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洗白录》 楔子 关泠和落败的王府一同在烈火中化成灰烬的时候,胃里翻江倒海,皮肉上却并未受什么苦。她在放火之前直接生吞硬咽下了一整瓶毒药,在炽焰将她吞噬的前半个小时里,早就已经穿肠烂肚,命赴黄泉。是以,不必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躯干被一寸一寸烧成火红木炭。 说起来,十分嘲讽。那鸩毒,是关泠曾经每日暗暗微量混在宁葭调养身体的补品里,恶毒地等着那个女人命丧黄泉的那一日,最后,却在朝夕之间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关泠以为自己死了之后一了百了,神形俱灭,再也不用忍受俗世苦难。却没想到自己会因为生前作恶太多,死后要下十八层炼狱去偿还罪恶。她根本不能痛痛快快地畅饮一杯忘川之水,更不可能像其他生老病死之人一样转世轮回,无忧无乐。 她环顾着四周,心里有些畏惧,堕入阴间时,牛头马面,黑白无常,大小阴差,皆生了一副穷凶极恶的模样。碧落黄泉,忘川奈何,阴曹地府,也尽如在世之时那般的雕梁画栋,亭台楼阁。论奢华贵气,并不输给她曾住过的王府半分,只是处处腐尸,死气沉沉,哀嚎遍野,哪有昔时的莺歌燕舞,夜夜笙歌。 她了无生气地跟在两个鬼差身后,通体漆黑,面目全非,身上挂着铁链,脚底下是熔浆烈焰,翻滚汹涌,有些像她生前最后一刻见到的窜上房梁的火苗。 身旁是千千万万只和她一样作恶多端的恶鬼,忍受着炼狱酷刑,叫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关泠只像一具没有灵魂的傀儡,面无表情,双眸空洞,丝毫不知疼痛。 她知道,自己和其他恶鬼一样,要被带到十八炼狱。她做了那么多的坏事,枉送了那么多的性命,死后受苦受难,只能说罪有应得。 迎面走来四个鬼差,像轿夫起轿般的四角站立,中间抬着一团血肉模糊的肉泥白骨,似五马分尸状,正从最底层炼狱款款而来。 那只不成人形的恶鬼已受够刑罚,洗去了前生罪恶,送往来世。 关泠身后的女鬼瞧见那团浑浊不堪的烂肉,早已经忍不住捂脸呕吐起来,哭成一片,凄惨声声。 兔死狐悲,这也是他们即将面临的沉渊噩梦。判官冷笑,声音肃清:“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关泠漠然凝视着那具带着血肉的骷髅,从骨架上看,这鬼前生当是一个身形颀长的男人,指骨修长,血肉已被剥开,稀稀落落地挂在森森白骨上。 她打量着他身上的每一处伤口溃烂,猜测着自己即将面对怎样的恶刑。那人的肋骨尽被碾碎,空洞洞的胸膛只见几块破碎泛黑的血肉外翻出来,鲜血淋漓,却不见心脏,看来已经承受过最残酷的剜心之刑。 关泠看着他,只觉得胸口微微痛着。 她的目光落在那人皮肉分离的掌心中央,一枚精致的玉佩被他紧紧扣在指骨上,干涸的血液将其染成暗褐色,散发着阵阵腥臭,早已经看不出在世之时的光芒。 关泠抬起手,纤细的手指上亦佩戴着一枚小小的翡翠玉环,同样的,看不出最初时的模样。 她葬身火海,昔日美艳的皮相此刻早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双腿苦苦撑着,才能勉强维持人形。手上的珠玉早已经被浓烟熏黑,只剩下一丝模糊的图案,与那具带血骷髅手中的玉佩图案恰好吻合。 她终于哭了,灼热的泪液自漆黑的眼窝洞里喷薄而出,被烈火灼烧后的嗓子嘶哑地唤着一个名字:“沉玠。” 她前生的夫君,她费尽心机爱了半生的人。 竟然真的已经死了,甚至,死在她之前。 而她,却不知道他究竟死于何年何月何日。 那具骷髅听到她的声音,缓缓侧过头看了她一眼,他的双眼原被挖去,此刻正缓缓生长出来,一如前生般清澈明亮,只是少了许多阴毒算计,只剩下清冷茫然。 关泠顿悟过来,他已经喝了孟婆汤,完完全全斩断了前生记忆。 她逼回泪水,对他凄凄一笑,面容可怖。 “若有来世,愿以十里红妆,成全君心之所念。” ………… 一个脑洞。 两个大反派的重生洗白录。 今生是互宠甜文,前生是狗血虐文。 如果有追文的读者宝宝,可否以珠珠来庆贺女主宝宝的重生满月酒? -- ρǒ➊㈧ω.Ⓒǒℳ 掌珠 长安城里近日格外热闹,西边小国的得道高僧、道士、巫师、各路神仙都排着队地往相国府涌,偌大的府邸霎时间被围堵得水泄不通。 上元节那天夜里,宁老丞相的掌上明珠在灯火夜市里受了惊,不知缠上了什么鬼魅,回府以后便缠绵病榻,日夜梦魇不散,周身冷汗泠泠,似浸在深井中一般。 老丞相托御医开了几副价值不菲的补药,始终不见起色。本就弱不禁风的一朵娇花儿,这些天更是被病疾折磨得愈发憔悴。 宁老夫人愁白了发,满头金钗都黯然失色,遍访名医,张榜天下,愿散千金之财,寻求除病之策。一时之间,神医济济,相府热闹非凡。 若问这宁相府中的掌上明珠何许人也? 十多年前,只有一位,便是宁丞相唯一的嫡女宁真,听闻是长安城中数一数二的大美人,生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可惜红颜薄命,不到二十岁,便早早地薨了。 十余年后,宁相府中又出了一位出类拔萃的孙小姐,名唤宁葭。美貌自不必说,身世殊荣,家族显赫,除当世公主昭阳,长安城中无人能比。 父亲宁钧是宁老丞相的长子,现任尚书令,年轻时曾是惊才艳绝的探花郎,名震天下。母亲傅云是司徒公的女儿,能歌善舞,吟诗作画,曾以贤才淑德与宁真齐名。χyцzⒽǎìωц.clць(xyuzhaiwu.club) 不过,这次因沾上邪祟而病入膏肓的,不是这位掌珠。 相府中还有一位不为人知的外姓小姐,姓关,名泠,母亲便是那早早亡故的绝色美人宁真,父亲是驻守西疆的镇国大将军关恒。因幼年失恃,西境荒蛮,七岁时就父亲被送到了宁府,与几位舅父家的姊妹作伴,在外祖身边长大。 时年刚满十叁,正值豆蔻之年。 各路神医道士隔着九彩珊瑚宝屏远远地瞧了一眼躺在病榻上的千金之躯,以金线银丝触了片刻小姐时稳时急的脉象,又细听了几声那寒静空气中气若游丝的呻吟,皆垂头叹气,心中感念千金万银都化作了云烟,面上悲叹美人薄幸,命不久矣。 关泠昏迷不醒,脸色愈发枯暗,气息渐若,似有行将就木之态。宁丞相老泪纵横,却要维持一家之主的体面,佯装平静。老夫人想起早逝的女儿,不禁肝肠寸断,哭天喊地,整个相府陷入一片愁云惨雾。 二月十五,圆月高挂寒枝,夜深人静,距离上元节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月。宁家送走了成百上千个道士和尚,关泠的舅母傅夫人已经开始瞒着二老偷偷联络浮山寺里超度亡魂的高僧,尚书令宁大人也默许府中家丁纷纷开始着手准备外女的身后事。 绿珠是将军府管家的女儿,自小侍奉在关泠左右。如今关泠病重,命垂一线,绿珠跪在塌前,看着气色一日不如一日的小姐,想到自己即将被送回烽火狼烟的西疆,悲从心来,忍不住秀眉一颤,双眼泪水连连,伏在地上呜呜咽咽痛哭了起来。 哭了半个时辰,无力可泣,只能断断续续地抽抽噎噎,绿珠跪在地上抹泪,头上却忽的传来一声娇蛮的诘问:“你干什么在我床前哭得这么晦气?” 绿珠身形一僵,不敢抬头去望,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那声音又道:“是谁死了吗?” 小丫鬟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来,看到自家小姐盘腿坐在塌上,神采奕奕,一双美眸将她轻轻一瞟,脸上挂着极为鲜翠的红晕。 “小……小姐,您活过来了!”绿珠顾不得僵硬酸涩的膝盖,一步一寸挪到梨花塌前,抱着关泠的小腿嚎啕大哭。 关泠任由这小姑娘纤弱的身板紧紧依附着自己,琥珀色的眼眸转向四周,琉璃灯火闪烁明灭,提花纱帐上绣着几朵浅色的杏花,是她娘亲生前最喜爱的样式。 这里,是她娘亲的闺房。她幼时被接到宁府以后,一直住在这里,直至嫁人。 可是她分明已经嫁给了沉玠,成婚以后都住在偌大空寂的王府里,直到她死的那日,关泠极少回外祖父家,更是从未回到过这处别院。 她伸手将梳妆台上的铜镜呈到面前,镜中的少女容颜稚嫩,身形纤薄,乌发亮泽,眉眼盈澈,仿佛十二叁岁的模样。 重生耶?诈尸耶?黄粱一梦耶? ………… 朝代架空。 -- ρǒ➊㈧ω.Ⓒǒℳ 索命 镜中少女的眸光影影绰绰,看不真切。有时懵懂单纯,与她姣好稚嫩的皮相相称,有时满腹心机,眼里摇曳着起伏不定的艳光。 关泠惘然许久,望着莹澈如玉的十指出神。上一刻她分明还在烈火炼狱里忍受酷刑,四肢百骸都被烧红的铁链锁住,无尽的火焰早已经将自己的双手吞噬。 她怎么会还拥有这样一双完整的手? 就算是前生,她的这双手也因为沾惹太多人的鲜血而日渐扭曲,指甲尖细,涂满蔻丹,绝不是现在这般光洁质白,圆润细腻。 关泠摸了摸自己的脸,手指顺着耳骨往下,来到脖颈间,触到了一块鹅黄色的符纸。她随手扯了下来,看清符纸上的古咒,隐约想起来十叁岁那年,自己生了一场大病。那似乎是她昏迷不醒时,宁葭悄悄系在她脖子上的平安符。 可是,后来她大病初愈,表面上十分欢喜,私底下却十分嫌恶地将这符纸撕的粉碎,又丢进金炉里烧成灰烬。那玩意儿,此刻又怎么会这样再度出现在自己身上。 关泠努力回想起自己在地狱里的记忆,判官让她烈火灼烧一百年,冰山尘封一百年,海水淫浸一百年,再经历一百年饥寒,一百年死寂,一百年游离,直至她前生所残害过的那些生灵得到普渡,才能消除她的罪孽。 可是她分明只经历了一次烧刑,何以投胎转世,重回人间呢?即便重入轮回,也应如初生婴儿呱呱坠地,而不当是回到前世的自己身上,还带着半人半鬼的前生记忆。 任关泠如何去回忆,也记不起后来在地府里发生的事情。 她记得她自焚身亡的那日,宁葭虽然还活着,可一副身子早就让她下的鸩毒消磨殆尽,已经无力回天,不出数月也必香消玉殒。 为何她在地府徘徊许久,却没有遇到宁葭。 还有陆渐之。χyцzⒽǎìωц.clць(xyuzhaiwu.club) 陆渐之大她两岁,是她前世里的青梅竹马,陪着她在西疆长大,也是他亲自把七岁的关泠护送到宁相府,他甚至放弃军中诸事,只因为怕她忍受不了寄人篱下之苦,陪她在宁家虚耗了叁年光景。 关泠年幼时,父亲并不专情,母亲郁郁早逝,她的姨娘数不胜数。七岁之前,她在一院子的莺莺燕燕争风吃醋中长大,心思生得日渐歪斜。 陆渐之的母亲是宁真的陪嫁丫鬟,父亲是关恒身边的副将,陆渐之从小就被送到将军府习武,几乎与关泠形影不离,算上是她的半个贴身护卫。 关泠年幼时,曾经倾慕过陆渐之,少年白衣乌发,铠甲流光,腰间别着一柄虎魄长剑,足以将平日里讥笑她的那些庶出姊妹们威慑住。 后来关泠逐渐长大,心思玲珑,好奇权势,开始因为陆渐之的父亲只是关恒身边最不起眼的副将之一而嫌恶他。他本可以在宁府陪她到及笄那年,却被关泠使了些手段,蛮横地赶回了西疆。 关泠想到陆渐之,许久不见的良心突然痛了一下。她恍惚间想起来,前生,陆渐之是对她最好的人。可到最后,却是她亲自设了一个局,害死了他。 陆渐之战死沙场,万箭穿心。那一年,少年堪堪二十叁岁,人生正是峥嵘图景。 关泠的眼前浮现出陆渐之死前鲜血淋漓的模样,浑身惚然一颤,手指将梳妆台上的铜镜打翻在地上,一匣子的翡翠珠玉,金银花钿尽稀稀落落地散落一地。 “陆渐之呢?陆渐之呢?”她突然发疯了似的大喊,瞪了跪在一旁的绿珠一眼,双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绿珠猝不及防,喉咙骤然紧缩,她睁大双眸,不可置信地看着关泠,眼前这个分明只有十叁岁的小姑娘,竟然会用如此可怖的目光盯凝着她。 露珠浑身发抖,脖子上的力道大的似乎是想要她的命,她紧紧咳了两声,急忙回答关泠的逼问:“陆……小将军很快就会过来看您了……大……大小姐连夜……坐马车去找他了。” 关泠呆了呆,手上的力气骤减,踉跄坐倒在塌前,绿珠连滚带爬地躲到墙角,结结巴巴退了出去:“奴……奴婢去叫大夫。” 整个空落落的房间只剩下她一个人,别院外寒风凛冽,阴风穿过假山石木,发出颤颤巍巍的呻吟,似有无数冤魂前来索命。 “我重生了,我才十叁岁,我没有害过一个人。” 关泠钻进镂丝锦被里,身子瑟瑟发抖,开始神识不清,前世今生的记忆在眼前光影浮现,年少时的陆渐之,宠她爱她的姐姐宁葭,还有后来岁月里遇到的,那个权势逼人的男人。 十叁岁那一年,宁葭以为关泠病重,时日不多,夜里偷偷出府去西疆找陆渐之,怕他来不及见她最后一面。 也是在这一年,天子有意将相府千金赐婚他最钟爱的七子沉玠,最终阴差阴错,小王爷却娶了大将军的女儿关泠。 究竟谁得偿所愿。 -- 移情 关泠又昏昏沉沉睡了叁天,终于接受了自己重生的事实。尽管诸多疑虑,且脑海中关于前世的记忆错综复杂,她还是决定好好地以十叁岁的少女身份在宁府生存下来。 十叁岁那年,宁葭为了她的病情偷偷出府,一路舟车劳顿,却在刚到西疆境内遭遇窜匪。命悬一线,是陆渐之舍命相救,剿灭流匪,将宁葭完整无缺地送回了长安。 关泠无法探知,那叁个月里他们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风花雪月的事情,只知道自那以后,宁葭漠然拒绝了所有上门求亲的王公贵族,一心一意等着远在西疆的陆渐之立下赫赫军功之后,回到长安娶她。 而从小到大眼里只有她的陆渐之,在她父亲面前发誓会一生一世护她周全的陆渐之,为了照顾她甘心寄人篱下整整叁年的陆渐之,却也在朝夕之间移情别恋,他将家传的玉镯放在她的手心,让她转交给宁葭,一并让她代为传达的,还有一句死生契阔的承诺。 上辈子的关泠为此嫉妒的发狂,她并不爱陆渐之,也明白自己这一生都不可能会嫁给他。那个人低微的出身根本配不上金枝玉叶的她。可是他是她身边的一条狗,可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宁葭是她的表姊,怎么可以在她生病之际趁虚而入,偷偷抢走她养了十几年的一条狗呢? 关泠不甚记得,在宁葭七岁那年,第一次在宁府见到温润尔雅的陆渐之时,心里便十分喜欢,她没有门第高低贵贱之分,只是因关泠的原因,加上年少羞怯,多年来一直藏匿于心。 后来的几年中,她多次试探妹妹的态度,关泠也从未将她对陆渐之的鄙夷掩藏起来,断言自己跟他之间绝无可能。确定她真的无意之后,又因为机缘巧合得以和心上人亲密接触,宁葭才放心地托付出了自己的真心。 而陆渐之,从小到大,始终将关泠当做妹妹看待。在她及笄之前,守护她安安稳稳地长大,是父亲寄予他的重托。所以他能够容忍她的高高在上,无视她的恶语相向,只要完成自己的使命就好。 所以两人情投意合,应当是一桩美事,与外人丝毫也不相干。 重新活了一世后,关泠突然想开了。 这是她前世想不开的第二件事。 第一件事,也关于宁葭。 关泠自认为她同宁葭的出身一样尊贵,也生了同样一副倾城貌,可两个人的人生却千差万别。 宁葭在众星捧月中长大,出落得如月宫嫦娥,高贵清华,品性谦和。 关泠在烽火狼烟中长大,母亲辞世,父亲无心管教,将她丢在后院,任他宠爱的姨娘们对她颐气指使。 如果不是陆渐之的母亲托人传信给宁老夫人,她根本不可能被接回长安,读四书五经,学琴棋书画,过上真正官家小姐的富贵日子。 可寄人篱下之苦,孤苦无依之哀,早就将她本就不澄明的心志磨灭得一干二净。关泠一直活在自怨自艾中,宁家除了她的外祖父母,再也无人真心疼惜她。 第一件事压抑了她数年,在遇到第二件事的时候,几乎要将关泠仅存的良知吞灭。她原先只是讨厌宁葭,在明白自己已经完完全全失去陆渐之以后,她对那个女人的恨意愈发浓烈,恨不得用天下最毒的毒药置她于死地。 关泠清清楚楚地回忆着前世,终于确定了十叁岁是她人生的转折点,这一年,发生种种惊变,她从一个只是心思有些扭曲的稚女,变成了一个满腹心机的恶女。 十叁岁那年,她还寄居在宁家,即使再记恨宁葭,也绝不敢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她的仇恨和恶意,只能煎熬着她自己。 关泠想起了第叁件事。 那一年宁葭在西疆遇险,下落不明,失踪了整整叁个月。恰逢天子有意赐婚,将宁府千金许配给七王爷沉玠,册为正妃。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切本该顺理成章。小王爷却提出要在成婚之前,亲眼见一见他未来的发妻,并当众戏言如若没有倾国之貌,他便不娶。 皇帝在宫宴上半笑半怒,斥其纨绔放肆,罚他禁足叁天,私底下却允诺了爱子的请求。 宁府上上下下又乱成一团,谁也不敢将宁葭私自出城且下落不明的事情泄露出去,且不说关系到宁家大小姐的声誉,更难以预测的是与皇室联姻。荣则光耀门楣,世代荣华。辱则株连九族,满门皆失。 关泠记得上一世,她挺身而出,假冒宁葭,代替她的身份入了皇宫。 她的外祖忧心忡忡,以为她顶着欺君之罪是为了庇护整个家族,只有关泠自己知道,她只是想借着皇权成为这世间最尊贵的人,把过去所有瞧不起她的人,都践踏在脚底之下。 这一世,一切都没有变,她醒了过来,天子赐婚,宁葭出府。甚至她的舅母已经有了让关泠李代桃僵之意,关泠选择关门闭户,置之不理。反正按照前世的记忆,过不了几天,宁葭就会被陆渐之送回来。 她想,如果这一生,宁葭顺顺利利的嫁给那个人,他是否能得偿所愿?不必费尽心机同陆渐之争夺一个从来不曾爱过他的女人。更不必步步为营,让那么多无辜的人遭受灭门之灾。 他娶了宁葭,便真正有了相府和司徒公的全力支持,不会在夺嫡之乱中功亏一篑,郑王府不会落败,他最终也不会死于非命。 而她,虽然没有成为他的王妃,却也不至于半辈子都活在对另一个女人的嫉恨中,不必被仇恨熏心,做出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 关泠抬起手,望着空落落的手指,目光描绘着那颗玉环的轮廓。 她想起那日在阴间地府里看到的沉玠,想起他承受的那些生不如死的刑罚,这一生,假如她不嫁给他,从来陌不相识,他们是否都可以活得长久一点?安宁一点? 她愿以十里红妆作宁葭陪嫁,也愿他们夫妇二人,一生平安顺遂,恩爱两相不疑。 -- 错位 宁老丞相谎称宁葭旧疾复发,送到浮山寺静养,叁月之内还不能进宫面圣。恰好前段时间关泠恶疾缠身的事情惊动了宫里的御医,皇帝自然深信不疑。 尚书令从下人口中得知宁葭的去向之后,先是飞鸽传书给关泠的父亲询问女儿下落,未得佳音后便亲自赶到西疆,向将军府借了一支精锐部队,叁个月里将整个边境翻了个底朝天,却始终没有找到宁葭的踪迹。 有村民报信说似乎在秦山附近看到一辆官家璎珞马车被寇匪劫持,宁钧派人去探查,果然发现了车马残骸,并在山谷里发现了两具早已臭不可闻的尸体,若不是他们身上戴着宁家特有的信物,宁钧也不可能认出他们是保护负责宁葭安危的贴身侍卫。 尚书令抚掌长叹,根本不忍深思,他的掌上明珠,怕是已经凶多吉少。 关泠重活一世后,变得十分嗜睡,或许是前世机关算尽,耗费了她两世的心力。 这一世,她不思进取,只图苟活。 前世其实外祖也给她相中了一桩门当户对的姻缘,如果不是她觊觎宁葭的王妃之位,代替她嫁入王府,她原本要嫁的,应该是定安侯的嫡子卫虞。 她上辈子曾在宴席上见过卫虞一面,那人生得虽然没有沉玠俊美,却也瘦长疏朗,性格细致温文,很适合同她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关泠想,自己只要在府中安安分分,活到嫁人的时候就行了,到时候她成为了侯爷夫人,在定安侯府里作威作福,应该也生不出多大的祸乱。 她心里还是有些歧区,前生残存的那点劣根性,似乎还没有完全褪去。 只是,偏偏有人不如她的愿。 盛夏蝉鸣绵延,夜里不甚好眠。翌日清晨她正卧在梨花塌上酣睡,却被院子里绿珠凄惨的尖叫声吵醒,关泠皱眉,利落地翻身下床,顺手抄起自己过去十分喜爱的鹿皮鞭,打算好好教训一顿这个不知死活的臭丫头。 不把那贱婢打得皮开肉绽,她就不配做侯爷夫人。 正准备一脚踹开桃木门时,关泠突然顿住,丢下手中的长鞭,双手合十,没头没脑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是了,她要痛改前非,一心向善,善待下人,好不容易重活一世,绝不能再堕入无间炼狱。 关泠换了一件浅蓝色的燕羽轻罗底裙,使她整个人看上去温驯纯良了一些。她重新规规矩矩地坐到塌前,虔诚地捧起这些时日里手抄的佛经,默默诵读,心底的躁气终于渐渐沉了下去。 然而隔着窗杦,院外绿珠的尖叫声却愈来愈放肆,将她耳边萦绕的经文震的几不成形。关泠咬牙,是可忍孰不可忍,她抛下佛经,又重新拣起地上的皮鞭,开门寻着那声去了。 关泠走到长廊前,才发现自己这僻静的小院里呜呜泱泱站满了丫鬟侍卫,心里有些诧异,悄悄将鹿鞭收进袖中。 那排侍卫见了她,纷纷躲避,慌忙给她让出一条道来,似乎撞见了什么黑面罗刹,毕竟这位表小姐素日里对待下人的暴戾手段,足以让整个宁府的一半侍卫都闻风丧胆。 关泠走到人群中央,才发现绿珠连同其他几个院子里的丫鬟都被束住手脚,硬生生按在地上,一个老嬷嬷正毫不留情地在他们脸上甩着耳光。 “住手。”关泠怒斥,挥出皮鞭,缠在那嬷嬷粗壮的手臂上,不等众人反应,她抬手一扬,那老妪的身体便如绣球一般滚了出去,撞到一旁的廊柱上,砰的一声,霎时头破血流。 “谁给你们的狗胆,敢来这里吵本小姐睡觉?”她身形一转,长鞭又如蛟龙入海,青蛇吐雾,打在一旁施恶的四个侍卫脸上,引起一片哀嚎,血沫横飞,其余人吓破了胆,纷纷下跪求饶。 “表小姐饶命,是……夫人让我们过来……”为首的嬷嬷冷汗涔涔,吞吞吐吐,心里后悔不迭。原来这就是将门之女,小小年纪就功夫过人,偏偏又心思狠辣,她千不该万不该过来触她的眉头。 “舅母又有何事?”关泠见怪不怪,傅夫人厌恶她,她早就心知肚明,只是外祖母还在府中,她怎么敢做得如此明目张胆。 “泠儿,放肆。”宁老夫人自长廊尽头徐徐走了过来,大舅母傅夫人及四个丫鬟搀扶左右,身后跟着若干侍卫,架势不胜庄严。 关泠见到祖母,忙福身行礼,身后的嬷嬷侍卫们也顾不及身上正淌着血珠的伤口,一同跪拜主母。 宁老夫人没有像过去那般慈爱地将关泠搂在怀中。她瞧着她宠爱的有些过头的这位掌珠,心中凄切,纵然是品性差了些,模样上却一点儿也不输当年的宁真。 鬓发如银的老夫人念起自己唯一的嫡女,又想起孙女宁葭同样红颜早逝的悲惨命运,不由得悲从中来,痛不欲生。 如今,如今只剩下这么一位幼女,却要亲手将她送进尔虞我诈的深宫,她如何狠得下心来,去开这个口。可是,若触犯了天子,便是满门抄斩的大罪。 “你姐姐怕是回不来了,你外祖同舅父商议,要将你嫁给小王爷。”宁老夫人眉头紧蹙,脸上写满了不忍与心痛,却还是一字一句将长辈们的盘算宣判了出来。 关泠如遭雷击,呆呆伫立在原地。 这与她前世的记忆并不相符。 宁葭怎么会回不来了呢? -- 天机 宁相府的书房筑在阁楼深处,青石铺道,奇草斗妍,沁着缕缕花香,十分僻静,老丞相在书房里闭门不出,关泠已经在门前跪了整整叁个时辰。 她跪得四肢麻木,头脑昏昏沉沉,心里却愈发清醒和绝望。 终究还是亲疏有别罢。 上一世,天子第一次提出联姻的时候,宁葭不愿嫁入皇家,也是这样跪了几个时辰,外祖便允诺将婚事一再推迟,后来才有了关泠病重,宁葭出走的变故。 怎么到了她的头上,分明用同样的方式哀求,却丝毫也改变不了数日之后就要被送进皇宫的命运呢? “外祖,泠儿有一个条件。”关泠不再挣扎,挺直腰肢,抬眼望着头顶的雕栏玉砌,思忖道,“既然对天子称姐姐在浮山寺养病,泠儿应该也在那里面见王爷才是。” 进了皇宫,见了天子,见了六宫娘娘,以宁葭的身份于街市抛头露面,那么此生她又注定只能像前生一样,一辈子都在深渊处觊觎别人的恩宠。 “允。” 七月初七那天,正是人间的乞巧节。往年的这一天,浮山寺里必定香客满园。长安城里有句传言,只要是在七夕当日来此庙观音阁上香祈福的善男信女,必定都能够寻得一桩美满姻缘。 只是这一日,大大小小的山路皆被封锁,整座寺庙里里外外都有重兵把守,除了原本居住在此的僧侣,以及一些位高权重者,其余闲杂人等皆不可上山。 关泠端正跪坐在蒲团上,身上裹着华贵隆重的锦衣华服,头顶佩戴着御赐的金蝶戏花步摇,额间一点鹅黄,耳珠微垂,眉眼都被刻意画成了另一个人的模样。 她想到即将要见到的那人,心里便十分地局促紧张。此时沉玠只不过才十五岁,对前世活了二十年的她来说,只能算得上是一个黄毛小子罢了。 饶是这么自我安慰,一思及他前生那些狠厉阴鸷的手段,粉白的手心还是蓦然生出许多细汗。 庙堂里神像森严,窗明几净,静谧得恍若天地之间只有她一个人。 关泠如坐针毡,愈发心神不宁。 如果重生一次还是改变不了前世悲惨的厄运,那么判官让她重生的意义何在? 正当她冥思苦想如何破解这场死局之际,背后突然传来一段沉稳的脚步声,轻徐缓慢,一步一步向她逼近。 关泠的脊背僵硬到不能动弹,一时间只觉得呼吸也变得十分困难。她艰难侧过头,准备起身下跪行礼,却看到来人一袭朱红袈裟,手上的佛珠明亮得险些刺伤了她的眼。 “清原大师?”她松了一口气,却又立刻警觉起来。 世人皆知,浮山寺的主持清原法师在古稀之年突然参透佛法,领悟六界真谛,叁魂已随着佛祖西去,还留有六魄维持着这肉身。能知生死,断福祸,所作预言,皆是后来真真切切发生之事。 前世她不信鬼神,大言不惭追问清原她阳寿几何。大师道天机不可泄露,她便抓了庙里的十个和尚来要挟。最终清原忍无可忍,断言她此生只有堪堪二十载的寿命。 关泠自然不信,却也怒气难填,命人在那几个和尚的脸上刻字映青,又施了一顿杖刑,才肯放他们归去。 只是不知为何,后来那几个和尚皆暴毙身亡,不得善终,此事并非关泠所为,恶名却也按在了她的头上。只因为她是七王妃,大理寺卿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施主与贫僧素昧平生,何以得知贫僧法号?”清原讶然微笑,白须轻扬,脸上的纹路亦带着叁分狡黠聪慧。 “我与大师有缘。”关泠无法确认面前的老者是否真如百姓传言那般神通广大,不敢掉以轻心。 其实她仍是想问今生今世,她的命运又将如何? “王妃娘娘,贫僧过来是想告诉您,王爷已经到了,正在普渡院品茶。”清原交代完,便执着羽扇,径自走在前头,翩翩去了。 绿珠在后头窃窃私语:“这是什么得道高僧,也忒没规矩了。” “慎言。”关泠睨了她一眼,踩着那双并不合脚的锦绣双色芙蓉鞋缓缓走出大殿,她周身的所有物件,全都归宁葭所有,就连这张脸,也因叁分肖似,画成了宁葭的模样。 她既然是顶着面具见他,就不应当有所畏惧。更何况,她也觉得,自己似乎有几百年未曾见过他了。 -- 赏花 清原大师似乎只是来传话,并未有引路的意思,关泠屏退了一众丫鬟侍卫,只留了绿珠在身边,凭借着前生记忆,绕过错综复杂的亭台楼阁,缓缓走向被满湖荷花重重迭迭环绕在其间的普渡院。 桐木铺成的栈桥稳固幽长,两岸池水中的碧绿圆盘在烈日灼灼下愈发青翠欲滴,粉白鹅黄的饱满花苞争相含香吐萼。关泠突然想起前世里,听闻宁葭喜爱芙蕖,沉玠便命人在王府的碧青湖中种满了此花。 她心底伸出一缕幽怨,其实自己又何尝不喜欢芙蕖,只是宁葭先开了口,她宁可杜撰出一种花名,也绝不愿附和。 想到此事,她便生出一点气性来,偏头去了相反的方向。 这边沉玠在普渡院内品了一盏茶,等了半个时辰有余,心头的那点耐心与新奇渐渐消失殆尽,一双漂亮的黑眸中已经有了若有若无的怒气。 黑鹰跟了小王爷数年,自然看出了自家主子的不耐烦,只是另外那位身份殊荣,也不是能随意降罪的,忙叩拜道:“臣这就去催。” 才刚走出院门,便遇上了前来传话的绿珠:“小姐请王爷移步去湖心亭赏莲。” 黑鹰眉心直跳,这位传说中矜持高贵举世无双的宁府千金,竟然第一次见面就敢约他们家俊美无俦生人勿近的小王爷去赏花? 他正踌躇怎么传达给自家主子,沉玠已经走出大堂,应允道:“既如此,那便去吧。” 关泠换掉了从宁府中出来时穿的那件繁冗礼服,只余一件海棠色的绸缎长裙,只觉得浑身清爽。她站在湖心亭中,微风四拂,吹动着少女乌黑的发梢,衣袂飘飘,耳铛轻摇,美艳不可方物。 她等了许久,一声靴响划破宁静,关泠转身回眸,终于看到栈桥尽头,沉玠一袭水墨云纹锦袍,日光映衬着他俊秀的眉目,在白玉冠下愈显清雅璀璨。 十五岁的少年郎君,踏着满池荷香,翩翩而来。 她看了他一眼,满目惊艳。 前世,便也是因这一眼,她忘了他身后滔天的权势富贵,忘了她人生中的种种鬼魅阴暗,忘了与她多年青梅竹马的陆渐之,天地之间只剩下这么一个金灿灿的他而已。 因为这一眼,她开始了飞蛾扑火般不幸的人生。 于是关泠收回了视线,心湖的涟漪也逐渐平静。 绿珠和黑鹰心照不宣地退了下去,狭窄而幽静的亭台内只剩下这美玉妆成的两个璧人。 沉玠亦认认真真瞧了一眼圣上许给他的妻子,的确如他父皇所言,容貌出众。只是,脸上涂的脂粉格外厚重,美则美矣,更像是一个假人。 难道,相府千金的美貌,只能靠浓妆艳抹才来维持?但相府之女,司徒之孙,哪怕丑如恶鬼,也是会被他的几个兄弟们争着抢着娶进王府里面辟邪的。 关泠知道自己的妆容过分浓厚了一些,可是淡妆必然画不出与宁葭相似的模样,他前生那样欢喜她,今生也应该是一样的罢。 她捏着嗓子,规规矩矩行礼:“臣女参见王爷。” “免礼。” 随后便是冗长的寂静。 “王爷你觉得浮山寺的荷花好看吗?” “尚可。” “王爷你可以给我摘一朵吗?” 关泠眨眼微笑着,脸颊泛红,眸光莹澈,丝毫不觉得自己是在指使一个金贵的皇子。 沉玠怀疑自己听错了,眼尾稍抬,有些诧异地看着她。这个方满十叁的小妮子,竟敢如此刁蛮无礼? “可以送给别人一池的荷花,给我摘一朵却也不行吗?”她见他无动于衷,有些无理取闹般地催促道。 沉玠蹙起双眉,心里愈发困惑了,不明白她这句酸溜溜的话从何说起。 关泠忽然有些乏味。 前生沉玠不爱跟她说话,那时他十五岁,她十叁岁,她崇拜极了他这样高冷清贵的性子。 今生他在她面前依旧沉默寡言,他十五岁,她二十岁,她只觉得当年的自己自作多情,无趣极了。 “王爷,既然咱们已经见过了,回去也能交差了,不如今天先就这样,您回宫,我回府。” 她盈盈再行了个礼,转身便要走出湖心亭。 “且慢。” 沉玠抬手拦住关泠,随即纵身一跃,如一条赤练白龙穿梭于绿叶红花之间,寻到一朵开得最盛的白玉芙蓉,指尖一折,又踏着圆盘,蜻蜓点水般落在栈桥上,将掌心的粉白捧到关泠面前。 “给你。” 小王爷双颊发热,从未这般不自在过,他十分羡慕自己的兄长,叁王爷和叁王妃自幼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长大后结为夫妇,十分恩爱,琴瑟和鸣。 他却要娶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为妻。 送花这事,他也是第一次做。 关泠不经意间瞥见沉玠貌美白肤的脸上那抹似有还无的绯红,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把眼前这个青涩真挚的少年与前世同她夫妻离心的绝情人联系起来。 她伸手接过那朵饱满鲜艳的粉荷,凑到鼻尖嗅了满腹郁香,不由得勾唇笑了笑。 “多谢小王爷。” -- Ⓟǒ➊㈧ω.Ⓒǒℳ 芙蕖(h) 沉玠回宫复命,陪着皇帝用了晚宴,又分别去了太后娘娘、贵妃娘娘的寝宫请安,一番繁礼下来已经到了戌时叁刻。 霞光退散,暮色四合,夜风吹灭了羊角宫灯中的烛火,只余下几座殿内隐隐约约的阑珊。长安城内的大小商贩皆闭门收摊,街道上稀稀落落,月明灯暗。 沉玠没有如常出宫,乘车回自己的王府,而是去了他封王前长住的寝宫,也是他母妃生前的住所,长乐宫。 他的母妃曾是照影国的公主,二十年前大临还没有这么繁盛,他的父皇,也就是当年的四王爷,以山河为聘,亲自去照影国求娶公主为妻。 听闻四王爷与四王妃也曾经是人人称羡的一对神仙眷侣,容颜灿烂,恩爱异常。 两国联姻,天下归宁,河清海晏,歌舞升平。老皇帝龙颜大悦,四王爷被立为储君,公主便成为了将母仪天下的太子妃。 如果后来,大临的金戈铁骑没有践踏照影百姓的尸体,刀枪剑雨没有攻破照影的血肉城池,四爷没有违背曾许下的海誓山盟,公主亦不会悔恨悲痛,以身殉国,含恨而终。 公主成了画皮白骨,香消玉殒。四爷成了现在的天子,妻妾成群。大临繁荣鼎盛,万国朝拜,再也未曾出现一个像照影国那般军强马壮且对大临具有威胁的国家。χyцzⒽǎìωц.clць(xyuzhaiwu.club) 只是后宫设了叁宫六院,美人无数,唯独后位始终空悬。 将沉玠抚养长大的贵妃娘娘,是当年四爷的侧妃,亦是当今叁王爷沉毓的母妃,常怅惘又遗憾地对他说:“那个位子,是陛下留给你母妃的。” 那时候沉玠太小,公主坠楼辞世时,他才方满一周岁,牙牙学语,蹒跚学步,对母妃生前倾国倾城的音容笑貌没有半分映像。 贵妃娘娘说他生得很像公主,姿容胜雪,乌发莹泽。 或许是因这容貌,皇帝对他十分宠爱。从小将他托付给最端庄沉稳的王贵妃身边,贵妃不负圣恩,对沉玠视如己出,与叁皇子一视同仁。后来叁皇子封王娶妻,他也搬回了长乐宫。 所以,即使他该憎恨父皇,也因经年已逝,物是人非,早已无处恨起。 沉玠乏极,卧在紫檀床上便昏昏沉沉睡去,黑鹰用手势驱走了上前为他更衣沐浴的宫女,自己将小王爷的被褥整理好,便也熄了灯盏,悄悄关门退下。 夏夜流火,萤虫环绕,伴着蝉鸣,令人心头燥热,长乐宫内却格外僻静幽寒。沉玠盖着一层绯紫银丝锦被,月影摇曳,烛火闪烁,夜风穿透浅低纱帐,丝缕凉意袭身。 沉玠于半梦半醒中翻了个身子,无意间触到身侧一个温暖的热源。他不由自主向那团火焰靠近,长臂一览,手指毫无觉察地握住一捧羊脂白玉般的蜜乳,方知床上还躺着一具温热赤裸的娇躯。 他心中大惊,在月色萦绕的黑寂中睁开双眸,眼底浓郁的困意也顷刻消散,只是身体却丝毫由不得自己,一动也不能动。 等他反应过来,自己是入了梦魇。 并且还是一场从未做过的迷情幻梦。 梦中的自己并未觉得异常,翻身将塌上的女人压在身下,一手捧着她香汗淋漓的侧脸,一手十分熟稔地将身上的亵衣褪去。 精壮赤裸的胸膛抵着满怀的温香软玉,全身都因这隐秘柔软的触感而滚烫难捱,他微微喘息,俊秀的眸子里只剩下浓烈的原始情欲。 男人俯身啃着身下猎物粉白的玉颈,亲她嫣红的唇瓣,手指徐徐往下,将那对欺霜赛雪的娇乳轻轻托起,又辗转放下,其间滋味,缠绵悱恻,难以言喻。 “沉玠……不要……” 这声似拒还迎的娇嗔非但没有阻止这场翻云覆雨的掠夺,反倒令男人血脉偾张的巨物愈发斗志昂扬。 沉玠握住她抬起挥挡的手臂,循循诱着怀里的女人分开笔直修长的双腿,腿心媚红的蜜穴一览无余,那娇嫩的穴肉在清浅的乌发中愈发美艳。 他来不及细致品味,便一个挺身,将灼热的硬物探入美穴,如倦鸟归林般惬意舒爽,他并未餍足,深深往下,似要将这具玉体贯穿。 身下的女人呜呜咽咽地挣扎,双眸隐隐含泪,鸦睫轻颤,秀眉紧蹙,表情很不甘愿,那处紧致包裹着男人巨根的贝肉却盈出媚媚春水,温热湿濡,黏腻缠绵,让两人交合得愈发紧密,又在沉玠的动作中发出令人羞红的淫靡香音。 他一边缠着她与他交欢,一边不依不饶地追问她:“方才宴会上,你说你喜欢的花叫倾城,那是什么花,本王为何从未听说过?” “那是我们西疆独有的花,你自然没听说过。” 梦中人的声音百般娇媚,如一剂春药在他的身体里融化,融入四肢百骸。沉玠动得更狠,挺入更深,毫不留情地捕获她更连绵不绝的娇喘与吟呻。 “那陆渐之知道吗?”他追问道。 “关你什么事。” 沉玠瞧见她极为娇俏地白了自己一眼,也真真切切看清楚了梦中人仙姿玉色的容颜。 他并不认得这张脸。 那张脸上慵懒恣意的神情与他白日里见过的宁葭有几分相似,眉梢眼角却又生得截然不同。 这春梦幽长缠绵,穿过了床笫之欢。 那个夜晚,宴尽,王府的宾客散去,沉玠自己喝得酩酊大醉,放纵脾性,缠着那美人喝了许多的酒,把人家弄得晕晕乎乎,自己却清醒了许多。 梦中的美人突然哭得梨花带雨:“其实我也很喜欢芙蕖。” “为什么?” “世人多咏梅颂菊,赞美它们不畏严寒,不争早春,可是我更喜欢莲花,烈日愈是灼灼,酷暑愈是难耐,它们却开得愈是肆意,愈是亭亭净植。我生在西疆,天生惧热,因此,十分羡慕。” “为什么刚刚不说?”他听到自己这样问。 “谁稀罕做那女人的影子。” 在梦中,他听到王府的下人对她行礼。 叫她,王妃娘娘。 -- ρǒ➊㈧ω.Ⓒǒℳ 暗卫 沉玠醒来的时候已是次日辰时,天色大亮,昨夜的绮丽梦境亦真亦幻,大半细节皆变得浑浊不堪,他只觉得头痛欲裂,醒来后独自怔坐在塌上出神,如坠神魔。 黑鹰一早便站在殿前,身后跟着一个一袭黑衣的暗卫,两人皆面色惶急,望着沉玠失神的模样,互相挤眉弄眼了一番,有些欲言又止。 “王爷……” “何事?” 沉玠回过神来,摆正衣衫,起身走到二人面前,面色如玉,语气平淡,颀长的身姿不怒自威。 “暗影前来回报,昨天夜里王妃娘娘下山后并未回相府,而是转道去了御马场,抢走了一匹汗血宝马,还打伤了几个相府的侍卫,一路逃出了长安城,直……直往西边去了!” 黑鹰有些畏惧地吞了口唾沫,一边抬手挥拭着额头上的冷汗,一边一字不落地将暗卫回禀的情报传达给沉玠。 昨天下山时,沉玠命两名暗士悄悄护送宁葭回府,只是为了防止有人起歹意,对她下手,却没曾料到宁葭自己会生出这档子事。暗影不敢轻举妄动,火速赶回王府报信,方知王爷去了宫里。 “她会骑马?”沉玠的眉头跳了跳,他揉了依稀困倦的眼睛,差点以为自己还在梦中,提声问道,“还打伤了几个侍卫?” “是……”黑鹰点了点头,脸上十分笃定,王府的暗卫不可能撒谎。心里却也七上八下,毕竟这事过于荒唐,他也只能半信半疑。 宁家世代簪缨,书香门第,府上出过状元爷,出过探花郎,也出过绝色倾城的大美人,就是不曾听说,还能培养出这么一位剽悍野蛮的偷马贼?χyцzⒽǎìωц.clць(xyuzhaiwu.club) “那她逃出长安城,是去向何处?”沉玠发自内心地对自己这位未来的王妃有些赞叹,亦有些头疼。 “光影唯恐王妃有失,一路跟随在暗处,应该很快便能收到他的飞鸽传书。” “哦?”沉玠眼尾微翘,眸中写满质疑。 光影就算轻功再强,她骑马疾行,如何跟得上?若也骑马去追,又如何不被她察觉? “王妃手里捧着一朵偌大的粉荷,容貌过人,锦衣华服,又骑着汗血宝马,很是惹眼。要跟上王妃,并不算难事。” 暗影自知办事不力,跪在沉玠面前,一字一句如实禀告。 “本王知道了,你们先回王府,自领二十军棍。” 沉玠心中惊愕,因宁葭惊世骇俗的举措而感到困惑不已,更不明白她为何逃命还要带着那朵芙蕖。 甚至还有几分担心,近日长安城西边流匪泛滥,皇帝正命他处理此事。她如此招摇过市,又单枪匹马,极有可能会遭遇什么不测。 但小王爷面上却极为的风轻云淡,无动于衷。 黑鹰灰头土脸地回到王府,挨完一顿从天而降的杖刑,来不及养伤,就要忙着处理繁杂的军务。夜里屁股酸痛地回到了住处,感叹这是什么飞来横祸,正准备宽衣就寝,又收到了光影的传书,幽幽叹了口气,洗了把脸,马不停蹄地去书房寻觅小王爷的踪影。 王府在长安街的巷陌深处,从外面看,自是高门大户,院墙朱红,极为庄严肃穆。府门前石狮威严,八位带刀侍卫林立左右,威风凛凛。 府内更是别有洞天,水榭花台,青瓦琉璃,珠帘绣幕,雕梁画栋。一树一木,一花一草,皆生机盎然,馥郁蓊蔚。 沉玠的书房建在幽处,清泉瀑布相绕,假山石林掩映。书房内立一古木花梨大理石案几,笔墨纸砚俱全,书架上古籍名本铺陈繁列,眼花缭乱,玉瓷花瓶中嫩叶成朵,幽香袅袅。 小王爷正沉心在羊图纸上,研究西边的地形,筹备着剿灭流匪的方案,手边摆着一迭厚厚的兵法通鉴。 小小的信筏如一片轻盈的羽毛铺展在他的掌心,灯火忽明忽暗,那一排潦草的墨字也变得有些模糊不清。 “王妃所去之地,西疆。” 西疆。 似乎是他梦中人念念不忘的故乡。 芙蕖。 亦是她最喜爱的花种。 可是她,究竟是谁? 沉玠心里乱绪如麻,谜团重重,千丝万缕,百转千回,却又不知该从何处解起。那只不过是庄周一梦,他不当放在心上,更不应该为此无法介怀。 -- 祈灵 关泠循着前世的记忆,骑着马一路疾驰,风餐露宿,披星戴月,赶了叁天叁夜的路程。长安城的繁华绮丽渐渐远去,愈往西去,愈发人烟荒芜,道路崎岖。 夜里穿过荒山野林时,林深雾重,蛛网密布,万籁俱寂间,偶尔也会传来几声虎啸狼嚎,惊得那匹颜色火红的汗血宝马也不受控制地扬蹄呻吟,踽踽不敢独行。 前路漫漫,伸手不见五指,关泠忽而有些后怕。她突然在想,如果自己这次意外死在荒郊野岭,去了阴间,还会再下十八层地狱吗?这一次孟婆见到她,总该会给她一捧忘川之水吧? 西疆之行如此险恶,宁葭究竟是为了谁才去冒这个险?关泠猜测,是她根本就不想嫁给沉玠,才会趁着相府最鱼龙混杂的时候偷偷溜出府,去西疆见她倾慕多年的情郎。 关泠根本不愿意去猜想另外一种可能,那便是宁葭真心在意她,所以才会去西疆找陆渐之,让他见上自己最后一面。 毕竟十叁岁的关泠再怎么嫌弃陆渐之,那也是过往昭昭岁月里陪在她身边最久的人。 前世分明是她用毒计害死了陆渐之,可当他的死讯传到王府时,她还是呕出了一口心头血,大病了一场。宁葭最爱的人死了,她既感到痛快淋漓,亦无比地悲恸绝望。 关泠只是觉得,她只不过跟宁葭有一层表亲关系,虽然同住在一座府里,交集并不多。一起出场必然会被拿出来做对比,方方面面,她总是输得一败涂地。关泠甚至还偷偷学着自己的姨娘,扎小人诅咒过宁葭,所以她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宁葭会对自己这个坏到透顶的妹妹存有几分真心。 前世如此,重活一世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只是,她不会再下毒害她性命了,她的陆渐之,也要好好地活在这世上,战功赫赫,长命百岁。 可是沉玠,当今陛下最宠爱的小王爷,也是未来大临最有可能的储君,究竟前世为何早早亡故,又何时亡故,何处亡故? 生前的最后那段时间,关泠被幽禁在王府中,竟什么也不知道。她自焚而死,以为他还活着。最后一口气时,手中还拼命握着他送给她的祈灵玉。 那祈灵玉,本是一对,沉玠持玉佩,她持玉环。关泠二十寿辰时,沉玠亲自将玉环戴在她的手上。 那张颠倒众生的精致面容,第一次出现了认真虔诚的神情,沉玠难得温柔地凝视着她,眸光迷人,他俯下身,吻了吻她的唇畔,在她耳间轻声呢喃了六个字。 祈求神灵庇佑。 那是前世里他送给她的唯一的东西了,其他的大抵都是借她之名,送给宁葭的。 关泠抬手摸了摸头上乌黑发髻间别着的荷花,柔嫩冰凉的触感令她心头有些慰藉。这朵花,也许,就像前生的那块玉,是她这一辈子,可以从他那里得到的,唯一的信物。 她与小王爷此生,大抵不会再有任何交集了。 关泠一路胡思乱想,心中的畏惧稍微减轻了一些,胆子也稍微大了起来。因前生作恶多端,又亲眼见过地狱里的恶鬼,她很害怕这暗林里有什么冤魂恶鬼会缠上她,索她的命。 至于人祸,譬如流氓匪徒,她并不放在心上。关泠早就觉察到,身后有人一路默默护送,那人还是沉玠身边武功最高强的暗卫之一。 她认得他。 前世里沉玠任由她统御王府的所有暗卫,关泠曾指使双影杀过一些短命之人,出手之快,刀光剑影,见血封喉,从未失手过。 大抵,是沉玠怕他未来的王妃会遭遇不测,派人护送她回府,却不想,自己会一路驾马出城。果然,只要顶着宁葭的脸,就能获得他千倍万倍的关照。 关泠虽有些酸涩,却也十分感激。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她都没有朋友,没有知己。这次妥协去了浮山寺,也是为了可以出府,趁机脱逃。可一路艰难险阻,她却只能一个人捱着,没有人助她一臂之力。 而行至险处,却发现他的人其实一直跟在她身后。 所以,如果前世,沉玠喜欢的人是自己,那该多好。 如果此生,他换一个人喜欢,结局是否会不一样。 关泠失落了一番,很快又振作起来,打消了这个念头。 前世她就是这样痴心妄想,因爱生嗔,由嗔生恨,枉顾了卿卿性命。 夜幕渐渐消弭,一缕霞光自东方的天际划出,很快便将整个山林点亮。关泠挥舞手中的长鞭,汗血宝马发出悠长的嘶鸣声,卷起尘埃雨露,满地落叶纷纷扬扬,一人一马又踏入了匆匆的旅途中。 远方的山峰高低起伏,迭青泻翠,若隐若现的城墙盘旋曲折,蜿蜒绵亘。关泠停下马,抬首望着前方,明艳的脸上浮现出一抹久违的笑颜。 她终于,又回到了故乡。 -- 乞儿 西疆地处大临最西边的国界,天高皇帝远,时常受到游牧民族及周围小国的侵扰,百姓的生活并不安稳太平。 有时遇到荒年,上天也不庇佑,连月干旱无雨,庄稼颗粒无收。关泠记得这一年,西疆发生了旱灾,城内百姓的生活可谓水深火热,民不聊生。 许多百姓为躲避灾害离乡求生,却大多暴毙于漫长遥远的迁徙中。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她一路经过,遇上的荒民数不胜数,个个衣衫褴褛,骨瘦如柴。或饥肠辘辘,连走路的气力都没有,只能如毛毛虫般匍匐蠕动。或百病缠身,无医可救,因五脏六腑的剧烈绞痛而满地打滚。 关泠拉着缰绳,马蹄小心翼翼地绕过那些灾民,继续朝城内行去。 若是前世,她只会毫无顾忌地骑着马从他们身上踏过,陆渐之曾劝她存些怜悯之心,推己及人。 少女纨绔而冷漠地答道:“渐之哥哥,众生是不平等的,他们挡了我的去路,我为何要在意这些下等之人的贱命。” 宁葭则截然相反,一路布施,宁可自己忍些饥饿,也要将马车里的金银细软,珍馐糕点,以及贴身丫鬟准备的米面粮食全都一一分发给灾民。 这一世,关泠默默打量着他们,她努力了许久,仍是没有生出什么恻隐之心来。 灾民会死,将军会死,金枝玉叶的小姐也会死,且死得惨烈,死相残忍,谁还会有多余的心思再去可怜别人。 纵使关泠一路视若罔闻,还是有些灾民慌不择路地往那匹汗血宝马的铁骑马蹄上撞,见她衣饰华丽,纷纷下跪磕头,求她施舍些粮食。 关泠无奈,克制住欲扬起皮鞭的手,将身上佩戴的所有珠宝首饰,甚至连圣上赐给宁葭的金步摇都丢了出去。她刻意抛得很远,又为了防止饥民争夺踩踏而分散抛出,在他们忙着捡拾时,终于得以脱身。 她正准备驭马前行,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一个蓬头垢面的小乞丐,不要命地抱住了她的马蹄。那孩子瘦骨嶙峋,不过五六岁的模样,嗓音稚嫩而沙哑:“阿姊……带我回家,我想阿爹阿娘……” 关泠只觉得好笑,她是他哪门子的阿姊? “放开。”她无动于衷,将那句贱民咽了下去,只是毫不留情地威胁道,“否则我踏碎你的贱骨头。” “阿姊,不要再丢下我了……”小乞丐哭得撕心裂肺,不依不饶,似一只赖皮猴子,双手缠绕得更紧。 眼看着那些饥民捡了她的步摇花钿,又重新如丧尸般朝她扑过来,暗处跟随的光影也无声地举起了手中的长剑,那剑光冷酷的寒芒令她莫名心惊胆颤。 关泠抿唇,俯身将地上的小乞丐抱上马,任他坐在自己身前,她忍受着他身上传来的酸腐恶臭,闷声道,“我带你去换身衣服。”便继续朝城内前行。 “好阿姊,我好饿,你头上的花能摘下来给我吃吗?”小乞丐以为她心软可欺,便得寸进尺,瞧着那朵将焉半焉的荷花直流口水。 “再吵就给我滚下去。”关泠凶巴巴道,抬手将慌乱中歪斜的花瓣扶正,牢牢地插在她有些松垮的发髻中。 小乞丐吓得噤声,枯瘦的手指伸进破破烂烂的领口,上下摸索。捏到一只圆滚滚的虱子,兴奋地塞进口中,别有风味地咀嚼了一番,舍不得立即吞下去。只是终究无济于事,还是饿得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关泠漠然瞧着他的举动,眉头突突直跳,纵然许久未曾进食,此刻胃里也翻江倒海,心中一阵恶寒。她觉得自己快要被臭昏了,而且身上也有点痒,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噬咬爬行。 幸好,距离西疆城的中心,只剩下不到一个时辰的路程了。 关泠进城后,并未急着赶去将军府,而是在附近询问客栈,挑了数十家,最后找了一家只剩下一间房的客栈。 她十分寒酸地将马鞍上镶嵌的玛瑙抠了几颗下来,兑了银子,命小二先将那半死不活的乞儿带去洗个澡,喂些吃的,再好生照顾她抢过来的那匹几乎精疲力竭的汗血宝马。 关泠快要哭了,她这辈子,上辈子,从来都没有这么穷过。 那孩子洗完澡后,留下了一池污水,模样其实可爱,只是偏瘦了些。穿上正常的布帛小衣后,简直判若两人,吃了七八个包子,便又累的躺在床上睡着了。 关泠亦洗了个澡,将快要凝固在自己脸上的妆容洗掉,变成了她本来的模样。换了一身粗布麻衣,头发用根木簪随意梳起,少了几分明艳妖冶,倒也清秀照人。 ………………… 这一章前世的女主叁观不正 女二善良正直 但是放在一起描写 好像有点对比那味 不是想歌颂女主的特立独行 更不是想衬托得宁葭伪善白莲花之类 善良是很美好的一种品质 女主没有 然后她倒大霉 -- 制香 关泠满面春光地走出浴堂,瞥见光影立在客栈楼下,一身白衣,腰间别着长剑,似乎在等她现身。 她捋了捋额间的碎发,抿唇一笑,眼里带着些促狭,大摇大摆地捧着那朵荷花自他面前走过。 于意料之中,听到了身后那道熟悉的声音,带着些微肃杀的寒意:“姑娘留步,请问姑娘手中这朵花自哪里来?” 关泠回头,脸上故作惊讶,天真烂漫:“我在浴池里捡到的。” “这……姑娘可曾看到一位穿着海棠衫裙的女子,头上别着一朵荷花,跟你手中的这朵……十分相似。” “看到了呀,她换了一身绿衣裳,应该是出城去了。”关泠笑眼弯弯如月,声如银铃,随手胡乱指了一个方向。 “多谢姑娘。”光影无心多言,唯恐宁葭有失,起身追随而去。 关泠立在廊下,有些怅然地看着那道如孤狼般桀骜不驯的背影,心中叹念,连一个陌生女子的话都不辩真假,纵然身手过人,这般往后,又如何护得住沉玠。 又转念一想,光影这孩子,眼下才十四岁,天真单纯些,倒也还好。但愿他们的主子,今后心思不会歪斜。 关泠收回思绪,转身去了天香阁,见了闻名西疆的制香美人,天香夫人,亦是她娘亲宁真生前在此地最好的朋友。 关泠七岁那年离开西疆后,并非一直住在长安。十岁以后,她学会了骑马,每年中秋月圆之际,也会回到西疆探亲,来回往复皆由陆渐之亲自护送。 天香夫人看到故人之女,又惊又喜,粉面堆笑,眉眼盈盈,拉着关泠一阵寒暄切问,喜笑颜开,提及长眠地下的宁真,又忍不住泣涕涟涟。 关泠很是冷情,她天生不会表达情感,尽管心中动容,面上实在寡淡。她硬着头皮对姨母说明了来意,向夫人打听了表姊宁葭下落,如意料之中那般一无所获。 如果光凭她就能打听得到,舅父也不会空手而归。 关泠决定直接回将军府找陆渐之要人,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宁葭不可能会死在西疆。前世的陆渐之在一场战乱中立下汗马功劳,被封为骠骑大将军,甚至完全接替了关恒的兵权。 宁葭做了至高无上的将军夫人,一时之间竟比她这个皇室王妃还赫赫耀眼,如此荣宠,又怎会枉死在十四岁的懵懂年华。 准备离开天香阁之前,关泠把手中那朵残荷交给了天香夫人,托她制成锦绣香包,届时会有将军府的人过来取。 天香夫人美貌动人的脸上满是嫌弃:“姨母后院里种着各式各样的花,鲜妍异常,你要什么样的没有,偏要这朵焉了的?” “泠儿就要这一朵。”关泠试着学宁葭向祖母撒娇那般,不甚娇羞地搂着天香夫人的胳膊,喃喃道,“如果制不出香,姨母也千万不可换花。” “难道是陆小将军送的?”夫人坏笑打趣道。 “那便是吧。”关泠把头埋进天香夫人的胸口,满面温软,眼前一片黑暗,忽而觉得很累很累。 她打消了马上回将军府的念头,在天香阁歇了一夜,早已经把半路救的那个小乞丐忘得一干二净,第二天破晓时才想起来仍在客栈酣睡的那孩子,也无心再顾及。 她付的银两足够他在那家客栈里衣食无忧睡上叁日,至于今后,是在客栈里端茶送水劈柴烧火谋生,还是继续如过去那般沿街乞讨,都与她丝毫不相干。 天亮后关泠便同天香夫人辞别,又被夫人热情强留了半天,正午时才离开天香阁,一路不疾不徐地步行,终于在日落之时走到了将军府。 她伫立在府门外,有些近乡情怯,迟迟不敢进府。 关泠还发现将军府四周有些异象,沿街的小贩商铺皆被封锁,府院前看守的兵士比平时多了叁倍。 很多甚至不是西疆的士兵,红衣白甲,铁盔长刀,倒像是皇宫的御林军。 这阵势,仿佛是长安的哪位皇子驾临。 关泠四顾一番,退身躲在一处酒馆门前高高陈列的四个酒坛中央,暗中观望着将军府的动静。 沉玠将宁府千金在长安城劫马伤人的事情压了下来,却没有同任何人商榷。老丞相在府中惶惶不可终日,终于决定进宫面圣,主动向皇帝请罪。 皇帝听闻宁葭因忧心思念独自在外漂泊的妹妹而跟随去了西疆,此时音讯全无,生死未卜。为了安抚宁相,便传了沉玠进宫,命他速赶去西疆,务必找到宁葭,平定匪乱。 光影跟丢了人,只能回长安请罪,却在城外见到了本该在长安城的王府军队。 “你是说,王妃走进了这家客栈对面的浴场,然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过?”黑鹰皱着川字眉,忍住了想给地上跪着的人一脚的冲动,继而问道,“或是裹着面大摇大摆从你面前经过呢?” “光影认得王妃,不可能认错。城中旱灾多难,浴场里的人极少,天气炎热,更无裹面的人。”光影匍在地上,心中因关泠的戏弄而无比困惑,只得如实相告。 “那王妃半路救的那乞儿现在在何处?” “还在客栈里,但王妃似乎并不上心。” “一个路边垂死的乞儿,王妃贵族之女,千金之躯,焉能上心?” 黑鹰叹了口气,也不再追问,“行了,起来吧,王爷现在在将军府,咱们去磕头领罪吧。” 这王妃还没过门,就给他们这些下人惹了一堆烂摊子,以后王府的日子,怕是日日水深火热。 -- 青丝 关泠含身屈膝,躲在酒坛背后,不敢出声,呼吸亦局促紧张。她暗暗观察着将军府里的动静,寻求时机潜入府中。约摸过了半个时辰,直至双腿麻痹,脑袋昏昏沉沉,却依旧不见府中的军队有半分撤离的意思。 她觉得身体快要承受不住,一路从长安赶来,日夜兼程,叁天叁夜也未曾停歇,只敢在天香阁小憩了半夜,撑着最后一口气走到将军府,却只能徘徊门前,不得而入。 夜幕悄然而至,天地合为一色,寒月如霜,气温骤降,街边纷纷点燃了火把。关泠惫累至极,神识苦苦挣扎,终也没能扛过她金枝玉叶的娇躯,一头栽在酒坛上,枕着冰冷的陶瓷沉沉睡去。 直到阵阵骚乱的马蹄声将她从饥寒交迫的冗长梦境中惊醒。 关泠睁开眼睛,惊然间发现天色早已大亮,晨光熹微,淡如薄纱的雾霾将她笼罩。她抬头望着那轮并不刺眼的金色圆盘,满脸颓丧,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会流落街头,在路边苟且卧眠整整一夜。 关泠无暇顾影自怜,胡乱整理了一下松散的鬓发,拭了拭眼角垂挂的泪痕,满腹心思又重新放在了围在将军府四周的军队上。 终于,有了些微动静。 一支御林军整齐划一地从将军府中走出,自酒馆门前的深巷里经过,作为先锋部队去往城内的驿馆安营扎寨。 驿馆在十里之外,途中需经过数十条大街小巷,一路引来了不少西疆百姓早起相迎。在他们眼里,京城里来的将士们个个眉目英挺,肤色极白,步履铿锵,十分地神气扬扬。 关泠凭借那铁甲银枪上独特的样式图案认出了是郑王府的军队,这无疑向她昭示着此刻沉玠亦身在西疆的事实。 她心中骇然,思绪凌乱,无心再去想沉玠为何在此。只是深知这段时间里断然不能再回将军府,便趁乱钻进了热情相迎的人群中,一面拥裹着军队前行,一面寻找脱身之机。 可是城内天地浩荡,街上人潮如涌,关泠置身纷扰闹市,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却不知自己该去往何处。 西疆是她的故土,将府是她的家,沉玠是她的夫君,如今这叁者皆在咫尺之间,触手可及,但她却不能是她自己。 幸好沉玠并不识得她的模样,关泠心中稍微释然,至少她不用藏头裹面,如贼如窃般见不得日光。 她这么想着,便愈发坦然,甚至还驻足在人流中,左右顾盼,在御林军中心寻觅小王爷的身影。 若她先见到他,便知道如何设法避开他。若他先见到她……那又如何,他又不认得她。 关泠并未见到沉玠,却意外注意到了几个有些异常的男人,同她一样,生着长安人的一副白皙面孔,却穿着西疆居民的衣裳,混杂在人群中央。 西疆夏季白昼气候炎热,夜间又极其寒冷,于是衣袖中设有暗扣,白天可取下或卷起,夜里才放下来遮寒。可那几个人的衣袖皆垂下,看不清手指,仿佛袖中藏有什么见不得人之物。 据她前生经验,这般打扮,不是窃贼,便是……刺客。 从长安追过来的刺客,目标是谁,关泠根本无须去猜。纵然她知道沉玠不会死,心中仍是泛起了阵阵寒意。 沉玠一袭白衣银甲,愈发衬得面如傅粉,唇若涂朱。加之身形挺拔,长身玉立,又骑着一匹标致的白马,清秀出尘得仿佛般般入画。少年将军纵马徐徐前行,身后跟着一纵兵士,在人群中格外惹眼。 黑鹰御着黑马,紧跟在小王爷身侧,一面护他周全,一面忙不迭地替沉玠挡去不知从哪栋阁楼里飞过来的哪家姑娘的绣球锦帕,鸿雁情书。 “西疆城外民不聊生,城内百姓倒是过得风生水起,这般的两极分化,可见这里的地方官全都是酒囊饭袋。”黑鹰略带痛意地向在小王爷跟前评价道。 “这些刁民悍妇,要是知道您是京城皇宫里的王爷,不知道还敢不敢扔过来这些淫词荡曲。” 见沉玠不肯搭理他,他又忙里偷闲拆开信笺默默读了一首情诗,一张老脸顿时燥得通红。 “王爷……公子……小将军……您也搭理臣一言半语的,成吗?” 黑鹰已经十年如一日地习惯了主子的沉默寡言,也始终孜孜不倦地做个自言自语的话匣子。 如往常一样,只换来那极矜贵之人眼尾余光里叁分漫不经心的一瞟。 黑鹰讪讪笑了笑,眼前蓦然闪过一片寒光,他以为又是什么珠钗首饰类的定情信物,下意识伸手去拦,却被沉玠飞速用剑柄挡开。 电光火石间,那叁枚空中飞物又折回原地,直直刺进了叁个人的咽喉间,原是叁枚飞镖。 “有刺客!” 双影早已从马上跃起,暗影护在沉玠身侧,光影御着轻功疾步向其余逆党追去。 黑鹰很快从嘻嘻哈哈的笑闹中反应过来,面色一凝,命令其他将士封锁街市,活捉刺客。 自己则纵身下马,走到倒在地上的叁个西疆“百姓”面前,细细搜查辨认了一番:“公子,是从长安跟过来的。” 不等沉玠表态,径自下了一道命令,“将城内所有外来人口,特别是长安的人,全部扣押排查。” “不必审问,一律绞杀。”马上的白衣少年平静道,语气沁凉,如井中枯水。 “……是。”黑鹰迟疑片刻,终究领命。 城内拥闹的百姓见突然之间死了叁个人,脸上的笑意全无,纷纷惊色骇然,作鸟兽散。因西疆百姓与长安人生得实在不同,无辜人等皆被放行。 西疆灾害严重,城内的长安人实在寥寥无几,那些刺客已然暴露,被抓只是顷刻之间的事情。 关泠于慌乱中终于寻到了马上的身影,见那人平安无事,正欲脱身离去,颈侧却一凉,脖子上兀然横了一把剑,颊边一缕青丝被剑锋斩落,袅袅荡荡地飘落到了地面上。 -- 欺凌 关泠眸光一滞,垂下眼睑,微微颤动的目光落在那剑柄的青玉金鸾宝纹上,那是当今圣上赐给七王爷的青鸾宝剑,世上仅此一物,此刻正结结实实架在她的脖子上。 耳边呼呼啸响,兵马涌动,刀剑交错,她立在原处,不敢抬头,亦不敢轻举妄动。关泠本欲伪装成一个在街头流浪的无辜难民,抛却颜面主动跪地打癞求饶,那剑锋却抵着她的脖颈,寸寸相逼,她根本动不了分毫。 她不禁在心中怒骂,沉玠究竟想干什么? 面上终究服软,双眸一拧,粉颊上滚出两排泪来,作俘虏状举起双手,表情惊恐万分,颤颤巍巍道:“大人……大人饶命……” 十叁岁的幼女孤苦流落街头,又受了一夜的天寒地冻,脸色惨白,衣衫伶仃单薄,满头青丝凌乱,星眸莹莹含泪,如此凄楚动人,绝不会是个刺客。 一个王公贵族光天化日之下欺凌一介弱质女流,连黑鹰在一旁都不忍再看下去,出言替她求情:“公子……是不是弄错了……” 沉玠并没有生出半分怜香惜玉的心思,执剑的手指微微转动,那剑锋便沿着关泠瓷白的锁骨一路往上,凉意掠过颈侧,最终竟直直指向了她的咽喉中心。 关泠蓦得愣住了,心口亦淤堵疼痛,脸上两排假泪也凝滞住,今生才第一次以真容打了个照面,他便要直接拔剑杀了她吗? 她这张脸,原来真就生得这般不讨喜。 他这个人,仍然一如前生般冷酷薄情。 关泠闭上眼睛,突然有点后悔没对路过的灾民好点,后悔动手打伤了宁府的下人。她想,如果这次死后又下了地狱,就算化作了孤魂野鬼,也再不会纠结前生沉玠为何而死。如果孟婆还不是不肯移除她的记忆,她就自己跳进忘川河里,生根发芽,作一朵忘却前尘往事的绿枝芙蓉。 关泠面色如土,绝望地等了许久,颈间皮肉抵着寒剑,却迟迟没有传来意料之中的那道刺痛。 她睁开眼,对上沉玠那双漂亮寒凉的眉眼,那琥珀色的凤眸中不带一丝情绪,却又十分直白放肆地凝视着她的脸。 那柄剑并未刺破她的咽喉,只是轻轻稳稳地挑起了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不得不同他四目相对。 剑指的少女虽年幼纤瘦,气色也并不端庄,乌云鬓发不整,一身粗布麻衣,却依旧难掩其天姿国色的姝丽容颜。 沉玠望着这张美丽陌生的脸,忽而想起他这些时日里所做的千千万万个混沌不清的幽梦。每个断断续续的梦境皆如镜花水月,似真似幻,剧情毫无章法可言。 却都会出现这样的一张脸,如摹如刻的五官,丝毫不差的神气,只除了,梦中人的年岁更长一些,美貌也更明艳叁分。 被御林军严密包围的寂静长街,手中的青鸾宝剑指着那张玉净花明的容颜,穿着银色铠甲的冷面少年一言不发地瞧着少女的明眸善睐。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似乎只是换了年岁,换了人间。 那一年沉玠奉天子之命征战江南,足足用了半载光阴才平定内乱,千里迢迢班师回朝。回到王府时已是半夜叁更,小王爷连军装也不曾换下,归府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去内院寝殿窥探王妃娘娘的睡颜。 梦中的他默默掀起珠帘,手里举着一顶萤火微弱的烛灯,静静悄悄走到美人塌前。先是认真瞧了那团锦被裹着的俏影,才将手中的长剑轻轻放在塌上,屏气凝神,以灯盏里的微光缓缓照亮塌上熟睡之人的脸。 她合目而睡,呼吸清浅,乌发红唇,颊边绯色动人。他略带薄茧的手指轻柔抚在她清秀如山峦波折的眉间,温凉的触感细腻绵密,令他唇边不觉勾起笑意。 他用锦帕擦干那排自额头冒出的粉嫩细汗,摘了她发间忘记取下的玉簪,放在梳妆台上,又回过头替她笼好堪堪齐胸的丝被。 沉玠纾尊降贵地为她做完这些下人婢子的杂事后,便往后退了几步,伫立在彩绣屏风后远远地凝视着她的睡颜,心中十分柔软,怕她在美梦中惊醒,亦怕她被他身上裹着的寒气沾染。 直至扑朔的烛火终于渐渐熄灭,翡色窗帷被破晓的晨光染成浅浅的金色,梦中裹着风霜戎装的人才肯悄然离殿。 当无数个暗夜里所梦之人的脸与青天白日间撞到的陌生西疆女子隐隐重合,沉玠握着长剑的手终于松动几分,剑锋稍稍偏移。 只是眼中拼命压抑的复杂情绪终于掀起波澜,那双向来清澈明净的眼眸中刮起狂风骤雨,他沉声问她:“你究竟是谁?” 关泠却因忧思惊吓过度,身体心绪皆过分消耗透支,眼前一黑,天旋地转,忘了身在何处,只径直倒了下去。 沉玠甚至来不及完全抽回青鸾,少女虚弱不堪的身体已经抵着剑口扑了过来,胸口渗出一团朱红的血渍。 很痛。 关泠失去意识前,有些悲戚地想着,这一世,她原来连十四岁都活不到。 没有找到宁葭,也未来得及见上陆渐之一面,却死在西疆,死在将军府前,死在她曾经心心念念之人的剑下。 追更:(яǒúωёǹωú.χyz(rouwenwu.xyz) -- ρǒ➊㈧ω.Ⓒǒℳ 欲念 光影将行刑地点定在城外那边繁盛的翠竹林里,命人把抓到的所有刺客全部绞杀,枭首戮尸,黄沙埋骨。 旋即风尘仆仆地赶回驿馆复命,方走到馆外,瞧见暗影神色匆匆地自他面前经过,竟也不招呼一声,径自擦身而过。身后跟着几个女医药童,背着药箧,拈着墨色裙摆小跑着一齐奔去了小王爷的住所。 他心下疑惑,支了暗影身边的一个跟班过来问话,才知道王爷在将军府街头领回了一个身受重伤的女子。一时心间雀跃,想必是失踪的王妃终于有了下落,随后又万分忐忑,娘娘凤体负伤,与他的失职逃不了干系。 关泠昏睡在软塌上,青色的外衫染着濡红,血丝仍在沁出,双眉紧紧蹙起,额间冷汗涔涔,因这疼痛,唇瓣翕动,齿间发出细细密密的呻吟,如针灸般的,一下一下扎进了旁听者的耳间。 暗影将西疆的医女带进了内堂后,便掩门退了出去,沉玠免了一行人的叩礼,命她们即刻医治关泠身上的剑伤。 为首的医女走到塌前,隔着粗布外衣淡淡描了一眼伤者身上的血迹,又抬手触了触她起伏不平的脉络。略一思忖,便命童子将匣子里的金疮药及还魂丹取出,先就水喂了一粒丹药,锁住流失四散的心脉。 医女修长的手指卷起了叁尺绫罗纱布,另一只手灵活地褪去了关泠的外衫,正欲将胸前襦裙上的衣带扯开,眼角瞥到沉玠还立在身后,便回首不卑不亢道:“王爷,这位姑娘的剑伤急需包扎,还请您回避一下。” 沉玠的目光凝在关泠莹润圆白的肩头上,自知有些逾矩,很快便从那凝脂白玉般的削肩皓颈处游离到别处,欲盖弥彰般地瞧了几眼墙上的壁画,却早在须臾之间将病中美人鬓云乱洒、酥胸半掩的媚态深深映在了心上。 在那些活色生香的幽梦中,他早已将这幅冰肌玉骨研磨痴缠到极致,销魂蚀骨千千万万遍,她的身上又有哪一寸地方是他未曾见过、触碰过的。χyцzⒽǎìωц.clць(xyuzhaiwu.club) 彼时他不知自己是置身梦境还是人间何处,唯记得每一回那些下人们都称她王妃娘娘,亦鬼使神差间回了一句:“无妨,她是本王的妻子。” 医女听了这话,脸色惊变,如触到烫手山芋那般,握着关岭手腕的手指慌忙缩回,仓惶领着众弟子磕头请罪:“民女驽钝,有眼不识泰山,竟冒犯了王妃娘娘的千金之躯。” 沉玠回过神来,方知自己失言,神色微动,却无心解释,将错就错道:“只要能医好她,本王赦你们无罪。” 他交代完这番话,目光便肆无忌惮了起来,将关泠胸前的肌妍春光尽收眼底,落到那处红肿破溃的伤口处,那剑痕约寸长,并不算太深,也许是她皮肤过于娇嫩了些,才生生留了许多的血,染红了大半襦裙,令人触目惊心。 沉玠的眸子里终是带了一丝悔意,走到她的面前,将盛着金疮药的白玉瓶握在手心,双颊微红,不自然道:“本王替她上药。” “是,王爷和王妃之间的感情真是笃厚。”医女喏喏领命,将疗伤所用的药品皆备好,放在一边,又拟了一张草方,命小童交与刚刚带她们过来的人。 事罢,宽慰沉玠道:“王妃娘娘伤得并不重,按照此方好生调养,再加上王爷如此悉心照料,不出半月便能痊愈如初。” 沉玠听闻不语,他不喜和外人交谈,只微微点了点头。待医女离去后,整个房间便只剩下他和昏迷不醒的关泠,空气中氤氲着血气,草药芬芳馥郁,静谧到能够听出两人呼吸交缠的声音。他坐在塌前,手指勾起裙边,徐徐褪掉她身上裹着的最后一层里衣。 女子的肌肤极白,粉光若腻,朝霞映雪,只是曲线尚未完全开张,比起梦中人的婀娜蛊媚差了许多。 沉玠恍若如梦,想起梦中的他比此时长了五岁,便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心无杂念地将金色的粉末均匀撒在那道剑伤上,又以两片草药敷住伤口,最后缠上那层纱布,将她的衣服又重新穿戴整齐。 手里的玉瓶险些滑落,沉玠握住手心,触到一片密密麻麻的细汗,脸色潮红如血,胸口亦起伏不定。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眼波稍微平静,不明白身体里的欲念从何而起。 父皇在与母妃成婚前虽方满二十岁,却已经是四王爷,身边有两位侧妃,府中已有叁个世子,叁位郡主。母妃辞世后他大封后宫,妻妾成群,但并未诞下一儿半女,于是他便一直是长安城里最小的王爷。 平日里同他往来最亲密的叁王爷岁只有一位王妃,感情深厚,不时却也会莺莺燕燕,逢场作戏。更不必提他自小与叁王妃的青梅竹马之谊,在大婚之前便先有了夫妻之实。 而他自己尚未正式娶妻,亦无娇憨青梅陪在身侧,素日里也不爱寻花问柳,更不会偷读一些淫诗浪曲,为何近日里会频频梦到一些如此荒诞迷离的云雨高唐之事? 而病榻上的陌生女子,分明素昧平生,却生了一张与梦中人一模一样的脸。 如谜团,如暗雾。 …………………… 宁葭:小王爷,您还记得您大明湖畔的那位名义上的未婚妻吗? 关泠妹妹,你还记得你流落西疆死生不明的大表姐吗? -- Ⓟǒ➊㈧ω.Ⓒǒℳ 夫婿 这些时日里,黑鹰服侍左右,见沉玠对这负伤女子的事情格外上心,处处亲力亲为。心中有了几分了然,虽正牌的王妃还流落在外,生死不明,王府怕是要先添一位侧妃娘娘了。 也不定然。这姑娘模样虽是上乘,看衣饰发样,怕只是出身于平民百姓之家,留在小王爷身边,顶多只能做个侍妾。 他日天子驾鹤西去,王爷继承大统,这女子或许连个美人也封不了。 不过,对于这女子的门楣而言,已经称得上是几世修来的福分了。 光影领命继续在西疆各处寻找丞相千金,掘地叁尺,始终一无所获。杀伐果断的少年近日里变得有些郁郁寡欢,求黑鹰让他跟暗影换个差事。 其实暗影这边也并不轻松。 他孤身一人深入山匪内巢,同将军府里应外合,周旋数日,折损了五百精兵,自己也险些丧命,终于平定了一场规模最大的匪乱。 擒贼先擒王,匪头被斩首示众,其余流匪四散逃命,一举歼灭也只不过是时日问题。 在这场战乱中,沉玠行总军大都督之职,统筹帷幄,施发号令,决胜千里。 真正于千军万马之中斩下匪徒首级的,是将军府中一位年轻有为的少将,姓陆,名渐之。χyцzⒽǎìωц.clць(xyuzhaiwu.club) 沉玠第一次见到陆渐之,在将军府的议事厅,小王爷脸盲,性子倨傲,除了关恒,其他人一概不识。 陆渐之虽常驻在天气恶劣的西疆,又久经沙场,风吹雨打,却依旧维持着一具貌美肤白的皮相,唇红齿白,不像个将军,倒像个斯文俊秀的白面书生。 沉玠十分欣赏像他这般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他亦憧憬着浴血杀敌,建立不世之功,皇帝却断然不准他亲上战场,处处让黑鹰牵绊着他。 但不知为何,见到陆渐之,分明是亦第一次谋面,小王爷心中却生出一缕无缘无故的厌恶来,或许是见惯了面容粗粝的将军,对这等细皮嫩肉之人并无好感。 陆渐之心细如发,感知到面前这位金贵之人对自己的不喜,但出身卑微,何谈颜面,仍恭恭谨谨地向王爷请了个安,并跟在身后,一起进了议事厅。 一是为了商议剿匪大计,二是假借关将军之名,实则为他自己,向小王爷询问将军之侄,也就是失踪的宁葭下落。 陆渐之所问之人自然是关泠,从宁相亲信那处得知,他这妹妹顶着宁葭的名头在长安城里闹事逃逸,一路行至西疆,却在西疆境内失踪。 彼时真正的宁葭正女扮男装,成了陆小将军身边的一名小厮,因不会武功,只留在营中,表面上伺候些笔墨杂事,掩人耳目。 关泠这般一闹,宁葭知道妹妹不仅病愈,还生龙活虎,忧虑全消,便无心再回相府了。 遂以关泠在天子脚下惹是生非,毁了她世家小姐的清誉,令她无颜再回长安为由,央求陆渐之将她留在身边。 陆渐之和宁葭在将军府中等了多日,以为关泠必然会回家,却不想幼妹始终没有消息,等来的却是七王爷的銮驾。 宁葭藏眉掩目地跟在陆渐之身后,也终于瞧见了小王爷的相貌,才发现原来祖父并未诓骗她。 沉玠的确生得如同画中走出的仙骨少年那般,锦衣灿烂,长身玉立,怪不得甫一出生,便有“卫玠转世”之名。 不过,王公贵族大都心性猖狂,骄傲跋扈,哪里有陆渐之那般谨顺谦和、温柔解意呢。 莫说今后小王爷做了天子,叁宫六院,粉黛万千,就连普通官家里的叁妻四妾,她都无法忍受。 对比之下,还是陆郎更佳,佳得十万八千里。 十四岁的少女宁葭如是想着,心波荡漾。 陆渐之见她这模样,十分后悔同意带宁葭过来瞧一眼她本来的夫婿,又怕沉玠看出端倪,找了一个借口支开了宁葭。 一番试探后,陆渐之终于放下心来,沉玠并不知道关泠的下落,甚至并不知道世上存在这么一个人,更不会发现关泠李代桃僵之事。 可在皇家面前扯下了这么一个弥天大谎,若圣上执意联姻,往后又该如何收场。 陆渐之不由得愁上心头,这一对并蒂姐妹,真是极娇纵难缠。 一个看似温婉贤淑,实则至真至情,任性无边。堂堂相府千金,本该养在深闺,岂有连日连夜在军营同叁千军士厮混的道理? 令一个索性连伪装都不愿,生下来便是混世魔王,天上地下,唯我独尊。遇神杀神,遇鬼杀鬼,看谁不爽便要用她那根鹿皮鞭抽穿那人的叁寸筋骨。 可是这混世魔王,如今究竟沦落何方?可还活着?若还活着,何以将军府、宁相府、京城王府的叁路兵士都寻不到踪影呢? 陆渐之十分担心关泠的安危,他这辈子最壮阔的使命就是守护她,建功立业,点兵沙场,赫赫战功都不及小妹的性命重要。 瞧着那么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姑娘一寸一寸长大,他心里十分欣喜。她性格顽劣,也是他没有好好引导她。直至她长大嫁人,他才能放心把她交给她未来的如意郎君。 可是她如今才一十叁岁,生了一场大病,差点阴阳两隔,一个人跑到西疆,必然也是为了见他。 关泠流落在外,陆渐之后悔不迭。为什么当年她当众羞辱他,他一时负气就离开了宁府,对她不管不顾。若是当时他能忍着,她这会儿岂不言笑晏晏,欢欢喜喜在长安城采荷赏月? ……………… 所有的人都理所应当地觉得 小王爷就是未来的天子 -- 纵火 关泠昏迷了几日,其间亦醒来数次,半睁着眸子,隐隐嗅到芙蕖幽香,约约瞧见窗下案几旁立着一人,手中捧着一迭卷宗研读,时而却向塌上之人投来分心的一瞥。 她捱着剑伤,胸口酸痛,望着那道影子,心中微颤,恍然间以为回到了前世在王府里的那些时日。 每每和沉玠行完云雨之事,她总是一身香汗,鬓云乱洒,慵懒而又倦乏在倚在梨花塌边。欲睡又不忍睡,单手托腮,双眼迷离地看着沉玠一件一件着起衣裳,好整以暇地坐在雕花海棠书桌旁翻看起军务。 俊美白皙的脸上带着些微惹人遐思的春意,面色却是极一丝不苟的。偶然间抬起头与她相视一眼,那对漂亮至极的凤眸中也会氤氲出少有的温存缠绵。 只是温柔尚在,隔阂难消,他们之间没能有一个好开头,即使被生拼硬凑到了一起,纵然中间有过心动,结局也不得善终。 关泠想起前世的结局,胸口剑伤愈痛,反反复复,又陷入了无尽的昏迷之中。于是这病迁延了好些时日。 又过了数日,关泠身上的剑伤渐渐痊愈,不再受心绪刺激而扰,只是光洁细腻的胸口处终是留下了一处略狰狞的青鸾剑痕,怕是叁年五载才能完全消失。 她醒了过来,得知自己被软禁在驿馆的别院里,驿馆周围皆有重兵把守,连只苍蝇也难逃出去。 关泠昏迷不醒的那几日里,沉玠忙着同西疆匪徒周旋,闲暇之余竟还有几分心思挥毫笔墨,作了一副美人图,命人挂在书房壁上。 画中仙子容颜媚冶,雪肤花貌。身着绣金色嵌珠软烟月锦裙,轻拢一层藕荷色折纸海棠披风。唇间一点朱红,两腮粉靥,发髻高拢,一枝清水芙蓉插在发心,两边金凤步摇珠玉垂下,眉间点着鹅黄花钿,金枝玉叶,富贵至极。 众人见了那副画,皆瞠目结舌,一时间竟不知道是小王爷笔墨了得,下笔有神,才能将人物勾画得栩栩如生。还是画中美人原就生得这般绝色,王爷的一笔一墨只不过是最基本的还原复现。 关泠初醒,手脚方可活动,来不及思量脱身之计,就被十几个婢子们拥着沐浴更衣,梳妆打扮,折腾了半天,装饰成了画中人的模样。 众女围着她嬉笑打闹,不胜聒噪,关泠本想教训她们一顿,又因为剑伤尚未完全痊愈而有心无力,连尖着嗓子呵斥一句都略有些费力。 她任由她们闹着,自顾自茫然坐在紫檀木椅上,抬起手臂仔细瞧了瞧袖口上的绣金鸳鸯花纹,摸了摸头上的玉簪步摇。总觉得这身衣服她曾是穿过的,这发髻她也曾挽过,似乎是哪一年生辰,只是具体印象,却又记不清了。 “娘子,你且在这等着吧,王爷今晚去将军府赴宴,晚些才得回来。”婢子们闹够了,便也四处散了。 关泠心中惊惶,以为自己听错了,差点从木椅上跌落,沉玠命人将她打扮成这般模样,难道是要她侍寝? 前生贵为王妃,下场尚且凄惨,这辈子做个来历不明的侍妾,岂不死无藏身之地。关泠思及如此,便铁了心地要逃出驿站。 那一日,西疆驿馆走水,火势甚凶。 关泠推倒烛台时,并未顾及太多,她趁乱翻墙而出,回首见那烈焰腾空而起,有吞天灭地之势。心中开始后悔自己莽撞,万一又烧死了人,她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消除不了自己的罪孽。 幸而那时天色未晚,驿馆里的人都未歇下,因此也未伤及性命。整座院中只少了关泠一人,那画中美人也随着小山别院付之一炬,下人急忙去了将军府禀告小王爷。 关泠再度流落街头,无家可归,但她却并不窘迫。沉玠命人给她插了满头的珠翠,随便拔下一根玉簪,都够她逍遥快活一阵子了。 如今匪患基本已经平息,她孤身一人流落在西疆城内,并不再似之前那般危险。 十日之后便是宫里贵妃娘娘的生辰,沉玠应该很快就要启程赶回长安,届时她便也能光明正大地回到将军府了。 关泠在内心手舞足蹈,又回到她当日金蝉脱壳的那家客栈,光影那般执拗,前些时日势必已经将这家店翻了个遍,所以此时此刻,此地反而是最安生的角落。 且不说沉玠无暇寻她下落,就算真的命人寻了,也绝不会想到她就躲在原处。 令关泠没有想到的是,她当初在城外救下又很快抛弃的那名乞儿,这些天里一直赖在客栈里蹭吃蹭喝,眼巴巴地等她回来,还给她欠了一屁股债。 见到关泠,小家伙喜出望外,狗皮膏药似的黏了上来,嚎啕大哭,满口阿姊阿姊的叫。 “你怎么认得我?” “你头上别着荷花呢!” 掌柜笑眯眯地接过关泠手里的一根玉兰簪,不痛不痒地指责关泠道:“这么俊俏的小哥儿,你怎么舍得把他一个人抛弃在这里,十几天不闻不问。若不是我心善,早成了饿死鬼了。” 关泠翻了个白眼,却不得不承认,这孩子换了身衣服后的确有些漂亮。她瞧着他的脸,心底竟生出了这小家伙和沉玠有几分肖似的错觉。 “罢了,我带你回将军府,让陆渐之教你习武。” “从今以后,你便叫小七吧。” ………… 追更: яǒǔяǒǔщǔ.χyz(rourouwu.xyz) -- 玉簪 “到处都有人找阿姊,阿姊还穿得这么漂亮,很危险的,不如把头上的花摘下来,给阿七吃进肚子里,阿姊就不会被那些官兵抓走了。” 阿七满眼关切,说得头头是道,语气半真半假。 宁葭的画像大大小小地贴满了整个西疆的宽窄巷道,告示上说,谁能找到失踪已久的宁大小姐,便可得相府赏金一千两。 “我这几日里皆足不出户,只待在这间房间里,怕他们做什么?”关泠照了照镜子,对此毫不在意,那是宁葭的脸,与她半点也不相干。 只要过了今夜,沉玠回京贺寿,她便能直接回将军府了。 这身衣服,自然是穿给她那些花红柳绿的姨娘看的。再庆幸地想一想,万一陆渐之在呢,万一宁葭也在呢。隔世再见,她定然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把宁葭比下去才好。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 隔日驿馆大人也四处张贴了告示,赏银五百两,全城缉捕那个将原本富丽堂皇的整座驿馆烧得只剩下几片断井颓垣还逍遥在外无法无天的纵火贼。 关泠的画像就贴在宁葭右侧,远远望去,还以为是同一副画里的两位佳人合影。阿七到对街买包子时,顺带在榜上各揭了一张,急匆匆跑回客房里,用包子震住画像四角,铺在桌上领关泠来看。 “凭什么她可以悬赏一千两黄金,我却只有区区五百两,还是白银?” 关泠愤愤不平,前世里和宁葭比了一辈子,这辈子头一茬同她相比,又输了一大截。 复又看了一眼她自己的画像,不禁怒火中烧,将那张纸捏成一团,双眉一拧,嗔怒道:“谁将我画得这样丑?” 前世里沉玠画她,总是在眉心点一粒朱砂,她若睡着了,他便直接在她额上妆点。 关泠瞪着画中人眉心的那点朱红,倒似是沉玠一贯的画风,他竟敢堂而皇之地如此丑化她? 真小人也。 第一副画的确出自沉玠之手,可谁敢让小王爷多画几张,叫驿馆大人的手下们一临摹,便逐渐眼歪嘴斜了起来,传到关泠手里,已经不堪入目了。 “这画虽然丑,可是很像阿姊。”阿七怯怯抬起头描了关泠一眼,她这般生气发狂的凶恶模样,和那副画里的人更像了。 “这地方不能待了。”关泠恼怒之余又开始忧心忡忡,说不定这儿的人早已经为了那五百两赏银将她卖了出去。 “可是外面都是抓阿姊的人……”阿七满脸担忧,却作个小大人似的劝慰关泠道,“掌柜和小二哥哥都是大好人,他们不会出卖我们的。”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个道理你以后自会明白。” 关泠狠了狠心,甩开被阿七紧紧攥住的袖子,掀起门帷,径直往外间走去。 她心乱如麻,决定去天香阁躲一阵子,此刻恨不得化成一只鬼,谁也瞧她不见。 她将阿七锁在房间,独自下了楼,准备去后院找个做饭的嬷嬷讨一身旧衣服换上,可行至后院,才发现整间客栈都空无一人。 矮脚院墙外,人头攒动,兵器交戈,站着几排乌乌泱泱的兵士。 关泠花容失色,旋即跑回内堂,堪堪走到门边,便滞住脚步,像撞了鬼似地往后退去。只是不知何时,后院的门也让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给锁上了。 大堂里站着的人缓缓朝她走来,日光透过窗帷剪影,落在那人俊美的侧颜上,寒冽与和煦交错,沉玠微微笑着:“我以为你被大火烧死了,原来躲在这里。” 如果关泠认真听了,也许能从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中听出几分刻意掩埋起来的失而复得之喜。 他不动声色地瞧着她眉心那点娇俏的鹅黄花钿,目光游至她的眉梢眼角,她的这一身锦绣宫装,那些缥缈不定的场景又一幕幕浮现于眼前。 沉玠不止一次地做过同一个梦,梦中那个抱着绿枝芙蓉的女人葬身火海,无比绝望地伶仃死去。 那夜他在将府赴宴,遥遥望见驿馆中火光冲天,几乎要将整个西疆点亮。他赶回驿馆,四处皆寻不到她的下落,望着那簇熊熊燃起的烈火,竟觉得呼吸都焦灼了起来。 “你知道,驿馆里的人正在到处通缉你吗?”他重新对着鲜活的她,唇边擒着笑意,眼底蕴着戏谑。 “那火不是我放的。”关泠试图推脱,神色信誓旦旦,只是声音间底气略带不足,“那天,一个奴婢替我梳妆的时候,不小心碰倒了烛台,惹起来那场大火。我见没有人顾我,才逃了出来。” “是吗?”沉玠作出似信非信的模样,徐徐走到关泠面前,秀颀的身形将她困囿于墙壁之间,他调戏她道,“本王可以代为转告,甚至能保你平安无虞,只是你要怎么感谢我呢?” “为民请命,平反冤屈,不应当是为政者理应所做的吗?”关泠抬眸与他平视,语气不疾不徐,何其清白无辜。 她方才差点将自己绕了进去,按照画本子里演的那般,此情此景,应当是以身相许的,再不济,也是终生为奴为婢,当牛做马,总而言之应当沦为他的附庸之物才对。 “本王并不是什么勤政爱民的为政者,只是个纨绔子弟罢了。” 沉玠从袖中掏出一根玉兰簪,徐徐插入她的鬓发间,修长的手指抚过粉面春颊,一字一句道:“本王送你的东西,下次,别再让人当掉了。” ………… 如果有人问男主此时对女主什么态度 各有各的见解 我以为是 好奇 暧昧 见色起意 想从她身上探知所有梦境背后的真相 -- 讹人 关泠抬眸,触上沉玠那双漂亮风情的眼睛,他亦凝神看着她,目光幽深沉稳,纵然鸦睫如扇,秀长密齐,也掩盖不住眸光中潋滟的叁分春意。 关泠不觉咽下一口唾沫,杏颊染上红绯,胸口砰砰直跳,微微撼动于他光彩逼人的美貌,心中更多的是惊惶诧异,以及丝丝畏惧。 她跟他此生并无交集,将府街头初逢时,他甚至差点一剑要了她的性命。为何此刻会用这种倾盖如故的目光灼视着她,甚至还做出亲手为她插上玉簪这等亲密之举。 难道,又如前生种种,那般轻易地一见钟情,那般欢欢喜喜地娶进王府,又那般令人措手不及地山崩地灭,最终那般凄惨决绝地与她死生不复相见。 前世里她和沉玠也曾有过一段情投意合的良辰美景,只是好景不长,有始无终罢了。 关泠细想,这事也许怪她。 那时候小王爷的爱慕何其真挚,她盗了宁葭的姓名,同他初相识,同他谈婚事,将一个王子皇孙的感情欺骗地彻头彻尾。 他们结为夫妻后,感情日渐深厚,缠绵悱恻,郎情妾意。朝朝暮暮间,还以为这便是一辈子了。 情到浓时,她得意忘形,竟天真地以为沉玠爱的是她的容貌,她的个性,至少那些东西都是真的,她不曾讹他。 终究纸包不住火,一切真相大白,沉玠翻脸无情,情到浓时情转薄,任她如何求情,自此郎心似铁,不可回转。 彼时她才知道,他爱的人其实是相府之女,司徒之孙。她只是一个徒有虚名的将军之女,又远在西疆,形同虚设。 像她那般出身卑贱如蚁,品行下作至极的女人,竟敢用如此卑劣的手段骗取王妃之位,还妄想着将来能母仪天下,真真可笑至极。 关泠蓦得一笑,眼尾却沁出一滴泪来,形容凄惨,她望着那张近在咫尺的容颜,开口刺讽道:“民女听闻,您的王妃在西疆失踪,王爷正是为了寻回王妃才千里跋涉,从京城赶来我们这处荒蛮之地,当真情深义重。” 沉玠笑颜一顿,自然听出了她的避嫌之意,也发觉自己言行举止似乎有些过分亲密,怕是已然将她吓得不轻。 可是又该如何向她解释,他因做了无数个周公尚不得解的奇梦难以畅怀,梦中的人生着一张同她格外相似的容颜,也因此,或许只有她才能解开那些谜团。 “本王没有王妃,更尚未与宁家小姐正式定下婚约,此番来到西疆,是为了平定匪寇。寻她下落,不过是奉天子之命,宽慰老丞相之忧心罢了。”他本觉得没有必要对她解释,一番话已然覆水难收。 “王爷原来尚未成亲……”关泠顺着他的话喃喃细语,敷衍地眨了眨眼,一边思索脱身之策。 她暗自咬了咬牙,对沉玠抛出一个媚眼,玉削般的手指缠上他的脖子,身子覆上胸怀,烟视媚行,分外妖娆,咬唇徐徐道。 “王爷您看我生得如何,我其实还有个弟弟,家中贫苦,不足维生,遂自幼被爹娘卖到烟花柳巷,养了这样一身媚骨。妈妈们常夸我国香天色,因此藏在深居,待价而沽,如今见了王爷,方知终于遇见了我的命中贵人……” “那日听闻王爷微服游街,妾偷了院里劈柴丫鬟的一身粗布麻衣才逃出青楼,一路跟了王爷的骏马数里,却不想王爷却拔剑相待……” “王爷好生狠心……”说罢又梨花带雨,凄凄哭诉起来,“妾实在不愿待在这儿了,王爷可愿出一千两黄金赎我,妈妈说,因妾美貌过人,须得一千两黄金,五百两白银可不行呢。” “妾听闻贵妃娘娘大寿,妾愿随王爷回京,奏曲琵琶,取悦凤颜。妾的幼弟此刻就睡在楼上厢房,必然是要跟我一同进京的。王爷可将他送入军营,好生培养,将来必定成为国之栋梁,为王爷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她含情脉脉,絮絮叨叨,温言软语,将自己借着沉玠飞上枝头,麻雀变凤凰的美好远景一一展现。 天家管教甚严,又因发生过前车之覆,最忌讳王子皇孙同青楼里的妓女纠缠不清。 再加上沉玠天生就有洁癖,铁石心肠,她不相信,他还会对这样的她一见钟情。 沉玠的脸色果然如意料之中般地黑了大半,眸光中叁分春意更是一分不剩了。关泠以为奏效,暗自得意,扑在沉玠怀里,哭得更欢了。 不过是十五岁的稚子,当她那五年悲惨的婚后生活白过了吗? 沉玠耐着性子听她讲完,其言半真半假,未得考究。只不过她话里有一句点醒了他,那便是贵妃娘娘的生辰快要到了。 他无暇再留在这里与她周旋。 只是那些梦境倘若不能破解,他往后长夜又如何安眠? 沉玠思索了一番,寻了个理由牵绊住她:“你放火烧了驿馆,本王暂且将你交给驿馆的人,听由他们发落罢。” 他命驿馆的人将她禁足一月,等他回京忙完娘娘的事,再回来同她慢慢周旋。 关泠闻之色变,恨不得一把将沉玠推开,面上已经染着一层薄怒:“方才还说可以护我无虞,王爷怎么这般言而无信?” 瞧着自动送到怀里的美人气急了眼,模样甚是生动有趣,与刚刚那番矫揉造作之态截然不同,沉玠哈哈干笑了两声,恭敬不如从命地伸手搂住了她的纤腰。 “那自然是因为——”他见她巴巴望着,刻意顿了一下,尾音拖得悠长。 “本王害怕被你讹上。” -- Ⓟǒ➊㈧ω.Ⓒǒℳ 贪色 这一次,关泠在狱中呆了很久很久,每日对着冷月孤壁,以残羹剩饭为食,残妆尽退,蓬头垢面,人也渐渐变得麻木起来。 即便如此,也不忘在心里将沉玠千刀万剐。他此生待她,比前世还要残忍。 无论后来他们之间如何离心,她总是记得,初见时是好的。 这一世,连那点美好的念想都没了。 关泠纵火烧了整座驿馆,驿馆长朱贵朱大人恨不得将她当场凌迟处死,可上头吩咐了,要这女犯好好活着,少不得一根头发。 朱贵内心愤恨不已,当初得知小王爷要来,他差不多将这半辈子搜刮下来的民脂民膏都掏了出来,大兴土木,修葺驿馆,栽树移花,连夜运来各类奇珍异宝。好容易建出来一座神仙殿,竟被这女子一把火烧得见影子也不剩。 这口气,他如何咽的下,可又怎么敢违抗王爷的旨意。朱贵郁气难消,肥硕的身体生生熬掉了几斤膀子肉,圆滚滚的肚皮日渐消瘪。后来想开了些,去青楼里喝了几场花酒,找了个蜂腰翘臀的姑娘,夜夜风流,终于又圆润了回来。 约莫过了整整一个月,也不见长安那边传来什么消息,倒是将军府派人拿着画像过来问过几次消息,不提还好,一提就让他气得牙痒痒,全叫他一问叁不知地糊弄过去了。 朱贵琢磨着,这小王爷怕是宫里事情太多,早已经将这女贼抛在了九霄云外。 终于有一日,他酒足饭饱后,撑的没事干,印堂有些发黑,午睡翻来覆去地没睡着,突然想起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典故。便骨碌碌从架子床上爬了起来,呼来府里的几个小厮,带着他平日里最爱的几样刑具,兴师动众地奔去了狱里。χyцzⒽǎìωц.clць(xyuzhaiwu.club) 朱贵挺着肚子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深不见底的地牢,使了点银子酒菜,将几个看守的衙役支开,秉着烛火,找到了关押纵火贼的那间地牢。 关泠被幽禁得快要疯了,每天借着月光数着日子,有时候阴云蔽日,竟不知过去了多久。 听到悉悉窣窣的开锁声响,她以为沉玠信守承诺,此时真的回来接她了。慌忙理了理早已经脏腐不堪的头发,将一张脸收拾得还算齐整,整个身子探到木桩前,满眼期待地看着来人。 映入眼底的,却是一张肥头大耳的油腻面庞,一身肥油铜臭气味,目光里卷着浓浓的狠毒。 关泠转过身,身子往后缩了缩,身后毫无支撑,纤瘦的脊背贴在墙上,拢在袖中的手掌冒着冷汗,却悄悄捏紧了一根银钗。 “啧啧啧,看你这小身板,怕是还未及笄吧?”朱贵有些傻眼,越瞧越气,他华丽丽的宝贝驿馆,竟然让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烧成了灰,不由得怒道,“来人呐,给我上刑。” “大……大人,小王爷……”亲信伸手扯了扯朱贵的袖子,善意地提醒他道。 “什么小王爷,就是小王爷过来让我弄死这女贼的!”朱贵扯了句谎话,给自己壮了壮胆。 “上……上哪样?”身后的小厮困惑道,大临有律令,不得对尚未成年的稚子幼女用刑,因此,也没有合身定做的刑具。 “你们这些狗吃了屎的,上什么刑还来问你祖宗爷爷?”胖大海气得满脸横肉乱颤,唾沫横飞,“烙刑,烙刑,今儿就算是一个不足叁月的小婴儿,也得在她身上给我烫一百个烙印。” 关泠冷眼瞧着那几块烧红的烙铁,脸上并无畏惧之色。 胖大海啧啧称奇:“小丫头片子,还挺硬气,等会看你叫不叫!” 关泠抿了抿唇,心里想说,她不怕这个,在阴曹地府的那些年,她跟它们混得最熟了。 只是疼痛可忍,烙印难除,她这辈子,还能风风光光地嫁给卫侯吗? 沉玠的手段果真卑劣至极。 她的力气皆消磨殆尽,手中的银钗也仅敌得过一个人,他带了这么多人,她如何逃出生天? 朱贵一声喝下,两个下人上前欲将关泠的手脚捆住,奈何她挣扎得厉害,又像是有几分底子,一时奈何不得。 朱贵唾了句没用的废物,自己亲自走上前,毫不留情地一脚踹在了关泠心窝,那具轻如雏燕的身子便如飞絮似的撞在了墙上,又翻到在地上。形状凄惨,身后的小厮们看了也忍不住胆战心惊,唯朱贵得意至极。 关泠痛得娥眉倒蹙,捂着胸口,咳出一口血沫,因这一脚,剑伤复又发作,头上涌出热汗,身子颤得厉害,整个人差点昏死过去。 “你们这群废物,趁现在还不给我上刑。”朱大人嫌弃这贼的垢衣玷污了自己金贵的官靴,弯下腰轻轻拈了拈。 “是。”那小厮听了,忙唯唯诺诺应了,举着一块烧红的烙铁,走到关泠跟前,面上做出凶狠之态,可终究从来没这般欺凌过一个楚楚可怜的小姑娘,手臂抖得厉害,却又不敢抗命,只得将眼睛一闭,直接往关泠脸上刺去。 “慢着。”那块烙铁举到关泠面前的时候,火光将她的眉眼照亮,朱贵这才发现,这女贼原来生得还有几分俊俏,他接过长铁火钳,以烙为灯,仔细打量了关泠一番。 “啧啧啧,我说小王爷怎么会对一个杀千刀的纵火贼这么上心,原来是生了这么一张风流灵巧的小脸蛋。” “你们都给我出去罢,没我的吩咐不得进来。”朱贵换了张脸,遣散了一屋子碍手碍脚的人,转过身将那块烙铁放回火中,蹲下身,伸出粗短的手指,怜爱地捏了捏关泠惨白的脸,色眯眯道,“今儿你要想活下去,也不是没有办法,只要你哄得爷尽了兴……” 躺在草席上的女人虚弱地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个极妩媚的笑,朱贵顿时觉得骨酥腿软,浑身都麻了,叁魂失了六魄,美人美人的叫。 关泠脸上的笑意陡然消失,目光冰寒,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手,将那根银钗插进了朱贵的咽喉中。 刹那间鲜血喷涌而出,将她的衣衫染成了朱红色,比天边霞光更艳。 “你知道,因贪色而丧命的人,死后会下哪一层地狱吗?” ………… 受害人朱贵:我现在就是十分后悔。 关泠:信女这辈子的佛经都白念了。 -- ρǒ➊㈧ω.Ⓒǒℳ 蛇蝎 沉玠回宫后,同沉毓一起为了贵妃娘娘的寿辰前前后后忙碌了半月,深得贵妃褒奖,加上平定匪祸一事,本当要好好地论功行赏。 可惜此番出行,终是寻宁葭未果,皇帝在寿宴上无颜面对宁丞相与司徒公,便当了众臣的面,将沉玠狠狠地训斥了一顿。 宁家与傅家两大家族,几代昌荣,繁盛至极,任是天子,也要让叁分薄面。若不是贵妃怜爱,金口求情,这场闹剧还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过了几日,皇帝不知从何处听说了驿馆被烧毁一事,将沉玠召进皇宫,问他是何人所为。 沉玠跪在金銮殿前,身骨笔直,正色道:“儿臣,不知。” 天子颇为震怒,斥其办事不力,监管不严,罚沉玠在殿前跪了半日,又禁足在宫中,半月不得离开皇宫。 沉玠被关在长乐宫数日,西疆突然传来驿馆长朱贵被奸贼杀害的消息。正四品朝廷命官在死刑狱中遭遭遇不测,不仅人命关天,兹事体大,更有损百官威严。 彼时西疆的各大监狱里皆关满了被生擒的匪寇俘虏,极有可能是流窜在外的几条漏网之鱼贼心不死,联手再生事端。 皇帝便放了沉玠,命他再使西疆,查明朱贵一案,另选拔官员,接替驿馆长一职。至于宁相千金,怕是九死一生,这桩婚事,只能暂且搁置。 沉玠赶到西疆时,早已经错过了他和关泠约定的日期,朱贵暴毙,那女子再度不知去向。 天子有命,重任在身,沉玠无心再去破解那些缥缈的谜团旧梦。为勘破命案,命黑鹰将朱家上上下下几十口家眷奴仆都抓了起来,严加审问。将军府听闻小王爷在衙内审讯,也派了人过来协助处理此案。 沉玠在审问家丁的过程中才得知,朱贵阳奉阴违,实际上并未如应下的那般将关泠扣留在临时搭建的驿馆,而是直接将人丢到了死刑狱中。 黑鹰自知失职,当初没有让光影留下暗中看护。强龙难压地头蛇,这道理他一时竟忘了。朱贵的几个贴身心腹皆一齐惨死在狱中,期间对那女子动用了什么斧钺汤镬,终究是不得而知了。 替朱贵验尸的仵作被带到衙内,见到小王爷,恭恭敬敬跪了下来,回话道:“回禀王爷,朱大人死相惊怖,面部没有完整之处,身上有百余处剑伤,甚有数道力度之大,几近刺穿胸腹,削骨戮肉,手段异常残忍。” “也就是说,朱贵死于剑伤?”黑鹰出声问道。 “不然。”仵作答道,上前走了几步,呈上托盘,继而道:“真正致命凶器,却是其咽喉命门处插着的这根银钗。小人推测,凶手和戮尸者,并非同一个人。”χyцzⒽǎìωц.clць(xyuzhaiwu.club) 沉玠凤眸一瞟,黑鹰上前将托盘接了过来,呈放在桐木案上,沉玠凝神瞧了瞧,目光暗了下去,心中已经有了几分眉目。 他很好奇,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是她不敢做的? 青楼妓子,待价而沽?怕只是一时诓骗之语。 黑鹰亦认得这精致物什,那日小王爷画了一副世外仙姝美人图,命他照着这幅画里的金银珠翠,锦衣华服一一搜寻,实在难以找到的便命工人巧匠日夜赶制,最后皆妆在了一个女子身上。 他偷偷瞧了小王爷一眼,沉玠目色幽深如井,面色冰寒,似乎忍着极怒之意。 黑鹰不禁打了一个寒颤,想起了前不久那位光天化日之下在长安街头劫马伤人的王妃娘娘,同这位月黑风高夜里杀人放火不眨眼的侧妃娘娘一齐,终于让他见识到了,什么叫一一 美人蛇蝎。 仵作退下后,其余人等陆续被带上来问话。朱贵的几个侍妾皆生得貌美如花,有抢来的,买来的,偷来的,骗来的。大部分年纪尚小,胆小如鼠,还未正式审问,已经有吓得晕过去了一片。 黑鹰望着这些如花似玉的幼女们,摇头叹了口气,怒骂道:“猪狗不如,死有余辜!” 沉玠坐在堂上,握着手中的玉,一言不发,眼里的怒意似乎被什么东西给打散了,竟有几分颓然之色。 ……………… 追更:яǒúωёǹωú.χyz(rouwenwu.xyz) -- 归府 那日关泠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将朱贵手刃于钗下,便再也无力支撑身体,倒在了尸体旁,满身血腥气息。她艰难地眨眼,奄奄一息间,隐约瞥见一个身姿挺拔的黑衣人持剑走了进来。 那人走进狱中,未曾料到会见到这样一副诡谲可怖的场景,脚步一顿,旋即疾步走到关泠身边,抬手拂开她面上黏着血汗的乌发,待看清后面色一变,忙把关泠抱到怀中,声音又喜又痛:“小妹?你竟然真的在这里!” 那般温柔似江南烟雨般的嗓音,这世上除了陆渐之,还能有谁呢? 关泠认了出来,偏偏此刻狼狈至极,毫无体面,想躲已无力去躲。只得睁开沉重的眼睑,怔怔望着那张光风霁月的脸,眸中水意潋滟,仿佛雾里看花,一别已是隔世。 “陆渐之……”关泠张了张口,失去水润的双唇缓缓吐气,心中百感交错,悔恨之情,难以启齿,一时只能泪如雨落,泣不成声:“对不起……” 他终于来救她了,一如从前,无论她惹下多大的祸事,得罪了多么权贵的人,他永远会及时赶到身边,替她挡掉一切牛鬼蛇神。 可是待她这样好的一个人,前生她究竟是如何迷了眼、黑了心,会千方百计地想要置他于死地。 上一世里她最想对他说的叁个字,便是对不起。只是从生至死,碧落黄泉,始终未见重逢之日。 关泠悔极痛极,气血上涌,情志不能支撑,已经无法再听清陆渐之的关怀切问,在他怀中彻底昏迷了过去。 再醒来时,她已经被人从狱中救出,正躺在一张熟悉的珊瑚床上,屋子里飘着袅袅药香。关泠睁开眼睛,瞧着头顶的雕梁画栋,壁上的题诗古画,皆是将军府内堂的布置,这里是她幼时的闺房。 胸口处的剑伤复发,行动间身体仍是疼痛难忍,她转了转眼珠,瞥到了塌侧睡着的人,本以为是照顾她的丫鬟,定睛一看,才发现竟是失踪已久的宁葭。 关泠的呼吸变得深重,胸口起伏不定,即便剑伤裂痛,仍难以平复内心撼动。在如此短的一段时间内,接连见到了两个前世里被自己亲手害死的人,叫她如何不心虚?如何不惊惶? 她努力屏气凝神,轻微地侧过身,悄无声息地凑到熟睡的宁葭面前,望着那张脸,如同做贼一般悄悄地打量着她。 前世里因陆渐之的逝亡,宁葭心如死灰,形如枯槁,又加上鸩毒的摧残,日渐凋零,面无颜色,昔时惊世的美貌,早已经不复存在了。 而现在,宁葭侧头睡在塌边,露出半张玉白的脸,颊边带着浅浅红晕,笑容恬静。她仍然鲜妍明媚如初生牡丹,肤如凝脂,面色莹润,美得楚楚动人。 关泠心中有些欢喜,又有些局促,有些羞愧,她记得,前生她是无比嫉恨这张脸的,怎么如今再看,心中竟生不出一点妒意呢? 她试探地伸出手指,圆润的指尖轻轻触了触宁葭脸上的绒毛,触感温热柔软,无比真实,此刻关泠终于确信,宁葭和陆渐之都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 关泠缩回手,脸上难得的生动神色又变得冰冷下来,此后宁葭的命运如何,全然与她无关。 只是,皇帝下了圣旨,将她许配给沉玠,若抗旨不遵,相府岂不岌岌可危。若促成良缘,她和陆渐之的那些情意又该何去何从? 按照沉玠前生的态度,此生他必定会全力争取宁葭这位出生天下第一等高贵的王妃,陆渐之又怎么会争得过小王爷。关泠觉得,她实在过于瞎操心了,到时候只要备好薄礼出一份嫁妆即可。 她七巧玲珑心思,皆花在了前世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死结上,想明白这些即将发生却又离得十分遥远的俗事后,关泠心里落下一块石头。她环顾着周围熟悉的布局,至少眼下终于回到了将军府中,可以安歇一阵子。 宁葭仍在熟睡,关泠实在不知道如何同她打声招呼,只得安分躺了回去,装睡等她先一步醒来离开。 她闭上眼,回顾这几日里自己因沉玠而颠沛流离的生活,心中愤然,继而才想起来一些迫在眉睫的事情,比前生那些更为棘手。 驿馆叫她烧了,驿馆大人又让她给杀了,如今她在躲将军府中,她的画像被贴满了整个大街小巷,如果被人认出她的身份,势必会连累整个将军府。 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 常理而言,此刻陆渐之也应该守在身边等她醒过来才是,为何只有宁葭一个人?府里有那么多伺候她的下人,此刻也见不到一个人影,似乎是陆渐之故意而为之。 他在保护她吗? 父亲亦不在家中,是否已经知道她杀了驿馆长,知道了又将如何处置她,将军府外的情况究竟如何?那狗官死在狱中,朝廷势必会派人追查,断案追责的人又会是谁? 关泠辗转难眠,又不敢惊醒宁葭,小心翼翼地从床上起身,掀开被子,准备下塌。 伤口处似乎又渗出脓血,疼得她不禁“嘶”了一声,慌忙捂住唇,却不想还是惊醒了熟睡的人。 宁葭揉了揉惺忪睡眼,见关泠醒了过来,秀眸一亮,忙上前搀扶住她,欢喜关切道:“泠妹妹,你终于醒了,不可乱动,大夫说你身上的伤需要卧床静养。 -- 鸳鸯 关泠拂开衣袖,实在不习惯宁葭的亲近,她愈是落落大方,和善可亲,愈发衬托得自己心胸狭隘,忸怩作态。索性也不再假仁假义,没好气冲她道: “姐姐这是在担心我呢?外祖为你流干了眼泪,愁白了头发,无端受着白发人送黑发人之苦。舅父也以为你已遭遇不测,颓丧度日,借酒浇愁,连朝中之事都耽搁数日,惹得天子不悦。姐姐却躲在千里之外,好不逍遥自在?” “这……这些我原并不知道……我当时只是想,若他们执意让我嫁入皇家,倒不如觉着我死了算了。现在一想,果真是我太过任性了,我这就飞书回去,对老祖宗道声平安。” 宁葭一时语塞,这位从小脾气就顶顶不好的妹妹,如今不知在哪挨了一刀,病态娇容,弱柳扶风。原以为数日不见会以礼寒暄,不想说起话来还是中气十足,根根带刺。 “好妹妹,我听说你在西疆失踪,哪里还有心思回府,这几日我和陆郎一直在城里寻你,想着同你一起回长安的。”宁葭面有惭色,黛眉微蹙,温声软语赔笑哄着关泠,“等我们一同回府后,老祖宗必然会喜笑颜开的。” “什么陆郎?谁的陆郎?”关泠捂着胸口,因坐在塌上,比宁葭矮上一截,下巴却抬得极高,气势不输半分。 “陆渐之是关家家仆,我的贴身侍卫,打我记事起就陪在我身边,从不敢有片刻怠慢。姐姐越俎代庖,让他费心护着你不说,还要握着我同他自小的情意,又和你有一层表亲关系,就借此抢走我的人?” “姐姐抢走我的渐之哥哥……”关泠自知颠倒黑白,青红不分,却依旧理直气壮,将前生压抑在心中的愤懑不满皆抛了出来,徐徐道之,“却还要让我做姐姐的替身,顶着姐姐的脸,骗着姐姐的名字,去嫁给那劳什子小王爷!” 说罢假装委屈,掩面痛哭了起来。宁葭菩萨心肠,断然见不得她哭的。她这么一想,遂嚎啕大哭,连胸口的伤处也顾不得了。 宁葭听了这话,脸上的和颜悦色也遣散了七分,一缕羞愧涌上心绪,已经顾不上心疼关泠了,含泪痛心道:“泠儿怎么说得这般不堪?上元节那天,是谁过来央求我不要进宫,是谁说自己早就一心一意倾慕小王爷了?怎么如今反倒怪上我的不是了?” 还有这么丢人的事?关泠止住哭泣,愣了片刻,模模糊糊地想起来前世的自己似乎的确说过这番话。她那时并非真心喜欢沉玠,只是眼红宁葭嫁得好,纯粹想破坏这门婚事罢了。 那天宁葭应允了她,两人难得和和气气欢欢喜喜地一起逛花灯,然后她就撞了阴间来的鬼魅,病来如山倒,那鬼附身在她身上,也就变成了现如今的自己。 “好姐姐,实在对不起,我生了一场大病,之前的事情都记不大清了。”关泠自知理亏,变脸极快,主动挽上宁葭因羞愤而颤抖不止的手臂,笑着安抚道,“我纵然从小极爱慕权势,只是同姐姐终究不是胞生姊妹,出身没有姐姐那样好,若顶替姐姐嫁给他,有朝一日露出破绽,岂不给相府召来灭门之祸?” 说来奇怪,沉玠发现了她的身份后,纵然怒极,却并未将整个宁府抖落出来,将军府也相安无事。只是清点聘礼,欲重娶宁葭,将真正的金枝玉叶封为王妃,稳住他的诸君之位,再将她这冒牌货逐出王府。 不过那时陆渐之已经有了战功,军权在握,一时荣耀尊贵至极。恰逢皇帝病重,诸王虎视眈眈,外戎侵扰不断,内忧外患,小王爷不敢再与朝中武将起冲突。 重娶之事便一再耽搁,而与关泠的关系,一日比一日恶化,最终如千年寒冰,再也不可回转。 她嫉妒成狂,为了报复她,搭上了陆渐之的性命,折了宁葭的长命百岁。小王爷身死异乡,她自己葬身火海。 好一场千秋浮华大梦,好一个凄凄惨惨戚戚。 关泠叹了口气,收回思绪,暗自发誓绝不让悲剧重演。 她面色难得温和,轻轻用手帕替宁葭拭泪,一字一句敦敦劝诫:“姐姐是千金之躯,生来便是为家族锦上添花的,婚嫁大事不仅与宁傅两大家族的命运休戚相关,还关乎大临千秋万代的安定。除了当今陛下的几个皇子,还有多少皇亲国戚、王公贵族皆翘首以盼,谁不想借着老丞相和司徒公的权势扶摇直上。姐姐好好想想,千万不可为了儿女情长,误了大事。” 她悄悄瞟了一眼宁葭秀美白皙的脸,前世那么羡慕,怎么会有人投胎投得这么好,竟连公主也比了下去。现在看来,出身高贵,原来这般不自由。 “你病了一场后,变得老成很多,说起话来,竟有几分像我母亲。”宁葭因这番话很不自在,在这个比自己小一岁的妹妹面前,竟显得有叁分幼稚,七分自私。“这些道理我自然懂得,可是……我生来便注定只能如此吗?” “泠儿妹妹,其实我有自己的私念,我知道我终究是要回到长安的,也会像你说得那般安安分分嫁人。”宁葭说着便又凝噎起来,眼角处落下一颗晶莹,一双杏眼已是微红,慌忙用衣袖遮挡。 “只是,我还有一年才及笄,因此,想留在陆郎身边,无论能留多久,不求地久天长,只争朝朝暮暮。” 关泠有些怔住,眉眼中的冰冷淡了几分,情之一字,究竟为何,有如此动人?可是前生她为此吃尽了苦头,芳魂寸断,今生决心要摒弃情爱,做一个冷情无心之人。 “朝中文武百官都想和相府攀上亲事,就连我父亲当年求娶我母亲,不也是看上了她身后的宁家吗?天底下除了小王爷,还有谁能镇得住这些人?” “姐姐若执意跟在渐之哥哥身边,岂不为他招来杀身之祸?渐之哥哥一心想建功立业,报效朝廷,若娶了姐姐,必然招人怨恨,或因入赘相府被天下人耻笑,或因仗着妻荣显赫飞升而遭人唾弃。” “姐姐想害他,我可不依!” 即便是未来的陆渐之,也谈不上配得起宁葭这样的身份,更何况现在他只是父亲手下一个干实事无实权的无名将军。纵然后来他比父亲的军职还要高,拼尽全力,不也还是没能护住将军府和相府吗? 氏族虽众,世代袭爵,终不是一姓,论纵横捭阖,远交近攻,谁能争得过天家? 宁葭无言以对,只是愈发心痛沉默,泪如雨落。 关泠顾不上那么多,冷眼旁观,只想搅黄这对并不相称的鸳鸯,让所有的事情都走回正轨。 愿相府长盛不衰,千秋万世,也愿沉玠顺利登基,君临天下。 而她,能够安安稳稳地度过此生,死后,成为忘川河畔的一株无心芙蓉。 -- 抵命 幽暗潮湿的死刑狱中,西南角的一处牢房关押着两个新抓来的悍匪,身材原应十分魁梧,此刻已瘦骨嶙峋。 双手皆被绑在十字木架上,脖子上拴着铁链,身上白衣浸血,皮开肉绽,新旧伤疤连在一处,格外得狰狞丑陋。 沉玠一袭深蓝色湖绸锦袍,至真至净地立在两人面前,秀长玉直,身上一尘不染,通身灵玉似的清透气派,与这昏天黑地的炼狱牢房格格不入。 黑鹰将二贼亲手画押的供词呈上,沉玠瞧了一眼,白纸黑字,字里行间的描述同他料想的分毫不差,只是那皱巴巴的羊皮纸上染着殷红鲜血,脏污腐臭,倒像是严刑逼供下的屈打成招。 “不妥,换张干净的白纸,重新再让他们画押。”沉玠吩咐道,转过身来,容颜冰冷,漠然问二人:“是你们亲手杀了驿馆长朱贵?” 那二人有气无力,双目呆滞,自知身为贼寇,如今落入官府,死期将至,只求保住妻小,绝望回道:“是。” 那清俊秀气的金贵之人难得一笑,眉间依旧带着侧侧寒意,真应了那句话,冰山笑起来,还是一座冰山。 身后跟随的府衙立即跪下领命,将朱贵的尸体速去火化,把二人的证词送回京城,这桩命案就此了结。 “画押之后,就地正法。”沉玠面无表情地嘱咐了一句,便嫌弃这狱间冰冷,拂袖离去。 几个狱卒战战兢兢,沉玠走后才敢倒吸一口凉气,心道,分明是小王爷把这间屋子变成了冰窟窿。 车马行至新搭建的驿馆,沉玠探出半身,踩着宫人的脊背下车,未行至大堂,便有人来报,将军府陆大人求见,说是知道杀害朱贵的凶手是谁。 黑鹰在一旁小声插话:“好不容易解决了这案子,这陆小将军怎么这么多事?” 沉玠皱了皱眉,面上似有不悦,直接回绝道:“不见。” 黑鹰一路跟在沉玠身后,一边追着他极快的步伐,一边苦口婆心地劝道:“哎哟,我的小王爷,若那女贼落入将军府的人手上,招出实情来,且不说她的性命难保,您替她瞒天过海这件事,若是一同被将军府上报给皇上,您回京也交代不了啊。” 听到皇上两个字,沉玠似是被人抓住了短处,顿住脚步,面色亦凝重了几分,“让他进来。” 陆渐之一身戎装,腰间别着虎魄长剑,俊美而不失庄重,规矩笔直地走进驿馆中,眼里带着几分视死如归的凛然。 那天他匆匆将关泠从狱中救出来时,命几个军士把所有亲眼见过她的人皆灭了口,为掩人耳目,用的是流匪惯用的杀人手法。 唯独对朱贵,一想到他平日里恶贯满盈,百姓怨声载道,甚至差点伤害到关泠的性命,陆渐之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 关泠昏死过去,他一时心急,竟忘了检查朱贵身上的伤口凶器,只破坏了其颜面发肤,便抱着关泠匆匆寻医去了。后来更是没想到竟惊动了朝廷,又派来了这位同他不太合得来的冷面王爷前来查案。 他原光明正大地安插了几个耳目在府衙内,表面上是协助沉玠查清朱贵一案,实际上是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一旦小王爷发现了对关泠不利的证据,立即回来向他禀报,他好先做准备,随机应变。 只是不想区区一个银钗,便将关泠的身份暴露出来,杀了驿馆长大人的,便是当日纵火烧了整座驿馆的人。更棘手的是,小王爷似乎认得关泠,否则怎会画出她一模一样的画像,被摹来张贴全城。 幸而关将军和父亲一齐去了戎地境内谈判,动辄叁两月,让他打理府中诸事。因他这些年万分谨慎地照看,西疆的子民也并不认得将军之女真容。否则局面更加混乱,他亦无法将她妥善藏在府中。 陆渐之见到沉玠,将一迭厚厚的驼色信封呈了上去,随即十分果断地跪了下来,正色道:“这些卷宗,记载着朱大人这么多年里贪赃纳贿、欺压百姓的数百条证据,请王爷明察。” “朱贵……是卑职亲手杀的。”陆渐之俯首磕了叁个头,恭敬却并不卑微,傲骨林立,声音铿锵,“朱贵十恶不赦,罪该万死,卑职先斩后奏,有违律法,请王爷降罪。” 黑鹰站在一旁,急得满头大汗,怒其不争,恨不得当场大吼一声:“凶手已经画押认罪、就地正法了,你过来淌什么浑水?” 他偏头瞥了沉玠一眼,见小王爷还未发落,生生将这句咽了回去。 沉玠听罢,却倏然一笑,笑声是少见的爽朗,那张脸更添了几分颜色。他握着掌中的玉,指节摩挲着那麒麟祥纹,饶有兴趣道: “陆将军敢作敢当,反叫人另眼相待。朱贵在西疆所做之事,朝中也略有耳闻,只是本朝并没有先斩后奏的先例,只能委屈将军去狱中屈就几日,待本王奏明圣上,再定夺将军之罪。” “罪臣,领命。”陆渐之脱下战甲,将腰里的长剑取下,恭恭谨谨磕了一个头,便由着两个军士压了下去。 黑鹰瞧着那张神色淡然的脸,目送着陆渐之离去,心中十分诧异,回过头询问沉玠:“王爷,您分明知道不是陆将军所为,为何……” 沉玠笑意更甚,却未达眼底,唯有唇角微微勾起。他命人将柄虎魄呈到他面前,目光落在剑柄中心镶嵌的翡翠上。 眼前浮现的,却是那张天真俏丽的容颜。 “本王倒想看看,究竟是多么重要的人,能让他以命换命。” ……………… 关泠:你绑架了我的渐之哥哥,你完了。 (追更:γμsんμщμ.οΠê(яǒúωёǹωú.χyz(rouwenwu.xyz)))) -- 求情 陆渐之被革了军职关押在狱中,沉玠命人将他的甲衣长剑送回了将军府。 适逢关将军和陆副将远行议事,老管家已是风烛残年,家里没个主事的人,听闻小将军被捕,将府里里外外乱成一团,人心惶惶。 几个巡街的回到府中,见过城里张贴的画像,又曾于某年中秋护送关泠回长安,见过真容,都猜测是自家大小姐惹了祸,却害得陆小将军遭受牢狱之灾。 将士心中多有不平,但那毕竟是关将军唯一的嫡女,又是陆小将军心尖上的人,遂只敢在背后唉声叹气,谁敢充当出头鸟,真去小王爷那里击鼓鸣冤,做那自掘坟墓之事。 宁葭在营中找不到陆渐之的身影,听到将士们暗暗交谈,才知道他已经被小王爷扣押了起来,一时心慌失措,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轰轰然仿佛天都要塌了。 又听到那些将士们窃窃私语,说什么英雄难过美人关,陆小将军这是叫大小姐的美色迷了眼之类云云,宁葭心中更是凄切。 陆渐之把关泠看得比世上的一切都重要,她从第一次在相府里见到他时便知道了。 她从小锦衣玉食,富贵至极,一生下来便有数不尽的宠爱,身前身后拥着形形色色的人,可谓众星捧月,叁岁那年便得了“长安第一掌珠”的称号。 可是从来没有一个人,对她,像陆渐之对关泠妹妹那样,是植入骨血的,与生俱来的,不问因由的偏爱。 她迷恋上了他那双蓄满深情的桃花眼,也一直被他眼里对别人的深情所刺痛着。 她从不知嫉妒为何物,只是十分羡慕,爱屋及乌,连对这位对她并不友善的妹妹都欢喜起来。也因此,得了那少年将军的几分青眼。 她知道她这辈子注定和陆渐之无缘,便任由这份喜欢在心里肆意生长,希望带到来世,她生在平民百姓之家,嫁给她最想嫁的郎君。 却不想这辈子会有如此奇遇,她在西疆境内遇险,差点被贼寇逼得跌入山崖,以为此生了了之际,他及时赶到,舍命相救,保全了她的性命和名节。 也保全了她的满腔爱意。 她仗着是关泠阿姊,又跟他算得上是半截青梅竹马,便女扮男装跟在他身边,朝夕相处间,生出了心有灵犀的错觉。 后来有一日,她抛下颜面,鼓足勇气对他表白心意,他却说:“奴出身卑贱,此生,连小妹,都不敢肖想。” 他自折身份,成全了她的体面,却叫她一厢情意碎得彻彻底底。前些天里,关泠一番话更是彻底打散了她的幻影。 宁葭想,既然她最终注定要嫁给小王爷,倒不如此时便去找他求情,就说,就说陆将军救了她一命,看在这救命之恩的份上,饶恕他的罪过。 如果可以,或许还能让沉玠将陆渐之收为麾下,带回京城。他此生最大的雄心壮志便是建功立业,报效朝廷,跟在未来的天子身后,岂不比在西疆那个蛮夷之地更近水楼台? 宁葭下定决心,眉眼便沉静下来,先前的慌乱烟消云散,只剩下无边落寞和半分隐忍的不甘。 临行前,她决定同妹妹道声别。 将府内宅很大,房宇并不密集,稀稀落落,府里很是清冷。关泠的闺房设在一处幽深偏僻的角落,绕过层层竹林,半塘清荷,方见那青青琉璃瓦的一角。 她长年居在相府,这处别苑差不多已半闲置,树枝无人修剪,繁盛得盖过院墙,鹅卵石铺成的径道两侧芳草萋萋,野花肆意生长。 关泠倚在亭中的围栏上,半睁着眸,姿态慵懒,身上披着一件薄纱。有心无心地赏着池子里的绿叶红花,那张脸未施粉黛,面色仍有些青白,气血不佳。 她受伤后本该卧床静养、连续服药才是,却一直都在奔波逃命中。再加上在狱中挨得那一脚实在过于结实,伤及心肺,没两叁月,怕是养不好这身娇病了。 宁葭将陆渐之入狱的事情告诉了关泠,又见她这幅病殃殃的模样,怕她情绪激动引发心痛,连忙把自己的救人之计也一同相告。 关泠大喜,青白的脸上迸发一寸红润,十分感激地握着宁葭的手:“姐姐终于想开了。”其实她并不担心陆渐之,如果不是沉玠手上握着确凿的证据,陆渐之一定不会无端去替她顶罪。 既然小王爷知道真凶是谁,必然也不会真的为难他。 或许,沉玠只是想引蛇出洞,逼她去求他。 她原不想见他,今生亦不想再同他有任何交集,但如果宁葭这位未来的王妃也一同去的话,情况又不一样了。 她不必再躲着他,更不必将自己的身份藏着掖着,到时候跪下行个大礼,道一声恭喜,再叫一声姐夫便好了。 再央求宁葭求求沉玠,顺道连她头上的罪名也除了,那便再好不过了。 前生沉玠那样喜欢她,怎么会舍得拒绝? “姐姐,你的办法固然可行,只是怕会引起小王爷的疑心,反倒给渐之哥哥招来祸端。”关泠端坐起身子,凝眉认真想了想,徐徐道。 “人是我杀的,应该由我来承担。朱贵罪恶滔天,我失手杀了他,原不应当担什么罪责。如若不然,我记得我爹爹有一道御赐的丹书铁券,可免一死,只是以后名声差了些,大不了我这辈子不嫁给卫小侯爷了。” “至于我烧了驿馆,其实这个没甚么证据的,如果小王爷还是不肯放过我,你让外祖替我多赔些钱就是了。” ………… 有些读者反映剧情进展太慢了 我也觉得有点 可能是第一次写古言 没掌握好故事发展的节奏 不过回看之前很多章节 有的已经快进到不能再快进了 很感谢大家可以提出建议 (* ̄︶ ̄) 但是白天工作 夜里码完一章节后 捉虫半小时 还想着可以看书充充电 实在没时间双更啦 下一章也许 可能 大概 可以结束西疆乌龙 然后泠儿在一句话中来到及笄之年 男女主腻歪戏 糖 火葬场(额这个其实我也不确定)什么的等等等等 指日可待 -- ρǒ➊㈧ω.Ⓒǒℳ 欢喜 那二贼的证词很快传回朝中,朱贵一案就此了结,朱府被抄,抄出的一百多万两真金白银部分收回国库,余下的用来赈济救灾,家眷妻妾尽被流放遣散。 既然这桩命案已经水落石出,真凶也已伏法,沉玠也就没了继续将陆渐之关在牢里的理由。纵使西疆偏远,他的一举一动稍有不慎,终还是会传到长安,招人非议。 更何况沉玠手里还握着一道圣旨,陆渐之灭匪有功,圣上赞其有勇有谋,封其为定远将军。只是,真正的凶手还未落网,小王爷舍不得将诱饵白白放走,于是私自将圣旨压了下来。 沉玠以监工之名,在西疆停留数日,迟迟不见那女子自投罗网,耐心快要告罄。难不成陆渐之只是一步废棋,他以命换命之人,其实并不在意他的死活。 长安那边又快马加鞭地送来一封书信和一道圣旨,其中那信为宁老丞相亲笔,内容大致是定远将军于匪乱中保全了两位小姐的性命,宁相深感其德,劳烦殿下代为转告谢意。 至于另外那道圣旨,则是皇帝批了宁相上书,命沉玠好好地将相府两位千金护送回京,再不可生出半分事端。 沉玠将宁相的信一字不落地读罢,目光长久地落下那泠字上,才知相府还有这么一位外姓小姐,生在西疆,长在西疆,母亲早逝,七岁时被接回长安,养在深闺,几乎不曾与外人接触。 那张陌生的容颜终于有了姓名,不再如镜花水月般,一碰触便似涟漪层层荡开,顷刻间消散成风月幻影。 只是,他同相府那位小姐素昧平生,定亲之人也是宁相的嫡亲孙女,为何却偏偏是她出现在自己的梦境中。 沉玠如雕像般长身玉立在原处,思绪飘摇,说不清此刻的心情是惊是喜,更不知那些梦究竟有何预示。χyцzⒽǎìωц.clць(xyuzhaiwu.club) 他亦猜出她与陆渐之之间的渊源,原是一对青梅竹马,一个愿意替另一个顶罪,一个不敢来见他,便搬出了远在长安的宁老丞相来震慑他。 宁相不愧是宁相,这封信写得既言辞恳切,令人无法苛责,又天衣无缝,令人无处苛责。 关泠回乡探亲,在西疆染上风寒,因此迟迟未归。宁葭担心幼妹,奈何相府森严,无奈之下才劫马伤人,逃出长安。 谁承想路遇山匪,幸而陆小将军挺身相救,得以保全性命。因关将军奉命外出,不问家事,两位小姐便一直躲在将军府里,任凭陆小将军如何规劝,执意不肯回京。 这件事,说上天了只不过是两位年幼小姐的娇纵任性,给小王爷添了许多麻烦。老丞相在天子面前道个歉,这事也就风轻云淡地过去了。 关泠纵火,证据不足。 关泠杀人?嗯?罪犯都已经画押伏法了。 沉玠怒极反笑,不禁喟叹,到头来竟然是自己给自己挖了一个大坑,被人算计且不说,还白白叫这只狐狸逃走了。 黑鹰亦得到消息,惊愕万分,不敢相信他们这些时日里掘地叁尺也寻不到踪迹的那位王妃娘娘,竟然就一直藏匿在将军府中,简直视他手下的叁千暗卫为粪土。 “王爷,咱们现在得把陆将军放了呀。”他刚跨步走进议事厅,便察觉到沉玠周遭围着一团戾气。心下明白,小王爷被人摆了一道,自然是气不过的。 “自然要放,还得亲自送回去。”沉玠将那封信收进袖中,脸上阴郁的神色淡了几分,气定神闲道,“备车,摆驾将军府。” 得知陆将军即将回来,还被圣上封为定远大将军,好不威风,将军府中的兵士皆满面春光,将府门收拾得整齐威严,一早便等着迎接了。 宁葭亦十分欢喜,五更天不到,便再也睡不着了,起床梳妆,敷粉描眉。一双黛眉如小山飞斜,檀口染上胭脂,莹莹泽泽。妆罢穿上一件湘妃色苏绣百蝶穿花长裙,在铜镜前细细照了照,一笑嫣然,顾盼生姿。 涂着浅粉色蔻丹的细长手指轻轻抚过乌发,纵然头上首饰繁多,步摇花钿,金玉银钏,仍然觉得缺了一些什么。便婀婀跑到关泠的房间,见她仍在深睡,不由笑道:“你的渐之哥哥今晨回府,怎得还在赖床?” “姐姐你去接吧,我心口痛,一点也不想动。”关泠喃喃道,因这剑伤,痛了数日,服了各类汤药,却始终不见好转。 “等咱们回长安,我让王御医给你配些有用的药才是。”宁葭有些忧心地看了病床上的人一眼,犹豫了片刻又道,“妹妹,你好生歇着吧,我想借一借你的首饰。” “在梳妆台上,衣阁里也有些新的,你看上什么,自己拿去用就是了。” 关泠嫌弃她吵,把脸埋进了被子中,内心很沧桑的想,这般欢喜,是有多喜欢陆渐之。 她年轻的时候也这样。 不知沉玠会不会来,但愿他永远别来。 首发:яǒǔяǒǔщǔ.χyz(rourouwu.xyz) -- ρǒ➊㈧ω.Ⓒǒℳ 青鸾 “王爷,关将军的府邸到了。” 一辆金装玉裹的楠木马车徐徐行至将军府前,府中候驾的人早已经跪下恭迎,乌乌泱泱连成一片。随行的侍卫抬手掀起翡色窗牖,车中那人明净如白玉的面庞上无甚表情,只声音里带着叁分威仪,道了一声:“免礼。” 将军府里除了关泠一位嫡女,还有许许多多庶出的女儿,听闻小王爷要来,纷纷打扮得花枝招展,鲜鲜艳艳地盛开在府门外。 宁葭站在姑娘们中间,仪态最为端庄,身姿亭亭玉立,是以,沉玠一下马车,第一眼便留意到了她。 黑鹰领着光影等人,走到宁葭面前,感激涕零地行了个大礼,庆幸道:“幸好您平安无事,否则我们这辈子都回不了长安了。” “臣女无知,给小王爷和各位大人添麻烦了。”宁葭礼貌而恭敬地回了个礼,从容将关泠惹下的祸事全揽了下来。 沉玠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这位未来的王妃几眼,对她的映像原有些深刻,后来又叫人冲淡了。 浮山寺一别,她似乎胖了,又似乎长高了些,妆容变得很淡,眉眼依旧是美的,只是总感觉哪里不一样了。 带着巡视的目光在那一众莺莺燕燕中扫过,只是寻而未果,又回到宁葭身上,最终落在她发间斜插的玉兰簪上。 沉玠心中莫名生出一股难以疏解的怒气来,随口应付了几句便径直越过众人,由老管家领着走进了将军府里。 宁葭暗暗松了一口气,虽不知这小王爷什么怪脾气,但总算可以同陆渐之好好地说几句话了。她悄悄看了他几眼,他好像瘦了,唇角冒出了几颗青髯胡渣来,使得那张英俊的脸略显憔悴。 陆渐之却无暇叙旧,匆匆换上家服,一路紧赶慢赶地跟在小王爷身后,又命下人赶快备茶,唯恐招待不周。 宁葭也只得跟了上去,越过长廊,水榭歌台,绕过长而曲折的围墙,管家一壁走着,一壁向沉玠介绍着府墙上的远古壁画。 沉玠本不耐烦,正准备打断,老管家忽而没来由地提起一句“我们家大小姐儿时最喜欢钻研这些古画了。”或许是不忍心破坏他眼里溢出来的慈爱,便也由着其滔滔不绝去了。χyцzⒽǎìωц.clць(xyuzhaiwu.club) 陆渐之停在一根抱漆廊柱下,趁着小王爷同管家交谈甚欢,压低声音问跟在身后的宁葭:“小妹怎么没来?她身上的伤是不是又复发了?” “唉……”宁葭叹了口气,蹙了蹙眉,“泠儿那样娇生惯养的,定然是受了不少苦,这些天吃了各种药,气色反而更差了。” “我夜里出城去请女医。”陆渐之沉默片刻,指节握得发白,“要是让我查到是谁刺伤了小妹,定让他死得比朱贵惨千倍万倍。” “嘘。”宁葭心有余悸,忙使了个眼色,声音压得极低,“又提那名字,你才刚刚被放出来,抓你的人还在府里呢。” “这百鬼夜行图,乃是一百年前,第一位在西疆任职的定远大将军从西域一砖一瓦搬过来的,百年风吹日晒,光阴消磨,它竟一点颜色都未褪去。” 老管家眉飞色舞,洋洋自得,讲的比茶馆里的说书人还津津有味。 “不过我们家小姐自幼怕鬼,每每见了这画,夜里总是会做噩梦,将军便让人把这堵墙封了去。后来小姐去了长安老丞相家里长住,我们才敢将它重新解封呐。” 等了半晌,未听到小王爷出声搭理他,关管家抬起头瞧了小王爷几眼,顺着沉玠的目光望向墙角那边窃窃私语的二人,顿觉不妙,一时心如擂鼓,唯恐沉玠生疑,忙圆场道: “表小姐同我家小姐,还有陆小将军叁人从小是一块儿在丞相府里长大的,感情十分要好,亲如兄妹。这回小将军有惊无险,可把两位小姐急坏了。” 沉玠收回目光,淡淡一笑,并无答话。 小王爷闲情逸致,由管家引着,将整座将军府都游历了一遍,无所不至,用了半天功夫,仿佛逛完了一整个皇家林园。夜里在府里用了晚宴,方乘着马车回了驿馆。 关泠睡了整整一日,期间老管家、陆渐之、宁葭等陆陆续续来别苑里探望过她,全都被她命下人打发走了。 她伤口复发,疼得牙齿打颤,将自己裹在被子里,捂出一身冷汗。又胡乱吃了一剂止痛药,反而闹得更凶。两个丫鬟上前替她换药,却被她一通乱发脾气,骂得红了眼跑了出去。 关泠捂紧了胸口,青鸾剑斩金截玉,削铁如泥,捱在她身上,竟活活要了她半条命。 当时不觉得如此剧烈,每每复发之时的痛楚,一分也不输给她前生服毒自尽时所忍受的痛苦。 桃木门吱呀一声被谁打开,关泠气急,随手将榻上的玉枕砸了过去,咬牙怒道:“我不是说了,不准再过来烦我吗?还不快滚!” 她胡乱发完脾气后更是精疲力竭,阖目欲沉沉睡去,长颦蹙起,脸上痛色极深,胸口又隐隐渗出鲜红,方才敷上的药又被血水结成了脓,凝在伤口处,黏黏腻腻,叫她辗转难眠。 那人稳稳接住飞来的玉枕,徐徐走到里间,月色掩映的幽暗中,烛火熹微,静影沉璧。一段白皙的手指悄然覆上关泠的唇,轻轻将她的唇齿分开,喂入一粒金色的丹药。如黄连蜜糖,苦涩中带着微甜,在她喉咙里融化,缓缓汇入了五脏六腑。 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将她的心魄震住,关泠涣散的意识渐渐凝聚起来,胸口处的溃痛也微微减弱了几分,不再像刚刚那般,让她痛得神魂不清。 关泠睁开眼睛,朦朦胧胧间,那人的眉眼也如拢在雾中,可是他身上莹莹如沐的檀木香泽,她却是极熟的。他的手指还覆在她的唇上,温凉柔软,又细腻光滑,指尖传来的袅袅柔情,仿佛隔世的廊桥遗梦。 她拼命握住那只手,所用的力气细如蚊虫,那人也由她握着,她以为又是一场惊梦,有些痛苦地勾了勾唇角,出声问他:“我是痛死了吗,怎么又见到你了。” “我给你吃了还魂丹,你死不了。”沉玠回握住那截有气无力的玉指,眸子里带着些许歉意,又忍不住要揶揄她。 “青鸾剑伤,需要叁颗还魂丹才镇得住,你只服了一颗就逃走了,岂不是自讨苦吃。” 关泠没再回答,甚至连他的话也没有听清,她连夜不得安眠,此刻终于不痛了,睡意席卷而来,直接将她整个人都吞噬。 沉玠静坐在榻沿,握着关泠的手,迟迟不愿松开。他定定凝视着她稚嫩的脸,心中忽而冒出一个有些荒谬的想法,或许等她长大了,就变成了他梦中人的模样。 两人明明只见过几面,却像是已经做了半生的夫妻,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分明十分不妥,却又似无不妥。 他是不是失去了某段记忆,或者弄错了某段记忆,其实少年时陪着她长大的人不是陆渐之,而是他自己。 抑或是同他定下百年婚约的人不是只有一面之缘的宁葭,而是此刻躺在他身侧的、让他魂牵梦萦的关泠。 -- 剜心 沉玠睁开眼睛,怔然望着那张近在咫尺的俏容,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也被困意俘获,竟和衣躺在她身边睡着了,浑浑噩噩间不知过了几个时辰。 烛台泪干,厢房里是昏昏沉沉的暗色,唯榻上还在熟睡的人生了一张晄白的脸,莹莹泽泽,泛着微微珠光。 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良久才移开目光,抬起头往了一眼窗边,时暗时明,青灰相映,似乎隐隐有了东方吐白的迹象。 沉玠将盛着金疮药和还魂丹的两枚小小白色瓷瓶放在玉枕边,正欲起身离去,倏然一顿,衣袍不知何时叫人拉住了。 那只柔若无骨的手贴着他的领口,顺着那道金丝暗纹缓缓往下,越过里襟,掌心摩挲寸寸皮肉,圆润的指尖带着凉意,一处一处在他身上摸索,最终停留在他的胸口处。 沉玠屏住呼吸,天地静于一处,便听见了自己心跳加快的声音,他垂下头,瞥见那只纤纤玉手也随着他胸口的起伏而微微颤动着。 关泠似乎也醒了过来,一双眸子里星星点灯,水泽熠熠,仿佛拢着一层寒月轻纱,隔着一道看不透的迷雾。 她的掌心依旧贴在他温热的胸口,脸上神色迷离,她终于开口问他:“你的心不是被剜了吗?怎么还长在这里?” “你在咒我什么?”沉玠听得笑了,有些不明所以,不及细问,便又听到她一个人喃喃自语,接了下去。 “古有王生,贪财好色,抛弃糟糠之妻,被女鬼挖了心,当场毙命。他的妻子林氏舍不得他死,便四处找寻他的心,企图令她的丈夫起死回生。” “我在阴间地狱里呆了数百年,一直在找你的心,不过我不是为了救你,因我知道你已经死了,我只是想看看,你心里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林氏找了十几年,终于在一个巫师的秘境里看到了她丈夫的心,那颗心里挤满了名利权势,金钱美色,就是不曾有他的妻子。” “林氏绝望极了,将那颗心切碎煮沸喂了狗,她的丈夫便彻底死绝了。而她自己呢,一生的梦境成了幻影,不久就含恨而终,了了去了。” “我想我已经死了,变成了一个赤条条的鬼,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我还怕什么呢,所以我一直没有放弃找到它,找不到它,我一日也不肯投胎的。” “有一日判官大人过来找我,他告诉我不必再找了。世间真正相爱的两个人,死后一定会在阴间相遇,将前生所有的误会都冰释前嫌。我们没有,所以我不必再等了。” 关泠缩回手指,把脸别在一边,一排泪珠划过面颊,落在绣枕中央,染上大片乌濛濛的水渍。 “你们管家说你惧鬼,常常为此做噩梦,看来果不其然。”沉玠听得一头雾水,不由得摇头笑了笑,伸手替她理了理脸上黏着的汗湿秀发,指尖轻轻刮蹭那处不断濡出晶莹的眼尾。“我得走了,你好好养病,隔日再来,便是接你回京之时。” 关泠没有应声,枕着湿泪睡了过去,原来刚刚那番也许不过只是梦呓。 沉玠提靴起身,步履轻盈地从里间走了出来,推开桃木合门,忽得刮进一阵狂风,好一阵清凉快意,雨水劈头盖脸淋了下来。 夜雨缠绵,乌云蔽月,给人一种天色灰濛的黏腻之感。沉玠心中大喜,西疆终于有了雨水,旱灾可缓矣。 但小王爷此生还未曾淋过夜雨,于是他又关上门,顺带上了一道门栓,这样外面的人便不能进来,也就不会将他视作采花贼乱棍打出。 他脱下半湿的外衫,伏在屏风上,在关泠的闺房里随意巡视了一番,看了几眼她临的帖,读的书,以及暗阁里摆着的琵琶秦筝,惊讶于她如此年纪,却已有了如此才绝。 沉玠在书房里找到笔墨纸砚,移至里间,端坐在珊瑚圆凳上,对着榻上病殃殃的美人徐徐作起了画。他只用了一种墨色,随心勾勒,徒为消磨时光,等夜阑干,等大雨停。 ………………… 追更:γμsんμщμ.οΠê(яǒúωёǹωú.χyz(rouwenwu.xyz))) -- 撩拨 灰濛的雾气褪去,天色渐渐大亮,蝉鸣蛙语早已消弭,风雨却愈来愈急,树叶哗哗啦啦响着,雨水如注,落在青瓦屋檐上,嘈嘈切切。 关泠在风雨声中惊醒,睁开双眸,手指摸了摸胸口,那处疼痛不知何时停了,只剩下酥酥痒痒的木感。 她欲起身,刚伸出一截藕臂,身上的芙蓉薄毯滑落下来,露出大半快纤薄滑腻的脊背,才发现自己近乎赤裸,唯胸前缠着层层白纱之外,全身未着一物。 不知是哪个胆大妄为的丫头,竟敢脱光了她的衣服,还十分笨手笨脚,将纱布缠得如同裹脚。 她这些天缠绵病榻,被子上尽是她落下的粉汗,在这淫雨霏霏的潮湿天里愈发显得黏腻,简直要带着她一同腐烂发臭去了。 关泠裹了一件轻衣,一边起身下榻,一边叫人过来伺候:“备水,我要沐浴。”全然忘了昨个天自己大发雷霆,将满屋子的下人都赶跑了,一时半会哪里会有人敢再来触她的霉头。 沉玠正在隔壁的书房里对着那张画像精雕细琢,在她泠泠如高山之雪的眼尾处添了一粒细痣,那张清冷美艳的脸便有了几分人间的烟火气。 他颇为满意,转过头来,猝不及防的,画中仙子正站在他身后,眼里带着昭然的恨意,似乎要将他千刀万剐。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关泠开口问道,声音里透着寒凉,手心已然紧紧握住一个天青色缠枝花瓶。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本王想在哪里便在哪里。”沉玠一时失语,企图摆出天子威仪,看她这阵势,怕是打算好要弑君犯上了。便改了口,“本王连夜追查两个刺客,路过将军府,一路追到这处别院,不想是你的闺房。” “刺客?我这里怎么会有什么刺客?”关泠一脸似信非信,却也将就着信了,否则该何以解释他一大早便出现在这里,总不至于是特意来招惹她的罢。 沉玠见她并未起疑,渐渐放下心来,眼神珞珞生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关泠只穿了一件淡青色的裹胸襦裙,秀长的乌发垂落下来,两处圆润雪白的肩头若隐若现。 他有些不忍移开视线,想起昨夜里替她换药缠纱之事,虽不是第一次了,到底旖旎动人,眸间不觉染上一丝绯色。 “你的伤好些了么?”他开口问道,声音极轻。 “嗯,这会儿好像没有再发作了。” 关泠被他瞧得心底犯怵,别开目光,眼尖儿落在他身后的那幅画上,画中人容颜媚冶,娇躯半裸,曲线婀娜,似是像她,却比她多了万种风情。 她循着那副画,隐约忆起夜间种种,脸上如火烧灼,眸光中复又燃起火花来,心里涌上一股莫名的恨意。 她恨他轻薄,更恨自己意乱情迷,竟絮絮叨叨对他讲起那些神鬼莫测的前生之事。 前生他待她恩断义绝,如今却又对她这般调戏撩拨,叁番五次做出异常亲密之举,实在可恨至极。 沉玠来不及将那幅画藏起,那青色花瓶已然奔着他面门直来,他侧身躲过,身后传来一声瓷器迸裂的铿锵之声。小王爷眼皮突突直跳,微微皱了皱眉,心虚道:“好好说话,君子动口不动手。” “君子岂会登堂入室,做此等偷香窃玉之举?”她一壁动口痛斥,一壁动手乱砸。什么梅瓶银盒,水丞圆洗,瓷盏冰鉴,凡是触手可及之物,无论轻重贵贱,纷纷毫不留情地砸向那登徒子。 “先前你骗我说是青楼妓子,出身卑贱,性子里到还存着几分温柔解意。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将军之后,身价倍增,品性反倒变得刁蛮娇纵了起来。”小王爷一璧侧身闪躲,一璧火上浇油。 她丢得其实没什么章法,沉玠轻而易举地全数躲过,便得意扬扬,挑眉笑道:“大小姐这手法,若是同士大夫们一起投壶,怕是得排在末次,罚酒叁千杯也不止。” “你给我滚出去。”关泠气得面颊通红,不择手段,抄起一件青花白玉盏,动了全力朝沉玠砸去。 偏偏这次沉玠动也不动,任由她解气,那玉盏的一角刻在小王爷光洁的额上,发出“怦”的一声,霎时在那张白璧无瑕的脸上逼出一道寸长的血痕。 关泠抬头凝着那伤口处,已经渗出血珠,瞧着也是极疼的。心里有些后悔,沉玠毕竟是王子皇孙,若真出了什么事,她十条命也赔不过来。 她正准备服软道歉,沉玠却突然凑了过来,将她揽在怀里,手掌覆在她的唇上,另一只手自然而然地握住她的肩头,一派温热氤氲之气度到她的身上。瞧她又要发作,他忙压低声音道:“门外有人。” 关泠心里冒出来的那点本就零星的歉意彻底消失了,她再也不相信他的鬼话连篇,手指推着他的胸口,在他怀里挣扎起来,却听到门外传来了陆渐之的声音。 -- 偿还 陆渐之白日里忙了一天,晚上又冒雨连夜出城去请女医,顺带将阿七接回了将军府,第二日天亮才有空过来探望病中的关泠。 他执伞站在门外,欲唤她开门,听到里面琉璃玉碎的声音,轻咳了一声,半开玩笑道:“小妹,别再砸了,将军府这些年很不景气,你再胡闹,府中上上下下就都要去喝西北风了。” 关泠动作一顿,面上有些窘迫,偏偏沉玠也听到了,一双凤眸含春带笑,似是在嘲笑她的“家境贫寒”。 “胡说,府里有那么多古董名器,狗奴才惹我生气,我不过砸几个教训他罢了,怎么会把家里砸穷?”她挣开沉玠的桎梏,偏起头瞪他一眼,那人脸上的笑容才微微收敛。 “你房里的那几样最为贵重,说是镇府之宝也不为过。”陆渐之有些心疼地提醒她。 “我的院子都长满野草了,枫杨高得盖过屋顶,可见我在这里并不受待见,所以渐之哥哥,你不必再哄我了。”她却并不相信,想起寄人篱下那几年,回到家里更像是做客,脸上的神情落寞又倔强。 “这倒怪了,你自小便喜欢芳草萋萋,古树参天的盛景,我特意叮嘱他们不要剪裁,反倒惹你不开心了。”陆渐之笑着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宽慰,“看来小妹真得长大了,小时候那些与常人不同的喜好也变了。” “你竟然一直记得。”关泠听了这话,心中触动,勾起年少时的亲密往事来,便嫣然一笑,眸子里光彩熠熠。 沉玠凝神望着她略带娇羞的女儿家模样,心中微动,低声道:“你竟然也会笑。”于意料之中,收到一个笑意未散的白眼,她待他态度实在是恶劣。 陆渐之知她不再恼了,便让她开门,好叫下人们过来收拾满地的狼藉,女医也很快来到别苑,替她疗伤。 关泠唯唯应声,对陆渐之说自己要更衣,让她且侯着,她先将沉玠引到后院,令其从后门离开。 沉玠没再说什么,只是将关泠的外衣裹在她裸露的肩上,复杂地看了她几眼,便收回目光,匆匆离去了。 风雨未停,关泠望着那道锦色身影消失于青灰色的雨雾中,想起他额角的伤,有些怅然的觉得,或许应该给小王爷一把油纸伞。 沉玠淋了一场急雨,回到驿馆的当夜便高烧不醒,病来如山倒,一病便是数日。再痊愈时,头上还多了一条醒目的青痕。皇帝又命人过来传话,令沉玠早日启程,将宁府两位千金接回长安。 临行前夜,陆渐之私下问关泠是想留在将军府做大小姐,还是回长安做丞相府的表小姐。 关泠亦认真想过,倘若留在西疆,跟沉玠再也不会有任何交集,至少一生平安无虞。等过两年她及笄了,父亲便会让她嫁给陆渐之,从而借此将整个将军府托付给他。 似乎没什么不妥,这一生便也这样过了。 或许陆渐之对她有青梅竹马之情,又或许他心中真正喜欢的人是宁葭,只是身份悬殊,云泥之别,那些情情爱爱实在算不得什么。 只是她前生罪孽深重,曾杀人害命,满手血腥,如今又怎么能心安理得地嫁给他,清白无辜地跟他在一起一辈子。 那般光风霁月的陆小将军,应该配一个善良温柔的女子为妻,家世可不必显赫,性子却一定要好,郎才女貌,成就一段才子佳人的美话。 至于沉玠和宁葭,天家和世家联姻,有益于平定天下,造福万民。四海之滨,五湖之堤,还有谁能撼动七王爷的诸君地位。届时宁葭成了皇后,母仪天下,她本就有普度众生的志向,是黎明百姓的福气。 关泠这样想着,便回答陆渐之,她仍愿意回到长安。她说,她很想快些长大,然后,嫁给卫侯,相夫教子,平平安安地度过这一生。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得以重生,冥冥之中总觉得是上天给了她一次机会,以此消弭自己前生犯下的罪孽,将她曾破坏的、搅乱的、亏欠的所有人的人生都偿还回来。 ……………… 救命 西疆终于结束了 开启第二卷 卫虞:赶紧把家里值钱的宝贝都藏起来。 -- ρǒ➊㈧ω.Ⓒǒℳ 伴君 小王爷回到长安第一件事,便是进宫复命,顺带去玉华宫向贵妃娘娘请安,恰好沉毓夫妇也在,众人一并用了午宴。暑天气燥,下了场雨后空气十分湿潮,贵妃娘娘体乏,精神不济,闲叙了半个时辰家常,便由叁王妃搀扶着回寝殿午睡去了。 沉毓坐在席上,喝了些梅子酒,一双狭长的眸子里透着清冽的标致风流,正想同许久未见的沉玠尽兴喝一场,却瞥见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笑问道:“怎么了七弟,是母妃宫里的酒菜不合你胃口?” “并不,只是……”沉玠单手扶着额头,指上翡翠玉环徐徐摩挲着太阳穴上方的那处伤口,仰头给自己灌了一杯清酒,“我正在想如何跟父皇商量退婚之事。” “上次浮山寺初见,在我面前夸你那未婚妻性子有几分娇蛮可爱的人,不是你?”沉毓眼里笑意更浓,尝了一口东河进贡的七彩羽雀肉,味道差强人意,放下银筷看向沉玠,目光忽而变得认真而肃穆。 “你头一次从西疆回来时,曾对我提起遇到一个绝顶漂亮的风尘女子,此次退婚,难不成正是因为这个缘故?” “什么风尘女子?”沉玠恍然想起关泠那时为了脱身而诓骗他的事,一时又辩驳不清,摇了摇头,简言道,“此事说来话长,重要的是先让父皇出面辞去跟宁家的婚约。” “昔日大哥为了一个妓女,执意跟太傅的女儿退婚,父皇是什么反应,大哥最后落得是什么下场,你忘了么?”沉毓眸光一沉,语气凝重,适时地以前车之覆来提醒他。 魏王沉玦曾经是大临最骁勇善战的大将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跟随天子征战多年,打下了半壁江山,可以说是皇帝沉敬当年最器重的皇子。χyцzⒽǎìωц.clць(xyuzhaiwu.club) 偏偏在五年前,沉玦于南巡之时遇到一个江南名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与那女子私定终身。不惜花费万金为她赎身,还让江南巡抚认作义女,瞒天过海,带回长安王府中,执意要立为正妃。 当时皇帝已经将太傅之女徐莹许配给了魏王,退婚一事闹得满城沸沸扬扬,徐小姐性格刚烈,羞愤自尽。 太傅大人当着文武百官之面将那江南女子的真实身份抖落出来后,亦在金銮殿中触柱而亡。 天子痛心疾首,又觉有损皇家颜面,震怒之下将沉玦贬为庶人,发配边疆,今生今世不得回到长安。 金贵的皇子发配到蛮夷之疆,其实结局终逃不过一死。听闻沉玦最终死于瘟疫,王妃殉情而亡,尚在襁褓之中的小世子亦死于匪乱之中。 天子后悔莫及,可为时晚矣,森森白骨堆积如山,众人寻了叁天叁夜,最终却连皇子的灵柩都带不回长安城。 有人寻到了王妃的尸骸,皇帝恨之入骨,命人剥光衣物,在城门之上悬吊叁日,而后曝尸荒野。 那一年,长安的烟花柳巷几近被封存,江南地区的美女花魁皆被沉塘处死。叁千粉黛,一朝身死,芳魂凄凄。 沉毓说完此事,一双桃眼里已盈满水光,举起杯中的梅酒一饮而尽,忽而苦笑道:“你知道我为何不闻国事,不争皇位,不喜亲近父皇,不屑阿谀奉承,自小便努力让自己爱上芷儿吗?” “叁哥,逝者已矣……父皇这些年,心里也并不好过。”沉玠无言,起身走到沉毓面前,抬手拍了拍他的的肩膀。 时光回溯,沉玦死的那年,他不过才十岁,对生离死别之悲领会得并不刻骨铭心,却唯独记下了每年忌日,衣冠冢前,皇帝后悔不迭、老泪纵横的凄凉场景。 “伴君如伴虎,若你想稳稳当当地继承皇位,最好不要在那人面前表现出一点违逆之意。”沉毓笑得过于肆意,一张俊美的脸略显狰狞,将头枕于手臂之上,面颊酡红,看上去似乎是醉了。 沉玠听明白了这话,正欲说些什么,叁王妃司徒芷自帘内姗姗走出,挽起沉毓的手,嗔骂了一句:“你喝多了,在这里胡说什么,父皇何等喜爱七弟,要你咸吃萝卜淡操心。” 又转过头来,将一盏青白玉镂空琉璃杯捧到沉玠面前,月眉弯弯,对他颜悦色地笑了笑:“李公公方才在外头传话,父皇叫你去金銮殿,你喝杯茶,缓缓身上的酒气,便赶快去吧。” ……………… 看完这章 大概能猜到一点点前生泠儿的遭遇吧 诶 算是在剧透吗 虽然这章还是短小 但是既然满了2000珠珠 我熬夜加一更 大家就不必熬夜了 因为我码字是真的慢 晚安 总而言之 感谢追更 -- ρǒ➊㈧ω.Ⓒǒℳ 伴虎 沉玠来到金銮殿时,皇帝正在批阅堆积如山的奏折,见到沉玠,命宫人挑出兵部的文书,让他在一旁帮作决断。 难得岁月静好,相安无事地度过了一个下午,沉玠不敢多言,全神贯注地投入到繁杂军务中。 皇帝抬眼瞧了几眼他这自小便容貌过人的幼子,内心傲然,甚至有些得意地想,若以美人计扰其心智,见了他这堆金砌玉的小儿子,怕是美人自己先乱了阵脚。 玉姝公主是这世上最金枝玉叶的人,沉玠是她留给他唯一的孩子,自然也是这世上最清贵无双的皇子。 老皇帝想到逝去的发妻,心中感怀,她是他铁血一般的人生中最大的遗憾,其次,便是沉玦。 思及公主,爱屋及乌,他待沉玠便愈发慈眉善目了起来,关切地问道:“此次护送宁葭回长安,你二人之间感情可有增益?” 沉玠摊开奏折,跪在地上,如实回答:“儿子恳请父皇退婚。” “这是为何?”皇帝面色如旧,脸上带着慈爱宽容的笑意,“你是不是有了自己心仪的姑娘?” 沉玠心中惶然,抬起头打探了一眼皇帝的辞色,悬着的一颗心微微放松下来,仍恭敬回道:“并无,儿臣只是觉得,自己年纪尚小,未建得半寸功业,眼下当以国事为重。” “你能有这样的觉悟,朕心甚悦。”皇帝展颜笑了笑,从袖中取出一封信,脸色稍沉,不怒自威道,“朕收到西疆那边送过来的密信,信上说,你这些时日同镇国大将军的女儿关系匪浅。” 沉玠面色惊愕,弓着的身形一僵,他竟从未察觉到,父亲在千里之外的将军府中亦安排了眼线。只听到皇帝不疾不徐地继续说道:“你如果有钟意的女子,等娶了宁葭之后,再悄悄接回王府,当个侧妃侍妾什么的,朕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关恒的女儿绝对不行。” “儿臣不明白,若论家世,她是将军之女,宁相之孙,如何配不上儿臣?”沉玠将头伏得更低,表情也更加温驯,只是声音中难掩反抗和固执。χyцzⒽǎìωц.clць(xyuzhaiwu.club) “你把司徒傅氏一族至于何处?”皇帝反问道,语气里已经隐隐有了怒气,“氏族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稍有不慎便养虎为患,你年纪还小,很多事情只是一知半解。” 沉敬的思绪飘回到十四年前,那时武将中关家独大,满门荣光,一时之间甚至功高盖主,早已经成了帝王的眼中钉肉中刺。 偏偏这时候大将军关恒迎娶了宁相唯一的女儿宁真,两姓联姻,其势逼人。皇帝为了打压关家,命人假扮关家门生,在长安滋事生非,闹出人命,借以将关氏一门贬谪到西疆,终于压下了这道气焰。 后来宁真病逝,关恒一蹶不振,曾经繁荣昌盛的庞大家族,就这么沦为了朝堂斗争的牺牲品。关泠的祖父关老将军一生戎马,鞠躬尽瘁,却只落得一个晚景凄凉、葬身他乡的下场。 皇帝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关家的女儿成为王妃,否则他半生布局谋略,只不过是徒劳一场。 “你现在终于明白,朕为什么偏偏要你娶宁葭了吧?”皇帝打了一个十分不恰当的比喻,“那是一块肥肉,人人都想吃进嘴里。” “父皇当初娶我母妃,做的也是这番考量吗?”沉玠听着这些年皇帝是如何在各大世家中周旋盘亘,各种阴谋诡计,无所不用其极,心里却愈发冰冷,如同一盆冷水自上而下浇落满身,寒凉透骨。 “你……”皇帝气极,望着那张和玉姝公主十分相似的容颜,一时怔怔然,仿佛公主的魂魄转世而来,质问他当年为何如此心狠手辣,罔顾半生夫妻之情。 “逆子,你给朕滚出金銮殿。”皇帝大怒,宫人们颤颤巍巍跪了一地。 沉玠走出宫门,天色暗沉,月影兮兮,方觉城墙之外的空气格外清旷怡人。 他抬首望着那轮圆月,忽而想起月光下她皎白的脸,心中压抑的思念如野草般疯长。 不知为何,听完魏王的故事,莫名有种兔死狐悲之感,内心悲凉凄切,仿佛自己也曾经亲身历过一般。 -- 心疾 关泠回到长安的第二年冬天,终于迎来了她的十五岁生辰,陆渐之千里迢迢从西疆赶过来,送了她一对九天仙山灵鹿。 宁葭见了那两只棕发碧眼的麋鹿,心中十分欢喜,提议养在府中,待它们慢慢长大,可供赏玩。 关泠却命人即刻杀了那两只鹿,剥下鹿皮制成了新的上等皮鞭,握在手中,如银丝般灵巧自如,挥向枝头,惊起一滩风雪。 一时间,相府里正浓浓盛开的梅花、秋风未曾卷走的枯叶、压倒残枝的积雪,凡长鞭可及之物,皆逃不过粉碎枝头的厄运。 那年宁葭亦满了十六岁,及笄之礼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和小王爷的婚事尽管因各种原因一拖再拖,终于也尘埃落定,确定于来年叁月举行。 令傅夫人忧心不已的是,她这个女儿,自从十四岁那年跟随小王爷从西疆回来,便再也没有真正展颜笑过。好好的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姐,竟慢慢地变成了一块呆木头。 唯陆渐之来相府探望关泠的那几日,宁葭脸上才稍微有了些颜色,人也鲜活了起来。可陆将军走后,整个人又变成了一潭死水。 知女莫若母,傅夫人自然知道女儿的心思,可圣意昭昭,她心里条清,但又能如何呢? 这一次好不容易瞧上了两头鹿,有了消遣解闷的玩意,偏偏又叫那养不熟的白眼狼黑了心地给宰了。 这死心眼的孩子竟为此郁郁于心,一病不起,请了数百个神医大夫,也始终无济于事。 关泠并未料到宁葭的心病会如此严重,她杀了陆渐之送来的灵鹿,一是因为自己喜欢,二是想断了宁葭的念想,防她触景生情,绝了这份念想,也许她心里的病就能痊愈了。 她挽着老夫人的手来到宁葭的闺房里,看着她面容枯黄,一日比一日消瘦,随时都有可能香消玉殒的单薄模样,心中凄恻不已。宁老夫人更是伤心欲绝,悲怆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关泠难以理解,她这个姐姐平日里的性格最为温驯,从不忤逆长辈,如今竟会以性命来无声反抗家族的专制霸道。 她开始怀疑自己当日的棒打鸳鸯,是不是无意间成为了害死宁葭的催命符。难道前生种种错乱,才是她最期盼的归宿? 不,宁葭绝不能就此死去。 关泠一面命人假扮江湖术士,在相府中散播谣言,大小姐是冲撞了宁府家宅的风水才生了如此重病。此话传到了傅夫人耳里,将信将疑,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将宁葭送到了浮山寺静养,远离俗世喧嚣。 另一面,她写了一封急信给陆渐之,言辞凄切,求他悄悄去浮山寺探望宁葭,务必使她的心境转危为安。关泠知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唯有陆渐之能医好宁葭的心病。 只是这一招,究竟是救命的良药还是更为致命的毒药,关泠已经无暇再去细思,宁葭命悬一线,她实在无计可施。 而她自己,则四处寻找祈灵玉的下落,因前生沉玠告诉她,此玉乃灵石所化,可护她一生平安无虞,长命百岁。 如果当年她没有心灰意冷,选择自我了断,那块玉或许真能如沉玠所说的那样,护着她苟活残生。 关泠想,等找到了祈灵玉,便送给宁葭,一来,消解她的心结,二来,贺她新婚之喜。 郑王府中已经很久没有传来消息,关泠也记不清上一次见到沉玠,是什么时候了。 有人说,小王爷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被皇帝软禁了起来。也有人说,东河有人起兵造反,天子命小王爷平定叛军去了,现在已经在凯旋而归的路上了。 关泠凭借着前生一点模糊的记忆,努力在纸上画出祈灵玉的轮廓,可是她只记得自己由生至死都舍不得放下的那枚玉环图案。而由沉玠执在掌心的玉佩究竟纹理图案如何,她虽有一些印象,却无论如何再也画不出来了。 在西疆的时候,沉玠曾经画过一幅画,画中人锦衣华服玉颜色,她虽不敢去深究他画的那人到底是谁。 却深深记得,画中人的纤纤玉指上,正佩戴着前生的那枚玉环。 或许,只有沉玠知道祈灵玉的全貌,毕竟,上一世,是他亲自将那块玉戴在她的手上。 她也想问他,当日在西疆,分明只是初识,为何会画出那样一副画。 ………… 首发: яǒǔяǒǔщǔ.χyz(rourouwu.xyz) -- 引灾 陆渐之在长安呆了数日,宁葭的病情稍有好转,关泠在一旁瞧得是瞠目结舌,怀疑她这位姐姐是装病,愈发不能理解。她小心翼翼地观察陆渐之的神色,实在瞧不出他究竟喜不喜欢宁葭,仿佛对她只是秉公处理,像从小就领命照顾她那般,没有夹杂半分男女之情。 可是前生,陆渐之分明把传家之宝作为定情信物交给了宁葭,应该是对她早就情根深种罢。如今都到了这个地步,为伊消得人憔悴,怎么还叫她看不出一点端倪呢? 关泠百思不得其解,又听闻卫虞在玉生烟设宴,便匆匆离开了浮山寺,带着祈灵玉的图案径直去酒楼截她的未婚夫去了。 卫虞一掷千金,包下了长安城里最豪华气派的酒楼,是受了父亲卫老侯爷之命,为从东河打了胜仗回来的沉玠接风洗尘。 只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邀请的贵客还未到来,酒楼里先出现了一位陌生的不速之客。 关泠先在卫虞面前自我介绍了一番,她自称名为绿珠,是他未婚妻关家大小姐身边的大丫鬟。这次冒昧前来,是希望卫小侯爷能送她们家小姐一件礼物,作为两人婚前的定情信物。 她一边介绍自己,一边悄悄观察着卫虞的反应,这人果真如外祖父说的那般儒雅斯文,待人彬彬有礼,面对小丫鬟也毫无架势,一贯的十分谦逊温和。 “不知你们家小姐想要什么信物?”卫虞瞧着眼前这个丫鬟打扮的女子,月眼山眉,明眸皓齿,一身的娇蛮任性气派,有些哭笑不得,只得迁就问道。 关泠满意一笑,将袖中的画纸取出,徐徐在卫虞面前铺展开,开门见山地问他道:“这张画里的宝物,侯爷可曾认识?” “此乃祈灵玉,照影国的镇国之宝。”卫虞细细瞧了一眼,脸上闪过一丝异色,有些为难地抬手作揖道,“这块玉,请恕小侯实在无法赠与你家小姐。” “嗯……”关泠浅声应着,心中大为讶然,沉玠竟舍得将一国之宝送给她,前生她还嫌他待她不够大气,看来是过于冤枉他了。 “既然是镇国之宝,必然价值连城,小侯爷纵然想送,我家小姐也不敢收下的。只是,照影已经灭国十余年,侯爷可知道,这祈灵玉现在究竟在何处?” “非也,小侯不敢相赠,并非是因其千金难求,而是因为……”卫虞停顿片刻,有些意味深长的看着她,声音里略带惋惜,“照影覆灭,此玉沾染了无数怨灵,再也不是祥瑞之物。也不叫祈灵玉,而被人称作引灾玉。我若送给你家小姐,是欲害小姐死于非命。至于这凶物究竟流落何处,世人皆避之不及,早就已经无人再在意了。” 关泠听到一半,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卫虞,整个人如坠冰窟,面无血色,怔怔立在原地。她脑中铮鸣,似有千千万万只虫蚁在噬咬,几乎快要昏死过去。 祈灵玉?引灾玉? 原来前生仅存的那点柔情蜜意,原来她二十岁生辰的唯一贺礼,背后竟然隐藏着如此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 沉玠,那时竟然对她动了杀心,可笑她到死的时候都还握着那块玉,难怪会死无葬身之地,也难怪连判官都会怜悯她。 她咬了咬牙,指甲嵌入手心,痛感使得她终于定下神来,佯装无事道:“是我打搅侯爷了,奴婢告退。” 关泠脚步踉跄地走出了二楼雅间,满面失魂落魄,耳目空灵,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迎面撞上了正赶来赴宴的人。 她的身子如浮萍般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去,沉玠原懒得管这个冲撞了他的不长眼的下人,却意外瞥见了那张许久未见的脸庞,他亦惊亦喜地伸手勾住她的腰,稳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的声音里难掩欢喜,打探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叁年未见,她已经完完全全长成了他梦中的模样,仙姿玉色,美得摄人心魄。 即使打扮成粗布简衣的丫鬟,即使隔着迢迢岁月未曾逢面,他还是凭借着无数个旖旎梦境,一眼就将她认了出来。 关泠恨意昭然地瞪着他,眼中泪水灼烫,她从未想到,面前的人这样一副谪仙也比不上的容貌,这般尊贵清华的身份,分明眼中溢满了对她的关切,分明眸子里含着重逢的欢喜,背后竟然隐匿着如此阴险恶毒的算计。 她抬起手,狠狠地给了沉玠一个巴掌,那声清脆的响声令她回过神来,对上沉玠错愕受伤的目光,关泠方知自己犯了大罪。 沉玠白玉般的侧脸上落上五根绯红的指印,那截笑容还凝固在唇侧,瞬间被眼中的冰寒覆盖。她瞧得触目惊心,趁他还在震怒惊愕之间,仓惶挣脱逃了出来。 她一路逃到浮山寺,尽管身后并无追兵,内心仍是惶恐不安,她怎么会如此冲动,竟生生打了他一巴掌呢?因这一巴掌,若他追究起来,她还有活路可走吗? 她想起祈灵玉背后的真相,整个人更是如浸深井,觉得周遭处处是深渊陷阱。关泠如同一只惊弓之鸟,躲在观音殿内的黄色帷帘后,身子瑟瑟缩缩,抖个不停。 有人轻轻从背后拍了拍她的肩膀,关泠一颤,吓得跌在地上,抬头一看,原来是清原大师,正慈眉善目地看着她。 “王妃娘娘,您怎么了?” 关泠睁大了双眼,他竟然喊她王妃娘娘,难道世人说得没错,清原能知前世今生,断生死祸福。她颤抖着问了一声:“您也知道引灾玉,是吗?” ………… 追更:яǒúωёǹωú.χyz(rouwenwu.xyz)(яǒúωёǹωú.χyz(rouwenwu.xyz) -- 善恶 清原看着失魂落魄的关泠,沉默许久,终是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阿弥陀佛。”转而语重心长道,“贫僧曾苦口婆心劝过施主,天机不可泄露,欲窥探将来之事,只会给眼下的自己招来灾祸。” “你果真知道前生之事……”关泠见他提起往事,原本涣散的黑眸中突然迸发一束微光,似乎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般,跪在清原面前,紧紧攥住那道宽大的灰蓝色袖口。 “若小王爷前生千方百计欲置我于死地,送我祸国的引灾玉,可是为何他自己也握着那块不祥之物,前生我同他皆死于非命,下场凄惨,是否因为一同受了那引灾玉的诅咒?” 她方才过于惊惶,心里只剩下对沉玠的满腔恨意,可沉静下来细细考量,才发现其间曲折迷离。 若沉玠真想借着那块玉杀了她,他自己也执着那块玉佩,难道是要和她同归于尽。这过于荒谬,绝无可能。 又或者说,难道沉玠不知道祈灵玉已经变成了引灾玉,仍欢欢喜喜地送给她,还无比天真地祈愿她寿比天齐? 这更不可能,祈灵玉是沉玠母妃一族的镇国之宝,照影覆灭,良玉恶变,连卫虞都知道的事情,他不可能对此毫不知情。 清原摇了摇头,欲搀扶起来关泠,奈何她执意跪在佛前,复叹了一口气,眸光深沉,有些惋惜地回答道:“王妃娘娘,若您没有选择在王府中自戕,前生理应是可以善终的。” 关泠苦笑,满脸悲讽:“大师您糊涂了,前生是您亲口断言,大临的七王妃绝对活不过二十岁。” “这是贫僧犯下的第一件孽事。”清原的声音里满是悲悯,带着一缕若有若无的悔恨,“据生死簿上记载,娘娘前生本来的确是红颜命薄,可老衲先行泄露了天机,有人为了娘娘强行逆天改命,转祸续福,娘娘便有了百年的恩泽。” 关泠听得云里雾里,半信半疑:“生死有命,怎会有续命之说?”她面色恍惚,低声喃喃,“若有人肯为我逆天改命,那人是谁,是远在西疆的父亲吗?还是已经和宁葭有了婚约的陆渐之?他们那时候怎么可能会顾得上我呢?” “娘娘,”清原了然于胸,“您心中或许已经有了答案,却无法面对,因而更不敢相信。” 关泠被猜中心怀,欲盖弥彰地反驳道:“他或许是见我被逐出王府后孤苦无依,不忍我二十岁就死去,王府中世外高人云集,他请人为我续几年寿,比命暗影杀死一个人还简单。” “杀人不过头点地,救人一命却胜造七级浮屠。”清原捋了一把花白的胡须,继而说道,“娘娘若知道王爷为了给您续命究竟付出了何等代价,这辈子便不会如此记恨他了。” “这跟……引灾玉有关吗?”关泠依稀想起,前生清原扬言她只有二十岁的寿命,沉玠听了之后愈发心事重重,在她二十岁生辰的那天,神秘而虔诚地将那枚玉环戴在她的指间。 那天夜里他难得一直紧紧握着她的手,情深款款地望着她,眼里无法掩盖的柔情和怜惜,让她恍然想起年少时曾经恩爱和鸣的那段岁月。 一时之间她竟分不清沉玠彼时究竟是爱她还是恨她的,如今夫妻离心,形同陌路,和缱绻往昔形成惨烈对比,只让人觉得心痛如麻。 “卫小侯爷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清原见她有所顿悟,心中有些宽慰,继续徐徐点拨道,“娘娘若想知道整件事情的全貌,不妨此时再回到玉生烟,便能听到您想要的答案了。” 关泠见他又如之前那般,一脸讳莫如深之态,早已经摸清了这出家之人的脾性,便不再追问。起身对清原施了个礼,道了声谢,便又鼓足勇气折回原路去了。 清原眸色复杂地看着那道明黄色的伶仃背影消失于假山石畔,感念这女子活得实在艰辛不易,背负着两世沉重悲怆的记忆。若她知道了前世的所有真相,又该如何与天命抗衡? 不过,前生未尽之缘,此生重逢再续。这一桩本该十分美满的姻缘,终究在这一世有了回转。 老和尚双手合十,对着观音菩萨的雕像虔诚忏悔:“弟子前生所作之孽,今生已努力偿还,求菩萨大恩大德,宽恕弟子的罪过。” 前世里他断言七王妃只有二十载阳寿,七王爷听闻后怒不可遏,命人杀了他庙里的十个僧人,以儆效尤。 他敢大言不惭,当着世人的面公然诅咒王室贵族,按大临律例,小王爷杀了整个浮山寺的几百人口一齐陪葬也不为过。 可清原分明参透佛法,却六根未净,始终怀恨在心,终有一日握到了沉玠的命门,在天子面前进献谗言,酿成灾祸。 最终小王爷身死异乡,王妃万念俱灭,自尽而亡,应了他那句活不过二十岁的断言。 天子悔恨不已,将小王爷的死迁怒于整个浮山寺,清原被逐出佛门,永世不得皈依。 前世是非善恶,其实界限十分混沌,无千刀万剐的恶,也无彻头彻尾的善。 只是,无论善恶,众人的结局皆是一场悲凉。 ………… 首发:ΡO18.Oяɡ(po18.org) яǒǔяǒǔщǔ.χyz(rourouwu.xyz) -- ρгōцωё.čōм 轻薄 宴席上,见沉玠始终面色不佳,卫虞也不敢再劝他多喝几杯酒,命人将酒席撤去。在楼阁中央搭上戏台,唤出玉生烟里姿容最盛的几位歌姬舞伎,铺陈腰肢,舒展歌喉,歌舞升平,华章乐奏,变着法子勾起小王爷的兴致。 沉玠俊美白皙的脸上已经瞧不出那道淡淡的绯红掌印,唯心头怒气难平。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何她每次见到他,都始终对他抱有那么大的敌意。 分明已经隔了许久未见,纵是有什么旧怨也早该烟消云散才是,可刚刚她看向他时,眼里却汹涌着无比浓烈的恨意,仿佛隔着千年的深仇大恨,令他心口阵阵窒痛。 她竟敢再次动手打他,他气上心来,恨不得当场下一道旨意传到相府,将她贬为奴仆,磨一磨她那目无王法的气性。或令她削发为尼,青灯古佛相伴,看她还如何嫁人成亲。 卫虞瞧着沉玠一脸心不在焉的模样,捧起青花瓷盏浅浅缀了一口茶,放回桌边,偏头问沉玠道:“王兄在为何事劳神,对着这曲难得一见的惊鸿舞也意兴阑珊?” “方才本王过来的时候,在楼下碰见一位十分貌美的女子,小侯爷原来与佳人有约,看来是本王叨扰了。”沉玠漠然道,眉间不喜不怒。一个还未出阁的女子,偷偷溜出相府,在酒楼里私会情郎,实在不成体统。γцsんцщц.Θńě(yushuwu.one) “这真是天大的误会。”卫虞神情颇慌,忙站起身来摆手解释,“她自称是相府表小姐的丫鬟,不过是替她家小姐来向臣弟索要信物罢了。” 沉玠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卫虞诚惶诚恐的模样,确定他并无虚言,勾唇一笑,语气也柔和了几分:“订婚已逾叁载,你还没有亲眼见过关家的女儿?” “劳烦王兄还记挂着臣弟的婚事。”卫虞茫然地摇了摇头,他一心痴迷于那些古董化石,彼时情窦未开,对于娶妻一事,任凭父母之命,内心不甚在意。 沉玠闻言哈哈大笑,抿了一口清茶,眉眼里尽是风流算计:“听说你这位未婚妻性格乖张跋扈,极为任性,又会些拳脚功夫,一般人奈何不了她,娶回家后必作河东狮吼。又听说她生得面貌平平,五短身材,实在毫无可取之处。” 关泠穿着异族的服装,面上裹着淡紫色的轻纱,混在一群南洋琴师之间,听到这话时,眉心一凛,抬起眼瞪了一眼那造谣诽谤之人,无意间弹错了一节音符,只得强忍着心中的火气,很快便又遮掩了过去。 “王兄哪里听到的谣言,她若真有那般丑陋不堪,又怎会容忍这么一位绝色的姝丽陪在身边,做她的贴身丫鬟?”卫虞不以为意,想起那名自称绿珠的女子,便想起了那块祈灵玉。 说起祈灵玉,其实和沉玠母妃一脉有着莫大的渊源,或许小王爷正好知道这玉的下落。卫虞思及于此,便将关泠留下的那张图纸呈到沉玠面前,表情郑重,问道:“王兄可曾认识这宝玉?可曾知道这宝玉的下落?” 沉玠的眸光在明黄色的图纸上一扫,尽管那图案并不清晰,他仍是一眼便认出了那是照影国的国宝,心中微微撼动。那双漂亮的凤眸骤然一凝,眼里的笑意也渐渐散去了,沉玠正色起来,不答反问:“你打听这个东西做什么?” “臣弟听闻,当日玉姝公主自尽而亡,圣上痛心疾首,抓来照影国的国师,命他以镇国之宝祈灵玉作法,令公主起死回生。” “然祈灵玉染上了照影子民的鲜血,早已经失去了灵力,不仅不能起死回生,反倒因为亡灵之怒受到诅咒,成为凶玉摧魂夺魄,圣上穷尽碧落黄泉,连公主的芳魂都寻不得。” “臣弟只听到这些,至于后来,圣上是否令人腰斩了照影国师,那块玉又去了哪里,臣弟翻阅了各类典籍,四处打听,也没能找到它的下落。” 卫虞心思耿直,将自己所知道的全部一一道了出来,他自小陪着沉玠在南书房读书,又一起在太后身边长大,儿时关系亲密,长大后谈起话来,也无甚顾忌。 沉玠无动于衷地听完关于他母妃生前的往事,一双黑眸平静如水。从小到大他听过很多次玉姝公主的事情,可面上只能保持平静,不能牵动一丝一毫的情绪。否则,皇帝就会疑心震怒,宫里又要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本王知道你痴迷这些古物,但祈灵玉不是你可以肖想得到的。”沉玠声音清寒,不怒自威,“那玉,当年随着我母妃的遗愿,陪着她一齐下葬,此刻,就躺在照影的皇陵深处。” 那片皇陵是照影国唯一没有被大临征服的净土,只因那里头机关重重,除了王室,无人能闯得进去。玉姝公主虽死在大临,灵柩却由她的王兄领了回去,随国君国母葬在了故土。皇帝虽不舍,可公主以死明志,早已经和他断了夫妻情分。 卫虞大惊失色,从梨花椅上跌落下来,慌忙跪下来叩首,“请恕臣弟冒犯之罪。” 沉玠摆了摆手,表示无妨,继而缓缓道:“世人的传言过于荒诞,祈灵玉从未受到过任何诅咒,它自诞生之日起,本就一分为二,分别称为祈灵玉环和引灾玉佩。” “我母妃自幼生下来体弱多病,宫中御医曾言,玉姝公主先天不足,体质虚寒,极有可能早早夭折。照影国君,也就是我的外祖,不忍我母妃早逝,便将祈灵玉环戴在她的身上,而他则亲自握着那引灾玉佩,将公主命里的灾祸都转移到自己身上。” “这或许为后来照影的覆灭埋下了祸患,外祖说,他是一国之君,洪福齐天,是这世间最有福气之人,唯有他,镇得住引灾玉的反噬。也只有灌入至亲之人的灵气,祈灵玉才能生效,护着玉主一生平安无虞。” 照影灭国时,老国君曾苦苦央求国师,一定要转告公主,国破家亡,山河破碎,并非她一个女子的罪过,万望公主务必好好活下去,千万不可轻薄了性命。 “只是外祖大概万万想不到,母妃竟会真得自尽而亡。” 当日照影的国师未能救回公主,被皇帝赐死,凭借易容之术从死牢里逃了出来。乔装成侍卫,守护在照影唯一的血脉身边,一守,便是十余年。 直到小王爷有了自己的府邸,他才敢坦言身份,将所有往事悉数告知。昔日在照影国呼风唤雨的国师已经风烛残年,垂垂老矣,沉玠瞒着皇帝,让老国师在王府中养老,安享晚年。 一群貌美如花的琴师中间,有人扯断了一根琴弦,莹白的指尖渗出鲜血,泪水如珠,滴滴落在暗红色的桃木琴身中央,阵阵惊响,有种银瓶乍破的荒凉凄冽之感。 -- йρгōцωёй.čōⓜ 曲误 曲有误,周郎顾。 沉玠精通音律,及敏锐地觉察到了那声如锦帛裂开的琴断之音,眉心不由一皱,命人停了歌舞,目光在一众琴师中来回穿梭。 众舞女皆只着一件透薄的贴身纱衣,胸前绣着胭脂色金丝牡丹,身姿清灵,肤色莹澈,美则美矣,只是在这寒冬腊月,结结实实地挨寒受冻了。 在一旁坐着抚琴的女伎们身上的衣物也并不多,为了给舞女们相映相衬,锦上添花,也只着了一件极薄的衫裙,只是颜色清秀些,裹着玉质腰肢,玲珑剔透,极为赏心悦目。 沉玠的目光停留在一个琴师身上,那女子低垂着头,看不见容貌神色,纤细的手指握着一根断弦。血珠自指尖莹莹冒出,染红了琴木,双肩微微颤抖着,似是在恐惧接下来要承受的刑罚,瞧着莫名令人心疼。 “抬起头来。”沉玠淡淡出声,脸上并无什么情绪。 关泠脑中一片混沌,一双眼已经被水泽萦绕,除了茫茫白雾,她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的声音清澈温润,一如当年,仿佛越过忘川奈何,自漫长曲折的前世而来。可她已经分不清那些是非爱恨,更不敢相信,前生从生至死,其实他一直爱她。γцsんцщц.Θńě(yushuwu.one) 沉玠见她不为所动,便俯下身,伸出白净修长的手指,轻轻握住那女子的下巴,用不轻不重的力气迫使她抬头正视他。 那柔桡轻曼的身段,清透皓白的颈,玉簪斜插在黑亮如山峦的乌色秀鬓间,他在梦中见过千千万万遍,是以,方才目光所至的第一眼,他便立即认出她来了。 关泠只得抬起头,下半张脸裹着面纱,只余下那恍若流星的眉眼,盈盈有泪,凄凄恻恻地凝望着他。 沉玠愣了一下,隔着水雾,他看不清她眼中翻涌的情绪,只是不解她为何会露出如此伤心的神情,他同她交手这么多次,除了那次在梦魇中,还从未见她这般哭过。 他瞥见她指尖上的伤口,收回手指,转过身同卫虞道:“本王觉得这琴师技艺精湛,所奏之乐听来甚为悦耳,准备带回王府,劳小侯爷代我向玉生烟的掌柜知会一声。” 卫虞有些不解,他也略懂声乐,能把琴弦连根扯断的琴师,他这位王兄竟然还说得出这人琴艺高超的话来,实在令人费解。不过小王爷既然要人,卫虞只得点头应了,他今日得知了祈灵玉的真闻,可谓受益匪浅,其他酒色美人,都只不过是过眼浮云。 沉玠握着关泠那只未受伤的手指,牵着她一齐走出了玉生烟,黑鹰早已经备好了马车,侯在楼下,见到一对璧人从雕栏玉彻的酒楼中走出。 雪天大寒,沉玠只着一件墨色云纹中衣,小王爷出门前穿的那件蓝缎平金绣鹤袍,此刻正严严实实地裹在他身侧的女子身上。 祸水! 黑鹰唯恐冻坏了小王爷,从马车中取出长袍,小跑着来到沉玠面前,急忙给他披上,又引着二人上了马车。车中燃着香烟暖炉,又有锦被丝帛,将外界的冷气完全隔绝开来。 沉玠望着坐在身边一言不发的女子,心中诧异她这时为何如此温驯乖巧,一反常态,他握着她的手,其实已十分逾矩,她竟也无动于衷。 沉玠抬起手,在关泠眼前晃了晃,她依旧没什么反应,只是泪水汩汩,一簇又一簇地自那双泛红的眼睛里溢出,哭得双颊失色,他的长袍也被她盈湿。 “你平白无故打了本王一巴掌,本王还未发罪,自己倒先哭成这样?”沉玠叹笑,感受到她的手指在微微颤抖,像一只小鹿似的轻轻挠着他的掌心,复又紧紧握住。 “卫虞告诉我,你想要祈灵玉。先是打扮成丫鬟直接向他索要,后来又混在琴师中偷听谈话,都是为了找到那块玉,是吗?” 关泠听到祈灵玉这叁个字,神色终于有了变化,她转过头,望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他生得和前生一样俊美,隔着眼中氤氲的水雾,她抬起手指,摸了摸沉玠白皙的脸。 沉玠被她突如其来的亲昵惊了一惊,实在觉得,这是打一巴掌,再给一颗糖。可是那糖当真极甜,许是车里温度太高,他的双颊很快被染红,俊郎明媚,更添叁分美色。 “老国君明明知道引灾玉会反噬,他是一国之主啊,他为什么还要那样做?”她蠕动着双唇,一字一句极为艰难,眼里尽是痛楚。 他怎么能瞒着她,将那不祥之物戴在自己身上呢?他有什么权利,有什么资格决定她的生死,凭什么给她续命? 他怎么能骗她说,那是祈灵之玉,只要虔心祈求上天庇佑,就能平安顺利地护着她活过二十岁呢? “大概是不忍见我母妃早早逝去。”沉玠知道她已经全部听了去,宽慰她道,“其实未必是引灾玉害了我外祖,皇祖父、父皇早就有了吞并照影的心思……” 所以你前生究竟因何而亡? 关泠无比悲恸地望着他,指尖摩挲着那光洁如玉的面颊,一切就像一场梦境,隔了漫长荒芜的百年岁月,她竟然能重新触碰到他的面庞,泪水愈发汹涌,宛若湖水决堤。 “好了,你不要再哭了,本王答应绝不罚你。”沉玠轻轻替她拭泪,语气十分无奈,还未来得及适应她态度的转变,就被她这副梨花带雨的哭势给难住了。 关泠将头埋在沉玠的胸口,双手环住他的腰,两具身体紧紧贴合的质感过于真实,她心口涩痛,反而哭得愈发肆意,难以休止。 她一定要找到前生全部的真相,找到那个令沉玠亡故的根源,然后用尽全力规避祸患,阻止一切重蹈覆辙。 他既然到死都一直爱着她,那时为何偏又要休了她,另娶宁葭,这之间一定是有什么她并不知道的缘故。 他前生究竟瞒着她多少事情? 让她恨了他几百年,错过了他整整一辈子。 ………… 曲有误,周郎顾。 之前看老叁国的时候,真得好爱周公瑾。 甚至想写一个属于周郎的美满的故事。 又怕自己文笔太差,历史又不好,玷污了瑜乔。 -- 欢喜 马车一路不疾不徐,关泠掀起珠帘,瞧了几眼热闹的街市,不胜繁华,她放下帘子,回过头问沉玠:“你要带我去哪里?” “锦衣坊。”沉玠的目光别有意味地自她身上那件单薄的布料上掠过,若不是胸口绣着的那朵金丝牡丹遮蔽了视线,她饱满浑圆的春光早已落入他的眼底。他咳咳干笑了两声,声音很不自然,“总不能让你穿成这样就回相府。” 关泠顺着他的目光低下头,瞧见自己半隐半现的雪白胴体,两截玉臂上更是不着一物,这身衣服,穿着倒似没穿。方才哭得厉害,将衣袍散落,泪水还盈湿了本就极薄的衫裙,裹着她的腰肢愈发明透,十分靡艳。 她将手揽在胸前,抬起头,便看到他唇边带笑,极为风流逸致地打量着自己。关泠双颊染上绯红,羞赧不已,急忙抬起手臂,掌心覆在沉玠的眼上,表情凶蛮,很是霸道地讲:“你不许看。” “不看便不看,反正本王已经看过无数次了。”沉玠笑道,唇红齿白,甚为动人。她的手指触感温凉,遮住了他的视线,他什么也看不见,可梦中那般活色生香的场景,却一幕幕出现在他的眼前。 如今美梦似已成真,佳人就在身侧,衣衫半褪,楚楚媚人。沉玠情难自抑,不自主地握住了她的皓腕,另一只手越过半遮半掩的锦袍,拢在了她纤弱柔软的腰肢上,稍一用力,她整个人便被抱了起来,跌落在他的怀里。 关泠半坐在沉玠的大腿上,她想挣扎拒绝,却又舍不得这份暌违已久的亲近,便任由他抱着。手臂如枝蔓一般缠绕着他的脖颈,她亦紧紧回抱着他,将脸贴在他的胸口,如狸猫般亲昵依偎。 沉玠见她主动,便不再费力禁锢着她,松开紧紧握住她的手,轻轻抚上那莹润白皙的脸庞。他的指尖自她的眉梢眼角处拂过,捏了捏她翘挺的鼻,最后停在她的唇畔。 他看了她一眼,仿佛是为了征求她的许可,见她闭上眼睛,绣眉半凝,羽睫轻颤,便低下头,吻了吻她嫣红的唇瓣。 她口中馥郁的香浸胭脂缓缓度到沉玠的唇上,他的手掌握住了她的半侧浑圆,徐徐揉捏下,怀里的美人早已经化成了一池春水,声音极尽妩媚:“沉玠,不要……” 沉玠意乱情迷,但也知道方寸,他们两个如今各有婚约在身,他若一时纵性,夺去了她的清白,只会玷污她的名节,让她无法再在这长安城里自立。 他强行压下腹腔中缓缓升起的那团欲火,只是极为克制又极为放肆地吻着她的唇,手指挑开关泠的里衣,握着那凝脂般的玉软浑圆,轻拢慢捻,凝滑鼓胀,令他不忍释手。 关泠亦十分难受,体内气流乱窜,她扬起脖颈,迎合他细细密密的吻,身子已经瘫软得无法支撑,沉玠只得将她平躺放在矮榻上,身体轻轻压了下来,按住她乱颤的柳腰,咬着她的玉颈徐徐往下。 唇齿沿着那香艳起伏的曲线,吻过白玉沟壑,将半块粉嫩的乳肉含在口中,舌尖逗弄着那朱红一点,引得身下的女人连连颤栗,娇喘吁吁。 沉玠抬首望了一眼她迷离的神色,复又亲了亲她的唇,手指握着她的腰不忍松开。狭小的车厢内浮光旖旎,两人缠绵悱恻,眸间春色动人。 他意犹未尽,可也不敢继续再造次,只得用被子裹住关泠娇裸的玉体,擦了擦她额角的香汗,有些歉疚地哄她说:“等我先和宁相解除婚约,再风风光光地把你娶回王府,可好?” 关泠睁开眼,眼里除了未尽的春色,还有一抹难以言喻的痛色,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极为乖巧地点了点头。 她自知以她区区边境将军之女的身份,想要被小王爷明媒正娶,立为正妃,简直是天方夜谭。其实此刻她竟愿意同他行夫妻之礼,品肌肤之亲,因她不知未来之事,不如先尽眼前之欢。 关泠拉着沉玠躺在她的身侧,她主动亲了亲他的脸,手指缠着他的乌发,眨眼问他道:“我其实很不明白,姐姐比我端庄美貌,你为什么偏偏看上我?” 如果前生,沉玠爱上她,是一见钟情,因她前生用的是自己的相貌,所以小王爷愿意娶她为妻。 可这辈子,她第一次见他,刻意画成了宁葭的模样,宁葭亦是国色天香,为何他会缠上身份不明的自己呢? “你并不比你姐姐差。”沉玠摇了摇头,认真地想了想,一字一句极为郑重:“其实本王也不知道为什么,第一次见到你,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之感。” 就好像,她原是他的妻子。 他自然不敢把那荒诞迷离的梦境告诉她,可是仔细想来,他对她的感情也甚没头没尾,他第一次见她,便觉得像认识了许久,只是仿佛自己遗失了一段极为宝贵的记忆,把她给忘了。 每回与她错过,失去她的下落,茫茫人海里再也找不到她,那不知从何而来的,无法遏制的心痛之感,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此去战场叁载,她已经亭亭玉立,中间隔了整整叁年未曾见到她,可是甫一相逢,他依旧为她倾心,却像是从未分别过。 “我没爱过甚么人,更不知道心动本应该是什么滋味,可是你若笑了,本王心里也极为欢喜,你方才哭得那样伤心,本王连被打了一巴掌的怒气也顾不上了,只想着怎样才能哄好你。”两人抵首而卧,四目相对,沉玠望着她近在咫尺的眉目,内心愈发欢喜。 关泠默默听着,记在心上,前世之事尚未分明,她不敢对他轻许承诺,倘若结局还是一场凄凉,她无法忍受再一次的阴阳两隔之悲。 “沉玠,我需要查清楚一些事情,到时候我再决定要不要跟你成亲,好吗?”她刻意装出之前的冷静,声音也带着些微疏离,可是一双眼睛里浓浓的情意,却怎么也收不回来。 “你喜欢我吗?”他握着她的手追问道。 “很久很久之前,便已经很喜欢了呀。” 她诚实地回答他,一滴晶莹再次滑落,穿入乌黑的鬓发间。 如果他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神之说,那么她一定要告诉他。 她已经,爱了他整整几百年了。 -- 结发 锦衣坊内设有两处内阁,一条南北通透的深长巷道,将男客和女客隔开。沉玠侯在外间,关泠披着他的长袍,由女侍领着去了里间的厢房,沐浴更衣。 她褪去衣物,周身都浸泡在温热的浴汤里,脸色渐渐浮红,湿发贴着后背,玫瑰香草漂浮在水面上,将少女干净而雪白的胴体掩映在深色的浴水中。 关泠抬起一只玉璧,只见白皙的皮肤上映出星星点点的暧昧红痕,一路沿至锁骨,胸口处更是密密麻麻的香艳红梅,依稀还有些酥痒,恰好与她脸上羞红的颜色如出一辙。 她恨不得将脸也埋进水中,疑心是沉玠车里的香炉燃了催情的香物,否则她刚刚怎么会在他怀里就乱了方寸,差点就在马车里急不可耐地同他翻云覆雨呢? 她前生欠了他一条命,倘若他想要她的身子,她亦愿意给他,只是巫山云雨易,明媒正娶难。她若想留在他身边,可做侍女,可做宠妾,唯独不可以成为他唯一的妻子。 只是名分这些关泠已然不在乎了,那些曲折细腻的情情爱爱,在她眼里,根本不及沉玠的身家性命重要。 她隐约猜测到,前生或许是她李代桃僵,顶着相府千金的名头嫁入王府,后来东窗事发,叫皇帝觉察这件事情,牵连到了沉玠。 她曾经听闻过皇帝对待魏王夫妇的铁血手腕,宁可将一个那般出类拔萃的皇子逐出家门,身死异乡,也不能容忍那样一个出身低微的儿媳嫁入皇室,祸乱朝纲。 可是她好歹也是大将军之女,更遑论沉玠那时候分明都要停妻重娶,他们之间的感情一日不如一日,最后形同陌路,她自己近乎被打入冷宫。 后沉玠又下旨将她逐出王府,因一些突发变故,才暂且作罢,只将她圈禁在府中。沉玠做得如此绝情,令她万念俱灭,恨他恨到了骨子里,皇帝为何还不肯放过他。 除了皇帝,天底下她想不到第二个人,能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万人之上的小王爷置于死地。 想起前生夫妻离心之种种,她心中仍然隐隐作痛,曾经恨他恨得肝肠寸断,可如今她才明了,那时候,他必然有不得已的苦衷。 二十岁那年,他们之间的情分其实已经凋零得所剩无几,清原说她命不久矣,她不信命,他却信了,暗暗以自己作引,以命抵命,转灾续福,用祈灵玉换她健康无虞。 所以前生,他必然是如年少时那般不问因由地爱着她,也因她的欺瞒算计而深深恨着她的。 关泠隐约忆起,她的父亲关恒和母亲宁真之间,曾经也是有过郎情妾意的美好往昔的。只是,从关家一门连遭贬谪那日开始,父亲变得意志消沉,对母亲的情爱也逐渐递减为零。 父亲在最意气风发的时候,风风光光地娶了他深爱多年的女子为妻,战功显赫的关家和世代簪缨的宁府联姻,实为天作之合。 却没想到会招来天子的疑心与介怀,最终连累关家满门,祖父含冤辞世,父亲心中悔恨自责,也终日,再也无法面对母亲。 后来母亲一直过得不快乐,后来郁郁早逝,花落人亡的那日,西疆下了一场白茫茫的大雪,将山路封锁。 父亲听闻噩耗,在雪中长跪不起,须发一夜全白。曾经满腔热血,誓要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也就此无声无息地随着结发妻子的香消玉殒长眠于深谷。 昔时那鲜衣怒马,铠甲峥嵘的少年将军,最终宛若一颗灿烂的流星,自天际划过,坠在荒野中,再也黯淡无光了。 关泠觉得胸口处闷不过气来,那些错综复杂的事情,看似桩桩件件毫不相干,实则重重迭迭,牵一发而动全身。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子一念之差,是多少个世家大族生死覆灭的一瞬间,又是多少如她这般渺小之人难以抗衡的风雨飘摇的一生。 关泠将掌心的花瓣捏成碎片,眉目间带着坚毅冰冷的决然,此生她重生而来,哪怕要与这世间最尊贵之人誓死抗衡,她也绝不会让前生的悲剧再度上演。 当务之急,是要彻彻底底地查清楚前生之事,明白在什么节点会发生什么样的惊变,她便能提前做好准备,阻止前生之事复现。 如今她唯一能求助的,只有清原大师,或许王府中的老国师也是知情之人,可是关泠不愿让沉玠牵扯进来。 就像前生,他瞒着她,悄悄用引灾玉为她挡去灾祸那般,此刻,她竟也想孤注一掷地守护他。 前生的真相必定鲜血淋漓,令人痛不欲生,或许还牵扯到他极为敬爱的皇帝,她不想,也不愿,让好不容易重活一世,忘却了前生沉重记忆的他,再次承受那些痛楚。 哪怕现在的他对自己的情意或许只是浮于表面,哪怕他永远也想不起来他曾经不顾生死地爱着她,只要他此生过得快乐,长命百岁,一生平安康健,她便再无其他奢愿。 ………… 首发: яǒǔяǒǔщǔ.χyz(rourouwu.xyz) -- 握玉 “怎么换个衣服要这般久?”沉玠挑开纱帐,自屏风后款款走出,见到关泠泡在浴桶中央,热气氤氲,辨不清她的眉目。 他不禁失笑:“本王在外面受冻苦等,你倒好,反到在这里沐起浴来,温泉水滑洗凝脂?” “你快出去,我这就换。”关泠正入神想着心事,不觉忘了时间,更不想他会直接进来寻她,一时羞极,随手抓起一块香胰子砸在他的脚下,驱赶道,“你站在这里我怎么换。” 沉玠不退反进,行至她的身边,双手按轻轻按在她圆润的肩头上,瞧着水里的花瓣,饶有兴致道:“本王想伺候你沐浴更衣。” “你怎么不说想跳进来,好同我洗一个鸳鸯浴呢?”关泠缩进水里,脊背贴着桶壁,只露出一张白净的怒容,美目瞪着他嗔道,“臭登徒子。” “倘若王妃盛情相邀,本王恭敬不如从命。”沉玠笑意极盛,不过只是嘴上逗趣,行动上并未真得轻薄于她。 他取出珊瑚木匣中的桃木梳,将她的长发握在手心,一缕一缕细致梳开,以干净的纱巾擦干水分,再用木簪盘起,挽在头上。 关泠本想啐他一口,什么王妃,谁是他的王妃,却被他这番温柔动作震慑住了。她呆呆的,不知双手该放在何处,任由他用一袭绸衣裹住身体,自水中抱出。如同一只受惊的雏鸟依偎在他的怀中,身上的水气也沾染上了他的外衣。 “这……像是夫妻之间才会做的事情,王爷……”关泠受宠若惊,心跳如雷,脸上也犹如火焰烧灼,他们之间,其实还并未到这个地步。 这般亲密,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很久之前,他们新婚燕尔、最为幸福的那段岁月。 “我在梦中的时候,曾和你一起做过这些事情,所以无甚新奇,只是有些模糊,醒来便忘得七零八落。如今亲身体会,方知为你做这些寻常小事,原来是这般滋味。” 沉玠将她拦腰抱起,行至里间更衣,锦衣坊的人早已经备好了几套裙装,还有两件挑花小袄,都是上等苏州丝绸,颜色各异。 “你竟会梦到这些事情。”关泠暗暗吃惊,抬起头观察着沉玠认真的辞色,她有些心疼地抱了抱他,用极细的声音嗫嚅道,“今后不要再做这些梦了。” 判官洗去了他的记忆,让他干干净净地重活一世,前世里那些腌臜龌龊,就永远都不要再想起来。 那日从锦衣坊出来后,沉玠将关泠送回相府,因需避嫌,没有亲自将她送到内院,只在相府大门数十米外的街尾将她放了下来。 关泠下了马车,立在原处,同沉玠挥了挥手,望着流金色的车身渐渐走远,她并未直接回相府,而是转身去了浮山寺。 她铁了心地要缠着清原道出前生所有真相,只是这一次,她的手段不会再像前生那般过激,殃及无辜,害得那么多人白白送命。 关泠上了山之后便长驱直入,一脚踏进清原大师的禅院,只见两个青衣小和尚在院内清扫着门前的积雪,明黄色的幽静禅房内空无一人。 “请问两位师父,清原大师现在何处?”她温和地朝小和尚施了个礼,见着他们,突然想起远在西疆的阿七,如今他也八九岁年纪了,眉目生得愈发标致,身量跟眼前这两个孩子差不多。陆渐之还曾在她面前称赞阿七身上带着王侯将相之气,有朝一日必成大器。 “大师下山到民间诵法化缘去了,临行前曾有过吩咐,若有一位女施主过来寻他,让我等把这封信交给那位施主。” 离关泠稍近些的青衣小和尚放下手中的篱木扫帚,用衣角擦了擦手指,从袖口中掏出一封信,低着头递给了关泠。 关泠接过信,随即便撕开信封,只见浅黄色的信纸上写着两排极为端正的墨色蝇头小楷。 “王妃娘娘欲知前生之事,只要寻到引灾玉便可,切勿为难寺中弟子。” “娘娘和王爷前生皆握玉而亡,祈灵玉上有娘娘的记忆,而王爷前世的记忆,自然便匿于引灾玉中。” 关泠的目光落在“握玉而亡”四个字上,沉玠死的时候,究竟是怎样的一番场景,为何已行至山穷水尽,还不肯丢掉那块不祥之玉。 她收回思绪,将信折起,卷进袖中,不假思索地下了山。看来这老和尚已经将她的心思猜得七八分透,且作定主意要避着她了。 她听到沉玠同卫虞说祈灵玉就在照影的皇陵中,关泠有些踌躇,且不说照影国的都城比西疆还要偏远,就算近在咫尺,她也不敢贸然前去。 照影因国灭,国都曾遭受烧杀抢掠,皇宫更是在一场大火中化成灰烬,百姓死得死,逃得逃,数十年五谷不生,野草荒蛮,早已成了一座死城。那皇陵深处,更为死寂,连盗墓者都望而却步,岂是她一个女子能进得去的。 她想去找陆渐之,请他陪她一同前去,他从小便是她的贴身侍卫,若知道她孤身一人潜入险境,必然也会一路跟随。可是,如今宁葭身在病中,他军务繁杂,还需抽空去照看宁葭,不当再为她分神。 至于沉玠,那是他母妃的殉葬之物,她若直接去找他要,他断然拒绝还好,若是真让人去取来给她,岂不枉为人子,犯天下之大不韪。 关泠思前想后一番,决定自己一个人去陵墓窃玉。她前生坏事干的并不少,偷个东西亦不算什么。至于皇陵阴气沉重,无人敢去,她连阴曹地府都去过,更不会害怕阳世之物。 ……………… 想问,该不该删掉: 关泠的目光落在“握玉而亡”四个字上,沉玠死的时候,究竟是怎样的一番场景,为何已行至山穷水尽,还不肯弃掉那不祥之玉。 这段话。 因为我看一部口碑很差的电影影评的时候,有评价说人物台词里有一大忌,就是将观众自己可以领会的事情再画蛇添足地讲一遍。 所以这句话,我竟然不知道该不该删掉,于是来问问大家观感如何。 不过十点后付费章节不可修改,假如大家说要删掉,我也删不掉了。 追更:яǒúωёǹωú.χyz(rouwenwu.xyz)(яǒúωёǹωú.χyz(rouwenwu.xyz) -- 枝雪 是夜,大雪压城,整座金灿灿的王府也变成白茫茫的一片,琉璃碧瓦上覆了一层银白色的积雪,在明月瑕光之下,愈发晶莹剔透。 府中久植的梅花渐次开了,娇嫩枝头上飘落着粉雪,红白相映,清秀傲然得仿佛刚下凡间的月宫仙子。 第二日,大雪仍未休止,沉玠难得清闲,命人将笔墨纸砚移至梅苑墙边的四方小亭,他端坐在绒氅铺就的石凳上,提袖握笔,将眼前的雪天盛景重现于画纸中。 天寒地冻,不到半个时辰,手指已经渐渐不能屈伸,幸而雪景梅图已然成工。黑鹰在一旁见了,稍稍使了个眼色,光影背着长弓,暗影提着箭篓走到沉玠跟前,行了个礼:“王爷,不如活动下手脚,咱们来比赛射那枝头雪。” 沉玠接过长弓,抽出一支羽箭,对着朱红墙边的一弯梅枝,箭影如电,众人还未看到小王爷松开手指,那边梅枝受震乱舞,半凝的枝头雪纷纷扬扬落了满墙,那悄悄伏在墙上的人更是沾了一身的粉雪。 众人这才看清王府的高墙上不知何时竟爬上了一个胆大包天的贼子,黑鹰忙让侍卫去抓刺客,沉玠淡然出声制止:“你们都退下,她不是刺客,而是本王的客人。” 他遣散了众人,将手中弓箭放在石桌上,踏着满地绵软的积雪走到墙边,朝着那鬼鬼祟祟的梁上君子粲然一笑:“你躲在这里做什么?” 关泠扭了扭脖子,将颈间黏腻化开的雪拂去,头顶上还有两叁瓣红梅,甚为娇艳美丽,只是脸色不太好看:“你知道我在这里,故意射箭过来,吓我一跳,还弄得我一身的不自在。” “本王给你赔不是,你跳下来,我接住你。”沉玠笑得恣意,眉眼弯弯,脸上掠过一缕捉弄人的促狭,刻意装出叁分赔礼道歉的模样来哄她。 关泠半信半疑地往下瞧了一眼,那人抬首张开双臂,做出一副要接住她的架势,她狡黠一笑:“我要下来了,沉玠,你千万要接住我。” “嗯。”他沉稳地应了一声,音色清澈。 关泠半蹲在墙上,以小腿使力,纵身一跃,轻盈的身体如梁上飞燕般划过半空,却并未落在沉玠怀里。而是踩在了那株梅树上,上下摇曳,刹那间满枝积雪如珠凋落,尽数砸在了沉玠的身上。 沉玠猝不及防,衣袍上沾满落雪,俊秀的脸上写满无辜,纤密的长睫上下扑朔,方将眼前覆盖的一片雪花融化,他抬头看着树上那道娇俏身影,无奈道:“你还真是,睚眦必报。” “妙极了。”关泠扶着树干,笑得花枝乱颤,心中得意至极,却不想自己动作过大,纤细枝丫承受不住,咖嚓一声断裂开来,她还未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随着断枝掉落下来。 沉玠冷漠地想着,这次他绝对不接,让她长点记性也好。只是心中还未来得及考量,双手已然先行,那道身影稳稳当当地落入他的怀中,还带着一树残枝,险些划伤了小王爷貌美肤白的脸。 沉玠很是无奈,将人稳稳搂住,看着她一袭雪貂白裘,乌发雪泽,脸色红艳,心中淡淡惊鸿,问她道:“你翻墙过来,破坏王府草木,究竟所为何事?” “我明日回西疆探亲,也许会去两叁个月,所以今日想过来看看你。”她将那残枝抛开,表情极为恋恋不舍,手心却握着一捧雪,趁他不注意往他里衣里塞。 她过去很喜欢这样同他玩笑,这辈子分明十叁岁时就见到他了,可惜一直躲着他,错过了许多年少嬉闹的好时光。 “别闹,外面太冷,我们先进屋。”沉玠笑着侧头躲避,将她抱进殿内,放在榻上,仔细检查她的手指,“有没有被刮到?” 关泠摇了摇头,有些心猿意马地看着他,心中生出万分眷恋不舍,故而无赖道:“腿受伤了,走不了了,能不能让我在这里睡一夜?” “你若想睡,叁天叁夜也睡得,只是相府那边如何交代?”沉玠不予置否,有些为她担心。 “这倒无妨,我一向不听他们的话。”她抬起头环视着他的寝殿,珠帘翠帷,堆金砌玉,王府中的一切都令她无比熟悉。 曾经多少个日日夜夜,他们在身后这张床上动情云雨,抵首缠绵,想到那些销魂蚀骨的回忆,关泠的双颊微微泛红,很快便蔓延到耳后根。 为了掩饰,她径直钻进他的被褥,把头偏向一边,面红耳赤道:“那我要睡了。” 沉玠叫她这番主动惊了一惊,投怀送抱的女子从来不少,可直接登门入室,睡在他寝殿里的女子,她是第一个,俨然是王府女主人的姿态。 可他竟然一点也不觉得违和,仿佛她本来就属于王府,本就是他的王妃。沉玠也轻轻躺在她的身侧,手臂揽在她的腰上,含糊不清道:“你告诉我,我是不是真得失去了一段记忆,其实我们本该是夫妻,对吗?” “也许前生是吧,只是我们都喝了孟婆汤,谁也不记得谁了。”关泠轻声细语,转过身,手指抚上他的脸,极为动情道:“或许可以做一日夫妻。” 纲理伦常,她全然不想顾了。 沉玠握住她的手指,瞧着她眼里的水泽熠熠,清秀的喉结有些艰难地动了动,极为认真地同她道:“并非我不想要你,而是,我现在还没有想出一个万全之策,能在父皇面前,为你争取一个名分,同时还要维护宁相和司徒公的颜面。” “可是如果我此去西疆,再也回不来了……”关泠声音低低的,没有再说下去。沉玠在身后拥紧了她,“怎么会,我会让光影一直跟着你。” “那倒不用了,陆渐之会护送我。”她扯了个谎,怕他真的会让人跟着。 “又是陆渐之。”沉玠语气有些不悦。 “我以前提过他吗?”关泠吐了吐舌头。 前世为了挽回颜面,好像是一直和沉玠说,她真正喜欢的人是陆渐之来着。如果他在乎她,应该气得不轻。 “那我以后再不提他啦。” -- йρгōцωёй.čōⓜ 梦境(1) 关泠枕在沉玠臂上,睡在她前生住了半辈子的寝殿,殿内燃着金木檀香,沉沉郁郁,徐徐袅袅,有安神静心的功效。她闭上眼,将锦被盖过半张脸,鼻息之间尽是他身上好闻的香气。 唇角勾起一抹恬静的笑意,她翻了个身,曼绕的双臂如藤蔓般伸向侧边,想将沉玠抱得更紧一些。 可是身侧突然空旷,偌大的床上似乎只剩下她一个人。 关泠半眯着眼睛缓缓睁开,没有意料之中的明亮光线刺痛双眼,亦听不见窗外风吹雪舞的遥音,殿内十分的幽暗僻静,只余下一盏残灯落在墙角,忽明忽暗。 难道她一闭眼,便睡到了半夜叁更? 关泠来不及深想,门外传来了一道略有些苍老粗哑却十分矍铄的嗓音:“王爷怎得得空过来了?” 她心尖一颤,叫那道声音吓出一身冷汗,那分明是太后宫里的礼事嬷嬷,因她刁蛮跋扈过甚,引起皇帝的不悦,命那嬷嬷到王府中管教她的言行举止。 而自沉玠同她夫妻离心后,她一时失势,无人问津,在王府中所承受的最多的欺凌和白眼,便是来自这位嬷嬷。 难道她一觉醒来,竟浑浑噩噩回到了前世,还是最支离破碎的光景。γцsⒽцщц.Θńě(yushuwu.one) 随着那人翩翩而来的,是陆陆续续的陶瓷破碎的声音,如同一记记耳光打在关泠脸上,极为清脆响亮,将门外老嬷嬷那句看戏般不痛不痒的“王爷何必每回过来,都发这么大的火。”亦掩盖了过去。 关泠抬起头,冷眼瞧着那道长身玉立的影子渐渐清晰,沉玠着一身鸦青色素面锦锻长袍,头上戴着白玉金冠,愈发映衬得容颜毓秀,清俊英姿。 只是神情冰寒,如寒冬腊月里的冰刃,令人见了心生凉意。 她移开眼,不再看他,目光落在满地的碎瓷白玉上,勾唇讽刺道:“王爷既然要拿这些金银器具出气,又何必每次砸得一干二净之后,又叫人送来些新的,反复来作弄我?” 说完她自己也失神愣了愣,竟然这么快便进入角色,代入前生记忆,字字违心,句句拂意。 可他平白无故,拿这些不通人情的器物发脾气作甚么,是做给谁看呢? 沉玠没有回答她,而是走到榻前,定定端详着她的神色,瞧了许久才道:“光影对本王说,王妃生病了。” 他的声音极轻,轻到只有她一个人才能听到,语气渐渐温和,与来时寒冷彻骨的面容大相径庭。 关泠半坐在床上,身上只着一件胭脂色窄袖短衫,下半身裹着宽松亵裤一齐隐匿在锦被中,脸上神情怏怏的,面容暗白,的确像是病了。 沉玠扫了一眼桌上的锦盒,里面摆着一碗鸡肉虾饺,一盒蟹壳烧饼,几样袖珍小食,桂花糕玫瑰饼,还有一道八宝珍汤,皆齐齐整整,一口未碰。 “这些都是你素日里最喜欢的,怎么一点也不肯碰?”他压着嗓子问她道,眉头皱得极深。 “王爷不是盼着我早日病死,好尽快迎娶宁葭回府,如此皆大欢喜,岂不是更好吗?” 关泠呆呆的想,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前生她是这么尖酸刻薄地拿话呛他的。 夫妻离心,不过如此。 她抿了抿唇,一头撞进沉玠怀里,双手紧紧圈着他的腰,梨花带雨道:“王爷不在,臣妾吃不下。” 沉玠的身体僵了一瞬,似是没想到她会如此一反常态,竟朝自己撒起娇来。他许久不曾抱过她,双手有些无措,掌心覆在她平坦的小腹上,方觉这些时日她竟瘦了许多,容色憔悴,终是叹了一口气,似是妥协:“本王在这里陪你吃。” 他捧着那张粉彩蜜白银碗,用青玉镂空银勺舀起一颗水晶白皮蜜心汤圆,凑到她的唇边,关泠张口只咬了半截,无论如何不肯再吃了。 她心口酸涩:“我吃不下了。” “你过去从没这般挑食。”他敛眸低语,将碗勺放在一边,用方帕擦了擦她唇角的汤汁。 关泠靠在他温暖宽厚的怀里,紧紧握住沉玠的手,有些贪婪地凝视着他俊秀的脸。 她一定是在做梦,梦中的她回到了前生,见到了前生的沉玠。 二十二岁的沉玠。 她有多么想念他。 关泠闭上眼,鸦睫轻颤,仰起脖子亲了亲沉玠薄凉的唇,睁开眼,那人漂亮的眼睛有些错愕地望着她,墨玉色的眸中藏着些她前生从未发现的情动。 两人一齐倒在榻上,她缠着他,用绣着如意云纹的锦被将两人裹在一起,行动间身上的那件短衫已然半敞,露出一截藕色的滚雪细纱肚兜,叫那羊脂白玉般的饱满浑圆撑得十分紧致。 首发: яǒǔяǒǔщǔ.χyz(rourouwu.xyz) -- 梦境(h) “你不能待我这般冷淡……”关泠眼尾濡湿,蕴着水意,定定地望着沉玠疏离的眉眼,纵然知道这是前生的梦境,或许其中藏匿了天大的误会,可她还是忍不住鼻酸,在他怀里喃喃道,“我是你的妻子。” 沉玠并未开口回答她,只是抬起手指,轻轻拂去她眼睫上挂着的水珠,似是不喜她的眼泪。关泠见他始终沉默,正准备再动之以情地说些什么,唇瓣却一凉,倏地叫人噙住了。 她被他吻得晕晕乎乎,意识涣散,随之而来的,还有胸口处的凝窒酥痒,身上那件薄衫不知何时叫人褪下,衣带散开,露出两颗圆白的盈盈山峰,落入沉玠带着些薄茧的掌心,沦为任意揉捏的玩物。 他许久不曾碰过她的身体,此时的举动称不上温柔解意,更像是压抑很久后不受控制的反噬,像一匹堕落情欲里的白狼,沉玠紧紧抱着她,修长的手指上下游离,很快便将她身上的衣物剥得精光。 关泠仰起头,露出秀长稚嫩的脖颈,沉玠的吻一路往下,密密麻麻,在她雪白的肌肤上映上深深浅浅的浮红。她半睁着眸子,媚眼如丝地望着她夫君那张俊美的脸,嫣然陶醉,这张脸叫她念念不忘,牵连几世。 她的手指不由自由地抚摸他脸上因情欲而染上的绯红,手臂上的银钏玉镯铛铛碰撞,缠上他乌黑的发。直至身下传来贯穿般的快意疼痛,空落落的小腹被一截粗长的异物填满,关泠骨酥腿软,终于忍不住声声娇喘起来。 他前戏作得极其敷衍,可她已经水意绵绵地因他而动情,故而他那处灼热如铁的硬物挤进她凝腻柔软的甬道里时,那四壁稚嫩紧致的贝肉并未抗拒,反而将沉玠紧紧包裹,含吮,又因他缓缓抽插的动作而溢出温润莹泽的春水,很快便将两人交媾贴合的地方盈湿。 沉玠安抚似的亲了亲她的眉梢眼角,终于将她半湿的鸦睫吮干,他轻轻抽走她发髻中央的玉兰簪,看着那一头青丝如瀑泄落,美人鬓洒如云,腮晕潮红,雪白的胸脯如山峦耸动,蕊珠红艳,令天下所有姹紫嫣红皆黯然失色。 沉玠静静凝望,失神片刻,俯首含住了她莹白的耳垂,掌心包裹着那半颗浑圆,腻滑如脂。另一只手掐着她的柳腰,狠狠律动,身下水声淫靡,花穴里的媚肉娇嫩却柔韧,承受着他疾风骤雨般的贯穿捉弄,花穴的主人却早已化成了一汪春水,整个人任人拆骨入腹,似乎快要融化成高山之雪。 “沉玠……王爷……夫君……不要……很痛耶……” 关泠美目圆瞪,玉趾蜷缩,忍不住开口媚声向他求饶。她并不痛,只是快意过甚,摧残意志,令人承受不住,只不过以往床笫之间只要蹙眉喊痛,便能驳得他一二分心软。 “这点儿便受不住了?”沉玠虽嘲弄,见她香汗淋漓,娇喘绵绵,不觉动了怜香惜玉的心思,渐渐放缓了身下抽插的动作。 其实一疾一徐,最难消受。 关泠咬唇吟哦,因下身无比诚实的反应而羞得满脸通红,他待她态度那般恶劣,这会儿又想同她云雨高唐,怎样也得欲拒还迎折磨他一番才是,可是前生她同他做了多年夫妻,这副身子已经叫他调教得风流媚骨,很难违逆本能地拒绝他的求欢。 她闭上眼睛,双腿悬挂在半空中,渐渐有些吃力,便环上他精瘦的腰,涂着朱红色蔻丹的指甲紧紧贴着沉玠脊背,身下次次失守时便在他赤裸白皙的身上留下浅浅的抓痕。后来还是于心不忍,索性放开他,转而紧紧攥着身侧垫着的锦被。 她不知道这场情事究竟持续了多久,只是渐渐感到体力不支,双腿从他腰间滑落,媚穴里水乳交融,潮湿一片,依稀记得他尽兴了一番,射了她满满当当的白灼。 明早大概是要服用一剂避子汤罢,她懒懒想着,身下泥泞不堪,亦无力清理,任由他将她翻过身,掐着腰复又从身后进入。 朦朦胧胧间,似乎有人咬着她的肩,落下一排嫣红齿痕,他将她圈在怀里,在她耳边喃喃絮道:“我们生个小世子罢。” “或许有了皇裔,你便能……活下来。” 她只觉得后颈传来一阵凉意,似乎有冰凉的泪珠滴落,濡湿了她的发根。 关泠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她并没有哭。 -- 神女 陆渐之近日有些心神不宁,因关泠突然宣称自己要回西疆一趟,且生平第一次,拒绝了他的亲自护送。道是如今匪患已除,一路太平,更何况此时正是皇帝最为信任他的时候,应留在京城,随时待命。唯有如此,才能侯得皇恩,加官进爵,拥有大展鸿图的机会。 她好似一夜长大,沉稳许多,不再肆意妄为,山水画意的眉目间,沾染了些与她这个年纪并不相干的沉重与愁绪,竟还忧心起他的仕途来。 他实在想不明白,丞相府中养尊处优、金枝玉叶的大小姐,哪来的这么些哀思愁绪,关泠是,宁葭亦是。只是前一个自小跟在他身边习武,脾气不好,身子却很好,方不至于像她姐姐那般郁郁难平。 宁家大小姐的郁症,他心底有几分清楚,同他脱不了干系。可是他自认为在情之一字上端正清白,并未许下过什么山盟海誓,更不曾有过什么孟浪之举,即使是对着关泠,也未曾逾距半分。 宁葭的情深义重,他实在承受不起。 他知道关泠在少不更事的时候曾经爱慕过他,那时他亦何其欢喜,可是关将军却在一次酒后有意无意地警告他,他是家奴之子。 他的父亲原只是一介无名小卒,他的母亲是宁相千金的陪嫁丫鬟,他能成为大小姐身边的一名贴身侍卫,已经是他这下等身份之人不敢肖想的荣光。 至于关家的千金大小姐,京城宁家的半颗掌上明珠,将来必然要送回长安城,由身居高位的老丞相作主,嫁给有权有势的天潢贵胄,一生富贵荣华。 或许连关泠自己都不记得了,年少时他同她骑马在林中疾驰,她曾紧紧攥着他的甲衣,对他说:“渐之哥哥,泠儿真得很喜欢你呀。” 他本该欣颜,却只能漠然拒绝:“奴不配。” 大大方方地承认自己永远也不配拥有,比像一个窃贼似的觊觎一颗美玉,大抵要有尊严得多。 后来她慢慢长大了,也许是听他自称贱奴的次数多了,也许是别人也同她说了些什么,她渐渐将自己同他划分开,再看向他时,眼里再也没有年少时的光彩奕奕。 他太了解她的性格,于是清醒而痛苦地认知到,她这辈子,不会再喜欢他第二次了。 可是他对她,依旧一如当年,只不过是,十年如一日的,卑微到了泥土里。 随着岁月更迭,少年在军事上的才华锋芒毕露,后来关恒一直提拔他,待他俨然是半个儿子,甚至将整个将军府的毁誉存亡都托付给他。 或许年少时听到的那句话只不过是关将军酒后一时的胡言乱语,却如烙印般深深植入陆渐之的心里,令他从今以后,再面对心底钟爱的那个姑娘时,始终无法抬起头来。 而此时的宁葭,就像第二个关泠,甚至比关泠还要高不可攀。陆渐之心里已经生了一块无法愈合的疤,绝无理由,再撕开第二道裂口。 宁葭在浮山寺修养了一个多月,每日抄送佛经,心思纯净,渐渐痊愈起来。 陆渐之偶尔会过来探望她,带她到寺外漫步,两人竟也一同踩过青山腰上白皑皑的积雪,在宁葭心里,也算是一起白了头了,她再无遗憾。 她喜欢了他将近十年,儿时不知人间疾苦,以为能有无数种美满。 逐渐长大以后,慢慢看清了他的心意,也察觉到他年少时蒙受的阴影,两人之间的鸿沟似乎永远也无法跨越。 她若继续再一厢情愿,只会令他更加为难,于是宁葭终于决定回到相府,接受家族为她套上的枷锁。 临别前,她换了一身曼妙生姿的宫装,貌若叁界惊鸿,美如九天神女,微笑着同他道: “陆渐之,你真的特别好,配得上这世间最美好的女子。我遇到过你,比遇到全天下所有的王公贵族,还要叁生有幸。” 陆渐之抬起头,默默凝视了她良久,也朝她微微一笑。 少年雪白精致的容颜如山川玉色一样莹澈,唇侧的笑意化成人间四月的春风,融化了天地间所有的积雪。 -- йρгōцωёй.čōⓜ 赤练 关泠借为天香夫人贺寿为由,带着若干随从回到西疆,在将军府中呆了数日。她将自己关在书房内叁天叁夜,翻阅了各种关乎照影国的记载,成王败寇,十几年前那场血雨腥风的王朝吞并,被颂咏成大临君主最盖世无双的一场谋略。 而诸多记载中,关于玉姝公主与照影皇陵的描写实在寥寥,关泠所能找到的细枝末节,和她前生的记忆并无多大出入,有些详情实事,甚至还不如她在皇室内部打探到的消息来得真切。 她合上竹帛,猜测或许是史官们忌惮当今君主的威严,不敢妄加言论,待百年之后,王权更迭,那些“有损皇家颜面”的真相才会渐渐浮出水面。 可是她和沉玠,能等到那一日吗? 她正忧心思忖之际,有人推开了书院的大门,关泠将手里的书卷放回内阁,探身一看,阿七正捧着一个青玉宝盒立在帘外,满面红光,唇角噙笑:“阿姊,我找了你许久,你看这是什么?” “不是蟋蟀就是蛐蛐。”关泠敷衍回道,这会儿哪有心思搭理一个九岁孩童的小把戏,她连看一眼也不曾,目光在满室暗色的花梨木书架中游离穿梭,“自己回去把千字文抄叁百遍,别在这打搅我。” 阿七很是委屈,她把他留在西疆叁年,自己去了长安富贵人家,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却连半盏茶的功夫都不肯陪他。 “这原是去年想送给阿姊的,可惜阿姊一整年都未回来看过我。”他将那青色的玉盒塞进关泠手里,鼓着脸赌气似的跑出了书房。 关泠打开看了一眼,只见玉盒中央摆着一根赤练长鞭,握柄由和田玉雕成,鞭身镶嵌着红翡珊瑚,形貌上乘,沉而不赘,打在身上必定让人抽筋剥骨,皮开肉绽。 她不禁哑然失笑,这孩子倒是顶会投其所好,送的礼物竟意外合乎她的心意,只是他究竟从哪里打听到她喜欢这些的。 关泠正欲合上,目光落至盒身上缘,只见青玉体内刻着一排浅金色的小字:γцsんцщц.Θńě(yushuwu.one) 巴东有巫山,窈窕神女颜。 贺关家阿姊及笄之喜。 她愣了一瞬,抬起头望着阿七愤然离去的背影,才发现这孩子已经长得及高,容貌亦十分出色,早已不再是她当年随意在路边捡到的那个垂死乞儿了。 不如,让他陪她一起去照影皇陵,她孤身一人,实在底气不足。 随即,关泠又否定了这个念头,既然清原留信让她前往,必然算准了一切,她即使单枪匹马前去,应该也不会有任何危险。 阴曹地府都去过的人,那些坟茔古墓又有何惧。 / 夜里,阿七坐在屋檐之上,抬头望着天空中高悬的那轮圆月。干净白皙的脖颈与下颚形成精致的折线,深色的眸子里晦明晦暗,藏匿着一缕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愁思。 关泠在廊下经过,瞥见那道玉白色的孤僻身影,她翻身上墙,踏着一片片青瓦,蹑手蹑脚地来到他身侧。 阿七回首一看,见到是她,不由得支颜一笑,眉舒目展,容颜清澈烂漫。又想起白日里她的敷衍,片刻没了笑意,板着脸把头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还在生我的气?”关泠抿唇微笑,眉眼弯弯,一袭淡色青衫,面色温和,两人坐在一处,到真像寻常人家的一对姐弟。 “谢谢你送的及笄礼,阿姊十分钟意。”她抬起头望着天上星辰,有些遗憾的想,可惜她这辈子并不以笞人为乐,那跟长鞭,只能摧残些花草树木了。 “哼。”阿七从鼻腔重重哼了一声,身子往后挪了挪,表情叁分桀骜,声音里却蓄满了被人遗忘的失落与委屈。 “你想去长安吗?”关泠平生不会哄人,有些干巴巴地伸出手指,故作慈爱地在他脸上捏了一把。 “长安?”小孩很快上钩,眼里星星泛滥,双手紧紧握住关泠的手臂,将她摇得头昏脑涨,声音难掩激动,“阿姊是回来接我的吗?” “好了,别再摇了……”关泠点点头,像甩掉一块狗皮膏药似的挣脱他的手,耐心同他解释道,“我捡到你的时候你还小,留你在西疆,只是想着也许有一天你的爹娘会过来找你。” “我早说过我的爹娘都不在了的。”少年双手抱膝,模样十分可怜,纯良得像只白兔。 “好了,不提那些。”关泠拍了拍他的肩膀,继续道,“明天陆将军派来的马车将会抵达西疆城内,你代替我乘车回长安吧。” “阿姊,你不回去吗?”阿七呆呆望着她,表情惶惑。 “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去办。”关泠从怀中取出一根玉兰簪,递到阿七面前,“你回到长安后,去一趟郑王府,把这根簪子交给府里的主人,转告他不必担心,叁月之内,我必会平安无事地回到京城。” 巴东有巫山,窈窕神女颜 出自唐诗人张潮的《杂曲歌辞·长干行》 -- 古墓 照影国的国都在西疆以南,曾以水路四通八达而闻名于四海,逶迤绿水,迢递朱楼,金城自古繁华,令人神往。 关泠幼时读过不少描写照影女子温婉毓秀的诗词,也曾对这个已经覆灭的邻国有过无限遐思。 而当她走出书卷,真正来到这片国土,才发现满目荒凉破败。她着一袭胡装,头戴象牙帽,身披白虎皮,一张脸被涂成黝黑色,贴上络腮胡,脚下踩着厚木屐,看上去身量伟岸,财大气粗,很轻易地混进了一支草药商贩的队伍。 一群人浩浩汤汤,乘船南下,过了数十日才抵达照影国都的边界,关泠施了些银两,约定十日后在此会合,便各自散开了。商人们结伴去山野采药,而她则一人壮着胆子前往皇陵窃玉。 照影古墓在世人眼中幻如仙山,不是凡人可及之地。大临皇帝为了使玉姝公主不受打扰,对世人宣称皇陵已经在十几年前的暴雨中坍塌,其间金银财宝尽数被大临官兵掠之一空。又命工匠修建迷宫沙岸,层峦迭嶂,将那些盗墓者隔绝于千山之外。 故而皇陵之内究竟是何光景,皇帝自己不知,世人更是一无所知。 关泠凭借那日自王府中盗出的皇陵内部地图,小心翼翼地穿过了逶迤曲转的密林,其间踩到不少异物,低下头一看才知道是污泥白骨,荒叶骷髅,耳边黄沙怒号,风雨晦暝,吓得她不敢再向前行走。 她断然料想不到,养在深闺的金枝玉叶,有一日竟会来到这荒草萋萋的无人之境。 仿佛自己又变成了一缕孤魂,终日游离在荒郊野岭之处。 想起前生变成厉鬼的那些经历,又想起地府中化成一滩血水的那人,她内心一痛,便不再畏惧了。 关泠沿着地图所指密道,径直深入到地宫中,那张地图将陵墓中所设机关一一陈述,她一一规避,间或抓来几只野兔,替她试探前行,很快便来到了皇陵中心——玉姝公主沉睡的寝宫。 四壁由白玉雕成,镶嵌碧色明珠,泛着翡色珠光,因此不必掌灯,也能看清脚下的路。 关泠四顾环视,公主的陵墓并不合乎她在那些典籍上看到的皇陵描述,没有泥塑兵俑,亦无狰狞壁画,其间仙草瑶池陈设,四面清远幽畅,更像是仙灵隐居的洞府。 只是气温骤降,她裹紧衣物,犹觉寒气逼人。 祈灵玉究竟至于何处呢? 关泠重新铺开地图,借着夜明珠的幽光细细分辨,这张图纸由照影国师所绘,交由沉玠保管于王府密阁中,本永远也不会重现于世,可惜家贼难防,她前生对王府知根知底,几乎是毫不费力地将其窃出。 循着地图所指方向缓缓前行,一扇石门堵住去路,她伸手推开一条间隙,十指冻得几近失觉,关泠缩回手指,放在唇边呵气。 那扇门自觉地敞开,满室珠玉金银,灼灼光华,险些刺伤了她的眼睛。 对着一眼难以望尽的金山银山,关泠微微失神,差点忘记了她此行的本意。 没有森森白骨,恶气尸臭,更无可怖虫族,干尸诈变,看来上天待她格外宽厚。 她越过那堆金银珠宝,继续向前,终于瞧见了一座幽蓝色的水晶冰棺,而四周寒气更甚,她若再找不到祈灵玉,只怕会冻死在这座皇陵中。 关泠行至跟前,见一美人锦衣华服,合目躺在冰棺之内。 那女子容颜绝代,肤色质白,唯脸上无一血色之外,其余竟与活人无甚差别。 她晃了晃神,隔着透色屏障瞥见那张与沉玠有几分相似脸庞,心下有几分了然,这便是玉姝公主的灵柩。 她惶恐跪下,叁叩九拜,行了一个大礼。 抬起头时,见那石床之下,隐隐有块翡石,发出莹莹玉泽。 仿佛前生所有堙灭记忆, 在地府之中, 向她遥遥招手。 石墨文档总是负我。 -- 初见 “小王爷来了。” 内臣尖薄而悠长的嗓音落下,沉玠披着艳艳霞光踏入玉华宫中,将鹤氅褪下,宫人忙上前接过,悬于架上。殿内炉香萦绕,侍女恭敬相迎,唯独不见贵妃。 恰好沉毓正在偏殿品茶,见到满面春光的来人,放下手中杯盏,抬头注视着沉玠,狭长的双眉弯起,眸中别有意味。 “今日宫宴之上,首次见了宁家嫡女真容,七弟心中可满意,此女品性如何,容貌是否如坊间所传般绝色?” 今朝有一陋颜女子,为嫁得一个称心如意的夫婿,暗使银两在民间散布流言,将其吹嘘成倾城之貌,最后竟真觅得一桩良缘。 此后不少世家名媛暗暗效仿,久而久之,不仅坊间传言不可信,媒人之词不可取,连画师送过来的画也需对照真人而视了。 沉玠知沉毓是在哂他,并不恼怒,反而扬了扬唇角,置之不理。想起白日里所见女子的一颦一笑,面颊上掠过叁分绯色。 未等他开口,贵妃娘娘握着一枝白玉花瓶自内室中款款走出,手指自那粉嫩含苞上拂过,含笑替他答道:“宁相的孙女品性谦和,蕙心兰质,容貌更不必说,自是绝色,本宫见了,很是欢喜。” 沉毓听后,面带憾意,故作夸张地笑道:“母妃喜欢没用,温柔解意更没用,七弟分明只钟情于母老虎那一类的女子。” 此话一出,不仅沉毓身后的两个侍女掩面忍笑,就连跟随沉玠左右的随从也有些绷不住腰,忍得极其辛苦。 叁王爷自小以打趣捉弄七王爷为乐,每每七王爷的反应也格外引人发笑。他们虽早就见怪不怪,可瞧见小王爷脸上的红晕加重,美色更甚,贵妃娘娘又格外宽厚仁慈,便忍不住跟着一起笑了。 “叁哥!”沉玠向后睨了一眼,颇具威慑,迫使宫人噤声,又转过头威胁沉毓,“我这就去找叁嫂,将你前日在玉生烟喝花酒之事尽数诉于她。” “只是喝了几杯酒罢了,我又没干些什么。”沉毓想起娇妻,气势瞬间软下半截,语气也有些仓促,“更何况,前日里不是你同我一起去的吗?” “你已有家室,我又未娶妻。”沉玠粲然一笑,得意地展开山水折扇,须发扬起叁分,眉眼里逸出几缕风流。终于扳回一截,他朝沉毓扮了张鬼脸,又笑意吟吟地躲到贵妃身侧寻求庇佑,防止沉毓恼羞成怒,不守兄道,同他动起拳头。 王贵妃煞是疼惜地将沉玠的手握在掌心,似乎想起了什么,眉眼中多了几分肃静,认真对他说:“是本宫让毓儿这么做的。” “什么?”沉玠顿了顿,不解何意。 “我让毓儿多接触其他女子,不可单单沉溺于你司徒嫂嫂一人。”贵妃叹了一口气,眉心隐隐透着一丝歉疚。 “母妃,叁嫂她……是个很好的女子。”沉玠正色道,想起这些年司徒芷因这些烟花柳巷之事同沉毓争执不休,二人的感情虽依旧亲厚,比起成婚前那段青梅竹马的时光,终究是黯淡了许多。 “本宫知道阿芷很好,也知道毓儿同她感情极深。”贵妃有些无奈,“玠儿,眼下你也即将娶妻,你要知道,若将自己最珍视之物暴露于外人眼中,若有一日,一时不慎,或许便会为你和你心上之人招致灾祸。你父皇,尤其不喜欢那样……” 贵妃欲言又止,抬起头瞧见沉玠那双干净清澈的眉眼,想着他年纪尚小,断然不会理解这些,便不再多言。 “本宫有些乏了,你们兄弟两个也早些回府休息吧。” “儿臣告退。”沉玠一知半解,领命退下。 贵妃娘娘慈爱地目送着她这小儿子离去,溶溶月光将那道身姿映衬得清秀颀长,像极了他父皇年轻时的模样,不由道:“你弟弟似乎也长成大人了。” 如此俊美的儿郎,出身又高贵,再长些年岁,不知会招惹多少世家女子的青眼。贵妃心想,待他再长几岁,她定要为他多纳几位温驯美貌的侧妃。 “男子二十及冠,他连女子及笄的年纪都还未到,乳臭未干的小毛孩罢了。” 沉毓不屑道,不过,他渐渐感知,随着沉玠心性的日渐成熟,他再也不能像过去那般肆意捉弄他了。 这小子,今生该会与哪家姑娘缠上呢。 他曾命人探访过宁府千金的性情,绝不是他这弟弟所喜欢的女子类型。 沉毓暗暗期待。 贵妃的声音打破了他的遐思:“你也退下吧,回去好好哄哄你的王妃。” “母妃,”沉毓苦笑,眸中凄凉,“我究竟要怎样待阿芷,才不至于让你和父皇唾弃我昏聩,又对得住我同阿芷相识了十几年的情分?” -- йρгōцωёй.čōⓜ 流萤 七夕那日,皇帝在未央宫宴请群臣,特许宁相携家眷出席,实为促成两家联姻之事。 沉玠终于在宴上见到了他那位传说中容貌倾城的未婚妻,只是两人的席位隔得极远,宴上人声嘈杂、觥筹交错,他只能瞥见一抹淡淡天青色影子,像一只小狐狸般,怯生生地藏匿于宁相宽厚的身侧。 御史大夫一向以与老丞相政见不合,更是这桩婚事的极力反对者,彼时皇帝与贵妃娘娘恰好不在席间,老御史见缝插针般蔑笑道:“宁府的嫡长孙小姐,又是司徒公之后,在御前怎得这般胆怯怕生,毫无名媛淑女之姿。老夫见了,差点误以为丞相随意从府邸中带来了一个庶出的孙女。” 沉玠听闻,心中有些不喜,此言一出,必然会引起司徒公的不悦,却不想老司徒坐在席间一言不发,只是略微失望地看了那青衣女子一眼,随即默然。 沉玠感到不解,目光亦投向那道倩影,只见她僵了一瞬,很快便将纤腰挺得笔直,仪态端庄,百年世家的风骨从她身上淡淡蔓延开来。 “臣女听闻,御史大人自小天资聪颖,十五岁便参加科举,只是屡试不第,年近四十才考上贡士,得以在殿试中窥见龙颜。想必大人那时姿态清贵,不卑不亢,表现要比我这个十叁岁的稚子出色的多。” 那俏如银铃的嗓音夹杂着几分少女的青涩稚嫩,倒使其咄咄逼人的语气显得娇蛮可爱起来。 一语既出,满座哗然。γцsⒽцщц.Θńě(yushuwu.one) 老御史满面通红,掌中的云纹银盏几近变形,胸口剧烈起伏,正欲发作,宁丞相却先开了口,淡淡斥道:“葭儿,不可无礼。” 沉玠侧首望去,只见她的祖父对她慈爱地挥了挥手,眉目里不乏赞许,她轻轻点头,悄然退出了殿外。 沉玠心中犹为快意,老御史常常在皇帝面前弹劾他行事放浪形骸,不守礼法,毫无皇子王孙的风范,以至于他被禁足数月,前几日才重获自由。 她一句无心之言,却也帮他出了一口恶气。 只是父皇曾不止一次地在他面前提起,宁葭品性温和,知书达礼,性子是出了名得贤良淑德。这样的女子,怎么会当着百官之面毫不留情地揭穿当朝御史的老底? 可见父皇的判断也有失准的时候。 他这般疑惑着,竟不知不觉亦起身离席,循着那道青影跟了出去。 他跟在她身后,只见她走出未央,穿过叁重宫门,绕过夜色萦绕的御花园,似乎是向太后的寿安宫而去了,沉玠猜测,她大抵是去见正在陪太后道家常的宁老夫人。 他挑了一条近道,不动声色地将她拦截于朱红宫墙之下。 “参见王爷。”她恭敬地向他行礼,低垂着头,模样瞧着极为楚楚纤弱。 “你认得我?”沉玠有些意外。 “嗯。”她点了点头,似是粉面含羞,手指不自主绞着衣衫,“臣女曾在外祖那里见过王爷的画像。” “司徒公?”沉玠微微笑着,不以为意道,“前些时日分明是老丞相向父皇讨要本王画像。” 面前的姑娘显然窒了一瞬,缓缓才道:“……是。” 他只当她是害羞了,却不想就这么放过她,继续试探道:“纵然画师技艺高超,与实体还是有很大差别,你怎么就笃定是我?” “王爷生得很好看。”她答道,终于抬起头来,一双玉眸清亮,静静凝视着他,丹唇微启,“令人……过目不忘。” 她因太害羞而无法告诉他,在宴席上她就已经悄悄瞧了他好几眼。 小王爷,是她生平见过的,最好看的郎君。 沉玠看着面前略带羞涩的女子,听到她这般直白地赞美他的容貌,一抹讶异浮上心头,须臾荡漾化开,唇角微微翘起。 他的目光四处游离,掠过她白璧无瑕的面颊,落至她手掌心那枚精致圆薄的美人宫扇,开口问道:“宫里夜间并不炎热,又何须随身带着扇子?” “扑虫。”她笑了笑,以扇掩唇,只露出两弯峨眉,以及那对明亮星眸。 “宫里亦无害虫。”他笑着提醒她。 “王爷这次错了。”她一壁说着,一壁抬手去抓,像是握住了什么宝贝似的,徐徐在沉玠面前摊开。 只见掌心一点翡色,是一只一半漆黑一半光泽的萤火虫,透明的翅膀扑闪灵动。 她轻轻挥了挥扇,弱小的飞虫获得力量,便振翅向上飞起,那点萤火渐行渐远,最终堙灭于夜空中。 沉玠抬头凝望,才发现夜空中群星点点,其中以牛郎织女星最为明亮,遥相辉映,隐隐望去,似乎有一对才子佳人在远方幽会。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 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良久,他低下头,认真端视她的面容,月光将她的五官融化,而她眉眼中溢出的辞色覆盖住了月光。 -- 秋猎 熙宁十四年秋,百官随皇帝在封狼山举行秋猎,贵妃娘娘难得雅兴,携一众女眷前往观赏狩猎大典。 沉玠往年的心思全在山野深处的飞禽走兽上,此时却不得不全心留意着驭马跟在他身后的女子。她会骑马这件事已然超出了他对名门淑女的认知,而细观其箭法,可谓百步穿杨,矢无虚发。 “当真巾帼不让须眉。”沉玠暗暗震撼的同时,黑鹰早已经发出了他的感叹,他一边命人去拾那些被射中的猎物,一边对未来的王妃狂拍马屁,“不知王妃师承何处,竟一点也不输给那些胡人。” 那身披火红色胡服的女子扬眉一笑,双腿一并,用力握紧缰绳,身下的汗血宝马发出狭长的嘶鸣,抬蹄簌簌前行,往南边的林中深处去了。 “王妃娘娘快停下,那里去不得呀,那是猛兽区……”身后的宫人哪里追得上,只得在原地仓惶大喊,而后看到沉玠的玉狮子白马也跟了上去,更是心胆俱裂,叫声撕心裂肺,“王爷您自个儿是知道的呀,您更不能去啊!” 沉玠追至那片深绿色的密林中,周边都是茂密繁盛的野草,约有叁尺多高,四周荆棘丛生,极有可能被绊倒而跌于马下,他稍稍放缓速度,那道火红色的俏影却消失在视线之中。 他心中生出些难以名状的慌乱来,担心她会遭遇什么不测。而他身下那匹训练有度的白马显然比他更为焦躁不安,马尾乱舞,两只前蹄疯狂地扬起,差点将沉玠甩了出去。 玉狮子这般异常,沉玠也变得极为警觉,只是他来不及观察周围的响动,后背突然传来一阵猛烈的剧痛,林中窜出一只庞然大物,来势汹汹地将他从马背上拍了下来。 沉玠面带痛色地咳出一口血沫,意识快要被后背上肌肤撕裂的痛苦吞没,他转过身,发现一只吊睛白额猛虎正匍匐在他身后,两只粗如铁柱的前爪在地上划出极深的长痕,黄白纹路交织的后背危险地拱起,随时都有可能再度向他扑过来。 沉玠一手支撑起身体,一手伸向腰腹间别着的青鸾剑,以剑击虎不是一个绝妙的选择,可他手中除了弓箭便只剩下这唯一可近身作战的武器,沉玠眯起眼睛,估计着这头猛兽扑过来的方向与力度,他要如何一举将青鸾刺进它的咽喉中。 身后忽而传来两声箭翎划破空气的声音,一前一后,势如破竹,在他耳边引起呼啸的惊风。沉玠尚未拨出青鸾,那猛虎已然痛苦倒下,双目被利箭刺穿,咽喉处又中了一箭,哀声狂吼,状若癫痫,在地上翻滚数丈远,片刻之间便气绝身亡。 关泠松了一口气,放下长弓,从马上跃下,小跑着来到沉玠面前,目光中满含担忧:“王爷,您还好吗?” 沉玠勉强勾起一抹微笑:“父皇说,他为我挑选了一个天底下最为贤良淑德的女子。” 耳边传来众人的呼声,沉玠渐渐放下心来,后背如烈火烧灼般的疼痛彻底吞噬了他的意识。 “若是父皇问起,你就说是我带你来的。” 阖上双目前,他紧紧握住她的柔荑,将那抹俏丽的容颜深深映在了眼底。 沉玠养伤花去一个半月,再见到她时,是在永宁宫的殿前。 他听说这段时日里她每天跟着太后宫里的老嬷嬷学习宫规,痊愈之后,便如常去给太后请安。出了永宁宫,忍不住四处顾盼,终于看到她裹着一身宫女的衣服,孤影伶仃地跪在殿前。 曹嬷嬷担心小王爷迁怒自己,早已经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小王妃打碎了太后娘娘最心爱的一件花瓶,偏又不服管教,还打伤了宫里的太监,太后才命老奴让小王妃在殿前跪上两个时辰。” 沉玠半信半疑,淡淡道:“本王知道了。” 他阔步走到她的面前,蹲下来与她平视,眸子里难掩幸灾乐祸,明知故问道:“这是怎么了呢?” “你的伤已经好啦?”关泠见到心心念念之人,语气里亦是欢喜的,只是浑身酸痛,模样甚是狼狈,跪姿起初还算端庄,后来便似一抹烂泥,就差瘫软在地上了。 她抬起头,扬起尖尖的下巴,枕在他的膝盖上,眼尾渗出两排泪珠儿来,委屈巴巴地道:“我不想再在这里跪着了,我想吃糖蒸酥酪……” 她如同一只雪白的玉兔依偎在他腿上,撒起娇时如糖蜜罐子一般,纤密的鸦睫上下扑闪,模样玉雪可爱,楚楚动人。 沉玠眼里生出万分宠溺,忍不住伸出手捏了捏她的脸,将她搀扶起来,替她拂去衣裙上的灰尘。 “走吧,我带你去御膳房。” -- 前世(1) “小王爷来了。” 内臣尖薄而悠长的嗓音落下,沉玠披着艳艳霞光踏入玉华宫中,将鹤氅褪下,宫人忙上前接过,悬于架上。殿内炉香萦绕,侍女恭敬相迎,唯独不见贵妃。 恰好沉毓正在偏殿品茶,见到满面春光的来人,放下手中杯盏,抬头注视着沉玠,狭长的双眉弯起,眸中别有意味。 “今日宫宴之上,首次见了宁家嫡女真容,七弟心中可满意,此女品性如何,容貌是否如坊间所传般绝色?” 今朝有一陋颜女子,为嫁得一个称心如意的夫婿,暗使银两在民间散布流言,将其吹嘘成倾城之貌,最后竟真觅得一桩良缘。 此后不少世家名媛暗暗效仿,久而久之,不仅坊间传言不可信,媒人之词不可取,连画师送过来的画也需对照真人而视了。 沉玠知沉毓是在哂他,并不恼怒,反而扬了扬唇角,置之不理。想起白日里所见女子的一颦一笑,面颊上掠过叁分绯色。 未等他开口,贵妃娘娘握着一枝白玉花瓶自内室中款款走出,手指自那粉嫩含苞上拂过,含笑替他答道:“宁相的孙女品性谦和,蕙心兰质,容貌更不必说,自是绝色,本宫见了,很是欢喜。” 沉毓听后,面带憾意,故作夸张地笑道:“母妃喜欢没用,温柔解意更没用,七弟分明只钟情于母老虎那一类的女子。” 此话一出,不仅沉毓身后的两个侍女掩面忍笑,就连跟随沉玠左右的随从也有些绷不住腰,忍得极其辛苦。 叁王爷自小以打趣捉弄七王爷为乐,每每七王爷的反应也格外引人发笑。他们虽早就见怪不怪,可瞧见小王爷脸上的红晕加重,美色更甚,贵妃娘娘又格外宽厚仁慈,便忍不住跟着一起笑了。 “叁哥!”沉玠向后睨了一眼,颇具威慑,迫使宫人噤声,又转过头威胁沉毓,“我这就去找叁嫂,将你前日在玉生烟喝花酒之事尽数诉于她。” “只是喝了几杯酒罢了,我又没干些什么。”沉毓想起娇妻,气势瞬间软下半截,语气也有些仓促,“更何况,前日里不是你同我一起去的吗?” “你已有家室,我又未娶妻。”沉玠粲然一笑,得意地展开山水折扇,须发扬起叁分,眉眼里逸出几缕风流。终于扳回一截,他朝沉毓扮了张鬼脸,又笑意吟吟地躲到贵妃身侧寻求庇佑,防止沉毓恼羞成怒,不守兄道,同他动起拳头。 王贵妃煞是疼惜地将沉玠的手握在掌心,似乎想起了什么,眉眼中多了几分肃静,认真对他说:“是本宫让毓儿这么做的。” “什么?”沉玠顿了顿,不解何意。 “我让毓儿多接触其他女子,不可单单沉溺于你司徒嫂嫂一人。”贵妃叹了一口气,眉心隐隐透着一丝歉疚。 “母妃,叁嫂她……是个很好的女子。”沉玠正色道,想起这些年司徒芷因这些烟花柳巷之事同沉毓争执不休,二人的感情虽依旧亲厚,比起成婚前那段青梅竹马的时光,终究是黯淡了许多。 “本宫知道阿芷很好,也知道毓儿同她感情极深。”贵妃有些无奈,“玠儿,眼下你也即将娶妻,你要知道,若将自己最珍视之物暴露于外人眼中,若有一日,一时不慎,或许便会为你和你心上之人招致灾祸。你父皇,尤其不喜欢那样……” 贵妃欲言又止,抬起头瞧见沉玠那双干净清澈的眉眼,想着他年纪尚小,断然不会理解这些,便不再多言。 “本宫有些乏了,你们兄弟两个也早些回府休息吧。” “儿臣告退。”沉玠一知半解,领命退下。 贵妃娘娘慈爱地目送着她这小儿子离去,溶溶月光将那道身姿映衬得清秀颀长,像极了他父皇年轻时的模样,不由道:“你弟弟似乎也长成大人了。” 如此俊美的儿郎,出身又高贵,再长些年岁,不知会招惹多少世家女子的青眼。贵妃心想,待他再长几岁,她定要为他多纳几位温驯美貌的侧妃。 “男子二十及冠,他连女子及笄的年纪都还未到,乳臭未干的小毛孩罢了。” 沉毓不屑道,不过,他渐渐感知,随着沉玠心性的日渐成熟,他再也不能像过去那般肆意捉弄他了。 这小子,今生该会与哪家姑娘缠上呢。 他曾命人探访过宁府千金的性情,绝不是他这弟弟所喜欢的女子类型。 沉毓暗暗期待。 贵妃的声音打破了他的遐思:“你也退下吧,回去好好哄哄你的王妃。” “母妃,”沉毓苦笑,眸中凄凉,“我究竟要怎样待阿芷,才不至于让你和父皇唾弃我昏聩,又对得住我同阿芷相识了十几年的情分?” -- йρгōцωёй.čōⓜ 前世(2) 七夕那日,皇帝在未央宫宴请群臣,特许宁相携家眷出席,实为促成两家联姻之事。 沉玠终于在宴上见到了他那位传说中容貌倾城的未婚妻,只是两人的席位隔得极远,宴上人声嘈杂、觥筹交错,他只能瞥见一抹淡淡天青色影子,像一只小狐狸般,怯生生地藏匿于宁相宽厚的身侧。 御史大夫一向以与老丞相政见不合,更是这桩婚事的极力反对者,彼时皇帝与贵妃娘娘恰好不在席间,老御史见缝插针般蔑笑道:“宁府的嫡长孙小姐,又是司徒公之后,在御前怎得这般胆怯怕生,毫无名媛淑女之姿。老夫见了,差点误以为丞相随意从府邸中带来了一个庶出的孙女。” 沉玠听闻,心中有些不喜,此言一出,必然会引起司徒公的不悦,却不想老司徒坐在席间一言不发,只是略微失望地看了那青衣女子一眼,随即默然。 沉玠感到不解,目光亦投向那道倩影,只见她僵了一瞬,很快便将纤腰挺得笔直,仪态端庄,百年世家的风骨从她身上淡淡蔓延开来。 “臣女听闻,御史大人自小天资聪颖,十五岁便参加科举,只是屡试不第,年近四十才考上贡士,得以在殿试中窥见龙颜。想必大人那时姿态清贵,不卑不亢,表现要比我这个十叁岁的稚子出色的多。” 那俏如银铃的嗓音夹杂着几分少女的青涩稚嫩,倒使其咄咄逼人的语气显得娇蛮可爱起来。 一语既出,满座哗然。γцsんцщц.Θńě(yushuwu.one) 老御史满面通红,掌中的云纹银盏几近变形,胸口剧烈起伏,正欲发作,宁丞相却先开了口,淡淡斥道:“葭儿,不可无礼。” 沉玠侧首望去,只见她的祖父对她慈爱地挥了挥手,眉目里不乏赞许,她轻轻点头,悄然退出了殿外。 沉玠心中犹为快意,老御史常常在皇帝面前弹劾他行事放浪形骸,不守礼法,毫无皇子王孙的风范,以至于他被禁足数月,前几日才重获自由。 她一句无心之言,却也帮他出了一口恶气。 只是父皇曾不止一次地在他面前提起,宁葭品性温和,知书达礼,性子是出了名得贤良淑德。这样的女子,怎么会当着百官之面毫不留情地揭穿当朝御史的老底? 可见父皇的判断也有失准的时候。 他这般疑惑着,竟不知不觉亦起身离席,循着那道青影跟了出去。 他跟在她身后,只见她走出未央,穿过叁重宫门,绕过夜色萦绕的御花园,似乎是向太后的寿安宫而去了,沉玠猜测,她大抵是去见正在陪太后道家常的宁老夫人。 他挑了一条近道,不动声色地将她拦截于朱红宫墙之下。 “参见王爷。”她恭敬地向他行礼,低垂着头,模样瞧着极为楚楚纤弱。 “你认得我?”沉玠有些意外。 “嗯。”她点了点头,似是粉面含羞,手指不自主绞着衣衫,“臣女曾在外祖那里见过王爷的画像。” “司徒公?”沉玠微微笑着,不以为意道,“前些时日分明是老丞相向父皇讨要本王画像。” 面前的姑娘显然窒了一瞬,缓缓才道:“……是。” 他只当她是害羞了,却不想就这么放过她,继续试探道:“纵然画师技艺高超,与实体还是有很大差别,你怎么就笃定是我?” “王爷生得很好看。”她答道,终于抬起头来,一双玉眸清亮,静静凝视着他,丹唇微启,“令人……过目不忘。” 她因太害羞而无法告诉他,在宴席上她就已经悄悄瞧了他好几眼。 小王爷,是她生平见过的,最好看的郎君。 沉玠看着面前略带羞涩的女子,听到她这般直白地赞美他的容貌,一抹讶异浮上心头,须臾荡漾化开,唇角微微翘起。 他的目光四处游离,掠过她白璧无瑕的面颊,落至她手掌心那枚精致圆薄的美人宫扇,开口问道:“宫里夜间并不炎热,又何须随身带着扇子?” “扑虫。”她笑了笑,以扇掩唇,只露出两弯峨眉,以及那对明亮星眸。 “宫里亦无害虫。”他笑着提醒她。 “王爷这次错了。”她一壁说着,一壁抬手去抓,像是握住了什么宝贝似的,徐徐在沉玠面前摊开。 只见掌心一点翡色,是一只一半漆黑一半光泽的萤火虫,透明的翅膀扑闪灵动。 她轻轻挥了挥扇,弱小的飞虫获得力量,便振翅向上飞起,那点萤火渐行渐远,最终堙灭于夜空中。 沉玠抬头凝望,才发现夜空中群星点点,其中以牛郎织女星最为明亮,遥相辉映,隐隐望去,似乎有一对才子佳人在远方幽会。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 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良久,他低下头,认真端视她的面容,月光将她的五官融化,而她眉眼中溢出的辞色覆盖住了月光。 -- 前世(3) 熙宁十四年秋,百官随皇帝在封狼山举行秋猎,贵妃娘娘难得雅兴,携一众女眷前往观赏狩猎大典。 沉玠往年的心思全在山野深处的飞禽走兽上,此时却不得不全心留意着驭马跟在他身后的女子。她会骑马这件事已然超出了他对名门淑女的认知,而细观其箭法,可谓百步穿杨,矢无虚发。 “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沉玠暗暗震撼的同时,黑鹰早已经发出了他的感叹,他一边命人去拾那些被射中的猎物,一边对未来的王妃狂拍马屁,“不知王妃师承何处,竟一点也不输给那些胡人。” 那身披火红色胡服的女子扬眉一笑,双腿一并,用力握紧缰绳,身下的汗血宝马发出狭长的嘶鸣,抬蹄簌簌前行,往南边的林中深处去了。 “王妃娘娘快停下,那里去不得呀,那是猛兽区……”身后的宫人哪里追得上,只得在原地仓惶大喊,而后看到沉玠的玉狮子白马也跟了上去,更是心胆俱裂,叫声撕心裂肺,“王爷您自个儿是知道的呀,您更不该去啊!” 沉玠追至那片深绿色的密林中,周边都是茂密繁盛的野草,约有叁尺多高,四周荆棘丛生,极有可能被绊倒而跌于马下,他稍稍放缓速度,那道火红色的俏影却消失在视线之中。 他心中生出些难以名状的慌乱来,担心她会遭遇什么不测。而他身下那匹训练有度的白马显然比他更为焦躁不安,马尾乱舞,两只前蹄疯狂地扬起,差点将沉玠甩了出去。 玉狮子这般异常,沉玠也变得极为警觉,只是他来不及观察周围的响动,后背突然传来一阵猛烈的剧痛,林中窜出一只庞然大物,来势汹汹地将他从马背上拍了下来。 沉玠面带痛色地咳出一口血沫,意识快要被后背上肌肤撕裂的痛苦吞没,他转过身,发现一只吊睛白额猛虎正匍匐在他身后,两只粗如铁柱的前爪在地上划出极深的长痕,黄白纹路交织的后背危险地拱起,随时都有可能再度向他扑过来。 沉玠一手支撑起身体,一手伸向腰腹间别着的青鸾剑,以剑击虎不是一个绝妙的选择,可他手中除了弓箭便只剩下这唯一可近身作战的武器,沉玠眯起眼睛,估计着这头猛兽扑过来的方向与力度,他要如何一举将青鸾刺进它的咽喉中。 身后忽而传来两声箭翎划破空气的声音,一前一后,势如破竹,在他耳边引起呼啸的狂风。沉玠尚未拨出青鸾,那猛虎已然痛苦倒下,双目被利箭刺穿,咽喉处又中了一箭,哀声狂吼,状若癫痫,在地上翻滚数丈远,片刻之间便气绝身亡。 关泠松了一口气,放下长弓,从马上跃下,小跑着来到沉玠面前,目光中满含担忧:“王爷,您还好吗?” 沉玠勉强勾起一抹微笑:“父皇说,他为我挑选了一个天底下最为贤良淑德的女子。” 耳边传来众人的呼声,沉玠渐渐放下心来,后背如烈火烧灼般的疼痛彻底吞噬了他的意识。 “若是父皇问起,你就说是我带你来的。” 阖上双目前,他紧紧握住她的柔荑,将那抹俏丽的容颜深深映在了眼底。 沉玠养伤花去一个多月,再见到她时,是在永宁宫的殿前。 他听说这段时日里她每天跟着太后宫里的老嬷嬷学习宫规,痊愈之后,便如常去给太后请安。出了永宁宫,忍不住四处顾盼,终于看到她裹着一身宫女的衣服,孤影伶仃地跪在殿前。 曹嬷嬷担心小王爷迁怒自己,早已经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小王妃打碎了太后娘娘最心爱的一件花瓶,偏又不服管教,还打伤了宫里的太监,太后才命老奴让小王妃在殿前跪上两个时辰。” 沉玠半信半疑,淡淡道:“本王知道了。” 他阔步走到她的面前,蹲下来与她平视,眸子里难掩幸灾乐祸,明知故问道:“这是怎么了呢?” “你的伤已经好啦?”她见他已经痊愈,语气里亦是欢喜的,只是自己现在跪得浑身酸痛,模样甚是狼狈,跪姿起初还算端庄,后来便似一抹烂泥,就差瘫软在地上了。 她抬起头,扬起尖尖的下巴,枕在他的膝盖上,眼尾渗出两排泪珠儿来,委屈巴巴地道:“我不想再在这里跪着了,我想吃宫外的糖蒸酥酪……” 她如同一只雪白的玉兔依偎在他腿上,撒起娇时如糖蜜罐子一般,纤密的鸦睫上下扑闪,模样玉雪可爱,楚楚动人。 沉玠眼里生出万分宠溺,忍不住伸出手捏了捏她的脸,将她搀扶起来,替她拂去衣裙上的灰尘。 “走吧,本王带你出宫。” -- 前世(4) 熙宁十五年春,宁府的千金行了及笄之礼,皇帝亲自题旨赐婚,拟定次年九月,将宁葭嫁入王府,正式册封为王妃。 她及笄的那日,沉玠亦来到相府观礼,为她加冠插笄的妇人是他的姑母,也是大临的福泽长公主。对于世家女子而言,这实在是莫大的殊荣。 府中乐声四起,引礼者唱着祝词:“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而在这一派喜悦祥和的景象中,他看到他未来的妻子披着盛装,姿容秀美,双颐绯红,目中却并无喜色。 沉玠心中微惑,等到繁礼结束,宾客散尽,他亲自将备好的礼物交到她的手上,并贺她及笄之喜。 她只是淡淡一笑,让人瞧不出喜怒:“谢谢王爷。” “今日是你的十五岁生辰,本王缠了姑母许久,她终于答应亲自过来为你行礼。”他如同一个迫切得到美人一笑的君王那般哄她欢心,却见美人的黛眉蹙得更紧,心下愈发忐忑,“我花了很多心思为你准备的寿礼,不打开看看吗,还是……你不喜欢?” 美人颔首,轻启朱唇:“臣女很喜欢,唯有如此,我才能嫁给你。” 沉玠一时语塞,不知他哪里得罪了她。 两人相识一年之久,起初她还算温驯可人,后来摸清了他的脾性之后便恃宠生娇,在他面前一向娇纵任性。也很少把他这个王爷的牌面放在眼里,唯有他惹她不悦之际,才会故作乖巧,以臣女自称。 沉玠不解她此话何意,更不明白一个集万千宠爱于一生的金枝玉叶,为何会在她十五岁的生辰之日里一直闷闷不乐。 众人为了她的生辰忙得不亦乐乎,但她却置身事外,仿佛此时府中所有的繁华喧嚣都同她毫不相干。 但他若真想知道他的王妃为何怏怏不乐,这到也不难。 沉玠假借太后娘娘的名义,当着众人之面将沉家的掌上明珠堂而皇之地带出了相府,马车离开长街后,却未真的驶向皇宫,而是去了玉生烟。 他命人备好宴席,摆上各类山珍海味,又以她最钟爱的葡萄美酒循循诱之,须臾之间便将人灌得七八分醉。 望着美人酡红的娇嫩玉颜,他将她纤细白皙的手指握在掌心,奸诈坏笑道:“来,告诉本王,本王哪里做得不好,惹得卿卿在生辰之日都不能一展笑颜。” “嫦娥其实不是嫦娥,而是玉兔精变的。”怀里的美人醉颜微酡,秀眸惺忪,忽而没来由地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唔……”沉玠皱了皱眉,捧起她白里透红的脸,仔细端详了一番,腹黑道,“看来还是不够醉。” 他痛饮了满满一杯酒,抬起她的下颚,闭上眼,含吮住那两片莹润樱唇,将口中馥郁香甜的美酒度入她的唇间。 “我们很快就会成婚,你是我的妻子,所以有不开心的事情,都要告诉我,这样,我才能帮你解决那些烦恼,知道吗?”他品尽了她的柔美香软,眷恋不舍地放开她,瞧着她的眸子认真道。 “假如我红杏出墙,也要告诉王爷吗?”她娇俏地眨眼,身子在他怀里不安分地扭着。 “这倒不必。”沉玠摇头,忽而觉得话语间一时落了她的圈套,他扣紧她的皓腕,威胁道,“你敢。” “更何况,京城里还有比我生得还要俊美的男子吗?”他言之灼灼,眉梢眼角都是风情。 关泠噗嗤一笑,差点将口中的佳酿喷到他的脸上,忽而正色道:“沉玠,我给你讲个神话故事吧,讲完我心里或许会好受一些。” “嗯。”他抬手擦了擦她唇角的酒渍。 “从前,有一只玉兔,她看上了一个十分俊美的男子。可是兔族是不能够嫁给人类的,于是,那只玉兔苦练修行,化为人形,变成一个美貌的女子。后来,她打听道,那名男子叫后羿,嫦娥是他的未婚妻。于是玉兔就用她的捣药杵敲晕了嫦娥,把她抛尸荒野,自己又施法变成了嫦娥的样子,嫁给了后羿,从此过上了幸福美满的日子。” 她顿了顿,严肃问道:“后羿喜欢的是玉兔,还是嫦娥呢?” “嫦娥。” “滚吧。” “看来王妃是玉兔党。” 很多年后,人去楼空,满目疮痍,沉玠再度回想起关泠口中的那个故事。 或许当时他其实已经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可是那时的他何其欢喜,只想着将她娶回王府,恩爱不疑。 她说:“玉兔喜欢的是香草,是胡萝卜,是白菜。但是别人给她的,是酒肉,是珍珠,是胭脂。” 所以玉兔不开心。 -- йρгōцωёй.čōⓜ 前世(5) 大婚前夜,关泠躺在梨花榻上,睁大眼睛细数头顶纱帐上绣着的木兰花瓣。她知此时应当早早合眼安眠,否则明日必定眼圈青黑,沉玠见了不免又要笑话她一番。 辗转反侧,翻来覆去,眼底依旧毫无睡意,反倒惊醒了四个为她守夜的丫鬟。过去因她性子乖僻,身边只让从西疆带过来的绿珠一人贴身服侍,摇身一变成为相府大小姐以后,跟前服侍的下人们也不由得她心意地翻了一倍。 宁葭的大丫头红翡听到动静后,忙从木榻上起身,点灯执扇,一边命人端来一碗安神的银耳莲子汤,小心翼翼地服侍着关泠喝下。 关泠喝了小半碗便重新躺下试着入睡,忽然听到有人低声叩门:“小姐可曾睡了,老夫人请小姐过去一趟。” 她复又起身,匆匆穿好衣服,由宁老夫人身边的丫鬟引着来到相府的佛庵小阁——宁老夫人每日礼佛念经的地方。 小窗外夜色沉寂,阁楼里烛火通明。宁老夫人双手合十,面容虔诚地跪在观音像前,见到关泠来了,让她也跪在蒲团上,同她一起祈福。 关泠跪下磕头时,宁老夫人缓缓起身,凝视着这位即将嫁入王府的外孙女的单薄身影,心中愁绪万缕,感念光阴荏苒。 宁老夫人想起十几年前,宁真出嫁时的场景,不由得泪盈于睫,心头酸涩。那时的女儿是何等的年轻貌美,面赛芙蓉,为了成全女儿的心愿,老夫人不顾宁相反对,自己作主把宁真嫁给了她所心仪的男子。γцsⒽцщц.Θńě(yushuwu.one) 她盼着他们举案齐眉,白头偕老,却从未想到,皇帝会将关氏一族一贬再贬,几年后便听到了宁真病死在边疆的消息。 宁老夫人心如刀割,痛心疾首,牵着关泠的手敦敦教诲道:“身为一族之母,将自己的孩子嫁入皇家,莫不盼着她光宗耀祖,带给家族门楣无上荣耀……” 关泠点点头:“泠儿明白。” “葭儿。”宁老夫人正色纠正她,“你的泠儿妹妹,此时正在和陆小将军议婚。” 关泠神色一僵,很快便舒缓开来,颊边含笑:“那样很好,她终于可以嫁给自己喜欢的男子。” 宁老夫人叹了口气:“陆小将军似乎并无此意……” 渐觉思绪被她扯远,目光又回到眼前的人身上,“祖母并无意让你借着王爷的权势青云直上,振兴家族,那是一族之母的夙愿,却并不是一个祖母的心愿。” 关泠抬起头,有些好奇地望着宁老夫人,问道:“祖母想让泠儿做什么?” “好好活着,长命百岁。”老夫人没有再厉声纠正她,而是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抚摸着那张与宁真十分相似的脸,目光又柔和叁分,语重心长道,“你的夫婿是未来的君王,届时必然也会叁宫六院,妻妾成群。祖母不指望你宽宏大量,母仪天下,但望你勿要自怨自艾,郁郁而殇。女子一生,束缚太多,不能只为了夫君那点稀薄的情爱而活着,明白吗?” 关泠其实并不以为意,还是温驯地点了点头,想起傅夫人,心口忿忿不平,目中刻意有泪盈落:“泠儿以为,您夜里叫泠儿过来,是像舅舅舅母那般,告诫我在王府中处处谨慎小心,切不可露出破绽,暴露身份,以致为家族招来灭顶之祸。若……若让人察觉了此事,为了不牵连外祖,泠儿只能先行以死谢罪……” “休听你舅舅他们胡言,若帝王想灭了宁家,纵然人人洁身自好,忠心耿耿,欲加之罪又何患无辞。若帝王想留住宁家,你即便犯了欺君之罪,十恶不赦,皇帝也只会视若罔闻。天子既然让他的儿子娶我们家族的女儿,因他还需要各大世家之间的彼此牵制,扶持一方,借以打击另一方,譬如,这几年风头正盛的薛家,还有叁王妃的母氏一族……” 宁家二老比任何人都要透彻,当朝所有世家遇到的,是一位拥有着铁血手腕的残酷君王。是以,待关泠出嫁,宁葭的婚事也尘埃落定,宁相便向皇帝递上辞呈,表面上是告老还乡,颐养天年,实际上是身居山野,躲避灾祸。 “但是,皇帝不会对整个家族如何,并不意味着不会对你如何。你还是要处处小心,待你明日大婚后,你外祖会处理掉相府里所有知情的人。”宁老夫人握着关泠的手,目光却悲悯地投向她身后的观音大士,“若有一日还是不幸东窗事发,家族牵涉其中,无法在皇帝面前庇佑你。但愿……小王爷会护着你。” -- 前世(6) 沉玠大婚当日,因皇帝授意,宫中府中前后筹备了叁月有余,将这场婚宴举行得格外隆重,百官来贺,千军同喜。待新婚大典落幕,已是黄昏时分,暮色开始四合。 王府中灯火通明,流光溢彩,连门口的两樽石狮都被镀成金色,双目镶嵌翡翠明珠,头顶上两盏圆鼓鼓的大红灯笼,绵延十里长街。更不必说府中各处,珠宝争辉,金银夺目。 夜色深重,见席上宾客尽数散尽,沉玠自宴席上起身,毫不客气地推开一旁嬉笑阻挠的沉毓。揽起冗长喜服的一角,越过飞檐角楼,水榭歌台,匆匆奔向后院的寝殿。 在殿内服侍王妃的下人们见到王爷,纷纷下跪行礼,一人起身欲先行通报,却被沉玠制止了,众人弓着腰悄然离开了内殿。 推开殿门,掀起层层绯色帷幕,一步一步走近那张六尺多宽的沉香木床。窗外月色如水,窗内烛光融融,一冷一暖,勾连着满室喜庆的正红色,险些迷乱了他带着叁分酒意的眉眼。 他在一室眼花缭乱的红艳之中,寻到了坐在喜床上的她——与其说是坐,不如说是半倚靠在沉香木榻前的水晶玉璧灯上。 关泠一袭红衣,凤冠霞帔,美艳夺目,却自顾自抱着灯柱阖目睡着了。瓷白如玉的脸上淡扫桃红,眉心一点金色花钿,眼尾勾起细挑弧度,表情不甚娇憨。几个时辰前的交拜礼、对席礼、沃盥礼、共牢礼、合卺礼等,耗光了她所有的气力。 沉玠耐着性子完成这些繁杂的工序,揭了红盖头,窥见花颜,欲探身亲亲她的脸,却被喜娘拦下来,让他二人继续行新婚之礼。 待到下人们纷纷领赏退下,喧闹的四周终于清静下来。沉玠想亲自替她更衣解发,却又被沉毓等人牵扯着去陪宴饮酒,闹至深夜才归。 他隔灯望着他的新娘,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见到她盘起发髻的模样,乌云堆雪般梳成惊鸿凤髻,两边斜插凤凰衔珠金步摇,玉雪娇颜,灿若瑶池仙子。 沉玠行至榻前,伸出手指缓缓取下她头顶沉重的凤冠与步摇,她的乌发也随之散落,披在肩上,愈发衬托出她肤色之白。 关泠醒来时,整个人已经被剥得精光,周身裹着锦被,如一贯和田美玉,被包裹在丝绸之中。她睁开眼睛,瞧见一段晧白的颈,抬起头,望进沉玠那双墨色的眼底。 “沉玠……”她软绵绵地喊出声,惊觉自己的嗓子犹如吃了媚药那般喑哑,小腹燥热,很不舒服,于是紧紧贴着沉玠,手臂缠上他的肩,方觉好受了一些。 “嬷嬷在炉子里点了合欢香,这是旧时宫里对于新婚夫妇的习俗。”沉玠无奈笑笑,面色亦憋得通红,他挑开她周身裹着的绸缎,手指顺着玲珑腰线一路往下,探入她紧致的腿心,指尖触到花穴里的媚肉,早已经一片濡湿。 “唔……”关泠嘤咛出声,身子愈发难受,他略带凉意的手指稍稍缓解了她腿心的灼热,满室糜烂的香气遮盖了她的意识,她如同藤蔓一般攀上他的身体,喃喃道,“好热……我是也要向宫里的妃子那般,为王爷侍寝吗?” 她愈发觉得燥热难安,身子不安地扭动,丰腴圆润的两团娇乳随着她的动作上下扑朔,嫣红的媚珠抵蹭着男人胸前似山峦般起伏的肌肉,渐渐颜色如血,愈发香艳。 “是本王亲自为王妃侍寝。”沉玠笑得缱绻,将她搂在怀里,先是在额间蜻蜓点水般的落下一吻,而后深附上唇,安抚地亲吻她的唇瓣,使关泠渐渐安静下来,闭上眼睛,任他吸吮她的芳泽。 他虚压在她身上,手掌拢住她的蜜乳,乳肉从指缝溢出,另一只手扶着她纤细的柳腰,缓缓下移,剥开那两片柔嫩的花唇,借着黏腻的春水,将自己灼热的硬物缓缓推送进去。 “疼……”关泠吃痛,黛眉拧在一起,合欢香能使她更快地动情,却不能缓解玉户被硕大性器初次撑开的痛楚,花穴里的嫩肉更是娇嫩无比,被嫣红的血丝染上媚色,潺潺溢出更多香软的花液。 沉玠放缓动作,埋首吸吮她的脖颈,借以分散凝在身下的注意力,待她眉目如涟漪般淡化开来,才重新用力抽插,研磨玉户四壁,纵着这原始情欲,予以他心爱之人最缠绵悱恻的肉体纠缠。 -- 前世(7) 大婚第一年,北方蛮族发生叛乱,天子命沉玠出兵北伐。 沉玠没有告诉他的妻子,他要去北方打仗,只骗她说,他是要去江南锦绣繁华之地巡游。 出征那日,沉玠在长安城墙下点兵,于乌泱泱的人群之间,黑着脸,拉出了装扮成小兵的关泠。 她不知从哪里得知消息,竟混进军士之中,偷偷陪他一同前去那寸草不生的戈壁大漠。 沉玠气急,此女性子又格外倔强,规劝不得,天子正在城墙之上肃目远眺,他只得用军棍打伤了她的腿,命王府中的家丁将她拖走。 沉玠带着大军离开了长安,关泠在王府中郁郁寡欢。将门深锁,连来为她医治腿伤的大夫也不得而入。 夜里,关泠赌气睡下,眼泪濡湿了绣花枕头。 朦朦胧胧间,有人掀开她的衣裙,将冰凉的膏药覆在她的腿上。 她惊坐起来,点亮灯盏,却看见了那张叫她日思夜想的俊美容颜。 “你不去打仗啦?”她扑进他的怀里,手臂紧紧箍住他的腰。 沉玠叹了一口气:“我只是猜到,你回到王府中定然要发脾气。” 他坐在她身侧,喂她服药,又同她讲了一夜“苟利天下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的大道理,终于将满脸泪痕的美人哄睡着了。 五更时分,小王爷悄悄离开王府,快马加鞭,日夜兼程,终于赶上了北行的军队。 此次北伐,耗时叁月,大胜而归。 大婚第二年,江南有传言,有人见到了魏王府中的下人。 那妇人叁十来岁,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却一直自称是魏王世子的乳母,有王府信物为证,并扬言当年死于祸乱中的小世子还活在这世上。 天子闻言大喜,命沉玠速去江南查探,找回流落民间的世子。 这次沉玠不敢瞒着他的王妃,并带着关泠一同乘船南下。 两人微服私巡,衣着朴素,容颜却清贵无匹。沉玠手执青玉檀木折扇,关泠握着梅花烙油纸伞,融入江南烟雨中,仿佛一对神仙眷侣。 然此行并未寻得魏王世子的下落,那名自称乳母的妇人,不过是一个满嘴胡言乱语的疯妇。 沉玠正欲追究王府信物的真伪,却在探访途中遇到刺客。那刺客早闻宁相千金柔若无骨,便挟持了王妃,想以此交换小王爷的性命,却被关泠反手制服,以长鞭缚之,全身皮开肉绽。 沉玠戏谑道:“本王的王妃,果真是全天下最贤良淑德的女子。” 关泠扯扯唇角,反手就是一巴掌。 沉玠侧头躲过,抚扇笑道:“这是在外面,给本王留点面子。” 刺客卒。 大婚第叁年,宁葭从西疆回到长安,以表小姐的名义常住相府。 王爷陪着王妃回相府省亲,见到了宁葭。 关泠有些不自然道:“这是我的表妹,关将军的女儿,关泠。” 沉玠正色道:“幸会。” 目光却穿过宁葭,落在她身后那位斯文俊秀的小将军身上,不自觉地将他的王妃搂紧,问她:“这位是?” 关泠认真思考了一番,正欲回答,宁葭却抢先道:“回禀王爷,这是臣女的未婚夫,定远大将军陆渐之。” 沉玠微微颔首:“久仰。” 宁府家宴上,老夫人和颜悦色地望着座上的两对恩爱佳偶,心中欢喜,命运阴差阳错的安排,竟意外促成了两对美满姻缘。 但愿岁岁年年,平平安安。 -- 前世(8) 大婚第四年,恰逢贵妃娘娘五十大寿。 沉毓为取悦凤颜,命人在玉华宫中搭建戏台,将玉生烟里的伶人戏子们召进宫中,会在一处,唱了叁天叁夜的戏。 贵妃喜吃葡萄,有官员投其所好,献上了长安城内最上等的美人指,珠圆玉润,颗粒饱满,形似美人粉光若腻的纤纤玉指。 娘娘尝了一颗,摇了摇头,皱眉道:“口味虽好,终究不似本宫年轻时随陛下在西疆巡游时吃到的美人指那般甘甜。” 关泠在一旁津津有味地听着那曲《长生殿》,听闻贵妃提到西疆,也好奇地剥了一颗葡萄,送进口中,嫌弃道:“比起西疆的葡萄,的确差之远矣。” 皇帝闻言,抬眼看向沉玠,目光意味颇深:“朕竟然从不知道,你的王妃还去过西疆境内。” 沉玠顿了顿,眸光自关泠身上浅浅一掠,不疾不徐地回道:“并无,只是去年七月,定远将军往王府中送来了一些西疆的果品。” 皇帝听了,眸色更深:“你同朝中武将有私交?” 因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台下的气氛霎时紧张起来。 关泠自知一时失言,急忙开口替沉玠辩驳:“父皇您误会了,儿臣有个妹妹,是儿臣姑母家的女儿,自小与儿臣感情笃厚。去年妹妹与定远大将军定下婚约之盟,那些果品,是妹妹托大将军送给儿臣的。” 皇帝微微一哂:“陆渐之是个将才,朕十分器重。”又偏头看向沉玠,“老七,你们之间既然有这层亲缘,往后不妨多走动走动。” 沉玠淡淡称是,那剑拔弩张的氛围终于消失,众人的注意力继续回到那咿咿呀呀的唱词上。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贵妃娘娘听到这两句唱词,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一眼身边的帝王。只见他目光炯炯,狠狠盯着戏台上浓妆艳抹的女伶,似乎想透过那道玲珑单薄的身影,寻找故人的影子。 这出戏究竟是谁点的。 她忽而生出一种早已习惯而又难掩落寞的悲凉,朝夕相伴了二十多年的夫君,在她的寿辰之日,堂而皇之地思念着另一个已经故去十几年的女人。 沉玠面上亦无喜色,戏曲未尽时,带着关泠先行离开了玉华宫。 二人乘车回到王府,沉玠握着关泠的手走进内院,发现她手心里全是细汗,揶揄她道:“你就这么害怕父皇,做了好几年的王妃,每回进宫面圣都出一身冷汗,若是让天下人知道了,岂不是笑掉大牙?” “我也不知为何,对父皇的畏惧仿佛刻在了骨子里。尽管无数次尝试着欺骗自己他是一个和蔼可亲的父亲,但一触碰到他凌厉的眼神,就不由得腿抖。”关泠缩回手指,十分坦诚地回答。 “这并不怪你,我的父皇,并不能算是一个平易近人的君主。”他将她揽在怀中,瞧着她白里透红的面庞,忍不住垂下头啄了一口,转移话题道,“下个月带你去一趟西疆可好?” 关泠喜上眉梢,却有所迟疑:“为何突然要带我去西疆?” “你不是很想尝一尝西疆的葡萄吗?” “不是有人送过来吗?” “虽然以冰贮藏,可保连月不腐,毕竟不如当地采摘的新鲜。” 他耐心哄她道。 她似乎被这个理由说服,支颐展颜,眸中光采奕奕,忍不住同他分享儿时之事。 “西疆不止盛产葡萄,更具许多中原从未见过的奇珍异草,不过唯一缺憾的是,芙蕖很难在那里存活。那里风景亦十分独特,盛夏时节是绵延万里的碧绿,铺天盖地,到了寒冬,便是至真至纯的白,漫山遍野的皑皑白雪,有时候,气候恶劣起来,整座都城又会变成黄沙满地的荒漠……” 沉玠默默听着,她一字一句勾画的异域风景图在他眼前栩栩如生般浮现,以及那个来自西疆的,腰间别着虎魄长剑的玉面将军——陆渐之。 前些时日,沉玠奉命去军中传令,无意中见到陆渐之舞剑的招式,他驻足观看,在那人精湛的武艺和修长的身姿中,竟瞧出了几分他的王妃常用的剑影。 他从未问过她,那一身与世家小姐格格不入的功夫,究竟从何而来。 ……………… 首发:яǒǔяǒǔщǔ.χyz(rourouwu.xyz) -- 前世(9) 关泠同沉玠做了将近四年的夫妻,这么多年来,她受他耳濡目染,又受条条宫规熏陶,就算是石头也能幻化成仙了。 所以,即便她生性顽劣,也渐渐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女被调教成了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 至少京城贵族们看来,是这样的。 站在曾是长安第一掌珠的宁葭身侧,姿容仪态,品性美貌,可谓平分秋色,不分上下,再也无人似当年那般一味追捧宁葭而贬低关泠。 当然了,谁敢跟王妃娘娘过不去啊。 所有人都夸她贤良淑德,唯有陆渐之沉默不语。 这并不是真正的关家阿泠。 他曾在私底下问起她:“小妹,你真的过得快乐吗?” 抛弃自己原本的人生,一辈子活在别人的躯壳里。 这样的生活,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她被戳破伪装,怒答道:“只要能和王爷长相厮守,就算抛弃姓名,抛弃本性,我也甘之如饴。” 但她并不是真的快乐。 她偶尔会因沉玠的宠爱而感觉到无比幸欢愉,会暂时地忘记她自己是谁。他也时常纵容她拥有那么多顽劣不堪的脾性,保留她最真实的自我。 可能他愈是宠爱她,她愈觉得自己像一个窃贼,永远只能见不得光地享受着不属于她的人生。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段令世人艳羡的婚姻,其实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 四年的朝夕相处,她欢喜他,了解他,信任他,依赖他,更不想用一辈子来欺骗他。 关泠决定,等到了西疆,就向沉玠坦白一切。若他钟爱自己,她便陪他一起回到长安,继续做一对恩爱夫妻。若果他不能宽恕自己,她便永远留在故土,此后,她再也不必扮作她人,只成为她自己。 只是西疆之行并未能像关泠希望的那般顺利。 出发那天本是晴空万里,须臾之间却阴云密布。 马车刚刚驶出长安,经过一片黑压压的密林之时,四周风吹草动,悉悉窣窣,忽而从暗处跃出一群山贼,更确切的说,是一群专门过来诛杀小王爷的刺客。 沉玠这次出行西疆,并未大张旗鼓,除了只禀告了帝妃,其余之人一概不知。 那群黑衣人训练有素,身手不凡,几乎将沉玠所带的随从杀尽,幸而王府的暗卫及时赶到,在沉玠渐渐不能周旋之前,将贼人悉数制服。 但,小王爷还是挨了一刀,左臂上划出一道极深的伤口,衣帛破裂,血流不止。 据黑鹰事后回忆,那一刀本是冲着王妃心脏而来,却被王爷用手臂生生挡住了。 那群刺客的目标,并不是王爷,而是王妃娘娘。 在刀光剑影的乱战之中,因为王爷处处护着王妃,那群人显然有所忌惮,不敢下狠手。 在小王爷受伤之际,那名偷袭的贼子显然也愣了一瞬,染着腥红血液的刀刃微微颤动,目光中似有惧色,以及复杂悔意,而后咬舌自尽。 而那刀刃上异常的颜色使黑鹰心脏骤停,瞪眼欲裂——这是一把淬了剧毒的刀,黑鹰反应过来,随即仓惶奔向马车,掀开珠帘。 王爷坐在王妃身侧,后背虚靠在车壁上,王妃娘娘花容失色,手指颤抖,一边用白纱给王爷包扎伤口,以金疮药止血,一边止不住地掉眼泪,低声啜泣着。 “你别哭。”沉玠佯装无事,对她抒怀一笑:“这点皮外伤,不算什么的。” 那伤口处的鲜血却汩汩而流,丝毫不见休止,甚至变成了可怖的黑褐色。 黑鹰正欲讲出实情,却被沉玠用眼神制止,他看了一眼关泠,用衣袖将胀痛难忍的伤口遮盖住,吩咐黑鹰道:“速回王府,请老国师过来。” 老国师匆匆从别院赶来之时,沉玠正阖目躺在榻上,双唇失血,脸色青黑。手臂上的伤口愈发狰狞,将他原本白皙的皮肤吞噬,在四周蔓延成密密麻麻的褐色纹路。 国师以食指探了探沉玠的鼻息,又从袖中掏出一块清澈透明的白玉,置于沉玠的手臂上,那玉很快吸满毒液,片刻之间,变成了一块粗粝丑陋的黑石。 他细观那块玉石,叹了口气,转头看着黑鹰,摇了摇头:“老臣用灵玉将王子伤口处的毒暂且吸了出来,但毒气已经四散到五脏六腑,王子心脉受损,危在旦夕,老臣也束手无策。” 说罢,又面朝西边,神情悲恸,双手环肩,行了一个照影国的旧礼,喃喃道:“国君,若您在天有灵,请保佑王子平安无虞。” 黑鹰扑腾一声跪在国师面前,几近哀求道:“您是百国闻名的神医,若您都没有办法,百国之中,谁能救得了小王爷,求您再想想办法,无论要什么灵丹妙药,奴才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会给小王爷弄过来。” 已是风烛残年的老者颤颤巍巍地转过身来,思忖道:“若是找到下毒之人,王子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黑鹰听了,匆忙站起身来,手指握在腰间刀柄上,目光坚毅:“卑职这就去查。” 他走出内室,见王妃满面憔悴,如木桩般立在殿外。 “让我进去看他一眼。” 在下人面前一向强势的王妃,竟然流露出了可怜的神色。 “王爷他没事,只是现在不宜见人,娘娘您请回吧。” 黑鹰十分于心不忍,只是想起王爷昏迷前的吩咐,只得狠了狠心,命光影将王妃强行带走。 又对跟在身后的暗影道:“王爷交代过,这一次的刺客是冲着王妃而来,如今王妃虽然无事,却时时处在危险之中。在王爷痊愈之前,你和光影务必一直跟在娘娘身侧,护她周全。” ……… 国师叫沉玠王子 因为他是玉姝公主的儿子 照影国的国师不会承认沉玠大临王爷的身份 所以就假设这是照影国的特定称谓吧 -- йρгōцωёй.čōⓜ 前世(10) 空旷威严的金銮殿内,皇帝颓丧地坐在龙椅之上,额间冒出冷汗,面色十分痛苦,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他摊开手掌,掌心是一块精致的玉石,那是二十年前他与玉姝公主初见时,公主送给他的长生玉佩。 照影国以玉器而闻名天下,他们那里的玉,于医者而言,可以治病救人,于巫人而言,可以招魂引魄。 于女子而言,常常作为传情达意的信物,只会送给她们此生唯一钟情的郎君。 那通体莹白的美玉上刻着八个字: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皇帝目中有泪,眼神却布满凶狠决绝,大手一挥,桌案上如山堆般的奏折一齐四散飞了出去,杂乱无章地跌落在地板上。一阵风穿堂而过,纸张沙沙响起,露出言官们清秀却有力的墨色字迹。 忽而一声惊动,贵妃娘娘推开宫门,跌跌撞撞地奔进金銮殿,泪流满面,仪态尽失,在皇帝面前跪了下来:“陛下,臣妾求您救救玠儿。” 皇帝沉默许久,才道:“这一次,朕绝不会心慈手软,只能看他自己造化。”γцsⒽцщц.Θńě(yushuwu.one) 他听说沉玠中毒,自然心急如焚,命太医带着解药去王府中救人,那赵太医是皇帝心腹,亦是制出此毒的人。 此次刺杀七王妃的刺客,其实是皇帝一手安排。只是不想会误伤了他的儿子,虽然及时送出解药势必会引起沉玠心疑,但此时沉玠命悬一线,生死攸关,皇帝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赵太医细细看了沉玠的伤势,发现小王爷手臂上的毒都被人除去,而那除毒之法,似是照影国的巫术。 赵太医将此事回禀皇帝,皇帝得知沉玠私底下和照影余党有所勾结,不禁怒上心头,便命赵太医即刻回宫,不再为小王爷医治。 同时暗暗命人埋伏在王府中,那巫人必然还会出现,设法为沉玠除去体内的毒。待他治好小王爷,便当场将巫人生擒。 贵妃娘娘哪里知道其中曲折,只知道她的丈夫是天底下最薄情寡义之人。但也正是因为拥有这样一个冷酷无情的帝王,大临国泰民安,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衣食富足。 所以,她虽恨他,也理解他。 甚至这么多年来,她自己,也成为了他手中的一柄利刃。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臣妾知道陛下顾虑什么,请陛下将解药赐给臣妾,所有的罪责,也由臣妾一人承担。” 皇帝闻言,紧皱的眉头微微舒展,思虑片刻,从怀里掏出一个白色的瓷瓶,丢到跪着的女人面前,高高在上道:“等他醒了,叫他立即到宫里见朕。” 是夜,叁王爷沉毓连夜出宫,赶往七王爷的府邸,奉贵妃娘娘之命为沉玠送来解毒之药。 叁更时,沉玠醒了过来,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体内的毒素散尽,整个人却依旧高烧不退。 关泠握着他烫得灼人的手臂,心里又悲又喜,眼泪夺眶而出:“为什么要替我挡那一刀,如果你死了……如果你死了,我也绝不独活。” 沉玠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抬起手指,指尖轻轻拭了拭她的眼尾,扯出一丝微笑:“傻子,如果我死了,你也要好好活着。否则黄泉相见,本王绝不会认你。” 沉毓立在一侧,神色极为复杂,打断道:“你俩能别在我面前卿卿我我了吗?”他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我有话要跟七弟单独聊聊。” 关泠恋恋不舍地退出了殿内,站在空旷的庭院里,抬起头,望着天空中的那轮圆月。 那白玉盘起初十分明亮,莹莹如日,月光清凉,很快便被一团漆黑的乌云遮蔽,夜色沉寂下来,伸手不见五指。 沉毓望着面色虚白的沉玠,欲言又止,眸中凝着不忍,以及一丝歉疚。 过了许久,他晦涩开口问道:“你会怨恨母妃吗?” 沉玠咳了一声,喉咙间血意汹涌,他面有痛意:“母妃为什么,要对我的王妃下手?” 他身上中的毒,只有下毒之人能解。贵妃娘娘特意送来解药,此举背后之意,已经无需多言。 “你若少爱她一点,像我对待阿芷那样,或许那人不会……母妃不会直接出此下策。”沉毓阴恻恻地笑了笑,“还记得我们前几年里做过的那些腌臜事吗?” 沉玠微微错愕,不知他说的是哪一件。 他们这些表面上风光霁月,俊美如飘飘谪仙的王子皇孙,哪一个,背地里不是杀人如麻,双手染红鲜血,脚下踩着成堆的森森白骨。 “魏王还活着的时候,是母妃亲自给魏王妃送去的滑胎药。而王妃嫂嫂之前所遇到的刺客,皆是我燕王府中的死士。”沉毓淡淡道,表情泰然自若,像是在话家常。 那时候皇帝下的是死令,贵妃娘娘犹为不忍,将鹤顶红换成了藏红花,除去她腹中子嗣,留了那江南女子一条性命。 可是最后魏王陪着他的王妃一起死了。 贵妃痛不欲生,若她当日没有妇人之仁,她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儿怎么会惨死? 沉玦生母早逝,五岁时被送到贵妃身边,那孩子生得风神俊茂,自小便温驯懂事,刻苦用功。 他十岁时就开始跟着皇帝南征北战,贵妃娘娘亲自将他送到军中,分离之时忍不住潸然泪下,涕泣涟涟。 生离之苦尚且难以忍受,又何曾想到有朝一日,会经受这样锥心刺骨的死别之恨。 沉玠头痛欲裂,嗓音喑哑:“那宁葭究竟犯了什么罪过,母妃竟然要对她下死手?” “宁葭?”沉毓讽笑,声音里透着凉意的嘲讽。 “父皇有令,只要你一醒,便立即去宫中见他。届时,你便知道,你的王妃,究竟犯了什么滔天大错。” ………… 等完结后 试着写一些短篇番外 沉玦和他的王妃 红颜知己 沉毓和他的王妃 青梅竹马 皇帝和玉姝公主 算了叉掉 铁血帝王和亡国公主 …… 似乎全员be诶 首发: -- йρгōцωёй.čōⓜ 前世(11) 沉玠刚醒来不久,身体还极度虚弱,额间束着冰玉带,脸色晄白,嘴唇因高烧而干枯晦暗。 沉毓见了,心里有几分不忍,抬手摒退了侍女,他走到沉玠身边,如回到年少时那般,帮自己最宠爱的弟弟更衣束发。 沉玠眼里露出一丝厌恶,一手推开沉毓,自己却因重心不稳向后倒去,幸而握住屏风一角,稳了身形,那条受伤的手臂却因为伤口撕裂而再度流血,溢出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他丝毫不觉得疼痛,朝沉毓苍白一哂:“叁哥,事到如今,我还能信任你和母妃吗?” 表面上是血浓于水的亲兄弟,背地里却能拔刀相见,毫不手软,差点置他于死地。 “自你长大那日开始。”沉毓呆滞了一瞬,秀美的面庞上勾出自嘲的笑意:“我早知道会有今日。” 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沉玠眼里的防备和疏离,这也是他平生第一次用这样漠然的眼神看着自己。但他却不能告诉沉玠,此事并非他们的母妃所为。 “很快你便会发现,在偌大皇权之中,不仅我和母妃不可相信,就连你豁出性命护着的那人……” 沉毓抬眼瞧见沉玠额间的青汗和他眼中极力隐忍的怒意,顿了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只是将黑鹰传召进来,重新为沉玠包扎伤口。γцsⒽцщц.Θńě(yushuwu.one) 沉玠在黑鹰的搀扶下走出寝宫,瞧见关泠正单薄地站在庭院里,身影伶仃,像一朵雨打风吹后残存下来的绿枝芙蓉。她仰面朝天,固执地等着那团浓墨般的黑云将月亮吐出。 她只是在等沉毓离开,而后进去照顾他。 更深露重,落花成琢,夜风穿墙而过,卷起她纤薄的背影,重重迭迭的院墙之外,闻来几声忽明忽灭的残笛之音。 他走到她身后,解开外袍,披在她的肩上。 “天快亮了。”他轻声道,手指捏了捏她冰凉的掌心,将指间的热意度给她,亦抬首望了望晦暗不明的天色,“我去宫里一趟,你先回屋休息。” “我要跟你一起去。”关泠回过头,扑进沉玠的怀里,她紧紧抱着他,眸中水意氤氲,“父皇究竟有什么急事找你,就不能等你病好了再去吗?” “你乖乖睡一觉,醒来我就回来了。”沉玠捧起她无比憔悴的双颊,手指揉了揉她青黑的双眼,低下头在她眉心映上一个轻轻浅浅的吻。 良久,他缓缓松开她,将头转至一边,对她身后的侍女吩咐道:“扶王妃回寝殿休息。” 似乎用尽所有力气,沉玠往前走了几步,眼前一片漆黑,头晕脑胀,只得紧紧扶着黑鹰的手臂,才不至于在她身后轰然倒下。 他回过头,对转过身来的她笑了笑:“我没事,你去吧。” 关泠立在原处,望着沉玠一步一步离开的背影,月光终究没能勾画出他颀长清隽的身影,只有无穷无尽的灰暗将他吞噬。 很快,她便再也看不到他了。 很久以后,再度回首,才发现,这一晚,是他们此生最后的温存。 那是她最后一次看到他眼底的情意。 此后,便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穷尽一生一世的误解与怨怼。 直至她死去的那日。 / 沉毓将人带到皇帝面前,冷冷瞟了一眼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敷衍地跪地一拜,随即起身一言不发地离开了金銮殿。 “逆子!竟敢在朕面前这样无礼!”皇帝暴跳如雷,对于沉毓的态度举止怒不可遏。 贵妃出言相劝:“他平白无故被传进宫,忙活奔波了一夜,有些小小脾性也是应该的,臣妾回去定会痛斥他一顿。” 沉玠跪在皇帝面前,不知自己所犯何罪。浑浑噩噩沉沉浮浮,因头颅中大火烧灼一般的炽热,眼底快要生出些幻觉来。 贵妃见了十分心疼,命宫人将小王爷搀扶起来,赐座。另外,速传太医,在殿外侯着。 沉玠并不领情,伏在玉砌的寒凉地板上艰难地呼吸。 皇帝道:“你的王妃犯了欺君大罪,你是不是早已经知情,包庇罪人,同她一起骗朕。” “欺君之罪?”沉玠不明所以,“请父皇明示。” 皇帝朝内侍使了一个眼色,那宦官便退了出去,很快便带了一个白衣女囚上来。 沉玠定睛一看,觉得那名女子有些面熟,但此时她蓬头垢面,双手受刑,面容令人难以分辨。 “小王爷,是我,我是红翡,王妃待嫁闺中时,身边的四大丫鬟之一。”那女子缓缓抬起头,朝沉玠露出一个可怖的笑容。 关泠代替宁葭出嫁后,宁老丞相开始痛下杀手,处理掉所有知情的人。相府中不知情的下人全被换成新人,而几个亲眼见证此李代桃僵之事的下人则难逃一死。 红翡便首当其冲。 幸而当时宁葭知道了此事,跪在宁相面前提她求情,宁相为了家族的安危不肯答应。宁葭从小和红翡一起长大,情同姐妹,实在不忍心她受此无妄之灾,便设局让红翡假死,瞒过了宁相。 红翡痛恨宁相的翻脸无情,同时又想为其他无辜死去的姐妹报仇,更难以忍受看到那个来自荒蛮之地的野鸡飞上枝头变凤凰,偷走宁葭的人生,成为王妃,将来母仪天下。 她改名换姓,混在平民百姓之中过了叁年安生的日子,却一直怀恨在心,愤愤难平。 红翡曾经的同乡做了宫里的侍卫,近年来颇受皇帝信宠,她借此得以有机会面见天子,一口气将所有真相揭露了出来。 -- 前世(12) 沉玠伏在地上,胸口如压了一块沉重的巨石,豆大的汗珠自额间冒出,滴落于地板之上,他默默听着红翡的控诉,心中关于关泠的所有疑惑也一一解开。 而他思量起他的枕边人,在昏昏沉沉的脑海中追寻她的脸,惊觉此刻他钟爱多年的那张笑靥已经面目全非。 四年的举案齐眉,鹣鲽情深,原来全都建立在瞒天过海的欺诈之上。他的妻子,原来不是他本该要娶的人。 她究竟为什么会代替别人嫁给他? 是真如红翡所言,她贪图富贵荣华,妄求一步登天,所以自甘放弃姓名,成为他端庄贤淑的妻子?还是她本性烂漫,不拘一格,是宁相以祖父之威将她留在长安,最后逼迫她嫁给自己? 她究竟有没有真正爱过他? 他平生最恨被欺骗,被蒙蔽,被玩弄于股掌之间,她全都占尽。 若生在平民百姓之家,他大抵会怒而休妻,此生不再和她有任何瓜葛。可是在这深不见底的层层宫闱之中,在父皇绝不容忍他人侵犯的皇权之间,他第一个想到的,是她还能不能活下去。 当他所爱之人连性命都不能自保,那她所犯的错、说的慌,对他是否虚情假意,爱他还是更爱权势,在他心里已经无关轻重。 过了许久,他抬起头,问皇帝:“父皇打算如何处置此事?” 皇帝仔细打量着沉玠的辞色,但那张漂亮清华的脸上,除了高烧不退的虚弱和苍白,再也没有任何浓烈的表情。 或许,他长大了,懂得喜怒不形于色。 于是皇帝试探问道:“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置你的王妃,以及宁相一家?” 他将眼里的杀心淡淡隐去,手指却紧紧握在一起,若沉玠像当年的沉玦一样,不顾一切去维护那个妖女,他必然命人将假王妃当场诛杀。 沉玠思忖片刻,呼出一口灼热的气息,如实道来:“宁相是叁朝元老,手中握有太祖爷爷亲赐的斩龙金鞭,太祖爷爷曾许诺过,只要宁相没有犯叛国通敌之大罪,后来的君主皆不可以任何理由治罪于他。” “不错,但宁相竟敢如此戏弄朕,这口气朕绝不会吞下去。”皇帝颔首,屏退左右,只余下沉玠一人,继而才厉色道,“叛国通敌之罪,也并不是不可治,只是朕目前尚需养精蓄锐,世家体系暂且难以撼动。” 沉玠神色一凛,犹豫了片刻,才道:“西疆关家世代战功赫赫,祖上亦有太祖所赐的丹书铁券……”他缄默了一瞬,缓缓吐出她的名字,“关泠是关家唯一的嫡女,若关将军以丹书铁券护之,父皇也束手无策,不是吗?” “你太祖爷爷创业之初十分艰难,为了笼络文臣武将,不惜赏赐千金,又升官进爵,将他们捧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丝毫没有顾及对后世的影响。如今朕虽举步维艰,但如果连了结一个女子性命的权力都没有,朕就不配坐在这金銮殿中。” 皇帝的言外之意,大抵是派人暗杀,使其死得不明不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纵然是丹书铁券也救不了她。 他把目光投射到沉玠身上,眉目间似有同情,叹道:“你是朕最器重的皇子,亦是玉姝公主唯一的子嗣,是全天下最尊贵无上之人,他们竟敢谋骗你的婚事,让那低贱之人做了四年的王妃,欺上瞒下,实在罪无可赦。” “儿臣明白。”沉玠不欲多言,身上的伤发作,脸色苍白至极,皇帝命宫人进来,将他搀扶出了金銮殿。 沉玠推开守在殿外的太医,扶着黑鹰一步一步缓缓走出了宫门。他虚弱地倒在马车的软塌上,在完全陷入昏迷之前,将手中的腰牌递到黑鹰手里,命他连夜赶去西疆,求关将军用铁券丹书救关泠一命。 虽终究可能无济于事,至少能庇佑她不被打入死牢之中,以大临律法在街头凌迟处死。 身为王爷,他深恶痛绝自己的婚事被人这般操作玩弄,也想将这般辱没他皇室尊严的人千刀万剐。 可是她欺骗得彻彻底底,从头至尾,除了王妃之名,还有他的心意。如果她死了,他此生也不会再有任何快乐可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