懂得少。”
郭小郎嘴里抱怨个不停,速度却不慢,张乔安都快失态地一路小跑起来,这才勉强跟得上他。
第三百四十九章 发毛
一路疾行,只还未出寺门,张乔安忽然转头看了一眼,蹙眉:“宋嬷嬷?”
他一眼就认出那边正买抹额的那妇人打扮的,正是三公主身边的奶嬷嬷宋氏。
她对面同样在挑拣东西的女子,也有些眼熟。
“余桃?”
张乔安略作思索,脑子里浮现出个人影,她们穿着打扮皆与往常不同,若不是张乔安,恐怕便是熟人见了也认不出。
他记得余桃前些时候才去了范家做妾?她曾在宫里当差,应该和宋氏认得才对。
张乔安因为叔母的缘故,每次进宫多数要被三公主召去说说话,和宋氏相熟。
这余桃,他在太妃娘娘宫里也见过几次,且范家纳妾的事,他前几日才听郭小郎八卦了一回,此时正记忆深刻,他记性又不坏,自是认得出。
不过别人家的事,张乔安也没上心,就像他爹说的,多看多想少说少做,这辈子才安稳。一念闪过,脚步丝毫没停,出门没走多久,就看见了‘顾记’的招子。
招子上只龙飞凤舞地写了三个大字‘极乐宴’。
郭小郎远远看着,心下好奇,倏然一乐:“嘿嘿。”
张乔安:“……你乐得,真是恶心死了。”
不光是郭小郎如此,周围路过的食客们脸上纷纷流露出异样的表情,其实‘极乐宴’这名字也没什么,只最近京城贵族公子们圈子里流行一种宴席,也以‘极乐’为名。
张乔安和郭小郎自是没去过,他们敢去,家里的长辈们得打断他们的腿!
不过消息他们到是听一些狐朋狗友提起过,总之,正经人,尤其是正经读书人听一句也觉得有辱斯文的那类内容。
因着这个,‘顾记’招子上这‘极乐宴’的招牌一出现,有些知道内情的食客,便不免有点‘绮靡’情思。
张乔安抬足跺了郭小郎一脚,对方眨了眨眼,到底没敢多吭一声,他自己也知道,自己脑子里的那点乱七八糟的东西,实在不好拿出来见人。
“呵,了不得,真是不得了,浴佛节这等时候,竟然还有人会这般正大光明地打出这般招牌,有意思。”
张乔安还没过去,旁边就传来一声轻笑。
他转头看了看,说话的是个中年汉子,身材精瘦,只看见侧脸,长相到不错,只一双眼里流露出的某些东西,让人浑身别扭。
“是他。”
郭小郎猛地低了下头,“是谢振……我听阿广他们几个说,顾厨得罪了谢平,当时就担心谢振要来闹事,看来还真是不能有侥幸。”
郭小郎和张乔安都是正经的官家公子,当然不至于怕谢振这类混子,只是他们也不想招惹谢振。
像那样的混子,根本就是一滩烂泥,但凡让他沾上一星半点,光恶心就能恶心死人。
去岁京城王家支脉的一个小公子,英雄救美得罪了谢振,没几日这小公子就让人发现,光着屁股从城北一寡妇家里跑了出来,跌跌撞撞地招摇过市,还让开封府的人以有伤风化的罪名捉去打了好几板子,这小公子本是太学的学生,前途光明,可自此之后却是被他爹娘赶紧送出了京城,至今消息全无。
王家自然不肯善罢甘休,也曾用各种手段对付那谢振,只谢振根本就滑不留手,还什么都不怕,谁敢招他,他有仇当场就报,你招他一下,他敢豁出性命让你全家倒霉。
就这么一块滚刀肉,谁想和他较劲?光鲜亮丽的公子千金们,对自己的名声可看得极要紧,谢振不怕的东西,他们都怕,这珍贵的瓷器,总不能去同破烂瓦罐碰撞。
张乔安冷笑:“这种东西,不会有好下场。”
郭小郎也相信。
一迟疑间,只见谢振已经带着五个破衣烂衫的弟兄,大跨步地走到了‘顾记’食肆的戏台前,他们六个人,愣是走出千军万马的气势,横冲直撞而至,惊得已入座的几个食客心惊肉跳。
谢振挥了挥手,他那五个弟兄就四处满桌子乱窜,面上笑嘻嘻地,却是一屁股坐到人家的桌边上,直接伸出脏兮兮的手,在人家桌上的点心碟子里一通乱搅合:“哎哟,对不住,我这手抽筋呢。”
在座的食客脸色骤变。
雪鹰此时正带着秋丽她们在后台进行最后的准备工作,此时竖起耳朵听见外面的动静,倏然转头,眯了眯眼,手一动,却又顿住,面上露出一丝疑惑。
顾湘也从后厨起身,抬头望向这边,那个被搅合了点心的食客是他们‘顾记’的熟客,好像姓林,她常听他的同伴喊他林公子。
此时林枫看着在他桌前闹事的,面孔黝黑的小个子,竟是半点不怕的模样,双眼里迸出一团火光,脸上露出一抹冷笑,指了指桌上已不成样子的点心:“吃了它。”
顾湘不禁有些意外。
显然那瘦小子也被吓了一跳,抬手把点心渣子往林枫身上抹的动作都停了一下。
像他这样在街面上混了好些年头的混子,自有自己的眼界,在他看来,这林枫衣着寻常,普普通通,不该是强势人物,这般一强硬,就显得不寻常。
他们向来连王孙公子都不大怕,可却不喜欢‘不寻常’。
瘦小子登时就有点犹豫。
谢振面上不显,心里也有点犯嘀咕,漫不经心地一打量,倏然发现这‘顾记’食肆处处都不对劲。
屋里都闹起来,门口戳着的两个店小二只转过头看着,脸色十分平静,既不叫唤躲闪,也不赔笑脸阻止。
连客人都不对。
此时不到饭点,大相国寺的法会未结束,本不该有太多人,但此处的食客却已占了六成的桌椅,男女老少,贩夫走卒皆有,还有扶老携幼一大家子一起来的,旁边一老人已瞧着老态龙钟,头发都白了。
可这些人看到他们闹事,竟然一个逃跑的都无。要说都是硬汉,那也不见得,那边有个小孩儿就吓得直抹眼泪,要哭不哭的,挺可怜,可都吓哭了,依旧没有离开座位的意思。
谢振心里忽然有点发毛。
他做这等活,早就是熟手,每次一进那些脚店,食肆,食客们的反应连看都不必看,便了若指掌,这回,却是处处出人意料。
第三百五十章 鼓噪
谢振脑子里瞬间闪过好些念头。
他打探过的,这‘顾记’食肆在京城算是小有名气,女厨子是李家的私生女,刚进京就闹出不小的动静,同最近风头正盛的云家也有些关系。
还有人说,她手底下养了不少厉害觉得,能降龙伏虎!
谢振打探完,却没把这家‘食肆’太当回事。
打手护院?呵,这年头豪族里谁不养打手?可那些蠢物能做什么?别看个个趾高气扬,可都是被拔了牙,剪了翅膀的货色,谢振可从不当一回事。
在京城地下的世界,不是那些好吃好喝被养着的家伙们能理解的,他有数十种法子让这些人听见他的名字就要躲。
至于云家,云家一家子都是读书人,换成他那位白痴大哥肯定要担心的,说不定真听见云子瞻的名头就懵了,自己可不怕。
谢平害怕,那他尽管怕去,他是来给谢平出气,可真当他在意谢平的前程?谢平那个傻子总以为能拿捏得住他,却不知,那傻子只不过是他无聊时最爱逗弄的一个乐子而已。当然,也是要给别人留个弱点。
他也要吃饭,他还要养一帮弟兄,便是烂泥,总归都要活下去的,这年头,想在京城这等地处活下去,没弱点怎么成?
谢振无妻无子,没爹没娘,不信神佛不信命,现在摆一个大哥搁在明面上,让人知道他好歹有些在乎的东西,在别人心里,大约也就把他当成个可以掌控,可以使唤的人。
诸般念头闪过,谢振回过神,谨慎地审视这临时搭建的彩棚,还有店小二和食客们,角落里两个书生脸上带着些惊惧,却是稳稳当当地坐着,那边小孩子小心翼翼地偷瞥他,却依旧动都不动,瘦子正惊疑不定地瞪着那书生,那书生白白净净的,脸上既无愤怒也无惊惧,偏也不是那种木木呆呆,反而挺机灵聪明的模样。
可分明每一个人的反应都不正常。
谢振眨了眨眼,招了招手,他身边那五个弟兄就把那螃蟹步给收敛了一二,晃悠一圈,四下看了看,又走到谢振身边,寻了个靠近门口的空位,一屁股坐下来。
“老大,这美——人——呢!”
瘦子张口就拖长了音调,喊了一嗓子。
“瞧瞧这一屋的妖魔鬼怪,哪个是美人?”
谢振啧了声,啪啪拍了两下桌子:“就是啊,乐子呢,你们不是极乐宴么?酒在哪里?肉在哪里?美人何在?”
门口两个店小二默默回头看他们,面无表情。
谢振心中越发感觉怪异,他一向天不怕地不怕,就是遇见那些个权贵公子,当面可以说跪舔就跪舔,但心里其实是不怕的,背过头去,指不定哪天看哪个公子哥不顺眼,就能整得对方哭爹喊娘,恨不能赶紧死了了事。
可这会儿呆在大相国寺外,京城地界最繁华的所在之一,光天化日之下,他却不由心里有些烦闷——食客们没给他该有的反应。
都闹了这半晌,‘顾记’食肆的人也没给他任何他希望看到的反应。
没人过来驱赶,也没人过来呵斥,同样没人过来带着一脸嫌恶塞钱请他们走人。
谢振眯了眯眼,眼角的余光就见到那个女厨子双手抵着下巴,饶有兴趣地正朝他这边看,他猛地转头也看过去,一咧嘴,露出个轻佻的笑容:“你就是那个,让赫赫有名的,二十几年都端方雅正的张家大公子鬼迷心窍,在御前和李家公子大打出手的妖女?听说连京城那位狄小公子,也对你情有独钟,为此不惜上怼君王,下怼父母,简直要闹得天翻地覆?”
顾湘:“……”
“老子本是想着直接一把火烧了你这破地处了事的,谁让你得罪我哥?”
谢振啧了声,“只是看见你们家的招子,当然得先见识一下,张大公子心尖上的大美人办的极乐宴。”
他声音极高,从目光,表情,到语气,都轻佻至极,任何人听了这话,都要愤怒生气。
谢振从不怕人生气。
果然,在座的食客脸色都变了变,所有人齐刷刷地转过头盯着他看。
谢振心里总算踏实了些,可也只一瞬间,他忽就感觉背脊发寒,本能地伸手握住腰间的匕首,浑身上下的汗毛都竖起来。
张乔安暗道了声晦气,连想都没想,径直走到谢振的桌上坐下,压低声音:“知道上一个在‘顾记’提起那些流言的人,现在如何了?”
谢振一怔,随即就见周围几个听到这话的食客,面上都露出个惨不忍睹的……绝望表情来。
他一时竟口拙了下。
张乔安不等他开口,又站起身,双手撑着桌子,郑重道:“至少在‘顾记’,别漏了口风,否则——你等于和这京城九成的人在作对。”
“你个小子,找死啊!”
谢振身边几个混子闻言,齐齐鼓噪起来,扯开嗓子大声呵斥,“敢这么跟我们振哥说话,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你算什么东西,狂个屁!再狂,老子现在就让你把‘后悔’俩字带坟墓里头去。”
谢振却是没吭声,目光只落在顾湘身上,却见她面容平静,笑容温婉和缓,眼底略带几分好奇,就如围观看热闹的外人一般。
“振哥,这女人也未免,未免太邪门了些。”
京城的风气,开放虽是开放,可也万万没开放到未出阁的贵女搅和到这等风月事里,还能仿若无事的。
顾湘饶有兴致地扬眉:“听你这意思,我还有做妖女的潜质?说不定能史书上留下一笔?”
谢振猛地扭头看过去。
秋丽在后台正忙,听见动静过来一瞧,捂了下额头,赶紧把自家小娘子给拖回去。要光是自己人,说说也就得了,外面立了一帮找茬的,还有好些食客,这等不着调的话,怎能乱说?
张乔安眨了眨眼,忙高声问道:“顾厨,这极乐宴的水牌好像没挂出来?什么时候可以点菜?”
其他食客也纷纷应和,只当谢振不存在。
此时风一吹,门帘吹起,外面走进来两个中年书生,皆是眉头紧锁,转头四顾,眉宇间的不悦到是少了些:“敢问可是顾记食肆?为何打这样的招子?着实不雅。”
第三百五十一章 开幕
“赵城?”
“振哥,八贤王怕是来了。”
这赵城是八王府的管家,小时候做过王爷的伴读,还当过官,只后来不知什么缘故辞官归乡了两年,又把八贤王领回王府做了管事。自来同王爷是砣不离称,显少分开行动。
谢振立时低头,眼角的余光扫了过去,后面那中年书生撩起门帘,便走进来一灰褐色衣袍的男子。
这男子有些看不出年纪,乍一看像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仔细看却见他眼角已有了很多细纹,应该有些年纪了,说四五十岁也有可能,不过眼神很年轻。
他一桌虽普通,但一身的气质,非同凡响。
谢振看清楚对方的脸,登时有点牙疼。
来人正是八贤王,这位显然就属于他特别不想招惹的那种人了,应该说京城内黑白两道,都不想招惹这位。
赵城四下打量了下:“瞧着到还清爽,不像乱七八糟的地处。不过,郎君,我可不会因为她是张平甫看中的人,就信她的厨艺真好到能上《探食》的首页,还力压谢尚一筹。”
他眼睛一眯,低声道:“王爷,您老人家,莫不是真拿了张家的好处?这回故意要让那小娘子露脸?”
八贤王:“……”
“我听说谢尚拿了张家那位吴夫人的重礼,如今正四处吹捧这小娘子,关系都疏通到咱们王府来,话都递到您老人家面前了。”
八贤王:“本王怎不知道?”
顾湘的耳朵灵,那边的声音虽低,但她还是听得极清楚。
其实自从张平甫和李生在顾记争执起来之前,和这两个公子相关的流言就满天飞了。
要说在这京城里,哪里的八卦最受欢迎,那绝对是皇宫无疑。
宫里若是发生点新鲜事,第二日也会传得天下皆知,当今陛下自己就不是个会因言获罪的人,以至于东京骄民们个顶个的胆子大,编排皇帝,编排大臣,编排宫里的娘娘们,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谈。
早前张平甫和李生在宫里打了一架,传言登时数不胜数,其中不靠谱的还有说两个人因为宫里一宫女争风吃醋,所以打起来了,陛下没办法,只好一人给了二十大板,让他们两个回家思过。
后来张平甫吃不下饭,张家满天下的寻厨子,更是引人侧目,传言莫名就又变成了张舍人对某位贵女求而不得,伤心得连饭都吃不下,也有人说,张舍人的恋人另有所爱,他才会如此。
如此这般,传言纷纷,待到后来,张平甫,李生,狄雅怀齐至,就在顾记的地盘上冲突大爆发,有赖于狄雅怀那几嗓子,顾湘瞬间成了里头的重要角色。
就是张平甫和李侍卫不惜大打出手,也要得到的那个美人!
按理说这事是挺严重,但顾湘对此根本没什么真实感,担忧程度恐怕还不如家里的使女们。
顾湘轻笑了声,看了看时辰,冲秋丽她们摆摆手:“准备吧,法会马上就结束。”
食客们是没听到八贤王和书生们的对话,不过,大家瞥了八贤王等人一眼,就齐刷刷地叹了口气。
两个书生模样的食客鼓了鼓脸,压低声音抱怨:“真是,一看就是胃口很大的那类,又有钱。”
这样的有钱人,为何要来和他们争食?两人都是平时从口粮上省钱,攒了许久,此次也是借了浴佛节的东风,才痛下决心把所有攒的银子都取出来,打算痛痛快快地大吃上一回。现在任何跟他们抢食的,都是敌人。
年轻一点的读书人心思电闪,转头看向门帘处的这几位,皮笑肉不笑地道:“诸位,听说樊楼那边请了好些名角助兴,而且谢尚谢主厨也要做几道新菜,谢厨都有好几年没正经下过厨了,我瞧您几位都是贵人,怎不去樊楼那边瞧瞧?”
他这话说得极客气,可周围食客都噗地一声笑了,便是门口新来的这三人也听得出,这话里多少带出来点儿嫌弃。
赵城瞥了食客们一眼,他也想去樊楼,转身低声同王爷商量道:“不如我们先去樊楼坐坐?”
便是要给林枫那小子,亦或是张平甫等人一个面子,让阿肖留下试一试菜便是,何必劳动王爷?
话音未落,就见戏台上的幕布徐徐拉开,彩棚的顶端倏然四下滑动,阳光透落,穿过棚顶,直直地落在了戏台之上,缓缓旋转,时而汇聚,时而散开,竟似活了一般。
赵城的声音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停下说话,目光追着这些阳光汇集而成的字幕来来回回。
“极——乐宴?”
他揉了揉眼睛,再次睁开,眼见那阳光变成了淡淡的粉色,在戏台上清清楚楚地写了这三个巨大的字,字从戏台的地上,又转移到幕布上。
三个大字上升,下方呈现出无数的小字,小字缓缓地升到上头,陡然间碎裂开来,竟变成五彩缤纷的光芒,半晌才褪去浓烈的色泽,最后竟缓缓变成了——汴河。
河中画舫缓缓行进,道边行人栩栩如生,虽只有一角,却让人移不开眼睛。
“呼。”
待到颜色骤然消散,赵城回过神,这时才惊觉,原来自己竟屏住了呼吸。
“这是什么……什么戏法么?”
顾湘笑道:“当它是影戏便好。”
赵城嘴唇抖了抖,他可不是没看过戏耍,没见识过影戏,什么样的影戏能,能这样的——神奇?
八贤王也是瞪大了眼,目光灼灼地盯着戏台子,他这般见识,都是如此,食客们更是浑身发颤。
谢振和他几个弟兄面面相觑。
“啧。”
谢振闭了闭眼,压低声音道,“他奶奶的,难不成这回还真遇见鬼了?”
这时,忽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味传来,似有若无,食客们忐忑的心,一下子就静了。
张乔安舒服地眯起了眼睛,隐隐有些困倦,身体仿佛泡在热汤里,很是踏实。
紧接着便是一阵细微的声响,好像是家中狸奴正淘气,鸟叫声,虫鸣声,锅盖碰到锅沿的声响,口技张也有这样的本事,可这不是口技——
“丝竹声宛如天籁!”
八贤王放松地倚在椅子上,半晌才清醒——他们竟然从琴声,琵琶声,长笛声中,‘听’到了真真实实的,人间烟火。
第三百五十二章 戏剧
丝竹声很轻,很悠远,其实在座的食客们都晕晕乎乎的,根本听不太清楚。可又绝不能忽视。
听着这乐曲声,大家仿佛不是在听曲子,或在老家的炕头上盘膝而坐,或在桌前等老母亲为他们做好的,或许不是最美味,却是最适合自己口味的饭菜,或在林荫小路上徘徊漫步,或与娇妻爱子闲坐楼头。
此刻,所有人都沉浸在凡尘俗事中,感觉却甚是美妙。
慢慢地,丝竹声渐渐远去,极为轻缓的诵经声徐徐而至,八贤王并不大信神佛,但听着这诵经声,一时也觉心神沉静下来。
就在诵经声中,店小二悄无声息地过来问过点菜的情况,所有的食客,上到八贤王,下到谢振这样一心捣乱的,都连想都没想,就要了全套的极乐宴。
极乐宴十六道菜,足要一两银钱,此时却无人喊贵。
八贤王吃了一口嫩白的豆腐羹,这是素菜,口味也极清淡,似乎什么作料都没有加,只有芝麻油和盐而已,可这豆腐却是一丝的涩味都不见,入口绵软,落在舌尖上,滑嫩的不可思议,也鲜美的不可思议。
“浮云若梦?”
这道菜的名便是浮云若梦。
八贤王眼前仿佛展开一幅幅的画卷,几十年的光阴就这般层层叠叠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他记得的事,记不得的事,好事,坏事,似乎都重新出现了,这记忆却隔着一层迷雾,如过了水的旧画作一般,明明那么多杂乱的心思,八贤王却只觉得心里平静。
饭香中,戏台上歌舞起,一下一下,极有节奏的舞步声响起。
一众食客本能地抬头,顺着声响看去,张乔安看了第一眼,一下子就惊呆了,只听旁边郭小郎颤抖着声音,哆哆嗦嗦地道:“……其象无双,其美无极……西施掩面,比之无色……”
顾湘仔细为秋丽她们上了妆,画的是飞天妆,用的虽多是当下的化妆品而已,但经过顾湘的手精心装饰,其精致处,远非如今的妆容可比。
便是宫里的娘娘们,终日对自己的容貌最为上心,她们对妆容的讲究,便是教坊司的名妓也比不上,可即便是和娘娘们的妆容比,顾湘也很有信心。
现代资讯发达,化妆术堪比整容,化完妆,连熟人都认不出来也是常有的事。
当年的顾湘,也许不是什么绝世天才,却也聪明伶俐,且比寻常人更多韧性和耐心,她学一年的化妆,技术比学了三五年的前辈还要好些,原因便在这‘认真’两个字上,如今她学了雕刻,学了绣花,审美比以前还好得多,化起妆来自也是更得心应手。
秋丽,樱桃并乐儿她们的飞天妆,顾湘画完,有那么一刹那,都想在自己的脸上试一试。
尤其是戏台上此时烟雾朦胧,一点檀香味之下,秋丽这些年轻的,漂亮的小娘子们,简直像身在九霄云外,不似在人间。
彩棚外,旁边二层的楼台上悬了几盏灯,灯在微风中摇摆,光芒落下,照在戏台上。
这戏台上的布景本是不算简陋,里面很大一部分都是顾湘亲手画出来的,画得是立体画,栩栩如生,还有一部分也是顾湘按照‘极乐宴’的要求画了图纸,让老狗带着二木,寻了好些手艺人帮忙,直到昨晚才彻底完工。
就是京城最大的那几座勾栏瓦舍内,每日杂耍的,说唱的,杂剧,影戏,也多需要舞台布景,可和此处一比,实在是相差甚远。
食客们进门时,见了这布景,心里头无不是惊叹不已,感慨那些勾栏都该跟‘顾记’学上一学。
但这会儿香雾一起,灯光一落,他们脑海中却悚然而惊——刚才他们能清楚地知道,戏台上是布景而已。
再逼真,那也不过是布景。
但此时此刻,他们所见所观所闻,当真是虚假的吗?真的是布景?
就是八贤王,也在晕眩中迷惑,天宫重重叠叠,仿佛看不见尽头,金光万道滚红霓,瑞气千条喷紫雾。
眼前之情景,分明比人们心中的天宫还要令人目眩神迷。
仙女翩翩起舞,千手观音那变幻莫测而神秘的舞蹈一出,八贤王再一次屏住了呼吸,良久都喘不过气,心中的震撼简直难以言表。
一道复一道的美食,戏台上不知是真是幻的情景,令身在繁华闹市的小食肆被某种神秘的气氛所笼罩。
顾湘也觉得有些炫目。
她曾经也看过‘千手观音’这个舞蹈,而且看过现场版,她看到的才是真正震撼的演出,在她想来,为了省下聘请舞蹈演员的这笔美食点,她已把能简略的,秋丽她们做不出的动作通通省略掉,这舞蹈大约是远不能和现代舞台上的相提并论,大约借助极乐宴的道具,勉强能震撼一下当下的观众而已。
可她此时看到,居然一点都没看出秋丽她们不过学习,排演了时日而已,便是有些舞蹈基础,这样的完美,也让人心头巨震。
舞台上的音乐故事,其实剧情极为简单,不过是九世善人转世重生成本朝一农户小子,贾生,有贪,嗔,痴三魔欲坏其功德,以其肉身为灵药辅助修行,便相继蛊惑于他,给他设置了重重的磨难。
贾生一次次闯过障碍,积德行善,屡得观音大士之协助,死后去往西天极乐净土,得见如来的故事。
故事简单,可此时看的食客,哪里还能感觉到简单?
整个棚内响彻的背景音乐,初听只是觉得宁静,像是梵音,可配上整个舞台剧,却瞬间让这故事活了起来,贾生每每遇到抉择和危机时,食客们先从背景音的变幻中就提前有了预感。
八贤王听着砰砰砰地,仿佛心跳声的背景音,一时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心要从嗓子里跳出来,背脊隐隐发冷,却是片刻也不肯移开眼睛。
偏偏他不自觉地想起很多很多以前发生过的事,他以前以为他没有什么遗憾的,但此刻却陡然发现,原来一个人的一生会面临这么多的选择,原来年轻时觉得对,待年纪老迈时,却会觉得错。
不自觉间,八贤王的双眼透出了泪光。
第三百五十三章 佛音
八贤王猛地抬起手捂住眼睛,半晌从沸腾的情绪里回过神,不由有些尴尬起来。
他都几十年没哭过。
八贤王心里有点担心被自家的老伙计笑话,终于勉强从丰富的情绪里挣脱,向旁边瞥了一眼。
“……”
两个身边人哪里还有心思来看他?
赵城两个这会儿浑身直打哆嗦,目不转睛地盯着戏台,尤其是赵城,早就涕流满面,整个人蜷缩成一团,闭着眼抽噎。
八贤王:“……”
倏然间,棚顶上光芒大盛,无数金光迸射而出,所有食客猛地从各种复杂的情绪中回神,抬头看去。
此时戏份已经演到贾生被嗔魔缠身,心门关闭,留不住守护他的天女,天女依依不舍地回归天宫。
地上的天宫竟真徐徐地向上移去,在云雾缭绕中消失在敞开的棚顶。
秋丽等人扮演的天女,仙衣飘飞,翩然而上,竟真得飞了起来,八贤王心头狂跳。
赵城猛地回过神,失态地站起身,扶着桌子垫着脚看。
那边谢振等人更是一屁股坐到地上,半天才爬起来,愣了片刻往前冲了好几步,都快冲到戏台上去,愣是没看到任何绳索一类的东西。
“这是……戏法?”
谢振看过不少戏法,没看过但听说过的,也有像‘神仙索’这样的绝技,也是口口声声能上天宫。
但这些技法糊弄普通百姓,甚至糊弄一些官员贵胄,或许都没什么问题,像他这种老江湖却是不信的。
他的确也不知道这里头的门道,可这绝对是假的,他却是清楚。
在朱家桥瓦子里就有个姓张的,他祖父会使‘神仙索’,当年还颇有声望名声,谢振去套过话,虽没套出什么秘技,可那是这家伙自己没学好,没学会,但大体总归是知道了,所谓的以一条绳索上天宫,也不过是骗子蒙骗的技术高而已。
首先是不能近距离看,二来道具厉害,那绳子表面是绳子,其实里面有东西,是他们门里多年秘传的玩意。
三来嘛,现场有托,有使障眼法的,又是故意制造些惊恐场面,先把人吓住,整个把戏除了技术,主要靠蒙骗。
谢振自认为聪明,不是那等愚夫愚妇,寻常的戏法,骗不过他。
但此时此刻,人家‘顾记’食肆一开始便说清楚,这是一出戏剧,叫什么舞台剧的,是假的,人家从没有提过半个真字。他置身其中,却是大汗淋漓,看不出半个假字来。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谢振还好,他那几个弟兄,已经有两个腿软的站不住,跪到了地上。
剩下的那几个也不是不想跪,实是连动都动不了,僵在椅子上心下茫然,尤其是瘦子,他脑子已经完全不会转动,耳朵里一直在‘咔咔咔’。
“我若是死了,下了十八层地狱,你们,你们好歹给我弟妹一口吃的……只要饿不死就成……”
瘦子哆哆嗦嗦地道。
他会遭报应的!
只要想到自己进门时说的那些个话,他就知道,自己或许会遭报应——就算想当襄王,他也没那个命,再说,襄王敢信口胡咧咧地调|戏仙女么?
他就做了!
“我怎么就这么能耐!”
瘦子一时觉得自己不该有这么害怕的情绪。
他平日里连和尚,道士什么的都不怕,在道观,寺庙也没见多尊重,实不明白,这回怎就怕成了这个样子?
平时不是连死都不当回事的?
若是其他食客知道他的心思,说不定会道一句深有同感。
他们有敏锐的也觉察到了,此时坐在‘顾记’食肆的彩棚里头,自己的情绪有点过分活跃。
顾湘立在厨房门前,遥遥看着彩棚里的客人们,目光隐隐有些迷离。
此时系统界面整个都成了金色的。
美食点嗖嗖地向上增长。
【剩余美食点:两万九千六百二十二个。】
刚才她送上去那道‘梁上燕’以后,短短一夕之间,美食点增加了八百九十五个。
只片刻而已。
“食客不过八十桌,一桌平均下来也有十人左右。”
顾湘忍不住掐了自己一把。
果然,还是得舍得花‘命’,举办活动,开这种宴席,别看需要花美食点,但只要做得好,来得客人足够多,足够精准,花再多那也是赚。
这顿饭吃完,或许她就有钱开主厨的私房菜馆了,只要她能舍得。
“阿弥陀佛!”
顾湘正沉吟,耳边忽听一声佛号响起,就见系统界面刷一下闪了闪。
特殊美食点瞬间加了300!
“嗯?”
此时,大相国寺浴佛节的庆典法会已然结束,方丈惠行法师刚送走了几位身份紧要的善信,转身欲回寺时,却是脚步一顿,猛地回过头去。
他不自觉就大跨步地离了寺门,越向前走,他的步伐越是轻快,脸上的表情越是惬意。
一路走到州桥处的顾记食肆的摊位前,惠行方丈的脚步才猛地停下,先是举头看了看天空,便撩起僧衣,盘膝而坐。
惠行方丈是大相国寺的住持,此地又毗邻大相国寺,四周无论是行人还是各个脚店,正店的掌柜,就没有不认识他的。毕竟这大相国寺与别处寺庙道观不同,深处闹市,在凡尘,京城百姓哪个月要是不去几次大相国寺,便会觉得少了点什么。
行人一见惠行至此坐下,个个惊讶,不自觉都围拢了过来。
惠行拨动佛珠,念了两声佛号,便缓缓闭合眼睛,入定去了。众人正不知所措,就见道边陆陆续续过来好几个僧人,都是胡须雪白的老僧,虽不是个个都如惠行一般入定,却也是目中神采奕奕,面上无尽感叹。
“这简直是……梵音佛语。”
两个老僧对视一眼,连忙闭上眼默默开始记录。
他们两个年轻时做过专职的乐僧,曾创作过许多佛乐,可如今都半截入土了,没想到却第一次真正听到了想象中的梵音佛语。
宴席刚过半,整个顾记食肆彩棚的周围,就被一大群僧人给包围住,引得好些路人纷纷向这边走来,一时道路给堵得是水泄不通。
彩棚内,戏台上,演员们却是对外面的事全然不知。
表演已进行到最后一折,所有演员都精神紧绷得厉害,别说外面,就是台下的观众,在他们眼里也早就模糊不清。
第三百五十四章 闭幕
“阿弥陀佛!”
惠行耳边听着骤然转变的佛乐,浑身微颤,双目大睁,鼻尖只闻檀香飘渺,便见整个‘顾记’棚顶上浮现出一团云雾。
“天……天要掉下来啊!”
旁边卖饮子的小贩失声惊呼。
惠行方丈及众僧神色也微动,虽未失态,却也深感此情此景炫目不已。
此时棚内,秋丽为首,樱桃,乐儿等人已徐徐‘飞’下了搭建在棚顶的‘戏台’,周围烟雾缭绕,头上金光炫目,她们都是按照演练熟了的动作摆出姿态而已,根本看不清楚周围,甚至连动都不必动,身子就自然而然顺滑地飞到半空中,缓缓地飞出帷幔,几乎眨眼间,便落到了汴河河畔。
秋丽她们其实有些懵。
上一折飞天的戏份结束,她们就一直没动,始终置身的黑色幕布搭建的空间里,都是听着音乐的指示行动,此时回过神已至河畔,看着水中影影绰绰的倒影,到是把自己给唬了一跳——怎么觉得这脸都不似是自己的了?
此时她们才能看到周围人的反应,秋丽一眼看过去,只觉得所有人看她的目光,简直让她浑身上下都在发烫,并非窘迫,就是脑子晕乎乎的,浑身轻飘飘一片。
若非她身边还有这么多姐妹在,若非她好歹还记着绝不可丢脸的念头,怕是都要失态了。
秋丽脑海中杂念纷纷,却不知在众多围观的人,尤其是坐在食肆里转头眺望的食客眼中,她们凭空出现在半空的金色穹顶之下,眨眼间从天而降,简直像真正的天女降了凡尘。
食肆周围,众僧齐齐吟诵佛号,更有不少僧人开始诵经。
漫天的金光落在河边,落在人身上,饰演主角贾生的雪鹰,是唯一一个镇定自若的,面对这般场景,唱腔丝毫都不乱,气息平稳至极,稳稳当当撩起衣摆坐于河畔青石上,端起‘沙头酒’‘绝命饭’,一时却不吃,只叹了声,便将饭菜予道边小乞儿。
对逼他到绝境,只能一死的那些‘父老乡亲’们一个‘冤’字也不喊,只道一望天下太平,二求公理长存。
‘贾生’不急不缓地唱着戏词。
惠行方丈看着他,笑了笑,神态平和,旁边几个僧人一时觉得方丈似是有所顿悟。
最近方丈一直在烦恼一些事,已烦恼了许久,就在这一刻,那些愁闷的思绪似乎终于消散了。
明明是阴天。
天上浓云密布,可‘贾生’身上却打了一层光,食客们看影戏时,也看过人是怎么打光的,可什么样的烛火,能打出这样惊人的光泽?
‘贾生’唱着戏词,鼓乐声越来越激昂。
食客们的心跳声随着乐曲的节奏,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胸腔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好似下一刻就会爆起来。
张乔安扶着桌子,听着心口扑通扑通巨响,喉咙里呼噜呼噜的,张了张嘴,嗓子却干得紧,根本说不出话。
‘贾生’的唱词随着乐曲越来越高,鼓声震得周围的小摊车微微颤动,地面都好似起伏不定,雪鹰的声音却是稳稳地压着鼓乐,丝毫不乱。
张乔安脑子是懵的,心里却不禁想,原来,这人的气息竟然能这么地长!
感叹还未止息,只见贾生身形后仰,双臂展开,朝水面跌去。
“啊!”
围观的人群齐齐惊呼。
霎时间,食客们眼前陡然被忽起的光芒闪得眼前发亮又发黑,恢复视觉的刹那,只天半空中天门洞开,莲花宝座降落,观音大士手持玉净瓶和柳条,目含慈悲,眉间带笑。
“观音大士!”
无数人惊呼。
‘观音大士’的柳条拂过,汴河忽然便波动起来,河水滔滔,河鱼纷纷汇聚,无数鲤鱼飞跃到半空,滞留许久,鳞片一点点地染上了金红色。
就是在所有人的面前,这些鲤鱼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好几个离得最近的百姓,看得最清楚的,都忍不住膝盖一重,跪了下去。
不光是州桥这一处,就连旁处的行人也惊觉异样,连路过巡街的衙役都驻足旁观。
‘贾生’稳稳地落在了水面上,无数的锦鲤聚集在他身下,托着他渐行渐远……
此时乐曲声响渐轻,也从骤急变得舒缓。
众人目送‘观音大士’缓缓点头微笑,身形隐去,心里头先就知道,这出……惊人的剧目,已到了尾声,心中不由怅然若失。
天空中云雾犹在,汴河的水尚未平静,‘顾记’食肆里,秋丽,樱桃,乐儿一众仍做仙女扮相的‘店小二’们徐徐而出,盈盈行礼。
众食客:“……”
张乔安一直没觉得心虚,等秋丽走到他面前,把最后一道甜品,‘蟠桃宴’端上来。他却浑身都虚软地厉害,慢吞吞地舀出一勺流动的桃汁放入口中,桃汁是温的,里面融化了奶酪一样的山药泥,带着淡淡的果酒的味道,山药泥却是微凉,隐隐带着一点点的野薄荷的味道。
一口下去,他终于感觉脑袋一轻,神智彻底清醒过来,长长吐出口气,幽幽道:“好吃!”
满座的食客皆回了神,摸了摸肚子,目光在秋丽等人身上逡巡,显然仍有些怀疑她们是真的,还是虚幻的影子。
八贤王把盘里的甜点一丝不剩地吃得干干净净,回过神看了眼桌子上的空盘。
盘子造型精美,看着簇新,愣是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若不是他失态地打了个小小的饱嗝,怕是都要怀疑自己刚才到底有没有吃过饭了!
整个食肆安静得鸦雀无声。
“阿弥陀佛!”
惠行方丈终于推门而入,合掌冲顾湘行了一礼,面露敬意,“女施主与我佛有缘!”
顾湘:“……”
老狗蹭一下从后头蹿出来。
秋丽她们更是骇然色变,暴怒道:“你个老和尚,说什么胡话!”
赵素素今日扮的观音,妆容尚未洗去,闻言匆匆奔入,怒目而瞪,惠行方丈尚未做出反应,他身后那帮和尚们齐刷刷浑身不自在起来。
观音大士的怒目,谁又受得住?
第三百五十五章 胆小
秋丽,樱桃她们,还有赵素素和萧灵韵几人,听了惠行方丈的话,却是心里的怒火一下子升腾而上,几乎要压抑不住。
若不是念在大相国寺是皇家寺院,此地又与其毗邻,对方那边的和尚还挺多,乍一看乌泱泱的一堆光头,还挺骇人的,她们已经招呼老狗过来抄家伙把这帮子和尚通通赶出门去。
其他僧人见她们如此,也是吓了一跳,还有些纳闷。
虽然自家方丈这冲进来就说人家女施主同我佛有缘的话,挺像前些年四处流窜的拐子,但他老人家到底是大相国寺的方丈,身份摆在这里,他说这等话,真正说起来,对那位,似也算是恭维。
外面好些食客听见惠行方丈的话,顿时嗡嗡声四起,今天‘顾记’闹出这般热闹,围观者甚众,此时各种流言皆起,估计用不了多久,传出去的流言蜚语,就连当事人也要听不懂了。
今日是浴佛节。
大相国寺内高僧无数。
不只惠行方丈,另外几位老僧也齐齐行礼,轻声道:“女檀越,您与我佛有缘。”
“今日这佛乐,已近道矣!”
惠行轻声道。
周围登时静了。
食客们面面相觑。
顾湘与大部分食客们,其实因着不是佛门中人,即便置身于极乐宴内,虽也觉得自己很是有感触,但同那些真正的僧人相比,依然差距很多。
哪怕顾湘买下了‘极乐宴’,她也知道该怎么来还原,可像这种促销打折廉价的商品,她就别想一买就领会其真意了,且正因她如此,她这个主厨反而是受影响最小的一个。
她实在无法理解这些僧人们听到‘极乐宴’配乐时的感受。对这些僧人,尤其是惠行这样修习佛法数十年的正经高僧而言,沉浸在这配乐,这檀香,这一切梦幻中,真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感觉袭上心头。
似乎多年所追求的东西就在眼前了。
“莫不是想让顾厨入佛门?”
张乔安四下扫视一眼,愕然惊道。
秋丽闻言,陡然色变,终于没忍住,猛地冲到厨房里抄起菜刀。
顾湘吓了一跳,连忙一把夺过来。
“秋丽?”
秋丽怔了怔,也察觉到自己失了态,却是咬牙切齿,心中大恨。
顾湘哭笑不得,忙哄了秋丽两句,转头冲张乔安翻了个白眼:“别信口胡说。”
转身却是恭恭敬敬地将惠行方丈礼送出门:“我不读佛经,不信诸佛菩萨,也不欲成佛。”
惠行方丈颔首轻笑,显然他也并非张乔安那些人所想的意思。
“女檀越,不知这一出《极乐》,是否可再演一次?”
顾湘扬眉:“以后会当成我们‘顾记’的招牌,每月演一到两次。”
惠行方丈这才心满意足地去了。
秋丽:“还演?唔,就是演,也不让和尚进门!尼姑也不成!”
顾湘莞尔:“大相国寺可是京城最热闹的地方,但凡大相国寺的僧人们认可,给咱们宣传一二,就等于整个京城,上到达官贵族,下到寻常百姓,都知道了我们‘顾记’的名字。”
若换到后世,就等于娱乐圈顶流给做宣传呢。
大相国寺在眼下这个时代,就是娱乐圈顶流的地位。
秋丽叹气,心中郁郁,只要想到三娘有一星半点的可能,会跑去出家,会离开,她就心绪不宁。
她们这些小女子,过得容易吗?
男人们在这世上到处都是路,便是贫家的小子,也能通过自己的努力,选择去做工,去学一门手艺,甚至有机会去读书,总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可女人呢?便是贵胄家的女眷,这一辈子也不过只有一条路,找个好夫婿,嫁个好人家,生儿育女。但这好夫婿,好人家,在这世上却是寥寥可数,显少能寻得到,出嫁全靠运气,运气不好的还占了多数,就是女人的命一切都好,出身一个好家庭,嫁了好人家,丈夫爱重,公婆仁善,那也可能一个不好,就在生产的时候一命呜呼。
她每次想起成亲这件事,并不觉得开心,更没有什么甜蜜,只有恐惧。
恐惧那些男人会薄情寡性,恐惧即将嫁入的家庭有无数的麻烦在等待她,来自婆婆的,妯娌的,丈夫的……恐惧生产,也恐惧……不生育。
好像哪条路都不对。
只要她是女人,只要她生在眼下这世上,眼前的路就是遍布荆棘,似乎无论往何处走,都不会有好的结果。
俗语说,千年的大道走成河,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呵,女子嫁人要吃多少年的苦,受多少年的罪?可便是最终能熬成婆,又怎样?
可不成亲就真得好?在遇到三娘之前,在加入顾记之前,秋丽口中厌恶成亲,但她心里知道,不成亲的女子,一样不会有好下场。
未婚的女人便是自梳,将来的日子也有无尽的苦头要吃。
现在她终于有了一线生机,生机就在三娘这里,她赚了钱,有事情可做,身边还有很多可托付的同伴,几乎只一瞬间,她身上的那些死结就都解开了,她现在有了底牌,她有自己的房子,她能攒下一笔养老的银子,也不必担心年老体衰后流离失所。
无论是将来看好了某人成亲,还是一辈子不成亲,她都不怕。
前提是自家小娘子一直都在。
她就是这般软弱,没有办法的。
八贤王悄悄打了个饱嗝,从袖子里摸出荷包,取出里面厚厚的一叠金箔,轻轻折了折,卷成一簇花的模样,信手插在只盛着白水的茶盏里面。
又待惠行方丈走远,八贤王这才低调地起身,和那些意犹未尽的食客一起,慢吞吞地出了门。
赵城摸着肚子恍恍惚惚地往马车上走,一直到扶着自家王爷上了车,才想起来道:“还有樊楼范厨的烧鹅没去试。另外就是金家的孙子如今也学成出师,做了一手极好的羹汤,成兄强烈推荐的,王爷昨日不还说要去试试?还去么?”
八贤王:“你还吃得下去?”
赵城犹豫了下,只当自己没说话,老老实实地上了马车。
先不说已吃得饱足,便是还能吃,他也只会调头回顾记再来上一顿,别处的美食再好,在他把那一口豆腐羹,那一口萝卜火腿的极致鲜美味道忘却之前,他也不肯吃,免得破坏这美妙的记忆。
第三百五十六章 玩笑
晌午一过,阴了好几日的天,终于放晴了。
浓云散开,阳光满地。
光线穿过重新闭合的那棚顶的缝隙,落在桌面上,地面上,斑斑点点的,按说只是寻常景色,可这满屋的食客看了,却隐隐觉德耀目的很。
张乔安捧着一盏玫瑰花露,低着头,满脸通红,只敢拿眼角的余光追着正带着人上菜的秋丽看上一眼。
身形纤细,容貌若天上明月一般。
他按了按心口,喝了半天花露,还在晃神。
旁边郭小郎看着他杯子里粉红的饮品,眨了眨眼,心下好奇,也端起一杯喝起来:“怪不得你这个从不喝这种东西的小子也愿意喝了,又香又甜,真是好喝得很。”
张乔安:“……”
他这才回神,轻轻舔了下嘴唇,终于品位到花露的甜香味了。
这些——当真不是天女么?
不只是张乔安晃神,在座的食客们个个都心潮澎湃,如在梦中。秋丽她们每到一桌上菜,甚至觉得这些食客不光是想站起来接,连想跪着接的都有,只秋丽等人动作又麻利又快,开口也是语声清脆客气,到底让人回了神。
顾湘一边做菜,一边心神动荡。
此时系统界面之上,她的美食点飙升得非常快,稍微一估算,这些食客们一顿饭下来,每个人平均给她贡献的美食点,竟然达到了七八十个。
虽然宴席的时间长,这顿饭,所有人一吃便是将近两个时辰,可这样的数目,真是让人恨不能每天都来一次。
“呼。”
顾湘轻轻敲了下额头,拼命把嘴角的笑收敛好,万一让人瞧见她的表情,怕不是要以为她得了什么疯病。
谢振坐在顾记食肆的一角,站起身给自家弟兄们使了个眼色,悄没声地向外挪动。
他们本是来找麻烦的。
但这会儿却只希望自己是透明人,谁都瞧不见才好。
好在秋丽这群‘仙女’忙得紧,根本没心思关注谢振等人的去向,前一波食客依依不舍地走了,立时便有新食客进来。
刚才她们的演出,实在是太过惊人。结束这么半晌,大半个京城的百姓几乎都听见了消息,不禁议论纷纷。
很快就有传言说,大相国寺的惠行方丈被‘顾记’的饭香引得落下凡尘,破了戒律。
德高望重的老方丈都受不了‘顾记’美食的诱惑,竟来吃饭,他们这些凡俗之人更要来见识一下,好好满足满足口腹之欲。
如此,陆陆续续地有食客被吸引而至,但凡是来了,正经闻到食肆里的菜香,不把肚子塞得连一指缝的余地都没有,那便绝不想出门。
顾湘还好,她手脚麻利,今日的‘极乐宴’又是提前一日做好了准备,身边那几个小帮厨都是大有长进,很能帮得上忙,秋丽她们此前虽在‘顾记’做过,可一来顾庄时客人少,二来她们也不必做服务员,这回可是见识了一次正经‘店小二’的辛劳,个个都是手忙脚乱,加上忐忑不安,且心神还沉浸在演出的疲敝里,哪还有心思去琢磨那几个混混?
也就是那几个小混混虽是阴阳怪气,还把那些流言蜚语和闲话拿出来说嘴,可到底见机得快,没真闹出事。且那几个食客的反应也快,当即就给顶了回去,没给雪鹰和老狗他们发挥的余地。
若是这几个人真做点什么,保准让他们连死都不得好死。
秋丽在戏欢阁,见过的那些个腌臜事多了去,老狗他们在顾湘面前乖顺,可当初在勇毅军,那都是连杀官造反的事也并非不敢做的凶人,就这几个小混混,他们是真没大上心。
不过,老狗还是点了两个兄弟,让他们四下去探查一下这帮人的底细。
忙过一日,傍晚顾湘他们才收了摊。
一行人都累得瘫坐在园子里潺潺流水边,顾湘令人把灶上一直没熄火,炖着的鸡汤盛出来,一人喝上几碗暖身。
秋丽,赵素素,萧灵韵几个,让人点了六根粗蜡烛,盘腿坐在软垫子上盘账。
三个人,三个算盘,六只手,噼里啪啦的响得不成。
老狗带着弟弟刚砍完了柴,正打算去泡一泡澡,远远看见秋丽她们的模样,不由叹了口气。
“仙女哦!”
“对了,不知哪个客人好大的手笔,给咱们打赏了好些金箔。”秋丽一边算账,一边笑道,“我今天正收盘子,一拿起茶杯就看见里面金灿灿一片,可把我给吓了一跳。”
顾湘抬头看了眼,略一凝眉,总觉得金箔这字眼有点耳熟,似乎在什么地处听过,想了想没想起来,也便罢了,眨了眨眼,忽然一笑道:“唔,那帮食客老说我做得菜不够贵,正好有点金箔,明天做一道贵菜,就叫黄金浓汤。”
秋丽悚然而惊。
樱桃都吓得差点摔一跤:“小娘子打算让食客们……吞金自杀不成?”
在她印象里,吃金子是真会那什么的,当年在戏欢阁,就有一个曾经名噪一时的小姐做过那等事。
顾湘眨了眨眼:“唔,这到让我想起件事,王哥,等会儿我写个食用金箔的注意事项,你寻人给我做成招子,字要放大。”
老狗连忙应下。
这活儿他也是做熟了的。
浴佛节一过,‘顾记’的名声,登时就不可同日而语。不只是市井小民,好些贵胄子弟也听了‘顾记’的名声,纷纷而至。
顾湘顺势就推出‘极乐宴’里几道富贵菜。
光是那道‘胭脂卧雪’,火腿是拿熬煮了数月的高汤吊出来的,高汤里加的各种料,都能让一般寻常的小食肆亏死一百遍,虽说不至于像鹌鹑羹那般,只用鹌鹑舌做菜,一道菜就要取数百命,却也是价格不菲,作价一贯。
另外一道主食,蟹膏炒饭,煮饭时用的山泉水都不是街上卖的水,特意请专人到山里挑来,除了蟹膏,还用无数山珍海味,也是贵极,作价三贯。
当然,黄金浓汤也是有的,只这道菜就是个纯粹的玩笑了,顾湘自己试了试,金箔唯一的价值就是摆着好看。
这菜,能摆盘好看,就可以当成美食看待了。
第三百五十七章 金厨
其它富贵菜,也是各有各的贵法。
顾湘的小食肆照常开张,迎接的仍是京城寻常百姓,卖的也都是些哪怕日日吃,也不心疼的小食。
除了肉火烧外,还加了一些馄饨和烧麦,另外又加了金丝牛肉饼,和金丝鸡肉饼。
秋丽自从吃了个金丝牛肉饼以后,每天早起要吃两个,中午要吃两个,更可怕的是她半夜爬起来也要吃一个半,另外半个分给这会儿到比她有自制力的樱桃了。
顾湘是真有些担心,过不了多久她就有收获个圆滚滚的丫头。
圆滚滚的熊猫什么的,哪怕是圆滚滚的小柿子,她都会很喜欢,可圆滚滚的秋丽,还是别见的好。最起码,在秋丽年轻的时候别看见,中年以后再说吧。
顾湘琢磨着,或许她需要研究一下减肥餐什么的。
只是想把减肥餐做得好吃,恐怕有点难。
就说这肉饼,外头是一圈炸得外酥里嫩的焦圈皮,里面的肉好好地锁了鲜浓的汤汁,与灌汤包比,这汤汁稍嫌粘稠,有点像肉冻,入口即化,这般精工细作,用料也足,自是好吃,可不光油炸过油水很大,里面用的肉也不选全瘦,总是肥多一些,瘦少一些,热量极高,吃一个肉饼,估计能抵得过如今老百姓们吃上三四天的饭。
除了小食肆的小食外,趁着如今这热度,顾湘又在园中水畔的游廊内和周围,点缀桌椅,设置雅间雅座,招待那些愿意多掏钱的贵客。
到雅座来用膳,哪怕只有一个人,最低消费也要一两银以上。
雅座前方布置有高高的戏台,上面和周围都各自摆放了许多布景,多是开‘极乐宴’时用过的,不过这些布景顾湘又重新设计,要更精致些。
表演就在这等地处进行,预计是每隔三日表演一折,间或演全场。
除了秋丽和乐儿她们,顾湘又从那些自顾庄便跟着到京城的使女丫鬟里头挑选了一批,也是日日排演,看排练的情况同秋丽一行人轮换着演出。
不演舞台剧时,顾湘打算请食客里面能说会唱,有些绝活的客人尽情地上戏台上演上一回。
说起来‘极乐宴’的道具可不是一次性的,而且特别有趣,但凡想体验的食客,可以出钱玩一玩。
自从戏台搭建好以后,秋丽她们还好,当初排演时已经玩得很足够,其他人却是十分喜欢,但凡有空就上戏台子去看去玩,想必食客也喜欢。
另外就是准备培养个说书的,她觉得二木和老狗做搭档就不坏,每天说一说《开封探案手札》之类。
四月十五日。
傍晚。
今天细雨下了一整日,却没影响樊楼的灯火。
日落时分,樊楼四面八方的灯亮起来,台上丝竹声阵阵,美人翩翩起舞,觥筹交错间,酒香飘荡。
范厨子左右手各自拿了把剁肉刀,几下就劈开半只羊,剁肉,剔骨头,正忙得不亦乐乎,就听见外头他小徒弟大声吵吵:“这肉你们从哪买的?你们都干了多少年了,连个肉都不会看!”
“小三子。”
范厨子蹙眉,招呼了声。
外面总算没了动静,不多时,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子进了门,打着赤膊,露出肌肉结实的胳膊,一言不发地过来帮着干活。
范厨子心里叹了口气,知道小徒弟心里不痛快。
“凭什么不是师父?早去年就该您得这个‘金厨’了,偏赶上那几日师娘身子不好,师父没上灶,结果让李师傅他捡了个大便宜,要是当时师父你在,再两年也轮不到他!”
“……今年咱们的这道烧鹅,那是从年头上就专门精挑细选地,挑选了种鹅,细心养着,伺候祖宗都伺候它们那么上心,养到最后也是一百只里能有个三五只合格就算不错,更不要说师父你这控火的本事,谢师傅也不能比!”
“就咱那烧鹅,宫里能吃得上?您不是‘金厨’,谁来当?”
范厨子几次想说话,都没堵住小徒弟的嘴:“行了,啰嗦个什么,让外人听见,你师父我还有脸做人?”
小三子憋了口气,使劲憋了半晌,掏出帕子擦了把脸,还是没憋住,眼泪哗啦啦地流。
“就算拿不到‘金厨’的名号,可也不能,不能一张金箔都不给。”
范厨子怔了怔,叹了口气,当他就甘心?但凡这回的金舌头老饕由别人做,他都能直接冲到那家伙面前让他好好说道说道,可这金舌头是八贤王他老人家,他能怎样?
浴佛节那日,八贤王没露头,他们精心准备的烧鹅只好自己切开分吃,那他也不敢多言。
好在八王爷隔日便到了。
可吃饱喝足,夸赞到是得了两句,最要紧的金箔是一张都无。
“哎!”
范厨觉得自己要怀疑人生。
这些年《探食》在京城勤行的地位越发高了,‘金厨’的名号,简直比御厨都厉害。尤其是八贤王今年居然成了《探食》的金舌头,今年连谢厨这位已金厨的大师傅也要亲手做新菜。
范厨也是志在必得。可,他连一张金箔都没拿到手。
这几日,他简直都没脸见人了。
同一时间,孙羊店的周厨,月海楼的方厨,还有慧心斋的胡大厨,同样坐在灶台前面在怀疑人生,也同样很觉得没脸见人。
因着这个,京城勤行好似一瞬间沉寂下去,平日里那些斗菜啊,交流的精神气,似乎全都消失无踪。
这日,最新的《探食》册子终于出了。
《探食》一向是直接送到樊楼,小三子是第一个拿到手的,握在手里攥着,咬牙切齿了半晌,这才把册子递给师父。
范厨子深吸了口气,先把里面夹的扉页取下,展开一看,最上方金厨两字之后,顾三娘的名号赫然在目,他一下子怔住。
小三子:“开什么玩笑!‘顾记’才开张多久?连半年都没有。”
他当然听过‘顾记’的名头,浴佛节之后,勤行谁还不知‘顾记’的名号。
“就算表演得再好,我们厨子最重要的是手艺,一个小丫头,从娘胎里开始学厨,都比不过师父!”
小三子气呼呼地把册子打开,翻到第二页,面上的怒气却僵住:“……师父,师父您排第二。”
范厨子:“别胡说,今年咱没金箔,肯定垫底。”
第三百五十八章 嫉妒
“师父。”
小三子满脸茫然,“真的是排了第二。”
范厨子茫然地接过册子一看,果然,在今年入选的有望金厨的排行中,他的位置还挺高,上面只有个顾三娘压了他一头。
他登时有些不敢置信,连忙向下翻了翻。
好几个负责撰写探食册子的老饕,金舌头,都给了他很正面的评价。甚至连八贤王也不乏溢美之词,说他的烧鹅口味独特,在京城都是独一份的,放在宫里也分毫都不逊色。
“……”
他一张金箔也无,能得第二,那后头这几个,难道要倒找《探食》金箔不成?
范厨子脑子里简直打了个结。
目光落在顾湘的名号上,暗暗磨牙。
按照《老饕探食》的规矩,当年会评出次年有资格入选金厨的厨师,以及酒楼和菜品,次年年初则请有名望的金舌头,老饕,通常人数在三到五人左右,依次作为食客登门品尝,给出金箔,最后金箔最高者便是当年的金厨。
当然,也有很多时候,老饕认为厨子不合格,便一张金箔也不给,这种时候还很常见。
今年的情况与往年有些不同,八贤王亲自来当这个金舌头,当然,他老人家出马,也没人会觉得不服气。
八贤王自小就有‘好吃’‘会吃’的名声,京城里的厨子们就没有不知道的,他老人家的舌头也灵敏,且他身份尊贵,见多识广,有他来当这个评委,京城的厨子们可是一下子就来了精神。
樊楼更是大力支持门下的几个名厨参与争夺。
范厨子也好,其它候选人也罢,都已经准备了一年多,‘顾记’最近这才初初冒头,一开始谁都没把她放在心上,范厨子当然也没有,在这座偌大的京城里,每年冒头的名厨和各种食肆酒楼车载斗量,能活下去的却是少之又少,新开张没几日的小食肆有什么值得在意?
结果就是这么个小食肆,到压过了京城无数个名厨,成了事。前头在张家,他们樊楼算是彻头彻尾地丢人现眼了一回,便是张家不介意,也没故意张扬,可京城的流言哪里又按压得住。
别看那些流言对那女厨子也不友好,但那是外头的传言,他们勤行上下一干人等都清楚,顾记的女厨子确实做得一手好饭食,愣是把张公子从命悬一线的危险状态救了回去。
张平甫和女厨子的流言一出,外头那些人怎么想,范厨子不清楚,可他却亲眼所见,不光是‘顾记’的那些个寻常食客,便是在樊楼,他也听见好几个贵公子背地里嘀咕,都道这些乱七八糟的流言,千万可别传到顾厨的耳朵里去,万一把她吓到,再断了自己的朝食,那日子可就真没法子过了。
别看晌午的钵钵肉卖得又贵又好,晚上的烧烤更是名气最大,但钵钵肉可以不吃,烧烤也绝不能天天去吃,唯有这朝食,大家如今已养成了习惯,很多人每天早晨起来买上‘顾记’的朝食去上工,都成了必不可少的一个步骤,要是哪天买不到,一准儿要郁闷许久。
“竟能养得住这般贴心忠诚的食客,哎!”
范厨子一想起这事,心里就有些嫉妒。
其实这流言一起,顾湘自己根本没当回事,甚至当个乐子来看,还有点自己忽成了名人的,小小的兴奋。
毕竟在她的时代,哪个女孩子被人说让两个极出众,堪称明星人物的男子追求,这肯定不能算是坏事。
或许会有些不好听的话传扬出来,但只要这女孩儿稳得住,不是真要脚踩两条船什么的,而追求者也不是特别招人烦,那这便算是好事了,私底下,这女孩子大约也要兴奋一下。
恐怕不只是后世,当下也是一样。
人之本性,多是如此。
不过,‘顾记’的食客可没人这般想,几乎所有人第一时间,连反应都没有,做得第一件事就是当不知道有这流言存在。
愣是没一个人在顾湘面前嘀咕。
也是巧合,事发后的第一日,流言最厉害的那日,顾湘给小柿子和大可爱做狗粮做上了瘾,熬了大半宿,第二日便起晚了。
当天的朝食都是家里小帮厨们做的。
那日起了一大早,绕了远路过来排队的好几个食客,听几个小帮厨客客气气地说,今天肉火烧打八折,全是小帮厨们练手的作品时,简直像是挨了一记晴天霹雳。
众人纷纷想,这一日到也还好,万一三娘子听了流言心情糟糕,万一她觉得自己的确不该抛头露面,万一她以后都不肯再做吃食了,那可如何是好?
张乔安一想到这些,心里甚至有点害怕。
日日吃饭如喝药的滋味,他再也不想有了。
偏顾厨同其他街头小贩不一样,她不想下厨,不想再做这生意,那必是无妨。
张乔安可记得清楚,那日在城门口,他初见顾家小娘子牵着自己的马,驮着美人而来,神态轻松自在,眉宇间自信飞扬。
至今他家的马还屡有从家里逃跑,投奔顾家的打算。
张乔安:“……”
还有这顾宅里的布置,摆设,乍一看不起眼,可处处都见惊艳。
张家富贵数代,并非什么暴发户,家中布置也见清雅舒适,但家里他生活了这么多年,房间里一应摆设都是照着他的喜好来布置,他在家中,却仍不及他在顾记门外,那普普通通的长椅小桌上一坐,更舒服更愉快。
张乔安自然是打探过,顾家的下人也并不避讳,只道,一应布置,皆是小娘子身边的使女雪鹰做的。
当时张乔安就明白,顾家小娘子,绝不是只有李家私生女这么一个不好提起的身份。
不光是张小公子,一众食客都想到了一起,不约而同地警惕起来,愣是这好几日,没让京城风波波及到顾湘一星半点。
范厨子若知道,顾湘根本没做任何暗示和引导,‘顾记’的常客们就自动自发地把所有闲言碎语都阻拦在外,没让顾厨有任何的麻烦和难堪,他怕是更要嫉妒了。
第三百五十九章 蟹黄炒饭
在这世上,但凡是当厨子的,除了谢尚那样自小天资过人,家学渊源的那类名厨,谁不想拥有真心实意地喜欢自己做的菜的食客?
若有食客愿意为他这般费心,范大厨恐怕能美滋滋地美上一整年。
“啧。”
正郁郁,就听厨房外传来一声爽朗的笑声,听着像是谢尚的动静。
范厨子盯着《探食》,暗暗磨了磨牙,好歹他自年轻时起,就经常同谢尚一个灶台上烧菜,大家在一起这么久,平时关系也算不错,现在他都这般倒霉了,姓谢的那厮……到还这般开心?
此时,门外谢彬蹲在地上,盯着自己的手掌心看,一张脸气鼓鼓的,像个小蛤蟆。
谢尚忍俊不禁,终于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哄他:“是咱们这位王爷的舌头不好使,我们家小幺儿,彬小子怎么也不可能连一张金箔都得不到,那顾小厨算什么?肯定没你烧的菜好吃。”
“那到不是。”
谢彬抬头,认真又肃穆地反驳道,“顾厨的手艺很好,大伯,”
谢尚:“……噗。”
谢彬蹙眉,猛地站起身:“大伯,你同我去‘顾记’,我请客,我们吃饭去。将来,我一定能赢过她!”
谢尚失笑,他以前真没觉得彬小子可爱过,这小子是三房的幺子,也是第三代最小的孩子,从小就得宠爱,或许是宠坏了,越长大,这眼珠子越往脑袋顶上走。
他爹前几年老说,家里这第三代的娃娃们,别人都好,只彬小子以后也不知会是个什么结果。
厨子虽不至于说是贱业,却也是下九流,谢家再富贵,谢家人的身份地位却都不高。
干他们这一行,为人谦虚谨慎才能活得长久,过得愉快,像彬小子这般性子,以后一准要吃大亏。
他这样的性格,就是天分再高,手艺再好,家里也发愁。
这些年,谢家把他打发出京城,不让他留在大酒楼,连自家的酒楼都没让他去过,就是想磨一磨他的性子。
而且在外头,他一不小心得罪了人,他们这些当长辈的,好歹还能替他收拾残局,总比在京畿要地好,这地处权贵遍地,彬小子再得罪几个,就是老爷子的头也不硬,被砍了同样要掉地上的。
谢彬一向说风是风说雨时雨,说走就拉着谢尚直接出了门。
“急什么,正好来了樊楼,先试试你范叔的烧鹅如何?”
“没必要。”
范大厨:“……”
他小徒弟一怔,偷偷抬眼看了看师父,老老实实地闭上嘴没吭声。虽然做徒弟的,肯定要维护师父,但对方可是谢家的那个谢彬,那就没必要多说什么了。挤兑师父两句算甚?京城那些个金厨们,又有谁没受过谢小厨的挤兑?人家凶起来,连自己长辈的错处,那也是天天挑的。
范大厨沉默半晌,把身上的围裙一扯,扔到旁边,大跨步地朝厨房门外走去,走了两步,又回身把小徒弟的荷包扯下来系上。
他出门干活,从来不带钱,现在去别人家吃饭,总不能吃霸王餐。
小徒弟:“……”
一前一后,几个厨子一路疾行,很快就到了麦秸巷‘顾记’门前。
离得老远,谢彬忽然站定,抬手整理衣冠,把衣摆拉平,拂一拂衣袖,又掏出手帕擦了擦脸。
谢尚不由挑了挑眉:“你小子什么时候待家里长辈也能这么有礼貌?”
他心里却忽然有那么一点不是滋味。
谢彬这孩子在家里就是个小霸王,人人哄着顺着,谢尚虽是伯父,但向来疼他如亲儿子一般,平时也一直顺毛摸。便是如此,谢彬还是说尥蹶子就尥蹶子,一直像个小孩子一样,把巴掌抽到家里长辈脸上,还不觉得让家里大人难堪了。
现在可好,对一个外人竟是恭敬到如此地步,让他这个当长辈的,情何以堪?
此时晌午已近,正是饭点。
顾记食肆外的长队已排到了对面去。
对面谢家菜的伙计,如今已很娴熟地帮忙维持秩序,偶尔还帮着秋丽,樱桃他们端水,拿帕子,让排队的食客能净手擦脸,或是帮着拿煮好的山楂茶,大麦茶之类,请客人们解解渴。
谢尚看了眼食客们的表情,不由心中暗暗点头。
范厨等人背地里总觉得他性子高傲,只专注研究自己的菜,不在乎食客们的想法。
其实这话大错特错。
谢家祖训,食客便是他们的衣食父母。
他们谢家人,都要学会怎么像侍奉父母用膳一样,来给食客烧菜。
谢尚略微走神,回神时已坐在了雅座上,旁边戏台上有两个中年汉子在比剑。
两个人的剑法都一般,却是你来我往打得十分热闹。
有个容貌寻常,气质温柔雅静的小娘子静静地立在戏台的一角,手里捧着方帕子正绣花。
谢尚离得不远,他眼神也好,能看到那小娘子绣花的功夫极佳,绣帕上的小猫崽,小狗崽就仿佛活的一般。
他不禁一笑,想起自己的女儿,他女儿也是秀外慧中的好女子,针线也做得好。
一念及此,他就不由有些担忧起戏台上的小娘子,年纪轻轻,又是娇弱女儿家,离刀光剑影太近,可别被吓到。
这般想,他便叹道:“刀剑无眼的,怎让个娇娇弱弱的小娘子在台子上待着?”
谢彬:“?”
他回头看戏台,上下打量半晌,目光在雪鹰身上很自然地滑了过去,诧异道:“哪有娇弱小娘子?”
谢尚:“……”
这时,秋丽已端着一盆谢彬点的——‘蟹膏炒饭’走到眼前。
随着白瓷盆上的盖子一掀,别说谢彬,便是谢尚心中也再无其它。
浓郁的层次丰富至极的香味扑鼻而来,谢尚脸上飞起一团红晕,不禁有了些醉意。
若说普通食客只能闻出一‘香’字,那在谢尚,谢彬这样优秀的厨师眼中,颗粒分明,镀了淡淡金彩的蟹膏炒反,就是武林少侠眼中的绝世秘籍,是痴情人眼里翩翩起舞的心上人,是君王眼中的锦绣江山,简直再美妙不过。
谢尚先迅速吃了两口米饭,待第三口却不急着咽,任由层层叠叠的鲜香味汹涌般,滚滚地涌入喉咙。
半晌,深吸了口气,谢尚擦了下眼泪,呢喃:“稍差了些火候。”
第三百六十章 良药
谢彬一口一口地细细咀嚼,眼神迷离,时而灼热起来,又时而低沉下去,根本没听见谢尚的话。
谢尚:“……算了。”
这道主食,唯一的问题就是蟹黄膏少一分他最喜欢的焦脆感。
“唔。”
虽说是差了那么一点,但这炒饭入口,谢尚不可抑制地想起曾经的曾经,他第一次做出让父亲点头的菜时的心情。
他以为自己早就忘了,毕竟他如今已是功成名就,作为一个厨师,他这一生剩下的生涯,也不可能再超过现在的自己,他虽然依旧下厨,依旧做菜,依旧研究新菜,依旧教导家里的子侄辈,但其实已经没什么别的追求。
若不想做御厨,他现在便是巅峰。
御厨也没什么可做的。
宫里那帮御厨的手艺纵然是一等一的好,可一旦进了宫,做的菜也就是将就而已。
一来官家是个俭省的,再者,当了御厨以后,伺候的都是宫里那些金贵人物,做菜自然不敢再多加花样,大部分都是但求无过不求有功,无功无过的,人还能活得好好的,万一要是出点差错,还不知会落到个什么样的下场。
虽说官家仁善,不大爱罚宫人,但再仁善,那也是皇帝。
别说宫里的那些娘娘们,就是宫里得势的大太监,他们也招惹不起。
御厨虽是做到了天底下所有厨子所能坐的,最高的位置上,可日子过得,到不见得能比得过他们这些民间的名厨。
谢尚仔仔细细地品味了下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不禁微微笑起来,又舀了一大勺蟹黄炒饭,含在口中细细咀嚼,决定不扣这一分。
别说这炒饭的味道好得超乎想象,哪怕它是焦的,糊的,半生不熟的,可它能让食客吃出幸福感,那便是一碗好饭。
谢尚一边品味,一边看了看谢彬,谢彬的表情郑重得过分,他显然没尝出这饭里的那点不足,也或许是他没有感觉到任何不足,反而眼睛里都是星光。
哎,这孩子大了,就再不会拿这样的眼神看自家的长辈,对外人反而要敬重得多。
真让人不甘心。
“这位客人。”
谢尚正沉浸在对旧日的美好回忆,还有忽然澎湃起来的情感中不可自拔,就闻见一股浓郁的酱香味,登时回过神,口舌生津,不由自主地舔了下嘴唇。
秋丽捧着白色的小罐子过来,笑道:“这是我家小娘子新调的酱料,说是正好配这蟹黄炒饭,客人不如试一试?”
谢尚连连点头,打开白瓷小罐子一看,里面盛着满满一罐暗红色的酱料,红色的粉末裹着小肉粒,肉粒瞧着炸得略带焦黄,微微泛着红油,色泽饱满又鲜亮。
都不用秋丽教,谢尚拿起小勺子娴熟地舀了两勺,搁在自己的炒饭里面,轻轻搅了一搅,挖出一大勺,一口填在口中。
“唔。”
他眼睛都不由自主地睁大了一些。
就是这个味道!
他怎么也做不出来的这个味道。
谢尚做了大半辈子的菜,山珍海味料理得了,这寻常的五谷杂粮,也是信手拈来,可他却再也做不出,他二十三岁生辰那日,他娘子亲手给他煮的那一碗长寿面的滋味。
按说这是蟹黄炒饭,海鲜味重,和拿鸡汤和青菜做的长寿面截然不同,当年他娘子是在乡下的宅子里给他煮的面,用的是隔壁乡亲家养到七年的老母鸡,肉并不大好。
他娘子在娘家时也显少下厨,熬煮的鸡汤有些咸,鸡肉偏又硬又柴,还是他笑眯眯地给收拾残局,把那鸡重新挑出来剁成鸡肉茸,做成小丸子拿油炸过,加在面条里一起吃。
小丸子炸的有些焦,但恰好就对了他的胃口,滋味甚美,让他念念不忘许多年,但自从妻子难产过世后,他就再也没做出过那般滋味的面条,他年年生日都要煮上一碗长寿面,可年年煮,次次都不对。
“哎。”
谢尚忽然有些惆怅。
他此时才惊觉,原来自己已经淡忘了妻子的音容笑貌,那些曾经刻骨铭心,以为生生世世都不会忘记的东西,原来,竟是能忘的。
毕竟已经过去二十几年,时光这东西,虽说苦口,也是良药。
“原来,不是顾厨的炒饭火候不对,是故意留下的这一点缺憾。”
太过完美的东西,吃过许是便要忘了,反而是这一点遗憾,他恐怕会记上很久,以后但凡再吃类似的饭食,或是看到类似的饭食,他便会想起今日这一顿餐食了。
谢尚笑眯眯地收拾自己乱了的心绪,那头范大厨却是死死盯着刚刚端上来的黄金疙瘩汤,哦,人家叫黄金浓汤。
范大厨看着清亮的汤碗里漂浮着的,被折成一簇金色蔷薇花的金箔,盯着花瓣上飘在最上头的那个小小的‘探’字,猛地抬手捂住心口,嘴角抽了抽,眼泪滚滚而落,他赶紧转头,没让泪水滚到碗里去。
“老夫人,您的黄金浓汤好了。”
耳边倏然又传来一声轻柔和软的说话声,范大厨猛地扭头,他旁边一个衣着打扮皆是奢华的老人家眼前也放着一碗黄金浓汤。
汤碗里的金箔是被剪开的,全剪碎成了拇指肚大小的星星,整碗汤是金光灿烂,光是看,就让人感觉心情愉悦畅快。
天底下有谁不爱金子?
谁看见金子,还能心情不好?
范厨猛地站起身,四下里张望,至少有半数的客人碗里有金箔。
也许是这个女厨子自己仿造的金箔?也许这不是金箔,是做成金箔模样的面食?也许……
“呜。”
范厨敲了敲自己的脑门,屁啊!他快羡慕死谢尚得的金箔了,偷偷去看了许久,还拿在手里把玩来着,就盼着今年他也有,这哪里是寻常金子,分明是身为厨师的荣耀!
他僵硬地转头看向水牌旁边飘摇的招子,上面密密麻麻地写了一大堆‘金箔食用注意事项’。
光看这些东西,简直觉得吃金子的难度,还要胜过吃河豚。
范厨:“……因材料难得,黄金浓汤只做二十份,先到先得,做完停售。”
一字一顿地把招子最下面一行字读完。
原来今年所有的金箔,足足二十张,都在这里。
范厨忽就感觉自己那名为‘嫉妒’的病已经好了。
第三百六十一章 意外
这还嫉妒个什么。
今年《探食》定了三位评委,八贤王一人执十张金箔,剩下的两人,每人五张金箔。
除了八贤王,另外两个金舌头是谁,大家都不清楚,现在可好,二十张金箔全到了人家顾记的顾厨手里。
一人得到所有金箔,这简直像是神话,不必像,若是他们这些厨子也有机会名留青史,史书上记本朝勤行大事件里,此事哪怕排不到第一位,肯定也要排到前十去。
范厨心如止水地盯着桌上的黄金浓汤。
浓汤当然是好看的。汤汁本身是清澈的透明色,乳白的小疙瘩浮浮沉沉,一簇鲜艳的金色蔷薇把整碗汤都衬得金灿灿的耀目。
几颗虾球卧在白玉般的莲藕和漂亮剔透的菜叶上面,同样煞是好看。
范厨挽起袖子,深吸了口气,舀了一勺汤慢吞吞地喝下去。
“哎!”
一口喝完,范厨就轻叹了一声。
这疙瘩汤的确好喝,各大本身用的面十分精细,不大不小,恰到好处,咬起来软和中又带着劲道,有一点嚼劲,一咬下去,里面裹着细碎的肉糜,有虾肉,有蟹肉,有鱼肉,种类虽多,味道却不乱。
但最鲜美的还是这汤。
疙瘩汤最要紧的无疑就是这一道汤,范厨猜不出那女厨子都用了什么料,但这汤不光鲜美,还有一股特别的清甜味,他曾经做过最仔细,最认真的高汤,也没这种特别。
范厨记得当初他出师时,他师父就说,他做菜认真努力,也有天分。没天分的厨子,哪怕做一辈子菜,都只是熟练,只是能吃而已,永远别想做出真正的,别人做不出的菜。但他还不大开窍,还差点意思,只能说有天分,可天分没高到让他成为真正天才的地步。
他直到过了三十岁,才隐约知道师父说的是什么意思,毕竟见过谢尚等人的本事了。
但他是不服气的,总觉得他就是没有天分,只要足够努力认真,不是没有机会超过那些天才。
可今天,范厨想起刚才惊鸿一瞥,看见的那个女厨子,雪白的皮肤,身形纤细,不像厨子模样,美得很,也年轻,才十六岁。
范厨的眼泪都要流出来。
他十六岁的时候在干吗?他十六岁,连正经上好的食材都不能碰,每天他奶奶的得切两大筐的萝卜练刀工。
“呜。”
他今年四十有六,比顾厨大了三十岁!
范厨一边哼唧,一边呼噜呼噜地吃黄金浓汤,他花了十两银子买的菜,怎么都要吃干净。
而且,这可不是一般的金箔!
是他争了好些年,愣是运气不好,总也争不着的金箔。
范厨吃得咬牙切齿,整张脸都是扭曲的。
这浓汤香醇甘美,口感独特,绝对是难得一见的美味,他挑不出半点不好,至少顾小娘子的手艺不是假的,她能得了金厨的名号,也不是那些老饕们看她长得好看偏向她。
可是,这和汤里放金箔那是一点关系都没有。有这金箔,没这金箔,疙瘩汤都是一样的滋味,甚至因为有金箔,煮的时候可能还要费些心力,对厨子是个麻烦。
吃完饭,范厨从袖子里掏出块手帕,将金蔷薇塞进去,眼睛盯着正出来同秋丽说话的顾湘,冷哼了声,就把金蔷薇卷到了袖子里,拍下一把碎银子在桌上,站起身便走。
顾湘:“……好吧,食客是咱衣食父母,偶尔被甩甩脸子到也无妨。”
范厨子慢吞吞地向大门走,这顾记的宅子修得有点怪,道路蜿蜒曲折,游廊错综复杂,该是建园子的地方突兀地多出一处房屋,修建的小径像枝繁叶茂的大树,树杈分叉极多,要不是有清晰的指示牌,陌生人肯定是好进不好出。
他脑子里想着乱七八糟的事,一会儿琢磨顾湘的厨艺到底是怎么练出来的,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或许该回乡养老,京城的日子实在是不好混,胡思乱想,注意力不集中,也不知怎么绕着绕着,就绕到后门。
那就干脆从后门出,正好旁边有两个小厮在打扫落叶,他忙转头招呼道:“这位小哥,我刚吃完饭,不小心迷路至此,劳烦你们帮忙开一下门。”
范厨话音落下,两个小厮齐刷刷抬头看向他的方向,目光平平淡淡,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冷漠。
对上这样的目光,范厨一怔,不由脚下发软,总觉得这两个人的眼神特别恐怖。
他抖了抖,声音顿时低了几度,讪讪问道:“敢……敢问?”
其中一小厮大跨步地朝他走过来,范厨心里一紧,浑身肌肉紧绷,正待脚底抹油,前襟便被这小厮抓住,身子登时一轻,擦着小厮的脑门嗖一下就飞了出去。
“啊啊啊啊啊!”
范厨惨叫着趴在地上,连头也不抬,高声呼喝,“救命啊,顾记杀人了,救命,救命!”
一声嚎叫,所有人都被惊动了,附近正好有几个食客在遛弯,谢尚同谢彬也在,齐齐赶到,一走近,所有人都愣了下,只见一个小厮立在树丛里,手里一手抓着一条蛇。
绿色的蛇身,三角的脑袋,细长的脖颈。一看就是毒蛇。
食客们齐齐打了个哆嗦,便要惊嚎。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极冷静的声音。
“都不要吵,也不要动。”
这声音像一团雪,登时让众人的脑子瞬间清醒。
谢彬转头看去,说话的是顾湘,她就站在小径后面,穿了身鹅黄的袄子,一点都不看不出刚在厨房灶台前忙活过,身上清爽干净,乌发如云,此时神色冷淡,到有点贵女千金的模样。
顾湘一侧目,见雪鹰已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侧,便朝两个小厮点点头。
两个人把蛇头一拧,就将蛇绑在腰里,迅速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才抡起扫帚,刷刷刷地飞舞出去。
谢尚心里微颤。
那蛇是绿色的,偏顾记偏僻处仍杂草丛生,树枝上,树叶上绿油油的,蛇若在其中盘桓——
应该不会。
谢尚摇摇头呢喃:“哪会有那么多蛇?”
嘶嘶嘶,沙沙沙!
霎时间,草丛上下起了蛇雨。
第三百六十二章 食材
谢尚本能地一把揪住谢彬,忍耐了转身逃跑的冲动。
他当年为了去狩猎食材,跟猎户进过山林,在山里若是遇见这种毒蛇,绝对不能跑,他们的速度,大多数时候没有这些蛇快。
而且他们能往哪里跑?怕是一不小心,就自动把自己给送到蛇窝里去。
这一处园子的草木茂盛,如今身在此处的食客显然已经置身到群蛇的包围圈里。
刚才四处溜达的食客们,居然安然无恙,没有一个被蛇咬到,这才更像是奇迹。谢尚悄悄打量了周围一眼,后怕不已,就在他刚才带着小幺儿走过的那片草丛,现在就有两只三角形的,尖尖的脑袋探出来。
嘶嘶,嘶嘶。
谢尚连呼吸都放得轻缓,眼角的余光看到顾湘,这位小厨娘脸上到没什么表情。
范厨双腿瑟瑟发抖,脸色木然。他为什么这般想不开,非要置气,非要来顾记吃这见鬼的饭!现在好了,他莫名其妙要以身饲蛇!难道他真上辈子罪孽深重,这辈子连好死都不成?
沙沙声一阵接着一阵。
一众食客吓得瑟瑟发抖,却是连逃都不知道要逃,脑海中全是空白一片……这到是好事了。
顾湘冲雪鹰一点头,雪鹰就带着身边两个小厮,分三个方向,绕开这些食客向四周走去,随着他们一走动,那些蛇纷纷直起身,左右摇摆,谢尚心里一咯噔,本能地闭上眼。
范厨却是把眼瞪得更大了些,完了,他连个金厨的名号都没拿到手,难道就要英年早逝了不成?
念头尚未落下,眼前就有道墨绿色的影子一闪,离他最近的两条青蛇刷一下就不见了。
范厨揉了揉眼睛,随即就见草丛树木哗啦啦的一阵响动,那些草叶子都从朝着一个方向趴下去,抬头四顾,打量了半晌,竟是半条蛇都不见。
微风吹拂,草木飘摇,这里依然是一派春光明媚的和乐景象。
范厨哆嗦了下:“难道,我这是做了个噩梦?”
谢尚也回过神,睁开眼,抹了把脸,定睛一看,就见那位身穿墨绿色袄裙的使女,秀足轻点地,嗖一下就飞到了旁边的树上,一把将一个身宽足有那小娘子两倍的大汉提溜下来,轻拿轻放地搁在一边的石凳上。
“……”
谢尚已经认出来,这小娘子就是当时在戏台上看人比试的那个。他那会儿还很是担心,生怕她受到波及再要受伤,现在看来,人家怕是一个能打他十个八个的,恐怕还不止。
就在他怀疑人生的这一会儿工夫,雪鹰带着两个小厮已经把趴在地上,老老实实,动弹不得的那些蛇通通拿扫帚扫到一边去,三个人拎来几只竹篓子,铺上草席席地而坐,开始把这些蛇通通打包。
一众食客:“……”
就是打包,一条蛇七扭八扭扭成麻花,折叠起来,拿绳子捆好扔到地上的篓子里面再盖上盖。
范厨小心地把目光挪移过去,心下茫然无措,按理说自己还是应该害怕,蛇这种东西,谁能不怕?但这会儿,他努力了半晌,也没能再把心跳骤然加速的感觉给找回来。
实在是绿油油的盘在地上被捆成一小坨的蛇,看起来可怜兮兮的,只有眼珠子转来转去的,才让人知道它们尚没有变成死蛇。
顾湘慢吞吞地抬起手来摸了下自己的脸颊,冰冰凉凉的,一点温度都不见,脖子里到是渗出一层虚汗,她口中却笑道:“忽然想吃烤蛇肉。”
雪鹰打开篓子看了看:“四十三条,不太够。”
话音未落,她立时转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周围草木丛。
顾湘心里一哆嗦,眼睛眨动的速度稍微加快了些许,笑道:“也差不多,这蛇养的不错,个头虽然不大,却是个顶个的肥。我瞧着能出个百十斤肉。”
她瞧着镇定,可这一点也不影响她和天底下大部分女孩子一样,很是怕蛇。
当初和同学们去旅游,碰见脖子上绕大蟒蛇拍照的那些活动,她都能避则避,根本不敢玩。
她读高中时,宿舍里有舍友养玉米蛇,她最多看看,绝对是不敢摸的。至于那些蜥蜴啊什么的奇怪宠物,她一样是只能远观,从不敢亵玩焉。
今日刚看到自家院子里冒出这么多蛇,登时就给吓懵了,只这是她家食肆,周围都是冲着她的厨艺来的食客,有更多值得她担忧的东西在,一时害怕反而成了小事。
“蛇可是好东西。”
顾湘心里扑通扑通地狂跳不止,因为怕得厉害,声音都微微有些扭曲。
“祛风除湿,活血补气,还甚为滋补,实为上等食材。”
她低头扫了一眼蛇,笑容更是奇特,颤声道,“尤其是眼前这些蛇,养蛇人手艺极好,每日喂食好些名贵药材,可谓全身是宝,尤其是蛇血……雪鹰,这蛇血可莫要浪费,等下我拿它酿酒。”
谢尚和范厨听着顾湘说话,对视一眼,谢尚就叹道:“果然是一代新人换旧人。”
“我们当年为了做好菜,也够拼命的,现在看,比起现在的年轻人可差得远。”
瞧瞧人家,这般情境下,说起食材竟是声音都激动得微微发颤。
说是要烤蛇吃,但到了顾湘手里,都开了灶,正经的食肆里,总不能只有烤蛇肉。
顾湘心里念叨着好可怕,好可怕,一边闭眼把捞了条蛇当黄鳝一般收拾好,连皮一块切成拇指长的小段平铺到面板上,她也不用刀背,直接下山一阵捶拍。
剁剁剁的声响传得老远,雪鹰正给一众食客分安神汤,转头看了眼厨房的方向,目中有些神往:“我家小娘子捶散了这些蛇的筋骨肉,这般费精神的菜,想来定是好滋味。”
此时这帮饱受惊吓的食客都瘫软在凉亭里,张了张口,谁也没吭声。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可就是胆子最小,刚才都吓哭了的那几个食客,竟然也只是战战兢兢的,眼神胆怯,愣是没一个敢撒丫子就跑。
范厨私下里以为,除了有点从众外,他们大概也挺害怕眼前这个叫雪鹰的使女的。
蛇在人家手里乖得像只小鸡仔。
他们若是表现出一点怨愤,万一……这刚经历过生死,谁不珍惜生命?
第三百六十三章 蛇宴
这到不是什么畏惧强权之类的问题。
就说谢尚,他只是个厨子,平日里也尊谢家祖训,服侍食客,简直像是服侍地爹娘一般用心,可便是如此,他年轻的时候也遇见过不少混账事,也没少被那些权贵子弟们变着花样支使,可他从不曾让那些人如意过,就像他爹跟他说的,这世上无论做什么事,但凡要做到顶尖,总要有信念,说起来挺虚,其实是实在话。
哪怕是厨子,会在信念这类东西上妥协的厨子,也烧不出什么真正的,有灵魂的好菜。
虽然家里人都把他爹说的这些漂亮话当糊涂话,谢尚却是挺信的。
这会儿他自然也不是怕了雪鹰,只是真得很想尝一尝顾厨做的蛇罢了。
刚才他差点成了这些蛇嘴下的牺牲品,心神饱受惊吓,可是一听说顾厨要把这一窝蛇都给做成烤蛇,他登时就来了兴致,好似不吃上这么一口,就亏本了似的。
闲坐片刻,伴随着热油翻滚的声响,浓郁的香气从厨房里钻出,四面溢散开来。
谢尚眯了眯眼:“不是用的花雕?这是用的什么酒?”
顾湘用的也不是什么特别好的酒,只是纯和烈而已,起锅热油,加葱白,姜末,大料等,并腌好的蛇段下锅翻炒,倒入烈酒,酱油,炒好了最后入糖,直接倒入清汤开炖。
很简单的红烧蛇段,只顾湘清洗的手段好,腥味没有丝毫残留不说,火候掌控得也好,料下得也恰到好处,最要紧的是肯放香料。
不多时,外面的食客们就吃到了香喷喷的红烧蛇段,这蛇肉一入口,范厨和谢厨这几个厨子还好,其他食客却是被鲜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吃得根本停不下来。
蛇肉之鲜嫩肥美,实在胜过其它的肉许多。
吃红烧蛇段时,谢尚还是勉强能维持得住体面,虽然他和别的厨子比,要更好吃些,但从小到大,什么样的美食都享用过,到是不大馋,此时此刻,这般情境下,吃这样的蛇肉,虽是越发觉得鲜美,和其他食客比,到还算能细嚼慢咽。
只等顾湘把烤得外酥里嫩的蛇段往桌子上一放,孜然粉配上辣椒粉,把金黄色的肉段衬托得色泽更好,轻轻咬上一口,连皮带肉一同撕下,油脂在舌尖上化开,鲜嫩的肉块香得人连舌头都想一块儿吞到肚子里去。
尤其是顾湘亲手制的这辣椒粉,谢尚都从没有尝试过,辛辣的味道配上烤肉,简直吃得人魂都要飞了。
最后还有一道主食,蛇肉剁碎成肉茸,配上一小块儿半肥半瘦的猪肉茸,加上鸡蛋清并各种调味料,摊成肉饼,直接下锅煎熟,蒸好的炊饼剖开,肉饼塞进去,吃起来丝毫也不见油腻,只有香。
这次的蛇宴顾记请客,满座的食客吃得简直停不下来,一直把所有的蛇肉都吃得干干净净,连谢彬都不顾体面,最后拿炊饼把盘子上的汁水都给擦得点滴都不剩。
配着蛇肉一起喝的,有果酒,还有大麦茶,大麦茶没加糖,纯粹就是大麦的清香味,淡淡的,却是恰到好处。
果酒清甜可口,喝进嘴里感觉十分清爽,简直是烧烤的绝配。
吃饱喝足,一行食客心满意足地扶着肚子,慢吞吞地出门回家去。
顾湘他们没事人一般把晚上的营业结束掉,关了门,外面的灯火熄灭,回到屋里这才齐齐沉下脸。
雪鹰神色平淡而冷静,声音却带着冰渣:“我早说这宅子处处都好,只是身在闹市,防卫方面总免不了有漏洞。”
“早该按我说的,草木烧掉,左右高层推平,外墙加高加宽,多置荆棘,不用的屋舍拆除。”
“还有外部环境也不妥。”
雪鹰还有满肚子的话要滔滔不绝,顾湘连忙笑道,“蛇都是养殖的,虽然是毒蛇,但被咬了,应也不至于立时就危及生命,及时救治便能治好。”
秋丽已经喝了好几杯安神茶,还是惊魂未定:“可出了这等事,我们‘顾记’还能有好?”
就算如今没人受伤,秋丽她们都开始担心起‘顾记’从此要风评被害,大受影响。
“难道我们的生意已好到这般招同行记恨的地步?”
秋丽满脸不敢置信。
樱桃到是没心没肺地笑道:“若是真的,小婢还真是与有荣焉呢。”
秋丽一巴掌把这小丫头拍走,蹙眉:“这都叫什么事?”
“小娘子!”
这边正说话,那边小厮手里提溜着个小胖墩过来,轻轻摇了摇,“墙头上捡的,要不要扔出去?”
顾湘眨了眨眼,想了半晌才想起,这小胖墩是大商人范家的那个小娃娃。
虽说见过,但她根本没放在心上,一时就不曾记起来。
小胖墩咬着嘴唇,眼睛里闪闪发光,他心里把顾湘当神仙,把秋丽这些小娘子们都当仙女,此时的表情就显得特别有趣。
秋丽自来对小孩子没耐性,也不喜欢,可这会儿看到小家伙的眼神,心里竟忍不住砰砰了几声。
“仙女姐姐,我不是故意要翻墙,坏人在跟踪我,没办法走正门。”
范宝乐的声音越来越低,“仙女姐姐,我能不能跟你学仙法,跟你学了仙法,是不是就能上天上去,去见我阿娘了?我阿爹说,我阿娘在天上呢,可我不会飞,我想学飞。”
顾湘:“……”
她叹了口气,弯下腰盯着范宝乐看了半晌,看向小厮:“他在后门这一块儿翻的墙?”
小厮顿时了然,颔首道:“正是。”
顾湘蹙眉:“你要翻墙,为何不走东南?不走东北?”
范宝乐一脸的茫然。
顾湘也不指望这小孩回答,盯着他的脸半晌,让秋丽拿了纸笔过来,伏案三两下把京城的街巷画好,标好,又三两笔画了个三头身的胖娃娃,模样同范宝乐长得极像:“来,告诉我你一路都怎么走到这儿来的。”
范宝乐一下子来了兴致,忙过来指指点点:“我在张家铺子这儿甩掉了周叔,路过烧鸡馆子,从这边上的北街……”
顾湘一边点头,一边引导他继续说,这图画得精细又有趣,以前从没人这般细心地问过范宝乐的话,他一下子就谈兴大增,把自己都路过了那些地方,遇见了什么特别的事,都详详细细地说了出来。
随着他的话,顾湘一边写一边画,秋丽看了半晌,恍然大悟:“有人故意引导这小孩过来?”
第三百六十四章 不愉快
一行人面面相觑,都有些意外。
雪鹰把小胖墩拎起来掂量了掂量:“大人被毒蛇咬,或许不会死,这么点的小娃娃若是被咬了,不死也丢半条命。”
顾湘沉吟半晌,倏然一笑,低头看了看范宝乐:“我并不会仙法。”
她招呼雪鹰帮她铺开笔墨,挥毫写了一封短信,折起来塞在范小朋友的荷包里,“回家以后,把这个荷包给你爹,除了你爹,不要给别人,记住了没有?”
猫憎狗厌的范家小霸王范宝乐,老老实实,乖乖巧巧地点头应下。
“雪鹰,劳烦送他回家去。”
顾湘笑道,悄悄使了个眼色。
雪鹰应了声,就拎着不大敢继续说话,不免因着不能留下而垂头丧气的小孩子出了门。
秋丽和樱桃忍不住齐齐抬头看自家小娘子:“小娘子今日怎地到管起旁人家的闲事?”
明明他们自家食肆还不知来日会如何?
这般多的食客于他们食肆内遇蛇,饱受惊吓,消息一旦传扬出去,‘顾记’怕是要关门大吉,偏偏这消息肯定是要传扬出去的。
顾湘叹气:“哪里是咱们想管闲事?”
她抬头看着雪鹰手里的那小娃娃的背影。
“如今有人把这小娃娃引到咱们这里,不光是想让这孩子去死,让我们‘顾记’关门歇业,顺带着还想让范家同咱们交恶。”
顾湘挑眉叹道,“真是一出烂到不能再烂的剧本,谁家悬疑剧这么拍,就等着被观众们骂吧。”
秋丽:“??”
顾湘摇头轻声道:“真是让人不愉快。”
虽不知是什么人在耍诈,又为何不直接出手,偏要拐个一百零八道弯,弄得这般麻烦,但顾湘的性子固然平和温柔,却不是个会甘心让人拿捏的。
当初她命在旦夕,一心一意只想活的时候,她可以忍受很多东西,忍受突然来到陌生的地方,忍受失去现代便利的生活条件,只因为有活下去的机会,便对这系统心怀十二万分的感激。
但便是那时,她遇到眼下这等事,也不可能当没发生一样,由着对方摆布。
“既那家伙要我们同范家交恶,那我们便偏反着走,让咱们瞧瞧范家那位当家人的本事,若有机缘,能合作也说不定?”
顾湘道。
“范正弘若真疼他儿子,看了我的信,他自然要欠我一份人情。”
“就算范正弘并不在意他儿子的生死,想必也不会喜欢被人摆布。一个能把生意做到如今这地步的人,想必最恨别人摆布自己。”
这天底下别管是当官,还是经商,或者从事别的事业,但凡能有所成就,多是心性坚韧之辈。
“快收拾下,收好早点睡,折腾这么半天,大家都累了。”
夜里忽然下起小雨,并不大,只淅淅沥沥的,很是烦人。
皇宫
好逑阁
寝宫外的游廊上,两只绿皮鹦鹉叽叽喳喳的叫个不停,翠玉匆匆从室内出来,拿了黑色的罩子把两只鹦鹉罩起来,塞给值夜的小太监玉竹:“送回兽房去,仔细些。”
玉竹应了声,手足都有些发颤,隐隐侧目看了眼室内,翠玉忙伸手在他腰身上用力一掐,玉竹登时回过神,面上努力端出笑容,捧着两只鹦鹉脚步如飞,飞快地奔了兽房。
翠玉这才松了口气。
屋里亮着灯烛,伺候的小宫女们早就很有眼力地退了出去,独留三公主一人坐在桌边。
桌上摆着一本湿漉漉的小册子,是各种生意的账册,盐、铁,马,其中最赚钱的生意,还是无本生意,到应该算是情报了。
修长苍白的手指捏着册页扯下,扔到炭盆里烧掉。
这些东西,要是让皇帝知道,哪怕父皇疼爱她这么多年,怕是也容不下她了。
赵畅不由一笑。
毕竟身为一个皇帝,怎能容忍有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挖社稷的根基?
她并不是缺钱,父皇向来宠她,但凡她想要的,甚至都不必她去要,自会有无数人主动送到她眼前来。
可她就是喜欢玩这个危险的游戏,既刺激又有趣。
门外忽有噼里啪啦的声响响起,大约是雨打芭蕉声,赵畅不觉皱眉,心情一下子就败坏了。她最不喜欢雨夜,一到雨夜就心烦,一心烦,她就想做点什么让别人也烦一下。
赵畅把最后一页册子扔到炭盆里,转头看向窗外雨帘,忽道:“宋嬷嬷回来了没有?”
“回公主,她老人家晌午回了宫,晚上又出去了。”
赵畅颔首,心里却是嗤笑,宋嬷嬷哪里都好,就有一点不好,为人处世太小家子气,总在些细枝末节上下功夫,还惯会使后宅的手段。
就说范家那个小孩子,宋嬷嬷既觉得他是个危险,是个障碍,那杀了便是,学那些后宅女人,玩捧杀,玩娇惯,坏其名声又有多大的用处?
赵畅漫不经心地摩挲了下手指,脸上露出些许笑意。
范家那个孩子究竟有什么特别的,她并不很清楚,早些年,她年纪尚幼,宋嬷嬷等人有事瞒着她,也不是什么大事。
赵畅和别人不同,她只要手下人足够忠心,便是有私心也无妨,只要手下的私心不会影响她,只既已确定了要收拾人,杀了便是,没必要使这些小巧手段。
“嬷嬷处置不干净,我便替料理了,省得她日日悬心。”
一念闪过,赵畅摊开双手放在眼前细看,眉头微蹙。
范家若是背叛了她,成了她的敌人,灭其满门,她赵畅连眼睛都不眨,唯独对她那位此生大敌,她却时而想杀,时而又不想。
她既想杀了对方一了百了,偶尔又想让她明白一切,让她在绝望的深渊里看着自己。
就是这般犹豫间,放纵那个人从天边,到了京城。
数月已过。
赵畅起身推开窗子,抬头看旁边屋檐下静默而立的小太监,笑问:“‘顾记’食肆怎么样?我那位好姐姐的生意做得如何?”
小太监恭恭敬敬地一弯身,颇有些浮于表面的担忧之情:“回公主,听闻今日‘顾记’食肆出了事,都说那位小娘子养了一园的毒蛇,还伤了几个食客。”
赵畅叹了口气,脸上露出几分无奈:“真是麻烦。”
片刻,小太监仍低着头,不再言语,赵畅秀眉微微一挑:“没有死人?”
小太监轻轻摇了摇头。
赵畅:“那还真是……很不愉快。”
第三百六十五章 突发奇想
赵畅从窗边走开,坐回桌前,面无表情。
“看来的确是玩得繁琐了些。”
她这两日就是突发奇想,想看看范家的宝贝蛋意外死在顾湘那里,会催生出什么样有趣的结果来?
心念一动,就让云哥命手底下的养蛇人,把一袋子毒蛇送去‘顾记’食肆,再让范家和京城的暗线出手,引了范宝乐去‘顾记’玩。
当初她吩咐完,回过神便已察觉这主意很麻烦,并不干脆,做事若总这般做,迟早要栽跟头。
赵畅摇摇头:“顾湘这人,难道真是我的心魔?”
不过,赵畅想了想,依旧没改主意。
这事成了,范家脑袋后头的反骨,或许能自愈一下?
赵畅这些年,其实觉得范家使得挺顺手,虽然是听调不听宣,而且范正弘精明多疑,对她的吩咐总要刨根问底,但范正弘是个经商奇才,只要有范家在,她就永远不缺银子花用。
这些年她赚得自然多,但她想要自己的势力,就得养一大群手下,还要喂饱自家大树的那些枝桠,这一切,都需要钱。
范家是摇钱树,连根一起刨掉,她心中终究还是会觉得有些可惜。
赵畅低垂下眉眼,冷笑:“纵然范宝乐没死在‘顾记’,光是那群毒蛇在她那里出没,也足够终结掉她的生意。”
窗外的小太监缩着身子,略闭着眼,只耳朵竖起老高,隐隐能听到公主殿下的自语。
公主殿下一遇见那位的事,脑子就要坏的事,他们其实都知道。
但除了云哥等小辈,好些老人对此都不置可否,大部分人都没打算替公主殿下分忧解难,把那位彻底给拔除掉。
公主再不喜那位,但那些老人们总还是记得的,当年郡主娘娘在世时,不只一次说过,她眼光不好,挑错了男人,是她的错。当年她妹妹年纪还小,所以别管是有人主动,还是阴差阳错,错处更大的,都是郡马。
郡主娘娘总说,孩子到底是无辜的。
那时候高如玉不肯养那孩子,郡主娘娘还怀有身孕,却是依然养了那个女娃娃。
到底是被郡主娘娘养过的,说起来那位同三公主,不光同父所出,母亲也是嫡亲的姐妹。
他们这些老人,都发过誓,一辈子服侍郡主娘娘,他们的主人,也只有郡主娘娘。
娘娘不在了,他们中大部分便认下了三公主,跟在三公主身边,可说到底,三公主真得不太符合郡主娘娘曾经说过的继承人的标准,而且,她也解不开郡主娘娘留下的那样东西。
或许娘娘当年说的话都是玩笑话,只是酒酣耳热之际,哄着那一群手下玩的。
但娘娘若在,这些可以是玩笑话,娘娘不在,便是玩笑话,忠心耿耿的手下,也把那些话都奉为圭臬。
“刘公公。”
小太监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胡思乱想,就听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不禁蹙眉回头。
“刘公公,荷叶让那位顾三娘的人给抓住,还,还……”来回话的小公公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声音压得极低。
刘公公:“什么?”
这小太监口里的荷叶,是他手底下有数的高手,可和那些酒囊饭袋不一样,自己人都谣传那小子有异能,说是能通蛇语。
虽不是真的,却可见他养蛇养得好不说,且还能驭蛇。
荷叶还不光是有这点本事,在他被刘公公挖掘,收归门下以前,他是街头卖艺杂耍的耍蛇人,也是个贼。
去年京城闹贼,简直闹得天翻地覆,最后宫里把张平甫都派了出去,竟还被走托,在刘公公看来,那贼的本事大约也就同荷叶仿佛,高些也有限。荷叶是他手底下的王牌,这些年一直借给云哥使唤去了,他武功或许不能说有多高,轻功却是一流,这些年盯梢打探消息,从没出过一次岔子。
“还怎样?”
“……荷叶就在宫门口候着,公公自己问吧。”
刘公公沉着脸回头看了眼三公主的寝宫,叫了另外两个当值的小太监过来守着,便径直出了宫门。
荷叶蹲在宫墙边上,衣服上全是褶皱,目光呆滞,神态颓然。
刘公公上下看了看他,到没看出伤筋动骨,不禁蹙眉:“做什么这副死样子,到底怎么回事?”
荷叶眼泪一下子迸出,哭道:“那小……那女侠把我家的三藏给抢走了,说要拿它酿酒,还要熬成蛇羹给她家小娘子补养身体,呜呜呜。”
刘公公:“……”
“那女侠不是人,她不是人!不光抢走了三藏,还把我花了足六年养的那一窝蛇给打了包,说是什么精神补偿!”
他虽没听过这词,到也能猜出意思,荷叶抹了把眼泪,瑟瑟发抖,分明是自己更需要精神补偿。
一边哭,荷叶一边东一句西一句地说他遇到的事,总算是大体说得清楚。
刘公公心下微惊,良久无言。
他早就听说了,顾三娘身边卧虎藏龙,高手遍地。只一直不敢相信,高手自然有高手的傲气,他也知道许多江湖一流高手,个顶个都是桀骜不驯之辈,想收服谈何容易?
“怎么办?”荷叶失落地扒拉地上的杂草,“那个叫雪鹰的,只给我剩下一窝小蛇,说让我继续养,养大了她再来拿……我养的蛇,我自己都还没正经吃过几次!”
刘公公:“……”
雨下了整整一宿。
第二日一大早,顾湘起身,还没洗漱就见雪鹰靠在墙上打瞌睡,干脆把人叫上一起去泡了个澡,顺带着说几句话,聊聊天:“昨天回家挺晚,是范家出了问题?”
“没有。”
雪鹰摇摇头,依旧是惜言如金,不过到底比往日话多,“我带回来一批食材,养在后厨。”
顾湘扬眉:“那可要去看看。”
她还没去看,秋丽和樱桃两个脚步凌乱地闯到浴室,一人拿了个大毛巾,上去就开始擦顾湘。
顾湘:“做甚?秋丽你不是去准备朝食?昨晚我就醒好了面,调好了肉馅,只等下锅而已,这活厨上的厨子都能做……”
“做不了。”秋丽眼泪都要掉下来,“人家真做不了,大家都是肉体凡胎,又不是猫,没九条命的。大家拿的工钱是不少,可就算要为小娘子您老人家效死,那也不能是这等死法!”
顾湘:“……”
第三百六十六章 心大
雨后的地面沟壑纵横的,到处是泥泞。
顾湘被擦干净,披上衣服,愣是拖出浴室,又被一左一右拉扯着一路跑到后厨去,就见厨房门外面围了一圈人。
她家那群小帮厨听见脚步声,齐刷刷回头,看到顾湘,全是一副终于获救的可怜表情。
“怎么了?”
顾湘穿过人群往里面探头一看,瞬间对上一双土黄色的大眼睛,眼珠子都有她的拳头那么大。身体盘旋着,打着结,一时到看不出到底有多长,但个头想必不小。
“……这是什么?”
秋丽叹气:“我们也想知道,咱们最近是要和蛇结缘不成?以后还要和这些东西共处一室?”
顾湘现在的脑子整个被分成两半,其中一半告诉她,她很害怕,这么大的蛇要是缠住人,都不必上嘴,光是缠就能把人给勒死,可另一半脑子却很兴奋。
这蛇身上青黑色的鳞片闪闪放光,从眼睛,从身体,从每一处都说明它非常健康。
若是顾湘脑子里有一本食材分类大全的话,这条蛇绝对是最优秀出出色的食材之一。
光看着它,顾湘脑海中就浮现出好几道菜谱,而且宰蛇的心蠢蠢欲动。
“还不只是它。”
秋丽叹气,“这个太大了,大约是实在藏不起,这才让咱进门就能看见,能看得见,反而是好事。”
一边说,秋丽一边翻了个白眼,朝头上一指,“那骤然间看不见的,才更吓人。”
顾湘顺着秋丽的手抬头一看,就见厨房房梁上不知何时挂了十几个竹筐,筐都挺大的,还盖着盖子,隐约能听到里面发出嘶嘶的声音,仔细一看,果然见缝隙里钻出条绿色的尾巴来。
“……”
十几个竹筐,一个筐就得有几十条蛇,好家伙,他们家厨房快成蛇窝了,谁还敢进去干活?
顾湘默默转头看向雪鹰。
其他人也随着她一起转头看过去。
雪鹰蹙眉:“都是好东西,上等药材精心养殖,蛇肉大补,小娘子还说要拿蛇血制酒,昨日不还叮咛老狗,让他出去寻好些好蛇,大批量采购?”
“昨日我去送范宝乐,听了小娘子的交代,特意关注了下咱们周围,果然抓住条尾巴,那条尾巴跟了我一路,我自然没有放过他的道理,正好寻到那毒蛇窝里去,见到了个不错的养蛇人。”
雪鹰扬眉一笑,“小娘子现在不必再担心食材了,我们有足够的货源。”
顾湘:“……先做朝食吧。”
也行,她家连老虎豹子都养,再养些蛇又如何?而且蛇是消耗品,相信以京城吃货们的力量,很快就能把她这一厨房的麻烦,给她彻底消灭干净。
顾湘是眼不见为净,赶紧带着一群小厨子们把肉火烧做好入炉子,紧赶慢赶地好歹赶在太阳升起之前,将摊子支起。
林枫背着画筒脚步匆匆地进了城门,刚一进城,就见田飞立在到边上使劲招手:“你可算来了,哎哟,兄弟差点见不到你!”
田飞同林枫是最近认识的,都是《探食》的忠实读者,又特别喜欢大街小巷,四处走着觅食,对京城有名气的老字号如数家珍。认识以后便十分投缘,时常相约去吃饭喝酒。
和林枫比,田飞的家境更好些,连樊楼那样的酒楼,田飞一个月也能去上一两次。
林枫一听田飞的话,面上就不由露出几分忧虑来。
他也听说了‘顾记’食肆发生的事,当时一听,他就吓了一跳,惊吓过第一反应却是——‘顾记’莫不是要关门大吉?
林枫也知道,他更应该担忧大家的安危,可你这脑子里想什么,其实并不全由自己控制的,知道,和去做,总归是两码事。
反正林枫先担心了半天自己会不会再也吃不到‘顾记’的肉火烧,钵钵肉,馄饨,包子等等,后头才担心了下那些食客们的安全。
他当时又不知好友也去了,和一群陌生人比,当然是自己的口粮更要紧些。
林枫微微蹙眉,神色颇有些紧绷:“我看流言传扬得还挺快,再这么下去……咳。”
他好歹想起好友也是饱受惊吓的一员,到底把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又给吞了回去。
哎,这回也不知‘顾记’能不能逃过一劫。
林枫心情实在失落,顾厨可是刚拿到‘金厨’的名号,按照京城勤行约定俗成的规矩,金厨得到名号的第一年,满京城的老饕们,名厨们,都要择一日来试试新晋金厨的本事。
这也是让勤行认可自己的一个机会。
林枫不是厨师,对这事到是十分关注,金厨第一次亮相,吸引多少名厨到场,做的菜受多少人的夸赞,都是极重要的事,只有过了这一关,才能真正在京城勤行落脚。
现在‘顾记’出了这等事,连樊楼的谢大厨和范大厨都差点在那儿被蛇给咬了,闹出这等轩然大波来,别说让诸位名厨认同,怕是连生意都要经营不下去。
林枫心里七上八下的,一路忧心忡忡地朝着‘顾记’走。
“你先去书院,我去吃点东西。”
“我也没吃,一起,一起,咱们两个可以分着买,你买碗馄饨,我买碗瘦肉粥,到时候分一分一人一半。”
田飞美滋滋地道。
林枫:“啊?我是想去顾记买朝食。”
“我也去,最近咱朝食不都在顾记买的,偶尔才去一下张家食肆买点包子。”
田飞笑道。
林枫:“……你这胆子可够大的。”
他昨晚上还听邻居家的叔叔说,京城各大食肆都传遍了,‘顾记’养毒蛇伤人,还有人说他们做的饭食里指不定也有蛇毒,吃了也许不小心便要一命呜呼,这等话实在不靠谱,林枫自是不信,但出事的确是真的,有人谣传好些人被咬伤,好些食客被吓得不轻,怕是要卧床几日。
传言纷纷,让人心惊。
若不是如此,林枫也不至于这般为自己未来的朝食担忧。
不过这会儿看到田飞,他到有些欣慰,看来也不是所有受了惊的食客,都视‘顾记’如猛虎,还是有心大的,说不得,顾厨的生意还能做得下去?
第三百六十七章 食客
林枫看向自家好友,目光盈盈。
田飞吓了一跳:“别这么感动啊,其实,那天晚上贼刺激的,你没来,真是亏大了。”
林枫:“……”
“‘顾记’的那个小仙女,就是一直跟在顾厨身边的那位,总带着个布包的,一看就特别像高手的那个,她不光会飞,特别厉害,刷刷刷的,一会儿就把蛇捉了个干净。”
“不光是这位高手,我看顾小娘子身边是真藏龙卧虎,能人辈出,扫地的,砍柴的,没准都是高人,我可算是长了见识,以后只要出去吃饭,我只认‘顾记’……歌舞动人,杂剧有趣,说的书也是新颖得紧,别处可见不到,更不要说顾厨的手艺简直好得不行!”
“咱们自来喜欢吃,京城各家酒楼的招牌菜不知吃了多少,别家的也不是不好,像谢家菜,我吃起来也觉惊艳,有一年意外在一家街边食肆里吃到了河豚,是个老师傅给做的,那鲜美的滋味,我至今不忘,毕竟是拿命在赌美食,但唯有‘顾记’的吃食,既好吃,我还吃着特别踏实,反正感觉同别人家的就是不一样。”
田飞一通猛吹,吹得林枫心情都稍稍好转。
若是如田飞这般的食客再多些就好了,真希望顾厨能扛过这次危机,‘顾记’也能平平安安。
真希望他将来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好吧,就算不求那么长,毕竟他也许以后不在京城了,反正他在京城的日子,希望可以一直吃‘顾记’的朝食,偶尔还能吃一顿大餐。
所以,顾记千万不要关门大吉……
“呃!”
终于赶到顾记门前,林枫茫然地看了眼不光排到街对面,还排了足足两排,把对面谢家菜的棚子占去好大一片的长队,揉了揉眼睛,脑子里一时有些混乱。
“我记得……昨日的事,还没过夜便已传得沸沸扬扬了?”
林枫小声道。
田飞点点头:“没错,我也听说了,还有人说‘顾记’死了好几个食客,我在场,当然知道这些都是谣言,别说没人死,连受伤的食客都没有,不过就算是谣言,既传了出去,也有很多白痴相信。”
林枫也颔首:“我邻居家的叔叔在麦秸巷开了一家茶馆,消息最是灵通,我也听他说,‘顾记’要被开封府查封了什么的。”
“啊!”
两人正小声嘀咕,田飞忽然一声尖叫。
林枫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也心下一惊:“赵管家?他来了,八贤王府上的人也来这儿买朝食?”
赵城耳朵灵,听见声音回首看来,挑眉:“林小公子?你愣着作甚?”
林枫这才连忙排到人群后面,看现在的架势,若再不赶紧排队,等轮到他们早就没了吃食,就算有,也只能当午饭吃。
正排着,林枫还没来得及同赵管家搭话,就听前面传来一声低呼:“我要定,中午吃蛇羹,晚上烤蛇段!”
这声音很是激扬。
赵城和林枫连忙转头,顺着声响看过去,就见一个年轻的白面书生,很是雀跃地跟着秋丽进了大门,半晌才出来,出来时眉眼间都带着一点愉快。
不多时,又有食客神神秘秘地进了‘顾记’的大门,进去时表情到没什么,出门时却是有的带着点隐秘的满足,有的略带惊吓,有的笑嘻嘻,有的满头大汗,形态各异,到是颇有趣。
赵城登时就好奇起来,忍不住垫脚向前头张望,林枫却是盯着越来越多的食客,面上露出点惊疑:“我还以为……没什么食客敢登‘顾记’的大门了。”
“啊,昨晚的事。”
这里闹蛇时,赵城和王爷并不在。
此时,赵城脸上不禁流露出一点遗憾:“哎,可惜没赶上看这场热闹。”他抬头见林枫一脸的诧异,不禁笑了笑,“流言是挺难听的,可昨日谢尚也在,他在我们家王爷那儿兴奋得不行,说了一大堆,看他那模样哪里像是遇了险情,分明是享受了一场欢宴。”
“咱们这位谢大厨偏又是文采斐然,出口成章,经他一描述,顾厨那烤蛇段,红烧蛇肉等菜,赛过世间无数珍馐,我们家王爷都听得是口舌生津,把我也饿得不轻,没办法,只好去厨房寻了些面食填了填肚子。”
林枫这才恍然。
前头排队的食客听见,回首道:“哎,我听见那些流言蜚语,还以为今天排队的人会少一点,还想着多买几个肉烧饼回家,现在看来,不行啊。”
再前面的食客也纷纷叹气,眉宇间露出点遗憾。
林枫提着的心,终于缓缓地放下,仔细想来到也是,河豚毒不毒?京城的老饕们照样吃。
每年为了吃河豚的事,不得死上几个人?谁会放在心上?
林枫几个殷殷期盼这顾记千万别关门大吉的,这会儿是轻松起来,可一直在附近盯梢,一晚上没睡觉,熬夜四处散播谣言,诸般手段都用尽了的几人,看着‘顾记’门前的长队,却是欲哭无泪。
“骂的,樊楼范厨的那小徒弟他奶奶的怎么也来?不是说范厨都给吓得晕死过去?”
“……”
这几个灰褐色短打,做闲汉打扮的中年男子,面上简直要阴云密布。
“我去旁敲侧击过,好几个当时的食客都说,虽然一开始有点害怕,可从‘顾记’离开,他们脑子里再想起那些蛇,就是那些毒蛇,便口舌生津,馋得要命。”
“樊楼姓范的那厨子更离谱,他带着几个帮厨先去菜场上问了一圈谁家蛇养得好,又跑去寻了个中人,说是要高价收购,专要毒蛇。”
范厨此时正坐在厨房外的石凳上品尝蛇羹,吃来吃去,总觉得不对味。
谢尚也难得来了,坐在门槛上笑道:“老范,你这是一点都不怕?”
范厨:“……我也意外,努力了半天,也没再能把害怕的情绪给找回来,实在没辙。”就和‘顾记’好几个不走运遭遇了那场危机的食客们一样,他现在一想起昨夜的事,就只能想到他吃到的那条蛇应该年纪比较小,肉质鲜嫩,毫无腥味。
‘顾记’门口盯梢的几个闲汉,听完弟兄们传来的诸般消息,齐齐面面相觑。
如今这钱,真是越来越难赚!
第三百六十八章 傀儡
明明刚下过一场雨,可云哥搓了把脸,这皮肤还是干得不行,又胀,又刺痛,总之,很是不舒坦。
“啧!”
云哥把刚传来的消息团成一团,扔到汴河里头,阴着脸慢吞吞地活动了下肩胛骨。
想起最近手底下这帮蠢货给他办的一件又一件的蠢事,他心里火气就更大了。
“一个好用的人才都没有,现在这些人都不长脑子的?编瞎话都编不匀称,还能干什么!”
他手底下的人一通操作,没弄死范宝乐,没让范家同顾湘交恶,连‘顾记’也不光没受什么打击,竟好似还给‘顾记’做了回宣传,现在到好,以前不大关注勤行诸般事宜的人都知道了‘顾记’的名号。
好好的一个一石二鸟的主意,愣是拉胯至此,若是将来让人知道,自己竟然把个没多复杂的活给做成这般,他还怎么在江湖上混!
“看来该去管冯叔要些人手来用。”
也不知洛风那厮这两年犯哪门子的毛病,用了一堆借口鼓动他手底下的人偷懒,一点正经事都不做。
要他不是洛风,自己非让他上不知楼的必杀名单不可。
云哥正沉吟,旁边汤饼店里就传来一声呼唤——“云哥,你这又是赌了一宿?别仗着年轻就这么折腾身子,否则早晚有你的亏吃。”
是老张那张慈眉善目的脸。
云哥翻了个白眼,摆摆手大跨步地走人。
为了三公主能开怀一刻,便是那个顾湘真是生就三头六臂,是上天亲女降世,他也要她一辈子跪伏在公主面前,翻不了身。
想到三公主只在他一人面前,流露出真性情,流露出自己的软弱,忧伤,怨恨,一向不知道什么是心软的他,也能感觉到胸腔里热流涌动,一颗心早化作了春水。
老张捂着自己的老腰,趴在窗口上看着云哥的背影:“哎,这些小孩子们真是让人头疼。”
京城明面上的乞儿里,到有三四成都是云哥的人,这小混账拿了家里给的本钱经营了一大摊子生意,却惯来不喜欢走正道,整日行些歪门邪道。
偏当年郡主娘娘在时留下的家底,也有一部分不在明面上,这摊子事,总要有人管束,云哥天分出众,不光武功练得好,脑子也好使,接手之后很快就把生意做了起来。
一开始他们就没多说什么,结果等惊觉云哥这小家伙行事越来越不懂规矩时,他们这帮老人,却是想管也管不了了,他们年纪越来越老,小一辈却是风华正茂,精力旺盛。
老张看着云哥的背影,就不由想到洛风。
洛风比云哥大八岁,但小时候经常一起玩。当时郡主娘娘总抱着他们这帮小娃娃四处走,走到哪就带到哪儿,还常夸他们两个长得好,说将来一定是风靡京城的美男子。
郡主娘娘平时就爱同他们开玩笑,说些寻常贵女们不大会说的话。
说起来,郡主娘娘真是挺喜欢小孩子的。
洛风当时已是少年,对郡主娘娘的记忆很深,感情也深,云哥当时还是个孩子,十六年时光一闪而逝,他怕是已忘了当年的恩主。
想起旧事,老张不禁会心一笑,自从顾庄的那位进了京城,表面上好似一切如常,可暗地里却是风潮暗涌,老张有时候半夜醒来,察觉到那股子暗流都是浑身冒冷汗。
洛风这小孩领着一伙人,坚决认为当年的事出了差错,宫里那位不是正主。一直上蹿下跳地要证明这件事,可证据哪有那么好找?找到一些似是而非的佐证,根本不能拿到台面上去说。
三公主的身份尊贵,深得陛下宠爱,前些年他们这些故人怕她受了委屈,尽可能地想给她提供帮助,一来二去的,老牛家,老冯家的小辈都被三公主收服,老牛,老冯也跟丢了魂似的,一门心思把三公主当郡主娘娘一般。
老张到不是瞧不上这俩憨货的忠心,论忠心,他张佐也绝不输于人,可他忠心的那个人,是英武果敢,聪慧敏锐,心肠天下第一好的长荣郡主高六合。是他家的大娘子!
即便三公主真是郡主的女儿,但她也不是自己赋予所有忠心,将性命托付的那位恩主,何况这位三公主的身份是真的存疑,洛风说的那些话,老张是相信的。
有些时候,有些东西,没有什么实证,可他们是活生生的人,对于某些事,感觉很重要。洛风未曾与三公主接触前,一心一意要保护郡主娘娘的血脉,可真正接触了之后,却特别抵触,当初是洛风一门心思要把郡主娘娘留下的人脉,一丝不差地交到三公主手里,后来也是他,明着暗着非留一手不可,鼓动了好些老人一块儿折腾。
洛风是个单纯的孩子,但他可不是傻子。
反而是云哥,到像是傻子。
在这傻子眼里,三公主只在她面前展露真性情,她的那些恶意,在他眼里,心里,也是委屈,是伤痛,是孤独。
“哪来的那些个矫情!”
那一切,分明都是宫里那位做给云哥看的,云哥以为他做的那些事,都是出自他本心,是他想为那位主分忧,但其实他们看得出,云哥分明是着了道,他已如提线傀儡,在人家手里操控着。
这也是老张认同洛风的话,认为宫里那位身份存疑的缘由之一,外人皆说三公主性情坚韧而又温柔,性情平和,但老张他们离得近了,便知这些话不尽不实。
那位公主的心要是狠起来,可是分外吓人。
老张叹了口气:“是不是该见一见我们这位顾家小娘子了?”
他不是不想见人,只云哥盯得紧,这阵子三公主也很紧张,他担心自己的人一旦接触顾家小娘子,那边就不再是这些杀伤力不大的小动作,云哥这小子,是真敢下杀手!
“也不知从哪染上的凶戾!”
云哥这会儿就坐在‘顾记’后厨侧上方的屋檐上,手里端着碗从张家汤饼店里顺出来的汤饼,一边呼噜呼噜地吃,一边盯着厨房外。
他的目光穿过阔朗的窗户,落在正在窗边炸鸡的顾湘身上。
第三百六十九章 心思
灶里的火烧得很旺。
火焰熊熊。
顾湘的脸在火焰的照耀下微微有些红,眉眼温婉动人。
云哥心里一跳,随即蹙眉,忽然就有一种极强烈的危机感,她的相貌——
这个女人的相貌真让人生厌。
云哥闭了闭眼,按下心口突然冒出来的强烈的不安,猛地睁开,目光灼灼地盯视过去。
他现在唯有一个念头,这张脸不应该存在!她凭什么长这样一张脸?可以说当初害死郡主娘娘的人里,也有她的娘亲,现在她却凭着和郡主娘娘的血缘关系,到长了一张酷似娘娘的脸。
云哥只要想到三公主看到这张脸以后,该有多么难过,他就恨不能现在便一刀划过去,把这张脸划得支离破碎。
当年长荣郡主还在世时,他年纪还小,现在其实已不太记得郡主的音容笑貌,但感觉仍在。郡主爱开玩笑,爱逗着他们这些小孩子玩,身上一点架子都无,他也很喜欢郡主。
当然,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记忆又不深刻,其实论忠心,他远比不上家里那些长辈们。
他本来也没想着把自己的一辈子都消耗在为一个,已经逝去的人尽忠上。初被阿爹送到三公主面前时,他还觉得很烦,不过多少认为可以借用一下这位公主的身份,至于忠心什么的,他也不知自己能有几分,反正只要不损害自己的利益,给这位做点事到也无妨。
而且那不过是个年幼的女孩子,到底最后谁能掌控谁,到还不一定。
他是这么想的。
奈何这世间的事,本也没有全按照计划进行的道理,人心更是没办法提前预设,遇见了三公主以后,他那些个小心思渐渐就都没了,一心一意地只想让三公主这辈子都快活地活着。
为了这个,他可以是人,也可以是鬼。
云哥眯着眼死死盯着灶台前的顾湘,现在他离这丫头就很近,如果他想,这会儿便能让她整个脑袋都掉到油锅里去。
一念闪过,云哥忽然屏住呼吸,只觉毛骨悚然,背脊上瞬间冒出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全身的肌肉紧绷。
他僵硬地转动脖子,视线先落到顾湘那双明媚的眼睛上。
顾湘一手撑着窗户,半抬着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他心里一突,刚才略带点轻蔑的想法登时像夏日烈日下的积雪,眨眼间就连点痕迹都没了。
其实给他威胁的并不是顾湘,只是这会儿看到顾湘这样的眼神,他心里竟抑制不住地升起些恐惧。
他也说不出来,只是——顾湘看他,没有任何的戒备,更不要说害怕,哪怕他从来都知道怎么拿表情,气势来吓唬人,就像他刚才做的那般,可他现在却感觉到,无论他怎样张牙舞爪,怎样提升气势,心中有多大的凶戾气和杀气,他都吓不到眼前这个平凡的女子。
在眼前这女子的眼里,他这个立在屋顶,提着一把刀,凶神恶煞,正不间断地散发杀气,并已经起了杀机的男人,和道边寻常的小贩,茶楼酒肆里的看客,唯一的不同之处便是,他或许有些有趣,或许能在他身上看到一点热闹。
这难道不让人恐惧?
要是屠夫正拿着刀朝一头羊下手,那羊忽然抬头看屠夫,就像看旁边邻居家的鸡鸭似的,屠夫难道就不会害怕?
云哥猛地移开目光,朝着让他浑身上下每一块骨头都开始咯吱咯吱作响的,叫嚣危险的家伙看去。
他到宁愿直面危险和死亡。
雪鹰抱着剑,盯着旁边的楼顶,神色冷淡:“拆了。”
顾湘:“呃,有点贵。”
雪鹰:“……那宰了?”
顾湘犹豫了下:“他要是下来动手,到时候再说吧。”
防卫过当致人死亡,还是这样的做法,她更容易接受。
虽然好似眼下这个时代,江湖上每天都有人死去,就是京城这等地处,暗地里也潜藏着一张大网,每天不知有多少人死了都没地儿去埋。
有人这么嚣张地站在屋檐上盯着她看,目露凶光,杀气沸腾,光这一点,就是杀人有理。
而且他们刚遭遇了一波蛇灾,哪怕现在那些蛇变成了珍贵食材,他们也是受害者。
雪鹰眨了眨眼,目光冷淡,面上也没什么表情,伸手握住背后的剑鞘,或许她可以练剑时不小心打到石子,或者竹竿,这些东西飞出恰好将旁边高高在上的那位抽下来?
然后自己就可以把擅闯民宅,意图行凶的恶人就地给剁掉?
顾湘莞尔,拿筷子夹起一根大鸡腿,搁在盘子里控干净油,拿旁边的油纸包住,举起来吹了吹,轻轻塞给雪鹰。
霎时间,雪鹰脸上的杀气就散了。
“好吃~”
养的半大的小鸡仔柔嫩骨脆,先拿上好的卤料卤水卤上一遍,捞出来在面粉里滚上一圈,放入八成热的油里头小火慢慢地炸,炸得通体金黄,刷上一层孜然粉,辣椒粉,咬一口骨酥肉烂,那滋味简直香得不成。
雪鹰登时就把所有的精神都搁在鸡腿上,除了杀气!
云哥小心地喘了口气,闻着随风飘来的浓郁的炸鸡的香气,感受着无处不在的浓烈杀机,那滋味,当真是销魂至极。
闹得他四肢麻痹,连动都动弹不得。
一口气炸了二十几只鸡,把油重新滤干净,顾湘又把蛇肉切好,腌制入味,滚上一层淀粉的蛇段扔进去炸,炸到焦黄,一咬酥脆为止,这炸过鸡的油再来炸蛇肉,别说,味道相加,竟不是简单的一加一大于二,分明更是独特。
外头一群排着队等着预定蛇菜的食客,闻见这股子香味,口水都要流出来,肚子里咕噜噜一通乱叫。
林枫和好友田飞刚排到前面,按照指点慢吞吞地走进大门,上了鹅卵石的小径,朝着里面走去,越走,香气就越发浓郁。
不多时就听旁边漂亮的使女笑道:“两位客人要定什么菜?是让我们代选食材?还是亲自去瞧瞧想吃哪一条?”
林枫脑子有点懵,目光牢牢地被吸引在顾厨面前案台上,上面一排摆放得又整齐又漂亮的蛇段正散发着迷人的气息。
他一时反应缓慢,“选食材?”
“是。”
“啊,那我也选一条。”
第三百七十章 怕不起来
林枫扭着脖子,目光在顾湘灶前的案台上流连不舍。
虽说离厨房还有一段距离,又隔了一层窗,他看不清楚,可越是这样的不清楚,配上半空中滚滚袭来的香味,越是让人心神动荡。
金灿灿的肉段码放得整整齐齐,油脂噼里啪啦作响。
金黄的炸鸡挂在架子上,浓香满园飘飞,林枫甚至能听到院墙外的食客们吞口水的声响。
他自己更是目眩神迷,完全不知自己都说了些什么。
顾湘挑眉一笑,就见家里的小厮特别尽职尽责地把林枫牵引到厨房外的竹筐旁边去。
林枫还扭着头盯着案台上的炸货,被叫了两声才回头,扭头一看,登时心跳都停了一下。
硕大的蛇头正好对着他的脸,冰冷的瞳孔中仿佛能看到他惊恐的表情。
旁边小厮到是十分热情,一把抓着蛇的七寸还提溜过来凑近些给他看:“这条如何?它最活泼,瞧瞧,鳞片也亮,不过有点长,价格要贵一些,那边几条也都不错,肉质特别鲜嫩,昨晚我们把它们的兄弟姐妹做了几条,滋味非常好。”
小厮笑眯眯的,顺手还拿来一个小碟子,“这是炸蛇段,这几片是三号筐的,这几片是五号筐的,您要不要尝尝?”
林枫的脑子瞬间仿佛被扯成两半。
一半不停地告诉他——‘好香!’‘好好吃!’另外一半跳动地十分极速,叫嚣着紧张和害怕。
片刻之后,林枫尝了几片薄薄的,入口即化的蛇肉,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按照小厮们的说法,精心挑选了半晌,才最后选定了一条一米半长,有小儿手臂粗的蛇,三分之一要红烧,另外三分之一要做成蛇肉饼子,最后三分之一炸来吃。
磨磨蹭蹭了老半晌,到后头的食客都要等不及,林枫才意犹未尽,犹犹豫豫地出了门。
田飞同他也是差不多。
离开顾记的大门,林枫揉了揉眼睛,举目看外面的蓝天白云,半晌恍恍惚惚地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转头同好友面面相觑。
“……怪不得啊!”
半晌,林枫笑道。
田飞也笑起来。
怪不得前头那些食客表情那般奇怪。
怪不得排队时,有个路人问了句‘听说这地处闹蛇,你们怎么还敢继续呆?’前头刚出来的食客面对这样的问题,愣了半晌才叹了声,“我以前也怕蛇,现在嘛,真怕不起来。”
别说别的食客,就是林枫自己,或许以后在山林里遇见蛇还是会害怕,会逃走,但是至少在‘顾记’食肆,再看见那些蛇,唯一的念想就是想问一句,请问你适合红烧,还是适合清蒸,亦或是油炸?
“噗!”
林枫不由大笑。
门外剩下的食客齐刷刷转头看他:“得,又疯了一个!”
好在他们也很习惯了,那些从‘顾记’出来的食客们,忽然疯了的不少,不过全都是只疯一会儿。
大家真不至于为了口吃食,疯的时间太长。
顾湘笑盈盈地看着自家的蛇一筐一筐地向外卖,心情大好。
这些……小可爱们,早一日清空,她早一日清净,真是半天也不想让它们在自家多呆。
不过,顾湘卖这些蛇,价格却并不低,一来都是拿上好的药材精心养殖,虽说雪鹰做的是无本生意,却不代表这些蛇本身价值低,蛇胆,蛇血,蛇毒,蛇肉,一整条蛇身上全都是宝贝,处处可入药,做出来的菜也滋补。
像这种好东西,顾湘再不肯贱卖。
而且若是贱卖,怕是就没有现在这样爆火的场面了,再是贱卖,正经寻常百姓也不会买这些。
顾湘卖给寻常百姓的,只有早晨的朝食,例如那些汤饼,炊饼,包子,馄饨,最多再加上肉烧饼,天天能吃上肉烧饼的,也至少是家境殷实的中等之家。便是如今这盛世,如今这京城,真正的寻常百姓家,也只是勉强能裹腹而已。
这些蛇的买主,都是会吃敢吃能吃的老饕,做他们的生意,有时候顾湘把价格提得高些,他们反而安心。
顾湘轻笑,招呼一声雪鹰,就让她挨个把食客们定好的蛇抓出来杀,待杀好了,顾湘才炮制蛇胆,并以蛇血入酒。
定了整条蛇的食客,除了能吃到正经的蛇菜,蛇胆啊,蛇血酒一类的,顾湘也做好让人打包带走。
不过月余,‘顾记’的蛇菜就已卖得十分火爆。每天来排队定蛇的食客络绎不绝,如今已是不提前个四五天,定都定不上的地步。
“唔,歇两天好了。”
这日,天蒙蒙亮,顾湘窝在床上听着外头使女们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说话声,还有秋丽大声照顾厨房开灶的声响,轻轻把被子撩起来蒙在头上,小声哼唧了声。
雪鹰沉默半晌,缓缓走过来,伸出手用力扯起她的被子,顾湘猛地又往回一拉,胳膊四肢齐出,整个缠到被子上,嘴里咕哝道:“雪鹰,咱关门歇业两日?”
可惜冷酷的小丫鬟根本只当没听见,连人带被子一起提溜起来。
顾湘:“……嘤。”
雪鹰自己肯定是不会做这等事,她的爱好的确是做丫鬟和‘攻城略地’……不对,是‘抓土匪强盗’,可她从来不在意自家的小娘子赖床的问题。
是顾湘自己发现自己生了怠惰之心,想到家养的那些毒蛇,于是再三叮咛雪鹰,在这些毒蛇没处理完之前,她绝不休假,别管用什么法子,务必保证她每天按时起来工作。
抹了把脸,顾湘终于有气无力地爬起来。
“以后可不能这么忙了。”
像现在这般,每天都有无数食客抱着银子过来嗷嗷喊着要吃‘蛇’,一天两天,她精神上还能享受得了,时间长了,恐怕会闻蛇色变。
其实若只是顾湘的手艺好,生意应不至于火爆到这地步。
她手艺本来就不坏,‘顾记’的生意啊火,之前却一直是正常的火。
只前几日,林枫林小公子在他们这儿定了条蛇,顾湘见他是熟客,又面善,特意多给了他一坛配好的蛇血酒喝。
就是这坛酒,瞬间让‘顾记’的蛇宴名扬京城,汹涌而至的食客差点没把顾湘给淹了。
第三百七十一章 风尚
顾湘迷迷瞪瞪地坐起身往身上套衣服,想起她当时鬼使神差一般,给了林小公子那坛酒,忍不住连叹了两声。
京城四面环水,河流众多,哪怕此时正值春日,雨水却多,整日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
那日也是个阴天,顾湘心情到很是不错。
自从雪鹰捞了一堆毒蛇回来,麻烦归麻烦,可这无本的买卖不光赚回来一堆白花花的银子,还给她赚了一堆美食点。
美食点真心是疯涨,从食客们挑毒蛇的环节,一直到真正把美味的蛇肉吃到嘴,这一整个过程中,美食点都呈上升的趋势。
【生命倒计时:2643天21时31分】
顾湘的生命已经延长到七年。
只要一想到自己可以足足休息七年不工作,不必担忧忽然寿命到头,一命呜呼,她就很开心了。
当初她得了绝症,就连做梦,想得都是她要能再活个三五年,便算是不负此生。
如今哪怕现在系统就自动消失,让她只能再活上个七年,她都只会庆幸开心。七年的时光,对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一段漫长的时日,简直足够她将此生中最想做的事,通通做上一遍,反正她的愿望也没有很多。
欣赏了一会儿系统界面,顾湘高高兴兴地做了一堆鱼丸。
是老狗带着他那群兄弟刚去打回来的草鱼,条条‘膘肥体壮’,老狗近来特别爱捕鱼,到不是喜欢钓,他没那耐性,几个兄弟带着渔网,又从顾湘手里讨了好些鱼饵,出城寻条偏僻些的河,直接系着渔网,列队下去游上一大圈,保准是满载而归。
他们用的鱼饵全是‘极乐宴’上用的,用料很是珍贵,不过大量掺杂了普通的鱼饵,稀释过后,顾湘给他们玩,也不算很肉痛。
毕竟用这鱼饵网回来的鱼,条条都是品质上佳。
顾湘再拿水缸养个两三日,吐一吐泥沙,喂一喂自家的佳酿,趁着这鱼晕晕乎乎时,彻底了结它的性命。
鱼肉片下来就丝毫不见鱼腥,只拿一点点腌制过的姜末,青葱,一点盐巴,一点香油略腌一腌,再切成肉泥,搓揉成鱼丸,不炖不炸,只上锅蒸熟,以米醋为主料,配上去腥的果汁做为蘸料,吃起来香而不腻,滑润可口,既能做菜,又能当饭,实在美味。
这鱼丸顾湘是做熟了的,都不必走脑子,一口气就做出一大堆,小柿子和黑白花大可爱平日里最爱的美味是去了骨头的小排骨,可对这鱼丸也是半点抵抗力都没有。
顾湘一边做,小柿子就挨着她的腿蹭来蹭去地讨食,闹得秋丽,樱桃几个心都软成一团,哪里舍得不给它,把自己的口粮通通献了出去。
不光是秋丽她们,就是来往的食客看到小柿子温润的眼睛,好些也忍不住慷慨解囊之后,硬是从自己嘴边把美味省出来给它。
大可爱到是做不出这等事,它也不爱在人堆里钻,不过它有个孝敬儿子,小柿子自己要了零嘴,大部分也都是孝敬给他爹的。
“害得我都想改养狗崽。”
好些爱猫一族的食客都是眼睛放光。
林枫这日也来排队。
他又定了五条蛇。
没错,今天他定了足五条,都是臂粗的,如今还学会了提要求。
“顾厨,蛇鳞我也要,回头做一身重九给赵羽尘做的那件蛇鳞甲,我凑的鳞片是不是够了?”
顾湘无奈:“林公子是读书人,怎也要这个?”
林枫脸上一红,讷讷不语。
还能因为什么?因为帅,因为好看,因为正流行!
前些时候,‘顾记’每日必要讲上一节的《开封探案手札》里,主人公之一的重九给另外一个主人公送的生辰礼,就是一件拿蛇鳞编织而成的贴身胸甲。
重九力气大,手艺也好,做得非常精美,赵尘羽十分喜欢,之后连续两节,这胸甲都好好地保护了赵尘羽的性命。
《开封探案手札》每一节故事节奏都很快,跌宕起伏,与现在演的杂剧,还有说书的说的那些话本子比,实在是精彩得多,且老少咸宜,不光是上层的贵胄公子喜欢,千金贵女喜欢,就是贩夫走卒也爱听,且还能听得懂。
也就是顾湘没四处宣扬自己是本书作者,否则各大书肆能把她家‘顾记’的门槛都给踏破了。
就是现在,因着‘顾记’每日讲这个故事,已经有各大书肆寻过来准备雕版印刷。
顾湘已经答应了一家,据说这家在宫里有关系,甚至能借出宫里的藏书印刷售卖,反正顾湘就是不赚这笔钱,用不了多久各地也会有盗版的版本出来,这年头,没人关心版权。
当初写故事时,顾湘灵机一动就写了这个蛇鳞甲,正好现在蛇是现成的,她便画了设计图,自己动手做了几身给老狗,二木他们试穿,本来只是做着玩一玩,顺便练练手劲,结果让食客看见,简直没把那几个食客给迷死,就有个食客异想天开,从顾湘手里要走了蛇鳞。
像这等事情,有人起头,自然有人跟风,如今来定蛇的,谁也不会舍弃蛇鳞,还有的异想天开,想花银子让顾湘给做,开工费的价格,愣是开到了五十两!
顾湘:“……”
她差点就答应了。
要知道她做得可是小本生意,没卖蛇时,一天下来也不过赚个七八十两而已。
最近已有人穿着蛇鳞胸甲招摇过市,完全就是京城的新风尚!
顾湘想起最近这些蛇鳞甲的流行,不禁失笑,想起林枫已是老主顾,不光把鳞片打包好,还顺手打包了一瓶蛇血酒。
“大补,留着慢慢喝吧。”
说话间,小雨就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顾湘他们登时着急忙慌地搭雨棚,林枫推辞的话就不曾说出口。
他平时到是也喝点酒,只是酒量不佳,而且别看他吃蛇吃得欢快,对这蛇血酒,还是敬谢不敏。
说是蛇血酒,可这一坛不同,青黑色的小酒坛里盘旋着一条完整的蛇,栩栩如生,仿佛还是活的。
“这东西可怎么喝?”
林枫记得顾厨说过,她那儿的蛇都是毒蛇,因着养的好,毒性也是一等一的烈。
第三百七十二章 意外
林枫琢磨了半晌,实在缺乏勇气去喝一坛用毒蛇泡过的酒。
但既是顾厨的心意,而且对于顾厨送的东西,他本能地也高看上几眼,实在舍不得,也不可能丢掉,正好这天他回了家,就郑重地,好好地放到自家卧室的柜子上头,还翻出一块儿绸布来盖上,又叮嘱家里几个淘气的小孩子绝对不许乱碰。
林枫如此郑重其事,到把他爹娘和大哥都给唬了一跳。
“这是不知从什么地处寻了个宝贝回来吧,竟然这么上心。”
这话,本来是家老少调侃他而已,林枫大哥家的小儿子玉桂,却是个淘气包,在外头和一帮小子玩时,惯会吹牛。
这日喝了两杯酒,酒气上头,脑子一热就又吹起来。
“我小叔叔那是什么人,告诉你们怕要吓死你们!就昨天,他从外头弄回来一个宝贝,放在自己床头,日日守着看着,谁也不让碰一根手指头,哼哼,要是别人想碰一下,小叔叔说不定,咔!”
玉桂深深秘密地做了个割喉的动作,把一群小伙伴吓得一惊一乍的。
小孩子们只是玩笑,旁边两个闲汉却听在了心里。
这俩闲汉一个叫王麻子,一个叫周海,家里都是林村的,和林枫算是沾亲带故,平日里没个营生,就靠偷鸡摸狗为生,还沾上了点爱赌的毛病,反正在村里是猫憎狗厌,人人皆知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们最近欠了点赌债,正发愁呢,如今这财路是真不好找,稍微一不注意就撞上硬茬子,俩人刚被痛殴了一顿,差点小命呜呼,胆子也小了,不敢去外头招惹那些厉害角色,此时听见林家那小孩在那吹嘘,说林家有宝贝,俩人一琢磨,就动了心思。
当天晚上,两人悄没声地弄了些蒙汗药,偷偷溜到林枫屋里,连绸缎带酒坛子一口气都给顺走了。
那块绸缎到拿去当铺换了百十文钱,可这所谓的宝贝,他们是一看再看,愣是没看出什么花来。
酒坛是青灰色的陶瓷坛子,呈葫芦状,不过是倒葫芦,底下的肚子略小,上面的肚子略大,偏放在桌上还站得稳稳当当,到也是件奇事,但再神奇,它也就是个陶瓷罐子。
而且俩人开了封一看,里面竟是有条蛇,登时吓得是差点魂飞魄散,赶紧就地就把这酒坛子给埋了。
说来也不巧,王麻子得了几个钱,手痒痒又进了赌场,正好让他那债主给堵了个正着,又将其痛殴一顿,差点便要剁掉他的手指,王麻子也是病急乱投医,便说自己顺了个大宝贝出来,因着太贵重,一时没敢倒手,偷偷给埋了起来,愿意把宝贝献给这赌场抵债。
王麻子说得天花乱坠,什么这宝贝是灵酒神药,饮之能治百病,可令人长命百岁,是一等一的好物。
赌场的老板会放债也不过是为了一个‘钱’字,王麻子和周海两个孤家寡人,既无漂亮媳妇,也没娇俏的闺女,爹娘都是地里刨食的苦命人,就是宰了也榨不出多少油水来,一时气得不轻,却还是道了声晦气,果然按照王麻子的说法把那坛酒扒了出来。
这赌场张老板不是个好人,除了赌场,暗地里还经营了不少见不得光的生意,不过他却是个众人皆知的粑耳朵,怕自己的女人怕得厉害。
他媳妇以前是一个贩油的小商人的妻子,后来小商人出去做买卖时出了意外,小寡妇自己还带着中了风,半身瘫痪在床的婆母,膝下养着一儿一女,所谓寡妇门前是非多,日子实在熬不下去,就带着婆婆和孩子嫁给了赌场的王老板。
这小寡妇许氏相貌也就寻常,性格也并不温柔体贴,可感情这事,有时候它就是不讲道理,张老板虽然做的是杀千刀的买卖,却生有一副好皮相,相貌堂堂,也算有钱有势,想娶个大闺女一点都不难,可他偏就看上许氏,把人娶回家当祖宗一样供着,珍之爱之。
张老板虽不信王麻子真能弄到宝贝,可听他吹得这般厉害,到也信了那酒是好东西。
王麻子没见识,见到里头的蛇就吓得哆嗦,张老板却是见多识广,他知道药酒,而且早些年走江湖时,还见识过那药酒的好处。
他得了好东西,自来是要先给媳妇享用,这日拿了酒回家,先倒了一杯喂了家里的土狗,眼见这土狗虽有些醉意,却是活蹦乱跳,半点事都无,就献宝一般把酒给了媳妇。
他妻子许氏却是个孝顺的,人人都说婆媳是天敌,可许氏前夫还在时,婆媳两个还有点龃龉,待她前夫一去,许氏却把婆母伺候得特别周到,便是亲闺女,也显少有她这般周到的。
她婆母瘫在床上有三个年头,到现在也是浑身上下干干净净,一点褥疮都无,外人见了无不羡慕,觉得这婆子简直比儿女双全的老人家还要有福气了。
许氏见这酒是好东西,自是没忘了婆母,婆婆脾气不好,晚上也少眠,连着好长时间一到晚上就喘得厉害,她便拿了这酒给婆婆喝,每天早中晚,各喝上一小盅。
谁也没想到,待喝到第三天,许氏瘫了三年的婆婆,竟一个扑腾,从床上翻下来站直了身子。
“……”
虽说只站了一会儿就又倒了,可许氏当即请了大夫来看,这大夫给许氏婆婆看病已有了年头,仔细检查过她的腿,发现她这半身瘫痪的情况大为好转,腿脚虽还有些不灵便,却已是算好了,登时把这老大夫给惊得只以为自己是得了什么癔症。
他就没听说过,瘫了三年的人,说好就能好!
明明上个月他才来看过,没见有好的征兆。
张老板却是一下子反应过来,那坛酒,果然是宝贝!
不光是张老板,那盗酒的王麻子和周海,心里也怀疑,张老板媳妇那婆婆会有这般造化,或许是那坛酒的功劳,王麻子登时后悔得不行,若早知这酒如此厉害,他拿去献给贵人,难道不比用来抵债更强些?
第三百七十三章 招贼
周海想想这事,也揪心的厉害,各种后悔莫及,不过他胆子小,想过也就罢了。
王麻子却是很不甘心。
他这辈子爹娘早逝,没娶上过媳妇,也没儿女,一辈子注定了就是街边一滩烂泥,若是从没得到过改变的机会,那到还能将就着混日子,但这次,荣华富贵似乎就在他手头过了一遍,偏他一不注意,愣是让这富贵荣华又从手指缝里头漏走了,让他如何甘心?
王麻子一咬牙,就又盯上了林枫。
既然林枫能拿到一次那宝贝,自然就有可能拿到第二次。这一次他会十分慎重。
却说林枫家里招了贼,竟弄丢了从‘顾记’带回来的蛇血酒,他可是吓了一跳,后怕不已。
这日来‘顾记’吃饭,就不免说起这事:“哪来的笨贼,连口喝的都要偷,还是买吃食之后的赠品。”
毕竟是赠品,虽说是顾厨亲手所制,但林枫可真没当那酒有什么稀奇之处。
他这几日买蛇肉吃,因着买得多,又答应顾湘做个什么‘模特’,让顾湘请画师把他吃用美食的模样画在画卷上悬挂,顾记这边还给他打了大折扣,统共花了有四两多银钱。
这笔开销不老少,他一个月零用也不过二两而已,但林家虽是乡下人家,家里却是有田地,有买卖,家境殷实,到底与寻常百姓不同,这还不足五两银,在普通百姓那儿大约是笔巨款,在他这里,也不过稍稍肉痛而已。
四两银买东西获得的赠品,在林枫看来,最多也就是值个十几文,甚至几文而已。
可怕的是,对方竟用了蒙汗药。
“这幸亏是只偷了一坛酒,要是再做出点别的事来,那还得了!我早跟我爹和我大哥他们说,家里应该养几个健仆,不能仗着离京城近,村里又多是知根知底的乡亲就疏忽大意,他们就是不听,总说乡下人家用不着那么矫情,养什么家丁护院。”
“我们家好歹也有些钱粮,可平日里连个长工都没雇,不过农忙时雇上几个短工便罢了。”
一众食客都把这当乐子看,笑得不行。
顾湘莞尔,一边看着秋丽把林枫定的肉火烧递给他,一边笑道:“那林小公子你可亏大了,不是告诉过你,我送你那坛酒是福利,千金不换。”
林枫:“……”
听顾厨这般说,他可是越发窝火的厉害。
这日夜里,顾湘就听小柿子在门口哼哼唧唧地叫唤了好几声,好在没一会儿便没了动静。
顾湘半睡半醒间,脑子里就盘算了下小柿子的年岁,怎么算也还没到成年的时候。
不过也许吃得好,发育得好,哪怕年纪还小,却开始想媳妇了?
只她上哪里去给小柿子寻摸个好媳妇来?这事,终归还得拜托给黑白花大可爱。
可惜小柿子的娘亲不在,否则,靠它娘亲到更靠谱些。
黑白花的确是狗中一霸,似乎已成了周围人家狗中之王,整条街上别管是家养的,还是外头跑的野狗,见到黑白花都是夹着尾巴,一声都不敢吭,就因为这个,左邻右舍里养狗的人家,还联合起来‘敌视’了一把‘顾记’。
不过老狗他们凶神恶煞的,这点‘敌视’刚成型没多久,又默默自己就溃散掉了。
顾湘都是事后许久才发现了这点不妥。
黑白花认识的那些狗子们,以街头的野狗居多,到不是说它们不强悍不聪明,只是和小柿子它娘的交际圈比,到底是差得多。
顾湘养小柿子,不亚于养儿子的,在这上头,她也不敢说她就丝毫都没有门户之见。
若是小柿子自己中意,那别管什么样的狗子,她也不会去棒打鸳鸯,但若是要可以做选择,顾湘自然也想给小柿子挑选相貌漂亮,性格也好的好伴侣。
她蒙着被子美美地睡着觉,任由思绪信马由缰,睡时一点也不觉得她这种儿子还未成年,就挑挑拣拣地开始愁媳妇的举动有什么不妥的,第二日清晨,顾湘醒过来在床上拥被而坐,默默捂住脸,哭笑不得。
得亏她想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绝不会让外人知道,否则真是半点脸面都剩不下了。
顾湘叹了口气,坐了半晌,竟不见雪鹰过来叫她起身,不由有些意外。
“秋丽?”
她干脆自己爬起来,推开窗户向外眺望,一眼望去,就见家里的小丫鬟们全都聚在游廊上,谁也没干活,都垫着脚张望,她也赶紧穿上衣服,不顾洗漱,便过去看。
顾湘目前住梧桐苑的西厢,院子不大,只种了几棵梧桐树而已,此时雪鹰带着几个小厮,把老狗,二木等人支使地团团转,举目望去,雪鹰正把一颗颗的,打造得锃亮的铁片,铁钉往院墙上装。
“雪鹰?”
“是我的疏忽,当初准备时,只顾着外围墙,里头到是有疏漏之处。”雪鹰沉吟片刻,依旧对周围比自家高的那些建筑很是看不入眼,“既不能拆他们,我们的围墙也必须加高。”
顾湘:“??”
雪鹰低头,神色肃然:“昨天夜里有几个毛贼意图翻墙。”
顾湘:“啊?怎么样?可还好?”
“到是没死,两个断了腿,有一个大概醒不过来了。”
顾湘:“……”
没错,顾湘一点都不担心自家的安危。她担心的是那些贼。
“这帮贼有什么毛病?我家有什么可偷的!”
她们雪鹰简直像有被害妄想症,自从进了京城的大门,就觉得处处都不安全,总认为周围杀机暗藏。
尤其是最近总有个高手明目张胆地在附近的屋檐上窥探,更是把雪鹰强烈的危机感给激发了出来。
雪鹰不光每日巡逻的时间加长,重新调整了家丁们的巡逻路线,而且把各种各样的陷阱给加了三倍。
吓得顾湘一天要提醒黑白花和小柿子好几次,千万不要上树爬墙。
按理说狗子并不是猫,并不爱爬高,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们家的小柿子年纪小,正是淘气的时候,万一要是上去晃一圈,可不只是夹断腿那么简单。
第三百七十四章 遐想
雪鹰听顾湘坐在旁边叮嘱小柿子,转头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我还不至于犯这等错误。”
她设下的陷阱,自是只会伤那些不走正路的小人,别说小柿子,便是外头的飞鸟,或是狸奴,上蹿下跳地爬上墙头飞奔乱跑,那也一样会毫发无损。
说话间,屋檐上就落了几只鸟,其中还有几只鸽子,体量较旁的鸽子更大些,步态悠闲地在围墙上踱步,一片太平景象。
昨日忽招了贼,雪鹰本来就很紧绷的神经,登时又被挑动了下,简直成了草木皆惊的状态!
把那些贼通通丢给闻讯赶来的那些衙役,雪鹰不光自己不睡,还把老狗,二木这帮人通通从温暖舒适的房间里拖出来,翻出了那些本被她束之高阁的‘危险陷阱’。
顾湘:“……雪鹰,一会儿该去准备朝食了。”
雪鹰笑了笑:“稍等,就好。”
顾湘无奈,干脆帮着整理下被雪鹰放在石桌上的图纸,图纸铺了一桌子,大体有个几十张,顾湘扫了一眼,很怀疑若是有个什么敌国的间谍路过,看到这纸,都会怀疑这纸画的肯定是本朝一十分紧要所在,说不得不惜性命也要将其盗走。
“或许昨晚招来的贼,就是因着雪鹰你把咱们家食肆快修成了堡垒,他们才以为我们这儿有什么要紧的物件?”
雪鹰:“……”
无论是什么原因,总归是遇见了贼,雪鹰内心深处的不安全感瞬间爆发,便是顾湘一时也只能老实听着,实在不大敢上手捋虎须。
顾湘叹了口气,摇摇头,转头叫秋丽她们:“行了,雪鹰想怎么折腾,我们也管不了,还是快去准备朝食。”
“现在外面已经有不少食客正排队,咱们‘顾记’是小店,生意可是一日都耽误不起。”
秋丽忙应了声,赶紧叫上樱桃忙起来。
既要盯着今日充任店小二的姐妹们洗头沐浴更衣,今天还正好又有大型的表演,要盯着检查各种道具,安全措施等等。
顾湘准备的表演活动里,就是说书这一项比较安全,其它的,让人看了多少都有些心惊肉跳。
秋丽每日都是提心吊胆,不敢有丝毫疏忽。
今日的朝食本来比较简单,不过是雷打不动的肉火烧,并一些包子,炊饼而已,此时顾湘心思一飘,一不小心手底下就蒸了好几锅米饭。
没办法,顾湘想了想,很干脆地决定在今天的朝食里添上一份米饭套餐,就按她学校食堂最简单的套餐准备。
两勺米饭,一勺腌黄瓜,一勺肉沫豆腐,一勺虎皮蛋,并一勺大拌菜。
大拌菜就是把今天早晨刚从菜市场寻回来的,比较新鲜可口的菜焯水断生烫熟,配上盐水黄豆,熟芝麻,并用花椒大料加芝麻油熬熟,配上麻酱,精盐等作料拌上一拌,十分简单,顾湘都没多看,眨眼就做出一大盆来。
谢尚领着侄子谢彬,本是过来和顾湘商量宴席的事。
通常来讲,每年金厨新上位,都要办一场宴席,下帖子邀京城名厨齐聚一堂,顾湘这金厨的桂冠已摘下,自然也该办这场宴席了。
谢尚心下有些担心,顾湘到底是刚来京城,不懂这些规矩,便特意过来想指点指点她。
不过一到此处,谢尚瞧见这般奇怪的朝食,就先拉着侄子坐下吃起饭来。
腌黄瓜不必多说,‘顾记’的招牌之一,咸淡适宜,清脆可口,但凡吃上就停不下来。
因着这腌黄瓜向来是只赠不卖,甚至有不少大相国寺的僧人过来买钵钵肉,买烤串,就是为了把腌黄瓜给带回去。
至于这些僧人们买了那些钵钵肉,到底吃不吃,这便是个自由心证的问题了。
说起来大相国寺里面也卖吃食,不光卖吃食,卖的肉食还十分美味,卖的酒也多为上等。
谢尚舀了一勺肉沫豆腐,拌了米饭一起吃,也是连连点头,豆腐滑嫩鲜香,用的红油香辣可口,特别下饭。
不过最对他胃口的,竟还是这道简简单单的拌菜,虽都是街面上最寻常的青菜而已,却是入口脆甜,丝毫无损蔬菜特有的清香,却是半点泥土腥味和苦味都不见。
世人都知,谢尚最擅长的是做鱼,在素菜上,他的手艺要差些,这些年京城流行炒菜,但凡是不会炒菜的厨子,都不敢自称名厨,谢尚为了练习炒菜的功夫,却是着意在素菜上也很用了心力。
他一直觉得,素菜就只适合炒,煮与蒸都会让其失去本色。
“现在看来,果然还是要看这是出自谁人之手。”
谢尚一边吃,一边忍不住把这盘拌菜吹得天上有地上无,简直夸得顾湘都要脸红。
“顾厨这道素菜做得半点苦腥味都无,实在是难得至极!”
顾湘哭笑不得:“但凡选打了霜的蔬菜,哪里会苦了,炒菜用急火快炒,也可去苦味,做汤菜时,最后再加盐,菜也不会苦,若是再有蔬菜带了苦味,仔细焯水便是。还不成,那便加些糖嘛。”
谢尚:“……”
谢彬眼珠子都要瞪出来,急声道:“顾厨,您可别太实诚,自家的传承,哪能轻易说给旁人听!”
谢尚:莫不是顾厨对自家这小幺儿有意?
他眨了眨眼,倏然到觉得这是一门好亲。
在京城别的大户人家看来,娶个厨师自是算不上多体面,但谢家却不同,谢家娶妻,若能娶一手艺绝佳的大厨,自是再好不过,家里所有人都不会反对,还会乐见其成。
谢尚浮想联翩了半晌,转头去看谢彬,再看看顾湘,不禁叹了口气。
想到顾厨的那些爱慕者,什么安国公,张平甫的,他终究还是把这念头给抛到脑后去。
顾湘说的这点做菜的小窍门,那连厨师技巧都不算,但凡是做过几年家庭主妇的,都很清楚,她可没想到,就这一点小窍门,竟让谢家这位天才厨师想到了十万八千里外去。
其实也怪不得谢尚,在顾湘看来,这些小窍门实不算什么,便是把她的菜谱,食谱都拿出来公开,她也不在意,但在当下这个炒菜尚是稀缺技能的当下,任何一点技巧都弥足珍贵,甚至能当做传家宝。
她随口就道出,自是怪不得谢尚起了遐思。
第三百七十五章 惊吓
一顿朝食,谢尚吃得是心满意足。
吃完一份套餐,谢尚还是意犹未尽,缠着顾湘又买了一大堆东西,他也会买,肉火烧都挑顾湘做得最认真,做得最好的那几个。
尤其是选购了两坛肉酱,这两坛肉酱是顾湘从挑选食材,到各种配料,每一步都亲自动手做的。
用的肉全是‘洞天福地’出产的上等的猪肉。
蘑菇也是精挑细选。
酱料更是加了顾湘所能做出来的,最完整版本的延寿酒,虽然只有一点点而已,却足够这肉酱脱胎换骨。
顾湘今日拿出来的肉酱里面,只混了这两坛,结果就让火眼金睛的谢尚一眼给挑中了。
按照谢大厨的说法,稍微一开口,他闻见那股子香辣味就已经陶然欲醉,馋得口水直流,若不能把这两坛肉酱收入囊中,他不敢说会惦记一辈子,至少这个月别想睡个安稳觉。
顾湘:“……”
谢尚一个大前辈,话都说到这地步,顾湘哪里好意思不把肉酱给人家?不光是卖了肉酱,还打算顺手再赠一坛药酒。
最近顾湘酿酒酿得起劲,顺带着也想消耗那些毒蛇,到泡了不少蛇酒。
京城的大吃货们是很给力,不过雪鹰捞回来的毒蛇实在是太多太多,顾湘看到它们就浑身不自在,恨不能三天就给消耗干净,光靠吃货们未免速度慢了些。
顾湘把酒坛子塞给谢彬,让他帮忙捧着。
秋丽照例笑眯眯地吹嘘:“我家小娘子亲自酿制的好东西,别乱扔,饮了不说能延年益寿,至少也可以健体强身,当然饮酒要适量,适量有益健康,喝多了倒霉也怪不到别人。”
谢尚登时心满意足地带着侄子转头走人,走出去小半条街,陡然止步:“我怎么好像忘了点什么事?”
谢彬:“……伯父,咱还没同顾厨说她请客吃饭那事。”
“什么请客吃饭,说的好似咱,咱哥俩惦记人家一顿饭似的。”
谢彬:“……哥俩?伯父,您能别表现得这么心虚吗?我看着瘆的慌!”
谢尚:“……回去。”
伯侄二人对视一眼,心中都有些讪讪,却是连忙转身回‘顾记’,刚一转头,谢彬就听耳边传来哐当一声巨响,他猛地转身,就见右边飞来一团乌黑的东西,他登时吓了一跳,本能地闭眼缩身抱头。
砰!
那团乌黑落地,撞击声响起,半晌,谢彬才睁开眼,定睛一看,竟是一团破布包着几块儿石头:“这什么乱七八糟的!”
谢尚和谢彬面面相觑,左顾右盼,没发现有什么异常,谢彬摇摇头,整理了下衣袖,从袖口摸出帕子擦了擦脸上飞溅的灰尘,一脸的嫌恶。
“脏死了,回去洗澡。”
谢尚点点头,刚待继续向‘顾记’的方向走,却是陡然又止步,猛地转身看向谢彬:“……我的酒呢?”
谢彬:“嗯?”
他举起手来一看,茫然道:“酒呢?”
本来好好拎在手里的那坛药酒,早已不见踪影。
谢尚愣了半晌,勃然大怒:“谁偷了我们的酒!”
一时间,谢尚也忘了要去办他的正事,更是不肯回家,连忙叫了身边小厮立时便去报官。
谢彬嘴唇蠕动了蠕动,到底没有多言。
其实丢了一坛酒而已,到也不至于到报官的地步,不过想到他伯父的脾气,他也就没劝。
在京城无论是官家还是百姓,有什么事都不爱惊动官府,总觉若是见官便会坏了运道,很是晦气。
只谢尚与旁人不同,别看他如今总是一副行事慢吞吞,很是温和体贴的模样,实际上他年轻时要比谢彬更执拗得多,如今外人都道谢彬性子直,做事不知变通,也就是生在谢家,家里清净,换了别人家怕是都不一定能好好长大,但谢家人却对谢彬的性格接受良好,毕竟前头有个谢尚比着,大家都觉得谢彬这孩子好乖的。
此时顾湘朝食快卖完了,正和那群食客闲聊八卦,就听见不远处传来喧闹声,不多时,竟见开封府张捕快带着几个衙役过来,旁边还跟着一脸气愤的谢尚和谢彬。
顾湘:“嗯?”
谢尚气道:“朗朗乾坤,天子脚下,竟有人行抢,差点害我这侄儿丢了性命。”
谢彬:“……”
谢尚拽着张捕快厉声道:“我丢的是一件价值连城的宝物,千金不换,你们开封府务必要上心,尽快将我的酒寻回。”
张捕快神色也极凝重:“王推官,你怎么看?”
“是高手所为。”
王推官在开封府做了三十年,也快到了要退休的年纪,他经验极丰富,一听谢尚的描述,再一看现场,脸色就变了变,低声道,“我看这手段,似乎很像去年名噪一时的那位大盗。”
谢彬:“??”
去年那位不知名的大盗,可是出入皇宫如入无人之境,来往的都是高门大户,盗的都是各家的家传宝贝,一般的金银财物,人家都不屑动手。
现在,这位来盗他伯父的一坛酒?还是买东西赠的酒而已?
谢彬骤然转头看顾湘,眼睛眨了眨,倏然放出光芒来。
顾湘:“……”
张捕快想了想,便过来问道:“顾娘子家里昨夜似也遭了贼?”
旁边衙役到正好是昨晚上到‘顾记’来提溜那些毛贼的人,忙上前一步把昨晚的情况详细回禀了一遍。
“昨夜意图偷入‘顾记’行窃的,其中一人叫刀疤刘,是有福赌坊的伙计,还有一个是咱们开封府通缉已久的惯犯,手里有人命官司,不过到并不是什么要紧的强梁大贼。”
开封府这一众衙役捕快,神色一时都有点凝重,若只是寻常盗窃案子,他们自是不担心,可事情牵扯到自去年开始便将京城搅了个底朝天,直到如今还不曾落网的大盗,哪怕并无确凿证据,只是有可能,他们也不敢轻忽。
张捕快不光详细问了谢尚被抢的情况,还带着人到‘顾记’仔细检查了一遍,反复询问昨晚那些贼来时,有无异常之处。
“昨夜既是有贼潜入,那顾小娘子可千万要当心……”
张捕快话音未落,戛然而止。
那边两个衙役一左一右地立在顾湘寝室的窗户外,脸色煞白,瑟瑟发抖,腿脚一软,扑通一声倒在地上,连滚带爬地向后退了好几步。
其实就是差一点被一排百余枚钢针钉上而已,钢针漆黑,很细,杀不死人。
但这俩衙役觉得,若他们是试图潜入顾小娘子寝室的那贼,着了这些东西,到还不如死了干净。
那些针,可是全朝着下三路而来,刚才要不是人家家的使女动作麻利,他们早就——这对男人来说,何其恐怖!
第三百七十六章 大敌
张捕快并开封府一众衙役,齐刷刷转头看向顾湘,目中隐隐露出些许惊恐之色。
顾湘:“……”
雪鹰却是丝毫不以为意:“平时这些机关都以安全锁锁定,只在夜里开启,讷,门上四方皆张贴了告示,但凡是君子,必不会中招。”
若是夜半更深,窥探女子闺房的那些个贼,那就管杀不管埋了。
雪鹰一边说,一边大大方方走过去,一甩手,那些钢针就嗖嗖嗖地收回她手中,又走到窗边完全看不出顺序地拍打墙上仿佛装饰用的光滑的鹅卵石,也不过眨眼工夫,钢针竟肉眼可见地飞入墙中都不见!
“现在除了我们家地下室,还有几处暗道的机关外,其它机关都关了,张捕快不用担心。”
顾湘笑道。
“……”
张捕快总觉得……好像哪里有点不对?
此时此刻,立在顾家,身边明明带了七个兄弟,个个都是好手,他却是屏息凝神,脸上向来严肃的表情都一点点变得柔和不少,甚至挤出一个十分温柔可亲的笑容来。
其他衙役捕快也是个个都低眉顺眼,规行矩步,要多规矩有多规矩。
虽说身在京城,开封府的衙役与外头天高皇帝远的地处大为不同,要和气得多,可一旦让外面的商户看到这般气质温和的衙役,一样要吓得眼珠子都掉出来。
平时这些衙役们不吃拿卡要,便算是相当不错,哪里还能奢望他们个个和善?
张捕快小心翼翼地把目光从周围完全看不出任何异样的,再寻常不过的房舍,地面上移开,陡然感觉自己的身体是如此的沉重,双足仿佛陷入泥淖,简直寸步难行。
深吸了口气,张捕快轻声细语地问了问昨夜的诸般情况,听身边的弟兄低声解释了下昨晚那几个贼的惨况,默默擦了把额头上的汗珠,声音就更温柔和煦了些:“看来昨晚冲撞贵府的那些贼和今日的大盗,至少不是同一个,不过也不能排除两者有关系的可能,在下回开封府定立时提审这几个毛贼,还请顾小娘子安心。”
谢尚登时愤愤道:“最重要的是,一定要追回我的酒!”
顾湘:“……再赠您一坛。”
谢尚凶神恶煞的表情顿时一收:“好啊,那也要追回我的酒!”
刚拿到酒时,他都想当即拆封喝上一杯,只心里惦记着爹娘,这才打算带回去与父母共享,这下子可好,他连尝都没尝上一口,就让那该死的贼夺了去,让他怎能甘心?
张捕快连连答应,一边答应一边小心翼翼地往门外走,待终于出了‘顾记’的大门,一众衙役齐刷刷长出了口气。
顾湘不禁扶额长叹。
她再迟钝,也看出张捕快和开封府的衙役们心里再想些什么。
事实上,刚才她看到自己窗户外那‘暴雨梨花针’时,也恨不能地上忽然裂开条地缝,让她钻进去再也不出来。
她就是稍微一没注意,雪鹰就把她家给布置成了个堡垒。
当初在顾庄,雪鹰分明没这毛病,最多就是十分嫌弃居住环境,致力于给她打造舒适豪宅而已。
顾湘那时候可是正正经经的受益人,当然对雪鹰是大力吹捧,还在系统的实习人员界面上给了无数个好评,刚给完好评,她家的好雪鹰就给了她这么大一惊喜!
送走谢尚和谢彬并张捕快,顾湘回过头叫雪鹰过来,正打算同她聊聊,就听外头传来一声惊呼,分明是谢彬的声音。
顾湘:“?”
雪鹰眯着眼,一字一顿地道:“酒,被抢走了。”
顾湘登时一愣:“又被抢了?”
此时张捕快等人还不曾走远,甚至有一群衙役在街上四处探问,那盗贼竟当着衙役的面,第二次将谢尚手里的酒取走?
随即不远处就有谢大厨暴怒的吼声飘荡而至。
顾湘看了看雪鹰:“雪鹰你不去追?”话音未落,她顺着雪鹰的视线向上眺望,就见一熟悉的人影立在熟悉的屋檐上。
“……”
顾湘刚要说话,身边人影一闪,雪鹰已如离弦之箭,刷地飞上屋檐,人为至,剑已出鞘。
云哥悚然而惊,心里怒号:这疯女人不去追那什么贼,怎么到把疯劲用到自己身上?
他已不是第一天来窥视顾湘了,基本上有空就来,且明目张胆,‘顾记’这些人从来视若不见,怎么今天就变了样子?
诸般念想不过一闪而已,云哥脑子里疯狂叫嚣着危险,早已上弦的袖箭刚一抬起,却见本来就很快的剑光陡然加快了无数倍。
他袖箭一出,就好似撞在了一堵巨大的墙面上,骤然间以更快三倍的速度返了回来,直扎入他胳膊,手臂登时咔嚓一声断裂,云哥惨叫一声,就被卷入无休无止的剑气中央,整个人宛如置身于深海巨浪的漩涡之内。
他的身体霎时间失去控制,眼前一片白花花的亮光,只觉胳膊上的疼痛已不算什么,身体每一个关节都咔嚓作响,整个人一头栽下,扑通一声落在地上,喷出口血。
怎会如此?
他自幼习武,从小在这方面便是天才,自认为便是宫里顶尖高手也不过如此。
眼角的余光看到本来正打扫庭院的两个小厮,放下扫帚,抬头冷冷地看着他。
云哥脑子里嗡一声,头上身上大汗淋漓。
他以前都没注意到这两个小厮,可此时瘫在地上连动都动弹不了的瞬间,却一眼就看出这两个小厮都是顶尖高手。
至少比他高。
目光落在容色平静的顾湘身上,云哥用力咬了下舌尖保持清醒,就在这一刻,他对顾湘的戒备达到了顶峰。
他早四处调查过顾湘的身份,对于三公主的事,他一向比对自己的事上心百倍千倍,皇城司的消息尚未在京城传扬开,他已借着自己的势力查到此事。
而且,他知道的可比皇城司更多。
他也清楚,公主对顾湘动过手,是他亲自出马为公主抹平了痕迹,公主同他不一样,他一介江湖草莽,从不看中名声,为了公主,他请动了不知楼的顶尖杀手,就为了把公主的心结彻底清除!
云哥小口小口地急促地喘息着,死死地盯着顾湘!
不是不知楼的杀手无用,这个顾湘,必是大敌!
第三百七十七章 危险
顾湘抬起手,把刚才雪鹰飞出去时被风撩乱了的头发压一压。
雪鹰很自然地先伸手扶着顾湘坐下,从袖子里摸出梳子替她梳好了头,系上发带。
那边两个小厮看都不看云哥一眼,拿着扫帚扫地都绕过他去。
云哥:“……”
片刻之前,他已经下定决心无论顾湘用何种手段,他也绝不吐露半句对三公主不利的话。
他任何一点情报都不会泄露。
而且他也并不害怕,无论是经官府,还是这个顾湘动用私刑,他都不担心。这里是京城,是他的地盘。
若经官府,他上有公主,下也有自己的人脉,再说,他的确是登高眺望,有窥探的迹象,也确实有些越界。
主要是刚才张捕快等人让他瞧见了顾家那些陷阱,惊得他没忍住攀上这边的屋檐,多少算得上私闯民宅。
但在官府这边,他自有办法脱罪。
若是顾湘动私刑……只要他一时不死,外头的兄弟自会有办法应付。
只是一瞬间,云哥脑中闪过无数凌乱的念头,却是一下子就控制住,他现在认可顾湘是危险人物,却从不觉得自己会怕了她,他是谁?他好不容易走到今日,好不容易选定了自己的路,他要为公主扫清眼前的一切,怎么可能怕了这个最大的障碍!
顾湘却是有点发愁。
她到是知道在顾庄,老少爷们打了人该怎么处理,大多都是请族长,或者族老们出面分说。
“他是恶人,直接送去见官。”
雪鹰毫不在意。
“刚才这厮杀机已显,袖箭上弦,还敢对小娘子飙杀气,哼,我不杀他,不过是按规矩行事。”
顾湘:“哎!”
云哥瞳孔猛地一缩。
他盯顾庄的事已有些日子,虽他还有很多事情忙,并不是事无巨细都要知晓,可顾庄上下都知道的那点传闻,他总归是知道。
顾湘背后有个师门。
在江湖上隐世宗门众多,各种势力盘根错节,有站在明面上的,也有许多藏在阴沟里见不得人,那些愚夫愚妇们见到顾湘装神弄鬼,心中惊骇便将其捧得老高,云哥当时却没多重视。
真当隐世宗门像传说中那般神奇?
世人无不重名利,要真是势力庞大,门中弟子个个武功高强,又怎会不为人所知?
如今江湖各地被那些村民吹捧成什么仙子,仙人的不胜枚举,便是只有二三流的身手,在寻常百姓眼里也是相当了不得,只要脸皮够厚,弄个菩萨转世啊,天神下凡的名头,丝毫不难。
西北的那边,还有个峨眉弃徒让一帮子土匪说是七杀星呢,他因为一桩买卖收集过相关的情报,看完简直没把他给笑死。
如今这七杀星也成了公主的伙计,武功比以前见长,这事简直都要成了他的黑历史,被人提起来便要脸红。
当然,云哥知道顾湘背后有师门之后,也没敢大意,还专门为了这件事在不知楼布置了个探查的任务。
只后来有皇城司介入,云哥不敢给公主惹祸,到底没再动粗,至于公主派人过来,安排的那个姓李的,不过是一步闲棋,若成了能这段姓顾的那女人的臂膀,自然极好,便是不成,也没人关心。
云哥努力抬起眼皮,盯着坐在石凳上,托着粉腮若有所思的顾湘,死死又咬了一下舌尖,喷出口鲜血。
就在这一瞬间,甚至不是他连看都没看清楚那使女出手,就被打下来的时候,而是此刻,他再一次强烈地感觉到了危险,这一次甚至不是因为顾湘那张即便让他打烂一百次也不足够的脸,也不是因为她身边的高手,这满院子的机关,而是她这个人。
云哥歪着头的角度,刚好能看到顾湘的眼睛。
她的眼睛里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那种神态,那种看人时的感觉……那般的中正平和,无忧无惧。
好熟悉!
一念闪过,云哥不由打了个哆嗦,大口大口地喘起粗气,猛地闭上了眼。
他隐约想起来,他很小的时候曾经见过言行举止,目光神色,每一处都让人感到心里敞亮的人。
这个世上无论男子还是女子,都被某些东西束缚着,没有人拥有真正的大自在。
除了她!
云哥无法将那感觉用语言来讲述,小时候他对这个人到也没多少执念,只他越是长大,记忆越是变得混乱起来,但凡想起,总是感觉浑身一会儿发热,一会儿发冷,很是不安定,有种不受控制的感觉。
“公主。”
云哥让公主的容貌缓缓地浮现在脑海中。
“至少我没觉得很恶心。”
顾湘调转视线看着云哥,忽然开口道。
她其实并不想和这种人说话,只这人身上密密麻麻的各种标签,各种讯息,简直到了顾湘不主动开洞察之眼,洞察之眼都要自己开启的地步。
“你喜欢什么样的人,身份,年龄,甚至是不是人,都无所谓,那是你自己的事,你只是喜欢而已,喜欢这种感情并不恶心。”
“你心里觉得恶心的东西,在我看不算什么,你身上真正让人恶心的地方,应该是你那些无聊的趣味才对。”
“人就是人,和你是同类,不是牲畜,你欺凌弱小时理所当然,觉得弱肉强食本来就是这世间的准则,这一点才让人恶心,我们从茹毛饮血发展到如今,学会了礼义廉耻,我们才成了人,弱肉强食的是畜生,不是我们人。”
云哥脸上骤然变色,变成一片铁青,咬牙恨道:“我要杀了你!”
顾湘啧了声,眨了眨眼呢喃:“这么戳破别人的心思,似乎是有点过分。”
她叹了口气,便让秋丽她们再去把巡街的衙役叫来,将这位手上沾了好几条人命的家伙交给官府处置。虽然用洞察之眼看他,很容易就知道这人的身份不同寻常,就是送到官府,大概也定不了大罪,但光天化日之下,动静又这么大,外头连陌生的食客都有,顾湘总不能把人剁碎了扔到花圃里去当花肥去。
如今她在的地处,到底还是有律法的,不是正经的武侠小说。
第三百七十八章 高兴
云哥几欲啼血,只雪鹰刚才出手时,虽不至于说完全没有留手,到底还是谨记规矩,不曾起杀心,但也足以让他老老实实地在床上躺个三个月半年的,他纵然再恨,此时也是无可奈何。
顾湘的话虽没有说明,却已是点破了他内心深处最隐秘,最让他羞耻的东西。
他深深地恋慕着他的亲姑姑,那是一手把他养大,如他母亲一样的女子。哪怕他心底深处对于礼义廉耻之类的玩意从不放在心上,可他终归还是活在这世上,便不能毫不在意。
像这样的事,他平日里自是不敢露半点口风,甚至自己想起,也觉羞耻。
顾湘叹了口气,看了看雪鹰,雪鹰就上前把人直接拖出大门,顺带着让老狗跑一趟开封府去叫人。
也不必去开封府,刚才在街上,那贼又抢了
外头一众食客远远看着,指指点点,正好张乔安也在,仔细观望了一会儿,心下微惊,脚下不免有点发软,他认得云哥。
云哥在京城的名气不小,人称‘云公子’,黑白两道都给他面子,他现在虽无官身,却为三公主经营管理几家商铺和田庄,且张乔安以前阴差阳错地见过他手底下的几个人。
这些人皆在各大衙门当差,殿前司的冯都头等人,也与他关系匪浅。
张乔安看着吐了满地血的云公子,倏然觉得这家‘顾记’食肆有点恐怖,欲待要走,只一阵阵香味随风传至,他的两条腿根本就不听他的指挥,人家有自己的思想了。
悄悄把视线挪移到别处去,没办法,张乔安只好当自己什么都没看见。
人为了自己的肚子去冒险,总归还是有冒险的价值。
周围其他食客到是不知道云哥是什么人物,他们都在议论倒霉的谢主厨,那两次被夺走的酒。
就是想不议论都不行。
现在谢尚还坐在对面谢家菜的棚子里气喘吁吁地生气,刚才他咆哮了半晌,一向看起来斯文端方,不像厨师到像是读书人的谢大厨,此时简直像只被气炸了的豚。
谢彬一时都不敢惹他。
因为谢大厨,在场的食客简直对‘顾记’的赠品,那坛蛇血酒好奇极了,人人都猜,那酒得好喝成什么样,才能短时间内招了两回贼!
而且这贼还不一般,有赖于刚才张捕快带着人,认真严肃地四处询问,所有人都知道这回的贼和去年大闹京城,惊动了皇帝,连宫里禁军统领都遭免职的那个大盗是同一个人。
大盗偷窃的都是各大家族里价值连城的宝贝,寻常东西可入不了人家的眼。
由此可见,‘顾记’的蛇血酒,那也一定是价值连城的!
一下子,食客们对这‘蛇血酒’的兴趣那是大增。
顾湘一时都被这帮食客的目光,刺得面颊声疼,心里到是高兴起来。
食客们的欢喜,对她可不只是钱,她制的酒能让越多人喜爱,她自然越是开心。
“雪鹰,你盯上的那个养蛇专业户,不会跑了吧?”
他们顾记如今可是白拿蛇不给钱。
“他养的蛇质量非常不错,不如我们出些钱,和他合作一下?”
雪鹰郑重点了点头,当天下午就揣着一只钱袋,寻到城北的大杂院去,进门默默盯了荷叶半晌,把钱袋往他身边的桌子上一扔,勾了勾唇角,露出个微笑:“蛇养得如何?”
荷叶瞬间抱住双臂,瑟瑟发抖,却是半点不迟疑,急声道:“养,养得很好,只有一窝幼蛇蜕皮蜕得比较慢,我会想办法的。”
雪鹰轻轻点了点头,脸上的微笑简直让人如沐春风:“好好干。”
荷叶连忙使劲点头。
眼看着雪鹰心满意足地出了门,他整个人一下子瘫在地上。目光左右逡巡,看周围那几个他买来的小子,和雇来的下人,觉得这些人全都可疑得很。
荷叶这些时日一直拼命地收拾自己的仔蛇,想要赶紧搬家搬到安全的地处去。
他辛辛苦苦养大的毒蛇,又如何甘心让人给一窝端走?他的蛇都是为自己养的,根本连卖都没打算卖,现在让人抢走,那真是心肝肺都疼得要命。
到昨日,他本已经收拾得差不多,结果刚才就得了个消息——他家云哥,云大公子,京城的大佬级人物,让人打了个半死,还被整到开封府的大牢里吃起了牢饭。
荷叶猛地一缩头,脑海中还回荡着自家弟兄惊恐的话语。
“那个女人,一招,不对,大家都没见到她动手,云大哥就从屋檐上摔了下来,浑身筋骨寸断,内脏全伤,奄奄一息!”
“以前就有传言,说那个小厨子身边卧虎藏龙,绝顶高手无数,咱们都是半信半疑的,就是信,也只当有几个江湖高手依附在那小厨子身边而已,结果今天连云大哥都栽得这么惨,我的天,京城出现如此一凶人……不对,小荷叶,你是不是得罪顾家那小娘子了?”
荷叶:“……”
岂止是得罪了人,他往人家家里撒了好几窝大大小小的毒蛇,但凡只要对方疏忽一下,还不知要死上几个人!
此时此刻,荷叶脑海中浮现出雪鹰那意味深长的笑容。身上顿时一冷,仿佛置身于九幽地狱一般。
“荷叶哥,你让我准备的一百条口袋我已经备好了,还有一百个竹筐,五十个弟兄也都找齐了,你放心,都是胆大心细的,有十几个还是捕蛇的高手,咱什么时候干活。”
荷叶正哆嗦,就听孙小乙大声喊道,那嗓门高昂得让他整个人原地一跳两尺高,猛地扑过去捂住孙小乙的嘴:“小声点!”
孙小乙:“??”
“悄悄让弟兄们散了吧,袋子……袋子给我留下。”
荷叶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
那个雪鹰分明是知道了他的小心思,特意过来警告他的。他还能如何?这样的凶人谁敢招惹?哎,这些袋子便是装了蛇,也只能给‘顾记’送去了。
荷叶捡起被雪鹰放在桌上的钱袋,里面一共是五十串大子,五百文钱。
他不由抽了抽鼻子,心中绞痛,他三五天耗费的药材,就得超出这五百文了。
“呜。”
第三百七十九章 杂事
雪鹰从城北一路骑马飞奔,抄近路很快回了顾宅。
她如今每次出门做事,都尽量节省时间,能一句话说完,就不去多说一句。她家小娘子周边处处不安全,就说刚被她收拾掉的那个人,很久之前便敌意深重,这一次,他身上的杀气更是让人心惊。
几乎只用了小半个时辰不到,雪鹰就重新回到顾湘身边,目光灼灼地盯着屋舍围墙前门后门,一寸一寸地检查屋檐和地面,尤其是云哥曾踏足瞬间的那一片屋檐,雪鹰恨不能把整个房顶都掀起来重新安上一遍。
顾湘坐在凉亭内,在纸面上划拉着菜品清单,一眼看到雪鹰的目光,顿时有些无奈,连忙问了句:“雪鹰,怎么样?那养蛇人有什么别的要求吗?”
雪鹰笑了笑:“他很开心,非常热情,很希望能一直给我们供应肉蛇。”
顾湘松了口气:“那就好。”
(养蛇人荷叶:“……呵呵。”)
顾湘想借着蛇酒的名气好好地赚些人气,现在有了稳定的肉蛇供应,她就安心了,再不管雪鹰怎么折腾,低下头去继续研究自己的菜谱。
现在她面前摊开的本子上面,记录的都是她想做的大众美食。
所谓大众美食,自然是既要好吃,也要便宜,而且简单易做,或者一口气做一大堆,或者只准备配方调料,其它步骤都能让她家帮厨们完成。
她在这方面放的精力一直都很多,先定下来的是顾湘早做熟了的腌鱼,腌鱼初进京城时,便同其它酱料,腌菜一起卖过,卖得相当不错。
京城的百姓们都爱吃鱼,基本上但凡是有点家底的人家,每日都要食些鱼虾,哪怕是家境不大好的,隔三差五地也要吃上几次。
食材来源也多,品质也好,老狗他们每天早晨去菜场转一圈,都能挑到一堆让顾湘认可的小鱼回来。
不过腌鱼用的料,顾湘又认认真真调整了好几次:“唔,还是要便宜些。”
京城老百姓的口味比较淡,她这腌鱼要有足够的咸香,还要有充沛的鱼油,又不能太咸,而且要经济实惠,用的料不可太贵。
若要不贵,可以反复使用多次的香料到还好些,油的价格也还行,顾湘他们自己榨油,既然是成本价,自然能压得很低,就是糖这方面,顾湘用料还是需要仔细斟酌。
她如今做的菜,基本上要提鲜提味都要用到糖,损耗很大,虽说她在系统空间里存了不少,从商城里买也便宜,但这糖目前想在她农场作坊里做出来,却依然不容易,价格不可能压得太低。
顾湘在压价格上费的精力,简直比花在研究口味上还要多。
谢彬一连好几日,过来溜达时都看顾湘小声念叨着怎么压低成本,简直惊得他都不知该怎么说话。
谢小公子从小到大接受到的教育,可从来没有这一项。
他们是名厨,从三岁开始就进厨房打下手,五岁就要拿刀,只有最有天分,又最努力的那几个,才能真正学到家传绝学,他家长辈从小就教导他,他什么都不必理会,只要精进厨艺便好。
谢彬一直清楚,他的手艺是很贵的,他也确实值得那么贵。
像他们这样的厨子,食材但凡有一点不好都不能用,再怎么名贵的食材,他们也不会觉得贵,本来能吃到他们亲手做的菜的那些人,也不会嫌一道菜贵。
斟酌口味和价格,非要做一平衡这等事,谢彬无法理解。更不明白顾厨如今不操心怎么做出顶尖的美食,征服京城那些扬名已久的大厨们,好能真正在京城立足,到是日日不断地经营小食生意,连那些最没技术含量的包子,炊饼都没放弃,实在是……有病!
当年他伯父拿到金厨的称号以后,三个月没露面,就呆在自家的厨房里认真研究菜色,最后一鸣惊人,如今过去这么久,京城名厨们提起伯父那一道‘跃龙门’,仍然是赞叹不已。
顾湘:“……”
要是她家系统不给她美食点,她也希望做个只关注高端食材,只做高大上菜色的大厨,大概也不会太关心到底有多少人能吃得起她做的菜。
在她的印象里,大酒店的顶尖名厨,也是姿态悠闲,气质高雅的,反正不是她如今这劳心劳力的形象。
“哎!”
除了腌鱼,还有蘑菇酱也是经济实惠还好做,同样也卖过,属于成熟产品,一向挺受欢迎的。
顾湘先是列了很长的单子,又删删减减,最后把包子,馄饨删掉,换成了手抓饼,千层饼,她一口气可做一堆饼胚子,食客能直接拿胚子回去,自然是连油都不用加,只要在锅里烤一烤就能吃到香喷喷的,风味独特的手抓饼了。
家里帮厨们只要稍稍注意火候,拿着她备下的饼胚,也一样能复原原本的味道。
主仆一行人忙忙碌碌好几日,顾湘的大众菜一经推出,果然大受欢迎。
张乔安吃到油汪汪,香喷喷的手抓饼,简直要自动忘记‘顾记’的可怖之处,没再绞尽脑汁劝他家的亲朋故旧们,想吃顾记的菜,在外面买一买便好,千万别进门之类的话了。
不过,这些经济实惠的大众美食,一连好几日的销售量,竟然还比不上顾湘的蛇宴。
顾湘一开始简直不敢置信。
蛇肉可是正经的小众美食,她以为敢吃的根本不多。
一开始的确如此,哪怕蛇肉鲜美好吃,也只有有数的老饕们会专门来品尝享受,可谁让这老天忽然就吹来一阵妖风,把顾湘的蛇酒吹到了天上去?
自一坛蛇酒送给林枫,便因着阴差阳错,在京城掀起汹涌的波涛来。
光是谢尚的美酒,两次当街失窃,便已成了街头巷尾的新鲜八卦,四下流传,且这件事,后面还有后续。
谢尚丢了酒,一时气不过,竟是出了五百两银子悬赏窃酒贼的下落。
当即把京城贵胄之家的人都给吓了一跳,谢家也吓得不轻,谢家族老们一大把年纪,都给吓得从各种犄角旮旯里冒出来训他。
要是一般的贼,别说五百两,一千两也没人管,但这个窃贼可是那位大盗。
看人家入豪门大户如履平地的模样,谁敢招惹?
去年还有豪富之家不信邪,也出了悬赏,结果没半个月,他们就灰溜溜,老老实实地又把悬赏给撤掉。
如今除了官府,这位威胁甚大的盗贼,在京城就没人敢提个一字半句,生怕他听在耳朵里一时兴起,到上门光顾。
第三百八十章 人命
谢家人简直因为谢尚这个,忽然中二起来的大家长头痛的要命。
谢尚自己还很生气,哪里耐烦听长辈们啰嗦。
他平日性子平和中正,很少同人置气,可那是从没人招惹到他头上,如今气性上来,却是谁也管不得。
谢家一群人这般一闹腾,更是吸引了无数食客的注意力,顾湘家的蛇血酒的名气,却是越发大起来。
“幸亏我这蛇血酒是赠送的……”
但凡来顾记吃蛇肉吃得多的,顾湘她们就赠一小坛蛇血酒,蛇肉处理便简单得多,或烧或烤或炖,以顾湘如今对火候的把控,还有她的调味技术,做起来驾轻就熟,简单得很。
到是蛇血酒做起来有些难度。
不光是技术上有难度,最需要的还是时间。
好在顾湘的酒并不肯卖,只赠送而已,蛇血酒做得多,便多赠些,做得少,便少赠些,到也勉强还能忙得过来。
“哎,不过,这热潮还是缓和着些更好!”
顾湘还是很满意自家的酒水受欢迎的,但这个受欢迎的程度,最好能跟得上她们‘顾记’的发展速度。
如果因着爱蛇酒,连带着会品尝‘顾记’其它食物就更好了。
这日,天气转晴,顾湘一大早起身,什么事都还没来得及做,就看着秋丽几个,因为商量配手抓饼吃的酱料的事,特别认真地在那里争辩不休。
秋丽喜欢甜口的,樱桃认为必须是咸口的。
“吃饼怎能吃甜的?又不是包子,包子做成糖包也无妨,饼里面有油,还能卷上菜,自然是要咸口的酱料来配才更合适。”
樱桃鼓着脸,气哼哼地瞪着她姐姐,简直像只小青蛙。
顾湘笑得不行。
看来这甜咸之争真是自古有之,只不过不是为了豆腐脑,也不为粽子月饼,到为了一张手抓饼上的酱料就闹腾起来,到也新鲜得很。
顾湘把自己做的沙拉酱贡献初来,做了个手抓饼加蛋,加菜,加火腿片,涂上一层薄薄的沙拉酱塞给樱桃。
樱桃吃了几口,顿时就真香了,美滋滋地吃了两大张。
秋丽:“……”
她一向嗜甜,但比起小娘子制的这‘拉拉’酱,她还更喜欢甜面酱,或者肉酱之类。
果然,甜咸之争,还是相当有机会破除的,只要足够的美味,甜党也能接受些咸,咸党也一样能接受些甜味。
“小娘子!”
顾湘看热闹看得正起兴,外头老狗匆匆而至,脸上一派阴沉,难看的很,“出事了。”
“什么事?”
顾湘凝眉问道。
老狗还没说话,外面又有急促的脚步声和敲门声,不多时,外头小厮领着张捕快大跨步地冲进门,张捕快一见顾湘,都顾不上打招呼便急声道:“顾小娘子,不知贵府上下可还安全?”
顾湘:“……”
张捕快他老人家,大概是已经忘了他被自家如堡垒一般的防护措施,给吓得哆哆嗦嗦的时候了。
“今天京城出了三桩命案,其中一个死者叫王麻子,是京城的闲汉混混,时常也做些小偷小摸的事,还有一个死者是京城有福赌坊的老板,叫张有寿,两个人死前都被用过刑。”
张捕快叹气,丝毫不避讳,完全没有身为开封府捕快的矜持,一口气把案子都告诉了顾湘。
“王麻子死在一条小巷子里,没有目击者,到是那个赌坊的张老板死的时候,他的妻子也在现场,因着目睹丈夫死亡,很是受了些惊吓,听她说,凶手本来也要杀她的,但她丈夫苦苦哀求,也不知为何,那凶手就动了恻隐之心,没要她的性命。”
“也幸好留了这么一条活口,我们才从她口中问出来,那凶手杀王麻子和那个张老板,是因为怀疑这两个人手里还私藏了‘顾记’的‘蛇血酒’,后来见逼问不出,便又泄愤杀了人。”
“张老板的妻子许氏只听了几句,就让凶手给打晕了,她只知道那凶手对蛇血酒很急切,志在必得,我怀疑,他从王麻子和张老板这儿没得到他想要的,恐怕就要对‘顾记’动手了。”
张捕快神色紧绷,浑身肌肉都硬邦邦的,显然很紧张。
虽然他实不想说官府无能,事实上,开封府掌管京畿治安,三班捕快都是精英,与地方上那些疏忽训练,混吃等死的货色大为不同。
但这也要说同谁比,幸存者许氏并未看清楚凶手的脸,但只听她的描述,张捕快就有八九分能确定,这人就是那位京城大盗。
这大盗本身武功就一流,轻功更是极佳,当初他闯入皇宫四次,御前的那些带御器械们提前埋伏,提高戒备,才发现了他的身影,就是这般,愣是没把人抓住。
身为中书舍人的张平甫都亲自动了手,还是让人溜出宫门。
张平甫虽是文官,可他的武功便是在皇宫高手里也是首屈一指,陛下就好几次都说,张舍人文能治国安邦,武能上马杀敌,有他在身边,能抵十个人用。
张捕快真是挺有自知之明的,让他们开封府的捕快们收拾些寻常的盗贼,那自是手到擒来,但对那种人,他们真没多少信心。
“顾小娘子千万要谨慎小心,这贼子着实不好对付。”
顾湘点点头,忽问:“这才两位死者,那第三位又是何人?”
张捕快一怔,忙道,“呃,第三个死者和前两个似是关系不大,只是双方死亡时间接近,手法也相似,都是被折断脖颈死亡。”
“暂时还不能确定,这最后一个是不是京城大盗行的凶,死者是范家酒肆的掌柜的,叫薛山,在范家也算是颇受重用的掌柜,身世清白,为人和善,没什么仇家,左邻右舍都说着薛掌柜是个好人。”
张捕快猛地一回神,心下惊异,他是打算告诉顾小娘子一些内情,更重要的是让她重视,毕竟出了人命,寻常人一听便会紧张。
可这会儿,他竟连第三桩还不确定是不是那贼人所做的案子都吐露了。
张捕快苦笑:“总觉得小娘子您要是去审讯犯人,怕是没一个犯人能顶得住不开口的。”
顾湘:“……”
第三百八十一章 兼职
顾湘微笑:“我做的菜里绝对没加‘吐真剂’。”
这玩笑,张捕快肯定是没听过,当然也不妨碍他能听得懂。
“对了,王哥你想说什么来着?”
顾湘回头看老狗,老狗喘了口气,灌了两杯热茶,目光在张捕快面上逡巡,多少带出些许犹豫,不过还是啧了声,无奈道:“出事了。”
他从袖子里摸出张纸条和一个拿墨绿色的缎带帮着的小本子,递给顾湘:“小娘子请看。”
“这是林小公子的本子。”
顾湘蹙眉。
林枫如今算是那本古代杂志,《老饕探食》的美食‘摄影师’,兼记者,他身边会随身携带这样的小本子,走街串巷时若碰上独具风味的美食,便要将其画下来,再写文章推荐给《探食》。
前阵子林枫还在‘顾记’吹嘘,说他现在在京城老饕的圈子里,都快混成了权威,八贤王也说他是真心会吃。
如今林枫一心想做出一番大事业,这本子里全是他记录下来的美食,还有他写文章的灵感,对他来说十分要紧,几乎是形影不离。
顾湘又把纸条接过来看了一眼。
纸条上只写了一句话——若要林枫,拿真正的蛇血酒来换!
张捕快也悄没声地凑近一点看了看,登时大惊失色:“这……果然是为了蛇血酒!?京城大盗如今大开杀戒,这林小公子怕是危险了。”
顾湘茫然地抬头看了看天。
太阳好好地挂在天上,并没有坠到什么稀奇古怪的地处去。
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她好好地经营一家小食肆,不过是为了给老客户发个福利,顺便也消耗一波毒蛇,这才发起赠送蛇血酒的活动,很简单的一件事,怎么就闹起人命官司来?
此时,顾湘反应慢的毛病到再一次起了作用。
她一时竟是半点真实感都没感觉到,也便自顾自地镇定自若着。
张捕快也不禁镇定了许多。
顾小娘子年纪尚小,又是女儿身,且还处在这等风口浪尖,尚不曾慌乱,他身为开封府的捕快,缉拿盗匪强梁本是他的职责,无论对方是何等人物,既在开封地界上犯事,他接着便是。
“还请小娘子放心,张某一定抓到这厮,绝不容他再伤人性命!”
顾湘点点头,脑海中冒出个微妙的念头。她那蛇酒已经被吹得是天上有地上无,人人当宝贝,现在为了它,竟连人命都闹出来……
她已经可以想象那帮食客会怎么想了!
张捕快摩拳擦掌地要寻到犯人:“犯人肯定会再联络的,这位兄台,你是从何处拿到林小公子的东西和字条?林家不知已得了消息否?”
老狗无奈道:“就在我们‘顾记’的门口。”
张捕快点点头,来回踱步半晌,就待去叫人过来盯梢,走了两步,倏然回头,期期艾艾地道:“敢问小娘子,那蛇血酒的赠送条件……只能靠运气么?”
顾湘:“……”
她家食客们都各种消耗蛇肉,但这蛇血酒的赠送,还真要靠几分运气。
哪天她做成功的酒多,赠的便多,而食客到的少,可以得到赠送的幸运儿自然就要多一点。
若哪日,一坛到了时候,可以饮用的酒里,一坛成功的都无,那这日所有食客就只能空手而归。
空手而归的食客反而更多些。
‘顾记’门口现在摆摊算命的算命先生特别多,听说生意还很火爆,尤其是其中一个重瞳的老道士,生意特别好,每天都有不少食客排队的时候找他算算运道,若是他说哪几个食客当天运气好,这帮食客晚上必要来定几条蛇吃。
顾湘还见过好几个食客排了老半天的队,偏一直让后头的食客先去选蛇,一开始秋丽她们还说这食客挺尊老爱幼的,结果听他们絮叨才知,哪是什么尊老爱幼,根本就是迷信某一个时间点是自己最幸运的时刻,非要在这个时间点跨入‘顾记’的大门不可。
“……要更疯了。”
顾湘觉得,救林枫的事,或许能依靠一下官府,可在这之前,她们该做的还是赶紧给蛇血酒降降温。
偏这事还真有点说不清楚。
顾湘自己是知道的,一般的蛇血酒自然对身体也是大有好处,光是经她手处理过的食材便能滋养身体了,可作用并没有大到让人一眼就看出神奇的地步。
只有顾湘拿正经的延寿酒,亲手做的蛇血酒,才会有立竿见影的效果,但凡能喝到这等酒的幸运儿,自然会念念不忘。
但这酒注定了不可能大批量地产出。
“啧!”
她现在要是告诉食客,赠送的酒里只有一部分有神异效果……
那估计这帮食客更要认真!
大约唯一能获得好处的,还是算命先生,和那些卖各种幸运符的寺庙,道观一类的地处。
顾湘叹了口气,把那些杂乱的思绪先压下去,起身送张捕快离开。
张捕快瞥了一眼,见雪鹰亦步亦趋地跟在顾湘身后,心里到松了口气。
顾家的防护措施简直比皇宫大内还要厉害,在此时看,这到是好事。
“呜呜,我苦命的儿!”
张捕快人还没走到大门,前头就传来一声哭嚎,一个干瘦的老太太踉踉跄跄地冲到他们眼前。
“你就是那个姓顾的厨子?”
老太太朝顾湘怒目而视,面上涨红扭曲,随即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吼,“你个杀人凶手,害人精,你害死了我儿,你怎么不去死!”
顾湘向后退了一步,躲开这老太太喷出来的吐沫星子,茫然地回头问雪鹰:“我得了梦游症?难道梦中杀人去了?”
雪鹰:“小娘子这几天晚上都睡得极好,只踢了两次被子而已。根本没有出去。”
她顿了顿,“若是小娘子有什么迫切需要杀掉的人,请务必告诉我,只要再签一份合同,我便可以兼职杀手的工作。”
“保证干脆利落不留痕迹,至少这里的人不会有任何发现,还请放心,在这方面我也是专业的,和我做丫鬟一样专业。”
自家面瘫话少小使女竟一口气说了这么一大串话,顾湘都吓了一跳。
雪鹰:“好久没活动身体,有点担心我的剑要钝。”
第三百八十二章 哭嚎
顾湘和雪鹰主仆这颇玄妙的对话一出,那边老太太都有点哭不下去,怒目瞪了她们好几眼,这才重整旗鼓继续哭诉。
“我好好的儿子,就因为你这个不守妇道,终日招三惹四的女人,弄出些什么乱七八糟的酒来,到平白丢了性命。”
老太太瞪着顾湘,哭嚎道,“想我一半截入土的老人家,我还没死,儿子却没了,你要拿什么赔我?呜呜,到不如我一头撞死在你这门上,陪着我的好儿子去了了事。”
哭着,老太太又是顿足,又是跺脚,浑身抖动的和跳大神似的。做出一副就要撞墙的姿态。
顾湘等人默默看着,谁都没拦的意思。
“谁都不许拦我,我儿去了,老婆子也不要活!”
老太太目光逡巡四周,哀嚎声越发大起来,哭声震天。
张捕快茫然地看了看顾湘,再看看雪鹰,复又看一眼堪称精锐的仆从家丁,愣是不知道这老太太是怎么突破这铜墙铁壁,直接撞到顾小娘子眼前来的。
他记得衙门里的彤哥说,顾记食肆论安全,不比皇宫差,若有朝一日京城陷于贼手,他们躲到顾宅,只要食水不绝,或许能拖延些时日。
顾湘到也看出张捕快的意外,失笑道:“这老太太正经从我家大门入,身无冰刃,手无缚鸡之力……或许不算,但也并不是什么威胁。我家开食肆做生意,怎可能阻客人登门,便是恶客,恶未显露,也是不好拦的。”
这边和和气气的说话,那头老太太简直气歪了嘴,眼珠子一转,眼角余光见旁边站着几个食客,立时变了脸色,扑过去一抹脸,满脸的泪:“诸位来给评评理,我好好的儿子老实巴交,谁都没招惹,忽然就有人找上门来讨要那劳什子的蛇血酒,我家自然没有,那贼可不就是害了我儿命去!”
“呜呜,诸位且说,这事难道不就是怪这顾记食肆,不该怪那个女厨子!”
老太太白发苍苍,身体干瘦,摇摇欲坠,十分可怜的模样。
她一向知道自己可怜,每次她露出这样凄惨的模样时,周围的人都免不了会可怜她,帮她说话,为她出头。
老太太一边哭诉,一边拿眼角的余光瞟那几个食客,几个食客对视一眼,却是并不如她所愿,反而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两步,看天的看天,看地的看地,还有几个盯着旁边的两颗草,像是在研究天下至关重要的大事。
“……”
老太太心里愤恨不已,正好见一年轻书生模样的食客愣了愣神,赶紧往地上一坐,抱着他的腿不撒手,嚎啕不止,“还有没有天理了,都要逼死我这老婆子不成,呜呜,我不如死了算了,死了算了!”
被抱住大腿的张乔安脸上登时有些发绿,心下无奈,苦笑着看了看顾湘,叹了口气,挣了两下没挣开,只能对老太太翻了个白眼,“你儿子是哪个?听意思是京城大盗手底下丧了命的?唉,死者为大,我也就不说什么了,只你儿子死了,该去找京城大盗,怎么也不该寻到顾小娘子头上!”
旁边不知哪个食客立时应和,高声嚷嚷了句,“天底下为了钱犯案杀人的不计其数,你咋不怪皇帝老儿下旨意铸了那些个钱?”
食客们到底没好意思哄然大笑,却也有好些一时没忍住,嗤笑了声,一见那老人家愤怒抬头,就赶紧往后躲。
一行食客自顾自地装瞎子,装聋子,反正没一个帮老人家出头,当然,也不至于替顾厨操心。
瞧瞧周围这些家丁护院,再看看雪鹰,顾厨怎也不会吃了亏去。
老太太唱作俱佳地闹腾半晌,没人架秧子起哄,一时也有些后力不继,场面不自觉,便有些尴尬起来。
别人不知道,反正顾湘就尴尬得不行,略一沉吟,还是自己上前一步,装模作样地宽慰她:“老太太还请节哀。”
好歹该有个人说句话,否则人家多下不来台,顾湘心下叹道。
老太太:“……”
顾湘叹气:“老太太,您儿子是林村的王麻子?今年也四十来岁了,难道还没成个家?”
“不知他平日以什么糊口?可有中意的女子?与旁人起过口角不曾?您最后一日见他是何时?都曾说过什么?他有没有提过特别的事情?”
顾湘一通询问,老太太都被她问得晕头转向,她都快五六年没见过这败家儿子,怎知道那么多。
老太太此时已被气得是脑袋发懵,连想好要走的流程也不顾了,恨恨地一跺脚,怒道:“反正你今天不赔给我二十两,不,五十两的养老银子,我便不与你干休!”
众食客齐齐吐出口气:“可算说出来了!”
他们都看出这老人家是来讹钱的,只等了半晌,进度颇缓慢,老不到正题,大家都等得有点不耐烦。
一众食客终于等到这话,连忙出声表忠心:“顾厨别怕她,她要闹就闹,咱占着道理,说破天去,咱也没欠她的。”
“对,以后不让她进门,赶闯门我们帮你把人赶出去,在外头闹腾我们绝不听,肯定影响不到咱的生意!”
“真影响了,剩下什么吃食我包了!”
“你一书生能包多少,要包也是我包!”
“让她多闹闹到好,说不得晚上,那啥的时候少几个竞争对手。”
有个食客到底没忍住,哼唧了句,被好几双脚一通踹。
张捕快:“……”
他开口的速度都没这帮食客快。
顾湘哭笑不得,看那老太太快气得晕死过去了,忙道:“别闹,真在我门口唱大戏,就真能如你们的愿少几个食客?看热闹的越多,我这儿的食客只会越多。”
众人:“……”
大家都精神气一下子就没了,再懒得搭理老太太,问过顾湘今天的菜单,便自顾自发地去占座位准备等吃饭。
这下,王麻子他娘是真哭出了声。
顾湘莞尔,和张捕快打了声招呼,两个人干脆一起把那老太太领到一边去,准备问问话。
第三百八十三章 母子
顾湘把人领到旁边凉亭坐下,雪鹰几个将意图跟过来探听八卦消息的食客都拦在远处。
其实,连她在内,都不该干涉开封府的人查案。
只既是这样的时节,张捕快不介意,她也就入乡随俗了一回。
“张捕快,不知林家可得了消息?”
张捕快叹了口气:“刚才在下已让小龙和弟兄去查探消息,一并也让他们通知了林家。”
刚才王家这婆子闹事,他一时也插不上嘴,便是要吓唬这婆子,却连开口的机会都无,只能赶紧做正经事去。
既要查探林枫失踪前的所有消息,还要通知林枫林公子的家人们,好在他身边到还跟着几个贴心的兄弟。
张捕快知道林枫其人,林公子可是正经的读书人,同八贤王也有很深的交情。别看那三个死者已死,林公子只是被绑架了而已,但这件绑架案,一定比那几桩命案还更要紧。
顾湘点点头,目光落在王家这老太太身上,神色凝重,轻声道:“你要的赔偿,我没有,根本没这般道理,我也不可能做这样的事,开这样不好的头。”
王家老太太的脸上骤然色变。
“但你若能告诉我一些我想知道的消息,我到是能给你一笔咨询费,二十两,五十两什么的没有,二两银子,我到还能做主给你。”
刚才顾湘在食客们面前表现得很轻松,可其实心里并不安稳,总归一夕之间便丢了三条人命,还有林小公子被绑了票,都同她赠出去的酒水有关,同顾记食肆有关。
就算这件事根本不能怪到顾湘头上,顾湘也不可能不关注。
王麻子和张老板的死,还能说同顾湘没有关系,毕竟她这些日子虽送出去不少蛇血酒,可真正效用非凡的,也只送给了林枫和谢尚,这两个死者,她连见都没见过,听都没听过,更不要说送他们蛇血酒了,根本毫无联系。
至于那京城大盗,为何会寻到他们头上去,顾湘自是不知道。
她那双洞察之眼便是再厉害,也只能看活生生的人,对死人却是一点用也无。
但是,林枫被绑架这事,顾湘却觉得自己责无旁贷,要不是她送了林枫一坛蛇酒,林小公子还好好地读他的书,四处寻摸美食,认真写生绘画,如何会有此等灾劫?
“二两?”
王家老太太撇了撇嘴,不过她到是满能屈能伸,刚才在外头还要死要活地闹,这会儿发现别人不吃她那套,就一下子安静下来,也不哭了,也不寻死了,没好气地瞪着眼怒道,“你想听什么,要我说什么?”
顾湘看了看张捕快,就见他摇摇头,无奈一笑:“王麻子没有朋友,没有女人,平日里除了四处闲逛,混吃混喝,就是去赌坊赌博,这也是他和赌场的张老板唯一有交集的地方,王麻子欠了好些赌债。”
“唯一和他走得近一点的,也是个小混混,叫周海,现在周海被扣在我们开封府,审他也审了好半天,说话颠三倒四,没一点儿有用的东西,哎,周海这种人都油滑得紧,嘴里没一句实话,虽说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可周海又不是犯人,我们总不能随意动刑。”
顾湘蹙眉,转头看着那老太太:“关于你儿子的,无论你想起什么特别的事,都可以告诉我,如果我觉得有价值,一条有价值,我就给你二两银子,你要是能说出十条,你就有二十两了。”
王婆子的脸上顿时一喜。
顾湘又冷笑:“但是,你必须说真话。”
她看着这老太太眼皮子直耸动,也不生气,只平淡地道,“你说一句假话,之后哪怕再说真话,我给你的银子也减半,若是还说假话,那便再减半。”
“或许你觉得我分辨不出真假,那你大可以试一试。”
顾湘学着面瘫的样子,脸上一丝表情都不露,只静静地盯着王婆子,王婆子恨恨咕哝:“就知道欺负我个孤老婆子。”
“孤老婆子?要是你都算是个孤老婆子,那世间大部分人,大约都要成了天煞孤星。”
“六十岁高龄,仍产下一子,您老人家的身体到真是不坏。”
顾湘叹气,“这句没说到你儿子,便不算你说谎了。”
老太太顿时收声,再看顾湘,面上带出些惊异:“你——”
她生子之事,除了她男人外,连左邻右舍都不知道,毕竟她都是半截入土的年纪,竟然还要生孩子,便是再厚的脸皮也顶不住,怀孕以后,她就和她男人离了村子,到她小儿子,小儿媳的镇上去住了一年,生了娃,养好了身子这才回乡。
至于孩子,也只说是小儿媳生的,是他们俩的孙子,儿子儿媳都忙,一时照顾不过来,便让孩子跟着她这个祖母生活。
这事,村里人都不知情。
王家老太太有三任丈夫,从十六岁开始至今,足足生了十一个孩子,养大了九个。
说她是孤老婆子,那才是一等一的笑话。
老太太显然是真有点怕了顾湘,嘴唇动了动,绞尽脑汁想王麻子的事,只她儿子多,王麻子又不上进,性子也不好,从数年前起,两母子就绝了情分。
王麻子在外,也一直说自己无父无母,孤儿一个,老太太同样并不惦记这个儿子。
现在让她说,她一时竟也想不起什么,支支吾吾半晌,说了一堆废话,总算想起一件事:“对了,前几日大琴去给那臭小子收拾他那狗窝,臭小子跟大琴说,他马上要发一笔财,有了钱就给大琴买参吃,好好调理调理身子。”
“这是真的,不信你们去问大琴,大琴和那臭小子是一个爹生的,自小我没管过那臭小子,都是大琴管他……这一条总有用了吧?别忘了我的钱。”
顾湘自然不会赖账,让雪鹰拿了二两碎银子给了这老太太。
老太太自己也知她说不出别的,揣上银子撒腿就跑,一边跑还一边嘀嘀咕咕地骂。
张捕快苦笑:“……小娘子其实很不必破费。”
顾湘摇摇头。
这时节,老百姓们生了孩子,两个里能活一个,便是万幸,这位老人家再是品性不好,可她生了十一个孩子,只落地夭折了两个,生下的九个无论男女都养活了,只为这一点,顾湘也愿意遂了她的意。
第三百八十四章 驯马
顾湘叹了声,叮嘱了秋丽她们几句:“若绑架林枫那人送信过来,或有旁的消息,便让王哥,二木他们来寻我,王哥在街上人面很熟,别管我和雪鹰在哪儿,他肯定能知道。”
老狗:“……呵呵。”
这是老毛病了,像他这般老兵油子,到了陌生的地处,若是不拜码头,不在街上拉帮结派,多结交些地头蛇朋友,便会浑身不自在。
老狗如今已不是那种遇到危险,第一时间惦记着逃命的人,他背后有小娘子,有这一大摊子的事情,哪怕真到了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他也不可能一个人逃,总归小娘子的性命才是第一位。
小娘子若在,他家里老娘,弟妹们就能过上真正的好日子,若小娘子真出了事,还让他回到过去,那他宁愿一死了之。
交代完,顾湘换了衣裳,带上雪鹰,同张捕快一同出门。
雪鹰看了看天色,虽说阳光普照,她到底还是顺手拿了把油纸伞背上,京城除了冬日,一年有三个季节雨水都多,到了夏日更是要谨防洪涝,眼下这时节,别看这会儿晴空万里,可转瞬间就可能下起瓢泼大雨来。
顾湘也没坐车,同雪鹰各自骑了马。
张捕快牵了自己的马,还没骑,面上就带出几分苦笑,他这马也算是好马,开封府的马毕竟是官府用的,比民间的要优良得多,张捕快也算开封府的老人了,他用的马自比旁人用的还要强些。
现在他家的马就两股战战地跟在人家那两匹枣红色的马身后,一步也不肯朝前去,嘴里还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
张捕快:“你们……就是瞧见了老虎也没吓成这副样子!”
上个月他刚同几个朋友去打过一回猎,进了猎场意外远远看到头老虎,当时可把他吓得不轻,幸亏那老虎只是看了这边一眼,竟似没把他们当成自己的猎物来捕猎,他们几个才侥幸逃过一劫。
不过自那一次,张捕快就决定远离狩猎游戏,仔细保重自己的小命了。
当时遇见老虎,他的马都还算镇定,至少没彻底乱了方寸,还能听他指挥,可现在到好,他这两个老伙计简直要给人家的马跪下。
顾湘失笑:“到不是马的问题。”
她忙下了马,走到张捕快的马旁边,从脖子里摘下一串虎牙项链凑到它鼻前让它嗅一嗅,又在它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这马登时就支棱起耳朵,尾巴甩得老高,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
张捕快:“……小娘子有驯马的神技?”
他一时心里痒痒起来,身为男人,哪有不爱马的,张捕快当年得了自己第一匹马,那真是喂食刷马都亲力亲为,就差睡在马棚里,和自家的马同吃同住了,他到不是不想,实是家有母老虎,做不得这等事。
若是他敢住马棚一日,他家那母老虎,就能让他住上一辈子。
哎,家有母老虎,也是徒呼奈何!
顾湘莞尔:“我连骑马都骑不太好,勉强能奔跑,速度稍微快一些,便要害怕的。”
张捕快只当顾湘谦虚,他看自家的马在顾厨面前温驯的模样,心里就已经认定这位是个懂马,识马的行家。
顾湘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黄豆来喂了喂张捕快的马,这马吃了黄豆,立时就越发精神。
“这马还是该喂得勤些,如今给的草料略少了一点。只这匹马容易长膘,所以不曾瘦,马夫可能一时没看出来。”
张捕快连忙应了,恍然道:“怪不得最近这段时日,我这赛赤兔总是不大精神,我还当它病了,看过又没什么毛病。近日我们开封府的马夫老刘儿子给他生了一对孙子,他年纪也大了,便辞了工去了他儿子那处,新换上的马夫年纪轻,没经验,就是不够仔细。”
顾湘见张捕快看她时,眼神放光,分明还没死心,想从她这处学些养马的窍门回去。
“我们是不是该说说正事?”
顾湘吐出口气,忙道。
驯马的诀窍她没有,吃马的诀窍她确实有,她能安抚了马,也能很轻易地刺激马的情绪,能看出马的好坏,但这个好坏,是营养丰盛不丰盛,好吃不好吃的那个好坏。
想必,张捕快想知道的并不是这些。
张捕快掐了掐眉心,叹道:“不知顾小娘子有什么打算?如今那京城大盗指不定就躲在附近,以他的身手……”
“没有。”
雪鹰抬头道。
张捕快被噎了下,轻咳了声:“总之,京城大盗既盯上小娘子,您这几日不妨待在家里莫要出门,守株待兔岂不是更好?”
顾湘笑道:“的确是个好法子。张捕快放心,引蛇出洞啊,守株待兔一类的活,我都会做的,不过在此之前,我想去现场看看。”
张捕快:“……”
顾湘微笑:“放心,我绝不会给诸位添麻烦,只是去看看。”
“在下到不怕麻烦。”
张捕快略尴尬地笑道,“只是年轻女娘里,显少有像顾小娘子这般胆大的。明知有命案,竟还敢凑上,且明知道被个穷凶极恶之辈给盯上了,却如此不当回事。”
顾湘慢慢地叹了口气。
她当年也被说胆子大,因着整个宿舍里,只有她一个人见到蟑螂的第一个反应是抄起拖鞋拍它,而不是跳上床啊,桌子啊什么的地处大声尖叫。
现在又被说胆子大。
哎!
张捕快轻咳了声,讪讪道:“小娘子如今想去何处?是王麻子家?还是张老板那儿?”
“我想去薛家。”
“啊!?”张捕快茫然道,“可薛掌柜的死,还不一定就是那京城大盗做的!我们开封府的仵作还在验尸,这——”
张捕快说了两句,到底还是上前带路。
一到薛家,顾湘上下打量了下阔朗的宅院,不禁愕然:“薛家竟这般有钱?”
这地处便在蔡河边上,龙津桥附近,巍峨的庭院占地广阔,就这样的院子在寸土土寸金的京城,还是繁华地段,至少要两三万贯。
光是租金寻常人便拿不起,更不要说是买下这样的宅子。
第三百八十五章 四喜丸子
顾湘扬眉:“我记得张捕快说这薛山身家清白?”
张捕快一怔:“薛山父祖都是京城人士,以前薛山的父亲还在户部衙门做过几年小吏,后来一病去了,薛山才挑起家业,确实是身家清白……唔,范家确实豪富,许是待下优容了些?”
这话一出口,他也不信。
薛山得多有本事,范家的那位范正弘家主得是多大的冤大头,才能让手底下的掌柜肥成这样?
“薛山这些年就住在这样的房子里,这般有恃无恐?范家也没什么反应?到是怪事!”
张捕快盯着薛家的宅子,咬牙切齿,心里各种羡慕嫉妒。
他在开封府当捕快当了十好几年,现在还一家老少十几口人,挤在租来的小房子里,平日想同家里的母老虎说几句私密话都不成,人家不过一酒坊掌柜,住这么大的宅子,养了二十几个小妾,呼奴使婢的,比那些个大户人家一点都不差。
如今薛山一死,薛家四处挂白,处处有哭声,张捕快叹了口气:“可怜啊。薛山有两个小妾,刚十五岁,才纳回家不到半年,是一对姐妹。他一死,他娘子就把人反手卖了出去,这两个小妾以前家里也殷实,结果一场水灾过去,家底都耗了个干净,她们爹娘卖了她们,既为缓解家里的艰难,也是给两个女儿求一条活路,没想到却落到这步田地。”
顾湘自从来到这时代,听这样的悲惨故事已经听了无数次,早已不当回事。
若不是那两个小妾长得好,性格温柔,听说还识文断字,恐怕就是张捕快,也不会特意提一个惨字。
这年节,寻常百姓家,家家户户的,谁家还没点惨事?
说话间,顾湘已同张捕快进了薛家,直奔灵堂。
一路上仆从行走坐卧井然有序,到很有大家气派。
薛山的尸体尚在衙门,不过家里已布置好了灵堂,棺椁也早已备下。
灵堂里薛山的妻子方氏,并十一个小妾都在堂前跪坐啼哭,纸钱烧了一箩筐,整个屋子里,院子里烟雾缭绕。
浓郁的香烛气扑面而来,顾湘脚步一顿,向后退了退,雪鹰瞬间向前迈出一步,反手把背后的剑包提在手中,略犹豫片刻,到是没有当即拔剑。
张捕快吓了一跳,四处张望,入目所见的也不过都是些丫鬟仆妇而已。
迟疑间,忽听见一声凄厉的哭声。
“娘子,娘子!让我留下来服侍您,我以后一定听话,呜呜呜,不要卖了我!”
张捕快登时皱眉,只见道边两个粗使婆子拖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子,径直朝门外走去。
他心里一跳,不由侧头去看顾湘和雪鹰,生怕雪鹰在这儿大开杀戒,闹上一场。
在他心里,顾湘是个心肠柔软的女子,怕是见不得这个,但到底是人家的家事,外人根本管不得。
顾湘却纹丝不动,雪鹰甚至连脸色都没变一下,张捕快顿时有些奇怪,却也松了口气。
方氏一见他们,缓缓地从地上站起身见礼,她一身缟素,形容消瘦,满脸苍白憔悴,单薄得竟如个纸片人。
张捕快心头的那点别扭的不悦,都不由消散了些,别人家后宅的事,他们这些个外人根本不知内情,到也不必多言,也许方娘子是伤心太过,这才癫狂。
叹了口气,张捕快轻声安抚道:“方娘子请节哀,我们开封府一定尽快抓住凶手,给你们一个交代。”
方氏却是眉峰不动,轻轻摇了摇头:“人都死了,还要什么交代,张捕快若真怜惜我们这一家老弱,便赶紧把我们当家的尸身送回来,好让他入土为安。”
顾湘的目光在方氏身上一转,停在她的鞋子上半晌,又转头在院里开得灿烂的花簇上停了停,忽然问道:“娘子今日吃的可是四喜丸子?”
方氏一怔,嘴唇动了动,慢吞吞地抬头看向顾湘,一时未曾说话,她旁边使女忙道:“回小娘子,我们家娘子哪里还有心情吃什么四喜丸子,只怜惜家里小郎君身子弱,胃口也不好,这才吩咐厨下做几道小郎君爱吃的菜,厨下也是不仔细,哎,这等时候,按说家里不该吃这些荤腥。小郎君也心疼我们娘子,才硬逼着她吃了些。”
顾湘摇头:“这到不然,终归是身体要紧,相信薛掌柜在天有灵,也希望家里妻子儿子一切安好。”
她语声极缓和,那使女脸上紧绷的神色也便消散了些,顾湘这才轻轻吸了口气,话音一转,温和地道,“我是个厨子,难得闻到风味如此独特的四喜丸子,到真让人欢喜。”
“这肉是猪肉的吧,三瘦七肥,不是如今常见的口味,里头到似是放了些茱萸?”
顾湘轻笑,“京城人的口味多清淡,我也是经营食肆的,却总在拿捏口味轻重时犹豫,如今看来,京城人也不是不能吃些重口。”
方氏看了她一眼,就垂目低首,闭口不言。
她一脸凄容,就是张捕快都不忍心再细问什么,顾湘也没多问,只漫不经心地四处看了下,就同张捕快一起告辞而出。
出了门,张捕快犹豫了下,刚要开口,就听顾湘道:“方娘子这是已收拾好了行囊,即将远行。”
张捕快愕然:“啊?”
他可什么都没看出来,在他眼里,薛家一切如常。
顾湘轻声道:“方娘子放了脚,现在穿的都是宽松舒适的鞋子,不只是方娘子,连那个就要被卖出去的薛家美妾,也都刚放了脚。灵堂里跪着的也是。”
“她们放了脚,怕是有心远行去。”顾湘回头看雪鹰,“让人盯一盯,若真被卖了,咱们便买下来吧,既然能撞见,便是缘分。”
雪鹰漫不经意地应了声,却频频回头去看薛家。
“问一问,薛家宅院卖不卖?”
雪鹰是真看中了薛家的宅子,“他家那酒窖建得可真好,结实得紧,买下来给小娘子打造安全屋正合适,我们买的宅子位置其实不好,挖地窖也不敢挖得太深,比不上这处。”
张捕快闭了闭眼,终于找到开口的机会:“顾小娘子,您可是怀疑这方娘子?薛山死了,她身为薛山的妻子还有心思吃四喜丸子,怕是对薛山毫无情分可言。”
顾湘摇头:“查命案可是开封府的事,我只想查清薛家同京城大盗的关系,只想抓住这大盗的把柄,好能一劳永逸,让他再也不能盯着我家食肆找我的麻烦。”
第三百八十六章 忽悠
张捕快了然,讪讪一笑:“那小娘子可抓到了京城大盗的把柄?”
顾湘忽闪了下眼睛:“没有。”
张捕快咳了声,心里到隐约松了口气,自从出了命案,他是直奔‘顾记’,生怕那将京城搅得一团乱的家伙再闯入食肆大开杀戒。
‘顾记’食肆乍看不起眼,可不少权贵日常都会出没,八贤王也成了常客,但凡出事,哪怕只死伤一两个,他们这些当差的都要倒霉。
张捕快虽然没顾上别的,先来了顾家,但开封府其他弟兄们可是丝毫没偷懒,带头查探的,那也是开封府的老刑名了,总不会眼拙到连顾家这如此年幼的小娘子都比不过的地步。
顾湘轻声道:“虽还没抓住那位的把柄,好歹知道他似乎不是个会胡乱杀人的疯子,光是看了这薛家,满屋珍品,这大盗一样没拿,宅子里从方娘子到底下的小厮仆妇,巡逻的家丁,也一个没死……林公子落在他手里,总归还是有留下性命的可能。”
张捕快一时收声。
薛山同前头死的王麻子和那张老板不同,薛家富贵,养的打手护院也一堆,贼人想潜入薛家,而且还要绑人,要问话,总要耽误很长一段时日,一不小心就要让这些下人们撞见。
换了他们是那人,顺手宰几个,反而比一个个地堵上嘴,绑起来更有效率,也不费力气。
顾湘很是得寸进尺,又要求去开封府看一眼尸体。
都到了这份上,张捕快爽快地领着顾湘去了义庄。
“小娘子若是觉得不舒坦,千万不可勉强。”
走到义庄门口,张捕快又迟疑起来,目光落在顾湘的玉面上,只见她眉似秋水,肌若冰雪,分明是个绝世美人,这样的美人,被他领到阴森森的义庄门前,总不免让人心虚气短。
张捕快安慰了自己半晌,强压着自己不开口拒绝,这一切都是为了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小娘子都有这般决心,他可不能做那乱拖后腿,惹人厌烦的家伙。
脑子里正畅想,耳边就传来顾湘清脆的声音:“好了,走吧。”
张捕快:“嗯?”
他揉了揉眼睛,有点怀疑自己刚才走神看漏了,又看看时辰,时间确实只过了片刻不到,而不是一两个时辰。
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他根本没见顾湘进顾庄,只有雪鹰去里面晃了一圈,也的确就是晃了一圈。
“小娘子?”
顾湘同雪鹰低声交谈了几句,闻声抬头:“何事?”
张捕快:“……没事。”
好吧,是他想太多。
张捕快啧了声,刚要转身护送顾湘二人离开,就见他手下的衙役带着两个须发斑白的老人家,和一个年轻人匆匆而至。
“张哥,这两个是林枫林公子的父母,那个是林公子的大哥林杨。”
“张捕快!”
林父一见张捕快,眼泪就滚滚而落,“我儿可有消息了?”
张捕快登时心里一叹,干巴巴地道:“请二老放心,我们开封府上下一定尽快追查……”
顾湘秀眉微扬:“三位,小女顾湘,乃是‘顾记’食肆的老板,也是厨子,惹下祸事的蛇血酒,正是出自小女之手。”
林家这三口齐刷刷抬头看过来,顾湘却是十分镇定:“三位,小女所酿的酒水,的确有些养生的功效,可外头的传言根本是无稽之谈,天底下就根本没有能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若真有,小女也不可能这般轻易送人。”
“几位问一问‘顾记’食肆的食客们便知,小女的酒根本不卖,都是送的,你们几个好好看看小女,我哪里像是那等一片公心,毫无私心的活菩萨了?换成是你们,手里有那般好的酒,难道会平白送人?”
林家三口都是一怔。
林父林母更是虚脱地连站都站不住,两个衙役硬撑着,这才没瘫在地上。
“我苦命的儿啊!”
两夫妇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哭声之惨烈,可不似王麻子他娘那两声干嚎,是真让人心里酸楚难受的紧。
顾湘也陪着红了红眼睛,宽慰了几句,虽然这宽慰是半点用处也无,好歹也做了做姿态。
眼看着衙役把林家老两口半扶半托地弄走,顾湘脸上的悲色一收,叫上雪鹰转身便走。
张捕快心下一惊,忙小声问:“小娘子,敢问那蛇血酒,当真是……无用么?”
顾湘翻了个白眼:“当然有用,我自己做的东西,能无用么?用了不少上好的药材,只不是说过了,可驱风,活络,行血,强身健体,但外头传扬的那都是些什么?便是愚夫愚妇也不该信。”
张捕快:“……”
他登时有些失望。早前那些传言他也不大信,谁家有了那等好东西,能平白无故地赠与旁人?可连京城大盗都盯上,为此死了这些人后,张捕快心里便有了几分相信。
“可……听张老板的妻子许氏说,她前头婆母瘫痪在床都有三年,正是喝了这蛇酒,竟能起身了,虽还是腿脚不灵便,但比起以前大有改善。”
顾湘耸耸肩:“谁知道是哪来的巧事,我送出去的酒不算多,可也不少,除了一件半件好似挺神奇的事,别人也没说过什么,若那酒真能令人起死回生……唔。”
话音未落,顾湘语声一顿,脸上若有所思:“……难不成?”
张捕快吓了一跳:“怎么?小娘子想起什么了?”
顾湘面上的表情顿时变得极沉重:“雪鹰,我记得我去岁酿酒时,那位毒师兄是不是来了咱们顾庄?”
雪鹰目光闪了闪,微微点头。
顾湘吐出口气,神色更是凝滞:“那可是……不得了!”
张捕快一颗心都要跳出来:“小娘子?”
“我怀疑,我用来做蛇血酒的酒中,有一些被人动了手脚,所以才有一部分酒有这般神奇的效果。”
张捕快愕然:“那——有神效,应该是好事吧。”
“不……万事万物都有代价。”
顾湘叹气,“我这毒师兄可不是什么好心人,他性子古怪恶劣,连我师门的师兄弟们也怕他。”
说着,顾湘欲言又止,长叹一声,“不行,我要回‘顾记’看看,张捕快可与我同行,待我慢慢说与你听。”
第三百八十七章 忽悠(2)
顾湘和张捕快交代了几句,便带上雪鹰,两人一刻不停,快马加鞭回到‘顾记’。
回了家,顾湘连忙叫上雪鹰,并几个小厮一起进酒窖,把她窖藏的,从顾庄带来的五十几坛酒,还有已经做成蛇酒的那些通通都搬出来,仔细检查了一遍。
“雪鹰?”
雪鹰手中握着一块儿莹白的半月型玉璧,依次在酒水上方晃过,晃到其中一坛蛇血酒时,手倏然一顿。
张捕快:“啊!?这,这——”
玉璧上肉眼可见般,染上了一层青绿色的痕迹,因着玉璧月白,这痕迹便十分明显。
“难道,酒中当真有毒?”
张捕快的声音都开始发抖。
“我的天,八,八贤王那儿好似,好似——”
顾湘吐出口气,神色凝重:“果然是我的好师兄,性情恶劣至此,连我也欺负。”
张捕快眼泪都要飙出来:“确实是真的?”
顾湘没好气地道:“我做得可是正经的吃食买卖,难道我还编瞎话,乱说我酒里有毒不成?那对我有什么好处!”
张捕快脑子里嗡地一声响,整个人都要趴下:“这可如何是好?不行,小虾米,赶紧的,给我跑一趟八贤王府,让王爷务必不要喝那蛇血酒……”
“已经喝完大半坛,没用的。”
顾湘无奈,“那酒养生效果如何先不提,味道我到是满有把握,凡是会喝酒,爱喝酒的食客把它带回家,能忍下两日不喝就算不错,怎么可能留到现在?”
张捕快:“……”
“别急。”
顾湘按了按眉心,“我这师兄性子是不好,手段还毒辣,所作所为让人触目惊心,但他从不给我布死局。”
说着,她便叫雪鹰过来。
雪鹰都不必顾湘再问,便道:“应该就是下了那种药,听说这药只长在昆仑之巅,非常罕见,哎,那位竟然这般舍得下血本。”
张捕快听得心里又是一哆嗦。
顾湘也是一脸的心烦意乱,干脆围上围裙钻进厨房:“不行,我要仔细想一想……这样吧,张捕快坐一下,我准备晚上的烧烤,等晚上我们边喝边吃,就喝我这蛇酒,到是让大家都看看,这蛇酒能有什么神仙效果。”
张捕快:“……”
酒里不是有毒的?
他敢喝么?
真有点不敢喝。
张捕快心神动荡,精神恍惚,鼻尖就闻到一股浓烈的酒香,登时忍不住吞了口口水。
身为开封府的捕快,全年无休,天天都忙,压力巨大,每日晚上睡觉都睁着一只眼,尤其是遇到险恶的案子,既担心没法破案同上面下面交代,也担心遇见穷凶极恶之徒。
那些歹徒只杀了他,只报复他,他到也认了,当这个差,做这些事,总免不了要遇到些危险。
可万一若是那恶人盯上他家里,对他老娘下手怎么办?对他兄弟姐妹出手又怎么办?伤了他家那母老虎,又要怎么办!
有这么大的压力在身,张捕快平日里也和大部分同僚一样,特别爱喝酒,但凡没案子,晚上不小酌两杯就睡不好觉。
此时此刻,酒香扑鼻而至,勾得他脑袋晕乎,连最引以为傲的自制力都瞬间消失不见,他没反应过来,已拿了小酒盏倒了一杯酒,滋溜了一口,猛地浑身一颤,眼睛微眯,徐徐吐出口气。
这口感竟是如此的顺滑绵柔。酒水沿着喉咙一路入肚,只觉胃里暖意洋洋,他整个人便有些晕意,可这种晕,并不上头,更不会有丝毫的不舒坦,只是浑身微微发热,半晌,又有一丝甘甜涌上,让人忍不住心情畅快。
张捕快回过神,打了个激灵,明明刚刚还有一肚子的担心,这会儿却都顾不得,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慢慢饮下,一点点喝完,他便叹了口气:“算了,八王爷肯定……哎!”
此时,旁边的说书先生正好又开始说《开封探案手札》,最近京城有好几家茶楼酒肆都在说这个故事,似乎源头正是‘顾记’食肆。
张捕快有一回在家酒肆里听了半折,从此就对这故事着了迷,简直一日不听就浑身难受,茶可以不喝,酒可以不饮,这故事却是不能少。
此时听到开讲,他连忙给自己又倒了半杯酒,一边听,一边小口小口地抿。
虽然很爱喝,可这会儿到底是在办差的时候,按理说不该饮酒,只好歹也能找个检查‘顾记’酒水的借口,便没忍住喝了。
“咦?”
张捕快听了一段,倏然转头,脸色微变。
这《开封探案手札》里,今天刚好有个新角色登场,这人名为毒公子,只听了寥寥几句,张捕快的脑海中就浮现出一个毒术十分精湛,性情怪异,手段高妙,杀人无痕的形象。
张捕快忽然毛骨悚然起来,一把拉住正在座位间穿梭的秋丽,吞了口口水,低声问道:“听说这《开封探案手札》,是顾小娘子写的?”
“是。”秋丽一笑。
旁边樱桃也道:“这故事里好几个人物,都有原型的,讷,现在故事中那位能降妖伏虎,爱好却是做小厮的,就在城外,正在我们家小娘子身边当差。”
张捕快:“……”
毒公子便是顾小娘子口中的毒师兄?
若其人真如故事里一般行事……不,哪怕只有三分邪性,这毒怕是会让人生不如死。
张捕快呆呆地坐了半晌,不多时,便见顾厨出来净手净面,若无其事地坐下,微微一笑:“我已经仔细验看过,我那位毒师兄下的毒颇有深意,表面上看,他是用以毒攻毒的法子,把我家这药酒的效用加强了百倍,可其实万事皆有代价,用了我这毒师兄的药,病人的病情乍看会好转,那效果堪称立竿见影,可实则不然,这是压榨了身体的未来得来的,病情好的越快,病人死的越快。”
咔嚓
张捕快凳子一歪,凳子腿愣是让他别断了一条。
顾湘忙道:“张捕快放心,我这毒师兄从来不下无解的毒,他下毒一向巧妙,很有自己的想法,我既知道了这家伙动得手脚,自然便能破解,只要以金针度穴,将药力暂且封起,让这药力从突然爆发,变成通过三年五载,慢慢发挥作用,便是有益无害了。”
第三百八十八章 九针
“那可真是万幸。”
张捕快赶紧又滋溜了一口酒,再滋溜一口。
“我怎么喝着这酒比刚才还香醇,这么好喝的酒,让人猜喝它能长生不老,那是一点毛病都没有。我喝了都觉得快活似神仙,这都快神仙了,可不是要长生不老的?”
张捕快能喝酒,酒量还不差,而且只要不是喝得烂醉不醒,脑子总是清醒的,唯一的大问题就是,稍微喝一点,废话就容易多。
戏台上故事仍在讲。
此时已不讲《开封探案手札》了,改成了神医谷,小医仙出山救助世人的故事。
这小医仙仁心仁术,医术更是高明,心性却极单纯,见遍世间之恶,仍然有一颗医者仁心,哪怕是敌人,受伤生病寻到他面前,他愿意施以援手。
台上讲到小医仙的‘太素九针’,能逆转阴阳,生死人肉白骨。
台下顾湘的声音和戏台上的声音混淆一处,一时到有些听不清是真还是幻。
“我这‘太素九针’只学了三针,教我的师兄说我天分还行,只是并不到能学透这套针法的地步,早些年我太素师兄意外身故了,说起来也只留下了我这‘三针’,以后太素九针便是失传的绝学,可惜,实在可惜。”
说话间,外头秋丽忽然急声道:“小娘子,您快来看!”
转瞬间,门外各种说话声,吵扰声,脚步声,乱作一团,顾湘和张捕快先后起身,急急出了门,就见外头众食客脸色都发白,个个担忧焦虑。
张乔安倒在地上,满脸痛楚,额头青筋毕露,手背上也浮现出一条条青黑色的筋,浑身发颤,蜷缩成一团。
他这副模样,所有人都是一见皆惊。
平日里一向胆子较大的秋丽,也吓得声音都变了,面色发青,额头见汗,蹲在地上扶着张乔安,很是手足无措。
张捕快福灵心至,没忍住高声道:“莫不成张公子也喝了那被下了毒的蛇血酒,中了毒?”
一句话出口,满座食客皆惊。
顾记门内门外,鸦雀无声。
顾湘叹了声,却是神色不动,只轻轻点点头:“别担心,到也不算坏事。”
话音刚落,她转身看雪鹰,很是平静地道:“寻三根金针给我,再取三十根银针。”
雪鹰顿时有些为难,叹道:“前头到有个医馆,只一来一返,怕是要一刻钟。”
顾湘蹙眉,神色忧虑,轻轻叹了口气,这一声叹,叹得张捕快脸都要绿了,急声道:“小娘子千万要救一救张公子,这,张公子是张家的公子,与宫里官家的关系也极亲近的,哎!”
这张公子若是死在他眼前,他怕是要倒了血霉!
此时张乔安连痛都似乎呼不出,气息奄奄,众人心里都是一跳,顾湘蹲下身伸手替张乔安把脉,叹道:“雪鹰你先去,秋丽,你回去把我绣花用的针拿来先凑合使一使,这等时候,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将就一二吧。”
秋丽:“绣,绣花针?”
张乔安身边的小厮吓得眼睛圆瞪,高声呼喝:“这怎么成?顾小娘子莫要玩笑,阿蛮已去请大夫了,你可别,别……”
他一句话未完,就见公子脸上都出现许多青筋,还透着黑色,顿时吓得神色惶惶。
众多食客里,刚好有两个是医馆的学徒,虽不是大夫,身上却一直备着银针,这会儿面面相觑,对视一眼,犹犹豫豫地道:“金针我们到没有,银针刚好有一套新的,若顾厨需要,借给顾厨便是。”
和别的食客不同,他们到底是学了几年医,心里并不信眼前这位厨娘擅使银针。
也就是在京城,各大医馆名医汇聚,能使银针的也不在少数,若离了京城,不是正经医药传家数代的家族,恐难有寻常大夫精通针灸之术。
两个学徒跟随师父学医五年,从稚童时起便给师父打下手,至今连给病人看病都不曾,更不要说学针灸。想要从师父手中学到真本事,没有十年苦熬,根本不可能。便是如此,他们两个也算幸运,师父并不很苛刻,医术医德皆好。
这顾小娘子既是女子,又是厨师,便是她家中有医术传承,又怎会轻易传给一女子?
他们反正不大信。只若能帮上顾厨些忙,说不得便能蹭一顿吃食,不说开销,光省去排队的工夫,也是十分值得。
顾湘松了口气,面上露出一丝微笑,接过银针看了眼,让秋丽将张乔安扶起来坐好,手微微一抖,银针霎时间飞出,齐刷刷地扎在张乔安的后背上。
银针刚落,张乔安的身体忽然就抖动起来,抖得越来越快,秋丽都差点没扶住。
一边抖,张乔安脸上的青黑色却渐渐褪去了些,只脖子上依然有不少,但所有人都眼看着他脸上的狰狞转眼间就消失殆尽,只是仍略带苍白。
“呼!”
张捕快长长地吐出口气。
那边两个医馆的学徒,吞了口口水,目不转睛地盯着顾湘的手,再看看张乔安后背上的银针。
只他们怎么看,也没看出这针法有何等名堂?他们往日也见自家师父施针,多少有点印象,可师父既不可能眨眼间就往病人身上扎这么多根银针,也没有这样看不清楚残影的速度。
两人想着这既是顾小娘子的绝技,也不大敢偷师,只瞥了一眼,便低下头去不敢细看。
根本不懂行的食客们,反而看得两眼放光,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此时,雪鹰从屋檐上一掠而下,将手里三枚金针递过来,以火烤过仔细消毒,顾湘又从袖子里摸出一小瓷瓶的药膏,金针扎入药膏里去。
众人只见顾湘的手指微弹,三枚金针齐刷刷没入张乔安的发髻。
“啊!”
张捕快吓了一跳。
食客们也是心里一阵发麻,目光紧紧地盯过去。
半晌,顾湘手一挥,只见半空中闪过一抹金光,三枚金针又好好地落入帕子里,被她卷起来递回给雪鹰。
一排银针也同时落在崭新的绣帕中。
顾湘轻笑,拿起银针还给那两个目光发直的学徒,轻声道:“多谢。”
食客们一时还不曾组织好语言,便听远处传来急促的喘息声,脚步声——“哪里,张公子怎么了?在哪里?”
第三百八十九章 手段
食客们脑子隐隐发木,多数都没太大的反应,只有寥寥几个木愣愣地扭头向后看去。
医馆这两个学徒闻声后看,却是倒抽了口冷气,小声道:“是叶神医!”
“是了,听闻叶神医和张家交好,经常去张家给他们家老夫人,和几位小公子请平安脉。”
叶神医可不是一般的民间大夫,连陛下都请叶神医去给他治过头疾,虽说这病难治,官家祖上便有病根,想根除实在是为难人,可叶神医的几道方子,在太医院依然是备受推崇。
官家每每犯病,全赖叶神医的方子管用,这才少受了很多罪。
因着叶神医不喜拘束,又爱四处游历,经常会离京到外地为百姓们义诊,陛下才没把人收拢进宫做御医,可论起医术,京城人谁不知叶神医胜过大部分的御医。
“叶神医来了?”
“这便好,这便好。”
食客们连忙让开路,招呼叶神医,这叶神医除了医术一流,脾气也是众所周知的好,别的神医总免不了有点怪癖,例如济民堂的那个廖神医,医术也不坏,可对病人是挑三拣四,没钱的根本不给看。
还有惠仁堂的坐堂大夫赵大夫,他到是不挑穷人还是富人,任谁都给看,诊费也不算贵,只是对穷人来说药费贵些,但那也无可奈何。真到了要救命的份上,倾家荡产能找个靠谱的大夫,把自己给治好,那也比倾家荡产还活不了强些。
叶神医却和所有的神医都不同,他态度和街头那些走街串巷的铃医也没什么不一样的,遇见贫寒的病人,他开的药保准便宜易得,说不定从哪个山头就能把药材找齐全,就算不行,也是能用便宜的药,绝对不用贵药。
京城的老百姓们,别管找过叶神医看病的,还是没找过的,对他老人家那都是尊崇得很。
叶神医急匆匆地挤进人群,满头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地上前,蹲下身一看张乔安,怔了怔,一甩袖子又站起来,转头坐旁边的石墩上,抹了把脸,转头道:“来,来,渴死了,给我上杯茶。”
众人吓了一跳。
张捕快腿脚又要软了:“叶神医,这是怎么了?难道,难道……张公子这是要,要……”
“什么怎么了?我还想问怎么了?我刚才是扔下两个病人被拽到这里的,前头人多,马车还过不来,我是一路跑啊跑,跑得我这满身的汗,我这老胳膊老腿的,跑断了怎么办?我那两个病人可是还等着我治病,一个脑子不好,一个肠胃不好,都很危险,必须马上治。”
秋丽:“……我听说叶神医挺和气,没想到这么和气。”
顾湘不由笑起来,她到京城以后,虽然忙碌,可也难免交一二脾气相投的朋友,聊聊天,说说八卦,偶尔谈及这位叶神医,人人都当他老人家是菩萨心肠,德高望重的老神医。
今天瞧这位叶神医翻着白眼抱着肩膀,说话不喘气的模样,和街头混混也无甚不同,实在有趣。
张捕快和众食客,可丝毫不觉有意思,心里直犯嘀咕,脸色也不好看。
“叶神医,您这是?到底什么意思?”
张捕快蹙眉问道。
叶神医飞了个白眼,喝了两口茶,才慢吞吞地踱步过来,坐在张乔安身边给他诊脉。
“刚才那小子,说的张小子都快没气了,我晚来一步人就两腿一蹬,直入黄泉去,现在你们看,气息悠长稳定,面色红润健康,看看他这嘴唇,看看这手,看看这指甲,哪里像是病入膏肓的?”
“当我是刚出师的小学徒不成?好歹也行医三十五年,什么病人没见过,救过濒死的病人,一年至少也有几十个,难道还看不出张小子有病还是没病?”
一众食客面面相觑,皆愕然物语。
他们刚才亲眼看到张乔安发病,就那模样,面孔扭曲,浑身抽搐,青筋毕露,脸色发黑,嘴唇也是黑的,一看就是病入膏肓,谁也不会怀疑。
张捕快这才把视线转移到张公子的面上,也不禁一怔,此时张公子面上泛着光,虽说闭着眼,却是神态安和,果然气息悠长,并无丝毫病容,和刚才判若两人。
他揉了揉眼睛,掐了自己一把:“没做梦!”
说话间,叶神医还是把手指搭在张乔安的手腕上,这一摸脉,声音到渐渐小了,神色也一点点凝重起来。
“奇怪!”
“怎么?”
叶神医一开口,旁边几个满脸意外的食客,又是心头一紧,急忙问道。
他们都是‘顾记’的常客,天天来吃饭,若‘顾记’的食物当真出问题,有人在酒水中下毒,他们自是相当不安。
众人目光灼灼地盯着叶神医,叶神医却全不理会,只一边摇头,一边诊脉,认认真真地把张乔安左右手腕上的脉都摸过:“这不对!”
“什么不对!”
大家登时屏住呼吸。
“我上个月才给张小子看过病,他早几年坐下病,肠胃一直相当糟糕,非常脆弱,我连用药都不敢下重药,只趁着他年轻,细细调理而已,他这睡眠也很成问题,都是顽疾!”
叶神医满脸的意外,“这才一个月,怎么就都好了?怎么会都好了,你让哪个神医给你看过病?”
说着,叶神医又是扒拉张乔安的眼皮,又是看他的舌头,张乔安都被他硬生生地扒拉醒过来,满脸茫然地看着凑在他眼皮底下来的叶神医。
“不可能,竟一点病症都没了,哪能好的这么快?”
众人:“……”
张捕快一下子放下了心。
好几个食客一愣神,倏然转头看向顾湘,眼睛闪闪发亮,顾湘忙摆了摆手:“我可不是大夫,张公子是福大命大,运气足够好,因祸得福,可与我没什么关系。”
顾湘笑了笑,好声好气地又解释了一回他那蛇血酒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这药酒,自然是有些效用的,要是敢喝的,今天请大家都喝上一杯试试,当然,肯定没毒。但虽然有些用处,可也只是酒而已,再厉害的药酒,也不能让人百病全消,长生不老,长命百岁也做不到。”
第三百九十章 牛肉
夕阳西下,晚霞当空,微风徐来。
京城的天气向来变幻莫测,前头还是阴云密布,不多时,又是万里晴空如碧玺。
灶头上火苗明明灭灭的,架子上的烤肉串滋滋地冒着油光。切成方块状的嫩豆腐上缀满芝麻,烤得两面焦黄。
顾湘刷上一层酱料,没用孜然粉,直接把孜然搁在锅里炒熟铲了一铲子撒上去,大火一烤,浓郁的香辛料味瞬间散开,旁边围观的食客登时有些躁动,不远处街面上,行人络绎不绝,一经过便闻到随风而来的肉香。
“好家伙,又是‘顾记’!”
“要说这味道,这么多家摊子,还真是谁都比不上人家!”
“毕竟是正宗的!”
此时天色已晚,步履匆匆往家里赶的行人本来就有些饥肠辘辘,让这香味一勾,更是满肚子馋虫涌动,好些人都有点迈不动脚。
有点积蓄,家境过得去的行人,心里琢磨琢磨当日的花销,想着多花个几文,解解馋也好,就不免顺着香味而至。
‘顾记’食肆门前人流越聚越多。
好些食客面上都不禁流露出一点遗憾来。
“哎,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我就什么都没以为,这都想好几次了,次次都不能如愿。这次哪里就能例外了。”
这帮留下的食客都以为‘顾记’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这回下毒都不是传言,变成了现实,肯定有一大群人心生戒备。
毕竟后来顾厨妙手回春的事,虽说他们看着是颇为震撼人心,可没看到的人恐怕更多,只靠听和臆测,怎会相信他们这位顾厨不光有一手好厨艺,还有这般本事!
这些人还敢不敢来‘顾记’跟他们争食?
他们心里多少觉得,应该是不敢了,谁成想,或许有人的确不敢再来,奈何顾厨的烤肉味道一出,旧人不来,仍有新人,且‘顾记’生意做得本来就不大,做的吃食本来就不多,反正最后的结果,他们仍然要靠明争暗斗,才能最终赢得享用美食的权力。
“哎!”
平日里他们和那些敌人们斗心计,大约也没这般上心!
张乔安懵懵懂懂地睁开眼,伸了伸懒腰,目中放光,死死地盯着烤肉串,口舌生津。
他身边的小厮吓了一跳,连拖带拽地把自家公子爷往车上拉,拉得是满头大汗,这才把人弄上车,狂奔而去。
叶神医却是没走,目光落在张乔安频频回头的背影上,啧啧称奇:“我给张小子看病,也看了有些年头,他外表看着康健,可从娘胎里就留下了弱症,后来张家也请了几个不错的大夫给他补养,好了两年,前几年却忽然又恶化了,我瞧着到是因着老失眠造成的,这些年都是一时好,一时又坏,让人烦心的紧。”
“今日我到瞧着,纵然不算根除了病根,他这身体到的确是从根子里,又渐渐生发出些生机。”
张捕快和周围听见的食客,都不禁回头看了看顾湘。
“……也没见顾小娘子长了三头六臂?”
叶神医眨了眨眼,凑过来小声哼哼了声:“到底是针法,这般神奇?我诊了半晌,仔细看过,怎么也不能相信张小子是短时间内立时就好了的,我看他往少里说,也得调养了几个月才算说得过去。”
事实上,便是这几个月能把人调养成这般,叶神医都觉得对方手段神奇。
顾湘把帽檐拉一拉,遮挡头发,又就着秋丽端过来的水净了净手,一本正经地笑道:“小女不算大夫,不过是得了一套针法传承罢了,照猫画虎,只是能解我一位师兄下的毒而已。”
叶神医:“……”
我信你个鬼哦!
这等话,蒙那些不知情的,甚至普通一点的大夫大约都没问题,可要蒙他这个行医大半辈子,都半截入土的老大夫,还是给张小子认认真真看过病的大夫,怎么可能!
叶神医笑了笑,饶有兴致地点点头,坐在一边等开饭。
虽然知道眼前这小娘子分明是瞎扯,但她治好了张小子总是真,别管是一天治好的,还是一个月治好的,别管是吃了灵丹妙药,还是真有那么神奇的针法,病患好了,那这大夫说什么,就是什么,瞎扯也无妨。
他年轻的时候,去外头义诊,有些人硬是不肯让他给家里的女眷看病,宁愿女眷们病死,也不让他诊脉。
什么隔着帘子,什么悬丝诊脉,那都是瞎胡扯,什么乱七八糟的,他那时候又没如今的医术,隔着条破帘子,破屏风,他能诊出什么来?更不要说悬丝诊脉了!
为此,他扮过老妇人,装神弄鬼忽悠过病患,有一回还硬说那病患是鬼上身,若是不治,病患死了,家里亲人也要倒霉,为了治病救人,他手段也灵活得紧,什么都干得出来,现在自然一样接受良好,只要结果是对的,他才不管这大夫用的是什么手段,有什么隐藏的猫腻。
顾湘扬了扬眉,对这位神医的‘识趣’,也是颇为满意。
她确实会针法,绣花针的针,绣花法的法,那会儿不过是装模作样地在张乔安身上扎了针,其实是扎在衣服上和头发上,连肉都没入。
张乔安中毒是假的,中药到是真的。
当然,怕这位演技不过关,顾湘给他下了点药,借助雪鹰和秋丽她们帮忙,还有食肆里的各种机关,给在场的观众来了一场比较简单的‘近景魔术’而已。
咕嘟嘟,咕嘟嘟!
顾湘侧耳听了听声响,点点头,起身掀开锅盖,拿勺子搅合了搅合。
她没搅合之前,周围食客们只是闻见很淡的香味,并不怎样诱人,众人只觉得顾厨灶台上这口锅有点大,盖盖子焖的时间有些久了。
自他们排队,到顾厨出来做烧烤,前前后后也有一个多时辰,这口锅的锅盖始终盖得严严实实,谁也不能窥得里头真容。
此时顾湘的勺子一入锅,翻滚的热浪裹挟着浓郁的肉香,霎时间就让所有食客都迷了眼一般,连泪水带口水一通涌了出来。
若说烧烤的香味,是冲鼻而霸道的铁枪,这香味就如水流,水流瞧着和缓,却是水滴石穿,让人丝毫不敢忽视。
顾湘笑眯眯地把肉舀出来,啪嗒一声,张捕快和叶神医的碗里就被扔了一勺进去。
张捕快吞了口口水,眼睛就和黏在红通通,油汪汪的牛肉上头,几乎都要忘了他的本职工作。
第三百九十一章 实话
张捕快拼命转移注意力,至少要有一半的注意力还能留给正事。
他必须要记得,刚才顾厨还同他说,这酒中有毒的事,怕已经传扬了出去,若那京城大盗杀人,当真是为酒而来,那他也许近日便还要来‘顾记’一趟。
便是没有下毒一事,张捕快都怀疑那大盗飞来不可,何况还出了这等事。
张捕快心里丝毫没怀疑毒酒有假!
虽然此事听来很像是专门为那大盗设下的陷阱,可他自己知道,他们衙门这回是真没做这等事,也是事情发生得太快,还根本来不及筹谋。
张捕快猛地拍了下脑袋,就见对面叶神医已经美滋滋地捞起一大块牛肉,滋溜一声,就吸溜进嘴里。
这牛肉也不知是哪个部位的,瞧着半肥半瘦,别说吃,看着就让人心里美得慌。
张捕快猛地吞了口口水,终于没忍住,先把杂乱的心思压下去,伸手也捞了一筷子肉吃。
牛肉一入口,滋味丰富的肉汁瞬间包裹住舌尖,肉几乎是入口即化,带着一股说不出的甜香……他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世间还有这样的美味。
“牛肉啊!”
他平日里吃的牛肉少,且每次吃,大部分都是老弱的,那些壮年因跌断腿被宰杀的上等牛肉,他这等身份,可真是不怎么能吃得上。
估计换做地方上衙门里的捕快,到比他们敢尝鲜。可他身在开封府,天子脚下,听起来是威风八面,其实是真不敢行差踏错半步,他们这等身份,不出事则已,一出事就是关乎身家性命的大事。陛下仁厚,待下宽仁,宽仁的那也是臣下,和他们这些捕快衙役的,当真没甚干系,身在京畿要地,事事都要谨慎。
张捕快眯着眼,陶醉在这无边的美味里。
叶神医到是比张捕快镇定,却也是加快速度,一口气吃了好几块儿肉,这才长出了口气,简直是肃然起敬道:“以后一定带我夫人来尝尝顾厨的手艺,这汤汁都渗到了肉里,每一口的滋味都不同,实在很是让人惊喜。”
顾湘轻笑:“叶神医喜欢便好。”
谈笑间,老狗匆匆跑回来,盯着那一锅牛肉一眼,两眼,并三眼,低声道:“小娘子,我已经让人去了,刚才传来信儿,消息已传得差不多。”
顾湘看了看时间,点点头,顺手盛了大半碗米饭,又把牛肉一翻,从底下捞出一勺子笋干配牛肉连同汤汁都浇了上去,递给老狗。
老狗眼睛一亮。
周围一群食客,连同张捕快和叶神医登时受到了十万吨伤害!
吸满了汤汁的笋干与肥瘦相间的微颤颤的牛肉块混在一处,明明没有摆盘之美,却瞬间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眼球,香味澎湃,扑鼻而至,诱得人心头乱颤,坐立不安。
老狗连忙翻了个凳子坐下,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拨饭菜,饱满的米粒,浓郁的汤汁,笋干又鲜又香,牛肉又嫩又滑。
叶神医眼巴巴看着,干巴巴地道:“这肉和油,吃太多了其实不好,不健康,容易长胖,我看这位应该会些功夫?当兵的吧?那你可不适合多吃这么油腻的肉,万一长出一身肥肉,岂不可惜?”
老狗:“……”
想当年兄弟们为了一块肉,能打架打成狗脑子,这哪门的神医,搞笑呢?
只现在他在京城,不是那些乡下地方,好歹也要顾及体面,尤其要顾及小娘子的颜面。
老狗只笑道:“我每天早晨要打拳,晚上也要打拳,我每天光是肉就要吃两三斤,都是我们家小娘子亲手做的,早吃习惯了,每顿不过吃七八分饱而已,无妨。”
叶神医:“……”
不光叶神医,周围食客皆是羡慕得不成。
好几个食客都忍不住嘀咕了几句——‘我也要每日习武打拳!’
能不能练出样子来,那到无妨,如果能胃口大开,每天到顾厨这吃饭,吃个两三斤的肉肚子还有富余,那该有多美?
老狗派人四处走了一圈,好好宣扬了一回‘顾记’食肆的蛇血酒里,可能有一部分含有某种毒素的事。
此时一众喝过蛇血酒的食客,陆陆续续从四面八方而来。
个个面色阴沉里带着担忧,也有些听了张乔安的经历,心里不免有点向往。
“顾小娘子那针,当真是如此神奇?”
顾湘:“……老爷子,您踏踏实实喝您那坛酒,要是还有担心,给我退回来也成,酒里显见是没毒的。也用不着我来施针?”
“喝了毒酒的才成?”
年过七旬的老翁,微微颤颤地眨了眨眼,“那有毒的在哪儿呢?”
顾湘:“……”
秋丽和樱桃赶紧把老翁拽起来,细声细气地哄他,答应了一连串条件,总算把人好好地移交给老人家贴身的长随小厮。
顾湘笑了笑,低声吓唬他们:“你们主人跑去喝毒酒,我可不负责任。”
长随:“……”
的确是必须要看严些。
叶神医坐过来,一边吃着烤串,一边看顾湘给这些食客们诊脉,越看越想笑,嘴里咂摸下烤串的滋味,却还要对顾湘各种夸赞,什么‘小娘子这医术,真是举世无双’‘小娘子这样的医家,纵然算不上千年难遇,百年难遇的,至少老头子几十年行医中,没遇见过一个。’等等。
老神医不肯说谎,可牛肉好好吃,笋干好好吃,对他来说最好吃的,竟是烤芝麻饼,芝麻饼上刷上细细的酱料,吃起来外皮酥脆,内里绵软,酱料也极适口,或许比不上那些肉的滋味霸道,可这五谷杂粮,才是一个人必须要日日吃的东西。
为了这口烤芝麻饼,他不至于说谎,可把实话说得像好话,像在夸顾小娘子,那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顾湘揉了揉耳朵,稍稍心虚了一瞬,却是扬了扬眉,上下打量了下此时坐在她面前的年轻女子。
女子看起来很年轻,蒙着面纱,低垂着头,指甲修剪得齐整,细声细气地道:“小女曾在曹家酒楼做过事,有幸吃过林公子赠的一盏酒……”
顾湘一下子笑起来:“是你啊,我在薛山家见过你,方娘子不是说要把你卖了?现在看,小娘子瞧着到还平安?”
第三百九十二章 交谈
顾湘的声音又轻又软,脸上的表情也是温温柔柔。
秋丽和樱桃都很熟悉自家小娘子的表情。
她好像总是这般温柔和气的,遇见那些位高权重的大人物,她是这样的表情,遇见街边小贩,道旁乞儿,她也是这样的表情。
温柔的,和气的,和这个世间有些格格不入,但这并不是自家小娘子不好,而是这个世间配不上她的好。
秋丽和樱桃一行人在心里把顾湘夸成了一朵花,对坐的年轻女子却是吓出一身冷汗,十指猛然收紧,倏然色变,她身上穿着很厚的衣裳,如今春暖花开,都快入夏,京城天气炎热,此处又是好一排长长的烧烤摊位,烟熏缭绕,火苗乱窜。
一群食客们,最矜持的也忍不住稍稍解开几颗扣子,手里拿着能拿到的各种东西轻轻摇动着扇扇风。
这个女子身上却裹着好几层衣裳,只从露出的手上,额头上看,丝毫也不见汗,到像是还有些冷。
顾湘一笑:“别乱想,没有你脑子里想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原因,我就是记性好而已。”
“当时我在薛家,扫了你一眼,虽然没看真切,却也记住了。”
年轻女子本能地伸手去护自己的面纱。
顾湘扬了扬眉,她手一僵,登时也察觉到自己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吞了口口水,讷讷无言,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是不是好长时间没吃过一顿踏实饭了?”
顾湘莞尔,让樱桃去给她盛一碗饭,再把菜端上来。
“咱们厨房放着一道炒杂蔬,一道油焖春笋,你把这两道素菜给这位客人。”
年轻女子怔了下,顾湘就笑:“我觉得你茹素,放心,我这油焖春笋也是用的素油,是素做,没加肉,所以没有荤腥。”
顾湘这两道菜并不是从商城买的菜谱,是她自己喜欢吃,如今调味调得更精细,便比以前就更爱吃了。
上学的时候,顾湘同寝室的舍友减肥,饿得久了,总要求她烧一道素做的油焖春笋,又解馋又不容易长肉,属于地地道道,人人都爱吃的美味。
顾湘这道春笋和寻常的烧法不同,里面加了梅干菜来烧,这梅菜酸甜爽口,色泽更是金灿灿的,配上春笋一烧,春笋登时也染上了些许酸味,既开胃又好吃。
酸酸甜甜的滋味充斥了整个桌子。
年轻女子吃惊地看了看顾湘,显是不明白明明并不认得,为何她竟知自己已是茹素多年。
嘴唇微动,她一时却并未开口,目光忍不住在餐桌上流连,到如今,她已是好些时日胃口不开,此时一闻见这股子特别的酸味,居然口舌生津,肚子好似终于知道什么叫饿,咕噜咕噜直叫。
顾湘笑了笑,伸出手去握住年轻女子的手腕替她诊了下脉,点点头道:“终于碰到一个真的。怎么称呼?”
“我姓……云,您叫我云娘便好。”
顾湘颔首:“我在这儿都坐了半日,过来找我的已经有六十九个人,只有两个需要我动针,云娘,你是第三个,看来给我酒里下毒的师兄,还挺照顾我的。”
云娘的目光微微闪了闪,慢吞吞地端起碗,拿起筷子,一口一口地往嘴里拨饭菜。
吃完一碗,又管秋丽要了一碗,等到她要第三碗,秋丽迟疑片刻,只给她舀了两小勺米,也就最多两三口的量。
她身形纤细瘦弱,手指也细腻,实在看得不像是那等会经常做活的人,肯定平时饭量不大,万一要给撑坏了肠胃,虽然他们这处有真正的神医,似也不太合适。
自从‘顾记’食肆开张,秋丽她们时时刻刻都在担心食客们不知道节制,把自己给撑坏。
‘顾记’限购的规矩,除了人手不足,确实做不了太多饭菜,又想尽可能地让更多的食客吃到外,也是担心食客没有节制,到把品尝美食的好事,给办成食客生病,必须得寻医问药的倒霉事。
这些时日,店里发生的倒霉事够多的,总不能仗着自家幸运,次次能化险为夷,便太不当一回事。
秋丽她们一点也不想让自家店头上再多添一项让食客吃撑死的罪名。
顾湘到是不着急,看着她迅速吃了七八分饱,笑道:“你也许听说了,给我的蛇血酒里下毒的,是我一个很亲近的师兄,他这做法的确是让人头痛,但其实并没有特别大的恶意,他的毒与我的药酒配合,既能成催命毒药,若化解得当,其实又能真正很好地增强我这药酒的效用。”
云娘愣了下,猛地抬了抬头。
顾湘莞尔,“我一开始没想明白,现在明白了,既是好东西,那便不会很多,而且我师兄又不是真想让我‘害死’一群人,再者,药很珍贵,我师兄又一向节俭。”
“所以,我送出去的这种下了料的酒,便不会是随意赠送,必有规律。”
眼前这位年轻的,漂亮而秀气的女子,露出的双眸里茫然一片。
顾湘轻笑:“下了料的酒,我送给林枫一坛,林枫身份并不尊贵,但却是《探食》的重要人物,我也很看重他。还有就是给了谢尚,谢厨两坛,京城老牌金厨,我的前辈,同样身为重要人物的,尚要提一提咱们的八贤王,但我送给八贤王的药酒却是寻常药酒,并没加什么多余的东西,那也是因着八贤王其人身份太贵重,贵重到我师兄也不敢放肆的地步。”
“范家我唯一认得的,只有一个小娃娃,不过我可没给那孩子送过酒,小小年纪,也不可能让他喝。”
顾湘面色微沉,冷声道:“那……云娘,你的药酒是从何处得来?”
“……”
云娘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指尖,声音隐隐有些发颤,“是我,有个朋友送给我喝的。”
“哪位朋友,姓甚名谁?在什么地方送给你?”
云娘:“……为什么要问,问我这些?”
顾湘依次把银针和金针都取出消毒,神色淡淡:“我并不大懂医术,我的针法只能治我师兄下的毒,若是确定不了你身上的病症,真是喝了我的药酒所致,那我自是不能施针。”
第三百九十三章 恩仇
风越吹越大,头顶的棚子,外面的幡旗,皆是刺啦作响,刺耳的声响,听得人不免心烦气躁。
云娘缩着肩,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紧闭着嘴唇,脚下却倏然起身,转头便向外挤。
周围食客,还有一直在排队的一众喝过蛇血酒的人们都吓了一跳,一时间议论纷纷,指指点点。
“怕是不要命了。”
“说实话,我还真想看看这小娘子喝过毒酒之后,能挨多少日子再出事!我记得张公子是七天前把蛇酒给抱回去的,那天下了雨,我和小张公子一处在顾厨这儿避雨来着,到是记得清楚。”
“顾厨,要不别管她怎么样,让我们见识见识……噗!”
最后这话也不知是谁说的,招来一群起哄声,外加一片白眼,他自己也笑起来。
叶神医眯着眼端着饭碗,看着这些食客,心下有些意外,看了看张捕快,轻笑道:“这些人到是真是挺相信那小厨子?”
张捕快:“……”
他对‘顾记’也熟悉,平日里也爱吃‘顾记’的朝食,只同旁人不同,他工作繁忙,没太多的空闲,也不可能和其他食客一样为了吃个午饭,吃口烧烤,就提前一两个时辰,甚至更早出来排队,他也是头一回知道,这些食客们为了口吃的,能有多么疯狂!
“我反正做不到。”
张捕快一知道毒酒的事,简直都要吓死了。
因着八贤王手里也有这酒,他第一时间就把消息传回开封府,刚才两个衙役才传回消息。
八贤王他老人家一确定自己的酒里没有被加什么调料,连着追问了好几次都是这种答案,他老人家失望得连狸奴都治不好他了。
张捕快:“……”
别看他只是个小小捕快,可对王爷十分熟悉,八贤王时常出来逛街,最常去的地处,都是张捕快平时执勤巡逻的地方,一来二去,便有了交集,王爷一点架子也没有,说话风趣幽默,对他们这些小人物很是照顾,更难得的是他老人家特别能体会他们这些小人物的心情,每次给个赏钱,赏个物件,都是对他们来说特别有用的东西。
张捕快就蒙王爷关照,得了王爷亲写的一副对联,自从贴到门上之后,总想掐他一下,整治整治他的那几个上官,立时就变得客气不少。
也是后来过了好些日子,八王爷拐弯抹角地探问,他才反应过来,王爷他老人家那是注意到了他在衙门里受了气,又不好明着干涉,便故意表现得同他很亲近,想了这样的歪主意。
这样的八王爷,稳重心细的八王爷,怎也和眼前这些疯癫食客一样,因为一点酒水就如此失态?
张捕快百思不得其解:“虽然蛇血酒是真的很好喝……可实不至于如此冒险!”
此时,他手边的酒盏里只装了小半杯酒,他实在还想饮,可惜不敢,只好可怜兮兮地一会儿抿上一小口,再抿上一小口。
张捕快觉得,他都有些恨那京城大盗不快点出现了。既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那还怕个什么!
如今他手底下得用的兄弟们已埋伏在周围,连弓箭都准备了十几把。
张捕快的目光落在在场的食客身上,隐隐流露出一点焦虑。
他很担心这些食客碍事,也担心他们的安全。
那会儿同顾小娘子商议时,顾小娘子都应了这几日先关门歇业,待小林公子平安救回,京城大盗落网,或者此事过后再继续开张。结果食客们一下子就炸了锅。
张捕快都不怕丢脸,直接都说出京城大盗若是真来‘顾记’,他们这些衙门里的人,不一定能阻拦住之类的话,那群食客却是都道,若那般,他们更要留下,无论如何也要保护顾厨。
“哎!”
张捕快心里有气。
他知道这帮闲人不怕那京城大盗,去年那家伙闹了一年,出入世家豪宅如入无人之地。
可京城这些只顾着看热闹的百姓们,到是像见到新鲜事似的,欢欣鼓舞的很。
连那些权贵家的小公子,小娘子,也不能理解他们家长辈们的忧伤恐惧。
“个个都以为自己餐风饮露就能长大?哼。有钱没处花,扔地下好了,我马上去捡来。”
这帮人总觉得京城大盗并不随意伤人,杀的都是该杀之人,可那是以前,如今他连林小公子一个斯斯文文的读书人都要绑票,更是连犯下三条人命。
张捕快脑子里一团乱,叹了口气,目光落在顾湘身上,见她依旧那般平静,别说年轻的女子,就是他们这些久经世故的衙役捕快,也没有她这般胆气。
顾湘平静地抬着头,不知在看什么,忽而笑了笑,张捕快忙顺着她的视线一看,不禁愣住。
薛家那小妾,叫云娘的,本来都要从人群里挤出去,却是陡然立柱,似是受到很大的惊吓。
就在道边,三三两两的食客闲坐聊天处,张捕快看到死者薛山的未亡人方氏。
方氏举步走到云娘手边,牵了她的手徐徐又回了顾湘这里,推着云娘坐下,轻声道:“小娘子惯来怜贫惜弱,云娘也只是个可怜人,还请您务必救一救她。至于这蛇血酒的来处……”
“呜。”
云娘呜咽了声,死死拽住方氏的胳膊。
方氏拍拍她的手臂,轻声叹了口气,伸手把云娘捂得严严实实的袖子扯开,露出肿胀的,变形的胳膊,上面有一大片火烧过的,狰狞可怖的痕迹。
周围看到的食客,不觉惊呼失声。
听见惊叫,云娘整个人瑟瑟发抖。
方氏道:“我们对官爷说薛山死时,我们什么都没看到,没听到,那都是谎话。”
“那日京城大盗来薛家,杀了薛山以后,见云娘可怜,浑身上下都没有一块儿好骨头,站都站不起身,便分了云娘几盏蛇血酒。”
“顾记的蛇血酒当真是神妙,云娘喝过酒睡了一觉,身上的伤就大为好转,站起身走动也不似以前那般困难。”
张捕快神色一肃:“薛山也是那人所杀?尔等为何说谎?难道便不想为你丈夫报仇雪恨?”
顾湘道:“不光不想报仇,方娘子还快活得很,只把京城大盗当恩人看待。”
方氏还未开口,旁边就有食客急声道:“不可能!方娘子和薛兄乃是神仙眷侣,两人感情极好,怎会有这等事?”
第三百九十四章 孰是孰非
顾湘寻声望去,就见一看着颇脸生的食客正一脸诧异地盯着方氏,脸上的表情像是吞了一块儿石头,满是不敢置信。
半晌,他向前一步,看着方氏:“嫂子,你这是怎么了?我薛大哥同你,同你感情一向好,你怎么会如此……我今年才回京城,都没来得及去探望薛大哥和你,我正想问问嫂子……大哥他最近在忙什么,这几年我在外头做买卖,去的都是些偏僻地处,写信也不方便,到是没能及时同薛大哥通个消息。”
食客神色憔悴,幽幽叹息,满脸泪痕,“没曾想啊,我们兄弟这一别,竟成了永诀!”
方氏连头都没抬,薄唇轻抿,一脸冷酷。
食客看着她连连捶腿,急声道:“真是,这真是——不可能,嫂子你可不是这等冷血无情的人!”
周围食客里好几个人啧了声。
“李涛,你和薛山的关系再近,说到底也不过一个外人,能知道人家两夫妻之间究竟能有什么仇什么怨?你在这儿瞎嚷嚷个什么劲!你要是不想吃饭,就别在这儿排队,占我们的地方,占我们的饭食。”
“就是!”
食客们虽说喧喧嚷嚷,却个个盯着方氏和云娘,满脸的兴致盎然,看戏的心思昭然若揭。
方氏却也似是十分疲惫,已没什么力气来在意别人看戏,只按着云娘坐在顾湘面前:“是,我的确快活得紧。”
“什么?你这贱妇!”
后头倏然传来声怒吼。
众人齐齐吓了一跳,都来不及转身,后面一老妇人飞奔而至,将将扑到方氏眼前,雪鹰叹了口气,脚下一划,一只木凳嗖一下飞过去。
老妇人一脚抬起正好踢在凳子上,趔趄了下站立不稳向前扑去,老狗伸手拽住她头发向后拖了一把。
“哎呦,谁抓我头发!”
老妇人瞪着眼转头四顾,老狗已一脸无辜地退了回去,周围食客心里笑得不行,面上却是人人都装看不见那老妇人,个个若无其事地说话聊天。
这些食客聚在一处,不少都是衣着打扮极体面的男女,老妇人一见,不禁瑟缩了下,再看老狗,目中露出些许怀疑,只一看他的脸,登时就心虚气短起来,嘴唇动了动,把到嘴边的话又给吞了回去。
“方氏!”
老妇人面上抽搐,站稳身瞪向方娘子,“你,你说,是不是你害死了我儿!”
方氏冷笑:“是。”
众人齐齐倒抽了口冷气。
老妇人气得浑身抖得和筛子似的,猛地扑过去要抓方氏,雪鹰一撩手里的布包,正好卷住老妇人的头发,向后一扯,
“方娘子,你?”
张捕快都被吓到,脸色变了变,“别瞎说——”
“不要乱说!”
张捕快话没说完,刚才和方氏搭话的李涛心里已是炸了锅,“怎么可能?若是薛大哥同你这般的神仙眷侣也……世间岂不是再无有情人?”
好些食客翻了个白眼。
“薛山家里光小妾纳了十好几个,年纪小的都快能当他闺女了,简直荤素不忌,还是什么有情人呢。兄弟,你说这话也不觉亏心?要不就是你眼瞎了吧。”
李涛愕然:“胡说,想当年当红的花魁柳青青小姐自赎自身,想要进我薛大哥的家门,薛大哥连见人家都没见,还是打发我去和青青小姐解释了半天,连青青小姐,薛大哥都没要,难不成还有哪个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丽,不寻贵公子,到反而要给我薛大哥来做妾不成?”
“我薛大哥讲义气,是个好人,但说到底也只是范家门下掌柜罢了。怎么可能有那样档次的美人投怀送抱?”
李涛言之凿凿,显然对自己极有信心。他也像是很了解薛山,旁边的一众食客面面相觑,心里到有点信起这位来。
张捕快蹙眉,他做捕快多年,看过的谎言不计其数,如今一个人是真心实意,还是在说谎,他不敢说一定能分辨,却也能判断个八九不离十。
眼前这个与死者薛山相熟的家伙,言谈举止可不像撒谎的模样,且至少他自己,非常相信他所说的每一句话。
“啧!”
张捕快想起他那些调查来,左邻右舍都说薛山是个老实人,好人,范家对他评价也不低,他很得范正弘的信任,在范家那些掌柜里,绝对是个出类拔萃的,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薛山一直都做得很不错。
这些调查到的东西,在看到他家那豪宅时,他便一个字都不再信,可这会儿看着眼前义愤填膺,瞪着方娘子满脸不解的中年男人,张捕快的脑子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结。
方氏伸手按着云娘的肩膀,神色冷淡,脸上仿佛结了一层冰霜。
“嫂子,你可能不知道,薛大哥有个习惯,他从小就爱把每日发生的事,大大小小的全都偷偷记下来,我当年就是捡了薛大哥的这本册子,我们俩才意外相识,后来来往密切。”
“薛大哥的册子里面,每天写得最巨细无遗的,便是你,你每天同他说了什么话,开心还是不开心,你们一起做了什么事……薛大哥不过是认识字而已,并不会写文章,可我那日看了他写的你,心里第一个念头便是,这男人对他的梦中情人,当真算得上情深似海。”
李涛话音落下,方氏抬了抬头,拼命地忍了忍,终于没忍住,眼眶微微红了,眼泪挂在眼角,却是深吸了口气,轻轻眨去了泪,只对顾湘道:“顾厨,云娘是个无辜的,可怜的女人,您最是怜贫惜弱,救救她吧。”
顾湘神色丝毫不改,已转过头去继续给其他排队的食客们诊脉。
张捕快都不由看了看她。在他心里,顾厨可是个体贴又周到的小娘子,尤其是待女孩子,慈悲得都有些让人担忧。今天怎么到仿佛改了脾性。
方氏抬起手,重重地抹了一把脸,再睁开眼,神色便恢复了平静:“云娘身上的伤,都是薛山干的。他就是个畜生,从不把云娘她们当人。”
“这回他死了,也是罪有应得。”
顾湘终于把视线转过来,看了看方氏,又转头对秋丽道,“给大家发个号牌,让大家先去一边歇一会儿,等我叫号。”
秋丽脆生生地应了。
第三百九十五章 恶人
樱桃把号牌拿过来,两姐妹笑眯眯地依次分下去,便招呼他们去桌旁喝茶歇脚。
秋丽顺带着把‘叫号’的规矩讲了讲。
一行人皆是无语。
“顾厨,我可都等了两个时辰。你这能发号牌,干嘛让我们排队。”
顾湘轻笑:“我这是小本生意,纸也是花钱买的,哪怕能重复利用,可一用就容易旧,如今能不用,自然便不用,能节省一点,还是要节省一点。待我寻人做好了新的竹牌子,以后便会用了。”
众人:“……”
顾湘总不能说,她只是一时走神,不小心把自己让秋丽她们制过号牌的事,给忘得一干二净吧?
如果是在陌生人面前暴露她粗疏大意的一面,到也无妨,反正谁也不认得谁,完全不必担心脸面,可在秋丽和这些食客们面前,顾湘还是要顾及下自己的面子。
顾湘半个磕绊都不打,面带微笑地说完一席话,眼看这帮食客都拿古怪的眼神盯着她看,心情居然很微妙地好转许多,冲方氏笑道:“我洗耳恭听。”
方氏愣了愣,一时又沉默下来。
顾湘也不急,只道:“云娘中的毒,离扩散爆发还早得很,我们慢慢说,一不用着急。你应该知道,我是个爱说故事的人,对故事也很感兴趣,今天,我就想知道我的蛇血酒,和你的丈夫薛山是不是有关联?赫赫有名的大盗,又为什么非杀你的丈夫不可。”
“你安全无虞,薛家的人也并无损伤。”
顾湘瞟了满脸怨毒地瞪着这边的那个死者的母亲,“薛山的家人也活得好好的。可见那位虽然杀人时下手干净利索,但并不是随意杀戮。”
方氏苦笑:“小娘子可真聪明,我很多年没见过像……小娘子这般聪明的女子了。若是我身边这些孩子们,能有半分如你这般的品格,那我便是立时去死,也能安心。”
云娘反身趴在方氏肩头上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方氏叹息:“事已至此,小娘子想知道,我便把我知道的说给你听听,只妾身其实也糊涂,我权且说,您就权且听……妾身也见识了小娘子的本事,想来小娘子自能分辨妾身说的是否有不尽不实之处。”
她回头看了眼一脸震惊的李涛,就把视线收回,眯着眼,平淡地道:“事情要从小林公子失酒,酒水被赌坊的张老板所得,竟使得他妻子的婆母病情大为好转说起。”
“因着这件事,蛇血酒名声远扬,顾厨也许知道一点您的蛇血酒有美名,却不知暗地里这酒的名气更骇人,前几日,甚至还有人贴出了悬赏花红,出足万两白银,购酒水一坛。”
“……薛山这人消息灵通,最近又很缺钱,他见了这悬赏花红便很是心动,可蛇血酒哪里是那般好得的?”
“小娘子的顾记固若金汤,有人做出冲撞窃酒的事,开封府日日派人巡逻,想动手越发难了,薛山思来想去,竟想出一个法子,他自己没有真的蛇血酒,却可伪造一坛假的出来!”
方氏叹了口气,“说来也是巧,我们范家那位小祖宗特别喜欢顾厨,前些时候日日都要来‘顾记’,便是说他得了坛蛇血酒,也是极自然的事。”
“薛山是范家的管家,他想从小郎君手里得到蛇血酒,固然不大容易,却也有些可信度。”
“那个人为了把他得了蛇血酒的事做实……便要亲自演一出好戏。”
方氏话音未落,云娘倏然哽咽了声,呜呜地哭起来,小声骂道:“畜生,畜生!”
“可不是畜生,薛山那混账竟往我儿子的饭菜里下药,想把我儿子折腾病了,再让这酒的神效在我儿子身上显露出来。”
众人都愣了愣。
张捕快蹙眉:“虎毒尚且不食子,薛山便是打起欺诈的主意,也不该把手段用到自己儿子身上,便是真要使唤儿子,让孩子装病,又有何妨?哪里便至于真得下手?再说,装病岂不是比装痊愈要容易得多?”
方氏摇摇头:“妾身也是根据薛山的性情猜的,他这人做事的手段向来阴损,想必这一次也是怕病人是假病的事让人拆穿,索性就真病一回,我记得他总说,人们总是愿意相信,他们想要相信的东西,无论是谁图谋蛇血酒,大约都是盼着这酒当真能治百病,那听见这酒让病人身体好转,本心里就会倾向于相信。”
“世人都觉得,这得病容易,治病很难,装被治好,那更是难上加难……可其实很简单,你便是病入膏肓了,请了大夫过来开方子吃药治病,病人自己说,自己好了许多,家属说病人好了许多,那大夫,便不会把话说绝,哪怕他没看出病人哪里好转,也总归是要说上几句有希望之类的话。”
“到了外头,大夫就更不会和外人说不好听的,这年头,至少京城的大夫们,还算有医德。”
方氏面上流露出些许感叹,半晌惊觉偏了话题,闭了闭眼道,“结果也是阴差阳错,云娘替我儿吃了下过药的饭菜,结果便中了毒,浑身肿胀,关节剧痛,皮肤还变得极脆弱,一碰就留下大片的痕迹,慢慢的,一点点溃烂。”
云娘低头落泪。
周围不肯去休息,一样想听故事的食客,心中都不免同情起她:“这薛山真不是个男人!”
“薛山一见如此,只好换了目标,却是一边往死里折磨云娘,一边做出对云娘十分宠爱的模样,四处延医问药,明面上人们不知,他却把这事在地下世界里四处宣扬,还张贴了帖子,同样悬赏一千两银子,只求半坛蛇血酒,不过悬赏只贴了几日,薛山就撤了悬赏,明面上闭口不言,可暗地里却同王麻子,张老板等人联手放出许多听起来很靠谱的消息,都指明了,他已得到他想要的。”
“云娘还让他画了精致的妆容,带出去见他那些狐朋狗友。云娘吃过薛山的药,到是精神倍增,可药效一过,诸般疼痛皆至,简直生不如死。”
方氏的声音里并无多少情感,甚至有些干巴巴的,可在场的人却无不毛骨悚然。
尤其是几个同薛山有些交情的食客,想起与薛山见面时他那张和善的脸,简直恨不能自戳双目——反正也是睁眼瞎,要这双招子也是无用。
第三百九十六章 露面
此时天色已黑了。
顾记大门和围墙上挂着的灯火陆陆续续亮起来,灯光落在略有些斑驳的地面上,老旧的街道都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彩,让人们急躁的心情,都变得安宁许多。
顾湘收回视线,看了眼低着头坐在一旁的云娘,脸上的表情终于温柔些许,锅里的牛肉正鲜嫩,她扯了一把面条,浇上一大勺子牛肉汤头,手臂轻轻一振,面条滑起,在半空中翻出漂亮的花,再落下去时已是根根绕上金黄的色泽。
最后再舀一勺子牛肉块,灯光下肥瘦相间的牛肉微颤颤得放着油光,顾湘把面碗整个推到云娘眼前,浓郁的肉香裹挟之下,云娘甚至觉得连自己的衣服上也染了味道。
在她还小的时候,几乎没有闻过肉香。
至于后来……在她所受的教育中,肉也难得,且这极为失礼,她身上若有异味,嬷嬷一定会教训她。
此时,云娘却偏偏觉得,在这样的气味中坐着,如影随形的恐惧,终于从她身边走开了。
方氏看着云娘颤着手,一边吃面一边落泪,嘴角动了动,嘶声道:“是我杀了薛山!”
她这话再一次说出口,周围食客们到还好,这会儿知道那薛山的恶行,虽还是不能接受杀夫这等事,到底多少能理解,方娘子恐怕是觉得没了活路,不得不为。
其罪当诛,其情可悯。
李涛和薛山的娘却是已经要疯了。
张捕快无语摇头:“方娘子可别轻易把罪过往自己身上揽,仵作正经验了尸,薛山是让人拧断脖颈死亡的,你能有那么大的力气?”
李涛闻言,总算松了口气。
和别人不同,他和薛山有交情,既不信薛山是那样的恶人,更不信方氏会杀了自己的丈夫,面对眼前这一团乱麻,李涛头痛欲裂。
方氏摇摇头,既已说了这么多,她的话匣子已然打开,便自然有了倾诉的欲望。
“薛山在耍这些阴谋心机上,特别有天分,他带着云娘出去晃了几日,很快就把那假酒给卖了出去,卖了很大一笔银子,他特别高兴,连着几日都……有兴致玩些不堪入目的东西。”
“我当时便觉得,他这般肆无忌惮,恐怕不会有好下场,薛山却一向是个夜郎自大的,他总觉得这京城地界上,暗地里的门道他清楚得很,他手底下又有不少高手,他也不可能招惹自己惹不起的权贵,至于他招惹了的,肯定是用不着担心惧怕对方的报复,我一直盼着他自食恶果。”
“那一天,菩萨真得显灵了,那位大侠从天而降,让我脱离苦海,让云娘她们总算有了未来。”
“是我求大侠杀了薛山的,若是大侠不动手,我也要亲自动手,他死了以后,一整个晚上我都和他在一处。”
方氏的脸上露出极冷酷恐怖的神色,半晌,又隐隐有些惋惜。
“可惜我力气还是不大,胆子也不够大,否则怎会留他一个全尸,若是时间能倒流,我定让他尸骨无存!”
薛山的娘脸色惨白,嘴唇哆嗦得说不出话。
李涛也是一时失语,完全不知作何反应,半晌才惊悚道:“为何?就算,就算薛大哥真做错了事,可你们毕竟……曾经也是恩爱夫妻,何至于此,又何至于此啊!小弟本以为……贤伉俪必能恩爱白首,一辈子同心同德。”
顾湘笑了笑,饶有深意地看了眼方氏,忽然低头过去,凑到方氏耳边低声细语了两句话。
方氏一怔,猛地看向顾湘,眼睛微红,泪光盈盈。
顾湘笑道:“别怕。”
方氏愣了半晌,一下子笑了:“妾身不怕,都到了这份上,妾身也好,小儿也罢,若有人当真不给我们半条活路,那我们接着就是,纵然死了,能阖家团圆,同样是好事一件。”
顾湘摇头,神色肃然:“别轻言生死。”
说着,她便转身看向对面谢家菜的棚子,雪鹰起身走到顾湘身边站定,伸出手,自然而然地,轻轻地揉捏起她的肩头,动作舒缓而漂亮。
只见谢家菜那边,一个带着斗笠的年轻人缓缓抬头,直直地看着雪鹰的手。眼神里透着些……似乎是恨铁不成钢的感觉,惋惜,愤怒,种种复杂至极的情绪。
这人显然便是杀人凶手,在京城掀起轩然大波的那个大盗贼。
“你是个剑客?”
大盗不看其他人,只看着雪鹰,神色冰冷,“用剑的手,也能替人揉肩捏背吗?”
雪鹰莫名其妙:“不光能揉肩捏背,还能端茶倒水,铺床叠被,洒扫堂室,我的脚没手灵便,自然什么都是用手做。”
顾湘:“噗……咳咳。”
雪鹰忙顺手给她拍了拍后背,又给她倒了杯茶,充分表现了一番自己这双手都能做些什么。
大盗:“……”
气氛一时凝滞。
若不是顾湘很确定,她家雪鹰真不是这世界的人,是系统从别的世界拉过来的某位大佬,她怕是都以为雪鹰和这大盗之间有纠葛。
顾湘知道雪鹰的来历。其他人可不知道。
张捕快心里一哆嗦,手背在身后,急急做了个戒备的手势,手指都在轻颤。生怕等一下这大盗和雪鹰相杀之后忽然相爱了,那他们这帮捕快衙役恐怕小命不保!
一众食客更是面面相觑,不由窃窃私语。
顾湘瞥了眼周围,总感觉再不说话,她家‘顾记’都要变成个‘传说’,还是特别奇葩的传说。
“大侠,我猜你身边有人得了病,寻常大夫治不好,才想找个奇迹?”
大盗终于转头看向顾湘,目光竟是十二分的慎重。
顾湘也有些意外:“大侠认得我?”
这位可是出了名的狂傲,眼高于顶,目中无人,闯皇宫都不肯悄然潜入,非要明月之下,攀援而上,与带御器械斗个百余回合,才飘然远去,令人又气又恨。
此时他这般慎重,到让顾湘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大侠你想要蛇血酒也好,要别的也罢,这些都在我手里,你自可来寻我,无需绑林公子这般麻烦。”
“只要你放了林公子,蛇血酒双手奉上。”
第三百九十七章 冰雪聪明
棚内排成长队,尚等待顾湘施针解毒的一干食客,齐齐都无语。
酒里有毒啊,顾厨!
虽然能解,可到底还是有毒的,除了刚才有位老人家脑子抽了,连毒酒都想要外,别人谁心里不犯嘀咕?
只不过有毒归有毒,确实非常香醇可口,甚至似乎也能达到,愿意让那些贪杯之人甘冒风险的地步。
可大家想喝,都是因为好喝,谁还敢靠喝个毒酒治病?
顾湘略一沉吟:“你也可以挑选,要有毒的,或者没毒的都成?若是你不想要蛇血酒,换成果子酒也可。只要你把林公子安安全全,毫发无损地送回来,其它都好商量。”
大盗静默半晌,忽然叹了口气:“这事,实在有些麻烦。”
顾湘点点头,也是一叹:“确实。”
“如果酒里没毒,我只要酒就好,但现在不只是酒,连小娘子你,我都需要,这就不好办。”
张捕快已经头疼死了,心中左右纠结,发令还是不发令,该不该让弟兄们冒险动手,他也不知道,忍不住碎碎念:“根本就不该把暴露这酒里有毒的消息!”
若先拿坛毒酒把林公子换回来,再暴露这消息,他就不信,这贼能忍得住不上钩?
到时候既能抓住这贼,也能救下林公子,岂不是两全其美?
秋丽一眼瞥去,便知张捕快的心思,冷笑道:“你敢保证?我们出酒,这厮就当真会放人?凭什么确保他会信守承诺?难道真因为他在京城这侠盗的名声不成?可是已经死了足三个人,谁敢信他?”
张捕快闭上嘴,一时无言。
那大盗却根本没关注张捕快,以及那些衙役,哪怕他们手里都藏着暗弩,也没看秋丽,目光只定在顾湘身上,半晌忽然长叹一声:“顾小娘子不愧是……果然冰雪聪明。”
“我一直便猜,范家的事,想必你已知情了,薛山身上的事,你也清楚,所以才会有范家小郎君与你的亲近,也才有‘顾记’忽然会放出像蛇血酒这般,有价无市的珍贵大药来。”
大盗目光幽幽,警惕里又带几分钦佩。
他声音沉沉,带着特有的韵律,严肃而笃定。
“看来,我的猜测果然没有错。”
大盗眯着眼喃喃自语,“你想做什么?究竟又想利用我做什么?”
周围好些食客都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瞟了眼顾湘,心中惊疑,难,难道……顾厨当真是早有预谋不成?
顾湘:“……”
她脸上略带微笑,把心里的茫然藏得严严实实。
她一开始送人蛇血酒,真的只是想尽快消耗掉那些蛇,事后才想起来她的某些酒效果惊人,不应该轻易展露到世人面前,否则很容易招来祸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后世就连十五六岁的小孩子都应该懂。
奈何顾湘要真那么心思缜密,她就不是顾湘了。
她并不傻,并不笨,这些事她事后自然想得清楚,可她这迟钝的毛病,说是改了不少,却仍没有痊愈,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犯一回蠢。
这蛇酒,分明就是她犯了一回蠢。
待反应过来,该干的,不该干的,都已经做了,她只能故作漫不经心,毫不在意。
她若是反应太大,岂非此地无银三百两?
顾湘笑眯眯看着大盗,或许在别人眼里,她此时也能算是智珠在握?
薛山的事,顾湘大体已猜得七七八八,毕竟有洞察之眼在,看不明白死人,总能看得懂活人。
可范家不是个大粮商么?他们家能有什么事?
就算有事情,也应该与自己无关才对。
顾湘心下叹气:原身的身份已经够烦人,她只想好好的,开开心心地活着,并不想自己的生活太过精彩。
“雪鹰。”
顾湘扬眉一笑。
‘侠盗’身子一飘,猛地向后飘了三尺,脸颊一痛,眼前一片血红。
片刻后,他才意识到,脸受了伤,血飞出来,糊在了眼睛上。
他浑身绷紧,拼命躲避一道道迫到他头上,面上,胸前,腰身,腿部的剑光,耳边的风声已震得耳朵生疼,脑子里一片空白,耗尽全身力气,只凭着本能拼命地躲避。
从学艺以来,他都没有这么快过。
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轻功一瞬间突破桎梏,更上一层楼。
‘侠盗’胸腔火烧火燎地烫起来,眼前的剑光却是不紧不慢地追着他,隔着一片血幕,他没有在雪鹰脸上看到半丝的急迫,这个女剑客,至今甚至长剑都未曾出鞘,那剑气剑光,仿佛是从天上来,不像人间能有。
剑光越来越近——
他或许……要死了吧。
脑子里嗡了一声,‘侠盗’拼命转头向北面看了一眼,扑通,从屋檐上一头栽到了地上。
屋檐上雪鹰落下脚,整理了下裙摆,从容地一跃而下,拖着这‘侠盗’走到顾湘身边。
“小娘子,这是个真货,轻功不错。”
顾湘点点头,转身对上张捕快目瞪口呆的表情,翻了个白眼:“张捕快,我想告诉你一个道理。”
张捕快:“……小,小娘子请指点。”
“下回遇到哪个,嗯,犯人?反派吧,能动手,别多话。”
张捕快:“……”
这道理,他也知道的。
可眼前这是谁?是京城大盗,张舍人逮了大半年,累个半死,没逮住的那个!
张捕快就没想过自己能抓到人。
顾湘肃然道:“我不会审讯,张捕快虽然是行家,但我想,你的脑子若还会动,就会告诉我林公子的下落。”
她低头看浑身已经开始滋滋冒血,很快变成个血人的京城大盗,“你现在被我捉了,你想救的人,现在是否安全?”
‘侠盗’一怔。
顾湘又道:“你可以赌赌我的良心,我再说一遍,我只要我家的食客,林枫林公子平安无事,毫发无损,若你给我我想要的,‘顾记’的酒水你皆可自取,想让我做什么,只要我能做到,都答应你。”
“莹莹。”
‘侠盗’轻唤了声。
“来了。”
不远处便有人应了句。
这声音婉转柔和,一听便是个美人,众人回头一看,却大失所望。
来人瘦得紧,头很大,身体却细,即便遮盖在衣袍下,看走路的动作也知她身有残疾,怪吓人的。
“你治好了莹莹,我就告诉你姓林的那小子的下落。”
顾湘笑了笑:“我要谢谢大侠,把林公子放到了温柔乡,没让他吃苦头。”
第三百九十八章 信任
地上的‘大侠’,面上一僵,神色间缓缓露出一丝惊疑。
顾湘也是松了口气。
刚一见这位盗贼,开了洞察之眼竟也看不出这位把林小公子藏在了何处。
还是最后这一问,顾湘才从信息变动中察觉出异常,勉强猜到他把林小公子搁在了哪儿,如今诈了他一回,好歹是又确定了七分。
顾湘觉得自己似乎有些过分依赖这洞察之眼了。她不管不顾地设计,非要把大盗逼到面前,不肯直接回信拿酒水交换人质,一来的确如秋丽所言,是心存顾忌,不知对方会不会信守承诺。
二来,她是相信自己亲眼看到京城大盗,他隐藏的秘密自然逃不开她的一双眼睛。
但事实上,她这双眼确实能观察出很多东西,却离全知全能还差得远。这回万一没看出林公子的下落,万一哪里出了差错,导致林小公子出事,对他们大家都会是个沉重的打击。
顾湘幽幽一叹,轻声道:“张捕快,劳烦你让人去一趟樊楼。”
张捕快:“……好。”
他实在是有些头疼,樊楼可不是好去的地处,身为京城顶尖的大酒楼,实力雄厚,背后靠山也硬,平时看他们这些小捕快,小衙役,从来不肯正眼看。
再是发愁,这事,张捕快还是一句话没说,下定决心,一定要把这事给办好。
吐出口气,张捕快点了身边最得用的属下,带了十几号人,全都便装,让他们立时就赶赴樊楼。
“务必仔细,一定要把人找回来。”
眼看着弟兄们去做事,张捕快的目光落在京城大盗的头上,咂摸了下滋味,心中终于浮现出无尽的喜悦。
如今能拿下京城大盗,张捕快算是立了大功,说不定这功劳都能上达天听,升职就不必提,必然是会的。
就算开封府做不到多么赏罚分明,上官也不会在这等时候,这等时机,乱克扣他的功劳。
不光陛下盯着,大人物们都盯着,谁敢在这上头弄虚作假?
而且上头私底下承诺过,他们这些衙役捕快,若能逮住这货,赏钱那是大大的有!
别看明面上没谁敢正儿八经地悬赏捉拿此人,私底下那些权贵大户,暗中都勾连通了气,活的京城大盗,价值八万两雪花花的银子,各家凑的,都给准备好了。
这笔银子大头肯定是顾小娘子的,可他们这些四处奔波,来帮忙的捕快衙役,也能分润一部分。
“若能添个几百两的家用……”
他就能给媳妇买两个沉甸甸的金镯子,以后媳妇出门也不用带镀金的了,省得丈母娘,小舅子们冲他翻白眼。
张捕快这些年在丈人,丈母娘面前总是没什么脸面,在他媳妇面前也总是心虚气短。
他丈母娘天天骂他不知道心疼媳妇,不会哄媳妇开心。
呸,他是不心疼媳妇吗?是不想哄媳妇么?
口袋里空空如也,那点俸禄伺候一家老小吃喝都不大够,他纵然想每天哄得媳妇高高兴兴,开开心心,哎,也为难得很。
毕竟,哄女人是要花钱的。
以前他总对媳妇说,我这口袋里干干净净,也有个好处,至少不必担心他有外心,兜里没钱,养女人也养不了。
他媳妇就朝他飞了个白眼——“我宁愿你有本事纳三两个小妾回家,如今你连个妾都纳不起,害得我出门也没面子。”
张捕快:“……”
哎,这话是真挺伤人心。
偏他媳妇说的还是真心话。
如今媳妇出门交际,别人家的夫人身后总能跟两个小妾揉肩捏背,近身服侍,偏他媳妇没有,就免不了受人冷眼,还平白担了善妒的名声。
张捕快也知道,媳妇不是真心想让他纳妾,只是比起家里没钱,穷困潦倒,养不活儿女,照顾不好老人,她到宁愿后宅里有两个妾。
胡思乱想了半晌,抬眸看向前头,京城大盗的脸色隐隐发青,头发湿漉漉的,狼狈异常。
顾湘缓缓地活动了下肩胛骨,打了个呵欠,转头冲一众食客笑道:“总算天下太平,诸位吃好喝好了没有?不如吃饱喝足了,便该做什么,做什么去?你们这越聚越多,有些阻塞交通。”
食客们对视一眼,讪讪而笑。
这不是饭后闲来无聊,回去也是躺觉,留下听八卦挺好?
此时看来却没八卦可听了,一众衙役在雪鹰的帮助下,伸手就给这位‘大侠’上了镣铐。
这位在众人心中可是个值钱的宝贝,衙役们非常慎重,重枷都拿出来给他戴上。
收拾妥当,这才拖着人走。
此时,那位脚步迟缓,一步步走过来的小娘子,才近眼前,她见到被抓住的大盗,眼睛里便滚下几滴泪珠。
京城大盗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连许久,叹了口气:“别担心,小心身体。”
话音未落,他就被拖了两步,嘴角抽了抽,猛地往下一坠,盘膝坐在地上。
莹莹上前一步,伸手去搀他,一时却搀不起人,只能默默地跪坐下去,伏在他肩头。
京城大盗摸了摸莹莹的一头秀发,幽幽抬头,看着顾湘,叹道:“小娘子果真是好本事!”
他沉默半晌:“……那日我同赵瑛打赌,输给了他,便要答应他一件事,他没要求别的,只要我应下,此生不主动同‘顾记’为敌。”
“当时赵瑛说,若我涉足顾记,倒霉的必不是小娘子你,我心中还很不服气,如今看来……赵瑛到还真没有骗我。”
周围张捕快并一众衙役,听到安国公赵瑛的名讳,一时面面相觑,顾湘笑道:“怪不得大侠没有直接入我‘顾记’来窃酒,害我白等您好些时候,哎,您还真是一诺千金。”
“越是做我这行的,越要重诺言,否则别人都不信你,这日子便要不好过了。”
大盗喃喃自语,叹了口气,“顾小娘子,可我这人有个毛病,我自己愿意信守诺言,可对别人说的话,我却通常都不大信,就是我的朋友们,我也只信一两分。”
“一般有这一两分,我便愿意赌一赌,奈何我同小娘子一不认识,二无交情,要我把莹莹就这么托付给你救治,我恐怕从此以后都要睡不着觉。”
顾湘莞尔:“那大侠你又意欲何为?”
第三百九十九章 药
顾湘的声音轻飘飘的,笑意很浓。
周围食客们都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我还是更信公平交易。”
大盗并不理会周围的声响,只扶着莹莹的肩膀幽幽道,“哎,林枫这张牌如今是不能用了。”
略微沉吟,又道,“好在我还有一张牌。顾小娘子既盯上了范家,盯上了薛山,想必已知范家之事,我手里拿着你想要的东西,可以双手奉上,只要我朋友平安无事,不知小娘子答应否?”
“没问题,反正我本来也是要答应的。”
顾湘耸耸肩,“我和这位大侠不同,我是个生意人,向来和气生财,可不想同你这位高手结仇。”
说着,她便走过对莹莹道:“这位小娘子,请过来让小女为你诊诊脉?”
莹莹抬头看了眼大盗。
大盗脸上的表情顿时柔和了许多,安抚道:“莹莹别害怕,你会好起来,等……过阵子,我便挑一个良辰吉日,咱们二人拜堂成亲。”
莹莹微微一笑,轻声道:“宁大哥,你别担心,我不怕的,我只要活着,便嫁给宁大哥,我若是死了,能和宁大哥相识,相知,相恋,这辈子也便不枉此生……按赵郎君的说法,我是死是活,都是赚的。”
大盗沉默。
莹莹似乎也并不想再听他说话,起身踉跄了下,抬头一笑,伸手握住顾湘的手,任凭顾湘把她牵到桌边坐下。
顾湘上下打量了她几眼,伸手就把叶神医招呼过来。
叶神医嘴上还沾着牛肉的油脂,这会儿自然不会推辞,便是他没得顾湘的好处,治病救人之事,他一样当仁不让。
老人家两步走过来,忙抬起手,搭在人家小娘子的手腕上,他坐下时,还有大半的心神仍在牛肉上面,但一开始诊脉,便全神贯注,即便是那一锅喷香可口的牛肉也吸引不了他分毫。
叶神医面上始终挂着温柔和煦的笑容。
他当大夫久了,无论病人的病情是轻是重,也无论这病人是什么身份来历,有什么脾性,他为对方看病时,从来都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
此时叶神医也面不改色,心中却是一沉,诊了半晌脉,轻轻一笑:“且等等。”
说着,叶神医放开病人,转身叫着顾湘走到旁边去,低声道:“顾小娘子,你这神医的把戏怕是要被拆穿。”
他叹了口气,“这病人怕是活不长了。”
叶神医眉头紧蹙,“哎,哪怕再早两年求医,我琢磨着,还是有法子救的,这孩子大概从小就没吃过一顿饱饭,多年来饥一顿饱一顿的,生了病就硬熬,从来不治,一直熬到如今,再也熬不住了。”
“她这不能算是病,只能说是命,把从娘胎里带来的底子都给耗了个干净,身体是千疮百孔,而且自己已经没力气恢复。我这当大夫的,是有些修修补补的本事,可那也要看是修补什么样的身体,到了她这份上,我甚至不敢给她用药,若想多活些日子,只能用食补,还得是温补的食物,偏这远不够。”
叶神医最大的好处,便是真切地同情他的每一个病人。这也是他最大的坏处。
但凡有哪个病人他救不活,他就要记一辈子。
当年他学医的时候,他师父就告诉过他,像他这样怎么熬,热血也熬不冷,学不会麻木的大夫,恐怕有一日要下地狱。
但行医这么多年,叶神医依然好好地走在行医救人的路上,没死没疯,可见他师父的话,也不大准确。
可每每遇到这等事,难受是真难受。
“不过……难道真是药酒的缘故?这病人看脉象,最近胃部到生发出些许生机来,前些时候本就两条腿都走上了黄泉路,只这一点生机又把她往回拉了一把,可惜生机留不住,她依然要死的。”
叶神医摇摇头不再多想,只长叹一声:“本想拿我这身医术来抵了饭钱,如今看来,只好写张欠条,先欠着。”
“叶神医的医术更值钱,我更想要医术来抵。”
顾湘轻笑,坐回桌边,冲坐在地上耍赖,愣是让张捕快一行人拖不走的大盗道:“我没你那么小气,现在就可以给这位小娘子施针解毒,等我施针完了,你再给我报酬也无妨。”
叶神医:“……”
敢情刚才他情真意切的一番话,都说给狗听了?
大盗目光灼灼地看过来,神色凝重。
莹莹面上却并未流露出多少高兴,却是顺从地跟着顾湘坐在一边,顾湘亲自去取来两坛药酒,一时却并不给莹莹喝,只写了张药单子,让秋丽带人先去药房拿药。
叶神医很是好奇,忍不住凑过来看了一眼,一看便愣了愣,随即就沉浸了进去。
秋丽都拿着药单子走出去半晌,叶神医才回过神,看着顾湘啧啧称奇:“难道我看走了眼?”
难道眼前这位不是个小骗子,她真得懂医术?可她那针法……唔。
至少这针法是真乱七八糟,不成体统。
叶神医翻了个白眼,凑到顾湘耳边压低声音:“你就是要装模作样,好歹也要似点模样才好。”
“在京城那些贵公子们都好看个医书,学点皮毛,自是不能给人治病,可多少都懂一点医术。毕竟有个说法,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嘛,你若一点都不懂,根本忽悠不了人的。”
叶神医顿了顿,目露赞叹,“不过我瞧着你懂药理,若是正儿八经地学上几年,不敢说做个赛华佗的名医,但一定比这世上七成以上的糊涂大夫都要强。”
顾湘还未开口,旁边正好听见他说话的樱桃就笑起来:“您也是血肉之躯,这么明目张胆地劝我们家小娘子改行,就不怕出门让人套麻袋,万一再把你沉了河,岂不是给张捕快他们找麻烦?”
叶神医吓了一跳:“……也是。”
瞥一眼食客长队,叶神医赶紧把这念头给忘掉。
此时秋丽已拿了药材回来,这些药材都是顾湘酿制药酒时用到的,‘顾记’就有很多,还是炮制好的。
顾湘毫不犹豫,依次把药材放到罐子里研磨成粉,又冲上一杯酒,冲莹莹一笑,忽然伸手一掐她下巴,手如闪电,瞬间把酒和药都灌了下去。
叶神医脸色骤变,吓得猛然起身:“这么多生附子?你,你——疯了?”
第四百章 好人
早在叶神医开口之前,就在顾湘动手的一瞬间,地上的这位骤然抬头,猛地向上窜起,胳膊肘闪电般撞过去,只他还未撞上顾湘,剑光一闪,人便被雪鹰一剑抽了回去。
衙役们吓了一跳,张捕快扑过去把人压制住。一回头就见他身边的几个老衙役齐刷刷地散开,不过一眨眼的工夫,都躲进了‘顾记’大门。
张捕快:“……行,保命技能娴熟,不错。”
这话可不是讽刺。
做他们这一行的,能知道把保命的绝技练到精熟的,那才是将来可能有出息的一波人。
“咳咳……宁大哥!”
莹莹挣开顾湘的手,掩唇咳了几声,面上丝毫不见害怕,只安抚似的,对她宁大哥笑了笑,“我这条命,只对宁大哥你有价值而已,人家就算想谋算些什么,我也是活着才有用。”
樱桃哭笑不得:“说的好像你这宁大哥还能有什么用一般?他到是挺值钱,但现在这笔赏钱我们都拿到手了,难不成我们还能让官府放跑了他,咱再抓一次,再拿一回赏钱?”
周围食客都笑:“这主意好。”
张捕快:“就是怕府尹不同意。”
“你们府尹应该没什么不同意的,就是穷,没钱,户部也不会出这笔钱,除非让陛下掏。”
食客们笑谑道。
顾记们前,气氛其实依旧紧绷,张捕快等人不错眼地盯着这位‘宁大哥’,面上再轻松,他们也不敢保证自己等人能不能把人顺顺利利地带回开封府去。
顾湘的注意力只在莹莹身上。
她检查了下酒杯,见莹莹已经把药和药酒都喝完了,心下松了口气。
这些日子她一直在做延寿酒,熟练度越来越高,做出来的酒,她自己都开始尝试着喝。
顾湘酒量不大,但也陆陆续续地喝了三坛酿的最好的,其中两坛只能增加不到一个小时的寿命,但其中一坛,竟增加了八个小时的生命。
不要觉得这八个小时算不上什么。
真到了生命濒临结束的时候,哪怕是一分钟的生命,一样十分宝贵。这世上真正能给病人续命一时片刻的,都能称一声神医。
顾湘觉得自己有可能能治一治这个莹莹,也是因着手里还有点酿的极好的延寿酒的缘故。
只她做出来效果比较好的那几坛酒,她还要留下来做实验备用,且如今这样的情势,用些药材还更好。
这会儿张捕快等知情人都当她的蛇血酒的功效大半是骗人,她却是真心想救莹莹。
不必谈什么原因,于她来说不过举手之劳,能救便救了,或许有人说,后世人皆冷漠,各人自扫门前雪,随手救人都可能被讹诈,可依旧年年有因为救人不幸失去生命的英雄,天灾人祸降临,也自是一方有难八方支援。
顾湘当年为了档案好看,做过一段时间的义工,她做义工时,意外参与过一项临终关怀的工作,说实话,当时的感觉实在不太好,不过,在一片绝望的灰色中,也是有美的。
她就见到一个病人,十八岁,青春正好,风华正茂,临终前最后一句话,是劝他的母亲答应把他的遗体捐赠给医学院,进行医学研究。
那个少年坐在阳光下,肌肤已无甚光泽,形容憔悴,相貌完全与英俊,漂亮等等美好的词语毫不相干,就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少年而已。
他的笑容却很美。
“我生在这世上十八年,学习普普通通,儿子当的普普通通,于这世界毫无建树,现在我要死了,总该在这世上留下些东西,我死之后,遗留下来的也只有父母给的这具身体,若是它能给这个世界带来哪怕一点的进步,在未来能有一个人因为我而受益,也算是我的功德。”
那一刻,至少在那一刻,顾湘特别想做一个好人。
工作结束,她陪着几个前辈写总结,前辈说了句话,记忆力并不算很出众的顾湘,却记忆深刻,至今难忘。
前辈说,我们人类,大部分都心底深处都向往施恩,我们天然喜欢帮助别人,能在对同类施以援手时,获得莫大的满足感。
别人怎么想,顾湘到不知道,但她自己的确有这样的倾向。
救人,不只是为了被救的人,她自己也快活。
顾湘笑眯眯地想,神色颇轻松,可这会儿秋丽和樱桃,还有那些食客,尤其是那个宁大哥,却是半点不轻松。
莹莹的状态不算好。
她似乎很不舒服,身体微颤,脸颊上到是有一抹晕红,按说脸色红不是什么坏事,可她这种红看起来却怪吓人的。
那位宁大哥,京城大盗,大名叫宁宇飞的这位,就吓得浑身肌肉僵硬,盘膝坐在地上,任凭衙役怎么拉扯,也是纹丝不动。
叶神医忙过来伸手再给莹莹诊脉。
“你这药单子开的到是很有些水平,只你这用药的剂量,未免有些大,尤其是生附子,用的有点吓人。”
叶神医叹了口气。
一开始诊脉,他神色便渐渐凝重,话音也越来越轻,闭上眼,心下一沉。
叶神医并不认为,顾湘真能治好眼前已经病入膏肓的女子。
他行医这些年,全部精力都用在了病患上,看过的病人车载斗量,自认为医术不错,不敢称什么天下第一,可便是真有个医术天下第一的站在他面前,他也不认为自己会输给对方太多。
顾湘的药单子,写的是真精妙。叶神医一看就惊为天人,忍不住灵感迸发,他是真心觉得,眼前这小厨子恐怕在医术上也有所建树。
但即便如此,叶神医也不觉得只凭这药单子,这药方,顾湘就能力挽狂澜于既倒,救活一个身体本源都消耗干净的,将死之人。
“哎!”
不相信归不相信,叶神医心中却尚存了几分奢望。也许,顾湘当真有如此能为?这小娘子不似一般人,谁敢保证一定做不到?
叶神医再次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顾小娘子,你这药用得确实有些重了,到反而虚耗身体,恐怕——”
刹那间,宁宇飞的脸色一片死灰,目中几欲渗血,顾湘笑了笑:“眼神真可怕。不过,我答应的可都已做到,我说给你药酒,给了,我说竭尽全力帮你救人,我也救了。”
周围登时一片寂静。
叶神医皱眉,瞥了顾湘一眼,张了张嘴,随即又闭上。
顾小娘子,可并不像一个,会开这种玩笑的女子!
第四百零一章 光阴
这样的玩笑,会让人发疯的。对病人来说,更是十分残忍。
张捕快等人,以及这些食客,一群哪怕现在也无条件站在顾湘这边的看客们,心里也有点不是滋味。
宁宇飞整个人瘫在地上,一下子卸了力气,张捕快本能地把他提起来交给身边的衙役。
顾湘摆摆手:“都别急,还没结束。”
她眨了眨眼道:“还有最后一步没有做……唔,大家应该都想得到才对,起死回生哪有那般容易,凭我这区区一坛蛇血酒,哪怕是师门秘传的秘方,对莹莹目前的状况也没有大用。”
顾湘轻叹一声,转头看了看宁宇飞,又看向莹莹,“如果在之前,我这药酒的作用说不定还能大一些,但最近,你的身体恶化得太快了。”
“怎么会?”
宁宇飞厉声道,“我给她喝了从谢尚那儿得的药酒,也是你们‘顾记’的,你不是说过,你的药酒很是滋补,对身体大有好处?便是有毒,你不是也能解毒?”
顾湘摇了摇头:“我指的是,你从薛山处得的药酒有大问题。”
宁宇飞浑身一颤,面上隐隐露出些恐惧。
顾湘叹气:“看来你自己也清楚。”
宁宇飞闭上眼,一言不发。
叶神医皱眉:“是阿芙蓉吗?这药虽说也能治病,但害人害得更厉害,一旦药量拿捏得不对,一定会害了病人,早些年我们大夫便已不用阿芙蓉了,这是又有人在用不成?”
宁宇飞睁开眼,恨声道:“我便是将其千刀万剐,也难消心头之恨。薛山这厮不光造假酒骗我,为了骗得时间够长,竟在酒里动了手脚,也是我……这么粗浅的阴谋,我竟也没有识破。”
或许是他太希望莹莹能平安无事。
“喝了薛山的蛇血酒,莹莹的精神肉眼可见地好转起来,身上的病痛也减轻了许多,我心中对他,竟还很是感激,要不是我隔几日便要带莹莹去看大夫,恐怕莹莹真要被我……”
“宁大哥。”莹莹笑起来,“没有你,莹莹早就死了,你可千万别说让莹莹不开心的话。”
宁宇飞沉默下来,片刻忽惊觉,连声问道:“顾小娘子,你刚才说——还有最后一步?什么意思?莹莹的病,到底还能不能治?”
顾湘神色肃然,低声道:“肯定是只能寄托于神佛了。”
众人:“……”
顾湘面上表情却稍稍和缓:“我这药酒尚不是完整版,听我的师兄们说,完整版的蛇血酒是上佳的补品,温和而有效,即便是濒死之人饮用,至少也能延寿数载。”
宁宇飞登时吸了口气,正待说话,顾湘便摆摆手:“先听我说完,莹莹现在喝的蛇血酒,离完整版只差最后一步,需要让她再服两种药。”
“其中一种,很名贵,叫‘光阴’。不知来历,世间只有传说在流传,听说能逆转阴阳,为人续命,很多人都当它是传说而已,但我师门就有一份‘光阴’在。”
瞬间,在场的所有食客,尤其是叶神医,都全神贯注地听顾湘说话,周围简直鸦雀无声。
叶神医也只在心里腹诽:“可不是,光阴必然是最好的药,可凡人上哪里去捕捉它去?”
顾湘轻声道:“传闻这光阴是我一个师姐,走到半路上,天上就掉下来一小块糖,她接住这糖,脑子里就自动浮现出这糖的介绍,正是传说中的‘光阴’,这听起来不光不像真事,就连当故事也没头没尾的,让人连听都没心思听,我也一直把它当师门的笑话。”
“直到不久之前,我和我师兄淘气,偷偷去我师姐的宝库,拿刀从‘光阴’上刮蹭了一点糖渣,酿酒时顺手用上试了试,没成想这一试,还真试成功了,让我不得不相信,我那些师兄,师姐们给我讲的故事,可能有一点是真的,比如,传说中的,能起死回生的‘光阴’,确实存在。”
宁宇飞第一次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
顾湘笑了笑,翻出腰间的荷包,从里面取出个怪模怪样的细长的小棍,棍子一头裹着一个小小的圆球。
这小棍和圆球一出现,所有人的视线都不由自主地转移过来,圆球上裹着一层东西,看起来像金灿灿的金叶子,又有点像纸,只见顾湘很随意地把‘金叶子’扯开,众人登时轻咦了声。
金叶子底下露出褐色的药丸。
虽是药丸,却散发着如蜜一般的芬芳,小小的圆球,外表褐色,中间晶莹剔透,外表围绕了一层彩虹。
“还,还真不像凡尘能有的东西!”
一众食客看到顾湘取出的新鲜‘药丸’,都不免对‘光阴’这药引的说法,有些半信半疑。
宁宇飞目光沉沉地盯着顾湘手里的东西,顾湘笑了笑,忽然又倾身过去,把药丸往莹莹嘴里一塞。
“唔!”
莹莹登时瞪大了眼。
其他人也大惊失色,好几个吓得惊呼失声,还有几个都摔到地上去。
秋丽惊道:“小娘子,就,就这般给了别人?”
顾湘莞尔:“我都说得这般神乎其神,想必其他人便是不信,也要动动心思,咱们何必找这样的麻烦,赶紧吃掉,一了百了。”
莹莹:“……”
宁宇飞动了动嘴唇,却一句话都说不出,他的满腹疑问,对所谓‘药引’的质疑,都吞咽回肚子里去。
“这是第一种药,莹莹吃了。”
顾湘完全不受影响,平平静静地道,“还有第二种药。”
在场的所有人都死死盯着顾湘,食客们心潮澎湃。
“至少半年的八卦,许是都要听咱们说?”
“第二种就是祈祷。”
顾湘转头吩咐秋丽去拿些糖片,是顾湘做的小零嘴,一片一片的冰糖,只颜发白,浑浊,不好看,便没拿出来卖。
糖片一来,顾湘拿起筷子蘸着蜂蜜,在糖上写了小小的长寿二字。
又抓起糖来分下去,最大的递给脸上全是迷惘的宁宇飞。
“我早说过,寄托于神佛,反正我师门典籍里记载的就是如此,只有得到真诚的祈祷,病人喝的药酒才会起作用。”
顾湘笑了笑,“我没把握,一成都无,只看你赌不赌。”
宁宇飞扑通一声跪下,砰砰砰连磕了九个头,带着满脸血,郑重地写下‘长寿’二字,亲自捧着糖片递给了莹莹。
莹莹一边落泪,一边笑起来,笑着将糖含在嘴里,只觉心中甜如蜜一般,全身病痛不翼而飞。
第四百零二章 平庸
顾湘也不管宁宇飞,只摆摆手,秋丽便捧着一锅新鲜出炉,还热气腾腾的糖片往食客边上走去。
食客们面面相觑,心里竟也升起一丝的激动来。
一众食客自动自发地排好队伍,依次在小小的,只有手指盖那么薄的糖片上写就‘长寿’二字。
还有许多食客闭目默默祝祷。哪怕是平时并不信神佛的食客,此时也肃然而立,虔诚地为这个鲜活的,年轻的生命祈祷,希望她再能多一点点时间,希望上天能给予一点点奇迹。
这等时候,他们便是不大信,又如何敢轻视生命?平日里对亲人朋友总说求神拜佛无用,庙里供奉的不过是泥胎罢了的人,此时也谨言慎语,不敢流露出半点不敬。
或许神佛平日并不有求必应,可若是他们说了不动听的话,见罪于神佛,本来七八成的希望能成,偏神佛注目,信手给减去几分福气,他们岂非成了罪人?
宁宇飞还抱着莹莹发呆,食客们便凑出来四十九片‘药’。
顾湘轻笑,戴上手套取出只雪白的陶瓷罐子,把这些药都收起来递给莹莹,转头对叶神医道:“神医,您再来给诊诊脉?”
叶神医:“刚诊过……算了。”
盯着顾湘看了几眼,叶神医面上就流露出几分惊疑来,走过去蹲下再次给莹莹诊脉。
“咦?”
叶神医扬了扬眉,抬头复看了顾湘一眼,伸手又把莹莹另外一只手臂拖过来继续诊。
宁宇飞僵硬地转头,盯着叶神医半晌,眼睛陡然亮起来:“神医?”
叶神医鼓起脸,嘴里念念有词,半晌,倏然转头盯着顾湘,猛地一拍大腿:“我猜,你这是用了祝由术?但也……”
眼角的余光瞥向莹莹与宁宇飞,叶神医话音一收,目光灼灼地盯着顾湘:“到底是用了什么灵丹妙药?这小丫头竟然生发出一点生机?”
顾湘摇摇头:“那些药,神医也亲眼看过,说得上名贵的也不过是八十年的参须两根,不用八十年的,五十年的,甚至二三十年的也可以,京城各大药铺都有售卖,至于其它药材,讷,我们家秋丽去买的,加起来八两三钱银子而已。”
“至于我从师门得的‘光阴’,还有这大侠,以及众位食客的诚心祈祷究竟价值几何,那可不好算,这两种药引子,都有价无市。”
宁宇飞一直绝望地扶着莹莹,脑中一派茫然,此时不敢置信地抬头:“神医,您是说,莹莹能好起来?”
叶神医脸上的茫然比他还重。
身为一个医者,行医大半辈子,遇见绝症了也想求神拜佛去。
“难道这神佛也看脸的?”
他求神拜佛,神佛连搭理都不搭理,人家漂亮的小娘子来做这些,神佛就有求必应了?
叶神医知道顾湘是用了祝由术,用了情志疗法,首先彻底激起病人本身的斗志,但她已是病入膏肓,身体虚耗得厉害,光靠情志疗法,显然不可能逆转这个过程。
那么,她的药酒就确实很有用?
不对,不是药酒。
叶神医双眼放光地看着顾湘:“小娘子,下回你要是还有什么‘光阴’一类的,能逆天改命的神药,千万给我瞧一瞧,我就看看,绝对不抢,你知道的,我叶某人在京城有家有业,底下徒子徒孙不多,也养了二三十口人,虽没娶到媳妇,义子义女到有六个,拖家带口的,肯定不能去做个恶人。”
顾湘莞尔:“要是哪一日,天上再掉个神药,保证让您过目。”
叶神医重重点头。
他觉得顾家小娘子神奇得紧,运气特别好,别人把天上掉神药的事当笑话,可放在这位身上,不知怎么的,却莫名可信。
宁宇飞:“……神医?”
叶神医回过神:“啊,对,这女娃娃肯定能活下来,一会儿我给你开个药方,你去抓药……唔,小女娃去抓药。”
宁宇飞这家伙肯定是要直接被扔到大牢里去,所谓杀人偿命,他自己恐怕最好的解决,也是个秋后问斩。
“按照我开的方子吃药,至少这一年,你的命稳稳当当的,至于最终能活多久,还要看治疗的情况,以及后面保养的好坏。”
莹莹抬头看着宁宇飞,轻笑道:“宁大哥,你别担心,我一定好好吃药,好好活着。”
她笑起来露出两个可爱的小酒窝。
这是宁大哥给她的生命,是她在这个世间最宝贵的东西,从此以后,谁也别想轻易把这条命夺走。
宁宇飞眼睛里闪过一抹晶莹,凑过去低声同莹莹说了句话,莹莹愣了下,伸手把自己头上的木头发簪取下,递给顾湘。
木头发簪雕刻的手法略有些粗糙,线条凌乱,平平无奇。
顾湘掂了掂,直接把簪头拧下来,从里面掏出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一个地址。
宁宇飞轻声道:“别读出来。”
顾湘扬了扬眉,直接拿火折子把字条烧成了灰烬。
宁宇飞叹了口气:“我信守承诺,把我你想要的给了你,还有一些情报算是奉送。”
顾湘:“……”
如果这会儿她要说,她根本没什么想要的,更不想获得宁宇飞的情报,似乎有些影响气氛。
宁宇飞四下看了看:“我想,顾厨是不是该收摊了?”
此时已是夜半更深,顾记门前灯火通明,到让食客们忘了时辰。
此时一看天色,虽然还是很想继续听八卦,到底还是没那么厚的脸皮,而且时辰确实晚了,对视一眼,颇惋惜地啧了声,一哄而散。
顾湘看了看张捕快,也不知该夸张捕快是有眼色,还是没眼色,立时便拿出捆猪用的绳子,把宁宇飞结结实实地捆在‘顾记’门口,自己带着一众衙役散开。
宁宇飞盯着顾湘,神色十分凝重:“想必小娘子已经知道了,我杀的这个薛山是个冒牌货,他是薛山的同胞兄弟。”
顾湘:“……”
她猜过薛山可能换了个人,毕竟评价两极分化,不过,她想过有人易容改装,甚至想过可能是人格分裂,到没想到,原来答案竟如此寻常平庸。
第四百零三章 赢家
顾湘眨了眨眼,轻咳了声,目中露出几分探寻。
薛山的妻子方氏手指微微一颤,低垂下眉眼,神色却是丝毫不变。小妾云娘却吓了一跳,猛地抬头看向自家娘子,连害怕,痛苦等等情绪一时都消失殆尽,脑子里一片混乱。
宁宇飞此时似已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神情冰冷。
“我十几年前,从薛山打过交道。”
“那时候的薛山已经跟着范正弘做了很多年的生意,可性子还是很慢,性情温和,在他的酒坊里,每回遇见客人独自坐着喝闷酒,或是借酒浇愁,他便过来相陪,总能让客人心情好些。”
“我有一回做买卖,买主就在他的酒坊,我就进去蹭了一顿酒,从此便中意他酒水的滋味,此后我在京城待了两个多月,日日都去薛山的酒馆喝上几口……总觉得生意人里,像薛山这样的少。”
宁宇飞第一次抬起头,看向方氏:“薛山是个好丈夫,好父亲,他对你的感情是真的。”
方氏哑着嗓子,浑身震颤,却是一字不发。
她又怎么会不知道?
她只是不能知道!这么多年了,和一个假货,和一个孩子自己挚爱的男人,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却要装作不知,何其痛苦!
但她还要撑着薛家,还要保护儿子,甚至,就是她一双明知道一切,依然装聋作哑的公婆,她也不能不顾。
她恨公婆,可这是她男人的亲爹娘。
方氏最知道丈夫的心思,丈夫的心肠再柔软不过,不要说是他的父母,就是他的仇敌,他也总是会先寻找关注对方的优点。
宁宇飞冷声道:“若不是太过信任薛山,我又怎会害苦了莹莹!”
“莹莹一出事,我便通过我的关系网查了假薛山。这个假薛山名叫薛贵,和真正的薛山是孪生兄弟。”
“当年他们家里闹灾荒,偏祸不单行,他们爹出了意外,右腿给摔坏了,需得一大笔钱才能治好,兄弟两个只能拼命做活,拼命攒钱,既要买高价粮食保命,又要给他们爹攒治腿的银钱,日子过得越来越苦,别说吃饱肚子,连维持生命都极困难。”
“薛山脑子灵活,在薛家的日子还好过时,也读过书,能识得字,薛贵一开始也跟着读书来着,只后来怎么也不开窍,就没再让他读。所以如今打工,薛山好歹能靠着这点长处,比他薛贵赚到的多上很多。”
“许是这样的日子实在难捱,没过多久,薛贵便花言巧语地从他娘手里骗走了家里的积蓄,说是要去给他爹寻个好大夫来,却是一走了之,再也没寻到人,那时候,薛家人都以为他是死了。”
“好不容易攒起来的积蓄一下子全都丢掉,薛山几乎都要去寻死,只是家里老爹腿还伤着,老娘一个人也撑不起家,他连死都不敢死,就在薛家几乎要过不下去时,薛山遇见了范正弘,范正弘喜欢薛山脑子灵活,人又孝顺,便雇了他,还借钱给他爹治病。”
“从那以后,薛山就一直在范家做事,从个跑腿的小厮,做到账房,又做了副掌柜,最后被提拔成掌柜,成了范正弘手底下最得信任,最得重用的掌柜的之一。”
宁宇飞的声音干涩得很,讲的故事也平铺直叙,似乎不带丝毫的情感在其中。
方氏却是终于忍不住,失态地抱肩蜷缩成一团,嚎啕大哭起来。
宁宇飞叹了口气,“后面的事,想必小娘子已是猜到了。”
顾湘定定地看着宁宇飞,目光发直。
她目前只知道宁宇飞此时此刻,满脑子想的都是面汤,是莹莹做给他吃的,很香,特别的香,他很想吃。
顾湘:“……”
“薛山被害死了,从将近四年前开始,薛贵顶替了他,这些年来,薛贵一直用薛山的身份做各种生意,明面上的,暗地里的,他不光自己赚了很多很多钱,还大肆挖范家的墙角,各种见不得人的事,简直可以说是车载斗量。”
宁宇飞冷冷地道。
方氏吐出口气:“我一开始并没有发现我的丈夫不是我丈夫,我想,薛贵一定观察了我丈夫很久,也学了很久,他知道很多事,甚至连笔迹都模仿得差不多,而且那时候我以为他大病之后,身体虚弱,手腕无力,便是写的字有些不同,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可我同薛郎是夫妻,薛郎是我爱的人,面对薛贵,我竟从心底深处厌恶他,厌恶得厉害,他怎么可能是我的丈夫?”
“当我知道这一切,简直如晴天霹雳一般,我简直生不如死,可我甚至不敢戳穿他。”
方氏眼泪滚滚而落。
秋丽和樱桃都不禁毛骨悚然,这等事,但凡只是想一想便让人心头冰冷,脑海一片麻木。
顾湘叹了口气,抬头看了眼天空,月正当空,已是子时。
这边张捕快和一众衙役们情绪一直处于极度紧绷的状态,一刻不把宁宇飞带回牢里,他们就一刻不能放松。
“我知道了,大家都散了吧。”
顾湘平淡地道,伸手朝张捕快招了招手。
张捕快立时便领着人过来,宁宇飞也没挣扎,顺从地起身,走了两步回头看顾湘,轻轻一笑:“小娘子,我赌你是赢家。”
顾湘朝他飞了个大大的白眼。
方氏终于拉着云娘一起,朝着宁宇飞跪下,重重地磕了个头:“恩人,我们会照顾好尊夫人,您就放心吧。”
张捕快已经张了好几次嘴,次次被人打断,这回终于敢在宁宇飞开口前,迅速道:“小娘子安心,林小公子已经找到了,果然如小娘子预料的那般,人就在樊楼天字号客房里躺着,身边还有两个小娘子服侍,就是睡得多了些,已经请大夫看过,没有损伤。”
顾湘:“……”
她竟然把这事给忘在了脑后,明明这才是她折腾出这一切,闹了这么大乱子的真正原因。
宁宇飞:“……吃不到小娘子之后的金厨宴,实在很可惜,我留下的那些东西,小娘子尽管用,好好用,我琢磨着,那些东西给了你,其实才算是正儿八经地物归原主了。”
第四百零四章 雨夜
夜里下起雨来。
顾湘爬起来向外一看,果见赵素素,萧灵韵,带着几个丫头在对面书房折腾。
书怕受潮,虽说雪鹰修房子时着重修过书房,这防潮,防火的各项措施,绝对是冠绝京城,连皇宫都不一定能与其相比,但依旧不能完全杜绝书本受潮的大问题。
每到下雨天,赵素素就会特别紧张,显然在这位眼里,任谁的地位都没她的那些书重要。
“哎!”
顾湘叹了口气,认命地起身披衣服,果然,没多一会儿,就见赵素素跑到窗边来轻轻地敲她的窗户。
赵娘子的声音也是温柔和煦得很。
“小娘子,我们要用用库房的钥匙,挑几盒熏香用一用。”
顾湘翻出钥匙从窗口递出去,爬起来洗一把脸清醒清醒,再歪在美人榻上闭目养神,不多时,窗户又被敲击了几下。
赵娘子笑眯眯地道:“小娘子,劳烦您把开一下书房的机关,我想翻阅下书目。”
顾湘莞尔:“好。”
她顺手从头上拔下发钗,打开床头上的暗阁,把发钗插进去顺时针转十一圈,逆时针转九圈,只听咔嚓一声,墙体里出现一连串的机械联动声。
顾湘:“哎!”
她还挺喜欢听这声响的。
不过每次做这样的活,总忍不住偷偷看看周围,生怕让人家看见,实在是有点不好意思。闹得好似她是什么大人物一般,恐怕当今陛下的寝宫里也没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
顾湘伸了伸懒腰,也不睡了,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红茶,慢吞吞地,数着时间喝完,刚放下杯子,外面赵素素的声音就温温柔柔地响起来:“小娘子……”
“稍等,马上出门。”
顾湘笑了笑,披上斗篷打上油纸伞,出了门便同赵娘子汇合。
赵素素眼睛里放着光,哪怕是这样的雨夜,也惊人的亮:“我看了那一册《诗词精粹》,实在是很喜欢,不如让我勉为其难,给它做一回注释?还有那一册《食与诗》,也是极好的,为何是散篇?有些诗作都是残句,实在是可惜至极。”
顾湘笑眯眯地听着,只点头应和,并不答话,反正赵素素也只是需要她应和一番而已。
进了书房,房间里靠着墙壁的大书架上乱七八糟,好几排空空如也。
萧灵韵捂着额头站在堆叠成山的书册中。
秋丽和樱桃脸上茫然一片。
顾湘:“噗!”
秋丽简直要哭了:“小娘子,都是您给惯出来的,赵娘子以前是多利索的人?每回整理书册,她都是重要劳力,现在可好,纯粹就是个添乱的,看见书就走不动路。”
樱桃也连翻了几个白眼:“还有萧娘子也是,以前多井井有条的人,现在都学坏了。”
顾湘笑得不行:“别急,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我们一起翻翻书,沐浴书香,又有什么不好的?最近新增补的书不少,平日里你们借阅,也总免不了懒怠,信手一扔,书架子都乱了套,就趁着今晚收拾一番,也无不可。”
书房里灯火通明。
赵娘子根本没听到周围的议论声,已是读书读入了迷。
顾湘先把目录的小册子翻出来,把登记在目录上的各类书都检查一遍,有污渍的清理好,受潮的放在一旁慢慢晾干,该修补的修补一番,收拾妥当便归回原位。
她带来京城的书并不多,这些时日忙得紧,添补的也有限,或许在秋丽,樱桃,甚至赵娘子等人看来,这书能摆满足足四排的大书架,已是相当了不起。
现在这世道,有书的家庭,那都是体面人家,寻常普通百姓,一辈子家里也没一本藏书。
可顾湘却没觉得这些书有多难整理,不过带了几百册罢了,不要说同学校的图书馆比,就是顾湘当初自己的藏书,连课本带课外书加起来又岂止是几百册?她那些书可是塞满了六扇门的大书柜。
此时收拾起这些书册,顾湘驾轻就熟,很快就利利索索地收拾好,根本没费力气。
“唔,吃点夜宵?”
顾湘眨了眨眼,伸手掐了把腰身。
这一掐,就在腰身上掐起一点小肉。
她身材还是极好的,该丰盈的地处丰盈,该纤细的地处纤细,却也并非没有肉。
皓腕如雪,肩头也略见圆润,腰身虽细,柔若无骨,摸起来却手感却相当不错。
有几个夜里,顾湘泡在温泉水中,秋丽她们几个都忍不住看呆了眼,只觉自家小娘子简直在放光。
秋丽甚至都快要不记得,初见小娘子时,小娘子到底是什么模样。
那时自然也美,可那美貌,似也不至于美到如今人间难寻的地步。
秋丽私下都有些担心,过分的美貌,有时甚至可能招来灾祸。
顾湘摸着腰上的肉,沉默半晌,咬了咬牙,还是忍不住起身去厨房捞了一篓子活虾,剁掉虾头,去掉虾壳虾线,直接剁成泥,拌上木耳碎,又切了一块三肥七瘦的猪肉。舀上一勺子海鲜酱。
薄薄的,透明的面皮,拿筷子夹了馅料一卷,就是个晶莹剔透的花瓣状的小馄饨。
顾湘手脚利索,一口气包了好几十个,直接扔到锅里煮熟,再抓伤一大把葱花出锅。
馄饨的香气很清淡,顺着滚滚白雾,幽幽地飘散出去。
便是沉浸在书海里的赵娘子都没忍住,抬起头吧唧了下嘴:“秋丽,给我带一碗馄饨过来。”
秋丽正提着食客朝厨房去,就见外头守门的二木踩着颇有节奏的步子走过来,不禁有些好笑:“你小子也闻到味了?外头厨房里不是一直备着你们的宵夜?小子,你年纪见长,以后可不能老随意往内宅跑,不好看。”
王二木:“外头有个男的找小娘子。”
秋丽:“?”
她抬头一看,天上漆黑,阴云密布,不见月光,更不见星光。
“天没亮啊,二木你是不是在做梦?”
王二木没吭声。
“这大晚上莫名登门,不是妖孽也是歹人,不必回小娘子,赶走便是。”
王二木沉默片刻,轻声道:“小娘子说过,若食客正大光明入正门,不论时辰,都要招待。”
秋丽一下子想起来,好像是碰见哪个恶客时,自家小娘子这般调侃了几句。
第四百零五章 求亲
秋丽没奈何,只好放王二木进了厨房。
顾湘此时正在吃馄饨,一口吃下去,弹性十足,却是半点都不粘牙,刹那间她竟有种置身于大海深处的奇妙感受,滋味清新而鲜美。
王二木盯着小馄饨几眼,乖乖地拿着碗等旁边秋丽给他舀了冒尖的一大碗。
虽说秋丽总是时不时地要‘教训’二木几句,可要论谁最惯着这帮小孩子,秋丽怎么也能排入前三。
赵素素因着女儿阿蛮的缘故,对小孩子更没办法。
“小娘子,外面来了个男的,说是刚刚回京,腹中饥饿,想叨扰咱们食肆,讨一口饭吃。”
秋丽翻了个白眼:“大半夜的,肯定是恶客登门。”
顾湘到是无所谓。
王二木说,是个男的找顾湘,进门的却是一男一女两个人。
男的是个熟人,卢云,卢叶波,卢九郎。
秋丽把人领到灯火通明的园子里落座,又和招待正经食客一般,给两个客人都倒上一大杯热气腾腾的红枣姜茶。
这红枣姜茶如今已从‘顾记’的待客茶名单里撤了下去,最近待客用的,除了当下京城流行的茶饼以外,便是顾湘自己煮的荷叶茶,大麦茶,或者用梨膏冲水,亦或者直接熬煮果茶。
别说,京城一众食客还很给面子,对‘顾记’这些价值低廉的各种茶水评价颇高。
今夜风寒露重,又正下雨,卢云和与他同来的客人头发上都染了潮意,衣服也是湿漉漉的,喝红枣姜茶却是正恰当。
和卢云同来的是个年轻女子,叫沈梦薇,身形消瘦单薄,穿着一双木屐,头戴斗笠,遮挡了眉眼,只露出半个高挺的鼻梁和嘴唇,嘴唇不厚不薄,唇形很漂亮,是那种颇为端正的漂亮,乍一见不起眼,可仔细看却是毫无缺点,越看越耐看的那种。
沈梦薇小口小口地喝着茶水,渐渐觉得冰冷的四肢也暖和起来,这些时日肩膀上的沉重渐渐消了去,浑身暖洋洋的,不由自主地泛起困倦之意。
她手一动,却没再去摸桌上的茶杯。
做她这一行的,容不得倦怠。
沈梦薇知道顾湘的大名,这个名号在他们不知楼里已经是如雷贯耳,楼中两个‘不’字号的前辈,在她接了这个活时就拿那种奇奇怪怪的眼神看她,也亏得她这人一向心大,要不然还没出来干活,先让两个前辈给吓死了。
“劳烦通禀,卢某想见一见顾小娘子。”
卢云喝了两口茶,抬头冲秋丽一笑,秋丽的脑袋登时晕了晕,却是瞬间警惕。
身为京城颜值天花板,论容貌,卢云绝对能让所有人都心动神摇,不分男女老少。
反正秋丽就觉得,当年女娲娘娘捏眼前这公子的时候,肯定是精雕细琢,截取了天地三分灵秀,否则也做不出这么漂亮的泥人。
秋丽轻轻咬了下舌尖,才清醒过来,笑着转移话题:“夜已经深了,我们家顾厨已然安歇,两位贵客想用宵夜,灶上还有肉烧饼,千层饼,馄饨,包子等,都还热着,您看您二位想用些什么?”
沈梦薇此时便闻到一股奇妙的香气,心下轻‘咦’了声,嘴唇微动,一双手从又长又宽的袖子里出来,压在了桌子上。
卢云转头看了看,眼睛眨动的频率陡然加快了好些。
沈梦薇也有些意外,她心底的杀意,竟莫名散了。不由缓缓抬起头,转头四顾。
这一抬头,终于露出她那双眉眼。她眼睛里的光黑黝黝的,眉毛边缘处显得有些淡,内里到有一点点浓密,眼底发青,嘴唇也有些青紫,相貌端庄,却也寻常,气质到十分特别。
秋丽只瞥了一眼,浑身就微微一颤,她以前在戏欢阁的时候,曾经也见过这样表情的人,反正每次见到,惜惜小姐就叮咛她老老实实地呆在屋子里,千万别出门。
那一天,也必然会出事,大多数时候都是要人命的事。
卢云叹了口气:“我实在是不想失礼……我嗓音挺高的,若是此时吵嚷起来,不知会惊动……”
话音未落,顾湘就从厨房出来,解下围裙递给不知何时立在屋檐下的雪鹰,走过去在桌边落座,回头看向樱桃:“帮我把馄饨提来,给赵娘子送一碗。”
樱桃应了,顾湘拿筷子继续不紧不慢地吃自己的馄饨,也不耽误说话,她抬头对卢云道:“你看看旁边。”
卢云一转头,身上顿时僵住。
因着灯光明亮,他左边不远处的草丛看得清清楚楚,里面窸窸窣窣的不知有多少条蛇在徘徊。
顾湘笑了笑:“我们通常这个点并不招待客人,我家蛇肉,蛇酒都要求保持极好的品质,蛇和别的食材一样,都需要活力,若是总在篓子里关着,关得时间长了便会抑郁,若是一抑郁,品质便要差的。”
卢云:“……”
他不是厨子,他也不是捕蛇人,自然不知道蛇类会不会抑郁,此时更不好反驳。
半晌,卢云也只能舒展开眉眼笑了笑:“顾厨愿意出来见卢某,看来不是担心卢某惊扰了贵府上下的清净,反而是怕卢某惨遭蛇吻,一命呜呼?”
顾湘轻叹:“我‘顾记’乱七八糟的传闻已经够多的,好歹目前为止,到是没因为我家的食材真出过人命。卢公子万一死在我这地处,恐怕我家的‘食肆’,便真要名满京城。”
“我是挺想出名,可这样的名气,却不想要。”
顾湘笑了笑,“所以,我现在出来了,我也可以告诉你,你今天想同我说的事,我就当做个笑话,笑一笑过去便是,请公子……和这位女侠吃一碗馄饨,吃饱了,您二位请便。”
卢云怔了怔:“顾小娘子知道我要说什么?”
顾湘莞尔:“已经说了,笑话嘛。”
卢云沉默半晌,眨了眨眼,站起身振了振衣袖,只当刚才什么都没听到,郑重地冲顾湘行了一礼,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红纸。
“还请顾小娘子一观。”
顾湘叹了口气,这回到没拒绝,伸手接了过去。
宅院四座,皆在京城繁华地段,田庄十个,都是上好的肥田,商铺六个,金一万两,银五万两,珍珠十斛,头面首饰三十箱……
“卢某今日携聘礼单子登门,并非不尊礼法,对小娘子不敬,只是想告诉小娘子,京城传言其实大有谬误,卢家败了,可我卢云并没有败。”
第四百零六章 心思
顾湘按了按眉心,将单子扔到桌上,伸手先拿起旁边的纱罩,把自己的馄饨罩起来。
虽是夜里,可毕竟春日正浓,园子里植株也多,虫蚁横行,万一坏了她这碗馄饨,到也可惜。
桌上的单子随风一飘,上面的字就映到秋丽她们一群小丫头眼里。
秋丽和樱桃也是一脸茫然无措:“这位公子,你认识我们家小娘子?如果我没记错,你并未正经同我们家小娘子说过话?”
怎么话里话外的意思,竟提到了什么聘礼之类。这是要提亲?
卢九郎笑起来:“若是顾小娘子乐意,现在交谈也来得及。”
秋丽一时无语。
卢九郎的话,说起来也没什么错处,这时节虽不至于大家都盲婚哑嫁,可确实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亲之前最多见一面,说要聊聊天,了解了解,实不可能。
若是自家小娘子当真要与这卢九郎成亲,即便现在开始交谈,确实已经很是足够。
秋丽抬头看了眼天,雨还淅淅沥沥地下着,园子里灯火璀璨,却不见月光,正是三更半夜,人不出门,让路妖鬼的时候,这等时候一个只能说很陌生的男人假扮食客登门,开口就要提亲……
别管他那张脸有多好看,别管他装得有多温文尔雅有礼貌,这一切本身就是冒犯。
何况他半夜自己来求亲还不算,身边尚带着一位女娘,秋丽只觉得那张曾让她惊艳得头晕目眩的脸,一时也变得神憎鬼厌。
顾湘到没像她家丫鬟似的那般生气。
从远远地见到卢九,顾湘就看见他身上浓烈得几乎要溢出来的情绪。顾湘把那点本能地恶心压下去,冲卢九郎摇了摇头,冷淡地道:“我再说一次,你要我做的事,在我看来只是笑话,你不必提,提我也不应……你可以走了。”
卢云愣了愣。
他不禁有些意外。
沈梦薇正同扑鼻而来的饭香味作斗争,闻声抬头,正好对上顾湘的眼,猛地低下头去,手心微微见汗。
她吞了口口水,心下无语。
这回她是受了任务过来杀人的,结果让目标人物一瞧,愣是瞧得浑身发软,没动手就先露怯,这算个什么?
或许是馋了。
馋了的人,总不免对厨师多几分……别样的心思。
沈梦薇在饮食上向来克制,不吃任何口味重的食物,太香的,太咸的,太辣的,她都不吃。
在她的感觉中,眼前这碗清淡的馄饨,就已经算是口味重了,她平时是不吃的。
她似乎也没有很想吃过。
可今天也不知为何,自进了这食肆,她就忽然有了强烈的进食欲望。她受过严苛的断食训练,按理说便是三四日粒米不进,也能撑得住,并不会有这样难以忍耐的渴盼。
沈梦薇伸手摸了下肚子,干脆闭上眼,竖起耳朵听旁边的对话。
顾家这小娘子竟是这般果决?卢云可是京城万千少女的梦中情人,是世所公认的美男子,别看大家忌惮着卢家的状况,并没有真正的名门贵女敢想嫁进卢家的大门,可却挡不住她们发自内心地倾慕卢九郎。
卢云出门,向来是掷果盈车的大场面,如今亲自登门,手里捧着一份不敢说连公主都能打动,却已能打动京城八成以上的名门闺秀的聘礼单子,这小厨娘居然还如此干脆地拒绝他?
像这样十五六岁的少女,难道不是都很看重男人的真心?
卢云如今的作为,表现得已是十分有诚意了。偏顾家的小娘子,连眉峰都不动一下,仿佛说这些话的不是天下闻名的美男子,只是道边寻常的癞蛤蟆,实在稀奇!
顾湘把单子往卢云身上一丢,自己便起身,对秋丽几个道:“看看灶上有什么吃食,把水牌挂出来。”
秋丽应了声,笑道:“小娘子放心,既是把客人让进了门,咱们肯定招待好,哪怕是灶上没有,出去买也可,客人等得及,现做也可。”
说话间,顾湘调头便要走人。
卢云蹙眉:“这里是京城,京城各大世家挑新妇,德容言功需得样样出众,家世最好也不要有瑕疵,大家嫡女自然能寻到不错的婚事,庶女也有的选择,不过若是外室女,私生女,没养在家里的那些女孩子,想在京城寻到一门四角俱全的好亲事几乎不可能……你考虑清楚,同我成亲对你也有好处,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好的选择?”
顾湘这回到是驻足,慢吞吞地转过头,“好处?什么好处?卢家能助我上青云?能让我‘顾记’的生意遍地开花?能让我的厨艺突飞猛进?还是别的什么?”
卢云:“……”
顾湘看了看他的表情,不禁笑起来:“是了,卢家是世家,任何一个卢家妇,肯定不能去做什么生意。”
卢云蹙眉,沉默半晌,勾了勾唇角,轻声道:“你若进门,未来便是我卢家的宗妇。家里一应事务,都交付于你料理,到时候操持卢家的事怕是已够忙碌,这小小食肆,大可聘个掌柜,也省得自己劳累……”
顾湘一下子便失了兴趣,一点都不想再和眼前这人说话。
“你说的挺好,大部分女子听见你这么说,心里都要高兴。”
可怜媳妇熬成婆,新媳妇想管家理事,在寻常人家哪有那么容易?
顾湘呢喃:“为你卢家生儿育女,照管家业,累个半死,便是好处?”
若有情爱加身也便罢了,有情饮水饱,情感上的满足也是满足,问题是,她对卢云,卢云对她,上哪里寻这情分?
顾湘摇了摇头:“我就不指名道姓了,上我这儿登门闹事的也不是人家,很不必把别人牵扯进来,可卢云,你这般品性节操竟还被当成京城佳公子,这满京城的闺秀们眼光要低到哪里去?”
卢云身体猛地一僵,目中泛起浓浓的冷意。
“你这人真有意思,你早就心有所属,也已经与人家结下鸳盟,反过头来找我提亲,还一副我占了大便宜的模样,我不过是说破而已,甚至连点名道姓都不曾,你就起了杀意,好一个温润如玉佳公子,呵。”
顾湘冷笑道。
园内凄风冷雨,卢云面上表情凝固,稍见嫌恶,却连羞恼都没有。
第四百零七章 先礼后兵
卢云深吸了口气,一点点把脸上的冷意收敛好,声音里却是带着一点冰渣,与刚才的客气殷勤比,平添三分冷漠。
他沉默半晌,并没有反驳顾湘的话。
他的确在很久以前便已心有所属。
他也不打算否认,男人活到他这个年岁,身边怎么可能没有女人?
思思与他一同长大,可谓青梅竹马,他自开窍时,心里便将思思视作挚爱,自然也动过心思娶她。
当年年少,甚至还为此做过很多计划。
身为男人,他自然是做过与心爱的女人做夫妻,一辈子举案齐眉的梦。只思思的家世,身体都不好,实在做不了卢家宗妇。
他自号闲云居士,闲云野鹤惯了,从不慕功名富贵,可他不是傻子,现在卢家已是一艘半沉的船,若是让这艘从船全沉下去,他也只能跟着被卷入惊风骇浪,哪里还能有如今的清闲日子。
为了卢家,卢云也不能娶一个身世凄凉,无依无靠的孤女为妻。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只能是这京城里熟悉而又陌生的某一个名门闺秀。
卢云蹙眉,只是,这个顾湘当真是个好人选?他可是见识过这位的能耐。作为当家主母,她肯定做得好,可是对思思来说,她恐怕不会是个好相处的主母。
可现在也由不得他来挑选。
看来只能之后小心压制,别让她闯出大祸来。
卢云心里叹了口气,面上却露出些轻柔的笑意:“原来小娘子介怀此事?还请放心,卢某并非宠妾灭妻之人,便是当真有这样一个女人,也不会对你构成威胁……”
“我恶心。”
顾湘吐出口气,低头看桌上的吃食,回头对秋丽道,“只给这小娘子准备……一碗馄饨,配上一叠辣椒酱,再加一张手抓饼,手抓饼加两颗蛋,加一块烤牛肉,涂辣椒酱和黑胡椒酱。”
“至于卢公子,想必他也不饿,就别让我们的饭食祸害他那些自己的道理了。”
顾湘给卢九郎吃饭,都嫌脏了自己的手艺。
秋丽忙应下。
转身看向卢九郎那张在夜光下也熠熠生辉的脸,顾湘觉得要是不说两句,念头不通达。
本来这些事同她没关系。在这样的时代,卢九郎的想法并没有需要上纲上线的批判的地步,不知多少公子家里养了一屋美妾,庶子庶女都生出来好几个,可依旧能当众多丈母娘心里的好女婿。
只卢九招惹到顾湘面前,她便要说上两句。
“我想,卢公子与那位小娘子曾应是有过白首之约,也曾许诺爱她,敬她,正大光明地娶她。”
卢云面无表情。
“卢公子不曾科举,但却总归还是读书人,论语总是读过的。‘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此言何解?”
顾湘冷笑:“是了,卢公子自然不必对一个女子诚信,也没人要求你对女子诚信,是与不是?”
卢云怔住,忽然感觉身体隐隐有些发冷,胸口仿佛有什么东西堵住了,气息不畅,憋闷得难受。
闭了闭眼,卢云冷笑:“顾湘,我是在救你。你手里拿着烫手的山芋,就是想扔,你现在怕是也没地方能扔了。”
顾湘登时了然:“我说卢公子这般突兀地深夜拜访,究竟所为何来,果然是为了范家和薛山那件事。”
此时夜深人静,又是雨夜。
门外除了淅淅沥沥的雨声,静悄悄的。
雪鹰走过来把手搭在顾湘的肩膀上,认认真真地给她捏肩,一眼也不往门外看。
顾湘冲卢云笑道:“我瞧卢公子的模样,到似是想登高望远,做个独领风骚的要紧人物。”
“只你从刚才开始,已经向外看了十几眼。我以前看……戏本子之类,听长辈讲故事,故事里有大将风度的那些主角配角们,和你可不太一样,他们要镇定得多。”
“卢公子若真想成事,还是从改改这脾性开始吧。”
卢云被堵得一时说不出话,半晌却是并不生气,对一个将死之人,又有什么可生气的,他只摇摇头,轻叹:“顾小娘子,卢某其实对你并无恶意,我的提议目前为止还有效,只要你答应,咱们便是自己人,那你手里的那些东西,你掌握的那些消息,也便不算什么,你愿意一把火烧了,便干净利索得烧掉,若是你不想再提,我们便当它不存在,又何尝不可?”
顾湘眨了眨眼:“卢公子思路清奇的很,我真是无话可说。闹了半晌,卢公子奉命过来先礼后兵,这提亲,竟然是给我的礼?”
卢九郎笑道:“你我本有婚约,若能成就好事,岂不是于你于我,都有好处。我有这样的提议,自然也是看重小娘子的才华。”
他一边说,一边起身,伸手把搁在一边椅子上的斗篷披上,转头看沈梦薇,正待说话,就见沈梦薇双眼微红,却是端着碗一口馄饨,一口手抓饼,馄饨里红艳艳的辣椒酱颜色正,味道浓厚,正经开胃的很。
沈梦薇竟吃辣?
他接待沈梦薇这几日,甚至觉得她不是人,吃饭时吃什么,喝什么,简直像拿着量杯一点点量着吃一般。
这些都与卢云无关,“沈娘子,你知道该怎么做。”
他对沈梦薇说了一句,又对顾湘笑了笑:“小娘子的答案?”
顾湘失笑:“帮我带个话回去,下次再送礼,哪怕给我袋面,好歹能吃,总比你卢云这样礼好,至少不至于恶心人。”
卢云依然没生气,只摇头轻叹:“那便没办法了。”
他人往沈梦薇身后一立,轻轻摇了摇手中折扇,神色悲悯:“我会为小娘子念三遍往生咒,好助你早登极乐。”
说着,他把视线落到旁处,淡定轻轻一挥手。
周围静悄悄。
卢云:“……”
他又一挥手。
周围依然静悄悄,除了落雨声,再也听不见别的声响。
顾湘指了指旁边的戏台:“那地处高,卢公子不如上去再挥挥手,许是雨下得太大了,今天这‘兵’都有点眼瞎,看不见你?”
话音未落,东边轰一声爆出一团火化。
第四百零八章 动静
轰隆隆的声音一阵连着一阵。
像闷雷炸响!
卢云身体微颤,面上的表情,像是有些解恨,但只有一瞬便收敛了去,反而越发平静温和,只微微凝眉长叹:“哎,怎动静这么大?早提醒过,京城不是外头,闹出太大的动静,善后总归很麻烦。”
顾湘瞥了他一眼,不禁一笑。
沈梦薇手指一顿,却是加快了吃饭的速度。心里却不禁想,卢九郎是不是傻?
不知楼的杀手怎么可能搞出这么大的动静!
知不知道什么叫暗杀?
楼里的前辈们出去干活,大部分时候都是不见血的,若没别人路过看到,过个十天半月没人发现目标人物死了,那是极正常的事。
不要说在京城,在外头也没人愿意引人关注,做这个手艺活,总是越隐蔽越好。
如今她们这一代,活还做得粗糙了不少,有时候杀人现场也会因为动静太响,招来些倒霉的货色,最后只能做白工一并杀掉灭口了。
便是再粗糙,在京城也不会直接做这等直接又是火,又是爆炸的事。
原来,辣,就是这样的滋味。
沈梦薇埋头苦吃:“再来一碗。”
顾湘莞尔,招呼秋丽再又沈梦薇盛了一碗馄饨。
手抓饼味道也很香浓,一口咬下,酥脆的焦皮带着满口芝麻的清香,轻轻在牙齿间撕扯下一块,绵软的内里充斥了满满的油脂和汁水,香脆和绵软并存,让人从心底深处升起一丝满足来。
果然这些寻常的,每日都要用的食物,最能让人感觉到幸福。
沈梦薇抬起手,把粘在唇边的芝麻和酥皮都塞到嘴里去,细细咀嚼,她怎么会觉得,自己不喜欢吃这些口味重的食物?
到底为什么会不喜欢?好像是他说自己不喜欢的,他说,她觉得口味重的食物都不够干净,会伤害自己灵敏的感觉,会损害自己的身体,不够健康,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她便也觉得是这么回事了。
沈梦薇眨了眨眼,抬头看顾湘。
顾湘轻笑:“好吃吗?”
沈梦薇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顾湘笑起来:“美食这东西,就是要用自己的眼睛,自己的鼻子,自己的舌头,亲自来品尝,才是享受。”
沈梦薇蹙眉。
顾湘脸上的笑容却是缓缓散去,声音极为轻缓:“我想,衣食住行都要按照别人的规矩做的地方,人若是待得久了,就渐渐会失去自己。”
卢九郎转身,向外走了几步,又驻足,转身看着顾湘与沈梦薇说话,面上似笑非笑,眨了眨眼,轻声道:“顾湘,你现在还有选择的机会,在我尚未离开,外面的人没有进来之前,不如你在考虑一下?”
他的目光在雪鹰身上打了个转,秀眉扬起,“我知道你身边这使女是个高手,可你大约不知道,不知楼这地处出来的人,就是专门杀所谓的高手的,若没几个高手,也劳动不到他们。”
卢九郎轻笑道,“顾小娘子要明白,这里是京城,所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您身边这位,或许在乡下地方能说一声武功高强,可在真正的高人眼里,却不过是草芥一般。”
顾湘:“……”
沈梦薇侧脸瞧了他一眼,越发觉得他脑子有病。
卢九郎一番话说完,却忽然蹙眉,终于隐约感觉,情况似是有些不对。
院外的闷雷声响了几声,又恢复了平静,渐渐嘈杂声四起。
“啊,我的菜园子!”
“王哥,王哥你快来看,咱们家台阶不肯回去了,还有这一片,恶心死了,大半夜的跑来翻咱家墙头,还装了满肚子的酸臭东西,全吐在咱屋子门口,这可怎么整?”
“留几个囫囵的,别都缺胳膊少腿,得让她们把地面给我打扫干净!气死了!”
外面的喊声,叫声,吵吵声并不很高昂,可在这样的夜里,却是刺耳的厉害。
卢九郎心里一抽,骤然色变,难道——不知楼的顶尖杀手,竟多被拦在‘顾记’食肆之外?
秋丽:“噗嗤!”
她从卢九郎一开始趾高气扬地说话时,就气不打一处来,他还以为自己表现得很有礼貌?呸!
他是没表现得很高傲,可骨子里的那股子让人讨厌的味道,怎么洗也洗不干净。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就好似他愿意给自家小娘子一个正妻的位置,小娘子就该感恩戴德了似的。
“姓卢的,你做出如此轻佻的行径,半夜来提亲,丝毫不尊重人,你凭的是什么?就凭你这张脸,还是凭你世家公子的身份?凭你那被别人吹捧几句,就飘飘似仙的所谓才华?”
秋丽嗤笑道。
卢云心下微怒,回头看顾湘:“我当你能做好当家主母,不成想竟连下人都管教不了,现在看来——”
话音未落,大门外忽有人高声道:“何处来的蠢物?”
这话语虽粗鄙,声音却清越,如冰玉相击,动人心弦。
“顾小娘子,鄙人姓狄,今日做了不速之客,还望小娘子拨冗一见。”
顾湘点点头。
也不过片刻工夫,便有一少年人顺着青石小径大踏步地过来,少年步伐极快,红色的披风微卷,额头略见薄汗,一缕发丝从头上的白玉冠中逃出,垂在脸颊上,稍嫌凌乱,却越发衬得这少年面如冠玉,唇红齿白,正是一等一的美少年。
卢云论容貌,似同他相差仿佛,但这少年身上锋利的光芒,却胜过一百个卢云。
“狄雅怀?”
秋丽低声惊呼。
卢云心里也一沉。
狄雅怀看都不看他,只对顾湘拱手行礼:“小娘子安心,我带了禁军的兄弟们过来,今日便是不知楼的杀手倾巢而出,也保他有来无回。”
顾湘失笑:“狄公子来的正好。”
确实是正好。
顾湘转头和雪鹰说了句话,雪鹰一声长啸,‘顾记’楼上的灯便齐齐亮起,整个宅子灯火通明,胜过白昼。
众人顺着灯光看去,只见一串‘伤病残将’让一个脸上有疤的汉子,拿绳子拽着,堆叠在院门外的花圃里。
这些人个个不是断胳膊,就是断腿,还有几个格外凄惨,满身鲜血,吐得到处都是。
狄雅怀微微抿唇,屏住呼吸大体数了数,这不知楼里派来的杀手,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共十七个。
第四百零九章 雨散
狄雅怀小小地吐出口气,脸颊上飞起一抹晕红,心中有些激动:真不愧是他哥喜欢的女子。
比起狄公子,卢云更是如遭霹雳,满眼的不敢置信,瞪着眼前这一连串和捆萝卜似的被捆在一起的不知楼杀手,一句话也说不出,心里翻江倒海,茫然无措。
他忍不住再去看沈梦薇。
这不知楼的杀手,就是这样的水准不成?云哥告诉过他,说不知楼的杀手每一个都是受过严苛训练的绝顶高手。就是江湖上那些一流的高手遇见他们,也不一定能逃出生天。
杀手杀人不择手段,高手们却是个个都讲究脸面。杀手们杀掉比自己的武功高上一两个小境界的好手,就和闹着玩一样。
但现在这帮人就这般简单地栽在了某个小食肆里,这让人怎么才能接受?
深吸了口气,卢云暗暗咬牙,向沈梦薇身后站了站,脑中翻腾,面上到露出一丝微笑,低声道:“看来顾小娘子很忙,在下先行告辞。”
狄雅怀轻飘飘地跨了一步,正好挡住去路,笑道:“卢公子还请同我走一趟。”
卢云轻轻一笑:“狄公子可真是霸道的很,我不过是作为食客来吃顿饭而已,还是顾厨请我进来的……”
狄雅怀根本不同他废话,笑盈盈从袖子里摸出御赐的金牌,“谁管你大半夜的不睡觉干的那些龌龊事,小子,现在你和我的案子扯上关系了,跟我回大理寺,我们慢慢聊。”
卢云:“……”
狄雅怀回过头,带着一脸的温柔春风:“顾小娘子别担心,不知楼要是敢动你一根手指头,我就烧了他们的老巢,弄死那个老不死的!”
顾湘:“……”
卢云心里一跳。
他这些时日听过许多传言,像什么张平甫,安国公,李生三人因为一女子相争的事,对于这些,他最多只信两分而已。
京城那些谣言到底有多离谱,他可是知道的。
自己明明洁身自好,可这些年也被编排了不少红粉知己,不过他是男子,有些风流韵事的传闻根本不算什么,连澄清的必要也没有。
这些逸闻,到底还是对女子的影响更大。
前几日他两个朋友还说,自己若娶顾家这外室女做正室,实在是不大体面,好在人人都知顾湘家底丰厚,想必嫁妆也厚,人也似乎有些本事,真正说来,娶回家到不亏。
京城多少人愿意娶寡妇,二嫁三嫁的女子,若是嫁妆丰厚,也能寻到门第,名望都不坏的好夫婿,还不就是为了那点阿堵物。
顾湘年轻又漂亮,家资丰厚,身份真正说来也不低,卢云考虑过,娶她总归是利大于弊。
世上哪有那么多四角俱全的好亲事?要他说,若思思能有个清白的好家世,哪怕没有,只是有钱,或者有赚钱的本事,自己娶思思进门,那才是真心高兴。
可既然不成,又赶上了这件事,那为了少些麻烦,娶了顾湘也无妨,把人娶进门,她自是再也不能在外头搅风搅雨,弄得大家都提心吊胆,不得安宁,而且,卢云要承认,娶这样一个漂亮的,有来历,有故事的女人,其实也算是颇有面子。
他想了这么多,却没想到顾湘不光对他好意弃若敝履,竟还如此羞辱于她,更没想到,顾湘这小小食肆里卧虎藏龙,连不知楼的人都在此折戟。
而且,狄雅怀竟然来得这么快!
“难道?”
一走神的工夫,狄雅怀已经亲自领着一众禁军的人,特别勤快地开始帮顾湘打扫庭院。
连因为机关活动而稍嫌杂乱的那些石桌石凳,他们都依次帮着复原,一群人忙得不亦乐乎。
卢云拿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沈梦薇。
沈梦薇还在埋头苦吃。
这已经是她第三碗馄饨。
卢云长叹了声,不知楼里的顶尖杀手们,不是不会赚钱的傻子,就是这样的吃货。云哥到底从哪里看出不知楼能成事?
迟疑半晌,卢云到底没吭声,顺着狄雅怀的推搡,很顺从地立到了一旁。狄雅怀手里拿着御赐的金牌,此时反抗他不是个好主意,事已至此,卢云还是决定安静一点。
反正狄雅怀什么证据都没有,也不能把他怎样。
卢云笑了笑,抬头对沈梦薇道:“沈娘子,咱们的生意照旧,费用你不必担心,一分都少不了你的。”
狄雅怀登时转头看他,目光灼灼。
卢云无所谓地眯了眯眼,又闭上嘴。
雨停了,乌云散去,月光笼罩下来,顾湘的脸在月色下显得有些朦胧的冷淡,她走过来,低头看沈梦薇,笑问:“饭菜好吃吗?”
沈梦薇点点头:“我还是第一次,真正知道什么叫好吃。”
她今年二十有三,小时候没吃过半顿饱饭,自然也不知道什么叫好吃,后来被带到了不知楼,到是能吃饱饭了,一开始,她是很幸福的。
对于饿肚子的人来说,再寡淡无味的粥米,也是粥米,半点盐也不搁的菜,也是菜。
顾湘伸手拿起沈梦薇的手指看了看,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时便松了手。
沈梦薇一时有些无措,她必须动手了,却从心里升起一点不情愿,她今天晚上,闻着这人间烟火气,忽然觉得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那种感觉,没有体会过的人绝对无法理解。
她想,若是她见过的那几个,沉浸在阿芙蓉带来的幻觉中不可自拔的家伙,体会到的是她刚刚的那种奇妙的幸福感,那他们的种种,似乎也是可以理解了。
“这可不对。”
顾湘失笑,“食色,性也。我做的食物,是世间美好的东西,只会给人带来美好的幸福,不光不会伤害别人,还会让享用它的人变得更好。”
“但你现在拿来比它的东西,却是人间大恶,沾染一点,便是踏入了地狱,若不经一番剔骨之痛,绝不能挣扎出来。”
沈梦薇留恋地再吃了一颗馄饨,眯着眼睛重重点头。
“我在犯罪,真不愿意做,可我不能不做。”
她放下勺子,双手很自然地缩回袖子里,瞳孔收缩,一瞬间,周围草丛里的蛇嘶嘶地四下散开。
咦?
沈梦薇的肩头,胳膊肌肉的反应,无不说明她就要动手,但却偏偏没有,她这一双手缩在袖子里,一动不动。
半晌,沈梦薇叹道:“我听前辈说,做我们这一行的,有时候也要看命,遇见运道好的人,就该退避三舍,别去招惹,我一开始不信,现在真是信了——顾厨,你和老天爷,是不是有什么亲戚关系?”
第四百一十章 仁智勇
沈梦薇一边说话,一边默默把腿缩回石凳旁边,努力没把暗自用劲时狰狞的表情流露到表面上。
她现在整个……臀部都同石凳黏在一处,完全无法起身。
身体的其他部位到是自由的。
按理说,就算中了这样不入流的陷阱,也完全限制不住她,毕竟她平时杀人,别说坐着,躺着的时候都有。
“哎!”
问题是,她把针筒搁不四前辈那儿了,昨晚喝得太多,走得匆忙,愣是忘了拿回来。
她从小体力就不足,在不知楼新一代杀手中,她能排在前列,全靠浑身上下都带毒,还有袖子里藏的蝎尾针。
蝎尾针是不知楼的兵器高手,专门为她量身打造的暗器,一共一百八十根,细如牛毛,配上她的手法激发,近在咫尺之下,就是天下第一高手过来,也很可能丢条命在地上。
因着这针实在好用,沈梦薇又擅长使毒,这些年来她每次出来干活,用的都是这把针,以至于养成个坏毛病,手里没针就不知所措。
其实,换到别处,她还真不至于就此不会干活了。
可……她实在不想在顾厨面前像只虫子似的扭着身子,连人带石凳一起扑过去动手。
要一定能成功也就罢了。
但这明显成功不了啊。
沈梦薇木着脸看了眼雪鹰,一看到雪鹰,她有种看到自己‘师父’的感觉,不是现在的她,而是六岁的她看到她师父时的感觉,巍峨如高山,根本没办法撼动。
意思意思地抬起脚来蹭了几下。
“试过了,杀不了,不杀了。”
沈梦薇叹气。
卢云瞠目结舌。
沈梦薇看了他一眼,冷笑:“要不然想做什么?就你这等胆小鬼,来和你想娶的女子谈话,竟还非要人保护,让我一开始就暴露在人家的眼里。”
“知道什么是暗杀?暗杀就是在不让目标知道的前提下,去杀人!呵,现在人家身边高手如云,我这边全是拖后腿的,一个顶用的都没有……一共才多少银子,值当我丢命再丢脸?”
卢云简直要疯。
可他此时也只能当没听到,总不能对号入座,本来碰见狄雅怀就是个不在预料之内的事,若他再多说几句乱七八糟的话,情况会更糟糕。
顾湘却是忍俊不禁:“咳。”
笑了笑,招呼狄雅怀一行人坐下:“天要亮了,吃点东西再走?”
狄雅怀抽了抽鼻子,拒绝的话自己就飞到九霄云外去。
谁能拒绝这样的人间烟火味?
吃过一顿色香味俱全的美味,狄雅怀才把所有不该属于顾记院子里的‘东西’,通通给弄出门去。
顾湘亲自送他们出门,到了门前,却毫无顾忌地伸手拉住沈梦薇的手臂,轻轻一笑:“至少,我们想吃什么,应该我们自己来决定。”
沈梦薇一怔,半晌倏然勾起唇角笑道:“好。”
此时此刻,就在顾记斜对面的屋檐上,洛风盯着寒风抽了抽鼻子,老张扶着自己的腰,倚在烟囱上小声哼哼着俚语小调。
天放了晴,月亮悄然从云层里探头出来。
老张的眼力好,能看到洛风眼底深处瞬间迸发的星光,他面颊上带着些绯色,长长的睫毛上沾了露珠,以至于从每个角度看,都在闪光。
“你听到了吗?你看到了吗?”
洛风激动的声音都在颤抖。
“郡主说,她的继承人,她的女儿,有这世间最美,最好看的眉眼,眼睛里有星星,嘴唇是粉红色的。”
“郡主还说过,她的女儿集天地运气而生,身边会自然而然地聚拢世间英杰,敌人也要在她面前俯首称臣。”
“她的继承人,有仁,于是不忧,有智,于是不惑,有勇,于是不惧!”
老张伸手捂住双眼,不想去看洛风那简直要烧起来的表情,喃喃自语:“你说的那不是人,是圣人。”
可在他的心里,郡主就是他的圣人。
在洛风心中也一样。
“我一直在想,或许郡主娘娘的意思也是如此,若是她的女儿是这样有仁有智有勇有担当的人,那我们便将一切托付,若不是,就让她快活得做一个普通人,过寻常的日子,享寻常的幸福。”
老张满脸沉重,半晌忽蹙眉,小声哼哼了两声:“我就奇怪,为什么当时郡主娘娘就那般确定,她生的会是个美娇娥,男孩儿难道不成?”
洛风:“……”
你关注的地方到也清奇的很。
哼,郡主娘娘知道什么都不奇怪。
“十月份,小娘子十六岁生辰便到了,郡主娘娘留的第一份礼物……”洛风啧了声,心情既好又不太好。
“老冯他们手里的那个盒子,恐怕是打算给三公主的?她哪里像我家郡主的女儿?凭什么?凭那张伪善的脸?凭她那几句花言巧语,还是凭她会装模作样?郡主所有的东西,都该给自己真正的女儿,老冯他们早晚会后悔。”
“当初她看见郡主留下的东西就只会傻站着,什么都看不明白,什么都不懂,那时候大家都觉得是郡主想同咱们开个玩笑,毕竟……我现在到认为,那分明就是公主在天有灵,知道她是个假货,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说不定那个假货,就不只是鸠占鹊巢,还不知会做出什么事!”
老张猛地坐起身,竖起食指:“嘘。”
月光之下,‘顾记’的大门洞开,顾湘当先一步送狄雅怀出了门。
“这几日千万小心,若是有事便遣人来狄家送个信。”
狄雅怀看着顾湘,哪里还记得她是能把不知楼里一波杀手都坑掉的女子,只觉得她柔弱可欺。
看着顾湘那张光洁的,巴掌大的小脸,他心下也软成一团,原来大哥喜欢这样的女孩子,真好啊!
长得漂亮,将来给他生个小侄子,小侄女,一定乖巧聪明懂事又好玩。
做饭又好吃!
将来,说不定他每天都能去大哥那里蹭吃蹭喝。
洛风看到狄雅怀那满眼放光的馋样,胸口一堵,差点没吐血,使劲拽住老张的衣领猛摇:“他要干什么!这混账肯定长了贼心!”
老张:“……”
其实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只是猜测。
但顾湘的确更符合当初郡主对小娘子的描述。
第四百一十一章 人不如狗
顾湘送走了狄雅怀,这才有时间踏踏实实,痛痛快快地享用自己的夜宵。
馄饨有点凉了,正好可以喂给大可爱和小柿子。
它们两个都不嫌弃。
馄饨馅料里也没有加太多作料,这两只都可以吃。
大可爱和小柿子平时养得并不精细,粗糙的很,远不是京城那些豪门大户养宠物的做派,却也有个好处,它们两个都不爱生病,肠胃也好,吃得多,不挑食,好伺候。
顾湘把自己的饭分给家里两只狗狗,便赶紧让秋丽她们给她把馄饨再端一碗出来。
“说的我口干舌燥,多盛些汤。”
稳稳当当地坐下来,顾湘抬头就见雪鹰已经带着人沿着围墙,后门一步一步地检查那些机关陷阱,刚才家里的防御系统算是彻底启动了一次,雪鹰的表情看来还算满意,眉眼平和宁静,时不时举起手来,看样子应该是在测量些什么东西,时不时又喃喃自语。
看着她眼角眉梢间流露出的异样神色,顾湘怀疑过不了几日,家里的机关又要换上一批。
不过,经历了今天这一场,她其实并没有真正看到的争斗,顾湘到觉得雪鹰的杞人忧天,也不是全无好处的。
顾湘吃着馄饨,脚边趴着大可爱,小柿子紧紧地贴着她的小腿肚,时不时拿一双漂亮的眼睛盯着她看一眼。
被爱犬这样忠诚而热情的注目,顾湘心里软成一团,忍不住又给它投喂了好几颗小馄饨,顺手再撸撸毛,没一会儿就撸得小柿子像猫一样四肢摊开趴在地上,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
黑白花漫不经意地抬眼瞥自家的崽子一眼,神态冷淡而高傲,到是没表现得怎么不屑一顾。
顾湘觉得黑白花心里还挺满意的,毕竟自己的小崽子轻而易举就能获得美食,不用像它一样还要经过争斗,这怎么说都是件好事。
冷风呜呜地吹。
洛风吞着口水目不转睛地盯着人家的院子。
老张连叹了几声:“人不如狗啊!小洛,我劝你赶紧回家洗洗睡吧,在在这儿待下去,可不光是精神上大受冲击,大约你这条小命,也有可能交代下去一半。”
说着话,老张都不大敢抬头。
就在离他们不远的这处古旧的老宅里,疑似为他们家郡主独女的小娘子身边,仿佛站着一头正在守护自己财宝的巨龙。
他是真有这样的感觉,似乎但凡他们起一点点的坏心,那个年轻的,不知为什么做使女做得这般起劲的女子,就会瞬间把他们撕成碎片,扔到花圃里去当花肥。
“呼,我们可没恶意,只是担心你家小娘子而已。”
老张念叨了两句,忽然也皱起眉头,“这么晚了,她们这是要出门?”
院子里,顾湘吃完了夜宵,撸了一会儿小柿子,起身去厨房转了一圈,和两个尚是小孩子的帮厨交代好朝食的准备工作,就离了厨房,回屋换了身衣服。
顾湘此时穿了一身墨色的紧身长袍,头上的首饰尽数摘了去,灯光之下,越发显得利索干净。
她叮咛秋丽和樱桃她们好好在家,便带上并几个家丁小厮,骑上马出门。
此时其实已三更将近,马上就是宵禁的时辰。
只朝廷对宵禁管得极宽松,便是路上遇到过往行人,但凡只要身家清白,并非作奸犯科之辈,巡逻的官兵都不会太过为难。
雪鹰策马跟在顾湘斜后方,徐徐沿着街市前行,几个小厮低调地把顾湘的马围拢在中间。
几人骑的马,总体看来竟是顾湘的最差。顾湘也骑了一匹不错的马,枣红色的,个头不矮,是西北那边常见的马,这时节马的价格增长速度,简直快赶上京城的房价了,绝对是奢侈品,顾湘这匹马卖出去,轻轻松松卖个八九十贯。
但她家小厮座下骑的,却是一看就颇有灵性的千里马,会相马的人见了,必是眼馋的不行,别说几百贯,就是上千贯也必有很多富贵公子争相抢购。
雪鹰驱马向顾湘身边靠了靠。
她座下的马显然对顾湘极有好感,除了总从鼻孔里朝顾湘的马喷气外,到还算乖巧。
顾湘看了看雪鹰,压低声音道:“宁宇飞说了那么一通话,我都听见了,总不能当没听见。”
雪鹰冷声道:“宁宇飞没什么好心。”
顾湘扬了扬眉:“或许。”
他身边的莹莹已经暴露,还不知多少人要打这女孩子的主意,虽说宁宇飞肯定给莹莹留下了底牌,但利用顾湘一下,分担一回火力,只要能因此让莹莹少一丁点的麻烦,对宁宇飞来说便不算亏。
偏他还一副报恩的嘴脸。
顾湘想了想,到也不算太生气。
“我总觉得,就是没有宁宇飞,我也迟早要卷到这些事里去。”
顾湘叹道,“牵扯着三天人命,我若毫不知情,自然不去想,但我既是知道了些零碎的线索,要是不顺着把所有的线索都翻出来,那我可要念头不通达,晚上都睡不着觉。”
就像看悬疑小说,看到半截,解谜的线索给了一大堆,结果也呼之欲出,却偏偏最后不肯让她知道最终结局,那能忍?
雪鹰向旁边看了两眼,眉头轻蹙,冷笑:“竟不藏了?”
今夜格外热闹。
不少打扮成小贩,挑夫,农夫农妇的人在道边徘徊。
那几个卖菜的,地上不过放着几堆寻常应季的菜,既不吆喝,也懒得照顾,菜已经打蔫,凌乱得紧。
还有一对夫妻模样的,男女身上穿的衣裳,乍看好似差不多,奈何男子穿的是麻,女子穿的是棉。这棉如今比绸缎都要贵些。男子的鞋子是军中常见的样式,女子那双红绣鞋,光是那缎面就抵得过寻常人家两三个月的收入,恐怕没有哪对真夫妻,能穿出这样的搭配来。
顾湘沉下脸:“别管他们。”
一行人知道躲不开别人的视线,干脆便不躲,顾湘脑海中浮现出从莹莹的木簪里取出的地址,没走多一会儿便到了,抬头看去,见这地方竟是一家小小的茶舍。
顾湘记得这家茶舍,老板娘分茶的手艺一流,在京城都很能排得上名号。
“吁!”
勒停了马,顾湘回头冲雪鹰使了个眼色,雪鹰却忽然瞪眼,脸都鼓起来,顾湘诧异道:“怎么了?”
“哎哟,哎哟,我的腿,腿断了,断了!”
仿佛给顾湘的声音伴奏一般,前面忽冒出个凄惨至极的声响来。
顾湘默默转头一看——原来碰瓷竟是如此古老的行业?
第四百一十二章 惊吓
顾湘一念闪过,马前高昂的,拐着弯的呻吟声尚在半空中回荡,只听刷刷刷几声响,眼前仿佛惊起一片残影,风吹云动,落叶飘飞,眼前一花……顾湘定睛看去,马前就是青石板的地面,干干净净,不对,到是有那么几片落叶打着旋在半空中翻飞。
“……”
难道是……幻听?
顾湘不自觉揉了下耳朵,缓缓转过头,目光一闪,便看到右边一小厮肩膀上多了个‘麻花’。
小厮的姿态太轻松,她第一眼还没注意,待回过头来仔细一瞧,才瞧了个仔细。
‘麻花’像是个人,被粗麻绳捆得结结实实,连根手指头都不能动,应该是捆绑方式的原因,乍一看好似比寻常人的身体小个三分之一,宛如一只大个的麻花,不仔细都看不出是个人形。
顾湘松了口气,她这耳朵和脑子,想来是没什么大问题。
最近这几个月,因着她的视力太好,听力太好,偏又控制得不好,总免不了有点不适应,接收到的信息太多,让人脑子里仿佛隔了一层雾气,感觉有些地方不对劲,不过现在看,到仿佛没多大的问题。
这美食点兑换生命的过程应该是严谨有序的,并没有给她带来后遗症。
唔,即便是有些后遗症,可和顾湘获得的收益比,想必也不算什么。
人生最宝贵的礼物之一,必然有生命这一项。
顾湘在没遇到系统之前,在生命的最后那一段时间,心里也害怕过一阵子,那时甚至渴望遇到魔鬼,恶魔一类的东西,哪怕付出巨大的代价,她也想继续活下去。
但她得到的结果,却比她想象中要好很多很多,真是十分幸运,可惜穿得太快,她都没来得及去寺庙道观还一下愿,也不知是欠了哪位神佛的人情。
“小娘子,仔细脚下。”
雪鹰策马上前一步,离顾湘更近了些,眼角的余光向旁边一瞥,轻声道。
顾湘这才回神,很随意地扭头看周围一群目瞪口呆的行人,扬了扬眉:“诸位可有谁认识这刺客?”
众人本能地齐刷刷摇头。
不知楼里两个年轻的小刺客,此时是一对卖菜的夫妻,偷偷看了顾湘一眼,再看看小厮肩膀上的麻花,悄没声地把手从腰身上收回来。
其实现在楼里正乱着,上头闹得厉害,他们这些小杀手没人管,做任务都是自己接自己做,成了败了的,也不似以前的惩罚那般严重,好些同僚心里惶惶,总觉得这活可能做不久了。
他们俩在楼里也是小人物,以前都是做些为上头‘不’字辈的前辈们,拖尸清理痕迹的杂活,也就是最近这俩月才开始出任务,接的也都是些要债不超过五百两,报仇不涉及人命的琐碎任务,这回他们明明听说目标就是个街头小食摊的掌柜而已!
难道有人坑他们?
两个同时想起接到任务时,某个相熟前辈奇奇怪怪的表情,当时没想那么多,现在回过神,那哪里是嫌弃?分明是同情!
他们俩对视一眼,齐刷刷低头盯着自己的菜——
‘那蠢货是我们不知楼的?’
‘没见过,应该不至于吧,不过……现在这情形,也是没准。’
黄阿奴因为有个组织高层的姑母,比自家搭档更了解内幕。
不知楼最近因着老爷子半死不活,继承人迟迟选不出来,几方争斗不休,‘不’字辈前辈们有脑子的全躲了,至于没脑子的,大约不是特别走运的那类,也熬不到‘不’字辈就全死光光。
反正,现在胡乱蹦跶的,全是些他们不大熟悉的小角色。
如今就算真出现个把蠢货,他们也不认识。
顾湘从马上下来,正了正衣服,雪鹰过来给她系好斗篷,她冲蹲在茶舍外不远处的,大概十七八岁的少年人扬眉一笑:“你是这刺客的搭档?”
那少年扑通一声坐到了地上,咳咳,尿了一地。
顾湘:“……”
少年浑身发抖,眼睛里带着泪,表情惊恐,看着顾湘下马,连忙一寸一寸地努力向后面蹭。
“呜呜呜,我不是,我没有,我不认识他!”
哭嚎着,少年爬起来调头就跑,又一小厮手里的麻绳嗖一下飞出去,几乎所有人都没看清楚时,便缠上了他的脖子,绳子一收,这少年被瞬间拽倒拖曳回来,他整个人被勒得脸颊通红,直翻白眼,眼看就要脖颈折断,一命呜呼。
顾湘:“咳,暂停。”
扑通!
小厮松了绳子,只那少年跌在地上有出气没进气,眼睛翻白。顾湘心下也优点慌,面上却不乱,两步过去猛地捶了他胸口一拳。
砰地一声,周围围观的人无不身体一震,心惊肉跳!
不知楼的黄阿奴登时拉着他的搭档向后退了几步,两个人皆是目露恐惧,随时准备闪人。
此时的顾湘,在他们眼中,神情冷酷而残忍,仿佛任何落到她手里的敌人,都只会落个凄惨下场。
“咳咳咳咳咳!”
地上的少年疼得身体蜷缩,捂着嗓子拼命咳。
顾湘起身接过雪鹰递过来的手帕,擦了擦手,温温柔柔地笑道:“把那个也扔下来,他们应该只是来碰瓷的。”
其实顾湘刚才的第一反应,只认为那人是碰瓷来了,不过手底下的高手们反应太快,带得她也有点懵。
顾湘话音落下,小厮把肩头的家伙往地上一甩,这人骨碌碌打了好几个滚,整个人瘫软在地。
“我们都没撞到你。”
顾湘笑了笑,略一低头,“周围这么多人呢,他们都可以作证,你若是不服,可以去官府告我。”
‘麻花’愣了许久,艰难地蠕动身体站起身,他身上本来还带着浓浓的酒气,这会儿全散了,转头四顾,忽然心里一惊。
深更半夜,宵禁的时辰将至,周围却有这么多人在,所有人看到刚才那一幕,不走,不动,不说话,这会儿个个抬着头,扭着头,冷冷冰冰地看着他。
“鬼啊!”
‘麻花’调头砰地一声撞开茶舍的大门,钻了进去。
顾湘:“……”
街面上一片寂静。
黄阿奴还没回过神,就见旁边好几个人把身上藏的兵刃摔在地上,悄无声息地退出长街。
按照江湖规矩,杀手临阵扔掉兵刃,代表放弃。从此不能再对目标人物出手。
第四百一十三章 脑补
这些人退得果决,速度也快。
顾湘连看都没看一眼,再次整理好衣服,举步朝着旁边白云茶舍的大门走去,上了台阶,慢吞吞回头四顾,冲在场的这些围观者盈盈一笑,轻轻道了一声:“辛苦。”
街上几乎所有人,心神动荡。
眼前这目标,实在不是善茬!
人家不过酒后站立不稳跌了一跤而已。
京城街道也不是她顾湘的。
她身边的小厮就把人家捆起来要带去弄死,何等的霸道!顾湘做出这副模样,摆出此等架势,又岂能没有深意?她难道还真能把那两个蝼蚁一般的平民百姓放在眼中?那分明是做给在场所有人看的。
告诉所有人,此时此刻,谁敢招惹她,哪怕只是试探,那也必要承受她暴风骤雨般的报复!
他们这些人光明正大地围拢上来,明着盯梢,见人家理都不理,还心下暗喜,觉其软弱。
呸!
人家哪里是软弱?哪里是不动手?瞧瞧这雷霆万钧的动作,这是明晃晃地告诉所有人,他们这些所谓的职业杀手,在人家眼里不过土鸡瓦狗一般。
顾家这小娘子此时没处理他们,只是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不愿意浪费力气,懒得脏了衣服脏了手,若他们敢动一下,等待他们的必然是无尽的折磨和屈辱!
黄阿奴心下感叹,目光落在那几个小厮打扮的年轻男子,以及那个使女打扮的女子身上。
这几个人都恭顺地立在顾湘身边,看起来平平常常。或许相貌过于俊秀了些,但这是京城,这样的俊秀也很普通。
一阵风徐徐吹过。
他心头微颤,目光忽然一凝,低头拽住自家搭档的胳膊,轻轻地拉了拉。
搭档显然脸色也不对,胳膊隐隐发抖,牙齿咯吱咯吱地响——顾湘身后的那两个小厮,鞋底上凝固了一层厚厚的……‘血浆’。
乍一看,那像是黑色的泥,可仔细看一眼,还有半空中飘来的似有若无的味道,都说明那是血!
许是黄阿奴看得太专注,小厮蹙了蹙眉,很随意地把鞋底往旁边石头上蹭了蹭,目光淡漠。
顾湘一边走上前,斯斯文文,特别有礼貌地敲了敲半开的大门,一边回头看了他一眼,笑道:“杀太多了,仔细手累。”
小厮抬眸叹气,似是抱怨,又像是告状:“那一堆都是我杀的,明天胳膊都累得要抬不起来,小二木个头都要过腰身,不小了,下回换他杀。”
顾湘耸了耸肩:“是该好好练练,到底是小孩子,手不稳不快,每次都弄得血呼啦啦的,光是收拾就让人心烦。”
黄阿奴猛地一哆嗦,控制不住双腿发软,使劲揪着搭档的胳膊才没有瘫到地上去。
多么的,泰然自若!
不知楼的人大部分也不知道,黄阿奴其实有个本事,他的耳朵很特别,能听到别人听不到的东西。
当然,不是什么神神鬼鬼的那一类,唔,他能听出别人话里的真假,至少能听个八九成准。
其实不光是真假,还能听出很多不同的东西,比如说一个人危险不危险,他也能从对方的心跳声,呼吸声,脚步声等等细节中听出来。
可是今天,黄阿奴却觉得,自己的听觉很可怕!
在他的感觉里,顾湘是平和的,温柔的,泰然自若的,他身上一点危险性都没有。
但偏偏,他听着这位用如此平淡的语言谈论杀人!
这些人都没说谎,应该说,在对杀人极漠视这件事上,他们没有说谎,那小厮说自己一口气杀了很多人,沾染得鞋底都是去不掉的血污,这是真的,他说他累了,到是有几分假。
黄阿奴感觉,他声音里的冲淡平静,就好似他再杀个三天三夜,也不会累。
当杀手的,黄阿奴也会杀人,也知道杀人是什么滋味。
黄阿奴只觉身体都不受控制地颤抖,手足发软,一咬牙,把扁担也扔到了地上去。
杀手临阵弃刃,事后肯定要上黑榜,不光是名声有损,再想接到好做钱多的任务比以前要难得多,还不知熬多长时间,才能把这些影响都消弭干净。
可也不能为了这些名声啊,或者别的东西,真把自己的小命扔在这儿。
他可还没活够。
黄阿奴心下长叹,举目抬头,月光晦暗,细雨过后的长街上雾气朦胧,就如他的心情一般。
拉着搭档的胳膊,黄阿奴一边走,一边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兵刃落地的声响,仿佛有传染性,眨眼间街上就变得清净起来,当然,自然有一些心性坚韧,志在必得的人物仍然在。
街面上空空荡荡,大家面面相觑,屋檐上飞过几只孤零零的野鸟。
几个人沐着寒风,顶着月亮立在原地,不知不觉间就浑身不自在起来。
心情也显寥落。
对视一眼,他们看着顾湘连头都不回地钻到那间陌生的,简陋的茶舍里,就先悄无声息地避了开去。
洛风坐在屋檐上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哆嗦。
扑棱棱!
夜行的鸟在他头顶上呼啦啦地飞过去,又呼啦啦地飞过来,他转头找了半天,没瞅见老张,才想起老张根本没来,那厮每天晚上都要按时睡他的养生觉。
“老张啊!我们都是混账!”
为什么他们家郡主娘娘的心肝宝贝女儿,会变成这么一副恶魔一般的模样?
虽然郡主娘娘也是潇洒如风的性子,偶尔做事也喜欢凭心意,而非去遵循约定俗成的规矩,可至少郡主娘娘绝对脑子没病,不会以杀人为乐?
洛风今天特意把自己手底下能动的人都叫上了,一部分跟他一起隐在暗处,一部分就混在那群杀手堆里,随时准备策应小娘子。
事情发展到如今这地步,洛风自是不敢稍嫌轻忽,就怕小娘子受伤,可他叫这么多人,其实更主要的心思,还在让他的弟兄们都能看看他们家小娘子!
这些年来,弟兄们认定的人是宫里那位。
虽说后来自己发现不对,这些兄弟们也隐约察觉到不对,可——哎!哪有那么容易就改弦更张!
洛风捂着额头喃喃:“早知道就由着弟兄们脑补!”
第四百一十四章 争吵
顾湘进了茶舍大门,伫立半晌,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笑完又叹了口气。
她这阵子其实心情一直都说不上太好,毕竟死了人,最近杂事也多,夜深人静时,总是忍不住有莫名的惆怅。
世道艰险,未来如何,全无定数。
今天她到是头一次感觉没有很迟钝,反而敏锐地察觉到门外那些人的心理变化。
大约那帮杀手把她当成杀人如麻的厉害人物了。
“还挺有趣的。”
顾湘自己知道,她本性上只是个寻常普通人,只前面为着能救顾庄,救自己,救原主的家人,活用了一把系统,装了好几日的高人。
结果这一装,到还真有些旗鼓南下了,不光忽悠了别人,自己人也是晕晕乎乎。
当初她在顾庄修建了洞天福地,因着菜园子也好,还有养的鸡鸭鹅鱼并小猪仔,甚至养的小柿子和大可爱,变化都是翻天覆地,她心里其实多多少少有些担心,总是似有若无地暗示身边有擅长种田的高人云云。
顾湘也不过是不愿意放弃福利,仗着顾湘老百姓们大部分靠她维持生计,各种莽撞而已,心里并不是没有担忧,没有害怕。
结果秋丽她们,还有村子里的村民们却个个视而不见,好似她那么一大座宅子里冬日鲜花盛开,是极正常的事。
她当时松了口气,一颗心算是放下了,只觉得或许是她那个‘修路队’实在唬人的厉害,毕竟系统出品,皆是绝对的精品,一群出来干活的建筑工人个顶个都是大高个,身材健硕,面容英俊,一看就不是寻常人,但凡家里不是肉蛋日日都能吃得饱足,从小便以诗书礼仪教导,那绝对养不出这样出色的人才。
村民们心里盘算些小九九,到底还是有些怕她。
顾湘每日都忙忙碌碌,不为自己的命奔波,赚美食点也上瘾,她算是终于有些明白,为什么好多人能不眠不休,一口气通宵玩游戏了,她赚美食点时,如今也开始有了瘾头,每天看着那数字蹭蹭地向上爬升,心里便特别高兴。
如此奔忙,她便很少想别的,此时回神,才忽然发现原来在别人的印象里高深莫测些,其实还是很有好处的,有时候或许能少上许多的纷争。
就说今日,她家几个小厮不过是为了最近需要办的什么酬谢宴席,多宰杀了些鸡鸭牛羊,储备食材,顺带着给家里的小帮厨做练习用,出门有点急,衣服鞋帽都未更换,结果就让人脑补了好些不太健康的东西。
唔,顾湘幽幽一叹,又忍不住想起自己那所谓的酬谢宴来。
按照谢厨他们的说法就是,新晋的金厨们好好亮亮相,给前辈们来点压力,也让京城厨师圈子热闹热闹。
谢尚的说法反过来听也是可以的。
京城厨师界的老人们对新晋的厨师,肯定是左眼写了挑剔,右眼写着不屑一顾,正想着趁这次机会好好评估下新人的水平,顺便认真给个下马威,教导教导规矩。
谢尚谢厨的传说之一,不就是金厨答谢宴的时候,把专门来狙击他的恶客给吃哭了,而且从此哪个月吃不到谢家的鱼,就浑身不自在。
那恶客算是京城圈子里臭名昭著的老饕之一。
有钱有闲有权有势,舌头好,嘴巴挑剔,口舌伶俐,还有威信,那时候的厨师最怕遇到他这样的恶客,不过谢厨这一战,到让他偃旗息鼓很多年。到不是说他不露面了,事实上,在老饕圈子里他还是很活跃,不过到成了个好好先生,吃到新鲜口味,但凡有可取之处,都是要大夸特夸一番的。
如今京城食界暗地里大名远扬的刁钻食客,早已经更新换代了好几回。
听谢彬说,最近有两个食客,一男一女,不知来历名姓,瞧着做派应该是大户人家出身,穿着打扮也鲜亮,女子佩戴的手艺从来都是京城最流行的样式,不过这两个人出门觅食总爱戴个护住半截脸的灰扑扑的面具,便是谢彬见了几回,也认不出人。
这两位有一回吃了谢家菜,由谢尚亲自教出来的,谢家子弟亲手做的清蒸鲈鱼,就吃了一口,便喷了那个厨子足足一个时辰,那是一个脏字没有,就把人家厨子给说得有大半个月没敢动过锅铲,进过厨房,精神恍恍惚惚,若不是谢家弟子自小受过严苛训练,在承受压力方面比普通厨师要强得多,还指不定会出什么大问题。
“宝啊,你这是怎的了,大半夜的,乱跑什么!”
“你个混账东西,在外头又惹了什么祸,你怎么不死在外头……”
“呸,你个老不死的,还好意思骂我宝儿,你自己没本事给宝儿赚钱,赚宅子,赚聘礼,害得宝儿让人嫌弃欺负,这会儿到来耍威风,我看你动我儿一下试试,看老娘不撕了你!”
顾湘稍稍走神,便听后院的方向传来嘈杂声,又哭又喊又闹的,声音传出老远。
在脑海中再次回想了下当时莹莹发簪内字条上的内容,顾湘回头看了看雪鹰。
雪鹰点点头:“是这里。”
“那坐一会儿。”
顾湘莞尔,到也不着急。
宁宇飞话里话外的意思,她‘应该’知道范家出了事,也‘应该’知道薛山的事,还给了她这么一条线索。
顾湘是挺好奇,所以来看看。
后院那边还在吵,顾湘视力好,隔着半开的门和门帘,一豆灯光,隐约能看出刚才碰瓷之人的同伙。
少年郎脸色惨白,身前站着一对老夫妇,看起来有五六十岁的模样。
儿子十七八,爹娘五六十,应该是老来子。
顾湘知道,白云茶舍就是由一对老夫妇经营的,在京城经营了已有十六个年头,生意不景气,赚不了多少钱,也不知这两个人为何不卖了‘茶舍’另去谋条生路。
门外的少年郎抿着唇,蔫头蔫脑,他爹佝偻着身子,气得脸色涨红:“慈母多败儿,你这宝贝疙瘩再同外头那些狐朋狗友混,早晚你得去阴沟里给他收尸去。”
也不知哪句话刺激到少年,他恨恨地咬牙,瞪着他爹:“我需要钱!你不肯卖了你这破茶舍给我凑,我除了自己想办法,还能怎样?”
第四百一十五章 承诺
少年的声音尖锐又刺耳。
“我和招娣青梅竹马,她家要的聘礼是高,可她们家也是没办法,招娣的弟弟脑子不行,她爹又病着,她们家除了要把招娣卖出个好价钱,还能有什么法子?我这辈子就要一个招娣,你们不肯给我出这笔钱,你们见死不救,我不能,我绝不让招娣被卖!”
少年气哼哼地看着两个老人。
他爹大怒,抄起扫帚就要打他,“你个混账东西,就这么跟你爹娘说话?当初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玩意,合该一生下来就扔到尿壶里淹死!”
一扫帚过去,少年的娘亲却像一头暴怒的狮子,一脚踢过去,把老头子踢得一趔趄。
“呸,我先把你闷尿壶里去,宝儿啊,你别急,别哭啊,娘再给你想法子,一定有办法。”
当娘的心疼得不行,搂着儿子一阵心肝肉的叫,他爹气得不轻,却是一根手指头也不敢动自家婆娘,只小声哼哼,“使这么大劲儿踢我,把我这腰给踢坏了,对你能有什么好处!”
少年沉默半晌,猛地从他娘怀里挣开,向后退了几步,扑通一声跪下来。
他娘登时吓了一跳:“你这孩子,这是作甚!”
少年咬咬牙,扑过来抱着他娘的腿大哭,“娘啊,你们这茶舍本来就不赚钱,也就是这地皮,这宅子值钱,何苦守着它不放?你们又没做生意的本事,分的茶就是我都不愿意喝,何况客人们,咱京城多少家茶舍,就你们这点能耐,难道还想赚了大钱?”
“娘,儿子求求您,您就卖了这茶舍吧,儿子只要五十两,招娣她娘说了,只要五十两就把招娣嫁给儿子!儿子和招娣一定会好好孝顺您二老,我们两个会拼命干活赚钱,让您二老安享晚年。”
他娘心疼的眼睛都红了,却是闭紧牙关,轻轻摇了摇头,尚来不及说话,少年一下子松开手,站起身,抹了把脸,高声道:“您若是不答应,就只能看着我去死!”
少年冷着脸,倔强地看向父母,“你们自己选,是要儿子,还是要你们这破烂茶舍!”
他爹皱眉,脸上的怒气尚未收起,狐疑地瞪着儿子:“你说什么?”
他娘更是吓了一跳,走过来抓着儿子的胳膊:“宝儿,你可别胡来。”
“来不及了。”
少年低下头,一字一顿地道,“我从严大那儿借了六十两银子,月底不还,利滚利地到下个月,就得还七十两,你们自己看着办!”
他娘脑子里嗡地一声,整个人向后倒去,他爹赶紧一把扶住,少年也吓了一跳,向前走了一步,对上他爹怒气腾腾的眼,却又瑟缩了下,低着头向后退了一退,满脸惊恐畏惧。
一时间整个后院都安静下来。
半晌,他娘恢复了力气,慢吞吞地站直了身,顾湘远远看着,这老人家仿佛瞬间衰老了十几岁,整个人的精气神都不见了。
要说他们一开始看着也老,可便是老,也是很精神的那种老人,活力十足,除了容貌,完全不逊于三四十岁精力旺盛的年轻人。
那么此时,两个老人就有种行将就木的感觉。
少年咬着牙,哭着道:“阿爹阿娘,你们救救儿子,给儿子一条活路,你们知道的,严大到底有多凶恶,我要是还不上银子,他一定会,一定会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两个老人沉默不语。
少年大哭:“你们可就我一个儿子,这破茶舍有什么值得你们留恋的。呜呜。”
他娘叹了口气,轻声道:“宝儿,你走吧,离开京城,去别处躲一躲。”
少年一愣。
他娘神色晦暗:“这茶舍,不是爹娘的。”
“不可能!”
少年咬牙,“我看过地契房契,户主分明就是阿爹,这房子也是阿爹你的……难道你们宁愿骗我,也不肯给你们亲儿子一条活路!”
“房契是写的我的名。”
他爹这会儿到不怒了,轻叹一声,“但这房子,这地,都是爹的一个老朋友的,这些年来,你爹娘只是在这儿照管它。”
“照管?我小时候就在这老宅里住,住了十好几年,你现在却告诉我,这是你什么见鬼的朋友的地方?你在骗谁?”
两个老人摇头不语。
少年回过神,连声道:“别管是你们的,还是什么朋友的,既然都交给咱小二十年了,想必你那朋友也不会介意你们卖了它,来救你们儿子的性命!娘,你看看儿子,我是你亲儿子,你舍得让我去死吗?”
他娘叹了口气:“娘当然不舍得,可宝儿,人活这辈子,对某些人的承诺,能当屁一样,说放就放,但对有些人的承诺,却是百死也不能毁,你爹娘对这宅子主人的承诺,就是百年千年,绝不违诺。”
少年茫然无措,根本不懂他娘在说什么。
顾湘却是不由眨了眨眼,轻声叹息。
看来这对老夫妇,也是有故事的人。
她一叹气,门口两个老人骤然转头看过来,满脸的警惕:“是谁?”
“深夜冒昧来访,还望海涵。”
茶舍老板怔了怔,把半开的门推开,举目望去,借着灯光一看顾湘,登时把手里提着的灯笼扔到了地上。
老板娘低头去捡,一抬头也愣了愣,瞠目半晌,抬起手揉了揉眼睛。
顾湘一笑:“是宁宇飞指点我过来的,不知两位可能告诉我什么事?”
老板,老板娘对视一眼,明显有些神思不属,半晌才回过神:“有,有。”
老板娘忙迎上前几步,左看右看地细细端量顾湘的脸,越看眼底的亮光越重:“啊,我这就给小娘子泡茶。”
顾湘也没拒绝,老板抹了把额头上的汗,讪讪道:“小老儿知道小娘子要寻什么,是不是薛山留下来的那本,唔,日记,对日记。”
“日记?”
这词可够新潮的。
老板一边说话,一边走到旁边柜台处,在一堆堆积得老高,杂乱的茶饼里面一通乱翻,不多时就翻出个牛皮纸的纸包,拿过来递给顾湘,小声道:“就是这个。”
“我们两口子早年和薛山有些交情,差不多三年前,薛山晚上忽然找上门,把这本日记留在了我这儿,说是将来若宁宇飞让人来取,才能把日记交出去。”
第四百一十六章 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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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七章 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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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八章 旧事
顾湘幽幽一叹,把桌上的冷茶一口气喝完。
“走吧。老板,您这茶还不错。”
这茶她喝着一点都不难喝,就是这种清淡的口感,很有后世的味道,至少顾湘喝起来比秋丽他们玩出诸般花样的茶水更适口些。
老板和老板娘脸上一下子红了,眼角眉梢间都流露出些许笑意。
“那小娘子就常来喝,当初……咳,小娘子慢走,天黑了,小心路滑。”
顾湘略一颔首,想了想回头笑道:“过几日我欲开宴席,宴请京城几位金厨,不知辛老板二位可否为我准备茶点?”
老板一愣。
老板娘连连点头答应,问也没问价钱,看她这架势,简直像是一文钱都不要,也愿意为顾湘干活。
两人的目光都殷殷切切的,雪鹰忍不住皱眉看了好几眼,偏对方也不像是要图谋不轨,她也不好直接出手轰人走,只能皱眉低声催促了几句:“天快亮了,家里还要准备朝食。”
“等等,等等。”
老板忙拿起扫帚,老板娘也拿来了墩布,把外头石阶上的灰尘落叶,还有外头的地面都打扫得干干净净。
顾湘吓了一跳,登时笑起来:“我可没什么洁癖。很不必如此。”
辛老板和老板娘讪讪一笑,手下却不停,看样子简直恨不能把每一条石头缝都给清理一遍。
雪鹰盯着这二人背影,先是蹙眉,半晌却渐渐缓和了神色。
这两个人年纪虽然大了,却似有一身很不错的武功,不敢说高到什么地步,但比起开封府张捕快这样的江湖三流高手,却是没差太多。
像他们这样的身手, 若只想过平常的日子, 不敢说有多富足, 总归还是能过得不坏,无论他们谋什么样的差事,都比在此经营这么一家半死不活的茶舍, 来得更轻松,更好过。
顾湘出门上马, 辛老板和老板娘伫立在石阶上良久, 长久地看着顾湘的背影, 直到再也不见,老板娘才笑起来, 忽然抬起胳膊肘戳了辛老板一下:“看你那傻样,一句正经话都说不出,你好歹拉拉家常, 问问小娘子这些年过得咋样。”
辛老板讪讪一笑:“……这不是人都懵了, 还说我, 你个婆娘也没比我强到哪去, 还不是憋不出几个字。”
夫妻两个心情大好,一时竟连儿子带来的麻烦都暂时先忘在了脑后。
洛风从房顶上下来, 直接从大门里钻到门洞子里,跺了跺脚,哈了两口气暖暖冷得有些僵硬的手指, 抬头看着辛老板夫妇两个直叹气:“……你们俩也太……太……”
谄媚!
“怎么,认定了?连我都没查出什么严丝合缝的证据, 到是那位三公主,可是由郡主娘娘身边的奶嬷嬷抱着送回来的, 奶嬷嬷把人送到高家,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去了, 这位夏嬷嬷是郡主娘娘身边的老人,自来忠心,绝无问题。”
洛风越说声音越低。
早些年他们从来没怀疑过三公主的身份,陛下也没怀疑,自然有其缘故。
“……郡主娘娘身边的人大部分都惨死在那一役。”
洛风皱着眉,神色紧绷。
若不是郡主身边的人都死绝了,郡主也不会……没了。
“老辛,当年郡主娘娘说,让你帮她守着这家茶舍,好让她有个能安安静静喝茶的地处,其实也只是个借口,不过是想安顿你们两个罢了,若不是郡主娘娘没回来,你们自还有别的前程……如今又何必苦守着这么个茶舍,我都看不下去,看着就难受。”
辛老板翻了个白眼:“有什么看不下去的,你们觉得苦,我们……却心里甜的很。若不是有这间茶舍,有个想头,这些年我们早熬不下去了。”
“不说这个。”
老板娘神色肃然,“宫里那个雀占鸠巢这么久,我们没本事,不过是两个只能给娘娘添麻烦的蠢物,你可是娘娘一手教养大的,张老当年可是郡主身边的大管事,里里外外都是老张当家,现在可好, 让年轻人压在头上去,说话还没老冯他们管用!”
洛风一噎,沉默半晌哭笑不得:“你们今天才头一次见到顾小娘子吧,怎么到比我们还相信她?无论怎么说, 宫里那位三公主确实是夏嬷嬷拼死给带回来的,这,这空口白牙说她就是个假货,那也不能够。”
老板娘冷笑:“怎么,夏嬷嬷难道说了她是郡主的骨肉?”
洛风愕然:“难道没说?”
“夏嬷嬷送回孩子时,人都不行了,一句话也没说便没了气,这事闹得沸沸扬扬,满京城都知道,你能不知?”
老板娘没好气地道。
洛风茫然无措:“可是,可是——”
夏嬷嬷拼死送回来的,身上的襁褓都是郡主娘娘之物,那不是郡主娘娘的骨肉,又能是谁?
茶舍是老宅子,实有些陈旧,辛老板夫妇二人虽说对房子十分爱惜,隔上几年便要请人来修补修补,可这些年风吹日晒,早年还遭连累遇过一回火灾,这宅子墙面斑驳,屋顶也是漏风漏雨,这会儿三人立在门洞里,四面呜呜作响,光听这动静,竟平白多了三分凄冷。
老板娘脸上露出一抹奇妙的神色,叹息道:“你觉得,郡主娘娘在那种危急时刻,会先顾着自己,却不去顾另外一个襁褓中的孩子?”
洛风愕然。
老板娘摇摇头:“郡主娘娘不是那样的人,所以,夏嬷嬷拼死带回来,陛下费尽心思,遣派无数人手,追查到的,也不一定就是郡主的骨肉。”
洛风:“……”
他一时竟觉得辛老板夫妇二人的话,竟有几分道理。
“……我从没这般想过。”
不光是他,郡主身边其他人,大家都没这般想过。
“高家,李家,都有好些人在,都是在郡主身边侍奉过的,也都见过高如玉的女儿,他们都说三公主便是郡主的骨肉,都说高如玉的女儿丢了。”
洛风轻声道,话音未落,心中就好像长了草一般,难受的紧。
他如今心里很确定,流落在外将近十六个春秋的顾家小娘子,才是郡主的亲骨肉。
第四百一十九章 清晨
风越来越大,洛风沉默下来,辛老板两夫妇也是半晌无言。
天色都泛起点点的亮光,辛老板搓揉了把脸,挥挥手把洛风打发出门去。
“我们两口子没本事,也就是这两条老命,以后若小娘子要用得着,要我们舍了,也是心甘情愿。”
“不过小娘子和郡主一样良善,想来我们也是白想。到是小洛你,武功又好,年纪也轻,还有老张,从来本事大,都别歇着了,赶紧支棱支棱,可要好好护着小娘子,千万别阴沟里翻船,最后到让个假货耀武扬威地坑害到小娘子身上。”
洛风:“……”
嘤!
他脸上不显,却是心慌慌,脑子里也一团乱麻。
辛老板说的简单,可如今他们的人大部分都把三公主当小主人供着,尤其是云哥,在赵畅面前简直就是眼盲,心盲,哪怕赵畅放个屁,他也觉得是香的。
洛风如今都不敢把自己的心思,跟他透露个一星半点。
现在云哥只当他散漫,不爱在京城名利场里打转,想过点自由自在的生活,虽然满嘴的嫌弃,见了面也免不了要吵架,到底还能维持和平。
如果一旦自己的心思让云哥知道——洛风猛地把头往旁边墙壁上撞了下。
“那可热闹。”
云哥不掀起大战,把自己给弄死,那就是他走了狗屎运,把云哥给弄死了。
“那小子从不知道什么叫尊长, 只是白疼他了!”
早知道这混球的脑子这么容易丢, 当初该找大夫来, 给他好好补补他的脑子。
洛风哀叹了半晌,忽然又一笑,其实也不必太担忧, 云哥在小娘子面前不也一连吃了好多亏?
“小娘子的运道旺得很呢。”
若是云哥一定要同小娘子斗,倒霉的必然不会是小娘子。
洛风收了脸上的笑, 叹了口气, 只希望云哥别触碰小娘子的底线, 否则,自己就算想, 也救不了他。
云哥真到了该死的时候,自己是不可能为了他去和小娘子争的,他做不出来。
“辛老, 辛佑那小子欠的债, 我去同王五交涉, 你就别操心了。”
辛老板摆摆手, 叹道:“这事同你无关,你不必管。”
老板娘也摇头:“不是什么大事, 洛小哥,你如今多顾着小娘子要紧,这点小事, 怎么也劳动不到你。”
洛风也没再多言,不过是几十两银子罢了, 很不必放在心上。
天色渐渐亮了。
顾湘回家也没睡回笼觉,先去泡了个澡, 雪鹰写了一张很特别的药浴配方,配出来没有药味, 反而带着淡淡的百花香,泡过之后浑身舒坦,一宿没睡,此时却是精神倍增。
泡完澡,顾湘去看了看朝食的准备情况。
家里的小帮厨们如今也算是半出师,顾湘手把手地教了这么久,做出的朝食已经颇有‘顾记’的本味。
顾湘看了一眼,还算满意,手抓饼做得最好,层次分明,油而不腻,烤得恰到好处,她吃了一张,也觉得滋味甚美。
“粥到是火候大了。”
顾湘尝了尝粥,就往粥锅上盖了一张绿色的签子。
旁边两个小帮厨低垂下眉毛,面上不禁流露出一点沮丧来,顾湘失笑:“看火候是个技术活,不要说你们,就是我自己都差得远。下回带你们去樊楼喝喝人家的粥,你就知道差距了。”
因着谢彬就在隔壁经营朝食,那位是个好吃的,去樊楼对他来说和回家一般,有时候有伙计给他送朝食,就是樊楼做粥做得最好的大厨,亲自上灶,熬煮了大半宿的粥。
谢彬自己吃着好,自然也要送给顾湘尝尝。
顾湘喝过一回, 竟就有些上瘾, 只派了雪鹰去樊楼买粥喝, 一来味道不大对, 二来也贵,顾湘也只好忍下这点瘾头。
不过她的调味技能一流, 尝过一回模仿了几次,便模仿了七七八八,只在火候上依然把控的不太好,所以再怎么努力,也只有这七八成相似。
也是吃过樊楼的粥,顾湘在熬粥上也定了规矩,合格的可以上灶去卖,有吴八文钱一碗的,有五文钱一碗的,还有两文钱一碗的,但若是火候不对,不能合格,哪怕寻常的舌头吃不出,那也不能卖。
只如今这世道,粮食肯定不敢浪费,顾湘盖上绿色的签子,这粥就是免费的粥米,不要钱,先到先得,送完为止。
顾湘依次尝过朝食,她也就吃饱了,交代了几句,就不在门口盯着,先去书房给她的请柬收个尾。
金厨‘答谢宴’的请柬,顾湘已经写得差不多,只思来想去,到底是要在京城立足,还打算打响了名声,把‘顾记’的生意规模做得更大一点,那便是要混京城的勤行圈子,所谓入乡随俗,她还是改了自己只请相熟客人的主意,写了二十多张制式的请柬,叫老狗过来送到樊楼,交给谢尚谢厨。
“你给他就是,谢厨肯定明白。”
老狗应了声便带着请柬出门。
顾湘看了看天,此时天色蒙蒙亮,太阳已升起,东边半边天红通通一片,她这才换好衣服进了厨房。
一进厨房大门,顾湘就看到已经放在案板上的一只漆黑的盖着油毡的篓子,还有几个几乎透明的大肚薄瓷罐子。
她忙从里面把从顾庄运过来的鲍鱼干,仔细检查了一番,至少有一大半的质量还不错。
“看来还挺幸运!”
顾湘不由一笑。
这鲍鱼干并不是顾湘要的,显然是‘顾记’那边听说顾湘要办宴席,特意选了好食材送来。
她也不禁松了口气,最近京城的食材都极贵,不光贵,真正上好的海鲜还很难买到。
一开始她对这答谢宴没大上心,只随着日子临近,开始筹备,这心里就情不自禁地紧张起来。
想了想,顾湘就翻出几个瓷罐子,把鲍鱼干放进去,又舀了一大盆冷泉水,把这些鲍鱼干通通泡起来。
这些鲍鱼干,大部分是顾湘还在顾庄时,带着农场的老手们帮忙制的,一直保存完好,不敢说能同京城最顶尖的食材比,却是别有一番风味。
秋丽立在厨房外,听见里面的动静,低声对赵素素她们笑道:“小娘子这是上了心,如此才对。”
她向来争强好胜,在她看,既是要办宴席,那就得做到最好,让所有厨师们从此刮目相看才成。
第四百二十章 红粉如骷髅
转眼间,三日光阴飘然而逝。
顾湘在这几日里,一步也没跨出过大门,门外风雨仍骤,偶尔能听食客们闲谈几句,说是自从京城大盗宁宇飞被抓以来,开封府,刑部,大理寺等衙门就日日加班,夜夜点灯,从官员到小吏,都忙得前后脚跟不着地,除了加班加点地审讯外,就是应付那些泉涌而至,打探消息的京城贵胄。
这帮贵胄子弟都是家里让宁宇飞光顾过的。
“张捕快昨天来,本来想喝点酒,结果刚抿了一小口就让手底下的人给强硬制止了,我瞧他模样极可怜,简直馋得不成,只公务在身,那几个小捕快实在不敢让他饮酒。”
老狗一边劈柴,一边同顾湘和秋丽她们闲聊。
“昨天张捕快好像说,那帮苦主中有好几个,交上去的失物清单里根本没多少贵重物品,却对这事特别上心,天天来问进展,用尽了法子打探那大贼的口供,我们衙门管文书的几个小吏都要顶不住了,一个个地都想请假去躲,为了请假这事,简直是争得面红耳赤,哎,也不知这些贵胄公子们心里都藏着什么,他们表现得如此慌张,岂不更让人觉得是心虚?”
就是老狗这般粗人,也看出京城内部暗潮汹涌, 某些世家大族, 暗藏龌龊, 大约是让宁宇飞抓住了什么把柄。
“上面那些大官们想必也不是傻子,我能看出来,大家想必都能看得出来。”
顾湘莞尔:“王哥可不算是粗人。你的学问, 能胜过京城八成以上的人。前几日王哥你不是还挺自信,这会儿怎么到谦虚上了?”
老狗脸上顿时一红, 嘿嘿笑道:“见笑见笑, 那不是大家都这么干, 到那种时候,就是得往脸上贴贴金。”
顾湘说的前几日, 就是有媒人登门,想给老狗说亲的那一日。
如今‘顾记’在京城的名声极为响亮,老狗一直负责对外交际, 探听情报, 他为人灵活, 别看有一张凶恶的脸, 却是擅长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到京城没多久,就把自己的交际网给扩建到京城的街头巷尾去。
别看认识的多是街上贩夫走卒,可也算是人脉广阔, 前几日就引了个媒人上门,特别积极热情地想要给他说亲, 一来探探他的家底,性格, 同时要问问他想要什么样的媳妇。
这可把老狗给美死了。
老狗心里一美,自然就话多, 不光很是显摆了一番自己的家产,存款有四百多两银子,在顾庄有宅院,有田地,且在京城‘顾记’当差,每月月俸也有五两,平日里为小娘子做活,赏钱到是月俸的好几倍,还能再领一笔各种分红的钱,如今一个月差不多能有二十两左右。
不光赚钱多,老狗还显摆了一回自己的文化知识。能识字,会读书,算账更是一把好手,不只如此,他还说自己会写诗,当即就当着媒婆的面吟诵诗文数首。
当然,可能不那么规整,有点打油诗的意思,但能作得了诗,在这媒婆看来完全能吹一句才高八斗,文武双全!
人人都道,京城的读书人多,就是商户人家的子弟也要读书,可在真正的寻常百姓中,能读得起书的终归是凤毛麟角。
谷巄
就老狗这条件,不要说要求不高,连是不是寡妇都不介意,只要五官端正, 年纪与他相配,性格直爽,别太扭捏, 其它什么身家背景通通不在乎, 他就是真想娶个小家碧玉,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好几个媒婆都当他是香饽饽,最近几日老狗一直春光满面的,说不定这回京城之行,他能正经寻个娘子带回顾庄。
聊了几句闲话,老狗把柴火堆好,就赶紧又带着人出去搜罗食材。
顾湘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心里有些感叹,老狗都知道的道理,想来官府中大部分人都看得明白,只是看得明白,不一定要想得明白,想得明白,也不一定要说个明白。
这世道,当官的心里也有那四个字——‘难得糊涂’!
顾湘是个厨师而已,换了别的事上,她不会关心这些东西,但总觉得宁宇飞对薛山,对范家,知道得太多了些,说不定,他也同长荣郡主有些关系。
“长荣郡主吗?”
在京城待得久了,哪怕顾湘没有认真去打听这个人,甚至还带着些逃避的心里,故意在回避,但她还是不知不觉间,了解了些关于长荣郡主的故事。
她叫高六合。在她出生的时候,高家已经显得有些落败了,家中子弟多不成器,她的父亲高修泽到是考中了进士,好歹算是给这个行将就木的大家族又注入了新的力量。
小时候她便有过目不忘的天分,虽不大爱读诗书,但各种杂书却读了很多,高家老夫人很喜欢她,有几年一直把她带在身边教导,还对别人说,高家所有子弟中,无论男女,六合的天分最高。
六岁之前,高六合不爱在家里待着,经常出外游玩,一出门就爱闯祸,曾烧过大相国寺的厨房,下棋逼哭了翰林院的冯翰林,吓哭过公主,打哭过京城大半的贵胄少年。
十五岁以下的少男少女,一半人崇拜她如神,一半人恨她入骨。
六岁之后,她终于跟着他外放做官的爹出了京城,可她的名声却是一发不可收拾,在十五岁回京之前的这几年,她以一己之力,从偏远小县城,到府城,皆让她‘买’了下来。
所谓买下来,就是她靠着做生意盘活了穷困潦倒的城池,让满县城,满府城的老百姓们,从乡绅到贫民,都享受到她创造的红利,与此同时,她自己也是赚得盆满钵满,还顺带着推着她爹一路升职。
几年的工夫,愣是从七品小官做到了从四品的知府。
多少官员一辈子也就止步在这个位置了。
要不是她爹遇到意外死的早,怕是高家从她爹那一代开始,就又能回到京城大世家的行列。
自十三岁跨马再入京城,整整十年,京城闺秀中再也听不到别的名字,有她高六合在,红粉个个如骷髅。
第四百二十一章 情绪
顾湘盯着准备泡发的鲍鱼,海参一类,按时换水,每次换的水还不一样。
这活实在是有点枯燥。
她就干脆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把两条大长腿舒展开来,腰底下和肩膀上都放上靠垫,继续去想些,本以为自己不大乐意去想的东西。
高六合几乎就是她那一代京城名门贵女们的噩梦。
听闻那时候京城流行一种小诅咒的布娃娃,女孩子们偷偷从能出入来往个家族的牙婆,小贩手里买个素缎面的娃娃,在上面写上‘高六合’的名字,再扔到炭盆里烧掉。
据说这样就能避开高六合带给她们的威胁,能让自己得到更好的命运。
本朝朝廷特别忌讳巫蛊之术,这些千金们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也是远离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奈何碰上一个高六合,全京城的淑女都变了脸色,个个铤而走险。
后来这事连宫里都被惊动,皇后太后也要过问此事,当时的当今陛下,还是太子,听到这些消息更是火冒三丈,那么好脾气的一位太子,愣是气得在自己的寝宫里骂了两日。
最后还是高六合自己笑嘻嘻,半点不当一回事,顺带着也安抚了自家发小笑太子的暴怒情绪,还拦了消息暴露,才没让那些一时犯起糊涂的小娘子们吃个大亏。
别说什么法不责众,真要让这事爆出来,可不是说一句‘法不责众’就能完。
到高六合十八岁那一年,她的商业版图就已经遍及全国,不过知道的人并不很多,也并不特别起眼。
和别的大商人不同,高六合每到一个地方,都更喜欢用合作的方式挑选本地的小商户联手合作经营赚钱。
除了海运和粮食,是高六合自己完全捏在手里的产业, 其它的绫罗绸缎, 珠宝首饰, 酒楼食肆,客栈镖行等等,大部分她都只是搀和了一脚, 而且和她合作的那些商家,一旦合约到期, 想要自己去经营, 那她也绝不阻拦, 该撤资就撤资,绝不贪心。
高家人也只当她是小打小闹, 闹着玩的,她从小就嘴甜聪明,在家里无论她爹娘还是老祖宗, 都疼爱她的紧, 给她的零用钱也多, 从小她就是靠自己积攒下来的那点零花钱经营自己的生意, 结果十年过去,她越赚越多, 而且不光是生意做得红红火火,最重要的也不是生意,是她手底下养出来的那些忠心耿耿的, 把她当神一般敬畏的手下,还有她结交下的人脉关系。
那时候无数贵公子都对高六合一见倾心, 他们家里的长辈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因为家里孩子们的争风吃醋之类的事就大发雷霆, 最矜持也不过是冷淡地训家里儿子几句,并未太过阻止, 现在顾湘想来,还真不一定是当年长荣郡主的魅力无敌,可能更多的,还是看重高家这位小娘子的钱和人脉。
尤其是她因着助朝廷救灾有功,救治疫情有功等等原因,被册封为长荣郡主以后,倾慕她的京城贵公子们到底有几分是真心,那就更不好说。
顾湘猜,当年高六合选来选去,选了李家二公子李宁这么个不上不下的人物当自己的夫婿,大约是觉得李宁更真诚。
当初这位李二公子就是出了名的不慕富贵,虽才华横溢,却只爱寄情山水,是一代山水名士。
顾湘这几日总是想起长荣郡主来,或许是因为薛山?
也或许是因着那些突袭‘顾记’的刺客们!
她经营的是正经食肆,这一天到晚的总有人突袭,又是毒蛇又是杀手,实在让人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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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时候开封府的衙役过来吃饭,就让老狗套了几句话,卢云卢九郎让人给保了出去,他在衙门时,是一问三不知,因着他的身份,上头也不好给他用刑。
本朝的规矩,刑不上士大夫。
卢云虽没当官,可在京城也是极有声望的读书人。以他的身份, 但凡不是犯了什么需得抄家灭族的大罪过,没有得罪身份背景都招惹不起的人,想让他被明正典刑,实在不是容易事。
衙门到也不是一点正经事都没做,他们已确定了薛贵顶替假冒薛山的事实。
那日薛贵的娘跪在儿子的墓前嚎啕大哭, 一口一个对不住薛山。
薛贵冒充兄弟, 别人认不出来,当亲娘的又怎会认不出?
他娘甚至多少能猜得到,自己的大儿子薛山,恐怕已是魂归黄泉了,只她装聋作哑,并不肯戳破而已。
大儿子已经死了,小儿子也是她的亲骨肉,难道她还能让小儿子也去送死不成?
薛山他娘哭诉时,薛山的妻子方氏恶心得吐了许久,再也没有力气去管这所谓的婆母。
顾湘摇了摇头,想起这件事不光脑袋难受,也有些恶心起来。
“……秋丽,你拿张请柬送去给方娘子,让她也来试试我这宴席。”
外头秋丽应了声,便去书房取了张帖子,送过来让顾湘现写好,她再亲自去薛山家,给方娘子送信。
这桩案子早晚官府要公开,就算不正经公开,怕也骗不了人。
待众人都知,那薛贵顶替了薛山,入驻薛家三年多,将近四年,到时候……方娘子她们,该如何自处?
其实云娘等妾室到还好,她们本就是薛贵买回去,聘回去的妾,可方娘子呢?
与自己的杀夫仇人,做了将近四年的夫妻,她又是怎样可悲的心情?
转眼便是天将暮。
鲍鱼之类的已是泡发好了,顾湘把自己要用的食材送锅里捞出来,空干净水码放在大陶瓷盆里,右手取了把宽背的菜刀,菜刀很有些重,可在顾湘手里却仿佛是一根小小的绣花针,灵巧至极。
菜刀在顾湘的手里飞出无数朵明丽的刀花,快得不可思议,旁边几个帮厨都看呆了眼,只觉得刀光密不透风,光影变幻间一片片薄薄的鲍鱼肉就被码放成一簇又一簇的,晶莹剔透的‘水晶花’。
她的刀里仿佛注入了无尽的情绪。
秋丽一惊,抬起手来按了按眼角,心生莫名,她竟看自家小娘子切鲍鱼,愣是把自己给看得泪流满面,还不知自己为何要哭!
第四百二十二章 心思各异
“……一杯敬自由,一杯敬死亡,宽恕我的平凡,驱散了迷惘,好吧天亮之后总是潦草离场,清醒的人最荒唐……”
顾湘轻轻哼着歌。
秋丽她们对这歌不大能听得懂,在她听来,自家小娘子应是……瞎唱的,但却很好听,很动人。
樱桃抬起手来抹了把眼,赶紧把脸埋在手心里静了片刻。
她也有点想哭。
明明同容易激动的姐姐不一样,她平时就是个大大咧咧的小丫头,甚至连琴曲也学得不太好,这些年来学弹琴,也不过是被逼得非学不可,就是惜惜小姐弹得能让不少客人赞叹不已的曲子,她也听不出深意,这回,却因为小娘子唱的这不知名的小调,心里像长了一层草,酸涩的厉害。
“清醒的人最荒唐吗?”
樱桃在角落里坐下,托着下巴想她不知该从何想起的小心事。
顾湘的菜刀飞得越来越快,刀光似网又如云雾,转瞬之间,鲍鱼都成了一朵朵的花,所有食材随意地堆在瓷盆里,又聚花成簇,只是看,还没做成食物,便已美不胜收了。
秋丽简直觉得顾湘的刀,还有她刀下的食材,都像是活了一般。
顾湘轻笑:“这回的宴席,准备来点新鲜的,咱们出奇制胜。”
她研究极乐宴研究了一段时日,卢云带一个脸上写了无数故事的女杀手到她这儿吃饭的那一夜,她忽然觉得自己在‘极乐宴’的研究上有了一大突破, 顾湘自己给自己想开发的这一系列菜, 取名叫‘红尘’。
名字是俗气了些, 却绝对合适。
她自己试着做出这种‘红尘’菜,能将厨师的情感注入其中,能让食客都隐隐觉得画风不对, 不过有系统在,她这生活本来就像是电视剧漫画动画一类的画风了, 再神奇一点也无所谓。
顾湘把灶台上的黑陶瓷罐子上的盖掀开, 里面滚热的鸭架汤已经熬了三天两宿, 奶白的色泽,浓稠的几成膏状, 这鸭架汤顾湘只用了盐和酒来调味,其它作料一样没用,但只这两味, 她调了足有半个月, 试过一百多次, 总算调出她满意的味道来。
直接端起盆子, 把一整簇花都滑进了锅里。
秋丽猛地站起身,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 一双眼微微眯起,脸上渐渐浮现出些许迷离。
顾家厨房炊烟袅袅。
顾记外面卖的各类吃食,相对来说, 却是很有些普通。
谢彬拎着几只藤编的小筐,步履匆匆地进了谢尚的书房, 抬头就见谢尚把刚出锅的粥盛出来。
“又是手抓饼?”
谢尚叹了口气,提起一只牛皮纸的袋子, 轻轻咬了一口,“唔。”
他眉毛登时舒展开, 脸上的郁闷也收敛了去,“今天加的竟然是肉酱,比甜面酱的还要适口,今天的面饼比昨日的少一分绵软,却多了一层酥脆,不错,不错。”
谢尚已经连着吃了两天六顿的手抓饼,不过,有的吃,总比没的吃要好。
他暂时来说,还远不到吃腻‘顾记’的时候。
“你也赶紧吃,一会儿咱爷俩去给顾小娘子跑腿去。”
谢尚笑起来,“瞧瞧小娘子这排面,京城第一名厨给她去跑腿送帖子,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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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彬:“……”
第一?呵呵。
谢彬心里不认谢尚这京城第一的名号,可满京城接到谢尚跑腿送来请柬的厨师和食客们,却都忍不住感叹了声顾湘的排面大。
樊楼的范厨子也接到了请柬,盯着请柬半晌,咂摸下嘴唇,叹了口气:“什么时候轮到我来发这请柬?”
他年纪已不小了。
厨师,其实也是个年轻活,年纪大的人,虽说占了个经验丰富,可精力衰退,体力衰退,就连五感都衰退,舌头都变得不如以前敏锐, 再想烹饪出顶尖的美食,便越发艰难起来。
京城这些叫得上名号的厨师,无不是三十岁到四十岁。
范厨子已经要过了这最好的年纪, 若再不能扬名立万,恐以后想争这金厨的名号,只能靠老饕们的同情了。
满京城的厨师和食客接到请柬,都是心思各异。
有颇了解‘顾记’的食客,心中不免有些期待——此次的宴席,不知能不能有‘极乐宴’的水准?
大部分没去过‘顾记’,只从《探食》上看过介绍的,到是质疑的多些。
京城的名厨们各有各的骄傲,听说顾湘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女,便是心中不存偏见,却也难相信她当真能有多么精妙的厨艺。
别管什么心思,接到请柬的,到有一多半打算去赴宴。
有些人哪怕不期待顾湘的手艺,却也愿意给谢尚几分面子。
三日光阴,转眼即逝。
此日便是顾湘成为金厨后,首次在京城勤行亮相。
她也没关门歇业,到是谢彬派了人过来张罗,在门口挂了个介绍顾湘的牌子,请人画了宣传画,并专门在戏台周围准备了雅座。
好歹让这场宴席看起来规格高了不少。
“晗哥,反正也走累了,便去瞧瞧?”
赵晗和王果果夫妻两个本没想来‘顾记’吃饭,只正好路过,到想起这桩事,又想起谢尚刚送了请柬,干脆便进去试试。
他们夫妻上个月刚因公务出了一趟京城,回京以后,两夫妇也听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传言,都是关于那个顾湘的,赵晗爱清净,听了这些就心烦,登时就对顾湘的厨艺没什么期待。
事实上,赵晗和王果果对京城如今那些所谓的金厨们的评价都不是很高。
“谢尚的手艺还可以,不过他品位太低,满京城的厨子他都能挑出些优点。”
赵晗轻笑,“好在我们不挑嘴,总归吃些白饭,也能填饱肚子,哪里都一样。”
说话间,两人就进了顾记,寻了个位置坐下,抬头就见到了水牌,瞧见那些鲍鱼,海参之类的食材名,不由蹙眉,面上隐约露出些失望来。
“又是这样的调调,也是,可着一堆名贵食材用,总归能得个无功无过的评语。可这样的菜,我们这样的人家家里,难道能少了人做?”
区区一个十六岁的年轻厨子,还是民间的小厨子,一辈子能处置过多少名贵的鲍鱼,海参,鱼翅?连见都没见过几次,还想能赛过他们府里那些整日拿这些食材练手的厨子比?
第四百二十三章 真香
赵晗是信诚郡王的二儿子。
王果果是丞相家的二女儿。
两个人都是贵胄出身,王果果还好,在丞相府的生活虽然富贵,不过王丞相节俭,她自小吃穿用度也就是寻常。
赵晗便不一样了,他是小儿子,又不是世子,深得父母疼爱,家里再节俭,也节俭不到他头上,从小到大山珍海味早吃了个遍,偏他又有一条好舌头,但凡家里的饭食有一点滋味不对,他就要冷着脸冷上半天,后来还养出了一条毒舌,有点不顺意就把家里的厨子埋汰得恨不能立时便去投了井。
这两年他们夫妻两个喜欢上去外头觅食,把他那毒舌的威力用到外头的酒楼里,到让家里的厨子们很是松了口气。
赵晗和王果果如今已是京城勤行圈子里的知名人物,两夫妇十分挑剔,食材名贵了,他们嫌人手艺不行,连食材本身的滋味都发挥不出,食材寻常些,他们又嫌弃厨子偷工减料,只为省钱,丝毫不为食客着想。
“……”
偏这夫妻二人都有一条敏锐的舌头,哪怕是毒舌,是埋汰人,却也总是言之有物,让人无法反驳。
老狗瞧见这两人进门,不由皱了皱眉,转头给秋丽使了个眼色。
秋丽:“??”
她耸耸肩,走过去替赵晗和王果果把杯子给烫了烫,再给他们倒上茶水。
老狗:“……”
他是想让秋丽去同小娘子说一声,谢厨给他们整了两个难缠的客人来,或者想个主意, 直接把人‘客客气气’地请出去才好。
小娘子好好的宴席, 让人给搅合掉, 岂不心烦?
赵晗见这边的店小二虽用的是女人,不过办事麻利也细心,到是点了点头:“纵是这菜做得不好吃, 至少干净……”
说话间,樱桃就带着人, 端着一排炖盅过来。
炖盅比起京城酒楼常用的那些, 外头多加了一层架子, 底下有个小小的炭炉,炭炉也不知用的什么木炭, 并无烟气,反而带着似有若无的香。
赵晗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到惯会在这些细巧上下功夫。”
他心里全然没当回事。
论起海参,鲍鱼这类食材, 做得最好的还是他家的厨子, 便是御厨同他家厨子比, 也差得远。
他父王别的吃食都不爱, 唯独还海味,京城别处难见的珍贵食材, 他们家厨房天天都要做。
所谓熟能生巧,没见过几回这等食材的厨子,和整日做的厨子, 自是不能相比。
秋丽她们依次把炖盅摆到客人的桌上,先出来的一共是六个炖盅, 最前头坐的是叶神医,他一边拿起帕子去掀盖, 一边笑道:“可算是给我等着了,嘿嘿, 这免费的饭食,怎么都可口!”
盖子一掀,微风轻拂,浓郁的香味四散,整个园子霎时间就静了下来,鸦雀无声。
半晌,食客哗然一片:“我的老天!这,这怎么这般香?”
赵晗也猛地站起身,鼻子抽动,只觉脑子都晕乎乎的,口水泛滥成灾,连话都不敢说,生怕一张嘴口水就要流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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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丽轻笑:“这道是‘佛跳墙’,今日宴席上唯一一道菜,剩下的都是主食和点心,还请诸位慢慢品尝。”
若是换了其它时候,一桌宴席就上一道菜,哪怕是道大菜,那也要被在场的老饕们给喷得羞愧而死。
可这会儿,却是没一个人有心思去理会秋丽,但凡桌上已上了炖盅的,个个眼珠子冒出蓝光,迫不及待地开了盖子,舀出一勺子浓成膏的肉汤含入口中。
“唔!”
鲜美的,浓厚的汤汁在舌尖上滚动,烫得不行, 却没一个人舍得张口,任凭那股子鲜气沿着喉咙滚到胃里, 又直直地冲到头顶上去,好几个食客脸一下子红了, 目光涣散开来,眼泪滚滚而落, 嘴角却咧开个灿烂的笑,这又哭又笑的模样,简直有点疯癫。
好在法不责众,满座的客人,最矜持的也把衣领都解开,吃得脸冒红光。
赵晗猛地一拍桌子,气得脸颊通红,大声道:“我的菜呢,我的这什么佛跳墙呢,为什么没有我的?”
老狗:“……”
秋丽显然已见惯了这局面,连忙安抚道:“还请客人稍候片刻,马上就好。”
赵晗哼了哼,坐下来捏着筷子,眼巴巴地看着旁边那一桌客人一边吃,面上一边流露出特别幸福的笑容,张了张嘴,到底没骂人,只道:“那你们快些,这不是……”
闻得到,吃不到,这不是折磨人!
赵晗只能给自己倒了杯茶,顺带着吃了块看起来普普通通的豌豆黄。
“咦,这茶竟还不坏。”
他本来进门见到这茶水,都没眼看,只毕竟这是食肆,不是卖茶水的地处,他就没多说。
赵晗的脾性有点怪,他吃饭就是吃饭,喝茶就是喝茶,到茶舍去,不会批人家的饭食不好,到了食肆酒楼,也不说人家的茶点太糟。
不过,这茶水他本来是没想沾唇的。
此时不自觉喝了一口,赵晗却舒展开眉眼,赞道:“此时此景,确实就该喝这样素的茶。”
但凡茶的气息浑浊些,都可能污了舌头,会影响到食客品尝那鲜美的菜肴。
眼下这茶,却是恰到好处。
别桌的食客也不禁点头夸赞。
“吃几口汤,拿这茶漱漱口再来用,滋味竟很是不同,各有各的鲜美!”
叶神医连连点头,大笑道,“果然这一道菜便已足够,一道菜就能吃出百种滋味,哪里还需要更多?”
食客们一时赞叹连连。
茶舍的辛老板和老板娘,今天一大早就过来帮忙,各个食客桌上的茶水点心都是他们给备的。
虽已尽可能地准备好茶点了,可他们心里还是不安,偏小娘子又不肯让他们去果子行之类的地处寻人家帮忙,只能提心吊胆地守着,辛老板本打算若是食客骂得厉害,他们就出去让食客出出气,别把罪过记在小娘子身上便成,至于他们夫妻,脸皮够厚,不怕骂的。
不成想,他们家这般从来卖不上价,也没人爱喝的茶水,有朝一日,竟然也能让食客们来夸上一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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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二十四章 意见
辛老板夫妇心情甚美,在他们二人看来,别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能为小娘子尽上一点绵薄之力,就不枉他们在京城枯守这小二十年的艰辛。
顾记食肆内,一小半食客闷头猛吃。
另一半食客却是抓耳挠腮,坐立不安,时不时拽着秋丽她们恨恨出声问询, 满脸的急切。
他们本不是性情急躁的那类人,像一些老饕,深谙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道理,去酒楼觅食从来都不催促,他们再清楚不过,但凡催促得急了,厨师没能认认真真地把菜做好,损失的便是他们自己。
真正会吃的食客, 到酒楼吃饭从来都不催,也不怕慢。
问题是顾厨也太不当人了,大家都等着到还无妨,现在让一部分食客吃着,另一部分人眼巴巴地看着,还不停地向外放香气,这么做,不是折磨人?一般的食客或许也就是被馋得流流口水,到还能忍耐。
可在场的这些,个个都是老饕,把美食列在平生追求前三的,让他们闻得到却吃不到,简直是天大的折磨!
秋丽早磨练得脸皮特别厚,被虎视眈眈地盯了半天也不痛不痒, 只笑道:“别急,我们家小娘子这道‘佛跳墙’要火候恰到好处,才最好吃, 今日的宴席宴请的都是行家,怎敢出半分差错?炖盅上灶的时间不同,上桌的时间自然也是大大不同,若是不肯等,那可就只能吃到半成品了!”
众人沉默半晌,叹了口气,到底还是没精打采地放走了秋丽,托着腮继续流口水。
赵晗吞了口口水,目光直直盯着旁边那一桌的‘佛跳墙’,一句话都不说。
王果果看了自家夫婿一眼,到没他那么馋,却是不禁一笑:“按照你原来的习惯,这时候该批几句才是。”
她和她男人在京城内外四处觅食已有两年光景,深知她这男人的习惯,在他眼里,外面的美味大部分都是不太能吃,但可以将就的,遇到可以将就的,当然要把它的缺点一丝不差地全都告诉厨师,说不得这厨师痛定思痛以后,下一回就能做出点可以吃的美味,让他稍感满足。
另外一部分,就是比较合格,和完全不能入口的了。
比较合格的那一类,他当然也要挑一挑毛病,指不定厨师就能因此更上一层楼,成为最顶尖的厨神,好让他一品人间至味。
那完全不能入口的,哼,他非得把对方喷到再也不敢拿起锅铲祸害人为止,正好也让对方赶紧转行,说不定还令有一番造化,于人于己都好。
王果果就喜欢自家男人这冷酷又自信的模样。
赵晗微微一笑:“东西还没吃到,想批……给顾厨提提意见,总归也要吃到以后……”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佛跳墙’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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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晗看着泛着金色,简直香二八少女那冰肌玉肤一般的,浓稠的汤羹,迅速舀了一大勺含在口中,他眉毛一颤,终于把即将脱口而出的赞美给吞了回去,憋得脸颊都通红一片。
在赵晗看来,厨师是不能夸的。
多夸一句,对方就可能多一分自满,多一分自大,手艺便一日不如一日了,就像他府里的厨子,一个个的就吃自己的老底,多少年来不肯研发新菜,还不是自己长大了以后天天去找他们的麻烦,他们的手艺才能不退步,哼,有他盯着,竟不曾一日千里的进步,也只能算是庸才。
赵晗把两眼的泪光给憋回去,深吸了口气,咳了声:“这‘佛跳墙’敛百味海鲜于一处,鲜则鲜矣,香则香矣,到底融合得还不够好,浑厚有余,肥腻有余,清甜爽口则稍嫌不足……”
他艰难地把自己这番话说得很是流畅,只说完转头四顾,一干食客哼哼唧唧的,到也有几个认识他的人在点头应是,却谁也没顾得上松嘴,人人咬着勺子,啃着炖盅,眼睛里放着光,耳朵都不知飞到哪里去。
偏赵晗也舍不得少吃一口,不光吃自己的,目光还往他媳妇的炖盅上溜,他媳妇不爱吃味太重太杂的食物,而且最近正为保持她纤细修长的身材烦恼,爱吃这件事,哪里都不坏,唯独容易胖,赵晗到不怕,他每天运动量很足,吃再多也长不了多少肉,他娘子便不同了,还是少吃些更健康。
赵晗搜心刮肺地想再挑出点毛病。
其实他心里是真心觉得,这道菜虽鲜美,滋味更是很对得起这名贵的食材,但毛病也还是有不少,这么多海鲜杂乱地烩成了一锅,食材样样珍贵,可就因为多,食材的本味,很多都被掩盖了去,没特别好地发挥……
只是真的太好吃,味道太霸道,霸道到这般地步,他一时都有些沉浸其中,脑子也乱了乱。
不过,他肯定还是要挑毛病的,只是要等一会儿而已。
“呜,兄弟!”
赵晗头晕乎乎的,明明没喝酒,却仿佛有了些醉意,耳畔忽然传来炸雷一般的声响,带着哭腔,他本能地转头看去,就见隔壁座位上有个眼熟的食客,脸色惨白地站起身,忽然大跨步地走到和他一起来的朋友面前,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仔细一看,赵晗认出这人,叫徐兴,也是个厨师,在贡院街附近经营了一家小酒肆,这人虽不是金厨,但手艺精湛,拿手菜是蟹酿橙,做得味道极好,就是赵晗去他酒肆享用了一顿饭,也是吃完才开口‘骂’的。
对赵晗来说,能让他正经吃完的菜,就已经算是水准以上,换成别人的标准,说一声名厨绝不过分。
在京城同年龄段的厨师中,他也算是名列前茅的好厨师。
徐兴此时却是失魂落魄,眼神呆滞,面容扭曲,到似是目睹了大恐怖。忽然脚下一软,扑通一声跪下。
他同坐的于秀才吓了一跳,向后一挪,趔趄了下,差点摔倒:“哥?”
“芬姐姐的死,全是因为我,因为我!”
徐兴嚎啕大哭起来,“当初是我告诉她,你要同谢小娘子定亲的事,她才,才……呜呜!”
第四百二十五章 情绪
此时天色还未晚,太阳有些偏斜,阳光却正是温柔的时候,‘顾记’园子里戏台上干干净净的,到是戏台下坐着个老翁,也是‘顾记’的食客,拉了一手好胡琴,闲来无事总爱在此消磨时光, 时不时拉一些苍凉小调。
老翁的胡琴声断断续续,徐兴的声音不大,可恸哭声太吓人,一时到让一众食客吓了一跳,勉强从‘佛跳墙’鲜美的滋味里挣扎出来,转头看过去。
赵晗略一回头, 就见徐兴面上有些异样的苍白,满脸的痛苦, 他也不由自主地心里一揪,屏住呼吸。
这可有点奇异。
赵晗伸手捂住心口,额头微微见汗,轻轻吐出口气,他这人性子其实有些冷漠,到不是那种六亲不认的冷,只别人觉得感人肺腑的情感,他时常体会不到。
前阵子京城出了一桩奇事,以前有个屠户从外头捡回来个傻孩子,担心将来娶了妻子,妻子对孩子不好,屠户二十年没成家,花了十几年的时间,终于把那孩子拉扯大, 屠户因为得罪了城外一土匪,被土匪害死, 这个对外界都没什么反应的傻孩子,花了五年时间,吃尽了苦头,混到那土匪窝里终于成功杀了土匪头子给自己的养父报仇。
此事一出,传扬开来,满京城的人都被惊动,人人感叹不已,赵晗他们家也是一连好几日有人议论,他娘哭得泪流满面,他却是没什么感觉,报仇又有什么用?有本事便别让要紧的人出事。
赵晗本就是这样理智又冷漠的人,显少会动容,也很少去好奇,今天的感觉却是十分特别,情绪仿佛十分高涨。
也只是一念闪过,赵晗饶有兴致地捧着碗,舀了两勺鲍鱼和汤羹,转过头来看‘故事’进展。
徐兴跪在地上,伏地痛哭,于秀才眼眶一下子也红了,蹲下身来扶他,却也是浑身无力,哪里又搀扶得起来:“我知道……”
两个人不禁抱头痛哭。
顾湘都被惊动,从厨房出来,隔着月亮门眺望,若有所思。
她虽然从‘极乐宴’中改造出这类‘红尘’菜,有些食客享用到美食,有可能激发出心底最深处的某些情绪,她试验过,确实没失败,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能体悟其中的妙处。
不过食客们便是情感迟钝,体悟不到什么,也多会有种强烈的畅快感,一颗心仿佛被认认真真清理了一遍,至少在享用美食的时候,总会有种奇妙的感觉,有人心中甜蜜,有人心中微微酸涩,有人怅惘,也有人会痛一场。
可便是痛苦的感觉,澎湃的情感酣畅淋漓地燃烧一场,也一样让食客不会后悔吃了这道菜。
徐兴和于秀才二人,显然便是被‘红尘’菜影响得很厉害。
顾湘眨了眨眼,看了眼系统界面,不禁一笑,园内食客在哭,她的心情却十分的好。
若是换了一般的厨师,或许还要纠结一下,这类以非凡的手段勾动食客情绪的做菜方法,算不算正经的厨艺,顾湘却是不会想的。
她说到底并不以成为名厨为目标。
她的目标,只是活下去,活得更好,更久,更自在。
只要能达成这个目标,她什么办法都愿意用。反正对旁人也没有什么害处便是了。
“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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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可能有些影响?
此时徐兴和于秀才,以及在座的满座的食客,简直都像已是醉得不能再醉。
左近的食客显然也听说过徐兴和于秀才的事,此时都颇为震惊。
“林小娘子不是,不是失足坠河身亡的?”
“看来这里头还有别的事!”
徐兴像把满肚子的话,藏在心里许久,今日全然不管不顾,嚎啕道:“当时我也是昏了头,只想着你若是能同谢小娘子成亲,有谢家的扶持,或许,或许就不那么艰难,我,是我混账,去同芬姐乱说了那些话,都是我不好。”
于秀才摇头:“……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我当初也是怪过你的,可我知道,这结果你也不想看见,当时我爹病重,我娘愁得日日哭,夜夜哭,哭得眼睛都快瞎了,我自己也快要撑不住,就算你不说,我也……”
他深吸了口气,“也许换成我去说,芬姐姐她会更难过。”
在座的食客都听出这里头的故事,其实一点都不新鲜,太阳底下哪里有新鲜事?
赵晗叹了口气,轻轻咬了一口鲍鱼,滑而不腻,浓香可口的味道,压下了那点复杂的情绪,他眉眼舒展开来,脑海中却不禁浮现出许许多多的,本以为已经忘记的画面。
“给他写封信吧。”
他少年时有过至交好友,因为一点小事闹翻,如今有小十年不来往,对方远离京城,或许将来再见无期,以往也没觉得遗憾,今日却忽有些复杂的情绪。
顾湘笑了笑,摆摆手,秋丽便让人端了茶水送上前。
清淡的茶水一入口,也不知怎么的,一众食客登时脑子一清,猛地清醒过来,好几个人抹了把脸,面面相觑,脸上登时都有些讪讪之意。
叶神医使劲搓了把脸,猛地回神,高声道:“顾厨,难道是这菜?”
他愣了半晌:“你这是怎么做到的?能以一道菜来拨动人的情志?早些年我也想过要情志治病,只总觉得难以控制,没想到顾小娘子你一个厨师,竟做到了我这大夫一辈子也没做到的事!”
这话一出,好几个京城名厨面上都露出谨慎的,克制的惊讶来。
王果果听得津津有味,捧着自己的炖盅不撒手,却是忽然看了看桌边的丈夫,笑道:“感觉怎样,可是还想评价一番?”
赵晗深吸了口气,盯着桌上的炖盅,咳了声,舔了舔嘴唇:“怕是大家都想得有些多,不过是碰巧而已,哪里有菜能做到这个?难不成顾家小娘子,还是天上的厨神不成。”
他顿了顿,“再者,做的菜让食客哭一哭,也不算什么好处。”
这时,坐在角落处的一个年轻人,长叹一声,转头对坐在他身边,与他只一拳之隔的开封府张捕快道:“也罢,今天心情好,不想杀人,便告诉你好了。那个小孩儿被我藏在金水桥东的一家租来的宅子里,已是两日水米未进,你想救人,便去吧。”
第四百二十六章 人渣
‘顾记’的园子不小,顾湘这‘答谢宴’占地却不广,布置的时候四处以天然的盆景和屏风相隔,自成一片天地。
张捕快身边的这年轻人声音并不高,却是满座的食客都听得清清楚楚。
叶神医吓了一跳,惊问:“张捕快,您这是……正执行公务?”
张捕快匆匆点了点头,面上显然也有点懵懂, 脑子里更是乱七八糟,连他向来尊重的叶神医也没力气认真应对,高声吩咐手底下的人赶紧去金水桥。
“快,小世子要是出了事,咱們都别要脖子上这玩意儿!”
身边的捕快登时一路横冲直撞,飞奔出去,隔着园子,众人都能听见外面喧喧嚷嚷的声响。
老狗都吓了一跳,连忙进门来查探小娘子的安危,见顾湘稳稳当当地在园子里,才松了口气:“外头乌泱泱的一群捕快衙役,跑得比兔子还快,表情比群狼还凶狠,这是怎么了?”
顾湘扬了扬眉,那边张捕快整个人虚脱一般坐在椅子上,抹了把脸,抓狂道:“前日京里柳国公家的小世子丢了,就是在大街上走,十几个下人围着,小世子淘气钻出去买糖葫芦,正好一波瓦舍来表演的伎人经过,好些路人蜂拥而至, 国公府的下人便被遮了视线,也就这一会儿的工夫,最多一瞬间,小世子就没了踪迹。”
“柳国公家可就这一根独苗苗,真是他奶奶的不让人好好活着,逮住那帮孙子,我非扒了他们的皮不可。”
顾湘听着张捕快这一通真情实感的宣泄,仔细一琢磨,竟也没能升起多少同仇敌忾的心。
“这几年每年京城丢的小娘子,小郎君的数量都多得骇人,不说那些普通百姓家的孩子们,富商家的,大大小小的官员家的,就是宗子,宗女们也有不少,很大一部分便是报了官也是不了了之,能找回来的只是少数,到也没见你们开封府人因此不能活。”
张捕快无语半晌。
顾湘叹道:“说到底, 还是这些人实权不如柳国公。”
京城宗室很多, 宗女族姬更多,而且不大值钱,就是寻常富商家为了颜面,出点高额的聘礼就能聘一位宗女族姬回家去,开封府的捕快地位虽说不怎么高,可管的是京畿要地,平日里打交道的王孙贵胄车载斗量,多得是,当然,就是普通些的权贵们,和他们比也绝对是身份贵重,可见得多了到底便不大稀罕。
柳国公就不一样了,所有国公里,能排在他之上的也是寥寥无几,真正算来,除了真正的天子近臣,安国公赵瑛外,剩下的国公中到是柳国公地位最高。
他掌实权,手里攥着一个火器营不说,还是,侍卫步军第三厢指挥使,身份贵重又有实权,在宫里更是有脸面,他家唯一一根独苗苗丢了,谁敢不尽心?
自从国公夫人去世,柳国公便把他家那儿子当命一样,珍之爱之,谁敢动他儿子,他能吃了对方。
开封府得了消息,上下一干人等,连上头的那几位都吓得连饭都顾不上吃,连连调派人手全城搜查。
这案子哐当一声,砸到张捕快头上,张捕快简直要愁死了,为此耗费了许多银钱,把他在京城那些暗地里的诸般关系都发动起来,付出了不小的代价,终于找到线索。
“就是这个苗老八,不当人,不做人事的混账东西,我们抓住他之后,把我们耍得不轻,竟还是个硬骨头,都说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偏到了他身上,咱开封府那些手段愣是不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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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捕快面上流露出一点庆幸,“得亏了我一路过顾记大门,就想起小娘子送的帖子,这腿就迈不动,思来想去没忍住,终究还是混进来蹭了这顿饭!”
来顾记之前,张捕快都快要绝望,连杀人都心都有,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可能要栽,干脆就破罐子破摔,好歹在死之前,不能错过顾厨的菜,要不然真是死都不能瞑目。
“没想到啊!”
张捕快吐出口气,此时心中仍有些紧张不安,毕竟人还没救出,但到底是精神一振。
他见苗老八的表情神态,心里也是安稳许多。
这家伙虽然是渣滓,却是个脑袋硬,脖子硬的,落到他们这些捕快手里,既不肯哭诉求饶,也没有虚言狡辩,到是冷笑连连,把他们官府的人通通给嘲笑了一回。
张捕快也是做老了刑名的人,一见苗老八,便知这回的差事不好做,这家伙很是不好对付,一念及此,他不禁偷眼看了看顾湘,连忙低下头去,不大敢直视。
只想起就自己所见,这位顾厨的神奇之处,他便也不觉得太奇怪。
顾厨连蛇都驾驭得极好,何况人乎?
那极乐宴更是传言纷纷,让人几疑非人间所有!
或许顾厨并不是这凡尘俗世里的人。
顾湘冲张捕快点点头,便盯着苗老六看,仿佛这人很值得她仔细观察一番。
园子里天色渐渐暗下来,夕阳晚照,寒风吹拂,苗老六面上的表情有些奇异,似喜非喜,似悲非悲,好像在回忆些什么,又好像只是单纯地头脑放空,半晌,他吐出口气,端起桌上的碗,舀了一大勺自金黄色的,浓稠的羹汤,脑袋埋进去呼噜呼噜地一通狂吃。
又香又糯的鲍鱼很好吃,但是普普通通的排骨也很好,鹌鹑蛋香嫩,蘑菇也鲜美……
诸般味道,竟绘成了一幅画,画中仿佛有自己所有的旧梦。
“原来,美食会让人幸福这件事,竟是真的。”
苗老六一口一口地把碗里的羹汤和菜都吃干净,忽然一笑,“原来,我不相信的一切都是真的。”
他抬头看顾湘,总是带着戾气的一张脸变得温顺了些许,“我这样的人,竟然有福气吃到这样的菜……老天爷总归是厚待了我一回。”
顾湘未曾开口,周围坐着的食客们心中的酸涩忽然就变得浓烈起来。
像赵晗这类人,本是绝不会看苗老六这等人一眼,和他说半个字都嫌脏污,一个人渣,合该千刀万剐的东西,谁同他说话都要恶心,可不知为何,今天在座的食客面上虽露出嫌恶,心里到忽有感叹,这人,原来也是个人。
第四百二十七章 倾听
苗老六的眼泪滚滚而落,痴痴地望着手里的碗,神思不属。
园内安安静静的。
赵晗向来认为那些作恶的恶人,别管有什么理由都不值得多想,如今也不觉得自己的想法哪里有问题。
不过,酒足饭饱的今日,他却不介意闲坐在春意盎然的园子里,喝一杯没什么滋味, 却恰到好处的茶,来听一耳朵这人渣的故事。
赵晗徐徐地吹开茶叶,目光在顾湘的面上一晃,心里到觉得,便是听一听恶人的故事,也算不上浪费时间,舒舒服服地坐在此处消遣一二,听什么都一样。
恶人的故事,指不定也有一二可取之处,至少能看看他们有多么蠢笨,听个乐子也好……
苗老六吃饭吃得很仔细,连一点汤汁都不曾剩下,全都吃得干干净净,吃完拿着薄薄的白瓷碗细细端量了半晌。
张捕快盯着大门,焦心地等待手下的消息,就听苗老六道:“不过两日不吃饭不喝水,很大的可能人还活着,唔,那孩子或许会恶心得很,想吐又吐不出来, 眼前出现重影, 或许会看到幻觉, 就是不知道一个五岁的孩子,幻觉会看到什么?”
食客们齐齐蹙眉,心里一揪。
张捕快没好气地哼了声,刚要开口,苗老六猛地把碗砸在桌子上,咔嚓一声,瓷碗碎裂,他一下子攥住一片尖锐的瓷片。
周围食客大惊失色,张捕快更是色变,本能地拔刀,挥手让周围的人闪开躲避:“你做什么!苗老六,你如今可还不至于死,如果……”
苗老六笑了笑,抓着瓷片毫不迟疑地朝自己的脖子扎去。
张捕快瞠目结舌,他都还没反应过来,只听嗖一声,有什么东西擦着他的耳边飞过去直直撞在苗老六的手臂上。
啪!
瓷片落地, 苗老六趔趄着愕然抬头,只见顾湘伸手捂住散落下来的一绺头发,蹙眉轻叹:“哎,老兄你要是想寻死,劳烦另外择地,我这里不行。”
说话间她丝毫不顾眼前这位是张捕快辛辛苦苦才抓到手的悍匪,大跨步地过去,把地上的珠花捡起,仔细看了看,松了口气。
这珠花可是她前几日上街自己花钱买的,是银制的,非常精美,只看这复杂的镂空缠丝的做工,若是放到现在,又是纯手工打造,说不定当工艺品也能卖个几万块。
反正顾湘很是喜欢,最近几日每天都佩戴。
张捕快这才回过神,赶紧过去按住苗老六,抹了把汗:“你到是厉害,戴着这么重的镣铐还这般灵便。”
顿了顿,他又无奈:“你说你至于吗?都说了你是头一回干这个,虽说拐的是柳国公家的世子,肯定是罪加一等,麻烦大了,但也不至于死,何必如此作态?”
苗老六一下子没弄死自己,脸上瞧着到也不大失望,只一看他的眼,张捕快的话语就戛然而止。
其他食客一时竟也出不了声。
便是对情绪并不算特别敏感的食客,也看得出苗老六这人是真的没了求生欲望。
他的眼睛里,脸上,他的每一个表情,都写着对这尘世已是毫无眷恋。
众人不禁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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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湘有些为难地按了按眉心:“……我怕是又要风评被害啊!”
今天的事万一要是传扬出去,她的食客里头,一个哭着跪下说出隐藏在心中多年的秘密,还不是什么好秘密,另一个更是直接砸了碗要割掉自己的脖子,好家伙!
顾湘都不必多想,就能想出众人该怎么编排她家‘顾记’。
“哎!我家这食肆,真能好好地经营下去吗?”
雪鹰扬了扬眉,平平淡淡地道:“小娘子放心,相信京城的老百姓们已经有了抗毒的能力,再听见我們‘顾记’的相关传闻,大约都不会太当回事。”
顾湘:“……”
“至于我们的忠实食客,想必也照样不介意。”
顾湘:“……也是。”
短短时间内,她家‘顾记’已经经历了各种各样诡异的传闻。
这也就是如今,如果换成在二十一世纪,她家这食肆说不准能变成都市传说,或许还能成网红店。
如此说来,她为什么非要穿越不可?只要有好手艺,分明是二十一世纪更容易赚美食点,毕竟她出生在一个盛产吃货的国家。
顾湘摇摇头,带着雪鹰缓步走过来坐下,轻声道:“我是开食肆的,我希望我做的菜,能让人感到幸福,能让人感觉轻松。”
苗老六慢吞吞地转过头,冲顾湘一笑,拖着沉重的脚步艰难地朝她走了几步。
张捕快顿时警惕,连忙上前挡住,目光灼灼。
苗老六也不以为意,扑通一声跪下,朝着顾湘连磕了三个头,再抬头时,额头上已经一片红肿。
顾湘:“……”
她如今的反应已是极快,可刚才愣是没反应过来,此时才浑身一哆嗦,两步躲开去。
再过几辈子,顾湘怕是也习惯不了别人跪她。
幸亏这个时代人们的腰板挺直的,膝盖也硬,并不怎么跪,就是见了那些官员,老百姓们也没有跪的习惯。
苗老六跪坐下来,抬起袖子擦擦脸上,额头上的汗水,轻声道:“顾厨的菜极好,能吃到这道菜,我这辈子都满足了。”
“十年前我就该死的,只是不甘心,不知道该去恨谁,思来想去,也只能恨柳国公。”
“可我恨柳国公,却没能耐也没胆子去报仇,到是一步步地把自己的日子过成现在这副德性,还要把仇恨宣泄到一个小孩子的身上去。”
“直到我吃了小娘子的菜,我才终于想起来了,原来,我也是读了二十年的圣贤书,原来我以前并不是欺软怕硬,坏事做尽的渣子,原来我年轻时也曾渴望过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
苗老六幽幽叹息,“五年前的那件事,柳国公追杀逆贼,错了吗?没有。不同那逆贼妥协,错了吗?似乎也没有,那我的妻女又错了吗?她们是不该那日上街,不该让贼人抓住?可我们不通卜算之术,算不出未来会如何。”
“柳国公不顾我妻女的死活,必要诛逆贼于刀下,是顾全大局,我妻女之死,怪不得他……我一直这般告诉我自己。”
第四百二十八章 用心
苗老六的声音里略带些麻木,并无多少激动。
只整个园子已是鸦雀无声,落针可闻,食客们一时竟觉得,连呼吸都有些滞涩起来,仿佛呼吸重了,都是一种罪过。
顾湘心下微沉,手里忽然就被塞了一杯果酒,酒香醇厚至极,轻轻啜了一口,只觉一股微微的热气从喉咙一直延伸到肚子里,又轻柔地返回来直入脑中,并不令人晕眩,只是脑子转动的速度陡然加快,思绪飘忽的厉害。
苗老六的呼吸声渐渐加重了些许。
顾湘伸手拉住雪鹰,不知为何忽然有点不想知道接下来的发展后续,也不想再继续听苗老六的事。
总感觉这话题并不很让人愉快。
苗老六的脸上空荡荡的。
有时候这样的空白,更让人感觉恐怖又绝望,比起这个,那些痛苦哀嚎反而让人更轻松。
“谁都没有错……”
苗老六稍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双拳紧握,肩膀绷紧,整个人就像一把已经拉到极限的弓。
或许再稍稍用力,他整个人就要绷断了。
“听闻那个逆贼盗取了我朝的布防图,是西夏的奸细,如果让他得逞,还不知会惹出什么祸事。”
苗老六神色冰冷,“那位国公爷是什么人物?陛下的亲信,我朝的柱梁,自然不能对一个奸细妥协,就算那逆贼手里捏着我妻女的命,他也只能以国为重,事后,柳国公还专门派了管事过来祭奠我娘子和女儿,光是奠仪就给了五百两。”
“五百两啊,我娘子向来节俭,一个月她自己的花销,甚至花不到半两银子,这五百两,简直够她花用一辈子的,我女儿要是活着,连她的嫁妆也不用发愁了。”
赵晗嘴唇一动,王果果一把按住他的胳膊,到底没让他把话说出口。
旁边一食客,却说出了赵晗的心里话。
“你妻女死的是挺可怜,只这到底是意外,柳国公也预料不到这等事,你不去恨害死你妻女的贼人,到恨起柳国公来,这有什么道理?”
像柳国公这般,好歹还能想起安抚下受害者的权贵,已经算不错的。
食客们此时正是情绪波动大的时候,对苗老六的妻女,自然很是同情,可也并不觉得柳国公便十恶不赦。
这本就是两难的选择。
王果果面上隐隐露出一丝为难,伸手握住赵晗的胳膊,手心里汗津津的,仿佛有些紧张。
苗老六点了点头:“我也这么告诉自己,努力和自己的愤怒达成和解,我以为自己能做到的,可就在那之后没几天,那贼人的同伙再一次取得了布防图的副本,逃离中又绑了个女子,同样被柳国公逼到绝境,以那女子的性命为要挟,可这回柳国公却是进退失据,为了救那女子坠河,导致贼人逃离了京城……呵。”
食客们哑口无言。
“我的妻女的命不值钱,所以我妻女死了就白死,那女子的命就金贵的很,因为人家是相爷的千金,是京城贵女,柳国公也得看重,要拼死舍命相救。”
苗老六的声音极冷,每一个字都好似结了一层寒冰,让人冷到了骨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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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什么?”
王果果猛地低下头去,抓紧了赵晗的手臂。
被柳国公救下的女子,正是她嫡亲的妹妹王萍萍,那件事后,萍萍也受惊不小,还生了一场大病,让阿娘送到外头去读书修养。
虽说这事不能怨她的妹妹,她妹妹也是受害者,可现在面对苗老六,王果果就是有些底气不足。
为什么都是一样的情况,她妹妹就有人来救,人家的妻子和女儿就必须要去死?
王果果自然是知道答案。
因为她妹妹有个好家世,有一副好容貌,也因为她妹妹同柳国公相识。
苗老六以前不叫苗老六,叫苗于飞,凤凰于飞的于飞。
“就一个晚上,一觉醒来,我看着空荡荡的家,看着我妻子没有缝完的里衣,看着我亲手给我女儿做的小木头屋子……她出事的前一日,我还答应她要给她抱一只小狗崽回家养。比起猫,我女儿更喜欢狗。”
“那一刻我便决定了,我一定要复仇!”
“那之后,我用那五百两银子在柳国公府对面租了个铺子,平日里就卖些果子茶水,我又不为赚钱,让利就大,把柳国公府的那些下人都喂熟了,渐渐也就有了那么点面子上的交情。”
苗老六神色间略带了几分冷淡和无奈。
“可报仇这事,说来容易,做起来实在艰难。”
苗老六的脸上露出几分复杂,“我欲杀人,打了匕首藏在身上,却无接近那柳国公的机会,何况人家是何等样的人物,武功高强,不要说我,就是江湖上一二流的高手也难接近。”
“我还试过放火,结果差点没把周围的民宅点着了,柳国公府到是安全得很。”
“想要下毒,可要得到不起眼的毒药,总归也要有门路。”
“思来想去,我这一介书生,最是无用,只能让自己扎到淤泥里,和这世上脏的,乱的,不体面的人打交道,让自己也成为那样的人。”
“三年还是五年?到今天我都要忘记我过了多久这样的日子,我不读书了,不写字了,现在我拿刀,为了所谓的义气跟着人在街上胡混,有时候打人,更多的时候被人打,坑蒙拐骗的事半点没落下,做了不知多少。”
苗老六闭了闭眼,再睁开看着顾湘,“小娘子,像我这样的人早就该死了,只是我以前想不开,总觉得便是拼死一搏,也要报仇,现在……我已让我的妻子,女儿在下头等得太久,再让她们等下去,便是她们能等,我也不舍得她们两个迟迟不能投胎。”
顾湘长叹一声,让雪鹰再去取一份炖盅过来。
苗老六轻轻眨了眨眼,珍惜地舀了一勺羹汤吃下去,眼角渗出两滴泪珠。
“真鲜美啊!”
顾湘站起身走近了两步,轻声道:“你这衣服虽说被张捕快他们打得破破烂烂,可浆洗得真干净,袖口的补丁针线活也细腻,打补丁用的布料显也是精挑细选的,领子的里衬丝毫不嫌麻烦,做了三层,还能拆卸,衣裳一点线头都瞧不见,替你做衣服的人,怕是用了极大的心思。”
苗老六愣了愣。
第四百二十九章 良药
此时已入了四月,太阳落了山,京城多水,夜里的风湿漉漉的,总带着一股子潮气,每每吹在人身上,沿着骨头缝就渗到里头去,凉得让人身上没有半点热乎气。
顾湘也缩了缩脖子, 从雪鹰手里接过斗篷披上。
苗老六默默从地上站起来,张捕快带着两个衙役不觉上前一步,神色警惕,苗老六摇摇头:“放心吧,我总归是不会逃了。”
他揉了把脸,忽然就一笑,脸上露出些许温和。
这些年,他的日子过得稀里糊涂,生不如死,可一大片的晦暗中,到也并非全是黑泥。
他也遇见了些让他开心的,心里温暖的事,遇见了让他心疼的人。
“那是个好女子,少了我,她的日子会更好。”
两年前,苗老六从牙婆手里捡了个女子回来,那女子是牙婆从江南买的,一路上就病病歪歪,到了京城已经病得不成, 牙婆一看这个, 也不愿意花钱替她治病, 就把人扔了出去。
苗老六那时早没了好心肠, 只看那女子身形纤细,眉眼间有点像他的妻子,到底是稍稍动了恻隐之心,给这女子寻了个地处安置,又给她请了大夫治病。
一开始苗老六也就是当日行一善,给自己的妻女积德了,可这女子是在江南被父母卖了的,也没地处可去,连人都救了,苗老六总不能放她去自生自灭,就帮着安顿下来,给了她几两银钱安家,让这女子能做点绣活谋生。
“她给自己起了个新名字,叫绢素,我道这名字里有一股天然的悲意,可她偏偏喜欢,也便这么叫了。绢素是个好女子,这两年给我洗衣做饭,收拾家里, 不光没个名分, 连点温存都没给她。”
苗老六摇头苦笑,“她和我娘子一样,都是韧性足的女人,只要给她点活路她便抓得住,到也不用很为她操心。”
张捕快心里急着柳国公家世子的事,此时都不由有些难受起来,只能板着脸冷声道:“你这罪过,大约应是要被流放,若她愿意跟着你,想来就是流放出去也能过日子。”
苗老六一时沉默无语。
雪鹰低头轻声道:“他没什么寻死的意思了。”
顿了顿,雪鹰轻笑了声:“寻死这等事,本就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者更多,别管心里藏了多少悲痛,到底好死不如赖活着。”
“而且,时间是最好的良药。”
苗老六自是深爱妻子和女儿,但这么久过去,他如今也已爱上了另外一个女人,那些他可能认为永远都过不去的坎,其实早晚会过去的。
顾湘:“……反正我这‘答谢宴’安安全全就好。”
她可不想顾记死个人,还是在她这答谢宴上。
“说起来……”
顾湘抬头看了眼天色,诧异道,“谢厨他们呢?”
从昨日起,谢尚和谢彬两个便时不时要到顾记溜一圈,顾湘一直在备新菜,也顾不上他们,听秋丽几个说,谢尚都快跟个蘑菇似的长在他们园子里了,吃不到大菜,包子,馄饨,手抓饼,葱油饼之类的主食,配上顾记的绝对招牌腌萝卜丝和肉酱,腌鱼一类的也能满足。
今天从早晨起,顾湘自己就看到了谢尚两次,谢彬三次,她一直守在厨房,也就出去了寥寥几次,可见谢家这二位大厨对‘答谢宴’有多么期待。
可这会儿夕阳都落了山,答谢宴也接近尾声,愣是没见谢厨的身影,到是奇怪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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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座的有好几个京城家喻户晓的名厨,只是此时所有人都沉浸在‘佛跳墙’的鲜香里,又被苗老六吓出一身冷汗,刺激得不行,一时到谁也不曾注意谢厨的行踪。
事实上谢厨也有两年不大爱参加这类宴席了。
他身家厚,地位也高,连宫里的御厨,有好几个也要称他声师兄,还有在他身边当过两年学徒的,他自然是不想应酬便不去应酬,谁也不好挑他的礼。
顾湘也只是奇怪了下,到也没大在意,回过神也寻了个地处坐下一边喝茶,一边等开封府的结果。
一盏茶没喝完,就有两个衙役气喘吁吁地赶过来报信:“张头儿,找到了……小世子已经送去医馆,大夫说他身体很虚弱,但性命无碍。”
张捕快登时松了口气,回头看脸上神色也是颇为复杂的苗老六,张了张口,到底没吭声,只把人扯起来,交给手下人押走,回头对顾湘道:“真是对不住顾厨,搅了您的好宴席。”
顾湘笑了笑:“也没什么,到是给我提供了个不错的试验品。”
以情入菜这般多少有些玄奇色彩的做菜方式,顾湘也是生手。
“这样的菜,还真要把握好度才行。”
若是把握不好度,顾湘还真有点担心自己做来赚美食点的美食佳肴,摇身一变变成了杀人菜,那可热闹。
“杀人名厨?”
顾湘打了个哆嗦,啧了声,她一点也不喜欢这样的外号,简直比杀人名医还要糟糕。
答谢宴这便算结束了。
满座食客虽还有些意犹未尽,却也算是颇为满足,连赵晗都忍不住一脸餍足地摸了摸小肚子。
顾湘亲自送张捕快以及食客们出门,走到门口,张捕快迟疑了下,回过头低声道:“顾厨,薛贵替代薛山的那件案子,还有大盗宁宇飞的案子,里面似乎还有隐情,如今这案子是张舍人和狄公子负责,听闻前几日,宁宇飞在大理寺差点让人杀人灭口。”
张捕快吐出口气:“顾厨毕竟也……千万小心为上。”
顾湘轻笑,眨了眨眼:“好。”
正说话间,雪鹰猛地抬头,只见东面天空一片火红,食客們也吓得不轻,微醺的醉意一扫而空,纷纷抬头眺望。
只见东边的半空中浓烟滚滚。
“哎哟,我家的方向。”
好些家住东边的食客们连忙蹿出去一路狂奔。
张捕快更是色变,分出两个手下押送苗老六,他就带着其他人赶了过去。
顾湘也蹙眉,正迟疑间,就见赵晗等一众食客已经呼喝着冲了出去。
这些食客,不乏平日里不爱多管闲事的,但这会儿涤荡在胸腔里的情绪仍未退去,个个热血上头。
顾湘:“……走吧。”
第四百三十章 训练有素
夕阳西下,晚风吹得很烈,半边天空一片火红。
道边的风呼喝而过,远远就能看到燎起来的那一团团的火苗。
前方无数人哭喊着,杂乱的脚步声阵阵,隐隐能看到左邻右舍提着水桶,端着水盆在道上狂奔。
人群拥挤而凌乱, 顾湘和雪鹰一路却是走得飞快,雪鹰总能带着顾湘,恰到好处地避开前方所有的障碍物。
轰得一声。
不远处一团起浪翻滚,火势越发大起来,隐隐还能听到小孩子的哭喊声,大团大团的火化被风裹挟着四处飞扬,落到道边,不知点燃了谁家的柴火木墙,又是一阵噼啪脆响。
“雪鹰!”
顾湘高声道。
雪鹰应声而出,伸手揽住顾湘,唰一下落在道边的民宅顶上,登高望远,顾湘一眼看去就看出起火点在范家祖宅处。
诸般杂念闪过,顾湘此时却顾不得探究原因,春日里风大,京城左右民宅又都是木制的,防火做得再好也极容易引火,此时已经有半条街的百姓都遭了殃。
顾湘深吸了口气,脑子里的杂念清空,努力把当年上学时,做志愿者时,参与和举行各种活动时,曾经系统地学过的各种消防知识, 火灾求生知识通通都给挖出来。
老狗一行人已从各处搜集到所有能盛水的东西,连瓦罐都不曾放过, 顾湘也没时间多思虑, 先迅速把人分成三队,一队去准备各种器械,一队疏散清理交通,顺带着把伤员挪走,另一队直接去救火。
“王哥,你自己调整!”
老狗应了声。
他手底下的护卫多数是勇毅军出身,论起服从性,就是京城那些官差也不能比。
此时此刻,张捕快和开封府的衙役,跟着巡防营的官兵们在街上穿行,浑身都是冷汗,嘶哑着嗓子拼命喊叫,可他脑子里一团乱,嗡嗡地响,其实根本不知自己在叫什么。
他不禁想起去年那两场大火,几乎烧毁了小半个京城的大火。
那两场大火过后,死伤的百姓数都数不过来,他做了大半个月的噩梦,每天晚上都是一身一身的冷汗。
到处是哭喊声,张捕快头都要炸了。
他身边的这些衙役们,还有巡防营的士兵们,扛着水桶一路跑一路漏水,半路上还和往外逃的百姓乱碰乱撞,全是混乱,吼了半天,这些家伙也听不懂,分不开,还没赶去救火的地处,就已经有伤损出现了。
“他奶奶的,全他妈是废物。”
偏连他自己也是废物!
张捕快简直头痛欲裂,深吸了口气,转过头去派手下人再去求援,就听前面传来一声婴儿的哭声。
不远处不知是谁跑得太着急,竟然把婴孩给丢了。
蓝色的包裹就在道边冰冷的青石板地面上,旁边是个贩肉的小摊,摊主走得急,上头乱七八糟的剁肉刀,各种刀都没收好,摇摇欲坠,另一边还有不少杂物,张捕快远远瞟了一眼,就吓得连呼吸都要停止,声音都变了调子,连忙朝着那孩子飞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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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个鳖孙,连孩子都丢,怎么不把你自己的脑袋给丢了!”
哐当一声。
一个老妇人撞到肉摊子上,整个摊子连同老妇人齐齐朝着小婴儿倒去。
张捕快眼前一黑,趔趄了下,心跳将将停止——完了!
“啊!”
周围也是一片惊呼,却见屋顶上倏然飞下一片青色的人影,一手捞那包裹,另一只手顺带着把老妇人也提溜起来轻飘飘地送出老远去。
张捕快:“雪鹰!?”
雪鹰点点头,把孩子往张捕快怀里一送,人又一跃而上,重新上了屋檐,同顾湘站在一处。
顾湘朝张捕快略一点头,直起身举目望去。
张捕快抱着孩子脚下一软,坐在街边上,呆呆看了看顾湘,喘了几口气,眨了眨眼,忽然就发现街上多了一群身上穿着鲜亮的,特别显眼的红衣服的年轻人。
这些人训练有素,秩序井然,有几个手里提着个模样很奇怪,像喇叭一样形状的铁皮东西,说话声音极为洪亮,一声吼出去,连地面都要震三震。
“所有人不要跑,‘张记’以东的人向金水桥方向靠拢,‘张记’以西的不要慌,向右走,把街道中间空出来,大家留意老人和孩子!”
许是这些人的衣服显眼,声音也大,说话果决,命令给的准确又简单,一个命令一遍又一遍地说出口,那些乱作一团,怎么喊都不听的老百姓们竟渐渐地恢复了些许镇定,不自觉就按照指示行事,很快一团乱麻的情况就得到了些改善。
张捕快也松了口气,抹了把汗,认出这群人里为首的那个,就是如今京城地界上也小有名气的狗爷。
他好像是顾小娘子的伙计!
张捕快再次感叹了声,顾小娘子座下还真是藏龙卧虎,感叹完便赶紧也带着手底下的衙役与来支援的兵丁们汇合。
一开始他们还想学着‘顾记’一样指挥下秩序,后来发现挺难的,人家能登高望远,人家知道什么地方人多,什么地方人少,人家还能分辨哪里即将出危险,哪里暂时无恙,他们在这等地处和瞎子聋子也差不多,还不如听话做事来得利索。
也幸亏张捕快是个很随和的人,他在开封府就不爱搅事,如今也不觉得自己堂堂京城名捕,听个小娘子的指令有什么可丢人的地方。
人家可是能做出‘佛跳墙’的厨师,听她的又有什么要紧!
顾湘一边感谢她接受的十几年教育,一边求神拜佛希望老天爷能保佑她千万别记错了京城街市的地图。
其实顾湘本来也记不太清楚,一会儿的工夫已经错了好几次。
雪鹰到是对京城各处的情况了若指掌,但她的脑回路和普通人不一样,顾湘听了两回她的建议,差点没把老狗给坑死,于是就发现了,想要跟上雪鹰的思路,‘顾记’所有的护卫都要有江湖二流高手的水准才行。
嗯,或者宫里陛下身边带御器械的水准!
顾湘只能硬着头皮上,便是她料错了,也比所有人和闷头苍蝇一样乱撞来得效率高。
第四百三十一章 扒平
“哎哟,哎哟,这风是怎么吹的,火可不能烧过来!你们几个,你们几个,去,别让火往这边烧!”
顾湘顺着声音看过去, 就见有几十个仆役冲到着火的宅子前面,前赴后继,急急忙忙地在那儿——扇风!
“……”
这帮人可真是卖力气的紧。有大扇子的用扇子,没有的拿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也要扇风。
左近挑水过来救火的老百姓们见了他们就四下走避,连连躲闪。
顾湘默默抬手按了按眉心,她一直知道,这世上是有奇葩的。
因着从小的遭遇, 她打的工多,见的人多,当然见到的奇葩也就多,至少她遇到的那些事,她那些同学们连想都想不到。
十四岁那年,顾湘在网上接了个淘宝客服的活,遇见了一大堆买了衣服回去不光穿好几回,还在洗衣机里洗过,弄得皱皱巴巴才退货的人。
怎么和对方沟通都没用,简直能把人给气死。
顾湘做多了这样的事,见多了这样的人,本以为自己已修成无垢之心,从此无嗔无怒,今天却是又乱了心绪,怒气冲天。
“王哥。”
老狗带着人冲过去三下五除二,把这一帮捣乱全都掀翻, 堵住嘴拧成一团, 双手双脚都扭起来往角落一塞,保证他们起不了身, 这才痛快了些。
其实这些人, 人数虽不算少,可是就凭他们这点人手,拿着那么几把破扇子扇风,就想改变风向,让火势朝相反的方向烧,那和杯水车薪也没多大的区别。
但是他们这等做法实在膈应人。
不只是膈应人,还挡路,还碍事,两两相加,分明阻碍救火,害人不浅。
“你们干什么!”
老狗刚领着人把只会添乱的家伙们清理干净,后头就跑过来一中年男子,这男人气喘吁吁,沾了满脸灰,身体圆滚滚的,一眼看去双眼都被挤成了一条缝,能看见三个下巴。
“呼,呼,喂,你们捣什么乱,知不知道隔壁是谁家的宅子?那是我们户部张尚书的!”
中年男子眯起的眼睛也瞪大了不少,气哼哼地道,“要是烧坏了,你们负得了责吗?”
老狗吓了一跳。
要说早些年,这户部尚书还没什么,只是个荣誉头衔,实际上财权都在三司,三司使也被称为‘计相’,掌着全国财政大权,只先帝在任时,陆陆续续裁撤了许多冗散机构。
如今已无三司使,财权多归户部,户部这位张尚书可以说是担了当初‘三司使’大部分的职责,素来被人私底下称为‘计相’,就连陛下也偶有这般打趣过他,可见他位高权重。
一走神,中年男子就到了眼前,“老子周炳珠,是张府的大管家,你小子是谁,敢管我尚书府的事?”
老狗:“……”
周炳珠显然也没精力和老狗计较,转头看到张捕快以及巡防营的官兵们,登时大喜,高声呼喝着让人帮忙。
“别的我不管,无论如何我们张家的宅子不能有事!”
众人:“……”
听见这人的叫嚣,顾湘一下子注意到街中央,蹙眉沉吟,忙冲雪鹰道:“雪鹰,那边两座宅子,扒掉它们,速度快些。”
远处火势已经烧到了街中央,紧挨着火焰的地处是一处豪宅,在京城这等寸土寸金的地处,这宅子占地起码有八九百平,登高远望,亭台楼阁,假山水榭,精致非常。
宅子里林木茂盛,长得郁郁葱葱,不乏名花异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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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湘也考虑了下这宅子的造价,真要是赔偿,她怕是得把自己赚的钱全给砸进去。
不过因着京城经历过好几次火灾,朝廷对救灾之事有很多详细的规定,按规矩走,顾湘就是再多扒平几处宅院,也不用赔偿。
当然,事后朝廷会按照规定给出补贴。
顾湘话音未落,雪鹰毫不迟疑,反手从背后拔出长剑,剑刚一到手,剑鞘已落地,她提剑便狂奔,在屋檐上飞驰的速度甚至胜过千里宝马在平地上的速度。
“……”
说来也巧,顾湘开口时下头正好有辆马车疾驰而至。
马车上坐的两个内宦,齐刷刷探头出来,向上张望。
“你听见……她说什么?”
“似乎是要扒了,扒了张尚书的宅子!”
这两个,正是宫里张美人身边的人,因着今日听闻张尚书染病,张美人心下担忧,夜不能寐,陛下便特意恩准让他们两个去计相府上探望,也好安美人之心。
结果出宫没多一会儿,张府的方向竟是着了火,他们连忙就赶了过来。
顾湘和雪鹰上屋顶时的动静颇大,下头不少人都听到了声响,别人忙着救火,一时到不曾注意,两个内宦心下却是好奇得紧,自然是关注一二。
这一关注就发现楼顶上一个漂亮的小娘子和一个不太漂亮,风姿却是非同凡响的小娘子正计划着扒掉计相的宅子。
两人面面相觑,无语凝噎。
“京城如今……可真是有了能耐人!”
他们虽然都是幼年就净身入宫,可并不是从此就出不了宫门了,他们出宫的次数可比娘娘们多得多,以前却是从没见过开口就要扒计相他老人家宅子的本事人。
别的不说,计相府里那些御赐的花花草草,万一毁损个什么,都要让御史抓住话头狂喷一通。
两个内宦对视一眼,眼角上扬,心下都觉得有些好笑。
“小丫头真是天真。”
“张府的宅子是那么好扒的?”
别的不说,张府里可有陛下亲赐给张尚书的二十个侍卫,都是禁军里一等一的高手。
有这二十个侍卫在,张府可谓固若金汤。
两个内宦目中都露出些好奇,表情也颇轻松地抬头看去。
京城的夜晚并不暗淡,不说火光冲天,就是这漫天灯火也照亮了夜空,只见一抹青绿色的风从屋顶上吹过,一瞬间就扎入张府,好似有一道闪电闪过。
“……”
咕嘟!
内宦吞了口口水,默默抬手揉了下眼睛:“小李哥,我怎么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
“……嗯,我也觉得。”
另一个内宦茫然地回头看了看同伴,“张宅,咱们娘娘以前住的那东跨院,没了。”
第四百三十二章 救人
两个内宦怔怔地坐在马车上,任凭马车飞驰。
除了他们两个,正在夜色里忙碌的众百姓们,一时还什么都不曾发现,虽然也隐约听到点动静,还有人觉得好似街面忽然变得阔朗了不少,众人聚集在一处, 仿佛显得敞亮了。
就连张府的下人,都茫然地抬头四顾,半晌没回过神。
大家没有感觉到什么惊天动地的大动静,甚至有很多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好半晌,大家才感觉到有些不对。
“咦?”
“咱们府里,这, 这是不是少了点什么?”
“娘娘的……东跨院呢?”
那么大,扩建了两次,比起八贤王的慧园只小那么一丁点的东跨院呢!
“前日三娘子不是还在东跨院开了赏花宴,似乎家里那几盆最好的姚黄魏紫都搁东跨院了?”
一众下人茫然无措,许久才小心翼翼地朝着东跨院的方向走去,打眼一看,好些下人腿脚虚软,扑通一声坐倒在地。
隔着一池清泉,往东一片平坦,那些屋舍,那些草木,那些或者平常或者名贵的木雕摆件,一下子就不翼而飞。
因着外头起了火的缘故,家里主人已经避到远处去,大部分仆从也都出门观望,还有不少下人匆匆备上水随时准备灭火,大家都很慌乱, 但那道‘闪电’落下来时, 所有人都有察觉到。
耳畔仿有风雷之声, 所有人都是心底一颤, 眼前一片白亮的空茫,亮光过去,他们好半天,简直和瞎了似的,看什么东西都隐隐发黑。
此时回过神才惊觉,原来那道闪电下来,竟带走了家里的东跨院。
内宦的马车已到门前,两人下来盯着空空荡荡的家里,满眼的惊悚。两人慢吞吞地抬头,盯着屋檐上轻飘飘飞舞的青色衣摆,甚至不大敢去看那人的目光。
张府的仆从们没有看清,他们两个也没看得太清楚,但到底还是留意到,就是那个青衣的小娘子携剑掠过,一瞬间便‘消失’掉小半个张宅。
两人靠近了些,仔细一看,面上不由都露出几分惊恐,张家的东跨院并不是消失了,是整个嵌入了地下,到也不是特别平整,凉亭的木刻楞还残留了些许在外头。
那艘石船到是没被动,只四周的木刻全都没了,光秃秃地树在空旷中,显得有些可怕。
两人又偷眼看了眼雪鹰,顺带着瞟到顾湘的侧影,他们也不确定是不是那小娘子……做的。
虽然似乎是,可这,当真是人的武功能做到的?
两个内宦自认为也算有些见识,见过的高手并不算少,这两年武举,他们也都去看过,深以为最近两年武举时高手频出,武状元的武功要比前些年的高出好些来。
可便是十个武状元加在一起,又能做到一瞬间,让人连看都看不清楚,就毁掉一处院子。
整个张家,鸦雀无声。
那身形圆润的中年管家,听了小厮的回报,脸色都变了,以和他体重完全不符合的速度,嗖一下就冲回张府去。
老狗登时感觉耳边清净不少,管家后续带来的那些人同样跟着他撒丫子飞奔而去。
他们做事登时顺当多了,有那管家和他的人在一边捣乱,纵然不怕他们,处理起来也要浪费时间,占用人手,如今正是争分夺秒的时候,少一个障碍物都是好的。
夜色越发黑了。
张家那易燃的楼台一消失,火势登时被遏制住。
雪鹰目光微微收缩,却依旧不觉轻松,低声道:“一刻钟,大风将起。”
顾湘心下顿时一沉,伸手扶住雪鹰的肩膀,雪鹰带着她轻轻一跃,就跃到离大火最近的屋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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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熊烈焰,仿佛已能烧到她的衣摆。
雪鹰低声道:“我们先走?”
顾湘觉得自己也许迟疑了片刻,摇了摇头:“东南风?”
雪鹰颔首。
“那边也扒平了。”
雪鹰点头应下。
顾湘幽幽一叹,她从不是爱凑热闹的人,没穿越之前她遇到这等事,连看热闹都不会,反正她只会添乱,根本帮不上忙,在她的时代,自然有专业人员来拯救人民大众。
身为大众的一员,她无论遇到什么事都很安心。
可在这里却不同。
举目远眺,到处是不知所措的人群,这些老百姓们遇到危险,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不知救人,不知怎么去救人,也不知怎么去救自己……她却多少知道一点,她身边的人也有能力。
达则兼济天下的大志向,唔,没有。
可眼前的事,她总归还是得做一做。
顾湘看了看,从雪鹰的袖子上扯下一片,从荷包里翻出一块胭脂,蘸着大体画了此时着火宅子的草图,一边画,一边分神给老狗他们那队人马传递讯息。
一时画得手累,说得更是口干舌燥的厉害。
“幸亏有雪鹰你在……真思念我的手机,要是大家都有手机就好了。”
这也就是雪鹰的轻功堪比飞机,记性一流,来来回回传达讯息也丝毫没露出疲态,若是没有雪鹰,顾湘便是搜刮干净肚肠,榨干脑细胞,也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起不到多少作用。
“棉被都浸透了水,保全自己为要,一看不好,务必先逃命。”
棉被都是秋丽她们送来的。
顾湘招呼了声张捕快他们,让他们一起帮着给这些棉被浸水。
张捕快:“哎,朝廷给的救济款,怕是超不过这几床棉被钱。”
顾湘叹了口气,她到不心疼,只是有一床被子瞧着眼熟,是萧灵韵萧娘子从赵娘子手里买的,大红缎子面的棉被,还没用过,簇新簇新的。
萧灵韵想寻到她要找的人,成亲的那一日用。
‘顾记’的人争分夺秒,胖管家回了张府,一看东跨院的情形,顿时噤若寒蝉,一声都不出。
整个张家宅子安静得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张家对面的惠和园后门外,谢参和谢商兄弟两个并肩而立,屏住呼吸看屋檐上一抹青色的影子朝着他们家后院二来。
“快,拆房子!”
谢参猛地向后院跑去,一边跑一边扯开嗓子高声疾呼,“你们别愣着,给我把后院拆了,全拆了!”
谢商:“……你不是说,后院的摘星阁是你的命,好家伙,这命说不要就不要了?”
谢参满脸悲痛,却是努力笑道:“为了救人嘛。”
第四百三十三章 秩序
谢参亲自扛着斧头,冲过去先对着最外围,离火最近的摘星阁一通砰砰砰地乱砸乱敲,铆足了力气!
谢商:“……”
这哥俩虽然姓谢,却不是厨子,而是禁军的人,公主府的侍卫统领, 和副统领,深得大公主信任,在宫中也很有人望,年纪轻轻便能有这样的地位,可见无论出身还是能力都一流。
谢商肯定一点都不信谢参的鬼话,还什么救人?他们哥俩谁还不知道谁?谢参那个自私鬼, 不敢说是什么举世无敌大恶人,可说他的人性中,至少有三分自私自利,绝对是算的少了。
“这厮能为了救火拆自己的宝贝摘星阁?呵。”
那摘星阁是谢参督造的,为此都磨着大公主很是掏了一笔家底,他们家大公主平日里虽然不是多节俭,但也不大喜欢浪费,对园子的要求不高,只求个能歇脚散心的地处而已。
摘星阁建成之后,大公主没来赏玩过几次,到是谢参天天守在阁内,简直快要吃在此,住在此了。
一走神的工夫,一道闪电似的剑光划破长空,从天而降,摘星阁并一排屋舍齐刷刷倒入水池之内。
池水飞溅,游鱼乱跳,几只水鸟嘎嘎地飞走,池内的鸭子四处躲避,荷叶被撕碎。
好好的春日园景, 登时就成了一片凄惨的败落景色。
谢商:“……”
谢参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落,哭得不能自已,还努力开口训斥周围的人:“都给我出去告诉别人,今天咱们为了避免火势蔓延,主动拆了园子,咱们是主动的,自己动手,都明白了没有?”
“哥,你也赶紧去透露过外头的人,明天,不,今天就让相熟的官员上折子夸一夸咱们公主府行动迅速,应对得当。”
谢商:“……明白了。既是要做,不如多做些?”
两兄弟一对视,干脆也点齐了家里剩下的弟兄们也冲出去帮忙。
他们园子离得近,一出事就已经有很多家丁仆从们担着水桶过去帮忙救火,不过当时和那些救火的老百姓混在一处,别人也不知他们是公主府的人,此时却是要大张旗鼓,轰轰烈烈地大干一场。
哥俩想得很好,只一出门,两人忽然就发现想在这事上把风头占尽,恐有些为难。
似是已经有人收拾了乱局,本来慌乱的局面也变得井然有序起来,火势骤急,比起往日,老百姓们却安静得多。
略一打量,两兄弟就看出来,这是有十几个身手矫健的汉子充当了带头人的结果。
他们身上穿着甲胄样式,只护前胸后背的红色衣裳,鲜亮至极,声音洪亮,身手敏捷,也不怕危险,永远冲在最前面。
而且和普通百姓不同,他们有组织,还有很强的服从性,配合有度,彼此默契。
谢商和弟弟一路跑过来,正好看到有个一个面相颇凶悍的汉子扛着梯子冲到墙边,直接把梯子架上了阁楼,另有个红衣服丝毫没有耽误,顶着棉被两步爬上去,直接隔着火帘冲到阁楼里。
“这是不要命了!”
这么大的火,谁知道里面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一念闪过,最多几个呼吸的工夫,上头窗户里就递出来一个被棉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孩子。
楼下一脸凶相的汉子把小孩儿递给后头的人,高声呼喝道:“二楼还有三个人,一个老人在东南角,行动不便,火势还在控制中,二木,你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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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两个都在北边,去两个人。”
随即就有两个红衣服应声而出,那一脸凶相的汉子一皱眉,怒道,“阿毛,你他奶奶的毛都没长齐呢,搬得动人?回后面挑水,别在这儿捣乱。”
“老狗,你都让二木去,他毛就长齐了?”
“呵,他一只手就能恁死你,还敢和他比!”
说话一点都没影响到老狗他们做事。
谢参皱着眉盯了老狗半天,暗暗磨牙:恐怕弄不过!
不过片刻,这帮人不光阻止了火势继续蔓延,还顺顺当当地救了七八个人,眼看着火势越来越小,周围本来吓得四处闪避逃窜的老百姓们也都有了信心,纷纷加入其中。
谢参啧了声,心里略有一点不爽。
他做事向来要寻求回报,这回自家的宅子都毁了,又出人又出力,明显着回报抵不过付出,他怎会高兴?
磨了磨牙,谢参还是硬着头皮带人去帮忙,这种时候打退堂鼓,明显更不划算。
繁星点点,夜色已深,众人一时觉得时光短暂,一时又觉得,这夜晚分外漫长。
“王哥!”
顾湘见雪鹰打了个手势,立时高声喊了一嗓子,袖子向下一挥,做了个斩断的姿势。
老狗了然,打了声呼哨,‘顾记’的人顿时放下手头所有的活,有几个连水桶都扔了,拿着铲子冲到东南边奋力开始掘土。
他们勇毅军出身的人,在掘土这方面那都是行家里手,修河堤都能把本来没可能修好的河堤,在期限内修好,还修得十分牢靠,更别说是挖沟。
这回都不用顾湘给统筹计划,老狗他们自己就掐算着时间自行安排得妥妥当当。
顾湘掐着时间,眼看狂风将至,吐出口气:“雪鹰。”
她话音未落,雪鹰已经跃上屋檐,落在她身边,一手抓住她的肩膀,带着她一路向西北方远离火点的方向掠去。
雪鹰一边飞掠,一边顺手劈下一刀剑光,一见这剑光,老狗毫不迟疑,丢下手里的家伙事,一摆手,‘顾记’一行家丁护院立时就分开来,各自招呼身边的老百姓和张捕快他们,分批次朝着西北方向退避。
“马上有东南风至,风助长火势,此地恐怕会变得危险,但是大家千万不要乱,路已经疏通好了,老人和孩子也已经去避难,剩下的人都是腿脚好使唤的,只要不乱,就不会出事。”
‘顾记’所有人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地说这句话。
张捕快等人连忙也跟着维持秩序,各种劝说。
谢参:“……”
他不自觉也跟着招呼自家人,拽着哥哥一起匆匆而去。
“主要是这事吧,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咱自己的小命要紧。”
第四百三十四章 胜天
谢参哥俩还念念有词,忽然就起了风。
狂风席卷,落叶纷飞。
道边的灯笼噼里啪啦一阵狂响,春日多风,可这股子风一起,街上好些百姓都是一哆嗦。
“还真来了股妖风!”
谢参惨叫了声,回头看去, 就见本来见小的火轰一声长了一大截,随即就见那些留下的红衣服依旧围着火场奋力地挖出大片的壕沟,无数沙尘泥土飞扬,一时竟真有些遏制住火势蔓延的速度。
谢参喃喃道:“简直像在角力一样。”
仔细一想,貌似还真是如此。
谢参面上始终带着的,似有若无的笑容不知不觉便消失殆尽, 心里砰砰地狂跳不止。
风是天给的,人力岂能及?
此时此刻,凡尘俗世的凡人们,却在同这个‘天’在角力,而且还没有失败!
没看到这般场面的人,永远也无法理解他此刻的心情,这在别人眼里,或许不算小事,可也不过是暗自惊叹一下,可在谢参兄弟眼中,此生前二十余年的一切认知,却仿佛瞬间就被打破。
原来,人面对‘天’的伟力时,真的不是……只能认命,看命。
风越来越大,狂风席卷,风沙迷人眼, 风助火力,顷刻间就吞噬了着火的那宅子剩下的一点残骸, 又飞快地向四周扩散。
一群红衣服的年轻人奋不顾身地四下围堵, 把所有可能突破封锁的火苗通通堵了回去。
谢参沉默下来,叹了口气,神色肃然地领着自己几个身上好的兄弟,汇入了那群红衣服中,心里那点争强好胜的心思也淡了,这是拼命的活,谁有能耐保全自己和所有人,那谁就应该带头去做。
这等事,可不是争谁来主导的时候。
夜幕下,星光仿佛都被火光衬得黯然下来,不知过了多久,风势终于小了。
大火烧了大半宿,到底还是向东南推移了不少,‘顾记’这些红衣服的家丁们个个精疲力竭,效率同一开始比,似乎渐渐变得低下起来。
谢参却没说风凉话。
就是张家那胖管家,还有宫里出来的两个内宦,心里对顾湘扒他们张家的房子的事颇有微词,十分不悦,这会儿却同样没出去说任何不动听的话。
这些红衣服做的,显然已经足够好,任谁也无法再来指责他们,哪怕最后没控制过火势。
谢参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把一张还算俊俏的脸抹成了一片灰黑,数了数红衣服们今天救的人,只是他记得的,就有五六十个。
“这些人算是走了大运。”
不要说去年那两场大火,就是去年八月份那一场,远比这一回火势小许多的火灾,死伤人数似也比这回的更多些。
谢参吐出口气,感觉到谢商一直扯他的袖子,不由翻了个白眼,也不知他哥从哪学来的毛病,某些习惯简直跟个小女生似的——
一回头,谢参就愣了下。
不少街坊邻居们都赶过来帮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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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风还不算小,大风天里救火这事有多难,又有多危险,京城百姓们是知道的,在这方面,他们可是有着血的教训,他们这座京城,哪一年大大小小的火灾不闹个两三次?
这家家户户的,几乎都有各种防火措施,连小孩子提起大火来都不陌生。
遇到这样的大火灾,老百姓们,除了那些为了保家业迫不得已的,旁人哪里敢往前凑?又不是活得不耐烦。
今天却有点不一样。
“我怎么觉得,啧,有‘顾记’这些人在,大家竟然显得有勇气得多。”
谢商抬起头,看了眼屋檐上歪着盘膝坐着,一边啃炊饼一边指指点点说话的那小娘子,轻笑道:“这帮人,是挺厉害的。”
朝阳在天边洒下第一缕霞光时,只剩下零星的几点火星子,在冷透了的木屑上闪烁。
小半条街空荡荡的。
曾经密集的屋舍和道边的建筑悉数消失。
老百姓们手忙脚乱地收拾好歹被抢出来的家舍,面色麻木。
不过,到也不至于遍地哭声,处处哀鸣,连张捕快一行人的神色都还算平静。
遇到这等事,他们都以为最好的结果,也得毁掉不少屋舍,那么大的火势,至少这条街是不大可能保得住,只要人死的少些,那些权贵之家的公子千金们不要陨落,张捕快就愿意念个一万遍的阿弥陀佛。
但情况比想象中好多了,三处紧邻的宅子被完全烧毁,另外比较要紧的就是大公主的园子,和张家的宅子损失也比较惨重。
但大公主通情达理,她的园子是主动拆除的。
张捕快觉得过几日歌颂一番大公主的贤德,这事的责任落不到他的头上。至于张尚书家那消失的院子,咳咳,那是上头那些人该去头疼的事,都涉及到尚书,还能有他这个小捕快什么事?
累了一整夜,张捕快抬头看了看,没看到顾家小娘子,蹙了蹙眉,正四下顾盼寻人,就听后头传来招呼声,回首一看,是茶舍的那个辛老板和老板娘送了茶水过来。
都说他们家的茶水淡,可这会儿大家忙了一整夜,口干舌燥,一口饮下温热的凉茶,却是从心底深处升起一丝爽快。
张捕快觉得自己喝惯了老板娘准备的茶水,再去别处喝茶,都要感觉有些不对味。
别的不提,从起火到如今,辛老板和老板娘就一直没停过忙碌,忙了整整一宿。
张捕快远远瞧着,心下有些惊奇:这两位看起来年纪已经不轻,此时神色间却有种孩童般的热情和雀跃,还真有趣。
天微微亮起来。
街面上的行人反而少了,除了善后的巡防营和捕快衙役,其他百姓们纷纷回去休息。
几乎很短的时间,昨夜发生的事便传扬开来,一场大火勾起了人心深处的不安。
顾湘一觉睡到晌午,迷迷糊糊醒来,就听外头秋丽她们还有老狗,二木一行人在嘀嘀咕咕地说话。
“噗,真的假的,还雷神降世,我们雪鹰哪里像雷神了?怎么不说她是电母!”
顾湘一笑,对这点传言到不觉得很奇怪。
别看昨晚‘红衣服’力挽狂澜的英姿,使得众人震撼不已,但雪鹰那如风如雷如闪电的一剑,却更有传奇色彩。
第四百三十五章 两种结果
顾湘懒洋洋地蠕动了下身体,把身体挪高一点,倚靠在迎风枕上,沐浴着暖洋洋的日光。
她有点不想动,放任自己闭上眼,四肢舒缓地缩在柔软的铺盖中,闻着窗外花香, 静静地听人窃窃私语。
听了半晌,顾湘不禁失笑。
“张家这反应,也未免太慢了些。瞧瞧人家大公主的人!”
今天一大早,街面上各种消息云集。
其中他们‘顾记’的名气显然是最大的,所有人,无论是当时参与救火的, 还是被救的,旁观的, 只要说起这场火灾,都要说上几句‘红衣服’。
老狗他们早晨去菜场大采购,光是新鲜蔬菜和肉类,买到的数量比以往要多得多,价格还要便宜个两成,老百姓们见到他们是十分热情。
‘顾记’护院们的那服饰,顾湘给设计的,无论是黑色的飞鱼服类似的紧身长袍,还是红色的护胸鱼鳞马甲,都成了新鲜话题,甚至已经有手巧的小媳妇给自家的男人改出类似的衣裳来。
“世人追求潮流的习惯,还真是古今中外都一个样子。”
‘顾记’再次名声远播,而且还是好名声,顾湘对此颇为满意,她带人去救火,是自己想救, 但若是能反哺下自己的事业, 那又有什么不好的?
除了‘红衣服’, 再来就是大公主府和张府的流言。
大公主府上算是正面典型的故事。
当是火势极大, 很有可能曼延开来,到时候若是火连成一片,恐怕附近的街巷都要遭殃。
去年有一场大火,起火时火势还比不上昨夜,却是累及大半个京城,差点烧到宫门。
因着想到当时的事,公主府的侍卫统领当机立断,号召人手一起把临近起火点的楼台都拆除得一干二净。
公主府上下做的这决定,也的确遏制了火势。
对此,街面上好些人赞叹不已。
顾湘猜测,给公主府做宣传的,估计就是公主府的自己人。
和公主府的应对比,张家就显得愚笨得很,如今街面上都在说,张尚书是恶人转世,还有人说他德行有亏,做了不少伤天害理的恶事,以至于天降惩罚,把他家的宅子给劈没了半边。
“为什么只劈了半天,那肯定是警告他呢,要是他再不改,还要四处作恶,那下回肯定是连人带宅子一起劈!”
老狗在外头绘声绘色地转述那些传言,听得顾湘都精神了些,不禁笑骂:“竟不觉得累!”
比起一直坐在屋檐上只动脑子的顾湘,老狗那些护院们明显要辛劳得多,这会儿人家到是精力充沛,唱作俱佳地在院墙外头逗一群女娘。
她这个没做什么的,反而累得腰酸腿疼,连脑袋都有些发木。
顾湘也挺好奇的,听了半晌八卦,也是摇头无语。
说到底还什么闪电啊,风雷的,都是雪鹰出剑时闹出的动静,真正说来,公主府和张府都是一样的情况,可没有哪个受到过雪鹰的特殊照顾,现在公主府却是不光顺顺利利地度过危机,还因此得了不少赞誉,老百姓们提起大公主,一个劲地说她仁义善良,不愧是本朝公主。
谷炩
换了张家可不要紧,那就是不修德行,坏事做尽,老天爷都要惩罚了。
此时,顾湘只是听听八卦,并不曾太过上心,可张家上下却是已经焦头烂额。
张尚书避难回来,还没喘匀称气,就听到了外头的诸般传言,顿时眼前发黑。
如今张尚书正有一脑袋的麻烦事亟待处理,为了他的女儿,在宫里十分得宠的娘娘张美人,他都有心要退一步,上折子求致仕。
官做到尚书的位置上,怎么可能没有政敌?
他又算是外戚,和朝廷清流官员之间早有隔阂,以前虽然并不把那些只会动嘴皮子的家伙们放在眼里,可现在他老了,诸多的麻烦事又是一桩接着一桩,没完没了,连他也不敢确定前路如何。
现在又忽然冒出来这些诛心之言,张尚书怎会不警惕?
这等事,他可不信全是意外!
他从小就不是那种会信‘意外’的人。
一听到此类的消息,张尚书第一时间便赶紧敦促手底下的谋臣们先想法子压消息,并连忙进宫去找娘娘‘哭诉’。
至少他去哭诉一番,能先在官家耳朵里传些消息,提前占据主动。
有时候,有些事它本没什么严重的,可一旦消息滞后,由别的渠道先传入某些人的耳朵里,还说不定会扭曲成什么样子。
张尚书当了这些年的官,对此可是深有感触,他自己都利用过这类手段,自然对这类事很是警惕,防范之心是丝毫不缺。
从宫里到宫外,扑腾了半晌,又是关心火灾后续,积极地调拨银钱充作救济银子,张尚书简直累得要吐,忙了半晌,张家在老百姓眼中,才稍稍洗白了些许,不至于个个都是恶人,回头一看,人家大公主那边,明明和他家遭遇差不离,却是不必奔忙,不必多费唇舌,便成了英雄,他这边忙了半晌,连个狗熊都挣不上,还是恶人一个!
想起这些,张尚书就气不平,又担心连累娘娘,便是窝了一肚子火,在外还是摆出张和气脸,尽量同谁都不起冲突,认认真真扮演起老好人的角色。
顾湘睡足了觉,专门写了帖子,让老狗背上礼物去了一趟公主府和张家。
虽说事急从权,可到底是造成了挺大的破坏,朝廷有相关的规定,但即便按照朝廷的规矩来,顾湘也总要派人过去表示一下,自己还是很愿意承担责任的。
顾湘心里还是有点担心,公主和张尚书都不是好惹的,哪个闹起来都是场麻烦。
“也只能相信王哥的交际能力了。”
她担心得连做饭都心不在焉。
结果没多一会儿,老狗就带着比带出去的礼物还要丰厚十倍的礼品,默默回了‘顾记’。
“公主府的大管事和张家的大管事送的……不拿还不行。”
老狗苦笑,“都检查过了,到没什么出格的东西,大部分是上好的药材和食材。”
顾湘:“……”
老狗讪讪一笑:“总觉得我在人家眼里,就是一尊瘟神。”
第四百三十六章 尊重
老狗是真有些尴尬得不行。
他去人家张府时,明明是去赔罪的,结果人家接待的那叫一个小心翼翼,好像连说话都要再三忖度,生怕哪句说得不对,就又背上一堆乱七八糟的罪名。
甚至连当家人张尚书都亲自出面见了见他。这可是难得,就张尚书这样的身份地位, 便是随意打发个管家接待他,都算是高看他的。
人家尚书自不会像家里下人一般形容,不过也是和蔼可亲,客气得很,并无贵人那等高高在上的架势。
唯有一点,老狗总觉得张尚书面上再和气, 张家的下人们应对再妥当,待他再周到, 眉梢眼底也不免仓了些小情绪, 那感觉就像是生怕一个不好,他就能给人家带来巨大的麻烦和灾难似的。
还有大公主那园子,老狗去时,觉得从门房到家丁仆从看他像看一个特别棘手的危险物品,必须轻拿轻放,仔细小心。
老狗什么时候受过这等体贴招待?
以前他那些所谓的朋友们,哪怕交情好的,都是对上他,就三句话就开始爆粗口的那类。
后来进了勇毅军就更不必说,没一个善茬。再之后跟了顾厨,到是大家都开始学斯文,可斯文都是给客人们的。
老狗偶尔和兄弟们一处喝酒闲扯,似乎也因为什么缘故自嘲过,说哪天要是混到进‘宰相’家门,也能让人客客气气对待, 最好平生一点敬畏之情就好了。
他们这帮人出身都不好, 这年头好人家的孩子, 哪个会去当兵?也因着这个, 老狗生平最大的愿望,也不过是得别人几分尊重,在这世上活得像个人样子。
这回他可是受到尊重了,人家尊重他尊重得不得了。
“哎!”
老狗苦笑,“这滋味也算不上好。”
和张家那种小心翼翼的态度比,公主府那群人给他的感觉,到是好了很多。
公主府的女管家是个爽快人,不光没在意家里丢的半个园子,还担心这园子给救火造成阻碍,对此十分郑重地道了谢,言及此时公主不在京城,待公主回京,必要亲自去向顾厨致谢。
有公主府这女管家的态度垫底,老狗登时松了口气,虽说侍卫统领好奇心旺盛,问题一大堆,还都是问他家小娘子的,瞧着十分不怀好意的样子,但比起藏在阴影里的某些东西,这样直白的试探,他总归还是比较能接受的。
“小的真是希望,再也不要有下一次了。”
老狗心有余悸地抹了把汗,眨了眨眼,回过头却决定,下回赵素素和萧灵韵要给他们上那些什么乱七八糟,一听就头大的礼仪课时,他和弟兄们再狠狠心,好好听上几节。
这决心他下了好多次,来京城之后到觉得,光是下决心不行,必须去做了。
顾湘莞尔:“刚煮了面,去吃吧,吃完了歇歇。”
反正只要不让她赔钱,她就挺满意。
老狗抹了把脸,赶紧叫上自家弟弟直奔食堂。
谷潚
刚过了凉开水的面条劲道又有弹性,上面焦了一层蘑菇炒肉的卤,蘑菇切得细,肉片却是颇豪放,一口吃到嘴里,只觉得外头那些插肉面,盐煎面什么的,怕是再也吃不下去。
呼噜呼噜地一顿猛吃,吃得肚子里饱足,老狗吐出口气,整个人都舒坦起来。
旁边三三两两坐着的弟兄们也都是一笑。
别的不说——“就为了这口吃的,谁他奶奶的也不改行!”
他们‘顾记’的食堂,现在在京城,至少在这条街上,那绝对是家喻户晓,每天他们的菜单都是有荤有素不说,味道还是一流,从小娘子到所有的厨师,帮厨,每次研制新菜,但凡成功了可以列入推出名单的,都要在食堂里先试一试。
外头贩卖的那些吃食,会考虑成本啊,价格啊之类的问题,或许不推出,或许简化了之后才推出,可在他们食堂却不同,有些很奢侈的菜,他们也能第一时间吃得到。
可谓外面卖的菜,食堂里绝对有,外头不卖的菜,食堂里也不一定没有。
也是前些日子有食客误入过一回,‘顾记’食堂的内情就给暴露出去,一干食客简直羡慕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可惜家里小娘子,一点都没有把员工食堂开放给食客们用餐的意思。
八王爷是大佬吧?可以说只要不投敌叛国,谋逆篡位,这位在本朝绝对能横行。
可八贤王他老人家,便是特别好奇他们‘顾记’的食堂,却始终无缘一见,好几回,他们觉得王爷可能试探着想去试试‘顾记’员工食堂的口味,可到底没说出口。
他们家小娘子也是一样装聋作哑,人家试探了半天,她连梯子都不肯给人家递,任由八贤王好奇心疯长,吊人家胃口吊了大半个月,目前看来应该还会继续吊下去。
啧,他就是欣赏他们家小娘子这种性子,无论何时都从容自在,对上绝不谄媚,待下也是温柔。
顾湘招呼几个小帮厨一起去收拾刚到手的新鲜食材,他们事情还不少,必须把好储藏的收起来放入地窖备用,不好储藏的赶紧做来吃,省得浪费好东西。
公主府送来的食材还不错,都是些京城这边不常见的肉和菜,和公主府的礼物比,张家送的食材要名贵许多,山珍海味无数,但真论起用心程度,到还是公主府的更让人高兴一点。
顾湘却是不在乎什么心意,她只讲实惠,所以到更喜欢张家送来的。
忙了半晌,秋丽匆匆进来,进门就舀了一勺子冷水灌下去,皱眉道:“小娘子让我关注些谢厨的消息,现在知道了,谢家出了大事,怪不得谢厨没来赴宴。”
“大事?”
顾湘扬眉。
“就咱们家办答谢宴那日,谢厨,范厨,柳家小食的柳娘子,就是最擅长蒸鹅掌的那个,还有好几个京城有名的擅长做肉食的金厨,都被皇城司的人给‘抓’走了。”
顾湘:“抓?”
秋丽重重点头:“别人家不知道,谢厨真是被抓走的,听谢家的人说,谢厨死活不肯跟他们去,非要来参加答谢宴,就上来了好几个全身盔甲的士兵,把人绑起来扔到马上带走了!”
第四百三十七章 出差
“我还是和谢彬身边的小厮打听,才打听出这些消息,好像外头都没人传八卦的。”
“也是,皇城司的消息也不是所有人都敢说,要不是谢厨让他们带走,怕是谢家人也不会去打听。”
秋丽一边说,一边摇头, 说的口干舌燥,赶紧再舀了水喝。
顾湘皱眉沉思半晌,回过神无奈道:“一个女孩子,整日喝冷的怎能成?灶上常备着热汤,你去盛一碗喝便是。”
樱桃这时才给她姐姐送汤来,闻言翻了个白眼,“从小她就没耐性,性格和她这张脸一点都不一样。”
姐妹两个的长相,秋丽漂亮得很温柔,就是那种眉眼端正,让人一看就心生怜爱的那种样貌,前些年哪怕她一直以伶牙俐齿的形象示人,对外时甚至有些刻薄,还是遮不住天上的纤细柔弱相。
要说李家那白痴三公子,被救了一回偏恩将仇报,要纳秋丽为妾,多多少少也有些她这容貌的缘故。
樱桃性子活泼,眉眼却是有些清冷。如果她不开口说话,外人看到的便是个正经的冷美人。
当然,但凡一开口,霜雪一样的气质就全数消失,小樱桃说话时眉飞色舞,整张脸哪里还有一处冷得下去?
惜惜小姐也纵容她们, 教她们时, 从不纠正这些按理说, 和‘戏欢阁’这等地处完全格格不入的性格。
能在人生最惨淡的时候,遇到惜惜小姐,当真是秋丽和樱桃的福气。
顾湘觉得,她该好好谢谢惜惜小姐才是。
人家把小丫头护在羽翼下多年,还认真教导了很多东西,教读书,教识字,教做人,把人培养得差不多,顾湘走过来把人家养熟的桃子二话不说就给摘走了。
“还是惜惜小姐大气。”
换成顾湘,气死不至于,可至少也要气个半死。
略微一走神,顾湘打了个呵欠,就听秋丽和樱桃两个凑在一起喋喋不休地说谢厨被皇城司的人绑走的事
“哎哟,皇城司里都是些什么人?个个都凶神恶煞,还霸道得很,别人想吃口好吃的,大不了去酒楼,皇城司的人可不干!,人家要吃什么,就派人把厨师拎过来做饭,做不好就关牢房,大刑伺候,哼哼,要是吃得满意,那更是要关起来只伺候他们,还想出去?没门!那是什么地方,是能随便进出的?哎,可怜啊,恐怕从此以后谢厨就要被关在那么个小地处,天天以泪洗面,想出门都不成!人家皇城司的人要吃的东西,别人再想沾一下,也没可能了!”
顾湘:“噗!”
闹了半天,陛下的亲信,相传地上之事全知,天上的事知一半的皇城司,上下所有人全是吃货,宫里御膳房不够他们祸祸,还要到民间来绑上几个厨子?
“咳咳,若说肉食做得好的金厨,应该算我一个才是,谢厨鱼做得好,可论做羊肉,他不一定能胜得过我,再说,我也会做鱼,我的鱼丸难道能比他做得蒸鲈鱼差?”
顾湘笑道。
秋丽、樱桃特别真情实感地吓了一跳,面面相觑,心神动荡。
樱桃更是急得直转圈圈:“这可如何是好?要不然……小娘子暂且回李家避一避?啊,谢家论身份或许比李家低,可论底气人脉,谢家并不差,连谢厨都,都……李家怕是也无用。”
顾湘失笑:“小樱桃,我肯定是在在开玩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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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桃瘪瘪嘴:“就怕——”
“小娘子!”
樱桃话还没说完,外头老狗就急匆匆地过来拍门,“外头来了几个官差,说是皇城司的,想请小娘子去给做一顿饭。”
秋丽、樱桃:“……”
顾湘也诧异片刻,不过一回头,见秋丽和樱桃眼泪都挂在了长长的睫毛上头,无语道:“别乱想了,再想下去,怕是连风追不上你们的脑洞。”
摇摇头,交代秋丽和樱桃了几句,让她们别耽误生意,便提了自己用惯了的刀具还有调料匣子,出了大门。
大门口站着两个皇城司的兵丁,看形容远不是秋丽她们说的那般凶神恶煞,且还面带书卷气,相貌也平和。
皇城司的人大部分都是做情报工作的,顾湘深觉得干他们那一行的人,除非特殊任务需要,否则大部分人都应该是那种相貌平平,扔在人堆里就泯然于众的类型。
两个兵丁先把顾湘迎上车,才简单说道:“实在是劳烦小娘子了,我们打算定一桌餐,价格不设上限,小娘子自行发挥便是,待饭做完,无论食客吃还是不吃,都给您一千两的劳务费用。”
顾湘二话没说就应了。
秋丽追在后面,见自家小娘子高高兴兴地上了人家的马车,登时撑着门,一脸虚脱,表情简直惨不忍睹。
愣了半晌,还是赶快叫了老狗他们,带几个弟兄跟上去。
当初李家小娘子李成玉被人装作自家车夫给骗上车的事,可还没过去太久,纵是检查过那几个人的腰牌,他们也不敢放任自家小娘子随意同人走。
秋丽见雪鹰也跟了上去,这才慢吞吞坐下,吐出口气。
顾湘倚着窗子向外看,马车走得速度不慢,却并不是朝着宫门而去,直奔五岳观,从后门拐了个弯,进了条古旧的小巷子,说是小巷,走双马拉的马车竟也宽敞。
小巷颇幽静,偶尔可见皇城司的士卒巡视周围,顾湘笑问:“可需我蒙一蒙眼?”
赶车的士卒莞尔:“怎敢如此轻慢?这处是我们皇城司的亲事官杨靖的住所,并不是官衙,到没什么可保密的。”
不多时马车停下,顾湘跳下马车,眼前便是个黑漆的大门,门前没什么狮子貔貅,漆面也有些斑驳,显得很旧了,她还没进门,院子里就传来一声暴喝:“滚!”
顾湘:“……”
领路的士卒面上也有些讪讪:“没吓到顾厨吧?别理他,那人吃错药了。”
顾湘笑了笑:“到是没吃错,我看这位公子的面色,吃些黄连正合适。”
士卒怔了下:“不成想,顾厨还会算命?”
里头那正跳着脚骂人的,早晨确实刚灌了一壶黄连水。
第四百三十八章 胆小
院子里怒吼的人,应是也听见顾湘的话,声音低了些,却是哼了几声,只闻这声响,就颇是愤愤不平。
只这人似也有些顾忌,声音到越发低了, 只叽叽咕咕地不知说些什么,到底没敢高声吵闹。
顾湘随着引路的兵丁一进去,一眼就看见了对方。
虽说院子里三三两两地站了要有几十号人,都是一样穿着打扮,玄色衣衫,外罩青色的斗篷,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说话的那人来。
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眼角处有个铜钱大小的伤疤, 咬着牙, 一脸凶狠相,却是傻愣愣地瞪着顾湘,满面胡渣,一脸憔悴,看起来到不像要发怒,反而是在哭。
顾湘抬头看了他一眼,这人到似是吓了一跳,默默向后退了两步,嘴角蠕动了半晌:“看什么……”
后半句却是又被他吞了回去。
“顾厨别理他,这人最近脑子有点毛病。”
领路的兵丁笑了笑,“小人周小乙,一会儿在厨房,您有什么想要的都可以跟小人说。但凡我朝有的食材,无论天上飞的,海里游的,山里的跑的,只要叫得上名字, 小的保证给您寻来。”
顾湘莞尔:“好,不过在这之前,你总要告诉我,我这菜是做给什么人吃的,对方是哪里人士,偏好什么口味?有什么别的要求。”
“我既是要拿丰厚的工钱,至少要让我做的菜,对得起这笔工钱才是。”
周小乙面上就渐渐露出些为难。
不远处那汉子嗤笑了声,还冲周小乙呲了呲牙,周小乙没理会他,却是叹了口气:“也罢,这事的确也不好瞒着顾厨的。”
“我们一位前辈得了重病,请了御医和京里的各位神医都过来看过……上清观的灵药,还有小娘子‘顾记’出的那最好的蛇血酒,以及药酒,都给我们这位前辈喝过也试过。”
顾湘:“……”
她眨了眨眼,虽说出了些冷汗,到也不至于真就吓得当即闭上眼。
从一开始她就知道,她手头那些酒的事,或许能瞒得住寻常人,怕是瞒不住无孔不入的皇城司密探的。
只她一开始没想那么多,步子迈得太大,哪怕根本连半成品都算不上的酒水,在当下竟然珍贵到有些离谱。
待到她脑子开始转动,酒已经给外人见过。
顾湘是迟钝了些,可她脑子不笨,真正的笨蛋也考不上名牌大学,她上的大学,在国内不敢说数一数二,也是能排到前十名的好学校,一察觉到此事,顾湘当即就决定,大大方方地表现出一副不把这酒当回事的态度,便很好。
有时候越是藏着掖着,越是惹人多想。
这酒又不是当真能起死回生,能让人长生不老,也不是绝无仅有。
上清观不是就有?
上头那些人,尤其是那位官家,既是明君,想也不至于为了区区酒水便把她如何。
当然,也不能只赌皇帝的‘明’。
顾湘没仔细思索,就顺其自然地选了一条和‘上清观’一样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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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京城以后,顾湘听到许多关于上清观的消息,观内的灵酒简直和那种传说中的天材地宝等同。
可谁也没听说过,人家上清观因为这点灵酒就招来横祸。
就是皇帝想要,也是正正经经地购买,而且还有份额限制,每年都不同。关于皇帝买酒的故事,人家上清观都拿来四处宣扬,做宣传用。
为何朝野上下不去觊觎人家的灵酒?还不是人家家大业大,势力也大,门人弟子众多,个个都是高手,又不涉足世俗凡尘的权势,只一门心思修道养生。
任何想觊觎人家宝贝的东西,都要考虑一下这笔买卖做得还是做不得!
酿造灵酒需要天材地宝,还需要各种条件,皇室就是拿到配方也不一定能找到能酿造的人。
如今又不是得不着,何必吃相那么难看?万一要是鸡飞蛋打,岂不闹了笑话?
顾湘自己自是不能同上清观比,但她本也扯了张虎皮的,人人都知她是隐世宗门的弟子,别看表面上只是个农女,还是李家的外室女,身份并不高,可实际上谁也摸不清楚她的真正底细。
她只要保证自己的底细让人永远都摸不清楚,朝廷对她做什么之前,大体就要考虑考虑了。
这一考虑,通常就是什么都不做。
诸般思绪闪过,顾湘一笑:“终归还是威慑力不足。”
很明显,京城这地处古怪得很,并不是所有人都有理智,都要深思熟虑,都能被她披上的那层虎皮震慑,这几日她遇到的各类麻烦还不老少。
幸而她一点亏也没吃,要是吃上几次亏,让人轻视,怕是找上门的便不只是这等小麻烦了。
顾湘回过神,抬眸看周小乙。
周小乙静了片刻,叹了口气:“为了我们这前辈的病,大家各种法子都用过了,不是说完全没用,‘顾记’的药酒就挺好用的。只是效用还是越来越弱,如今那些补药,他连吃都吃不下,哪里还能治得了病,救得了命,大夫们都说,大体就是到了寿数。”
“我这前辈自从得了病,大夫让他忌口,好长时间没正经吃过肉了,到了这份上,连大夫都说想吃点什么便吃点什么,想做点什么,便做点什么,自然也没有忌口的必要。”
“我们琢磨着,好歹给他整几顿肉食,适口的,让他在去之前也能吃上肉,咱们这样的人,临死了竟吃不上一口饱饭,想想就不痛快。”
周小乙挠了挠头,叹道,“可我们请了这么多厨子过来,愣是没有一个能让我这位前辈满意。”
顾湘扬眉:“哦?”
“呵。”
顾湘还没说话,院子里一开始就气不顺的那个汉子,冷笑一声,“是没一个能让杨哥满意,还是不敢让他满意?”
周小乙蹙眉,那汉子面色阴沉得很,“大夫说杨叔不能吃油腻的,你非要厨师给他做肉,万一吃了这帮厨子做的东西,杨哥立时便有个好歹,谁来背负这责任?”
“咱们说不计较,那些厨子就乐意?”
这话一出,周小乙都闭了嘴。
顾湘莞尔:“还真是这么个道理。”
那汉子听她这般说,面上反而越发不满,低声哼哼:“全是脓包软蛋,有个屁用!”
第四百三十九章 哼哼
周小乙气得肝颤:“这不行那也不行,你有本事,你到是说个行的法子?你到是说说,我们该怎么做?”
那汉子瘪了瘪嘴,低下头去,鼻子一抽抽,眼泪落下。
周小乙:“……”
都大半年了, 这货是一点正事都干不了,就会捣乱,白领了那么多的俸禄。
顾湘叹了口气,到是觉得这汉子的猜测有些道理,身为厨师,尤其是名厨, 自然也爱惜名声。万一要是自己做的菜, 有人吃了会死, 别不说将会造成的各种恶劣影响,就是自己心里那一关也过不去。
“我到不怕这个。”
顾湘轻笑,“我们‘顾记’稀奇古怪的名声多了去,再多添上一桩‘人命官司’也没什么。”
“哼。”
耳边又是一声轻哼。
周小乙气道:“你是猪吗?整日哼哼哼,哼哼个鬼!”
顾湘并不理会他,只对周小乙道:“做肉食没问题,不过我要先看一看我的这位食客。”
“你也说他是个病人,或许他可能已经尝不出正常的味道,我只有完全了解他,才可能做出能让他满意的食物来。”
顾湘叹息,“你最好再多告诉我些这病人的情况,他有什么偏好?若能看看他的脉案便更好。”
周小乙略微沉吟,竟是没拒绝。
按理说皇城司的人的相关消息,都该严格保密才对。
顾湘也没多想,看着周小乙让人提过来的足足六大箱子病例, 比划了下,这装病例的箱子都要和她一样高了。
默默伸手翻了两本, 顾湘眨了眨眼, 轻咳一声, 若无其事地又把病例塞回去,装作没看见这些,抬头柔声道:“我们去见病人?”
周小乙应了声,带着顾湘朝后院走去。
那汉子竟不离开,始终跟在顾湘右侧后方,警惕而执拗地瞪着她的后心,嘴里念叨个不停:“一个小娘们儿,做得东西能吃?姓周的你可真是心大,杨哥怎么对你的?到现在这地步了,你不赶快再去寻个神医回来,到整日守着一窝酒囊饭袋瞎闹腾,要是杨哥因为你的所作所为有一丁点的损伤,我一定要你付出代价!”
周小乙恨不能把耳朵给堵上。
顾湘回头瞥了他一眼,那汉子深吸了口气,冷笑:“看什么看,就是说的你,我说你一个小娘们儿,不好好在家里绣花,出来干什么?你要是钻到钱眼子里去,干点什么不比到我们这来坑蒙拐骗强?不要以为你,你有点背景,就能肆意妄为,我——咳咳咳咳。”
周小乙默默把手收回来,尴尬地看着顾湘:“马上就到。那家伙已经死了,当他不存在就行。”
他心里却暗自苦笑,王岩这白痴,这是自己往死路上走。
什么叫人家有点背景?
他知道个屁,一年多没回国,一直在外头飘着,只听了点京城的八卦消息就自以为是!
周小乙其实知道的也不多,但若不是谢尚话里话外都快要说,除了这位顾厨以外,别的厨师,无论厨艺多好恐都难当大任,他是真心不想和这位顾厨打交道。
李生倾慕顾家小娘子的事,他自己没承认过,但听京城各路的流言,周小乙就有七八分的相信。
若是假的,怎不见李生出面澄清?
狄小公子还说,他们老大竟也对这位情根深种,这事,周小乙不予置评,他一向的准则就是,绝对不碰和老大有关的任何事,不说八卦,也不多关注,老大的命令出外。
顾家这小娘子,在皇城司可绝对是挂了号的危险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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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
周小乙窥了眼顾湘的脸色,见她眉眼柔和,丝毫不见戾气,心里也一松。
眼前的屋子不大,窗户开着,阳光明媚,到是不见昏暗。
顾湘隔着窗户看去,就见一个身形高瘦的年轻男子,正倚在床头盯着窗前的一对经瓶看,只看他的面色,到不像病入膏肓的模样,虽单薄了些,脸色也稍嫌苍白,但神色间却是十分平静。
唯独看到他的指甲和头发,才看出他的身体确实恐怕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指甲很细,有细微的裂缝,显然十分的脆。
头发梳理得到整齐,可枯黄干燥的很,有几根断落,浮在他肩膀上,就断口来看,头发也十分脆弱。
周小乙手指微颤,低声道:“我们之前一直没看出杨哥生病来,他刚执行完一次很重要的任务,这任务花了足五年的时间,终于结束了,结束之后杨哥就辞了官,说要过点清闲日子,结果这才不到半年,人就成了这副样子。”
说起这些,周小乙心里也是惶惶,脑子一阵懵。
顾湘的洞察之眼从遇见皇城司的人时起便是开着的,此时却不必去看,只瞧表情,也知道周小乙满心都是茫然。
“杨哥的身手一向好,精力充沛,出任务从没有失败过,他——怎么会病?”
顾湘没说话,举步便上了台阶。
那一直找茬的汉子王岩,三两步追上来,挡在前面,横眉怒对,啧了声,冲顾湘冷声道:“进门时仔细些,看见了没有,我们杨哥要紧的宝贝都在屋里,平日连碰都不许别人碰一下,尤其是外人,你若一定要进门,地上的屏风,墙上的那幅数九消寒图,都给我躲得远远的,最重要的是——”
“那对经瓶。”
顾湘笑道。
王岩重重点头:“没错,算你有眼力,别的东西你碰到了,我最多帮杨哥出出气,要是你敢碰那对经瓶,杨哥说不定会弄死你,到时候你可别管我们没提前提醒!”
顾湘点点头:“明白,我已经了解得十分充分。”
说着,她对王岩笑了笑,彬彬有礼地道:“你愿不愿意对你这杨哥伸出援手?”
王岩:“??”
顾湘微笑,猛地抬脚,一脚踹到王岩的……屁股上。
扑通!
王岩整个人趔趄了两步,站立不稳,向前栽去,本能地一伸手。
哐当,咔嚓!
一对两只通体素白的经瓶落了地。
地是青石板铺就的地面。
结实得很。
砰砰砰!
王岩心头狂跳,僵硬地抬头看向杨哥,只看到杨哥的眼里,仿佛迸出两团肉眼可见的火苗来!
“……”
第四百四十章 不是我
王岩僵硬地转头,盯着地上碎成两半儿的经瓶。
瓶子依然色泽柔润而美丽。
王岩浑身一颤,真恨不得戳瞎了双目。
门内门外一时都是静寂一片。
周小乙也是瞠目结舌,眼珠子瞪得老大,看看顾湘,再看看房间里的杨哥和王岩,一时无措。
顾湘特别淡定地向后退了一步, 轻轻关上门,就听屋里发出一阵惨嚎。
“啊,杨哥,不要!啊!”
刹那间,整个房间像发生了地震,到处是轰鸣声。
“呜, 杨哥仔细身体, 千万别生气!呜呜!”
顾湘:“噗, 咳咳。”
周小乙越发不知所措,冷汗都要冒出来,不敢置信地看着顾家小娘子。
这位此时乍一看到是挺一本正经的,可仔细一看,竟连眼睛里都是笑意,嘴角更是很努力地想去扯平的模样。
顾湘轻咳了声,眨了眨眼,她真不是故意的,只是实在有点高兴。
自从穿越以后,她表面看着豁达,表现得也还算轻松,可其实心里总有些说不出的压抑。
就算在她的那个世界,她实际上已无牵挂,可这两个世界怎能相比?
见到眼下这个朝代之后,她越发怀念她诞生的世界, 闲下来她编故事时, 就忍不住想起自己当年写作的情形,要是哪一日还能回到自己的世界,她再写网络小说, 恐怕会有点不能适应。
总觉得她便是给主角安排再多的金手指,给她开多大的挂,这个主角但凡是穿越到古代,想必也很难会开心幸福,那她岂不是只能写悲剧?
悲剧受众太小了,怕是赚不来钱的。
“哎!”
哐当。
“啊!”
屋子里又是一声惨叫,顾湘打了个激灵,惊醒过来,连忙把面上的神色收敛了收敛。
这爱走神的毛病不是现在有的,那是她从小就有,一时半会儿怕是改不了。
周小乙神色肃然,犹犹豫豫地登上台阶,扒着门缝垫着脚尖,努力朝里面看去。
顾湘听着里头的动静,觉得这热闹一时半会儿怕是完不了,她也不大想看,干脆就寻了个背风遮阳的地处坐下琢磨琢磨这回的菜怎么做。
没见到病人之前,顾湘其实一点把握都没有,见了他一面,就有了五分把握。
“别说,换上别的厨师还真挺难办的。”
刚才只惊鸿一瞥,但那食客身上的问题实在太显眼了些——他身上各种复杂的情绪纠结在一起,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一片虚无晦暗,顾湘都不曾细看,就感觉眼前这人那种面对尘世再无留恋,百无聊赖的郁闷和忧愁。
脉案上写他罹患心疾,病情自冬日始加重,数次开方,皆是无效。
顾湘到觉得这脉诊得极准确,皇城司请的大夫都很是有两把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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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连他们这些神医,尝试了各种本该有效的药方,最后都作用寥寥,那顾湘猜,大约多少是因着这食客的心病太重了。
顾湘做的吃食,真不是灵丹妙药,救不了必死之人,但她的‘红尘’系列,还有正经的‘极乐宴’,在调整人的情绪和心理方面却相当了不得。
有时候顾湘自己都被自己做的菜吓一跳。
周小乙来回踱步,已吓得是六神无主,半晌转头叮咛身边的人:“叶神医不是回京了?速去请他老人家过来。”
满京城的神医,宫里的御医,他们已经请遍,那几位大夫虽不曾明说,但也各自都有暗示,说杨哥已是药石罔效了,除非是神仙,否则恐是哪位大夫,都无能为力。
叶神医虽说带个神字,到底不是神仙。
周小乙这些时日当真是有些绝望,知他老人家回京,也没想去请人来,实是连杨哥这些日子都有些累。
那些大夫说他五脏皆衰,进不得补药,就连吃食也最好用流食,荤腥肉类更是要少沾。
如此,方可延一延寿数。
周小乙不敢说完全明白杨哥的心思,却也知道,若就这么苟延残喘地挨着求多活一段时日,杨哥肯定更愿意痛痛快快地度过所剩无几的时光。
王岩心里其实也很明白,只他冲动鲁莽,以前被杨哥救过好多回,又是杨哥亲手教出来的,感情深厚,哪怕明知道该怎么做,却还是不能接受现实。
房间里一阵哐当声过后,终于安静了,周小乙小心地推开门探头朝里面看去,见杨哥立在窗边,手里摆弄那一对经瓶,神色平淡,脸颊上略浮现出一抹红,除此之外到没什么异样,这才松了口气,进门就笑道:“杨哥你也别太生气,王岩是个什么玩意,您还不知道,他哪天不惹祸?”
周小乙这般一说,杨哥轻轻扭过头,盯着地上的王岩,目中寒光更盛。
王岩:“……”
周小乙咳了声,忙把顾湘引进门:“真是让小娘子见笑了,王岩这家伙就是骨头轻,不挨打不舒服。”
王岩:“……”
顾湘莞尔:“这到好,我还就愁找个不怕挨揍的。”
说完,不等暴怒的王岩爬起来,她便先跨过去,走到杨哥面前,从袖子里摸出本册子递过去,笑道:“我先去准备食材,这是我自己的私人菜谱,先生不如先看看有什么想吃的,有什么忌口的,欢迎点餐。”
杨哥一扬眉,略微犹豫道:“其实——”
其实他没什么胃口。
而且他自己知道自己的情况,并不愿意连累别人,这些厨师们辛苦做出拿手好菜,是想让食客吃得满意开心快活,这些他根本不能给,说不定还要害人家被皇城司的兄弟们记恨,何苦来哉?
他的身体他知道,如今全凭着武功好,硬撑着,等那口气泄完,大体也就到了魂归黄泉之时。
只他拒绝的话没说出口,就叹了口气,展眉一笑,“好。”
到底还是接过顾湘递来的‘菜谱’。
他看这小娘子实是诚心诚意,且周小乙这孩子这般费心,也不好浪费他一片心意。
至于王岩,由他去哭吧,最好哭出点脑子。
顾湘甩了甩袖子便让周小乙带她去厨房,王岩也偷偷摸摸跟出来,一出门,先回头看了眼,就气急败坏地伸手去揪顾湘的衣领。
“你要干什么?我杨哥的身体都这样了,你还气他?你到底——”
“是你气他,可不是我。”
顾湘退了一步,正好避开王岩的手,笑道。
第四百四十一章 揣摩
王岩脑子里嗡的一声,眼前隐隐发黑。
顾湘又向后退了一步,眼角眉梢间就流露出些许的嫌弃。
周小乙刚被王岩的动作吓得心都要停了,拼命运气,根本不敢看王岩一眼,生怕自己很忍不住,再把他宰了。
杀了他倒也无妨, 连累自己蹲大狱,那可冤枉。
他连顾厨都敢‘调戏’?
真是好狗胆!
别提老大是不是对这位真也有些不同,光是李侍卫那儿,若是知道他敢对这位不敬,都不知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来。
深吸了口气,抬头正要安抚顾厨几句,目光落在王岩身上, 不由愣住:“……噗!”
王岩本来是个端端正正的汉子, 相貌不敢说多出色优秀,那也是国字脸,浓眉大眼。
按理说他们皇城司不是殿前司,从来都没什么相貌要求,很多察子都是刻意去选些相貌平常,放在人堆里不起眼的。
可也不知为何,这两年皇城司选人,莫名其妙就选的都是好相貌的,看起来扎眼的不成,还因此让上头改了培训教程,把易容乔装的课程份量加重了三倍有余。
好些相貌寻常的老前辈们,每每看着这帮后生都是满脸的无语。
如今外头人都说,要说选女婿,一个皇城司,一个殿前司, 闭着眼睛抓, 抓回来的女婿也能让自家女儿十二分的满意。
这两个地方的出身的, 个顶个都是俊美男子, 最次也是五官端正, 便没有一个相貌平庸之辈。
因着这个,那些相貌差些的人,竟然主动避开皇城司,连来都不肯来,众人都要默认他们选拔人才,先来看脸,大家解释都解释不清楚。
不过现在,王岩此刻的模样让人看到,他们皇城司的诸般烦恼大约就都没了。
眼睛一大一小,半面脸黑紫,半面脸青紫,脖子也不知是扭着了还是怎的,歪歪地抵在肩膀上,驼着背,弓着身,就他这德性,一个人就能瞬间拉低整个皇城司的平均容貌。
周小乙:“……”
王岩根本没注意到他这会儿有多丑,仍愤愤不平地瞪着顾湘,眼睛一瞪,肿的厉害的那只到是睁得大了点,可眼皮红肿,越发难看,回头看周小乙:“你竟然也不管,这女人还不知是什么人派来,要害死咱们杨哥的。你也知道,那对经瓶是当年杨哥自己烧的最完整,最好的一对瓶子,他多喜欢?恨不能抱着睡觉。现在就这么给砸了……呜,都是你这小娘们儿的错!”
顾湘莞尔,不再逗这人,转头看向周小乙,郑重道:“你们平日里对这位不要太谨慎,平日里态度如何,便还态度如何。”
周小乙一怔。
顾湘回头看了眼窗子,“最近,唔,就三天,这三天多气气他吧。”
周小乙:“……”
这下连王岩都愣住。
顾湘叹道:“你们没看出来,他生这一场气,气色反而瞧着好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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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岩身体一僵,猛地回头看向他杨哥的房间,心里一惊,周小乙说他粗心大意,可他平日是最关注杨哥的,顾湘没说时他没反应过来,此时再一想,好似是瞧着杨哥的气色稍稍好了一些。
顾湘轻笑:“别的不说,能把这位壮士打成这般模样,至少气力此时还是足的。”
王岩一噎,暗暗磨牙,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刚刚杨哥打他时,面颊上升起的薄红,还有倏然间生机勃勃的眼神,越想,他就越觉得,他竟然想要信了这小娘们的瞎扯!
小小地抽了自己一嘴巴,王岩努力了半天也没把这念头给压下去,赶紧凑过来瞪大了眼,躲躲闪闪地看向顾湘。
周小乙更是比他殷勤得多:“小娘子是说,气一气他,便能治病了,杨哥能好起来吗?”
王岩蹭地一下,扭头看向这边。
顾湘怔了下,茫然地看着这两个人。
周小乙也回过神:“咳,是我失态了。”
如果真是气一下就好,天底下哪里还会死人?根本不可能。
王岩动了动嘴角,讷讷道:“说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就从来没听过。”话虽如此,他声音极低,似是开始有些害怕顾湘,连这些吐槽都不大敢让她听见,再不是刚才那等放肆模样,姿态放低了不知多少。
顾湘也没什么心思打趣他,眼下这事,也容不得人随意玩笑。
“我看过一眼杨公子的病例,他的病情很复杂,但是想必这些大夫们都问过他生病前的心情如何,是不是?”
周小乙想了想,连忙点头。
“我杨哥心情很好啊,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王岩皱着眉头插嘴道,“刚完成一桩极要紧的任务,眼看着杨哥这就要升职,我杨哥可和我们不一样,他前途不可限量。”
周小乙一脚踩在王岩脚背上,踩得他吱呀了一嗓子,疼得面孔扭曲。
“一开始大夫们问杨哥心情如何,我也没反应过来,也觉得他最近都挺放松的,应该没什么不好。但这阵子我每日都琢磨,细细揣摩,到觉得杨哥的心情,可能有好一阵子都有些……低落。”
王岩瞠目:“周小乙,你可别睁着眼说瞎话,咱杨哥多开朗的人,低落什么?我杨哥一向爱说爱笑,皇城司上下谁不知道?”
他杨哥相貌好,才学好,武功好,又得老大重用,在老大心里,他杨哥最多也就比李生的地位低些,那还是李生占了先机,从小就跟着老大的缘故,论本事,杨哥可不弱于人。
周小乙也犹豫起来:“我也不能确定,就是有好几日,我看见杨哥坐在屋子角落里,也不点灯,我在外头叫他,他也听不见,瞧着似有些心事,只在人前,杨哥一直高高兴兴的,没瞧出什么地方不妥当。”
顾湘颔首:“他还有什么亲人朋友?可有娶妻?”
“前些年京城火灾,杨哥的爹娘出了意外,去了,他还有两个兄弟,不过都在外地,平日里也没什么来往,至于朋友,在皇城司里杨哥朋友很多的,大家都和他很亲近。”
“娶妻?前些年到是听说杨哥有个相好的来着,最近到没再听过,也没见杨哥去找人。”
顾湘沉默,半晌才略带些不可思议:“父母双亡,亲人离散的,还爱说爱笑,你们这么多人还异口同声,说他从没有忧愁难过的时候?”
第四百四十二章 不知饥饱
周小乙怔住,这般一想,心里也觉得哪里不对,但是——
王岩小声咕哝道:“杨哥,杨哥心胸阔达,哪怕遭遇那些事,也, 也从没有自暴自弃过,本来就天天都斗志昂扬,很高兴的样子。”
他瞥了顾湘一眼,哼了声,“我杨哥又不是个小女人,忧伤……个鬼哦。”
周小乙轻声道:“我们皇城司里也有不少人家中都有亲人逝去。杨哥这样的情况,并不算很罕见, 到也不值得奇怪。”
越说,周小乙越犹豫,半晌收了声。
因为司空见惯,习以为常,所以他们便不再把这些事放在心上。
此时却有些担忧起来,周小乙吐出口气,轻声道:“按理说不会的,杨哥是个敞亮人。”
整个皇城司,除了上头那些陛下亲选的亲信,像李生那般,出身世家大族的公子哥外,底下从察子开始向上爬,或者从禁军,边军中挑选出来的人,谁还没点伤心事?
就说他周小乙,十年前闹水灾,家里十一口人,死得只剩下五口, 周小乙没了爹,幸亏老娘还算彪悍能顶事,结果八年前又闹蝗虫,家里大哥和小妹饿得受不住,去河里捞水草吃,掉到河里淹死了。
周小乙是没办法,这才投了军。
他自小聪明,又讲义气,自小出去找事做,给人扛活,专门就寻那些书院附近之类的地处做事,总算蹭着认了些字,还学了算数,从军之后又胆大心细,很快脱颖而出,入了禁军,最后被挑到皇城司,一干这也有五年光景,日子总算好过了些,老娘也能披上绫罗,戴上些首饰,大妹也寻了个好人家嫁了,出嫁后夫家还算敬重,生了一对双生子,是正经在夫家立住脚。
周小乙如今已很少想起父亲和死去的兄弟们。
若总惦记那些,还让人怎么活?
只是杨哥的病许久治不好,周小乙又想,或许病因真是这个,对症下药,也是件好事。
他既有此疑心,便也不耽误,忙高声道:“阿古,请王大夫和林大夫过来。”
最近这些时日,大夫就住在杨家客房里,生怕病人一时有个头疼脑热的,撑不过去,再一命呜呼。
周围都是皇城司的人,哪个老百姓心里不犯嘀咕?刚一传话,王大夫正洗头,也忙就用衣服裹了头,匆匆赶到。
周小乙一见,自然不肯怠慢,赶紧让到旁边屋里,让人生了火盆替大夫烤头发,一边把顾湘猜测杨哥怕是很长一段时日,情绪都出了问题的事,同大夫说过。
两个大夫对视一眼,面上都露出些许犹豫。
林大夫叹道:“果然如此,果然如此,当时诊脉,某就怀疑杨将军这病的起因,怕是情志不舒,气郁失畅,只诸位皆未看出有何不妥,且我等也不能确定。便没把此当做主因来尝试。”
周小乙急声道:“那现在可否——”
王大夫皱眉摇了摇头:“其实疏肝解郁的方子,我们也调配过,还跟诸位反复强调,多开导杨将军,别让他忧心烦闷,只这些法子,显是没起到多大的作用。”
他顿了顿,叹气,“吾等实在无用,学识浅薄,能做的都做了,还是回天乏术。”
屋里一下子安静得要命。
王岩如遭霹雳,脑子里一瞬间闪过无数悲惨的画面,心中焦虑非常,不只是杨哥的病情,他一想到杨哥可能从很久之前开始就承受着难以忍受忧伤和痛苦,心里就更难过。
眼睛酸涩,眼眶微微发红,王岩和周小乙都控制不住地想哭,杨哥是何等的英雄人物,怎么就——
“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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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有人爆出一阵亢奋的笑声,王岩满肚子的哀伤一止,随即大怒:“是谁!!”
周小乙也皱眉:谁他妈的这么缺心眼,这等时候还这么笑,笑个屁!做梦娶媳妇呢?
两个人顺着声音看过去,就看到了杨哥卧房的大门。
“……”
王岩小声道:“谁进了杨哥的屋子不成?”
周小乙摇摇头:“不可能。”
自家弟兄里不会这般犯病。
至于说外人进了杨哥的房间,那就更离谱。
杨哥这家虽然买下来才五年,可经过了六次改造,都是他们皇城司的兄弟们帮忙改造的,十分安全。
而且前些时日他带了五十个身手好的弟兄来杨家,都守在周围,外人想进也进不去。
王岩和周小乙一对视,连忙上了石阶,扒着窗户向里面看,一眼就看到杨哥坐在床上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笑出来,双手捧着一本书,微微颤抖,翻页时差点没翻过去。
他双目紧紧盯着书页,看一会儿就笑一气,很快,身上就微微见了汗,连脸颊都笑出一团晕红。
“……”
王岩嘴角抽了抽,回头看了看顾湘,又问两位大夫:“我杨哥真……唔,心情不好?”
他本来想说心思郁结,此时到底稍稍改了下说法。
顾湘也有些意外,连忙也站起身凑过去看,此时这位杨公子身上阴暗气息仍然很浓厚,但到仿佛开了一条细缝,忽然有风吹过,有光照落,作用似还极微弱,但心上厚厚的屏障,到真变得脆弱了一些,裂开一条缝隙。
“你们这位皇城司的杨将军,到是有点意思。”
顾湘轻笑。
不过,他这么容易就快乐起来,哪怕只是浮于表面上的那一点快乐,也是件好事。
顾湘若有所思,想了想直接在门外问:“杨公子,您看好菜谱了吗?是想吃酸笋鸡皮汤?还是糟鹅掌?要不然烤鹿肉?或者玉笛谁家听落梅?还是二十四桥明月夜?”
杨哥倚在床榻之上,只觉腹中咕噜噜地狂叫不止,口水不停地分泌,已是垂涎欲滴。
翻开‘菜谱’仔细看,只觉得这也好吃,那也诱人,看得是眼花缭乱。
吞了口口水,杨哥长吸了口气,忍不住又是一笑。
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他甚至都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已经不知道什么叫饥饱。
明明小时候能吃一口饱饭,哪怕是没有肉的,都能开心快活好久。
杨哥想,或许是因着如今日子太好过了,再没有挨饿的时候,于是这饭也就变得寡淡无味,只是为了这条命,勉强来吃一吃。
第四百四十三章 菜谱
杨哥目光落在手中的菜谱上,肚子里终于有了饿的感觉。
这里面每一道菜,都仿佛活灵活现地浮现在他的眼前,看着那些美妙的文字,他霎时间就觉得自己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在叫嚣着饥饿。
可菜太多,一时到是不大好选。
简单的如这烤鹿肉, 菜谱里画出来油脂铺开,油水滴滴答答地落在石板上,表层泛着金黄,只是看就已经让人能想象得到,厚实的肉块在牙齿间断裂,油脂充满口腔时的感觉。
玉笛谁家听落梅, 多美的名字,光是名字一看,便很值得一吃。
画中的摆盘也是美的。
只能怪这‘菜谱’不像菜谱,简直像会什么妖术,凭那些寥寥数语的文字,就让他变得不像自己了。
杨哥的目光牢牢地黏在菜谱上,左右摇摆,举棋不定,但是很显然,他正强烈地期待着自己这顿饭。
和以前无数次被人捧着美食送到口边,他勉强为了兄弟们安心,装作可以吃的时候,一点都不一样。
顾湘轻笑,心下也得意。
看来她这本, 唔,美食绘本编写得还算不错。
唯一的缺点就是, 里面的菜她大半是不会做的。
毕竟这菜谱只是她尝试着编着玩的东西,为以后顾记更新菜谱做准备而已。里面写了一个美食相关的故事,仿照一些美食类的小说, 漫画的形式来写, 例如‘中华小当家’什么的,反正就是极尽夸张之能事,把美食当成一种大道来描述。
里面的菜,她也偷了个懒,把金老先生《射雕》里,黄蓉做给七公的菜,还有红楼梦里的出现的那些美食,直接拿了来。
自然还给这些菜都依次编排了或者有趣的,或者奇妙的故事。
整本菜谱编完,顾湘还找了几位画画特别好的画师,还有她自己,一起帮忙画了许多插画,完工之后,她觉得很是满意,但凡看过的,就没有不喜欢的。
本来这是她自己秘藏的东西,毕竟里面充斥着她的某些幻想,给别人看,总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这回临时动了一念,便给了她这食客,不曾想竟还真就起到了大作用。
只刚才那位被逗得大笑出声这一点,就算是这东西没白白交给对方。
杨哥还捧着菜谱,跟捧着个宝贝似的,认真纠结他要选那些菜更好。
“这玉笛谁家听落梅,瞧着真是好吃,名字也好,但好像食材复杂,有些名贵了。”
“牛乳蒸羊羔?”
杨哥吞了吞口水,拿手指在这道上画了一个圈。
“茄鲞?”
杨哥点点头,笑道,“就点这道吧,看图像茄子,应该简单方便。”
顾湘笑道:“若要这道,今日恐是不成的。”
说着便从窗户里探头进来,示意杨哥向后面翻菜谱:“倒数……第三页,看一眼。”
杨哥默默把菜谱翻过去,看了两眼就怔住:“……”
愣了半晌,他叹了口气:“我平日里攒的俸禄都填在这座宅子上,想吃这道菜,怕是要借钱花。”
王岩高声道:“没事,哥,我借你,我这两年没处花钱去,又孤身一个,连个女人都无,留着钱也下不了小崽子,没用。”
杨哥翻了个白眼:“借你的钱,你还不得在我坟头上絮叨个不停,万一絮叨的时间久了,再成了新鲜事,入了史书,我岂不是要‘遗臭万年’?”
王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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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湘轻笑,转头低声和周小乙嘀咕:“做那件事的人选,非王岩不可。”
周小乙:“……”
他仔细一想,到还真是。
真正认识杨哥的,和杨哥走得近的都知道,他脾气到不算好,但在皇城司,杨哥是出了名的豁达大度,为人温和,从不与人起口角,换成别人,就算做了让杨哥生气的事,他也不一定会把脾气给发出来。
但若是做得太过分,那也不成。
他们只是想让杨哥发发脾气而已,可没真打算做坏事,如此,王岩便是最好的人选。
周小乙盯着王岩看了半晌,频频点头。
王岩瞥见他的眼神,心里直发毛,吞了口口水,憋着嘴,瓮声瓮气地道:“看我干嘛!”
周小乙想起王岩在杨哥身边受教导的那几年,只用了三日光景,就把向来在外表现得彬彬有礼的杨哥给气得给了他一拳。
当时杨哥还后悔来着,同兄弟们喝酒时说,他是没管住脾气,以后绝不会再打人。
可惜,向来言出必行的杨哥在王岩这家伙身上栽了个大跟头,很是言而无信了一回,隔三差五地就被气得要直接上手揍人,从克制的拍后背一巴掌,给肩膀一拳头,再到直接抄起刀拿刀背砍,只用了不到一个月。
足足有半年,杨哥一直想安抚好自己的情绪,奈何王岩当年作死的本事天下第一,杨哥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到了后来直接躺平咸鱼了,生气就直接上手,连话都要懒得说。
当然,那是当年。
周小乙盯着王岩轻笑:“也让杨哥好好体会体会当年的心情,想想就让人开心。”
杨哥精挑细选了半晌,过来跟顾湘报菜名:“就要糟鹅掌,烤个鹿肉,听他们说,小娘子的烤肉做得极好,再来到汤,主食吃米饭就好,劳烦小娘子了。”
他抬头一笑,满脸灿然。
王岩和周小乙一下子就高兴起来。
顾湘连连点头:“记下了,今天就吃合欢粥吧。”
杨哥:“啊?”
“你脾胃虚,虚不受补,你点的都是大补的,还吃不得,先喝一个月的粥养一养,之后给做个火腿汤尝尝。”
杨哥:“……”
他脸上的期待一点点碎裂开来,沉默半晌,努力争取:“我命不久矣,为何还要忌口?”
他顿了顿,目中隐隐流露出一丝可怜:“我记得小乙哥和王岩请厨师过来,就是为了给我准备些肉食的?”
顾湘笑道:“是啊。”
“还付了很高的价钱?”
杨哥轻声道。
顾湘又笑:“没错,他们还是要给钱,我上门服务的服务费用很贵的。”
“那你还不给我吃肉?”
杨哥面上不自觉流露出一点幽怨。
顾湘一下子笑了:“当初周将军让我来做些肉食,是给将死的杨公子吃的,现在看样子杨公子你还能凑合着努力一把活一活,那我也没法子。”
第四百四十四章 准备
顾湘的声音温柔的很。
杨哥怔了半晌,他知道自己该高兴一点,毕竟虽然没觉得活着有多么好,但好死还不如赖活着呢。
可这心里头,就是很有点不得劲儿。
若是没想到要吃肉也就罢了,他从不重口腹之欲,应该说好些年都没开过胃口。但今日看着这份风趣幽默, 让人畅怀的菜谱,他却忽然特别想吃这里面的每一样美食。
要只给他看这些东西,美食远在天边,求而不得,他到也不是不能忍,以别的吃食凑合一下, 到也无妨。
但现在眼前这位就是菜谱的主人, 或许上面每一道, 被讲述得简直让人口舌生津的菜,她都能做得出来,自己却守着宝山,愣是吃不到,其中滋味,实在难言。
“哎!”
杨哥心中诸般滋味涌起,当真是五味杂陈,不知喜悲了。
虽然暂时不给吃烤鹿肉一类的不好消化的,以及重量级补品,但粥还是要吃一吃。
顾湘直接让人回‘顾记’,从她家厨房里取些米过来,其实杨家食堂里准备有上好的紫米,都是底下人送到京城的贡米,品质相当出众。
如今杨哥吃的少, 皇城司这些人为了让他多少能吃得好一些,也让他的身体能更好一点, 简直要把他给供起来, 可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所有食材都是优中选优,精中选精。
不过这些紫米再好,依旧比不上顾湘从自家洞天福地里种出来的稻米。
周小乙听了吩咐,也没用别人,自己带着王岩赶紧往顾记赶,他这会儿可比当初去寻顾湘时积极得多。
那时也积极,但心态可是大不一样。
王岩临走,还抽空悄悄问顾湘:“顾厨,我每日要什么时候去气杨哥?可有什么讲究吗?”
语气态度,堪称低到了地上去,眼角眉梢间都写着谄媚,哪里还有一丝半点的凶神恶煞,显然王岩还担心顾湘记恨,很是赔了一番小心:“我这人从小就是个蠢人,脑子不好使,整日胡咧咧,顾厨您要是不爽快,别客气,直接上脚踹我,怎么痛快怎么打!”
周小乙翻了个白眼,一把将人提溜出大门。
杨哥好不容易想吃东西,不说赶紧去收拾食材,还在这磨磨唧唧……这家伙向来分不清轻重缓急!
周小乙和王岩匆匆而去,顾湘却是没进厨房,先出门晃去旁边的平安药铺,进门就道:“师傅,给我抓点药。”
药铺掌柜的四十多岁,叫白秋生,正坐着研磨药材,闻声就点点头:“可有方子?”
“合欢花三两,郁金十两,沉香十两,当归二十两,刺五加十两,钩藤二十两……”
顾湘把这药一报,白秋生就愣了下,心惊道:“小娘子你这是找什么人开的方子,可莫要乱开,药量怎这般大?有些药用不好,会死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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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老掌柜的三徒弟,医术学得不好,给人看病诊不准脉,十个病人七八个治不好,不过到是在认药辨药这事上颇有天分,一点就透,举一反三,如今胜过他那两个师兄,愣是做了平安药铺的掌柜,很得师父重用,在这药材上沉浸多年,不敢说看遍天下的方子,但一个方子到了眼前,到底是做什么用的,他却一眼就能确定。
这回到让顾湘给弄得有些懵。
眼前这小娘子要拿的药材,有些还好,有些可是毒性不浅,平日里他们把这类有毒的药材卖出去,都是十二分谨慎。
做他们这一行的,有一丁点的不谨慎就要闹出人命,谁都不敢大意。
顾湘笑道:“师傅放心,不是一顿吃,我心里有数。”
白秋生上下看了她几眼,蹙眉,心下有些犹豫。
到是有些人为了保密自己的方子,药材要混着买,多买些,省得抓药时让人猜出来,可他们药铺卖药,也不是随意一个人来买,就敢卖,多数都是自家的坐堂大夫开方。
再不济,也要看到京城熟悉大夫的字号。
“给顾厨抓药吧,我给你签药方,做担保。”
外头忽传来一个声响。
白秋生抬头一看,面上顿时露出些惊喜,连忙从柜台里出来,迎着来人拱手行礼:“叶神医,您这是什么时候回的京城?怎劳动您亲自跑一趟,有什么需要的您让底下的小的们捎句话便是。”
叶神医摆摆手,饶有兴致地凑过去看顾湘,笑眯眯地道:“顾大师这是又要做什么好菜?还用这么多药?唔,不少是疏肝解郁的药材,难道,大师的‘红尘菜’就是靠药材做出来?”
顾湘张了张口,还没说话,叶神医就摆摆手:“别说,别说,我可不敢探听别人家的秘方。”
不敢探听被人家秘方的叶神医,亲自过来指挥着白秋生给顾湘包齐了药材,又替她拎着,笑眯眯送她往杨家走。
“你可是个女娃娃,仔细累到手,我帮你提。这是去杨家?我听老林和老王说,他们给杨家那小子看病呢,正好,我也去瞧瞧。”
他是早忘了一开始听了消息,连连感叹,说人老了,看见无能为力的病人就难受,不想看的时候,一路上碎碎念个不停。
顾湘没多理会老神医,径直去了厨房,直接抓了一把药材放在一个长长的白瓷盘子里,又取了一把十分锋利的切菜刀,拿刀尖轻轻把一部分药材化开一道缝隙,轻盈地挑起另外一些药材直接插了上去。
她的手速度极快,显然胸有成竹,只听刷刷刷的声响不间断地响起,很快白瓷盘子上的药材就有了变化,层层叠叠地堆积在一处,有的似山,有的似树,有的似房屋,混在一起本不怎么搭调,可叶神医一开始盯着看,脸上表情还很轻松,就是很有些好奇,但看着看着,神情便越发凝重,趋步过去,脖子越伸越长,腰越弯越低,到后面整个人都弓着身子,歪着脑袋,双眼直愣愣地看着顾湘盘子上堆叠了老高的拼接药材。
咔嚓!
顾湘手一顿,转头看了看已经快贴到案板上的叶神医,目光落在他的腰身上,很是无语:“老爷子,您有没有感觉到哪不对?”
这么一大把年纪,腰还要不要?
第四百四十五章 熬粥
顾湘摇了摇头,心下有些好笑。
叶神医茫然地看了看顾湘,似乎听见了她的话,又似乎没听见,很快便又低下头盯着眼前的药材呢喃:“哪不对?都不对!这样也行的?直接有外力让药性融合?药材上也有经络?活的?”
顾湘无奈,先搁下刀,伸手把旁边的长条凳子捞到眼前放下, 又使劲,用力把叶神医搀起。
“哎哟,哎哟!”
这一动,叶神医到感觉到疼,疼得满头汗水,直哼哧,“我的老腰喂,轻点轻点,就算我老了,腰好不好的,也没处去用,那也不能直接给我弄断了它。”
顾湘:“……”
京城这些德高望重的老人家,有一个算一个,那位天下儒师也好,这位著名神医也罢,都是奇葩。
奇葩叶老半歪在长凳上,托着脖子看着顾湘处置那些药材。看得简直目眩神迷。
顾湘手底下各种拼接的药材渐渐成型,看不出是什么,但别说叶神医,就是在旁边帮着烧火劈柴的那几个皇城司的人,都看得入了神。
莫名就觉得这些不像药材,简直像最完美的画作,让人的心神不由自主地安宁下来, 宛如深处沙漠数日干渴时忽尝了一碗甜井水, 或是饿了一辈子的人,终于吃到一只烧得外焦里嫩的烤鹅。
叶神医眼睛都不眨地盯着顾湘的动作。
顾湘吐出口气, 就把这些人眼里,简直就是第一流的艺术品的药材堆摆放在青砖上,周围摆好了干木柴,直接一把火点燃,不多时,药材堆就被火焰烘烤得冒出一层层的烟气。
烟气先是发青,又是发红,不多时就变成淡淡的白烟。
顾湘轻轻撩了一把烟雾,缓缓吸了口气,那边叶神医咕噜噜从凳子上滚下来,趴在地上深深地吸了口气,嗓子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我的天,你这是要熬神仙汤不成?”
旁边帮厨的几个皇城司的人,此时只是觉得忽然特别高兴,脑子清明,心里畅快,闻见这股淡淡的药香味便浑身上下仿佛毛孔倏然张开一般舒爽痛快,并不能体会到叶神医的感受。
叶神医是真心觉得这药材融合搭配得妙到巅峰,简直无一处不好。
“快,之后该如何?可别浪费了这么好的药性。”
叶神医急得满头都是汗,连声催促。
顾湘到不着急,这是她炮制药酒时用的法子,已十分熟练,且她也是开始做极乐宴之后才发现,她这调味技能并不像她以前想的那般,只能给她做的菜调味,而且也不只是调表面的味道,就说这药材,她竟然仿佛能清晰地辨别药材的每一分药性,也本能地就知道该怎么去配伍,怎么去处理,才能更恰到好处地发挥药性。
这调味技能,在处理药材上分明才是真正的神技。
不多时,药香已经从浓郁转为内敛,只淡淡的香味更让人有种说不出的飘然,顾湘点点头,把灶台上准备好的罐子架到了柴火上头,又让人去摆了几块青砖过来,不紧不慢,一层一层地码放上去。
叶神医赶紧撩开袍子凑过来帮忙,动作比顾湘还麻利,一边围着药材码青砖,一边鼻子不停地吸来吸去,嘴里念念有词:“我看顾厨,你别卖菜了,去调香吧,就拿这些药材调香,做好香包拿去卖一卖,一百两银子一个大家也抢着要的。”
“前阵子我去外头义诊,碰到好几个吃阿芙蓉吃到上瘾的病人,我看让他们都用你这药包,说不得能戒掉瘾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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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湘转头看那几个帮厨脸色都变了,顿时哭笑不得:“叶老你别总说些让人误会的话。”
让皇城司盯上,警惕上,难道还能是什么好事?
外面一阵脚步声,片刻就听见由远及近地传来呼喊:“小娘子,米,米我们搬来了,是不是这个水晶米?”
顾湘:“……”
还没来得及回应,王岩已经扛着米缸进来,把米缸轻轻搁在地上,抹了把汗,抬头乱嗅了半晌:“什么味?”
这一闻,竟好似百病全消一般。
顾湘过去看了看,看见自家的一缸白米,至于水晶米云云,随他们叫就是。
她家那群食客也乱叫,什么神仙米,雪米,灵米,一通乱喊,还叫煞有介事。
顾湘想了想,大约也有自己的锅,谁让她每次给大家讲《开封探案手札》都太随心所欲。
她讲时有时候不爱拿稿子,就免不了顺口胡诌,主角们吃的饭,同样的米饭她时常今天给个叫法,明天忘了原本说的,便换了另外一种叫法,以至于食客们都以为她家那些主角时常换花样吃饭。
讲故事时,肯定都要用一些好听的,比较显眼的叫法,于是便有了这乱七八糟的一众称呼。
在‘顾记’她也没觉得有什么,此时在人家的地盘上,让人家这帮皇城司的人喊出来,还真是感觉面皮微微发烫。
顾湘咳了声,直接拿碗舀了一勺米,让周小乙提来一桶山泉水淘洗,米一下水,她便抬头瞥了周小乙一眼,心道,这皇城司待遇不错,还真是挺有钱的。
就凭这山泉水的水质,若是送到茶道大家手中,怕是能卖上天价去。
顾湘一边感叹,一边毫不客气地把米给洗得干干净净,洗好了直接往已经烧得温热的汤里一放,盖上盖子,转头看了看叶神医,叶神医连忙继续把青砖磊上去,都不必顾湘指点,他便知道哪里需要垒砌,哪里需要留下缝隙,明明只是几块青砖而已,叶神医愣是累出一身汗,还兴致勃勃,丝毫不觉得自己是在做苦力。
“这就好了?”
王岩低头看着怪模怪样的自垒灶台,急声问。
顾湘想了想,道:“总不能真用一碗白粥就打发掉他,这样吧,你们去寻一百只鸡冠通红似火的大公鸡来,每只取鸡心给我。”
王岩二话不说就去杀鸡。
别说鸡心,现在顾湘就是老虎心,他也去给猎来。
外头鸡飞狗跳地在捉鸡杀鸡,顾湘看了看时辰,拿了个大铲子过来,一铲子敲开一面青砖。
霎时间,本来淡淡的药香猛地爆开,厨房里所有人都觉得脑子一晕,不由自主地齐齐盯着隐隐露出一角的粥罐子,心里扑通扑通地跳起来。
第四百四十六章 滋味
“这是什么味?”
被‘拘’了几日的谢厨,范厨,并另外几个厨师正呆在后院的花厅里研究菜谱。
别人都是被请来的,谢厨虽被谣传是被掳来,但其实他也是心甘情愿。身为一名厨师,听闻有人性命垂危,有好几年不想吃东西, 又被压着吃了好一阵子素,如今人治不好了,兄弟们就想让他踏踏实实吃一顿好的,等到了下头好歹不是饿死鬼,这话一出,他如何能不动容?
谢尚心肠向来柔软,最看不得人受苦。身为厨师, 对这样的事又十分敏感,偏偏过来给人家做饭, 却碍于对方的身体是毫无用武之处,心情不免烦闷。
他这都烦了好几日,此时闻到这么一股奇怪的药香味,不知怎的,心里的那点闷气霎时间就散了大半。不禁起身寻香而至。
范厨,还有其他几个厨师一看谢尚动了,便都顺着味道寻过来,一路走到厨房这边,探头一看,谢尚就松了口气,猛地拍了下大腿:“原来是顾厨到了!”
他一时高兴,一时想起这位食客的病情,又有些犯愁。
顾厨还年轻,谢尚担心她一时冲动, 真给那食客做一顿让其满足的肉食,万一食客控制不住,吃坏了身体……那可不是皇城司的人一句不予追究就能完了的。
谢尚脑子一乱,走到厨房门口径直走了进去。
顾湘回首一笑, 略一点头,手下却不紧不慢地把所有的青砖都给敲掉,敲完了取来山泉水洗了洗手,那边帮厨手脚麻利地把一地零散的青砖都给收拾了出去。
谢尚深深地吸了口气,小声道:“药膳?”
他这才松了口气,笑道:“顾厨做的药膳也胜过别家无数。”
范厨鼻头耸动,心里也觉得这味实在特别,听到顾湘的话,依旧忍不住给了他两个白眼——这厮平日里一脸正经,面对手底下的小帮厨们那叫一严肃认真,结果竟是个马屁精!
“老谢啊老谢,最近我可算是看透你了。”
范厨想起这些年自己被谢尚厨艺打动,对他的各种尊重崇拜,还有脑补的那些东西,心里就五味杂陈。
这货厨艺是好,可他的人,哪里值得推崇?
顾湘伸出手在罐子上感受了下温度,转头对谢尚道:“谢厨帮我起下盖子。”
话音未落,谢尚就忙走过来,挽起袖子,拿起旁边的垫布,郑重地伸手轻轻将粥罐子上的盖掀开。
滚动的粥米冒出油花,米粒全开,颗颗分明却又浓稠无比,一颗颗滚动的小泡泡时起时灭,浓郁的米香味同药香混合一处,却是不曾有丝毫的冲突,只闻着就已浑身熨帖,让人说不出的满足。
顾湘笑道:“可以撤火了。”
谢尚四处寻了寻,没见到木凳,干脆席地而坐,有条不紊地撤开柴火控火,他经验丰富,顾湘只稍一提示就做得极为妥当。
谷渽
范厨叹了口气,也忙凑过来帮忙,结果一对上谢尚,还被他特别嫌弃地横了一眼。
“……”
呸!
你不开心我就不帮忙?我乐意,就帮!
旁边几位京城名厨,还有宫里的两个御厨,自然看到了这两位的眉眼官司,一时都有些无语。
此时此刻,注意力不放在人家顾厨身上,他们到是闹个什么劲?
虽然顾湘到京城时间还很短,经营的也只是一家小小食肆,但在厨师的圈子里却已经薄有声名。
在场的厨师都是已闯出偌大名号的名厨,没点真本事也入不了皇城司的眼,还没接近厨房,光是随风传来的药膳清香,就足够他们品出许多滋味。
现在这位顾厨正在大显身手,且丝毫没有避旁人的意思,显然不介意大家偷师。
这等机会可是十分难得,像顾厨这样明显有独门绝技的名厨,那旁观她做菜的机会,花一千两银子那都是血赚,如今一文钱都不用出,还不用费力气,托门路,名厨自己冒出来做菜给他们看,那还矫情什么?
几个厨子目光灼灼地盯着顾湘。
外头皇城司的人已经用最快的速度送来了鸡心,顾湘看了看很满意。
王岩瞧着她的脸色,总算松了口气,幸亏这些鸡心都能用,他觉得自己恐怕有几年都不愿意再吃一口鸡肉了,为了这些大公鸡,他也不敢交托给其他人,就和周小乙两个人一起跑到周围所有人家的鸡圈里去精挑细选。
踩着一地的鸡毛鸡屎,追着公鸡上蹿下跳,王岩第一回觉得,其实轻功对他们来说真的很有用,公鸡好歹长着两对翅膀,飞不高归飞不高,可它呼扇呼扇顺风而起,他奶奶的真能上了房顶。
王岩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鼻子动了动,抬头就见顾湘把他们清洗过的鸡心又清洗了一遍,搁在案板上开始揉搓,动作时轻时重,轻时像羽毛,重时又如雷霆万钧。
他也不知怎的,看到顾湘揉捏这些鸡心的动作,自己竟也觉得心脏一抽一抽的,酸爽滋味袭上心头,忍不住浑身的毛孔一下子张开又缩回去,扎扎实实地打了个激灵。
揉搓了一会儿,顾湘就另起了一锅,加了水放入鸡心焯水,加两颗葱白,又加了一点酒,稍稍断生的鸡心一出锅便刷上一层盐巴和酱料,以菜刀片成薄如蝉翼的细片,刚片完,谢尚就高声道:“顾厨!”
顾湘点头,伸手一扫,薄得透明,如玛瑙一般色泽的鸡心片滚落到沸腾的粥水里。
鸡心片薄得能从一头看到另一头,沸腾的粥米一熏,顿时就熟得透了。
顾湘一笑,拿勺子轻轻搅拌,这一搅,浓郁的米香就蒸腾而上,谢尚闭上眼,连呼吸都放得缓慢了好些,不过片刻,猛地睁眼:“好了!”
这药香伴随着米香,齐齐冲入人的鼻子,两者本是该相互冲突,此时却是融为一体,缺一不可,少了药香,米香就稍嫌普通,少了米香,药香就过分霸道,这般一融,又汇入一丝丝的鸡心甘甜的香味,还没吃到口,周围的人,连谢尚这样的厨子就都忍不住连吞了好几口口水,垂涎欲滴!
第四百四十七章 好吃
顾湘却不急着熄火,叫上王岩和周小乙,让他们一左一右端着只洗刷干净,又擦干的大木盆,俯下身拿长筷子把那几乎已焦黑,但依旧粘合在一处的药材残渣提起来搁在盆子中,又拿碗舀了一大碗的粥, 搁在药渣上头。
“走吧,给你们杨哥送过去。”
咕嘟!
王岩吞了口口水,坚定地把眼睛移转开。拼命地在心里絮叨——这就是一碗粥,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这几日虽没什么胃口,但也不缺粥喝,如今厨房灶台上还放着好几碗牛肉等着他吃。
还有这几日那些厨师们尝试菜谱时烹饪的那些菜, 又美味又营养, 用的那都是一等一的好食材, 不少还是托了人情关系,从宫里的贡品中截留的,还有官家专门赏下来的。
光是这些菜,他要想吃能一口气吃半个月。
如此这般,如何要去馋他杨哥的一碗粥。
王岩和周小乙一路走,粥米的香气随着风徐徐地向外面飘荡,杨家各个角落里稀里哗啦地冒出好些人。
皇城司的兵士们从树上,屋檐上,屋子里,门后面,墙角处……慢吞吞地向外探头。
周小乙:“是不是以后让你们去察事,人家厨房里炖上点儿鸡鸭鱼肉,你们就不蹲守了?”
众人:“……先擦擦你嘴角的口水再数落我们吧,哼。”
周小乙:“……”
王岩眼睛里冒出一团火光,死死地盯着盆里的粥碗, 他隐约觉得这一路走,粥的香味也在一路变化, 粥的温度在降低, 药材的温度也在降低,可药香和米香混合得更好了,让人闻着就忍不住还想闻,不光想闻,还特别想喝。
他怀疑顾湘这粥能让人上瘾。
就像叶神医说的那般……
“叶神医?”
王岩脑子里正乱着,抬头就见叶神医不知何时蹲在杨哥的房间门前,正比比划划地在地上写各种字,嘴里还念念有词。
他还来不及说话,只见房门一开,杨哥大踏步地从屋里走出来,王岩吓了一跳:“杨哥怎么出来了?快,赶紧坐下。”
周小乙也愣了下。
杨哥已经有半个多月没离过房门,别看刚才瞧着精神,其实稍微站一会儿就头晕目眩,浑身上下都乏力。
王岩和周小乙都知道,他们杨哥是个最不喜欢给人添麻烦的人,他在皇城司里,一向是给大家兜揽麻烦的那个,出任务时,一旦有危险,都是他殿后,一旦遭遇险情,都是他冲到最前头。
杨哥怎么可能愿意在众人面前显露出他虚弱无力的一面?
王岩和周小乙也都装作不知道,从来不提让他出来走走的话。
此时杨哥肤色惨白,唯有两靥有一抹病态的红,眼窝深陷,印堂青黑,阳光下一照,从头到脚都流露出一丝丝衰败感,宛如一棵树叶仍绿,根却已然枯死的老树。
王岩心里一咯噔,只觉嘴中泛起一丝丝苦味,眼睛也酸涩得厉害。
他以为自己早做好了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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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哥不是病了一日半日,他们这些人也从一开始的不敢置信,拼了命地去求医问药,到后来求神拜佛,再到如今认命了,只希望杨哥能好好地安度这最后一段时光。
对于即将发生的事,他们心里头都有数,只是痛苦悲伤的情绪却丝毫不会缓解,甚至每一日,他们都要比前一日更痛苦,不过是大家渐渐学会了去藏着那些情绪,不肯让杨哥看见而已。
杨哥慢吞吞地出了门,看着盆子里那一碗粥。
滚滚的热气蒸腾而上,笼罩了杨哥的脸,也挡住了他的视线,可他甚至都不用看,哪怕闭上眼睛,眼前也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些温暖的画面。
有春风,有绿草,有美梦。
他已经好多年不在做梦了,可也睡不好,甚至有时候都不敢睡,也不想睡,心里好像长了一个大洞,填不满,堵不住,每天都有东西从这个洞里缓缓地溜出去。
他想不起流出去的是什么,自也截留不住,也只能放任了。
可就在这一刻,他的梦好像又有回来的迹象,梦里的人,也似乎渐渐露出了美丽的面孔。
“好喝。”
杨哥不自觉地走过来,端起碗滋溜了一口粥。
他一勺子舀出粥,本来已趋向平衡的香气再一次爆开,米香,肉香,药香,不要命地向外扩散,所有人都闭上眼,捂住耳朵,只放开鼻子,不停地吸气。
周小乙甚至有一瞬间觉得,这样的香味,少吸一口就和丢了个聚宝盆一样难受。
杨哥越吃越快,丝毫不顾忌形象,呼噜呼噜地往嘴里拨那些米粒,还有薄薄的鸡心肉,肉片虽薄,但却并不是一点嚼劲也没有,脆生生的,既有鸡肉的清香,也有一股浓郁的甘甜。
他一边吃,面上就不由浮现出一丝陶醉,眼角的细纹舒展开来,嘴角勾起一丝笑,表情十分享受:“这米入口又香又糯,鸡心口感紧实的很,有点脆,很香,尤其是嚼起来,特别的香。”
哪里还用得着评价?
从杨哥的脸上,王岩和周小乙都看出来无尽的馋意,怎么可能不好吃?
杨哥终于把这碗粥吃完,意犹未尽地把没一颗米粒都给吃干净,这才放下筷子,伸了个懒腰。
不知是不是错觉,周小乙甚至觉得杨哥的脸色,表情,肉眼可见的好了起来。
叶神医哼了哼:“不是错觉,哼,至少这脉搏比以前强劲得多,我瞧着他至少这一年半载的,不至于立时就猝死。”
杨哥莞尔:“真不想死啊!”
王岩一怔,霎时间高兴得不行,看了看顾湘,又眼巴巴看着他杨哥,喜极而泣:“哥,你别死,要是活着,我天天求顾厨给你煮粥吃。”
顾湘莞尔:“好菜多得很,谁愿意整日吃粥?还有玉笛谁家听落梅,还有烤鹿肉,红烧肉,四喜丸子,炸鱼,还有一道茄子要拿十来只鸡配的茄鲞。”
王岩的口水哗啦啦流了一地。
杨哥吐出口气:“我还非活到把顾厨的菜谱吃完不可。”
他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好转起来。
叶神医又去给他把脉,看了半晌,脸上的表情堪称奇异:“这情志疗法,竟有如此奇效?啊,我看这碗粥药效就很够,剩下的那锅粥不用吃了,给我吧,我拿回去研究研究。”
众人:“……”
第四百四十八章 奔头
叶神医目光灼灼,小小地吞了口口水,面上却是一本正经:“你们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利用这锅粥,肯定一个米粒都不浪费。”
他老人家转头看了看病号,笑道:“杨将军长时间不开胃,如今胃口刚开, 不能多吃,等顾厨做了其它菜,浅尝辄止,吃一口半口的便可以了,剩下的不用担心,有我在。”
杨哥:“……”
众人:“……”
叶神医真是脸大!
不过好像听说他老人家的一大特点, 就是脸皮够厚,从小便是如此, 以前为了学医,他能钻到人家钱御医家里,给人家挑水劈柴,赶了好几回赶不走,闹得周围左邻右舍都以为叶神医是钱老的徒弟。
如果真的是,钱老到高兴了,结果让他拜师,他却不肯,说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还是要认真考察考察的。
当然,后来彼此考察完了,钱老还是做了叶神医其中一个师父,就是每每提起自己这个弟子,便忍不住翻白眼。
现在他们算是体会到叶神医到底怎么个厚脸皮法了。
感觉真是让人特别不爽,又很没有办法。
此时在这里,最不能得罪的人, 其一便是顾湘, 其二, 那非叶神医莫属。
对他们杨哥来说,顾厨的手艺肯定不可或缺,但要想活命,也少不了叶神医妙手回春。
一行人眼巴巴地看着叶神医大大方方地踱步去厨房。
进了厨房大门,所有人都愣住。
叶神医茫然地看着空荡荡的粥罐子。
“嗝!”
谢尚舒展开两条大长腿,歪在石阶上,眯着眼,小小地打了个嗝,没忍住摸了下肚子,舔了舔嘴唇。
叶神医:“喝光了?”
他身子摇了摇,似乎不敢置信,目光四下里逡巡半晌,咬牙切齿,几乎可算是凶神恶煞地瞪着谢尚:“……刚出锅的肯定很烫,怎么喝得那么快?告诉你们几个,这般贪吃,肠胃一定会坏的,哼,暴饮暴食,还这般吃烫饭,说不得哪一日就要落到我的手里头,到时候有你好好看!”
顾湘连忙扯住叶神医的袖子苦笑:“您可是大夫,千万别冲动。”
身为一个大夫诅咒人家生病,实在不好听。
再说了,她这药膳粥绝对是好东西,除非愣把自己给吃撑死,否则真没他说的那般危险。
谢尚却是丝毫不介意,呵呵两声,很随意地瞥了一眼过去:“哼哼,入口温热,温度恰到好处,香的很,又舒坦!”
叶神医心里一堵,气得脸都涨红,太阳穴砰砰地跳动,猛地捂住胸口哭道:“我都一大把年纪了,有些人一点都不知道尊老,哎哟,这般欺负人,让我这张老脸要往哪儿搁!”
顾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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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尚都给他吓了一跳,听老人家这般哭嚎,简直怀疑自己已经十恶不赦了,左右看了几眼,不免心虚气短。
在场的人一时都有些不知所措。
周小乙绞尽脑汁地想安抚一下,就见叶神医捂着心口,满脸虚弱,只拿眼角的余光去看顾湘:“我现在不好了,除非顾厨你把刚才说的那些菜,也给我准备一份吃一吃,现在就做。”
顾湘莞尔:“顾记食肆,经济实惠,保证让贵客物超所值,欢迎前往品尝。”
当天晚上,叶神医以及谢尚等厨师,还有皇城司一干人等就都去了‘顾记’,就连杨哥都坚持坐着轿子,跟了过去。
杨哥要出门,王岩和周小乙都是十分紧张,但心里其实还挺高兴。
自从他病了以后,就因为担心会给兄弟们添麻烦,就再也没有出过门,连房间都少出。
他本是个骑马夜行三百里,两个昼夜不眠不休,都依旧能精神抖擞的厉害人物。如今自己已上不得马,便是被搀扶上去,短时间还好,略微时间长些,便要气力不济。
出行只能靠软轿,这对杨哥来说怕是极伤自尊的事,周小乙和王岩他们平日里连提都不愿意提。
现在杨哥愿意主动出门,无论怎么想,都不是件坏事。
顾记依旧是老样子。
虽说中午也卖些钵钵肉一类的好料,可终归到了夜幕降临,灯火映照长空的时候,食客们才能品尝到顾厨亲手做的,色香味俱全的美食。
借着月色,‘顾记’食客满座,戏台子上,老狗眉飞色舞地在说故事,他是从一开始就听《开封探案手札》的,每一节都不曾落下,就连赵素素,萧灵韵带着家里的丫鬟替顾湘整理记录这本书,偶尔哪里记不清楚,问老狗比问顾湘自己都要强些。
有些细节顾湘自己讲过就忘,老狗却是记得清清楚楚,从无错漏。他总说他的人生,就是从这则故事开始的。
智慧如神的赵羽尘,赤诚热血如稚子的重九,都是老狗心目中的大恩人。
如今顾记有了这个戏台子,除了办极乐宴外,老狗也常常上去讲一讲《手札》。
他讲得也极好,每次登台都是满堂喝彩。
杨哥坐在背风的亭子里,离戏台不远不近,却是清清楚楚地能听到老狗讲故事。
这一听,杨哥简直是惊为天人,听得是欲罢不能。
正好这一节讲得是个正统的本格推理,赵羽尘和重九去大相国寺见一位老朋友,结果就遇见了一桩密室杀人案。
杨哥听老狗绘声绘色地描述赵羽尘是怎么抽丝剥茧地破解密室,抓住凶手,心情一时激荡起来,恨不能自家皇城司的人个顶个都有赵羽尘的博学多才和智慧。
“死者第一次被发现的时候还没有死,只是他自己在装死,凶手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杀死死者的,所以他的不在场证明才如此完备,因为这密室看起来毫无破绽,捕快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密室的破解上,所以才忽略了其他,差一点让凶手逃出生天,呼,真有趣!”
杨哥眼睛里隐隐有光芒涌动,叶神医一手抓着一大把烤肉串,另一只手抓了一把烤青菜,心思却一直挂在杨哥身上,看到他现在的表情,一颗心扑通一下就落回了胸膛里。
但凡一个病人有这样的眼神目光,便很不必担心他对活下去没有信心。
那绝对是有目标,有奔头的人,才能拥有的眼神。
第四百四十九章 炒饭
杨哥听故事简直入了迷,半晌拍了拍额头,暗自骂了自己一声‘荒唐’!
整个故事离奇得紧。
“哪个凶手会把杀人搞得这般复杂?”
杨哥在皇城司当差,见过不知多少凶杀,他自己当然也杀过人,从来杀人的时候都是事先调查清楚,踩好点, 确定好目标,寻找到时机,一击即中,杀完人立即远遁而去。
哪里会搞这些花里胡哨的计划?
那些算不上专业人士的凶手,他也见多了,大部分都是冲动行事, 杀了人当场就会被抓住。
至于那些抓不住的,大体就是抓不住了,哪里会冒出个聪明的神秘人物,搀和到案子里三言两语就问出破绽,揪出凶手,揪出凶手之前还要把动机啊,杀人手法啊等等都给点破。
“凶手也不会乖乖等着人来抓,等着人把前因后果一点点地说清楚。”
杨哥笑得前仰后合,可笑过了还是特别喜欢,“这才有意思。”
只是唯一一个问题,从此以后,他要是哪一天听不到这样的故事,读不到这样的故事,恐怕会很难受。
桌上摆放了一盏素茶,杨哥品了品,味道很淡,可却回味悠长, 他竟觉得这味道很不坏。
负责倒茶的是京城里经营一家老茶馆的老夫妇,眉眼很是和气,说话也好听, 谁也想不到这两个当年也是在官府挂了名号的厉害角色。
杨哥正眯着眼听曲子, 忽然就感觉到不远处满座的食客躁动起来。
这些食客身体并没有动,但即便是再迟钝的人也能感觉到他们那种殷切的,热烈的情绪。
杨哥睁大了眼看去,见好些食客特别有默契地停下说笑,就连台上弹琴的都不谈了,个个娴熟地把碗筷都烫好,眼巴巴地盯着隔着一层竹海和假山的那道月亮门。
月亮门后头,穿过很短的一段游廊便是大厨房了。
杨哥这些时日闲着,却没少听八卦,皇城司的人对顾记都很好奇,只顾记这边防守实在严密得离谱,察子也进不了门,更不敢进门,后来还是得到启发,正儿八经地派人作为食客进来了七八回,这才勉强画出这一片的图纸。
究竟为什么来来回回七八次才有结果,那帮察子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什么,如今杨哥却已是颇为理解。
都进了顾记,作为食客坐在了凳子上,吃上饭之前或许还有心思四处打探一二,可饭菜一上桌,脑子里哪还能留得下那些杂七杂八的玩意!
此时顾湘便亲自端了托盘,脚步如飞,手却稳稳当当地直奔凉亭,径直把托盘摆在他面前。
杨哥瞬间就感觉心底深处涌起些得意来。
周围所有食客灼烧一般的目光,很难让他不得意。
摆放在托盘里的,是一个船型的水果外壳雕刻成的盘子,杨哥自认为见识短浅,竟认不出这水果的来历。
不过他盖子一掀,浓郁的香味扑鼻而至,他脑子里就晕晕乎乎,宛如喝了三天三夜的酒,哪里还有心思去追问这些?
盘子里盛着金黄的米粒,上面点缀了一点金灿灿的蟹黄膏,只有一点点,像洒在米饭上的金子。
顾厨终于给了他一点正经的肉,大片的,煎得两面金红,油汪汪的肉片同金灿灿的米饭融合在一处,整盘米饭的色泽明丽至极,一眼看去竟有些晃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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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般念头也只是一闪而逝,杨哥都来不及深思,手已经自己动了,拿起勺子舀起一大勺米饭,用力地塞到了口中。
“唔!”
杨哥脑子里一炸,转瞬便是一片空白。
“怎么样,怎么样?”
“是不是很好吃?”
周围的食客显然也是头一次见到顾湘的炒饭,一个个探头探脑,拼命吸气,满脸的渴望。
光是闻,这米香味就特别的惊人。
在座的好些都是老饕,只稍稍闻一闻饭香,身体便自动自发地开始倾诉起对美食的渴望。
好些老饕不必登门,只在食肆酒楼门前一过,就知道这地方值得不值得自己专门进去一次,正是这样的道理。
显然,顾湘的这份炒饭的香味,如今给他们的反馈便是,哪怕天上下刀子,腿断了,只剩下半口气,那也得先吃完这口饭,再说其它。
杨哥大口大口地埋头狂吃,他形容不出这饭到底有多美味,只知道他的舌头,他的肠胃,都在不停地叫嚣。
王岩一边吞口水,一边心惊肉跳。
周小乙看着杨哥的表情,犹豫半晌,还是拉着王岩默默坐下。
夜风略有些寒凉。
园子里的落叶瑟瑟作响,似乎有很多鸟在鸣唱。
杨哥终于把一盘炒饭都吃得干干净净,连半颗米粒都没有剩下。
他意犹未尽地咂摸了下嘴,身体懒洋洋地半趴在桌上,眼神有些呆,又隐有流光。
就在吃饭的刹那,他脑子里不间断地浮现出各种各样的画面,那些他想记得的,还有想忘记的,似乎都在刹那间全回来了。
杨哥细细品味了下自己的心情,深吸了口气,这才发现原来那些不可碰触的伤口,也没有那么的可怕。
皇城司的弟兄们多叫他一声杨哥。
可其实他年纪并不大,不过二十有三。只在皇城司当差,表现得老成持重些总是件好事,而且他也自认为的确比那些年纪比他大好些的人都要成熟得多。
他出身不算差,父祖一辈曾做过官,虽然只是微末小官,却也能勉强算是官宦世家,到父亲这一辈,读书不成,但经商不差,生意做得好,他小时候书读得不坏,若不是经历了诸多变故,不敢说真能考中进士一步登天,但凭他的能耐至少能继承父业,衣食无忧。
他小时候祖父意外身故,死得很惨,家里的商铺也莫名失火,父亲被人坑骗,损失惨重,家业一下子就败落了,合家举债无数。
后来到了皇城司以后,他仔细调查过当年的事,查过只觉得荒唐至极,他祖父仅仅是因为看见知府的小舅子欺负别人,说了几句而已,就被人惦记上,甚至都不必知府动口,自然有很多揣摩上意的人主动为对方分忧解劳,就这么害得他们一家倾家荡产。
虽说人都还活着,可从那时候起,他便同以前的杨明,是彻头彻尾的两个人。
第四百五十章 心情
炒饭的香气仍在身边徘徊。
王岩和周小乙盯着他们家杨哥看,一时也不知该不该上前去说句话,总觉得杨哥的表情有点怪,眼神涣散,目光迷离,可似乎也不大像需要旁人上前打扰的样子。
杨明慢吞吞地端起茶碗,品了一口稍冷的素茶。
就着炒饭的余香, 杨明的回忆也越发清晰起来。
他幸运地被安国公相中,提拔入皇城司以后,当年直接害了他一家的那些人早就因为各种风波消失在这世上,寥寥几个剩下的,可这些人其实做得最多便是冷眼旁观,杨明本身是个重规矩的人, 他若不在皇城司,或许还会找个由头报复,人在这个位置上,却并不肯做哪些违规之事。
事实上,罪魁祸首多年来到过得还算不坏。
当年那知府是个谨慎小心的人物,出身大族,表面功夫做得到位,年年考评都优秀,是人尽皆知的干练官员,名声上达天听。
但杨明很清楚,一个能纵容出那样小舅子的人物,一百人,一千人,夸他清廉,也不能随意便信了。
这些年,杨明关注他,搜集他的罪证,一直不曾放弃,去年终于抓到了那家伙的把柄。
此次那家伙陷到怕是朝廷上下都要伤筋动骨的大事里去, 绝不可能脱身, 他家老大亲自出马, 待案子了结,抄家灭族不在话下。
杨明得到准确的情报,看到具体的消息之后,愣了许久,心下高兴还是高兴的,但似乎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开怀。
一盘炒饭并不算多,不过杨明很长一段时日饮食不规律,如今顾湘也不敢让他吃太多。
吃完炒饭,又给他送上来一小碟山楂糕,且成方方正正的小块,一块不过拇指盖大小,加起来也不过七八块而已。
杨明不太爱吃酸的,小时候别的孩子喜欢的糖葫芦,他从不吃,此时夹起一块山楂糕看,只觉晶莹如玛瑙,上面点缀了些许霜糖,薄如云雾,在这样的灯火下看,雾气朦胧的,很美。
味道也甜蜜,深吸了口气,杨明夹起来认认真真地吃了一块。
山楂糕入口,舌尖仿佛受到刺激一般跳动了一下,酸酸的味道直冲入鼻,从心底深处不由泛起些许甜蜜。
杨明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
好像是五年前,还是六年前?
依兰跟他说,想要和他成亲。
就在那一刻,他心里就是酸酸甜甜的,好几个晚上一宿一宿地睡不着觉,又是兴奋,又是忐忑,就像个毛头小子一般。
脑海中浮现出依兰美丽的面容,无论别人怎么说,但他知道的,那真是个好女人。
只是世道如此,好女人却可能没有什么好下场,依兰嫁人的时候,自然不是自己选的,她家穷,家里有两个兄弟,所以爹娘给她挑了个给的聘礼最高的人家。
那人腿脚不大方便,不过依兰说,在所有的人选里,她爹娘已经给她选了个最好的人,至少没什么劣迹,不像另外两个人选,都有些不好的传闻。
谷态
成亲第三年,依兰生第二个孩子时难产,家里以为她死了,便把她一席草席卷起来扔到了乱葬岗,那日杨明就在附近公干,意外发现她还没死透,只能临时把差事交给旁的弟兄,自己想办法救人。
或许穷人家的女儿都命大,依兰竟挣扎着活了下来。
她那年,只有十八岁。
遇见这么多的惨事,依兰却一点都不愿,她觉得爹娘没对不起她,难产死了,那是她命不好。
她在村子里的小姐妹们,到有一半都是遇到难产去的,生孩子对女人来说,本就是个挣命的事,挣扎过去,人活着就是幸运,再等第二次的挣扎,人不会总幸运,所以早晚都要有这一遭。
依兰却觉得自己的运气不坏,大夫给她看过,说她以后再也不可能怀孕生孩子了,听到这话,依兰顿时松了口气。
杨明想起依兰眼角眉梢间的每一个表情,心里的苦涩,竟不是那么地浓重,只是微微的有些酸楚。
他喜欢依兰,想娶她,八抬大轿,明媒正娶,依兰特别特别地高兴,告诉他,她也想成亲,同他成亲。
她喜欢的女人从来不考虑什么相配不相配,也不关心外头的流言蜚语,有人说她配不上自己,她从不恼,也不觉得这话对。
也有人说,他杨明只是一时冲动,娶了她便会后悔,等到厌了,她的下场可想而知。
依兰却只道:“反正现在他乐意娶,我乐意嫁,我这心里头着实欢喜。不顾现在,难道就要去操心将来?”
杨明简直太喜爱他的小依兰了。
想起旧事,他不由轻轻地舒展开眉眼,心情大好。
夜色渐渐浓郁,风一阵阵地吹。
左右食客们纷纷拿羡慕的眼神看着杨明,谢尚伸出自己的大长腿,踢了谢彬一下,使了个眼色。
谢彬怔了怔,猛地一搓脸就起身把秋丽给拦住:“为什么我们的菜单上没有蛋炒饭,刚才杨将军吃的那种,我们也要两份。还有山楂糕,给我两提带回家去,我家有不少姐妹在,肯定喜欢。”
秋丽:“下个月初三有极乐宴,到时候主食里会有一份蛋炒饭,诸位到时请早。”
“山楂糕是自家吃的,没多少,没法卖。”
谢彬早就学会了撒娇耍赖的技巧,根本就当没听见,伸出手指虚虚地勾着秋丽的袖子,近乎奶声奶气地抱怨:“可今晚杨将军就吃了,做一份做得,做两份就做不得?哪有这般道理,大家都是当食客的,谁比谁高贵?你们可不能厚此薄彼!”
“自己吃的有什么要紧,有多少我们要多少,每人几块也不嫌弃。”
其他人闻言也纷纷开口抱怨。
这个要吃蛋炒饭,那个要吃烤鹿肉,又来了一个非要吃什么‘百鸟朝凤’,还有的嘴里说不挑,却非要先吃,吵吵嚷嚷,整个园子都喧闹得很。
杨明心里忽然就升起一丝丝的得意,好似三伏天喝了一碗透心凉的饮子,浑身上下都十分舒爽,忍不住探头去看周围的食客,见到对方各种怪异的,羡慕的,甚至有一点嫉妒的眼神,心里便更痛快起来。
第四百五十一章 赔礼
满园子的食客闹得沸沸扬扬,秋丽面带微笑,却是冷酷地把他们脑子里的那些想法一一掐断。
“没食材,最重要的是我们家顾厨要去休息。”
后面不知哪个家丁,还是小厮之类,嚷嚷道:“别想了,的确剩了些炒饭, 也有山楂糕,可还没出后厨就进了大家的口,哪里还有多余的留给你们享用?”
食客们顿时哀嚎声一片。
这热烈的情况,把皇城司一干人等都给吓了一跳,他们心中也暗暗期待,都等着食客们大胜利之后, 自己等人也能跟着沾点光,占些便宜,至于冲锋陷阵什么的, 那还是算了。
杨哥的生死,或许都拿捏在人家手里,如今皇城司的人,个个都生怕不殷勤,对着秋丽这些‘店小二’,那也是能奉承就奉承,若不是王岩还没摸清楚门路,生怕哪里做得不好,不妥当,再好心办了坏事,说不得都要各种重礼直接送上门,用堆的也要把顾记上下一干人等都给堆出极高的好感度。
这等情况下,和活泼的正经食客比,皇城司这几个要多老实有多老实。
辛老板他们过来给送茶水,这些一看就是官府中的精英高手的大人物, 一个个特别温柔客气, 都恨不能站起身, 毕恭毕敬地来接茶,那姿态,连辛老板这样的老江湖也心下熨帖的很,忍不住给这些皇城司的小娃娃们颇多优待,茶水点心都捡的最好的。
当年郡主娘娘在时,最喜欢的就是他们家最好的这些茶。
虽然长荣郡主同别人的爱好不一样,可辛老板从来把郡主娘娘的话奉为圭臬,从不怀疑。
于是,此时所有皇城司的少年们手里都捧上了一杯浓的发苦的茶水,有的尴尬地笑着小口小口地喝,有的捏着鼻子一口气往肚子里灌,面上还要特别和善乖巧。
上头再三叮嘱吩咐过,到‘顾记’来,务必礼貌体贴,务必讨人喜欢。
前几日还有新的情报汇总到他们那儿,所有人都认真研究过,据说‘顾记’的店小二,小厮,打杂的,都不可得罪,说不定哪个就是江湖大佬乔装改扮。
消息来源自皇城司察子亲眼所见的甲级情报,绝对可靠,谁也不敢轻忽大意。
上一回甲级情报被不小心疏忽掉的时候,还是三十年前,貌似皇城司死了一百多号弟兄,几乎全军覆没。
园内真食客,假食客都是一派和谐。
顾湘坐在竹林外凉亭的石凳上,三面轻纱飘逸,手边点着个鎏金小铜炉,手里拿着自己裁剪制作的本子,远远地仔细看杨明,一边在本子上不停地写写画画,目光专注,神色凝重。
她对杨明身上以及心理的各种变化都非常感兴趣。
外面雪鹰就坐在石阶上,把所有窥视的视线都阻隔在凉亭之外。
王岩和周小乙已经在凉亭边上溜达来溜达去,溜达了三圈,按说他们两个性情都爽快,从不拖泥带水,可这回一接近凉亭,王岩这样神经稍稍有些粗的,都会由衷升起些危机感,莫名就犹豫起来。
周小乙背脊上更是蹭蹭地向外冒冷汗。
雪鹰给他的压力太大了。
他猜,应该是那日他们‘强’请顾厨时,得罪了这位。
事实上那日他们登门时,心里就有不好的预感,尤其是看见雪鹰和那满院子打扫枯枝败叶的小厮以后,若不是周小乙真心愿意为自家杨哥抛头颅洒热血,他绝对不敢深入虎穴。
王岩深吸了口气,向后退了一步。
他脑子里闪过很多与‘顾记’相关的情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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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传闻,外头不少人都当乐子看,真正相信的,十个里也没一个。
但身为皇城司的人,王岩知道,那些传闻的确不是真相,真相比传闻更离奇可怕。
在他们皇城司的记录里,‘顾记’的危险程度早提高到‘不可主动招惹’的等级。
这个等级也就是说,如果确定‘顾记’的人在某个地方出现,他们陛下的行程也要经过此处,那首先应该选择的是想办法说服陛下改道,以策安全。
没错,宁愿让陛下改道,也不去请‘顾记’的人离开。
谁知道那些高手会不会一言不合就发飙?
一般再厉害的高手,也敌不过朝廷大军,在千军万马的铁蹄之下,亦或是弓弩等重兵器之下,高手也是半点法子没有。
可谁也不会愿意,真把千军万马调集过来,就为了围堵几个江湖高手,而且还是自家的。
只要这样的高手并不想和朝廷为敌,也没有做出十恶不赦的事,最该做的就是把人家供起来,别去招惹,相安无事最好。
“周小乙,咱们是不是应该给人家赔个礼,道个歉?”
周小乙:“……”
他仔细回忆那日登门时的情形,心里微微有些发凉,他竟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失礼的地方!
话虽如此,周小乙神色却还算安稳,轻轻扬眉,给了王岩一个莫测高深的笑容。
王岩脑子里咯噔了一声,一下子想起他曾在顾厨面前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话,做出的那些失礼的举动,一颗心蹭一下就飞到嗓子眼,拿眼角的余光觑了雪鹰一眼,只觉杀气扑面而至,趔趄了下,差点没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他好些年没动过脑子,此时却是拼命开始转动——必须弥补!
不只是为了杨哥,也为了他自己。
若是不弥补,岂不是以后都不好意思来顾记吃喝?
而且厨师是好得罪的?就是顾厨不计较,其他人计较一下,他还敢在这里吃饭?
沐浴着冷风,王岩的脑子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你个畜生!”
正沉吟,不远处忽传来一声暴喝。
王岩骤然转头,就见刚才那茶博士脸上涨红,一副气得要厥过去的模样,他身前一个年轻小子正冲他横眉怒对。
“我是畜生?那你肯定老畜生了?告诉你,事我已经做了,房子我已经抵了出去,你认也得认,不认——”
刹那间,王岩心里就叫了声好,三步并作两步窜过去,厉声道:“谁敢在‘顾记’闹事!”
话音未落,他上去就是一脚,将那年轻小子踹翻,合上扑上,一拧胳膊,膝盖一顶,把这人的脸都压到泥里去。
“哼,你小子要活得不耐烦,老子送你一程!”
第四百五十二章 倒霉
王岩心里真是十二万分的兴奋。
他总算逮住机会表现一番。
此时王岩高兴得简直想唱歌,特别感激这个来闹事的小子,要不是他,哪里有自己这么好的道歉的机会?
虽然挺感谢这小子,但教训还是要狠狠地教训。
王岩拿眼角的余光瞥向顾记那茶博士,这一看,到怔了下。
茶博士脸色煞白, 整个人失魂落魄的,他娘子更是神色凄厉惨淡。
王岩心里一惊,手底下不自觉更用力,他手下这少年顿时惨叫出声,目中露出些恐惧,嘶声哭道:“别打, 别打我!阿娘,阿娘救命。”
辛老板怔怔地看着趴在地上,一身狼藉, 满脸泪痕的儿子,一时说不出话。
老板娘沉默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周小乙吞了口口水,连忙伸手去拽王岩的胳膊,把人给提留开,他现在算看明白了,这小年轻是人家辛老板和老板娘的儿子。
这明显是人家的家庭矛盾,他们这些外人……最好还是不要乱搀和。
王岩整个人已经变成了一块石头,灰扑扑地矗立在青石地面上,茫然地看向天上的灯笼。
他怎么就这么倒霉!
他不就是想好好地给顾厨留个好印象,别让顾厨记恨他?为什么老天爷要这般不给人留活路?
辛宝儿身上压力一去,一时却起不来身,蠕动了片刻,趴在地上不停地抽泣,哭得满脸泪痕,委屈的像个孩子。
哭了许久,他抬起眼皮, 偷眼看了眼自家父母,忽然抬高了声响,越发大声哭嚎起来:“你们就我一个儿子,难道真要逼死我不成?你们若真要我死,那我就去死好了!不就是一处根本不赚钱的茶舍?给了人家又怎么样,有什么大不了的,难道那茶舍比你儿子的命还要紧?”
“你们说那不是你们的地方,反正地契房契上写的就是爹你的名字,不是你们的还能是谁的?”
辛宝儿咬牙切齿,“就算不是你们的好了,那人小二十年不露面,谁知道死在哪个犄角旮旯里了……”
王岩骤然打了个哆嗦。
他也不知为何,忽然就感觉风雨满楼,天地威亚之势临头。
老板娘的表情还是极温柔的,可辛宝儿的话声却是戛然而止,他虽然爱作死,那是知道他娘疼他,其实向来还算会看脸色。
辛宝儿心中暗自戒备,大约他避不开这顿打, 不过挨一顿打, 把此事给敷衍过去, 家里丢掉个只赔不赚的破茶舍, 自己能顺顺利利迎娶招娣,还多一笔余钱,又什么不好?
有这笔余钱,他们便是要做生意,也自可做些小本买卖,吃食也好,旁的也罢,哪怕去卖豆腐,也比他爹娘守着个茶舍更能赚钱。
辛宝儿心里得意,面上却做出些愧疚,抹着泪,转口道:“阿爹,阿娘,你们就算怪我,我也认了。为了能娶招娣,儿子只能不孝一次。”
他面上凄凄惨惨,挣扎着跪下,只等棍棒加身,只等了片刻,他爹却不曾动手,不由一愣。
辛宝儿连忙抬头看过去,心下微惊。
他爹娘的神色都很平静。
这明显不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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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娘待他温柔,总护着他,可他爹是个暴脾气,虽也没真下过狠手,可一旦他做得哪里不合心意,必是要暴跳如雷,甩棍子,甩鞭子抽他的时候多了去。
怎么这回到没多大的反应?
按说爹娘不曾炸锅,辛宝儿该高兴,但他此时却是浑身发毛,总有种怪异的感。
辛宝儿身上有些冷,整了整衣裳,低着头声音也低了好些:“严老大看中的是那块儿地皮,我刚才来时茶舍已经拆了,现在,现在就算想赎回来,也赎不回。”
辛老板和老板娘面上沉着,对视一眼,沉着地走过去同顾湘行了个礼,叹道:“我们教子不严,到扰了小娘子的清净,还望小娘子勿要怪罪。”
说着,不等顾湘开口,便恭恭敬敬地向后退去,“现下小老儿有些家务事要处理,便先告辞了。”
辛老板和老板娘一左一右提溜着儿子,眨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周小乙和王岩都是一惊,恍了下神,稍微一琢磨,也就不大奇怪,早便知这‘顾记’藏龙卧虎,也看出茶博士是个高手,如今确定了,又有什么可惊讶的。
顾湘扬了扬眉,把吐到半截的话又吐了出去:“总觉得……好不容易喝到适口的茶水,实在不想放弃这项福利。”
她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
最近为了不相干的人,顾湘都没少奔波,辛老板夫妇如今可已不算是不相干的人物了。
顾湘洗了洗手,把围裙摘下来,也没换衣裳便叫上雪鹰几个出了门。
一众食客眼巴巴地瞧着主厨不见踪影,不禁叹了口气,到底也没继续鼓噪,吃完自己点的餐,老老实实地出了大门,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回家去。
谢尚叹了口气,举头望天,明月当空。
月光照独影,孤独且寂寞。
他不知何时才能吃到这心心念念许久的炒饭。
白云茶舍开了近二十个年头,但房子旧归旧了些,却并没有太大的损伤,辛老板和老板娘夫妇每年都要认真修补修补。
此时此刻,十几个黑衣短打的汉子刚把屋舍给拆除干净,他们手脚麻利,干活也快,利索地把剩下的那一点破烂桌椅,陈旧的木头瓦片通通装上车运走。
这些人还颇为讲究,分出几个拿着铁铲,扫帚等物,清扫地上的垃圾残留。
“手脚都麻利些,咱们以后要在此安营扎寨,和以前不一样,咱要做的是正经生意,还得仰仗左邻右舍的老街坊们照顾,都不许给大家伙添麻烦。”
成八高声呼喝。
那些汉子纷纷应是。
辛老板和老板娘匆匆赶到,入目的便是空荡荡的地面。
他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张破破烂烂的桌巾。
青色的桌巾是拿粗布缝制,十分厚实,此时却不知是怎么挂扯的,已然破烂不堪。
辛老板摩挲了下,这桌巾上本来写着东西,是那年郡主一边喝茶,一边算账,顺手拿毛笔蘸着朱砂,在这上头画了些他们看不懂的符号。
后来老板娘没舍得洗掉,还说朱砂辟邪,又是郡主娘娘的笔迹,便收拢起来搁在了供桌上。
第四百五十三章 儿子
辛老板茫然地抬头看了看天色。
月朗星稀,天气到是晴的很。
街边行人纷纷,左右邻居都点着灯,对门卖豆腐的慧芳婶子笑盈盈地说着话。
“老辛你这是想开了,早该想开的,就你们两口子的手艺,卖什么茶?这不就等着赔本?不过也很不必把茶舍卖掉, 咱们京城这地界,卖房子容易,买房子可难。守着个店铺,哪怕你们没做生意的脑子,租出去也足够吃喝嚼用,够你们老两口养老的。”
话语很清晰,一字一字地往耳朵里冒。
辛老板却全然不明白对方说的是什么, 字钻进来,又钻出去,脑子里空空荡荡,什么也没留下。
老板娘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狼藉,眼泪忽然落下,却没哭出声,只是静静地流眼泪。
辛宝儿本来并无一丝半点的愧疚。
他这些日子总在生气,生气爹娘一点都不顾他,他提的要求哪里有不合理?
招娣与他青梅竹马,早就互许终生,要不是招娣家里出了那些事,他家没办法,只能卖了招娣周转,他们肯定会定亲的。
儿子的婚姻,儿子的未来,儿子的生命,难道就赶不上一家破烂茶舍?
这茶舍又不赚钱。
辛宝儿无数次这般想, 渐渐就生了怨恨。
自从他动了这心思, 他爹就一直告诉他,茶舍是别人的, 他爹娘只是帮人看摊而已,他一开始觉得都是借口,后来也想明白了,他爹娘的性子,不是那等会撒谎的人。
可那又如何,他爹娘看了这些年铺子,主人家始终不来,岂不就是把铺子给了他爹娘?
别以为他没听见,偶尔会到家里来的那些人都说,这茶舍本就是给他父母的,只他父母性子倔强,始终不肯认同这话。
若是旁的事,他当儿子的,碰上这么对性子怪的爹娘,他也没法子,可事关招娣,他绝不能让步。
何况他已经管严老大借了银子,严老大的银子是那么好借的?这要是还不上, 他说不定先断胳膊断腿, 很快连小命都要丢掉,更会连累招娣一家。
“我家招娣命够苦了。”
他没本事,给不了自己的女人富贵荣华,可总不能连寻常平静的日子,他也不能让招娣过上。
为了这一点,他们辛家舍弃茶舍,又算得了什么?
辛宝儿的想法从来坚定,可这会儿看到娘亲的表情,他双膝一软,又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脑子里一片空白,瑟瑟发抖。
他总觉得,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辛宝儿张了张口,满肚子的解释倾诉竟一时说不出,反而哑着嗓子告饶:“阿爹,阿娘,你们要是难受,你们就打儿子,使劲打,只要您二老能出气,怎么打都成!”
“以后儿子一定和招娣好好过日子,拼命干活攒钱,一定让您二老过上好日子,或者,或者咱们攒了钱,再把这一片地赎回来?儿子给您再建个茶舍,咱们也请几个茶博士,好好做生意!”
辛宝儿咬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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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老板叹了口气,却不曾暴跳如雷,态度反而比起以前平和许多,转头看了眼娘子。
老板娘捏了捏丈夫的手臂,擦去眼角的泪光,微微一笑,又伸手抿了下头发,轻声道:“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啊。”
她摇了摇头,就走过去弯下腰,把儿子扶起来,给他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当年阿娘的恩人,曾经给了阿娘一把护身符,说是保佑阿娘阖家平安,幸福快乐,也保佑阿娘将来的孩子,是个天底下顶顶有福气的孩子。”
“阿娘一直就觉得,这护身符很好,有福气就是好事,我的孩子不必太聪明,也用不着有多好的根骨,只要有点小福气,这辈子没大的波折,顺顺当当地度过去,便是天底下第一等的好事。”
“从小到大,阿爹阿娘苦日子过得多,后来遇见恩人之后,才知道什么叫好日子,我就想着让你别受那些苦,结果因着这份爱子之心,到养坏了你的脾性。”
老板娘幽幽道,“哎,可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自己种下的因,得到了这样的果。”
她回头看了看丈夫,替他整理好衣襟,两个人携手走到茶舍本应该在的地处,立在这空地上左右看了看,将地上残留的一些小物件捡起来,一点点堆叠整齐,直到收拾尽了,这才起身。
老板娘留恋地看着地上这点东西,缓缓笑道:“早些年我那点下三滥的玩意,如今早丢了,你呢?”
“自是也早早丢了,郡主娘娘最见不得那些东西,她总觉得这江湖,就是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就是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辛老板笑起来,“郡主娘娘的江湖,我们也是想见一见的。当年我发过誓,要为郡主娘娘守着这个铺子,铺子在,我们在,铺子不在了,我们自也不必留在这世上。”
他的话轻飘飘的。
却像一道雷,劈到辛宝儿心底深处,猛地抬起头,脸色雪白,本能地,辛宝儿生出无尽恐惧,猛地抬头,就见他爹四处看了看,从地上捡起一根筷子,掂量了下,忽然一笑,猛地出手将筷子刺入旁边一棵大榕树中。
筷子竟刺入大半。
辛老板点点头:“看来我这身功夫到也没丢。”
他把筷子拔出来,拿袖子擦了擦,对老板娘笑道:“别嫌弃。”
老板娘一点头,辛老板骤然出手,筷子一闪便刺向老板娘的咽喉。
辛宝儿脑子里嗡的一声,惨呼:“爹!娘!”
一边喊,他整个人就要扑过去,可他心里知道,来不及的。
他从来不知道,老实巴交的父母为什么竟有这么快的身手?
如此短的时间,他都不知自己脑海中都在想什么。
倏然间,天边忽然亮起一道光。
一块青砖从天而降,扑通一下砸在辛老板的胳膊上,辛老板吓了一跳,胳膊一疼,登时卸了力气,筷子坠地。
老板娘心里一空,蹙眉:“到底是老了。”
两个人看了看那青砖,一回身,就见投砖的竟是顾湘,她都没顾得上喊雪鹰。
顾湘心有余悸地拍了拍心口:“幸好我初中练过铅球,后来又学过射箭。”
辛老板轻声道:“小娘子的力气足够,准头还是差了些。”
第四百五十四章 承诺
顾湘叹了口气,一声也笑不出来。
“二位,你们何至于此?”
说实话,她想到或许会发生什么父子,母子‘相残’的大事件,但却没想到这两个看起来乐呵呵,万事不盈于心的茶舍老板两夫妇, 竟然会往绝路上走。
这茶舍的确算是较大的财产,但现在看来,他们儿子只是把它给抵卖了去,又不是沾了赌博等恶习,给赌输出去的。
世上不孝子万万千,辛宝儿也算个不孝子,可和那些畜生儿子比, 他还差得甚远。
若是连遇见这样的不孝子都要寻死,那天底下的可怜父母们还不得排着队去投河?
辛宝儿所作所为肯定是不对, 好歹他做这事还有些原因,是为了未过门的妻子,不是纯粹就是贪图享乐。
辛老板和辛老板面上流露出一丝愧疚。
顾湘扬眉,心下惊异,实在不明白这二位为什么面对她时会有愧疚的情绪。
自从她寻到这二位的茶舍,从他们手里拿走了那本范家真正掌柜薛山的日记,这两位就总在她身边出没,态度之温柔关切,简直同她此世的父母也无甚不同。
爱写小说的,别管写的好不好,脑洞通常都不小。
她当时见到这夫妇俩,就想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比如,或许原身的亲生父母同这夫妇二人有些干系。
李家人说, 她是李家与高家二娘子高如玉之女, 这夫妇两个便是同高如玉有关?
只第二日,顾湘便将这念头抛却了。
高如玉好好地在京城做张家妇, 据说日子过得美滋滋,不光在家里得了上上下下的敬重,在外面名声也不坏。
虽然当年她发生了那样的事,但人人都知,她是遭人陷害,人家夫婿不光不介意,相反还因此对她更是怜爱。
哪怕高如玉不曾生儿育女,张家不介意。
若这夫妇是高如玉的人,那应该把情感放到高如玉身上,何必在意她?
风越来越大,天还晴着,天上到开始落下细小的水珠。
辛宝儿整个人都瘫在地上,满脸惊惶,抬头看着自家爹娘瑟瑟发抖,连话也说不出,哪里还有刚才那有恃无恐的模样。
老板娘不看儿子,只盯着顾湘:“哎,吓到小娘子了?”
顾湘郑重其事地点头:“是有些吓到了。二位, 来来来,别管你们究竟是有什么事这么想不开,都坐下来和我聊一聊。”
她这么一板脸, 说话时斩钉截铁,别说辛老板夫妇,就是后头跟上来的皇城司一干士卒,都忍不住有种俯首帖耳的欲望。
街市上灯火璀璨,周围邻居们显然都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只也隐隐有所预感,一个个地都缩头缩脑地退了回去,隔着窗户门缝眺望。
顾湘也不嫌脏,和雪鹰一起很随意地收拾出一处空地,寻了几块不大不小的石头摆好,就朝辛老板夫妇招了招手。
谷泳
两口子对视一眼,陡然升起的冲动一时到是止了止,两个人规规矩矩地走过去,老老实实地坐下。
老板娘看着顾湘的脸,一时怔然。
当年也是在这样一个夜里,他们遇见了长荣郡主。
两个人当时已经走投无路了,老板娘是个逃妾,辛老板在江湖上得罪了人,也是危机重重,两个人跌跌撞撞地生了情,可这情不容于世,他们自己都知道,等着他们的,绝不是什么好下场。
老板娘看着顾湘,多少年没有起过的谈兴,竟又起来了,幽幽一叹道:“……我那时也就是会点三脚猫的功夫,还是跟前头的家主学的,实在在他们家过不下去,要我终日在后宅和别的女人勾心斗角,还不如一死了之,便狠狠心,咬咬牙,逃离了那家人,哎,看得话本多了,就以为这江湖天高海阔,总有我的容身之处……结果嘛,自是撞得头破血流。”
“辛郎也是个傻子,性子耿直,眼睛里揉不得沙子,为了我这么个甚至算不上相处融洽的陌生女人就敢和那些一看就不好惹的家伙们动手,带着我东躲西藏,颠沛流离,没一日好日子过。”
“我那时以为他对我有心,结果试探了半晌,偏就试探出只呆头鹅,到最后还是我们被逼到绝路上,都要一起跳崖了……我这才明言,愣是逼着他同我互徐终身。”
老板娘一笑,面上忽然就浮现出一抹温暖之意。
“那一日,竟是我一生中最开心的一日。不光呆头鹅开了窍,我还遇到了一个人。”
“她是京城贵女,当今天子的发小,身份贵重至极,与我们这两个寻常人相比,便是一天一地,那日她身边只带了两个老仆,一个车夫,就这么寥寥数人愣是以一条三寸不烂之舌,把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的弟子,还有那几个大大小小的世家里出来的人都给唬得动弹不得,带着我们两个扬长而去。”
“真痛快啊!”
老板娘眯着眼,脸上仿佛放出光来,和辛老板相视而笑,面上都有些忍俊不禁的喜悦。
“我们后来知道,她是长荣郡主,京城贵女……就是她,把自己名下的一处茶舍交给我们来经营,还说这世上的茶水,唯独我和辛郎冲泡的最合她的口味。”
“当时我就说了,郡主娘娘若是喜欢,我愿意跟她去郡主府,一辈子给她泡茶喝。”
“郡主娘娘却道,我看起来不像家雀,若是关在笼子里,早晚要起逆反心,还是替她看管茶舍更合适些,既能帮她赚钱,又不耽误她喝茶。”
老板娘说话时,眉眼明丽快活。
“这是郡主的好意,我们知道的。”
顾湘怔了怔,心中忽然酸涩了下。
老板娘没有说,可顾湘听出来了,因为长荣郡主把茶舍交给了他们两个,于是两个人就守着这家不赚钱的茶舍,一守便是这么多年。
似乎守着它,对他们夫妻来讲,已经是生命里最要紧的事,如今茶舍没了,他们也便……
顾湘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长荣郡主这个名字,那位虽然去了,却好似是原身的‘债主’。
“哎!”
她本来没挑剔原身出身的意思。
现在却忽然有些不痛快。
第四百五十五章 讲道理
顾湘神色郁郁,抬眸看了看辛老板夫妻,忽然叹了口气道:“我觉得,长荣郡主让您二位守着的,不是房子,不是这地皮,是茶舍。”
辛老板和老板娘都是一怔。
老板娘愕然:“……确实是茶舍。”
当初郡主娘娘把茶舍交给他们两个, 说的便是她想喝一辈子他们夫妻二人泡的茶,请他们务必把这茶舍给守好。
他们答应了。
后来郡主娘娘去后,两个人便在心里发了誓,一定信守承诺,从此以后,茶舍在, 他们便在, 茶舍不在,他们也没有留在这世上的必要。
顾湘笑起来:“茶舍最要紧的不是这些外物,那屋子有什么新鲜的,这块地皮,对长荣郡主这样的人,难道还有什么价值不成?若不是你二位在,郡主恐怕都不会记得这个地方。”
两个人都愣住。
顾湘轻声道:“你们该守的,分明是郡主爱喝的茶,你们两个在,泡茶是手艺在,选茶的眼光在,这茶舍就在。”
辛老板茫然地看着顾湘。
老板娘嘴唇动了动,眼眶微红,忽然眼泪滚落,却是一下子笑了:“小娘子……”
小娘子可真像郡主。
一样会在某些时候忽然伶牙俐齿起来,说出些大家明知道不大靠谱, 却还是觉得该死的有道理的话。
辛宝儿一个字都听不懂,却不妨碍他松了口气,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 一抽一抽的, 小声哭道:“娘,我错了,爹,我错了,你们别这样,呜呜。”
他知道他爹娘肯定会生气,可却万万想不到,爹娘愤怒之后的结果竟是这般。
如今以孝治天下,辛宝儿再淘气,再不会读书,再叛逆,再对爹娘不满,却也不敢担害死父母的罪名。
此时稍微想一想,就吓得脸色煞白。
顾湘瞥了他一眼,抬头对辛老板夫妇笑了笑:“我也爱喝贤伉俪泡的茶,别家的茶水是喝不下去的。贤伉俪就继续把茶舍开起来吧,先负责我们‘顾记’的茶水如何?”
“我要做‘红尘菜’, 可少不了贤伉俪的帮忙。”
夜色深深,月亮已入云层,天上下着细雨, 细雨尚浸润不了人们薄薄的衣衫,到也没人在意。
老板娘望着灯火下的顾湘,只觉得她整个人都在放光,特别特别的好看,好看到让人难以拒绝。
“当年郡主就是这样子的。”
老板娘喃喃自语。
顾湘抬头四顾,看了眼此地那些残留下来的,乱七八糟的东西,笑道:“虽说有辛老板和老板娘的手艺在,无论何处都是白云茶舍,可辛老板都在这儿待了这么久,想必也是舍不得。”
她想了想,心平气和地转头问街边忽然走过来的三个黑衣的中年汉子:“这茶舍,辛宝儿抵了多少银钱?”
辛宝儿一怔,骤然回头,看见这三人顿时变了脸色,哆嗦了好几下,本能地一动身,挡在他爹娘面前,神色戒备。
顾湘莞尔。
谷勄
她本是颇厌恶这小子,但这会儿看了他下意识的表现,到觉得这小孩也不是真那么无可救药。
世上哪有什么完人,谁还没点私心?
辛宝儿嘴唇发颤,声音都在发抖,小声道:“牛大哥,我,我想把我家的茶舍,赎,赎回来。”
那三个黑衣汉子都一怔,为首的那个上下看了看辛宝儿,哈哈大笑。他身量不高,但很壮实,一身黑色短打,袖子挽得很高,露出肌肉结实的小臂,裤子有点短,露出小半条小腿,一看就满身的煞气。
“小子,你可真有意思。”
牛哥笑了半晌,眼神略带几分轻蔑,不过到也不至于十分恼怒,“行啊,你出一千贯就得。”
辛宝儿登时愣住,失声惊呼:“可,可我抵的价才两百五十贯!”
如今京城房价是不便宜。白云茶舍又是好地段,虽然面积不大,却也算值钱,若是正经卖,以这房子的面积看,大约能卖个三百贯左右。
辛宝儿是先借了钱,一时又没办法把房子倒手,这才亏了些抵给了严老大,他到底是怕严老大怕得厉害,便是知道吃亏,也咬牙忍了,好歹吃得亏也不是特别离谱。
白云茶舍比较陈旧,真要卖,牙行那些牙人们必要压价,若是压得狠些,说不得还比不上严老大给的钱多。
牛哥一听,笑得不行:“怎么,你还想再出个二百五十贯,就想收回这茶舍?”
他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小缝,到还是不恼,只笑看着辛宝儿:“你这想法可有些不像话,我们严哥是正经人,向来讲理,现在我就给你算一笔账,省得你说我们坑你。”
牛哥掰着手指头算数,“当初为了得你这茶舍,我们严哥亲自出马动脑子来盘算这事,亲自把钱借给你,又盯着你追债,之后这茶舍到手,更是我严哥亲自过来盯着拆这地方,我严哥什么身份?让他为你费这份心力,费这力气,还做了这么多粗笨的活计不说,更是不小心踩失足扭伤了腿脚,受了伤,这一受伤,就耽误本来定好了的生意,很是亏了一笔银子。”
辛宝儿听得发呆。
牛哥笑眯眯地道:“你算算,我严哥为了这事忙忙活活,前前后后忙了大半年,就算一个月五十贯的工钱,这就得给三百贯,治伤费,要一百贯吧?耽误生意的,起码算个两百贯。这加起来就是六百贯,还有你当初抵了两百五十贯,如今要赎回去,总要加点钱,我们这么多弟兄忙活了这么半晌,总不能做白工,加个五十贯,一点都不多。”
“一千贯,你拿来,茶舍就给你,如何?”
辛宝儿软软地坐在地上,茫然地看着牛哥。
别说一千贯,如今他连两百贯都拿不出。
他半晌没说话,整个人都傻住。
牛哥嘿嘿一乐:“我真是佩服自己,天底下还有我们这么讲道理的人么?”
顾湘噗嗤一声,一边笑一边点头:“的确够讲理的,讲理好,我就喜欢讲理的人。”
牛哥长眉一挑,看向顾湘,隔着灯火,又是夜晚,他看顾湘有些模糊,只觉得略眼熟,到没在意:“这笔生意,你做是不做?”
“做。”
辛家没人吭声,顾湘却是大大方方地笑道。
辛老板吓了一跳:“万万不可。”
顾湘失笑:“有什么不可,我就喜欢同讲道理的人谈生意。”
第四百五十六章 交易
顾湘一边说一边笑起来,眉眼弯弯。
隔着月光,牛哥看她,简直像看个大傻子。
不过大傻子要谈这笔傻买卖,他到是不介意的,虽然严老大要这片地,自然有他的用意, 但也并不是非此地不可,若是一倒手赚个三五倍的,严老大想必也不是那么介意。
牛哥上上下下打量了顾湘几眼:“小娘子想买我家这块儿地?”
“对,我也想买白云茶舍。”
顾湘大大方方地道。
辛宝儿迅速瞥了顾湘一眼,嘴角抽搐了下,眼角的余光看到他爹娘,只觉得他爹娘也跟着傻了, 竟带着一脸的憧憬,静静地看着那个小娘子。
他爹娘的眼神, 估计见到神灵,也就是这个样子了。
辛宝儿实在不明白那小娘子到底在想什么?若是想替他爹娘把地再赎回来,那实不必表现得太在意,这种事,还是悄没声地给办好了更妥当,越在意,人家越要提价的。
可惜他这个明白人,如今身负罪孽,实不敢出头说话。
淫雨霏霏,寒风习习。
顾湘伸了伸手,引领牛哥三人到街边小面摊处坐下,一副正正经经要谈生意的模样。
雪鹰手脚麻利地把面摊上遮雨的棚子展开,收拾妥当,又给自家小娘子烫过水碗,便去处置如今白云茶舍那些残留下来的各种痕迹。
牛哥扫了她一眼,略微蹙眉,刚想说什么,就见后头乌泱泱地来了好些人。他登时凝神看去, 凭直觉,这些人虽然穿着打扮各不相同,却配合十分默契,应该都不简单。
他再看坐在身边这傻子,登时就看出点东西,这小娘们好大的架子,别看衣饰简单,可这一身绝非廉价的货色,尤其是身边的下人这般干练,可不是寻常人家能训练得出来,心下暗道:那穷酸小子,居然也认出个把贵人?难道是瞧这小白脸生得好,动了恻隐之心?
牛哥眯了眯眼,上了两分心,不过也不大当回事。
“小娘子既要和我们做这生意,我们也不多要,拿出一千贯就成, 算我们严老大亏本把这块地卖给你,这点主, 我能做,见到钱,保准给诸位地契,如何?”
辛宝儿牙齿直发痒——这不要脸的,他宅子抵出去不过一日而已。
周围皇城司一干人等齐齐扬眉侧目,看向牛哥等人。
王岩摩拳擦掌,冲着周小乙挤眉弄眼,周小乙轻咳了声,压低声音道:“等下——”
皇城司众人脑子里瞬间冒出无数个主意,保证能把这忽然冒出来的什么严老大整得,从此专修闭口禅,吃斋念佛几十年。
还没动手,就见顾湘笑盈盈地点头,连连应是:“很好,价格很公道。这生意很可以做一做。”
牛哥心里一下子就笑了,面上却是极力平静,轻咳了声:“还是小娘子爽利,我老牛交你这个朋友,以后咱们多亲近。”
这么个傻帽,可得捏在手里不能轻易放过,说不得以后能靠她再多养活百十个弟兄。
一口气能拿出一千贯撒水里去的傻帽,绝对是稀罕物种,这要是都抓不住,他老牛就白姓牛了,那简直是对不住他吃的这三十几年的饭,吹的这三十几年的风。
虽说这人答应得痛快,他心里都有点后悔,是不是这价要的有些少,不过他也没打算改口。
想在江湖上混得开,既要有足够的贪心,还得有野心,可到底还是不能过分贪婪。
他一开始是糊弄着那小白脸玩,自然是随意开口,毫不在意,但这会儿事态进展出乎意料,这真要成一笔生意了,那就不能胡来,得把这傻瓜一样完美的大金主,好好留住才是。
一念及此,牛哥脸上的表情愈发温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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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湘也是眉眼含笑。
此时此刻,对面一家饼店门前,洛风,老张,并几个年轻人或站,或坐地聚在一处,眼角的余光分毫不离这边。
洛风心里跟长了一把草似的,说不出的别扭古怪。
老张都有点紧张,嘴里念念有词,目光古里古怪,神色更是谨慎又奇特,面颊潮红,身体难得有种特别的紧张感。
其他年轻人彼此对视,眼神也有些特别。
洛风深吸了口气,喃喃自语:“这就是小娘子?”
他一时十分紧张,既本能地想要相信这位在他心目中,已是未来家主的女子,又有些莫名的担忧。
“千万——”
千万什么呢?
洛风脑子里很乱。
在场的所有人,只有顾湘和牛哥他们最是淡定。
王岩也是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其乐融融的场面,简直不知该作何反应,半晌才茫然地问周小乙:“你脑子灵活,现在给我分析分析,这要怎么整?”
是冲出去把那个姓牛的按死,还是冲出去替小娘子付那一千贯?
周小乙默默看了看天,月亮还挂在半空中,太阳没升起来,天还是天,地还是地,不曾天地倾覆。
“无论如何,我们似乎不好干坐着不动。”
顾家小娘子可还捏着他们杨哥的小命,这万一心情烦闷,不想生火做饭,难道还让他们杨哥继续饿着?
皇城司一干人等面面相觑,登时发起愁来。
这简直比查那帮子老奸巨猾的阁老们还让人头疼。
就在周小乙都想狠狠心,什么都不管,直接冲出去把这什么牛啊,狗啊的弄死,再去灭了所谓的严老大时,就见顾湘对正奉承着她,要立时交易的牛哥摆摆手,转头来朝他们招呼了声。
周小乙心里登时一松。
王岩屁颠屁颠地凑过去,满脸堆笑:“顾厨有何吩咐?”
顾湘笑道:“你们平日出来办些私差,怎么收费?”
王岩一怔:“给小娘子办事,那是咱们哥几个的荣幸——”
顾湘扬眉又问:“怎么收钱?”
王岩眨了眨眼,咳了声,四下顾盼,到也没瞒着:“按规矩,肯定不能干私活,不过法理不外乎人情,俸禄不够花,接点别的活干,那也是有的,但咱皇城司的弟兄们都不便宜就是。”
他算了算,“就以王某来说,别管事情难办不难办,请我一次,二百两,若是事情很难,还得加钱。”
顾湘了然。
她问过之后,就笑眯眯地转头对牛哥道:“好,现在我们可以交易了。”
第四百五十七章 公道
天上的雨水磨人,牛哥心里头还惦记着正躺在春义楼等他的小百灵,多少有点心不在焉,也就是这回生意赚头大,又新奇,这才勉强压着性子奉承这小傻子。要不是这事挺有趣,他早就归心似箭, 飞奔到春义楼去。
今晚他从春义楼出来的时候,小百灵甜腻腻地跟他说,一定给他留门。
他也没想到,不过是来瞧瞧拆房子的进度而已,竟会耽误这么久。
牛哥半副心思在顾湘身上,琢磨着怎么顺顺当当地从她手里捞钱, 顺带着把人拴住,无论是交给严老大, 还是他自己挂上线, 以后慢慢煎烤蒸煮,炸出所有油水,都是件大好事。
至于另外半副心思,自然在小百灵的身上。
他年岁不小了,都三十好几,老光棍一个,那些个富贵人家,到他这把年纪,说不得已经抱上了孙子。到了他这份上,娶媳妇便也不挑什么清白不清白。
这世上哪里有多少清白人?他自己就不清白,还要求什么别人清白。
小百灵就是个极好的女人,温柔体贴,更重要的是有几分良心,别看他老牛没良心, 可娶媳妇, 到底还娶个心肠够好的。
在这江湖里混得久了,心肠早变得又硬又冷,却是越发想要拢住些热乎乎的人在身边。
待他攒够了钱,就给小百灵赎身,待他们成了亲,他也疏通疏通关系,带着钱离了严老大,离了京城买宅子置地,过点正常日子就极好。
他可没敢奢望能留在京城度日,真在京城落脚,他再攒个二十年的银钱,怕是也不够。
不过,这回从眼前这小娘子手里抠出个一千贯,论功行赏,他说不得能分个五六十贯,有这五六十贯钱,再加上他攒下的那些,不光能赎了小百灵,还能留下点,也许, 他能想想找个离京城近的地处扎根?
老牛早就没家了, 小百灵怕是连家里在哪儿都不知道,他们两个孤魂野鬼,到是没什么地方可眷恋的,只他比较熟悉京城,真要想赚点钱,把日子过得好些,留在京城附近也不坏。
诸般念头在脑子里搅合了半晌,老牛殷切地看着顾湘:“小娘子您看看,我先遣人去拿地契过来,您准备钱?”
顾湘笑道:“没问题。雪鹰,把算盘给我。”
雪鹰早早就取来算盘搁在顾湘手边,顺手又摆上笔墨纸砚。
老牛眨了眨眼,心下暗道,看来就是这样大户人家的小娘子,想拿出一千贯,也要盘账,看看怎么周转。
越是如此,他越是心安,若这位二话不说就提了一千贯给他,他反而要暗地里嘀咕几句,有点不敢伸手。
顾湘噼里啪啦地拨打着算盘,十指飞舞,几乎舞出一片残影来。
老牛偶尔瞟一眼,总觉得这算盘打得虽很溜,可好像有的地方出了点差错?不过他本身是个粗人,算盘打得也不怎么样,再说,他只等着收钱,到不在意对方究竟会算不会算。
顾湘打了会儿算盘,又在纸上写了半晌,点点头,郑重其事地道:“算明白了,一共是一千四百六十五贯。”
老牛:“??”
他开价一千贯,怎的眼前这小娘子还自己主动往上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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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间老牛他们三个,都有点不知该说什么——这傻妮子究竟是谁家的败家娘们?她爹娘怎么把人给养大的?看来的确家底丰厚,便是差一等的人家,怕是都养不起她。
老牛咳了声,到有些不好意思起,一边连声抱怨手底下的人速度不快,不能赶紧把地契什么的拿来,一边讪讪道:“这,这怎么好意思?要不然就一千四百贯好了?”
顾湘摇摇头,郑重道:“那怎么成?兄弟们这般辛苦,这些银钱只有算少的,没有算多的,一文钱都不好再减。”
老牛嘴角抽了抽,面上却流露出难以抑制的喜悦。
平白无故地多个好几百贯的钱,他又不是眼前这傻丫头,哪里会傻的说什么不要之类的话,那是几百贯!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喘息声,老牛回头一看,便憨厚笑道:“快,阿九。”
赶过来的汉子把包裹在油纸的地契,房契都递过去,老牛接到手,眉开眼笑:“这便是地契,小娘子,咱们这就交易?”
顾湘颔首:“好。”
说着,她便自然而然地伸手接过地契。
牛哥一怔,略微迟疑,却到底还是松了手,口中笑道:“小娘子先验一验真伪。”
想一想,想必也没人能欠,敢欠严老大的银子,眼前这傻瓜若动了歪心眼,用不着明日,今晚严老大就会让她知道,这世上没有人愿意欠严老大的债!
顾湘仔细验证好,很是满意:“都是真的,牛哥当真是信人,好了,还请牛哥给我四百六十五贯,咱们便算两清。”
“好。”
牛哥很满意地笑了笑,笑罢,面上却渐渐僵硬,略微蹙眉,“……什么?小娘子是不是说错了?”
“没错,这笔生意,我花费的力气值一千四百六十五贯,不过欠了牛哥你们一千贯,便扣除一千贯好了,剩下的四百六十五贯,结算给我即可。”
牛哥沉默,好半晌,他闭了闭眼,哈哈大笑起来。
他身边两个弟兄,还有后头四五个兄弟都站起身,目光灼灼地看向顾湘,所有人都杀气腾腾。
顾湘扬眉:“怎么?我算的不对?”
她环视一周,指了指王岩和周小乙:“讷,我这些兄弟们都是皇城司的精锐,平日里接私活价格都不便宜,还有我这白云茶舍让你们给拆了,我还得重新请人设计,复原,建个新的容易,若想把旧的建得和原来一模一样,那可是要费好大的力气,也少不得用钱。”
“这么大体一算,我要一千四百六十五两,只少不多的。”
牛哥:“……”
顾湘面色严肃,神色正经的很:“做生意最要紧的就是‘公道’二字,我这人最是公道不过,你是卖家,所以我便依着你的规矩做这买卖,还请牛哥快快掏钱出来,天色不早,我还想回去歇一歇。”
第四百五十八章 下场
牛哥目光渐渐凝固。
他身边两兄弟一对视,心下都道不妙。
他们虽然是三个人一起过来的,但这条街上本来就有四五个他们的弟兄,这一片可以说是严老大的地盘。
正因为如此,牛哥一行人情绪上,精神上都很放松。
这辛宝儿一家,他们盯了有小半年, 从不曾见过他们和哪家贵人有来往,都是平常老百姓而已。
牛哥从不觉得这一家老百姓能有胆子和他们作对。就是有这个胆,他们也没那样的本事。
“今天这是怎么了,到竟出些新鲜事。”
牛哥眯着眼看顾湘,暗自咬了咬牙,心里到有些不安稳。
主要是, 他好像听到了‘皇城司’这三个字。
肯定是在胡说八道, 这些小女子惯会撒谎骗人,说不定这个贵女有什么稀奇古怪的偏门爱好。
牛哥悄悄去看立在顾湘身边的王岩和周小乙, 一时到分辨不出这两个人的身份。
皇城司这三个字太重,这般重,反而让人不会信。
牛哥没吭声,他身后几个兄弟都嘿嘿笑起来。
“还什么皇城司,小丫头,你从哪听来的名字?你身边这几个货要是皇城司的人,老子就是殿前司的!”
王岩:“??”
他们皇城司和殿前司的纷争,竟然连外头的小混混都知道?这可有点丢人现眼。
牛哥冷淡地看着顾湘,眉眼深沉:“小丫头,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你摊上事了。”
他又转头看辛宝儿,以及他的父母:“小子,你知道耍了我们严老大,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辛宝儿骤然打了个哆嗦,脸色煞白。
牛哥冷笑:“是, 你不知道。”
这语气简直阴森可怖, 辛宝儿吓得腿都软了,身体僵直, 心跳声简直震耳欲聋。
“我知道。”
顾湘笑起来,“严老大,实际上不姓严,姓李,本名李大志,营州人,十五岁出来闯荡,十六岁进京城,十八岁娶妻王氏,生有三儿一女,现年三十一岁,名下经营两家酒坊,一家大车店,一家赌坊,主业是收保护费和贩卖人口,但凡交了钱的商户到可免受滋扰,在秦楼楚馆名声, 因着他比较讲规矩,到也不算太坏, 坑蒙拐骗的事经常做, 京城绿林道上是个远近闻名的枭雄人物,人见人怕,极有手腕,尤其是像辛宝儿这些闲汉,听到严老大的名字就遍体生寒。”
“听说这些年但凡招惹了严老大,骗了严老大的人,不是被断手断脚地扔到街上乞讨还债,就是被卖到矿上不知生死?”
牛哥等人愕然地看向顾湘。
顾湘神色极轻松,扬眉道:“比如说那位巨鲸帮的小舵主程虎,两年前,他黑吃黑劫走了严老大一批货,还见了血,严老大愣是用大半年的时间来谋算程舵主,最后整得对方众叛亲离,家破人亡。”
“这些都是你们这些所谓的江湖人之间的江湖事,别人的确管不着。”
顾湘声音瞬间冷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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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哥出了一身汗,死死盯着顾湘,其他人一时也不敢说话,甚至连逃走都不敢逃走。
王岩和周小乙带着人不紧不慢地围拢上来,这些人个个神色轻松,表情里都写着混不在意。
可牛哥等人不傻,仔细一瞧就看得出,这些人绝对都是高手。
牛哥他们本身只是有一把子力气的普通人,说是心狠手辣,人见人怕,面对的也只是街市上的寻常百姓。
偏他们这些混混,也算是见多识广,知道什么样的人能招惹,什么样的人不能招惹,若说顾湘一开始是肥羊,刚才成了刺猬,现在就是群狼了,让人不得不警惕。
牛哥不知道眼前这女人说的,有关严老大的情报是真是假,但听起来实在不像假的。
而且程虎的事他们私底下都有所议论,事情一发,牛哥有好几个晚上睡不着觉。
到不是说程虎的下场有什么可奇怪的,江湖人死江湖,不值一提,只严老大的手段实在让人恐惧。
多少年来,弟兄们都对严老大俯首帖耳,连很多实力并不比那位小,甚至单论养的人手,还要超过他不少的绿林道上的人物,对严老大也是十分客气,能不结仇,便不结仇。
牛哥心里一动,一时打起退堂鼓。这女人一瞧就棘手,不如交给严老大处置?
他眯了眯眼,站起身轻声道:“这笔生意,我们不做了。”
话音一顿,牛哥显得有些气弱:“做生意的,总要讲究个你情我愿吧。”
顾湘到是没恼,冷淡的神色还收敛起来,漫不经意地看者他道:“可以,我和你们严老大一样讲规矩,做生意一向是你情我愿。”
她舒展了下身体,很随意地把放弃又扔到牛哥面前。
牛哥一愣,手指摩挲了下掌心,迟疑间缓缓伸出手去,就听顾湘回首对王岩和周小乙笑道:“回头你们几个帮我个忙,跑一趟陈留县,陈留县的牛家村果子长得好,我想在那地处买点地建个庄子,平日里种点水果吃用。”
王岩连声应下。
周小乙也道:“小事而已,顾厨放心。”
牛哥惊恐地看向周小乙,他能清楚地感知到这人话中的力量,他的语气极坚定,就仿佛要把所有挡在他面前的障碍通通碾碎一般。
一瞬间,牛哥本能地把手收回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可就是刹那间便泄了心气,嘴唇蠕动了下,却是半个字都说不出。
顾湘抬头瞟了他一眼:“看来这生意,牛哥你们还是心甘情愿要做的。”
说着伸手又把地契拾起,转身递给老板娘。
“四百六十五贯,记得付钱。”
顾湘冲牛哥笑了笑。
牛哥嘴唇微颤,猛地低下头去,此刻脑海中的空白才渐渐消散,他终于知道自己怕什么了。
他以为自己除了小百灵,根本什么都不在乎。总觉得他失去家以后,就再没有值得在意的东西,可眼前这女子提起牛家村时,他才忽然发现,原来他竟然是这般地惦记他的故乡。
他被那个地方赶了出来,可他依然念着那个地方。
他仍然恐惧会失去他的兄弟,他也忘不掉再艰难,好歹也给了一口饭吃的大伯和伯娘。
第四百五十九章 差不多
风吹着雨丝浸润了牛哥的头发。
他的身体一片冰凉,心不停地向下沉,眼底的惊恐拼命阻挡都阻挡不住——她竟然知道!
自己已经十年没回过牛家村,从来不在外人面前提一字半句,他不说乡音,甚至连做梦的时候都不说,可这人竟然还是知道。
看着顾湘的脸, 他脑中瞬间浮现出无数可怕的,会让他后悔终生的画面。眼前这个小娘子生了一张芙蓉面,却不知这芙蓉面下藏着是蛇还是蝎。几乎刹那间,他看顾湘的表情就变得谨慎里带着无穷无尽的小心戒备。
深吸了口气,牛哥缓慢地移动自己的目光,徐徐地在周小乙腰牌的腰牌上划过。
他终于注意到周小乙并未刻意隐藏的腰牌了, 古铜色, 有些陈旧,可一看就不是假货。
他们这些人平日里对假货并不陌生,有些东西甚至不必上手,就能分得清真假。
这些人就算不是皇城司的人,就算他们说了谎,可他们也绝不是自己这样的小人物能对抗的。
牛哥其实很清楚,像自己这样的人,老老实实地活在这个京城阴暗的一角,不要走到阳光下,不要主动招惹那些不能招惹的大人物,那些大人物们也就不会刻意抬起脚来踩他们。
他们有什么可踩的?既费力气也嫌脏。可真招惹到人家,人家想整得他们这些人生不如死,绝对比他们欺负寻常百姓省力气。
牛哥叹了口气,心下一片凄凉。
日子真难过啊!
能怎么办?他毕竟不是鬼樊楼的人,不是没根没底,无忧洞里养出来的毒虫, 他有出身,有来历, 嘴里说着什么都不在乎, 却不肯彻底抛下一切。
再说, 即便能舍了牛家村的那些不是亲人,也是亲人的亲人们,他能舍得小百灵?
牛哥最是知道一个道理,万事都要往最坏的地处想,他能得到的,从来都是最糟糕,最坏的结果。
这年头人命不值钱,对眼前这种贵人来说,他心里那点要紧的东西连蚂蚁都算不上。
人家看上了他们的东西,那——
牛哥双腿一软,扑通一声就跪下来,丝毫不要脸面:“贵人,这地契您尽管拿去,可小的手头真没那么多钱。”
他把腰里,袖子里所有的钱袋都扯下来,又使了个眼色,他那几个弟兄也齐刷刷地, 毫不犹豫地跪下, 把钱袋取出奉上。
也就牛哥腰包里有几十个大子,打算拿来给他家小百灵买点零嘴吃的,其他人口袋里空空如也。
顾湘扬了扬眉,都不必看周围人的目光,便知道自己还真就做了反派,她这讹人的架势,也是够反派的。
牛哥特别有眼力,转身冲着辛老板一家三口就磕头哀求:“辛老板,老板娘,小老板,您几位也知道,我老牛不过是个听吆喝的,真做不了主,要我老牛拿出四百多贯银钱,那就是要我去死,我还有一房尚未过门的媳妇,若是我真要死了,她也活不成,您几位行行好,就把我当个屁,放过我吧。”
一边哭,牛哥一边偷窥这几人的表情,越看,神色越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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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辛宝儿到的确怔住,神色变幻不定,不知在想些什么,可辛老板和老板娘这两个却是神色丝毫不动。
老板娘轻轻瞟了牛哥一眼,心下摇头,这厮的手段到不错,知道低头,只他看错了人。
小娘子为他们夫妻出头,他们夫妻此时怎么可能拆自家小娘子的台?
顾湘轻笑,低头盯着牛哥:“你可以试一试不付我钱的结果,说不定我回头就把你和你们那位严老大都忘了,哦,也有可能你们那位严老大还不想放过我?唔,说不得还是要做过一场的。”
她脸上似笑非笑,到仿佛有些期待。
牛哥脸瞬间僵硬,面上的恳求一点点地消失,吞了口口水,神色不定。
顾湘不再理他,转头看向辛老板夫妻:“虽然严老大半年前就开始谋算闹事,折腾了这么长时间,搅得你们家宅不宁,生意也渐渐做不下去,但说到底,他这些坑蒙拐骗的手段,也是你们家这位宝贝儿子先上了当才能成。所以算一算你们家这损失,再让他们赔个四百多贯,就算差不多。”
老板娘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顾湘眨了眨眼,也微微一笑。
牛哥听着他们的笑声,叹了口气,什么四百多贯,前头他们还花了二百五十贯呢,正经拿钱买的地契,房契,价格虽然不算特别高,可算算前后搭进去的时间,精力,金钱,这笔买卖实在算不上有赚头!
悄悄抬头窥了顾湘一眼,牛哥心里越发不平衡——他怎么就碰不上这样有手段,有本事的好朋友?
顾湘看了看天色,小小地打了个呵欠,冲牛哥摆摆手:“去吧,明天我让王岩上门拿钱,至于给不给,你自己想。”
王岩满脸堆笑,连声应下,一眼扫过来,牛哥顿时低头,总觉得这位好像特别盼着他们不给钱似的。
顾湘是真有点困,又很累,雪鹰给她披上斗篷,扶着她上了马,顾湘揉了揉眼睛,同皇城司的这几个,还有辛老板夫妻打了声招呼,笑道:“回头有空,老板娘告诉我白云茶舍里的布局摆设是什么样的,我给你画画图纸,不敢说保准和以前一模一样,但应该也能建得差不多。”
老板娘面上的笑容温柔得不可思议,之前那些绝望已然淡得几乎不剩下什么。
“小娘子喜欢的布局就是最好的。”
顾湘一怔,品了品忽然冒出来的那点古怪滋味,竟觉得颇为不坏。
“走吧。”
雪鹰点点头,翻身上马,上了马回首,目光直直地盯着洛风看了片刻,这才扭头护在小娘子身边,策马向着‘顾记’走去。
洛风缩着脑袋缩了半晌,才偷偷抬眼看了眼,见雪鹰背影都远了,吐出口气,拍了拍胸口:“吓死我了。”
老张也虚虚地抹了把额头上的汗:“以后也别老骂小阳子他们,他们也不容易。”
小阳子是洛风亲自点将,负责‘盯梢’顾记的人。
他这情报工作一直做得糟糕透顶,洛风以前总要为此生气,此时看看雪鹰,终于有点理解,小阳子他们的工作到底有多艰难。
第四百六十章 心虚
牛哥神情凝重地盯着顾湘的背影,看着他们渐行渐远,心跳如擂鼓,头痛欲裂。
他们这回怕是真的遇上了事。
牛哥心里叹了口气,领着弟兄们匆匆往回走。
他早知道走得夜路多了,早晚要遇见鬼,只遇见得这么快, 还这么凶险,他到是没想到。
风雨一时小一时大的,就像这世道,牛哥叹了声,捂住牙帮子,带着人慢吞吞地转身而去。
顾湘一路往回走, 脸颊上略有些发热, 也有些红。
皇城司的那些人坠到后面,离得虽不远,却也不近,辛老板夫妻正同他们儿子小声交谈,显然一时注意不到这边,她低笑一声,抬手用手背碰了碰脸颊,干咳了声:“雪鹰,我刚才表现怎么样?”
雪鹰茫然地眨了眨眼,迅速道:“小娘子放心,若此人阴奉阳违,还不肯罢休,再算计辛老板夫妻,我有无数种法子让他后悔。”
顾湘:“……行。”
她这般‘凶神恶煞’,的确有想拉仇恨的意思,反正若是严老大聪明, 看见她扯的皇城司的虎皮, 自不敢来招惹她,便是招惹, 她也没什么可担心的。所谓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咬,便是这样的道理了。
顾湘来了京城以后,自认为没招谁没惹谁,可惜她认为没用,要不是雪鹰有超过天花板的警觉心,她恐怕都不知倒霉了几百次。
反正前阵子有那么几日,大半夜的她总睡不好,老听见外头有动静,第二天醒来差点在自家迷路。
她院子里不光是放置的那些石墩木凳,竟然连好好的八角凉亭都移了位置。
一开始顾湘还会问几句,到后来便是爱怎么样怎么样,反正那些试图搞破坏的家伙根本到不了她眼前,连雪鹰似乎都不去问话,直接打断腿脚扔出去了事。
仇人这般多,个个都像厉害角色,再多个严老大,实是无妨。
只她这番表现,别人怎么看她到不清楚, 可事后她回过神,却是尴尬地恨不能拿脚趾在地上抠出一座皇宫来。
一直到顾湘和雪鹰一行人的背影都消失在街头,这边洛风才站起身,活动了下僵硬的腿脚。
洛风和张老对视半晌,噗嗤一声,齐齐失笑。
“还真是——”
就是一直口口声声说‘认主’之事绝不能操之过急,若不能百分百确认顾湘的身份,便不可露出半点口风的张老,目中也隐隐流露出温柔的笑意。
“即便顾家小娘子并非咱们郡主的骨血,她的聪慧和这难得的心性,也胜过……别人无数。”
张老轻叹。
洛风与有荣焉地扬了扬眉,却是哼道:“什么不是郡主的骨血,老张你这张嘴真讨人厌,就我们家小娘子这般的急智,这交朋友的能力,手底下能人的数量,难道还不算证据?她不是郡主的骨血,宫里那个才是?你要敢说这话,我现在就张嘴咬死你。”
谷袲
他满腔激动地倾诉完,忽然又垂下眼,叹道:“我有些担心,既想见她,又怕见她。”
现在顾湘已是极惹眼,他们这些郡主身边的老人要做出什么动作,不知宫里那位会作何反应。
“三公主前几日病了一场,陛下最近天天去探望,还下了旨意请了宫外好几位名声远播的神医去给公主治病,就连上清宫秘制的保心丸,长寿丹,都一瓶一瓶地往三公主处送。”
这保心丸还好,长寿丹用的药材无不名贵至极,一丸堪比十倍甚至百倍的黄金。
而且还不是有钱便能制的出来。
上清观里能正经把药丸炼制出来的道士不过两三人,常在上清观的只有观主一人,每年能炼出的长寿丹丸也不过十几瓶,每瓶不超过十丸,可谓珍贵至极。
就是陛下自己和皇后娘娘,一年也不过服用两三丸养身,陛下有时犯头痛病,犯得厉害,御医无法缓解时,才多服一丸而已。
“宫里这位如此受宠,这般惹眼,咱们家那位云哥,还有其他兄弟们简直激动得不行,整日四处都说,公主十六岁生辰已过了,待今年十月,便是十七岁的年纪,按照当年郡主娘娘留下的话,十六岁时公主便要接管郡主娘娘留下的所有家业。”
“咱们若是没个正当理由,继续推脱下去……”
推脱什么,老张板起脸叹道:“这些年云哥他们那帮孩子早把手里的东西都奉给了公主,前几年你名下的绸缎庄,珍宝行,还有汇丰钱庄不也都早早交到那位手里?”
洛风使劲抓了把脑袋,心中的郁闷简直说不出来,东西是他自己交出去的,现在想讨也讨不回来。
踮起脚再看看远处,连顾湘的背影也见不到,他却越发心虚愧疚。
他竟然拱手把主人家的东西送给了贼,哎!
想到顾家小娘子如今想做生意,竟只能在偏远出的破落宅子里开个小食肆,连个正经的酒楼都盘不下来,明明本应该属于她的酒楼食肆,光是京城就足有七八家。
顾湘可不知道她在有些人眼里竟是这么穷。
严老大老老实实地送来足五百贯钱,没有超出太多,但态度很老实。
辛老板和老板娘心情已经平复了,当夜就到了‘顾记’,第二日便在‘顾记’门口支起个茶水摊子,三文钱一碗清茶,五文钱一碗甜茶,竟然把生意做得红红火火。
加上每日都要吃‘红尘菜’的皇城司亲事官杨明出手大方,次次要喝茶,喝茶就给赏钱,辛老板夫妻的腰包一下子就鼓了起来。
今天辛老板却没摆摊,这会儿立在‘顾记’门口,陪着顾湘,同一大群街坊邻居一起看热闹。
旁边卖油茶的老翁一边嗑瓜子一边道:“安国公?不是说安国公死了?我小舅子的丈母娘的三表妹,就在狄家当差,听说狄小将军因为安国公死了的事,整整两日不吃不喝的。”
“我也听说了,听说有个蠢货得了消息,还巴巴地跑去张舍人面前献媚,话里话外恭贺张舍人,说什么大敌已去,结果把张舍人给气得吐了血,灰头土脸地被张家的下人赶出门,要不是那蠢物竟有功名在身,张家的下人们非得揍他一顿不可。”
车队缓缓而至。
秋丽忽然抬手揉了揉眼睛,小小地抽了口气。
第四百六十一章 美救英雄
秋丽默默转头看向自家小娘子。
她整个人坐在软垫子上,神色平静中略带好奇,就和旁边那几位街坊的表情一模一样。
小娘子用的软垫瞧着可真舒坦。
这软垫子是雪鹰设计的,赵娘子画的图纸,萧娘子选的料子,她和樱桃动手绣的。
这样的软垫,家里的丫鬟们仿着绣了好多个, 虽说都没有自家小娘子坐的那些舒服,可和别的垫子比就是不一样。
如今每日晚上上夜课,人手拎一垫子,大家到真少了好些腰背酸疼的小毛病。
秋丽盯了半晌,始终从她脸上看不出什么。
唔,貌似自家小娘子的确是个很宠辱不惊, 遇事镇定的大人物。
她转头看了看樱桃,樱桃一边喝茶, 一边同老板娘说话,不多一会儿就因着哪里的樱桃好吃这样的白痴问题争执起来。
这傻瓜想必认不出车里坐着的那个,就是他们来京时,小妮子吐槽了一路的那个小白脸。
毕竟脸很不一样,车里这个显得老成许多,没那么白,眉眼也没那么妍丽。
混到小娘子车上的那位是个男人,秋丽看得出,赵娘子也看得出,萧娘子自也知道。
可她真没想过,那竟然是安国公。
旁边两个推着车卖水的老翁正好路过,到比三姑六婆瞧着更八卦,垫着脚看远处来的马车。
“哪儿呢,哪儿呢?怎么听说国公爷被个美女救英雄了,不是说一起回的京城,怎也没看见?”
“那美人岂是你想看便能看的, 人家可是相府的三娘子, 论容貌冠绝京城, 论才华也是天下罕见, 堪比昔年那位赫赫有名的才女赵燕飞。”
“听说国公爷虽然获救,可身受重伤,失了记忆,是王三娘子一路上悉心照顾,这才让安国公的身体恢复得不错,嘿,这美人英雄,一路上彼此扶持,朝夕相处,想必这感情啊,肯定是不得了,我看这一回京,安国公就要迎娶美人了。”
秋丽骤然抬头看过去,自家小娘子眉眼柔和平静,泰然自若,还饶有兴致地一边听一边点头,手里拿的茶盏是黑瓷的, 喝的是姜茶,想必这两日可能要变天。
看着顾湘眼底的温和宁静, 秋丽心下轻叹,真不愧是自家小娘子,简直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厉害!
“噗——”
秋丽一念闪过,就见顾湘两只眼睛瞪得圆滚滚,一口水喷出,溅了她满头满脸。
顾湘一边咳嗽,一边拿帕子给秋丽擦。
秋丽:“……”
行吧,也许小娘子还没那么镇定自若。
顾湘呛咳了两声,眨了眨眼,就见秋丽,樱桃,还有正捧着茶壶出来的老板娘,齐刷刷转头看她。
深吸了口气,顾湘沉默半晌,翻了个白眼,失忆这种事,在现实中也是随意能碰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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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虑到她穿的可能就是本书……
呃,她还是没办法想象那位安国公失忆的样子。
顾湘莞尔,再不去想它,只笑道:“试试粽子去?”
端午节就要到了。
最近一段时日,街面上的食肆家家户户都开始推出粽子,顾湘最近事多,自己还没来得及琢磨粽子的事,今日数了数手头的活。
钵钵肉配料,从轻口味到重口味,准备了四种口味,各两百多包,小帮厨们对火候的掌控也是极熟练了。
她家这钵钵肉属于物美价廉款,本身也只是用了一个调味技能而已,只要把料包配好,小帮厨们也能做。
晚上的烧烤,顾湘如今也不大自己做了,也是提供各种由她调整搭配的酱料和蘸料,食客们要是撞上她来做烧烤,那简直是值得呼朋引伴大醉一场的美事。
虽说大幅度减少了些工作量,可美食点入账却并不曾降低,还小幅度地升高了些。
顾湘如今已能活到二十五岁,便是现在系统消失,她到二十五岁寿命终止,至少也不算夭折。
在眼下这时节,女子能活到三十岁的寥寥无几,便是那些贵胄家的千金,十个里面也不过两三个能挨过一次又一次的难关,能度过生产这一关,顺顺当当地活到三十几岁。
顾湘当然不满足,她现在可怕死呢,至少要活到再怎么攒美食点也供不上消耗的时候,寿终正寝才好。
既有空闲,顾湘也就悠悠闲闲地一边逛街,一边研究怎么做粽子才更符合京城食客们的口味。
所谓酸甜苦辣咸,每一个地方的老百姓口味都有所偏好,众口难调,顾湘从来没有那些名厨们的小毛病,小坚持,她就喜欢依照食客的口味来调整自己菜的口味。
豆腐脑都是可咸可甜。
粽子当然也是可咸可甜的。
端午将至,这风也热起来,热浪一阵滚过一阵,熏得人头皮疼。
顾湘就换了身凉快衣衫,粗布的,又从道边买了顶草帽戴,左顾右盼,天气热了,道边行人更多,摆摊的也多,卖小食的,卖金银首饰的,卖绸缎衣服的,卖玩具的,就连宠物玩具都连成了片。
一路走,一路听着众人吟唱吆喝,顾湘一眼看去,哪怕道边一小贩也是中气十足,吆喝声如歌唱一样,好似随时都能吟唱出新鲜的词曲。
顾湘拍了拍胸口,幸亏她以前参加宴席时,贵女千金们都让赵素素和雪鹰给镇,对她高看了无数眼,否则若真把她拉去玩什么吟诗作词唱曲,她瞬间就会暴露草包属性,那可有点丢脸。
“小娘子,那边,那边,把雪鹰借给我使使。”
顾湘正盯着道边几个卖咸蛋粽子的小摊出神,秋丽一把拽住她,声音都飘起来。
顺着秋丽的视线看去,就见旁边正有人关扑。
道边地上摆着琳琅满目的首饰,玩具,摆件,不敢说样样珍贵,但件件都很精巧,而且不卖,是要关扑的。
京城人都爱关扑,此时摊子前就围拢了好些人。顾湘被秋丽扯着过去,就见小贩在高台上挂了个圆盘,上面绘着各色各样的东西,有动物,有花木,其中最小的便是兰草,小贩会转动圆盘,让客人们拿小飞镖去丢,但凡能中兰草的,便能得一件小摊上最名贵的珠冠。
珠冠十分精巧,尤其是镶嵌的那颗珍珠,拇指肚大小,色泽又柔又亮,十分名贵。
第四百六十二章 游玩
秋丽最爱精致的珠宝首饰,以前在戏欢阁,手里就没攒下什么钱,一有银钱便拿来买簪花,珠钗一类,各种首饰集了好几个匣子。
好在她眼光好,选的又多是金银制的, 颇能保值,到也不算很败家。
后来跟了顾湘以后,整日要忙工作,这小嗜好也差不多算顺顺当当地戒掉了大半。
乡下地处的花样不算多,秋丽还能忍得住,到了京城,她荷包也鼓起来, 算是彻底看花了眼, 这几个月没少往自己的首饰匣子里收拢东西, 此刻看到小摊上那顶珠冠,再听说一文钱就能投上一飞镖,眼睛里的光简直要把地面给烧穿,拽着顾湘不撒手,眼巴巴地去看雪鹰。
顾湘哭笑不得:“咳咳,想玩你就乖乖自己去,让咱们雪鹰动手,那还不是欺负人呢。”
秋丽哼哼唧唧:“她敢摆这样的摊子,我们凭本事赢首饰,有什么不成的。我都打听过了,就那小子,摆摊摆了好长日子,还不知赚了多少钱去,就应该让他出出血。”
“丫头们不跟着一起出门玩好可惜,乐儿前几日还同我说, 她以前在家时最擅长关扑,射箭也是会的, 飞镖一样会耍, 乞巧节穿针引线,更是高手中的高手,她玩这个,必是擅长的很。”
顾湘莞尔,乐儿那孩子如今到是活泼不少,还会同秋丽他们说八卦聊天了。
秋丽也只絮叨了几句,自己便去关扑,没想让雪鹰帮她作弊。
顾湘也好奇,一时到忘了去看粽子,便跟着秋丽一同上前,京城关扑显然是十分流行,摊子周围都是密密麻麻的人头,时不时地尖叫连连。
“不难嘛。”
大体一看,难度好像不是很高,京城里有些家底的人家,孩子们无论男女都有投壶射箭的爱好,这飞镖的准头, 按理说要比他那个时代的人高得多。
不过圆盘不大, 又是转动的,虽说转的速度不算快,可众人投飞镖,十好几支飞镖也不一定能中一次。
面积最小的头等奖,那就更难中了。
可大家伙一玩上就有点上头,一个个的都挪不动脚步,顾湘看了看,到也明白这些人为什么喜欢,这游戏是有点难,可玩上几次,总归能中一次小奖励的,只以她的计算,那点珠花,帕子,鞋帽,实不值他们花出去的银钱。
但这点小东西,总勾着大家的心,关扑这活动,妙趣横生的地方正是如此。
顾湘还见一个客人只差一点点便中了头等奖,激动得不行,一口气又买了一百文的镖。
“唔,我都想去试试。我看头奖的珠冠很精美,真要花银子买,至少要十几贯。”
顾湘忽然有种到了后世游乐场,被那些套圈啊之类的小游戏给吸引住的感觉。
雪鹰怔了下,眨了眨眼:“中不了的。”
顾湘:“嗯?”
正好这会儿是个年轻公子在投掷飞镖,顾湘一眼就看出这少年郎身手颇矫健,像是世家子弟,似乎自幼弓马娴熟,在射箭上也颇有信心,站出来时便是底气十足的模样。
顾湘还听他与同伴说笑,道今天非让这小贩心疼一回不可,他同伴连连点头:“我看大家都给这小子送钱,阿徐你是该给他个教训!”
少年郎手持飞镖站定,神色肃然,正瞄准,飞镖还没出手,顾湘就听雪鹰道:“上三格。”
果然,嗖一声,飞镖正正落在上三格上。
顾湘扬眉:“圆盘转得这般快,那孩子出手前,雪鹰你就能看得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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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身后一个看热闹的过路书生,正好听到雪鹰的话,此时看到结果,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雪鹰勾了勾唇角,又道:“不中。”
她话音落下,少年郎才出手,却是一飞镖打到了圆盘的空白处,未曾中标。少年郎啧了声,鼓起脸,拧起眉头,满脸的不敢置信。
他同伴更是笑出了声。
雪鹰次次都是提前一步开口,还次次都中,后面围观的书生神色激动得简直以为雪鹰能掐会算,是个半仙。
再旁边那位,却觉得雪鹰一定是高手中的高手,看样子若不是这会儿太喧闹,他都要跪下来抱大腿求拜师。
顾湘却是侧目看了看雪鹰,雪鹰冲她一笑,她随即了然:“哦,原来如此,啧。”
此时秋丽已挤到前面去。
秋丽玩飞镖玩得极好,此次也是信心十足,然后就一连扔了二十七回,投中了足二十七回空白。
她一时脸都绿了,气得不行:“再给我三十个镖!”
顾湘莞尔道:“没事没事,慢慢玩。”
一般来说就算得不到头奖,总归还是能得几个安慰奖的,最重要的是玩得开心,玩得高兴。
她干脆放秋丽去,唔,倒霉一下,只留老狗带着几个家丁照应,自己拉着雪鹰继续逛吃逛喝,溜了一圈,顾湘就确定无论她做什么馅料的粽子,只要好吃,京城里的老饕们都能接受。
若不上心,怕是连道边售卖的小粽子也比不过了。
她便在道边见了各种怪模怪样的粽子,有高楼模样的,有画舫模样的,还有花草树木鱼等,别管吃起来味道如何,就这花样便让人新鲜的紧。
顾湘和雪鹰两个一口气吃了七八个摊子,买了不少包粽子的食材,还买了好几条长艾叶,价格比短的艾叶贵上五倍有余,依然供不应求。
如今市面上的长艾叶都成了紧俏物资,家家户户似乎都觉得包粽子时艾叶越长越好。
顾湘也没忍住,入乡随俗了一回。
“哎,败家啊。”
败家的顾湘准备回家,忽想起还落了个丫头在街上,忙回过头去找,一回去就见老狗带着几个家丁面如土色地立在街边上,秋丽还在那儿关扑掷飞镖。
她脸都是白的,额头上青筋也露出来,眼睛里都是血丝,一看就气得不轻。
顾湘扫了一眼,随即蹙眉:“这是一次都没中?”
老狗叹道:“就是。”
周围围观的看客都看愣了,好几个看客一边笑一边劝:“小娘子今儿运道不好,别再玩了。”
秋丽咬牙,恨恨摇头。
这哪怕只是中个最容易的五等的,纵然一样不值她付的那些飞镖钱,她也认了,这一口气玩了将近一个时辰,手腕都要累肿,一次都不中,她岂能甘心?
第四百六十三章 关扑
老狗也是一脸的颓废,苦笑道:“今儿也是真邪了门!别说秋丽,就是我们一时都觉得,要不让秋丽中一回,实让人难受别扭的很。”
左右围观的群众你一句我一句,没多时,顾湘和雪鹰就听明白, 说是秋丽的运气特别不好,一口气投了一百多次飞镖,每一次都中到空白处,连一个五等都没得。
老狗摇摇头:“前阵子秋丽都想走了,只这小贩实在气人的厉害。”
他瞥了那小贩一眼,眉头一皱, 冷声道:“不知哪来的,一点都不懂规矩。”
那小贩这会儿还眯着个眼, 瞧着秋丽嘿嘿笑道:“小娘子你可真是有意思,手气怎么坏成这样?要不你别试了,省得一会儿哭鼻子,哼哼,大家伙瞧着也不像话。”
“哎,你说说这天底下还真是什么新鲜事都有,像你这样运道的女子,以后便不要提嫁人的事,这别管嫁到谁家里去,都是给人家添堵。”
秋丽的脸刷一下绿了,恨恨地瞪了那厮一眼:“呵,你就是再多胡说八道几句,也娶不到媳妇,到有心思管别人?”
“不敢,不敢, 我可不敢管, 只是小娘子,你到底还玩不玩,不玩有请下一位,大家都等着呢,这光看你这热热闹闹,一个奖励都没有,闹得我也没什么脸面。”
周围好些围观的人都侧目:“这小子的嘴还真是越来越毒。”
“继续!”
秋丽沉下脸,深吸了口气,转头看向王二木,二木眼睛都不眨一下,信手就把钱袋交出去。
老狗:“……”
他实在该培养培养弟弟的金钱观念。
顾湘蹙了蹙眉。
老狗摇摇头,低声道:“这小贩好眼力,看出秋丽的性子,这是在给她下套。我听说这孙子在京城地界上混得挺开,别看只是个摆摊做小买卖的,可性子古怪得很,别人不知什么地方就得罪了他,报仇从来不过夜,我猜,秋丽大概是哪句话不好听, 招了他的眼。”
顾湘扬了扬眉高声道:“秋丽, 家里是缺你金还是缺你银, 就这架子上摆的这点东西, 也值得你浪费一个上午的时间在这儿耗着?只是想消遣玩一会儿,玩一下也便罢了,可真不值得上心。”
她声音婉转动听,一开口所有人便都不出声,顺着声音看过来,先是一笑,半晌几个眼力好的,却是有些惊疑不定。
顾湘只穿了粗布衣衫,头上戴着顶草帽,半点都不起眼,可她那双鞋却不一般,缎子特别鲜亮,粉白粉白的颜色,那样的颜色,寻常人家可用不上。
在场的人里有个皇商家的,那是宫里给皇帝,皇后,诸位娘娘们用的物件,他也是常见,此时眼珠子瞬间就黏到人家这双鞋上去,眼睛差点拔不出来。
这样的色泽,都不像是人间能染出来的,他忍不住揉了揉眼,再一看就确定了,缎子的确是在阳光下变幻着颜色。
上面只镶嵌了小颗的宝石和珍珠,大部分只有米粒大小而已,可镶嵌的这一层,既美又有神韵。
光是看这绣鞋的做工,一百个宫里最顶尖的匠人,怕也做不出。
亲眼看到这双鞋,哪怕顾湘就是披着一条破麻袋出门,他们也要把那条麻袋当成绫罗看。
街边一时安静得落针可闻。
秋丽可怜巴巴地看着顾湘。
顾湘莞尔,抬头问那小贩:“你这关扑,可就只是你架子上摆的这点儿东西?”
小贩一怔,眼睛微微眯起,冷笑出声:“小三子,给他们瞧瞧。”
他话音未落,后头街边的店铺里就走出两个矮壮的小子,搬着一口半人高的箱子。
箱子一打开,端是珠光宝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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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都算不上多名贵,可在寻常百姓眼里,这已经样样都算是精品。
小贩笑道:“我既做这生意,宝贝当然应有尽有,只要诸位想玩,玩上三天三夜无妨,玩上三年也无妨,但凡能中,宝贝就双手奉上,我孙龙不是什么大人物,却也是一个吐沫一个钉,说话算话。”
顾湘莞尔,点点头,轻声道:“雪鹰。”
雪鹰笑了笑,举步上前,她这一走动,前头围观的人自然而然就向旁边散了散,空出一条通道。
秋丽额头生青筋,握着飞镖咬牙,呼吸急促,“再来。”
小贩呵呵两声,用力转动起圆盘,秋丽深吸了口气,猛地一抬手就要扔出去,雪鹰轻笑了声:“等一等。”
秋丽一怔。
雪鹰又笑:“好了,现在出手!”
秋丽自是极信雪鹰,说话间嗖一声,飞镖就扔了出去。
“啊!”
众人一眼看去,都愣了愣,飞镖正中圆盘正中的红心。
那甚至不能说是红心了,分明是个小小的拇指盖大小的红点,站在秋丽的位置上,不要说瞄准,按理说看都看不太清晰。
“这是转运了啊!”
“上一回中这头等奖的,好似是个外来户,也是走了狗屎运。”
“新手手气好?”
小贩却是怔住,嘴角抽动,眼角也跳了几下。
秋丽登时高兴得脸颊飞红,猛地扑过去抱着雪鹰就是一通猛亲,她又去扑顾湘,顾湘赶紧退了两步,伸手把她轻轻地推回去。
“还不去拿你的奖品。”
秋丽赶紧走过去,冲那小贩瞪了一眼,伸手就把最中间,最显眼,也最名贵的那顶珠冠取下,扔给老狗,摩拳擦掌。
小贩的脸色一黑,冷声道:“恭喜终于中了一回,行了,有请下一位。”
他磨了磨牙,大步走过去不甘不愿地又从箱子里摸出一顶珠冠,虽说同上一顶略有不同,但却也同样做工精良,精美的很。
一边说,他一边拿胳膊撞向秋丽。
雪鹰伸手一弹,小贩的胳膊骤然疼了下,松了劲,不禁戒慎地看了看雪鹰,低下头把珠冠摆放好。
秋丽笑得停不下,却是两步走过去,大声道:“下一位个屁,看见没有,我这儿还九十多个飞镖,我们继续!”
小贩怔了下,脸色微变,目光闪烁不定。
秋丽却是兴致勃勃地又拿了一支飞镖。
雪鹰莞尔,接了王二木给买来的饮子,一边喝一边含糊不清地道:“投吧。”
嗖一声,飞镖瞬间又出现在了红心之上。
第四百六十四章 运道
“啊!”
“又中!”
秋丽还没反应过来,周围一群围观的就嗷嗷叫出声,再看她,个个跟看个神仙似的。
小贩孙龙此时脸上的愤怒和诧异已经都收敛起来,眉头皱起,神色凝重,薄唇抿起, 死死地盯着秋丽。
秋丽才不管他。
一次两次,三次四次。
篓子里的飞镖她一支又一支地投掷出去,次次都中头奖。
中了奖励,秋丽便盯着那小贩往架子上摆放至少也值个十几贯钱的珠冠,秋丽次次都能挑出最好的,到后头几回, 小贩手底下的人想拿残次品来替代,她也是一眼认出, 坚决不肯认。
到第四十次把头奖捞走,那小贩也终于到了再也拿不出头奖奖励珠冠的地步,白着脸神色黯淡至极。
周围的老百姓们都在哈哈大笑,吵吵闹闹。
“一次中了或许是巧合,第二次再中,也可能是巧合,可这三次,四次都中,肯定就不算巧合了。”
“废话,岂止是三四次,这小娘子一瞧就是找到了窍门,好生厉害!”
秋丽痛痛快快地投了一回飞镖,出了一身薄汗,脸蛋红润,眼睛晶晶亮, 彻底痛快了。
她心里一畅快, 精神登时恢复过来,到也不是特别记仇, 没赶尽杀绝,把那小贩最好的那批珠冠都毫不客气地捞到手以后,到底只是说了几句嘲讽话,到没逼着他再去寻,也没让他写欠条,就是——
就是一口气把小贩所有的商品通通打包带走。
木簪,木梳,首饰匣子等小物件就装了两箱子,贵重的大件也不老少,打扫得对方的架子上头连个碎片都不剩。
小贩脸上一片铁青,目光中隐隐透出一股狠意,显然是恨秋丽恨的越发厉害起来。
老狗看见他的表情,长出了口气,压低声音对着身边几个家丁偷笑:“让他吃相那么难看,活该。”
“呼。”
秋丽心中十分得意,招招手让大家伙帮忙搬着东西,大笑道,“走,回家分了, 见者有份。雪鹰你先挑。”
说着,她又看那小贩:“小子,改日再见,有空我就来你这儿玩,下次多准备点好东西。”
小贩盯着秋丽冷笑。
秋丽甩手就走,挽着雪鹰走了几步回自家小娘子身边,却是眨了眨眼,咳了声:“咳咳,我这做的是不是有点不大地道?靠雪鹰作弊,也太欺负人了些。”
虽然她不知道雪鹰做了什么,可她本来连个五等奖都不中的,有雪鹰站在身边,立马就连战连捷,飞镖跟长了眼睛似的,就朝着头等奖去,她又不是傻子,自能看得出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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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湘笑道:“那圆盘上有机关,应该是附了块磁石,人家想让客人中几等的奖励,便能中几等,想不让你中,你就是投上一千次,一万次……唔,或许能走狗屎运中过一回?”
秋丽:“……”
她简直要气炸了。
“混蛋!”
顾湘莞尔:“其实这事不新鲜,做生意的肯定要赚钱,只是这位做得太过分,明显就是针对你呢。”
一般那些设了机关耍这类把戏的小贩,都不会做得特别过分,总要勾着客人的兴趣,让人继续玩下去。
大体就是你花了十几文钱,最起码能得个值两三文的小奖励。
像秋丽这般,钱都给出去一百来文,连朵花也没得着的,实在是很稀奇。顾湘看了,其他人只要花个十几文,最起码也能得一朵小簪花,偏到秋丽这边,就被如此针对。
“京城卧虎藏龙,什么人没有?他若是做事总这般过火,肆无忌惮下去,便是不被我们收拾,也早晚要倒霉。”
这京城里会玩飞镖的人可多了去。
老狗也道:“我认识个兄弟,平日就在瓦子里卖艺,擅使飞镖,蒙眼投掷,指哪打哪,从无失手,要换上他来试,一眼就看出那小子藏的猫腻,凭那兄弟的暴躁脾气,非揍到他在床上躺个一年半载的不可。”
这话是不是宽慰,秋丽也说不清,不过到是不再想这事,转头张望,眼睛里渐渐地冒出浅浅的光。
顾湘本来叫上她就要回去,抬头就见她闻言,顿时露出懊悔的,可怜巴巴的小眼神,再见她恋恋不舍地看着热热闹闹的街市,不由失笑:“平日里也没拘着你们,想玩出来玩便是。”
‘顾记’员工们的节假日也是很多的,堪比当下的官员们,基本上一月都有个四五天的假可休,逢年过节自然也要休息。
似乎秋丽她们很少自己出去玩,最多也就是顾湘有事出门,带着她们一起去,只那都有正事要做,似乎都没能真正悠悠闲闲地逛一逛这座繁华热闹的京城。
顾湘一念及此,干脆就领着秋丽四下里逛一逛,除了看五花八门的粽子小食,还有各种表演杂耍。
秋丽絮叨了几句,眼珠子一下子黏在道边空地上几个杂耍卖艺的伎人身上,一会儿看看踩滚球,一会儿看看钻圈,一会儿又挤到人群里去看魔术,简直不亦乐乎。
顾湘给老狗使了个眼色,老狗专门点了几个家丁,寸步不离,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盯着丫头们。
京城的杂耍艺人的确是技艺高超的紧,别说秋丽她们,顾湘都看得目不暇接。
唯独耍猴啊,钻圈一类的小节目,顾湘也只看了个乐子,忽然就想起来她家还有小厮在京城外养老虎,狮子来着。
前几日赵娘子去城外给他送钱,听说现在这位已成了名人高士,一个人霸占了个山头,山头原本的主人还美滋滋的,一点也没有不乐意的意思。
听说两个月前有一伙儿远近闻名的土匪路过附近的村寨,结果人还进村,就让这位的老虎狮子给吓得屁滚尿流,此等事情还发生过几次,老百姓们也是心大,见他养的那些老虎和狮子虽凶猛,却是连本地误跑进去的羊都不吃,只等着吃从京城专门送来的活禽,活猪之类,就个个放了心,该怎么走山路仍怎么走山路。
到是顾湘心里不安稳,本地县衙的衙役心里也不安,立时就帮衬着给修了条另外的山路。
村民都笑,他们想修路想了七八年,每次都不了了之,没成想老虎狮子一到,立马什么都有了。
第四百六十五章 捉贼
“咳。”
顾湘轻轻忽闪了下睫毛,悄悄地把那点心虚藏起来。
她还真不是故意对城外的老虎乖乖们不闻不问。
实际上有时候闲来无事,她也忍不住就想起来京城第一日,就被甩在城门外的那个自己人,只是她一经营小小食肆的厨师,就算每日把收购的食材加个二十倍,也只能给那些老虎狮子打打牙祭, 起不到太大的作用。
而且老狗他们消息十分灵通,李家的那位三公子李成芳别看是个公认的纨绔,到也确实还算有点信誉,他说要帮忙养小老虎,小狮子,就当真把零花钱都贴了进去,不光搜刮京城的那些肉食,还专门派人到外面去搜寻, 为了‘养家糊口’。李成芳如今已经改邪归正了,每天别说出去花天酒地,连馆子都不下。
‘顾记’食肆这般出名,他愣是一顿饭都没来吃过。
李成芳也很馋顾湘做得菜,而且从顾庄馋到了京城,足足馋了一路,能忍住不来,实在是不容易。
这里面的缘由,虽说多多少少有点尴尬,但他兜里空空如也,留不下银钱也是真的。
李家本身不是多富裕,虽上下都宠爱他,但给的钱也有数,他以前又贪玩,存下的私房也不过几百两银子而已。
几百两对普通百姓,那是一大笔财富,足够安家立业的。
可要养那么多老虎狮子, 李成芳还舍不得给他家的老虎和虎宝宝吃得太差,都要鲜活的好肉, 那点银子可真不大够它们吃的。
顾湘决定调整一下自己对李成芳的印象,让他稍微好上那么一丢丢,只有一丢丢。
无论如何,想让救命恩人当妾这事,不可原谅,一生黑。
秋丽自己到仿佛不那么在意,有时候还有点复杂的小情绪,顾湘就听她絮叨着,李成芳那厮是挺招人恨的,可要不是有李成芳这等操作,她可能也变不成……现在的这个自己。
顾湘思绪飞到无边无际的天外去,一边走神一边也没耽误看杂耍。
那边有耍蛇人,脖子上挂着黄金蟒,惊得周围老百姓们嗷嗷叫唤,结果顾湘一走过去——
人家好好的,漂亮的大蟒蛇瞬间把脑袋扎到主人怀里就不露头了。
顾湘:“……”
她最近是杀了挺多的蛇,但很不至于如此。
还有不少人怀里抱着猫狗四处走动, 到处给自家的狗祖宗, 猫祖宗们买吃的,用的, 玩的。
京城宠物用具如今这高价,估计全是这帮把猫狗当祖宗的猫奴,狗奴们给惯的。
道边还有一群猴子窜来窜去,跟着耍猴人四处走动,时不时学着人的模样做出各种动作,逗得人哈哈大笑。
顾湘看得目不暇接,就是太阳有点毒,她略有些口渴,正打算去找找看有什么水果可以买来吃,就见雪鹰脚步一顿,略微一伸手,犹豫了下,又把手收了回去,眨了眨眼,沉吟道:“……小娘子,我遇到一件难事。”
“嗯?什么?”
顾湘诧异。
他们家雪鹰做丫鬟做保镖都是天下第一,简直无所不能,怎么还有难事?
雪鹰叹了口气:“就是我的完美记录,大约是保不住了。”
她深深叹息,顾湘没来得及回神,就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呼喝:“有贼,抓贼啊!快,快!”
顾湘本能地转头四顾,四下里去寻那贼的踪影,只看了半晌,也不见有贼,一回头却见一短打打扮的年轻小子伸手指到她鼻子上来。
“我看到了,就是她,大家快看,那是不是贼赃?”
谷狇
顾湘顺着这小子指的方向低头,就见腰侧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灰色的荷包。
“哦!”
周围老百姓们瞬间盯着顾湘指指点点,好些人面色不善地围拢了过来。
开口的小子看着顾湘,扯起嗓子来喊:“快抓贼,抓——啊!”
一嗓子吼声还未落下,舌头一痛,疼得他眼泪飙出,顿时住了口。
不过好些围观的人都不由自主地看向顾湘,不多时便有人喊:“我的钱!”
“哎哟,我给我媳妇买的簪子去哪儿了?”
“真有贼!”
无数人色变,便有人盯着顾湘的荷包,大声道:“那荷包是我的,里头装了三两碎银子呢。”
顾湘实在是惊奇。
虽然她如今五感都挺敏锐,可街上人潮汹涌,摩肩接踵的,她感受不到别人往她身上动手脚,到也不大奇怪。
但是雪鹰也没阻拦,这就有点怪了。
顾湘转头看雪鹰,就见自家特别厉害的丫头脸上露出点戒备之色,她顿时心惊,神色也瞬间凝重,眯着眼四处一看,却是愣了愣,又低头看了眼荷包,再抬头四顾,目光一定,面上露出点无语,瞬间侧目看雪鹰。
雪鹰唇角一勾,露出个笑,笑里略带一点尴尬,幽幽叹道:“我不是怕,只是觉得它们好丑,不太干净,就不想碰。”
顾湘:“……”
她噗嗤一笑,轻声道:“这荷包不是我的。”
说话间,她大大方方地荷包从身上扯下:“谁那么好心,这般大礼相赠?小女受用不起。”
“我的荷包!”
刚才开口认领荷包的中年男子,顿时上前,伸手就抢,顾湘后退了半步,恰到好处地避开来。
“好啊,果然是个贼!”
中年男子暴怒道。
顾湘摇头:“急什么,虽然这荷包的确不是我的,可总不能你说是你的,我便给你,好歹说一下佐证?”
中年男子脸上气得发红,却是一时噎住,左顾右盼,抓耳挠腮,一时不知有什么证据。
一开始连吼带叫,后来被打了嘴的小子,忍着痛,含含混混地道:“你想想,荷包上有没有标记,比如说绣了什么图样,字之类。”
中年男子茫然:“没啊,我那婆娘哪会绣?”
那小子一怔,脸上顿时露出些不知所措。
中年男子挠头:“就是个普通的荷包,我婆娘做给我装零用。不是说过了,里面装了三两散碎银子。”
顾湘莞尔,伸手把荷包解开,翻了翻,里面到没有银子,只有一叠银票,银票里夹着金叶子。
小子嘶声道:“快看看谁丢了银票!”
第四百六十六章 荷包
这话一出,围观的人登时乱起来,好些都开始检查自己身上携带的财物。
顾湘都看得咋舌,长叹一声:“不愧是京城。”
京城有钱人可真多。
出来逛街,竟然好多人不带铜钱,改带金银叶子,还有不少人都带着大额的银票。
顾湘还在啧啧称奇, 围观的老百姓已经把她堵在圈子里,虎视眈眈地瞪着她。
一时连雪鹰都有些无措。
雪鹰很擅长应对危险,可她还是很有原则的,对于手无缚鸡之力的寻常百姓,她不大能下得了手。
而且这会儿若是直接带着自家小娘子走人,岂不是做实了小娘子这贼的身份?
面对群情激奋的现状, 顾湘迟疑了下,拿起银票弹了下, 震了震, 笑道:“到是真银票,是京城最大的钱庄惠丰的,这是足三千两,不过若是哪个贼蠢到偷这东西,那就是找死。”
像这种大额银票都是实名记录,不是说任谁拿着银票去钱庄就能把银子提出来。
不光要有票根,有签名,有印信,还得是专人去取,但凡哪里错一点,它都不能成。
如今这银票作伪实在不难,哪怕钱庄的印刷技术已经相当精湛,可要仿造,依旧是件成本很低的事。
这年头会用银票的只有聊聊有数的人,都是些豪商, 要做大宗的买卖, 直接带银子出行不方便, 半路上很有可能着了道。
现在交通和通讯都不好, 一个人离开京城以后会遇到什么事,家里人绝难知晓,随身带着大笔银钱,简直就是个催命的事。
顾湘目光流转,笑叹:“不知是哪位想要我做这个贼?你们栽赃我也就罢了,还手段这般粗疏,若我真认了这罪名,岂不是也得认自己是个傻子?”
周围所有人都一片安静。
来认领荷包的中年男人满脸茫然,挠了挠头道:“银票还有那么多讲究?哎呀,说这些作甚,把荷包还我!重要的是钱,还我钱!”
顾湘把荷包翻开,仔细找了找:“你认识……”
她凑上前,压低声音与这中年男人耳语了句。
中年男人怔了下:“啊,那是我媳妇,你认识我媳妇?”他一下子犹豫起来,哼哼了声,“就算你认识我媳妇,你你,也不能做贼!”
声音却似越来越低, 目光也闪闪烁烁,好似有什么别的想法似的。
顾湘失笑,把荷包翻开给中年男人看了看:“讷,上面有这个名字。”
男人愣了愣:“怎么不绣郭树,我叫郭树,而且绣里头作甚,绣外面多显眼,丢了也容易找。”
这下,连周围围观的年轻男女们都齐齐失笑。
顾湘也一下子笑出了声:“您夫人也真是怪不容易。”
环境顿时放松下来,一众百姓看着顾湘明媚的眉眼,轻松的表情,一时也并不大相信她便是贼。
且这荷包里的银票,并金银叶子竟未曾寻到失主,一开始非要说顾湘是贼的那小子,高声呼喝了半晌,眼珠子都要瞪出来,急得满头是汗,死死盯着人群深处,只他再是喊哑了嗓子,愣是没人出来认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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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众围观的老百姓都愣住,纷纷称奇。
“这可是怪事,哪有放着好好的银钱不认的?”
“换了我丢了这么多银票和金叶子等物,非得急死不可。”
“我丢了送给我娘子的银簪子,这荷包里没见,我的簪子在哪儿?”
丢了东西的几人与其他百姓不同,到是满脸焦急,只他们看顾湘,也是惊疑不定,心里竟觉得——如此俊秀的人物,这般气质言语,哪里能是个偷儿?莫不是弄错了?
围观的老百姓人人心中存着疑虑,窃窃私语,交头接耳,一时却不曾如对方所料想的那般百般为难顾湘。虽也含着些猜疑,可猜疑竟不是很严重。
幕后那人简直要气死。
这边一口咬定顾湘是贼的这个,也急得恨不能自己冲过去拽着‘失主’的领子大吼——‘这是傻子,还是疯子,他奶奶的丢了东西竟然半点不急?连来认领都不肯!’
“大家还看什么热闹,不要听这丫头狡辩,我亲眼看见她动手偷东西,这人就是贼!”
那小子眼珠子一转,急切道,“你们丢的东西,必在此人的同伙身上,他们这些贼哪个不是成群结伙的……”
这话一出口,围观的人群里还真连续有几声惊呼声传出,吵嚷声越发重,显然是丢了东西。
顾湘笑得不行:“是,贼肯定都成群结伙的,这位壮士当真孤勇,没听说您丢了什么要紧的物件,竟宁愿冒着被打死沉河的危险也要主持正义,当真是了不起。”
这小子脸都气红了,根本不理她,只高声呼喝:“抓贼啊,有贼,来人,快来抓贼!”
此时,外头才乌泱泱地来了八个人,个个身形彪悍,都是装作一副闻声而至的模样,可彼此眼角眉梢的小表情,小动作,无不说明这些人应该是认识的。
“抓贼,贼呢!”
这八个人冲入人群,就直奔顾湘,目中隐隐露出几分狠厉,显是一门心思冲她来的,早有准备,出手果决迅速,胸有成竹。
可人尚未近前,却是只觉一头撞在一堵坚实的墙壁之上,个个痛呼哀哉,跌倒在地,眼冒金星,一时站不起身。
雪鹰轻咳一声:“将功补过。”
顾湘笑得肚子都有些痛,却是极力把笑咽回去,一本正经地道:“别人的荷包挂在我腰上,看来我的嫌疑确实不轻,这可不得了。”
她一边说,一边抬抬手叫过秋丽,低声耳语了几句,长袖子一掩,从她荷包里取了把什么东西,随即朝老狗递了个眼色,老狗略一颔首,手指抵住嘴唇,轻轻吹了一声口哨。
霎时间,忽又一阵锣鼓声声,声音颇洪亮震耳,所有人的注意力,有那么一瞬间,本能地都被吸引了过去。
顾湘随即笑道:“现在我身上没荷包了,是不是荷包如今在谁身上,谁就是贼?”
众人回头,果见顾湘手里已是空空如也,一时不禁个个都是一脸的茫然无措。
这小娘子衣衫单薄,袖子也窄,一看就没处能藏东西。
顾湘看了看雪鹰,见她此时避开好几步,只好自己快速走了几步,一把将旁边一老翁模样的人揪到眼前,轻轻一抖搂。
啪嗒几声,好些荷包啊,扇坠啊,玉佩一类的东西滚滚而落。
“哎?我的荷包!”
第四百六十七章 戏耍
郭树,也就是那灰色粗布的,一点都不起眼的荷包的真正主人,脑子嗡地一热,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一把将荷包捡起,打了打上头的灰尘, 翻开里头一看,高声道:“秀娘……是我媳妇的名字,是我的荷包!”
话音未落,他脸上就涨红,连连向周围看了看,恨不能抽自己一巴掌。
女子的名讳, 哪能随意这般挂在嘴边,说给外人听见?
此时被顾湘一把揪住的老翁, 脸色骤变,瞳孔收缩,另一只手掩住唇,嘴唇迅速蠕动了几下,口中大声呼喝:“干什么,你抓我作甚!”
众人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再定睛一看,地上哪有什么东西!
他们刚才看到的,那些掉在地上的钗环首饰玉佩之类,简直仿佛是一场乱梦,只是幻觉。
围观的老百姓纷纷抬起手背来揉眼睛。
郭树是最无措的,他把两只手摊开放在眼前,左看右看,脑门上青筋毕露:“我荷包呢?”
他那么大一荷包,说是荷包,其实是钱袋子, 刚刚明明就在他手中拿着,这会儿却是双手空空, 什么都没有。
众人一脸的迷糊, 抬头看去,就见老翁大声道:“哎哟,我的胳膊,我的腿啊,断了断了,你这个女人怎么回事,怎么无故伤人?救命啊,快来人,有没有人!”
他一通吵嚷,声音越发高昂。
所有人都被吵得晕头转向。
顾湘失笑,忽然松手向后退了几步,那老翁一甩袖子:“怕了?老子现在就去报官——”
话音未落,只听骨碌碌一阵响动,众人低头看去,又忍不住揉了揉眼,倒抽了口冷气。
郭树定睛一看,他荷包居然拴在那老翁的腰袢上, 一个箭步过去, 又把自己的荷包抓住, 使劲扯下来,这回死死捏在手里,全神贯注,目露警惕。
顾湘笑道:“哎,这荷包挂你这老翁身上呢,看来你是贼。”
而且不只是荷包,地上好多宝物,琳琅满目,众人终于反应过来,赶紧点检自己身上带的东西,丢了东西连忙上前寻找,当然,也免不了有人想浑水摸鱼。
顾湘连忙道:“都不要急,开封府的捕快马上就到,老人家,不必你报官,我替你报了。”
她一边说,一边又从秋丽的荷包里抓出一把小零食,各种坚果,一把炒得喷香的葵花籽,抓出来往半空中一抛,众人登时眼前一花,好像有一道黑影闪过去。
顾湘一笑,顺手一捞。
“吱吱吱吱。”
顾湘莞尔:“吓唬谁呢,你这小东西。”
她把手举高了些,众人这才看见,她抓住的竟是只猴子。
一部分围观的人登时恍然:“原来是它们。”
京城地界上耍猴人很多,平日里在路上,大家经常能看到好些穿着衣裳的猴子,早就见怪不怪的,根本没把这些猴子放在心里。
顾湘眯了眯眼,一松手,那猴子就和受到惊吓似的,三窜两跳,跳到老翁的肩膀上去,把脑袋贴在老翁的头上,吱吱吱地又是做动作又是叫唤,仿佛在告状一般。
老狗立在后面不远处,嘿嘿一乐,又是一声呼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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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这回全神贯注,就见那猴子速度极快,简直快得让人肉眼都将将要捕捉不到,嗖一声蹿出去,只听叮铃铃一阵响,众人循声看去,便见那小猴子的爪子一勾,就勾走一公子的扇坠,又勾走一个小娘子的荷包。
“呀!”
这公子已经戒备了,愣是没抓住,“好一只泼猴!”
若不是那铃铛声,恐怕他们还被蒙在鼓里,实在是这猴子动作轻盈,让人毫无觉察。
众人就看着小猴子把所有的东西都塞在围裙口袋里面,又一跃飞回老彭的肩膀处。
这下子就是反应迟钝的也看得出来,那老翁是个耍猴人,身边养了厉害的猴子,不知怎么训练,愣是训练出这种神偷绝技。
顾湘冲郭树笑道:“你看看你荷包背面。”
郭树举起荷包来仔细一看,就见荷包上有几道痕迹,不仔细看不出,仔细一看,他猛地一拍大腿:“我知道了,是这猴爪子的印子。两处,我这荷包被它偷了两回。”
“哎呀。”
郭树抬头看顾湘,“这是有人要陷害小娘子你呢!”
顾湘轻笑:“反正这猴子不是我养的。”
此时任谁都看得出,那猴子的主人分明就是那老翁。
老翁显也知道,自己再狡辩也无用,根本糊弄不过去,干脆就垂头不言不语。
顾湘低头看了眼小猴子,微微眯起眼,那猴子登时毛发直立,身体一僵,倒栽葱般扑通一下栽在地上,双目呆滞,眼瞅着就要没气。
老翁吓了一跳,顾不得别的,连忙扑过去抱起自己的猴子,叠声呼喊:“毛头,毛头你怎么了,毛头你别吓我。”
顾湘笑了声。
一听到她的声响,老翁哪里还不知这是顾湘做了什么,简直吓得手脚冰凉,一下子变了脸色,哀求道:“小娘子,您大人有大量,别和我这猴过不去,您要整治,就整治我,是我有眼不识泰山——”
顾湘冷下脸:“你们那么多人盯着我,非要给我安个贼的名号,究竟是想作甚?”
老翁愣了愣,支支吾吾地不说话。
顾湘无所谓地耸耸肩:“秋丽,走吧,回家做粽子去。”
这下老翁受不住,忙道:“不要,是孙小哥,呃,是孙龙那厮看小娘子你不顺眼,说是要教训你一顿好出气。”
“我们几个只是听姓孙的话,做了出头鸟,早知道小娘子您这般厉害,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敢!”
老翁打扮像个老翁,这会儿一开口,所有人都听出来他年纪不大,说不得也就是二十几岁。
“卖我卖的到是挺快。”
孙龙大踏步地过来,拨开人群,一抬头瞪着顾湘就道,“没错,就是我支使的,你也不用为难这些蠢物,有什么本事尽管朝老子使,哼,我就是看你们不顺眼,一个个的眼睛长到脑门上去,欺软怕硬,别人怕你们,老子贱命一条,死都不怕,还怕你们?”
顾湘:“……”
秋丽气得翻了个白眼:“呵,就许你作弊,不许别人反击,什么东西!”
第四百六十八章 吓唬
秋丽的话音未落,就听见孙龙连连冷笑,双目瞪视着她,眼底翻白,一脸冷淡古怪,心中一时也无语,怒气上涌:“呵, 这是个什么玩意,怎么到现在还没被人给套麻袋弄死?”
她气了半晌,怒道:“算了,等张捕快他们到了,交给他们处理便是,小娘子,咱赶紧回家, 真是, 逛个街竟然都能逛出一肚子的气, 烦。”
顾湘点头。
老翁手无足措地看着自家的毛猴儿,心中焦虑,眼见顾湘要走,吓得腿脚软得站不起来,连忙道:“小娘子,孙龙这厮刚才跟我们说,小娘子您眼高于顶,恨不能把我们这些苦哈哈全弄死,不讲道义,不讲规矩,都说祸不及家人,您却是专门踩弟兄们的软肋,哪疼戳哪儿!”
“不只是您,还有那个小娘子,听说整日嫌人不干净,管人穿衣穿鞋, 洗澡刷牙不说,就连人喝什么水都有规定,要是不按照她说的做,就不收人家卖的菜和肉,分明瞧不起人。”
秋丽:“……”
顾湘一开始还有些糊涂,听着听着就笑起来,笑得不行,摇头道:“秋丽,走吧。”
这等事,自然要交给开封府处置。
顾湘可没时间来断这样莫名其妙的官司。
秋丽却是受不了,她的确要求只要‘顾记’后厨的大门,那就要干净整洁,头发和澡都要三日一洗,平日不许饮不洁之水,尤其是手,指甲要修剪干净,衣服要拿开水煮过才能穿等等。
但这些规矩,她们‘顾记’上下所有人那也是要遵守的。
秋丽冷笑:“你是不是有病,我家做的可是正经的饮食生意, 全是入口的东西, 厨房每天恨不能收拾一百遍,干净得地上半点灰尘都不见,能照出人影来,那些送菜的,送肉的,干杂活的,穿得破破烂烂,带进来一地的泥土,虱子,臭虫,污了我们家的饭菜怎么办?”
“我不光要管着他们的衣着穿戴,连他们生不生病我也要管,进我们家后厨的门,他们还得身体健康,身体上有一星半点的问题,我们也不能让他们进。”
“有没有病的,整日寻大夫看那不大现实,可入口的东西只要没问题,样样洁净,那这人得各种能传人的病的几率,总归就要小得多,不过是让他们承诺勤洗手,勤洗浴,不喝坏水而已,再说,他们不承诺,大不了不和我们做生意就是,我又逼他们遵从?怎么到成了我的罪过!”
秋丽冷声道。
围观的百姓一听,都觉得是这么个道理。
孙龙却是抬眉冷笑:“果然是个不食人间疾苦的贵人。”
他一句话没说完,顾湘微微一笑:“小子,是你不知道人间疾苦吧,我知道烧水要废柴,费力气,我知道澡不能轻易洗,尤其是头,头发长,洗了容易伤风,但我们‘顾记’就是要求多,但凡想和‘顾记’做生意,就要遵守这些让人很不方便,恨不痛快的规矩,不方便也只能忍,累也只能忍,不小心受了风寒,甚至一命呜呼,我们也是不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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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众围观的都收了声,好些人目中露出些异样,就是秋丽也不禁伸手扯了扯顾湘的衣袖,这孙龙皱起眉头,反而没了言语。
旁边卖水的老人家叹气:“‘顾记’的规矩是又多又重,菜场那头,大家提起来也是整日要说几句嘴,可还不是争着抢着要给‘顾记’供货?一般顾记的厨师们都是寅时三刻左右去菜场,每到这个时辰,菜场的菜瞧着都是最干净,最新鲜水嫩的,便是没能做了‘顾记’的供菜商,也有不老少的人乐意每天把自己捯饬得干净利索,只盼着下回‘顾记’选供菜商,能有自己一份。’
“谁不知道烧水要用柴火,要费力气,还要承担风险?大家还不是争着抢着要去干?”
卖水的老人家苦笑,“我这是家在山窝窝里,种了些菜也只够自家吃用,否则我都想去跟他们竞争,‘顾记’给的价格极公道,一点都不压价,难得的是不拖欠菜款,都是现结的。”
“签了长供的契书,验收合格还能拿水补,柴补,人家要求是高,可人家给的价钱,让我们这些寻常老百姓们根本无从拒绝,就算特别麻烦的时候,也不会因为这点麻烦就不去做了。”
孙龙眼睛里流露出一丝迷茫。
顾湘想了想,还是道:“这回你是栽了,以你现在身上背的罪名,抄家灭族不至于,肯定是要流放,要不然就是发配充军,我给你提个醒,别老说自己孤家寡人,什么都不怕,你也不是石头缝里冒出来的,再和你爹娘闹翻了,那也是你亲爹娘,最好不要把他们托付给你现在心里的那个朋友……此次你会找秋丽的麻烦,恐怕也是托了你那朋友的福。”
“言尽于此,爱听不听。”
顾湘说完,就走到耍猴的老翁身边,低下头冲那只躺在地上挺尸的毛猴吹了口气。
毛猴蹭一下蹿起来,缩到耍猴人背上去,从肩膀上探头出来,躲躲闪闪地瞟了瞟顾湘,却是再也不敢吱吱吱地告状。
顾湘心下好笑,只对耍猴的这老翁道:“你要是真心觉得这猴子是你的家人,就不该教它去偷东西,今天你这毛猴撞到我手里,算它走运,如果哪日它撞到别的什么人手里,被人捉住,炖了猴脑儿吃,那都是必然的事,只要它这毛病不改,早晚有一日要有这般下场。”
耍猴人被吓得脸色都绿了,他稍稍一想,就觉得眼前这小娘子所言,每一字每一句竟仿佛是必然要发生的事。
猴子使劲贴着他的后背,把脑袋埋在他的脖颈上,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下来,瑟瑟发抖。
耍猴人反手把猴子抱在怀里,一人一猴抱头痛哭。
顾湘吓唬完猴子和人,心里畅快些,回头就见秋丽两眼亮晶晶地看她,不由失笑。
这时开封府的衙役也到了。
来的正是顾湘的老熟人张捕快,顾湘同他说了两句,转身便带着秋丽返回‘顾记’。
第四百六十九章 巧遇
顾湘一转身,在场围观的老百姓们齐刷刷就给她让出条路。
“……”
一时间,她都有种自己才是那整日欺负人,让人敢恨不敢言的大恶霸的感觉,而往自己身上扣帽子,试图让她背负小偷罪名的这几个,才是可怜巴巴受尽委屈的小白菜。
孙龙低着头, 任凭张捕快把他辖制住,目光闪烁,一言不发。
他心里并不太信顾湘的话,也不觉得自己会栽多大的跟头,虽说本朝对偷窃惩罚极重,动辄处死, 可那也得拿得到证据, 抓贼拿脏。
正因为偷窃罪名重,要上报皇帝, 各地官府衙门才越发慎重,事实上衙门通常对他们这些小偷小摸,拿不到什么确凿罪证的,更多的是关上几日,也就不了了之了。
孙龙也算是进出过几次衙门的专业人士,对这些个事情看得相当开,可不是那些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让人一吓唬就乱了方寸,胡说八道。
他猜测,那小娘们就是觉得气不顺,故意要坏他心境,挑拨离间,给他添堵添乱的。
他的好兄弟可不是一般人物!待他也是一片真心,两个人的情谊比天高,比海深, 任这女人怎么胡诌, 他也不可能不信兄弟, 到去信她。
只他再有信心,可不知为何,心里竟还是扑通扑通地狂跳不止,难得的有些后悔。
他一开始气不过,去故意戏耍那个女人也便罢了,实不该因为自己被砸了场子,就不管不顾地做这等手脚。
孙龙微微蹙眉,脑中不由自主地想起最近一段时日他那位好友跟他说过的话。
他说,自己那个彪悍老娘得了重病,怕是熬不了多上日子。
伤寒,很严重。
那天早晨下了雨,他那老娘简直跟得了失心疯似的,非要去河边洗澡,结果一脚跌进河里头,被人捞上来时就还只剩下半口气。
也是老太太命硬,就这般,还愣是没死,只是还不如死了干净, 现在苟延残喘地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她到是倒在床上, 从此什么都不用管, 他那倔老爹的日子,却是几乎很难过下去。
老头儿又不肯对他服软,更不肯住到他妹子妹夫家,一个人照顾老婆子,还要顾着他那傻侄子,也要顾着妹子家的两个外甥。他想给两个孩子攒笔读书的钱。
听好友说,老头子的日子过得简直苦不堪言,再这么下去,说不得哪天夜里,家里两个老头老太就要一命呜呼。
真到了那一步,指不定外人还发现不了。
以他大哥和他妹子,十天半月不肯去一趟的那架势,指不定等他们两个被人觉察时,人都成了臭的。
诸般杂念在孙龙脑子里炸开——他老娘当时为什么非要去洗澡?
因为他娘想和‘顾记’做长久的买卖,偏‘顾记’的那个叫秋丽的丫头让人传话,说她娘不干净,太脏了,所以‘顾记’这回不收他们家的菜,让他娘下回再去。
一念及此,孙龙心底的火气就蹭蹭地向上蹿,烧得他脑袋疼得厉害,回头恶狠狠地瞪了顾湘一眼。
张捕快一肘子抽上去:“老实点!”
孙龙脖颈一挺,也瞪了张捕快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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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什么看,混账东西。等回了开封府,老子到要看你还敢不敢这般放肆!”
咬了咬牙,张捕快把旁的话吞回去。
就在前日晚上,府里来了一位意料之外的贵客,那贵客和府尹谈了一个多时辰,竟把他这么个不上不下的小捕快叫过去吩咐了些事。
到现在张捕快还有点回不过神,想起前天晚上的事,心里头就砰砰作响。
张捕快瞥了孙龙一眼,心道:他这两日正愁没个好借口,能把这孙子名正言顺地弄回去审一审。
结果这小子就撞到小娘子的头上,简直是瞌睡有人送枕头!
“顾厨她老人家一定是我的贵人。”
贵人顾湘从人群里钻出来,忽然止步:“好像还有点什么事?”
秋丽愕然,转头四顾:“咦,雪鹰呢?”
雪鹰此时竟没跟在顾湘身边寸步不离,而是独自一个在道边走,脸上还蒙上了一块儿黑布,乍一看和以往气质很是不同,连秋丽都没第一时间把人给认出来。
顾湘失笑:“不是说她。”
雪鹰这丫头不怕老虎,不怕豺狼,平日里见她虽不像对猫啊狗啊一类的小宠物有多喜欢,到也没见异常,今天出来逛街,顾湘却一下子发现了完美的雪鹰竟也有弱点。
她怕猴子!
“我并非是怕。”
顾湘并未真说出口,雪鹰却已知她的意思,摇头道,“就是觉得有点膈应。”
街市上耍猴的不少,猴子三三两两地四处跑动,可谓街边一景,这一路上,顾湘却没察觉到雪鹰害怕这些小动物,要不是她当时中招,雪鹰竟然没在第一时间把这点麻烦挡在身外,恐怕她这点小小的弱点,永远也不会暴露。
顾湘莞尔,回过神摇头:“不是说雪鹰,而是这银票和金银叶子。这银票和金叶子都是真的,那么必也真存在失主,而且就在此地。”
耍猴的和那小子既想让她做这个贼,总不能把失主给支到三十里外去,要没个失主,谁敢说她是贼?
顾湘目光晃过人群,睫毛轻轻扇动了下,笑道:“公子可真大方,这么一大笔的银票,竟是这般不急不慌的,怎么,不想要了?”
话音未落,人群里就传出声苦笑,李生三两步走出来:“怎么不急,简直急死人。”
顾湘莞尔,福身行了一礼,郑重道:“多谢李侍卫。”
当时李侍卫作为失主就是不出现,也是瞬间打乱了这帮人的布局,才让他们连连露出破绽,可谓省去了许多麻烦。
李生摇头:“我可没做什么,到是小娘子机变无双,哪怕遇到麻烦,也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李某只能站在一旁看热闹,全无发挥之处。”
两人如今已算是颇为相熟,彼此了解,只一对视,眼波流转间便知悉对方的心意,相顾一笑,自有默契。
顾湘还待同李生说话,就见李生忽向旁边一趔趄,露出了那位貌似已‘失忆’的安国公赵瑛来。
第四百七十章 针锋
四月底的风已有了些许炽烈之意。
尤其是午后,阳光明媚,京城街市上不知何时飘起了柳絮,像下了一场夏日的雪。
顾湘隔着阳光看到赵瑛,面上极镇定,心却没来由地跳得更快了些,砰砰砰, 砰砰砰。
终归是相识一场,她也终归是得了国公爷的照拂,面对这一时要生,一时要死的故人,如何能不升起些许担忧?
顾湘的嘴里有些干涩,面上却是恭恭敬敬地朝赵瑛一礼,低声道:“民女见过国公爷——”
“李生不爱洗澡。”
赵瑛忽然高声道。
李生:“?”
“不光不爱洗澡,他还不喜欢换衣服,不爱修剪指甲, 闲暇听别人说,他还老是去逛青楼,脑子笨得很,一笔字到还可以,武功却是多年来都没一星半点的长进。”
“李生桃花也多,上个月开封府的玉娘子就说要赎身嫁给他,去做正头娘子。”
顾湘愣了下,顺着赵瑛的手势便直起身,眨了眨眼,轻笑道:“玉娘子今年五十有三,李大哥才二十多岁,这也不般配。”
要是她没记错,上回张捕快到他们‘顾记’吃饭听说书,就提到过开封府的厨娘玉娘子的手艺实在是不佳,他吃了大半年的开封府的食堂, 再不来‘顾记’打打牙祭, 他都要招架不住。
“他就喜欢比他大的女子……还有很多都很般配,年纪也合适的。”
赵瑛目光灼灼地看着顾湘, 仿佛闪了很多很多的小星星,“去年三月份左右……大家古月曦还自赎自身,准备把自己送给他当妾,他那天晚上在人家的香闺里住了一宿,第二天太阳升起来人都没走,又呆了好几日才离开。”
李生:“……”
妈的,居然陷害我!
偏里头藏着些皇城司的隐秘,他还不能就这么大庭广众之下剖心辩白。
他们这位国公爷,自己把马蜂窝越捅越大,弄得收拾不好,还落个要胡乱演失忆的结果,弄得自己不痛快至极,就看不得别人痛快。
这么一小心眼,诅咒他一辈子都不招顾厨待见!
李生咬牙:“我都不知道人家的名字,瞧瞧,我们这位却是知道得这么清楚,怕不是心生嫉妒?”
赵瑛:“……
李生走到顾湘身边, 与她并肩而立, 笑容温和, 亲昵得紧,回头冲赵瑛冷笑:“国公爷,顾小娘子是我的朋友,您老人家,在我朋友面前还是注意些的好。”
赵瑛目光幽幽地盯着李生。
李生翻了个白眼:“国公爷今天把那位‘救命恩人’扔到半路上,自己到出来闲逛,啧,也不怕人家娇滴滴的小娘子回家告状去。”
赵瑛冷冷地勾起唇角,目光直直地盯着李生。
很好,这厮看来是不想活了。
李生耸了耸肩,丝毫不惧威胁,转身客客气气地虚扶了下顾湘的手臂:“正好今日碰见,唔,这不是端午节立时便要到了,我打算给亲朋好友们定些月饼,还有送去给上官的,咱们‘顾记’的月饼,那拿出去,肯定是特别有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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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湘莞尔:“李大哥家难道还能少了月饼?”
但有人捧场,作为厨师,还是很开心。
街也逛得差不多,不光彻底帮官府收拾掉一伙贼,说不得还有别的重大发现,到也算得上收获颇丰,这大半个下午的时光并不曾虚度。
那个孙龙本身是个小人物,并不值得在意,但顾湘拿洞察之眼看了他一眼,他从前年开始,居然每个月都要帮人运送好些违禁的物件出城,去年有大半年,甚至运送出去不少尸体。
“恐怕这个孙龙牵连甚广,只他很大可能就是个小卒子而已,应该不至于去死,只抄家流放,恐怕是免不了。”
只看张捕快的表情,还有他应声而来的速度,都不必再看别的,也知道这捕快怕是心里有数。
顾湘叹了口气,喃喃自语:“其实李家的事也算了了,我是不是该回顾庄去?”
她有时候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在京城流连不去,她不想当李家的女儿,也不想做高家的外孙女,在京城收美食点,速度是快些,可麻烦也多,而且她想安抚自己那点拥有更多美食点的迫切心情,需要在更大的城市闯荡,也不一定非在京城不可。
江南就很好,水乡江南,商业发达,百姓也算富足。
诸般思绪一闪而逝,顾湘便不再多想,犹豫了下,便没拒绝李生要送她的请求,微微一笑,颔首应下。
李生顺顺当当地把顾湘送到家门口,又驻足停步,大大方方地说了好半晌的话。
街道上来往的行人百姓都看了个一清二楚。
李生越牵扯着顾家小娘子,要同人家说话不肯放人家走,越感觉到后脖颈上凉飕飕的,汗毛直立,心跳加速。
他家公子人在马车没下车,隔着门帘就拿火热目光把他给烧了个半死。
李生目送顾湘进了门,才慢吞吞地折返过来,倚在车门前,叹了口气道:“你这么盯着我,我好害怕,害怕得我都想现在就去找我们家顾小娘子去。”
“咦,真那般也不错,她肯定要亲手为我烧一碗热气腾腾,味美无比的安神粥喝。”
“你这位国公爷就不一样,你是贵人,又失忆了,身体不好,吃用都要谨慎小心,人家小娘子肯定不能主动兜揽麻烦,给你做什么菜的。”
赵瑛猛地撩开车帘,雪白的脸冷得像覆了一层寒冰,不多时,神色却忽然破冰,面上的表情渐渐生动,他两步下了车,整了整衣冠,把薄斗篷脱下,一手扔到李生头上。
“走,我们去吃饭。”
他举步就朝着‘顾记’而去。
李生心下一跳,压低声音道:“……别忘记,你失忆了。”
赵瑛微笑:“是,我失忆了,很需要见一见以前的故人,吃一吃以前爱吃的东西,指不定我这一见,我这一吃,便病症全去?”
李生脑袋简直都疼起来。
自己也是,逗他作甚,又不是不知道这人不禁逗的。
这几个月他费心费力,不知遇到过多少难关,总算弄清楚了这张网的大体脉络。
现在只差收网而已,希望他们这位被美人迷了心窍的国公爷能知道些轻重,别胡来。
第四百七十一章 粽子
赵瑛进了顾记的大门,坐在游廊里排队等叫号,闻见空气里弥漫的肉香,饭香味,紧绷了许久的精神便渐渐舒缓。
辛老板提着半人高的茶壶,脚步稳健,依次给坐在游廊处, 正等吃饭的客人们倒上茶水。
茶水淡的很,只有一丝的茶香,大部分客人却是十分满意,这样的茶水正好用来洗一洗舌头。
‘顾记’正儿八经的宴席,价格虽然不算很高,同樊楼里几十两银子都轻易能花个干净的开销比,顾记这边就算是稍稍经济实惠的, 可其中最让人惊艳的‘极乐宴’,好几日才能开上一次。
其它菜数量也少,能招待的客人不多。
平时每日就能招待个二十来桌,这还是顾湘手艺娴熟,速度很快,帮厨也渐渐成长起来的缘故。
红尘菜就更难做了,顾湘每天就做一道红尘菜,还要提前预定,如今预定的席位已经到了下个月。
要不是只能提前一个月预定,恐怕连下半年的时光都会被占据。
如此珍贵的机会,那开吃之前先洗好了舌头,便是一项非常重要的需求。
赵瑛徐徐地喝了口茶,面无表情。
李生就站在他身后,面上一派冷酷,手里捧着斗篷好好地当着他的跟班,表情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苦得受不了了?难受吧?何必非要喝……难道你不喝这茶,顾厨就不给你做饭?”
李生小声碎碎念,“公子,你这人如此难伺候, 只适合远观, 不适合近距离欣赏,我觉得,你要是还想吃到我们家顾厨做的美味,最好离她远一些,严格地恪守一名普通食客的本分。”
我们家?
赵瑛勾了勾唇:“我要弄死你,这一天已经不远了。”
李生:“那很容易,你自己去跳个河怎样?我保准一起跳。”
赵瑛:“……你这厮是不是吃错药了,整日地同我拌嘴?”
“废话,现在我就是对你又嫉又恨,不多排演几次,到时候演不出来,或者演砸了误事怎么办?”
李生低声道。
“你大可放心。”
赵瑛清冷漂亮的一双大眼睛,略略向上一翻,“你根本不必演,没人会不信的。”
端起茶盏,又喝了口茶,赵瑛忽然一笑, “张平甫都怀疑你,还有什么人会起疑心?”
李生眨了眨眼, 点头:“也是。”
不光是他家公子,李生自己也觉得,整个皇宫里真正的聪明人,一只手数得过来,其中张舍人必要算一个的。
张舍人平日里虽不显山露水,但只看他能让自家公子的眼线,数年入不了他家内宅,便也能知这人不简单。
公子对那位的评价更高,有一次还说什么,张平甫一个人的脑子,就能抵得上皇宫里所有人的脑子,当然,要除去公子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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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位安国公大人,自认为智慧有一个半张平甫,算是略胜一筹。
眼见游廊上等待喂食的客人们渐渐安静下来,竹林后有袅袅青烟,顺风而上,李生便也收了声。
顾湘洗干净手,拿了帕子不紧不慢地擦拭,先不忙着做菜,转身去看了看泡好的糯米,又瞧了瞧底下人准备的粽叶。
这粽叶除了选了许多菰叶,还照着顾湘的要求,挑了些芦苇,荷叶,竹叶,芭蕉叶,各色各样。
指挥着二木几个把粽叶都刷干净,小火细细地煮了,顾湘连煮它们用的柴火,都是精挑细选。
她这才把腌好的五花肉从瓮里取出来,这肉腌制时并没有切碎,只拿菜刀片成了薄片,只有细微处相连,此时一提,整个肉片微颤,宛如一簇盛开的粉红色的花,瞧着就诱人。
两个从京城雇的仆妇,一边洗洗涮涮,不停地把厨房内外都清理干净,眼角的余光看见帮厨们开始认真处理粽叶了,眼前不禁亮了亮,不由自主地连吞了几口口水。
顾湘都还没开始做,她们两个便想着无论贵贱的,都要买几个粽子回去给自家小孙子小孙女尝一尝。
她们整日在厨房忙,最是知道‘顾记’的底细。
这地处简直像是不想赚钱,就是那些顾厨判定不合格的食材,在她们两个看来那都是好得不得了,外头的酒楼,除了樊楼这样的顶尖大酒楼,恐怕都不一定敢日日用。
一头蒜,一棵葱,想上食客们的餐桌,那都要过五关斩六将,非得胜过它们的同伴无数,这才有进食客肚子的机会。
如今就要过节,她们既进了‘顾记’干活,那便是老天爷给的缘分,要是不提上几篓好粽子回去,怕是后半年想起来都要心痛了。
也许为着自己,她们舍不得吃这样的粽子,可为了孙子,孙女,那就算节衣缩食,也是要买的。
顾湘提着肉片轻轻一抖搂,半空中就有浓郁的酒香弥漫,香味一点也不刺鼻,除了酒香,还带着一丝丝的甜,便是平日里没有酒瘾的几个帮厨,都不禁咂摸了下嘴唇。
老狗蹲在门口,使劲吞了口口水,不由腹诽了句:小娘子这也太暴殄天物了些。
幸亏他不知道,前阵子作为免费小食,搁在外面任凭来买朝食的乡亲们取用的那几大罐子醉枣,也是拿这么香醇可口,放在外面还不知多少钱的好酒来醉的,否则怕是更要发疯。
顾湘闻了闻味道,略一点头,直接下了辣手,啪一声摔到案板上,众人就听着顾湘砰砰砰地摔打声,极富节奏,听得人心跳声都要跟着飙升,不多时,众人回过神,就见顾湘一只手捞起粽叶,轻轻一折,迅速地一层米一层肉地塞得密密实实。
一时间众人不由浮想联翩,那肉真好看,红如宝石,一定很香吧。
确实很香很香!
转眼间,粽子已经煮好了。
粽子要趁热吃才好吃。
顾湘先捞了一个,待它稍微凉一凉就轻轻解开,一股又鲜又香甜的味就在整个厨房里横冲直撞,霸道得让人招架不住,四下里顿时口水声四起。
“唔。”
顾湘吸了口气,举起粽子来看了半晌,转头问一众帮厨,“大家看看,这粽子如何?”
众人:“……”
不想看啊,我们只想吃。
第四百七十二章 觅食
厨房里上上下下的人,都齐刷刷地盯着落在顾湘手里的那只胖粽子,闻着仍不肯有半点退缩的香气,人人口水横流。
很快就有几个帮厨朝着粽子伸出了魔爪。
“我们先试试。”
帮厨周叔义正词严,“端午节京城各家各户都要上粽子,这可关系着咱们‘顾记’上下的颜面,绝不能有丝毫疏忽, 这粽子的味道,咱们一定要确定好了。”
一句话没说完,就见别人已埋头苦吃上了。
周叔:“……”
亏死了!
秋丽站在外头,往厨房里眺望,见一群厨子围拢在桌案旁边吃得不亦乐乎,她家小娘子就站在一旁笑,也不知道制止一二。
“……”
秋丽简直要气死,猛地跺脚, 怒道, “吃,吃,吃,你们就知道吃,没看见外头都都炸了锅。粽子都好了,赶紧送出去,难道要让让客人们吃凉的不成。”
厨师们这才蜂拥而上,把一颗颗的,小巧玲珑又可爱的粽子往竹篓里面装。
秋丽看了看小娘子,自不能当着底下人的面说自家小娘子,却仍忍不住板起了脸。
顾湘失笑:“大家都很有规矩,没耽误正事。”
秋丽哼了哼,也便罢了。
其实自家小娘子虽待下宽厚,可家里规矩说严, 也是真严,规矩之内,小娘子极好说话,便是有些在秋丽看来,实在不像话的事,小娘子也不放在心上,但若是触犯了家里的规矩,罚的也是极重,到也不必担心这些人欺负小娘子软弱可欺。
雪鹰此时就立在厨房外的枇杷树底下,手里捏着只小巧的粽子,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吃。
自从上次雪鹰把犯了规矩,恼羞成怒,冲自家小娘子大吼大叫的一小厮给一巴掌扇出墙外,扇掉了两颗门牙以后,别说小娘子本身就不好糊弄,估计她就算是个面团,厨房里做活的这些人也不敢有丝毫不敬。
“动作快些。”
秋丽咳了声,连声催促。
食客们的确已等得十分着急。
肉粽子刚刚熟透,那滚滚而上的香味就顺着风穿过碧绿的竹林,吹入游廊,在一众食客的身边环绕。
一瞬间,食客们便都顾不得闲话家常, 纷纷起身顾盼。
林枫忍不住攀着扶栏,垫着脚尖,使劲伸长了脖子向远处看,真不是他馋,因着前不久刚遭了一回‘劫难’,虽说他自己不觉得那是什么劫,反而像是一场人生中难得的经历,他过得还挺快活,挺刺激,可家里人却不放心他,他大哥愣是连书院都不让他去,把他关在家里关了许久。
在家里多陪爹娘几日,他到也不是特别不乐意,只一点,他娘做菜做得实在差了些,每日想起‘顾记’的钵钵肉,他就馋得烧心。
今天终于借自家先生的口,说服了爹娘,他一出门先不去书院,直奔‘顾记’。
为了这一顿,他差点没把自己的私房钱给掏空。
林枫一进‘顾记’大门,目光就在在场的食客身上转了好几圈,心下略有些放松,今天来的客人大部分都是熟客,不过像谢彬那样重量级的抢食者没来,这几个论精吃二字,还远远不够看。
这下他就放了心,熟门熟路地听着瑟瑟风声,抬头去看挂在游廊处的水牌。
“佛跳墙今天只有十六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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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枫点了点食客的数量,叹了口气,便不去看它。
必定买不着,多看了也是伤心。
‘极乐宴’里的三道菜里有一道新菜,‘铜雀台’,他还从没有见识过,只是若点了这‘铜雀台’,手里的钱就不够点那道顾厨那道‘江山如画’系列里的‘直上青云’。
这道菜是八贤王亲自推荐给他吃,据说是顾厨所有菜里,做得最好的一道菜。
最好这二字大概藏着他老人家的私心,可‘直上青云’的主菜是乳羊,配菜里份量最终的还是笋干,只这两点便戳中了林枫的心,他爱吃羊肉,便是腥膻也不嫌弃,又喜欢食笋……
蟹黄炒饭据说极好。
阳春面也很好,配上‘顾记’这边的凉菜碟子,简直不要太合适。
“滋溜。”
林枫想着想着,口水都要流下来,眼角的余光扫视那几个坐在他前面的食客,一眼看到李生半倚靠在柱子上,心里顿时一紧,唇角向后扯,目光顺着李生的视线又落到他身边那位俊俏公子身上,一下子就警惕起来。
这公子虽瘦,脸也苍白,可人家很随意地扔到石凳上当坐垫的斗篷,都一副比他全副身家还要贵得多的模样。
万一要是他一个人把所有好菜都给捞了去……
林枫迅速捏了捏钱袋,猛地挺直了胸膛,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盯视对方。
赵瑛也看向林枫,略微蹙眉。
李生一本正经地道:“林枫,书生,与八贤王是忘年交,顾厨待他极好,曾为他辛苦奔波许久。”
瞬间,只见那公子的眼睛变得幽深而阴冷,林枫本能地向后挪了一寸,伸手摸了摸胳膊,激灵一下打了个哆嗦。
林枫怔了怔,却是越发挺直身体,不服输地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地看了过去。
‘顾记’的美食,可不是有钱就能吃到最好的,这里是真正老饕的圣地,这公子他没见过,一看就不是经常在外面觅食的模样,‘顾记’哪道菜最值得品尝,他恐怕都不知。
林枫一边盯着赵瑛,一边迅速地确定自己要点的菜,最想吃排在前列,后面再列下至少两道备选。
食材有限,菜也限量,钱包也不够丰……必须认真筹划。
正想着,就闻到了粽子的香味。
肉香融合了糯米的米香,说不出的动人,只见‘顾记’的店小二推着小车,车上堆叠着竹篓,竹篓里只是平常折成三角形的小粽子塞得密密实实。
林枫深吸了口气,哪里还记得什么‘公子’,也不记得那满脑袋的菜单。
端午将至,当然是要吃粽子!
‘咕嘟。’
林枫紧张地看着粽子被依依分发到食客手里,目光不离那些竹篓,生怕轮到自己时,竹篓已空。
正紧张得不行,林枫就听见有个忧心忡忡的声音响起。
“……赵公子,武大夫说,您脾胃虚弱,粽子还是不吃的好。”
林枫抬头看去,目露惊喜,这是哪来的菩萨!
第四百七十三章 安心
林枫满怀感激地看过去。
说话的是个年纪颇轻的小娘子,也就十六七岁的模样,相貌秀气,眉眼略带了几分薄愁,弱不胜衣。
林枫看着她有些眼熟,半晌才想起,这不是王相公家的那位小娘子?
她什么时候回的京城?
林枫到不是说对这位王家小娘子有什么意见, 人家是贵女千金,他不过是个普通的书生,只是以前混诗会时,偶然见过这位,根本没有任何交集,也不可能有交集。
不过林枫对这样……纤细的女子从来敬而远之, 不是他觉得人家哪里不妥,只是他家的人, 从他娘到他的侄女, 个个都是说话大嗓门,行走坐卧都爽利得很,他习惯的也是那样的女性,遇见王家小娘子如此一位画中才有的才女,唔,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林枫挪开目光,不再看那一汪春水一般的眼波,心里却是偷笑,这样的小娘子温柔款款相劝,是个男人就顶不住!
赶紧走人吧,多弄走一个,就少一个和他抢饭吃的。
这回的粽子也不知包了多少个……林枫目光流转,就见游廊里等的客人个个坐立不安,蠢蠢欲动,看样子是都想尝尝这肉粽子的滋味。
也是, 来都来了,粽子都到了嘴边,谁舍得不吃?
哎,‘顾记’处处都好,就是做的菜和点心永远都不够大家分。
林枫感觉‘顾记’是处处都好,王萍萍立在游廊外的石阶上,却是处处不自在。她今日穿了身鹅黄色的罗裙,裙摆垂落到足踝,覆盖了脚面,头上簪了粉嫩的花,妆容精细。
王萍萍出门只在樊楼用餐,她认识樊楼的掌柜,知道那是个细心周到又体面的人,又因着招待的多是达官显贵,自然不敢不用心,食材都是好食材,后厨也窗明几净。
“……赵公子,武大夫叮嘱我,务必要看顾好你,我虽只是个女子,却也知道一诺千金的道理, 若是你在外面乱吃东西出了事, 小女实在无法同武大夫交代的。”
王萍萍面上略带了三分嗔怒,脸颊飞红,眼底波光潋滟,看向赵瑛的表情轻松中带着几分无奈,到显得亲昵而自在。
哪怕赵瑛冷淡得很,根本不回应,她也仿佛早已习惯,根本不在意。
此时秋丽已经提着竹篓过来,闻言却脚步一顿,目光落到国公爷身上,又看了看那王萍萍,蹙眉道:“赵……公子可要用?”
赵瑛轻轻吸了口气,点点头,便从袖子里摸出钱袋,要足了十个粽子。
林枫眼巴巴地看着赵瑛买走了粽子,心下一边叹息,这男人怕不是铁做的骨头,连这般美人的温言细语竟也不肯听。
摇摇头,他连忙踮起脚尖去看篓子里剩下的,车上的竹篓上面都盖着苇子叶,他一时也看不清楚,急得头上直冒汗,连忙拿起被整齐地叠放在托盘里,煮得滚热的手巾,擦了擦额头脖颈,这才觉得轻松些。
赵瑛郑重地把粽子放在石桌上,同样去拿手巾手巾,只他刚一伸手,王萍萍便急急伸手阻拦。
只王萍萍的速度如何跟得上赵瑛,眼看他拿起手巾来擦了擦手,又去取粽子,无奈道:“我的赵公子,外头的东西你怎么乱用?你知道它干净还是不干净?你知道它有多少人用过?便是浆洗过,也不见得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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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丽:“……”
顾湘此时已从厨房出来,她总不好真把安国公和李生就这么丢下,忙完了手边的事,她自是要出来应酬一二,只刚穿过竹林,同已经上桌的那些食客客气几句,走到游廊这边,就听见王萍萍的话。
都被质疑了卫生,那不能不理,顾湘顺手也从桌上堆放的手巾里取出一块来,轻轻擦拭了下额头的汗渍,只对赵瑛和李生道:“赵公子,李公子,二位安心,我这手巾都煮沸消毒过。”
赵瑛轻叹,只觉得被她捏在手心里的手巾才是最好的那块。
可惜,他不好意思讨要。
“真香啊。”
赵瑛走了下神,随即软绵绵地恭维道,“怎会不安心?进了顾记的门,我是处处都安心,便是宫里御膳房的洁净,也远比不得小娘子这里,若能日日在小娘子这里用饭,大约神仙也不肯住在九霄云外,过那神仙的清冷日子了。”
林枫:“……”
还铁骨头,怕不是软骨头,瞧瞧那小声音,比他家的猫撒娇时的东西还要软绵。
不过,林枫到对这人由衷地升起几分敬佩之意。
作为食客,作为老饕,能为美食练就这般灵巧的口舌,果然了不起。
顾湘失笑,秋丽也高兴起来,亲自上前拿起大夹子,把粽子一一送到赵瑛面前,眼角的余光却是瞥了眼王萍萍,心下不忿,说他们这儿不干净?
自家的规矩一大半都是严到了卫生上。
但凡是进厨房的人没把自己收拾干净,哪怕只是一点头发丝露在帽子外头,那当月的奖金也就算是没了。
如果谁烧水做菜,让人抓住有头发落到菜里,不光是奖金,连工钱都没有,除非你不继续做,结算工钱请你走人。
这些给客人用的手巾,更是经过足三轮煮沸消毒曝晒后才能用,至少比那眼瞎的小娘子手中的帕子干净得多。
赵瑛拿起粽子,缓缓地一层层剥开,目中露出水润的光。
叶子一开,露出里面软糯的团子,乍一看简直是一团琥珀色的光,晶莹剔透,轻轻一捏,软糯的紧,赵瑛咬了一口,手一顿,只觉两行清泪沿着脸颊流出。
赵瑛眯起眼睛,享受地把粽子含在口里,几乎舍不得咽下去,看着他的表情,顾湘都吓了一跳,不禁笑起来——这让外人瞧见,都要以为她下了什么迷魂药了。
林枫也买到了粽子,看了这边一眼,剥粽子的速度就更快,更急了些,一剥开,就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塞,他也不怕烫,连咬了好几口,一下子就能体会到那‘马屁精’的心情了。
这米非常的独特,已经被肉汁彻底浇透了,一点都不粘牙,就是香得让人恨不能把舌头都吞下去,与肉相融,还颇有嚼劲,口感绵软中带着些劲道,肉块柔嫩,入口即化。
他吃了这么多年粽子,就从没有吃过这么香的。
第四百七十四章 悠闲
满座满游廊的食客闷头苦吃。
林枫享受地眯起眼,无意中瞄了一眼周围,不由一笑。
就是坐在前头不远处,一边落泪,一边捏着粽子细嚼慢咽的那个公子哥,居然也没那么讨厌了。
虽然他是要来跟自己抢食的‘敌人’。但天底下爱‘顾记’美食的,全都可以是朋友的。
知道自己喜欢的美味, 在别人眼中也同样很美,林枫也是相当满足。
再说,没有这么多喜欢‘顾记’的食客朋友,顾厨赚不到足够多的钱,怎么有心情去开发更多,更美味的菜谱, 怎么有精力去磨练自己的厨艺?
所以,还是天底下的人都来喜欢‘顾记’的美食更好一些。
看着如斯景象,林枫倏然间就心潮澎湃, 忍不住迅速从随身带的口袋里取出画本子和笔墨,伏在石桌上认认真真地勾勒出这些食客的模样。
当然,画得最细最美的,依然是那一篓粽子,与外面那些奇巧的粽子比,这样一篓自然是朴素得多,但落在林枫的笔尖上,却仿佛自带光芒,让人看一眼便心动神摇。
配上食客们那仿佛享受得是天上有地上无的珍馐的神情,整个画面就显得更为迷人。
顾湘看了都觉得林枫的画好:“将来林公子说不得能成书画名家。”
可惜是没有的。
林枫的画作不错,但也只是不错而已,本朝书画大家太多,他远远比不上那些真正有天分的名家们。
不过七八百年之后,后世人却十分追捧林枫的画作, 还把他的画集合成册,供人观赏。后世论坛上提起林枫, 都不说他是画家,而说他是个真正的美食家。
史学家们也是从林枫的画作里,知道几百年前世间有一个非常显眼的美食品牌,叫‘顾记’,里面有堪称天上人间最好的美食,甚至已经有了神话色彩。
后世有无数文艺创作者,根据这些正史,野史里透露出来的资料,对‘顾记’深入挖掘,诞生了许多十分精良的作品。
更是有不知多少勤行的高手,想要复原‘顾记’的各种招牌菜,每每举办美食界,厨艺比赛一类,都有厨师试图做‘顾菜’。
好些美食主播都打着‘简单易做’,‘家常顾菜’的名号,在视频里教大家做菜,因此关注者众多,但凡是会炒作的,手艺确实不坏的, 全都赚得盆满钵满。‘顾记’简直就是美食界最大的ip。
这些都是后话了。
暖风吹拂,顾湘拿起小粽子吃了一口, 长长地吐出口气,也是心满意足得很。
一边吃粽子,一边站在林枫身后欣赏他的画作,越看眼睛里的眸光便越发明亮。
赵瑛眼角还挂着泪光,默默转头看过来,很自然地起身走到顾湘身边,也低头去看。
看了半晌,赵瑛一本正经地道:“过分重形,意境稍嫌不足。”
林枫:“??”
他看自己的画,这幅画上的小粽子都快要被自己画得简直能上天,这还叫意境不足?
林枫莫名其妙,想了想沉吟道:“许是这墨重了些,看着便不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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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瑛又叹道:“上好的松烟墨都瞧不上,这位公子也太奢靡了些。”
林枫:“……”
这都什么跟什么!
李生:“噗。”
他还不知道赵瑛,富贵乡里熏陶出来的贵公子,身娇肉贵,吃好的穿好的用好的,连随手放在身边使的一支笔,一块砚,那也是非名家所制便不用。
现在还好意思说人家奢侈。
赵瑛转头对顾湘一笑,面容清隽,笑容却是十分温软可爱:“小娘子喜欢画?我府里藏了梁令瓒的星宿图,还有几幅宫中顶尖画师的摹本,改日让……我送来给小娘子装饰屋子用。”
李生:“……”
顾湘登时失笑:“我家屋顶矮,可受用不了这样的名画。我们食肆里的装饰画,都托付给林公子,他画的就正合用。”
林枫却是眼珠子都要瞪出来,简直恨不能冲到这小白脸家里去看画,不过他到底还要脸面,终归只是想想,不敢真做出什么举动。
赵瑛沉默,忽然道:“我画的画也很好。”
李生闻言,顿时忍不住抬手去遮自己的脸。
他家这位公子,天才是个天才,允文允武也不错,官家那儿挂了号,但画画这门技艺,大约也就能同六七岁的娃娃比一比,超过九岁的都不大行。
当然,皇城司的人也好,还是他家里的下人也罢,甚至是宫里的太妃,宫外的老夫人,见了他的画都只会说好。
可到底好还是不好,他自己不清楚?
哪来的脸睁眼说瞎话?这让顾厨知道他的底细,估计更不会留下什么好印象。
李生也不过是腹诽两句,便径直去买了粽子吃,顺带研究水牌,他最近这几个月身心俱疲,正要尝尝顾厨的拿手好菜,安抚下肠胃和精神,至于自家公子脑子抽不抽的,他既管不了,也不想去管,咬着香糯可口的肉粽,李生盯着水牌看了半晌,样样都想吃,眼角的余光落在赵瑛身上,不禁笑了笑,心情竟一点点变得明媚。
他家公子看顾小娘子的目光,让人心下发笑,那目光垂涎欲滴,偏又那么谨慎小心,像是被天上掉下来的一块大金块给砸了个正着,心里乐开了花,却又不知所措得很。
或许他都不知道,他到底是怎看顾厨的。
风和日丽,顾记一片安宁祥和。
王萍萍立在扶栏外,却蹙起眉头,由衷地感觉到一丝不自在。
她也不得不承认,那粽子闻着很香,看着也好吃,只她说了半晌的话,赵瑛竟连回都不回他一句,全然无视,就让人忍不住有些别扭难受,连带着也压下了本能地,涌起的食欲。
安国公性情冷淡,这一点,王萍萍自是知道,便是自己救了他,他面上也不大领情。
王萍萍本来不愿意与这么个不识风情的呆头鹅计较。
从进入开封地界,救了这位国公爷起,她便看透了这人的脾性,若是同他计较,那一天便什么都不必做,只顾着生气好了。
可今天赵瑛的反应,却让人心生不安。
第四百七十五章 女主
王萍萍凝眉沉思,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为何这位安国公不按常理出牌?
他不是最恩怨分明,性情疏阔,外冷内热的人?为何自己貌似相救,竟还得不到他的青睐?
这些时日,王萍萍不动声色地在赵瑛面前展现出自己温柔大度善良的形象,就是想在他心里留下极好的印象。
按理说, 应该很成功才对。
王萍萍眉头紧蹙,四下看了看,目光不自觉落在顾湘的身上,在场的所有人里,最引人注目的明显便是这个人。
她平日也自认为容貌出众,可同眼前这不施粉黛, 甚至连华服也不穿一件的年轻厨娘比, 她引以为傲的容貌似乎都黯然失色了许多。
王萍萍盯着顾湘看了半晌,忽然就感觉她有一点眼熟,却想不起自己在哪儿见过这位。
诸般念头流转,王萍萍面上却是仍是一派和煦,兴致勃勃地听赵瑛同林枫和李生斗嘴,似乎一点也不介意自己被冷落到,只眼角眉梢间略带了一点无奈和纵容,看赵瑛的表情也透着说不出的熟稔。
林枫扫了一眼,暗自咋舌。
这王家千金的变化可够大的,这般沉得住气,只能说那小白脸真是个活生生的祸水。
他又有些羡慕起来。
如今正是知好色而慕少艾的年纪,他时不时地也想有个美貌有才家世好,处处都好的美人这般温柔体贴地对自己,哪怕要管头管脚,管东管西,也实在让人羡慕。
不见周围一众食客个个都眼里生光,一脸的好奇又羡慕。
林枫心下感叹, 决定等下可要提醒顾厨两句,瞧李公子对那小白脸的态度也知, 他这身份肯定不一般, 八贤王似也没他这样的贵气。
那王家小娘子的态度又是这般,这样的公子哥,可不是什么良配。他那样的人,一时瞧顾厨样貌好,感觉新鲜,自然想攀折一番,可攀折过了,却是绝不肯移栽到自己的花园子里去的。
“客人,尝尝我这炊饼吧。烤得极好,香的很。”
林枫走了下神,却听不远处传来个苍老的声音。
游廊里食客们都沉浸在粽香中,一时没注意,林枫也只扫了一眼,只见大门口小径处走进来一微微颤颤的老妇人,头发花白,却很是整齐干净,脸拿白布蒙着, 只露出眼睛, 手上也缠着厚厚的, 却干净的粗布,手里提着篮子,篮子上盖着罩子,听她的说话,显然是个卖炊饼的。
林枫虽惊奇,怎有人卖炊饼卖到‘顾记’里来,可看这老妇人的年岁,也就没多说什么。
老人家和小孩子一样,脑子有时候是糊涂的,指不定何时就做出些匪夷所思的事。
老妇人年岁大,脚步不稳当,身体干瘦,可衣服齐整干净,手脚头发也都干净,紧紧抓着篮子,一脸谨慎,又是从正门进的,‘顾记’开门做生意,正门入即为客,自是不会轰人出去。
也就一转念的工夫,这老妇人就穿过月亮门,走到游廊处,依次推销她那炊饼。
有两个食客虽不肯吃,可看着老人家一把年纪还在外奔波,便掏钱买了两张炊饼。
王萍萍也回过神,笑了笑,叫住这老人家,从荷包里取出一块银瓜子递过去:“老人家且住,你在人家的食肆里卖吃食并不妥当,这饼我都买了,你快回家去吧。”
老妇人一怔,伸手接了银子,满口道谢:“好人,小娘子真是好人,您人美心善,将来一定能寻个好夫郎。”
王萍萍闻言登时愣住,脸上红了红,有些无奈,她身边跟着的婆子丫鬟吓了一跳,叱道:“胡咧咧什么,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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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子说着便出来一推搡,把老妇人推得一趔趄,朝着那厨娘的方向倒去,王萍萍愣了下,刚在脸上摆出些许关切,就见安国公赵瑛一转身挡在厨娘面前,抬脚一脚就将那老妇人踹出去。
“啊!”
王萍萍本能地惊呼一声,目中露出些惊惧瑟缩来,再看赵瑛,差点没端住温柔体贴又熟悉的表情,稍稍一磕绊,却依然努力地在脸上带出一些不赞同。
“赵公子这是作甚,便是她老人家有什么不妥当——”
王萍萍趋步上了游廊,便要搀扶老妇人,却见那老妇人猛地抬头,露出通红而狰狞的眼,用力把手中的竹篮朝前抛去。
因着王萍萍正好挡在前面,这篮子正冲着她的脸飞。
“啊!”
王萍萍猛地闭目,心里却冷静地计算,按照安国公站的方向,想救她最方便不过。
果然——
王萍萍并未被砸到,一点痛感都无,耳边听到赵瑛急促的,担忧的声音:“小心!”
她忙面上露出些感激之色,做出最柔美的表情,缓缓睁开眼,抬眸望去,这一看,登时愣住。
挡在她面前的,不是安国公,竟是那个厨娘!
王萍萍:“……”
顾湘面色略带几分凝重,一只手稳稳地提着那篮子,只一瞬,赵瑛神色大变,眨眼便跨过来,一身拢住她的肩头,把她护在身后,一手夺去竹篮,顺手递给李生,目光紧紧地盯着顾湘,又去看了看她的手:“这些不明物,绝不要碰。”
李生此时也没同公子置气,检查了篮子里的东西,便冲过去一脚踩住老妇人的肩头,随即高声吹了声口哨。
登时有皇城司的人赶来,接过篮子,迅速谨慎平稳地把东西转移出去。
李生这才松了口气:“没事了……里面装的是火油。”
说话间,他用力一踩,老妇人痛呼出声,手一松劲,就落下一火折子。
赵瑛冷酷地抬眸:“让人来搜,所有人都要搜身,和这老妇人接触过的尤其要检查清楚。”
他说着话,终于给了王萍萍一个眼神。
王萍萍僵立当场,满脸不敢置信。连忙抬头去看赵瑛,赵瑛的目中哪里有半点温柔?
她一颗心顿时沉下去。
这些时日,她做了很多很多以前绝不会做的事,连身边的丫鬟都看不过去,没少忧心忡忡地看她,生怕她什么时候就做出些不恰当的行为,使得王家蒙羞,也损伤她自己的名声。
“哎!”
王萍萍心下叹气,可这实在是没法子的事。
她苦心筹谋,恰到好处地去救安国公,当然有自己的考量。
第四百七十六章 底细
“你这人——我们家小娘子算是白救你一回。”
王萍萍身边的使女气得不行,恶狠狠地瞪过去。
李生一下子笑出声。
赵瑛猛地侧目,略微眯了眯眼,李生忍了忍,仍是没忍住:“噗,咳咳。”
顾湘轻轻眨眨眼,也不禁有些尴尬, 李公子说话便说话,总拿目光扫她作甚。
此时皇城司的人已到了。
五男三女,进门先对顾湘行了一礼便径自朝着在场的食客而去,虽说个个都是和善又客气,但一听说这些是皇城司的人,一众食客都面色如土。
李生简直要笑成狗。
就公子这白痴一般的行为操作,还想得美人青睐, 要是顾厨能看上他, 那才是见了鬼!
开门做生意, 无论在何处,最忌讳的便是生乱子,他们公子可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还叫破皇城司的名号,此时却拿如此殷勤的眼神看人家小娘子,难不成还想得个夸赞?
顾湘是真无奈,只能递了个眼色,令老狗他们注意,千万别让这些皇城司的人触碰到家里的机关。
幸亏今天雪鹰放假,出城去了。
若让雪鹰知道国公爷如此越俎代庖,怕是会有点不高兴,通常雪鹰都没生气的时候,可顾湘还真怕她生气闹脾气。
也就一闪神的工夫,皇城司便有女察子走到王萍萍身边。
王萍萍脸色微变,忙抓住身边大怒的丫鬟, 摇了摇头, 心中一叹。
安国公啊!
阿娘打趣她, 说她是仙女思凡,动了春心,还道安国公的门第是高些,可她也不是寻常人家的千金,任凭什么王爷,国公的,就没有她配不上的道理,若是她当真相中了,阿娘自会为她打算。
这话实在是荒唐的紧,她又不是一般没见识的闺阁女子,哪会为了儿女私情就这般费力气费精神?
为了救安国公,她可是差点没了性命。
这里面的缘故,同阿娘说也说不清楚。因由全在她断断续续地做的几场梦里。
说来也奇怪,王萍萍自小就不是爱做梦的人,可前阵子,就在她得罪了大公主,被她爹娘送出京的路上, 她却忽然做起梦来。
梦中的事简直稀奇古怪。
她居然梦到她爹榜下捉婿,替她捉了今年的状元郎李子俊为夫。
一开始到也琴瑟和鸣, 蜜里调油地过了两年好日子,结果却让她发现,李子俊曾有过一个自幼就定下娃娃亲的未婚妻。
只当年他老家曾闹过匪患兵祸,他一直以为自己的未婚妻重病去了,这才与自己成亲,没想到,他那未婚妻竟还活着,而且又到了京城,且还同李子俊见了面。
就这一面,她那个‘丈夫’眼里,心里便只剩下那个女人,王萍萍心痛得难以忍受,痛苦得撕心裂肺。
“……”
王萍萍一开始根本就没把这梦放在心里。
她虽说钟爱才子,也有过想嫁状元的向往,可她爹爹却一点都不喜欢这想法。
嫁状元自然是可以,但寒门却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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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萍萍知道,她肯定拗不过阿爹的,以后她的夫婿是什么模样,她一直能想得到,大约也是个官宦公子。
回了京她也可以探听过,春试已过了,状元并不叫什么李子俊。
今科文状元姓陈,名陈钊,字永成,今年三十八岁,别说妻子,连孙子都抱上了。
进士里头到也有个叫李子俊的,只也并不是她梦中那人,人家也是个正经的官宦人家的公子,家底殷实。
王萍萍也只因为自己这个荒唐又真实的梦,心下奇怪,并不曾太放在心里,可后来发生了件事,却让她吓了一跳。
梦里她梦到了些她本来绝对不可能知道的事情,还居然都是真的。
上个月宫里张美人恶了陛下,受宠如她,也被骂了几句奢靡,禁足宫中。
还有徐国公家宠妾灭妻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国公夫人非要和离不可,整个国公府都不得安宁。
若这些都可能是巧合,那京城失火的事,总不能是巧合了。
说是这几年京城多灾多难,总有栽秧,火灾尤其频繁,但她做了这般详尽清楚的梦,总不能把它归结为巧合。
其它大大小小的佐证也有不少,王萍萍还借着梦里得的信息,小小地给她堂姐找了一点小麻烦。
至于有些事为真,有些事又是假,王萍萍觉得这到底是梦,有什么差错并不奇怪,而且她醒来梦中的片段也是模模糊糊,并不很清晰。
当然,或许里面还有别的缘由。
王萍萍陆续做梦以来,也有一段时日茫然无措,后来知父亲出事,卷入大变故,竟落到个抄家流放的地步,她才顿时惊醒,发下誓愿要扭转自家的命运。
第一步便救了安国公,王家被牵连到安国公遇刺案的事,总算便能了却了。
且若能交好这位,必能保王家太平。
只是此事做来好难。
她都做到如今这地步,还是完全摸不清楚安国公的心思,明明在梦里隐约能看得出,他分明是外冷内热的大好人,结果——
王萍萍目光涣散,眼角的余光瞥见赵瑛拿过斗篷铺在石凳上,才请那个小厨娘坐下,顿时无语。
哦,可这也不是外冷内热,就连旁边池子里游着的鸳鸯,怕也看出他整个人从内到外都已经热得快糊了。
仔细盯着顾湘看了半晌,王萍萍恍然惊觉,她终于知道为何看这厨娘眼熟,她似乎有一点像梦里李子俊的未婚妻!
不对,五官并不一样,小厨娘要漂亮许多,只这张脸某些角度看,的确有些相似的地方。
“顾记?”
她也姓顾?
王萍萍不着痕迹地看着那个小厨娘,心中有些别扭,虽说也不至于因为这一点相似便心生敌意,但总归是不大痛快。
念及自己的心思,王萍萍不免自怜起来——辛辛苦苦筹谋许久,救了赵瑛,却仍得不到半点青眼,仿佛全做了无用功,何其可悲?
奈何的人类的悲欢实难相通。
赵瑛只觉得王萍萍此人碍眼,又有些烦人:“李生,问问这老妇,究竟谁指使她来害顾娘子?”
“呸!”
老妇吐出口浓痰,满脸狰狞,“她害死我儿,我要她偿命!”
第四百七十七章 端倪
老妇满脸仇怨地瞪视。
顾湘仔细一看,恍然:“王氏。”
她略一蹙眉,就不再理会她,只对老狗交代了几句,老狗便点点头退下去,带着人再检查一遍‘顾记’内外。
‘顾记’的防护一向外松内紧,顾湘并不大担心王氏真能往自家赛点什么东西。
可王氏是个什么成色, 顾湘很清楚,她若真有本事一个人从顾庄跑到京城,又有本事把自己收拾得这般体面,还弄到火油,过来寻自己的晦气,她当初在顾庄就能把日子过得很好了,又何至于有今天?
那老妇正是李子俊他娘,王氏。
她这样的人能到‘顾记’来找她的麻烦,背后必然有厉害的角色帮忙。
顾湘心下惊奇,难不成这世上真有什么世界意志一类的东西存在?要不然为何李子俊母子竟如踩不死的螳螂,居然这等情况下,还蹦跶到了京城?
此时,王氏正满口的污言秽语。
在她嘴里,顾湘是个坑蒙拐骗的大骗子,骗走了李家家传的食谱不算,还害死了她儿子。
“这样黑了心肝的东西,你们还敢吃她做的菜?难道就不怕她在菜里——”
“啪!”
王氏骂得正酣畅淋漓,赵瑛倏然一巴掌抽出去,王氏登时喷出两颗牙,脸肉眼可见地肿了。
李生侧目,啧了声。
他家公子是没什么不打女人的规矩,但在心仪的美人面前表现得这么没有君子风度,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
顾小娘子眼睛都瞪圆了。
顾湘的确把眼睛瞪得圆滚滚,愕然看向赵瑛。
赵瑛沉默半晌,找补道:“我,我……打了个苍蝇。”
顾湘:“噗!”
李生:“好家伙, 直接说人家小娘子的地盘不干净呗,还苍蝇!”
赵瑛:“……”
又一次动了弄死这厮的心,将来此獠英年早逝,必有自己出的一分力。
王氏捂着自己的脸,已经气炸了。
“@#¥%……;amp;……”
顾湘扫了眼她的神色,就已绝了从她口中问出什么的心思,这人明显已是破罐子破摔,根本什么都不怕。
王氏全然不顾自己如今的处境,也不怕挨打,就疯了似的冲周围嚷嚷。
李生蹙眉,自己动手先卸了她的下颌,耳边总算得了清净,回头看了看四周,心下一突。
顾湘也了然:“你这是杀不了我,也要毁我的名声?”
此时正值晌午,又是饭点。
虽说食客最多的时候是在晚上,可京城有钱有闲的人也不在少数,与其与一众饿了一整日,就想饱食一顿美食回家好眠的那些人争抢,到不如中午来‘顾记’吃饭更妥当。
且如今天气热了, 好些菜放到晚上便不新鲜,种菜的菜色到比晚上那一顿要更丰盛些,所以近来晌午的人流到比晚上更密集。
“如果你单纯想杀我,选个人少的时候来更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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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湘若有所思,转头四顾,一下子笑起来。
满座的食客口中还残留着肉粽子的浓香,却是个个一脸后怕愤恨地瞪着那老妇,恨不能直接上手把她剁碎了。
这老妇带来的火油真烧起来,顾湘有人护着,或许还能无恙,他们这些围拢在此处的食客,必然首先遭殃。
众食客对这老妇的印象可想而知,哪里还会听她胡咧咧。
唯独王萍萍心中升起一点不忍,这妇人看着有了年纪,又这般满腔愤恨的,可见许是真很有些冤屈之处。
可惜人家背后有一位国公撑腰,她便是冤到了家,也只能死后去向阎王倾诉去了。
王萍萍自己是不会给她做什么主,这世上谁又救得了谁?她连自家都救不了,哪里还有心思管别人的闲事。
抬眸扫了眼顾湘,只见她神色平静得很,还是那么温温柔柔的,甚至没带出多少冷意,王萍萍便有些不自在。
任凭是何等样的人物,遇到这等事,哪里又能不动容?真这般冷静的,恐怕不是冷心冷肺,就是大奸大恶。
不由自主的,王萍萍对顾湘的警惕又上了一个台阶。
顾湘沉吟半晌,忽问李生:“李大哥,最近京城可有关于我的传言?”
李生苦笑:“到的确有的……不过还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胡言乱语罢了。”
顾湘了然。
赵瑛蹙眉,记起近来京城的流言蜚语,心中颇为不悦,他不喜欢顾湘被人评头论足,也不喜欢在所有的传言中,自己的存在感竟不是最强的,近来连狄雅怀那小子也比自己显眼。
李生不理又犯病的公子,只盯着顾湘,看她情绪并不怎样激动,仿佛那些可令旁的女子天塌地陷的东西,在她这里根本不存在,也不禁有些佩服,又有些怜爱,略微转念,大大方方地打趣道:“招人嫉恨,正说明小娘子人才出众。”
顾湘摇摇头:“这麻烦永无止息的,也没有只能见招拆招的道理。”
虽说终归要有图穷匕见的一日,可被人这么三番两次地找上门,纵然顾湘没受损失,反而是对方损兵折将,但她还是有些不痛快。
以前顾湘总怀疑是长荣郡主留下的旧人们,故意给她找不痛快。她担了这身份,受这身份的因果,于是便隐忍不发。
可近来她结识了辛老板夫妇,却怀疑起这事。
长荣郡主的旧人待她分外不同,这种不同明显透着尊重和怜爱。
“是不是该走了?可总是避着,也不是解决之道。”
顾湘喃喃自语。
她有种预感,一切因由在京城,若不能在此把自己身上的事彻底弄清楚,清理掉,那她便是回了顾庄也难得清净。
“小娘子,范家的下人送了帖子过来。”
顾湘脑子正乱,那边老狗匆匆而至,轻声道。
“范家?”
范家似也是长荣郡主的故人。
只长荣郡主毕竟已去多年,大家早已不在把范家和郡主联系在一处。
顾湘打开帖子,看了眼不由满头雾水。
帖子里写,范家家主范正弘最近看破红尘,准备出家为僧了,至于这偌大的家业,他老人家打算整理好,留一部分奉养家中老人,养育孩子,剩下绝大部分都想捐给朝廷。
为此,范正弘广邀贤能,前去为他做个见证。
第四百七十八章 脸皮
“范正弘是什么意思,他自己的家产是捐也好,是舍也罢,为何要请我家小娘子去?”
顾湘还未开口,秋丽就警惕心起,恶狠狠地瞪向老狗。
老狗:“……”
又不是他要范家送的帖子,人家送上门, 难道他们还能不转告?
顾湘莞尔:“范家?那便去看看情况也无妨的。”
秋丽面上顿时阴沉,整个人都是忧心忡忡,转头四顾,急声追问:“雪鹰姐回来了没有?”
顾湘无语:“你这是不急用,就雪鹰,雪鹰地叫,一用得着, 马上改口称姐姐, 为人也太现实了些。”
“急什么, 又不是今日接了帖子,今日便要登门。”
京城人都重礼节,没人会这般失礼于人。
秋丽的被害妄想一时半会儿缓解不好,顾湘由着她去,又把帖子拿起来仔细看了半晌,若有所思。
她猜测,这王氏会忽然在京城出现,也许同范家的事有关。
赵瑛蹙眉:“范家?”
李生到是面上平静,上前示意顾湘避开众人几步,见那些食客们到底还知道避嫌,才低声道:“范家最近情况不妙。”
“就这个月,京城范家八家铺子都倒了。泉州港那边两艘船不知所踪,还有一艘船被扣了,这船才是真的伤筋动骨, 范家经营十几年,才攒出来不过五艘海船, 如果这回的事无法解决, 范家怕是要倾家荡产。”
李生叹道:“范正弘察觉到范家内部的那些问题, 想剔除腐肉,断尾求生,可惜,烂了这些年,有些事已由不得他做主了,他这么一动手,腐肉到没剔下去,看现在这样子,到反而是加快了他这艘大船下沉的速度。”
说着,李生低头看顾湘,唇边勾出一抹笑,压低声音同顾湘耳语,“不如顾厨也动手捞两个铺子?现在范家可是块肥肉,谁都想咬一口。”
顾湘扬眉,到还真有点动心。
范家不光有铺子,还有海船,若是能得了海船,顾湘将来指不定能把生意扩展到海外去。
当然,有了海船还有一个好处,算是给自己留了一条退路。
赵瑛眼看着顾湘同李生低声交谈, 略微扬了扬眉,心里倏然:“……我记得皇城司里一应消息,都应汇总到我这里才是。”
为什么这些消息李生知道,他却不知道。
李生:“公子记得到挺清楚,那您记不记得,您‘死’了好几个月。”
要不是他脸皮太薄,不好意思趁人之危,皇城司都要易主了。
这边窃窃私语,说得热闹,王萍萍应付过这一通盘问,还要安抚身边的丫鬟仆妇,待终于脱开身,再没心思继续去哄那位安国公,忙不迭地出了顾记大门。
李生的目光在她背影一转,轻笑了声。
赵瑛也终于正儿八经地看了她一眼,眉头轻蹙:“你说是巧合,还是故意的?”
“查了三百遍,她没渠道知道咱们的布置,除非你怀疑我还有咱们家那几个小子,否则你就信了吧,那就是老天爷给安排的缘分,她做了个梦,梦到你当时在乌头庄,于是特意拐了个弯,翻山越岭地去救你。”
赵瑛:“……我最近做了什么对不住老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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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谁知道,该问公子自己才是。”
李生一下子笑起来。
说来也是倒霉,他们苦心孤诣,精心谋划,事情都做成了大半,只差一点点就能看到重量级的人物出面,结果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把一切搅合得乱七八糟,想补救都没办法补救。
“想开点,我们可是好人,人家是相府的千金,总不能真宰了她。”
赵瑛蹙眉,若有所思。
他们皇城司不能牵连百姓,有所顾及,这是一点,但更重要的是对方见到王萍萍,也没有继续出手。
当时赵瑛便很奇怪,干脆将错就错,由着王萍萍在他身上表演了一番她澎湃的热心肠。
赵瑛回过神,抬眸看顾湘,顿时把这些杂事抛到脑后,走过去正要同顾湘说话,李生抢上前一步,引着顾湘到自己身边坐下,笑道:“小娘子可想再知道些范家的消息?正好有闲,不如我同小娘子讲讲?”
顾湘失笑:“好,多谢李公子。”
赵瑛:“……”
李生扬了扬眉:“要想了解京城这各个家族的最新消息,还是要找我,公子得的消息,已有些滞后了。”
赵瑛:“……”
五月初五,端午节。
都说范家要倒,可此时一看却是歌舞升平。
今日既是端午,又正值老夫人六十九寿诞,虽不是整寿,可毕竟逢九,又是这样高寿,自然不能轻视,范正弘亲自坐镇,去瓦子里请了说唱先生,杂耍等入府给母亲贺寿。
半个京城的果子行都接到了订单,京城各大豪商家主,也接到了范家的请帖。
这些年范家生意做得大,范正弘的为人没得说,但凡同他做过生意的,都知道他诚实守信,同他做生意,虽然占不了多少便宜,可也绝不用担心对方使阴招,让自己吃亏,正因如此,范正弘人缘极佳,此次他在端午之日大摆宴席为母亲祝寿,一时也是客似云来,门前车马停得满满堂堂。
李生驾着马车亲自送顾湘,赵瑛骑着马随在车边。
“公子,你这几日也未免太肆无忌惮,整个人都快长在‘顾记’了……合适么?”
赵瑛轻笑,嘴唇微动:“我是失忆,又不是傻,你们不都说我失忆前对顾家小娘子情根深种?如今我失忆之后依然痴情不改,有什么不行?”
“……分明是对粉蒸肉和粽子痴情不改。”
李生腹诽了句。
“也就在我面前会说。”
端午前顾家小娘子也忙得紧,这几日他们天天到‘顾记’去点卯,一日三餐都在那儿解决,也见不到顾厨几面,结果他家这位公子,愣是半点都没显出失望,就只顾着吃吃喝喝。
就他这种态度,也配想七想八?
马车停下,顾湘下了车,李生便收了话音,安安静静地跟在顾湘身后。
这次来范家,顾湘是正主,他和公子虽说就是摇旗呐喊壮声势的,但也不好喧宾夺主。
若无意外,两个人甚至没必要表露身份。
第四百七十九章 说书
今日老夫人寿宴,八方来客临门。
门前几个打扮鲜亮又利索的公子,还有几个管家,满面堆笑,热情待客,丝毫不见异样。
顾湘也低调地随着人流走到门口去。
李生低声同她介绍来客的身份,“那位是翰林院的周学士, 那边是大通车行的掌柜,叫吴方,东边那个穿马靴的小娘子还是注意些,这人叫黄三,咱们京城起码十分之一的菜,都是他给运送来的。”
顾湘忙多看了两眼, 这确实要记一记。
赵瑛深吸了口气, 轻轻一拂袖,把李生挤到一边, 自己顶替他的位置:“西边穿胡服的……呃,我们皇城司的宋小乙,咳咳。”
顾湘:“噗!”
“另一个穿墨色长袍的,礼部的人,叫……”
“刑齐。”
李生小小地翻了个白眼,却对顾湘道:“我家公子在这方面,功课还是做得颇足,只是小娘子也知道,他日理万机——名字自然是懒得一一去记的。”
不多时,客人们都进了门。
顾湘是女眷,连帖子都没拿,便有丫鬟仆妇过来迎她到屏风的另一头去。
赵瑛一怔:“……”
李生伸手拖了他家公子,伸手挡了挡客客气气地过来引路的小厮,把腰牌给他看,这才随小娘子又走了几步。
只赵瑛和李生还是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顾湘带身边的几个丫头同他们分开。
便是再位高权重,也不能去冲撞人家女眷。
一路穿过游廊, 绕过梁柱,顾湘神色渐渐肃然。
秋丽左顾右盼,神色很快就放松了不少:“小娘子,这范家不是京城数得着豪商?”
她印象里那些豪商家里都是金碧辉煌,家家户户过的都是极奢靡的日子,商户家的女眷在家,那也该是人人绫罗绸缎,连丫鬟也要个个绝色,这范家宅子外看到是富丽堂皇,可进了园子却发现,园中花木并不名贵,石头也寻常,到是有几分野趣。
道边还种了些葱蒜,还有些茱萸,对面是个小小的菜园子,行走的丫鬟仆妇衣服到是齐整,料子也不错,但也没有其它商门大户那种浮夸的富贵气。
顾湘带着雪鹰和秋丽被引到池畔的桌边落座,耳畔就听琵琶声阵阵,有个须发皆白的老翁在上面坐着弹琵琶。
秋丽垫着脚看了两眼:“那不是老邹头?”
老邹头是个老琴师,琴操得颇有水平,只是长得磕碜些, 一直在京城各大瓦舍教琴。
最近也时常到他们‘顾记’,每每吃过一碗肉,都要登台去说一段书。
老邹头说书与京城其他说唱艺人还有些不同,他不说鬼神报应,就爱说本朝的事,上到皇帝皇后,达官贵人,下到贩夫走卒之间发生的新鲜事,他都爱说。
前几日在‘顾记’还编排了一通‘顾湘’的身世,自己都说自己在蹭热度,当时把秋丽气得不轻,要不是顾湘不让管,她非揪着这老头狠拔他几根胡须不可。
老邹的琵琶声有些苍凉,半晌他琴声止,手捧茶盏落座,慢吞吞地咽起茶来。
秋丽顿时收了声,随即一笑,压低声音道:“都习惯了。”
老邹头每次一喝茶,就要说书,他水平很高,每次开口,满座都鸦雀无声,秋丽次次来听,也便养成了这样的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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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咽了两口茶,老邹就徐徐开口讲起了本朝宫里某娘娘同侍卫之间发生的二三事。
秋丽听得眼珠子都瞪出来。
顾湘:“……”
半晌,秋丽讪讪道:“以后这老邹头再说点什么咱家的事,我不打他了。”
他老人家连皇帝都想编排就编排,说说自家又能怎样。
顾湘失笑:“那你这丫鬟可没当好,你该说,他说皇帝可以,说你家小娘子不行。”
秋丽:“……受教。”
老邹头一口气讲了几个皇室相关的小故事,逗得满座宾客哈哈大笑。
顾湘莞尔,眨了眨眼,她忽然觉得老邹头似乎刻意看了她一眼。
“环姐儿?”
顾湘正沉吟,只听旁边有人低呼了声。
她转头看过去,说话的人正是李家那位大夫人韩氏,她此时就坐在前头不远处,诧异地看她。
顾湘也客客气气地颔首问好。虽说她同李家的关系颇尴尬,可该有的礼数,顾湘是半点不缺。
韩氏暗自皱了皱眉,心道她怎么也来了范家?
随即又想到,这环姐儿如今在京城做生意,自家因着范家是商户,不大能看得上,但对环姐来说,怕是能混上范家的寿宴,已是相当了不起的事。
说到底还是没见识。
韩氏腹诽了句,犹豫了下,到底没去说什么。
她是担心环姐做出不妥当的事,再影响李家,但人已经来了,若在别人家的寿宴上吵吵,岂不更不妥?
韩氏暗自下了决心,待会儿便寻个借口,让人领环姐出去。
若不是她这次得了消息,说是范家有几处产业要扑卖,她也不由心动,此时就要带顾湘走人。
韩氏还是挺担心环姐儿在这等场合碰壁,虽然她和环姐没相处过,自也没感情,但眼下世情如此,环姐儿身世再不堪,那也是李家血脉,不能不顾。
不多时,歌舞起,耍杂耍的艺人也登了台,满头银发的范家老夫人怀里搂着个七八岁的红娃娃,笑得满脸的皱纹都舒展开。
顾湘扫了一眼,却是回过神看着戏台,秋丽笑得不行:“这老邹头也改了性子,不编排旁人,改正经讲故事了?”
老邹头的确正在讲故事。
背景是莫须有的朝代,主人公也是个莫须有的人物。
听了半晌,顾湘到还镇定,秋丽却是花容失色,频频去看自家小娘子。
“……话说这荣娘子被一剑刺中心脉,自知命不久矣,便叫来身边心腹,要嘱咐几句身后事。”
“荣娘子忍着胸口剧痛,只道自己此生无愧于天,无愧于人,无愧于己,死得虽说早了些,可人有旦夕祸福,别人会遭遇意外,她自然也会,唯有一点,可怜稚子无辜。”
“她身边忠心耿耿的仆从便发下誓言,一定要将小主人寻回,荣娘子却是长叹一声道,不只是吾儿,更要紧的是我那外甥女环儿,你们需以救回环儿为先。”
第四百八十章 联想
老邹头不紧不慢地说着故事。
他技巧颇娴熟,也会抖包袱,一时哄得满座宾客侧耳倾听。
听到此处,好些宾客却都鼓噪不已。
“老先生,你这故事太离谱。”
“天底下怎会有那么笨的人,若只是外甥女,疼爱得紧的, 为了自家妹子多顾着些也还罢了,可那分明是自己丈夫在外的私生女,换成我,哼哼。”
这些连呼荒唐的,大多都是些年轻娘子。
几个年岁较大的,到是不约而同变了脸色,面面相觑。
年轻娘子们听了老邹头的故事,或许会觉得耳熟,多数到不曾多联想, 这些年纪大的,却是从长荣郡主的年代一步步走过来,对于那位郡主的经历自是十分清楚。
她们一开始听老邹头讲这故事,就感觉似曾相识,讲到这里,立时就联想到了那位郡主。
范家乡梨园内,一时间暗潮汹涌,一半客人懵懂无知,还在绞尽脑汁地巴结范正弘,在他的老母亲身上使力气,另一半却是已能感到此处危机四伏,人人收声。
顾湘饶有兴致地盯着老邹头看,心下惊奇,这位明显也是和长荣郡主有关的人物。
范家人, 李家,高家, 当今陛下……
多少人同那位已离世多年的郡主娘娘有关?
她从顾庄到京城,似乎每走一步, 道路上都有这位的印记在。
“咱们常人为人处世,那都是趋利避害,这是本性,多改不了,这荣娘子却是不同,要不怎么说人家荣娘子品性高洁,不是一般人物,要说孔孟为圣人,在我老老头子看来,荣娘子也能当得上半个。”
老邹头这话一出口,在座的娘子们,有几个就变了脸色,却是隐忍下来,没有出口驳斥。
“荣娘子心里清楚,她手下的人对她忠心耿耿,必要竭尽所能地护佑她的骨肉,可那小外甥女的身世,却让手底下的人都颇忌讳, 每每提起, 口中就不免带出些怨气。”
“那小女孩,从落草起,她娘就弃了她,她爹也不管,下人们多是看人下菜碟,照顾这孩子也是疏忽大意,并不怎么上心,且这孩子从娘胎里就带下些弱症,看过的人都道,怕是养不好,要夭折的。”
“荣娘子说不通妹妹,又根本不想去理会丈夫,思来想去,便把这孩子抱到跟前养着。”
“当时荣娘子自己身怀六甲,却是半宿半宿地哄这个孩子,为这孩子寻了不知多少合适的补品补养,自己抱在怀里好几个月,以荣娘子的性子,又怎会不疼爱?”
“正因如此,之后那孩子丢了,荣娘子才叮咛手底下的人务必要保这孩子平安。”
顾湘表情宁静,秋丽不由有点发愁,她知道自家小娘子的心思。
刚到京城,小娘子去拜会李家那日,她跟着她从李家大门走出,眼见她的步履,从轻快中渐渐放缓。
明明没有吃亏。
可秋丽想,小娘子并不喜欢这一切,她只是顺其自然地接受而已,小娘子一直要做的,只是顾庄的顾湘,是她自己,那些突如其来的,仿佛命运一头抛掷过来的东西,小娘子都不想要。
但李家可以不理,高家也可以不放在心上,但若是这故事里有五分真?
长荣郡主若救活了小娘子的性命,又该如何?
秋丽想,她家小娘子是个得人恩惠千年记的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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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邹头的故事还不紧不慢地讲,在座的客人们,好些都已不敢听,动了要离开的心思。
尤其是韩氏,她都觉得头皮发麻。
自从她嫁入李家以后,最怕别人提起的就是那位郡主,但凡只要有人一提,或许对方根本没别的意思,她也会心里别扭古怪。
别人还不知那老先生讲的有几分真,几分假,韩氏也不知道详情,可她见过长荣郡主,知道郡主是个什么样的人。
当年长荣郡主确实是真心真意地在养环姐。
韩氏心里一咯噔,先起身朝前面范家的桌子看了看,犹豫了下,便走到顾湘身边,压低声音道:“我遣人去同主人家说一声,只道你身体不舒服,先送你回去。”
话音未落,隔着一座屏风,众人就听见范正弘带着范家大大小小,一群兄弟子侄过来。
京城风气还算开放,虽说隔了屏风,不过像这种公开的宴席没太大的约束,女客们稍微起身绕一绕就能看到对面。
韩氏的话都没说完,就被左右客人围拢着向前挤了一步,顾湘也顺着视线看去。
范正弘穿了一身很喜庆的红褐色的衣裳,身材高大,脸方,耳垂略长,浓眉大眼,相貌周正。按照当下的审美,他是那种极适合科举的脸,让人一看便先信任三分。
范家生意能做得这般好,范正弘的人缘能这么好,和他长相也不无关系。
这年头大家做生意,不像后世可以靠各种手段来保护自己,这时节大家做生意,最重要的是名声,最要紧的是一个‘诚’字。
可怎么让人相信自己诚?
想把生意做起来,至少赚第一笔金时,脸很重要。
范正弘带着兄弟侄子们扎扎实实地跪下给老夫人磕了三个响头。
老夫人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伸手要范正弘过去,撸了把他的宽脑门:“好,好,好儿子。”
她怀里抱着个小胖墩,眼前站着儿子,脸上乐得仿佛这辈子都心满意足了。
“来,咱娘俩坐。”
老夫人拉着范正弘挨着她坐下,满足地喟叹一声,范正弘说了句什么,老夫人顿时笑起来,白了他一眼,“你也太小瞧你娘了!”
“娘,宝乐都多大了,你还抱着他。”
老夫人还待说话,范正弘的二弟范正云就一个指头戳到范宝乐身上,老夫人顿时皱眉,啪一声拍开他的手,“老娘乐意!”
范正云摊开双手,做无奈状:“好,好,由您。”
一行人落座,便有丫鬟仆妇络绎不绝地送上饭菜。
秋丽眨了眨眼,心下好笑:“不是说大半个京城的果子行,酒楼都行动了?就这个?”
顾记经营至今,秋丽又好学,对宴席这方面还是了解得颇深。
不是说范家的宴有多糟糕,只也太寻常了些。
就这一桌菜,食材用的便宜,手艺也一般,她都没法估价,毕竟谁家酒楼把菜做成这样,根本开不下去。
第四百八十一章 家产
顾湘尝了尝菜,也默默放下筷子。
不过在场的客人心思都不在饭菜上,菜色差一些,到也无妨。
秋丽四下打量,笑道:“至少这杂耍很有趣。歌舞也还行。”
至于那说唱的老邹头,她连评都不大想来评说,想起老邹头影射的那些事, 她便浑身不自在起来。
秋丽有些佩服自家小娘子。
换了自己,怕是现在早坐不住,至少要难受个几日,小娘子却是云淡风轻,丝毫不在意。
范正弘显然也知道自己的宴席不好,开口笑道:“今天给我娘祝寿, 这寿宴可不得了, 都是我带着老兄弟们做的,从择菜, 选肉,到切切剁剁,那是半点也没经别人的手。”
一边说,他脸上就显出点得意。
老夫人被他逗得笑个不停,又伸出手去像撸小孩儿似的撸着他的脑袋,显然用了点力气,愣是把范正弘给揉搓成披头散发的小疯子。
顾湘的眼力极好,清清楚楚地从老夫人的脸上看到一点淘气,不由一笑。
范家老少其乐融融。
抵着屏风落座的李生,却是扫了自家公子一眼,幽幽叹息。
赵瑛冷笑:“与我何干?”
“在下似乎什么也没说。”
李生笑了笑。
范正弘的几个弟弟,还有那帮子深得他信任的老兄弟,起码有四成以上,今天都心不在焉。
所有人眼珠子都盯着钱, 哪里有心思陪他彩衣娱亲?
李生叹了一声,范正弘可怜啊!这么多年, 他是苦心孤诣地操持生意,把范家上上下下都照顾到了,结果他把人家当亲人,人家可没把他当亲人。
当然,李生也觉得自己有点猫哭耗子假慈悲。
毕竟范正弘这倒霉蛋会这么快就要栽,里头也有他在推波助澜。
赵瑛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隔着屏风去看顾湘,脑子里却在想他出门前刚在‘顾记’吃到的叫煎饼的东西。
浓稠的肉汁酱料,陪着香菜葱花,味道并不重,却好似融化掉了人世间所有的坚冰,让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温柔起来。
他饿了。
显然不只是他,好些客人面上都显出一点的不耐烦。
或许是天气忽然阴下来,今日的客人们也特别浮躁。
酒过三巡,范正弘接了帕子擦了把脸,院子里倒酒的使女,杂耍的艺人们就都退了下去。
范正弘站起身向前走了几步。
他一起身,满座皆寂然。
在场的客人大部分都知道今天范家可能要出点事,有些知道得多些, 有些知道得少一点, 此时众人都心里一跳,本能地料到, 正题要来了。
范正弘直起身,神色肃然,轻声道:“来人。”
话音未落,后面就有十几个家丁抬着十几口箱子上前,箱子只是普通香樟木的,看起来却很沉。
一落地,这些家丁便随手掀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账本。
范家几个兄弟蹭一下都站起身,目光灼灼地看过去,神色里隐隐流露出说不出的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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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正弘笑道:“我从开始做生意,一直到今天,所有的账本都在这里。”
“诸位,你们也不必多做猜测,更不必胡思乱想,我范正弘从来是一个吐沫一个钉,既然说了要把家里的产业都捐出去,捐给朝廷,那就一定要捐。”
院内顿时哗然一片。
在场的客人们很多都知道有这事,但此时听他如此直接就说出口,还是惊呼声连连。
范家到底多有钱,恐怕连范家人自己都不大清楚。
光是京城街面上那些商铺,价值就足够寻常人家过上三辈子的。
范正弘笑道:“大相国寺的几位高僧都在,等下把红尘俗事了结,我便同几位高僧去了,剃度出家,去掉这三千烦恼丝,从此皈依我佛。”
他回头看了看他阿娘:“娘,儿子要去了。”
在场的所有人鸦雀无声。
范老夫人听见儿子要出家这等话,竟是神色不变,只笑了笑:“好。”
范正弘回头看了眼屏风对面,他妻子坐在桌前,神色间温温柔柔,也并不曾歇斯底里。
“兰娘,我对不住你。”
苗玉兰翻了个白眼:“早烦了你,爱去哪去哪,爱作甚作甚。”
范家这夫妻两个,除了在惯孩子这一点上特别有共同语言,平日里总是鸡同鸭讲,根本相处不来。
范正弘笑道:“看来都没有意见。”
“我说一句。”
范正云忽然开口道,“大哥,你要捐家产,我和三弟管不着,可你只能捐你那一份,我和三弟的产业,你得先给我们分出来。”
“我也不多要,范家的家业,得有我两成,这些年我好歹也是拼死拼活地为咱们范家干活,功劳苦劳的不多说,总不能让我净身出户。”
范家老三,范正义也道:“我没二哥功劳大,出力多,只给我一成,我就满足了,别的我也不挑,京城的范记米铺,给我便是。”
“这米铺这些年都是我在打理,把它给我也是应当应分的。”
两兄弟一边说,范正弘就一边点头。
范正云待三弟说完,高声道:“大哥,你就说,该不该给弟弟分这笔家产。”
范正弘神色不变:“该。两个兄弟这些年辛苦了,咱家能有今天,你们两个占了头功。”
范家老二和老三心却不曾放下,仍是紧紧地盯着自家大哥。
果然,范正弘叹道:“但范家这些家业,不是我们的,我们也不能分。”
两兄弟心下一沉——果然!
兄弟几个打小就在一处,一起长大,彼此是什么性格,彼此都知道,老二老三一对视,各自都下了决心。
范正弘却不再看弟弟,高声道:“诸位,我范某人当年只是长荣郡主身边的管事,当年我跟郡主时,身边只带着几个弟兄,背后背着个老娘,连双鞋袜都没有,如今我家里,我身上一草一纸,都不是我自己的,都是我们家郡主娘娘的。”
“这话到不假。”
众人被这番话冲得脑子都不够用了,就听不远处有人嗤笑了声,回头一看,顾湘扬了扬眉,说话的是个熟人,正是云哥。
这人竟还活蹦乱跳的。
而且云哥身边那年轻人,身着朱色官袍,显然位居五品以上。
第四百八十二章 一跪
“范家不过是昔年郡主娘娘的家奴而已,范正弘,你这话说的到还算是人话,没有忘本。”
云哥一句话说完,隔着屏风,也不知怎么的,一眼就看到了顾湘, 他本能地略一侧头,移开了视线。
“唔。”
今天他有正事,没心情找那个女人的麻烦。
感觉到顾湘的目光仿佛落到了他这边,云哥心里顿时咯噔了声,他要承认,自己心里还真有些古怪的别扭,或许有那么些心惊肉跳的感觉?
似乎从一开始到现在, 他针对这个女人出手, 就愣是没占到过一点便宜, 虽说他口头上绝不信这个邪,可最近却是既进庙门,也入道观,没少求神拜佛。现在脖子上还挂了三个护身符。
云哥脸色古里古怪的。
他身边站着的年轻人,是龙神卫的都指挥使,叫赵丰年,也算是宗室子弟,和云哥是老交情,见他如此一副模样,心下不由十分好奇,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张望了半晌。
“啊,原来是她。”
赵丰年又瞥了云哥一眼,笑道,“我还当以你的性子,已经把这位给收拾得不敢再露头, 没想到啊。”
没想到, 云哥到像是怕了人家。
和云哥不同, 赵丰年也为三公主做事, 不过他做事大部分还是为了自己的前程,到没这些年那份忠心。
上一代人的恩怨情仇,长荣郡主的事,赵丰年就是当故事一样,听个热闹,可没其他人那样的真情实感。
对于这个小厨娘,赵丰年爱吃她们家的手抓饼,基本上每天都让底下人去买两个吃,除此之外,也就没别的想法。
云哥要教训人家,轮不到他来管,虽然以后吃不到手抓饼的话,他会有些苦恼。
当然,云哥要是教训不成,折戟沉沙,多倒霉个几次,他也不在意, 反正又不是他倒霉。
这回他过来搀和范家的事, 纯粹就只是为了占点便宜。
范家生意做得这么大, 随意从它上头拆下三斤钉, 便够自己吃一辈子,有便宜凭什么不占?
赵丰年不像云哥的胃口那么大,云哥是要打算吞掉整个范家,不光要人家产业,还要人家的人手,敲骨吸髓的架势,他不一样,他只想沾一点边边角角的便宜而已。
且能沾就沾,不能沾便罢,身为宗室,可不敢闹出太大的动静,否则颜面上不好看不说,可能还要影响以后授官啊,封爵啊之类的事,麻烦得很。
诸般思绪,也不过转瞬而已。
前面台上,范正弘定定地看了云哥一眼,高声道:“请张老,杨老,孙老,朱老,程老——”
他话没落下,外头就走进来几个人。
范正弘口中尊称了一个老字,但这些人瞧着却并不很老,或许有了年纪,却个个腰板挺直,精神抖索,相貌各有不同,但都透着一股子精神气。
云哥一怔,肩膀就朝下头微微一缩。
孙老绕过一片菜园子,正好路过云哥身边,冲他笑了笑,面上到颇和蔼:“云小子来了?”
云哥赶紧恭恭敬敬地躬身问好:“孙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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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
孙老笑道,“这不挺规矩?前头老范,我能叫他小范,云小子,你该叫他什么,心里有点数。”
云哥面上自自然然地露出个乖巧的笑来:“是。”
眼前这几个老头,无官无职,平民百姓,地位稍稍高些的,不过一教书先生,甚至还有走江湖卖艺的镖头,可云哥是他们养大的,没他们,云哥连命都不是自己的。
几位老人家被叫到台上落座。
孙老看着范正弘摇头道:“小范,你这是闹得哪门子幺蛾子?又是捐家产,又是要出家,你当自己还是二十郎当岁的小年轻?竟胡闹。”
范正弘笑了笑:“您几位先坐。”
范正云与范正义哥俩四下一看,盯着这几个老头子半晌,心下越发不耐烦,高声呼喝:“大哥,前几日劝了你好些时候,你吃了秤砣铁了心要捐家产,现在也懒得与你多话,赶紧把家产分一分,我们哥两个还要去樊楼好好乐呵乐呵。”
“就是,我不管你胡说些什么疯话,你就是说范家的家产是神仙的,今天也得给我们哥俩分。”
“开封府的章书吏也在,咱们范家到底有多少产业,不必看你台上那些账本,咱们心里也都有数,等分了家,你把你自己那份扔沟里去,我们也不管,但不能少了我们两个的!”
范正弘也不生气,摆摆手笑道:“别急,还有一位贵人,必须要请来做个见证。”
范正云一噎,心下暗道了声荒唐。
他这大哥确实是出了名的好脾气,平日里在外做生意,还是在家做大家长,无论是对兄弟,还是对手底下的掌柜,管事,一向有商有量,并不是个很霸道的人。
但眼下是什么时候?
范家风雨飘摇,就要倒了,他还笑得出来!
范正云目光逡巡,心里却发毛,这些时日,并不见他大哥出去应酬,只看他一天从早晨到晚上憋在库房,也不知他能找来什么贵人。
一走神,范正弘就从台上下来,一路穿过小径,绕过屏风,走到了顾湘面前。
一走到,范正弘就撩起衣摆,跪在了冰冷的石头地上。
顾湘心里早有预感,也让他这一跪给惊得往旁边一躲,撞到秋丽身上,若不是雪鹰伸手撑住,两个人都要摔。
周围更是哗然一片。
范正云和范正义已经傻了。
韩氏也呆住,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本能地把顾湘护在了身后,急声道:“范公,你这是作甚?”
范正弘是什么样的人物,千年狐狸成了精怪,他给人下跪,那必有所求,可他都要求,这事必然麻烦。
韩氏脑子里瞬间闪过诸般念头,伸手又把顾湘往后面推了推,“这岂不是折煞了小孩子!顾小娘子年纪尚轻,还不懂事,若哪里得罪了尊驾,您训两句便是,这是做什么!”
顾湘一怔,也没想到韩氏会如此维护她。
范正弘似也有些意外,却叹了声,喃喃道:“小娘子当得起这一跪,我还能有机会到小娘子跟前跪上一跪,将来去了下头,见了恩主,也有脸面说话。”
第四百八十三章 钥匙
范正弘神色肃然,郑重其事地又磕了个头,沉声道:“再拜一次,谢小娘子于万千劫杀中救了我这老头子,终归让我不曾走到万劫不复的那一步去,若是再往前走那一步,恐要生生世世永坠地狱, 不得超生。”
满座的客人都惊愣当场。
就连范家两兄弟也是脸色赤红,一时无语。
“这……”
范正云喉咙干涩得厉害,“大哥,你在说什么鬼话。”
他显然想到了些东西,神色惨变,目光游移不定。
范正义到是一脸懵懂。
范正弘摇了摇头,艰难地从地上站起,转头看着三弟,目光到是带着几分宠爱:“老三,你没什么脑子,以后别老跟着你二哥混,好好成个亲,赶紧生个孩子,也老大不小了,早该把日子过起来。”
说了几句,也不等他弟弟回应,范正弘就走到顾湘身边,恭恭敬敬地道:“小娘子,我范正弘今天把家里的家业要理清楚,处置好,请您给我做个见证。”
韩氏吓得脸都白了,眼看顾湘竟还真大大方方地走上前,登时疾言厉色:“环姐, 别胡闹!”
“范公,今日是老夫人寿诞, 我们作为客人客客气气地来贺寿,我家环姐还是孩子, 怎么会搀和你们范家的家务事!”
她也顾不得其实与顾湘并不熟稔,只想着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顾湘却是一笑道,伸手拨开韩氏的手里,道了声谢,又起身冲范正弘道:“我也有些事,想问个明白,有些话,想告诉范公知道,请。”
屏风这边,范正弘动作不慢,声音也高,前头台上好些人都看得傻了眼。此时众人才回过神。
那几个刚才被请上前的老人都皱眉。
孙老怒道:“小范这孩子越发不像样,在咱们面前说话还吞吞吐吐的,都是多少年的交情,我们又不是那帮不懂规矩的小年轻,他有什么事明说不好?非要作死!”
“现在可好,膝盖都软了。”
张老抓了把点心, 放在手里也不吃, 远远看过去, 笑了笑:“我记得当年这小子背着老娘跪在咱们郡主眼前求救, 郡主救了他,还跟他说,以后他可跪天地,可跪父母,却不要跪别人,范正弘说他要记一辈子不忘。”
一行人都闭上嘴,老神在在地看范正弘领着顾湘朝这边走,越走越近。
几位老人家一开始还是神色平静,半晌却猛地齐齐站起身,脸上都变了色。除了老张还稳稳当当地坐着,其他人的椅子倒了大半。
范正弘只当没看到,一直把顾湘领到台上,扶着她,请她坐在正中首座上去。
韩氏:“……”
她眼看顾湘坐得比范家老夫人,今天的老寿星还要高一点,心都给吓得不会跳了。
偏那小妮子竟还坐得稳,脸色都不带变一下。
在场的宾客鸦雀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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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老看着顾湘,嘴唇颤动了半晌,却是默默坐了下去,满脸迷惘。
范正弘就叹了声,抢在他前面道:“我这辈子活到今日,本来自认为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人,谁知道这十几年,我竟活成了个笑话。”
“孙老,今天你们五位在,虽然冯老和周老不在京城,可当年就是郡主娘娘子在时,我们几个在一起,也能决定郡主娘娘身边大部分事宜了,这话可有错?”
孙老愣了愣,双目浑浊,眼神都不知该安放在何处,面上神色变幻,半晌才哼了声:“……还说这些作甚。”
范正弘轻声道:“到今天为止,我替咱们郡主管着这一摊子家底,管了二十五年,昔年娘娘在世,我这日子过得有奔头,管这些事,也管得妥帖,可娘娘不在了,这家业却让我弄得乱七八糟。”
“哎,最近我才想明白,人就得服老,不行了,就是不行了。”
范正弘指了指堆叠成山的账本,“这些年,范家的家业都在这儿,还请孙老你们过目。”
“我是郡主娘娘的管家,郡主娘娘仁厚,每年给的年俸都高,又扶持我买宅子买铺子买地,这些年我自己也攒下不少老底,这一部分,除了分给我娘,我妻,我儿,还有我这两个弟兄的,剩下的便如我所说,都扑卖了捐给西北,捐给朝廷。”
“啧,果然是噱头,我就说天底下没那么蠢的人。”
好些食客面露失望,也有人嗤笑出声。
客人们来时,只当范家所有家业都要扑卖,人人盯着这块大肥肉,没成想范正弘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成了只扑卖点边边角角。
范家兄弟两个,脸色也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不过范正云竟没吭声。
范正弘顺着弟弟不由自主瞥过去的眼神一看,心下了然,长叹一声:“老二,原来你也是啊!”
他摇了摇头:“也罢,事已至此,到也无甚所谓。”
范正弘沉默半晌,从腰上解下一串钥匙,又从脖子上解下红色香囊,把里面的漆黑的铜钥匙取下,转身看着顾湘,肃然道:“小娘子,这钥匙我替郡主保存了十六年,从不离身,唯独五年前让人开过一次库房的门,之后便再不曾开过。”
他郑重地在一次屈膝跪下,将手里的钥匙捧起,递到顾湘面前:“小娘子,请。”
“范正弘,你疯了不成!”
云哥额头上忽然冒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陡然心生惶恐,略略蹙眉咬牙:“这些人……该死的!”
真是让人不省心。
他忙招了招手,招来两个小厮,耳语一句,令他们出去传话。
“范正弘,你还知不知道你姓甚名谁?你是谁家的家奴?这些年你打着范家的招牌做生意,就以为你能当家做主了?就以为这些东西都是你的,你能随意处置不成?”
云哥也顾不得当初的盘算,大跨步地走上前,面上通红,高声道,“孙老,你们几位都在,我且问问,范正弘这么做,把三公主置于何地?”
台上一干老人家面面相觑,一时无语。
云哥高声道:“范家这点东西,三公主自然可以不要,但范家不能不守本分,郡主乃是三公主的亲生母亲,她老人家留下的东西,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做管家的,窃了去送给个私生女?”
第四百八十四章 罪过
云哥这番话,说的是掷地有声,中气十足。
他自己心里却不安的紧,总觉得有什么不妙的事情会发生。
旁边赵丰年不由瞥了云哥一眼,向旁边躲了两步。他知道云哥特别杠,不成想还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不说别的,人家三公主知道他日日把公主的名号挂在嘴边么?
李家的人在, 高家的人也在。这两家的隐私,被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这般曝露,难道就能高兴?
“我家郡主的女儿?”
范正弘倏然站起身,双目赤红,厉声呵斥,“就宫里那个, 她也配!”
云哥悚然而惊, 怒叱:“找死!”
他猛地一跺地, 一跃而起,转瞬便踩上旁边的树桠,居高临下向范正弘扑去。
顾湘默默伸手一掀面前石桌,石桌正撞云哥面门,砰一声,云哥一屁股坐到了不远处的花丛中。
“小球球。”
小胖墩范宝乐顿时红了眼睛,盯着自己已经惨遭屁股压顶的仙人球,眼泪欲掉未掉,可怜巴巴。
范老夫人忙着搂着孙子哄了几句。
顾湘:“……”
云哥面孔扭曲,勃然大怒,抬头满脸杀意地看过去,却见雪鹰静静地立在顾湘侧后方,平淡地看了过来,只刹那,他满身的恶念便冰消雪融。
深吸了口气, 云哥冷静了些许。
他今天身边带的弟兄不多,而且纵然带足了人手, 也不好大庭广众之下做什么。
况且那个雪鹰的身手,在京城都是出了名的,弟兄们这些时日简直都养成了毛病,见到他就腿软。
范正弘气息略有些摇摆不定,眼睛里满是血丝,显然也是又气又怒,更是带着些绝望。
他本不是个擅长长篇大论的人,和他这商人的身份不同,他更擅长做,不擅长说,今日却满腔愤怒,不吐不快。
“云哥,你虽然不是我看着长大的,可这些年,我也是把你当子侄看待,从不防备你,对宫里那个人,我也是奉若神明,她让我做的事,我问都不问, 全都帮她办好,因为我信任她, 所以我也没留心过,更别说留什么证据。”
“前些年有几个孩子明里暗里地暗示我,我只当他们做生意做得多了,脑子里多有算计之念,不满我做了许多亏本的买卖才胡思乱想……哈,没想到就这般一步错,步步错,时至今日,几无可弥补。”
云哥睚眦目裂,怒道:“胡说!范家的商队与西夏和辽交易,走私盐铁,罪无可恕,是你姓范的管教不严,手底下的人才出了这等差错,官家仁厚,念在你或不知情,且案子尚未查实,才暂时没定罪。”
“你不知改过,竟还胡乱攀扯!”
范正弘眼皮一掀,笑了笑:“也罢,话都说到这里,也无所谓隐瞒。我没甚证据,宫里那个是个厉害人物,最后也只能我范家背了这样的罪名。”
“若陛下能容我皈依佛门,出家为僧,我这条命也算是能保住,若最后不成,我也是该死。只我名下的这些生意,都是郡主娘娘的,可不敢留给一通敌叛国的罪人。”
范正弘与云哥对答交谈,说来慢,其实极快。
在座的客人们到现在还有很多没有反应过来,反应快的却是大惊失色,好些人暗自叫苦。
他们只是给范家一个面子,来给老夫人祝个寿,怎就搅合到这等事情里?
那些女眷多不知道朝中事,也听不太明白,更不知谁是谁非,可好些朝中官员一听这谈话,顿时眼神就发飘,彼此对视,各自都有了打算。
最近朝中风云迭起,御史台那边一口气弹劾了四十多位五品以上的官员,陛下整日面色阴沉,皇城司的察子简直像是要把大半个京城都给掀飞的架势,闹得所有人都不安宁。
如今算是图穷匕见了。
这事是从年初安国公遇袭而起,皇城司的察子倾巢而出,越查事情越大。
若换了平时,朝中那些相公们早就围着陛下狂喷一通,这回却是都偃旗息鼓,谁也没敢吭声。
那阵子大家都以为安国公死了。
安国公是什么人?
昭成太子的后人。
与当今陛下青梅竹马一同长大,自幼还是养在杨娘娘膝下,那是娘娘的心肝。
自从消息传出来,听说宫里杨娘娘当即就晕厥过去,拉着官家哭了好几日,哭得官家差点没能上朝。
哪怕皇城司的那些察子们都公然出了京城,堂而皇之地闯了各地官员的后宅……谁还敢置喙半句?
查到如今,风声鹤唳,不知什么时候就有个同僚倒了,能灰溜溜地阖家被贬出京城的算好的。
丢官去职的也还算平安。
从此没了讯息的,竟都有不少。
事情发展到如今,便是消息不太灵通的官员也都四下里打探到点消息,京城被挖出条走私渠道,据说世上但凡有的东西,他们都敢往外头贩卖,不光是什么盐铁,连朝廷的布防图,都能从枢密院的密室里飞到外头去。
大家都听说,这事牵连到很多人,不过范家也被卷进去的消息,今天之前到是没传出来。
而且——好像竟牵连到了三公主。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也不知该作何反应。
有几个年轻小子气得鼻子都歪了,厉声道:“你,范老,你胡说什么?那是公主!金枝玉叶,她要什么没有,怎么可能卷进那种脏事里去!”
范正弘平静地看着顾湘,眉眼间也流露出些许茫然:“我也不知道。”
“她想要什么,只要她说,我们有的一定奉给她,我们没有的,也竭尽全力去给她找,从小到大,只要她想要,我们什么不给?”
范正弘苦笑,“她需要钱?范家的钱一直都是尽给她用,拿着她的小印,范家任何一家铺子,她想要提多少银子都可,掌柜连知会我一声也不必,她是公主,朝廷以举国之力供养她,她还缺什么?”
云哥的脸色反而和缓下来。
对一个死人,他总不至于太生气。
云哥目光流转,看了看周围的人,也不禁有些手软。
顾湘轻巧地捏着钥匙,很随意地转了转。
旁边孙老失魂落魄的,抬眸叹道:“你的罪也好,过也罢,那是你的事,现在你把郡主的东西给这位……总要说出些大家都认可的道理。”
第四百八十五章 机关锁
范正弘神色冷淡:“我不认宫里那人是我家郡主的血脉。”
“她若是真的,郡主娘娘岂不是太可怜了些?我家郡主,虽为女儿身,可天下男儿能胜过她的屈指可数,我家郡主怜贫惜弱,是个见不得人受苦的性子,我家郡主手掌无数财富, 却从不为财富所累,富贵能享受,清贫也过得。”
“我家郡主一呼百应,天下英雄俯首折腰。京城昔年不知多少大家闺秀提起她便心生怨怼,可便是这些‘敌人’,也没人诋毁她的品格。”
“我家郡主, 怎么会有赵畅那样的女儿!”
韩氏眼角的余光四下里一瞥, 咬咬牙,一时也顾不上台上的环姐, 她是实在不敢再待下去。
她觉得自己听到的这些,别管真假,都要把李家上下都给震动一番。
不光是她,其他很多人都悄没声地打算走了。
听八卦是挺有趣,可这般的,还是少听点为妙,一行人连招呼都没打,就悄没声地往外走。
“当年郡主在我手里,在孙老和冯老手里都各自留下了东西,说只要有人能把这东西打开,便是她的继承人。”
“冯老的那个个头小,已经给宫里那个试过,她拿了一夜,第二日便退回来, 只道自己已做了公主, 是官家的女儿。”
“可咱都知道, 这不过是托词, 事实上根本就没解开。”
范正弘苦笑,“我当时也没觉奇怪,郡主时不时地也爱耍些小性子,一本正经地耍得咱们团团转,也不是没有可能。”
孙老目中也流露出些许笑意。
那是个遗书能写七八个版本,葬礼能想到让大家载歌载舞,吹拉弹唱的贵女。
他这辈子再也没见过如她那样的女子。
孙老他们也觉得,小娘子年纪轻,又没见过郡主,郡主那些奇思妙想,便是她不知道,解不开,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他们私心里都觉得,这是郡主又在调皮了。
孙老已下了决心,待小娘子十七岁生辰过了,手里的东西就都交给她。
至于郡主当年留下的话,说不得连她自己都不记得,他们也该知道变通才是。
云哥冷笑:“笑话!长荣郡主耍人玩的东西,你们竟还当真?”
范正弘轻笑:“孙老也知,郡主交给我的是机关锁, 就是我家地库的大门,我想伪造也伪造不出来,今天把钥匙给……顾家小娘子,小娘子若能开了门,那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孙老怔了怔,一下子笑起来:“是。”
台上几位老人家神色也渐渐变得稍稍轻松了些,大概是想到了好事,眉眼含笑。
顾湘:“……”
有雪鹰在,暴力破门到没什么问题。至于机关锁,或许它认得自己,自己不认得它。
范正弘殷切地看过来:“小娘子可愿意一试?”
顾湘叹了口气,应道:“好。”
她一笑:“今天我就要看看,你们能说出个什么一二三,我也要看看……范家是人,还是鬼。”
韩氏脸色惨白,从小径又转回来,心跳如擂鼓,抬头看顾湘老神在在地坐着,手里拿着钥匙,竟是一点都不知害怕,气都不打一处来。
范家的那些人客客气气地把要走的都拦下,说是待老夫人寿宴结束,家主亲自赔罪,送他们出去。
虽然说话挺客气,可话里话外的意思便是,这寿宴不结束,谁也别想走。
韩氏到有心要硬闯,只看了看范家的那些家丁,到底还是没敢去赌,他们这些人是不是疯子。
听说范家的商队在外头遇见土匪,向来是斩尽杀绝,追到老巢把人家老窝都给端掉。
一开始有大半年,范家的商队但凡出去,就不知有多少绿林道上的人来围堵,就是因为他们家做事不讲规矩,在绿林道上没什么朋友,不过只用了大半年光景,以后范家商队出门,绿林道上的人见了,立马就调头走人,连碰都不敢碰一下。
可以说,范家是硬生生杀出来的名气。
以前韩氏只把这些当乐子听,今天也不知道这些传言是真还是假,不过,范家的家丁确实看着有些吓人。
既不能走,客人们对视一眼,干脆就跟着范正弘和顾湘,朝范家库房的方向而去。
客人们一来对范家的库房有些好奇,二来也觉得,跟在家主身边更安心。
穿过月亮门,绕过花园,就到了一池碧水边上,水似是活水,波光潋滟,水上挨着岸边,设了一艘汉白玉的石船。
京城多水,大户人家也爱水景,众人一看这石船,就觉得这雕工颇为精巧,顾湘也有些意外。
整个范家都没精美陈设,园中一砖一瓦都颇普通,摆放的石头也都是就近取材,只能说有些野趣。
这石船却是外行也看得出精美。
范正弘指了指船头,笑道:“这就是我家最重要的一座库房的大门,只是十好几年了,没人打的开。”
他一边说,一边让开位置,让顾湘上前来看。
客人们闻言不由探头探脑地观望,尤其是云哥,目光灼灼地盯着顾湘,他也是从小听着长荣郡主的故事长大的,以前老叔叔们喝多了酒,没少提起长荣郡主留下的‘宝贝’。
他小时候淘气,和洛风一起偷偷摸摸把那几样东西都研究过,结果差点没把自己给逼疯,根本就看不懂。
云哥冷笑:“我还真不信——”
他不信顾湘能解开。
只不知为何,心中实在不安。
顾湘顺着范正弘的指引看过去,眨了眨眼。
石船的船头上,矗立着一座白玉的石碑,石碑是以可活动的砖块搭建而成,最上面刻画了一长串阿拉伯数字,下面则是可以活动的汉字,还是——简体字。
字体竟是正规的印刷体。
顾湘按了按眉心,忽然对长荣郡主的兴趣大增。
“5843344521。”
顾湘呢喃。
范正弘愣了下:“什么?”
孙老他们也齐刷刷转头看过来。
顾湘轻轻松松地走过去,随手把各种活动的字往数字底下推移,不过十几秒钟而已,她便移动好了汉字,向后退了一步。
咔嚓!
范正弘和一众老人家目瞪口呆地看着整座石碑开始移动,露出个向下的石梯入口。
云哥:“!!”
第四百八十六章 破解
一行人看看地库入口,再回头看那座石碑。
范正弘也是心神动荡,嘴唇微颤,喃喃自语:“竟是真的,竟是真的!”
孙老等人更是瞠目结舌,站起身怔怔地看着顾湘,浑身哆嗦了半晌, 眼泪滚滚而落。
云哥扑通一声,坐在地上,茫然无措。
他也是见过几位老人家家里留下的东西,知道那都是当年长荣郡主留给众人的。
只大家都说,当时长荣郡主表情言语皆像是玩笑,这些东西也像是玩笑, 只是毕竟是郡主遗留之物, 她又特意说起过,郡主已去,众人心中挂念,便郑重其事地将这些当成正经事来办。
云哥一开始也想过,或许三公主能同郡主心意相通?许能解开这些疑团?许能让郡主的这些旧人们惊讶?
结果没有。
云哥虽有点遗憾,到也并不觉奇怪,公主的年岁尚幼,长荣郡主又已逝去多年,郡主留下的谜题,不解才正常。
这些年,云哥都是这般想的。
他又不是那些老人,早不再琢磨这些东西,也不信这世上还有旁人能解开这些疑难,分明就是郡主的玩笑,谁又能解?
别的不说,只这范家石船上凿出来的鬼画符, 看都看不懂, 下排刻的字密密麻麻,米粒大小,乍一看有几千个, 混杂一处,只看一眼便头晕眼花,连题目都看不明白,谁人能解?
现在竟真有人揭开了!
一众客人嘀嘀咕咕,面上露出些惊叹,他们其实并不知解开这题目,是件多么令人惊愕之事,所以也仅仅是那么点看热闹的惊叹而已。
云哥却仿佛惊见……天塌地陷。
说到底,云哥和洛风,和张老,孙老他们一样,都是当年长荣郡主门下的人。
云哥年纪小,纵没有洛风等人同郡主的情分,可他自幼一样受长辈影响,不敢说像那些前辈一样对公主敬若神明,可其实到底还是有忠心在的。
他当初能被选入宫中,听公主差遣, 这些年对三公主唯命是从,恨不能肝脑涂地, 起因也在郡主。
“她怎么能解得开?”
云哥只觉一切都是假的。
顾湘伸手摸了摸石碑,石碑是汉白玉的,这些年范家一定时常擦拭保养,如今触手温润,似已沁出石浆。
“5843344521……我发誓,生生世世我爱你。”
顾湘一下子笑起来,“长荣郡主啊!”
也难为她想得出这种题目。
这也就是自己年纪不大,常上网,到还能看得懂,若换成个老古董,大约也就直接翻译成大写数字了事。
孙老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伸手想拉顾湘的衣袖,却是有些不敢,只细细端量她的脸,忽然就哭道:“都,都错了啊!”
分明这才是那明珠宝玉!
孙老想起他前些时日,还和身边的人口吐怨言,骂顾湘为人太张扬。
当时他想什么?
他想郡主的血脉,金枝玉叶的三公主,纵然金尊玉贵,锦衣玉食,却困守宫中,不得自在,偏一个出身来历都说不得的女子,这般张扬肆意,自由自在,总让人心中不悦!
现在在想那些日子的念头,恨不能抽自己一巴掌。
真不能怪他改弦更张得太快。
孙老看着顾湘这张脸,心头微颤,简直要怀疑自家郡主回来了。
不只是眼睛,不只是容貌,还有那种说不出的气韵。
孙老以前一直觉得,三公主和郡主有几分相似,有郡主的品格,他们郡主已算是后继有人,可如今看到顾湘,再看三公主——三公主高贵优雅,一身的气派,可那不是昔年郡主的气派!
三公主论气质,似乎看起来并不比任何一位皇家公主差,只并不是他们郡主那样的气质罢了。
张老轻咳了声:“小娘子,还请您看看我手里这东西。”
他深吸了口气,郑重地从袖子里摸出一细长的小匣子,匣子浑然如一整体,无一点缝隙。
匣子表面是一堆五颜六色的,大大小小的或圆形,或方形的小颗粒,轻轻一晃,便四下晃动。
顾湘轻笑,她今日显然打定主意不肯拒绝,很随意地伸手接了,打眼一看,登时抬手捂了捂脸颊,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张老叹道:“这上头所绘之物,我等谁也不曾见过,只看这一角残片,仿佛像哪里来的猫妖?”
“哎,只多年来翻遍《山海经》,《异物志》一类的书目,甚至就连今人所作的志怪小说一类,我也看了不下百册,但当真寻不到此物。”
“我家郡主说,有一段时日,她每天做梦都想得到一个……此物,每每幻想自己得了它,心情便特别好。”
顾湘把笑忍回去:“我也想呢。”
小时候想有这个,后来大了些,改成想用随身空间,再后来,就做梦梦见了系统。
唔,如今也算得偿所愿。
虽然她那系统存在感不是很高,但她的命都是系统给的,总不能不感恩。
顾湘一一把小木头颗粒都拔下,把它们安到合适的位置去。
她动作很快,仿佛都不必细想,也就片刻工夫,匣子上就出现一只完整的,小颗粒组成的‘机器猫’。
只听咔嚓一声,匣子里面仿佛有个卡扣松开,顾湘轻轻一提,就打开了匣子,露出一叠纸。
顾湘眨了眨眼:“要真有个机器猫该多好?”
如果她有机器猫,她除了憨吃憨玩之外,就什么都不用做了,都机器猫在手,还愁什么?
张老,孙老等人直愣愣地看着这匣子里的信纸,眼睛直冒光,只都不肯伸手,只默默拿眼神示意顾湘打开来看。
顾湘回过神,心下对这位长荣郡主也是相当好奇,迟疑了一瞬,还是伸手打开了信纸。
信纸上竟然是几页日记。
都是拿拼音写的。
宋,福祥九年,正月十八
这是我穿书的第三个年头,今天上午,我兄长成亲了。
他成亲这日我才知道,早在一个月前,为了表示对我未来嫂子的尊重,兄长房中四个通房都被卖了出去。
兄长的四个通房,两个是祖母给的,两个是母亲给的,不过双十年华,温柔妥帖,样样都好。
我忍不住再一次问自己,为什么现代人会幻想着要穿越?
古代这样女子性命全不由己的时代,可有半点好处?
第四百八十七章 命运
顾湘稍稍收敛了面上的笑容。
看到这些奇奇怪怪的题目,顾湘已经知道长荣郡主大约同她一样,也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不过穿书?
长荣郡主也认为她穿的是一本书?
顾湘叹了一声。
郡主的这些感叹,她其实也有,只她大约没有郡主想得那么深刻,那么痛彻心扉。
她想,长荣郡主可能是个感性的女子, 文科出身的女孩子?她不同,她初来乍到,只想挣命。
日记不多,寥寥几篇。
长荣郡主也只是信手而写,颇为潦草。
顾湘看得却入了神,她已经很久没看到这种充满现代气息的文字, 那些诘问,那些苦恼,忧愁, 惊骇,不敢置信,对这个时代的不适应,都带着她那个时代的印记。
长荣郡主不明白,她的兄长一边能带她出去玩,给她买糖葫芦,为了她奋力同惹到她的野小子们打架,怎么一边又能丝毫不把身边的女子当一回事,说卖便卖了,甚至不过几月,连那些枕边人的名字都记不得?
顾湘吐出口气,继续读下去。
……
我都记得碧月做得一手好羹汤,还记得大哥时常夸赞桂香有一手好针线, 又说莲心姐姐的歌喉绝妙。
嫂子进了门,也对大哥提前卖了通房的决定颇为满意, 两人琴瑟和鸣,好得蜜里调油,然后嫂子就把自己的陪嫁丫鬟给了大哥当妾。
听说那陪嫁丫鬟是同嫂子一起长大,以前嫂子出痘,就是这丫鬟衣不解带,细心服侍,总算是陪着嫂子熬过了这一劫难,两人感情好得很,虽是主仆,情同姐妹。
天底下什么时候有这样的道理?把自己的姐妹送做妾?还是给自己的丈夫!?
和这些让人想不通的事情比,大热天的出门也要从头包到脚,露出个脚踝就让身边的使女吓得嗷嗷直哭,头发太长了,偷偷剪上一剪子,愣是把奶娘吓晕过去,这些种种事情,到也不算什么。
……
顾湘一边读长荣郡主的吐槽,一边笑起来,笑了半晌,又掉了眼泪。
郡主的困惑, 她何尝没有?
短短几篇日记,郡主写得天马行空。
最后才提到几句,她知道自己穿的是本书,就是穿早了,她穿进了一本‘真假千金’的小说里,成了不明是非的真千金的母亲。
这母亲是个能耐人,她的女儿在出生时就让自己的丈夫,联合自己的妹妹换走,她把妹妹和丈夫的女儿辛辛苦苦养大,宠爱无比,后来事情被揭破,这人居然还是更宠爱假女儿。
幸亏这小说的女主并不是那位假千金,而是穿越而来的真千金。
顾湘:“……”
水边的风凉飕飕的。
顾湘的背脊也凉飕飕的。
她现在就奇怪一件事,长荣郡主都知道自己穿了书,也知道她妹妹会换走她的孩子,为什么还会有今天的结局?
郡主并非软弱之人,都不必听她那些手下的吹捧,也知这位郡主聪慧又有领导能力,一介女儿身,能收拢这么多高手做手下,还个个忠心。
要不是忠心,她都去世十好几年,为何她的很多手下还能安安稳稳地守着她的基业?
她会做生意,富可敌国。
顾湘再清楚不过,穿越并不能长智商,超过这世界的见识,有时不是好事,反而是灾难。
长荣郡主有今日的成就,必是她自己的缘故。
何况她还能把未来的天子笼络住。
只看当今陛下能把她的女儿接到宫里抚养,还给了无尽宠爱,也知道两人不是一般的交情。
顾湘继续向后翻日记,总算看到几页描述郡主当时心境的。
长荣郡主是幼年穿书,传来时不过两岁多,幼儿易夭折,原本的高六合生病去了,她便来了这个世界。
顾湘看到此处,就隐隐也能明白郡主的心情了,哪怕说这是书中的世界,对身在其中的人来讲,又能有多少实感?
长荣郡主接触的都是活生生的人。
她的妹妹不是庶出的,是她一母同胞的妹妹,她也曾哄着小妹妹睡觉,也曾同小妹一起玩过家家,也曾亲亲密密。
忽然有一日,有人告诉她,将来她妹妹因为嫉妒她,会勾引她的男人,会换走她的孩子,她就能认可?
人又不是程序,不是机器,人是有感情的,这怎么可能?
她自不会选原主曾选过的那个人做自己的丈夫。
可她却没办法换个妹妹,也没办法在妹妹还是个小豆丁,还带着婴儿肥,还只会跟在她身后,捏着她的衣角,快活的大声叫着姐姐的时候,就先把自己的妹妹打成敌人。
“哎!”
顾湘叹了口气,又小小地翻了个白眼。
她还是理解不了这位郡主娘娘那细腻的心思和情感。
郡主一直同妹妹的感情不坏,她后来选的夫婿,专门挑了一位并不怎样出挑,却天性淳朴的好人。
她一直认为自己早就摆脱掉所谓的命运,可这一切,竟然还是发生了。
顾湘忽然感到一丝冷。
风呜呜咽咽地吹。
顾湘叹了口气。
她也不信这世上有不可违逆的命运。
长荣郡主选择怜爱同情她妹妹产下的女孩,愿意把孩子抱在身边抚养,那都是她自己的意志,是她的选择,不是所谓命运的选择。
石船周围站了一圈人,顾湘把日记折起,拢到袖子里去,又从长盒子里取出一把拇指大小的钥匙,神色肃然。
孙老抖着嘴唇看着她,勉强笑了笑,指了指露出的通路:“这里面都是郡主的私藏,本来就是该留给小娘子。”
范正弘也是一脸的好奇:“当初这地方建成,封了有三个多月,郡主往里面放了什么,我们几个都不知,这些年我守着这点东西,老琢磨它们,这辈子要是弄不清楚,怕是将来都得合不上眼。”
张老更是东张西望,跃跃欲试:“走吧,咱们还是先下去瞧瞧,看看郡主到底留下了些什么。”
沉默半晌,顾湘轻轻扬眉,让人拿了火把过来,点着火把举起,径直沿着通路向下走。
雪鹰犹豫了下,却没有跟着进,直接垂眸抱肩立在洞口。
第四百八十八章 财富
遥看石船上,顾湘的身影消失在地道处,云哥数次握紧藏在袖中的匕首,最后还是泄了口气,缓缓蜷缩起两条大长腿,抱膝坐在地上。
就算他愿意拼死一搏,就能杀得了顾湘?
不知公主可有后悔?
其实在顾湘未进京之前, 他们有不少机会能杀了顾湘。一个普通农户家的女儿,弄死能有多难?
那时,他却只想看个乐子。
他想让三公主明白,三公主与顾湘,云泥之别,公主根本不必因为这么个村姑有半点烦恼忧虑。
那时他漫不经心地,打算像猫逗弄老鼠一般吊着那个女子, 让她终日惶惶, 最后失去所有的东西, 只能依附于公主,渴求着公主的一丝怜悯,靠着公主的施舍活着。
他一直认为,这是顾湘欠了公主的。
顾湘的出生,便是她的原罪。
无论昔年的长荣郡主怎么想,他们这些郡主的旧人,郡主的亲信,无不对当年那件事恨之入骨,对顾湘这个罪孽的结果,也是厌恶至极,恨不能当时就将其溺死了事。
三公主出生没多久就遭了劫难,身体更是糟糕至极,大家费了多少心里,花了多少精神, 才让公主平安活下来。
“为什么顾湘竟能解开郡主留下的谜题?”
云哥茫然无措。
他脑子里其实也不可抑制地冒出一个念头, 或许真的错了, 或许郡主的骨血, 不是公主, 而是——
怎么可能?
云哥不敢信。
公主的相貌,真正说起来还是更像郡主些,反而同李家人没几分相像,也没有李家过于浓密的头发。
李家人的头发都生得好,就如顾家这女子似的,乌发如云,三公主的头发就显稀疏,瞧着一直气血不足。
云哥脑子里很乱,目光又挪移到石碑上。
石碑上的符号他瞧不懂,此时看了顾湘的操作,这才发现这题目竟是横着刻出来,而不是竖着写。
这谁能想得到?
云哥面上一丝表情也无。即便到了如此地步,即便心里同孙老,张老,以及洛风等人一般,也有些确信——长荣郡主的血脉,恐当真是,从一开始就弄错了。
三公主不是长荣郡主的女儿。
她真正的女儿, 反而是这个数次可能死在自己手里的顾湘。
但云哥心里只是懊悔,为何当初不痛下杀手?为何当初不迅速地结束这一切,为何要留下这样的隐患?
他一边愧疚,一边担心三公主的前程。
这些年,她都是陛下爱若至宝的公主,到如今,她身上还有病症,若非宫里精细养着,天底下最好的药都尽着她用,怕是寿数难久。
如果三公主知道真相,更可怕的是陛下知道了真相,会如何?
陛下疼爱三公主,也是因着三公主为长荣郡主之女,谁敢赌,陛下会念着这些年的情分不冷落公主,便是陛下仁厚,觉得此事不过阴差阳错,公主当年尚在襁褓之中,并无罪过,可一切还能如常?
此事若闹出来,若被人砸实了证据,怕是公主便从此堕入泥潭,再无自在的一日。
云哥倏然长叹一声,眼底深处倏然爆出一丝凶戾之色。
顾湘此时正举着火把,带着一群平均年龄不过五十三四,在此地却已可称老朽的老头子,徐徐沿着石阶向下走。
这地库修得并不算什么巧夺天工,却是分阔朗结实,上下前后左右都颇为宽敞,人走在里面毫无拘束感。
顾湘甚至能感到微风拂面,闻到一阵阵花香,花香和上面菜园子里的野花味道相类,还有些许药香味,固然不见名贵,却自带着清新自然的气息,无论任何人闻来都不会厌烦。
走了大约半柱香的工夫,眼前豁然开朗。
入目的竟是一座石室,上有天窗,能见日光,内里布置了架子床,架子床旁边置有一梳妆台,还有石凳,石桌,并壁炉等物。
床对面则是高大的书柜书架,架子上摆放了好些书籍,上面覆盖了一层灰尘。
顾湘拿起一本拍了拍,竟是《鲁班书》,她不禁扬眉,忙翻开扉页一看,上面有长荣郡主留下的文字。
文字很简单,郡主说得直白,她想到后世总有许多文化瑰宝失传,就想了个法子,自己尽可能地搜了些她觉得珍贵的,该留给后世的书籍,用上好的纸墨誊写,盼着它们千年不腐,万年不化,再寻个安全的地处保存。
若能留给后世,也算是她的功德。
按照长荣郡主的意思,这些将来都是要陪葬的,只没想到她去的那么急,身后事也来不及好生交代。
顾湘不由心生感叹,和自己比,这位郡主才正经是有大志向的人,若她能活得长久些,或许将来能青史留名。
书架颇多,书籍却没有摆满。
顾湘随意挑了几册看,里面有很多都是后世早失传的典籍,不禁吐出口气,心道,至少这点事,她要为郡主做完才好。
这其实不是头一次,顾湘心里生起些想做点什么的念头。
她是个人,而且是活在一个物质富足,精神也富足时代的人,到了眼下这世界,打眼望去,处处陌生,处处不可思议。
对顾湘来说,女子如货物,就是不可思议。
当年她见了别人家重男轻女,还要白眼歪上一歪,和宿舍里好友们吐槽,这男女,你要说体力上有分别,那是真的,可这脑袋是一点分别都无。
听见那些什么女孩子注定读不了理科,脑子就是没有男娃娃聪明的说法,顾湘就一肚子的气。
先不说读理科的,是不是就非要比读文科的聪明,只说女孩子注定读不好理科这种事,顾湘就想把自己的成绩拍出来让大家看看,看看到底有多少男同学能胜过她!
说来也巧,顾湘当年读高中,在班里大约也就是第七名,第八名的样子,很少能上到前五名去。
一个班里足有七十二个人,比她考得好的男生,自然也有那么一两个,可比不上她的,显然更多些。
顾湘沿着这些书架往里面走。
后头一群老头都看迷了眼,又想起自家郡主娘娘,个个老泪纵横。
若是美人掉泪,那是惹人怜爱,换成一堆老头,顾湘简直没眼看,连忙更加快了脚步。
第四百八十九章 珍贵
沿着书架走到东面,挨着墙壁摆放了一排楠木箱子,木头是好材质,纹理颇为细腻,带着些许清香味。
最上面的那一口最大,更显然的是上头缠着密密麻麻的粗铜链子,每一根铜链都有小儿臂粗。
上头挂着一个硕大的铜锁, 锁上没有钥匙孔,只有很多不规则的刻痕。
“啊!”
张老瞠目,“这箱子我见过。”
孙老揉了揉眼睛:“这是郡主书房门后头那口箱子,我记得那锁开不了,是郡主自己制的,有一段时日,别管谁进郡主的书房,都被哄着要试一试开箱子……”
一句话没说完,孙老了然:“原来如此。”
必也是用了那些他们不解的机关,就像这石船上的,还有机关匣上的一般。
“只这个似乎和刚才见过的那些不一样。”
就说这石船上的机关,好歹还有些有规律的符号,下面的字虽是缺笔的白字,好歹还看得懂。
但这箱子上的锁,却是让人看得头皮发麻。
顾湘也怔了怔,仔细看了看,围着箱子钻了几圈,完全看不出头绪,一回头,就见好几个老头眼巴巴地盯着她,满眼殷切,热情得简直都能把她给烧起来。
“啧。”
顾湘忍不住搓了下胳膊。
她可有点受不住。
这回来范家, 顾湘确实想探究下自己的身世,也想看看范家这位家主。
她就想确定确定,这范家家主,就是蠢到没了边,还是就是阴沟里养出来的恶狼。
如今这一见, 她私底下也要说自己一句,她心里头那些评价,是有些过分。
范正弘这人,他不蠢,人家能把生意做得这么大,要说人家蠢,顾湘又算什么?
他自然也不是恶人,大约只是运气不好,命也不好,信错了人。
此时,顾湘看着这样的目光,却忽然有些理解了范正弘这样一个混迹商海多年,精明干练的人物,为什么会犯下这么大的错,甚至几乎赔掉了自己的身家性命。
顾湘叹了口气,蹲下身又仔细研究了下锁链,还是没看懂,茫然抬头四顾,她目光忽然一凝, 脸上渐渐露出个啼笑皆非的表情:“噗!”
她蹲下身, 手指划过纠缠在一起的那些锁链,忽然双手按住侧壁,使劲一用力向上一提,咔嚓一声,半截箱子让她搬下来,露出里面一叠一叠的本子,都是褐色的牛皮纸封面的本子。
范正弘吓了一跳:“啊?”
张老第一时间趴下去看这箱子,看了半晌,猛地一拍额头:“真是……”
调皮的郡主娘娘!
这箱子看着四下里都是铁链,锁又大又结实,还看不见钥匙孔,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开,可其实根本就没有锁着,锁链也只是看着完整,其实都是断开的,就是摆设装饰而已。
范正弘哭笑不得:“我记得这箱子在咱们家郡主的书房里,放了有……两年多?”
“足三年。”
张老没好气地道。
“怪不得,当时咱们郡主每次都那么得意。”
郡主常常让大家试着开锁,还许诺了不少好处,当时张老他们都动过心,自然也试过。
他们家郡主为人大方的很,也会下钩子,每次拿出来的奖励都让人心动得很,每次郡主想玩个游戏,基本上大家都乐得参与。
孙老,杨老等人都嘿嘿笑起来,皱纹舒展,一下子精神倍增,就连雪白的头发也仿佛变得光亮了好些,人人红光满面,彼此对视,暗藏默契。
顾湘到是对箱子里的本子很好奇,翻出来看了看,看着看着就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这些本子,大部分是账本,里面也有很多长荣郡主的随笔,其中随笔最有趣,全是郡主记录的她的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
有新雨后,人在乡下,蹲在炕头上怀念奶茶,结果自己试着煮了半天,把人家农户的厨房烧了大半,煮出来的奶茶腥涩难闻,实在不敢喝。
还有在她……出完恭后随手写的,写得情真意切,写她特别后悔,为什么当初没好好读书,不好好上学,居然想不出抽水马桶到底是什么原理,她想了好长时间,头发都要掉光了,愣是没想出来。
顾湘:她到是知道抽水马桶的原理,不过是利用一下虹吸现象,以现在的技术,烧制个抽水马桶到也不是不可能。
她家雪鹰也帮她改过卫浴间,却一直没时间去琢磨琢磨,做几个抽水马桶,彻底改变一下她的生活。
顾湘一时也有些心虚。
她总说自己忙,总嫌麻烦,毕竟只做个马桶没有用,更重要的是下水系统要安排好。
顾湘叹了口气,继续翻看,越看越沉迷。
长荣郡主一定很会写文章,写出来的文字幽默风趣,连她这个阅遍网络小说的也看得很开心。
郡主在她的随笔中,记录她的生意,写下账单,记录她手下的势力,她的手下,简直事无巨细。
顾湘忽然发现,这些本子,才是长荣郡主留下的家底中最重要的财富,掌握它,就能了解郡主遗留下的所有人脉关系,所有财富,哪怕其中一部分已经没了用,但哪怕只有十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有用,对一个有野心的人来说,也是巨大的财富。
不过,顾湘更看重郡主的那些吐槽,各种奇思妙想。
她有一回游湖吹了冷风,晚上回去就病了,被灌了整整半个月的苦药汤子,疯狂地怀念起青霉素。
再一次后悔不迭,为什么就没想过学好化学,她真想制一波青霉素,解救被泡到苦药汤子里的自己。
顾湘:“……”
她一穿来,就想着做美食,赚美食点,反正只要有美食点买命,她身体健康得不行,想病都难。
而且系统商城里有很多神奇的东西,她竟然没想过穿越以后最应该想到的神药,大杀器——青霉素。
她也没想过镜子,没想过香皂。
铜镜她就看着很好,自有朦胧之美,平时用的皂荚,她也觉得天然有趣,而且,她一直只想着多赚美食点,到没怎么想过钱。
可长荣郡主不会做青霉素,但她其实是可以试试的。
不光是她化学学得还行,更要紧的是,她爱写网络小说,也爱查资料,还真专门查过青霉素的土法制作工艺。
顾湘:“……”
和郡主比,她穿越真是穿了个寂寞。
第四百九十章 痛诉
顾湘微微一笑,就见郡主在她的随笔中也写了一句。
‘此次穿越,当真是穿了个寂寞啊’。
顾湘:“噗。”
也是,郡主虽把生意做得极大,更多的却是通过比较先进的经营理念来扩张生意的。
顾湘看这些本子里的记载,郡主开过连锁酒楼,客栈, 还通过人脉关系,打通了官方驿站的关系,再建镖局,开了和邮局,快递公司类似的镖行。
镖行既走陆路,也走水路, 这里头没有用什么超过时代的科技,她家的船好,车好,马好,也是雇佣了顶尖的好木匠,有无数人才为她服务。
当然也有寥寥无几的几样先进技术,比如码头上利用杠杆原理制作了木头的吊车,另外就是制作了各种规格的集装箱来运货等等。
郡主用过的本子堆叠了一箱,扫一眼就有十好几本,每一本都很厚,一时半会也看不完,顾湘大体扫了几眼,便把本子收好,又检查其它的箱子。
这些箱子里总算出现些正经的宝贝。
不少特别精美漂亮的翡翠石头,有一部分精心打磨雕刻过,雕工精湛,还有十几块或者方正, 或者椭圆的石头, 个头很大。
放到现代,这东西真是值老鼻子钱了。
只是顾湘瞧着颇喜欢, 旁边孙老,张老他们,显然只当是个玩意,并不放在心上。
本朝的人对翡翠差不多还真是当石头看的,最多就是漂亮的石头,这时节翡翠并不怎么流行。
顾湘都能想象得到,长荣郡主看到这些翡翠时,是带着怎样隐秘的喜悦,悄悄地把它们都收拢到自己的手里。
工作之余,闲来无事,细细鉴赏,何其美也。
除了翡翠,还有各种颜色的玉石,红蓝宝石,鸡血石,田黄石等等。
顾湘还见到不少笔墨纸砚等物,想必也不是凡品,另外还有金条,金砖,打造得十分精美的饰物。
其中一个金丝缠绕而成的莲花香炉, 只有巴掌大小,让人一看便心生欢喜。
张老,孙老等人蹲下来看这些东西,满脸的感叹。
范正弘轻笑:“咱们郡主喜好与别人家的闺秀多少有些不同,就爱这些稀奇古怪的小巧玩意。”
当年长荣郡主不说富可敌国,也相差无几,天下珍宝任由她把玩鉴赏,只要她想要,天下珍宝,尽入囊中,但她收藏的也不过是这些说起来虽然宝贵,却也算不上太宝贵的东西。
范正弘看着这一地的东西,忽然伤感起来,叹了口气,喃喃道:“郡主娘娘赚得多,花出去的也多,花在自己身上的却少。”
众人一时沉默。
几个老头再抬首看顾湘,目中已是无比的爱怜,敬重,复杂,愧疚。
杨老哇一声哭出来:“愧啊!十六年竟让鸠占鹊巢,十六年愣把野鸡做了凤凰,呜呜,愧啊!”
张老和孙老也是老泪纵横。
范正弘更是怒气冲天,脸色红得都要发紫,怒骂出口:“杨老哥,你若是还道一声愧,我又该如何?你这些年践行了当年同郡主的约定,好歹养活了一千余老弱病残,还救了不知多少差点被溺毙的女婴,你功德无量,将来到了下头,见了郡主,也有话说。”
“我呢,我认定了宫里那只斑鸠,对她俯首帖耳,但凡她说一句话,我立时便为她办了,她说想托我安排个人,我立时便把那些人都接纳进范家,委以重任,她的印信,在范家比我自己的印信都管用,她拿着自己的私章,就能任意插手我范家的生意。”
“她说想要搜寻些药材,我便把船队给了她,她说有些谋划想借用咱们的镖局通路,我也二话不提,全都应了她。”
“她干了些什么?”
范正弘气得几乎喘不上气,“她利用我的信任,利用范家的信任,利用咱们那些孩子们的信任,联络百官,结成党羽,上下沆瀣一气,交通敌国……我知道的不多,可只我查到的,我范家涉及到的那些东西,我们这位大宋皇室精心养育出来的公主卖过弓弩兵刃,卖过铁器,卖过舆图,卖过消息情报,连布防图她都卖。”
“不光是卖,人家还能通过她的手左右我朝朝局,这么下去,我看再过几年,咱们朝廷上下官员升迁,都要看人家夏和辽的脸色,我查到这些,晕过去差点就没醒过来,何等的胆量!”
“论胆量,她到有几分咱们家郡主的胆魄,就是这胆子用在这些地方,简直是,简直是……让人恨之欲狂!”
范正弘一口气说出这一连串话,说得气喘吁吁,浑身冒虚汗。
整个地库内鸦雀无声。
孙老等人愣愣地看着他,脑子都僵硬住,完全反应不过来自家这老兄弟都在说什么。
张老倒抽了口冷气,脸色煞白:“怎……怎么会!?”
“怎么会?”范正弘怒道,“我也想知道怎么会!我刚查到这些,也不敢相信是真的,可薛山,我那好兄弟已经拿命来印证了!”
范正弘眼泪狂涌而出:“薛山死得惨……当初薛山第一个发现不对,也搜集了证据,还想告诉我,结果我身边的人都是三公主安排的,哪里还容得下薛山!薛山不光是死了,还要被这些人李代桃僵,污了身后名,都怪我,我怎么对得起兄弟!”
他嚎啕大哭。
张老也愣住,茫然道:“怎会如此?”
一句话没说完,他身子一矮,就跪在顾湘面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我早一年前就知道小娘子了,呜呜,只我顾忌东,顾忌西的,也不敢确定……愣是让她嚣张到如今,我该死!”
一群老头哭得泪流成河,悲痛欲绝。
若是现在三公主在眼前,这些老头简直能吃了对方。
顾湘简直哭笑不得。
在所有人中,她才是对原身的身世最不了解的一个,到现在她也不确定,自己到底是李家的私生女,是长荣郡主的嫡长女,还是根本都不是,只是一介普普通通的乡下女子。
顾湘叹道:“别哭了,你们说了这么多,我究竟是谁?可有明证?”
她虽然只是顾湘,但借用了人家原身的身体,总不能连人家的身世都不清楚!
第四百九十一章 分产
泣不成声的老头子们哭了半晌,哽咽道:“还要什么证据!”
“郡主娘娘留下的谜题,你既都能解,必是母女连心。”
“宫里那个做出这等祸国殃民的事,她就不会是我家郡主的血脉,郡主虽是女子,却顶天立地, 她的骨肉,也必是顶天立地的好女郎,怎会是那种狠毒小人?”
顾湘:“……”
这老子英雄儿软蛋的事,难道少?
罢了,一时半会儿,这些老人家恐怕不能理智地交流。
顾湘把地上的箱子收拾了下, 规整好, 她最看重的便是郡主留下的手书,这里面大部分内容都只有她能看得懂,毕竟那种写得嗨起来,拼音,英文,简写一起上的架势,这时代的人绝对招架不住。
只这些本子最好还是先运走,上头的机关已破解了,顾湘可不大会调整,看范正弘的模样,还有他那些兄弟气势汹汹来分家产的样子,范家显也靠不住,万一让人进来把东西运走,顾湘
“咳。”
顾湘轻咳了一声,“范公。”
“不敢,老仆不敢当。”
范正弘抹了把泪, “还请小娘子叫我一声老范。”
顾湘:“……”
范正弘回过神,擦干净眼泪,再擦擦额头上的汗水,平息了下呼吸, 轻声道:“小娘子,范家怕是……你放心,我总归要还你一笔干干净净的财富,这些都是我家郡主留下来的东西,自然只能给你。”
顾湘:“……”
从天而降的财产,她是挺馋的。
哪个人没做过这种美梦。
只不过有些东西,比财富更重要。
顾湘轻笑了声,到没打断范老那满腔的热情,转头看了眼上头,这几个老人没听到,她却听到了,这会儿上面热闹的紧。
今天名为范家老夫人过寿,可其实来的人,心里都在琢磨范家的家底。
范正弘那两个弟弟,也是一门心思分家产,此时他们一去不回,范家人和上头那些人, 哪里还能待得安稳?
顾湘真有些担心。
万一他们在下头待得时间长, 上面的人等不及, 再做出些不理智的事……
顾湘担心上去以后想从范家出去,要沾上厚厚一鞋底的血浆。
雪鹰可不大会处理现场。
是她自己闲聊的时候说起,杀人时很轻松,就是回去的路上沾了一身的血腥,闻着那股子血腥味,她就忽然有点倦怠,她想换种工作。
顾湘:“……”
于是她家雪鹰就从杀手变成了丫鬟?
几个老头恋恋不舍地看着地窟里的每一口箱子,又去看石桌,连梳妆台上随手放着的一把梳子,也要细细看许久,满脸感慨,个个目中含泪。
顾湘忍了忍,到底没直接说出让他们把东西直接抱走的话。
真要说出来,就这几位老人家的架势,怕不是要立即自杀谢罪?
顾湘想起长荣郡主在随笔里写,说是每日开个玩笑,都要被一群手下当真,日子实是无趣的很。
夏天她不过想做套泳衣到范家园子里的池水中游个泳,和范正弘商量了几句,就把他给吓晕了过去。
顾湘一下子笑起来。
想游泳怎能去旁人家的园子?
这时节,想穿上轻便的泳衣游个泳,那肯定要在自家院子里修个水池,而且还要避人耳目,多找几人四下里守着才成。
顾湘一走神,忽然就想吃个漂浮早餐。
准备一汪清泉,到也不必温泉,配上些玫瑰等花瓣即可,舒舒服服地泡个澡,备上一份色香味俱全,尤其是要精致漂亮的早餐,请大师雕刻浮舟,盛早餐顺水而下。
小酌三杯清酒,品一品精致的美食,享用过了再小眠片刻,醒来便找温柔美貌的使女给揉一揉肩,捏一捏腿,肯定是舒适至极。
顾湘越想越美,打算回家就先弄个简化版的试试看。
如果做得不错,以后可以考虑开家奢华的大酒楼,酒楼自然提供住宿,不光客房布置得温馨,也可在院子里隔出几处花园,花园里修葺池子,也让食客来享受一下漂浮早餐的惬意。
要说穿越之后,各类享受远比不上现代社会,但有一点好处,只要不是在京城这般寸土寸金的所在,在郊外想占上一块地,修一处大院子,那绝不算难。
她攒上个几千贯钱,此事便可以开始操办了。
一转念的工夫,顾湘便带着几个老头出了地库,上到石船上,举目看去,脚步顿止。
范正弘也一怔。
他二弟的脸肿得像猪头,缩着脑袋躲在不远处探头探脑。
他三弟的脸到是无事,只脸色煞白,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到像是傻了。
范老夫人见到儿子,哈哈一笑,丝毫不以为意:“没事没事,小子都淘气,磕磕碰碰的都是常事,摔打多了,以后也能知道些分寸。”
范正弘心下无奈,也知他这两个弟弟必是想跟着进地库去,才有此劫。
他还没说话,范正云捂着腮帮子,瞥了特别低调地重新回到顾湘身后,做足了使女姿态的雪鹰,却还是不肯私心,嘶声道:“大哥,这些年咱兄弟两个没少给你卖力气,你可得给我们哥俩留条活路,还有咱娘,咱娘这么大把岁数了……”
“说我作甚,老娘这辈子就没长了富贵心肠,你就是要锦衣玉食地供着我,我还受不了那富贵。”
范老夫人笑道,“自己种一把小菜,我吃着就好,能有一口糙米,我吃着也香,衣裳不必绫罗绸缎,麻布的没甚不好。”
老夫人伸手拉过大儿子,“儿啊,当年要不是你背着老娘出来,老娘早死了,多活了这些年,富贵的日子已是享受过,老娘没被这富贵迷了眼,你就是有万贯家财,咱们娘俩每日还不是一粥一饭,想睡觉啊,一席即可。”
范正弘笑了笑,拍了拍老娘的手,显然心中已有决断,面上从容不迫,指了指地上装账本的箱子,笑道:“起家的本钱是郡主给的,我便把范家各地的宅院,田庄,还有家里几个库房的财资,都留给郡主。”
“至于这些生意,待我收拾了,再分给兄弟们,至于我的那份,自如我所言,便做个表率,捐给朝廷,赈济灾民吧。”
他这话一出,范家两兄弟,还有其他人对视一眼,到是一笑。
范家的宅地值钱么?
自然值钱。
可范家最重要的,自然是生意,日进斗金的生意。
范正云当即吵吵:“京城的粮行,要有我一份!”
范家是本朝最大的粮商,这粮行,自也是范家的根底。
范正弘点点头,好脾气地应了。
第四百九十二章 盈亏
范正云心里一下子就松了口气,大喜,连面上的疼痛仿佛也消散了好些,心下深感自家大哥就是敞亮,别看表面上做出一副看破世俗,抛家舍业的架势,可其实还和以前一样重视亲情。
如今大哥是完了, 得罪了人,在京城混不下去,说不得哪一日要吃了官司。
那老娘还不是要他照应?
除了他,还有谁能一心一意地伺候老娘?
大哥如今只能依靠他,连三弟都不成,三弟性子憨厚,实在有些笨, 担不起事。
除了大哥, 家里当然应该自己顶门立户。
一念及此, 范正云越发不依不饶,不光要京城的粮行,还要江南那几处,再点了名要京城几个日进斗金的布庄。
范正弘叹了口气,到有些为难,半晌还是苦笑道:“行,依着你,只以后别后悔,也别……恨大哥才好。”
范正义脸色都变了变:“‘范记米铺’要给我,那是我的,平日里都是我在照应打理。”
范正弘却是摇了摇头:“我自有东西给你,不敢说保你一生富足,至少也能过太平日子,阿义, 你不是做生意的料子,这些你就不要惦记了。”
霎时间,范正义就变了脸色。
范正云到是挺满意,只也忍不住摇头, 大哥这性子,说话就不知什么叫缓和周全。
他心里便是不打算分给三弟生意,打着都留给自己这个精明能干的弟弟,那也不好这般直说,完全可以先模棱两可地找个借口拖延一二,待之后自己自能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让老三自己改了主意。
范正云可没把这个三弟放到眼里,这些年,他糊弄老三比糊弄家里不到五岁的儿子还熟练,让他冲锋陷阵,他就冲锋陷阵,让他偃旗息鼓,他就偃旗息鼓,也就是大哥性子直,从来不会说俏话,旁人谁会跟这铁憨憨讲道理?先糊弄过去就是了。
一念及此,范正云就笑道:“老三, 你急什么, 大哥, 二哥难道还能亏待你不成?大哥你也是, 老三想要米铺也是应当,这几年他都在操持那些生意,更别说米铺掌柜的家里还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咱老三早就盯上了人家。至于你怕他不会经营生意也无妨,有我呢,难道还能让他轻易把咱家的生意做坏了?交给我便是。”
范正弘郑重地盯了他几眼,幽幽一叹,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那就分。”
盛账本的箱子一字排开,范正弘让手底下的人搬出个木牌,在上面糊了张纸。
就在这张纸上,有他这些年的所有成就。
范正弘目光落在纸面上,眼角忽然滚出两滴眼泪。
范家老二,老三两兄弟却是双目放光,尤其是老二,激动得浑身都发抖,盯着这张图垂涎欲滴。
范正弘看了他一眼,一份一份地把自己的产业分出来,连同账册放到老二和老三面前。
“周书吏,劳烦了。”
范正弘幽幽一叹,请了开封府的书吏过来,认真写了切结书,将产业一一分配妥当,交给两个弟弟。
“二弟,三弟,到了这一步,我便告诉你们实话,这生意不是你们想得那般,根本不赚钱的。”
范正云眼睛里露出几分贪婪,根本听都不听,冲过来仔细看了看契书,满脸喜色,当即便签了字。
不赚钱?
骗鬼去!
范家可是本朝数得着的粮商,会不赚钱?
范家两兄弟当即就签了字,范正云还意犹未尽地看范家剩下的那些生意,目光微转,笑道:“哥,这还剩下了起码一半,你当真都要捐——要我说,意思意思得了。”
范正弘古怪地看他一眼。
范正云忽然想到什么,嘶了声,忽然闭上嘴,只当刚才没开口。
范正弘轻笑了声:“诸位,范家剩下的还有酒坊四十一个,布庄并成衣铺子九个,海船三艘,庄子四个……老李,把资料送去给诸位看看,这些范某都拿出来扑卖,卖的钱款范某托了金府丞,户部的林侍郎,八贤王府的王长史做见证,捐出来以助朝廷赈灾所用,也算是赎罪。”
在场的一众客人面上都带了些喜色。
同样在京城做粮食生意的粮商郭阳,蹙眉道:“老范,你到底遇见了什么过不去的坎,搞成这样,要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你就开口,咱们相处这么多年了,别管平日里怎么竞争,到了要紧的时候,兄弟们彼此自是该拉一把。”
另外几个商人也纷纷点头。
不光是这几个商人,就是手下的人也纷纷道:“家主要怎么做,我们这等当下人的自然从命,只望家主无论去何处,都允弟兄们随行服侍,若家主一定要出家为僧,弟兄们也愿做个沙弥。”
范正弘的人缘确实好,他这人很是和气,与人交往从不看身份地位,但凡投了脾气,别管贩夫走卒还是高官显贵,相处时态度具是一般无二,所以他的朋友也是到处都是,遍布三教九流。
就是他的生意对手,对他也是佩服得居多。
就说刚刚说话的这郭阳,也做粮食生意,难免有些竞争关系,可前些年郭阳让人坑了,好好的一整仓的粮食,入库时分明好得很,隔几日再看,却都成了陈粮糙米,且好些腐坏变质,只能便宜卖给外头那些升斗小民嚼用,偏他收了定金,且都花了出去,一时焦头烂额,差点倾家荡产,就是范正弘伸出援手,及时借了他银子周转,又不要利息,这才勉强让他撑过这一劫。
不独是郭阳,受了他帮助的人不计其数,其中固然有些是只记仇不记恩,但大部分终归对范正弘很有好感。
郭阳哪怕也知道,范正弘恐是卷到了不得的事情里头去,此刻依旧真心实意地打算伸出援手。
范正弘笑了笑,正待婉拒,就听不远处传来一声痛骂:“胡说!怎么可能!这,这契书我不认!”
正是他弟弟范正云的声音。
范正弘叹了口气,目中隐隐露出几许悲意:“老二。”
一听他开口,范正云整个人都炸了:“大哥,你这是坑我!”
他猛地冲上前,甩出一叠厚厚的契书,“这都是什么?这般做生意,亏也要亏死的!”
第四百九十三章 得失
范正云此刻哪里还顾得上脸疼嘴疼,睚眦目裂,瞪着自家大哥,咆哮道:“每年以这样的价格供西北禁军?怎么可能!大哥,你你要害死弟弟?你故意签这些契书,究竟有何居心?”
范正弘摇摇头:“是没什么赚头,但也不至于亏得太厉害, 总归还是发得出伙计们的月俸,能维持得下去——”
范正云越听,心中越是怒火冲天,“我呸!若真认了你这些契书,我岂不是辛辛苦苦做上一年,全是为了这西军的肚皮?你真是黑了心肝, 连亲兄弟都坑骗!”
他低头翻了翻契书, 眼前直冒金星。
“还有这些,这都是什么!丰年收粮不降价, 灾年卖粮不涨价,都是立了公契,在衙门公证了的,你——你个疯子!”
做粮食生意,就是靠着丰年降价多收粮,多储存,灾年高价卖出去,这才能赚得盆满钵满。
接手生意之前,他满脑子的生意经,做了不知多少美梦,结果刚才迫不及待地一翻看账本,这才发现他大哥手底下掌着的,这些范家最大的,最要紧的, 他数次酒后自满地提起来的粮行,竟然是个无底洞, 是个大坑。
当即如晴天霹雳, 把他打得是心都凉了,鼻子一酸,范正云嗷地一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坐在地上,四肢朝天,疯魔乱舞,痛骂道:“范正弘,你个乌龟王八蛋,你坑骗兄弟,你混账,我草你八辈祖宗,活该你生不出孩子,活该你养别人的野种,活该——”
范正弘神色骤变:“闭嘴!”
众客人:“……”
范正义本来也愤愤,这会儿听他二哥这般一骂,他也懵了,茫然道:“二哥?你,你……这总不至于,骂大哥几句便罢了,别骂祖宗啊,那也是咱祖宗, 虽然咱不是亲生的,却是咱娘养大的,咱可是范家人。”
顾湘正同雪鹰说话,闻言终于抬眸看过来,莞尔一笑,冲范正云道:“不想要粮行了?也不想要海船?”
“……”
范正云讷讷不言,“我不认这契书。”
他显然舍不得到嘴里的肥肉。
范正弘定定地看了他一眼,神色发冷:“已是给了你,你想不认,也由你,只后果自负。”
范正云一愣,眼泪又狂飙。
他只是个商人而已,而且这些年有他大哥在头上压着,他也没做出什么成就,连商人都算不上大商人,如何敢同如狼似虎的西军作对?
那些武将是那么好惹的?
范正云又忍不住哭骂:“范正弘,你就是看不得我好,你个疯子,你故意的,你自己吃饱了喝足了,享受够了,赚了泼天富贵,如今你要倒霉还要拉我下水,你什么东西!”
范正弘低着头,木着脸,一言不发,顾湘脸上却一沉,冷声道:“你不会看看账本?从范记粮行成立,它就是不赚钱的。”
“从二十多年前起,范记粮行就是低价,甚至免费替朝廷运送粮草,支援边军。”
这等事当然不能传扬,一个商人,敢插手军中粮饷,让人知道,要招来多少是非,引来多少忌惮?
范家当然也不能公然做这件事。
事实上,若不是当初长荣郡主搭桥牵线,若不是郡主同当今陛下的交情,几可托付生死,这件事范家也做不成。
顾湘冷淡地扬眉:“都说我朝富贵,不缺钱,大军粮饷也不缺,可到底缺还是不缺,只有边军的将士知道。”
“且早些年我朝也是今日水灾,明年旱灾,富贵人家尚能支应,贫寒之地易子而食的事,也是常有发生,到是有许多地处,全赖范家粮行勉力支撑,遇到灾荒尽力救济,不敢说什么普济天下,可到底是救活了无数百姓性命,让许多人家不至于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可谓功德无量。”
顾湘声音徐徐。
在场客人们都愣了愣。
韩氏茫然地看了看台上,一时到无言。
她是世家女,自幼富贵,见过最贫寒的,也不过是自家庄子上的庄户,吃糙米,一块咸鱼能吃上半月之久。
这些都是她听使女仆妇们当笑话说给她听,她半信半不信,也不过一笑了之。
她从来没想过京城之外,有没有百姓衣不蔽体,有没有人一辈子不知饱是什么滋味。
现在她其实也不明白,范家这个众人皆知的富商人家,这些年在做的事,究竟是什么样的事。
只这一刻,她也不知为何,心里竟隐隐也升起些淡淡的,说不出的滋味,有些惆怅起来。
范正云哭得一抽一抽的,怒道:“呵,说的好听,我可不是范正弘那样的棒槌,我不做那样的傻子!你们说的到是热闹,好听,有本事你们去干这事,别推给我!”
顾湘一笑:“好。”
她这声清脆的很。
一出声,众人齐齐转头看过来。
范正弘也一惊:“小娘子?”
顾湘微微一笑,对范正云道:“我同你换如何?你哥把范家的田庄,京城的几处宅子都给了我,另还有些金银。我拿这些,换你手里的,如何?”
范正云一愣,显没想到天底下还有顾湘这样的白痴,忙不迭地就点头,死死盯着她:“可当真?”
顾湘笑道:“当真。”
范正云迟疑地皱眉盯着她看,细细思量许久,也没想出这里头还能有什么陷阱。
反正他手里的粮行也好,还是那条船,只要接了手就等于背负了沉重至极的负担,不光是不能赚,做白工的问题,那是一个弄不好,违了合约,就不知会闹出别的是非的事。
那些兵丁是那么好打交道的?
他自认为没多大的本事,坑骗个普通人也还罢了,可不敢在那些人眼皮子底下弄鬼。
一咬牙,范正云高声道:“要正经地签了切结书,衙门的人正好都在。”
顾湘点头。
范正弘目光迷离,也带了点哭腔:“小娘子!”
顾湘道:“范家的粮行若是给了你这弟弟,我看才是明珠暗投了,郡主与你们苦心筹谋几十年的事业,若是就这般毁掉,我们又如何能甘心?”
“做这些事,我能得到的,比我会付出的,可要多得多。”
第四百九十四章 敬意
整个范家园子静得落针可闻。
顾湘声音很轻。
她也并不多激动,就是平平常常地这般说了。
范正弘看着她,就是这一点平淡,让人心里热流涌动,浑身都烫起来。小娘子简单地说了自己的决定,她想这样做,并且丝毫不觉吃亏。
张老, 孙老他们脸上都有些诧异,转头看了看范正弘,张老长叹:“老范,你怎么……也不和我们说一声。”
这些年,范正弘一门心思钻营生意,尤其是粮食生意,早出晚归不说, 还出了几次海,每次出海都险死还生, 为了生意,范正弘和他们这些人都有些疏远。
孙老等人不是没嘲笑他,说他一门心思钻到钱眼子里去,又不见他花用,纯一守财奴。
现在想来,他这诸般辛苦,其实并没有为自己赚一点钱,怕是时常还要亏一亏。
幸亏他这些年也努力添了营生,粮食生意也不是年年都要亏,通常只是不大赚钱,亏也只亏在西军的粮草上,总归还是总能弥补一二。
只以范正弘的头脑,若肯一心一意地来做生意,怕是付出这般心力, 早赚了几辈子也花用不尽的家业。
孙老等人如今再回想往事,心里头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又是伤感, 又是有些骄傲。
范正弘摇摇头,苦笑道:“我算什么?”
沉默片刻,范正弘叹了口气,轻声道:“我有罪。”
若不是范正弘二十年如一日,为西军提供廉价的,足量的,上好的粮草,范家的车队也不会得西军等边军的信任,也不会得朝廷的信任。
如此,三公主便是掌控范家,也不至于做成了那些恶事。
“我这些年虽然把事情做了,可其实我这心里,并不明白我为什么非要这般做生意,只是诸般规矩都是当年郡主在时定的。”
范正弘笑了笑:“郡主的规矩,自然就是我的规矩。别说不赚钱,便是要卖命,总归也要卖。”
“当年我和我娘艰难得可谓只剩下半口气,若不是郡主, 我们根本没有活路, 不是我落草为寇,总有一日被砍了脑袋, 就是自己把自己给饿死。”
“现在看我范家,也算枝繁叶茂,宗亲寻了来,宗族也大,三亲六故忽然便冒出来一堆,我平日里也是高兴,我老娘一样开心,可我们娘俩都明白,现在我们有的一切都是哪来的,所以我就是帮郡主做事,家国大义太大了,我一介草民,不懂那些,我只知道郡主对我有活命之恩,这条命就是她的,她要我办的差事,我不问缘由,办好就是。”
范正弘眼泪都落下,“结果——却办成这样,竟还要累及小娘子辛苦,实在是惭愧!”
园内一众客人们,心情都有些复杂。
所有人沉默下来。
此刻,众人到是想起范家粮行多年来的名声。
很多年前世人就说,范家粮行做买卖很是公道,这丰年不压价,灾年不涨价的规矩,范家一直守着。
只那时候信的人不多。
更多人都当范正弘也不过是在作秀罢了。
如今商人们修桥铺路,给自己刷上一层大善人的名头,
不少商人脸上也隐隐露出些不以为然。不逐利的,还算个什么商人,那些个丘八的事,与他们这些商人何干,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也有些人虽自认为自己是不会干这等蠢事,心里却是明白的,至少范正弘所作所为,堪称君子。
能和他这样的人做生意,无论是什么生意,想来都能做得极踏实。
有些事,自己做不到,不代表就不知道这些事,这些人的了不起。
就在这般暖洋洋的太阳照耀下,大家不禁放下了那一点得失心,不去考虑利弊,只真心实意地赞了范家这位当家人几句。
这一回,但凡范家熬过这一劫,不敢说之后就能一飞冲天,至少无论继续做什么生意,大约都能事半功倍了。
不过众人可是一点都不羡慕。
那边范正云早不耐烦,也顾不上体面名声之类的东西,更不想听他这大哥啰嗦,忍了片刻就忍不住,冲过去盯着顾湘追问:“你当真愿意换?那咱赶紧的,别耽误事,快写了切结书。”
顾湘轻笑了声,点点头,就朝着开封府的人拱了拱手道:“劳烦金府丞。”
金府丞沉默片刻,郑重地颔首应是。
顾湘又对八王府的长史等人都行了一礼:“也望诸位做个见证。”
今天这一波三折,闹得可是万分热闹,此时谁都没有推辞的意思。
范家的生意,八贤王一直都很关照,他也知道些范家的底细,此次范家竟卷到如此惊天大案里头,八贤王知道以后,也是吓了一跳,心里却不信范正弘会做出这等事。
王长史叹了口气,看了看范正弘,小声宽慰道:“八王爷吩咐下官过来,本来是想问范公几句话,今日一见,下官觉得这话不必问了,还请范公安心,王爷早就发了话,若是你当真犯下通敌叛国的滔天大罪,谁也救不得你,但若这里头还有误会的地方,你也尽可以放心,八王爷可以保证,无论是谁想搅混水,他都绝不会放过!”
范正弘一愣,目中隐隐透出些泪光。
他回头看了看亲娘,再看看媳妇,又回头长久地凝视顾湘,心里忽然就平静下来,虽说范家遭此劫难,平日里他颇为照顾的亲族都缩头,两个兄弟又只知道钱财,但他身后到底还有母亲,还有贤妻。
小娘子站在眼前,亭亭玉立,通身的气派,胜过宫里那个假货无数,总归是郡主有福报,真正的凤凰,纵然落了难,也不是山鸡能媲美。
顾湘已很随意地把范正弘分给她的那些账本打开,推给范正云。
这回范正云留了个心眼,两只眼睛瞪得老大,恨不能把每一个字都看上十遍八遍。
看完不由蹙眉,白眼一翻,暗自咕哝:“就这些?”
其实光是现银就一万八千两,其它田产,宅院等固定资产,林林总总加起来也有个三四万。
只和范正云心目中的数目实在是差得太远,他不免失落不已,抬头冲着范正弘撇了撇嘴:“平日里摆出一副豪气模样,结果就这点家底?”
范正云长叹一声:“罢了,快签了契书,晦气。”
第四百九十五章 故事
范正弘看着弟弟,面上也露出些无奈,又有些慈爱:“老二,你脑子其实好使,也会做生意,只还欠缺一些心胸罢了,若能接了咱们范家的粮行, 也不是一定就维持不下去,我们范家,可是靠着粮行起家的——”
他不说还好,一说范正云就催促更甚。
顾湘莞尔,笑念了句:“看来我今日该破财。本还当难得幸运一回,天上能掉块馅饼的。”
说话间,她就上前要签契书,只又抬头,扬眉道:“只有你?你那位弟弟可要置换?”
范正云嘴角抽了抽, 根本不答,催促顾湘赶紧画押:“你管这些作甚,快些,快些。”
顾湘微笑,举目看去,却见范家老三脸上茫然,盯着他大哥,嘴里念念有词,也不知在想什么。
她也不多事,很郑重地签了契书。
这契书有官府做公正,一式三份,除了她和范正云外,还有留一份在官府存档。
一签完,那就板上钉钉,绝不能反悔。
范正云收好契书,一言不发, 招呼手底下的人匆匆过来, 搬上自己的东西调头就要走, 好在还知道跟他娘说一声:“娘你安心住着,要吃什么,要玩什么都跟我说,找老三也行,什么都不用担心,老大抠门,没给我留下多少值钱的物件,好在我还饿不着老娘!哼。”
范家老三,讷讷半晌,却是没肯放弃手里的范记米铺。看他大哥的表情,反而和往常有些不同,轻声道:“哥,没想到啊!”
他也没说自己没想到什么,支吾了几声,丢下一句:“娘那儿你放心,嫂子那儿你也放心,我,我会照顾好。”
说完,转身抱起账册箱子,撒腿就跑。
范正弘笑了笑道:“小娘子别见怪……我这两个弟弟就是普通人, 有点贪财,也有些贪心,可其实,并不是恶人。”
他回头看了眼剩下的箱子,笑了笑,“现在也不是说这两个笨小子的时候。”
顾湘抬头看范正弘精神抖擞地开始准备拍卖他剩下的家产,连开封府的书吏都加了好几人。
捐赠这事,也并非上下嘴皮子一碰,只说一声就算完了的,后续的手续,麻烦的紧。
顾湘打了个呵欠,雪鹰就上前一步,往她身上披了件斗篷。
斗篷上身,肩头顿时沉了沉,顾湘愣了下,眨了眨眼,回头看过去。
雪鹰笑道:“我觉得还是很有些必要。”
顾湘:“……”
太阳照下,晒得人口干舌燥。
园子里一干看了半晌热闹,又等了许久的客人们,却是一下子精神起来,盯着范正弘旁边的纸牌仔细研究。
不过研究得起劲的,还是京城二三流的人家,真正消息灵通的豪门大户早得了消息,心中早有定计,此时个个胸有成竹。
不少家主都是闲坐一边,喝茶品茗,只让手底下得用的管事参与竞拍罢了。
左右杂耍的人早就退下去,不过戏台子上,邹老头抱着把胡琴,依然吱吱呀呀地拉着胡琴,拉一段胡琴便要说一会儿书。
范家老夫人领着儿媳妇,抱着孙子,神态惬意,丝毫不见忧虑,时而点头,时而摇头,时不时地还要点评上几句。
“这句话说的好啊,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这话是谁说的,当真是说得好。”
此时邹老头没再讲什么鱼目混珠,鸠占鹊巢之类的故事,反而讲起《开封探案手札》来。
这《探案》一书,如今已经在京城各大书肆出售,好些茶馆酒肆的,都请了说书先生来说此书。
真论进展,有些茶舍说书的进展,到比顾湘食肆里说的更快些。
顾湘家食肆节目多,大部分时候都是让客人们自己上去热闹,除了这邹老头,大部分时候也是老狗,秋丽她们兴致起来,爬上去说上一段,而且各自还爱挑自己喜欢的情节去说,从不按照顺序。
自从这书进了京城,到是别的茶馆酒肆,请的说书先生更专业,说的也更专业。
邹老头显就是个行家,只顾湘听了几句,便眨了眨眼,回头问雪鹰:“这一段真是我写的?”
雪鹰:“……”
她忽然心里惊了一下,蹙眉沉思道:“我的使女技能,果然还有进一步增强改进的地方。”
自家小娘子问的问题,她居然有不知道的,偏这等事完全可以避免,若自己当真对主人家的事,巨细无遗,都了解清楚,自然能给出答案。
顾湘仔细想了半晌,摇了摇头:“我没写过。”
如今她写得算是大长篇,顾湘能记得每一个故事大体的情节,可要说所有的细节,她就是记性再好,那也记不住的。
这会儿邹老头说的故事,案子到是知道,是一桩因嫉妒而起的杀人案,华彩段落应该是不在场证明的手法。
凶手为自己准备了完美的不在场证明,拉了满朝的官员,还有官家亲自给他做证人。
案发时,凶手正在进行殿试。
因着把这段不在场证明尽量合理化,顾湘很是费了一番心神,所以她对这一节记得颇清楚,绝对没在这里面写什么凶手其实知道了一事——他现在的身份,并不是他的,而是那个寒门出身的被害者的。
当年也是机缘巧合,这凶手的母亲,利用了一位贵妇人的好心,做出了偷龙转凤之事。
二十五年过去,当事人都长大了,凶手在外头见到了他爹长得一模一样的一个人,刻意调查后终于发现深藏其中的秘密,于是便动了杀心,杀人毁尸。
顾湘:“……”
旁边几个和她一样闲,同样在听说书的,京城廖家的张夫人显然已听过这一段,正兴奋地同旁边的手帕交议论。
“这老先生说的好,比昨日我在樊楼听得要入味。”
顾湘:“……樊楼都说上了?”
她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渍,幽幽一叹。
在这样的时代,杀人是个好法子,若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死上个把根本不会有人放在心上。
又无什么dna检测,人只要死了,便轻易不会有人发现真相。
说起来,原主能活到十五岁,自己能活到如今,是不是该庆幸某些人的手段不够残酷?
此刻,扑卖已结束,范家的事,也差不多是了结了七七八八。
第四百九十六章 深宫
皇宫
延福宫,好球阁,卧蚕亭内。
亭四角都挂了珠帘,珍珠个个拇指肚大小,圆润闪亮,清风吹拂,微微摇晃, 晃得人眼睛都生出些霞光。
两个青绿衣裙的小宫女捧着香,悄无声息地进来,在石桌上安置香炉,点了蜜香。
这种香是宫里最近正流行的香,散发着一股清新自然的蜜桔甜香,味道淡淡的, 沾在衣裳上却是久经不衰,因着以奇楠沉香为底料,用料颇为名贵, 说是宫里流行,也不过是张美人等几位宠妃,还有几位公主处常用而已。
“香薰一刻钟就快些收了,咱们三公主不爱太浓的味。”
旁边站着的嬷嬷轻声交代了两句,两个小宫女连忙应是。
嬷嬷检查过坐垫,桌上的瓜果点心,旁边摆的奇石摆件,连珠帘的珠子大小匀称不匀称,是不是光洁都检查过,这才点了点头。
“三公主已歇过晌,等下或许要过来,你们莫要吵闹, 惊扰了公主,有你们好看。”
嬷嬷说的到是轻描淡写, 两个宫女却吓得脸色煞白, 连道不敢。
待嬷嬷走得远了, 两个小宫女总算松了口气,忙取了帕子拭了拭汗,又彼此帮衬着涂抹些香膏。
宫里娘娘们都好洁,闻不得异味,偏她们日日都要劳作,动不动身上便起汗,出汗就不免有味,虽则世人都觉得美人流汗也是香汗,可这可不能当真。
为了当差方便,宫人们自是要用些旁的法子。
两个小宫女一边涂香膏,一边计算时辰,仔仔细细守着香炉,馨香袅袅,随风而至。
一阵风吹过,日头的酷热仿佛散了些,两人面上都不禁流露出些许陶醉。
“寇姐姐,我想问问……”
“别问。”
年纪小一点的小宫女云香刚一开口,旁边的寇玉珠便给她堵回去。
云香一怔,登时白了脸色。
寇玉珠叹了声,她知道云香想问什么,前几日云香的小姐妹玉桂正好轮到去清理三公主的卧室,结果一去不回, 后来就传来消息说是玉桂从三公主那儿求了恩典,出宫成亲去了。
这事传扬开,到有不少小宫女羡慕,也说三公主心肠好。云香却是懵懵懂懂,实在不明白,自家好姐妹怎都不同她说一声就出了宫,前几日两人分明还在商量,要多攒些银钱,想去找许嬷嬷拜师,学点针线上的本事,将来出了宫也能谋条好生路。
云香和玉桂都是让家里人卖了,辗转卖到宫里的,在外头根本无甚牵挂,也没想过出去。
寇玉珠心情复杂地看了眼云香。
外头的人不知道,她们这些在延福宫久了的宫人却是知道的,但凡有哪个宫人犯了规矩,都是被人拖走从此不见踪迹,只消息传不到外头那些小宫人耳中,传到他们耳中的必然都是些天下太平的消息。
寇玉珠自己是不可能了,却是目光四下里一转,压低声音劝了云香两句:“其实出宫挺好的,以后要是有机会,寻个门路出宫去吧。”
“再不济,何苦在这些地方熬着,御膳房之类的地处不是很好?还能学些手艺。咱们宫女将来总有出宫的一日,宫外的日子也不好过,有门手艺傍身,总归能得一口饭吃。”
说话间,寇玉珠耳唇一动,略一侧目,就见已有宫女撑着伞,送三公主过来。
她忙一扯云香,两人便轻手轻脚地收起香薰,迅速退了开去。
三公主这几日都到卧蚕亭读书品茗,从不要人侍候,也不留人在身侧,一众宫人都要避开。
赵畅抬眸看了眼天边,并未看到两个心怀忐忑的小宫女,略勾了下唇角,把手中的书册展开扣放在膝上,伸手取了茶盏品了一口。
她其实不爱喝茶,茶汤再香,于她来说也过于浑浊刺激了些。
赵畅自小吃的用的都十分精细,或许也正因这个,她肠胃并不好,每次看御医,御医也不过给她开些太平方,吃了治不好病,总归也治不坏病。
宋嬷嬷总觉得正是种种缘由,有时候她难受得厉害,就偶尔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做点违背她这温柔大度性子的事来。
若是谁犯在她身上,让她拿来出了气,宋嬷嬷只有更心疼她。
赵畅一笑,眼神凉得很。
就像很多人发脾气会随手摔个瓶瓶罐罐似的,她发脾气杀人,又和那些砸了瓶瓶罐罐的有何不同?
宋嬷嬷便这般想。
她也这般想。
宫里的这些个宫人,论起价值,还比不上那些瓶瓶罐罐,廉价的紧。
赵畅笑了笑,又低头去看膝盖上的书页,眼神越发凉。
《开封探案手札》印得颇精致,入手沉甸甸的一册,字迹也清楚,印的人显然花了心思。
赵畅把那段‘鸠占鹊巢’,细细地又看了一遍,倏然就笑起来:“原来如此,原来——我果然是走错了一步。”
旁人看这书,看到此节,只去看凶手的狠辣阴险,唯独她,看得却是凶手的果决利索。
哎,猫戏老鼠是个好游戏,只把老鼠吃掉,对猫来说才是最好的选择。
只可惜,她明白的时候,老鼠却披上了一层老虎皮,事情便不好办。
赵畅知道,这书已在京城流传了许久。
“虽说这现实不是书中,事情难办得多,不会如书中这般顺利,但我果然还是错了。”
赵畅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身世的,其实连她自己都忘了,只记得她那日听到宋嬷嬷在佛前说这件事时,她心里就恍然大悟。
啊,原来如此。
那天晚上她就问宋嬷嬷,能不能给她讲讲宫里都有什么法子杀人?
宋嬷嬷以为她是害怕,劝慰她许久,也和她说了好些话,说她会保护她,还告诉她怎么防备那些杀人于无形的手段。
赵畅听了半晌,到真有些被吓到。
一个孩子在宫里原来想活着这么难?她想了想,就没动手杀宋嬷嬷,宋嬷嬷是个妥帖人,这些年都把她护得周全。
后来她就这么长大了。
赵畅摸着书皮,神色冷淡地轻轻将书投入炭盆里。
“我的东西,谁也抢不走。”
第四百九十七章 幸运
顾湘带着雪鹰和秋丽等人,一边整理自己新得的这一箱子资产,一边去看范正弘那份扑卖出去的家产清单,不禁一笑道:“竟都是稍稍溢价卖出去,看来,咱们京城的老少,还挺深明大义。”
范正弘也笑道:“天子脚下, 首善之地,自是如此。”
今日范家这些家产还是开始扑卖,有意参与的客人们各自写个价格投入箱中,价高者得。
这主意放到平时极好,只此时范家的客人们大部分都是联络有亲,且心思清明, 自是私底下彼此先商量妥当,再来参与扑卖。
不过, 或许是范正弘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曝光以后,众人也是心情激荡,纵然商量,给出的价格却着实不低,甚至比市面上的价格还要高一些。
顾湘看着满园客人面上隐隐露出的喜色,也是一笑。
显然,虽然溢价买的,可其实客人们心里也颇满意。
范正弘拿出来扑卖的那些个铺面,生意,都极优质,全是摇财树,别看他们出的价比市面上高些,可这些好生意, 一向有价无市,生意人谁又傻?生意赚钱的不行,好好的摇钱树,只要捏在手里一辈子衣食无忧的,若不是逼到一定的份上, 谁舍得卖?
这可都是能传家的好东西, 各大家族,但凡是宽裕些的,都只有收,没有卖出去的道理。
此时园中气氛比刚才好了不少,众人都放松下来,不至于像往日筵席那般笑闹,到底也是亲朋故旧能凑到一处,一边听台上老邹头信口胡言,一边八卦下今日种种。
短短一日内发生的事,足以让他们连说上一个月,也还觉新鲜了。
除了范家这位家主,大家印象最深刻的,无疑便是顾湘。
顾湘的身份瞒不住人,此时在场的客人们对她都颇好奇。
王家的张夫人就没忍住,抬头问坐在她对面的韩氏:“这就是你那特别的小姑子?”
张夫人仔细打量了下顾湘的眉眼,心里到升起些羡慕来。
“长得可真好,要是我闺女能赶上她这相貌,我还愁什么?而且不光是长得好,还有本事得很。”
“哎, 我家那闺女, 连让她一个人去一趟郊外的庄子,我都不能放心,带着下人也不敢让她去。她若能有这位三分的本事多好?”
张夫人和韩氏算是姨表姐妹,自家闺女是什么德性,韩氏也知道,她也不在乎揭一下自己的短处。
韩氏却看向顾湘,心不在焉的紧,时不时抬头向外看上一眼,脸色苍白,连嘴唇也隐隐有些泛起些青色。
她脚下迟疑,皱了皱眉,终究摇头:“哎,顾不上了。”
刚才她本想离开范家,结果走到后门处,却撞上件事,前头江南姜家的那个二公子,不知是觉得无聊,还是有什么事,就也逃席出来,看样子打算离开,可一出门,就让两个家丁打扮的堵住嘴拖到了车上。
范家门房的人早被绑了。
韩氏当即吓了一跳,赶紧躲在假山后面,好歹躲过一劫,她躲了半晌,听外头那堵门的煞星暗中驱赶外头的百姓才知,这些都是大理寺的人,正要捉拿范正弘,以及其共犯。
范正弘通敌卖国,已有实证。
韩氏看外头的架势,怀疑整个范家如今已是里三层,外三层,被包围得水泄不通,连只蚊子都飞不出去。
听他们的意思,但凡是不知情的客人,只要不阻挠,老实躲在一边,待这事结了,自然平安。
她一想,范家来了这些个客人,其中多是大户人家,范家这等豪商,虽是商人,可地位实在不低,能成为范家座上宾的,最起码也要是李家,韩家这等二三流的人家才是。
这些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在,大理寺的人哪能不顾及?
她思来想去,便老老实实又回来坐着。
“哎!”
顾湘同范家,同范正弘的关系似不寻常得紧,这回也不知会不会受连累。韩氏思来想去,终归是不想趟这摊浑水,心里抽了抽,眉心跳动半晌,韩氏心里也是一怒。
自从环姐入京,便一直都自行其是,没有半点家族观念,这若真惹出滔天大祸来,对李家多少都有些影响。
韩氏一想到此,心里头就厌烦的厉害。
顾湘可不知韩氏那点小心思,她试了试,实在没法子躲着雪鹰的视线把肩膀上的斗篷给脱下来,也只好放弃。
刚刚虽说吃了老夫人的寿宴,但那时心里有别的事,吃得不好,此时范正弘已重新收拾了筵席,宾客们纷纷落座,再看桌上家常而简陋的菜色,客人们心里却是别有一番滋味。
范正弘亲自端了一碗长寿面过来,奉到他娘亲眼前:“娘,这碗长寿面,我亲手做的,祝您老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范老夫人满脸的笑:“好,好。”
她连忙伸手去接,结果一伸手,只听哐当一声,她心下一惊,手底下就松了松,砰地一下,面碗砸在地上。
汤面滚了开来,白烟氤氲而上,旁边的摔了碗碟的使女整个人都瘫坐在地,嘴唇瑟瑟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
范老夫人看了她一眼,又看看地上的面,笑容渐渐收了,眉眼倦怠地叹了口气:“看来啊,老太太我这寿数,真是到了头。”
范正弘心里一颤,眼睛发涩。
他娘一直表现得乐天知命,从没露过愁绪,可实际上……就这短短时日,他娘的头发白了大半。
这一整日,他娘都在硬撑着,只这一碗面落地,她老人家终于撑不住,眉眼间流露出痛楚和绝望,心里那口气一下子便泄去。
范正弘心口绞痛,闭了闭眼,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
“老夫人可真幸运。”
顾湘却忽然一笑,“这面可吃不得!”
她声音清脆得很,婉转动听,老夫人愣了下,顾湘便笑着重复了句:“这面不大干净,而且,老夫人您老人家过寿,当然要吃我这个正经厨子做出来的长寿面才行。”
说着,顾湘就当真进了厨房,不多时,厨房里就倏然冒出一股浓烈的鲜香味。
咕噜噜。
范老夫人腹中滚动,忽然就有点饿了。
第四百九十八章 牛肉
顾湘轻笑:“幸好厨房的高汤熬煮得到位,要不然可做不了这般快。”
这面要想好吃,还是那句话,汤底最要紧。
顾湘调味技能一流,可若是底汤就不够好,她再能调味,也不可能把癞蛤蟆给变成天仙。
范家厨房的高汤就煮得不坏。
顾湘双手捧着托盘, 上面是一碗香喷喷的长寿面,放在范老夫人面前。
范老夫人眨了眨眼,深吸了口气,只觉一股热意从喉头涌入脏腑,喉咙动了动,吞了口口水。
“好香!”
周围一众客人,频频侧目, 一时间议论声嗡嗡而起。
“这香味可真是……”
“让人嘴馋, 眼馋心也馋。”
“虽然都是些羊骨, 牛骨熬煮的,但贵府的厨师可真有些本事,火候掌握得好,选的食材也好。”
顾湘轻笑道。
范正弘脸上有些发红,既是感激,又是感叹:“竟让小娘子为我娘做这些,真是……”
他顿了顿,又笑:“小娘子可是金厨,若想动一动手艺,也该寻些珍贵食材来做才是。”
孙老等人也纷纷点头:“下回商队再出去,必为小娘子留心,啊,小老儿记得去岁有个小的出海,好似得了一条老大的大海鱼, 光剩下的骨头架子就大如龙骨, 若能带回来给小娘子, 必是一道好食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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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湘轻笑:“幸好厨房的高汤熬煮得到位,要不然可做不了这般快。”
这面要想好吃,还是那句话,汤底最要紧。
顾湘调味技能一流,可若是底汤就不够好,她再能调味,也不可能把癞蛤蟆给变成天仙。
范家厨房的高汤就煮得不坏。
顾湘双手捧着托盘,上面是一碗香喷喷的长寿面,放在范老夫人面前。
范老夫人眨了眨眼,深吸了口气,只觉一股热意从喉头涌入脏腑,喉咙动了动,吞了口口水。
“好香!”
周围一众客人,频频侧目,一时间议论声嗡嗡而起。
“这香味可真是……”
“让人嘴馋,眼馋心也馋。”
“虽然都是些羊骨,牛骨熬煮的,但贵府的厨师可真有些本事, 火候掌握得好, 选的食材也好。”
顾湘轻笑道。
范正弘脸上有些发红,既是感激,又是感叹:“竟让小娘子为我娘做这些,真是……”
他顿了顿,又笑:“小娘子可是金厨,若想动一动手艺,也该寻些珍贵食材来做才是。”
孙老等人也纷纷点头:“下回商队再出去,必为小娘子留心,啊,小老儿记得去岁有个小的出海,好似得了一条老大的大海鱼,光剩下的骨头架子就大如龙骨,若能带回来给小娘子,必是一道好食材。”
顾湘轻笑:“幸好厨房的高汤熬煮得到位,要不然可做不了这般快。”
这面要想好吃,还是那句话,汤底最要紧。
顾湘调味技能一流,可若是底汤就不够好,她再能调味,也不可能把癞蛤蟆给变成天仙。
范家厨房的高汤就煮得不坏。
顾湘双手捧着托盘,上面是一碗香喷喷的长寿面,放在范老夫人面前。
范老夫人眨了眨眼,深吸了口气,只觉一股热意从喉头涌入脏腑,喉咙动了动,吞了口口水。
“好香!”
周围一众客人,频频侧目,一时间议论声嗡嗡而起。
“这香味可真是……”
“让人嘴馋,眼馋心也馋。”
“虽然都是些羊骨,牛骨熬煮的,但贵府的厨师可真有些本事,火候掌握得好,选的食材也好。”
顾湘轻笑道。
范正弘脸上有些发红,既是感激,又是感叹:“竟让小娘子为我娘做这些,真是……”
他顿了顿,又笑:“小娘子可是金厨,若想动一动手艺,也该寻些珍贵食材来做才是。”
孙老等人也纷纷点头:“下回商队再出去,必为小娘子留心,啊,小老儿记得去岁有个小的出海,好似得了一条老大的大海鱼,光剩下的骨头架子就大如龙骨,若能带回来给小娘子,必是一道好食材。”
顾湘轻笑:“幸好厨房的高汤熬煮得到位,要不然可做不了这般快。”
这面要想好吃,还是那句话,汤底最要紧。
顾湘调味技能一流,可若是底汤就不够好,她再能调味,也不可能把癞蛤蟆给变成天仙。
范家厨房的高汤就煮得不坏。
顾湘双手捧着托盘,上面是一碗香喷喷的长寿面,放在范老夫人面前。
范老夫人眨了眨眼,深吸了口气,只觉一股热意从喉头涌入脏腑,喉咙动了动,吞了口口水。
“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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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香味可真是……”
“让人嘴馋,眼馋心也馋。”
“虽然都是些羊骨,牛骨熬煮的,但贵府的厨师可真有些本事,火候掌握得好,选的食材也好。”
顾湘轻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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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湘轻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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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九章 弩箭
微风袭来,阳光照得人眼晕。
几乎所有宾客的视线都落过来,顺着短刀向上看,就见一穿着普普通通衣裳,相貌也平常,只做商贾打扮的年轻男子,一手吃弩弓, 一手拿挂篮。
众人一时没回过神。
好些人仔细一想,也没想起这人是谁。
范家邀请的客人不少,还有好些人不请自来,到也进了门,范家人的性子向来不坏,如今老夫人寿宴, 但凡有人提着礼物登门道贺, 肯定不能拒人于千里之外的。
只通常来的人,便是不熟悉,至少也知道。京城说大很大,可说小却也很小。圈子就那么大,彼此之间多多少少都有些联系。
眼前这个却是全然陌生,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他是谁。
而且这刀……
范家老夫人过寿,大家都是来道贺的,谁会身怀利器?
这商贾模样的人嘴角抽了抽,额头渗出两滴汗珠。
范正弘神色一肃。
周围各个角落暗藏的好些人齐刷刷抬头,假山旁边正啃一块饼子的中年男子,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这蠢货!”
只想到刚才那炖牛肉的味道,他砸了咂嘴,心里到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
平日里这厮就好吃,如今为了这样的吃食发癫,闹出这等事来, 道理上很说不过去,情理上到还算说得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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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这个却是全然陌生,众人面面相觑, 谁也不知他是谁。
而且这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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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正弘神色一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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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蠢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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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里这厮就好吃,如今为了这样的吃食发癫,闹出这等事来,道理上很说不过去,情理上到还算说得过去。微风袭来,阳光照得人眼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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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家邀请的客人不少,还有好些人不请自来,到也进了门,范家人的性子向来不坏,如今老夫人寿宴,但凡有人提着礼物登门道贺,肯定不能拒人于千里之外的。
只通常来的人,便是不熟悉,至少也知道。京城说大很大,可说小却也很小。圈子就那么大,彼此之间多多少少都有些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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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里这厮就好吃,如今为了这样的吃食发癫,闹出这等事来,道理上很说不过去,情理上到还算说得过去。
第五百章 速度
商人打扮的那人一句话没说完,惊见此等变故,一口气憋回去,呛咳了几声,瞠目结舌。
“神啊!”
旁边一矮胖的客人一屁股坐在花丛里,被扎了一腿的刺,愣是没有察觉, 只盯着那些弩箭发呆。
客人都如此,动手的这些人更是有些,几乎要乱了方寸。
这时节与现代不同,这时代的人对鬼神之说,可谓十分相信,每逢家有大事, 必要扶乩。
如今看到这般不可思议的情形, 怎能不心神震动。
‘大理寺’这些官差,其实也不是没见识, 有些也想到可能是什么戏法一类,但顾湘身形纤细,弱不胜衣,一身衣衫也轻薄飘逸,肩上的头蓬不过是白色绣碎花,前头镶了一圈狐狸毛的寻常斗篷而已。
就这样的斗篷,平日街上一见一堆,布料略挺括,挡风效果好,除此之外并无其它。
再者,若是有磁石,他们进园子时便该有反应,且得是什么样的厉害东西,才能把这些弩箭和兵刃都给收走?
有时, 这些事实经不起细细思量。
越想越让人心惊胆战。
园内登时一静,燎起来的大火像倏然浇了一盆子冰雹,瞬间就熄了, 只有一丝余烬。
‘大理寺’的这些官差,瞬间警惕,死死盯着顾湘,心神动荡。
客人们更是劫后余生,怔怔地看着顾湘。
韩氏心口扑通扑通狂跳,吐出的气息都有些不稳,她早听说家里这环姐是个厉害的,也见过她们主仆在宴席上的风采,可和今日绝不一样。
此时韩氏看着顾湘,这么多‘大理寺的官差’堵在周围,所有人都心惶惶,她的身上却看不出任何焦虑害怕,只娥眉微扬,眼睛稍稍睁大了些,似乎和刚才的表情不同,面上似笑非笑的。
韩氏也说不好,只是她想,恐怕从此之后, 自己再想起环姐,再提起环姐, 便绝不敢如往常那般轻松自然,甚至就是此时,她都有些不敢直呼其名。
顾湘自己其实也吓了一跳。
她没想到雪鹰这斗篷的威力竟这么大。
“明明上一次就是变个戏法罢了。”
前几日顾湘他们在‘顾记’玩游戏,雪鹰就表演了一回蒙眼接飞镖的绝技。
唔,应该也不算绝技。别说蒙眼,就是睡着了,雪鹰接几个飞镖都不算新鲜。
不过雪鹰还能让家里的马,家里的驴子,家里手无寸铁的小丫头,连锅都拎不动的小小子,都能蒙眼接飞镖,这就比较神奇了,顾湘心下都好奇得很,特意问了雪鹰才知,是她设计了一个小小的磁石机关,堪称傻瓜式操作,作用范围也极广泛。
更难得的是机关比较琐碎,数量较多,虽然有些份量,却颇为细巧,很不起眼,方便携带。
顾湘的斗篷里就安了这些机关的加强版,外表根本看不出异样,除非上身穿一穿。
这回雪鹰大约在斗篷上加了很多小机关,份量十足,搭在肩膀上都觉得整个斗篷沉甸甸的,压得人脖颈都跟着有些胀痛发麻。
顾湘笑了笑,轻轻甩了下斗篷,弩箭落了一地。
也就是这么一接一落的工夫,雪鹰顺手从地上捞了一个桌腿当剑,一‘剑’横扫而出,也不过就是刹那而已,‘大理寺’这些所谓的官差便横七竖八地倒了下去。
有几个飞起来挂在树桠上。
有几个一头栽在花丛里,倒插葱一般变成了一盆花。
还有几个落到水池里吐了几个泡泡就沉了底,还是雪鹰考虑到口供的问题,顺手又拍了拍水面,把几条‘死鱼’掀上来扔到草地上去好好晒一晒太阳。
能不能晒成咸鱼,那谁也不知道。
顾湘忍不住轻轻吹了声口哨,眼睛里光芒溢出:“真漂亮,这剑法叫什么名字?”
雪鹰:“……”
她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也只讷讷道:“横扫落叶剑?”
顾湘:“……”
雪鹰:“……扫风剑?呃,飘雨剑?”
顾湘:“……”
雪鹰眨了眨眼,她这招就是以前赶上个刮风下雨天,出外赶路,偏又没拿雨具,就顺手创出一招剑法来挡风遮雨用。
谁还会给起名字?
看来,她又该加一条使女都该学会的技能。
必须随时为自己的剑法招式想出个漂亮名字来,哄得自家小娘子开心,才算合格。
雪鹰暗暗叹了口气。
她的剑法,好像只有当初打基础的时候,从一个老师父那儿学了一套雪山派的基础剑法,就叫雪山剑法,别的成套的,有名的剑法就再也没了。
她天分高,习武从来是过目不忘,举一反三,尤其是剑法,平日里最是擅长。
其实,她到并不是真的就特别喜欢剑,只是当初想用兵刃,后来从一个打她注意的江湖人手里夺了把剑,之后便一直用了下去。
用熟了剑,再用别的兵刃就总感觉不顺手,以后再打人便一直用剑了。
如今她总爱背着的这把剑,是后来的战利品,从她仇人手里夺的,特别有名气,叫‘龙源’,也特别好用,就是拿来砍柴,切菜,削水果,竟都是十分顺手,而且怎么用都用不钝。
雪鹰今天没带剑,以前她陪自家小娘子参加宴席,从来要带着自己的剑,反正都用布包包着,别人也看不出,她又是个女子,显少有人计较,更没人去检查她随身之物。
可现在不同,雪鹰也算有些名气,很多人知道她身怀利器,顾湘和她商量好久,才劝她跟着出门到某些场合,暂时把她的剑留在家里。
就说今日,人家老夫人过寿,顾湘登门拜寿,身边使女背上背着把剑……
怎么说也不大合适。
雪鹰想到此,又是一叹。
小娘子还是不明白,这个京城在她眼里就是步步杀机,处处危险,这世上的险恶寻上门时,从不会提前打个招呼。
雪鹰一边想,一边在园子里转了一圈,只提着一根桌腿,就把满院的危险人物都给打包收拾妥当,直接卸了浑身上下几十处关节,保证就是那些懂关节技,能自己正骨的也恢复不了。
好几个尚没暴露的,所谓的‘大理寺’官差也让她搜出,连带着其它几方只想打探情报的势力也倒了霉。
“这速度……”
孙老瞠目,他的刀都没从袖子里掏出。
第五百零一章 快活
“这速度……”
李生也是瞠目结舌。
赵瑛默默把信号筒子塞回袖子里,沉默地注视雪鹰,看着雪鹰把手搁在顾湘的肩膀上给她揉肩,偶尔低声凑在自家小娘子耳边说两句话,顾小娘子的眉眼便舒展开,露出个漂亮的小酒窝,眼睛眯起, 满脸畅快。
“……”
李生笑道:“其实英雄救美这种事,也不一定非要在这等大场合用,只要有心,什么时候不能英雄救美啊。”
但凡是有英雄,有美人,想英雄救个美,就是大家都乐见其成的事,没必要因为一次挫折, 便要失落难过的。
李生似模似样地劝了自家公子爷好几句:“……噗嗤!”
最后还是没忍住。
“咳咳。”
别人不知道, 他可是知道的,他家公子为了这回能好好地完成一次英雄救美,做了不知多少前置工作,付出了无数的时间和精力,还有好几个晚上半宿把自己拉起来商量计划。
那个劲头,李生都怀疑自家这位公子是盼着赶紧出事。
他查眼下这桩差点没要了他的命,也让自己还陷在里头出不来,不知道会有多少个九死一生的大案子,也没有现在这股子精神气。
李生却是忍不住又笑起来。
抬头看着顾家小娘子,李生的目光也不禁流露出些许的温柔。
顾湘脚下一踢,踢起一把弩箭握在手中。
赵瑛登时蹙眉,向前走了一步,只还没过去,就听顾湘银铃般地笑了几声:“这弩箭有点意思。”
顾湘转身给旁边的范正弘看了看:“讷。”
范正弘怔了下, 叹道:“箭的用料不错。”
“嗯,就是做工差些, 有点杂。”
顾湘笑道, “乍一看和军中用的差不多,但仔细看,尺寸大小都有毛病。”
当初在勇毅军,顾湘可是认真观摩过弩弓弩箭,虽说勇毅军不是禁军,但也有些禁军的制式装备。
别看是女子,但人都在勇毅军中了,又怎会不好奇这些?
顾湘又道:“若真是大理寺的官差出来办差,手里提着弓弩到不稀奇,但见人不让人说话就先招呼上弩箭,那这事可大了。”
“还在箭头上沁毒,呵,若真是这样的做派——”
顾湘一扬眉,神色隐隐有些冷。
这种冷,到是挺好看的。
李生吐出口气,侧头看了眼和木头桩子一般的赵瑛,轻轻叹了口气:“顾小娘子啊,你多看看我家公子,说不定还真就喜欢了?”
他的公子确实有时候不像个好人。
可他其实天生有英雄气, 天生有正义感。
李生垂下眉,忽然想起一桩旧事,那年他在杨大统领门下习武,因为他是世家子,父祖皆名儒,从来是文士,两个师兄便对他有些芥蒂,到也不是真正明着便欺负他什么的,就是总爱漫不经心地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
他喜洁,每日爱洗澡,师兄就同师杨大统领他们说,李生大概是现咱们屋子里的床铺不够干净,到底是贵胄公子,还是该让人家带个小厮,使女什么的过来,毕竟与他们不同。
还有师兄们约好了一起去吃酒,没通知他,他便没去,到了师兄口中就是他当然要傲气些,不想同那些粗汉子打交道也寻常,还让所有的师兄们都不要介意。
这样的小事很多很多,李生那时年纪小,脸皮也不像如今这么厚,心里便难受得很,只拼命忍着不肯说出去,装作不在意。
那时候,自家公子身上已经是一摊子的事,大事。可他竟还发现了自己情绪上的不正常,知道了这些事。
到现在,小十年都要过去了,李生却还记得,公子专门把他叫到眼前,花了足足好几日的工夫来教导他怎么应付这些事,怎么处理自己的情绪,还带着他去杨大统领那里,郑重其事地解决这个问题。
李生的目光柔和下来,好像那时候,他家公子的心就挺脏的。
因着他那两个做得最过分的师兄虽是一脸客气,却是半点不肯认自己有错,一口一个不过是个玩笑,师兄弟闲话说笑而已云云。
公子当时也只一笑了之,转头就一个月内,让自家那两个师兄一口气经历了一百九十七次玩笑。
每天都气得两个师兄想跳脚。
其实也没别的好处,可他痛快了。
李生把次数都数出来记着,记到了现在。哪怕如今,他的地位已经足以让那几个师兄望尘莫及,在他心中,还是没有忘记这件事。
后来发生过多少回的生死危机,他不翻阅皇城司的档案,他都记不起,但当初的事,却根植心头,丝毫不曾褪色。
很多人都觉得,他李生早晚要离开安国公。
虽然所有人都相信,他是忠心耿耿,他也的确受到安国公的栽培,可在大家心里,像这样的贵公子,不可能一直跟在安国公身边。
而且这些年,好多人明里暗里都说,他跟在安国公身边屈才,影响了自己的发展前程。
他这回能顺顺当当地当个那些人根本不怀疑的反骨,大约也有些这方面的缘故。
好像他某一日反手一刀,捅了自家公子,或者踩着公子上位才是正常的。
“唔。”
李生想了想,自己好像也时不时地起一点叛变的心思,一时到真不大好说这些人心思不正。
可他不会走的。
他就是一年念叨三百遍要背叛,他也不会真走。
人还是要讲缘分,他总觉得如今他的骨头都和公子长在了一起,若是哪一日脱开他,他大约都不知道该怎么做事。
在皇城司的日子颇快活,跟在公子身边的日子,也很快活。
李生眨了眨眼,计算了下时间,抢在赵瑛前面走过去,笑道:“顾厨,面很好吃。”
顾湘一下子笑了:“那就好。”
“别担心,这些不可能是大理寺的人。”
李生微笑,“最近我们家小狄公子在大理寺当差,他昨晚还抱怨说,在大理寺不像他想得那么痛快,天天都是看卷宗,看得他头晕目眩。可没提起能带着人在天子脚下这般大闹一场。”
顾湘莞尔:“我知道。”
“而且我们皇城司的人马上就到。”
李生神色越发温柔,像是生怕吓着美人似的。
赵瑛:“……”
第五百零二章 恳求
顾湘笑得差点牙花都露出来。
雪鹰一拢她肩膀,把她轻轻护持在身边,对上李生,微微一笑,眼角漫不经意地流露出一丝说不出是冷淡,还是凶恶的光芒。
李生只觉心口一窒,呼吸都有些困难起来, 肩膀忽然沉重,甚至连腿脚都似陷入泥淖一般。
“呼。”
李生面上不由升起一丝苦笑。
他自认为口舌灵便,这会儿却不敢再和顾家小娘子过多言语。
人家身边这哪里是使女,分明是重器,属于但凡拿出,便无有不胜的那一种。
李生哪怕知道以顾小娘子的性子, 自己表现得亲近些,她绝不会介意, 也不会想到旁处去, 却也不敢放肆,但凡是习武之人,谁敢在这位面前放肆不成?
“呵。”
身后传来极清越的笑声,李生回头看了看自家公子,也扬眉,皮笑肉不笑地道:“人家身边卧虎藏龙的,也用不着某人英雄救美。”
赵瑛:“……”
他也不知为何,竟被李生这厮说的,果然心里升起一点点的失望。
呸,他什么时候想过这些?差点让李生这小混账给带到沟里。
赵瑛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神色间却是一如往常般冷淡平静。举步上前,一眼望向雪鹰,目中似是带了几分赞许,只对顾湘笑道:“这些人并非大理寺的官差。”
他沉吟片刻, 轻声道:“范公, 你却要同赵某走一趟皇城司了。”
一众客人:“……”
范正弘到是丝毫不觉奇怪, 颔首道:“早知必有这一遭,还请国公少待,容我与老母亲和老妻交代几句。”
“范公请便。”
范正弘点点头,先过来郑重其事地跪在顾湘面前。
顾湘愣了下,看到他的眼神,一时竟不曾躲:“小娘子,老仆这儿子是老来子,让我给惯坏了,家母和我这媳妇也是一样的脾性,惯孩子的厉害,若我还在,范家还在,到也还有时间教导,只眼下这一关恐怕难过,宝乐这孩子要仍留在京城,还不知会出些什么乱子,我娘已老,我妻身体也不好,之后也恐要给他们留下些大麻烦……小娘子,老仆想求您, 您能不能暂时先收留这小子,待离京时,可将这小子顺路送去泉州。”
“我妻娘家就在泉州,我想让这小子以后跟着我小舅子度日,希望多少能改一改他这一身坏毛病。”
顾湘眨了眨眼,到底伸手把范正弘拉起来,沉吟半晌道:“我觉得这几位都很乐意为您老做这事。”
旁边范家好些伙计浑身肌肉紧绷,那劲头,仿佛只要范正弘一句话,他们就能把皇宫给冲了。
还有孙老,杨老,张老等人,显然也并不介意帮老范做这点小事。
范正弘偏只盯着顾湘,目光殷切。
范老夫人一手搂着宝贝孙子,同样目光殷切地看着她。
这娘俩不愧是母子,表情简直一模一样,这样的表情让人简直都不忍心拒绝。
顾湘哭笑不得,心中总觉得这位范公有点自己的小盘算。
她回头看了眼,虽说范正弘执意留给她的那些范家的固定资产,她全置换了出去。
可在石船地库中还存着好几箱子当年郡主留下的东西。
除了随笔手札,还有她随身的饰品,她珍藏的小玩意,这些东西在外头或许并不像那些田产,宅院,金银珠宝一般值钱,但顾湘却很是喜欢。
顾湘叹道:“做人果然不能占人便宜。哎。”
吃人嘴短,拿人手短这话,是半点不错。
她到不是不会带孩子。
当年她在福利院还住了些时候,那会儿那些大孩子,小孩子们,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照样让她宽严并济,管得服服帖帖。
在这方面,她极有经验。
和大部分年轻人不一样,顾湘并不很讨厌带孩子,当然,也不算喜欢,只是熟能生巧,她不觉得带孩子是个麻烦事便是。
范宝乐至今也不知家中到底发生了何事,迷茫地抬眸看着顾湘,一向有些骄横的脸,到有些怯怯。
“姐姐。”
范宝乐这会儿可并无小霸王的模样,头发柔顺地贴在肉乎乎的小脸上,圆滚滚,胖墩墩的身子,虽说圆润了些,可仗着年纪小,到也很可爱。
顾湘莞尔,应道:“好。”
范家的确会有点麻烦。
范正弘倒了,范家似也风雨飘摇,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范家剩下的那点残羹冷炙,兴盛时范家不看重,到了这时候,恐怕宗族里那些老少就要心动。
范老夫人婆媳两个都不是软弱的人,可到底是女儿身,身单力薄,与宗族对抗必要费好些筹谋。
在整个范家,范正弘一去,范宝乐才是天然继承人。他那两个兄弟都不成。
范家宗族里的人不盯死了范宝乐使力气才怪。
在之前,范宝乐这孩子的名声坏成那般,这里头就有不少范家人在推波助澜。
要不然一个才七岁的小孩子,能做出多少天怒人怨的事,竟把他这纨绔的名声满城传颂。
比他更骄横,更淘气的熊孩子,在京城里还有很多,怎么不见别人臭名远播?
范正弘登时松了口气,转头看了眼老娘和妻子,便主动走过来道:“我随你们去。”
赵瑛略一颔首。
李生却是看着顾湘,咳了声笑道:“小娘子放心,在皇城司我还有几分薄面,范公的安全,不必忧心。”
赵瑛:“……”
他终于没忍住,轻轻抬足,一脚踩到李生的脚背上去。
说话间,皇城司的士卒们就到了。
进范家之前,所有人刀出鞘,弓弩上弦,心下紧张,生怕在京城天子脚下,再闹出了不得的大事,那大家就都别想好过了。
范家本身不算什么,今天却并非个适合出事的日子。
范老夫人过寿,到场的都是京城权贵,若让人家在这样的时节把客人们一锅端……
皇城司的人得了消息,便火烧屁股似的一路快马加鞭赶了过来,还有几个刚躺到自家婆娘的炕上,哎。
结果一来,闹了半天他们就是个处理垃圾的。
收拾垃圾之前,还要先看上头那两位之间的热闹,他们到不介意看热闹,就怕以后要被穿小鞋。
就那位国公爷的脾性,这还真说不好。
顾湘按了按眉心,忽然感觉自己好像忘了点什么。
第五百零三章 玩具
顾湘蹙眉沉思。
这时,外头忽然传来喧喧嚷嚷的声音。
范正弘驻足抬眸,面上便露出些无奈。
园子外面小径上传来一阵脚步声,还有杂乱的说话声。
“什么叫家主把家产都捐了?”
“二郎和三郎还拿了好些?”
“他们两个凭什么拿?这两个只是老嫂子的养子,又不是亲生的,他们也配?”
“大郎啊,你可不能糊涂, 咱范家的家财,怎么能便宜了外人。”
随着一阵吵嚷,范正弘回头就见范家几个族老匆匆而至,为首的那个,按照辈分,他得叫一声三叔。
他这个三叔自来是有点贪财, 也有点厚脸皮, 爱占便宜,他就猜这位听见消息可能要闹一闹。
不过族老胆子都小,范正弘有的是办法让他们老老实实地收起小心思,不给他添乱。
他扫了一眼,不由蹙眉。
这些人中,还有人领着,或者抱着孩子的。
范正弘看了眼这些人领着的孩子,个个都打扮得整齐光鲜,模样也长得都俊得紧。
心下叹了口气,范正弘无奈地摇了摇头。
几个族老一过来,有几个年岁大的,直接围上范老夫人,两个女子堵住范夫人的去路,叽叽喳喳地说起话来,吐沫横飞,一脸的激动。
“老嫂子你可别什么都顺着大郎, 大郎这性子就是太好欺负,二郎, 三郎不过是老嫂子你从外头捡回家的野孩子, 家里给他们一口饭吃, 把人养了这么大,难道还对不住他们不成?咱们范家的家产,凭什么要分给他们!”
另外一族老,指着范宝乐蹙眉:“刚才听大郎说,要把孩子交给个外人管教?哪有这样的道理,咱们范家又不是没人!”
“呸!”
范宝乐一下子竖起眉,张口就吐了口涂抹在为首的那人鞋面上,随即像个小炮仗似的,一头冲过去,猛地顶在对方腰腹上,把人顶了一跟头。
几个范家族老登时更恼:“大郎,你就是这么管的孩子,竟动手打长辈!?哼,我看他就不像是范家的种!”
“就这张脸,也不像咱们咱老范家的人!”
“大郎你要仔细考虑,这小子如此淘气纨绔,若是咱们老范家的基业交给他, 怕是没几年就给祸害光了, 要不趁着现在好好矫正他的性子,以后有你的苦头吃。”
范家人都是一水的国字脸, 宽脑门,身形也高大,和范宝乐一比,那是处处都不一样,根本不像一个家门里出来的。
范正弘倏然沉下脸,冷冷地扫视过去:“宝儿是我儿子,我自己赚来的钱,让他砸着听声,我也乐意,与你们没什么关系。”
几个族老一怔,显然没想到范正弘也会流露出这样的表情,说这般的话,顿时戛然而止。
范正弘知道他们打什么样的主意。
他和妻子很多年没个孩子,他又不肯纳妾,当年这些族人就想过要过继一子给他。
那时候他没多想,到也不曾坚辞。
若是以后他们夫妻真没有个一儿半女的缘分,从族里过继个父母都不在的好孩子,对妻子也算是个安慰。
后来范正弘夫妻有了宝乐,这样的年纪就再也没有起过,范正弘更是明确断了族老们的念想。
只这野心升起来,再想收回去,又谈何容易?
范家族人大部分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粗人,范正弘早些年拉扯他们,一个个地都给安排好了营生,可这些人却越发不满足。
几人见范正弘发火,又是一脸坚决,终归把更难听的话吞了回去。
范正弘摇摇头,懒得理会这几个就是想来占占便宜的族老,低头给儿子整理了下衣领:“爹有些事要去办,这阵子不在家,宝儿好好听你顾姐姐的话。除了你顾姐姐,别人要是对你说什么,你可不要去乱听。”
小胖墩范宝乐全然不懂他爹到底要做什么去,也不大懂这话里的意思,却是乖乖巧巧地点头,果然不理会那些族老阴阳怪气的言语,只满脸好奇地看着顾湘,走过去牵着她的袖子小声问:“姐姐,我会听话的……你能不能教给我仙法?”
“嗤。”
跟着族老一起过来的其中一个小孩子,嗤笑了声,高声道,“阿爹,他是傻子吗?”
顾湘被吵得脑袋微微发紧,一时到暂且丢下脑子里那点奇怪,把手神给范宝乐,让他乖乖牵着自己的手,漫不经意地瞟了说话的小孩子一眼。
这小孩比范宝乐要大两三岁的模样,此时已十岁左右,长得挺秀气,就是眼角有点耷拉。
顾湘笑了笑,垂眸对范宝乐到:“就教你一个简单的仙法。”
说着,顾湘伸手郑重其事地在半空中虚虚一抓,就见地上之前的冲突,倒在地上的那些桌椅,竟然自己长了脚一般,哐当哐当从地上爬起来,排着队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好。
尤其是一张椅子,也不知怎么整的,竟然像个人一样两腿直立,翘起另外两只腿,踢踢踏踏地竟在空地上打了一套拳,还打得颇为娴熟,似模似样。
范宝乐看得眼睛都直了,两眼放光,使劲拍着手,跳着脚高呼:“就学这个,顾姐姐!”
那几个跟着长辈过来的小孩,更是目瞪口呆,好些都从家长身后探头出来,怯生生地围观。
别看只是个椅子凭本事‘打拳卖艺’,可这帮小孩看见它,简直比后世的小娃娃看到心爱的玩具要激动得多。
毕竟后世的孩子根本不缺玩具,再好的玩意,最多玩个三两天便都扔在一边,没了兴致。
此时的孩子却是全然不同,便是那些世家大族家的小孩,男孩想玩玩具,也不过是些拨浪鼓,再大点便是木头雕的刀剑,小弯弓,小弹弓,如何见过这般神奇的东西,自是个个羡慕至极。
雪鹰默默伸出手指扯了下自家小娘子的斗篷,悄悄向外指了一指。
顾湘猛地回神,手一紧,把椅子拉到自己这边,伸手按住,眉心跳动,她终于想起自己究竟忘了什么!
那些所谓‘大理寺’官差已在范家蹲守许久,未曾事发前,客人们但凡有离开后门要走的,就都让他们安排人带了去,被带走的好些还是女眷。
一念及此,哪里还顾得上闲扯,顾湘转头就走。
第五百零四章 小巷
顾湘一边带着雪鹰,直奔范家后门,一边随手抓住总在李生身边跟着的皇城司士卒托付了几句,令他回去知会李生,速派人支援,顺带着看看今日范家的客人少了几人,可都安全返家否。
“咱们两个追可是无妨?”
雪鹰笑了笑没说话, 不过脚步丝毫不停。顾湘心里便有了数,她家这位使女可一点都不莽,但凡闻到一丝危险的味,绝对先选避开,不能说胆子有多小,但绝对比顾湘自己都要谨慎一百倍。
说话间, 两人就出了后门。
此时晌午已过,门外阳光正好, 暖风和煦,仍是车如流水马如龙,繁华热闹,不见半点兵戈气息。
顾湘顿了顿脚,表情便不免有些微妙起来。
敢情京城老百姓们的神经这般粗大,刚才里头都快打疯了,弩箭乱飞,哭嚎一片,外头连挑着箩筐走街串巷的小贩都不肯躲一躲?
雪鹰笑道:“应是这宅子的缘故……咱们来时,我就发现这地处颇为奇妙,是处很好的宅子。”
她当时又动了攒笔银子买人家的老宅,好给小娘子换个住处的心。
范家老宅建的时候布置了些机关,园内的声响很难传出去,光是这些特质,就足见范家老宅的不同寻常。
顾湘眨了眨眼, 也想起长荣郡主随笔里写的一些东西, 不禁笑出声。
郡主就在她那些八卦中提起过范家老宅, 说当初是郡主主持改建的, 改建时候,自己中二之魂疯狂爆发,整出好些奇思妙想,身边人竟是不管不顾,一概满足。
等建成以后才发现,她耗费心思和不少银钱布置得那些个机关,实在不怎么能用得上。
这宅子可是建在京城的。
她能利用这宅子作甚?
难不成天天在里面练兵,玩骑马打仗的游戏?
就是想这般,还不如在郊外修个庄子,或者直接占了山头建个猎场来得痛快,花费还少。
她到也想过,可拿这处当成门面,经营个热闹的生意。
郡主甚至想过,她制作些当朝相公们,还有宫里官家,皇后的画像,贴在靶子上,或是做成玩偶,建个树洞屋,发泄空间,让客人们尽情享受一下偶尔皇帝的乐趣。
只是这主意一冒出来, 她不过是茶余饭后念叨了两句,都没说得那般直白,也没提官家和皇后,身边的手下吓得脸都白了,还有几个悄没声地在安排家眷的退路。
长荣郡主:“官家听了都没说什么,就是白了我两眼,你们至于?”
顾湘:“……”
郡主穿书前的年龄,至少心里年龄,或许比她还要小些,否则这些奇思妙想,也绝对冒不出来。
也是经历过长荣郡主这般灵动的思维,后来郡主把宅子给范正弘,让他安家落户,他才欣然接受,没敢有半句推辞。
顾湘早前还奇怪,这些人要有多大的胆子,才敢在京城这般大动刀兵。
其实客人们一开始没人敢去怀疑那些‘大理寺官差’的身份,最重要的原因,也在于此。
谁能想到京畿要地,还有人敢假冒官差,对范家这样的大豪商动手?更是选了老夫人寿宴,世家豪族的人最多的时候。
现在看,范家如今不知藏了多少人家的探子,怕是早连根底都让人给刨了个一干二净。
顾湘笑了笑:“长荣郡主留下的东西,还要寻个稳妥的地处安置才好。”
也就闲话几句,顾湘跟着雪鹰脚步却不停,稍微一打量,对视一眼,就径直朝西边的淮北巷而去。
换了寻常的寿宴,客人半途离去,若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的确显得有些失礼。
今日范家却不同。
当时范家明显都要闹出兄弟阋墙的热闹,不少并不想搀和一脚的客人自然要离开。
范家也不大可能留客,就顾湘观察到的,半路上走了的男女老少,起码有十几个。
这么多人,总不能出去一个便运走一个。
还有刚才,那些假冒的大理寺官差进门,一路上直入园内时路上遇到的客人,还有后来几个叫闹不休的,也都被押走了,大体总有十来人。
林林总总算一算,加起来有个二三十。
如此短的时间,这么多人,又都不是寻常百姓,总不能弄辆马车,把所有人都装进去,轻飘飘地直接就出了城。
京城又不是外头那些小县城,皇城司规矩严,别说是大理寺当差的,就是陛下的舆车要通过城门,一样要检查。
到了关城门的时辰,皇帝起码也出不了门。
同外头的主街比,一入淮北巷,连天上的太阳都显得晦暗了些,风停了,声音也仿佛停了。
巷子里一排种了大榕树,枝繁叶茂,顾湘打望了一眼,就知这箱子里的陈旧的民宅,都是租赁给京城百姓住的那些客店,看墙上还有店宅务张贴的告示之类。
屋宅大小仿佛,巷子里堆积了好些杂物,乍一看十分凌乱。顾湘和雪鹰一进来,就见一中年妇人蹲在第二间木门前头揉搓衣裳,顾湘脚步一顿,走过去笑问:“这位娘子,敢问刚才是否有一些身披绫罗的人进了巷子。”
那妇人抬头看她一眼,摇摇头,冷淡地道:“我们这地方又没个青楼瓦舍,哪有那么多生客来闲逛?”
说完,她又低下头去揉搓衣裳,一副很忙碌的样子。
顾湘轻笑:“这位娘子,不如我教教你,真正的贫寒人家的妇人应该怎么扮?你这衣服到没什么错处,应就是寻常妇人穿的,但你穿这样的衣裳,好歹也得把脸,脖子,手涂一涂,别这般白皙了,还有你那口牙,最好也涂黑一点。”
便是京城这等富贵地处,寻常百姓家的女子,同官宦富贵人家的女子,不同也是肉眼可见,非常明显。
“还有,你洗衣裳用的力气太大了,真正贫寒人家的媳妇洗衣服,用的力气太大,动作太粗鲁,都可能遭婆婆和丈夫的打,她们也不会这般浪费。”
“洗衣裳的水,就更不该用山里的泉水,平常人家连喝都喝不起,怎会用来洗衣?”
顾湘话没说完,这妇人就变了脸色,猛地一掀衣服盆,就地一滚就朝着屋里滚去。
第五百零五章 心思
妇人动作极快,顾湘都有点来不及反应,只闭上眼以长袖遮面,幸好雪鹰从来不在关键时刻掉链子。
“啊!”
水盆怎么来的,便怎么让雪鹰一巴掌拍了回去,哗啦啦一盆水落地,连着水盆直直砸到那妇人头上。
雪鹰显然用的力道有些大, 那妇人头上顿时鲜血横流,惨叫一声,趔趄了下没站起来,又多在地上滚了两圈,却愣是忍着剧痛踉跄着冲到院子里,顺着墙边的梯子就飞跃而上, 扒着屋檐二话不说, 撒腿便跑。
顾湘犹豫了下,雪鹰也顿足, 到底没去追,总归是寻人更要紧,而且这事还不好闹出太大的动静,她只蹙眉哼了声,一向冷淡的脸上居然带出些许不悦。
她这回也差点阴沟里翻船,没想到这家伙动作这般利索,简直是一看不妙,立马就逃,且身手十分灵活,简直超出雪鹰的预料。
雪鹰还当那些人办事,一定是把身手最好的都带去范家做正事去,剩下的肯定要差些。她在范家已经见识过这帮人的成色,此时自不把他们放在心上,没想到刚来就碰见个动作干脆利索, 半点不拖沓的。
这要是她在,都让小娘子被淋上一头污水, 雪鹰怕是要懊恼一整年的光景了。
“猜一猜?”
顾湘站直了身, 转头四顾, 猛地转身冲对门点了点头,雪鹰两步过去,伸手一推,咔嚓,整个门就落了地。
雪鹰笑道:“门板没坏。”
所以若是这回没寻对地方,只用找个寻常木匠就能轻轻松松再把门板给人家装回去,略花上几文便行,完全不用浪费。
顾湘失笑:“好,我们雪鹰勤俭节约的很。”
一边说,一边举步走进院子里,一进院子,顾湘顿时收敛了面上的笑,神色肃然。
院子里很安静,只听里头传来几声剧烈的咳嗽声,半晌才有沙哑的声音响起来:“谁,谁呀?”
顾湘扬眉道:“老婆婆,我们路过,想借口水喝,不知方便不方便?”
“不, 不成啊。”
里面的声音更沙哑了些,还带着点歉意,“老婆子我得了病,大夫说,这病传人传的厉害,门窗都封了,不让见人。贵客,您二位还是去别家吧。”
顾湘一本正经地颔首:“那老婆婆您这耳朵可真灵,竟还知道来的是两个人?”
屋里一时安静了片刻,老婆婆又是一阵剧烈地咳嗽。
顾湘倏然一扬眉,冲雪鹰使了个眼色,雪鹰转身一脚踹开西边的屋门,霎时间就有三道黑影子蹿出,根本不同雪鹰交手,立时分三个方向飞窜。
雪鹰并不理会越墙和上房的那两个,只盯着向大门跑去的那个比较瘦的黑衣人,身形一闪,就拦在这人面前,化掌为剑,一掌击出,击在这人的脖颈上。
噗通!
黑衣人就栽倒在地。
雪鹰这才上前,一把扯下对方的面罩。
这黑衣人看起来也就二十七八岁的模样,很瘦,面白无须。
“唔。”
顾湘看了几眼,总感觉这人哪里别别扭扭的。
雪鹰低声道:“宫里的人。”
顾湘:“……太监?”
雪鹰点点头。
顾湘登时就知道雪鹰为什么抓这家伙,太监可和其他人不同,这宫里的太监那是有数的,抓住一个,问出来历,说不得就能逮住实证,证死宫里那位三公主。
现在关于自己的身世,顾湘已经有八成确定,原身才是长荣郡主的亲生女儿。
至于宫里那位,虽然不知是哪里弄错了,但必然是出了差错,让人错认为宫里那位才是长荣郡主的女儿。
顾湘想起范正弘在石船时不经意间泄露的一些情报。
‘环姐’自出生起,她娘就没看她,她爹更不在乎,甚至觉得她是个耻辱,高家,李家,愣是没一个家庭想承认‘环姐’的存在。
是长荣郡主发现不妥,这才亲手接过了这么个烫手山芋。
既无人上心,那现在也没人能想起当初环姐有什么样的特征,是个什么模样,如今过去十六年,只凭郡主那群手下的说法,就真能让皇帝相信,郡主之女其实另有其人?
三公主在宫中到底有多受宠,可谓朝野皆知。
整个皇室,除了大公主外,就是三公主最得陛下宠爱,衣食住行都很关心,皇帝自己衣着简朴,饮食上也不讲究,但却不肯委屈三公主分毫,衣食住行是处处精心。
官家宠爱她十六年,难道会因为外人的一些闲言碎语,就去怀疑自己宠爱的是个假货?
自在范家,范正弘等几个老人家揭破了这事,激动得不行,虽然没说,可他们咬牙切齿的那个劲,看样子像是想冲到宫里去剥了人家三公主的皮,顾湘自己却是冷静得多。
她终究还是要揭破三公主的身份。
顾湘不管她做不做公主,也不管皇帝心爱的是这个三公主,还是好友的女儿,反正,再不能让她以郡主的骨肉自居便是。
得了原主的身体重生,有些事,顾湘必须为她做。
“也不知皇城司那边搜集到的资料多不多,有没有什么实证。”
顾湘抬手揉了揉眉心,也就走神的工夫,雪鹰已经把地上的‘太监’给捆成了麻花,顺手挂在了窗棱上。
两个人这才进了屋门,只进来看了一眼,顾湘又默默地退出去,雪鹰完全不用她提醒,就上前把窗户打开通风,这才走进去。
房间挨着墙,有一圈男女老少挤在一起坐着,人人脸色灰败,被堵着嘴,眼睛里却是流露出强烈的不安和痛恨。
雪鹰忙给所有人松了绑,顾湘笑了笑,很随意地安抚道:“我们已报了官,官府的人马上就来,你们且不用害怕……”
她话音一落,角落里刚被松开的一个贵妇人打扮的年轻妇人,便一头顶在雪鹰的肚子上。
雪鹰:“……”
那贵妇人趔趄了几下,按住稍稍有些痛楚的额头,嘴角抽了抽道:“报,报什么官!?”
她眼眶发红,连忙拿袖子掩住脸,起身便要往外走。
顾湘皱眉苦笑:“还请稍等片刻,皇城司的人马上就到。”
这话一出,贵妇人头也不回地就跑了。
顾湘:“……”
第五百零六章 相送
房间里被绑起来的男女老少,一共二十九人,跑了一个还剩下二十八个。
“这是怎么回事!”
“大理寺好大的胆子,竟然敢这般对待我!”
雪鹰刚随手把这些人的束缚解开,整个屋里登时炸了。普通商户家的人还有些惊魂不定,几个官宦人家出身的已经开始跳着脚破口大骂。
顾湘向后退了一步,悄悄关门, 雪鹰两步出来,伸手帮顾湘捂住耳朵,茫然道:“还有人相信那些是大理寺的人?”
原来笨蛋多了去,她以后再也不腹诽身边的人个个不大聪明了,最多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也就片刻,屋子里的人吵嚷了几句, 推门而出,看了顾湘等人一眼, 有几个过来一团和气地道了谢, 其他的连话都不肯多说,当即就要走。尤其是几个女眷,好些都吓得脸色惨白,神色恍惚。
顾湘正想问问话,好歹也被抓住关了这么久,多少应该能发现点端倪,一看这些人的表情,到也罢了。
“阿湘。”
雪鹰陡然瞪眼,猛地转头,死死地盯着巷子口,反手去摸向背后,一摸摸了个空,才惊觉自己没背着剑。
顾湘一怔,连忙伸手挽住雪鹰的胳膊。
总觉得她一把没抓住, 今天就会发生惨绝人寰的血案。
后头李生也吓得差点从马背上翻下去——他家公子可真勇!
“公子爷,小的不想给您老人家收尸!”
顾湘自己到是不介意, 抬头朝巷子入口看,赵瑛骑了一匹通体枣红的马, 墨色的衣裳衬得那张脸,灼灼有辉光。
轻咳了声,顾湘笑应道:“国公爷。”
雪鹰被自家小娘子搂了胳膊,略一沉吟,到也算了。
这种事的确是要看脸。
若是疤瘌头,五官扭曲的丑八怪敢直呼自家小娘子的名字,那不用说,直接上去揍个半死,给他长长记性。
但换上这样的美男子,的确应该另当别论一下,万一小娘子要是想要养养眼,她这当使女的,也该体会主人家的心意才是。
“阿湘。”
赵瑛微微一笑,又喊了一声,目光略往李生身上转了转,李生愣是从这目光里看出一点得意。
李生:“……”
“他们会处理的。”
赵瑛笑了笑,“我先送你回家。”
顾湘也没拒绝。
街市上人流如织,赵瑛牵着马, 马上坐着顾湘,慢悠悠地朝着‘顾记’的方向而去。
道边胭脂铺子, 王萍萍正同几个手帕交说话。
“萍萍,你现在还出来玩?”
忠勇侯家的翠娘意有所指地眨了眨眼,轻笑起来。
其他几个也眼唇而笑,一脸打趣。
王萍萍哭笑不得:“你们整日都琢磨什么,不正经。”
“怎么不正经,这正经是咱们女孩子一辈子的大事。到了咱们这样的年岁,不想着那事,还想什么?都是自家姐妹,有什么不好说的,要我说,安国公正是最好的人选,如此年轻,又得陛下信用,长得还好,家财万贯,咱们京城这青年才俊,谁能比得过他?你如今得了这么好的机会,千万不能错过。”
“听说国公府的老夫人亲自到你们家去,我看,就是去相看儿媳妇去的。”
王萍萍:“……”
老夫人到的确是有这意思。
可那赵瑛——
“你们看。”
“啊?”
几个小娘子一扭头,正好看见赵瑛,安国公虽很少出现在社交场合,可京城到底就这么大,他又有名气,又是这般相貌,京城世家的贵女们自然都认得他。
王萍萍都不由和几个手帕交一样,抬起手来揉了揉眼睛。
场面登时静谧。
王萍萍脸上一红,瘪了瘪嘴,拼命才把眼泪忍了回去。
这些时日,她不遗余力地四下散播消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事,知道他们王家同安国公交好,她做得到是极好,可这后遗症也烦人,人人都以为安国公必是对她另眼相看,还有不少人觉得她以后就是国公夫人了。
看到眼前的场景,王萍萍呼吸都停了停,心中羞愤交加。她抬头看向顾湘,明知道……可心里还是恨上了她。
满京城都在传,她王萍萍要同安国公定亲了,她难道没听过?
怎还能如此厚颜无耻!
王萍萍看到此时几个手帕交震惊的,说不出古怪的表情,眼泪都要掉下来。
“咳。”
顾湘忽然觉得喉咙有点痒。
赵瑛驻足,刚伸手要解自己的斗篷,雪鹰便很自然地跃上马,给顾湘披了件薄斗篷。
“这些人我会带回去好好审,一定能审出些东西,阿湘放心。”
“……过几日,阿湘要同我去见一见陛下,不必担心,我会陪在你身边,陛下脾气也好得很。”
赵瑛笑道,“小狄在御前一天到晚的淘气,张平甫每次要教训他,都是陛下护着,你见到陛下便知道了,他一点都不难相处。”
顾湘点点头。
心里却是不以为然。
长荣郡主随笔里也写到了以前的太子,现在的皇帝。
由始至终,哪怕最后郡主同太子的交情好到不得了,她的文字中依然对皇室的人充满戒备,就如她一样,呵,身为皇帝,一言就能杀人,谁能不戒备?这和这个皇帝性情好还是不好,完全没关系。
现在眼前这位安国公赵瑛是皇帝的话,顾湘照样要忌惮戒备。
顾湘此时却是十分轻松,风和煦,阳光也好,道边小商贩们叫唱声此起彼伏,十分动人。
张记的馒头香味颇为特别,在满街的小食里也是别有风味,张记的馒头,张记的馒头……
顾湘:“……”
半晌,还没脱离张记的馒头香味笼罩,顾湘无奈地低头:“咳咳。”
赵瑛笑了笑,终于把脚程从乌龟慢爬,提升到的乌龟竞走的速度。
顾湘:“……”
天色将暮,顾湘才终于回了顾记,这天晚上也没出去支摊子,实在是太累了,洗漱完,泡了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便躺下歇了。
第二日一早,顾湘刚起来做朝食,外面就有冯御史的夫人姜氏登门。
顾湘一过去,姜氏便笑道:“果然是一表人才,我上回去李家,还听老夫人道,这李家合家上下的小娘子,就独有环姐你最出挑。”
“姜夫人怕是认错了人,小女姓顾。”
顾湘蹙眉,冷淡道。
第五百零七章 封口
面对顾湘这样一张冷脸,姜氏却是半点不介意,满脸堆笑,亲亲热热地拉着她的手:“好,好,我知道你们这些年轻的小娘子,惯爱和长辈们闹个意见, 也无妨,咱们都是实在亲戚。”
姜氏巴拉巴拉地说了一堆。
顾湘心下奇怪,到还想看看她究竟来作甚,便没打断,也没强行把人驱赶出去。
听了半晌,姜氏说半天也没说到正题, 都是些没用的东西。
什么按照辈分,顾湘还要管她叫一声表舅母, 总之,按照这位的说法,两家怎么也算是关系颇为近的亲戚。
“咱娘俩以后可要多亲近亲近。”
说了一堆废话,姜氏留下四色点心,终于走了。
顾湘:“……”
秋丽送走了人,回来搓了搓手臂:“真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姜氏的笑可真够吓人的。”
顾湘莞尔,捡了姜氏带来的四色点心:“樊楼的?”
拆开一看,主仆两个都愣住。
顾湘把里面的银票取出来看了看,一共是五张,每一张都是五百两银子的大票。
秋丽瞠目结舌:“好家伙,这姜氏好大的手笔。”
这可是足足两千五百两银子。
很多富贵人家嫁女儿,嫁妆加起来也不一定有这么多,若是家里儿女稍微多一点的,贵胄之家的女儿一千两银子做嫁妆, 也不算寒碜。
顾湘无语,叫了老狗过来,把这银票也塞到点心里头,让他给姜氏送回去。
这人都不认识, 总不能拿她这么一大笔钱。
顾湘虽说觉得奇怪,到也没太把这事放在心上,打发老狗去了,便去厨房做朝食。
她昨晚上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吃了一顿特别好吃的馒头。
说是馒头,其实就是包子。
顾湘咂摸了下嘴,没忍住让人杀了一头乳羊,配上馅料蒸了好几大笼馒头。
香味从厨房里飘出去,熏得半个园子都香喷喷的。
一众食客远远就看着顾湘手里捧着个半个脸盘大小的馒头,一口咬开,雪白的,近乎透明的面皮微颤,酱红的酱汁渗出,沾了一点点在她的唇角。
“咕嘟。”
好些食客登时都看饿了,齐刷刷转头瞪秋丽她们。
秋丽:“……这不是,要试吃一下,好吃才能上水牌嘛。”
“不用试吃, 让我们试就行!”
远远看着顾厨在那儿吃馒头, 他们手里的炊饼,豆腐脑都显得不那么香甜。
秋丽硬顶着压力,没松开卖。
今天早晨这几笼馒头,都拿去了员工小食堂,秋丽和‘顾记’的一干工作人员吃了个痛快。
一直在食肆里负责刷锅洗碗的孙婶婶,当天还带了三个大肉包子回去,当天晚上就热了一个吃。
也不知顾厨是怎么调的味,热过的包子与刚出锅时比,竟然是另一种毫不逊色的美味。
汤汁略冷凝,反而彻底融入肥瘦相间的羊肉里,咬起来的劲道和香味都格外不同,孙婶婶和她男人,这辈子哪里吃过这么好的滋味,这天热包子时,左邻右舍都闻到了那股子鲜香,馋得周围小孩子们扯开大嗓门哭了许久。
当天晚上孙婶婶照例出去和邻居们说话,周围人的恭维,羡慕,简直让她能笑半个月。
两口子晚上回到家,孙婶婶就喟叹了声:“这谁能想得到?”
他们两口子儿子娶了媳妇,就到媳妇家那边去,十年里也没回来过一次,有儿子也等于无,两口子日子过得也艰苦,总觉得这辈子也便这般了,没成想人到晚年,竟还能找个好东家,过上点让别人羡慕的好日子。
“今天我又听见有些烂舌根的胡咧咧,说咱们顾厨……算了,反正我也糊了她们一脸的污水,下回再让我听见,非撕碎她们那张臭嘴不可。”
他男人听了不禁皱眉:“前阵子不都消停了,没人再敢多说什么,怎么这两日又有些不对?”
如今食肆里一干员工,别管是服务人员,还是挑水砍柴刷锅洗碗等打杂的,或是专门供菜的菜农,都对‘顾记’的忠诚度特别高,和别家酒楼的店小二那完全就是两回事。
顾湘自己觉得自己给的工钱不高,就是按照普通水准给的。
奖金什么的,也是根据劳动量再给,一文钱都没有多,但在当下这些员工眼里,拿的这些工钱就是足以全家都卖给她的价了,加上奖金,各种补助,那简直是效死的价钱。
傍晚,孙婶婶夫妻两个谈论谣言时,顾湘正在自家园子里接待李长随。
两个人说的也是这些谣言。
不过李生知道的,可比孙婶婶她们多得多。
“一开始还当是宫里那位闹出来的,不过最近她的人都被我们皇城司盯着,到没发现什么异动,今天刚得了消息,谣言是从闺阁里传出来,一开始传这话的是忠勇侯家三房嫡出的小娘子,她同王丞相家的千金交好,四处同人说顾厨一门心思嫁入国公府做妾,这消息一传,就传得有些没边。”
李生笑了笑,“不过小娘子到很不必担心,已压下去了。”
此时忠勇侯府,三房的翠娘怎么也不明白,一向最疼爱她的父亲为什么发了这么大的火,不光禁足,竟还把她身边的两个亲信贴身丫鬟都给赶了出去。
翠娘哭得眼睛都肿了,也没让他爹改了主意。
顾湘颔首:“对了,最近我收了不少重礼。”
自姜氏给她送了两千五百两银票以来,陆陆续续有好些人家莫名地给她塞银子。
多的千两以上,少的也好几百两。
不过这回顾湘留了个心眼,别管谁登门送的是什么,一概拒收,她都把好几拨上门求见的世家夫人拒之门外。
顾湘失笑:“过几日我怕是又要多个跋扈的名声。”
李生扬眉:“这到是个好名声。”
京城的贵女们可不怕跋扈,跋扈不易被人欺负。
在李生看来,顾厨就是性子太好了些。
“这些人都是当时在淮北巷,小娘子救下的那些女眷的家眷。”李生叹了口气,“她们也是担心传出点不好的话出去,特意拿银子来封小娘子的嘴。”
顾湘:“……”
第五百零八章 扭打
“这银子拿着似乎也不那么烫手。”
顾湘失笑。
她又不能张贴个公告出去,告诉那些多思多虑的人,她没兴趣做长舌妇,甚至都没刻意去记当时被救的都有哪些人。
只能劳累老狗他们多跑跑腿。
顾湘可不会真白收这些人的钱,谁知里面有没有挖坑?
最近几日,整个顾记看起来仍如往常,食客每日来去, 顾湘闲来无事也爱做点新鲜菜色,但事实上雪鹰已将整个顾记的所有机关都开启,家丁也是日夜巡逻不停。
昨天老狗还道,雪鹰非让所有人衣服里都穿皮甲,皮甲全是猪皮做的,三层,比野猪皮都厚好些。
重到也不算很重, 如今大家吃的好,每天都吃肉,训练也比往常勤快,力气都增长了不少。
尤其是老狗几个,有顾湘开小灶,虽没有天天吃那些大力丸一类纯粹增长力气的丸药,可滋补的药膳,但凡做出来大都由他们来试吃,哪怕是那些失败的膳食,在当下看来也是颇有效用,如今老狗带出来的,算是勇毅军出身最亲信的士兵,个顶个都能算是精兵强将。
皮甲穿在别人身上,肯定觉得重,穿在他们身上却还算轻便。
只唯一的问题便是闷热得厉害,随着天气越来越热,顾湘但凡进厨房做饭, 只肯穿纯棉的薄衫, 再不肯多加一件衣裳。
李生却是细致周到的很, 特意把当时被救的所有人都记录了一册名录,还简单把这些人的身份来历写下来给顾湘看。
“一开始跑的那个,是王家的女儿,与忠勇侯府的世子订了亲,年底便要成亲。”
顾湘了然:“两千五?”
李生咳了一声,点点头,“对,那个两千五是那小娘子的嫂嫂,说来忠勇侯府其实规矩并不大,但王家本家在江南,家中祖上曾出了两位大儒,家中子弟耕读传家,数代下来,进士有五十一位,如今在朝中官位最高者,便是从四品的宝文阁待制,并无实职,就是小娘子救的这位的父亲。”
“只王家和王相公拐着弯算是能够到一点远亲的关系,王家女在京城的名声一向很好, 人人都知她们家家教严,才学也好,可谓一家有女百家求了。他们家规矩很大,家里的小娘子在外从不敢有一点违背礼教的地方,但凡有一丝出格,家里都要严惩。”
李生摇摇头,他没说,他家里一开始也有和王家说亲的意思,只是他如今这身份,地位,婚姻之事,父母已不可能管得太多,他不乐意,这事自然成不了。
“姓顾的,姓顾的那个厨子在不在,给我出来!”
李生正同顾湘说话,外面忽然传来高声呼喝声。
顾湘一时没反应过来,李生一时也没反应过来,两个人都没出声,就听外头传来一声惨叫。
“啊,我的馒头!”
“你个混账,赔我羊肉馒头,我昨晚一宿没睡,爬了三座山头才赶过来,就为了买这个,现在都没了,啊啊啊!”
“你干什么,住手!好啊,你肯定是姓顾的雇的打手,再动手,别怪我不客气!”
顾湘忙起身出去,人还没走到月亮门,远远就见竹林对面已经是‘天下大乱’。
吵架的,劝架的,打架的,拉架的,乱七八糟,纠缠在一起。
两个帮厨,一人推着一辆车,车上堆叠的蒸笼还散发着热气,车前排出两条长队,这会儿旁边有两个撕扯不休,冲撞得队伍东倒西歪。
顾湘眼睁睁看着一个排在后面,穿着朱色官服的小年轻一猫腰,一闪身,蹭一下就往前面蹿了几位。
李生:“……记住他的脸了。”
顾湘:“……”
她觉得自家这位食客,可能之后会特别后悔,今天跑到自家食肆来吃这顿朝食。
顾湘走近一看,两个扭打在一起的人,一个是她的常客,中牟县县丞,因着父母都在京城,时常要回京城探亲,最近这几个月回来的尤其频繁,每次回家,必要到顾记用饭,然后买上一筐‘顾记特产’,什么腌鱼,酱肉,辣椒酱一类。
他隔三差五地回来,结果每次都要买,消耗量简直大的惊人。
据说不只他一个人享用,县衙里从县令到快慢班的捕快,就没一个人不喜欢吃的。
据说最近他想回京探亲,连县令都大力支持。
这可是个好客人,特别容易满足,给个馒头很开心,给个钵钵肉能一口气给她提供七八个美食点,顾湘对他印象深刻得很。
另外一个到不认识,看衣着打扮也像是个富贵人家的公子,一脸的气愤凶恶。
不过这会儿打起来,他可不占优势,左右的客人们看起来并未插手,最多只是拉架,只个个都很会下黑手,这个喊着‘别打,别打’,冲上去却只肯抱住那富贵公子的胳膊,对另一个熟客就是只高声喊叫,谁也不肯上手。
顾湘:“……”
富家公子显然不傻,勃然大怒:“好啊,你们都是一伙的,姓顾的,你在哪儿,你是不是心虚,不敢出来!”
顾湘回忆了下,自家食肆自从开始营业,确实风波不断,总有是非,但最近挺平安。
没有食客被蛇吓死,也没食客吃得太滋补,给补病了才是。
“我们家萍萍马上要和安国公谈婚论嫁了,你个不要——嘶!”
啪!
公子哥都没看见是什么抽了他一嘴巴,嘴巴子一歪,一口咬到舌头上,鲜血横流,“嘶嘶。”
李生沉下脸,冷声道:“安国公什么时候有婚约?陛下知道吗?老国公夫人知道吗?宫里杨娘娘知道吗?你再胡言乱语,定你污蔑皇族之罪。”
公子哥吓了一跳,脸上还露出些别扭恐惧,却是不服气,气哼哼地咬了咬牙,怒瞪了顾湘一眼,刚要说话,外面就有人呼喊:“公子爷,公子爷!”
一小厮模样的少年匆匆而入,进来就直奔这富家公子哥,抓住他的胳膊,满脸堆笑,冲四周一团作揖行礼:“我们家公子喝多了——”
说话间,小厮肩膀忽然一动,袖子里嗖一声飞出三支弩箭。
第五百零九章 心酸
小厮的动作迅速以及,根本毫无征兆。弩箭迅如闪电,非常细,又隐蔽,他面上都不觉露出一点志得意满,一抬头,脸上的表情顿时僵住, 随即就见一道寒光闪过,他脑袋一晕,跪在地上,浑身上下麻得厉害,连舌头一时都动不了。
雪鹰一手捏着弩箭,一边走过去把他下巴一卸,直接把藏毒囊的牙拔下来。
“以为我还会疏忽两次?”
自从上一回差点让自家小娘子伤在弩箭之下,雪鹰连续好几日都专门练习这一点。
如今谁袖子里有弩箭, 就是穿宽袍广袖,她也一眼就看得出。
用弩箭时,就算是绝顶高手,浑身上下哪里都不动半下,她也能看出来不对。
顾湘偶尔会想,如果自己的系统界面上显示详细的技能列表,她家雪鹰肯定是身边这些小厮丫鬟里,技能数量增加最多最快的一个。
电光闪石间,一切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就都发生了,满园的食客都没反应过来。
就是这边两个打架的,也是一脸的茫然,那富家公子哥也是眼神呆滞:“……你谁?”
他愣了愣,随即转头四顾, 又抬头看了看,眨了眨眼,猛地捂住自己的脸, 满脸的惊愕:“不, 不, 我,我!”
“你不认识他。”
李生皮笑肉不笑地道,猛地一沉脸,“以为我会信?”
他上前一步,伸手揪住那小子的衣领,把人拖拽起来,死死盯着这人的眼睛。
“知道我是谁么?”
富家公子一愣:“啊?”
“我是李生。”
一瞬间,这公子哥吓得脸都绿了,浑身冷汗嗖嗖地往外冒,抬头看看李生,又看了看顾湘。
皇城司的李生,最近这名声可比安国公还要响亮。
李生凑在他耳边,压低声音:“你姓方,呵,敢暗杀我?你爹刚致仕不久?可怜一辈子谨慎,结果有了你这么个儿子,活该他倒霉。”
姓方的公子哥脸上表情抽搐。
他显然想到皇城司的诸般手段, 岂止是腿软, 浑身上下都跟瘫烂泥似的, 完全没了力气。
眼睛一酸,眼泪鼻涕齐齐向下流。
李生冷笑连连,声音越发显得阴森恐怖:“你可以数数自己在心里侮辱了我们顾厨几句,慢慢数,我也得算算,要让你们家折几条根苗才能出我这口恶气。”
公子哥扑通一声坐在地上,已经吓得瑟瑟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耳力颇为惊人的顾湘:“……”
李生回头看过去,笑道:“什么都不必担心,有我在。”
雪鹰:“……”
安国公和他家长随,简直一个赛一个的讨厌。
李长随还在演戏,这是怀疑在场有人监视?顾湘眼角的余光向自家食客群里扫了一眼:“……不可能。”
这边都闹得这般天翻地覆了,她家食客竟然都没断了要买馒头的心思,队伍还是排得稳稳当当,那几个加塞的通通都被捉出来推到后头去,一个都没放过,个个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脑袋唉声叹气。
刚才弩箭都上了,那边还有两个吃货捧着几乎能遮住脸盘的大馒头,一边叼一口,一边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眺望,最离谱的,后头排队的竟然也只是躁动犹豫了一下子,见别人不走,他们竟都不走了。
顾湘实在不觉得别人家的探子有这副德性的。
这样的人当探子,岂不是让人拿点狗粮之类喂上一喂,就通通都忘了正题?不会有什么人这般蠢才对。
从当了探子,开始盯梢顾记起,每天就伙食爆好的某个探子:“……”
难道爱吃还是他的错了?
别人都这般,一点异动也无,他难道还能表现得与众不同?
当探子的,不该暴露时自然要低调沉稳,擅长把自己变成一滴水,学会融入湖泊海洋才是。
李生温温柔柔地和顾湘说了几句话,便伸手提上又一个杀手,另一只手点点已经吓得不会说话的方公子:“会有人找你。”
方公子:“……”
李生一离开,顾记总算又恢复了正常秩序。
一众食客好些都拍着心口,一脸的后怕,嘴里念叨:“真是吓死人。”
顾湘苦笑:“要不我们顾记先关几日门?”
话音未落,食客们顿时变了脸色,纷纷露出一脸不在意:“关什么门?咱打死不关门!”
“顾厨放心,我明天,不,今天晚上过来吃烤肉就穿我爷爷的甲胄过来,全是包铁皮的,特别结实。”
“我一会儿就去买一副纸甲,瞧那小细箭头,有副纸甲也就够了,正好我一个叔叔就为朝廷造纸甲,质量特别好,西军以前都用。”
“小娘子需不需要这些东西?不如我找工部的亲戚帮忙,给小娘子的厨房贴上一层铁皮?”
顾湘莞尔:“吃你们的饭吧。”
“小娘子,有帖子送来。”
顾湘正同这帮食客说笑,秋丽就送来帖子,帖子是谢尚所书,说是他在阳武县发现了一种鹿,天然食药材长大,作为食材堪称上品,请她和京城几位名厨过去品鉴。
“鹿肉啊?烤着吃最好。”
这种事,顾湘还是颇感兴趣。
李生此时已回了皇城司,照例把人往牢里一塞,让人倒了壶茶,准备了点点心,径直去他家公子的书房送茶点。
给自己喝一口茶水,夹了两块点心,李生就笑道:“今天我去看顾厨,遇见了点新鲜事。”
他一边吃一边喝一边说,点心通通下了肚子,反正他家公子从不吃这些东西。
“吓唬了那混小子一顿,哼,还敢当面欺负顾小娘子,活得不耐烦了!”
赵瑛:“……”
他明知道李生这小子不怀好意,根本是故意说这些,却还是真心酸。
当初他做了好久的准备,想着怎么英雄救美才能更完美,又不着痕迹,不给顾湘添麻烦,结果他准备半天,一点用处没有,李生这厮不过是去传个话,竟就有这样的好机会。
阿湘现在肯定觉得李生比他亲切!
李生莞尔:“根据范正弘所言,证据的确是有了,但范正弘这人也太老实,竟真没有半点私心,愣是真把手底下的车队,船队交给对方,就完全脱手,半点底牌也不留。”
赵瑛扬眉:“但那些人肯定不信。”
李生颔首:“我可是告诉了他们实话,我就直说没查出范正弘留下过什么后手,应是无事,可他们就是不信,我也没办法。公子爷,你都和范公一起批了三天公文,我觉得,是时候请你再去找一下死?”
赵瑛:“……”
请假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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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一十章 想法
赵瑛沉默地看着自己的发小,青梅竹马,亲信手下,左膀右臂。
“你是不是很兴奋?”
“咳。”
李生失笑,“真有一点。啊,这不是装反派装了这么久,整日让张舍人拿危险的目光盯着, 已经开始心虚了,马上能脱离苦海,自然是高兴,绝对不是想看我家公子爷你倒霉才兴奋的。”
赵瑛:“……我前世到底做了多少孽。算了,阿湘怎样?有没有吓到?”
李生:“……”
吓到个鬼。
雪鹰都快把他当蟑螂看了,恨不能直接一脚踩死, 一巴掌拍死。至于赵瑛, 和他也差不多。
“我家顾厨应了谢厨的约,准备去踏青。”
李生笑起来, “咱们的人还听说,谢厨准备给顾厨说一门亲,就是他们谢家这一代的天才厨师谢彬,谢家的人都极看好,听说还特意不让谢彬去樊楼之类的酒楼做事,只让他每日跑到顾记对面支摊卖小食,如今什么炊饼,馒头都卖,还卖咸鱼,可见一门心思向顾厨。”
赵瑛:“……跟我说这些作甚!去查查那谢彬有多少通房,小妾,看看都和京城那位花魁行首有关系,有什么品德败坏的行为,有没有被开封府查过, 谢家家风如何。”
李生:“……”
皇城司里一干察子的俸禄也未免太低了些,整天不光要做本职工作, 还得负责帮上头的人查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何其可怜。
顾湘此时已坐上马车, 舒舒服服地赶去阳武县。
“小娘子,我们这阳武县东边有一座野人沟,地上生的都是火红火红的石头,里面的土也是红褐色的,按说这样的土不肥,不养庄稼才是,没成想各种草药却长得颇好。”
“到也没什么名贵的,且山路难走,野物也多,周围的猎户都不大爱来,采药人更不要说,不知从哪一年起这山里就多出好些鹿来,个头比别的鹿高,身体也壮实,村子里有几个老猎户意外猎到一头烤来吃,那滋味,简直美得不行,吃得大家伙都馋得厉害, 要不是这鹿不光会爬山,它还会爬树,跑得也快,又很聪明不好捉,说不得大家能把这鹿给吃绝了种。”
一到阳武县,谢尚不见人影,到请了个本地的村民黄叔来接她们。
黄姓在他们村是大户,黄叔家里种了有小一百亩的正经上等良田,也算是本地富户乡绅。他自然也读过书,不过没考过什么功名,在村里有钱有闲,就爱冶游,对附近山林颇为熟悉,一路上陪着顾湘回村子,说话说得是干脆利落,虽不算妙口生花,却也算是个颇为合格的导游。
“谢大厨从大前日就到了山里,进山之前我爹请他吃了一顿鹿肉,之后谢大厨就不肯走了,非要守在山里再吃一顿。”
黄叔满脸苦笑,“这鹿我们也见得少,一年半载的不见得能得上一头,招待他那一顿,纯粹是赶巧了。”
顾湘莞尔:“说的我也想吃。”
对谢尚这位大厨兼老饕,吃货,她还是颇了解,能让他都说上一声好的食材,那肯定是真的不坏。
正上山,就远远看到前面人头攒动,黄叔登时停下脚步,怔了怔道:“这时节又有哪个贵人上山游玩?”
不怪他这般想,实是山头上的阵势够大的,健仆,婆子,使女,小厮,家丁打扮的仆从起码有几十个,遍山头搭了不少帐子,帐子颇大,简直和房子差不多。
隐隐还能听到些笑闹声。
顾湘愕然:“谢厨这么大的排场?!”
黄叔也是一脸懵懂:“啊?”
“你们什么人!站住!”
顾湘探出车窗,就见山道边出来两个家丁打扮的男子,一来便拦住车,上下打量了黄叔一眼,摆摆手道,“我家小郎君,小娘子在山上野炊,不得冲撞,快走吧。”
旁边那个直接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铜钱塞过去:“这是我家小娘子给的赏钱,最近两日莫要上山了。”
黄叔:“……”
顾湘撑着车窗眨了眨眼,车里坐着正嚼点心的秋丽眼睛都亮了,呼扇呼扇地看着顾湘。
顾湘失笑:“黄叔,谢厨是在后面的山谷?”
“正是。”
“还有别的路么?”
黄叔忙点头道:“再往东走有条小河,河水最浅的地处脚面深,也能过得去,就是可能稍稍要多走个半盏茶的工夫。”
“也不算久,唔,那我们绕绕路。”
“哎。”
黄叔应道。
秋丽:“真是,扫兴啊。”
她自一入京城,就琢磨着可能会遇到些诸如刁难,轻蔑,瞧不起,让人欺负的事情,一早做好了各种准备,头几个晚上,做梦都梦见小娘子让人欺凌,她挺身而出,做个泼辣丫头把对方好好地给怼回去。
结果——
似乎她想到的那些,也不是一丁点都没有,一开始李家的作风就很让人生厌。
只实在没她发挥的余地,不是说自家小娘子不好惹,也不说雪鹰堪称大杀器,实是京城上下,愣是没出多少真嚣张跋扈,就会以势压人的傻子,弄得秋丽心里都有点空落落的。
没成想今儿出了京城,竟仿佛遇到个她想象中,似乎很想以势压人的角色。
“我还以为……”
顾湘莞尔,敲了敲秋丽的小脑袋:“以为什么?哪有闲工夫与他们争执这些。”
黄叔笑了笑,面上露出几分感激:“小娘子真是好心肠。”
刚才他就有点担心这两个贵女起冲突,实是他知道贵人们都要脸面,万一谁在这儿折了脸面,还让他看见,怕是要惹麻烦的。
虽也不一定,可这等事,像他这样的升斗小民总归是不敢冒险。
本来以为只能认了,没想到他不过是看了看顾厨,顾厨竟能体悟他的心思,并未同对方冲突。
黄叔其实极擅长看人脸色,他领着顾湘走了这一路,便觉得这位贵女与旁的不同,也看得出来,顾湘是真心在意他这样的小人物的想法。
实是殊为难得。
顾湘心下叹了声,换了她自己的时代,碰见这种自我感觉良好的家伙,非要怼几句不可。
只眼下这时代,既是几个小娘子在上头玩耍,似乎不去冲撞,便是应有礼仪了。
第五百一十一章 虚伪
“入乡随俗好了。”
顾湘打了个呵欠,拢了拢衣裳,小小地翻了个白眼。看刚才拦路的家丁身上的服饰,提的灯笼上的字,大约是王家,张家,卢家几家的小娘子, 小郎君出来玩。
远远听着声音有些耳熟,那位王萍萍也在。
秋丽干脆凑过去把她这两条长腿放在自己膝盖上按揉了起来。
她这手艺还是跟雪鹰学的,当年在戏欢阁,她可没学过这些,有时候练跳舞练得累了,躲在房间里哭鼻子, 还让惜惜小姐给她热敷按摩, 想让秋丽伺候人,那是万万不会。
当年惜惜小姐养自家的小丫鬟,简直堪比养妹妹,养女儿,哪里舍得她们劳累。
顾湘一想起这些,就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可怜的小秋丽,这算是进了狼窝喽。”
秋丽:“嘻嘻。”
就这双腿,每天按摩个十次八次的,绝对不嫌多。
她家小娘子,怕是不大能理解这其中的乐趣的。
到底是谁在占便宜,这事可不好说。
顾湘:“……”
总觉得,她家这小丫头脑子里想的东西有点不对劲。
顾湘正晃晃悠悠,昏昏欲睡,黄叔就高声笑道:“小娘子,瞧,快到了。”
秋丽连忙推开车窗向外看,这一看, 整个人都愣住:“啊?”
顾湘看过去,也有些意外, 不由失笑:“谢厨还真是有童心。”
远远地就能看到山坡上布置了好些猎捕野鹿的……‘陷阱’?
她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形容。
只这些‘陷阱’都肉眼可见的乱七八糟,鹿能上钩?
好好的柳树上绑着一大串紫色的葡萄,下面肯定是有陷坑,或者有网一类。
更离谱的是,也不知是哪位妙手丹青,竟画了好些特别漂亮的画,上面都是一头一头的鹿,或大或小,每一头都很美。
顾湘:“谢厨这是打算拿画中鹿引来真鹿?”
黄叔也是一脸的惊愕:“我……老叔跟着来着。”
他老叔可是正经的老猎户出身,别看这几年年纪大了不再去打猎,可当年那也是好手,至少应该做不出这种……不着调的事才对。
顾湘下了车,笑了笑刚要说话,就见谢尚一路从山坡上跑下来,一把拽住顾湘,气喘吁吁地道:“借,借你们家小厮,唔, 雪鹰也行用用,顾厨你家的下人可是打猎的行家,连老虎狮子也能猎到,区区一头鹿,不在话下。”
一边说,谢尚就探头探脑地四处张望。
顾湘莞尔:“雪鹰在附近,一会儿才来,还有,我不猎好看的动物。”
谢尚一怔:“啊?”
“对,我就是这么虚伪,就是看脸,对着好看的猎物我便不乐意下手,当然,等你猎来了,剥皮抽筋,收拾妥当变成肉,可以找我来烧菜。所以,还是劳烦谢厨,猎来让我吃现成的就好。”
谢尚愣了半晌,登时笑得不行:“你可真是——”
他到也不是没见过觉得猎物可怜,就非要花钱买下来放生的,虽然这样的人回了家,该怎么吃肉,还是要怎么吃肉。
不过如谢厨这般,直接说自己就是看脸,见到好看的,可爱的小动物不肯亲手杀,但是上了桌的,吃还是要吃的……却是天下罕见,至少谢尚是没见过。
笑了半晌,谢尚又叹了口气:“我想吃鹿肉。”
他回过头看着山上:“别管是小鹿,还是大的,别管是公的还是母的,来一头上钩吧。”
顾湘赶紧四下看看,钻到一个支好的帐篷里去。
“猎到了宰杀完之前别叫我,啧啧,我要是看见了没准就不忍心吃了。听你说的那么馋人,要是不能百分百享受得品尝,那我多亏?”
谢尚鼓了鼓脸,翻了个白眼,嘀嘀咕咕地又去想办法钓自己的食材去。
“本来还觉得有顾厨在,运气会更好些。”
美人的运气大部分都好。
谢尚的帐篷搭得很不错,一看就是常常在外扎营,简直比她当初在勇毅军住的帐篷都好,虽不是特别宽敞,可被褥都准备得颇妥帖,床榻铺得也又暄又软,连梳妆台,洗漱用品都一应俱全。
秋丽出去叫外头服侍的使女准备些茶点水果,竟很快就送来新鲜果盘。
“真富贵。”
点心都精致至极,比樊楼十几两银子一盒的都好看又好吃。
水果也是新鲜得紧,种类繁多。
顾湘莞尔:“毕竟都能用葡萄钓鹿了。”
秋丽撩开帐门看了看,没瞧见雪鹰在哪儿。
“哎,可惜雪鹰没口福。”
秋丽倒了茶,笑盈盈陪小娘子喝茶吃点心,山花次第开放,连风都有些香甜。
顾湘想象了下谢大厨口中鹿肉的滋味,择一块鹿腿肉,腌制了细细烤,能让谢大厨看得上眼,必然是肉质细嫩,少腥膻。
也可以切些葱段,生姜来爆炒,这火候掌握得好,也是入口即化,堪称鲜美。
滋溜。
顾湘只是想,口水就要流下来,拼命忍住才没有专门去系统商城里搜鹿肉相关的菜谱。
她现在很会做肉食,对付鹿肉也不在话下,没必要专门乱浪费美食点。
“小娘子,逮着了!”
帐子外,黄叔大笑道,“谢厨说,有小娘子在,大家的运气就是好,这不,刚说要给小娘子尝尝滋味,山上就有头鹿自投罗网,让咱们给网了个正着。小娘子可要去看看,上头正琢磨着怎么杀。”
顾湘莞尔:“漂亮吗?”
黄叔讪笑:“小模样还是生得挺俊。”
“那我不看了,谢厨是好手,待他杀完我再去看看怎么收拾,对了,告诉谢厨一声,鹿血给我留一些,我要酿酒喝。”
黄叔应了声,连忙就往外跑,刚跑了几步,只听前头传来一声惨叫。
那凄惨劲,吓得顾湘和雪鹰差点把手里的点心扔了。
“你为什么放走我的鹿!疯了!”
谢厨的吼声划破长空而至,顾湘一怔,都不必去看,也猜到这是有人从谢厨手里救走了鹿。
“唔。”
顾湘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她看了看满脸的好奇的秋丽,眨了眨眼:“就当没听见。”
秋丽:“……”
两个人连忙把帐门关上。
第五百一十二章 君子
外面仍然传来许多嗡嗡的吵闹声。
顾湘喝了两口茶水,心下叹了声。
秋丽看了看自家小娘子,噗嗤,笑出声来。
顾湘莞尔:“笑什么,你也一时半会儿吃不到鹿肉了,唔,说不定接下来都不要想吃。”
毕竟对方要救鹿, 也不可能只救这一头,除非对方走人,要不然谢尚就是不活捉,直接猎杀,否则,恐怕是逮一头, 人家就救一头。
但对谢尚这样的厨师来说, 宰杀鲜活食材,那是十分有讲究,杀的时候差一点,那滋味都不对。
谢尚以前就说,让自己的食材保留最美好的口感,吃到食客的肚子里,那是一个厨师最基本的修养。
若是他不在,只能买猎户猎杀好的肉也还罢了,现在他在,肯定是更想猎鲜活的,自己来动手。
“要不怎么说君子远庖厨,其实吧,也不是没有道理。”
顾湘笑道。
“我心大,杀猪宰羊到也娴熟,但是看到可爱漂亮的小东西,同样会心生怜悯。”
君子远庖厨, 便是这样的道理了。
外头吵闹了差不多有一盏茶的工夫,终于消停下来, 谢尚和谢彬两个气哼哼地一路冲到帐篷外。
顾湘轻笑, 示意秋丽跟上,两人出了帐篷,只见谢尚的脸色发青,眼睛微微有些红,手臂还在打颤,鼻息一喷老高:“气死人!这,这几个小娘子也太不知事,胡乱管旁人的闲事作甚!”
谢彬摊摊手,给顾湘使了个眼色,两个人也不管正满肚子怒气的谢尚,走到一边席地而坐,让手底下人准备些茶点。
暂时没有鹿肉吃,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喝喝茶,吃些点心,赏赏花木也算不错。
“是王相公家的三娘子,还有另外几家的小娘子,说是出来冶游,当时我们家大厨正在准备杀鹿,刚让人把鹿牵出去遛遛弯,说是要降低它的恐惧什么的, 这几个小娘子登时就冲过来一通胡搅蛮缠,还让手底下的家丁把鹿给放跑了。可把我们家大厨给气得不轻。”
谢彬瞥了谢尚一眼,面上到有那么一点幸灾乐祸。
不光是他,连他爹,他祖父,都叫他伯父大厨,从小就是这外号。
伯侄两个感情好,彼此打趣几句也寻常。
谢彬说了几句,也是没滋没味地嚼了几口点心:“想吃鹿肉。”
顾湘:“……我也想吃。对了,放跑鹿的那个小娘子,给钱了没?”
谢彬:“……”
他沉吟片刻,叫道:“黄叔,刚才王家小娘把咱的鹿放走以后,赔钱了没?”
黄叔茫然摇了摇头。
顾湘啧了声:“真不讲究。”
就是故事里那些想救可爱小狐狸,小兔子,小鹿的人,见那是别人的猎物,好歹也该买下来再放生才是。
顾湘也就是埋汰几句,这事,若是谢厨很生气,就让谢厨去计较好了,她只是个过来蹭吃蹭喝的小食客而已,鹿丢不丢的,与她……没什么关系。
“前面便是抓小鹿吃的那些野蛮人的驻地,蓉姐姐,咱们回吧。”
“回什么,山又不是他们家开的,树也不是他们栽的,还不许我们过来玩?”
顾湘眨了眨眼,默默抬头,谢彬也收了声。
秋丽忍不住起身探望,听话音,来的显然是放跑了谢厨那头鹿的那几个小娘子。
听说动手放走它的正是她听过的那个,王家的三娘子王萍萍。
就是这两日食客嘴里总和自家小娘子一起提的那个,据传是要同安国公定亲,不过安国公不承认就是。
遥遥看到山谷中小道上的人影,三个小娘子两前一后,慢悠悠地顺着山道正往这边走,周围围拢了一群仆妇,健妇,还有好些婆子,小厮,家丁,乌泱泱一片,场面蔚为壮观。
秋丽啧啧称奇:“可算是见到正经贵女们出行的排面了。”
顾湘看了她一眼,莞尔:“我记得秋丽你说过,天底下再没有比我的排场更大的人,可没局限在贵女中。”
“唔。”
他们家小娘子排面自然也大,雪鹰一个人就能把小娘子照顾得舒舒服服,简直处处妥帖,路上吃穿住行都让人惊叹,不只是胜过这些贵女,恐怕就是宫里的皇帝,娘娘出游,大约也有些比不上。
可那同当下的贵女们却不是一回事。
就说她家小娘子在京城出门,一人一马,身边带上她,或者樱桃,最多再跟个雪鹰,加起来拢共三五人。
瞧瞧人家,这前呼后拥的,林林总总加在一起,怎么也有百余人。
“有什么了不起的,咱来京城时,那是虎豹开路,比她们不气派?谁能比得了?”
秋丽小小地翻了个白眼。
顾湘轻笑:“出门在外不安全,自是要多带人。”
话说,比这个作甚。
此处山坡草坪平整,也支起了几个灶台,还布置有毯子,各种垫子,顾湘舒舒服服地坐在软垫上,听着脚步声,说话声越来越近,心下到有些意外。
按照山道很多,自己这边虽风景不错,可帐篷林立,人也不少,这些小娘子们看到火光便该避一避才是。
纵然也要赏这一处的风景,也很不必走这条小山道。
可听这声音,还偏就朝这边来了。
顾湘也没在意,就如人家刚才说的,山又不是自己的山头,凭什么不许别人走。
秋丽冷笑:“呵,咱来的路上,他们就能设几个拦路虎,不让别人过,这会儿到是理直气壮的很。”
不多时,王萍萍,卢蓉,张芸,三个小娘子便领着一群人到了近前。
顾湘从山坡上向下看,正好对上王萍萍三人的眼睛。
王萍萍登时便有些不自在起来,对方是半躺半坐,偏因着坐在了山坡上,她在山谷,只能抬起头看人,自是有些古怪的别扭。
卢蓉蹙眉:“喂,你是哪家的小娘子?”
王萍萍脸色微变,一把拽住她,低声说了两句,卢蓉登时变了脸色:“怪不得和这帮野蛮人同流合污,连只小鹿都不放过,原来是个乡下来的野丫头。萍萍,我们女子当温文柔顺,离这些野蛮人远些,莫要学她们,这般的残忍恶毒,必没有好下场。”
顾湘无语,叹了口气,回过头也教教自家丫鬟道理:“你虽是个使女,但咱们也要讲道理,仁义礼智信,做人的基本,可不能缺。”
第五百一十三章 道理
“弄坏了别人的东西,要赔钱,放走人家的猎物,也是要给钱的。不光要给钱,做错了事,还得赔礼道歉。”
“不问自取可不得了,那是贼。强抢别人的东西更不可行, 那就成了强盗。”
“如果哪日你见到那些理直气壮地放走别人辛苦捉到的猎物,还一脸人家错了的人,千万离得远些,别沾染这些坏毛病。”
秋丽郑重应下:“婢子受教。”
顾湘颇满意地摸了摸秋丽的头:“以后要是瞧见哪只小猎物觉得可怜,想动一动自己的善心,那也没什么, 只我们能自己做自己的主, 却不能做别人的主,你想要人家的猎物, 别管是自己要养,还是要放生,都要和人家协商,人家同意卖给你,你可以出钱买,人家不同意,你也不能强抢,明白了吗?”
“明白。”
秋丽笑眯眯地应了。
“虽然我见到可爱的小兔子只会想是让小娘子烧成麻辣的,还是做成清炖的,但我会记住这些话。毕竟,我虽然只是个下人,可也衣食无忧,所谓衣食足而知荣辱,自然想当个知道什么是礼仪的好人,做好人, 就要讲道理嘛。”
王萍萍一怔, 本来正伸手欲拉扯卢蓉, 以免她说话太难听, 此时却顿住,一时到恼了。
她们并无恶意,难道那般残忍地捉去那样漂亮的小鹿,又要剥皮,又要剔骨的,还是件好事不成?
那些个屠户,乡野山民便也罢了,她们这些有身份,有地位的贵女,传出残忍的名声,怕是都要令家门蒙羞。
卢蓉更是气得脸色隐隐有些发黑,冷笑:“真是钻到钱眼子里去了,阿雾,问问她要多少钱,给她。”
她身边小厮便越众而出,高声问顾湘:“喂,你要多少钱?”
顾湘莞尔:“又不是我的鹿, 你当去问谢厨,问黄叔, 问我作甚?”
小厮顿时有些不知所措,旁边谢尚气哼哼地看了半晌,冷声道:“哼,我把你宰了再给你笔钱,你乐意不乐意?换成别的厨师,人家辛辛苦苦找到的食材让你给放跑,非同你拼命不可。”
谢尚气不打一处来,“天底下怎么就有这种白痴,你同情可怜一头鹿,你自己不吃还算说不得过去,明明才吃了烤鹿肉吧,身上还带着那股子味,回过头来就折腾别人,什么东西!”
“噗!”
顾湘没忍住,笑出声,“咳。”
卢蓉骤然咬牙,眯着眼盯着顾湘。
秋丽压低声音:“我觉得她要吃人。”
这话音里,多少到带出一点幸灾乐祸来,秋丽心里有个小魔鬼正在探头探脑地往外钻,反正她就是看这些人不大顺眼,要是这帮人一时冲动动个手,那才正好教教她们做人。
卢蓉到似是有些顾忌的模样,深吸了口气,面上露出些冷笑:“好言难劝该死的鬼……我们走。”
谢尚冷笑:“人家辛辛苦苦猎捕到的鹿,之后大半年的嚼用都从这上头来了,瞧瞧现在这些小娘子们,欺负人家只是寻常的山民猎户,没个靠山背景,害得人家损失惨重,却连个屁都不放,到也真厉害。”
卢蓉:“……”
她到底没说,自己刚才明明说了要给钱,是对方不要的话。
“懒得抬杠。”
卢蓉摆摆手,咬牙道,“去,问问这鹿,到底多少银子肯卖。”
谢尚这才招呼黄叔:“去吧,去吧,咱们吃不着美食,也不能便宜了他们。”
黄叔笑眯眯地去了。
显然对黄叔来说,能赚一笔银子挺好,至于鹿肉,食材对别人来说是难得,可他们一年半载的,总能吃上几次,到也寻常。
谢尚却是十分不开心。
他自从吃过一次这种鹿肉,那是心心念念,做梦都想,折腾许久才抓住了一头,正磨刀霍霍,满心兴奋,一回头,鹿没了,怎么可能甘心!
顾湘失笑:“再接再厉。”
伸了伸懒腰,她把满脸失望的谢大厨扔下,就带着自家秋丽一起去爬山赏风景。
说起来自穿越以来,各种事务繁多,就是走在路上脑子里也在琢磨美食点一类,很少有这般放松的时候。
反正也出了京城,食肆也暂时交托给家里的帮厨负责,干脆就好好放个假。
“为了这一山的好风水,吃不到鹿肉,也是不虚此行。”
顾湘毕竟没吃过,不似谢尚那般纠结,能吃到最好,吃不到就当出来游玩。
现在事事有谢家张罗,帐篷是现成的,点心茶水也是现成的,过一会儿还能吃到名厨家的私房菜,谢彬此时正做饭,薄鳞少刺的银鱼已经备好,很快就有美味上桌。
顾湘只管带着自己一张嘴等着享受便是,总归也不亏。
而且说此地风水好,当真不是假话,半空中隐隐传来些药香味,花红柳绿,山景迷人,举目远望,可见鸳鸯水中游弋,半空中也时有飞鸟缓缓而行,轻轻鸣唱。
顾湘和秋丽走了一段路,不远处便是王萍萍那几个小娘子,小郎君驻扎的地处,她可没有非跑人家面前晃上一圈的意思,明明相见两相厌的,何必自找苦吃?
对面山头上还有些帐篷的影子,隔着一条山溪,距离并不远,看帐篷的规模,这些人的身份地位都不低。
正好黄叔过来叫顾湘去吃饭,她也只扫了一眼,不过——“客人还挺多?”
黄叔也意外得很:“以前也偶有行商路过,可真没人专门过来的。”
此时半空中已传来阵阵香味,顾湘吸了口气,回了驻地,就见山坡上已经铺垫好的席子上直接摆放了好几口大锅,并罐子和陶碗。
谢彬一袭青衣,席地而坐,身上丝毫不见油烟,笑着拿公筷夹起一大条银鱼放在碗里:“尝尝?”
鱼肉很嫩,又不算太绵软,咬一口鲜香的汁水在口腔里涌动,带着一点瓜果的甜味。
“好吃。”
顾湘一下子就动了心,忙去要了几条处置好的银鱼,轻轻拍酥了鱼骨,拌上酱料酱汁,糊上一层混合了油盐的面粉,放在石板上细细地煎烤到金黄。
第五百一十四章 泡椒
顾湘信手把谢彬采摘的好些野果子,还有果木的枝叶都塞到石板旁边点燃。
她动作极漫不经心,可这些果子燃起来,香气竟是打着旋,顺着风徐徐地往鱼肉上吹去。
谢彬简直看直了眼。
鱼还在烤,香味幽幽地随风飘起,他就已经忍不住来回踱步。
顾湘轻笑, 让秋丽拿来泡好的红辣椒。
这红辣椒都是顾湘从开始培育的品种,为了这点辣椒,她还辛辛苦苦从商城里翻找了不少相关的种植知识。
当时环境可比现如今艰苦得多,又要挣命,又要想办法救助身边的亲人朋友,这点红辣椒算是顾湘花费心思最多的菜了。
顾庄农场建起来以后再种的那些瓜果菜蔬,可比不上红辣椒在顾湘心里的地位。
泡椒用的每一样料, 都是精挑细选,顾湘的调味开发到今日,按照食客们的话说,总觉得顾厨腌的那些特别依靠调味的小菜,都到了能把天上的神仙馋死一半的地步。
这辣椒又极好,对此地的食客来说,更是十分新鲜。
盖子一开,又酸又甜又辣的滋味扑鼻,明明不是当下人们喜欢的清淡香气,所有人却是瞬间感觉肚子咕噜噜地狂叫不止,胃口大开。
顾湘均匀地捞了一勺泡椒轻轻点缀在鱼身上,又把剩下的单独放,轻笑:“配这烤鱼吃,最好不过。”
谢彬早就口水连连,哪里还记得家里那些用膳的规矩,只把自己做的蒸鱼一半如碗, 再来一条烤鱼,并这些泡椒直接舀起一勺浇到碗里, 令小厮取一蒸笼炊饼, 一口炊饼一口鱼肉, 再一口泡椒,吃得额头微微见汗,忍不住吐出口气:“爽利的很。”
尤其是这泡椒,一咬咯吱一声,酸甜的汁水迸开,只觉得这肠胃都好似成了个无底洞,就着泡椒吃上七八条巴掌大的鱼,也只稍稍垫了垫底。
谢尚本一直守在山上,闻着味终于坐不住,带着一身灰尘匆匆而来,简单洗漱一下就选了个脸盘大的大陶碗,并不用平日里惯用的精细碗筷,直接从石板上抄走了两条烤得最好的烤鱼。
谢彬总觉得他伯父的眼力比他强,看着谢尚碗里的鱼肉分外眼热,鼓了鼓脸,勉强把目光收回来,赶快动了几下筷子, 叹道:“本来还觉得我做的菜,烧的饭挺多, 现在瞧着, 到很有些不够。”
出门在外,便不大讲究规矩,旁边仆从小厮们也是一并在吃饭,听着自家公子的话,纷纷颔首称是。
谢彬咳了声:“正好淘些米,蒸两锅大骨饭来吃。”
这边一说起大骨饭,谢尚又想起了自己的鹿。
“哼,不是要放生?看我非让他们三个月不知肉味。”
谢尚想起来就生气。
顾湘:“……”
别说,虽则王萍萍的身份不一般,论起来,王家的势力可比谢家要大,毕竟谢家说到底,世代都是做厨师的。
厨师在当下,可不是什么值得称赞的行当。
但谢尚真要动了怒,不敢说以后都让王家吃不到肉,可真让他们三个月不识肉味,到也不难。
而且说不定,以后都让他们吃不到新鲜的瓜果菜蔬,尤其是肉。
京城大大小小的菜贩子,肉贩子,哪个能不给谢家几分薄面?王家势力再大,也不似谢家这般,直接就能对人家造成莫大的影响。
谢尚拿筷子夹起烤鱼最上面金黄色的皮和肉,吹了吹含在口中,又夹了一颗泡椒。
泡椒泡过之后,甜味更浓郁,只微微有些辣,辣味也并不冲,反而很香甜,一口咬下去只觉连舌头都仿佛活了一般,味觉得到充分的满足。
谢尚心满意足舒缓开眉毛,小小地吸了口气:“罢了,懒得理会那群脑子都不会打弯的家伙。”
一念及此,他瞟了顾湘一眼。
顾湘莞尔:“我可没放走你家的鹿,还等着下一头落网呢。”
谢尚:“……”
他都不知道该夸一夸顾厨这小厚脸皮,还是该劝她别把话说得这么直白。
想吃好吃的鹿肉自是再正常不过,但是说出来似乎就不大好。
虽然谢尚很生气,也知道这事要落到京城那些人的耳朵里,终归是怜惜小鹿,愿意将其放生的小娘子,更惹人怜爱。
正闲聊,后头就有小厮过来道:“那边有位黄老爷遣了人过来,说是想跟咱们买点吃食。”
谢尚:“……”
顾湘失笑:“又没在食肆,卖什么!既是出门在外,相遇也是有缘,便当咱们请客吧。”
她让谢彬拿了干净的碗筷,把各色菜,尤其是泡椒都装了些,便让小厮给对方送去。
山坡上篝火烧得正旺。
混杂在一起,偏特别诱人的香味在半空中飘荡,顺风就飘到了周围去。
光是烤鱼也还罢了,这泡椒的味道实在飘得颇远。
不远处,当今天子就站在溪水边,与自家的营帐隔溪而对。
西边也撑着木桌。
满桌的菜色也算丰盛,皇帝平日里并不挑剔,显少因为御膳不好吃就闹脾气,并不大重口腹之欲。
奈何,再不重口腹之欲,不过隔着一条小溪,对面就传来这样从来没感受过的刺激滋味,又哪里能不心动?
本朝的皇帝轻易不能离开皇城,当今天子也不是那种肆意妄为的性情,只日日闷在狭小的宫廷,便是皇帝也有些受不住。
这回是趁着大朝会刚结束,他正好有些空闲,便出京到附近县里转转。
天子是微服而至。可身边跟着的人却是半点不少,光是禁军就带了五百余,分散四周。
这一片山看起来平静得很,其实却外松内紧,哪怕是只苍蝇,但凡不想让它飞过去,它也飞不过去。
奈何无论多严密的防守,似也挡不住饭香。
皇帝在溪边晃悠了半天,目光幽幽地盯着不远处看,他身边的大太监实在不能忍,还是令人带着些银子跑过小溪,去人家的地盘上讨了些吃食回来。
此时一小碟鲜红的泡椒便放在皇帝眼前。
左右的两个小内侍一人夹起一筷子泡椒吃,吃了一颗,仔仔细细地品味了下,又吃了一颗。
皇帝:“……”
第五百一十五章 风声
皇帝,现在该说是‘黄老爷’,看着自己浅浅的半碟子泡椒,让两个内侍你一颗,我一颗,转眼吃得只剩下一半都不太到,连忙伸手护住, 咳了声,瞥了一眼过去。
“行了,行了,你们再试,朕,咳,我还有的吃吗?”
顾湘这泡椒做起来可不算很容易。
而且泡椒这东西, 到底不是所有人都能吃得惯,尤其是京城人多口味清淡, 连味都不大能闻,她连卖不卖泡椒,也尚在两可之间,只自己喜欢吃,身边的人大部分也爱,便做了些专给自己人试吃,还从没正经在外头亮相,这回给别人分,自然也只分了一小份。
黄老爷瞧了瞧两个内侍受过训练,竟也有些压不住的,充满享受的表情,轻轻吸了口气,顿时口舌生津,连忙伸出筷子, 谨慎地夹了一只小小的泡椒, 按照人家送吃食的那小娘子所言取一块炊饼一起吃。
“唔。”
一口吃下去, 略略一顿,他立时便有些停不下来,一口接一口,愣是连汤都倒在米饭里吃了个干净。
“呼。”
深吸了口气,“克制,克制。”
身为皇帝,他要是轻易地表露出自己的喜好,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但是——“好好吃啊,这是什么菜,怎么能那么好吃?”
御厨做的菜也不是说就不好,能做御厨,自然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好厨师,可多少年里都是那些菜,连菜单都不肯换一换,就是那几种菜再好吃,一口气吃了这些年,那也难免觉得寡淡无味得很。
黄老爷看着桌上的菜:“去再盛碗饭来,你们几个也坐,一起吃。”
不过在宫里要克制,既出门在外,稍稍放纵些,到也无妨。
这边, ‘黄老爷’美滋滋地享用他的晚膳,不远处的山头上,王萍萍她们遥遥看去,也能看到那边的热闹情形。
王萍萍远远的,仿佛看见黄老爷这边好些人出出入入,还有人去顾湘和谢尚他们的驻地了。
她不自觉心里一跳,陡然有些心慌意乱。
为什么那小厨娘会在此。
她的梦中,分明没有这人的戏份。
王萍萍蹙眉,她姓顾?
吐出口气,王萍萍暗自咬牙,现在哪里有空去理会别人,这是个机会,只要能抓住,只要能抓住……无论如何也要抓住!
王萍萍想到自家阿娘,想到家里的兄弟姐妹,甚至想到了家里那些丫鬟仆妇,若是离了自家再被转卖出去,便如浮萍一般,日子如何能好过?
王家如大树,一旦倒下,攀附在大树上生存的她们,在这世上就再无存身之处了。
王萍萍记得不是很清楚,但有一点到是确凿无疑,当今陛下就在这阳武县,小小的山沟里意外受了伤,后被附近的山民所救。
陛下从此给那山民很多优待,视其如友。
以这位官家的性格,若是自己救了她,他也必然会对自己颇多好感,到时候王家,说不定能借此寻得一丝生机。
就算最后不成,至少自己是安全无虞的。
哪怕不看陛下的性子,自己身上挂上陛下救命恩人的旗子,王家出事,她也能置身事外,或许多少还能救下些自家的兄弟姐妹们,也能帮助父母,至少不至于彻底家破人亡。
王萍萍猛地打了个哆嗦,轻拢了拢衣服,搓了下手指,举目眺望那看起来十分低调的帐篷群,目中露出几分犹豫。
她的梦其实并不很清楚,毕竟她只会做涉及到她自己的梦,关于别人的事,全都是在梦中听说的,并非亲眼所见,自然只知道个粗略的大概,并不知道详情。
王萍萍知道陛下大体是在什么时候受的伤,却不知前因后果,也知后来救了陛下的,正是阳武县大洋村,姓黄的一个老猎户,可这老猎户便是后来知道自己救了皇帝,依然勤勤恳恳地住在山上,从没进过京城,她自也不知这猎户模样和确切的来历。
一切只能靠自己!
王萍萍把心底深处的不安藏起来,耳边忽然听到一阵笑闹声,举目望去,不远处的山坡上篝火点点,炊烟袅袅,顺着风而来的有阵阵发甜的酒香,菜香,还有一股说不出的鲜香甜辣的味道。
便是她心里藏着无数心事,竟也隐隐有些想流口水,肚子里的馋虫搅闹得厉害。
“这么晚了怎还不歇着?”
身后忽然传来说话声。
“这什么味?”
卢蓉转头看向不远处,鼓起连哼了声,“果然是个厨子,也就会做几手菜,萍萍,快去休息,明日我们再去看花海,你不是很想在,出嫁前好好欣赏一下百花盛开的景色?”
王萍萍回过头,看了眼卢蓉,秀眉低垂,微微一笑:“好。”
她是王家贵女,出门在外,就代表王氏一门所有女子的颜面,确实也该规行矩步,莫让王家女儿蒙羞。
口腹之欲,绝不可表露在外。
顾湘此时却是吃饱喝足,又饮了两杯果酒,略带点微醺,果酒不是她酿的,但是谢家不愧是厨师世家,哪怕是酒水竟也酿得不坏,顾湘喝着,单纯看口感,比自己的酒也差不了太多。
显然谢彬不这般想,喝酒时感觉没滋没味的,挺遗憾的样子。
前阵子他刚试过顾湘的蛇血酒,显然对那刺激的滋味念念不忘,每次喝酒都要想一想的。
黄叔却是没喝酒,面上还露出点忧色,起身立在山头上举目远眺,回头道:“这山里动静有些不对。”
顾湘与谢彬,谢尚面面相觑:“什么不对?”
“风声不对。”
一个长得像七八十岁,腰梁却挺直,身材保持得像二三十岁的老人,上了山坡,神色凝重,“今天大家都别睡得太死,火千万不要熄灭了,总觉得周围不太平。”
雪鹰手里端着饭碗,饭碗里浇了一层厚厚的红泡椒,也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坐在顾湘身边打了个呵欠:“今晚上我和小娘子睡一个帐篷,负责守夜。”
顾湘:“唔。”
看来今晚是真要有热闹瞧。
说话的老人是黄叔的老叔,经验相当丰富的老猎户。
雪鹰更是正经的野外生存专家。
第五百一十六章 误会
顾湘琢磨着,今晚上一定要提高警惕,不能睡得太实,然后就睡着了,而且一觉到天明,一点梦都没做,睡得特别香甜踏实。
晚上有雪鹰睡在一边, 熏香不绝,温度也适宜,简直无一处不妥帖。
微风吹拂,花香飘荡,顾湘睁开眼,耳边就听到鸟鸣声,还有黄叔浑厚的笑声, 好像是在商量怎么去猎捕下一头鹿之类的事。
“最好不要年纪太大的, 肉容易老,太小的也不大好,肉少,而且不是说这种鹿的数量不多,繁殖也比较困难,咱们吃肉那也不能只考虑现在,还得考虑考虑将来。细水要长流,不能只记这一顿,不想下一顿,小鹿还真算了,最好要成年的鹿,个头大,血量足,肉也鲜美好吃。”
谢尚一边滋溜口水,一边兴致勃勃和人讨论他的鹿肉。
顾湘歪在铺得柔软舒适的床榻上愣了一会儿神, 叹了口气道:“说好的精彩刺激的小热闹呢?”
雪鹰:“……”
她也不知道。
虽然她觉得自己的判断不该出错,但是偶尔有些小偏差, 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没准那热闹本来是打算出门过来了,说不定它老母亲忽然回了趟家, 非让它去买瓶醋,它当然要先买了醋,再继续自己的行程。昨天晚上,这热闹就没能按时赴约。”
“也或许是半路上热闹闹肚子,于是耽误了一下?”
意外这种事,随时都会发生。
雪鹰笑道。
顾湘:“……”
哐当。
秋丽把水杯给扔了。
“雪鹰,你在开玩笑?”
雪鹰:“……”
秋丽深吸了口气,抬头去看天,太阳老老实实地挂在东边的天空上,显然并没有从西方升起来。
但她们家这位若非有事,连话都不乐意多说一句的雪鹰姐姐,竟然还会讲笑话——这本身似乎就是个天大的笑话了。
虽然没热闹,顾湘还是照常起身洗漱,去灶上自己开始煮粥吃,因为鱼最多,也最鲜美,便只做了鱼片粥。
滚得浓稠冒油的粥米,落入泛着金红的鱼肉, 点缀一点点的生姜丝,葱丝并香菜,最后加一点点盐和胡椒粉调味,其它一应调料都不放。
顾湘早晨吃粥还是喜欢清淡一些。
煎上一盘子蛋,拌上四色小凉菜,并泡椒,配上热气腾腾的炊饼,一顿简简单单的朝食,谢尚吃了一大碗粥,回过头来就当着顾湘的面叮嘱谢彬:“小子,你要是有本事把顾厨给娶回家,下一代的谢家家主,必然是你无疑啊。”
谢彬:“……”
想到现在身为谢家家主的,自家的那个亲大伯,他瞥了顾湘一眼,就算之前好像真有那么一点怦然心动,这回也戛然而止,不敢存一缕遐思。
若是娶了顾厨就非得做家主,打死他也不敢娶。
做了家主,他还能如现在一般,想去哪就去哪,想离开京城,扔下一封信抬腿就能走?
那真就被栓到谢家,栓到京城,一辈子都挪动不了地方了。
他是挺同情大伯的,也知道大伯为他们谢家做出了巨大的贡献,谢家能在京城立足,谢家子弟能踏踏实实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并不用为各种俗务扰乱,专心提升厨艺,到有大半的功劳在他大伯身上。
但是让自己来当这个角色,他真是打死不愿意。
谢彬默默端着碗离顾湘远了几步。
顾湘简直哭笑不得:“这到也没必要。”
雪鹰猛地站起身,抬头死死盯着谢彬的方向,谢彬吓了一跳,谢尚嗝了声,连忙道:“别误会,玩笑而已。”
谢彬甚至脚下都有点发软,紧紧闭上嘴,一言不发。
雪鹰却是伸手拉起自家小娘子,轻轻地把人往身后一送,反手取下背后的布包,一层一层地解开缠绕在上面灰色麻布,露出那把乍一看仿佛像装饰品,仔细一看却只觉寒光刺目,令人双目渗泪的宝剑。
长剑出鞘,被雪鹰提在手中,几乎只一刹那,在场所有人都感觉身体一阵阵发冷。
谢尚倒抽了一口冷气。
谢彬猛地一缩头,躲在他伯父身后,低声道:“这回我要是被你害死了,肯定托梦给我阿翁,不把你也给折腾下来陪我,我一定不罢休。”
“你个不孝子。”
谢尚翻了个白眼。
顾湘可不像谢家这两位这般戏多,她立时便缩在雪鹰身后,由着雪鹰把斗篷披在她身上。
此时不远处已能听到杂乱的脚步声。
举头看去,就见王萍萍她们那一群人,正匆匆沿着山道往这边跑,乱糟糟一团,看得都让人眼睛疼。
顾湘当初觉得勇毅军的士兵平日里就显得够散漫,如今看到这些,到觉得就是当初他见的那些兵油子们,确实也是正经地受过些训练的兵士,至少遇到事,不像这些人似的,跑得丢盔弃甲,互相踩踏,满身狼狈。
“我的粥还没喝。”
雪鹰伸手把粥碗拿起来递过去。
顾湘叹了口气,还是接过碗默默舀起一勺吹了吹,含在口里。
她自己可是辛辛苦苦熬煮了许久,鱼也是新鲜的银鱼,真要一口都喝不着,心里肯定不舒坦。
也就喝了两口粥的工夫,谢家的家丁已经有的围拢起来,有的列阵迎了上去。
雪鹰一手护着顾湘,抬眸扫了一眼,蹙眉:“难看。”
双方眨眼间就几乎碰到了一起。
“快走,山里有狼群,特别多,快走。”
王萍萍高声喊道,一边喊,她们这一行人就冲过小溪,向远处跑过去。
顾湘扶着雪鹰的肩头向远处眺望,山边绿树红花鸟低徊,乍一看到是一片太平景象,只王萍萍这些人只剩下十几个小厮仆妇抬着,背着匆匆跑过来,却已不见其他人。
雪鹰吹了声口哨,目中露出些许笑意,伸手把自家小娘子拉到身边,眉目一扬:“果然是山中有灵,养出来的动物竟也如此聪明。”
谢尚等人张望了半晌,蹙眉道:“哪有什么狼?”
风轻轻吹拂,山坡上,山谷中的碧草来回摇晃,一片平静。
唯有雪鹰和老黄叔两个,神色间略带异样。
雪鹰到是更兴奋些。
老黄叔面上到隐隐带着些恐惧。
第五百一十七章 镇不住
“啊!”
王萍萍等人正狂奔,小厮一脚踢在石头上,整个人向前飞扑,肩膀上担着的轿子整个倾斜。
卢蓉吓得花容惨淡,惊呼失声。幸亏左右的丫鬟忠心,连忙扑过去接了个正着,主仆几个跌坐一团, 只听一片惨叫惊呼,声音一阵高过一阵。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王萍萍更是眼前发黑,急声道:“蓉蓉姐,你怎么样!”
她一时手足无措,四下里看了看,急声道:“你们都干什么,快, 快救救我蓉蓉姐。”
顾湘眨了眨眼, 摆摆手招呼身边一行人过去救援, 自己也带着雪鹰缓缓走过去。
走近一看,雪鹰莞尔:“叫的声音这般洪亮,底气十足的,到是个好现象。”
一行人这才上前依次把丫鬟们和卢蓉都给扶起来,搀扶到一边坐下,给她们检查伤情。
卢蓉的腿磕青了一大块,头发挂在旁边的花枝上一团蓬乱,一撕扯撕掉一大把头发,她顿时吱呀了声,花容惨淡,随即却收敛了面上的表情,似乎是觉得有点丢人,脸上表情紧绷,猛地低下头去。
王萍萍脸色也极难看, 到是那个不大爱说话的张家小娘子没什么存在感, 椅子很安静。
谢家人都有些警惕。
像他们这般出门在外,虽说离京城不远, 可周围也不是没听说过有些土匪强梁出没。
不要说这地处, 就是离京城更近一些,还不是有无忧洞的那些人四处生事?
虽说这几个小娘子,小郎君瞧着弱势,但谁也不敢保证他们就无害。
卢蓉四下看了看,脸色苍白,挣扎着站起身,急声道:“走吧,我们快走。”
王萍萍被她拉得一趔趄,却是一把扶住卢蓉,安抚道:“我们就这么走,金郎君他们……要怎么办?”
她犹豫了下,目中露出些许悲悯:“蓉姐姐你先别急。”
说着,她便转头看向谢尚,低头行礼道:“我们的人昨天晚上遇到了狼群,如今跑丢了好些,也不知有没有损伤……请问尊驾可否留我们暂歇息一二,待我们寻到同伴们立时便走。”
谢尚:“……”
他似乎还真不太好说不成。
虽然之前刚刚起过一场争执。
主要是王萍萍大约不大认识他, 但他看见对方灯笼上, 器物上的一些标识, 大体就知道这位的身份。
王相公最疼爱的那个三娘子, 据传文采相貌都远胜过两位姐姐,性格也活泼可爱,颇讨人喜欢。
“啧。”
谢尚只觉得这些人吹都不会吹,就这模样长得,你说她几句她挺有气质,也便罢了,非要评论容貌,就这样的容貌,也就一般般,只能算不丑而已,何必点出来让人关注?
心思颇诡异,谢尚面上却只一笑,便让手下人请这几个惊魂未定的小娘子去休息。
他一边也吩咐了人回城通知其他人来接应,另外也点了几个身手好,对山野颇熟悉的手下四下里找找人。
安顿这些人暂时在帐篷里歇脚,谢尚还带着谢彬,专门又在附近巡视了一番,把岗哨也加了一倍,尤其是顾湘身边,那更是重中之重。
顶着雪鹰明明没什么情绪,却偏让人感觉到特别嫌弃的目光,谢尚把谢彬使劲往顾湘身边挤:“顾小娘子可是我请来的贵客,万万不可有半点损伤,否则我们谢家上下都没脸见人了。”
雪鹰:“……”
为什么每个人都想抢她的工作!
像她一样不肯接受更多契约条件的人数不胜数,大部分都没得工作的机会,就算有了,也不是碰上骗子,就是碰上不合适的。
雪鹰可是很珍惜每一次工作的好机会,但凡是想抢她活的人,在她眼里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只身为丫鬟,使女,自家小娘子的心意也很重要。
一转眼就到了晌午,一直风平浪静,卢蓉她们也从惊魂未定的状态恢复过来,说话也没那么颠三倒四。
“就刚才,我们有的在吃朝食,有的在洗漱,刘妈妈就发现草丛里匍匐着好些狼,因着天已经大亮了,大家心里都放松了警惕,乍然看见那一大群狼,可是吓了一跳。”
“那些狼一点动静都没有,藏在草丛里匍匐着向前爬,一个不注意就,就叼走了我们的人。”
卢蓉低着头不语。
王萍萍眼泪吧嗒吧嗒地落下,神色焦虑。
雪鹰举目远眺,忽然回眸,扬眉道:“你们中有人做了什么没有?”
王萍萍怔了怔:“什么?”
雪鹰笑了笑:“阳武县这一片山头没什么成气候的狼群,狼群都在更深处的山里,轻易不到外头来。”
人怕狼,狼群其实也并非不怕人的。
顾湘也道:“阳武县离京城不远,这地处人们都不穷,人口繁茂,像狼群这样的若是常在附近出没,早惊动了官府予以围剿了。”
卢蓉皱眉:“你们什么意思?是说那一群不通人性的畜生来袭扰我们,到反而是我们的错?”
她深吸了口气,“算了,萍萍我们回家,回头就让人烧了山头,弄死这群狼给咱们报仇雪恨。”
顾湘沉默。
谢彬直接翻了个白眼:“这会儿到不说动物也是一条命。”
只这话他也不过腹诽,到底是不好出口。
他们是人,狼要吃人,那肯定是要杀狼的。
说话间,雪鹰骤然向左边横移了三步,一脚飞出,脚尖挑起一头狼用力一掼,掼到旁边的青石上便没了动静。
反手把自己的剑拔出,用力一振,倏然便响起一阵剑鸣声,声音如雷霆,震得人心头微颤。
“那些——”
谢彬一把拽住谢尚,向后退了好几步,躲到后面去。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只见山涧里,石头后面,树棵子后头,草丛里,冒出好多泛着绿光的眼睛。
分明正是狼。
雪鹰皱了皱眉,又是一震长剑。
那些狼似有些怕这剑鸣声,离得距离有些近的几只,陡然止步,匍匐着向后退去。
雪鹰略一扬眉,吐出口气:“竟然连我这把剑都镇不住?这狼可够厉害的。”
顾湘也吃了一惊。
她记得当初自家养老虎时,雪鹰只要把剑亮出来,那些老虎个个就乖巧得像猫。
雪鹰就说,她那把剑很特别,动物们的直觉比人类强,会特别害怕它。
第五百一十八章 脑子
顾湘一向很相信雪鹰的话。
天边日头已升得颇高。
这些狼和别处的狼不同,似乎颇有脑子,竟知道躲藏在山石草丛中,一时让人看不清,数不清,也不知到底有多少狼在。
如此更令人惊惧。
“现在要有点弩弓,弩箭就好了。”
谢彬拉着谢尚, 两个人哆哆嗦嗦,哆哆嗦嗦,小声咕哝。
顾湘看向雪鹰,雪鹰的袖子里就藏了一把小小的‘弩弓’,特别小,发出来的也是针形状的‘弩箭’, 这东西自然不能曝光。
若是外头那些山沟沟里到也无妨, 在西北那些村中,家家户户都藏着弓弩, 朝廷的禁令,根本就对他们毫无用处。
那是个手里没有点兵器,连觉都睡不着的地方,也是个随时都有可能死的地方,哪里还管得所谓的朝廷法令?
不要说西北,在顾庄,村民们家家户户也藏着些兵刃,只没有嚣张到肆意使用弩弓的地步。
奈何这里正经是京城,敢在京城私藏弩箭,让人发现了连话也不必问,直接宰了也不会有人冒出来问责。
这可和佩剑不同,文人墨客也有喜欢佩剑的,私藏弓弩,却是视同谋反。
就是最爱挑事的御史,在这方面也是个个都谨言慎行。
雪鹰手里的既少, 又很小, 杀伤力虽然颇大, 可外观上看起来却像个玩具。
顾湘这才没盯着她把这东西卸掉。
她一走神的工夫, 雪鹰已经率先冲了出去,直接就盯着一头身形最高,在狼群中央的狼而去。
顾湘远远一看,瞠目结舌。
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雪鹰的剑法不曾奏效。
那狼的身形极矫健,在山壁上腾挪跳跃,时不时地压低声音嘶吼,再加上周围的狼群配合又默契,又勇敢,个个是悍不畏死,愣是同雪鹰打得有来有往。
一时间剑气纵横,偏那些狼根本连叫都不叫一声,哪怕被雪鹰一剑刺中,也只是低压的闷哼。
空气里渐渐弥漫着万分紧张的空气。
雪鹰动手越来越快,一开始还仿佛带着些试探和容情,之后长剑舞得仿佛一团遮天蔽日的水幕。
狼群竟似乎在排兵布阵,彼此配合十分默契,愣是凭着这些默契,能在雪鹰的手下周转。
顾湘一时看得炫目,不由走近了几步, 眼看一头狼都要扑到她的头上, 雪鹰神色微变,皱眉冷笑,伸手一掀篝火,抽出一根木柴,嗖一声扔出去正中其中一头身形高大的狼。
这狼终于发出一声嚎叫,扑通一声摔坏了个跟头,还活着的狼齐刷刷顿住,静默了片刻,狼群便丢下了满地的狼尸,反身跃入山石树丛里。
顾湘最后看到一头身体毛色灰扑扑,沾满了枯枝半夜和泥浆,身量却分外高大的狼,回首直直地注视这边的营地。
她觉得对方看得像是王萍萍那几个小娘子躲避的方向。
眼神里仿佛充满仇恨的样子。
顾湘也转头看了眼,王萍萍和卢蓉,带着张芸就躲在不远处的篝火堆中,身边都是些老弱和孩子。
卢蓉早已吓得早没了一开始那股子气势,神色焦躁,脸色煞白,只强忍着不肯在人前掉眼泪,实际上却是瘫坐在地上,根本连站都站不起来。
顾湘沉吟片刻,走过去又问了一次:“你们中有没有能想起点什么,这些狼为何盯着你们不放?”
她顿了顿,面上表情平和地笑道:“那是狼而已,便是你们真同它们结了仇也不是什么大事,如果能想起来告诉我们一声,大家也好心里有个准备。”
卢蓉深吸了口气,声音干涩,也带着些怒气:“我们就是陪……上山来看看风景,如何会去招惹那些东西!”
其他人也都纷纷摇头。
几个丫鬟,仆妇争抢着道:“我们每日除了服侍小娘子,便是在附近采摘些野菜炖汤喝,并不曾去旁处。”
“这到是奇怪。”
顾湘眨眨眼,心下叹气,“如果现在下山,恐不是个好主意。”
雪鹰也道:“在这里我们好歹地头熟悉,要是往山下走,可就是狼的地盘了。”
盘算了下时间,顾湘沉吟道:“别想了,既谢厨已派了人去求援,再慢,晚上前援军也必能赶到的,大家都聚在一起,把篝火点起来,千万莫要落单,也无需慌乱,只等着便是。”
谢尚眺望了一眼,让人把满地的狼尸收拾好,他刚琢磨了下怎么吃更妥帖,雪鹰便道:“埋了。”
“……”
谢尚一脸惊悚地看过去。
顾湘笑道:“别乱想,这狼有点特别,好像有几只挺会动脑子,不要吃了,狼肉太硬,处理不方便,我们也不差它们。”
谢尚叹了口气:“好——只是这些狼跑过来这般一搅合,我的鹿还有没有吃到嘴里的希望?”
比起狼肉,自还是他念念不忘的鹿肉更美。
此时谢尚还有心思琢磨他的肉,可也不过去帐篷里歇了片刻,就听见外头传来一声惨叫,谢尚隔着窗户一看,正看到一头毛色都发黑的狼一头叼住卢蓉身边丫鬟的腿。
谢尚脑子里嗡得一声,还没晕过去,雪鹰就过去一把把小丫鬟夺回来,那狼的动作也快,一见不妙,转身就跑。
营地中登时炸开了锅,所有人四处搜寻。
一直折腾到傍晚,太阳西斜,谢尚和谢彬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嘶哑着嗓子道:“这些狼忒不是东西,它奶奶的还会偷袭。”
就这大半日,那是各种偷袭暗算,专挑落单的动手,简直防不胜防。
谢尚简直要炸了:“你到底做了什么招狼怨恨的事!”
这些狼就死死盯着卢蓉。
若是遇见别人,雪鹰吓唬一下,狼也会退走。
唯独盯着卢蓉和王萍萍她们三个,那是宁死不退,勇追猛打,但凡只要把这三位往外一撒,其他人受到的攻击立减。
卢蓉满脸的惊愕无辜。
谢尚啧了声:“傻子也看得出,这些狼是冲你来的。”
卢蓉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我真的不知道!”
顾湘也有些气喘,走过来仔细盯着这几位看,一看就无语。
敢情她们不光抢谢尚的猎物,别人的也抢。
第五百一十九章 人性
顾湘蹲下身,盯着卢蓉翻了个白眼:“会被狼记恨的事,也不过是那么几样而已。”
“这些狼又不是人,不会因为些乱七八糟的事就记仇,第一你们打杀了它们的同伴,二来嘛,就是抢走它们的猎物, 唔,这一点也不好说,在狼的世界里强者生存,若只是被抢了猎物,它们到不会怎么样。”
“至于第三,你们有没有夺走人家的小崽子?”
顾湘抬眸看了王萍萍一眼。
王萍萍身体微微一颤, 低下头去,嘴唇动了动, 却是并不肯说话。
卢蓉却是色变:“难道?可……那也不能怪我。”
她声音一下子低了好些, 转头看身边的王萍萍和张芸,还有一群丫鬟仆妇,“你们说,这能怪我?”
“刚到阳武县那日,我们几个去东面的山里看花海,正好路过一条小溪,就见有一只小兔子慌不择路地正往山上逃,后面有一个狼在追它。”
“小兔子一身雪白的毛,腿上受了伤,很是可怜,我们哪有不帮忙的道理。”
卢蓉蹙眉,心神不定地道,“我当时就令老鲁他们把后头追的那狼给赶走,救下了小兔子。只那狼或许受了点伤, 却是逃走了,兔子也跑远了, 我就是可怜那只小兔子,就是可怜它……这等事, 这等事也要怨我不成。”
顾湘沉默。
虽然她想说,我们是人,别干涉大自然的物竞天择为好,可她自己这般想,似也没权力要求别人也这般想。
谢尚啧了声,那边卢蓉已经崩溃得大哭起来,旁边张芸瞥了她一眼,到没说什么。
另外三个劫后余生的小郎君,小娘子,也都是京城世家子弟,家世同卢家差不多,与卢蓉也只是闲来无事聚在一起玩耍而已,并无多密切的关系,此时却心里很是不得劲起来。
曹兴是长兴侯家的小儿子,自小娇惯,也是个脾气暴躁的,不比旁人多心存顾忌,瞪了卢蓉一眼怒道:“你说你是不是有病,闲来无事的, 你吃饱了撑的, 管人家狼捉兔子。狼吃不着兔子可好,这回要吃人,你就高兴了?”
卢蓉咬牙,一时间却是说不出话。
她平日里性情高傲,哪怕面对出身比自己好的小郎君,小娘子,也向来不肯示弱,这回心里却也觉得自己可能闯了大祸,心虚气短的很,就是被人数落,也梗着脖子不曾吭声。
张芸默默走过去,挽了卢蓉的手臂,叹道:“做就做了,做的时候我们既没反对,自也要一起接受后果。”
她转头看王萍萍,再看向其他人,冷声道:“当初你们可不是这般说,你们可都夸蓉蓉姐做得很好,现在出事了到来怪我家蓉蓉姐,谁还长了前后眼不成?”
曹兴皱眉:“你到是维护她,奴性十足。”
旁边的几个小娘子也有些诧异,不禁看了张芸一眼。
卢蓉,王萍萍,张芸三人经常在一起玩,她们自然也都知道。京城的贵女圈子不大,不过也是各自有自己的小团体,张芸在她们三人中的地位就颇低,她们看见过好几次卢蓉和王萍萍支使她和支使身边的丫头似的。
张芸不通文墨,性格低调,一点都不显眼,且她的父亲不过是一府通判,和卢,王两家比,身份要低许多。
之前曹兴他们都很瞧不起张芸,总觉得她唯唯诺诺,只为了点蝇头小利就让人戏耍着玩,实在没有京城贵女的风范,可今天这等情况下,她竟还会替卢蓉说话,到让人刮目相看了。
驻地气氛一时凝滞。
顾湘小小地打了个呵欠,哭笑不得:“既是这样的缘故,那看来这些狼挺记仇的,大约是没法善了。”
她举目远眺,略略蹙眉,回头看了看雪鹰,见雪鹰的眼睛亮得惊人,面颊微红,额头上沁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心下更是一跳,眨了眨眼:“现在难道是互相埋怨辩论的时候?卢小娘子,你且避一避如何?”
王萍萍猛地转头,盯着顾湘:“避一避?你是想让蓉蓉姐当诱饵,把那些狼引开,好自己逃生吧!”
众人登时转头看过来,就见王萍萍面上发红,眼睛里隐隐流露出些愤怒。
卢蓉猛地打了个哆嗦,脸上骤然色变,一向冷硬的表情里竟隐隐流露出些许惊惶来,转头四顾,就见她的那些同伴们目光躲闪,似乎心绪不宁。她倒抽了口冷气,猛地低下头,又抬起头来,咬着牙游移不定。
顾湘扬了扬眉,看向王萍萍,眨了眨眼,不由沉吟,看来似也不好太相信她在系统里看到的那些东西。
系统里看到的介绍,可是把王萍萍吹得天上有地上无,乃是人间第一良善的小仙女。
可看到真人,顾湘只能说,也不过就是个普通人而已。
这庸人总免不了有一种脾性,自己怎么想的,通常看别人,便觉得旁人也是那般想。
顾湘叹了口气,稍稍有些走神,一边走神,却是倏然伸手拽住卢蓉,猛地向后推去。
卢蓉一声惊呼,趔趄着跌在旁边的树上,举目一看,正看见雪鹰飞身而至,一手护住顾湘,一脚把两头狼踹出了好几米去。
雪鹰吐出口气,摇了摇头:“还真是奸诈。”
她回头冲王萍萍一笑:“我们可不需要什么诱饵,想脱身,我带着小娘子走哪条路都成,直接从狼群里大摇大摆地走出去,想必也无妨。”
雪鹰声音一顿,“我可不像我家小娘子那么良善,我一向觉得这世上人能吃狼,狼自然也能吃人,别人的事,和我没关系,实不是我该管的。”
曹兴等人顿时惊呼。
王萍萍也色变:“你——”
曹兴几个立时便动了心思,转头对卢蓉道:“你自己惹来的祸,你自己去承担,我们可不同一处了,你自己走吧。”
其他人也皱眉道:“对啊,五娘你别连累我们,咱们交情也没多好,不过是认识而已,这事与我们没关系。”
这些人对视一眼,目光闪烁,却是打定主意要丢下卢蓉,只谢家的家丁和雪鹰的战斗力最强,为了自己的安全,无论如何也要同这些高手一起走才是。
第五百二十章 是人
一念及此,曹兴叹了口气,满脸焦虑,勉强按下暴躁,吐出口气缓缓道:“喂,五娘,你不是总说做人不能给旁人添麻烦?我记得你老是这么劝旁人, 现在事情到这份上,你难道就不知道该怎么做?”
卢蓉神色惶恐,面色惨白,转头四顾,却见其他人虽不说话,可面上的表情分明也是带着嫌恶,目光躲躲闪闪的,几乎所有人都和曹兴是一样的心思,根本就没打算
她其实早就想说, 她愿意,愿意自己离开,她不想连累其他人,可是话到嘴边,努力了半晌却愣是说不出来。
“哇!”
卢蓉一时承受不住,眼泪滚滚而落,低声抽泣个不停,张芸走过去紧紧握住她的手臂,转头看了看王萍萍,低声道:“我陪着你。是生是死的,全看命就是。”
王萍萍不动声色地低下头去,目光闪烁了下,一言不发,神色间却是焦虑惶恐, 满是忧郁。
张芸又看了王萍萍一眼, 目中露出些冷笑, 卢蓉也忍不住侧头看了她一眼,见王萍萍神色低落, 心里虽然难受的厉害,却也不是不能理解,她转过头去,不让任何人注意到自己在看三娘。
三娘家里如今正在筹谋她的婚事,听京里的流言,这事起了些波折,似有点麻烦。
这些流言虽已被王家压了下去,可三娘心里怕是也不好受。
三娘心里有了人,都要成亲了,自然是不想冒风险的,身为她的朋友,自己怎能让她为了自己而涉险?别说丧命,便是伤损到容貌,那对她这样的待嫁小娘子来说,都是天大的事。
卢蓉害怕得厉害,脑子里却乱得不行,思绪万千, 以前不会想的, 不愿意去想的, 仿佛在这一刻都来了。
她回眸看着顾湘,咬咬牙,一句求情的话都说不出口,深吸了口气,一把推开张芸,厉声道:“我自己——”
顾湘忽然一笑道:“这位小郎君,你们若是害怕被连累,自己走就是了。”
曹兴一怔。
顾湘耸耸肩:“卢小娘子是没法子,她让狼盯上,肯定要呆在安全的地处,你们要觉得不愿意被连累,自己走便是,你们管着自己的脚难道还不够?还想管别人?”
她盯着曹兴,面色微沉:“怎么,你难道觉得卢家小娘子就该主动奉献,把自己喂了狼,换了你们平安无事,这才应当?”
曹兴一时说不出话。
也就说了会儿话的工夫,雪鹰又从石头后面,草丛里,树底下揪出三头狼,顺手拧断了脖颈扔到地上。
“本来就是她招来的祸患。”
曹兴蹙眉,理直气壮地道,“她惹来的麻烦,她难道不该自己处理?”
顾湘一下子笑起来,想了想,点了点头:“说的真有道理,卢小娘子现在也怀疑是自己招来的狼,看样子也没有想牵连你们。”
她转头看卢蓉,卢蓉怔了怔,嘴唇动了动,面上很有些惭愧。
但谁都看得出,她只是自己缺少些勇气,实没有纠缠别人的意图。
卢蓉心下叹息,不看别人,只看着张芸:“你离我远些。”
顾湘眨了眨眼,重新看向曹兴等人:“你们想离开,尽管走,卢小娘子不过一弱女子,总不至于拦着你们。”
“只你们非要赶人家走,又凭得什么?这驻地是谢家搭建的,我是谢家请来的客人,你们似乎不是?谢郎君,你怎么说?”
顾湘扬眉道。
谢尚也吓得不轻,却是不假思索:“我总不会眼看着卢小娘子出事,我谢家上下,必要严防死守,静候援军。”
顾湘点头道:“狼是狼,人是人,我和雪鹰可不管卢小娘子是救了兔子,还是打了狼,反正人吃狼可以,狼要吃人,就是不成。”
雪鹰冷笑:“谁让我们都是人?”
众人一时无语。
曹兴曹公子嘴角抽了抽,心里暗骂了声,怪胎!又没得卢家什么好处,还和卢蓉起过冲突,却这般维护她,所为何来!
此时群狼环伺,分明是把卢蓉舍出去最为安全,对大家都好,所有人都会满意。
且这事大家都搀和了,卢蓉便是出了事,之后卢家也找不到大家头上,谁也不会说什么,百无一害。
没看人家王萍萍都没吭气,那才是正经的聪明人。
气氛一时凝滞。
只曹兴等人也不好再说要卢蓉离开的话,至于他们自己,到也有心想独自离去,可远远一看,隐约还能见到狼群踪迹,让他们自己走,众人心里也惶惶。
那些狼可不是只冲卢蓉下嘴,其他人也没少受害,谁知道它们是只记卢五娘的仇,还是把自己等人一并都算上了。
不过几句话的工夫,就听见周围有窸窸窣窣的声响,曹兴登时吓得一哆嗦。众人也是面面相觑,早就草木皆兵,顾湘和雪鹰无奈,谢尚也讪讪地交代手底下人赶紧四处巡视。
一时也便没有闲工夫嚼舌。
“呼!”
一个下午,雪鹰杀了三头狼,赶跑了十一头,雪鹰到无所谓,她简直把这事当游戏一样,玩得还挺开心。
顾湘便有些郁闷,以前也觉自己定力颇足,如今看,到底差了些,第三次被雪鹰拖着四处飞奔时,终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还不如把人放出去,将所有的狼都钓出来一口气弄死来得痛快。”
雪鹰当即就要去找卢蓉,顾湘连忙一把拽住:“开玩笑的。”
顾湘顿足,默默转身,就见卢蓉立在帐篷旁边正同王萍萍说话,王萍萍也不知说了句什么,卢蓉伏在她肩膀上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雪鹰一笑道:“这人叫王萍萍?有点意思。”
顾湘蹙眉,刚要说话,就听见旁边帐篷里爆发出一阵喧嚷声。
卢蓉吓了一跳,茫茫然地回望过去,倏然掉落了两行清泪,一转头就朝着山道的方向跑去。
“雪鹰。”
顾湘扫了雪鹰一眼。
话音未落,雪鹰已瞬间跃过去,一把揪住卢蓉的袖子,卢蓉挣扎了两下,眼泪滚滚而落,刚待说话,顾湘抢先一步道:“停,我不想同你玩拉拉扯扯,谈心劝慰的游戏,更没时间当你的树洞,听你现在的心声。”
卢蓉一哽,所有的话登时卡在嗓子眼里,吐不出来了。
第五百二十一章 阴阳脸
就在卢蓉如鲠在喉的这刹那,顾湘语速颇快地道:“我有个想法,还是要试试的。”
她沉吟半晌,指了指卢蓉的腰身:“卢小娘子,你腰间那个香囊,能不能给我用用?”
卢蓉愕然,一时也忘了心底的恐惧忧伤。
她一时没动作, 顾湘就示意了下,见她不反对,只当她同意了,便一伸手,解下香囊拿在手里看了看。
卢蓉缓过口气,诧异道:“这是萍萍送我的香囊,它能有什么用?”
顾湘解开香囊,里面装了些半干的药材片,闻起来甜香扑鼻, 到和旁边山林的花香味有些相类,还拿漂亮的丝绦编了起来,竟十分精致,在夕阳的余辉下,泛着些金灿灿的光彩。
卢蓉显然十分喜欢,目光落过来都不似刚才那般冷硬强势倔强,反而有了点温柔之意。
“药材都是萍萍自己去采的,她从小就爱摆弄这些东西,喜欢做药香,论采药的功底,肯定不能同山里那些老药农比,可要说做药香,十个老药农也赶不上她一个。”
卢蓉说起来也是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她平日里朋友不太多, 卢蓉的母亲早逝,她是随着继母长大的,偏继母很有些手段,笼络了她父亲, 又给她父亲生了个儿子, 从此在家里便是说一不二。
继母也是母,母亲天然就能拿捏女儿,卢蓉若不是从小就养出了一副不肯吃亏的强势性格,怕是还不知道是个什么下场,连她妹妹也都是她一直在护着。
只也因着这样的性格,在京城贵女圈子里并没有结交到特别亲密的手帕交,唯有王萍萍。
萍萍的性子也大大咧咧,为人处世颇为大气,说话直接,因此没少得罪人,卢蓉心里把她当知己,虽然萍萍有时候胆子是小了些,但胆子小也不是坏事。
她一直把萍萍当成自己妹妹一般,这回连累到萍萍,可以说是卢蓉心里最为难受的事。
卢蓉不舍地看了一眼香囊,到底没说什么。
顾湘把香囊揣到袖子里,沉吟片刻,到底还是劝了两句:“不就是从狼嘴里救了只兔子, 有什么可琢磨的?难道你真要因为自己救了只兔子,就自己去找死不成?”
卢蓉:“……”
她稍一想,张了张口,低下头去。
私心里,她自是不想死,更不想因为这样莫名其妙的原因就去死,她,她现在也有些后悔,也反思了。
人家狼和兔子的事,与她这个人能有什么关系?她又没想捉兔子,更没想打狼?
她简直有病!
可事情已是如此,她也无可奈何。
刚才她有点钻牛角尖了,想到萍萍害怕的表情,连话音都微微发颤,她就有些冲动,差一点便,便——
“反正,我再怎么样也不想为这些事……就去自寻死路。”
卢蓉心事重重地回了帐篷,一进来就看到王萍萍蹲在她衣服箱子旁边不知在做什么:“萍萍?”
王萍萍一怔,目光闪烁不定,抬头时却是如往常一样宁静温和:“蓉蓉姐你可回来了,我过来寻不见你,都要吓死了。”
卢蓉愣了下,心下感动得不行,伸手挽了王萍萍的手臂,安抚道:“别担心,我想明白了,我就是惹了祸,惹了麻烦,连累了别人,可我也不能因为这个就去送死。”
“我家还有萱儿,那孩子,哎,都让我继母给洗了脑,我要不盯着些,哪里能放心。我祖母毕竟年岁大了,如今还能护着我们,等年纪再大些,祖母恐怕再想管也力有未逮。”
卢蓉从来没对人吐露过这些心声,哪怕是对着萍萍,她也没倾诉过自己的烦恼,现在肯袒露,也是更真心地把萍萍当成至交好友。
不远处,雪鹰一边从天窗缝隙里看着帐篷中的情形,一边默默给自家小娘子递送肉串。
这肉串在顾湘手里,不多时就要凉的,但在雪鹰手里,却仿佛外头裹了一层棉被,保温效果极好,等了半晌再吃,仍是刚从烤架上下来的模样。
“这王萍萍东一榔头西一榔头的,到底想做什么?”
顾湘摇头:“我只想知道,这狼还有没有自己乖乖走的可能,或者短时间内一口气给杀绝的可能。”
她这人性子随和,可从来都有一个毛病,如果是她确定要做的事,最后没做成,总要有好一阵子心里不舒坦。
就说当年她读高中,她那特别负责的老师觉得以她的成绩,若是能转文科,能提多少分,说不定能考上最顶尖的两所院校,至少是有机会,因此很是劝说了她一番。
她参加高考那年,还要分文理科的。
顾湘也考虑了,可最后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念头不通达,她就是想要读理科,而且也有心仪的学校。
偏她的学校不好考,录取的人数也少,分数还颇高。
最后她还是没同意老师的劝说,一天只睡五六个小时,其它时间愣是每分每秒都用在学习上,总算成功考上了她想考的大学。
现在她这性子是一点都没改,虽然赴谢尚之约,来吃鹿肉,并不是大事,可她都来了,总归还是想吃的。
若是鹿不上钩,食材没有,那是无可奈何。
眼下这情况算什么?
雪鹰忽然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
顾湘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就见王萍萍已出了卢蓉的帐篷,只刚一离开,她表情顿时就与之前完全不同,眉眼凝重而阴沉,有些骇人。
“阴阳脸么?”
顾湘拉着雪鹰就回去歇下。
第二日,顾湘起身去吃朝食,进了帐子就忍俊不禁。
谢彬与她一前一后进来,扫了一眼,苦笑道:“瞧瞧你们这黑眼圈,简直像是去做了一晚上的贼。”
“防贼可比做贼的辛苦。”
曹兴哼唧了句,说着便瞥了卢蓉一眼。
巡逻的家丁人数有限,如今无论男女,但凡能聚在一处的时候,都是尽可能地聚在一处。
毕竟这狼这两日都在偷袭落单的人。
顾湘漫不经心地看了眼众人,笑道:“别担心,山人已有妙计,今日便能除贼。”
卢蓉打了个呵欠:“什么计策?难道同我那香囊有关?”
“嘶!”
王萍萍一下子抬手捂住腮帮子。
众人顿时看过来,王萍萍脸一红,似有些不好意思:“唔,咬了自己一下。”
第五百二十二章 狼崽
卢蓉叹气,冲王萍萍道:“你这着急忙慌的性子,可让人怎么放心?都是要……哎。”
想起王萍萍的婚事,卢蓉又有些发愁,瞥了顾湘一眼,心里到很是不是滋味起来。
她如今受了顾家这小娘子这么大的恩惠,这几乎就算是救命之恩, 总不能才被人家救下一条性命,回头就说人家的小话,论人家的是非。
卢蓉目光闪了闪,连忙轻咳了声,转移话题:“顾小娘子,您到底有何妙计可解此时之困?”
顾湘打了个呵欠, 显得有些困倦,接了雪鹰递来的茶水,啜饮了两口,笑道:“你们可能听说过,我有个属下能驯养虎豹。”
这话一出,卢蓉有些懵,其他人却是纷纷点头。
“岂止是能驯养虎豹,我听李家的那个小霸王说起过,顾厨您手底下的人都能通兽语,虎豹狮子在您这儿,那比从小驯养的狗都乖巧伶俐。”
顾湘失笑:“我也觉得很神奇,有些老虎竟比狗还通人性,这狼也一样,咱们总被狼群袭扰也不是个事,我此次应邀过来,正经是为了品尝谢厨口中那天上有地上无的鹿肉, 如果吃不到,我会很不开心。”
“昨晚上干脆就把我家小厮叫来,和那些狼商量了商量。”
众人眼巴巴看着顾湘,个个神色间, 又是好奇,又是紧张。
若换了别人说这些话,他们恐怕会只当个笑话便罢了,谁能相信这些?唯独顾湘说的,所有人至少也能信九成九,剩下的那一点,也只是觉得对方可能稍稍夸耀了些许。
顾湘初入京城,最让人印象深刻的,便是狮虎开路的场景。
那般场景,京城几十年也只遇到过这一回,见过的自是难忘,没见过的,耳朵里也听得几乎要长起了茧子。
所有人都很确定,顾湘肯定是有驯养老虎的能力,老虎都能驯,野狼又如何难得倒她?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无不觉得庆幸。
曹兴喃喃道:“真是……真是……”
说不出是幸运还是不幸。
若说不幸,他们多有幸能在这等危急时刻, 遇到雪鹰这样的高手,又遇到顾厨这样的奇人。
可若说幸运……就遇见这些糟心事,就很让人不大敢说出这等话了。得倒霉到什么程度, 才能入山游玩时便让这狼盯上,追着又咬又啃得闹腾这么长时间?
曹兴连连摇头感叹。
顾湘到是丝毫不以为意的模样,仿佛对狼群毫不在意:“对了,卢小娘子,这回应该是不关你的事,狼群里的狼王丢了个自己的小崽子,才因此发疯一样过来攻击你们,大约是把你们当成伤害那小崽子的凶手了。”
“那小崽子好似在狼群里地位很特殊,我们身为人,也不知道它们狼群的习性。到不明白其中缘由。”
“卢小娘子应没把那小狼崽如何?”
卢蓉皱眉:“我没见过什么小狼崽,唔。”
她仔细一回忆,迟疑道:“那日我让人救下小兔子以后,好像是看见草丛里有个影子闪过,不知道是狐狸还是什么的东西,只看见一条白色的尾巴,我也没在意便去取水了。”
脑子里一团混乱,卢蓉满脸的犹豫,转头问王萍萍:“三娘,我记得你好似在那儿转了转,有发现什么?”
王萍萍心里一滞,面上却是露出疑惑来:“我只顾着收拾地上的草药,到没注意旁的。”
卢蓉也只是随口一问。
不过这回遇到的事简直让她崩溃,她因着母亲早逝的缘故,自幼到也不是那等娇生惯养的贵女,遇到过很多零零碎碎的麻烦,可那时候大部分都是累心,这回简直累命。
不光自己倒霉,还连累到其他人,唯独这一点,卢蓉实在难以接受。此时听了顾湘的话,心中是五味杂陈,很是不知所措,却又颇为上心。不免殷切地看向顾湘。
顾湘摆摆手:“别担心,我家小厮在东边山窝附近发现了那小东子的踪迹,这会儿他去寻了,他别的本事不大,这方面却颇为专业,就算只剩下一块骨头,他也能寻得到。”
“等找到了小狼崽子,咱们便占了主动,说不得还能让这群狼老老实实地替咱们去找找之前掉队的那些人。”
卢蓉怔了怔,面上也不由露出几分喜悦。
她绞尽脑汁回想,出事时一片混乱,不过各家小郎君,小娘子身边带着的家丁仆妇还都尽职尽责,毕竟要来山里,大部分家丁都是家里的好手,似乎死了,重伤的几个都是护卫家丁,到没见主人家遇害。
卢蓉抿了抿唇,心里不由轻松了些。
“似乎没人丢了性命,万幸。”
雪鹰倏然叹了声。
顾湘回头看她,扬了扬眉,雪鹰便笑道:“没什么,只是自从跟了小娘子以后,心到越来越软,总爱想些旧事。”
对眼前这些京城贵胄之家的小郎君,小娘子来说,那些家丁,丫鬟,仆妇,究竟算不算人,实在很值得商榷。
雪鹰以前其实没这么多感慨的,她的人生里就没这般概念,她自己都当了很多年的兵器,也从不觉得做兵器有什么不好,但自从接了眼下这工作,跟了自家小娘子以后,她却忽然开始觉得,若是当一个兵器,能让主人时时勤拂拭,耐心保养,似也更满足。
顾湘喝完茶,打了个呵欠:“诸位先歇着等等,放心,现在我已和那些狼达成默契,它们一时半会儿不回来了,都好好休息休息,养精蓄锐。”
说着,她便一笑,“等我的人逮住那小狼崽子,再让它解释清楚,这事同我们一点干系没有,以后你们再想进山,也再不必担心这些狼,都放松一点,吃吃喝喝睡睡,等着便是。”
话音未落,她便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让雪鹰收了茶盏便悠悠哉哉地回去休息。
众人看她那轻松的神态,也纷纷放松下来。
曹兴讪笑道:“别的不说,人家顾厨身边确实卧虎藏龙的,我一表哥自幼不好文,专爱习武,前些年还特别憧憬江湖,和家里闹别扭还真去江湖上混了几年,据说他天分很好,在江湖上也颇有名望,结果回京头一日就见到了人家的使女,从此老老实实在家读书作诗,再不提江湖事。”
第五百二十三章 闲话
曹兴的话一出口,众人算是打开了话匣子。
在之前他们整日心惊肉跳的,到也没时间琢磨最近遇到的这些事和人,如今大约也是为了安心,算是把对顾湘的好奇表露得淋漓尽致。
从顾湘不太好听的出身来历,到她进京时的盛况,尤其是那些绯闻轶事, 众人更是好奇。
不过虽然人家没在场,可到底就在附近,如今又是这样的情况,似乎所有人都要仰赖人家,这绯闻轶事什么的,彼此也不过是暗示几句,心照而已,到不大好在大庭广众之下大肆谈论。
只都是一个圈子里的贵女, 公子,彼此说话绕弯的技巧皆是十分娴熟,都不必点名,众人便不约而同地瞧了王萍萍一眼。
卢蓉心里一咯噔,见萍萍的神色有些不对,忙道:“三娘你也忙了这么久,怕是累了,不如回去歇息歇息,我看顾小娘子既说无碍,那应该也没什么大碍才是。”
伸手拍了拍王萍萍的手臂,卢蓉压低声音笑道,“你现在可千万别熬坏了身体。”
王萍萍有些心不在焉,半晌才回过神,点点头便起身出去。
卢蓉小心地吐出口气, 抬起手来擦了下额角的汗渍,她真有些担心等下萍萍又哭起来。最近大约是不得不和顾厨待在一处的缘故,萍萍的情绪很不稳定,经常胡思乱想, 动不动就要落泪。
她到不是烦她, 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
以前到也容易,卯起劲来批一通那个顾家的小厨子便是,反正卢蓉本身对其没有半点好感,怎么批都不费力。
但现在这等情况,她能说什么?
曹兴目光落到卢蓉身上,嗤笑了声,忽然开口:“你这人脑子看起来真是不太好。”
卢蓉登时转头,怒目而视。
周围几个小娘子噗嗤一声乐了,眼唇而笑。
卢蓉顿时有些茫然:“你们笑什么?”
“咳。”
这几个小娘子对视一眼,摇了摇头。
张芸走过来伸手握住卢蓉的手臂,也回头瞪了这几个偷笑的一下,叹了口气,嘴唇动了动,不由得犹豫起来。
她蓉蓉姐并不是不够聪明,能凭着自己的能力在他们侯府活得如此肆意,还能护住妹妹,实在了不起。
只是蓉蓉姐对护在自己羽翼下的人, 太过宽容了些。
王萍萍一开始或许也是真心同蓉蓉姐交好的,她看得出来, 一开始两人都是真心, 只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王萍萍的心思变了,做出来的一些举动总让人一言难尽,但凡蓉蓉姐和王萍萍在一起,总是会把本身应该是王萍萍的麻烦揽上身,弄到后来,做恶人的一直是蓉蓉姐,得好处的,却是她王三娘。
偏她蓉蓉姐就是觉得王萍萍还是羽翼未丰的小雏鹰,正该她好好护持。
以前张芸也不想管,毕竟王三娘是王相公的爱女,身份地位摆在那里,并不是她能计较的。
但在今日,张芸已从王萍萍身上感受到一种别扭的恶意,就说这回的事一发生,就是王萍萍抱怨的那几句,让大家都把注意力彻底放到蓉蓉姐身上,还动了抛下她的心思。
刚才,蓉蓉姐为着王三娘着想,差一点就主动要离开,她一弱女子,带着剩下的那几个仆妇小厮,离了这处营地,不要说那些狼群,怕是光吓,也要被吓出病症来。
张芸叹了口气,沉吟半晌:“蓉蓉姐,以后你多长个心眼,别……王三娘说什么,你就听什么。”
卢蓉:“……”
五娘这丫头,连萍萍的醋都吃,真是!
她笑了笑,安抚地搂着张芸的肩膀:“我不只和三娘好,也和五娘好,以后一定对你更好。”
张芸:“……”
众人:“……”
顾湘在外面听见动静,不由秀眉微挑,笑道:“看来只有卢蓉和王萍萍自己不知道,王萍萍的那些半遮半露的小心思,实在瞒不住人。”
京城这些贵公子,贵女们都不是傻子,王萍萍觉得自己做得挺隐晦,可她显然手段说不上娴熟,在场的人不敢说个个比她精,可比她精的还真占了多半。
张芸被卢蓉拉着手臂一通安慰,不由一叹,算了……其实,以前王萍萍还真不是这么古怪的。
帐篷里热闹了半晌,雪鹰轻飘飘地从树梢上一跃而下,顾湘看她落地时轻如鸿毛,心里再次升起些许的羡慕。
真论武力,顾湘自是比不上雪鹰这种,但她力气大,颇有些一力降十会的意思在,真打起来,寻常普通的练家子可比不过她,对目前的武力值,顾湘还是比较满意,只她还是颇羡慕轻功。
“回去就把这事提上日程。”
雪鹰的用途分明很广泛,只把她当丫鬟使,未免太浪费。
顾湘一念闪过,见雪鹰略一颔首,便撩开帐篷门走进去。
“要说顾家这小娘子,别看来京城时间不长,却是正经的风云人物,我有好几个月,每天的乐子,到一半都在她身上……咳咳咳咳!”
曹兴没多少心思理会卢蓉,闲来无事,只歪着身子,吐沫横飞地与发小聊起那位的八卦,正说得激动,抬头就对上顾湘那双眼,登时一口气卡住喉咙,剧咳起来。
顾湘斯斯文文地冲曹兴颔首,吓得曹兴顿时低头,才叫卢蓉道:“不知卢小娘子可愿意同我出去一趟,再去你当时救了那只兔子的地方瞧瞧。”
卢蓉怔了下,仍是点了点头,回过神犹豫了下,低声问:“请问,我那香囊——”
顾湘摇摇头:“还是我先拿着为好。”
卢蓉唇角一动,却是没再多说。
顾湘携卢蓉一出帐篷,后面就跟上好几个人,曹兴讪讪道:“这心绪不宁,也休息不好,出去走动走动到还安心。”
自然跟着高手行动才是正确的选择。
卢蓉一路跟着顾湘和雪鹰走,两个人走得又轻松又快,到仿佛比她对这路还熟悉。
不多时,众人竟走到山坡下,山谷中,卢蓉脚步一顿,目中已露出些惊诧来。
不远处树丛中,一片鹅黄色的衣摆晃动,隔着花木,卢蓉一眼就认出了王萍萍。
顾湘笑了笑:“我们过去看看,不过动作轻些,可别吓着人家。”
第五百二十四章 害怕
顾湘伸手搭上卢蓉的肩膀,微微用力,登时就把卢蓉即将出口的呼喊声都给堵了回去。
雪鹰轻轻拨开面前的树丛,她选的位置非常好,正好处于一个小小的坡地凹口,远眺能把王萍萍看得极清楚,若是对方不刻意四处搜寻, 却很难看得到他们。
虽然他们人数不少,隐蔽得到还不坏。
卢蓉脑子里有些懵,第一时间竟冒出个奇怪的念头——顾厨身边的人都是皇城司察子出身不成?否则怎能第一时间选了这么个奇怪的地方。
她猛地一激灵,回过神,吐出口气,也不知怎么的,心里忽然砰砰砰地跳起来。
萍萍到这里来做什么?
如今事情还没解决,外面简直步步荆棘, 处处危险,狼群隐匿山中,他们这些人都恨不能时时刻刻呆在最安全的地方,哪里敢往外面跑?就是一时半会儿地见不到巡视的谢家家丁,或是雪鹰,心里就不安稳,晚上更是一宿一宿地惊醒,根本睡不着。
“三娘胆子小,人也乖巧,怎么就敢自己一个人出来乱逛?也不同我说一声。”
卢蓉声音越来细弱。
张芸和曹兴他们,也有些诧异。
顾湘举目看了看,算了算时间,见对方挖得也差不多了,便也不钓卢蓉的胃口,直接使了个眼色,让雪鹰带着他们径直朝前走去。
卢蓉也不知想什么, 竟还真没开口说话。
曹兴到是暗自咋舌,低声笑道:“这回出来玩还真是长了见识。”
他身边几个小郎君却是嘴角抽了抽,压低声音道:“我记得你家和她……和王家走得挺近?”
曹兴笑了笑没吭声。
家里和王相爷的事, 那是他们的事。
反正没人知道他家里也曾想过向王家提亲,让他求娶王家三娘,这种事本也不会闹得沸沸扬扬,回头和阿娘说一声,打消这主意便是。
“以前没发现王家这小娘子……竟是这么不安稳的。”
说到不安稳,几个小郎君都不由看了看顾湘,论起这什么,那位才是个中翘楚。
只和王家小娘子的这股子不安稳劲完全不同,人家所作所为,于人于己都有好处,至少是对人无害,虽则也是有些让人心惊肉跳,但却绝不是厌恶,而是种混杂了憧憬,向往,当然也有些惧怕之类很是复杂的情感,曹兴自己也说不明白,想不明白,但莫名就有些心潮涌动。
一走神的工夫,一行人就走得离王萍萍越来越近, 已渐渐能看到她的动作表情。
也不知是雪鹰带路带的好,还是周围风吹草木动,还有各种虫鸣鸟叫声,或者是王萍萍太紧张,太专注,一时到没察觉到诸般情况。
王萍萍此时身上衣衫有些脏,尤其是鞋袜上全是黑灰的泥土,衣服袖子都挽起来,正四处翻腾那些枯枝败叶和浮土。
老远就能看到她胸腔鼓动,额头上也都是汗水,显然累得不轻。
卢蓉诧异不已,终于没忍住,高声问道:“三娘,你这是丢了什么东西不成?”
王萍萍一愣,骇然色变,骤然回头眺望,找了半晌才看到半山坡上这些人,神色登时一紧,面上却努力放得平静些,干涩地道:“没什么,我就是想看看有什么好的药材没有。”
卢蓉哭笑不得:“这天都快黑下来,外头这么危险,你想找药材什么时候不行,非赶到现在,真是,还不快过来——”
一句话没说完,顾湘就轻笑:“找不到了?那小狼崽子命大,伤得虽然不轻,可我家的人治这种伤是行家,如今好歹算是吊了半条命。它爹娘简直快要急疯了,要不是这小崽子还得靠我们来救,今天一整天大家就等着在狼嘴里面挣命吧。”
顾湘啧啧道:“说起来我是真佩服王小娘子,这会儿别看乍一看,咱们营地周围好似很安静,可其实那些狼哪有那么容易退走?雪鹰在,它们老老实实呆着不露头,但你出来时,它们恐怕没少恐吓吧?”
王萍萍猛地打了个哆嗦,脸色越发白。
她在京城向来有美誉,人人皆道她才貌双全,只这两方面多有诟病,不过曹兴这几个小郎君今日见了她这弱不胜衣的模样,竟觉得她还挺楚楚可怜。
面上去掉那点莫名让人不自在的‘假’,露出这种真实的惊恐来,到让人觉得她好看了许多。
卢蓉一时没听明白,茫然抬头。
张芸愣了愣,勃然大怒:“王萍萍,你究竟做了什么!”
王萍萍怔怔地看过来,口腔里略有些干涩,她牙齿轻轻咬住嘴唇,渐渐尝到一丝丝的血腥味。
她究竟在做什么?
她其实也不太清楚。
好像一切都是鬼使神差一般。
顾湘轻声道:“我也是猜的,你看看我猜的对不对。那日卢蓉从狼口中救了兔子,你独自留下采药,意外看到了那头脱离族群的小狼崽,然后就捉住了它,想把它带离这片山林。”
目光在王萍萍的左臂上划过,顾湘叹道:“奈何那小狼崽子虽然幼小,却是个刺头,你根本就控制不住,半路上就让它跑了。”
顾湘蹙眉:“你为什么要去抓它?而且抓了它,走的还不是你们营地的方向,反而往东走。你又为何追它?此处山林茂密,道路难行,你想追它,竟还追上了,固然有它腿脚受了些伤的缘故,但你这行动力也算是很惊人了。”
京城那些小娘子们,除了几个擅长骑射的,大部分都是身形纤细,一步三喘的类型,王萍萍看外表也是文文弱弱。
王萍萍抬眸,目光闪烁不定。
顾湘摆摆手:“你最好别找借口,你要找借口我就喊狼了,小狼崽子不傻,认识你。要不然你和那些狼去解释解释?”
王萍萍:“……”
她眼睛里滚滚落出两行清泪,哭道:“是,我闯了祸。”
站直了身体,她一步一挪地走到卢蓉身边,抽噎了声:“蓉蓉姐,我不是故意的,只是,只是我……害怕。你也知道的,现在这等时候,我,我不敢背上一丁半点的恶名,我好害怕。”
第五百二十五章 不识
卢蓉茫然地看着王萍萍脸颊上的清泪,心中像是裂开了一个大洞,不断地里面往外冒黑泥。
换了往常,她最见不得三娘哭。
以前若是谁敢让三娘哭,她可没有讲道理的心思,但凡是让自己朋友哭的,肯定就不是好人, 她非要整治得对方也哭爹喊娘,再也不敢欺负三娘了为止。
可今天,究竟是谁让三娘哭呢?
自己吗?
她在对着自己哭!
卢蓉发现自己不光不心疼,心里还升起巨大的,强烈的厌恶感,恨不能伸手把她那张楚楚可怜的脸给抓烂。
张芸已气得浑身颤抖,两步冲过去, 抬手就朝着王萍萍扇去, 卢蓉吓了一跳, 连忙抱住她的胳膊。
卢蓉这回到不是护着王萍萍,实在是想护着张芸的。
两人的身份差了这些,别管什么缘故,张芸要是打伤了王萍萍,恐怕之后会有很大的麻烦。
张芸被卢蓉拖着胳膊,仍是抬起脚要去踢王萍萍,脸都涨得通红,顾湘也不禁后退了两步,眨了眨眼回头看雪鹰:“羡慕,若是我遇到这等事,雪鹰可会为我如此?”
雪鹰摸了摸剑,向来没甚表情的脸上,倏然就露出一抹冷艳的笑。
顾湘咳了声, 总觉得雪鹰应该多露几次这样的表情,说不定家里的护卫就可以每日休假, 不必上班了。
看了她脸上这样的笑,难道还有食客敢挑衅?
“王萍萍你个混账,你这哪里只是想让蓉蓉姐背黑锅?你这是想让她去死!你心里怕是什么都明白得很,故意把蓉蓉姐往绝路上逼迫,你可真行!这些年,蓉蓉姐待你有哪一处不妥当?”
“她待别人如何,我不知道,可是她待你却一向真诚,恨不能把什么好的都塞给你,有多少次她为了你和人争辩,前年你在大公主面前口吐狂言,大公主大度,到不与你计较,可你知道有多少人为公主张目?”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只知道不停地哭,事情闹大了,你怎么不拿出在公主面前胡言乱语的勇气?哭什么?是啊,只要你一哭,错处就都成了旁人的,仿佛连公主都有错了,你还能不赶紧多哭一哭么?也就蓉蓉姐不计较这些, 努力为你周旋, 同公主赔礼, 你自己到是躲清静,躲自在,到现在也没去公主府说上两句软和话吧。”
王萍萍沉默,眼泪到是收敛了。
其实张芸说的不对,她从来不乱哭的,她的眼泪很金贵,绝对不轻易滥用。
在公主面前,她就一滴眼泪都没掉过。
至于去公主府赔礼,她如今哪还有这等心思。
王萍萍抬头看向顾湘,就在刚才,她一下子就想明白这顾家小娘子是谁。
原来是她!
王萍萍胸腔里的怒火蹭一下子就蹿上来,烧得她心肝肺都有些疼,就是这个人吧。
在梦中她那个混账丈夫一心一意惦记的女人,他以前的未婚妻,后来听说是失踪了。
呵,好一个失而复得!
王萍萍皱眉,仔细回想了半晌,心中还是有些不确定,那个女人,是眼前这般模样?她梦做得恍恍惚惚的,也记不清楚对方的容貌了,只是感觉像,现在知道名字竟也一样。
哪有那么巧的事?
只似乎在梦里到没听说,她是李家的私生女。
毕竟是梦,有些细节不清楚也正常,也可能是她做了这样的梦,所以做出了很多改变,这个女人的命运也跟着变了,被李家发现,被李家找了回来。
王萍萍抬起头,双目里燃起一簇火,死死地盯着顾湘。
张芸诧异:“你还这般理直气壮?你看人家顾厨作甚?当时狼群围攻我们,你别说把话说清楚,告诉大家此事与蓉蓉姐无关,全是你之过,甚至还装模作样地让人更厌恨蓉蓉姐,若不是顾厨在,蓉蓉姐差点让曹兴他们扔出去挡灾,那时你可是半句话都没有!”
顾湘把香囊从腰里取出,递给卢蓉:“这香囊里的药材上沾了小狼崽子的血,这药材清理过,人看不出,却瞒不住狼的鼻子。”
卢蓉默默接过香囊,陡然用力掷到王萍萍的脚下:“从此之后,你我就当不认识。”
王萍萍的几个丫鬟仆妇这会儿匆匆从驻地赶过来,正好看到这么一出,此时又听见卢蓉的话,一时都有些不知所措。
她们家小娘子只道要好好歇一歇,不许她们服侍,没想到人竟不见了踪迹,她们简直要急得发疯。
还是听谢家的家丁说,自家小娘子在这边,她们才匆匆而至,结果一来,便见到如此场景,一时间,他们也不由尴尬得不行。
王萍萍盯着这香囊,眼眶发红:“蓉蓉姐,你也当我是故意的?”
卢蓉沉默不语,在此之前,自己到底有多心虚,多愧疚,只有自己明白。这短短时光,于自己来说,简直如在地狱一般。经历了这些,哪里又能轻易去原谅?
顾湘看了看天色,笑道:“我瞧着快下雨了,雪鹰,把正事办了,回去吃饭。”
雪鹰登时一声轻啸。
所有人本能地转头四顾,就见四面山坡上密密麻麻地出现好些绿油油的眼睛。
一头又一头的狼围拢了上来。
曹兴嗖一下就蹿到雪鹰身后,好些人竟和他一个动作,一群人跌跌撞撞半晌,见那些狼也没冲过来的意思,这才镇定些。
“这,这得有百余头还要多些。”
曹兴小心翼翼地从雪鹰肩膀上探头出去看了眼,忍不住哆嗦了下。
其他人却连声音都不敢发出。
顾湘扬了扬眉,就见她家英俊得不像小厮的小厮,从东边不远处的山头上下来。
那些狼自动自发地让开一条路,所有的狼,眼睛几乎追着他。
小厮手里还提溜着只有银色毛发的小狼崽子,小狼崽子浑身上下都缠着布条,只有一双黑豆一样的眼睛滴流乱转,一路走到顾湘面前,小厮便把小狼崽子拎得远些,以免熏到顾湘。
小狼崽子一见到王萍萍,立时变脸,冲她一阵呲牙咧嘴,随即一阵狂叫,百余头狼齐刷刷抬首,直直地看过去。
王萍萍心里一哆嗦,就听顾湘对卢蓉她们几个小娘子,小郎君道:“以后再出门,避着点王小娘子吧,这些狼记仇的很。”
第五百二十六章 记仇
顾湘声音很轻,一点都不高昂刺耳,周围所有人却是不由自主地侧头看她,面上露出些戚戚然。
那个立在群狼前头,手里提着只小狼崽子,神色平淡的年轻男子,看身形气度, 到似远胜过他们这几个公子哥。
这副相貌,京城里也只有寥寥几位能相比。
但就是这样的人,站在顾家那个小厨娘面前时,神色却是如此的忠诚。
他们其实也不知该怎么来形容这种态度,可但凡看到眼前之人的表情,就只能想到忠诚二字。
似乎只要顾家那小娘子一声令下, 眼前这年轻男子就能将挡在她面前的所有东西都摧毁。
那种态度,让人心惊胆战。
小厮把小狼崽子递给顾湘, 顾湘伸手接过来,众人都吓了一跳,此时大家仍记得刚才这小东西凶神恶煞的模样,不免有些担心。
只这小东西竟是眨巴了下眼,一动不动地任凭顾湘随手撸毛,眼睛还眯起,露出点享受的表情。
狼群不由自主地离得更近了几步。
曹兴猛地一哆嗦,又往雪鹰背后贴了一步,随即,脸上便浮起一丝尴尬的红,心口扑通扑通狂跳,又是惊惧,又是激动。
他们之前都让这些个狼给骇出了心理阴影。
就那一段随时都可能葬身狼口的日子,现在稍一回味,就冷汗嗖嗖地向外冒。
可如今这些狼如此沉默而又……有些温驯地立在周围, 曹兴心底深处竟也升起一点隐秘的兴奋。
他短短十八年的人生生涯中, 从不曾遇见过如此刺激的事情。
不光是曹兴,他周围的那些小郎君,小娘子们,也是一脸后怕,又有点好奇地看过来。
这些狼虽并不是有多好看,有些过于瘦,有些毛发有些脏,但在他们这样平静的人生中,能和狼离得如此近的日子,却是绝无仅有。
虽然害怕,可新奇却是特别的新奇。
小厮神色平缓,态度恭敬:“小娘子,这次意外死亡的有三位,都是卢家的家丁,受伤者四十二人,有两个重伤,其他人轻伤,但行动也是不大方便,我已经把他们暂时安顿在我家,已给他们上了药,也喝了药, 目前似乎不宜移动,待将养一阵能动了再送回京城诊治如何?”
顾湘默默抬眸看了眼自家小厮, 轻笑了声:“好。”
希望这些受了伤的小伙伴们要坚强,身心都要坚强才好。
她家小厮自从入京以来便生活在外围的山里,就在阳武县附近,实是不敢离京城太近。
貌似因为有李家那位三公子的财力支援,她家小厮认认真真拿了正经的种田文剧本,愣是在山里依托本身的好资源,前前后后建起了房子,修了花园,中药,种菜,种田,顺带着捕猎。
这大半年的时光,荒山野岭成了农家大院。
看家护院的都是老虎和狮子。
顾湘一直都忙,到没来得及去他以一己之力建起的宅子看过,不过秋丽她们休假的时候都去转了转,樱桃要不是有秋丽管着,都恨不能不在京城,直接住过去。
据说是环境很好,吃的也好,又有老虎,狮子可以随时撸,她住得很开心。
顾湘可是知道的,小厮养狮子和老虎跟养大猫似的,习惯了大撒手,吃着吃着饭,门口露出个狮子脑袋都不新奇。
在顾庄有顾湘盯着看着,小厮还不敢太过分,如今他一个人住在山里,自是怎么舒坦怎么做……
想到那些养伤的伤患们,可能睁开眼看到两头狮子争食羚羊,闭上眼就梦到一只老虎正蹲在自己头顶上对自己虎视眈眈,顾湘便在心里对他们表示十二万分的同情。
轻叹了声,顾湘把手里的小狼崽子搁在站在最前面的狼的狼背上:“我没看到时,管不了,但凡我见了,你们若在我面前伤人,到时候别怪我剥皮抽筋剔骨,把你的狼子狼孙们都给炖来喂我家的宠物。”
一群狼向后退了一步,低下头去,随即为首的那头一声嚎叫,所有的狼齐刷刷转头看向王萍萍。
头狼的表情颇是丰富多彩。
顾湘噗嗤一声笑了,威胁的话暂且收起来,莞尔道:“还真让我说准,这般记仇?行了,看也无用,反正我在,你是吃不到人的,也吃不了她。”
这些狼到是很听话,果然把头转了回去,王萍萍的脸色却越发惨白,丝毫不领顾湘的情。
她都不必四处看,也知道所有人看自己的眼神有多么奇怪。
王萍萍心中不禁有些悲凉,便是这次她侥幸能把这件事糊弄过去,不造成多恶劣严重的后果,只顾湘这开玩笑般的几句话,她怕是就再难在京城立足。
谁还肯同她交好?
何人还会与她交际,岂不是连凑在一处出城也要担心被这些野狼报复?恐怕连她的家人们都有此担忧。
偏这些都是野狼,难道王萍萍这能有通天的手段,可令朝廷清剿这些山野中的狼群!
王萍萍以前到没这些见识,与和她相似出身的小娘子们一般,她也是每日只守着家里后宅的一亩三分,烦恼也不过是同家里姐妹们争宠,谁多一件衣裳,一件首饰,谁得了父母的看重夸赞,她都要争一争。
只有自己身边的一些琐碎小事,她大体很关心,也都清楚。
朝中各项事务如何,小小的宅门外,大大的京城外,又有些什么事,这一切,都不是她该要了解的东西,甚至连想都不该想。
自从王萍萍做了那样的梦,虽说心里很是难受,忧心忡忡,似乎前头十多年的烦恼一口气都找上门,但好在,她知道的东西到底还是比以前多了不少,至少她现在知道,她若是想让朝廷派出兵丁专门去剿掉那些狼,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兵从哪里出,钱从哪里来?种种问题多如牛毛,她绝对没有能力去解决这些。
那么王家的衰败,她和她家人们的未来会如何,她又该怎么办才能逆转这一切?
她仿佛已溺水许久,似乎看到了一块浮木,却偏偏不知该怎么去抓住它。在绝望里挣扎着,可越挣扎,到仿佛沉得越深。
第五百二十七章 小狼崽
王萍萍只眼前的一切都已黯然无光,默默抬头看向顾湘,心底深处的愤恨陡然蒸腾。
她现在找不到发泄的目标,那个李子俊根本不见踪影,此时冒出来的这个女人,就仿佛是她所有灾难的源头一般。
她也是唯一一个梦里出现的‘敌人’。
在梦里,她是她婚姻的刽子手, 虽然她觉得为了一个男人以泪洗面,不知所措的自己很蠢,可那也不是她夺走自己的丈夫,害得自己变成那么一副,让她自己都唾弃的样子的理由。
王萍萍眼角的余光落在顾湘身上,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 仔细品了品,竟尝出一点嫉妒的苦涩。
她才应该是命运所钟爱的那个人, 她的双眼能看到命运, 这难道不是上天让她来改变这一切?可凭什么她想改变的尚无头绪,顾湘的命运到仿佛变了个模样。
王萍萍宁愿一切都没改变,就像梦里那般,哪怕她选了个不合适的丈夫,哪怕她的丈夫心里藏着这个顾湘,甚至就让那个男人得偿所愿好了,反正是个人渣,能丢掉就再好不过了。
此时,张芸和卢蓉总算缓过一点神,两个人同一群小娘子,小郎君凑在一处皱着眉头低声交谈。
“好在大家都还活着。”
“不知道行之伤得怎么样!”
一行人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彼此之间的关系亲密了一大截,唯独王萍萍被人丢在一边。
王萍萍嘴唇动了动,觉得与这等漠视相比, 还不如激烈的争辩, 怒骂来得更痛快。
但现在连张芸都不再多言,只当她和地上的灰尘别无二致, 这种滋味真是让人难受得厉害。
王萍萍神色冰冷,抬起头,神色冷淡至极。
张芸扫了她一眼,不由蹙眉。这家伙都算是在栽赃陷害蓉蓉姐了,一看示弱没用,竟摆出这副模样。
卢蓉拉了下张芸的手臂,摇摇头,轻叹了声:“此次出游,是我下的帖子,孙公子受了伤,我难辞其咎。”
张芸瞥了王萍萍一眼:“怎么是蓉蓉姐的错了,帖子虽是蓉蓉姐下的,到阳武县来,可是那个人的提议,祸是她惹下的,让她去同孙家,刘家几家交代,与蓉蓉姐一点关系都没有。既现在无事了, 咱们这就回京去,赶紧把这一摊子的烂事都扔掉为好。”
王萍萍身形一僵,脸上顿时露出些不自然。
顾湘却是很自然地转头看了看她:“王小娘子,你竟还不想回京?这阳武县竟是如此有趣?”
王萍萍心里微沉,心下越发厌恶。
无论哪一次见到这个人,她正做的事就会出差错,似乎天生犯冲似的。
这一回,无论如何不能让她碍事。
王萍萍心思流转,其实卢蓉他们走了也无妨。
一开始她和这些人同来,也不过是不知道确切的地点,只知道当初卢蓉和张芸等人和京城的一些贵公子相约出外踏青,最后撞上了那件事。
她只是想让卢蓉领个路罢了。
到了地处没脱离这些人,只是经常找要采集药材,要赏花,要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画画等等借口脱身出来,也是因着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在外头不宜单独行动。
王萍萍咬咬牙,目光落在狼背上面,看到那头小狼崽,目光闪烁不定——一切都被毁了。
她朝着那些狼走了一步,只一瞬间,本来卧着一脸温顺的狼便一下子站起身,喉咙里发出一阵呼呼声,嘴巴稍稍裂开,露出一口口的尖牙。
顾湘目光微微一闪,走过去顺手把狼背上的小狼崽子又给拎起来,摸了摸鼻尖,检查了下它身上的伤,笑道:“王小娘子还想吃人家的小崽子?”
“嗷!”
小狼崽嚎叫了一声。
周围顿时狼嚎四起,曹兴等人顿时吓了一跳,捂心口的捂心口,捂脸的捂脸。
张芸不想同王萍萍说话,都翻了个白眼:“你脑子有病?”
王萍萍指尖冰凉:“是我喜欢这只小狼崽,想捉来当宠物才导致的这一切,请让我来照顾它,我保证周到细致,它一定能恢复健康。”
这话竟说得十分真诚。
顾湘失笑,竟是理也不理,把小狼崽往怀里一卷,伸手戳了戳头狼的毛发:“小崽子让我看护一阵,伤好了送它回去。”
说完,便漫不经意地抬头打了个呵欠,“我回去歇了,你们若要急着回京便下山去,现在狼群都在我这儿,大约不会出事。”
曹兴诧异道:“顾厨不回京?”
“鹿肉还没吃,我不急。”
顾湘淡淡道,手掌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搓搁在她臂弯里的小狼崽子,很随意地答了句,便冲身边小厮摆摆手:“去吧,带着狼群也不方便来我们驻地,回去我让阿一带几个人过去帮忙。”
小厮低声应下,打了声呼哨,便领着那群一步三回头的狼离开。
顾湘与雪鹰径直回返,雪鹰一笑:“何必在意,世人多如此。”
其实自家小娘子一点都没表现出不悦,雪鹰却还是看出来了。
顾湘摇摇头:“我知道的。”
这些贵胄人家的千金公子,并不在意下人的死活。只要他们那些人没死,他们便觉得圆满的很。
穿越以后顾湘才发现,原来士大夫们心系天下,他们心系的那个天下,从来没有底层的老百姓们。
小狼崽在顾湘怀里呜呜地叫唤,顾湘戳了戳它的头:“凭什么让讨厌的人如愿?”
顾湘想:我就是愿意做这点损人不利已的事。
王萍萍发了疯一样想要这只小狼崽,她就是不给!
眼睁睁看着小狼崽被顾湘抱走,王萍萍脑门上一抽一抽地疼,她记得在梦中,卢蓉身边就有这只小狼崽,听说是她捡回去的,给它看病治伤,照顾得十分周到,之后就凭着狼崽子与陛下结交上。
梦里并没有说,小狼崽与陛下是怎么一回事,她猜测,大约一切缘起,便在今朝。
因着这一层关系,卢蓉过得十分好,之后每一日见她,她都是那般肆意张扬。
王萍萍实在太想要与陛下结交的机会了,任何一点机会她都不想放过。
第五百二十八章 闲适
五月节一过,京城地界的天候已是很热了,到是山里仍是清凉得紧,山风吹拂之下,不冷不热,若不是遭遇了这场危机,踏踏实实地在山中度过清闲的几日时光, 那实在享受得很。
如今危机已解,众人虽是惊魂未定,却是稍微商量了下便决定暂且先留下,之后再同顾小娘子一起归京。
说实话,自遇到了这些把毛一脱,比人还精的狼,他们这心里头对这片山林便心存敬畏,实不敢小觑半点。
曹兴私底下都没忍不住,感叹道:“怕是至少有一段时日, 我是不敢出家门。这回京的路上若没顾家小娘子和雪鹰女侠在,走回去也要吓得不轻,万一生点病,说不得还得吃一阵苦药汤子,那何苦来哉?”
张芸:“……想得还挺多。”
既不曾下山,一行人也不曾回他们原来的驻地,就在谢家搭建的帐篷里挤下了。
这些小郎君,小娘子们原本的驻地已经被狼群破坏得不能看,锅碗瓢盆,被褥一类,一应物资都破得破,脏得脏, 干脆也就没让人去收拾东西。
虽说是挤着帐篷用,处处捉襟见肘,可感觉到也平宁安宁, 情绪上甚至还多了一点奇妙的刺激感,彼此忽然多出无数话题, 相处起来更为舒服。
曹兴和卢蓉,张芸的关系就比以前融洽了好些。
张芸和几位千金的钢琴也更好了。
曹兴和几个小郎君,以前还有些斗心眼的时候,这回竟也感觉到对方并不是那么一无是处了。
顾湘一向是觉得,露宿山野时最要紧的活动就是野炊,若是不能吃上一顿美味的饭食,那这场旅行就全然没有意义。
外头群狼环伺时,人家顾厨都是照吃照喝不误的,只那时候他们这些人实没那个心思,如今好歹外患算是勉强解决掉,一行人终于踏踏实实地坐下来,品尝到了顾湘和谢厨的拿手好菜。
些许的鱼落到顾厨的手里,只用最简单不过的作料,就轻而易举地做出十八种菜色,十八种口味。
当下大部分菜谱那都是祖祖辈辈家传的东西,绝不会让外人知道
还有顾湘烧烤的手艺也是超绝,曹兴吃到顾湘烤好的两条鸡腿,简直惊为天人, 感动得热泪盈眶。
烤鸡腿外皮金灿灿的,他眼看着顾厨就从山坡的树上摘了几个野果子, 刀一转, 切掉最外面一层皮,将果肉的汁水拧出来落在烤鸡上面,清新的果香和肉香融合在一处,周围都弥漫着淡淡的香甜味。
从此,曹兴就知道他根本不是不爱甜,也不是不喜欢吃水果,分明是以前吃到的根本就不对味!
顾湘膝盖上放着小狼崽子,眼前的锅里熬煮了一大锅鸭汤,也加了一点点野山药,已经小火熬了许久,汤汁浓郁,却是丝毫不见油腻。
眼下这群人又惊又怕地折腾了许久,吃不好睡不好,身体都有些虚弱,正适合喝些滋补的汤水,老鸭汤也是极佳。
“都来尝尝鸭汤,山里的野鸭子熬煮的,虽则可能比不上谢厨心心念念的神仙般的鹿肉,不过喝一点暖身,补益气血,也是极好。”
看了看时辰,顾湘笑道,顺手盛了半碗吹得不冷不热捧着送到小狼崽面前,小东西登时不睡了,睁开眼大口大口地喝得美滋滋。
卢蓉看了一眼又是一眼,也不假客气,走过去同顾湘道了声谢,就坐下来喝汤了。
一碗热汤下肚,这些时日心里积攒的那些忧虑,焦急,还有今日被朋友背叛的苦痛,到像是一下子消减了许多。
张芸是哪一样菜都觉得好吃。
她显少有这般自在的时候,此时看了看顾湘的表情,动作,不自觉挺直身体,也学着她的样子,忍着羞涩,抬头正眼去看人。
卢蓉怔了怔,竟也没训斥,换了往常,她看见这样的举止肯定要说上几句,这般看人,都算是有些冒犯人家了,身为女子,怎能在人前如此肆意。只今日,她忽然却说不出话。
人家顾厨一派自然,分明就很好看。
卢蓉眨了眨眼,心道,以前她觉得……天真烂漫的王萍萍可爱,楚楚可怜的王萍萍让人心疼,现在她觉得顾厨英姿飒爽,让人羡慕得很。
人大概都是如此,审美也随着心情走。
一行人围坐在篝火前,说说笑笑地喝起了鸭汤,喝完洗漱,总算能踏实地睡上一觉。
大家都挺愉快的,王萍萍除外。
“小娘子,该歇了。”
画屏看着坐在帐子里发呆的王萍萍,讷讷道。
她也觉得自家小娘子的处境实在是尴尬。
要按她的心思,小娘子实该赶紧下山去的,她们自是也怕那些狼再来,可这会儿那小狼崽既落到顾厨她们手里,想来也无妨,怎么想也还是该趁着这时候赶紧回家的。
偏小娘子就是硬忍着这些尴尬也不肯走,真是让人不知说什么才好。
王萍萍恍恍惚惚间却是又做起了梦,或许是日有所思的缘故,她就梦见那头小狼崽竟然是当今陛下亲眼看着被生出来的。
这回的梦,是王家尚未落败的时候,王萍萍去宫中与张美人一起赏花时,张美人亲口抱怨,说是陛下每每喜欢偷溜出宫,还很是做过几件荒唐事,有一次去阳武县山里玩,就遇见一头受伤的母狼,那头狼正要生产,陛下见它拼命也想孩子平安,不由动了些恻隐之心,让身边带着的御医去帮了一回。
这事大约在陛下心中也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后来卢蓉凭着这头小狼崽的缘分,就这么认识了当今圣上,谈得还颇为投机。
因为这个,卢蓉不知得了多少好处,在家里的地位也是再与以前不同,至少她继母可不敢继续明目张胆地给她使绊子。
王萍萍陡然醒来,眼前浮现出卢蓉在梦里看她时,那几许冷淡和不耐烦,心中登时一堵。
“表现得自己好似多重情重义似的,还不是生了一双富贵眼,自己爬到高处,就嫌弃起手帕交。”
卢蓉若是有自己这般经历,她也一样不会顾及什么姐妹情谊。
第五百二十九章 求教
一整个晚上,王萍萍半梦半醒的,始终不算真得睡着了,半夜惊醒,一身的冷汗淋漓。
第二日。
整个营地仍是只有她格格不入,王萍萍坐在石头上,盯着不远处顾湘和她脚边不停地摇头晃脑, 除了尾巴不会摇动以外,简直和狗差不多的小狼崽。
卢蓉就蹲坐在顾湘身边,抬着头同她说话,也不知说了几句什么,就眉开眼笑起来。
王萍萍心中陡然有些不是滋味。
不久之前卢蓉为了安慰她,还在不停地咒骂顾湘, 这一转眼她就变了个人似的, 现在想必也在同顾湘说自己的坏话。
“小人行径!”
顾湘倏然转头, 一对上王萍萍的眼,王萍萍就不自觉地低下头去,一低头,王萍萍心里又有些懊恼,她怎能表现得这般差劲懦弱。
小人?
顾湘若是知道王萍萍在梦里觉得卢蓉待她越来越冷淡,第一个念头大约是王萍萍怕是在梦里都代入了自己的情绪。
论看人,顾湘以前就还算擅长,她这样孤儿出身的,大部分还是挺会琢磨人。
顾湘看得出,在这件事之前,卢蓉是真心实意地将王萍萍当成好友,王萍萍的地位,大概只在卢蓉的母亲和妹妹之下,与她父亲的地位比,或许谁高谁低,也是在两可之间。
当然, 也有可能是梦里的卢蓉,也在王萍萍身上吃了一个大亏, 如此,自然不会再给她什么好脸色。
卢蓉这人性子有些硬,倔强的很,眼睛里揉不下沙子,她对一个人好,就是全心全意,但她全心全意的这人要是辜负了她的信任,她大体也不会很轻易地原谅对方。
这般性子,在顾湘看来到也说不上好还是不好,百样米养百样人,什么性子的没有?
但凡是不去害别人,自是什么性子都有什么性子的好处。
日头渐渐升高,一大早京城那边的援兵就到了,除了衙门的人,还有各家各户派来的下人家丁。
顾湘一边端着谢厨早上亲自下厨做的鱼肉粥吃,一边默默数了数赶过来救援的人数,笑道:“这速度可不慢。”
雪鹰眼角一抽。
顾湘更笑:“从谢厨派人去报信,到援兵赶到, 也不过三日光景,难道这还不算快?”
这也就是在京城, 卢蓉, 曹兴她们身份又不一般,家世显赫得很,若是换成其它地方,三天时间消息能顺当地传到能做主的官员耳朵里,那就很不坏了大部分时候,等朝廷派出人手解决他们面对的问题时,苦主大部分都是已死了个干净。
带队的,顾湘颇为熟悉,正是开封府的张捕快,还有巡防营的一个年轻都头,姓丘的。
张捕快一听说顾湘和雪鹰都在,一路上便显得相当从容不迫,开封府的捕快也是如此。
巡防营的丘都头一路观察,到了阳武县境内,心里对开封府的捕快们的评价,那是一下子就拔高了好多倍。
丘都头带兵也有七八年的光景,在他眼里遇事能镇定自若,是最要紧的,也是最好的品质,只有冷静,沉着,镇定的士兵,才是真正的好士兵。
“咳。”
知道阳武县出现狼群,丘都头相当紧张,他手底下的兵丁更是心中惶恐,他们巡防营的士兵们,五日训练一回到还能保证,可训练强度却差强人意,论战斗力,他们可不是西军。
营中的弟兄们好些都只会个花架子,连刀都没正经拿过几回。
以往遇见这等事,禁军自会派更精锐的士兵,只是最近上四军那边似乎出了些乱子,暂时没时间管这等小事。
于是就成了他带着手底下一百士兵赶过来。
他营内的士兵们论战斗力,或许还赶不上有些人家养的凶神恶煞的大公鸡,听说有狼群主动袭击人类的事发生,这帮士兵们还没进山,就吓哭了好几个。弄得丘都头都不好意思同人说话。
再看看人家开封府这些衙役们,听过任务介绍,知道他们此行是前去猎杀驱赶狼群的,却是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就出了京城。
人家到也不是不做准备,一个个地把刀取下,有的认真擦拭,有的默默磨刀。
“野狼皮子硬,刀要锋利些才好切割。”
“等到了地处,给我留一条大的,我想给我娘做两条护腿,哎,大约是我祖母心里不舒坦,可着劲来折腾我娘,偏偏这种事,实不敢怎么去劝说。”
“狼皮我到是没兴趣,狼骨头到是想收集些。”
开封府上下的衙役个个都是信心十足的模样。
丘都头:“……”
辛辛苦苦赶到阳武县,丘都头一头狼都没见着,心中诧异不已,满肚子想询问的话,就要倾泻而出,回头一看,张捕快和开封府的官差,衙役们很自然地就接受了他们白跑一趟,狼群已退散的事实,没有一字半句的抱怨。
人家开封府的人反应简直快得不可思议,立马转变心思,很自然地就融入人家驻地本身的巡逻护卫中去,特别适应这一个角色,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
张捕快:有雪鹰女侠和顾厨在,野狼被打跑了有什么稀奇的?就是断子绝孙都不稀奇。
当然,也没人稀罕。
丘都头:回去还真要彻底改变风气才行,开封府的衙役都胜过他们巡防营许多,简直是丢人现眼。
想了想,丘都头轻咳一声,干脆走过来,客客气气地跟张捕快求教:“不知开封府的衙役官差平日都怎么训练,竟个个这般服帖?听闻有野狼群,丝毫不见惧怕,个个斗志昂扬。至此之后,知道自己全做了无用功,竟也不气馁,实在厉害得很,不知训练可有诀窍?”
张捕快:“噗……还真有。”
丘都头眼睛一亮:“咱们可都是同僚,这等事,万望张兄千万可别藏私。”
这位是自顾自地和张捕快称兄道弟,张捕快心里笑得不成,一转头,以目示意,看了看顾湘和雪鹰,道:“那两位就是我的诀窍,开封府上下都觉得,哪天辽国铁骑冲到京城门口了,只要这两位小娘子站在城头上,我们就有赢无输?”
丘都头愕然,眉毛紧蹙,气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王萍萍一直在附近徘徊,忽就听见丘都头喊了一嗓子,还恶狠狠地瞪了顾湘一眼。
第五百三十章 心机
顾湘和雪鹰齐刷刷回头看,丘都头脸上一副被噎到的表情,看她们的眼神古古怪怪,似乎很想骂人,却又维持着自己的风度,不好意思骂人家小娘子。
张捕快没忍住笑出了声。
丘都头心下一怒,不等他叱责, 张捕快就正色道:“丘都头且不要恼。”
他转头看了看顾湘和雪鹰,面上郑重至极:“我并不曾虚言诓骗,丘都头常年在军营,最近大约也没关注过京城的诸般消息。”
丘都头蹙眉,一时没说话。
他到不是不关注京城的消息,只最近这大半年军务繁杂,且身上担着一桩要紧事务, 不敢丝毫懈怠,每日都在内庭和军营打转,对外头的事,自是所知不多。
哼,可他又不是傻子,怎会相信张捕快这等鬼话。
丘都头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张捕快哭笑不得,到也不恼:“别人我不知道,不过我们开封府上下却是掌着京畿治安诸事,不敢说多尽职尽责,绝不敢太过疏忽,对顾记食肆的顾厨还有她身边使女小厮等很多人,我们有记录专门的档案,她那一院子里,有好几个都是必须重点关注的危险人物。”
“若是丘都头能去翻阅下皇城司的档案,恐怕比我们记录的还要详细,顾厨和雪鹰二位如果想进入内廷, 面见圣上,哪怕是陛下召见,身边也必要安排至少十位以上的皇城司高手随行,才算万全。”
丘都头:“……”
张捕快摊摊手:“顾厨身边有个能驾驭虎狮的小厮,她头一日回京就闹出轩然大波,我们开封府便对此十分关注,这大半年来我也是常去‘顾记’吃饭,见识过好几次雪鹰的身手,虽似乎仅仅窥视到只鳞片爪,但却已能看出人家的身手要胜过好些殿前司的高手,便是陛下身边的带御器械,除了寥寥有数的几个,其他人恐也难望其项背。”
“在我开封府当差的这些弟兄们都很信服顾小娘子,听说她人在阳武县,大家心里就有底气,自是没什么可慌乱的,只当是出来逛一圈便是。”
丘都头愣了半晌,猛地挑了挑眉,站起身直直地看向雪鹰,从鼻子里喷出一股气,冷笑了几声:“我到要看看, 你们这两个漂亮的底牌到底有什么本事!”
说着, 瞪了张捕快和顾湘一眼, 气鼓鼓地转过身离开。
王萍萍立在山石旁,略一侧身躲了躲,张捕快的声音轻,她是听不到的,到是丘都头是个大嗓门,她隐隐能听见一点,此时心思到是动了动。
这丘都头,不知会不会对自己有些用处。
她本来已打算放弃这小狼崽子了,毕竟实在是束手无策,而且让顾湘占了先,她便是真能混去照顾一下那小狼崽,难道就入陛下的眼不成?她想要的可是独一无二。
王萍萍的目光太灼热,顾湘忍不住开了洞察之眼看了她一眼,虽则不是真能读心,只她的心思真是都写在了脸上,想忽略也难。
顾湘眨了眨眼,回头看雪鹰,不可思议地道:“她认为上位者,唔,应该是皇帝?她认为皇帝会因为一条狗,就对某个人赤诚以待?她认为皇帝是什么?”
她自己会因为一条狗就对某个人掏心掏肺不成?
顾湘摇摇头,叹道:“莫名其妙。”
“什么莫名其妙?对了,顾厨,我们是不是该去探望一下冯公子他们。”
卢蓉现在镇定下来,和身边几个同伴一商量,忽然发现他们若就这么回京,连看都不去看那几个受了伤的同伴,似乎有些说不过去。
顾湘莞尔:“好。”
今天谢厨还形容枯槁地趴在山头上跟她说,如果他再吃不到好吃的鹿肉,他就要哭了。
顾湘心里还挺想看谢厨哭一哭的,不过现在在场的人这么多,他一哭可不是一个人看见,丢脸丢到潜在客户面前,似乎不大好。
“等我熬一锅骨头汤带着,算是慰问伤员了。”
顾湘把小狼崽提溜起来笑道。
卢蓉他们一行人纷纷要帮忙。
王萍萍看了看这些人,徐徐走到刚给巡防营的士兵们训完话,正蹲在溪边洗脸的丘都头面前,行了个福礼:“丘叔叔有礼。”
丘都头一怔:“对了,三娘也在此,我出来之前你阿娘还特意让人过来叮嘱了好几遍,幸好你毫发无损,否则我都不知该怎么……交代。”
事实上,他出门之前差点没被烦死。
只他们丘家和王相公的夫人出身的张家,那是几代的交情,姻亲故旧联络众多,都是自家亲戚,他实不能推却。
“你这脸色可不大好,是不是吓到了?别担心,我这就点几个弟兄好好送你回家去。”
王萍萍摇头叹息:“多谢丘叔叔好意,可我不能走。”
她顿了顿,忧心忡忡地道:“顾厨掳了人家狼王家的小崽,暂时辖制住那些狼,可她带着那小崽,那些狼如何肯善罢甘休?而且顾厨照顾小狼崽也不大精心,瞧着那么一丁点大,恐还在吃奶的小狼崽,她便乱喂一通,万一若是喂出事……我蓉蓉姐,张芸,还有其他姐妹可都在山里不肯走,我真是,真是担心得很。”
王萍萍神色焦虑,“现在该做的,是尽早把它给治好,赶紧放归山林,解决这次麻烦才是。”
“我到是知道怎么照顾受伤的东西,也会些治疗的法子,这些年在外头没少和它们打交道,可惜我同大家有些误会,顾湘始终不肯信我。”
丘都头听得皱眉,心道,王三娘真是让家里养得天真了些,怎能把自己的命交给那群狼的心思?
姓顾的厨子到还算有点本事,知道拿捏人家的软肋,留住小崽子直到他们下山,手里有底牌,大家都放心。
只有一点王三娘说的到不错,小女子可不一定能控制得住局面,那狼崽子还是交给他盯着更合适。
丘都头安抚地冲王萍萍笑了笑,也怕吓着她,只柔声道:“放心吧,这事我会处理。”
王萍萍貌似松了口气:“仰赖叔叔了。”
第五百三十一章 不容易
王萍萍背过身去,面上便露出一丝的喜悦,心底深处到有些志得意满,多多少少冲散了这几日的不安和焦躁。
这一介武夫,果然好糊弄。
她听阿娘说过,这丘都头是个倔性子,一旦认定了事, 就非要做到不可。
丘家世代都从文,结果他自幼就喜欢习武,一门心思钻到这里头去,最后还真让他成了个赳赳武夫。
这样的人物,想必能给姓顾的带来不少麻烦。
能不能得到这小狼崽子,王萍萍到已经不大在意。只要这一回能顺顺当当地做了陛下的救命恩人, 有没有那小东西都无妨,有也是锦上添花而已。
只是她得不到, 反正……也不能让那个姓顾的厨子得了好去。
不远处浓香翻滚, 顾湘又炖出一大锅汤来,卢蓉和张芸站在她身边几乎笑得连牙花子都露出大半。
王萍萍却是不会过去喝的。
她能说服自己为了大事,为了王家,不管这些人怎么冷待她,她也不会退缩,可让人无视的滋味实在难受,简直想一想,她这眼泪就管控不住似的想往下流。
没有必要的话,还是暂时离这些人远些的好,否则,她担心她万一撑不住,再做出什么之后会后悔的事。
王萍萍低下头,轻轻地揉了揉脸,想她自小也是被宠爱着长大, 她阿爹,阿娘从没有给过她半个重字,如今却要为了家里让人轻蔑贬低, 承担这些个闲言碎语,实在难过。
这些人都在准备着,非要去看什么冯公子。
王萍萍一时也纠结,她真希望自己能再做一个梦,若是能在梦中清楚地看到当今陛下出事的地点就好了。
为什么她就不能梦到些有用的。
只琢磨男人算什么!
王萍萍心里对梦中的自己都气得很。
就在她还纠结时,顾湘等人已经雷厉风行地收拾好了行囊,准备出发去探望重伤的同伴。
王萍萍思来想去,决定跟着去,盯紧了卢蓉。
她不知陛下出事的确切地点,却知卢蓉必是遇到了那件大事,梦中,这位卢娘子可是不止一次的为此后怕,还总说特别感激陛下,要不是当时陛下也在,她怕是早成了一培黄土,哪里还有后来的舒心日子过。
王萍萍的直觉,盯着卢蓉就能寻到最后的地点。
一时间,王萍萍的心里充斥着一种强烈的责任感, 她是目前家里唯一清醒,唯一知道命运的。
父母,祖父祖母,兄弟姐妹,合族老少,所有人的命运都由她一肩担当,她要为家里挣出好的未来。
“我要为我和我妹妹,挣出一条好命,我到是无妨,别管在哪儿,我这日子也是照过,谁让我不好过,我就让他一百倍,一千倍的不好过。”
卢蓉抱着顾湘递给她的汤。
汤色清亮,浓得几乎成膏,拿勺子轻轻一搅,色泽饱满香气浓,卢蓉想,里面一定加了酒吧,否则这汤怎能醉人?她就有些醉,紧绷许久的情绪一放开,仿佛裂开条长长的口子,无数的情感倾泻而出,堵都堵不住。
“咱们女孩子在世上度日,是真心不容易。”
卢蓉一低头,把一滴眼泪藏起,埋在海碗里大口大口地喝起汤。
顾湘不由笑了笑:“是,女子出生在此时,很不容易。”
在这里生活了这将近一年的光景,有无数次,她都忍不住想,生在当下这个世道,真是女子的不幸,似乎从出生开始就是为着受苦来的,在家里苦,身份地位远比不上自己的兄弟,嫁人就像赌博,赌赢了和丈夫举案齐眉,一辈子恭恭敬敬地服侍一个男人,还要过生产关等各种关卡,总有一关要夺走她们的命。
赌输了更不用说,被打,甚至被卖,这也都是常事。
“卢小娘子的命数,算是好命数了。”
顾湘笑道,微微转头,正好看到远处有些村妇正在溪边捣衣裳,这些人每人身边都有好大的一盆衣服,家里老少的衣裳都是她们在搓洗。
好些人从背后看,都有些老迈了,可顾湘她们都知道,这些人的年龄,可能都没有卢蓉大。
村里的女子嫁人都早。
大部分养了女儿的人家,都要早早地把女儿嫁出去,换一笔彩礼回来弥补这些年养女儿耗费的钱粮。
“生在这世上,能吃饱喝足的,命都不坏。”
卢蓉一怔,一时到说不出话。
很快,行囊收拾妥当,顾湘抱起小狼崽,叫了所有人出门。
张捕快和他带来的开封府差役们谁都没有半句废话,丘都头却是心下有气,暗自咕哝了句:“这等时候不赶快下山,还要往山里跑,跑个什么劲!”
他此时到觉得,这顾小娘子也很不知道轻重。
“三娘那孩子说的到有些道理,这般粗疏大意,没死在狼嘴里,估计就是走了狗屎运。”
这运气总不能一直跟着人。
丘都头摇摇头,起身就直接过去,一看周围人多,到也不避嫌,直接拦了顾湘的路:“小娘子让你手底下的人跟我们做个向导,我们去把冯公子他们接回来便是,几位很不必冒险了。不知冯公子他们所在何处,有多远?”
王萍萍立在旁边,一听这话,心里松了口气。
能留下最好不过。
顾湘扬了扬眉:“你们自己可去不得。有人引路也不大行。”
她家小厮胆子有点大,性子也有些粗疏,对安全的认知似乎和此世的人不大相同。
放任小厮一个人领着这么多人进山,说不定这些人就都成老虎狮子嘴里的菜了。
丘都头蹙眉,顾湘轻笑道:“冯公子他们暂时被安置在阳武县东郊的果子山。”
“这么远?”
丘都头对京城附近的山势地形颇熟悉,稍一计算就吓了一跳:“这走得再快,昼夜不停,也要三四日的光景。”
“不会,两个时辰左右便够了。大家都轻车简从,吃食不必带的。”
顾湘笑道。
丘都头翻了个白眼,根本不听这胡言乱语,一把抓住已经准备卸装备的张捕快:“这都听她的,你脑子有病?”
张捕快一脸的理所当然:“顾小娘子有什么理由忽悠人?”
这家伙才是脑子缺弦!
王萍萍一下子笑了,看丘都头的面色,这分明就是要大打出手,打出些事故才好。
第五百三十二章 大船
王萍萍殷切地盼望着这么一场好戏。
她晃了一下神,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情绪,可她没想着压抑自己,她就是讨厌着顾湘,各种意义上的。
日光和煦,扇风吹拂间花香怡人。
丘都头到没像王萍萍想的那样和顾湘他们起冲突,就是冷眼旁观, 目中带着点讥诮。
顾湘和雪鹰收拾出来八个大箱子的东西,有药材,有锅碗瓢盆,还有从山里刚采摘的,尚带着露珠的果子,有一捧很讨她喜欢的香树枝。
他们都认不出材质, 但这种树枝上会渗出香露,味道十分特别, 顾湘一闻便知, 用这类树枝烤肉吃,烤肉的口味一定很讨人喜欢,她一早发现当下京城这些人虽然口味清淡,可是绝不会拒绝甜味,尤其是那种果香果甜,他们接受得颇为良好。
顾湘自从走上了厨师这条路,对这类东西就有了无比的热爱,见到就想采集,简直像是有了那么点收集癖似的。
卢蓉,张芸,还有曹兴这些人,本来担心路上携带不方便,没多准备东西,一看顾湘的架势,也不知不觉收拾了不少行囊。
千金公子们出门, 本也习惯各种行李都带得齐全, 也就是这回他们弄丢了好些东西。
丘都头冷眼看着这些人跟郊游一般,行囊越准备越多,张捕快竟还帮忙搬箱子,捆箱子,一脸的殷勤。
“……”
这简直没眼看了。
王萍萍徐徐走至,她的行囊大部分都丢了,如今底下人连照顾她的日常起居都显得捉襟见肘,自是没那么些行李好收拾,此时面上隐隐带出些忧虑,似乎很为顾湘一行人担心。
“希望路上别出什么事才好。带着这些东西,要是遇到危险连跑都困难。”
王萍萍叹了声。
丘都头看了看她,笑了笑,哄她道:“别担心,有叔在。”
这傻孩子,真要遇见了什么要命的危险,有没有行李都不好跑,真要能跑,谁还关心那点东西。
他也说要轻车简从,那不过是为了行路方便,走得快些, 少在路上受罪。
这帮没出门经验的小年轻知道什么!
丘都头这几年没少到处跑,那是深山老林去过,荒漠也去过,在道上的日子比在家的日子还多,他今年好不容易活动了活动调回京城,就是想过点安稳日子,一提到出门就犯怵。
“哎,吃到苦头就不愿意乱跑了。”
他是真弄不明白,这些个小年轻们脑子都在想什么。
丘都头吐出口气,抹了把脸,打起精神,眼下这差事,是他回京以来带着巡防营的弟兄们做的头一桩差事,他也想着尽善尽美。
新人带新队伍,必要有个开门红,才能有威望,工作也才好做。
丘都头不喜欢文人那股子扭扭捏捏的劲,也没那样的脑袋,不想和家里人一样在科举上耗费年华,就是喜欢现在的差事,他可是认真打算干上一辈子,若是将来有机会战场杀敌,建功立业,做个能在史书上记上一笔的武将,那自然是最好,若是不能,也不负此生。
纵然他瞧顾家那小娘子不顺眼,看张捕快也像看个傻子,此时却不宜闹出事端。
张捕快是开封府的老人,在开封府颇有地位,顾家那小娘子平民百姓一个,可在京城仿佛也有些能量,这两人瞧着都随心所欲,尤其是那小娘子,瞧着娇娇弱弱,性格必然强势。
他可不信性格不强的人,能用得了像雪鹰那样的高手。
丘都头要是二十年前,还有少年意气,非要同人争个短长,如今却是学会了妥协和取舍。
碰上这类一瞧就不听话的,只放任他们撞几回墙,碰几次头,之后自然就学乖了,实不必硬碰硬地去和他们计较。
且带多少人,走多久的山路去接人,都是小事,吃苦受累的又不会是他,他那么真情实感地为人家操什么心!
也就说话的工夫,一行人已经准备好,顾湘招呼人过来,笑道:“上船。”
丘都头:“……”
雪鹰和小厮一起把最后一条藤蔓高高地扔起来,雪鹰向上一翻身,落到船上,拉着藤蔓缠绕了两圈,用力打了个结。
众人一时都没吭声,半晌,卢蓉两眼放光:“哦豁!”
入目的是一艘巨大的‘木船’,整整齐齐的木料拼成弧形的船身,整艘船都打磨得极光滑,一点毛刺也没有,稍稍能看出这‘船’应该是新做的,木料显然没来得及处理。
雪鹰一伸手,先把自家小娘子拉上去,那边小厮自己动手,一下一个箱子,把顾湘的行囊安安稳稳地扔上船,叠了老高。
卢蓉连忙招呼一声,曹兴也叫手底下的人帮忙。
一行人吭哧吭哧地把行李往船上运,张捕快带着衙役们爬得最快,沿着藤蔓编成的长梯,一会儿就领着所有衙役都上了船,一上去,更惊觉这船十分宽敞,便是他们这些人挤在一处竟也十分舒服。
王萍萍抿着唇看过去,蹙眉,深吸了口气高声喊道:“这是山林,这船怎么能走?”
顾湘看了她一眼,到也客气地道:“雪上能行,草上也能行。”
她笑了笑,并不像卢蓉和张芸那般,把敌视,痛恨,厌恶都摆在明面上,有时候顾湘也觉得自己挺虚伪:“别担心,王小娘子自可以用自己的法子去探望冯公子,我的船可不会强迫旁人乘坐。”
王萍萍还来不及答话,顾湘话音一落,就听见一声嘹亮的口哨,那艘大船嗖一下地飞了出去。
“啊!”
“哈哈哈哈!”
船上先是惊呼声迭起,又传来阵阵笑声。
王萍萍转头,只见那船前面有无数狼影,天上一声鹰鸣,一只海东青时而低徊,时而高飞,仿佛在前方带路。
丘都头:“……”
他冲王萍萍点点头:“你别急,慢慢走,叔叔我有公务在身。”
说着,丘都头就带着人一路追过去,一边追一边喊:“张捕快!”
这时候要个屁的脸面,脸面不当吃不当喝的,肯定是差事重要,兄弟们的观感更重要。
第五百三十三章 识时务
丘都头把他说过的那些话全都当忘了,张捕快一边笑,一边放下绳梯让他们上船。
顾湘也不禁莞尔。
系统说她穿的是本书,她不很确定是不是真的,不过这肯定是个真实的世界。
小说里的小人物们,大约很少有丘都头这样有趣的。
丘都头领着巡防营的士兵们三两下地顺着绳梯窜上了船,登时松了口气, 小小地拍了下胸口,举目四顾,目光一下子就直了。
这船乍看很粗疏,木头之间缝隙都有拳头那么大,若是在水里,恐怕连竹排都远远比不上, 必要漏水漏得厉害,但在草地上飞驰,造成这般确实足够用的。
卢蓉, 张芸几个小娘子同顾湘一起,坐在用叶子做成的棚子底下,拿了些皮子,包袱一类当椅子,歪靠在编造得蓬松的藤条上头。
顾湘头上枕着条藤蔓,闭着眼,气息平稳。
其他人兴奋劲还没过去,正低声交谈,卢蓉不知说了句什么,说得眉飞色舞。
丘都头吞了口口水,眼睛却是眨也不眨地盯着拉船的那些狼,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念头。
这些狼还真能给拉船。
如此看,顾家那小娘子竟是没吹牛, 张捕快的话恐怕也是真的。
丘都头吸溜了口口水,简直馋得不成。
他就想知道,这些狼该怎么驯化?智商真有那么高, 能听得懂人言?若是如此可太有用处。
丘都头都不必多想就琢磨出无数个利用这些狼的想法。
啧, 一想到自己麾下要能有一群狼骑兵, 他简直兴奋度爆表,一抹脸,面上登时堆叠出谄媚的笑容来,一屁股把张捕快挤开,殷勤地凑上去伸出手替顾湘挡风。
那些狼选的路比较平坦,便少了颠簸,不过因着速度实在有些快,山里风又大,大家都免不了有一点风吹日晒。
张捕快:“……”
顾湘睁开眼,看到丘都头硬是挤在一处的五官,也吓了一跳。
“小娘子不睡了?您喝不喝茶?还是想吃点什么,我这便去给您拿。”
顾湘:“……”
雪鹰冷笑连连。
张捕快赶紧一把抱住丘都头的胳膊,连拉带拽地把还恋恋不舍的这厮给拖到一边去。
“消停点。”
两人可是一起出来办差的,他总不能,看着这厮找死。
张捕快虽说不怕巡防营的人,他们开封府说着每日做的都是处处受气的差事,可其实事关京畿治安,开封府直达天听, 满京城的权贵们, 对他们说麻烦归麻烦, 怕是不怕,不怕归不怕,可能少点麻烦,他们也不乐意多找事。
再者,张捕快看丘都头还挺顺眼。
“你若再乱抢人家雪鹰的活干,人家就要弄死你了。”
丘都头警惕地盯过去,目光灼烧一般把张捕快从头看到尾,蹙眉道:“这就没意思了。都是朝廷的人,想得好处大家各凭本事,就算你先认识的顾家小娘子,也不好这般把着人家不让别人沾。”
张捕快:“……”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现在军中武将要求也太低了些,难道都不用读书识字会说话的?
张捕快翻了个白眼,一抬头,就见雪鹰正阴测测地盯着这边,他吓了一跳,忍不住按了按眉心。
万一他英年早逝,必然是让朝廷里这些满脑子里不知道想些什么的蠢货给气死的。
“算了。”
一看丘都头的脸色,张捕快就知道同他说不通,干脆也就不理会。
相信雪鹰就算要动手清除障碍,也不至于在自家船上,若在这儿出差错,岂不是给顾小娘子招来是非?
张捕快他们都知道,雪鹰这个使女做得尽职尽责,整个京城,连皇宫都算上,就再也找不出一个有她这份责任心的使女了。
整整大半日,丘都头殷勤备至,还特别有眼色。
狼群拉着船跑,路虽然选得精准,也跑得不慢,可山坡上必然少不了一些颠簸,卢蓉,张芸她们兴奋劲一过,也就感觉浑身上下都酸软得厉害,顾湘也是肉体凡胎,也不能免俗。
丘都头这会儿时时刻刻都盯着顾湘的面色,一瞧她脸色不佳,手里捧着的香茗立时送上前。
船跑了小半日,雪鹰看了看天色,便吹了声口哨。
大船缓缓停靠在缓坡上,雪鹰和小厮齐齐拿了绳子把船栓好,才道:“一会儿要下雨。”
此时,王萍萍的马车竟也追到附近。
她脸色煞白,扑下车就趴在树边一通呕,吐得心肝肺都生疼。
当时丘都头把她交给两个士兵看护,要手底下的士兵送她回家,王萍萍却是不肯,一咬牙,叫上家里的车夫愣是追了上来。
可这一路疯跑,王萍萍也晕头转向,难受得不行,吐了半晌,总算缓过劲,吐出口气抬头看去,这一看,王萍萍就愣了愣。
她那位好叔叔,丘都头竟然满脸笑出一朵花,蹲坐在姓顾的那女子身边,两只手特别灵活地编草席。
王萍萍看过去,恰好看见丘都头的草席编好,殷勤地和顾湘说了句什么话,就连连点头,顺着一边堆老高的箱子,晃晃悠悠爬上去给箱子盖草席。
“……”
一瞬间,嗓子眼里仿佛堵了点什么,肚子里翻江倒海地闹腾,她一低头,一口吐了出来。
“为什么……我什么事都做不成!”
她打了个哆嗦,忽然觉得有些害怕起来。
王萍萍猛地搓了一把脸,吐出口气:“这样下去不成,不能受这姓顾的影响。”
她该忘了这人,把心思都放在邂逅陛下上去。
她一定要把握住这次的机会,这也是她唯一的机会。
王家犯下的罪过已经是事实,偏王家其实并无实力来解决这些,来承担这一切,唯有她能改变命运。
一闪念的工夫,瓢泼大雨哗啦啦地落下来。
王萍萍刚下马车就让大雨浇了个正着。
“……”
她浑身打着哆嗦,拼命往车上爬,却陡然惊醒——是了,梦中那些人也说,当今陛下被村子里一老猎户救下性命时,也是这样一个雨天。
王萍萍坐在车上,听着拉车的马不安地跺着脚,扒开窗户半个身体都露出去,使劲向远处张望。
终于,王萍萍眼睛一亮,猛地从车上跳了下来,船上,雪鹰也起身隔着雨帘看向不远处的山头处。
那一片山上,刀光弥漫,弩箭纷飞,所有人的第一印象就仿佛把血肉横飞的战场拉到了他们平静安宁的梦中。
第五百三十四章 痛哭
王萍萍心口砰砰地跳,热气上涌,浑身上下都仿佛充满了力量,一步跳下马车,拼命朝着前头跑过去。
车夫呆了呆,才惨叫了一声,高声呼喊了一嗓子, 随即又戛然而止。
前头那些刀光剑影看着虽说不近,但也并不很远,那边人们都骑着马,偏他们在的位置颇为平缓,对方似乎一个冲刺,眨眼间就能过来。
车夫担心声音太大,再惊动了对方。
他上有老下有小,实在是死不得!
车上婆子和使女愣了半晌, 浑身一颤,连忙跳下车跌跌撞撞地追了上去,她们全家都是王家的家生子,这要是弄丢了小娘子,几条命也不够赔的。
此时,远处山坡上一方已经是节节败退。
差不多有十来人护着个中年男人,并两位老人家,几个女眷,还有几个年纪看起来挺小的小子且战且退,朝着顾湘等人所在的山坡而来,只走到一半,隔着花木,见到顾湘等人,这群人的脚步一顿,
雪鹰轻咦了声:“像是军中的功夫架势,我记得他们还到咱们这处来讨过小娘子的菜吃。”
顾湘颔首,正沉吟间,雪鹰已经一步飞跃到船头,又一纵落到山坡上顺风而下。
船上一干小郎君, 小娘子都还没反应过来,甚至都来不及让害怕的情绪蔓延,雪鹰一人一剑,朝着密密麻麻的黑色衣裳的人和马斩去。
刹那间,那一片黑影左后方就挖进去好大一块。
顾湘立在船上,其实看不太清楚,其他小郎君,小娘子们懵懵懂懂地看过去,也只是看到朦胧的远景。
“雪鹰可真……漂亮。”
雪鹰却似乎在放光,任谁第一眼看到这样的场面,看不到狼狈奔逃的人,也看不到凶神恶煞的杀手,只要有雪鹰在,所有人就只能看到她。
顾湘轻轻地忽闪了下眼,趴在船舷上饶有滋味地盯着雪鹰的动作,忽然觉得自己若是会作画,会作诗就好了。
(李生:“……”)
眼前这样的景象,世人看不到,后人看不到,多么可惜。
顾湘吐出口气, 转头对身边的小郎君,小娘子们道:“诸位若有诗性,不如写一写诗?”
她这一提醒,卢蓉果然诗兴大发。
就是张芸也震撼无比,竟忍不住有了写诗的冲动,这些年她每逢诗会,可是显少愿意动笔的。
张芸一向对自己说,写诗这等事,自然要有感而发才好,到诗会上出题作诗,都是敷衍了事,如何能有好句子?
今天,她对这命题作诗的说法,到是半点也不排斥了。
船上小娘子,小郎君们看得如痴如醉,一时都忘了惧怕,船下不远处,王萍萍似乎也忘了害怕是什么。
山风呼啸,她急得满头是汗,咬紧牙关,提着裙摆,拼命地在山道上向前狂奔。
这几日她在妆容上都很小心,穿得是曳地长裙,为着也是能在见到陛下时,给他老人家留下一个完美的印象,脸上的妆容更是细致,就连纤纤玉指上都戴了精挑细选的假指甲。
这会儿在山道上跌跌撞撞地奔跑,她脸色涨红,心里却是恨不能自己别穿这样轻的绣花鞋,更不要穿这么长的裙子,也就一会儿的工夫,她就摔了两个跤,头发都散开,她几乎不敢低头看自己的裙摆,想也知道这身杏黄色的长裙一定很难看。
王萍萍感觉自己已经跑了许久许久,气喘吁吁地撑着旁边的石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隔着旁边的小水坑一看,登时吓了一跳,赶紧把袖子撕下来,用力地揉搓自己的脸。
她平日里用的脂粉自然都是好的,只当初躲避那些狼,行囊丢了好些,如今剩下的胭脂水粉有些是她的,有些是身边使女的,她看着到还好,并不怎么挑剔,可这会儿一奔跑,脸上,头上,脖子上,身上全是汗水,脸自然也是花得不成样子。
“哇!”
王萍萍不由失声痛哭,一边哭,却还是不肯放弃,坚决地,挣扎着向前挪动。
她简直觉得腿脚已经不是自己的,走一步都是钻心之痛,“呜呜呜!”
但是她不能停下,为了父亲,母亲,为了家里每一个人,为了她自己的未来,她必须抓住这次绝无仅有的机会!
“小娘子!”
“三娘!”
后面王萍萍的奶嬷嬷和使女高声呼喊,“别怕,别跑了,没有危险的,真的没事,那些恶人都被打倒了,千万别怕。”
这些呼喊的声音越来越近,王萍萍一怔,猛地堵住耳朵依旧向前冲,她不信,她都这么拼命了,无论如何也要救到陛下!
王萍萍一咬牙,愣是又加快了些脚程,鼓足了最后一点力气向前冲去,跑着跑着,她就见眼前出现一黑衣人,她猛地顿足,身体却是控制不住前倾,紧接着脖子一痛,身体一拧,被人掐住了脖子。
“你,你再过来,我掐死她!”
黑衣人厉声道。
王萍萍只觉一股血腥味混杂着汗臭味扑鼻,脖子上一疼,她自己就感觉到脖子上鲜血横流,顿时两股战战,哽咽了声,眼泪哗啦啦地向下流淌,在脸颊上冲刷出两道‘壕沟’。
身后终于追上来的王家人,眼看这等情形,浑身哆嗦个不停。
雪鹰远远而来,轻笑了声:“那就比一比?看你是先掐死她,还是我先弄死你——”
话音起时,她人还在山谷,话音落时,声音已仿佛凑到了王萍萍的耳边。
王萍萍只看到一道闪电在眼前划过,随即眼睛里就只有一大片白亮的光,什么都看不到。
温热的东西喷在脸颊上,王萍萍僵硬地抹了一把脸,摸到一手鲜红,低头一看,衣服上全是血:“啊啊啊啊啊!”
眼前一黑,王萍萍一头栽在地上,就没了知觉。
雪鹰一扬眉,还心下微惊,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这才眉目下垂,认真地对王家哭天抹泪的这几个下人道:“毫发未损,可不是我的事。”
王家一众下人纷纷摇头,又赶紧点了点头:“多谢小娘子救我家三娘!”
第五百三十五章 善后
雪鹰盯着王家这几个,认认真真地听到她要听的话,这才满意。
对嘛,她就是救了人,这小娘子晕厥,可同她无关。身为使女,自然只会为自家小娘子解决麻烦, 绝不是增加麻烦,眼前这个叫王萍萍的,好歹也是当今相爷家的小娘子,让人知道她晕过去同自己有关,那还了得,当然是作为救命恩人更让人安心。
天上大雨倾盆,王萍萍狼狈地
山谷里倒了一大圈黑衣人,雪鹰扫了一眼, 刚才情况紧急,顾湘就在不远处,船上还一堆身娇肉贵,少根汗毛都要引起惊涛骇浪的公子千金,雪鹰自然而然地就没有留手。
这会儿地上的样子就着实有些难看。
又是断肢又是血,还喘口气的到是不少,起码也有二三十个还活着,不过若放着不管,能活多少时候怕是不好说。
只这一地脏污,处理起来有些难度。
“呼。”
雪鹰吐出口气,转头瞟了自家小娘子一眼,轻轻摆摆手。
顾湘回过头笑道:“咱们还得等一会儿再过去看情况,不如吃盏茶?”
众人:“……”
雪鹰果然不能让自家小娘子看到这样糟糕的场面。
小娘子的郊游,那必须是从交通方式,饮食, 到欣赏的美好风景,处处都妥当才成。
雪鹰撸起袖子, 先走去看那些被她救下来的倒霉鬼们。
禁军的杨统领眼看雪鹰朝他走来,心中的感激得不行,恨不能把雪鹰当菩萨一样供着。
“小娘子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在下杨怀,以后但凡有什么吩咐,您就招呼一声——”
“好。”
雪鹰点头,“你们把前头的路清理干净,别管是死了的,半死不活的,还是活着的,直接挖个坑埋了,别忘了把那些染上血的地处都翻到地下,我们家小娘子好洁,就看不得这些脏东西。”
杨统领:“……”
他讪讪一笑,僵硬地小声道:“不知可否给,给我们留几个活口?”
雪鹰瞥了他们一眼,蹙眉:“罢了,你们要什么活口我都不敢,反正我家小娘子要过路, 在这之前, 我肯定要把这一片的血污都处理完,不能有半点碍眼的东西残留。”
杨统领这才惊觉,原来眼前这位,当真是旁人家的使女。
他这会儿顾不上其他,赶紧放出信号,告诉殿前司的侍卫们,还有禁军的各位统领位置,让他们赶紧过来护驾。
一想起刚才的事,杨统领就恨不能抽自己一巴掌。
收到陛下护军的信号,知道他们马上就到,杨统领才领着人赶紧去搜刮那些还喘着气,能救活,可以说话的‘黑衣人’。
陛下离京也不是第一次。
以前从没有出过事,结果今天就闹出这么大的乱子,陛下回过神也必要查问,杨统领可不愿意等陛下查问时,才发现自己居然对此事一无所知。
顾湘活动了下肩膀,笑道:“喝茶吃饭?还是说,你们都不嫌脏,就是想去看看热闹?”
此时风雨骤,卢蓉小心翼翼地探头离开看了一眼,嗖一下又缩回来,其他人犹豫了半晌,眨了眨眼,一个个地依次挨着坐下,使女们点上炉子。
还是饮酒品茗吃饭吧。
虽没有红泥小火炉,烧上木炭,桌上摆放些酒水,茶点,围坐一处吃吃喝喝,显然也比冒着风雨出去看热闹更得人心。
曹兴举目远眺,隔着雨雾看不太清楚,却似乎好像看见了几个熟人的样子,随即就摇了摇头,禁军的那几位都是常年深居宫中,连内城都少出,怎么会跑到这山野之地来,还遭遇了劫匪?
唔,劫匪敢劫他们,估计一准是上辈子造孽太多,这辈子来赎罪的,只有倒霉的份,哪能如今日这般,禁军高手到让一群劫匪给打得乱了阵仗,进退失据,差点丧命。
曹兴摇摇头,把脑子里那点奇怪念头抛开,坐下来夹起一筷子小酥鱼,一口吃掉大半个,酱香浓郁,鱼身酥脆,吃起来果真是难得的很。
就着小酥鱼喝酒,曹兴以前可不会这么吃,他在家要是吃这类饭菜,他娘得把厨房里的大厨们从头到尾都给骂个狗血喷头。
可是这么吃起来,滋味是真不赖。
丘都头也端着碗,大口大口地喝酒,一边啃着烤鱼,探头向下一看,就见王家的仆妇抬着王萍萍,哭哭啼啼地回到旁边的马车上,不由叹了口气:“真是,哎,这孩子就是养得太娇惯了。”
他犹豫了下,到底没下去。
“小娘子脸皮都薄,那副模样,怕是也不想让人瞧。”
天这么冷,雨这么大,山风这般烈,马车上除了那个车夫,又都是女眷,他一个大男人,实在不好去裹乱的。
丘都头拒绝承认自己是不想大雨天,为着个不大熟悉的亲戚家的小娘子就冒雨奔波。
唔,不过淋了雨确实可能要生病。这等地处生了病,丢掉小命都不稀奇。
丘都头又叹了一声:“只希望王家小娘子能平平安安就好。”
王萍萍躺在马车里,盖着厚厚的毯子,总算没什么发热的迹象,几个仆妇登时松了口气。
暖融融的炉子升起来,不多时,王萍萍脑子一激灵,睁开了眼,愣了半晌,猛地坐起身就要推车门,她身边的仆妇连忙一拥而上,死死地抱住她。
“哎哟,小娘子可不能出去,外头雨还没停。”
“小娘子安心养着,那个雪鹰刚才就把贼人都收拾了干净……”
王萍萍瘫坐在坐垫上,急声问:“被贼人追杀的那些……苦主怎么样?可有人受伤?我们带着多少伤药,快,快拿给我,我要去看看。”
仆妇一怔,眼眶微微发热:“小娘子真是好心肠,您请尽管放心,人家顾小娘子救援及时得很,除了那边的家丁护院可能受了些皮肉伤,顾小娘子专门让人送了金疮药过去,还送过去一大盆药汤,都是小娘子自己配,肯定特别管用。”
王萍萍:“……”
她猛地把头伏在膝盖上,捂住脸嚎啕大哭。
又慢了一步,又错了一步。
“顾湘!!!”
第五百三十六章 见鬼
王萍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身边的仆妇都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小声哄着劝慰。劝了半晌,王萍萍总算停下了哭,只跪坐在马车里呆呆地出神,满脸木然,神色憔悴,瞧着到像是忽然老了十几岁的模样。
使女翠屏, 秀玲两个看着外头瓢泼的大雨,心里也是发愁。
她们家小娘子最近也不知怎么的,总是想到一出是一出,心思古怪得紧,让她们这些当下人的,整日里也是提心吊胆。
“小娘子这副模样可怎么好, 若是坐下病来, 娘子那儿如何交代得过去。”
“这样的天气, 便是想寻些汤药,又去哪里寻?”
秀玲此时到有些庆幸,好在她们家小娘子因着自幼活泼好动,身体还算康健,否则这般一折腾,肯定要生病。
两个使女对视一眼,面上都有些发愁。
王萍萍却是深吸了口气,振作起来,眼睛里冒出一团光。
也许……陛下并没有被顾湘她们救下,而是还在这片山林里。
就算被救下了,顾湘也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依然是自己占据先机,她深吸了口气,一把抓住身边的使女:“秀玲,你去打探打探,那些贼人可有伤了人, 对方的伤亡如何?受伤的人都是怎么安顿的?”
王萍萍赶紧翻箱倒柜,寻出身新衣裳换上, 转身就要向外走,两个使女扑过去把人按住,她们也要哭了。
“小娘子,外头可还在下雨。”
王萍萍面上放光,急声道:“此时还管得了下雨不下雨,我……那么多人受了伤,那么多人在受苦,我若不做些什么,怎对得起阿爹,阿娘多年的教导!”
使女:“……”
马车外,大雨瓢泼。
杨统领迟疑半晌,到底还是护着自家‘黄老爷’到了这边的船旁边。
这决定到不是杨统领做的,实是黄老爷四下张望,就相中顾湘的船边这个风水宝地。
大船停驻,遮风挡雨,船上谢家的家丁们手脚利索地搭建起挡雨棚,信手搭好了桌椅,桌上也放了小炉子,熬煮上羹汤。
谢家的人无论到何处, 最上心的, 无疑便是口腹之欲。
黄老爷打眼一看,根本不管身边侍卫们的紧张和担忧,径直就直奔顾湘这边坐下休息,还顺手要了一碗汤喝。
两个内宦想给他先尝一尝,他都不肯。
用的是自家的碗筷,粥又是从同一口锅里舀出来,人家吃着平安无事,若是他吃了会死,那想必不吃也是要死的,何必瞎折腾。
黄老爷舒舒服服地坐在石凳上,舒展开大长腿,舒坦地喟叹了声。
他肩膀刮蹭了下,受了一点轻伤,别处到还无碍,只就这一下子,确实把他吓了一大跳。
幸好能喝到这碗滚热的汤羹,似乎从里面吃出些肉味,但更多的却是爽口甘甜,一碗下去浑身上下热气蒸腾,于这样潮湿的雨中山林饮它,甚美!
“对了,我似乎记得,是不是有个山民让那些贼寇给抓住当了人质?那人如何?”
黄老爷也没看清楚是男是女,但影影绰绰地记得似是有这么一回事。
“哎,那人大概是吓傻了,遇见这等事不知道赶紧跑,到往刀口上撞,不过,瞧着像是山里的山民?若不然就是周围村里的村民,平日里少见风波,一遇到事便晕头晕脑的,到也寻常。”
本着责任感,黄老爷多多少少想了一下差点落到那些贼人手里的那个人质。
雨水砸在石头上,声音哗啦啦,轰隆隆地响,黄老爷蜷缩了下身体,打了个呵欠,再喝下去一大碗热腾腾的粥,脑子里就晕晕乎乎起来,实在没力气再去想别的事。
两边的内侍连忙去借了被子给他盖上,举头看了眼高高的木船上,嘴角抽了抽。
船上的人可不像他们这般狼狈。
那位有天人之姿的雪鹰,此时便如尽职尽责,且能力强大的使女,在有限的条件下将主人照顾得无微不至。
船上不见丝毫风雨,点了熏香,袅袅熏香中,一剑便能斩杀数十人的那位使女,低垂眉眼,手捧书卷,声音柔和清朗地在给顾湘读书。
她读的虽只是京城书肆里最常见的《太平广记》,读得是声情并茂,语调不快不慢,不高也不低,十分动人。
船下他们和谢家的家丁,也听得有些入神,听着听着,就忽听见旁边传来叽叽喳喳的嘈杂声。
“……你们别拦着,我一定要去看看,当时我没能救到人,现在想起来心里还难受得厉害。”
“不知道伤亡情况究竟如何?顾厨他们向来……哎,我必须要亲自去看一看。”
说话的声音很清脆,吵了半晌,两个内宦就懵懂地看着车上走下来一粉色裙子的小娘子,瞧着大约十六七岁的模样,身形纤细,一下车就被雨水浇了个透心凉。
后头追下来两个使女打扮的,焦急地往她头上戴草帽,又往她身上披蓑衣。
“三娘,您这是要去哪儿?”
“我去想办法采些药材,大家的伤,耽误不得。”
内宦:“……”
黄老爷也不由睁开眼看去,看了半晌,轻轻摇了摇头:“现在这些小娘子们的心思,真是弄不懂。”
就算急着去采药,在车里换上蓑衣不好?
又听了几句,黄老爷诧异道:“她就是人质?是要去救咱们才被捉?”
黄老爷身边的侍卫,内侍,都板着脸,低下头去,一言不发。
到了晚上,月上树梢,风雨初歇,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了,王家的三娘有一副菩萨心肠,今日遇到贼寇,竟拼死前去救助那些遭此劫难的人。
如此一位在家中娇养的千金,竟有这般勇气和信念,真是让人钦佩——钦佩个鬼!
杨统领一行侍卫,还有几个内宦,听到这种说法真是有种见了鬼的感觉!
这还不如是吓到了才往‘战场’上乱跑,身无二两肉的小娘子,以为自己是钢铁打的,就算真冲过去,是能替人挡刀啊,还是替人挡马?除了添乱,难道还能有别的建树?
黄老爷眨了眨眼,讪讪道:“那还是……我们连累了人家?”
众人:“……”
第五百三十七章 黑锅
黄老爷眨了眨眼,心里纵觉得这说法离谱,但他还是迟疑问道:“当下京城风气竟是如此么?我们这算不算连累了那位王家三娘?平时你们可遇到过这般‘恩人’,怎样处置的?”
杨统领刚在不远处同几个‘救驾来迟’的同僚说了会儿话,回来就遇到这么一出,脸色都绿了。
他抹了把脸,坚决不肯背这口结结实实的黑锅。
他带着好几位带御器械, 并禁军将士,奋勇杀敌,拼死护驾,结果救驾之功都差不多算到手了一大半,冒出个乱闯乱撞的小娘子来,到要官家在她身上记下什么恩德!
黄老爷看了看杨统领,无奈一笑。
他心里也觉得这小娘子许是脑子有些不好, 只他一向觉得自己坐得太高太高, 想知道外头民间的事, 非常不容易,他总感觉自己同民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黄老爷也不敢保证,如今京城的风气便是这般,小娘子们都有一副这样的热心肠。
他也不能百分百地确定,自己这般算不算是个连累了人家小娘子,是不是要记人家的恩义。
左右的内侍都是跟着黄老爷多年的,最知道他的性情,此时却也不禁翻了个白眼。
他们家黄老爷会体贴人是很好,只——眼前那王家三娘,确实就只是个捣乱的。
不过,黄老爷不认识王三娘,他们这几个内侍到是知道。
说是宫规森严,内外不通,可其实这种事拦也拦不住,他们两个都时常出宫办差, 对京城里各种消息也都了解得很, 两个人前几日刚去王相公家送了陛下赐的半块砚台。
因着他们的身份,内宅女眷自也不会忌讳,自是见到了王家上下所有人,对这位王三娘的容貌,他们还不至于此时便忘记。
既是王家的小娘子,看在王相公的面子上,两个内侍对视一眼,除了介绍了下王三娘的身份,都没多说,也就是面上露出些啼笑皆非来。
黄老爷仔细一琢磨,也是失笑出声:“咳咳,回头同王卿说几句,朕……我也知他老来得女,自是娇惯的很,只这性子太……单纯,以后怕也要吃亏,趁着年纪还小,多教导一二才是。”
说话间,雨渐渐小了,夜半更深,内侍们已把帐篷都搭建好, 他们做这活早已做得娴熟,搭出来的帐篷又大又稳,铺的床铺也是松软舒适,只遥遥看了眼船上,黄老爷还是幽幽一叹:“人和人,真是不能比。”
船上点了十几盏灯,把长空都照成了一片璀璨的金色,华美异常。
顾湘带着雪鹰,并卢蓉几个小娘子,小郎君,大大方方围坐一处,吃的都是谢家精心烹饪的美食,一边吃,小娘子们一边玩起击鼓传花的游戏,大家身份地位相差无几,又都是京城名声响亮的小娘子,平时彼此间就有点竞争,此时也纷纷不肯落后于人,尽显手段。
弹琴的,作诗的,都是寻常,还有人大大方方地一展歌喉,跳上一舞,到是一点也不觉得哪里有不妥。
毕竟雪鹰这样的绝顶高手,都为了助兴上去舞了一回剑,她一舞剑,所有人都跟着醉得深了,只觉前朝‘一舞剑器动四方’的诗,终于在人间有了实影,岂止是惊艳?
雪鹰舞剑舞得众人心潮澎湃,谁也没扫兴,都认认真真地拿出自己压箱底的本事。
有雪鹰在,顾湘但凡不想便绝接不到花,吃吃喝喝之余,欣赏美人的表演,姿态之惬意,黄老爷看了都觉得,他这龙椅坐得实在是没有什么滋味,连人家小娘子的日子都比他好一百倍。
黄老爷叹了口气,就蒙上毯子缓缓进入梦乡。
第二日,雨终于停了。
顾湘一行人准备启程。
黄老爷一大早起身,杨统领便红着眼睛进门,把熬了一宿刚刚得到的,新鲜出炉的口供奉上。
想陛下此次出行,不过临时起意,且中途还因为追逐一群水鸟,换了一处驻地,就这般,愣是还让人察觉到陛下的行踪,追杀到此。
杨统领简直觉得这脸面都让人扯下来扔到地上踩踏了不知多少次。
昨天一晚上他就没歇,把诸般手段都用到这帮还留了一条命的贼人身上。
黄老爷睡得踏实,精神饱足,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口供,愕然道:“目标不是朕?朕就是挡了路,捎带手的?”
杨统领:“……是。对方的目标似乎是顾小娘子,官家,不知我们?”
黄老爷皱眉:“让徐安……不,我亲自去告诉顾小娘子此事。”
半空中飘荡着肉香,应该是羊汤,只闻不到丝毫的膻腥,只是鲜美得厉害,还带着一点点的冲击力。
黄老爷还闻到了芝麻香,刚才听身边陈公公说,船上的早餐有油卷,有芝麻饼,还有馄饨等等。
他闻到的芝麻香,大约就是芝麻饼的味道。
暗自吞了口口水,黄老爷肃然道:“快去知会顾小娘子,万一对方不肯死心,那顾家小娘子岂不是危险?昨日若无那位的帮衬,连……我都不知能不能留都性命,此等恩情,不能不报。”
杨统领和两个内侍这回都没吭声,陛下若说人家雪鹰女侠对他们有恩,这话到没人会反驳。
黄老爷来时,顾湘正就着一碟小小的红豆腐吃炊饼。
就是最普通的,蒸得分外暄软,一点调料都不曾加,看起来只是毫不起眼的炊饼,只顾湘却吃得香甜。
像这种纯粹的粮食,其实最得本味,大部分食客可能不爱吃咸口,不爱吃辣口,不爱吃甜口,也有人爱吃荤,也有人喜食素菜,但几乎可以说是所有人,都不会说正经的,普通的炊饼会没有食客要吃,要买。
黄老爷上了船,打过招呼,也先拿了个炊饼,也学着其他人一样往上面抹上一层红豆腐,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内侍:“……”
顾湘坐在对面看口供,看了半晌:“他们坚称此次进山,为的是拿下我?只半路遇到黄老爷的家丁,为了防消息外泄,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欲杀黄老爷你们灭口?”
第五百三十八章 走运
杨统领苦笑颔首。
“虽然是荒唐了些……”
可他审了一晚上,凭他的手段,能在他面前说谎的,满京城都算上也不超过十个。
眼前这些人功夫不差,心智却不大坚定,不过是些江湖上混饭吃的杀手而已,如何能瞒得过他。
再荒唐, 他也信了七分。主要是此次陛下出游,安全方面大家自然上心,早早派出斥候四处巡视,这本是好事,结果斥候就发现了一伙人行为有点鬼祟,当时杨统领本着陛下安危要紧的想法,一接到消息便派了手底下的人前去处置。
杨统领本身到没把这些人放在心里,只当是周围哪个山头的强盗以为自家黄老爷真是个豪商, 毕竟他们带的车挺大, 而且也露了白。
黄老爷在村里买山货,直接就掏银子付账,差点没把村民们吓死。
这些山民,好些可都是一辈子也没见过正经的官银长什么模样。
当时杨统领心里就觉得有些不妙,这回发现不妥,自然也是当被陛下的大手笔吸引来的贼寇对待,就只派了他干儿子带着三十个人过去,他是想着最好不要影响黄老爷的雅兴,把人按下便是。
谁知道当即就撞上了铁板,这帮人瞧着没什么特别的,竟然个个都是高手,论能力, 放到江湖上人人都能算二流,至少也是三流上。
杨统领自己知道自己的事,若是上战场,十个三流高手他也不惧。
可真在这样狭小的范围, 和江湖人狭路相逢, 就是杨统领自己也不一定能够得着二流的门槛。
他手底下的这些士兵, 列阵对敌经验丰富,碰到以专业杀人为生的刺客,他们还真差了点距离。
要不是陛下身边还跟着几个带御器械,都是一等一的好手,让这帮贼人偷袭之下,指不定要出大事。
如今想起,杨统领仍是一身的冷汗。
“这群贼人交代,他们拿了大笔的赏钱,要掳走顾小娘子,会临时先刺杀我们黄老爷,大约是意外撞上了我们家的家丁,为了不节外生枝才临时起意的。”
杨统领这话,多少有一点不尽不实,不过大体没错便是。
顾湘一下子笑起来:“那我挺走运。”
杨统领:“……”
所以,他们就很倒霉?
雨终于停了。
顾湘举目远眺,就见山上经过雨水冲洗,漫山葱翠,阳光照耀下折射出迷离梦幻的色彩, 最美的还是山中野味,那些荠菜,苜蓿等野菜嫩生生的,让人一看,脑子里便自然而然地出现好些想马上就吃到口的美味。
看着这山,顾湘的心思一时就不知漂到哪里去,雨初歇,一时到不急着赶路,雪鹰向来是最能体会自家小娘子的心情,四下看了看,招呼一声就领着谢家的家丁们背上箩筐上了山,不多时,一筐又一筐嫩的不行的野菜堆积成山。
雪鹰更是一手一头半大的野猪,提着轻松得和拎着两把青菜也无不同。
野猪还活着,只在脑袋上有个脚印,显然是让雪鹰在最硬实的地处一脚给踢晕了过去,这会儿醒过来直哼哼,却是分毫动弹不得。
顾湘瞟了一眼笑道:“这野猪的肉硬了些,也不够肥嫩,不过剁成馅包包子到也还好。”
山边溪水潺潺,雨水过去,还有几尾鱼虾顺着水流被冲刷到岸边,趁着雪鹰杀猪的工夫,顾湘干脆走过去,自己动手捞了好一篓子鱼虾回来。
谢家乃是正经的厨师世家,从上到下,就连洗扫的下人放到外头,都能经营个小食肆糊口,如今一行人一起动手,很快就把野菜都处理妥当,顾湘只掐其中最嫩的用,一部分调拌好做下饭小菜,一部分和猪骨一起炖汤,剩下的剁了肉馅,直接蒸了好几笼大包子。
每个包子都是半个脸盘那么大,和寻常那种发黑,发黄的包子全然不同,顾湘蒸出来的白白胖胖,味道更是一股浓郁的麦香,肉香,别说吃,光是闻一闻,众人这心里头就好似钻出只小老鼠,蹦蹦跳跳的扰得人心里痒痒得很。
黄老爷一口咬下去,先看了看顾湘,眼睛里一下子放出光来,又幽幽地看了眼身边的内侍。
内侍都低着头讪讪而笑,谁也不吭声。
和人家做的这包子里,御膳房的手艺是稍微差了些。
“不可能的,黄老爷,您老人家死了这条心。”
黄老爷:“……”
内侍们心下叹息,御膳房不可能给黄老爷做野菜这类东西吃,虽然廉价,可毕竟不是常常能得的,万一陛下吃得好了,天天要吃可怎么办?
陛下想吃,他们做不出来,便是他们的罪过。
黄老爷默默又抓起个包子,心里一点都不觉得自己等人运道不好了,这场经历分明不算太坏。
杨统领神色间却是颇为凝重,这群贼人口里说目标是顾厨,或许为真,但他们说会刺杀陛下是随手而为,却根本就是胡言乱语。
这帮贼人分明目标十分明确,就是要直取陛下的性命。
杨统领悄然抬眸,看向黄老爷,黄老爷面上到看不出什么……一念闪过,随即低头。
揣摩圣意是大忌讳,虽然每个人都在做,但却谁都不敢显露出来。
一顿饭吃完,所有人都有点吃撑了,顾湘舒舒服服地躺在大船上睡下,黄老爷等人商量了一下,竟也厚着脸皮上了船,一行人重新打点行囊出发。
黄老爷等人要回京,到正好同顾湘顺路。
眼下山里处处积水,若乘马车怕是要走得艰难许多,当然,黄老爷也可坐肩舆,由高手抬着肩舆,便是一路疾驰也稳如泰山。
只黄老爷也心疼手下,最要紧的是,他看着顾湘的这艘由群狼拉着的大船,那是十分之心动,都没和杨统领商量自己就做了主。
杨统领脸一下子就绿了。
他已可预见到,这一路一定不太平。
光是从那份口供里便知,拿了银钱来围杀顾小娘子者至少还有三路人马。
如果可能,杨统领是真不愿意让陛下冒险,只他张了张嘴,到底没反对。只下了令,所有侍卫都打起十二分精神,几个带御器械更是要寸步不离地守着陛下。
第五百三十九章 接近
雨过天晴,日头越升越高。
大船走得迅疾而平稳。
顾湘正好看到一片彩虹,虽只停留了不多时的工夫便散了,可彩虹散去,山里的云雾几如大海,波涛滚滚,美不胜收。
杨统领两只眼连眨都不敢眨一下, 死死地盯着周围的动静,不光是他,丘都头,甚至张捕快的精神也是紧绷得厉害,人人心里提着一口气,彼此一对视,看到对方的表情,神色到是和缓了些许。
丘都头和张捕快哪能不认得杨统领?
“哎!”
张捕快摸了摸僵硬酸痛的小腿,再撸了一把脸,哪怕再使劲,这脸上的肌肉也是僵硬地紧绷着。
他认得杨统领,就是拿脚来琢磨事,也猜得到那位黄老爷究竟是何许人也。
我的老天!
张捕快转头看顾家小娘子,顾家小娘子就躺在整艘大船最舒适的甲板上,头上有好多芭蕉叶做成的伞盖遮阳,手边摆着果子榨汁,并切好拿竹签串起来的水果。
水果就是山里采摘的果子,瞧着却新鲜可口。
谢家派来的使女一前一后地坐在顾厨旁边,一个轻柔地给她捏肩膀,捏额头,另一个特别有节奏地给她捏腿。
再看看那位陛下——幸亏因着他是客人,到没有被很怠慢,一行人好歹还分了些草席之类, 能席地而坐。
张捕快:“……”
那很可能是皇帝!
就算不是皇帝, 也是非常重要的, 宗室里的大人物!
顾厨这般轻慢, 可别让人记仇才好。
张捕快正在想, 怎么不着痕迹地暗示顾厨几句,就见有一小娘子莲步轻移,朝着黄老爷的方向走去。
他定睛一看,见竟是王家那小娘子。
张捕快在开封府这些年,对京城贵胄人家大部分小娘子,小郎君都认得,王家小娘子在他们开封府内部,也算颇有一点名气。
毕竟当初有一位国公爷大大方方地抱着她在京城街面上招摇过市,还撞坏了不少小摊贩的摊子,弄得开封府上下都跟着跑腿善后,好歹把这事压了下去,没让柳国公和王家小娘子的‘风流韵事’,传遍大街小巷。
开封府的人经常要被动地给那些名门公子们处理麻烦,自己人私底下也列了个麻烦人物的名单,王家小娘子赫然在列。
说起来似乎也没听过她有多骄横跋扈,做出多丧心病狂的恶事,可自从她出现在京城社交圈里,总是隔三差五地要闹出些事端,苦主颇多。
张捕快顿时警惕:“王家小娘子何时上了船?”
丘都头也蹙眉,吐出口气道, “王家小娘子粗通药理,刚才一直帮忙指点用药,大约是顾厨让伤员上船休息时,她便跟着来了。”
旁边两个侍卫齐齐侧目,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杨统领嘴角抽了抽,就刚才他干儿子还过来告状说,王家那小娘子一直在兄弟们那儿捣乱。
大家本来就受了伤,她一小娘子,还是相爷家的,在周围出出入入,闹得大家连闭眼都不敢,时时刻刻提着心,哪里还能好好休息?
周太医本来就有些口拙的毛病,又有点怕生人,王家这小娘子一直在他耳边絮絮叨叨,胡乱指挥,周太医口拙,说不出话,又被她弄得十分紧张,效率瞬间就变得很是低下,差点没给病人正错了骨,扎错了针,若不是顾家小娘子正好要去做饭,路过这处呵斥了一句,周太医的针已经扎到人家要命的穴位上去了。
两个人几句话的工夫,王三娘已快走到黄老爷眼跟前。
张捕快吓了一跳:“怎没人拦阻?”
杨统领:“……”
难道他还能在人家的地盘上设个九十九道关卡,不许人靠过来?
黄老爷身边前前后后立了十几个侍卫,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其中还有四个带御器械贴身保护。
但凡有脑子的看到人家这架势,便也知道人家并不欢迎外人。
没见谢家的家丁们过来送草席,都离得老远喊话,让杨统领派人过去拿,人家那些下人显是颇有眼色。
可那小娘子根本不顾这些,就这般走了过来,侍卫到想阻拦,反而是黄老爷犹豫了下,没让人太张扬。
王家小娘子衣衫这般薄,也藏不了凶器,且她是什么人,大家早一清二楚。
黄老爷心里觉得该给相爷一个薄面。
杨统领使了个眼色,所有侍卫瞬间锁定王萍萍,但凡她有半点异动,他们有把握瞬间把她砍成十八段。
“敢问这位老爷右手臂是不是受了伤,小女自己制了些药膏,对跌打损伤还是有些用处,若是这位老爷不介意,还请拿去用吧。”
黄老爷微笑颔首,杨统领便上前一步,客客气气地接了。
王萍萍顿时露出一抹笑,眉眼都舒展开,高高兴兴地道:“这药膏拿温水化开,在患处细细揉化了便好,老爷受了伤,实该吃些清淡的,船上吃的油腻,味道也重,我家嬷嬷熬了些菜汤,待会儿我送过来,这几日老爷还是喝些菜汤为好。”
黄老爷:“……”
杨统领:“噗,咳咳。”
他们家陛下非要上人家顾厨的船,到有八成是为了人家的饭,这位直接拿菜汤堵他老人家的嘴,可真会想。
黄老爷也有些恼,只深吸了口气,想着自己不好和人家小娘子计较,面上只好笑了笑。
王萍萍却是精神一振,双眼热切地看着黄老爷,隐隐放出光来。
她之前在伤病号那里转了好一圈,回过神就知自己是心思乱了,陛下微服出行,肯定也不是扮作家丁下人,必是主人家,这下子她便反应过来,终于寻到了正主。
王萍萍找到陛下的那一刻,感觉头上的乌云瞬间消散,眼前的人就像个金光灿灿的宝物,她多么想一口吞下。
“黄老爷,您也别嫌我交浅言深,实是见您有那么多伙计受伤,心有不忍,我听闻是这里的主人得罪了贼人,被人盯上,这才招来祸患,您若跟主人家同行,恐怕还会被连累的。”
王萍萍满脸的忧心,表情却是坦荡,义正词严道,“我说这些,只为了不违本心,便是让人说我这是小人之举,我也认了。”
“不光是连累黄老爷,桥头村全村村民差点被屠。”
顾湘不知何时走到不远处,叹道。
第五百四十章 如戏
顾湘神色略有些冷淡,眉眼低垂。
黄老爷心里猛地一揪,猛地抬起头盯着顾湘,心神动荡。
他这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到眼前的女子,之前都是手底下的人同人家打交道,对方又是如此年轻的小娘子,他也不好去细看。
此时一看, 黄老爷心底深处便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多年旧梦再回转,本以为遗忘的记忆再次变得清晰可见。
这个女孩子脸上甚至还能看到一点细微的绒毛,十分的年轻。黄老爷略略抬头,细细地看着顾湘的眉眼,心情竟是颇为平静的。
顾湘面上带出些冷淡的厌恶,眸底深处仿佛点亮了一簇浓烈的火焰, 灼灼伤人。
雪鹰就站在顾湘侧后方,一手扶着栏杆,面上比她家小娘子镇定得多,神色间并无异样,只众人一看她,登时就噤若寒蝉,都有些心惊。
王萍萍更是本能地连连退后了好几步,脸色煞白。
雪鹰青色的薄斗篷上糊了一层血,有些发黑,发带断了大半,好在头发没乱,只发髻也染了些血污,尤其是她身上杀气沸腾,明明面无表情,可让人一见就忍不住心肝微颤。
“你,你们!”
王萍萍嘴唇发抖,一副不敢看, 也不忍看的模样, 却是又忍不住咬牙, “身为女儿家, 怎能如此凶戾!”
顾湘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山头上,冷声道:“雪鹰,你去吧,不必活口了,一个不留。”
王萍萍愣了愣,浑身一颤,目中露出些许恐惧。
雪鹰笑应了声,打了声呼哨,前面狼嚎声此起彼伏,雪鹰这才一个翻身,从围栏处跃下,转眼便又消失在山边。
此时,两个侍卫匆匆而至,与杨统领耳语几句,杨统领登时色变,连忙走到黄老爷面前压低声音道:“刚才又有一波刺客路过桥头村,大开杀戒……死了五个人。”
黄老爷猛地站起身,面上铁青。
“幸好那位在附近巡视, 察觉到这些贼寇的行踪, 忙赶过去救援。”
杨统领面上带着一点惊魂未定,“若不是那位行动够快,哪里是死五个就能完的,这些人分明是打算杀人纵火,屠村灭门。”
顾湘她其实觉得自己极冷静。
她也不觉得这些伤亡要归罪于自己。
恶人行凶,那都是恶人的罪过,没有受害者主动往身上揽责任的道理,但是她很生气。
王萍萍听不到杨统领和黄老爷的对话,心里却一下子也有些不安起来,高声道:“顾小娘子,你们到底在做什么?弄得这一身血污……难道杀了人不成?怎能如此?”
说着,她便看向黄老爷等人,“顾小娘子疯了,实在太危险,我们可不能与她同行,跟她一起走,下一次死的就是我们!”
她话音未落,砰一声,两个黑色短衫的男子就砸在船帮上,只见雪鹰的身形一闪,这两人身体一弹,骨碌碌地滚下了船,砰一声砸在石头上没了声息。
王萍萍的话语戛然而止,嘴角抽动了半晌。
众人都没反应过来,不远处倏然就传来一阵奇怪的响动,举目望去,东边的山头上浓烟滚滚,短促的痛呼声,惨叫声响起,随即又戛然而止,趋于平静。
“瘪犊子的王八蛋,混账玩意儿,老子不把你们挫骨扬灰,老子就不姓丘!”
远处丘都头的吼声尖锐得紧。
黄老爷吐出口气:“何事?”
不多时,杨统领就打探到消息,面上到放松了些:“老爷别担心,没出什么事,刚才是丘都头带着人到了桥头村收拾局面,看到那场面气坏了。”
说着,杨统领的神色也有些僵硬,“老百姓们是吓得不轻,也有些伤亡,不过不幸中的万幸,除了那五个一开始冲上去阻挡贼寇的壮士不幸罹难,其他人都还平安。”
“丘都头已经带人安抚百姓,老爷您就安心吧。”
黄老爷神色郁郁,一点都不安心。
这是他赵家的江山,此地离京畿要地不远,那些伤亡的都是他的百姓。
船的速度陡然加快了好些。
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忽然就一片刀光剑影,黄老爷的怒气刚往头顶上冒了一下子,就再也冒不出来。
一眨眼的工夫,他就见雪鹰从自己的头顶上飞跃过去三次。
黄老爷幽幽道:“我当年也想过学武功的。”
只那时候他金尊玉贵,没什么人敢正经地教,而且身体也不大好。
“现在想想,哎,后悔。”
杨统领:“……”
让他安慰几句,什么粗鲁武夫,没什么可羡慕的之类的话,他又有些不甘心。
杨统领正经也是个武夫。
黄老爷立在木头打造的大船上,在草上飞驰,前面跑着领航的是一大片灰褐色毛发的大狼。
天上鹰在飞。
南北东西四方都不断地有敌人出没,可这场仗打得却像在唱戏,黄老爷紧张得盯着看了半天,愣是连一个活的刺客都没看见,看到的不是倒地毙命的,就是半残不能动的。
杨统领一行人紧张了半晌,几个带御器械都做好了给陛下挡刀挡箭挡枪的准备,结果连刀都不必拔。
黄老爷和杨统领从双拳紧握,神色紧绷,到一人一个草席坐在船上,托着腮打呵欠,也不过是走了山个山头罢了。
杨统领忽然想起来,转头对王萍萍道:“对了,王小娘子是吧,我干儿子,就是你非要给他熬药的那个孙长庚让我转告你一声,求求你以后千万别祸害那些草药,草药在山里长得挺好,遇见好药农都是宝贝,落到你手里简直能杀人,哎,我劝小娘子一句,你好好在家弹弹琴,绣绣花,再不济,你去祸害,咳,找京城的那些千金和公子们玩,别折腾咱们这些苦命人了。”
他也是心疼自己干儿子,只不过却不过情面——干儿子给王相公当过两年车夫——所以到底还是喝了两口王萍萍熬出来的药,结果上吐下泻,现在还躺着不能动。
“哎!”
难得建功立业的机会,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给错过了一半,真是让人心有不甘。
第五百四十一章 规则
王萍萍脑子里嗡地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瞬间碎裂成无数片,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她一时觉得自己有很多话要说,要反驳,要生气,可嗓子眼里竟如堵了一团柳絮,咽不下, 吐不出,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唯独眼泪堵都堵不住,她极力遏制,可泪水还是泉涌而出。
“呜呜呜呜!”
王萍萍泪眼朦胧地看着黄老爷。
黄老爷皱着眉头,不知在想什么,但很明显,她死哭, 还是笑, 人家根本就没有半点关心。
旁边几个侍卫对她这种说掉眼泪就掉眼泪的行为,仿佛十分嫌恶。
杨统领也是不敢置信,到底闭上嘴,同个闷葫芦似的一言不发了。
黄老爷到是没大生气,还安抚道:“又不是在……什么失仪不失仪的,这等时候也没人讲究那些。”
他宽容地笑了笑:“瞧着这么个丫头也不过十六七,女儿家自然是比较娇惯,纯成你也莫要太放在心上了。”
杨统领眼角一抽,瓮声瓮气地应了声,却仍是没好气地哼了声:“啧!”
王萍萍顿时哭得声音更大了:“……呜呜呜!”
她可是一向都知道,眼泪掉多了便不值钱,在此之前,她从不觉得自己爱哭,这会儿却一下子就明白了, 原来真正想哭的时候, 这眼泪根本就不听受自己控制。
船风驰电掣般在山路上疾行,顾湘轻轻撸着小狼崽的毛发, 听着王萍萍痛哭,到比黄老爷和杨统领他们更关注一些。
雪鹰飘然落在船舷上的身影,又是一片红。
她青色的衣衫已成了红色。
周围这么多刺客一次又一次地不停歇地围攻,仿佛不怕死,顾湘却知道自己并没有那么招人怨恨。
她生意做得不大,处处与人为善,唯独会要她性命的,或许真的是宫里那一位。
安国公说,最近要她进宫去觐见陛下。
顾湘其实有些不乐意,只是没有说出口,或许安国公看出了她的这点藏在心底的反对意见,所以才主动地,一再地拖延了下去。
生活在自己的时代时,顾湘多少有一点‘社恐’倾向,不大爱同人交往,对于各种公开场合的活动都敬谢不敏,在学校里不爱和教授,老师们来往, 每次打工也都多少有些厌烦上司忽然找她谈话。
只是生活所迫,她这点小症状没存在多长时间,就自然而然地消失掉。
不过, 这回说要进宫见皇帝,顾湘感觉‘社恐’症或许要‘复发’。
“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
顾湘不会喜欢他的。
任何一句话就能改变自己生活的人,顾湘都不喜欢,若是可能,最好连彼此知道,都不要知道。
再多人说皇帝的好话,说他仁慈善良,说他尽职尽责是个明君,说他善于纳谏,大家都说他这样的皇帝,是朝臣的幸事,但就算别人说的再多,说这些话的人,还有顾湘颇有好感的安国公,李生,王县令等等,这些人在,顾湘依然对皇帝这样的身份充满了戒备。
“是人就有私心,对于自己养大的女儿,皇帝会怎么做?”
顾湘以前无所谓,如今却已决定,若是皇帝包庇三公主赵畅,那她就自己动手。
眼下这个时代的律法,她也是想遵守的。
顾湘从来都不是一个乐于破坏规则的人。
可若是规则就是胜者王侯败者贼,那这规则,对她自然也适用,既然是规则,便不可能别人能用,反而自己用不得。
若是皇帝对律法不屑一顾,想依仗权势去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
顾湘当然也能依仗自己有的力量,例如她这系统,来让自己念头通达。
雪鹰倏然自枝头上落下,轻轻把斗篷扯下来,直接一松手,一阵风吹过,斗篷便随风而去。
好在她的斗篷拿真丝织就,纯天然的染料染色,不似后世那些所谓的,绝对少不了各种添加剂的桑蚕丝,雪鹰这件扔了也便扔了,对这片山林几乎没什么影响。
取了帕子擦干净手指,雪鹰就立在顾湘身边,低下眉眼,把背上的剑包取下,一层一层地解开剑包,一下将自己的剑拔出。
满船皆是一静,毫无声息,落针可闻。
杨统领本能地向黄老爷走了一步。
雪鹰取了帕子一点点地擦拭起她的剑:“身为使女,若是小娘子想让我做我那些本职的活,那我也乐意闲来无事去做一做的。”
顾湘:“……”
一盆冷水泼下,顾湘顿时冷静,噗嗤一声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点头:“好。”
她深吸了口气,一抬头,对着山林深处高声道:“她喜欢玩杀手的游戏?很好,乐意奉陪。”
黄老爷一怔。
杨统领却是悚然而惊。
他也不知怎的,明明顾小娘子的话似乎不是针对他,他偏就感觉毛骨悚然,心惊肉跳的厉害。
船上气氛越发凝重,王萍萍忽然回过神,用力擦了把泪,使劲闭了下眼睛,高声道:“啊!赵瑛!”
杨统领瞪眼:“噤声!如何能直呼安国公名讳!”
就是陛下也不会这般失礼的。
王萍萍一咬牙,狠了狠心,大声吼道:“张捕快,丘都头,你们在何处?快,快去救安国公!”
杨统领:“……”
王萍萍的脑子已空空荡荡,她脑子一热,干脆就直接发挥自己最大的优势。
“实不相瞒,小女有一点时灵时不灵的怪异能力,小女有时候能看到已发生的,甚至一点点不久的未来要发生的画面。”
王萍萍面容十分郑重,“诸位,我说的话都是真的,刚才我忽然便看到安国公被贼人刺客围杀,伤了心肺,迁延不愈早亡,诸位若是动作快一些,指不定还能救他一救。”
杨统领:“……”
黄老爷终于站起身,转头看王萍萍,神色肃然:“王三娘,你颠三倒四,做事出格,但……我也不愿同你计较,安国公的身份却不容你拿来装神弄鬼,混淆视听。”
王萍萍心里狂跳,出了一脑袋的汗,深吸了口气,郑重道:“是真的,安国公马上就要死了,我要有半字虚言,甘愿被千刀万剐——”
“陛下,臣护驾来迟。”
满船的人登时警惕:陛下?
不远处,赵瑛和李生二人四马,平静地冲黄老爷行礼。
第五百四十二章 相见
赵瑛和李生都是一人双马,身上还蒸腾着热汗,显然一路飞驰而至,满面风尘。
此时满船的人都有些不知所措。
陛下?
皇帝?
张捕快和丘都头忙低头见礼。
黄老爷摇摇头,没等他们跪下去就摆摆手:“出门在外,不必如此,更不要惊扰百姓。”
谢家人也是目瞪口呆。
谢尚茫然地吞了口口水:“我就是想吃点鹿肉而已。”
顾湘闻言回过头一笑:“陛下在, 也不至于不许你吃肉吧。”
谢尚见她神色平和,既不惊也不喜,眨了眨眼,反手一把将谢彬拎过来:“看看。”
谢彬:“……”
“以后你要是能娶到顾厨做媳妇。”谢尚把声音压得极低,“我家里藏的那一套菜刀,就不给小虎子了, 都给你。”
谢彬猛地抬头,脑子里陡然冒出个特别冒犯的念头,拼了命地使劲才把这念头又给按了回去。
易子刀是极好极好, 香得不行,但是顾厨太重了,自己根本担不起。
谢彬不用想都知道,他要哪一日真娶了顾厨,肯定要把人供起来的,人娶媳妇是好事,若是娶一尊神,那……实在不般配。
他觉得,顾厨像是天外的人。
他都想不到自己认识的人里,有谁能同顾厨成亲还不违和,若说有,也许安国公这样的人物还好些?
谢彬看了眼安国公,他以前从没有这样的念头, 是他的好伯父谢尚, 谢大厨,最近几日总是对顾厨的八卦消息特别关注,每每听见都要评说一番, 十分警惕,谢彬才听了好一耳朵。
听来听去,所有的八卦里,似乎唯独和安国公有关的传言,透着一点正儿八经的尊重。
谢彬想,顾厨要嫁的人,至少也要足够地尊重她,把她当成一个生在这世上,有自己的事业,一个强者来看待。
王萍萍僵立当场,死死掐住自己的手指,才把愤怒和痛苦都给硬生生地吞了下去。她说她与顾湘犯冲,如今看来,这个安国公才是她的克星。
这人哪怕早出现片刻,甚至再晚出现一时半会儿,她也不至于这般尴尬无措。
只有王萍萍一个人痛苦,其他人心情瞬间明媚起来。
简单安抚了船上的丘都头,张捕快,以及其他百姓几句, 黄老爷目光盯着赵瑛,上上下下细细打量了许久,见他看起来还好,至少面上没什么损伤,心下也稍稍松了口气。
“以后——出门要多带些人手。好好的公子哥,别总玩白龙鱼服的把戏。”
黄老爷叹道。
刚才王萍萍言之凿凿地说的那些话,他虽说并不很信,但心里也是一咯噔。
在黄老爷心中赵瑛可不只是普通的手下,甚至也不是普通的兄弟,两个人几乎可以说是一起长大的,早些年他们两个都是寸步不离,感情之深厚,绝不是外人能懂的。
自从赵瑛说是查出了什么事,接了治水的差事出京以后,黄老爷经常夜不能寐,有一回做梦梦见赵瑛在外头被老虎追杀,好几日心神不宁,后来偷偷去宗祠里上了几炷香,又去大相国寺点了长明灯,还去老君观求了两道符回来挂到赵瑛的卧房去,这才好些。
“幸好啊,平安无事。”
黄老爷吐出口气,盯着赵瑛还有一肚子的话想说,却是倏然顿了顿,目光微闪。
赵瑛这会儿明显有点心不在焉的,注意力哪里在自己身上了?
黄老爷打眼一瞧,轻咳了声,又小小地翻了个白眼,干脆摇摇头不再开口打搅人家。
“哎,省得讨人嫌。”
赵瑛看不到自己的表情,黄老爷居高临下可是瞧得清清楚楚,人家分明没想把注意力分给自己,都送到顾家那小娘子身上去。
也是,和容貌秀丽得似集了这天地灵韵而生的美人比,自己这么个老菜帮子,有什么可看的?
黄老爷也喜欢看顾家那小娘子,只要看到她,心情就特别好,那样的容貌不光是美而已。天底下的美人多了去,宫里更多,每一个宫女在容貌上都能说一声美丽。
身为皇帝,他富有四海,自然不缺美人。
但长荣只有一个。
眼前这个,真像啊。
其实,他以前还见过容貌上更像的,身为皇帝,有一点好也不好的地处,臣下们都爱揣摩他的心思,他自是不想让人看透,可有时候让手下看得透些,也有好处。
他想长荣,自然就会有人帮他搜罗像长荣的人让他看。
只是那些女子,他见过了,看到了,却是越发地确信,在这个世上,他已无知己。
看着那些人,他心里就忽然长了个空洞,时间过得越久,这空洞丝毫不见愈合,到是越来越大。
可今天见到眼前这位顾家小娘子,论相貌最多也就五六成的相似,他心情却意外地很好。
也许是她做的粥太香甜可口?
也许是她烧出来的菜让人心中熨帖!
黄老爷目光柔和地看过去,顾家这小娘子生得这样好,也难怪玉光这般喜欢,只他若想娶妻,恐还有些为难之处,别看老国公夫人日日都操心玉光的婚事,天天想给他安排通房,但以那位的性子,面上不声不响,实际上颇有主意,实在不知她对儿媳妇的身世有什么样的要求。
一边想,黄老爷一边很自然地把目光转移到顾湘的身上去。
可怜这对小鸳鸯,前程怕是有些渺茫!
“李大哥,你受伤了?”
顾湘垂眸,徐徐走过来探看,目中流露出一丝忧虑。
李生的衣衫腰侧裂开了大半截,脸上也有些擦伤血痕,尤其是左臂,明显受了伤。
顾湘的眼神全在李生的身上,蹙眉道,“快歇一歇,好好上药,我去给你炖些补汤来。”
李生目光柔软地笑了笑,轻声应了。
黄老爷:“……”
他一回头,盯着赵瑛,暗暗咬牙。
李生也是他信任的臣子,但是手心手背虽然都是肉,可心头肉还是不一样。
黄老爷不由暗骂了声,玉光怎么这般不争气!
“啊!”
赵瑛抬手捂住左胸,眉头紧蹙,摇摇欲坠。
顾湘愕然:“国公爷?”
李生嘴角抽了抽,咳了声,一字一顿地道:“公子刚才让人打了一掌,又急着赶路不曾看大夫,恐伤了心脉。”
黄老爷:“……”
第五百四十三章 上达天听
黄老爷吓了一跳,恒美怒瞪,旁边几个御医连忙冲过来,仔仔细细地给赵瑛诊脉。
这一诊脉,几个御医顿时木然:“……”
黄老爷急忙追问:“怎样,玉光的伤重不重?”
刘御医张了张口,看了眼赵瑛雪白的脸, 微微蹙起的眉,只觉他有点西子捧心的风范,想了想,还是艰难地道:“脉细沉无力,臣这边给国公爷开张方子,先吃吃养一养脾胃。”
黄老爷蹙眉:“速去。”
刘御医一走,黄老爷才回过神。
“唔。”
玉光这孩子从小身子骨就不够强健, 他的脉案, 黄老爷几乎隔三差五就要看一眼。
刚才光顾着着急了没反应过来,这会儿猛然惊觉,刘御医这话,分明就是说他并无大碍,好得很。
黄老爷一按眉心,抬头正好看到赵瑛虚弱地把头虚虚地依靠在人家顾小娘子旁边的扶栏上,小口小口地喘息,一脸的不舒服:“今天走得急了,胃有些疼。”
他胃疼就胃疼,你捧着心作甚?
以为自己真是西施不成?
李生冷笑。
黄老爷却是一下子乐了,很是无语,看着顾家小娘子一脸忧愁,伸手就要去扶赵瑛,顿时一扬眉,给李生使了个眼色。
李生:“……”
他真没想坏自家公子的好事,但是, 他们有正事在。
李生翻了个白眼,怀疑自家公子已经把正事全忘了,他正待说话,就见雪鹰从顾厨身后一步闪出,抢在自家小娘子前面,轻轻一托,就把赵瑛牢牢地托住:“我来。”
雪鹰轻轻一笑,她很少笑,笑起来却是让人由衷地感到浑身的肌肉紧绷,情绪都染了一层坚冰,整个被冻住似的。
赵瑛:“……”
顾湘一下子回过神,眨了眨眼,笑得几乎呛得咳嗽起来。
赵瑛默默从雪鹰手里挣脱,对顾湘温柔缱绻地笑了笑:“我有事要回禀陛下,等下再让我尝尝三娘做的菜。”
他把心里的那点遗憾压下去,瞥了李生一眼,郑重道:“李长随,将我拿到的口供呈给陛下。”
李生翻了个白眼,到底走过去从马上的背囊里取出折子,转交给黄老爷:“陛下,刚才我同国公遇袭,对方拿顾小娘子的生命安全相要挟。”
说着,他就露出一排细细碎碎的漂亮牙齿, 一本正经地肃然道,“我们国公爷自来忠心耿耿,肯定不能因私害公,连想都没想就把这帮人宰了大半,绝不收要挟!”
赵瑛:“……”
这混蛋!
回头就让他卷铺盖卷滚蛋!
李生转头冲他恭维地笑了笑:“我们安国公本也不是个会为了儿女私情就给敌人留情面的人。”
赵瑛:“……”
“臣下等人在之前就追查到朝中有一伙人暗中结党,与夏,辽勾结,倒卖军械,谋取私利,今日臣等所遭遇的刺客里,竟也有人精通军中功法,可见这件事许是真的。”李生神色渐渐严肃,“这折子里便有今日刺客的口供,还有臣等多日来的调查结果,还请陛下过目。”
伸手接过折子,翻看来只看了第一页,皇帝就变了脸色,骤然抬头看赵瑛:“玉光,你说三公主涉入了走私军械的案子?”
赵瑛眉眼冷淡地很:“皇城司已查到很多确凿的罪证,不只是走私军械之案,三年前,以及一年半以前舆图,驻防图外泄的案子,都与……那位三公主脱不开干系。”
“臣以为不只是这几件皇城司查到的案子,从皇宫,到京城,再到我大宋边疆,已有不轨之徒结成一张大网,若不彻查到底,将所有根系一举挖出,恐怕遗憾无穷。”
皇帝顿时愣住,良久才道:“……若今日说这些话的,不是玉光你……朕,朕非治他一个大不敬之罪。三公主贵为公主,为朕之爱女,掌上明珠,她为何要参与这些事?难道她还短缺银子了不成?这天下珍玩,但凡是她喜欢的,甚至都不必说出口,朕自会给她。”
他子嗣不丰,近来连小儿子也夭折了去,对膝下存住的几个女儿也是无比疼爱,但他最疼爱的,还是长荣的孩子,是他的三公主。
皇帝轻声道:“玉光你知道的,朕养活囡囡不容易。”
他的三公主身子从小就弱,若不是他以举国之力来供养,也养不出如今还算健康的女儿。
自小到大,他为女儿花的金银,大约都能打造出几百个等身的女儿了。
那些金子,银子买不到的上好药材,补品,更是任由女儿吃用。
赵瑛沉默片刻:“陛下继续往后看。”
他呈上去的折子很是厚实,皇帝刚一目十行地浏览了几页而已。
略有些犹豫,皇帝到底还是信任赵瑛,说起来除了小时候,自从皇帝登基以来便很注意维护赵瑛的脸面,他上的折子,他从未当众驳过一次,也没有压箱底不看,不下发的时候。
今次自然也是一样。
玉光从去年起就处处碰壁,不知受了多少罪,他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
船上一片安静。
顾湘远远地扶栏看皇帝,心里也说不上什么失望不失望。
皇帝是人,是人就有私心,顾湘不想看心,只想看迹,最后的结果是她要的就行,至于过程,至少她并不看重。
折子越向后翻,皇帝的脸色便一点点地白了,猛地抬头看向顾湘,又低头看赵瑛。
来自当今陛下的盯视,换个人已要吓得不行,赵瑛却是不怕的:“臣查了很久,且杨家,范家等昔年长荣郡主的大管家们都已认定了其为真实可信,若是陛下想问,范家的当家仍在押,陛下提审就是。”
皇帝愣了半晌,把折子塞到袖子里去,举目远眺,青山碧水,山风和煦,本是他最喜欢的风光,此时却连半点欣赏的心思也无,他转身就回了自己草席上坐下,闭上了眼。
赵瑛眯了眯眼,尤要上前,顾湘拍了拍手:“我们耽误的世家够久了,最多到后日,我还要回京,先做正事要紧。”
她一拍手,前面本来四散开来,多少有些慵懒的狼群倏然就站起身,睁开绿油油的眼。
皇帝想:其实不必看证据,只看顾湘,他也有九成相信,顾湘才是长荣的后人。
第五百四十四章 失落
天上终于放了晴,浓云散去,太阳高照,便是树冠茂盛的阴面也落下斑斑点点的阳光,像碎金,又如幻影。
群狼不管船上两脚兽们的心情,雪鹰和小厮齐齐一挥手, 它们便自顾自地聚在一起,重新套上缰绳,向前狂奔而去。
杨统领悄没声地看了眼安国公,又看看陛下,赶紧向旁边躲了躲,总觉得若靠得太近, 会有狂风骤雨降到他的头上。
当今陛下赵祯心下叹了声。
玉光执掌皇城司这些年,到底还是脱不了他这一身急躁的性子。
小娘娘老夸玉光聪慧稳重,聪慧自是聪慧的, 当年他和玉光一起读书,他的伴读隔三差五地要被打,玉光的伴读,李生的那小子却是从来没因为功课的问题挨过打。
赵祯一笑,总觉得李生对玉光,总是少些敬畏,就是小时候挨打挨得不够的缘故。
当然,这等话他腹诽一下无妨,说出来李生脸面上就要不好看。
赵瑛见他家那位陛下神游天外,就知他又犯了总难决断的老毛病,只身为臣下,总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冲上去揪着陛下的领子来一通咆哮,又不是在宫里,别人看不到。
长途跋涉许久,赵瑛此时身体其实也有些沉重, 精神上却十分亢奋,低垂着眉眼舒展开修长的腿。
一阵风吹过,顾湘的青丝倏然飘到他的眼前,鼻头稍稍有些痒,赵瑛不自觉伸手摸了下耳根,竟微微有些发烫。
顾湘正同雪鹰说话,雪鹰忽然握住她的胳膊,轻轻一扯,两个人就调换了下位置。
赵瑛:“……”
雪鹰轻笑:“快到了。”
远山葱翠,树林掩映,隐隐可见浅浅的溪流,耳边水声潺潺,前方似乎有瀑布在。
风也变得沁凉。
赵瑛神色骤然紧绷,刚站起身,忽然愣了愣,又慢吞吞地坐下。
顾湘立在船边,目光似有些悠远,神色恬淡,情绪舒缓,远方隐隐传来的杀伐气息丝毫不曾影响到她。
不远处, 他家陛下仍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 明明信了阿湘才是长荣郡主之女,宫里那个是假货, 可他却依旧毫无表态。
赵瑛幽幽叹了口气,抬头看雪鹰,又看了看始终不远不近地立在顾湘侧后方的那小厮,还有不知何时站在船头上,戴着黑色幕笠的小厮,马夫,伙夫等人,一时像是吃了没有熟透的橘子,心里古怪的厉害。
他竟有些失落。
似乎有他,或者没有他,阿湘都能很自如地应对眼下的一切危机。
就是那位陛下的想法,竟也很难影响到阿湘的样子。
李生垂眸笑了笑,心里到是有些痛快,虽然他也没想搅了公子的好事,但让他事事顺利,李生也是念头不通达,这些年的新仇旧恨加起来有一箩筐,更讨厌的是,这厮根本就一点都不记得。
当年他家里,还有杨娘娘催婚,这厮自己不想娶,张口就说瞎话,非说那位小娘子是他李生看上的,他坚决不能同好兄弟抢人。
李生:“……”
还好兄弟,真是谢谢他了。
若当真就是那么一次半次的,身为下属,看在平日里两人感情是真不坏的地步,李生到也不是一定要计较,可这厮说瞎话说顺了口,但凡有这等事就往自己身上推,闹到后头,李生总觉得杨娘娘和老国公夫人,看自己的眼神充满了警惕和恼恨。
想他这般老实厚道,在京城的名声却不大好,其中缘由,大部分都在自家公子身上。
如今到了这等时候,不给他家公子添些无伤大雅的小堵,李生以后肯定要后悔得紧。
大船飞驰,船上众人心思各异。
王萍萍的情绪却是渐渐稳定了些,目光在顾湘身上扫过,心下冷笑:至少也不见陛下对她另眼相看。
呵,而且她是什么人,李家的外室女,长荣郡主身上的耻辱。
陛下见到她能是什么滋味?
王萍萍此时到觉得,让她同陛下相见,并非坏事。
还有那些伤兵——她太急了些,急着去讨好安国公,讨好陛下,目光总盯着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其实,这回她还有些机会的。
此次伤兵里有徐志岩。
张平甫在明年年底去世以后,下一任出名的中书舍人,便是徐志岩了,天子近臣,陛下亲信,或许论陛下的信任,他远比不上安国公,比不上张平甫,比不上狄雅怀,可是他活得够长久,而且在当下这些起起落落的人里,他始终都是昂扬向上。
一念及此,王萍萍按住自己的荷包,徐志岩是冯三公子的家将,这次也受了伤,很大可能是被带去养伤了。
她忍不住有些后悔,当初同卢蓉他们来阳武县时,脑子里一门心思只惦念着要救陛下,都没想过找一找之后必然崭露头角的大人物们,以至于错过了不少机会,好在如今她还能弥补。
“我最近的努力没有白费,在伤员中,我的人缘一定很好,只要再努力一回……”
大船的速度渐渐缓慢。
丘都头握住扶栏,一看王萍萍的神情就开始头疼,使了个眼色,让身边的人盯着点。
陛下在,可不能放她捣乱。
左右顾盼间,只听惊呼声迭起,丘都头身体也是微微僵硬。
赵祯骤然站起身,行至船边向下眺望,目光闪烁,心神动荡。
山边的树木花草折损倒地,地上一片一片黑色的血泥,山脚下有一处深坑,坑里隐隐可见堆叠成山的尸骨。
还有些尸骨散落在周围。
赵祯心一下子沉下去。
顾湘也向外走了一步,神色反而冷静至极,赵瑛一抬眸,直直地看向自家陛下,推开李生拦阻过来的胳膊,两步走到陛下身边。
杨统领和两个内侍对视一眼,皆向后退了退。
按理说他们绝不该让任何人轻易接近陛下的,但有时候规矩这种东西,也要看人。
安国公闯陛下的书房,寝宫的事,这些年不知发生过多少次,他们一开始也装模作样地阻拦一二,到现在,连陛下都认了,明示安国公可带刀陛见,谁也不许阻拦。
“臣请旨,即刻遣人回宫,扣押赵畅。”
不等陛下开口,安国公轻声道,“看这痕迹,分明是有人设伏,这些人在此设伏,意在何人?”
赵祯:“……”
第五百四十五章 罪过
赵瑛冷声道:“臣观刺客行迹,分明不只是要杀臣,杀顾三娘,陛下分明也在他们的刺杀名单之上。”
皇帝一愣。
“赵畅的确叛国谋逆,图谋陛下,还望陛下明察。”
李生单膝跪下,郑重道。
其他人顿时都跪了一片。
反而是谢家的人和顾湘他们, 不动声色地退避到一旁,并不搀和这些事。
顾湘更是仿佛敌人根本就同她无关一般,神色淡定自若,连看都没往陛下那边看。
皇帝盯着赵瑛,目中流露出一抹悲意,随即却是一抹脸,微微扬眉:“玉光,我自己来,我自己的……女儿, 自己处置。”
说着,他回头看了眼顾湘,嘴唇动了动,迟疑半晌,终究无奈道,“这孩子要恨我,也是无可奈何。”
赵瑛抬起头,面向皇帝,唇角勾起,眉眼低垂,他动都还没动,旁边杨统领猛地扑过来,撞得他微微趔趄,一把抱住他的腰, 高声呼喊:“冷静,国公爷,别人也就罢了,陛下打不得, 您,您要是有气,打我好了!”
李生:“……”
他嘴角抽了抽,轻咳一声,高声道:“杨统领噤声,你哪只眼睛看到国公爷打算冒犯陛下了?不许胡说八道,仔细你的脑袋!”
杨统领:“……”
装个屁。
他就不信,最了解安国公的李生会不知道,他们这位爷的脾气上来之后会发生什么事!
赵祯抬手轻轻擦了擦脸上的汗,小声道:“回去就让小娘娘给你说亲。”
杨统领哭笑不得:“……”
看来陛下还是挺满意。
只要安国公没动成手,事情就简单得多,当然,反正不在宫里,就算安国公动了手,陛下睁着眼说瞎话,就说是自己摔的,磕碰的, 呃,那他奶奶的倒霉的肯定是身边侍奉的人。
杨统领叹气:“高太监他们要欠我人情。”
反正每次出这等事, 倒霉的总不会是安国公。
当然, 他也不想安国公倒霉,要是安国公真倒霉一回,他们恐怕要更惨十倍。
“太太平平的才好。”
李生上前揪住自家公子的衣袖,一伸手连带着搂住他脖子,捂住嘴。
赵瑛:“……”
“你敢挣扎,我就敢扯你衣裳,三娘可在旁边看着,有本事试试?”
赵瑛:“……”
李生轻声道:“养只猫养十几年,那也是宝贝,也心疼,何况是个大活人!咱们陛下养三公主的架势,你也不是不知道,三公主,赵畅出了这等事,陛下想自己处置又怎样?难道非要让咱们皇城司的人闯入内廷,将其押到皇城司去,大刑伺候,才成?”
赵瑛神色微冷,手肘在李生肋下一击,挣开他的束缚,轻轻拍了拍衣袖和肩膀,冷声道:“陛下永远在不该心软的地方心软。”
这案子,岂止是陛下自己的家事?分明是国事,不光是国事,还是涉及到社稷兴亡的大事。
宫里那位三公主的所作所为,任挑出一件,都足够她被抄家灭门,株连九族的。
先不提她刺杀陛下的罪过,只看她通敌叛国这一点,就绝对不能原谅,也不能放过。
也就是她自幼被陛下收为养女,正经算是皇室中人,养女也是女,在宗谱里记了一笔的,灭九族之事才不必提。
赵瑛蹙眉。
李生看了看他,又回头看顾湘,笑道:“我看三娘有自己的想法,并不在意你们怎么做。”
赵瑛:“……”
船上众人却是根本顾不上这边的……冲突,他们也并没有听到具体情况。就是那位陛下,大家都暂时忽略掉,举目远眺,心神震撼不已。
一排排的竹楼,木屋点缀在山边,到不是多么齐整,看得出来建房子的人颇有些随心所欲,有两座木屋甚至显得有些阴森,阳光难以穿透,不过那头母豹子到仿佛挺喜欢这样只有少少阳光的地处,懒洋洋地伏在门口,半个身子在门内,半个身子在门外,有一下没一下地舔着爪子。
草丛里时不时露出一双虎爪,一个毛茸茸的狮子头,一条长长的豹子尾巴。
大船一路走到山坡下停驻。
包括皇帝在内,所有人立在甲板上看着下头,却是一个人都不敢向下走。
顾湘带着雪鹰和手底下的人,轻轻松松收拾行囊,所有行李准备好,一出船舱,就见众人的表情奇异得很。
卢蓉吞了口口水:“三娘,这些,这些……都是你养的?”
皇帝平时去狩猎,连熊也是杀过。
此时此刻,他却忽然明白了:“去年秋猎时,玉光,他们是不是哄咱们来着?”
他见到的,猎杀到的那些老虎,狮子,每一头都很雄健,毛发油光水滑,鲜亮无比,但是,他们看起来就和一头大猫差不多,若是不见眼前这些老虎,狮子,他或许分辨不出不同,现在可不敢说他猎到的那些和这些是同一类的物种了。
赵瑛:“……”
其实,他平日里打猎,猎杀的也是底下人特意饲养的老虎,山林里的那些野生野张的,可到不了他眼前。
“鹿!”
众人都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发呆,谢尚忽然高声叫起来,众人循声看去,只见到草丛里露出一根鹿角,仔细一看,分明有一头公鹿已经开始被慢条斯理地分食了去。
谢尚捂住胸口,热泪盈眶:“呜。”
好馋。
但是要忍耐。
他真不敢去老虎口里夺食!
谢尚无奈道:“三娘,我们要是住这儿,岂不是这辈子都别想吃到鹿肉了?”
周围养了这么多老虎,狮子,哪头笨蛋的野鹿敢到此地来受死,除非是这帮老虎出去捕食才能抓得到。
可人家抓到了……
王萍萍拼命忍住害怕,捂住鼻子,转头盯着顾湘,问道:“伤员们在何处?我看这地处也没个人,可有人照顾他们?”
李生一步过去挡了王萍萍的视线,冷笑:“怎么?救人还救出了罪过?我们家三娘何时成了你王家的下人,还要听你呼来喝去?你想卖好,自己去,很不必关心别人的做法。”
王萍萍脸上一白,咬咬牙,颤着双腿向绳梯走去。
“吼!”
旁边忽然传来一声虎啸,王萍萍顿时变了脸,僵在船头。
第五百四十六章 了不得
众人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一大群老虎和狮子,还有几头豹子,兴奋地冲着大船而来,围在船边上团团转,似乎十分兴奋的模样。
还有几头整个身体竖起,直直地朝着船上扑。
“嗷!”
山边除了呼啸声再无其它动静, 满山的鸟雀都停了鸣唱,就连船前头那些狼都默默趴下,夹起尾巴。
王萍萍腿一软,一手扯着绳梯瘫坐在船上,闭着眼瑟瑟发抖,眼泪滚滚而落。
这回连丘都头都没在心里偷偷笑话她。
岂止是王萍萍这样的小女子, 他一七尺男儿,自认为武功高强能伏虎,这会儿也有些腿肚子打结,心虚害怕得很。
人家皇帝就是好,一看不妙,都不必他自己主动说害怕,左右两边的侍卫已经一拥而上,把人护卫得密密实实,他就是表个态,主动说要下船,身边的侍卫也非要把他这心思给按下去不可。
丘都头眼珠子一转,和张捕快一对视,两个人心有灵犀,齐刷刷往陛下身边凑过去,顺带着就将杨统领向前推了推,自己一本正经地向后退了几步。
“杨统领武艺高强。”
“听闻杨统领骑射功夫甚好,猎得虎豹无数。”
杨统领:“……”
问题是, 现在也没马给他骑, 至于弓箭, 他到是有的, 只他远远眺望, 只见漫山遍野的树丛花丛中,这边一只耳朵露出,那边一条尾巴探出,时不时地还能看到展翅有一人多高的鹰,落在屋檐上,树梢上,岩石上。
杨统领总觉得自己要敢去取弓箭,可能手还没握住弓,他就要忍痛和自己的手臂道别了。
唔,或许还不只是他可怜的胳膊。
杨统领一时间浮想联翩,脑子里已经浮现出他不幸葬身虎口,家里婆娘带着还在襁褓中的小儿子嚎啕大哭,老母亲搀扶着最近腿脚有些不利索的老父亲,可怜巴巴地被村里那些乡亲们欺负的景象。
深吸了口气,杨统领回眸看了眼陛下,转头对顾湘道:“顾小娘子,您能不能请这些虎大爷们往……旁边让一让。”
顾湘应了声,探头过去吹了声口哨。
周围好些老虎,狮子,豹子齐刷刷抬头, 嗷呜声此起彼伏,果然轻盈地挪动,散到旁边露出一条可供人行走的小路。
顾湘看了看:“诸位,你们有想下去的可以下了,下船的时候仔细些,有点高,掉下去怕是要崴了脚。”
众人一时怔愣。
丘都头默默吞了口口水,向下探了一眼。
似乎现在他们应该担心的,真不是崴脚不崴脚的问题,而是自己会不会变成人家的口粮。
看着那条小径,丘都头比划了下自己的腰身块头,提了口气,紧了紧裤腰带,他回了京城升了官职,四下里跑的时候少了,在军营里训练的也少了,一时到真长了些份量,就他这块头,想通过小径怕是要侧着身子才好,否则就有可能地擦着那些老虎的脑袋,或者屁股过去。
“老虎的屁股摸不得,老虎的屁股……摸得还是摸不得!”
丘都头给杨统领使了个眼色。
杨统领:“……”
“在场的人里,您武功最高。”
杨统领狂翻白眼:“你这胡说八道的本事看来是最高。”
论武功,有李生在,轮得到他来称雄?
丘都头:问题是,谁敢提议先让李侍卫去喂一喂老虎嘴。
论官职,杨统领更高,但谁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更高些,众人都心里有数。
杨统领自己在家都要调侃自己,说他平日里干的活就是个背黑锅的倒霉胚子,但凡是有些麻烦差事,皇帝觉得不能让手心手背还有心头肉去做,以免会有麻烦,那差事肯定要扔到他头上。
至于清闲有趣功劳大的那些活,都是人家先挑。
“哎。”
杨统领悄悄瞟了他家那位陛下一眼,幽幽长叹。
场面一时僵持。
王萍萍反而是这些人里第一个回过神的,捂住狂跳不止的心口,撑着爬起来,半闭着眼,一步一步顺着绳梯向下爬。
“我要——”
她喃喃自语,“我要去……照顾那些伤员们,他们都是为了我们才受的伤,我不能倒下。”
对她来说,这样的机会一次比一次少。
她自己知道,她的优势其实不是特别明显,虽然她知道一部分的未来,可未来隔着一层迷雾,并不是没有变化,而且她知道的也少,时间每往前走一日,她知道的未来就少了一日。
王萍萍不确定自己的梦还会做多久,若是等到王家被查抄,全家老少都遭难之后,她就算可以继续做梦,未来也不会好。
拼命鼓励自己,王萍萍咬紧牙关向下爬。
船上一行人都愣了下,丘都头也不由有些佩服:“这丫头别管脑子里长了草还是怎么的,的确有胆魄!”
张捕快等人也颔首。
杨统领到是有些纳闷,皇城司那边调查到的资料,他也扫了一眼,好像有关于这个王萍萍的。
皇城司那边就给了很短的评语,就是一个平平无奇的京城贵女而已,有点小野心,想争个才女之名,可没说这位能莽成这般?
“这样的胆气,了不得!”
杨统领心下有些佩服。
他是习武之人,从来都认为胆大是相当了不得的优点……
“啊,不要过来!”
王萍萍汗珠流到眼睛里,一睁眼,正好和一头老虎对视,眼见那老虎直起身体,她顿时浑身僵硬,一松手,噗通掉到地上,猛地闭上眼四肢乱舞,又抓又挠又打。
“呜呜呜,救命啊!不要过来!阿娘,阿爹,救命!”
杨统领:“……挺正常的。”
顾湘被吓了一跳,本能地扒着船头眺望,高声呼喝:“这边,过来。”
站起来的毛茸茸吊睛白额大老虎一扭屁股,屁颠屁颠地绕过王萍萍走到顾湘底下:“啊呜!”
“正好,帮忙运下行李。”
顾湘笑道。
小厮利索地把行李收拾好,周围都裹上草席,拿藤条拴上,藤条长出两截,吊着绳子放了下去。
老虎嗷嗷了两嗓子,就又过来几头,两头叼着藤条把行李拖走,剩下的齐刷刷趴下等着。
众人:“……”
第五百四十七章 挣扎
顾湘一边收拾行李,一边抽出空来对下面大声道:“不许吓唬人,离人远些,在这儿用不着你们耍杂耍,也不必你们来当服务员,乖乖在山林里玩。”
小厮眨了眨眼,平静地接了一句:“下次再有敌人至, 咬半死就好。”
顾湘一下子又想起来:“对,还有,不许吃。”
“嗷呜。”
老虎叫了一声。
顾湘也不确定它们听得懂听不懂,就算它们听不懂,想必自家这小厮也会教它们懂的。
真佩服自己啊。
她以前怎么能想得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会有这样的本事。
当年她有个姑姑是动物学者, 人们都说她简直能通兽语, 在非洲看到那些老虎狮子的表情举动,就知道它们在想什么。
顾湘当初就真心觉得她姑姑这种能力特别不现实, 很是不可思议,甚至感觉要往异能方面去想才成。
她如今却也有这等能耐了。
真正被逼着和这些老虎狮子接触,一开始当然是吓得两股战战,浑身发抖,也就是她总是慢半拍的小毛病一直在,才勉强没让外人发现她被吓得不轻。
只是吓着吓着,竟然就真的没了多少恐惧。
当然,直接和这些老虎,狮子对话,她还是不会,不过这让不知内情的外人看到,说不得也要怀疑她有点有别于常人的异能了。
行囊一批一批地送下船。
一直守在船边的那些老虎纷纷过来帮忙。
老虎,狮子, 豹子,没一会儿又出来几只猴子,不多时, 所有的行囊就都运送出去。
顾湘这才带着人下船, 她当先下去,依次贴贴抱抱地撸了撸忽然变得颇为粘人的老虎们。
半晌才想起还有个跌在地上起不了身的王萍萍。
王萍萍身上都被汗湿透了,地上都沾了水渍。顾湘还算厚道,只当没看到她裙摆上不正常的水量,笑了笑:“病人都在阳面半山坡的屋子里,王小娘子若是急着探望,便自行过去就是。”
说完,她就把这一地大家伙们叫起来,推了推它们:“都散了吧,等下回来吃饭。”
老虎,狮子一哄而散,船上众人这才松了口气,连忙向下走,走到一半,杨统领骤然拦住自家陛下,脸色隐隐有点发绿。
只见不远处一头老虎嗷地叫了声,又迈着轻快的步子奔到船边,冲着顾湘呲开牙齿嗷嗷嗷地吼了好几声。
顾湘看了眼身边的小厮,小厮走过去和这老虎耳语几句, 又起身同顾湘小声说了几句话。
“噗。”
顾湘一下子乐了, 点点头。
老虎顿时心满意足地甩了甩尾巴, 调头大跨步地走人。
杨统领:“……”
顾湘回头,终于对着那位陛下施施然行礼道:“陛下连日奔波,想也疲累了,不如先去歇息?”
说着又看向杨统领等人,笑道,“让雪鹰给诸位带路吧。”
皇帝脚步微顿,轻叹了声:“我想给她的机会。”
顾湘低眉垂目,一言不发,陛下目光在她脸上流连许久,又是一叹,终于向前走去。
卢蓉几个却准备先去探望冯公子等人。
顾湘想了想,干脆让人把药材翻出来,与他们同行,一行人一边说话闲聊,一边朝着‘病房’的方向走去。
王萍萍此时才回过神,顾不得整理形容,猛地站起身抢先一步朝着山坡上跑去。
卢蓉:“……这是……又发的什么疯。”
张芸蹙眉,平淡地道:“不用管她,他做什么都与我们无关。”
只是她们毕竟是同王萍萍一起出的京城,有王相公的面子在,回到京城之前,她也不好强硬地要求与王萍萍分开走。
但是想到对方做的那些事,张芸心里就膈应,同行归同行,却只当她不存在。
王萍萍搜刮了脑海中的印象,勉强记得徐志岩个子不高,皮肤白皙,不像武夫到像个文人墨客,至于具体长什么样子,她一女子,便是在梦里也同徐志岩根本没交集,实在不太清楚。
一念及此,王萍萍又加快了脚步,她可不想让顾湘,卢蓉这些人抢在头里。
这一回,王萍萍也确实抢先了一步,走到病房时,门口静悄悄的,她奋力推开大门眺望,打眼一看,面上顿时露出些惊讶:“这窗户怎么开着?这,这要是冻到了可如何是好?”
此处的房子很多,病房也宽敞阔朗,一个房间里有八张床,都是竹子打造,上面铺着细细的茅草,被子也是茅草的,看起来分外潦草。
王萍萍先推开的这一间,房子里有六个人,或躺或坐,还有几个低声交谈。
竹屋四面透风,窗户上只挂了茅草打结穿成的帘子,微风吹拂,随风荡漾,四下十分通透。
王萍萍一脸严肃地走进来,伸手就把墙角的茅草编织的毯子拿起,走到窗前仔细把窗户堵住。
顾湘这会儿也到了门口,看到她这动作,顿时无语。
半坐着的年轻病人也愣了愣,瞠目道:“啊?”
这会儿已过了五月节,虽说是山里,到底暑气已重,开着窗户,山风穿堂而过,房间里到是清凉干爽,也颇为亮堂,窗户一堵,整个房间顿时昏暗沉沉,好几个病号都感觉伤口隐隐发痒。
“怎么能吃这个?”
王萍萍转头又看到桌上的木碗,里面装着一大碗肉,脸色更是难看,厉声道,“你们都受了伤,生病不能吃太多,要饮食清淡,尽量少食,等下我给你们煮些粥喝,肉可不能用。”
顾湘:“……这是野牛肉。”
王萍萍听见声音吓了一跳,心中一紧,转头盯过来:“顾小娘子,你不通医理,不懂这些事,生病的人不能吃这些东西。”
顾湘:“这几个都是腿和胳膊骨折的。”
“从今日起,一日三餐都由我负责做。”
王萍萍根本没听顾湘说什么,郑重道,“他们受伤,也是为了保护我,我有责任照顾好他们,还请顾小娘子行个方便。”
满床铺的病人顿时侧目。
王萍萍温温柔柔地一笑:“诸位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你们。”
众人:“……”
靠着门的床上,病人本来在睡觉,此时猛地惊醒,迷迷瞪瞪地坐起身,破口大骂:“他奶奶的谁在放屁,喝个鬼的粥?你自己喝尿老子也不管,别打扰老子吃肉!”
请假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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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四十八章 结仇
顾湘都让这大嗓门吓得闭上嘴,默默转头看过去。
说话的这人皮肤微黑,头发略有些凌乱,长得到是相貌堂堂,国字脸,浓眉大眼,正是当下朝堂上最讨喜的相貌。
不过这人眉眼间到是不见丝毫柔和, 面上明显还带着起床气,人都不大清醒,眼底戾气恒生,探头张望了两眼,就把迷迷瞪瞪的眼神定格在王萍萍身上,恶狠狠地问道:“你谁?”
王萍萍更是目瞪口呆,面上浮现出一丝难堪, 心中怒气冲天。
她最近一直在吃瘪,在卢蓉面前吃瘪,甚至在张芸面前吃瘪,尤其是在顾湘面前,她更是进退失据,好似就是比这顾湘矮上几个头,可论身份,她,她和顾湘计较身份都是难堪得很。
她是相府千金,豪门贵女,对方只不过是出身偏远山村的一小小农户女,不对,还是李家的私生女,这样的身份拿出来,在嘴里提上一句,她都觉得硌牙。
凭什么这般欺负人!
凭什么自己要遭受这一切?
真看她因着陛下在此, 为人处世温和些, 就当她是软柿子?在陛下面前她可以端着一张温柔善良的脸, 但眼前这人算是个什么玩意!
王萍萍脸一下子冷下来, 上下打量了这家伙几眼, 看他身上披着的衣服,露出来的领口,顿时了然,低头冷笑连连,一抬眸却是轻笑了声,莲步轻移走过去,面上温柔款款,俯下身压低声音同门口床上这人耳语:“你又是个什么东西,呵,刘家的下人?你家公子在我面前都不敢放肆……你到是会给他招祸?小子,你最好是父母双亡,无亲无故,否则我必要你后悔来到这个世上。”
门口这病人登时打了个激灵,终于从困倦里回神,猛地搓了把脸,反应过来神色骤变,目中凶光一闪。
顾湘莞尔,抱肩准备看热闹。这要是真打个昏天暗地的, 那她这回的行动,
可惜, 没打成。
“老徐!”
旁边床上的病人蹭一下蹿起来,冲过去一把把人按住,抬头却是不卑不亢地冲王萍萍道:“原来是王小娘子,小人宗由,在此替老徐向您赔个不是,老徐他是个糊涂脑子,一睡就懵,到真不是故意对小娘子不敬的。”
另一病人见王萍萍面上仍是阴晴不定,也坐起身轻声道:“刚才王小娘子对老徐说的那些话,真是不大好听,别管怎么说,老徐并非王家下人,怕是王小娘子管得太多了些。”
王萍萍一怔,大惊失色。
刚才她是同人耳语,怎么,怎么到入了旁人的耳朵。
一瞬间,她面上赤红,心跳声吵得脑仁都有点儿疼起来,她一时有些心虚气短,深吸了口气,闭了闭眼只当这些事都没发生。
陛下虽在,可这些人哪有机会得以见天颜,似乎到也无妨。
唯独这个顾湘……
王萍萍面上一晒,在顾湘面前,她还有什么可顾忌的,两人注定结仇。
顾湘:“……”
她一看王家小娘子的神色,就猜出她想什么。只就算是结仇,似乎也是王萍萍找茬。
哎。
她日子过得都这般忙碌,若不是别人主动找茬,她哪来的精力去记仇。
王萍萍神色晦暗,却是忽然抬头,抹了把脸,镇定下来。
她现在的名声已经坏了,再坏些又能怎样,京城如今的风气,其实并不吹捧很温柔贤淑善良的小娘子,反而是如大公主那般雷厉风行的小娘子更得人尊重。
王萍萍都忘了在做那些梦之前,自己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到底是怎么过的,如今的她,就是想再回到以前的脾气性格,再和以前一样天真,她都做不到。
情绪沸腾,王萍萍神色却平静了些许,半晌镇定自若地挑眉,笑了笑:“算了,不不同你们计较,说到底诸位受伤,也有我们的责任,你们不懂,我却不能不管。”
王萍萍盯着顾湘,轻声道:“我好歹也同大夫学过些医术,又欠下他们这些人的人情,他们现在这副样子,我总归有责任……他们现在住的这环境,吃的这些东西,对他们一丁点的好处都没有,顾小娘子,您是主人家,不知……可否行个方便,把这些事都交给我来做。”
病床上一干仆从家丁保镖护院面面相觑,一时踌躇。
顾湘也是无语,半晌道:“你们的人,你们说了算,唔,爱吃什么吃什么,爱怎样怎样。”
小厮跟在顾湘身后,把药材收拾出来扔到门内墙角处:“请便。”
他正好不必操心这些人的伙食了。
为了养活这些伤病号,小厮几日下来,每天从自己养的那些大块头口里夺食,偏又不敢不喂饱他们,闹得人心烦。
小厮天性里可不是喜欢养毛茸茸,他对这些大块头们其实真没什么耐心,要不是阴差阳错地养了这些时候,好几只同他家小娘子都有了感情,他担心小娘子回头撸不到毛茸茸,心中再不畅快,否则他都要把这些大块头们当伙食供给这帮伤员吃了了事。
现在有人乐意接手这些麻烦,他很是赞同。
王萍萍一怔。
顾湘看了看天色,就转身准备去做饭烧菜去。
虽说这帮病人不能吃她做的菜,她心里是有点可惜,这可是活生生的美食点。
不过,她可没有强迫别人吃她做的菜的爱好。
顾湘领着人走到灶台边上,见谢尚蹲在灶台前,盯着笼子里的野鸡发呆,不由笑了笑,举目看了看立在不远处,和皇帝小声说话的赵瑛,扬了扬眉。
“该办的事都办完了吧。”
所以剩下的,也就是吃吃喝喝。
她硬是要和张捕快走这一遭,暂且不回京,当然不只是为了探望病号,这些病人们她又不认得,若是遇见了肯定救,可没遇到也不会刻意去关注。
如今家里小厮救都救完了,她自然也没有再做些‘售后服务’的心思。
顾湘话也不多说半句便离了病房,王萍萍松了口气,忙自己动手把窗户都堵住,又交代了几句,便去熬粥,顺带还要寻一寻那徐志岩在何处,他是冯家家将……看服饰,眼前这几个似都是刘家的下人。
王萍萍蹙眉,心下很是不耐烦,只她都进了门,总不好什么都不做便走,省得露了痕迹。
第五百四十九章 要紧
眼看着王萍萍出了门,众人面面相觑。
门口床上这位同王萍萍起了冲突的病人,面上犹有薄怒,左右两边弟兄纷纷劝慰:“志岩别生气,人家到底是王家的小娘子,得罪了人家,对咱们也没什么好处。”
徐志岩心下叹气, 也有些后悔。
他这一睡迷糊了就变性子,改脾气的毛病,也不知还能不能改一改了。
不过,几个病人到也没太担心。
他们和别人家普通的家丁仆从不同,他们大多数都是家将,护院一类, 可都是被冯家, 刘家几家雇佣的,还有的是主家旁支的亲戚。
就说徐志岩, 他按照辈分,管冯三公子叫表弟的,和冯家是正经的亲戚,做了冯家的家将,那也是正经的自己人,平日里老夫人面前,他也是有座的那种子侄晚辈。
王家虽有一位王相公撑着,可和冯家比,那是丝毫不占优势,别看如今冯家当家人由武转文,只在齐州做通判,但族中老少多在朝中任职,在陛下面前也颇有颜面, 底蕴深厚,可谓公卿世家,论如今在朝中的地位, 势力,冯家自是比不上王家,但真要论底蕴,王家还差得远。
徐志岩在冯家的地位可不低,不是一般的家将,就王萍萍这样的小娘子,他得罪也就得罪了,总归冯家不会为了这点小事就责难他,他也不怕。
当然,能少点麻烦,总归还是少些麻烦的好。
徐志岩哼哼了两声:“到要看看这王家小娘子,是不是真有点本事。”
“咳咳。”
旁边躺着的,右腿骨折,胸口也受了些撞击,受伤不轻的刘家护院,咳了两声,气喘吁吁地道,“本事不本事的,暂时不清楚,可……憋得真难受。”
众人:“……”
呼, 好难过。
若是一开始就让他们憋着, 虽说还是难受, 到底知道是因着自己生了病,无可奈何,憋也就憋了,可这几日他们过得一直还算舒服,伤口上了伤药,他们也不知那些算不算伤药,都是门口的大猫嚼碎了扔进来,他们彼此帮忙自己上药。
虽然瞧着不靠谱,但挺管用的。
一开始徐志岩还有点发热,伤口红肿,结果上了药没两日,伤口就消了肿,也不再那么疼,还没半日,他就能起身,把自家行动不便的弟兄们的琐碎杂事都担起来。
徐志岩他们可不好意思事事都麻烦人家主人家,那位主人家看起来就不大好打交道,一脸冷淡,好似敢多麻烦人家一句……
好家伙,那些大块头们可是一个个地戳在门口虎视眈眈。
但凡对手是人,别管对方多厉害,他们总归都不是软蛋,该谈就谈,谈不通那就打。
现在面对一帮陆地上顶级的猎食者,这什么……退避三舍,能躲就躲,那可不是懦弱,分明是理智聪明。
说话间,王萍萍已经把她自己制的药膏,还有需要用的药材都拿了来。
药材直接从顾湘船队送来的药材中选的,王萍萍虽嫌弃这些挺脏乱,没有正经药铺的品质好,可人在荒郊野岭,总归也是只能凑合。
“没办法,药就是这些,勉强用一用。”
王萍萍嫌弃了一番熬药的罐子,到底还是凑合着认认真真熬了些药汤。
“你们现在身上的药膏都自己清理掉,不知哪来的野郎中弄的东西,再糊下去腿脚烂了,可有你们受的。”
王萍萍有点心不在焉,瞥了眼拿麻布缠着裹在这帮病人伤处,或黑乎乎,或绿油油的草药,就忍不住皱眉:“都什么东西就敢往自己身上抹!”
万一她配的药让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给冲了药性……
一转念,王萍萍蹙眉心道,其实也好。
徐志岩要是也用得这样的药膏,那到不必担心他不把自己当回事,只要自己能治好他,双方的关系必能突飞猛进。
虽说目前徐志岩只是个寻常的家将,可他既有那样的未来,必是本事出众,有自己的帮忙,指不定能更快出人头地。
王家如今太需要一个靠谱的盟友了!
王萍萍眼见汤药熬煮得差不多,交代病人们自己喝,就急匆匆出了门,对她来说,最要紧的,显然还是找到徐志岩。
天色渐渐黯淡下来,顾湘和谢尚一块儿收拾吃食,顺便让人多垒了几个土灶。
他们如今人数不少,一口灶台可远远不够用。
顾湘一边做饭,就见王萍萍步履匆匆地从眼前过去一次又一次,目光在几间病房里溜来溜去,心下好笑:“她要找人?”
谢尚也是无语:“怎么不开口问一句?”
这王萍萍像是修了闭口禅,那是一个字都不肯说。
王萍萍一去不回,一屋子的病人面面相觑,对视一眼,也只能听‘大夫’的,便都换了王萍萍熬煮的膏药,喝了她熬的药汤子。
徐志岩:“这东西喝起来好恶心!”
宗由:“或许良药苦口?”
是不是良药苦口,他们不知道,反正换了药膏之后,浑身上下都有点不对劲。
一开始,伤到是仿佛还没多大问题,虽然王萍萍这专门研究出来的药膏糊上去,没有原来药膏的那种立竿见影般的效果,但他们又不懂医术,也不明白这算不算是正常的现象。
原来他们用的那药膏,一开始糊上去还火烧火燎地疼了好一阵,要不是主人家实在不好说话,他们恐怕都忍不下去,可第二副药一换上,效果就特别好了,伤口微微有点酸痒,但是疼痛减轻了好些,身上那股子难受劲儿也渐渐消退。
“只希望这药能更好。”
灶台上架着半只野鹿,火焰熊熊,油脂滚滚而落,顾湘特别豪爽地撒了好大一把孜然上去。
孜然并没有打成粉末,都是顾湘自己拿石锅现炒出来,和孜然粉比,这种的滋味更是浓郁。
外层焦红酥脆的鹿肉沁出的油脂,瞬间把孜然颗颗粒粒地裹起,热度恰到好处,孜然的香味和肉香混合,味道一入鼻,简直把肚子里的馋虫都给逗引得来回翻腾。
左右的毛茸茸们个个探头探脑地朝这边张望。
第五百五十章 鹿肉
谢尚蹲在灶台前头,眼睛绿油油地盯着架子上的鹿。
口水滴滴答答地滚落到黄土地上。
谢彬:“……好恶心。”
谢家一干下人自是不好意思说主人家的是非,却也个个无语,简直恨不能把头藏到肚子里去。
主人家馋成这般,如此作态,真是……有点丢人!他们谢家,什么时候饿到过家主?
自古以来厨子就是饿不死的。
“哪来的, 这是哪来的?”
谢尚喃喃自语。
他日思夜想,梦里都琢磨的鹿肉终于到了眼前,简直比看见梦中情人还要激动人心。
顾湘笑道:“自然抢的阿黄的口粮啊,还能哪来?今天才到的此处,便是想打猎,也要有时间去。”
谢尚瞠目,眨了眨眼,眼角的余光就瞧见一头黄毛的大‘猫’趴在不远处的草丛里,眼珠子死死地盯着这边,蠢蠢欲动。
刚才他就注意到了,不过这些半晌垂眸小声道:“没听见,我什么也没听见。厨子也好,食客也罢,有好食材就行了,何必管它哪儿来的。”
他就是要吃鹿肉,哪怕这肉是从虎口里夺走的也一样。
谢尚悄没声地又瞥了一眼大猫,打了个哆嗦,却如鸵鸟一般缩着脑袋坐下来,双目放光地盯着眼前的烤架。
风微微吹过,火化闪烁不定。
谢尚的目光太过灼热,仿佛烧得这鹿肉都跟着微微发颤。
顾湘也是有点受不住他这深沉的热爱,吸了口气, 沉吟片刻笑道:“虽然火候尚有一点点的不足,不过尝尝到也无妨。”
说着便取了谢尚搁在灶台边上的匕首, 仔细看了看,挑了地方认真片了几片鹿肉。
肉片不薄不厚,最后刷上一层酱汁,摊开放在普通的陶瓷盘子里也是颇精致好看的。
一半分给谢尚,另外的自己端着,轻轻吹了吹就含在嘴里,一入口,她登时瞠目,就见自己系统面板上的特殊美食点嗖嗖嗖地往上升了足足二十个。
她眼眶里略有些湿润,似有泪珠滚动,一时却不知是被辣椒粉给辣的,还是让这鹿肉的鲜香给刺激的。
“怪不得谢厨你,这般念念不忘呢。”
顾湘以前在顾庄时,也吃过几次鹿肉,经过她的手烹饪调和,就是最简单的拿椒盐烤出来的肉也是极为美味,但眼前的这种,确实与众不同。
谢厨眼泪更是直接飙出来,一边吃,一边笑,一边抽噎。
“我这辈子吃的最好吃的鹿肉,就是这个,和这个比, 以前那些简直就不像话。”
烤得酥脆金红的鹿肉色泽饱满至极,一点都不干涩,其实火候再足些,带着一点微微的焦才是最好,不过此时也是别有风味,看起来颜色更漂亮些,香味已经十分浓郁了,肆意地张扬,顺着风向东南西北扩散开来,一丝丝地往所有人鼻子里钻。
所有人的目光都蠢蠢欲动地看过来,卢蓉和张芸她们几个小娘子,本来都在病房里打转,这会儿却不约而同地扒着窗户向外看,彼此对视一眼,都赶紧抬手去擦了擦口水,面上一红。
她们都不是那种特别重口腹之欲的,偏偏此时每个人脸上都带出些说不出的贪婪。
“好像……我的身体自己在叫嚣着,它特别想吃顾厨做的这……肉。是鹿肉吧?鹿肉有这般香?”
卢蓉她们都不是一般人,家里富贵,肉自然不缺,她们平日里虽更爱鱼肉,羊肉一类,但鹿肉也是常吃的,家里的厨师手艺更是绝佳。
且东京城里擅长做鹿肉的好厨师数不胜数,他们平日里吃用的又都是最好的,按说不该馋肉,结果此时却一时没忍住,连卢蓉这样平日里颇讲究礼仪的,都凑到顾湘身边,睁大了眼睛,吞了口口水,垂涎欲滴。
顾湘哭笑不得,仔细看了看火候,点点头,很干脆地唰唰唰几刀下去,片下几盘子让她们捧到旁边去吃。
“啊呜!”
一口吃下去,卢蓉吐出口气,神采奕奕地鼓着脸跳起来转了一圈。
张芸幽幽道:“哎,总算遇到桩好事。”
她们出来这一趟,简直步步荆棘,处处艰险,也就唯独这一片鹿肉,让她吃到了幸福的,快活的味道。
第一次觉得,这一回她们遇见的,也不都是苦痛。
半头鹿,烤得仔仔细细,谢尚直接找了块石头坐在地上,美滋滋地吃了一片又一片。
谢彬带着谢家的厨子们辛辛苦苦地收拾了一大堆饭菜,煎炒烹炸,无奇不有。
这么多人在,他要带着人把所有人的肚皮都糊弄饱,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而且这回陛下也在。
陛下此次微服出行,出门在外一切从简,他身边的厨子做出来的饭食自然也就一般,至少比不上谢家的厨师烹饪的美食,谢彬又不是不通世故的傻瓜,有机会自然是要殷勤侍奉一下陛下。
谢彬辛辛苦苦烧菜,肉香味就一点点地往他鼻子里钻,他终于忍不住,把锅铲一扔,直接解了围裙大跨步地过去,把谢尚往旁边一挤,直接从他盘子里抢了两块肉从出来。
谢尚:“知道什么叫尊老么?”
谢彬:“知道什么叫爱幼么?”
正对峙,盘子里的肉刷一下没了,两个人齐齐怒瞪,就见肉片进了顾湘的嘴巴。
“……”
那肯定就只能没事了。
哼哼。
肉香味慢吞吞地向外飘散。
病房里给病人们的饭菜也已经煮好了。
严格意义上来说,这饭菜其实不差的,至少算是中等的粟米,熬煮得颇稠密,里面加了许多菜叶,看起来泛着绿。
平日里大家在口腹之欲上并不很挑剔,这样干净的粥,没什么不能吃的。
砰!
徐志岩把碗扔到桌子上,气鼓鼓地瞪着窗外。
浓郁的肉香毫无顾忌地冲到房内,往他们鼻子里,嘴巴里钻,闻着这股子味,再看看这粥,谁还有食欲?
“徐志岩。”
窗外同为冯家家将的孙聪,站在窗户外,手里拿着个油纸包,里头露出半只烧鸡,他一边吃,一边含含糊糊地道,“嘿嘿,听说你们走了老运,让王家的小娘子特殊照顾?滋味如何?”
徐志岩:“我……呸!”
第五百五十一章 不能忍
还特殊照顾,还滋味?特殊照顾就是不让吃肉,这样的照顾,谁爱要谁要去!
徐志岩气得心口发堵,浑身难受,竟都不怎么饿了。
宗由一看他的脸色,心里也是苦笑, 叹了口气
他和徐志岩是老交情,看他撅屁股就知道他想放什么屁,如今这小子是记恨上了人家王家那小娘子,可记恨有什么用,人家王相爷家的千金,难道还怕他们记恨?
“行了, 本来就受了伤,把自己气出个好歹来也不划算,又不是什么大事。再说, 人家王家小娘子也是好心。”
徐志岩从床上起身,眉头一蹙,伸手按住腰腹上的伤口,额头上冷汗涔涔。
宗由也道:“老徐,你有没有觉得这伤,有点不对劲?刚才好像又开始疼的厉害。”
徐志岩也是目光闪烁,四下看了看,低声道:“这小娘们……王家小娘子的药,是不是不管用?”
众人一时无语。
其实这一回遭遇狼群,他们事后那是后怕不已,回过神个个都是一身的冷汗,回想旧事,都吓得不轻。
简直是没想到——自己竟然还能在这样的情况下活下来。
经受过这么一回绝望, 徐志岩也好,其他伤病的倒霉蛋也罢, 都惜命的紧,如今他们也没完全放心,毕竟伤得很是不轻,眼下这时节,别说像他们这么重的伤,那多吹一会儿风,多淋一下雨,甚至是简单地跌上一跤,擦破个大一点的伤口,都有可能莫名就丢了性命。
现在能活到老的人又有几个?
众人心惊胆战的很,遇到个至少很有自信,觉得自己能救人性命,懂药材的人,大家心中便对对方很是架着些小心,并不愿意得罪。
别看徐志岩一开始迷瞪的时候和王家小娘子怼了几句,他要是清醒的,再不喜欢对方的做法,也不会去挑刺。
只要他们真能敷上有用的药,还能喝些药汤子,对他们的小命有好处, 就是难受了些,他们心里也愿意。
此时觉得这伤药效果不佳,众人也是低声交流, 不敢让人家听见。性子最急躁的徐志岩也是如此。
在王萍萍来之前,他们吃的,敷的那些草药,都是……一群山里的动物们嚼吧嚼吧就送过来的。
这怎么可能靠谱?
说实话,王家小娘子来给他们熬药这事,他们就算觉得她让做的事,让人心里不痛快,房间太闷,住得不舒坦,敷了药伤口也不那么清爽,纵然诸般不妥,到底也比他们胡乱敷药让人更安心。
“别的都能忍……就是不让吃肉,这事真他奶奶的……憋屈得慌,都什么事!”
徐志岩叹了口气。
“好香啊!”
徐志岩叹了半晌,外面飘荡的香气就越发浓了。
病人们没滋没味地喝着粥,看着外头连马夫都分到些烤鹿肉和炖汤。
“这汤真不知顾厨是怎么炖出来的,如此清爽甘甜,味道香醇而丝毫不油腻,我看就着这碗汤,我能多吃四五个饼子。”
外头冯家的几个家将都不算粗人,平日里手头有钱也免不了要去酒楼喝一顿酒,吃吃京城有名的美味。
京城人都爱喝汤,他们平日里家里的,外头的汤是饮了不少,今天这一口汤入肚,忽然就觉得这一回的遭遇,也不是那么的糟糕。
坏事肯定是坏事,不过有凶就有吉,糟糕的事情过去,也许之后会否极泰来,有些好事发生了?
瞧瞧,他们不就吃到了这么好吃的东西,喝到了这么美味的汤?
而且遭遇如此生死危机,竟还全胳膊全腿的活了下来,这还不是走运?
说到底,这次没死几个弟兄,怎么也不算太糟。
屋子里的病人眼看着同伴们享受的表情,实在是没忍住,不觉就小声咕哝了几句。
“肉不能吃,汤总能喝一口吧?”
“喝什么?”
王萍萍走了一路,毫无收获。
这边十几座竹屋,每一间里头不过住了七八个病人,按理说她不该找不着的。
冯家的家将,小厮,仆役最多,她还专门找人探问过,结果她问的那些人就跟傻子似的,根本就不知道她想问什么?
难道她一云英未嫁的小娘子,还能主动询问别人家的家将,下人,一个外男在哪儿?
她记得徐志岩是重伤不起,只差一点点便丢了性命,可她找了半晌,那几个所谓重伤的,竟也都看着精神奕奕,没几个快死的。
“……”
再这般下去,就只能编个借口,寻个理由,直接问了。
虽说开口问,会留下些痕迹,显得不大自然,但机会毕竟少有,徐志岩自从此次之后,便是顺风顺水,再想接近他,谈何容易。
王萍萍心里压着火,这会听到这帮没用的家伙的抱怨,心里更烦闷,冷笑道:“有本事去吃,去喝,到时候伤口烂掉,我可不管。”
众人顿时收声。
这年头,大夫总是有权威,值得尊重的。
王萍萍瞥了眼窗外,目光微冷:“没看见那汤里搁了好些山上的野果子,乱七八糟的草药,真当药材能乱放?还不知有什么脏的臭的,这样的汤,喝了也不怕没命!”
众人:“……”
宗由叹气:“别冒险,还是要听她的。”
徐志岩沉默半晌,猛地站起身推门就出去:“我不管了,死就死,烂就烂,反正肉是要吃的。”
王萍萍一噎,冷笑:“呵!”
大家面面相觑:“老徐!”
“志岩!”
徐志岩冲出门,从同伴手里夺走了汤碗大口大口地连灌了三口,瞬间就觉得,别说得罪一个王家小娘子,就是得罪十个,他也不后悔。
王萍萍:“……”
老徐?志岩?
她脑子里嗡的一声,连忙转身追出,两步冲到徐志岩面前,一把抓住他。
徐志岩吓了一跳,只觉王萍萍的脸上表情狰狞,十分骇人。
“你想吃肉的话,我可以给你做些清淡干净的,就顾湘做出来的肉,谁知道里头干净不干净,你看看你们这些人伤口上原来敷的那些东西,那是药?毒药吧?”
顾湘刚给自己盛了碗汤,就听到旁边的高声喧哗,不由扬眉:“毒药?你们没用毛茸茸送的药?”
第五百五十二章 良善
徐志岩:“啊?”
他一眼望去,就见王家这小娘子的脸变得特别奇怪,好像糊了一层蜡,扭曲得厉害。
而且忽然把声音放得这么柔弱,有点吓人。
徐志岩心里有点慌。
王萍萍心里更慌,不只是慌,还生气, 有种整个世界都在同自己作对的绝望。
她明明没有做过任何坏事。
她明明也是进庙就拜佛,进道观也拜神。
她明明在外遇到些乞丐流浪儿,从来都是很有善心,该怎么给赏钱就怎么给赏钱。
她对父母,祖父母孝顺,待下头的弟弟妹妹们也和气。
她读诗书, 通礼仪, 自认为是个标准的大家闺秀。
凭什么老天爷要这么对她!
王萍萍面上狰狞, 一手拽着徐志岩,一边转头瞪顾湘。
顾湘两步走过来,没看王萍萍,只盯着徐志岩,蹙眉问:“你们现在用的都是什么药?”
王萍萍冷声道:“不必操心,我配的草药连宫里的御医都称赞过的。就算这边的药草也就是那么回事,总比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管用。”
顾湘看了她一眼,直接翻了个白眼,把碗筷搁下,招呼了声,叫上小厮径直朝病房的方向而去。
徐志岩心下顿时一惊,一时也有些没底气。
若说这两个小娘子哪个更靠谱,虽然徐志岩不认得顾湘,但想到那救了他们的小厮, 没来头的,他竟完全不觉得王萍萍能同顾家这小娘子相提并论。
两步走到病房,推门而入, 王萍萍看她的举动, 脑子就要炸了,一路追在顾湘身后,怒道:“你到底要做什么?你看我不顺眼?我哪里得罪了你么?”
顾湘:“……”
向来没多少话的雪鹰都抬眸,莫名其妙地瞟了王萍萍一眼,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嘴:“呵呵。”
到底是谁看谁不顺眼?
四下污蔑自家小娘子的名声,到处胡乱传播流言的是谁?
带着人来找麻烦的是她,如今还四处说小娘子的坏话的也是她。
若不是这个姓王的蠢物次次都舞到她家小娘子面前,她家小娘子会闲着没事同她有交集?
王萍萍眼眶微红,伸手去拽顾湘的衣袖:“到了这份上,你能不能,能不能放过我?”
顾湘恰到好处地避开她的手,轻轻一笑,和和气气地道:“恐怕不能。”随即脸上一沉,进门就冲身边的小厮和雪鹰摆了摆手。
雪鹰和小厮对视一眼,重重地叹息,耷拉着脑袋分别去依次看病人们的伤口。
王萍萍看到他们的作态,顿时气得浑身发抖:“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徐志岩和其他病人都吓了一跳,那边小厮面色沉重地直接把雪鹰手里的茶水拿过来, 直接就把刘家的一个护院腿上的药膏解开, 拿茶水使劲冲洗。
“其他人自己动手,都把伤口上糊的东西洗干净。”
王萍萍气得脸色都变了:“胡闹,这药膏我做了许久,药材都有点不够,你们都给这般浪费掉,是安了什么心?难道你想让这些病人都去死!”
顾湘无语,伸手轻轻地揉了下耳廓,叹气:“这位王家小娘子,你就不能过来看一眼再说话?瞎叫唤个什么劲!”
话声轻盈中透着些敦促,王萍萍皱眉。
有什么可看!
这都是些粗鲁的大男人,也是她能近距离看的?
但此时,王萍萍也只好犹犹豫豫地走过去瞧了一眼,只一眼,便神色微变,一阵犯恶心,连忙低下头,皱眉道:“我的药又不是灵丹妙药,他们这是受了伤,用药总比不用要强些……”
她话音未落,徐志岩就骇然色变,失声惊呼:“这——”
因着刚敷药不久,一众病人都没换过药,到没见到自己伤口的情形,此时一看,顿时心惊肉跳。
这伤口明显不对。
有些人只是比之前红肿,相对来说到还好,可有几个竟开始化脓,伤口的可怖模样,让见的人无不心惊,众人登时吓得是骇然色变:“怎会如此?”
他们受伤好几日,这几日都在将养,伤处每天要换两次药,也没人伺候,全都要自己动手,自己的伤口是什么样,他们自然都知道。
现在变成这般,很明显是药出了问题。
徐志岩一把扯起自己的衣袖,把药膏给擦得干干净净。
王萍萍瞠目,身体晃了晃,死死咬住牙关,猛地转头瞪顾湘,深吸了口气却是认认真真,耐心地同徐志岩解释:“徐兄弟,我的药的确没有那么快见效,可眼下这情况,也只能将就一下了。”
顾湘扬眉:“陛下身边带了御医,也带了不少药。怎么看都轮不到这种东西。”
众人一愣。
王萍萍嗤笑:“你到真敢想。”
陛下身边的御医愿意好好的,认真给瞧瞧的人,怕是只有冯三公子等几个公子哥。
像这种家丁,家将,仆从,也支使得动人家?
便是陛下速来仁义,怕是也想不到这地处来,又不会有人去刻意给这帮下人讨人情。
王萍萍心念一动,她到是可以去试一试?不光是为了徐志岩,哪怕是在陛下面前,一个对下人心存怜悯的人,或许也能得到陛下的好感,听说在宫里,陛下便对宫人们颇为和气关照。
有几次陛下半夜醒来,腹中饥饿,忽想吃些鸡汤,太监立时便要去御膳房传话,陛下沉吟半晌,到底还是阻止了身边人,只道他今日若传膳,那御膳房从此往后必要日日都备上鸡汤,实在太麻烦了些。
王萍萍一开始知道这消息,还和姐姐吐槽了半晌,实在不以为然。
可再不以为然,总归不耽误她拿捏陛下的性子,借此获取好感。
王萍萍也并不觉得自己是欺骗,她又不是坏人,她也是真心想要救助这些人的。
都说论迹不论心,她这还不至于迹和心有多相悖。
王萍萍正细细琢磨此事,就听顾湘忽然高声道:“雪鹰,你来看。”
所有人的视线瞬间转移过去,只见东北角病床上有个十七八岁的小子正闭着眼睡觉,顾湘立在他旁边,神色严肃,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这孩子不大好,高热不退,他之前怎样?”
小厮顿时皱眉:“成三?他伤得是不轻。什么时候给他把药换成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第五百五十三章 天分
小厮一边说,一边抢在顾湘前面从成三的腿上挖开药膏细看,顺带着避了避顾湘。
“不雅观,小娘子莫要看。”
小厮蹲下身,仔细检查了这孩子的伤口,眼角的余光瞥了雪鹰一眼,忙侧了侧身, 把自家小娘子的视线遮挡得更严密些。
他自己到不觉得小娘子看不得这个,可显然雪鹰不这般想。
在小娘子看不到的地方,雪鹰拿他们几个当劈柴砍了不晓得多少次。
小厮自认为武功不差,降龙不敢说,伏虎那是一点问题都没有,可遇见这个完全不讲天理的雪鹰,那也得老老实实听吆喝。
哎,人生多艰。
他都不在老家了, 怎么还碰见这类不合常理的女人?
顾湘伸手按住小厮的肩膀, 强硬地把他扭过去,低头细看成三的伤处,心里也是一跳。
小厮忙道:“别担心,就是费些力气。”
成三看起来十六七岁,脸烧得通红,睡得极不踏实,头上滚热,却是一丝汗都不出。
顾湘自小父母双亡,她小时候身体也不大好,常常生病发烧,有一回发烧了半个多月,愣是没有一个人看出来,全都是自己硬撑过来, 最后还是老师终于发现不对, 赶紧送医院输液治疗的。
她后来养成个毛病,最讨厌发烧。
现在看眼前这么个年轻的孩子烧得人事不知,心里不免有些特别的情绪,有些怜悯同情在。
“怎么样,需要找御医么?”
小厮笑道:“我们自己的草药可比那些个管用。”
他很随意地看了眼王萍萍,又看看周围的病人:“你们这是自己作死,按照我的预计,你们不换药的话再过个三五天也就没什么问题了。”
众人:“……”
徐志岩盯着成三,心里一揪,忽然感觉特别的恐惧,伸手摸了摸成三的额头,眼泪都要掉出来,后悔的恨不能给自己两巴掌。
他真不是东西!
王萍萍更是心慌意乱,看着徐志岩,脑子里一片空白,本能地道:“你们别听他们胡说,我的药可是连老御医,老大夫都夸赞过,人人都说我有天分,你们以前用的都是些什么药?分明是胡乱弄的。你们不信我,难道还要信他们!”
转头看着顾湘,王萍萍脑子里一炸, 直接伸手指着她,“她是什么人你们可知道?李家的私生女, 从小在穷乡僻壤的村子里长大,她能懂什么?你信她,还是信我?我可是正经学过医术的,你……要想清楚!”
顾湘扬眉,心下有些意外。
她怎么感觉王萍萍对自己敌意深重?
徐志岩忍了半晌,还是没忍住,怒道:“我看你才瞎,你管人家是哪个村子出来的,还是天上下来的?人家的人救了我们的性命,我们……我们也是瞎,昨日竟不信人家,反而信了你!”
在此之前,他们除了被救那日,没怎么见小厮,自也不知道他们吃的药,用的药,真是正经的药。
实在是被一群老虎狮子给吓到了,脑子都打了结。今日一见主人家,他登时就反应过来,他们……大约做了一件错事!
“你!”
王萍萍眼眶一红,拼命忍住没再怼徐志岩,只冷笑道,“好,我到要看看,你们听她的,到底会是个什么结果!”
她深吸了口气,又忍不住强调了句,“我最起码,也比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动物,更懂医术。”
眨了眨眼,顾湘看小厮已经开始重新捣药,心里松了口气,才回头叹了声:“我打断一下,不好意思,你真不比山里的老虎的专业,尤其是在外伤上面。”
王萍萍:“你!”
“没侮辱你。”
顾湘叹道,“学医不是件容易事,你问问刘御医,他家学渊源,三岁学医,十七岁开始跟着爷爷当学徒,二十岁跟着父亲当学徒,二十三岁才第一次在父亲的看顾下开方子,一直到三十岁,才有独立开方问诊的资格,到了四十岁,才入宫参加遴选,四十五岁,才有资格给宫里的娘娘们看诊。”
“刘御医这样的,在整个京城所有有家传的大夫里面,算是资质最顶尖的之一。”
顾湘看着满脸怔然的王萍萍,“王家小娘子今年十六?十七?”
王萍萍缓缓低下头,满脸的倔强,一声不吭。
“你就算是天才好了,在家里肯定要学诗文,我记得你颇有才名,京城的大家闺秀,每日要学的东西不少,我虽然才来京城,对这个到也有些了解。”
“请问一下,你都这么忙了,到底有多少时间来学医?”
王萍萍不自觉向后退了一步,抬头梗着脖子道:“用得着你们管?别管我学了多长时间……”
“御医说你有天分,你说了无数次,我没聋,大家都听得见。”
顾湘看了看天色,时间还早,小厮和雪鹰他们都有事做,这等事,她却插不上手,干脆就寻了个凳子坐下,好好和王萍萍掰扯掰扯,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怼人还挺开心的。
“有天分的多了去,你问问卢小娘子,她有没有被人说过有天分?问问张芸?”
卢蓉此时也在门口站了半晌,动静那么大,她想听不见也难,闻言翻了个白眼:“许老将军也夸过我习武特别有天分,都说出我若为男儿,必能做元帅的话,怎么?我就真有当将军,当元帅的本事了?别说做将军,我那点花拳绣腿,连身边的健仆都打不过。”
“我记得月如大家夸过张芸琴艺不俗,也说她特别有天分,可她的琴弹得到底怎么样?她自己心里能没数?我们心里能没数?”
王萍萍一时无语。
顾湘缓声道:“我觉得我家养的小狗子挺有当厨师的天赋,嗅觉灵敏,每次都能精准判断哪块骨头最好吃,可我家的小可爱能去当厨师?能去做饭?它做了饭,有人敢吃?”
“你说我是狗?”
王萍萍勃然大怒。
顾湘:“……啧,真是说一百句,就记住这句,算了。”
王萍萍胸腔鼓动,面上羞愤至极,转目四顾,只觉所有人都在笑话她,眼泪在眼眶里打了半天转,却是硬生生让她忍回去,“好,我到要看看,不信我,反而信这些不知所谓的人,你们到底会是什么结果!”
第五百五十四章 证明
王萍萍甩下一句话,转头就走。
一路冲出病房大门,王萍萍被冷风糊了一脸,脑袋里的晕眩终于消退了些,脑海深处不断地回想起顾湘的话。
“她懂什么,她知道什么!”
王萍萍在梦中,可是懂医术的。
她在梦里落难, 王家也没了,被个大夫所救,从那大夫身上,她学到了许多东西。
王萍萍:可为什么醒来,她竟不记得那些?
虽然不记得,可王萍萍这阵子很积极地去学习医术, 在梦里她就知道,她若是能精通医术,对她之后的人生会起到很大的作用, 她很用心,她也坚信自己有天分。
不只是一个大夫,不只是梦里,就连现实中也有很多证据表明,她在医术方面是有天分的。
顾湘说的那些话,都是她自己想象的,夏虫不可语冰,她知道什么?
王萍萍坐在病房外的树下,呆呆地盯着树冠,心头也是微微发颤,其实她再告诉自己要镇定,她没有错,但顾湘的话,依旧不停地在她脑海中盘桓不去。
“我是天才, 自然学得快,学得好。”
她试过很多次的。
开始做梦的这几个月, 她是头悬梁锥刺骨, 把能找到的医书,药典都翻烂了,拼命要自己去学习,去背诵。
终于学有所成,每次她配了药,大夫们就没有说不好的。
可这一回……
王萍萍稍稍咬了下嘴唇,贝齿在唇瓣上磨来磨去,脑子里不断地回想自己配药的经过。
一时间,她竟想不起她都用了什么药材,只想到她熬制膏药时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也不知道熬得怎样。
“再如何,也比外行的药好。”
王萍萍恶狠狠地腹诽了句,干脆就不去想了。
她不想,顾湘却有些烦。
一连两日,皇帝和安国公等人不知在谈什么,竟一时没提起回京,顾湘乐得悠闲,每日都去山里游玩,游玩是主要的,寻找些新鲜食材到是次要。
身边带着雪鹰, 还有小厮与一群毛茸茸随行,整片山头都可以做顾湘的游乐场,安全无虞。
只王萍萍这人却是越来越不讨人喜欢。
顾湘算是脾气不坏,可这两天,日日让王萍萍盯着,出门被盯,回来也被盯,对方也不说什么,就拿那种古古怪怪的,委委屈屈的眼神看她,时不时地嘀咕上几句。
但凡是逮住机会,就恨不能把她肚子里那些想法说法吐露给天下人听,简直是直接说她在草菅人命了。
这种种做法到是伤不到人,可却让人膈应。
大好的夏日山景,难得的清闲时光,冒出些嗡嗡嗡的苍蝇臭虫,如何能让人愉快?
雪鹰向来少话的,这回却也难得说了几句闲话:“她消息这般灵通,看起来仿佛天下事无有不知?那刘御医的话,她怎么就偏偏没听见?”
前日一看成三的状况不好,顾湘就让雪鹰去给李生递了句话,当天傍晚,安国公便亲自领着刘御医过来。
当时刘御医看过王萍萍的药,当即气得吹胡子瞪眼:“当是小娘子们制胭脂不成?只学会点皮毛就敢给人用!这都是些什么东西,哪怕是个庸医,也当知道这小哥的伤需得先拔出毒素,糊这些止血封穴的药粉作甚?怕不是和病人有深仇大恨?”
几句话气得徐志岩等人差点呕血,偏又不敢跟成三说,只能憋着。
却是实在忍不住,每次见到王萍萍就气不打一处来,王萍萍可好,该知道的时候她到像个傻子似的,把她那倔强的千金闺秀的脾气发挥了个十成十,总一副她有理,别人都是无知蠢物的模样。
顾湘轻叹:“多看着些。”
雪鹰:“哪天被套了麻袋,也是她活该。”
连续两日,所有病房里的气氛,全都肃然而凝滞。
成三的状态不好,两日下来高热不退。徐志岩,宗由几个人看着都心惊肉跳的。
其他病房里的病人们也纷纷过来探望,一时间,众人的情绪都变得特别糟糕。
在刚从狼口里逃生时,众人都很是庆幸,可心底深处其实颇忐忑,他们伤的这般重,好些都无法行动,救他们的人神色冷淡,简直是甩手掌柜,连他们想要道谢,在人家面前竟也感觉词穷。
还是后来竟然是老虎,狮子登门给他们送水,送饭,还送药,众人又惊又奇,一时都忘了恐惧。
老虎们竟能认认真真地干这些活?
一连数日,药糊上了,个个身体见好,似乎也真从死亡的阴影中挣脱,众人濒临崩溃的情绪这才收拾起来,这两日大家已能颇轻松地面对这一场遭难。
谁曾想——
“王家这小娘子根本就是个灾星!”
王萍萍立在门口,正好听见徐志岩的话,心头微颤,泪眼朦胧,却是硬把眼泪憋回去:“你们都中邪了,还是着魔了?怎么?他伤得那么重,发热怎么就不正常?你们只看他发热,怎么不看你们这些人,个个都生龙活虎,腿脚都越发麻利,难道他发热,就能说明我的药不好?”
众人简直无语。
徐志岩当即就要骂人,宗由一把拽住他,自己到是沉下脸,轻声道:“王小娘子,我们得救究竟是谁的功劳,我们心里有数,我们的伤没恶化,究竟是哪一种药的功劳,我们也心里有数。”
王萍萍:“……你们疯了?老虎狮子嚼出来的药,能比我的药好?”
众人都沉默。
王萍萍脑子里嗡嗡作响,忽然伸手从地上拿起剁药的砍刀,猛地朝自己胳膊上割去。
“啊!”
左右的使女骇然变色。
鲜血喷溅,王萍萍疼得嗷了一嗓子,哭出声来,呜呜咽咽地呻吟了半晌,断断续续地道:“我,我偏要让人知道,我的药,是,是好的!”
一句话没说完,她身子一歪,就晕死过去。
使女吓得不行,还是赶紧把自家小娘子口袋里那些,她亲手配的药拿出来,颤抖着手给她敷药。
旁边婆子却是赶紧起身去寻御医。
别人不知道,她还不知?她家小娘子那点本事,也就是糊弄糊弄她自己,人家那些大夫不过是看在王家的面子上,吹捧两句而已。
第五百五十五章 殷勤
婆子心里明白,这里面的套路,就和那些教导小娘子的先生们,夸赞她琴艺出众,写字颇有天分,勤加练习,许是能成大家, 诗词作得极好,堪比当年的赵燕飞……那都是一模一样的。
一来哄得小娘子高兴,二来为她扬名,增加一点点婚嫁的本钱。
所有人心里都明白,除了小娘子自己。
“哎。”
婆子匆匆过去把御医请来,一下子也惊动了顾湘。
顾湘:“……”
雪鹰:“……当时狼群追来,她不是支使别人把身边的使女都往后面赶?这会儿到不怕死了?”
这人性还真是奇怪。
顾湘却是有点佩服:“真是个厉害角色, 我可远远比不上。”
雪鹰默默看了眼自家小娘子,只觉惊悚, 轻轻地掠了下额角忽然迸出的汗渍,下定决心一定要把自家小娘子同这个脑子有病的隔开。
想她二十岁那年,和六十多个一流的杀手打了一整日,也像今天这般出一身的冷汗。
如果她家小娘子跟着学这些歪门邪道,雪鹰觉得自己那几个死对头一定要开心得跳起来——毕竟她雪鹰竟在任务中把自己给气得吐血身亡,这么大的笑话,还不够那些家伙开心?
这边虽说埋汰了几句,顾湘还是带了些药膏给刘御医,让刘御医帮忙去看一眼。
王萍萍再招人厌,也是个女子。
顾湘肯定不介意身上留个什么疤,多个伤口,但此时的女子重容貌,德容言功,容虽说排在第二位, 可在各位小娘子的心里却是一等一的要紧。
雪鹰却是使劲一瞪眼。
顾湘唔了声,又伸手把药膏拿了回来。
刘御医笑得不行,只当没这一出, 晃晃悠悠地往王萍萍的房间而去。
顾湘咳了声:“的确不能太大意了。”
她到真不介意帮王萍萍一把。只是就王萍萍的性子,万一要是豁出去,用了她的药又故意作死,愣是让自己的伤变得更严重,那她就算长了十张嘴,可也说不清楚了。
不是顾湘不惮以恶意揣测别人,实是王萍萍这个人,不能以常理度之。
这种事,不是不可能发生的。
顾湘自认为心肠不坏,却也只是个普通人,不威胁到自己,她乐于伸手助人,一旦威胁到自己,哪怕只有点苗头,在不是很必要的情况下,她向来第一优先保全自己的。
“有刘御医在,用不着我们。”
顾湘话音未落,就见刘御医笑眯眯地调头又回来了,分明连王小娘子住的屋子都没进去。
王萍萍身边的婆子白着脸站在门口,一脸的愁容。
“我只用自己的药, 你们很不必为我费心!”
顾湘:“……”
“阿湘。”
顾湘一回头,正好看到赵瑛那张让人只是看着,便心中熨帖的脸,他眉眼间阳光明媚,显然很开心,只见她回头,便略一蹙眉,露出一丝痛意,轻轻伸出手来递到她面前。
“哎,李生那厮以下犯上,手都被他掐破,很疼。”
赵瑛的手背上一道明显的抓痕,渗出些血水,瞧着伤口竟不是很浅。
顾湘扬眉,干脆把自己手里的伤药给他细细地上上去,不敢说特别对症,不过都是雪鹰他们常用的,绝对是好药。
他的手指修长,看起来很漂亮,乍一看并不像一位勾当皇城司多年,传闻里宛如阎罗在世的混世魔王的手。
唯独细细看来,才见他手掌磨出来的茧子,可见他平日也没少舞刀弄枪。
顾湘忽然发现,原来自己竟有手控的倾向,明明刘御医就在旁边,明明雪鹰他们也在,每个人都比自己经验丰富,擅长为人包扎伤口,可她连想都没想,便自己取了一方干净的帕子,给他系在了手上。
“好了。”
顾湘笑了笑。
赵瑛忽然愣神,一只手仍停在顾湘眼前,一动不动的。
“……国公爷?”
顾湘莞尔。
她这几日在山林里游玩,面上丝毫不见晒黑,脸颊上反而比以往多了一抹红晕,目光又清又亮的,周围花木掩映,几如山鬼。
赵瑛咕咚一声,吞了口口水,他猛地呛了口气,咳嗽起来,脸颊通红,忽然抬手轻轻地拍了下脸颊。
顾湘:“??”
赵瑛笑道:“饿了,李生不光抓我掐我,还不许我吃饭。”
李生:“……”
为什么抓他,他心里没点数?竟然手贱地跑去摸人家母狮子怀里的小狮子,要不是自己扯得及时,他那手能不能留下来犹未可知,多几道抓痕算个屁,一个大男人,这点伤算伤?
什么叫不许他吃饭,他老老实实地去灶上吃人家灶上的烤肉不成么?人家那烤鹿肉就连陛下都馋得要命,还堵不住他的嘴!非犯病,跑去山里要给顾厨寻觅食材。
自己会找野菜,采蘑菇,那是因着他懂,他敢尝,因为他知道没毒,他有经验。
自家公子懂个屁,真放任他尝一尝,他死不死的,李生不知道,自己肯定得受罚。
真惹怒了陛下……呵呵。
李生腹诽了几句,就见顾厨温温柔柔,和和气气,跟哄自家的宝贝似的,特别呵护地哄公子。
“正好有粥,你想吃什么?我腌些瓜如何?”
他家公子眯着眼,一边点头一边笑,笑得软和的很。
真该把皇城司的弟兄们都叫过来看看。
顾湘陪着赵瑛吃了顿饭,顿时就把王萍萍的事忘了。
从这日起,每天顾湘一睁眼,没多一会儿赵瑛便寻过来,也不多说什么,也不多做什么,顾湘做饭,他就在一边偷吃,别管吃什么,都是好好好,顾湘看书,他便也在一边陪着看,顾湘去山林里赏风景,他便也能随口吟诵诗文词句,声音自是悦耳动听。
偏赵瑛做得自自然然的,连顾湘都要承认,或许环境的缘故,她这么独的人,竟然觉得这般抬头就能见到赵瑛的日子,居然是有些愉快的。
又是三日过去,山里骤然升温,比他们初来时热了好些,这日顾湘清晨一睁眼,隔着窗子就见外面人头涌动,好多人在收拾行囊。
她窗边多出一簇花,都是山里的野花,颜色却粉粉白白的,颇好看。
隔着窗户,看不到人,只闻其声。
“哎,要回京了。”
说话的是赵瑛,声音里多少带出些遗憾。
顾湘推开窗户,窗外旌旗招展,禁军也不知来了多少,密密麻麻全是身着甲胄的兵士。
赵瑛忽然悄悄把手从窗子里伸进去,握住顾湘随手放在窗边的一朵簪花,刚一碰到,不远处倏然传来一声惨叫。
“啊!胳膊,怎么会这样!”
赵瑛吓得猛地缩手,沉默半晌,面无表情地抬头盯着王萍萍的房间。
第五百五十六章 上火
王萍萍的声音凄厉得让人瘆的慌。
顾湘还残余的那点困倦,朦朦胧胧的,晕眩中带着飘飘然的睡意一扫而空,顿时清醒过来。
赵瑛:“……”
他只觉一场美梦受到剧烈的惊吓,瞬间就随风飘走,越飘越远,看样子, 他便是赶着八匹马去追,也不一定能追得回来。
哎!
外面嘈杂声四起,顾湘收拾好自己,出门接过雪鹰的斗篷披上,很自然地同赵瑛一处往嘈杂的地处走去。
走了几步,就见王萍萍挣扎着要往水井里跳,两个婆子和使女一边哭一边拦腰抱着她。
周围围了好一圈人,大部分都是在这地处养伤的病人们, 个个面无表情, 只有眼睛里流露出些许好奇,饶有兴致地朝着王萍萍指指点点,对她的崩溃似乎颇乐见其成。
顾湘:“……”
这到大可不必。
王萍萍还能这般挣扎,生龙活虎的,想来没有大事。
顾湘略微驻足。
赵瑛低声道:“我想吃昨日那道红烧鹿筋。”
顾湘一想也是,她早晨起来烧了一大早的鹿筋,烧得是入口即化,鲜香四溢。
还刚酥了一锅上好的鱼。
鱼肉为了能入味,可是费了她不少力气,鱼骨都是酥烂,鱼肉却有弹性,正经都是费时费力的功夫菜,但凡火候差上那么一星半点,味道都不地道。
天还没亮她就起来收拾,都再三交代好才回去睡的回笼觉, 这要是过了吃饭的时辰, 的确可惜。
顾湘犹豫着正打算调头回去的工夫, 王萍萍已半个身子都落到了井里去, 婆子硬抱着她嚎啕大哭。
王萍萍也哭:“让我怎么活……手臂,我的手臂,呜呜,让我可怎么活!”
顾湘驻足抬眸,神色微冷。
此时天也只是微微亮。
周围山青水碧,一弯溪流潺潺而下,远处隐隐能见一匹白练从天而降,声势雄大。
如此盛景如此天。
如此繁盛的王家养出来的小娘子,竟也要哭哭啼啼地说一声不能活?
顾湘叹了口气,徐徐走过去看了一眼,王萍萍自己弄的伤口,本来不大的口子,如今的确有点难看,又黑又肿,破口的地方化了脓,看起来骇人的紧。
别说王萍萍,就是徐志岩,宗由几个满肚子怨气,恨不得王家小娘子倒霉的,定睛一看, 也嘴角抽了抽,小声骂了句活该,却到底收敛了面上的那点幸灾乐祸。
徐志岩翻了个白眼,冷笑着低声道:“现在到哭成这样,我们家小三子岂不是比你还倒霉?幸亏发现得早,换回了顾厨给的药,否则不要说他那条腿,连性命都保不住。”
王萍萍猛地低下头去,哀哭声更响亮。
从昨天起,成三就清醒过来,没再反复高热,徐志岩和宗由等人守着他,那真是一个多时辰就换一回药,两个时辰就吃一次药,辛辛苦苦的,却终于把他从鬼门关给拉了回来。
王萍萍自己把自己伤到了,一开始只凭着一腔孤勇,感觉自己无所畏惧,一定能好,但伤口越发疼痛,越发难看,她心里的恐惧就越发浓厚。
她可是云英未嫁的女孩子,要是手臂上这般明显的地处留下疤痕,那可如何是好?
王萍萍自己嘴硬,坚决不说顾湘半句好话,却比任何人都更关注徐志岩这些病人,尤其是成三。
她又不是傻子,成三本来什么模样,用上那些老虎,狮子弄来的药以后是什么模样,她看得清清楚楚。
就算这些都是巧合,她自己的伤,自己总归是知道的,用了她的药,根本没有半点见好。
怎么会……不见好?
她的药当真不管用?
那些大夫们,当真都是在吹捧她,忽悠她,故意说她的好话……并不能当真?
一念及此,王萍萍嚎啕大哭,哭声震天动地,吵得周围好几只老虎猛地从草丛里抬头,目光灼灼地看过来。
王家几个仆妇,婆子,简直吓得腿脚都软了。
顾湘哭笑不得,略一沉吟,耸耸肩道:“你若给我写个字句,说自己自愿换用我家的药,无论结果如何都自行承担,与我无关,那我到可以给你换药试试。”
王萍萍一时却不出声,趴在水井边上小声抽噎个不停。
她身边的婆子使女连忙道:“还望顾小娘子施以援手,我们都是自愿,无论好还是不好,都感激顾小娘子的大恩大德……”
“你们不是王萍萍的父兄亲人,不能作数,需得她自己说。”
顾湘轻声道。
雪鹰顿时转头看了眼自家小娘子。
赵瑛抬起头,眉眼间略带些意外,轻笑了声:“阿湘想怎么做便怎么做就好,不会有麻烦。”
顾湘也知道,这种保证在当下根本没作用,王家惹不起她,她的药便是治死了王萍萍,那也安然无恙。
她若好拿捏,哪怕不出差错,只要王萍萍不高兴,想要找茬,依旧能掀起无尽的风波。
可她就是想要这一纸的保证。
旁边小厮很有眼力地去车上取了纸笔,递到王萍萍眼前。
王萍萍坐在地上,好半晌不说话。
顾湘也不惯着她,只道:“要不再考虑两天?有刘御医在,应该死不了,胳膊也不至于坏,最多留些疤,我们先去吃饭?”
王萍萍身体一颤,就听那个安国公声音温柔得仿佛像春日山泉一般。
“去吃饭,我闻见鸡汤的香味了。里面加了山参?那正适合我和阿湘一起喝。”
李生平铺直叙地道:“公子的意思是,能和顾厨喝同样的汤,他很开心,特别期待。”
赵瑛一脚踩到李生的脚背上。
李生冷笑:“小心喝上火。”
这两日从睁眼到闭眼,不停地滋补,也不怕补得流鼻血。
李生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光是京城到阳武县的各类情报流转,就忙得他晚上不到三更半夜,别想和床铺打一下交道。
一想到他这么辛苦的时候,人家却美滋滋地同美人一起享美食,他心中就很是不平衡。
王萍萍心口一酸,简直像是喝了一坛老陈醋。
她也不喜欢安国公,只自己百般筹谋,始终笼络不住的人,在顾湘面前到愿意袒露出雪白的肚皮,任凭顾湘想怎么摸,就怎么摸,也未免太让人不平。
第五百五十七章 得意
王萍萍瞥了顾湘一眼,低下头去一言不发地抓起笔,拿过纸,一笔一划地迅速写下顾湘要的‘承诺书’,写完了往婆子手里一塞,就抱着受伤的手臂,一边抹眼泪, 一边回了屋子。
顾湘冲身边的小厮略一颔首。
小厮暗自啧了声,还是老老实实地吹了声呼哨,呼哨响起,两头狮子溜溜达达地从外头不远处的山沟里爬上来。
周围一群病人齐刷刷地向旁边躲了好几步,偏也不敢跑,而且好奇心分毫不减,徐志岩和宗由垫着脚眺望, 目光闪烁不定:“好大的……狮子!”
“竟然能在京城看到这样的, 这样的瑞兽!”
“当年月氏国敬献的狮子, 不知是否是这样英武的模样……”
顾湘翻了个白眼。
李生也是摇头,他可是见过陛下百兽园内的狮子,驯服得很,乖巧如大猫,如何能与这两头相提并论。
眼前两头狮子一出现,李生就感觉到不远处禁军的弟兄们一个个的都肌肉紧绷,走路简直也成了同手同脚,杨统领更是恨不能让人把陛下的屋子给装到什么法宝里去,最好再也不见天日。
顾湘也觉得奇怪,自家小厮能抓住虎豹豺狼都不新鲜,可居然弄到几只狮子,却是让人惊讶得很。
毕竟这东西是外来产物,不像虎豹,自古就有。
两只狮子嘴里咀嚼着一堆草药,一路走到王萍萍的门前, 抬腿进去, 扫了已经吓得满头冷汗,像一滩烂泥似的瘫在地上的王萍萍,很随意地把药喷到她屋里的木桌上。
王萍萍:“……”
她身边的使女一时也两股战战,话也说不出。
直到狮子转头走了,婆子才赶紧蠕动过去,拼命把自家小娘子给搀扶起,扶到椅子边,让她坐下。
王萍萍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下来,不敢看那狮子,干脆就和鸵鸟似的,忘了那两头,只当它们不存在,泪眼朦胧地盯着说上的药,嘴角瘪了瘪,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动手敷。
可难道她能去问门口甩着尾巴,围着顾湘和她身边的人转了一圈,就优哉游哉地离开的那……什么不成?
赵瑛伸了伸懒腰,看了下天色,笑眯眯地伸手虚虚地环拢住顾湘的肩膀:“去吃饭?”
顾湘笑应了声, 大大方方地转头走人。
徐志岩噗嗤一笑, 抹了把脸,走过去,特别热心肠的,很是一本正经地交代:“每天早起换一次药,晚上换一次药。”
也就片刻,周围除了探头探脑看热闹的那些病人们,其他人都走得干干净净。
王萍萍缓了缓神,到渐渐收起面上的苦意,面无表情看着桌上的药愣愣地发呆,目中露出一丝屈辱。
这些可是,那东西嘴里嚼出来的药……
她身上忽然冰冷的厉害,只觉一股寒气一丝丝地往骨头里钻,徐志岩的脸浮现在眼前,王萍萍身体抖了抖,目中露出一点恨意——他也瞧不起自己!
皇帝她讨好不了,连徐志岩这种未来有用的人物,她也掌控不了,难道,自己真的要输?
王萍萍恨恨地走过去,声音冷得像冰渣:“敷!”
身边的使女吓了一跳,却是一声不吭地取来纱布,战战兢兢地将药膏糊在王萍萍的胳膊上。
王萍萍闭了闭眼——她好不了,却也不能让顾湘这般得意!
此时朝食已经做好了,且晾得差不多,不冷不热,恰到好处。
皇帝一个人坐在桌前,一口一口地咬着鹿肉包子,鲜美的肉汁在舌尖跳跃,舒坦得他纠结在一处的眉头都渐渐舒展开来。
一口气吃了两个半脸盘大小的包子,皇帝才细嚼慢咽,瞥了眼空荡荡的长凳,摇头叹道:“哎,以前玉光都是陪我吃饭的,以后恐怕就不好说喽。”
两个内侍对视一眼,都暗自笑出了声。
这些年不都是陛下时不时逼着人家安国公陪着一起吃饭,人家什么时候主动来作陪过?
皇帝:“……你们懂什么。”
他纯粹是怕玉光把自己给饿死,吃饭和吃毒药似的,若不是自己逼着他吃,他哪能长得如今这般高大英武?
京城那些倾慕安国公的千金们,都敢感谢他!
“对了,刚才外头闹什么?”
两个内侍便把刚刚王萍萍闹得那一出,简明扼要地一说,他们都学过御前奏对,虽说说得简明,却也是趣味横生。
皇帝听了都觉有意思:“狮子送药?可惜没见识到。不知下回那狮子什么时候来送?”
杨统领此时就在门口‘排兵布阵’,陛下准备回京。御驾要出行,他们这些底下人那简直能累掉一层皮。此时来不及吃朝食,他只盯着大个的,外皮薄得几乎透明,简直能看到里面的油光和肉块的大包子瞧了好几眼,就听见他们家陛下的喟叹和追问,再看看他老人家那跃跃欲试的劲头,只觉头疼到让他恨不能一头撞死在墙上。
那可不是百兽园里养的狮子!
陛下啊陛下,您老人家就消停些吧。
杨统领抹了把冷汗,耷拉着脑袋去吃饭,出门就听几个小太监蹲在地上一边吃饭,一边八卦。
“王家那小娘子瞧着委屈得很,怕是真被欺负了吧。”
“也怪她自己,谁都看出她瞧人家顾家小娘子不顺眼,如今让人家逮住机会,可不要整治她。”
“总归是不应该,女孩子贞静才好,这王家,顾家那两位,都不是好性子的人。”
杨统领按了按眉心,怒叱:“胡咧咧个屁。”
小太监们顿时鸟作兽散。
他忙着收拾行囊,可做他这个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自然知道那王萍萍的事,那小丫头嘴里只半隐半露地哭诉些模棱两可的话,委委屈屈地抹着眼泪,展露出凄凄惨惨的模样,自然就有人同情她,想着许是顾厨当真有些欺负人。
谁让这王家小娘子是贵女,又娇弱,但凡是这样的女子掉眼泪,总会有些蠢男人听信了去。
只在他看来,王家这小丫头实在是被家里娇宠得太过,脑子都不好使,她拿这些内宅手段对付普通的闺阁女子也便罢了,那顾厨会在意?
顾湘很在意,她向来不吝于展露自己的好心肠,很快就替王萍萍把狮子给拦住,她得反省,怎么能拿狮子嚼过的药欺负人!
第五百五十八章 运道
王萍萍听着外头诸般传言,心里不说多痛快,到底还是稍稍消解了那么一点怒意。
她不怕旁人说她的闲话,她如今的名声,在这小小的山头上已被毁得差不多。
卢蓉,张芸等人都是京城有名的公子千金,因为种种事由记恨上她, 传出去的话怎么也好听不了。
只她一个人坏了名声,之后传扬出去,让京城的闲人们知道,都嚼她一个人的舌根,自是让她难受的厉害。
可若是水被搅混了,谁都得不了好, 对她来讲,到是好事。
王萍萍幽幽一叹:“本也确实是欺负人。”
她就要让大家都知道,顾家的小厨娘最爱欺负人,总是针对她,她心里愧疚,并不与人计较,可这日子过得太苦,太苦。
世人都怜悯弱小,除非亲眼所见,谁又真会去想知道一件事是真还是假,她说的话究竟是对是错,恐是无人在意,但凡只要她表现出来,总归还是有人愿意信她的。
更要紧的是,她想让陛下看到这一切。
“就算我不成……她也别想成。”
王萍萍一想到顾湘的身世,心里到不觉得陛下会看得上她那样的人。
虽说传闻里也不知有多少水分,陛下对长荣郡主到底还有多少情分,谁也不知道。
可至少宫里的三公主,如今的确是陛下的心尖尖,但凡只要三公主恨这人,陛下也不会对她有什么好印象。
她要让顾湘扬扬名, 也只是为了更保险,一个会这般欺负人的女子,陛下总不会多看重。
王萍萍冷笑了声,推开婆子的护持,自己提了食盒:“我自己去提饭。”
婆子追了两步,到底罢了。
屋子里几个婆子使女对视一眼,齐齐叹了口气。
她们平日里也难免闹些龃龉,关系并不很好,可这回同小娘子走了一遭,关系到是突飞猛进。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小娘子突然变得不明白起来,脑子整日不知想什么,大家不得不日日夜夜睁着眼睛守着她,每日战战兢兢,生怕出事,可这必定是要出事的。
王家这一群下人,每天都觉得自己像在度过自己生命里的最后一天,艰难的紧。
“呜!”
趁着小娘子看不见,她们也哭了几声, 随即就忙追出去。
王萍萍一路去厨房处,便觉得一路上遇到的人看她的眼神略带了些异样,她面上的表情越发隐忍,既倔强,又有一丝楚楚可怜的意味,略一垂首,瞟了灶台前几个小厨子一眼,目含薄愁,小声道:“今天没什么胃口,给我随意取些吃食便好,麻烦小师傅们。”
灶台处谢家的几个厨子很客气地给她拿了粥,还有几个炊饼,一些咸菜,并谢家最擅长的蒸鱼。
几个厨子都和平常的表现并无不同。
哪怕是私底下大家都有些瞧不上王萍萍,这人有亲疏远近,显然谢家上下一干人等,尤其是厨子,都更亲近顾湘。
顾湘是自己人。
王萍萍是自己人的仇人。
也就是他们有修养,学厨的人总归要有些耐性,面对王萍萍,他们一向是冷淡而礼貌,从没有给她什么难堪。
今天,王萍萍却觉得谢家这些厨子看自己的眼神,多多少少有点与别的时候不同。
她心里也是轻松了一点。
果然有作用,她就不信,顾湘真就能永远遇难成祥,不染尘埃。
王萍萍明知道这话荒唐,可她这几日每天晚上都做些繁杂的,让人不愉快的梦。
梦的内容很凌乱,唯独一点,她一睡醒,冥冥中便有一点灵光闪过——顾湘抢走了自己的运道。
只要顾湘倒霉,只要她消失在京城,自己就能夺回属于自己的运气,她还有家里,自己的亲人,都能从这一场劫难中得到解脱。
梦对王萍萍很重要,她也特别相信梦境,更信直觉。
毕竟她的梦和那些凡夫俗子的梦可不一样,她的梦是有灵性的,此时脑子里的这些念头,也许正是上苍给她的某种启迪。
且她梦里那个该千刀万剐的‘丈夫’都没出现,可这‘情敌’却是照样出现,这还不能说明她们两个之间的确存在某种孽缘?
王萍萍脑海中诸多的念头闪过,提着食盒徐徐回了屋子,看了看天色,又到了要换药的时候,她一扬眉,面上已是换了一副模样,让身边使女和婆子看得心疼的要命。
她此时瞧着满脸的焦虑恐惧,偏又倔强地似是不想把自己的脆弱展露给人看。
但凡是看到她此时神色的人,都会联想到她有多么不乐意接受那些狮子,老虎嘴里嚼过的,烂成一团的草药,只是……她实在没法子罢了。
她一个被排挤的,远离家人和朋友,孤孤单单地身处陌生之处的小娘子,怎么能反抗得了?
门外照例有许多人都溜达过来盯梢。
王萍萍知道他们都是好奇心起,想知道那些老虎,狮子们到底怎么给人送药。
在这里老虎不稀罕,豹子满地都是,狮子也偶尔能见到,可会给人送药来的狮子却少见的很,众人自是好奇。
只是好奇……也无妨。
有人看到她就好。
一次不行,便两次,两次不行,便三次,四次,这些人早晚会对顾湘产生恶感。
只要这点恶感能传到陛下的心里,王萍萍就很高兴。
王萍萍低着头想着心事,面上仍是那副我见犹怜的表情,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老虎没有来,狮子也不见踪迹。
王萍萍略略蹙眉,心里一晒,到底是畜|生,都不知道什么叫守时。
徐志岩盯着她半晌,心里畅快得不行,半晌才貌似刚反应过来,面上带着些笑,上前一步,略有歉意,客气地道:“王小娘子?抱歉,抱歉,刚才给成三那小子换药,被他缠住说话,不小心就给忘了。”
他一扬眉,面上露出些笑容,“顾厨今儿派了人过来,托我给你传句话,她实不知王小娘子竟被那两头狮子吓成这般,你就放心吧,以后都不会了。”
王萍萍一愣。
宗由就笑眯眯地补充道:“没错,王小娘子安心,你尽可以去选旁的药来用,顾小娘子绝不会逼迫病人用她的草药的,放心吧。”
王萍萍脸色一白,怔在当场。
徐志岩转过头,噗一声笑出了声。
第五百五十九章 俸禄
宗由轻咳了声,拿手肘碰了碰自家好兄弟。
在肚子里笑笑还不成么?笑出声就未免太过!
不远处随即也爆发出一团笑声,人人侧目,挤眉弄眼的。
徐志岩想到什么,回头冲王萍萍展眉道:“还有,王小娘子你也太腼腆了些,你不想用顾厨的药, 直接说便是,想用的人多了去,我还想给我老娘也带一副,你不用正好啊,大家都想谢谢你呢,何必藏着掖着的不敢说?岂不是让咱们都少了一次感激王小娘子的机会!”
“唔, 刘御医昨日还在陛下那儿把顾小娘子这狮口药给赞了好几次,特意过来请教了顾厨,说是也要讨些药膏回去研究。”
徐志岩脸上带着特别温柔和气的笑容, “这几日王小娘子你老愁眉苦脸,一副被欺负了的模样,这事大家都没往陛下那儿透露,杨统领交代过,谁也不许去说三道四,省得让陛下染了不干净的东西,你就放心吧,在陛下眼里,唔,根本没把你这小丫头当回事,不会看到你这苦瓜脸的。”
王萍萍扶着门,死命撑着越发无力的身体。
徐志岩只当看不见,拍了拍手,“不用谢我,我就是替我们家顾厨, 给王小娘子你来传个信。以后不必老这么担忧这个,担心那个,你不想用顾厨的药, 有的是人喜欢,陛下也很喜欢。”
王萍萍只觉仿佛有一口血涌到喉咙里,堵得她脑子发蒙,浑身都难受的要命。
她要是真能吐血,到还好,偏她从小就把身体养得不坏,这会儿都要气个半死,也没有真吐血。
脑子里嗡嗡的,好似苍蝇乱飞,王萍萍回过神,只隐隐听到周围有窃笑声,脑袋一痛,热泪盈眶
远处的禁军到是都在收拾行囊。
她轻轻按住手臂,陡然就心慌意乱起来。
顾湘当真不给她用药了?可是,可是,她分明……是个软心肠的女子,那日, 她也分明对自己……
王萍萍连眼泪都没向下流,额头上冒出一层冷汗, 后心发冷, 心神不宁的很。
“……”
这几日的传言里头,有不少都带出点话头,说顾湘伪善,拿出药膏来表现出一副要救王萍萍的模样,但真实的心思只是为了邀名而已,根本不会在乎病人们的死活。
山风一阵大过一阵。
“伪善?那我们就不善一回吧。”
顾湘笑了笑,低头和雪鹰带着人仔仔细细检查食材。
她这几日从山里寻了一大堆山珍回来,次一等的山珍都拿来吃了,剩下的顶级的食材处理过,直接拿原土栽种上移到船的甲板上,预备带回京城。
不过几日时间,顾湘的大船又变了个模样,来时船身较宽,此时改成略为窄长的模样。
顾湘乍一见也是吓了一跳。
杨统领他们更是瞠目结舌。
最可怕的是,大家根本就没留意到这船到底是什么时候赶工赶出来的,雪鹰每日都跟前跟后地服侍顾家小娘子,但凡小娘子出现,雪鹰没在身边,也在不远处。
那小厮更是天天要伺候一群老虎,到了这处,从皇帝到杂役,谁敢不留心那些毛茸茸?
但凡注意到毛茸茸,很快就能看到顾家那小厮。
皇帝感叹道:“朕想扣老冯他们的俸禄。”
丘都头:“……”
老冯不是工部的人,是内府的人,专门替陛下造船,之前五年的时间造了两艘大船,外加一具还没完工的龙骨。
丘都头回京前一直在外头跑,做的颇要紧的一项差事,就是替老冯站岗放哨。
两个人在一处待了有两年多,自然交情匪浅。
希望陛下就是想想,千万别动真格的。
老冯不容易,造船花费大,开销大,偏他有点求全的毛病,干活有些浪费,那点俸禄每年都有一多半砸在他的那些爱好上,每年都要吃他娘子的嫁妆一阵子,闹得如今老冯都开始耙耳朵,连出来跟他们几个老朋友喝酒,也要提前遣了小厮回去请示汇报,若是老冯请客,那更得提前个好几日和他约,能不能行,也要看他能不能把娘子给伺候好。
陛下要是还扣他的俸禄,那也未免太可怜了点。
不过,前阵子丘都头回京,老冯送行时到是絮叨说,他找到个大财主,以后再也不用为钱财的事操心,或许,如今被陛下扣个把年的俸禄,老冯也不至于太难过?
赏了一会儿船,行囊就都收拾得差不多。
晌午未至,所有人便都登船而上,随着风旗一展,虎豹咆哮,船如飞一般掠过山头,几乎是直线朝着京城而去。
杨统领带着人死死地护在自家陛下身边,眼前还有些发晕。
“顾厨身边这些人……哎!”
杨统领有些担心自己回京就要失业。
他跟陛下也有十几年,每次陛下出行,都是他忙前忙后地操持。
从定了出行的时候,准备工作不做个两三个月,那是绝对走不了,回程要便捷些,但从说定了启程,到正式上路,至少也要用上七八日的工夫。
有时候御驾都走了老远,这边行囊还拖拖拉拉地没出营地。
杨统领自认是个利索人,俗话说行路难,寻常人家出远门还要准备几个月,何况皇帝?
可他讲道理,就不知陛下愿不愿意同他讲道理了,连他见到人家顾厨的效率以后,都从心底升起一丝痛恨的情绪,他手底下这是养了一群蠢物不成?比猪的行动还慢。
杨统领心下叹气,按了按心口,连忙安慰自己,他做的是侍卫统领,论防护的能力,他才专业,所谓术业有专攻,他能保护好陛下就成,哪能样样都争头名。
安慰了自己半晌,耳边忽然响起一声呼哨,霎时间,大船戛然而止,杨统领扑通一声被甩到扶栏上,撞得脑袋嗡嗡,眼睛里冒了半晌金星,他才惊呼一声:“陛下!”
一回头,就见陛下被顾湘身边的小厮提溜着领子,轻飘飘地送到船舱里,看陛下衣服上连褶皱都没有,想来十分安全。
雪鹰倏然长啸,狂风席卷,杨统领茫然举目眺望,只见前方不远处草皮断裂,露出底下的大陷坑。
杨统领本能地转头扫了一眼——陛下安然无恙!
他心里头颇高兴,却又是一叹:哎!
陛下若是觉得付给他的俸禄太浪费,他该找什么理由保住自己的钱?
第五百六十章 最后一次
大船险而又险地停在陷坑边缘。
满船的人都懵懂得很,跌跌撞撞地挣扎着站好,探头四处看去,一时心下茫然无措。
杨统领却是反应极快,爬起来就奋力朝着陛下奔去,一直冲到船舱旁边,才松了口气。
别管他的努力有用还是没用, 至少态度必须要端正。尤其是此刻陛下就在眼前,这会儿不表忠心,什么时候表?真不想要俸禄了?
也只是略微一走神,杨统领顿时警惕,微微转头,只见安国公赵瑛和李生一前一后,缓缓走到船头处举目眺望, 神色十分冷漠, 面上隐带了一丝冷笑。
顾家小娘子大约刚睡醒,从船舱里探头出来,一手揉眼睛,一手去扯藤蔓编制的门帘,小小巧巧的模样……唔,好可爱。
杨统领不由想起他家的小女儿,妻子前阵子还说起小女儿的婚事,几年前闺女就定了亲,未来女婿是个憨厚人,跟了杨统领有几年光景,是他的徒弟,也算是看着长大的,能当半个儿,按理说这门亲事是极好的,知根知底, 没什么可挑剔的地处。
只妻子这般一提, 杨统领还是好几日心里不得劲。
“哎,嫁什么嫁, 烦。”
他是男人,他还不知道男人都是什么德性。他心里当然有自家妻子,可在外头和同僚们应酬,也是少不了往风月场合去,见到那些青楼的行首,也是心里头直痒痒。
女儿在家时那是爹娘的心头肉,珍视至极的宝贝,落到了别人家,却是连多回娘家几次都不敢,要看婆婆的脸色。
顾厨似乎不用担心。
总觉得她手底下有雪鹰,还有能驾驭虎豹的小厮,身边能人辈出,厉害成这般,哪家的婆婆敢给她气受?
不过安国公似乎对顾厨一往情深……
若是进了安国公府,貌似就难如现在一般自在,他不认识国公府的老夫人,但当年那位可是连太后娘娘见了都发愁的人物,想必是不好相与的很。
忽一阵风起, 杨统领打了个激灵,猛地拍了自己的脸一巴掌,这是何等危机时刻, 他怎还有心思想这些乱七八糟的!
举目看去,乍看前方风吹草低,偶有鸟雀飞起,几只小兔子警醒地探头出来,眼珠四处乱转,一闻到风声,嗖一下就没了踪影。
杨统领眺望半晌,什么都没看到。
这山风仿佛是静止的一般,蔚蓝的天的倒影在水中荡漾,乍看如碧玺,一片静谧。
天地安宁如此,没有丝毫杀机,或许只是个意外?
杨统领心神一松,笑了笑才要开口,只听轰隆一声,仿佛有雷霆落地,眼角的余光只仿佛看到什么,耳朵就一痛,嗡嗡的耳鸣起来。
他本能地伸手去捂住耳朵,脚却依从自来的习惯,自动自发地朝陛下的方向靠拢过去,只是脚甚至还不曾抬起,侧面破空声至,一支足有两条手臂粗的弩箭凌空飞射,正冲着陛下所在的船舱而去。
“啊!”
杨统领一声惨叫,眼前发黑,泪水鼻涕一起哗啦啦地向下流淌。
下一刻,风却忽然静了。
杨统领一抬头,霎时间以为自己看到了一只鹰,青白色的羽翼划过长空,带着劈山裂石的气势而至。
“让——!”
雪鹰一脚踹开忽然冒出来的挡路的人,一跃而起,长腿骤然抽出,正中弩箭,众人只觉耳边轰鸣,眼前好似有金星星闪烁。
嗡!
弩箭倾斜,拐了个弯,让开船舱直直地刺入甲板上。
“啊啊啊啊啊!”
船上先是一静,随即响起凄厉的喊声。
顾湘:“……”
其实她也害怕了,惊呼声都到了嗓子眼,愣是让王萍萍这一嗓子给吓了回去。
顾湘再次觉得,慢半拍这种事,也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的。她若在这儿像只尖叫鸡似的叫上一嗓子,那可真是丢人丢到皇帝面前去。
她在别人面前丢丢脸,到也不会很难受,可在皇帝面前丢人,却实在难以接受。
这位深得臣子爱戴的皇帝,对顾湘来说,固然不算仇人,却也很有些讨厌。
她已下了决心,要与宫中那位三公主计较一下,若发生的这一切,真的都是那位三公主指使,那么她就必须死。
顾湘默默品了品自己的心情。
她说出要三公主去死的话,居然并没有多复杂的情绪。
若是三公主能明正典刑,接受审判,让世人都知道她的罪孽,然后接受应有的惩罚,秋后问斩也好,斩首示众也罢,在当下来说,都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是最好的结果。
如果不能,那世道便就是如此了,游戏规则就是更有力量的人可以制定规则,那直接杀了她,顾湘也可以接受。
弩箭随风轻颤。
泼天的箭雨密如雨帘,雪鹰反手把顾湘推回船舱,长剑在手,剑光流转间,箭若如银河,此刻也是银河倒流而去。
满船的禁军瞬间蜂拥而至,将船舱围得密不透风,弓弩架起,反击又快又迅猛。
赵瑛不知何时护在顾湘身侧,轻声笑了笑:“如何?”
顾湘莞尔,不用细问也知他的意思,扬眉笑道:“毕竟是禁军的精锐,勇毅军是杂牌,两者若相比,未免太不公平了些。”
一个禁军的精锐士兵培养起来,需要多少钱粮?至于勇毅军的那些人,平日里连饭都吃不饱,饷银更只能说是偶尔有,从来没有全过。
至于训练,禁军,至少京城的禁军是天天训,日日训,陛下时不时要亲至,兵员更是遴选严格,这般培养起来的精锐,若是比不上勇毅军训练有素,那怕是再仁慈的皇帝,都要动杀心。
丛林里时不时传来惨叫和惊呼。
顾湘扶着窗向外眺望,赵瑛笑了笑:“阿湘是我最大的护身符,吉祥物。”
有这么一群在山林里堪称王者的老虎,狮子,豹子在,山林对自己人来说畅行无阻,这帮偷袭的刺客,想不死也难。
杀伐声渐小了。
赵瑛回眸看陛下,轻声道:“陛下放心,臣保证,这必是最后一次。”
皇帝看了看他,摇头轻叹,面上丝毫不见喜悦和轻松,反而有些无奈,嘴角动了动,却只是点点头:“是,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