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年我若为青帝(宦官文学)》 锦衣卫 京城周边四面环山,举目眺望,只见层层迭迭的山峦云雾缭绕,每每雨过天晴,更是飘渺迷离,美不胜收。时值春夏之交,草木繁茂,举头望去,只见山花烂漫,一派郁郁葱葱的景象。山脚下,有人盖了一间简陋的茅草屋,支起几顶布篷,上面挂了一个招牌,写着一个大大的“茶”字。 不远处一少年男子正策马急行,看见那茶摊便放缓了行进速度,驱马踱步停在了那个“茶”字面前,一个翻身,利落下马,牵着马向伙计要了碗清茶。 他自南方来,已经连续赶了几天的路,连日奔波却不显疲态,一张四方阔脸黑里透红,气色绝佳。他正口舌生烟,接过茶水也不顾烫,径直便往口中送。那伙计见状笑了:“客官从何处而来?可是渴极了罢,这般牛饮。”那少年一抹嘴,回道:“南京”伸手入怀取出几钱通宝付了茶钱,又问那伙计:“此处距京城还有多远?”伙计接过茶钱,客客气气地道:“不远了,骑马只要半天工夫便可进城。”他手一指正前方,说道:“一直向前走,打远处看见一个灰蒙蒙的罩子,那便很近了,这时节京里面暴土扬沙的,昨天才刚下过沙。”少年点点头,向伙计道了声谢,便翻身上马,继续赶路去了。 行了不到半天工夫,果然见前面有一座城在黄灰的雾气中若隐若现,少年伸手入怀,捏了捏怀中的书信,快马加鞭,不多时便到了城里头。许是刚下过黄沙,京城的土路更显不堪,一脚下去半裤管的黄土,少年尽量避开土路,往青石板路上走,按照信中指引到了王府街的一处大宅院前面,这里便是信中所指当今锦衣卫掌卫事李大仁的府邸,今日当是他休沐的日子。 他走到门前,径直扣响了门环,只听大门“吱扭”一声开了,出来迎接的是一名头发花白的老人,他打量了下这个其貌不扬的陌生少年,见他一身劲装,背后还背着一柄长刀,不由心下嘀咕,试探着问道:“可是找人?”少年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书信,说道:“小人武通,山东聊城人士,经南京一位贵人引荐,想要拜会李都督,还请老人家通报一声。”说着双手将书信呈上。老人定睛一看,那信封上写着“陆景贤”叁个字,是极为漂亮的正楷,霎时间瞪大了眼睛,赶忙说:“劳烦您先等等,我立即禀报老爷。”等不多时,那老者就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仆从,他恭恭敬敬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老爷有请。”身后仆人过来牵马,老者引着少年进了内院。 二人穿过大厅,向内直行,停到一处偏房中,还未及敲门,只听房内有人说道:“民间野史传说,概不能信,沉先生若想写出一部流传后世的信史来,还是应多走访考证才是。”那声音听起来中气十足,颇为豪迈。 老人看了一眼少年,站在门外道:“那位武公子已经到了。” “进来吧。”屋里人道。 那老者推开房门,让少年入内,自己便退了下去,将房门轻轻掩上。武通见前面站着两人,一人书生打扮,年过四旬,另一个是一名身材魁岸,红脸白衣的汉子。武通想起那人说过,这李大仁面红如关公,偏偏喜欢穿白衣,人群中甚是扎眼,这红脸白衣的大汉自然就是李大仁了,那书生该是刚才提到的沉先生。 武通冲李大仁一抱拳,开门见山道:“小人武通,自幼在终南山学得一身武艺,今日经人引荐想在大人手下谋一个前程。” 李大仁抚须大笑,像是甚是喜欢这少年的直率,他转过头去对那沉先生说道:“刚说到陆景贤,这不,他写信举荐了这位小兄弟。”又上下打量着武通,目露赞许之色,点点头:“不错,看着像个练武的人。” 沉先生皱眉:“那陆景贤如今一个看守菜园子的,连个品级都没有,竟然还可以影响到京里?”又看向武通,有些不客气地问道:“他是你什么人?” 武通张了张嘴,刚想回答,李大仁摆摆手,抢先一步道:“古人云举贤不避亲,这位小兄弟我看颇有些英雄气概,这就十分难得,那陆景贤也不是他什么人,勉强算姑父吧。” 那沉姓书生仍是不依不饶,眉头皱的像是天津卫的麻花一样:“那就更不像话了。” 李大仁哈哈大笑:“我知道沉先生做学问一向严谨,不然也不会特意找到我这个大老粗听些当年的旧闻逸事,我只有一句,切不可听信那些街边市井的传言对那人有偏见。” 那姓沉的书生道:“我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历来民间口口相传能有一分真实便是不错了,还望李金吾能够知无不言。” 李大仁却不说话了,似是若有所思,隔了一会儿,他微微一笑,开口道:“要说看守菜园子……也看了快十二年了罢。陆景贤在永平帝时权势最赫,那可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受宠得不得了。即便如此他却能支持秦王,足以说明问题,而我也就是那时与他熟知。”他突然转向武通:“我那时大概就像他一样。” 那沉书生回身落座,端起茶杯,凝神倾听,武通也找了下手位坐定。 “世人评价他多半骂他不忠不义,还做尽有悖人伦之事。他少年时做太子伴读,后来永平帝登基,待他着实不薄,他却支持秦王起事,这不忠是坐实了的。身为宦官,横刀夺爱,与有夫之妇牵扯不清,可更是为世俗所不容了,有悖人伦,这也没错。” 沉先生本以为李大仁会替陆景贤掩饰狡辩,如今听他这般说反倒哭笑不得,说道:“所以到底哪里冤枉他了?” 李大仁摇摇头:“这些事都是他做的,我并不会替他否认,只不过我与他相熟多年,知道他绝非大奸大恶之辈。如果要我说,他是一个奇人。” “一个奇人?” “对,我这辈就没见过他这么稀奇古怪的人。”李大仁笑了,又添一句:“可能还有他那位夫人。”他转向武通,看着武通的眼睛说道:“也就是你的那位远房姑姑。” -- йρгōцωЁй.čō⒨ 大事起 只听那李大仁缓缓说道:“我家世代军户,少年时得遇名师,学了一身武艺,后来便在山西大同任一名军官,那时我的年纪便如这位武小兄弟一般大。也是年轻气盛,因琐事得罪了大同镇守太监要被杀头,幸亏当时抗倭名将范洛铭范大将军正好路过山西,听说我的冤屈后便将我救了下来,还将我引荐到了秦王,也就是如今的万岁爷的府上,这一节想必沉先生是知道的。” 沉先生点点头,对那武通解释道:“今上还是王爷时,李金吾便是心腹。” “心腹却是不敢当。”李大仁继续道:“只是圣上一向知人爱才,做王爷时便广纳天下贤才,见我确有几分本事便留我做了府中护卫。永平帝连年倒行逆施,宠信佞臣,大兴文字狱,弄得民不聊生,那时秦王便有起事的意思了。我在府中几年时间,慢慢得了秦王的信任,有天他深夜召见,要我到那东厂提督陆景贤的身边,却并未言明所为何事。” “不瞒二位,当年我看那陆景贤也如世人一般,自是无半点好感。永平帝亲小人,远贤臣,尤其宠信宦官,弄得朝中乌烟瘴气,那些真正为国为民的官员却被打压,动辄处死、流放。秦王终日忧心江山社稷,百姓苍生,知道任由永平帝如此下去,怕是要有人亡政息的危险。陆景贤是太子伴读出身,深得宠爱,永平帝甚至将抄家籍没官员的财产家眷都直接赏给他,我听说他住在御赐的大宅院里,规制堪比王府,还养着百十号人口,十多名女眷。如此种种,我自然认为他也是那奸邪之辈,故而痛恨万分。” 沉先生听到这里,连连点头,神情甚是不忿。 “这样的权宦该当是个阴阳怪气,大腹便便的酒囊饭袋。可等真见了面,却让我颇为意外,他叁十左右的年纪,肌肤白皙,生的眉目如画,很是俊秀,身量虽不矮,却瘦弱之极,腰肢纤细宛如女子,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那天他穿着一身紫色双袖襴蟒衣,左右袖上的二蟒和胸前盘坐的四爪蟒龙甚是威风,这气势与他不相称,却给他增添了几分艳丽。”⋎цsⒽцщц.ōń⒠(yushuwu.one) “我拿出秦王亲笔所书的引荐信,向他通报了姓名籍贯。他接过信件却连看都没看一眼就随手放在茶几上,随即大咧咧地往太师椅上一坐,马上有随从过来沏茶,口中还说道:“干爹,新到的碧螺春。”他点点头,一只手撑着椅子扶手,探出半个身子,笑嘻嘻地看着我,拿我的名字打趣:“李大仁,这个名字可真占便宜,连我也要叫你一声大人,这可如何是好?” “我站在那里有些局促不安,只见那陆景贤脸上仍是挂着笑,还露出两颗小虎牙来,我突然觉得这人笑起来竟然还挺迷人的。看他的样子也不像是是要刁难,然而我知道这阉人最是喜怒无常,我自己便深受其苦,可我一介武夫学不来也不屑那些揣摩献媚的功夫,索性破罐子破摔,冲着他一抱拳道:“下官行伍出身,就是个粗人,若陆公公觉得下官名字犯忌,那也无可奈何,名字是爹妈给的。” “他听了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放下茶杯,站起身来,拍了拍我的肩膀,有些无奈地说:“玩笑而已,何必紧张至此。”他离着我很近,一阵淡淡的檀香味道飘了过来,我向来不喜欢男人身上有香味,不过他身上的味道却是一种淡雅的清香,十分怡人,我注意到他手上戴着一串佛珠,想来这香气从此处而来。” “我心中仍是惴惴不安,可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陆景贤见我这样,也不再说什么,将秦王的信收入怀中,又唤人来带我熟悉东厂事务,之后就自顾自地离开了。” “那天之后我就做了一名锦衣卫千户,时常跟在陆景贤左右,成了他的贴身挡头。我初来乍到却得如此待遇,想来是秦王有所交代。陆景贤记性极佳,能够脱口而出某个案子是记在那个卷宗什么页码上,他许是觉得我粗鲁莽撞,不通文墨,平日甚少与我闲谈。” 一口气说到这里,李大仁停了下来,喝了一大口茶,这才继续道: “永平九年,范将军在与倭寇海上交战中身亡。听到这个噩耗我不由悲从中来,又想到范将军对我的恩情,情难自抑,便寻了个角落嚎啕大哭起来。都没注意陆景贤何时来到我身后,他轻轻拍了拍我,我转身,见他拿了一小坛酒,一个酒杯。他给我倒了一杯酒,说道:“知道你难过,我常听人说一醉解千愁,可惜我是不能饮酒的,也不知是怎样的滋味。”我有些茫然的看着他,怔怔地接过他递过来的酒杯。稍犹豫了一下便一饮而尽。这酒居然是西凤酒,入口辛辣无比,倒是分散了我心中的悲痛。” “他见我将杯中酒饮尽,轻轻叹了口气说道:“还要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有人向圣上告发范洛铭和他的儿子范宽通倭谋反,命东厂和锦衣卫前去杭州捉拿,明日便启程。”我听了大惊失色,手中的酒杯竟一个没拿住掉到地上摔个粉碎,我也顾不得陆景贤看了会不会起疑,一时间悲恨交加,只恨朝廷奸邪当道,蠹国害民。我看着陆景贤,不由想:他有没有份?” 李大仁说到此处时,那沉先生和武通俱是凝神屏气,二人心中所想与李大仁当日不谋而合,心下暗问:如此殷切献酒怕不是心中有鬼? 只听李大仁继续说道:“陆景贤见我不说话,也没说什么,将手里的酒壶塞到我手里,轻声叹了口气,便转身走了。我立在原地,只盼秦王早日起事,拿起酒壶,一饮而尽,胃里着起火来也似全无感觉。” “几日后,我随陆景贤到了杭州。范老将军已阵亡,全军上下正是悲痛之时,老将军的儿子范宽颇有乃父的风范,在军中威望极高,人称范小将军。见一众厂卫来拿人,范家军上下个个怒目圆瞪,高声呵骂,只待小将军一声令下便将众厂卫生吞活剥。” “范老将军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现在却要抓他的儿子,心中羞愧难当恨不得当场自刎,又见范小将军对陆景贤横眉怒目,我怕小将军出手斩了他,便护在他身侧。却只听小将军道:“我范家世代忠于朝廷,历代皆有为国捐躯的忠臣良将。自永平帝登基以来,家父奉旨征讨倭寇,多年来亲见倭寇如何肆虐纵横,残害百姓,家父恨极,曾言:杀我朝百姓如杀我父母兄弟,不将贼寇赶尽誓不为人。家父不久前才以身殉国,此番宏远未了,朝廷何以此时听信谗言?” “身后军士听了无不愤慨,有的已经亮了刀子。眼见一场大战一触即发,范小将军摆摆手,示意上前的军士退后,面露悲愤之色:“我家世代忠良,断不能在我这里背上一个抗旨逆反的罪名。”他看向陆景贤,咬着牙道:“我随你们走,我便不信圣上英明,会被这等阉竖蒙蔽。”陆景贤听了并不动怒,脸上没有一丝情绪,叫人看不透他的心思,他命人将小将军押入囚车,等天亮便启程。” “都说六月天小孩脸,那时正是六月,原本亮堂堂的天空突然黑云压境,过没多时,只听一声惊雷响彻天际,接着便是大雨倾盆而注。” “厂卫们纷纷跑到军帐里避雨,小将军却在外面淋雨,我见了心中大为不忍,便取了雨伞,温了一壶酒,不顾众人眼光到了囚车面前,把雨伞架在囚车上,给小将军倒了酒了,喂到他嘴边。小将军看了我一眼,喝了我递过来的酒。” 沉先生听到此处,拍起手来叫了声:“好,李金吾不愧重义之人。”李大仁摇摇头:“后来想起来,我当时也忒过鲁莽,不值一提。” 他又继续说道:“突然,我听到身后一个又尖又细的声音响起,极为刺耳:“李千户,你这是做什么呢?这人可是朝廷钦犯。”我转身看去,原来是司礼监派出来的黄少监。你说押解小将军有东厂和锦衣卫还不够,还要从司礼监再派个人来。” “这雨下那么大,我怕还没等回京,人就病倒了,回不去了。”我说道。 那黄少监“哼”了一声,不屑道:“这是你该操心的事儿吗?反正他回去还有的是罪受呢,也不差淋这场雨。” 我心中气不过,没忍住,脱口而出道:“这还没定罪呢,范将军一家世代保家卫国,赤胆忠心,说不定到了京里,万岁爷明察秋毫,知道有人陷害忠良,把小将军放了。” 讲到这里,李大仁冲武通和沉先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两位听了别笑,那时我便是如此天真无知。若不是圣上抬爱,我这种莽汉怕是已经死了八百回了,嘿嘿。” 李大仁继续说道:“姓黄的听了大怒,尖着嗓子喊道:“大胆!我看你是要和他一起谋反吧!”我刚要反驳,却听背后一声轻咳,只见陆景贤打着伞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他冲黄少监笑笑,说道:“这话可不好乱讲,谁都知道李千户是本督的人,黄少监的意思是,这谋反我们东厂也有份?” “那姓黄的区区一个少监,不过狗仗着司礼监梁太监一把手的势,可哪里敢得罪大权在握的东厂提督?他赶忙赔罪:“是咱家失言了,可李千户这半夜私会要犯,传出去也有损东厂的威名不是?”嘿,他竟然还来劲儿了!” “陆景贤看着远方黑压压的乌云,忽地露出一个浅笑,说道:“说得也有道理,不如这样罢,我回去查查我自己,黄少监和梁掌印总满意了吧。”说话时丝毫未看向那姓黄的。” “听了这话那黄少监哪里还敢多说半句,胡乱找了个借口便仓惶回了营帐。陆景贤见他走远,这才将伞撑到我头上,我正兀自为小将军不平,都没注意有人帮我遮了头上的风雨,自顾自道:“想范将军奋勇杀敌,保一方百姓安宁,如今却如此下场,这世道……这世道……”我说不下去了,只感到一口气堵在胸口,甚是憋闷,一转头才注意到陆景贤正盯着我看,天色暗暗的,他一对凤目却明亮乌黑,目光尤似一泓清泉。他轻轻将伞交到我手中,说道:“你给人撑伞,自己却不打伞,都淋透了。”说完便回了营帐,我看着他的背影,哎,他自己却还淋雨呢。” “第二天一早便启程回京,下了一夜雨,地上湿滑无比,一队人小心翼翼地慢慢前行。我见陆景贤面色惨白,脚步发飘,想来是昨日淋了雨受了凉的缘故。见他摇摇晃晃,身边一个锦衣卫千户伸出手想要扶他,还一脸谄媚地道:“干爹小心着点,可别摔了您老人家。”却没想他一改平日的温和,毫不客气地甩开了那人的手,还皱着眉头给了那人一个埋怨的眼神。我心中好笑,心想这人平日看着云淡风轻,其实也是心高气傲的很,只是他这到处认干儿子的毛病可当真滑稽。” 沉先生本来听得认真,脸上时不时现庄重之色,听到这句却突然大笑,插话道:“宦官无儿无女,多半喜欢认一些刚入宫不久的小宦官为养子,以便百年后好有人操办身后事,原也是人之常情。” 李大仁笑道:“话虽如此,可这陆景贤对来认干爹的一概来者不拒,有的都花甲之年了,还管他叫干爹,他也一并应承下来。我后来和他兄弟相称,他却和我远房的叔父父子相称,这辈分全他妈乱套了!” 沉先生和武通一听,皆是哈哈大笑。笑过后,只听李大仁又道:“回京这一路上风平浪静,都说宦官外出公干所到之处必定扰民索贿,但陆景贤行事却极为低调,也不向地方百姓勒索钱财,这让我对他又多了几分好感。只是一想到小将军回京后必定会下诏狱,受那非人的折磨,就让我心中难受” -- аγúsんúщú.⒞οм 赴约 “这谋反通倭的大案在本朝向来是下诏狱的,无外乎北镇抚司或是东厂内设的监狱。回京后陆景贤直接将范小将军押入东厂大牢,想来这是永平帝的吩咐。我不忍看到小将军受折磨,便偷偷写信给秦王,请他想方设法从中斡旋。” “东厂大牢每日换人值班,大概过了半月有余,陆景贤叫我和他一道去牢里,我心中忐忑,怕见到那非人酷刑磋磨小将军的精神,却又急切想知道他的安危。进到牢里,我第一眼望去只见小将军虽然一身血污,形容狼狈,却仍是双目有神,那份英武之气不见折损半分,全然不像是受过传说中十八道酷刑的样子。我又看向大牢里的刑具,也没有使用过的痕迹。” “我正兀自感到奇怪,只见陆景贤靠近了范小将军,轻声说道:“小将军不愧将门虎子,受这北镇抚司全套酷刑还能面不改色,这般硬汉,我陆某生平从未见过,着实佩服得紧。”我听了一怔,他这明摆着是装傻充愣啊。” “小将军一对怒目只是盯着他,随后移开目光,像是不屑与他对视。陆景贤却也不恼,微微一笑便转身出了牢房。刚出牢房,只见一名东厂番子小跑着过来,这人似乎还是陆景贤私邸上的,过来后恭敬地双手递上一个信封,开口果不出我所料地叫了声“干爹。” 那沉先生正在喝茶,听了李大仁这句一口茶水险些直接喷了出去,武通也是捧着肚子大笑。⋎ùsⒽùщùōń⒠(yushuwu.one) 李大仁只是笑笑,继续道:“那番子说:“又是那人的信。”还露出一个谄媚至极的笑容,看得我心下连连摇头。我自是不知他们说的“那人”是谁,只瞥了那信封一眼,只见信封上字迹虽隽秀,却又不失遒劲有力,我不懂书法,只觉得比起陆景贤那笔漂亮至极的字来说,这写信人的笔迹更显几分豪迈,当是一位好汉所写。还未待看清姓甚名谁时,陆景贤就飞快地将信收入怀中,还微微皱了皱眉头。” “又过了几日,东厂上下风平浪静,我却心中甚是不安,寻了个借口再探东厂大牢,却见大牢直接落了锁,我心下一沉,便想找陆景贤一问清楚,却又不知该如何发问才不会惹他怀疑。正当犹豫间,陆景贤却自己找到我,他让我与他外出办事,又不说所办何事。带着满肚子疑惑我与他同乘一辆车,车刚开动,他就拿出一个信封,我一见便知不好,这分明是我写给秦王的信,自以为交给京中负责接应的亲信,却不知如何落到陆景贤手里。我暗自懊恼自己行事莽撞,想这是在东厂,哪里藏得住秘密呢?” “陆景贤不做声,只是盯着我看了一阵,我面上强做镇定,心中却冒出无数个念头来,看着他那副文弱之躯,我想着不如干脆就在这车里挟持他,杀将出去。这念头刚一冒出就立刻被我自己压了下去,全东厂都知道我是秦王的人,如今秦王义事未举,我如此轻举妄动岂不是坏了大事?” “正想着,陆景贤那清亮的声音突然响起:“前朝有个贤臣名叫杨继盛,人称椒山先生,曾九劾仇鸾,更是在严嵩气势最盛之时上书力劾其“五奸十大罪”,后受严党迫害,弃尸于市,临行前曾做浩气还太虚,丹心照千古的诗句。天下无不传颂其义举。” “我呆呆地看着陆景贤,不解其意,过了良久才勉强开口道:“不懂,还望厂公明示。”那陆景贤却又不说话了,还靠着车窗闭目养起神来。” “不一会儿,马车停了下来,我下车一看发现竟然到了城外,车子停在一座小山的山脚下,我和陆景贤顺着台阶上到山顶,穿过一片茂盛的松树林,只见一间小寺藏于其中,那松林将山顶围了个密不透风,寻常人绝难发现上面还有一座庙。陆景贤站在寺门前,对我揶揄道:“李大人,请进吧。” “寺内出来一个小和尚,引着我二人进了大殿,我见当中立着一人,背着身,正对着殿中佛像,手中似乎拿着一串念珠,口中兀自念个不停。听得有人到来才转身,我一见竟是秦王府总管太监陈达,就是如今司礼监的陈公公。他那时不过是秦王府上总管,与陆景贤可是天差地远,哎,如今二人的际遇可是相反了。可论才干见识那陈达哪里及得上陆景贤半分……” 沉先生面色一凛,插话道:“李金吾,慎言!” 李大仁却毫不在意,坦然道“就是在圣上面前我也如是说,那陈达一向喜欢附庸风雅,实则狗屁不通,怎能与陆景贤那般真才实学相比?若不是陆景贤后来如此……如此……乱七八糟怎么会有他坐在这个位置上?”言语之中竟是恨铁不成钢之意,李大仁长得五大叁粗,面目甚是威严,他这番掷地有声让沉先生也不好再劝。 “我们继续说吧。”李大仁摆摆手,说道:“陈达当下引着我二人来到一处屏风后面,只见他搬动一旁的花瓶,刚才还无异状的墙壁露出一个暗门来,我惊讶地张大了嘴,看向陆景贤,见他面色并无半点异样,像是早已熟知,心下更是奇怪。” “进了密室更是让我顿时大为惊讶,只见小将军正和秦王端坐一处,见我二人到来,立即起身。” “陆景贤上前,对秦王恭恭敬敬行了礼,随后又转向小将军:“日前多有得罪,还望将军不要见怪,毕竟这进了东厂大牢,就算是假的也要做的像一点,陆某也只能得罪一二,让小将军受点皮肉之苦。”范小将军面无表情,只一抱拳:“多谢厂公手下留情。”脸上却丝毫无感激之情,想来仍是介怀。” “秦王抚须大笑,说道:“范小将军可不要误会了,谨之可是位义人,心怀苍生百姓,愿与本王共襄义举,实为难能可贵。” “谈话间我才明白陆景贤是主动投诚,他久在永平帝身边,对永平帝连年倒行逆施痛心疾首,也曾私下劝说,更是时常进言维护被冤枉的官员。次数多了永平帝便对他也起了疑心,他便不再多言,只在暗中保护那些被打压忠良的家眷。” “得知这般真相后,我对陆景贤敬佩不已。又突然想到就这样放走小将军却要如何向永平帝交代?陆景贤微微一笑,说道:“前日面圣,我向圣上提议,小将军民间声望颇盛,若是贸然处决,闹得满城风雨,恐不好收场,不如由东厂秘密处决了事。圣上答应了,明日我进宫时便说已经办妥了。” “秦王看着陆景贤,面露赞许之色,微笑道:“谨之做事情向来周密,旁人无需担心”我叁人密室议事,直到深夜才出。小将军对陆景贤似乎仍有芥蒂,整晚都没有再和他说过半句话,陆景贤倒是大度,临走时仍是冲小将军行礼道别。” “那日之后,陆景贤与我便熟络起来,一些事情也不再避讳。小将军从东厂大牢里失踪,这件事朝臣议论纷纷,清流们揣测是东厂将人私下处决,弹劾陆景贤的折子便如雪片般送到司礼监,不费吹灰之力就又到了陆景贤手里。这些折子多半没有实质内容,通篇俱是痛骂阉贼乱国,陆景贤饶有兴致地一一拿来看了,写得不好的他就摇头掩卷,有些文采出众的他就笑着细细品鉴。”你说这人也真是怪了,看别人骂自己能看得那么起劲儿,行事可真是与众不同。”李大仁有些无奈地摇摇头,继续说道: “永平帝自然以为陆景贤已经将小将军秘密处决,又见他替自己挨了骂,不由十分满意,下令赏了不少好东西,如此一来朝臣便更加不满,骂他的折子骤然多了一倍。” “永平帝所赏金银他都原封不动,全部充了秦王的军饷。外界传闻陆景贤贪墨荒淫,全无半点可信,他有一座宅院是永平帝所赐,平日收容些罪臣的家属女眷,等时机一到便送她们与家人团聚,此事我是多次亲眼所见,是绝计假不了的,他从未染指过一人。他除了永平帝所赐的宅邸,另在城东购置了一座不起眼的四合院作为自宅,他平日休沐多是回这宅子,家中人口要少的多,都是由几个最得他喜爱的干儿子看管,唉,若是没这处宅院怕也是没后面的事了。” 沉先生和武通正听得出神,见李大仁停下来,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饮罢又看向二人:“说得这么多,口干舌燥,眼见快晌午,若让两位饿着肚子听我讲故事,不是待客之道,我去叫下人备些酒菜来。”说罢唤了府中管家,不多时就见方才领着武通进门那老者进来,得了吩咐后便退下叫后厨开伙去了。 待再次坐定后,沉先生立即催促道:“你刚才说什么宅院?” 李大仁微微一笑:“他那处院子地处偏僻,周围多是普通人家,任谁也想不到这里还住着一位当朝权宦。也正因如此,在此处私会便不会惹眼,那陆景贤便是想到此节才敢与人家约在自家外邸操琴斗曲。” 李大仁叹了口气,续道:“小将军一事之后,东厂难得清闲,陆景贤终日与秦王暗中谋划,表面上却风平浪静。只是时不时仍有干儿子们呈上“那人”的信,一来二去我也看清了写信的人的姓名:罗夫人,竟然是位女子!这可是大大出乎意料了。只听有日陆景贤像下定决心般自言自语道:“就是答应又如何,我倒要看看这位妇人有何本事。” “我当时心中嘀咕,觉得未免古怪。这日,陆景贤休沐,他邀我一同去他城东的外宅。那座宅院果然是不起眼,处在一个狭长胡同的尽头,原本朱红色的院门现下掉些漆。刚一进大厅,他就让人在厅中置一帘,又自书房中抱出一张古琴来。我一见这种东西就头疼,心想他难不成要在我面前抚琴论道?那可是对牛弹琴了,我非得在他面前呼呼大睡不可。” “过不多时,府中干儿子通报,那罗夫人门外求见,陆景贤点头,示意有请。我大惊,方知他是约了那个什么罗夫人,脑中古怪念头更甚,暗想:之前也没见过陆景贤亲近女色,这还是个有夫之妇,不知什么来头。我立在旁边显得尴尬至极,那罗夫人进来后,隔帘通报来意,自称自己善音律,游遍江南诸省,未见能与之匹敌者,素闻陆公琴技精纯,特来讨教。” “我一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其中并无一丝旖旎,便暗笑自己乱想。我看向陆景贤,见他正襟危坐,面容严肃,心想倒是不知道他擅音律,这文人雅事也只有他们文人最清楚,吾等粗人自然不懂,也不奇怪。又想:那妇人说是讨教,其实就是来比试的,就如同练武打擂台踢馆一样。当下觉得兴趣全无,只盼早早打发了这妇人了事。” “只听陆景贤客气说道:“那就请罗夫人先行操曲。”帘外之人却不做声,过了一会儿,说道:“妾身既然是来讨教的,那自然应该是陆公先请。”这女子语气清冷桀骜,哪里有半分讨教的意思,好在陆景贤这人为人大度,不会在言语上的细枝末节斤斤计较,他点点头,说道:“也好。”当下便抚琴一曲《忆故人》,这曲名自然是陆景贤事后告诉我的,不然我这个大老粗听了也不知道在听什么。只见他拨动琴弦,我才注意他一双手也是好看得很,手指修长纤细,在那琴弦上轻轻撩动,曲声便幽幽传来,霎时间,我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点化了一样,让我想起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最想再相见的人,待一曲终了我才发现我竟然掉下泪来。诸位,我老李是个不通音律的聋子,也不懂如何欣赏,我只能说那一曲让我这辈子都难以忘怀了。” “曲终多时,那帘外的妇人却久久不做声,我自己也还沉浸在刚才的乐声中,只当她也一样罢了。突然,但听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落地摔碎的声音。还未及我反应过来,就听那妇人道:“今日听陆公一曲,方知天外有天,我……我自是一辈子也赶不上的了,以后不再言琴鼓之事!”言语之中尽显愤恨与不甘。” “我与陆景贤面面相觑,皆是惊愕无比。我心想,这女人也太过争强好胜,性子也太激烈了些,这点小事哪里至于如此?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只听陆景贤温言劝道:“这琴瑟钟鼓之事本就是修身养性,而非定要争出高下,况且夫人还未献艺,焉知不如陆某?” “我心说他这番规劝毫无说服力,那女子如此气性自然听不进去什么修身养性。我忽地童心大起,想见一见这到底是怎样一个女子。见陆景贤全然没注意我这边,于是便一个健步窜出,一把掀了那布帘。” “只见眼前出现一名年轻少妇,模样颇为清丽脱俗,眉宇间带着女子少见的英气,果然是位烈性女子。陆景贤一愣,随后立即起身,冲那女子行礼致歉:“失礼了。”又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见他二人面对面站在一处,不知怎地,我竟然生出“这二人甚为般配”的念头。我笑道:“夫人何必如此,这弹琴又不是打仗,这谁输谁赢的,也没什么所谓。”这次他二人不约而同地嫌弃的瞪了我一眼,弄得我有些不知所措。” “我本以为那罗夫人要发作,谁知她忽而破涕为笑,说道:“陆公说得有道理,刚才是妾身失态了,还望二位大人不要见怪。”说着行了个万福,又冲陆景贤道:“适才听陆公一曲,情难自抑,想不到竟有人有如此技艺,不知可否请陆公指点一二?”她这次的语气颇为谦逊,一改之前的傲慢。陆景贤便与她谈论起来,将我晾在一边,他二人越说越投机,我却越听越不耐烦,好在天色渐晚,那女子也知道不可多留,便主动提出告辞。” “陆景贤面露失望之色,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他请那女子稍等片刻,转身从身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交付到女子手上,说道:“日前司礼监刊刻了前朝《溪山琴况》一书,夫人若有兴趣,不妨无聊时翻阅一下。”那女子眼睛登时亮了,连连道谢。随后,我和陆景贤便那女子送出院门,直至目送她消失于胡同一端。我见陆景贤脸上满是依依惜别之意,我突然想到:“这人若是孤独太久,原是平平静静,可这忽地有人横加闯入,到底是福是祸呢?” -- 四人相约 李大仁这一问,像是对沉、武二人发问,又像是自言自语,并不需要旁人的答案。叁人沉默一阵,过不多时,李大仁微微一笑,再次开口道:“要我说,这就像老屋走水。” 沉先生满头雾水:“怎么说?”李大仁道:“但凡老房子着火,极难扑救不说,还往往火势成片,连带着周围都遭殃。”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继续说道:“那天二人相会之后,我见这琴也比过了,书也赠了,这事便该了了吧。却不想这二人虽未曾再次见面,这书信往来却比之先前更勤了,好在负责收发信件的干儿子嘴严,旁人大多不知道有这样一位罗夫人的存在。” “那些信说起来倒也无甚异常,多是谈些音律之类,常有些鬼画符在上面,我也看不懂。只是实在好奇这罗夫人到底何许人也,有天忍不住便问了,陆景贤倒也不避讳,道:“兵部罗仪罗主事的夫人。”我“哦”了一声,不认识,左右不过是个正六品。他看了我一眼,又道:“户部尚书罗康成的儿媳妇。”这来头可就大了,我心中暗暗抱怨这人说话可真够大喘气的的。心想:这罗康成是个巨贪,现下东厂正查去年水灾百万两赈灾款不翼而飞的案子,这户部尚书也牵扯其中,陆景贤与罗家儿媳妇的交往怕不是为了查案?可他这多重身份此举不免危险了些。转念又一想:左右他比我聪明许多,行事自有道理,还用不着我替他操心。” 李大仁忽地叹了口气,续道:“话虽如此,但那时陆景贤的处境,真可谓悬崖上走钢丝,一个不注意就要粉身碎骨。我给范小将军撑伞一事,到底是被那姓黄的告到了司礼监梁太监那里,梁太监就像抓到什么天大的把柄一样在永平帝……面前告了状,永平帝便传唤陆景贤进宫对峙。” “我心里可懊悔,心想这下可连累他了,我死不打紧,可秦王大事未成,他可比我重要多了。我要陆景贤将我祭出去,丢卒保帅。他摇摇头,浅浅一笑:又不是甚大事,你随我一同进宫便是了。” “我便随陆景贤进宫。这是我第一次踏足皇宫禁地,一开始都不知道该迈那一只脚,陆景贤自是对内廷十分熟络,于是我便紧紧跟在他身后,他直行,我便直行,他拐弯我便拐弯,像个小媳妇似的……”李大仁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继续道:“就这样到了御书房。通报过后我二人入内,我在他后面学着他的样子跪拜,永平帝懒洋洋地叫了一声“平身”,我站起身来,这才看见旁边还立了一个中年胖子,面白无须,当是那司礼监掌印梁睿。” “那梁太监看都没看过我一眼,一对绿豆眼一直挂在陆景贤身上,他先发制人,口沫横飞地指东厂有通贼之嫌,该查一查。陆景贤却一点不恼,不管梁太监说什么都被他机智化解。梁太监说他包庇手下私通叛逆,却在永平帝面前却故作忠心,是实实在在的阳奉阴违;他就指梁太监派人在杭州就给范成定罪,往小里说是不顾圣上“罪疑为轻”的教诲,有损万岁威望,往大里说怕是梁掌印自己心中就有鬼,更该查一查;梁太监又指东厂嚣张跋扈,眼里都没了圣上;陆景贤就说东厂只听命于万岁爷,你梁掌印成天盯着东厂监督那才叫僭越……诸如此类,总之两人你来我往,陆景贤是慷慨陈词,说得梁太监是哑口无言,羞愧难当……” 沉先生差点茶杯都没拿稳,小声嘀咕道:“这不都是欲加之罪,有什么区别吗?” 李大仁却似没听见,继续道:“后来永平帝听得实在不耐烦,出言打断了二人,说道:“行了,你们若只是这般毫无根据的相互指责,朕可没工夫陪你们闲扯。”刚才还毫不相让的二人立即停了下来,乖觉地垂手而立。” “正在这时,御书房的门突然开了,从门外走进来一个高鼻深目的异域女子。我见了大惊,心想这御书房怎么可以未及通报就直闯进来?还是这样一个女子?再看向永平帝,只见他一见那女子眼睛都直了,立即从御榻上起身,走到那女子身旁,搂了过去。我看向陆景贤,见他微笑不语,心知这必是他的安排。永平帝圣心大悦,当下就要搂着那女子向外走。待走到御书房门口,回身看了一眼陆、梁二人,说道:“你二人若下次再有什么矛盾,不必向朕禀报,直接出去打一架。”又看向我,忽地点点头:“我看这人倒也不错,陆公公看人一向准。”这后面这半句话却又是对着那女子说的。” 李大仁讲到这里,沉先生突然长长叹了口气:“如此君王,怎能治理天下,造福苍生?”又对李大仁肃然道:“这陆景贤在永平帝身边,不但不加劝谏,反而怂恿迎合,不管他后来如何,永平帝当政时,说他是佞臣不为过吧?” 李大仁摇摇头:“谨之他自是劝诫过的,那时他还未提督东厂,在司礼监文书房做事。见永平帝行事愈发荒唐,便大胆进言,要永平帝以古代圣贤为楷模,莫要学那桀纣之行失了民心。这话说的相当重,据说当时永平帝大怒,打了他二十仗,不过终究念及伴读的情谊没要了他的命。” 沉先生仍是不同意:“那他后来就是为了自保助纣为虐,这可比椒山先生差远了,也好意思自比?” 李大仁也知道这读书人对宦官成见极深,一时难以改变,但仍是忍不住争辩道:“他曾说过,直臣死谏虽壮烈,却也只是一个人的壮烈。这就好像为修来世,全然不顾今生,固然留得身后名,对现世的改变却于事无补。入朝为官不仅应该忠君,更应该爱民,为天下苍生弊绝风清,造朗朗乾坤,要做到这些,活着要比死更有用。” 沉先生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说出一个字。李大仁见他沉默不语,便继续说道:“我们出了宫门径直回了东厂衙门。刚一进门就见一个干儿子满脸堆笑地呈上一个信封,不用看也知道又是那罗夫人。陆景贤也不避我,迫不及待地拆封展信,看过后却面露失望之色,自语道:“我本约她十日后外邸相见,谁知她虽同意见面却改在“宝福楼”酒家,这哪是弹琴论道的清净所在?” 我听了险些笑出声,说道:“厂公,这毕竟男女有别,人家总去您府上,怕是说不过去罢。”谁知陆景贤淡淡道;“我又不是男人。”我听了一怔,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他早已是我心中一等一的英雄,更别说终日朝夕相处,他的为人高洁大度我是看在眼里的。他身处险境,多方周旋而临危不乱,这般胆识智慧实非寻常人能及。他对我来说早已成了天人一般的人物,我从未往那龌龊地方想去,此时他竟自揭伤疤,让我心里一阵没来由的难过。我二人之间陷入一阵静寂,突然他点点头,对我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这样吧,到时候你跟我一起去。” “十日之后,我与他一道来到那名叫“宝福楼”的酒楼赴约。这酒楼地处东单牌楼,人来人往,好不热闹,陆景贤却喜欢清静,皱着眉头进了门。到了雅间我二人皆是惊愕,这罗夫人早就到了,她却也不是自己来的。只见她身旁坐着一个黑塔一样的女子,这女人看着粗壮有力,五官倒是并不丑,只是黑了点……”李大仁有些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我暗暗咋舌,心想这女子怕不是罗夫人请来的保镖?陆景贤和她比那可真是纤细多了,这样的女子一个能打他十个。” “我二人尴尬落座,还未及互通姓名,只见那女子指着陆景贤问道:“芷兰,这就是那位东厂提督?看着不像,我当是什么狠角色呢。”我心中暗暗不满,心想这女子也忒没有礼貌了。陆景贤却不在意,起身拱手行礼:“在下正是陆景贤,敢问姑娘如何称呼?”那女子嗤笑一声,抱了抱拳说道:“家父穆清,二十年前在甘肃时是范老将军手下一员猛将,本姑娘名叫穆娇妍,你最好记住了。”我二人再次面面相觑,我听她提及范老将军便暗叫不好,却又苦于无法辩驳,我见陆景贤脸上竟有了一丝少见的慌乱,还偷偷看了那罗夫人一眼。” “正尴尬间,只听那罗夫人缓缓道道:“日前听闻司礼监信打算校勘《太古正音琴谱》一书,不知陆厂公可了解?”陆景贤几乎有些感激地看了她一眼,马上侃侃而谈起来。我心想这罗夫人虽然性情刚烈,大喜大悲,却也不失细腻体贴。” “酒菜上齐,我四人边吃边谈。其实主要是陆景贤和那罗夫人说些琴艺之道,我和那穆姑娘可是没有什么可说的。我见她虽是女子,酒量却极豪,一杯接一杯竟然面不改色,心下颇奇。我自六岁起便偷老爹的酒喝,人送绰号“酒中大王”,遇上能喝的自然会叫起劲来,我也一杯接一杯,都不带换气的,她看了我一眼也不说话,我俩就这样暗暗拼起酒来,旁边那两个人完全没注意我俩已经喝干了足足两大坛白酒。” “喂,你为何不喝酒?”那穆姑娘端着酒杯突然向陆景贤发问。他犹豫了一下,道:“我……不能喝酒。”穆娇妍拍手笑道:“笑杀陆厂公,不饮杯中酒。浪抚一张琴,虚栽五株柳。”我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却只见陆景贤面色一变,甚为尴尬,便知她一定没说什么好话。” “陆景贤勉强一笑,说道:“穆姑娘文武双全,这李太白的诗句也是信手拈来。”哦,原来是李白的诗,我这才恍然大悟,暗暗责怪自己方才腹诽的不敬,对于我们喝酒的人来说,李白就是神。只听那穆娇妍又笑道:“厂公也是好学问,我敬你一杯。”说着倒了一杯酒递到陆景贤面前,见他十分为难,我毫不迟疑夺过酒杯,一饮而尽。瞥见那穆娇妍向罗夫人递了一个眼神,只见罗夫人面露难色,似不情愿,她就又倒了一杯酒,这次我更不客气,还没等递到陆景贤面前就抢过去仰头喝了。这酒还没等咽下去,就见罗夫人“哎呀”一声,接着便是什么东西掉落在地的声音。我心下一沉,还未及出言提醒就见陆景贤躬身下去想要捡拾,只听二女突然大笑起来,他一脸不明所以的站起身来。” 沉先生皱着眉头,突然插话道:“这可真是有点不像话了。” 李大仁继续道:“只见那穆娇妍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厂公,请自重。”他这才知道自己被设计了,立在当地,像是一个犯了错的孩童一样惊惶无措。唉,这等腌臜风月之事他哪里懂得?只是这两位名门出身的女子竟然也知道这类戏谑人的勾当,也全然出乎我的意料。正想着怎么化解,突然见他端起酒壶,颤抖着倒了一杯酒,那酒洒出来不少,将他的袖口都打湿了,他却不顾了,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道:“今日天色不早,恕陆某失陪。”说罢扔下酒杯,头也不回的走了,我还是头一次见他如此失态。” “我回过头去,狠狠地瞪了她俩一眼,也顾不上发火,便去追陆景贤了。听到身后那罗夫人埋怨了一句:“都怪你,非要这样捉弄人?”下楼后我二人立即上了马车,他说他不能喝酒,我算是见识到了,只见他满脸潮红,手上、脖子上显出点点红斑,我吓坏了,忙叫车夫奔赴最近的医馆。他却吃力地摆摆手,要我不要轻举妄动,他休息一下便好,连说话都是有气无力的。我心中恼怒至极,要不是担心陆景贤,当下便要回去教训下那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 正说着,突然只听门外一声吼:“李大仁,你说要教训谁?!” -- 十宗罪 众人闻声望去,房门应声大开,叁人眼前出现一尊黑塔一般的妇人。沉先生和武通对视一眼,互见对方皆是一副愕然模样,接着又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转到李大仁身上,但见这个七尺多高的大汉竟然做出一副忸怩不安的神态,原本就红润的阔脸更添潮红。 众人还在踟蹰间,只见那女子身后一众仆从鱼贯而入,人人手捧一个红木嵌百宝食盒,另有几个汉子搬着一张八仙桌,几个圆凳,置于正中,众仆打开食盒,在桌上整齐码上烧鸭、蒸鹅、红烧鲤鱼等菜品,又切了满满一大盘羊肉,另具新鲜果蔬若干,摆定之后又有两个家仆捧着酒坛上前,拿出四个碗,挨个倒满。 李大仁这才如梦方醒般,招呼二人落座,目光偷偷看向那妇人。那女子瞪了他一眼,李大仁赶忙端起酒杯,向沉、武二人敬酒,喝罢一指那女子说道:“刚才未及向二位介绍,这是在下的拙荆,本家姓穆,闺名娇妍。” 武、沉二人再次惊在原地,万想不到是这般急转直下,纷纷看向这位李夫人,但见那妇人虽然彪悍,倒也不失礼数,冲二人一抱拳,口中叫声“失礼”这二人兀自震惊,愣了半晌才拱手还礼,叁人这才落座。 屁股刚一挨椅子,李大仁就迫不及待说:“夫人莫误会,我讲的是当日情形。你有所不知,那日谨之的情况实在危急万分,若不是亲眼所见我也绝计想不到如此严重。世人说酒是穿肠毒药,我向来不解其意,不明何以会有人不能体会这杯中物的美妙。那日才方知有一种人是沾不得酒的,连一滴都不行。”说完他有些心虚地看着自家夫人:“你是什么时候到了屋外的?” 这穆娇妍冷冷一笑:“就你说黑塔时!”李大仁觉得自己两眼一黑,脖子往后缩了缩,一脸惊恐,沉先生忍不住笑了起来,道:“想不到李金吾这般铁打的汉子也是惧内的,颇有前朝名将戚继光戚将军的风范。”李大仁吐了吐舌头:“我哪里能和戚将军相比。”穆娇妍道:“他可是堂堂一家之主,平日里我可没有欺负过他。” 忽又看向沉先生,恭敬道:“素闻沉先生才学,妾身也是佩服的,刚才在门外听文达……”说着还狠狠地瞪了李大仁一眼,弄得李大都督又往后缩了缩,只听她继续道:“……讲当日情形,大体是不错的,若我与芷兰妹子事先知道这其中种种自然不会去捉弄他……”说着也显出难为情的表情来,她又看了一眼李大仁,缓缓道:“他们二人当时共事,自是互相了解,可这个中秘辛外人又从何而知呢?那时这陆景贤可是没什么好名声的,二位只是听他讲了许多,才有所了解,我和芷兰妹子却无从得知了。不过那天回去后芷兰也是后悔的。” 她端起一杯酒,那动作和李大仁别无二致,她看向自家丈夫,微微笑道:“你方才说我是芷兰请来的保镖,那可大错特错了。”又转向沉、武二人:“二位有所不知,芷兰本是姓程,出自江南武术世家程氏。自幼习练家传武功,莫说是我,就算是他也不是对手。”说着一指李大仁,李大仁憨憨一笑,算是默认。 “芷兰除了武功颇有造诣,琴艺也是登峰造极,若不是如此便也不会认识那陆景贤了,这一节方才文达已经说得很清楚了。那时陆景贤名声实在太坏,民间都传是他诬陷范将军一家,还将范小将军害死了,芷兰与我听说后皆是义愤填膺,我更是恨不得当场杀向东厂,取了陆景贤的人头。” “芷兰却不像我这般莽撞。她早就听闻陆景贤琴艺冠绝,之前多次相约倒也是出于真心,后来出了小将军一事让芷兰更盼着陆景贤能接受邀约,她赢了之后便可好好羞辱他一番……谁知陆景贤真的技艺高超,她自愧弗如,回来后说起时也是心服口服的。我好奇这恶名昭彰的大太监到底生的什么样子,谁知向来豪爽的她竟然有些羞涩,这就奇了,毕竟她早已嫁人,陆景贤又是个……不过我当时还是姑娘,虽然好奇却也没如何往心里去。谁知那日之后,她便成天抱着一本书,又见她偷偷摸摸写信,我再叁追问下她才承认是与那陆景贤通信。” “我大惊失色,劝她断了来往,她若有所思道:“这人才华出众,举止文雅,我总觉得他不是……“我毫不客气地打断她:“蔡京还写得好书法呢,那陆景贤戕害忠臣,他日下场也必定好不到哪去。”她听我说完张口欲说些什么,但终究未说出口。良久,她突然开口道:“他约我十日后在他府上弹琴论道。” “这可真是平地起惊雷,我一听便怒了,压着火气又确认了一遍:“陆景贤?“她点点头。我马上劝道:“你千万不要去,他定是没安好心“谁知她突然笑了:“你也说他是……有什么打紧?“我“哼”了一声,咬牙切齿道:“全京城都知道,永平帝常常把罪臣的家属女眷赏给他,这阉人养了一屋子女人,当真该杀!“芷兰听了皱了皱眉,说道:“那就不去见他。” 讲到此处,穆娇妍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沉先生暗道:“这李夫人也确实好酒量,与李金吾真是一对”只听她叹了口气,续道:“偏偏我又突发奇想,想着何不趁这个机会好捉弄下那陆景贤。便道:“不,要去!但是莫要去他府上,另选地点,想个法子捉弄他,我和你一起去会会他。” “我那时也是玩心重,做事不计较后果,芷兰虽然嫁为人妇,却也是骨子里跳脱潇洒之人,她那个丈夫则是可有可无,虽是尚书之子,却是个败家子,胜在管不了她。” “之后便是那天的情形了。我第一眼看到陆景贤,只觉得他若不胜衣,没有一点男子气概,心中更添了几分反感,他身边那个傻大个倒是威武雄壮,只是他俩这衣服该当换换才对,一个红脸汉子穿了一身雪白,也真是惹人注目了。”讲到这里这穆娇妍轻轻一笑,竟然露出少见的小女儿的娇羞神态,李大仁则一挑眉神色甚是得意:“若不是如此,哪里吸引得到你的注意。” 穆娇妍又一笑,续道:“那陆景贤就平常多了,可芷兰那一对目光像是锁在他身上似的,两人聊得甚是投机。捉弄陆景贤芷兰是不太情愿的,回去后她后悔的不行,对我好一通埋怨,还说不管他在朝中是什么样的人,但面对你我时始终以礼相待,这般折辱他也太过分了。我当时也有些后怕,担心我二人这鲁莽之举怕是会招来他的报复。我越想越是冷汗直冒,却只听芷兰幽幽地道:“只怕这次是真和他断了来往了。”她竟然在担心这个!” “我听了无语凝噎。又过了几日,倒是风平浪静,陆景贤那边也并无异动。我见芷兰又在写信了,写好后便送到那个常人避之不及的地方,我劝说几次都执拗不过。不过这次那些信都如石沉大海,陆景贤是再也没有回复过半个字,让我稍稍有些心安。” “芷兰妹子十分失望,我真是想不通了,成日苦口婆心地劝她,说那陆景贤声名狼藉,天底下擅音律的又不止他一人,你又何必总去主动招惹这号瘟神。她却摇摇头:“我就是想知道他到底是否如传闻一般,不得到这个答案总觉得不能安心。”她叹了口气又对我埋怨道:“那天就不该如此捉弄人,我们这样可真有点欺负人了。” “我听了直接气乐了,没好气的说:“哎呦,我的好妹妹,听听这话,这世上哪里有人能欺负得了这不长胡子的活阎王,他东厂不去找别人麻烦别人就已经感激不尽了。现在民间都流传新人生四大喜事,不知你听说过没有?” “芷兰困惑的看着我,问道:“什么新人生四大喜事。”我道:“这人生四大喜便是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还有一个就是东厂上门抄家,开门问“张叁在哪里”,你大声答道:“你们找错了张叁在隔壁。” “芷兰听了拍着桌子笑得直不起腰,笑过一阵后,又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他若不是陆景贤就好了。”我无奈道:“看你这懊恼劲儿,都是当姐姐的不是,行了吧?你难不成还要为了他和我绝交?”芷兰摇摇头,笑了:“那怎么行呢?怎么能为了一个男人坏咱们姐妹情谊。”我脱口而出:“他是个太监,算不得男人!”芷兰瞪了我一眼,我知道她不乐意听这个,当下便不再多嘴了。” “我俩正相对无言,只听屋外一声轻咳,那人随后轻轻敲了两下门。芷兰皱了皱眉头,还是起身开门,原来是她那没本事的丈夫,六品主事罗仪。”说到这里穆娇妍“啪”地一声,把刚盛满的酒杯按在桌上,霎时间溅了半杯酒出来,她愤然道:“芷兰虽出自武术世家,可这越大的世家越少在江湖上走动,而多亲近朝廷,自古都说侠以武犯禁,江湖与朝廷向来格格不入,到了本朝却是大不相同了,那些武术名家与官员相交也是平常事。芷兰的父亲为了搭上户部尚书,便将她许给了户部尚书的儿子。其实刚开始她还是欢喜的,那罗仪生的高大俊朗,是个讨人喜欢的样子。要我说,他可比陆景贤长得顺眼多了……”李大仁紧皱眉头,大摇其头:“那个酒囊饭袋给谨之提鞋都不配!” 穆娇妍笑了笑,继续道:“那罗仪面色难看,进来后问我二人:“你们刚才说得罪陆景贤了?”芷兰没好气地道:“对,是我做的,东厂马上来抄家了,大家就等着吧!”罗仪听后神色巨变,夺门而出,我二人面面相觑,也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 “过了两个时辰,只见那罗仪垂头丧气的回来,进门就对芷兰埋怨道:“都是你惹下的祸,我方才去找那陆景贤,谁知他态度极为不耐烦,连我认他做干爹都被他一口回绝!还让人把我赶了出来,你看看你做的好事!” “我听的目瞪口呆,心想怎么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芷兰冷冷一笑:“你可真是愈发不要脸了。”罗仪气急,握紧了拳头,芷兰笑了:“怎么,你还想动手?”这一句就让这七尺高的汉子立即缩回了手。这狗男人可是没少被芷兰教训,是以从来不敢管她,哎,可惜天下女子大多羸弱,没有她这般身手,只能任由暴戾的丈夫欺负。” 李大仁又插话道:“我可不是。”穆娇妍白了他一眼:谁说你了?!”李大仁嘿嘿一笑,说:“那罗仪抱着陆景贤大腿认干爹的时候我也在场,到后来都直接叫爹了,连干都省了,我真是干他爹的!那小子一脸奴才相抱着不撒手,还说:“爹,贱内能结交到爹,那是儿子无上的光荣,若是她有什么伺候不周之处我回去教训她!”饶是谨慎之东厂提督当久了,见多识广,怕也是没见过这种厚脸皮,直接让人将他架了出去。” 众人听了皆是大笑不止,笑过之后只听穆娇妍又说:“罗仪见威胁不成,兀自捶胸顿足:“东厂本来就在为赈灾款的事查我罗家,偏偏在时候节外生枝,不行,我要去找家父商议。”说完便匆匆出门了。” “芷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甚是哀怨。我见她这样,心想自己才不要嫁人,宁可与父兄一起征战沙场。”李大仁夹起一块烧鸭正打算往嘴里放,听到这话那块鸭肉竟失手掉到了桌子上,他刚想开口说什么,就听自家夫人的声音再次响起:“却想不到,这么一闹倒是陆景贤突然来了信,那信不长,只短短半页,大意就是让罗家不必担心,赈灾款一事东厂不打算继续查了。又在信纸底下写了一行小字“多少心事付瑶琴”。我心想可真是无病呻吟,况且这种大案,他说不查就不查?这种鬼话怕是连小孩子都不会信。芷兰将那信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突然自语道:“不如向他问清楚。” “说罢就提笔写了回信,我见那信上列举了整整十条陆景贤的罪状,谋害范小将军也赫然在列。芷兰说这些事真是他做的,那这个人就算再有才学,也不过是衣冠禽兽。写完之后也同样在信的最后写上一行“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嘿,她这还真是思君念君恨不见君呢。” 沉先生从刚才起便紧皱着眉头,听到此处才终于忍不住了:“这罗夫人到底是有夫之妇,就算丈夫德浅行薄,也该当多规劝约束才是,她这与另一男子如此暧昧,可是太不守妇德了。” 穆娇妍摇摇头:“我巴得不得她早日找到良人离开罗家呢,罗仪那种人哪里是能学好的?若与她书信那人不是陆景贤,是别的什么男子,那我才要拍手叫好呢。” 沉先生听了眉头皱得更甚,却也不再辩驳。只听穆娇妍又道:“这次信送出之后不久便有了回音。芷兰急急忙忙地展开信,却大为失望,陆景贤只对那十条指控回应了一条,便是关于霸占他人妻子女眷之事,他明言只是暂留她们府中,又说自己是胥靡之人,身份低微,自是从未亲近女色。除了这一条,其余概无回应,却在最后加上了一句“叹萋斐贝锦无休”。在信的最底下,照例一行小字:心事一琴知。我看了是愈发反感了,心说若有什么委屈何不直接说,还偏要引用《诗经巷伯》里孟子的遭遇说自己也是被冤枉的,这人当真不够坦诚。哎,当时那里知道他身上干系重大。” “尽管失望,芷兰还是立即写了回信,却不是继续追问了,而是再次约他见面,地点选在城外“泉山寺”。上次如此不欢而散,我打赌陆景贤一定不会去。” “果不其然,他没有再回信了。到了约定时间,芷兰却不死心,定要去那孤山小寺看一眼才作罢。我只得陪着她一起去,泉山位于城西郊外,坐落在一座小山上,沿山坡有阶梯及小路,可顺着台阶由山脚登临寺院。我们上得山后,绕着寺庙转了一圈,哪里有陆景贤的影子?正当她失望准备下山时,却正好看见那陆景贤在山脚下独行,提着衣摆,正要上台阶时,一抬头,二人正好四目而对。” “我和芷兰皆是一愣,随后像是怕他转身就走似的,芷兰足尖轻点,一个跃身,直接从上面跳了下来,陆景贤见了那叫一个瞠目结舌,竟呆呆地站在原地。我也顺着台阶快步下山,向周围张望了一圈,发现他真是一个人来的,就问道:“你那个跟班呢?”陆景贤皱眉:“他外出公干……”李大仁突然插话道:“你定是很失望。”沉先生不满地看了李大仁一眼,示意他别打断。 穆娇妍也不去看他,继续道:“芷兰问道:“你为何不回信?”陆景贤的眉头更深:“我没答应见面。“许是发现芷兰在笑,他就又赶紧加上了一句:“我是来进香的。” “你信佛?” 陆景贤没说话,我们叁人随即陷入静寂之中,只偶尔飞过的鸟鸣声划过空谷。我都以为他不会说话了,却见他突然抬起头,望着远方的群山说道:“我本是占城人。” 我听得一头雾水,忍不住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他依旧看着前方若隐若现的山峦,缓缓说道:“原本是接邻安南的一个小国,古时大乘佛教曾盛行一时,后来又受天竺影响,习俗上多有相似。占城因地处要冲,久而久之成了一个海纳百川的地方,直到百年前归了安南。每年安南向天朝进贡,都会向占城索要许多贡品,象牙、金箔、檀香以及……人……”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远方,仿佛透过层层迭迭的群山能够看到自己遥远的故乡那样。他也许是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说完便径直走上台阶,也未再向我二人看一眼。芷兰突然拉住他的袖子,吓了他一跳,那样子仿佛被什么东西咬了。只听芷兰说:“赈灾款一事你秉公办理便是。”说完便轻轻放开他,转身翩然离去。陆景贤则背对着她立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不知在想什么。” “几天后,芷兰竟然收到陆景贤的信,随信还附赠一本厚书,信中说明这是他所作的琴谱,未曾刊印流于市,现下赠与有缘人。这语气怎么看怎么像是交代后事,十分不吉利。芷兰回信感激一番,却也再也没有回音了。直到一个月后,我们才知道他的近况,那时大街小巷早已奔走相告: “陆景贤造反啦!” -- 相见时难别亦难(上) 穆娇妍将那市井小民凑在一起看热闹的语气学了个惟妙惟肖,让在座几人皆是忍俊不禁。众人一边谈话,酒菜也都用的差不多了,李大仁唤了家仆进来,撤了剩菜残羹,没喝完的半坛酒却是不动,仍是置于桌上。又命人重新沏好茶,恭恭敬敬地给沉先生递上。 沉先生啜饮一口清茶,说道:“这场战事原发于辽东,永平帝派去的矿监在当地横征暴敛,草菅人命,这才激起民变,霎时间全国各地响应者甚众。秦王便借此事举义旗,清君侧。”他看向李大仁夫妇,目光中带着崇敬:“二位都是当事之人,上过战场的,自是比我清楚缘由。不过,据我所知,那陆景贤似乎并未带兵打过仗,身上没有半点军功。” 李大仁点点头:“若论领兵打仗,这确实不是他所长,可要是没有他,这仗必是打不赢。这行军打仗,有一样东西最不可或缺,沉先生可知是什么?” “那必是粮草,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沉先生道。 李大仁摇头,微微一笑:“是地图。一份精细的地图可全览地形地貌,以便战前有针对性的部署,管子有云:“凡主兵打仗,必须先看图,知地形,才不致失利”便是这个道理了。”他拿起桌上的半坛酒,倒了满满一杯,喝了一大口,这才继续道:“陆景贤早早就与秦王一同谋划军事路线,为此,他打着给永平帝献礼的名义大搞全国测绘,自辽东起,经蓟州、宣府、大同、雁门关、榆林、宁夏、固原、甘肃等地,从各地挑选制图测绘、天文演算方面的人才,又找了一些西洋来的人,让他们传授那边的技法,最后测出来的地图精细程度远甚从前。他献给永平帝一副名为《太平全览图》的全国地图,永平帝大悦,下令给边防守军将领人手一册。殊不知,他用来献礼的那图却是金玉其外、错误百出的假图,真图早就呈给秦王了。” 沉先生“啊”了一声,不由感叹:“这人当真深谋远虑。” 穆娇妍突然道:“我也是到了前线阵地,与父兄接洽后才知道这等机密,也是感叹这陆景贤真是老谋深算,一想到这节我就更为芷兰担心了……”说着还长长地叹了口气。沉先生暗想:“这李夫人虽与男子一同征战沙场,到底还是女儿家心思,说着如此紧要大事,却也能想到那深闺幽怨上去。” 只听穆娇妍又道:“秦王起事不久,家父因是范家军旧部,很快就站在秦王这一边,我就也暂别芷兰,同父亲和哥哥们一起建功立业。临行前芷兰托我将一封信转交给陆景贤,这信是封死了的,我也从未看过里面。我默默将信收了起来,想着见到陆景贤后交给他便是。刚知道陆景贤跟着秦王造反时,我二人皆感到不可思议,他的权柄出自永平帝,有何理由反对永平帝?即便秦王成功,对他人来说是从龙之功,他却无论如何都要担上一个背主不忠的骂名。哎,他这个人是真的让人看不透。芷兰除了困惑不解,还感叹陆景贤果真不是那奸邪之辈。我心中大不以为然,心想谁知道他究竟什么企图?转念又想,此次助力秦王,便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所有人都生死都难料,那陆景贤说不准明天命都没了,他和芷兰之间如何也不重要了。” “到了秦王军队,我与父兄汇合见过秦王后便将芷兰的信交给陆景贤,我见他一身戎装,怎么看怎么不伦不类,这身打扮非但没让他看起来多点阳刚之气,反而更显瘦弱。他从我手中接过信,脸上没有一丝情绪,道谢后便转身离开了。” “那段日子我与芷兰时常通信,陆景贤在京中安插了大量驿卒,就为了方便从宫中向前线传递情报,幸好有他的这番安排才能让我们没断了通讯,能够彼此说些近况。起初,秦王与朝廷大军僵持不下,甚至略有劣势,朝中各派便纷纷观望。芷兰便将这些京中动态说与我听,说朝中陆景贤的干儿子太多,他这一反,弄得好多人不知所措。若是秦王落败,那永平帝必是不会放过他们,可如果是秦王胜了呢?于是这些老老少少的干儿子们不得已分成了两派,一派坚决支持陆景贤,也反出京去;一派坚决与陆景贤断绝关系,划清界限,誓死保卫永平帝。随着形势愈发明朗,第二派渐渐少了。” “我见芷兰写的好笑,心想这京里可是乱成一锅粥了,不过局势越是混乱就越对秦王大军有利。又想到陆景贤这认干儿子的习惯倒是帮了不少忙,不过他认了那么多怕不是有什么毛病,说不定他都不喜欢女人,养干儿子掩人耳目……” 李大仁听了笑道:“你们这些女人就是喜欢胡思乱想。” 穆娇妍道:“谁让他总是神神秘秘的……芷兰也说如果真是如此,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本朝也不少见了。芷兰信中还提到她不久也要投奔秦王军队,这就要说到罗家和她那个所谓的武林世家是多么令人不耻了。朝中两派泾渭分明,罗家这种没认成干爹的便尴尬起来,起初他们还暗自庆幸,起码能做个墙头草,在乱世中屹立不倒。后来眼见秦王大军势如破竹,这江山显然是要易主了,便开始不安起来,同程家商议,派出几百名武功高强的弟子加入秦王大军,也好混个从龙之功。” “芷兰对他们这番心思自然不屑一顾,不过她恐怕是希望见到那个人,便也跟着去了,妻子要出征,她那个丈夫不仅没阻拦,反而大喜,认为此举是给罗家脸上大大增光了。” “这日,秦王大军已逼近居庸关,驻扎在距离关口不到百十里的一处山谷。永平帝不仅在此处囤守重兵,更是雇佣了鞑靼人的骑兵作为突袭力量。陆景贤早已献上此处周密的地形图,周围多穷山峻岭,悬崖峭壁,是以弓弩手难以上山埋伏。两个山谷之间有一个空旷的平原,鞑靼人的骑射手更利于发挥。朝廷的雇佣军自西而来,东面有唯一一条狭长的山路可不经平原将粮草运送到位。” “他又暗中派遣斥候探明了敌营,知道朝廷不仅雇佣了鞑靼军队,另有身手高强的武林人士相助。秦王召集众人在大帐中密谈,那天我和相公都在场……”说着看向李大仁,后者面容肃穆,只听穆娇妍继续道:“范成将军和那陆景贤也在。范将军对当初被押解一时仍是耿耿于怀,固然现在二人是同一阵营,对那陆景贤也没半分好脸色。” “朝廷军给鞑靼军队运送粮草的山路早已被陆景贤探查清楚,众将便决定抽一队精锐轻骑兵截断粮草供给,范将军则率领由骑兵和重装步兵混搭的部队在平原上与朝廷军队正面交战。战略部署停当,秦王看向陆景贤,微笑道:“谨之有何意见?”众将皆是凝神看向他,在场的都是征战沙场多年的老将,平日最怕镇守监军不懂装懂,指手画脚,又知这陆景贤深得秦王信任,是以人人心中不安,面色凝重,就怕他为了居功自傲胡说八道一通,耽误大事。” “只见陆景贤拱了拱手,说道:“各位都是常胜将军,这里哪有陆某说话的份,一切都听诸位将军的安排就是。”又道:“这运粮的山路之前我曾与李千户走过多次,最是熟悉不过,李千户要与范将军正面杀敌,不能前往,陆某恳请随军行动,为诸位指路。”众人听他说得谦虚,神色皆霁,又听得他要上战场纷纷面面相觑。只听范将军不客气的道:“你会骑马吗?别到时候还要顾着你,误了大事。”陆景贤看了他一眼,不卑不亢:“少年时跟着御马监先监学过骑射,请范将军放心,陆某就算死也绝不会成为众人拖累。” “他这番铿锵之言倒是让我有些刮目相看,我突然想到:“他可不能死了,不然有人怕是要难过。”只见他又转向秦王:“日前收到斥候探报,负责押送粮草的,除了官兵还有一众武林人士,个个身手不凡,恳请秦王让我带上东厂旧部,一同行动,他们武艺高强,定有助益。”秦王点头同意,议事便结束了。” 讲到这里,穆娇妍忽地叹了口气:“范成将军虽然神武,可我总觉得他心胸不够宽阔,当初陆景贤也只是听命办事罢了,他又何苦总是针对……”李大仁突然摇头,说道:“夫人这句话我却不同意了,范将军虽与谨之有过节,加之成见太深,一时难以改变,但也是一等一的好汉,这俩人都是坦荡之人。”穆娇妍笑道:“好吧,是我说错了,当罚酒一杯。” 说着端起酒坛,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动作一气呵成,甚是豪迈。只听她续道:“是夜,我率一队轻骑兵准备截杀运粮车,陆景贤则带着他东厂的人马居于侧翼。见到运送粮草的车队出现便冲上去厮杀起来,那些江湖人士本领自是十分高超,不过好在不擅长马上作战。陆景贤也是机灵,带了东厂众人绕道后方,手中火把掷向粮车,之后冲上去将负责看守的官兵尽数斩杀。余下江湖人士这才如梦方醒,纷纷下马朝他扑过去。” “照理来说,骑兵落马乃是大忌。可这些人原本练的是近身的功夫,骑马并非所长,又都配着长刀利剑,我方又是轻骑兵,防御单薄,一时间形势反倒有些逆转。我见陆景贤一手攥着缰绳,奋力躲避来袭,样子十分狼狈,好在他身边的人都是从东厂带出来的精锐部队,一时倒是性命无虞。正僵持间,只听一声清脆的长啸声,一人骑着一匹枣红色的战马,率几百武士冲入阵中,人人皆是一身短打劲装,手持长剑短棍,招式凌厉,瞬间便将那些江湖人士打得七零八落。” “我惊喜的叫了一声:“芷兰!”便策马来到她跟前,天色昏暗,陆景贤方才放火烧粮的火焰尚未熄灭,火光冲天,映照了整个山谷。她见到我也是惊喜万分,我俩立即下马激动相拥,都没注意陆景贤也牵着马来到我二人身边。火光映在他脸上,忽明忽暗,他那张清瘦秀气的脸有了些晦涩不明的表情,与我二人相见的喜悦气氛甚是格格不入。只听芷兰看着他,一声低呼:“你身上的血……”陆景贤愣了一下,赶忙道:“不是我的。”接着便皱紧了眉头:“你怎么会来?” 语气甚是急躁不安。” 穆娇妍说到这里撇撇嘴,似有些不情愿:“还没等芷兰说话,我抢着告诉他是罗家眼见秦王大事将成,便把儿媳妇推上前线,好蹭一蹭从龙之功,可是有出息的紧呐!陆景贤听了大为气愤,道:“可真是无耻之尤!”他这人极少情绪外露,此番应该是动了真怒,我见了十分新奇。只见他转头又对芷兰温言道:“罗夫人还是回去吧,你一介女子,在战场上太过危险。”我听了气急:“我不是女人?”陆景贤也意识到自己失言,赶忙赔礼道:“穆将军是将门虎女,自不是寻常女子。”忽听芷兰一声冷笑:“那你自己呢?你不还是个……” “我见芷兰满脸怒容,但那两个字也终究没有说出口。只是她对外人向来温婉客气,陆景贤的话也并非恶意,倒是透着关心的意味来,她却如此气性,也是少见了。我心中暗暗叹气,心想:这俩也真是彼此的克星了。我见陆景贤站在那里,一副局促不安的样子,脸色在火光的映照下一阵红,一阵白,与平日那副游刃有余的样子相去甚远,看了觉得煞是可怜,便有心替他解围,冲他笑笑:“芷兰刚刚可是帮了大忙呢,该好好感谢一下她才是。”说着还拍了他后背一下,说:“行了,该回去禀报秦王了。” “这一下许是有点用力,他向前一个踉跄,险些摔出去,还好芷兰眼明手快,一把扶住了他。我见芷兰对我投来一个埋怨的眼神,我摆摆手示意真的不是故意的。那陆景贤站定后,立即向后跳了一步,拱手行礼道:“适才陆某站立不稳,唐突夫人,还望见谅。”我和芷兰对视一眼,皆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我心中白眼翻上天去了,心想身边要是有这么一个人成天这样说话不得烦死。” “芷兰细不可闻的叹息一声,还礼道:“陆公公不必多礼。”我们叁人带着剩余军士回营,本来此次行动顺利,我又与芷兰相见,该当是欢喜非常,有说不完的话才是。又恰逢春夏之交,夜晚微风吹过山谷,带着山花的清香扑面而来,甚是怡人,可偏偏身后还跟着这样一位,周遭的气氛都似数九寒天结了冰。正无言慢慢往回走的时候,就见陆景贤突然追了上来,与我们并驾齐行,沉默了一阵,只见他转头对芷兰道:“多谢罗夫人方才及时赶到。” “我和芷兰皆是一怔,我心想早不说晚不说,现在这是没话找话来了,怕是还有别的什么话要说。就在我准备凝神倾听之时,却见他攥着缰绳,目视前方,做出一副专心赶路的样子。不瞒二位,我真是一时半刻都不想在这个人身边待下去了,便也顾不得芷兰,一个快马加鞭直奔秦王营地……” 其他叁人听她讲得当日情形,无不感到好笑,就连一向崇拜陆景贤的李大仁也挠挠头,说道:“谨之这人虽是才能出众,平日左右逢源,游刃有余,可要他与你们两个女子相处,只怕也是难受的紧。” 穆娇妍笑笑:“在军中与他共事多日,对他早就放下成见了,只是这性子实在合不来。”沉先生抚须笑道:“李夫人英气勃发,虽是女子,实不让须眉。”穆娇妍笑道:“可不敢当。”又继续道:“回了营帐,秦王得知我们这次行动大获成功,大喜过望。接着账外又传来捷报,范将军那边也是大获全胜。还未等报信之人退下,只见范将军和我家相公大步踏入帐中,两人皆是一身浴血,却神采奕奕,好不威风。只见范将军从身后拿出一个包裹,置于帐中长案上,包裹解开,但见一颗人头兀自张目,像是死不瞑目。” -- 相见时难别亦难(下) 穆娇妍讲起当年情形,心中仍是激荡难抑。沉先生见她浅眉一扬,目光神采奕奕,虽然是女子,但多年戎马生涯她与丈夫李大仁皆有一股威严之态,让人不敢有半点不敬。 只听她又开口道:“那人头正是兵马大元帅赵信。敌军失了主将,永平帝已是大势已去,秦王大军只要拿下居庸关便可一定乾坤。数月以来,全军上下浴血奋战,眼见大业将成,军帐中众人无不沉浸在喜悦之中。只见陆景贤悄然走到……”她有些不好意思的看了一眼李大仁:“……走到我家相公身边,语气十分关心:“李千户可是负了伤?还是赶紧包扎止血的好,你随我来。”我这才发现原来李大哥他挂了彩,身上的锁子甲自左肩至肋骨处被划开,肩头还向外渗着血,哎,我也是太过粗心,竟然都没发现……”说着一脸懊恼。” 李大仁摸摸鼻子,憨憨一笑:“其实连我自己都没发觉,战场上与敌厮杀时太过专注,又不是致命伤,这类皮肉小伤原是发现不了的,若不是谨之说,我都感觉不到疼,他这一提醒反倒让我肩头传来阵阵灼痛。” 穆娇妍笑道:“他也真是心思细腻。他与李大哥一起出了秦王营帐,我关心李大哥的伤势,本想跟上前去,却被秦王叫住了。方才捷报连连,他还未来得及向我细问山谷中的战事,我便将情形一五一十地与他说了。秦王听得连连点头,又转向芷兰,问了她的家世,芷兰一一答了,秦王大喜:“原来又是一位巾帼。”继而微笑自语道:“谨之竟然没有和我提起过你,也是他的疏忽了。”之后便逐一向众将士敬酒,秦王气度豪迈,站在那里便是帝王之气,让人一见就愿为之赴汤蹈火。” “不多时,李大哥和陆景贤回来,我见李大哥……除去铠甲战袍,肩头上的伤已是被细心包扎好了。”说到这里,穆娇妍的脸上显出一丝红晕:“我赶紧过去询问他的伤情,李大哥笑笑:“无甚大碍,陆大人这手法是越来越熟练了。”我和芷兰纷纷看向陆景贤,芷兰惊讶道:“你还会看病?”其实我们更惊讶陆景贤会亲自给下属包扎止血,让我不由想到战国时吴起为士兵吮疽的故事,如此关怀备至,下属自然感激涕零,为他掉脑袋也甘愿,心下觉得这陆景贤也真是深谙驭人之术。” “只听他道:“早年在宫里学过一点止血包扎的手法,军中随军医生人手不足,任务繁重,李千户的小伤,就无须劳烦他们了。”我和芷兰对视一眼,心中所想怕是别无二致。” 李大仁叹了口气,说道:“这就是你们想多了,谨之这个人虽说心思缜密,但也并非时时算计,尤其对身边人。” 穆娇妍笑着点了点头,续道:“秦王敬过一圈酒后,又过来这边,看到陆景贤便微笑上前,说道:“本王听闻这户部尚书罗康成素来在朝中独善其身,这次倒也识大体,连儿媳妇都派来支持本王,这位罗夫人也真是本领高超,不愧出自武林世家。”我察觉到陆景贤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不过很快就恢复一贯从容神态,冲秦王一拱手道:“方才罗夫人也是立下大功一件。”秦王抚须大笑:“那是自然。”说着一只手搭在陆景贤肩膀上,态度甚是亲近,秦王身材魁梧高大,陆景贤要比他矮半个头,这一罩他整个人都看不见了似的,也是滑稽,两人到一旁似乎说些机密要事去了。我当时心想,秦王对他真是信任有加,这份礼遇怕是范将军都没有的。” “休整一日后,大军开赴居庸关。居庸关是京城最后一道屏障,易守难攻,大军到了关口前,却并不前行,也不见敌军严阵以待,我正奇怪,只见陆景贤侧过身向秦王耳语几句,秦王微微颔首,之后便见他独自一人骑马来到关门前。”穆娇妍讲到这里时,语气虽是平平淡淡的,眼神中却放出奇异狡黠的光芒,似乎想起什么趣事。 她又继续道:“只见关门大开,从门中跑出一人,见了陆景贤径直跪了下去,陆景贤也翻身下马,好整以暇地来到那人面前,只听跪着的那人喊了一声:“儿子见过干爹!”” 讲到这里穆娇妍再也忍不住,笑出了声,众人也跟着大笑,一场浩浩荡荡的战争最终竟以如此喜剧的方式结束也是让人哭笑不得。 笑过之后,沉先生道:“秦王大军入居庸关,不战而胜,原来竟是如此,守关的也是陆景贤的干儿子,见了爹自然要开门迎接了。” 穆娇妍笑道:“其实也并非完全不战。那守备太监手握重兵,是陆景贤的干儿子,带兵直接投降。不过那驻守将军却忠于永平帝,见那太监竟然投降,当下便暴怒,率领忠心的将士出关迎敌,可惜大部分士兵都已归降秦王,是以战斗没多久就结束了。秦王军队损失甚小,倒是芷兰手腕受了些轻伤,我见她捂着伤口,细细的血丝顺着指缝流下。” 她说着停下来,看了一眼听众,挑了挑眉,露出一个促狭的神态:“陆景贤见了可是大惊失色,一路小跑过来,让芷兰速去包扎疗伤。芷兰有些奇怪的看了他一眼,说道:“这点小伤,随便包一下就是了,何必劳烦陆公公亲自过问。”陆景贤摇摇头:“罗夫人琴艺冠绝天下,这手可是万万伤不得。”这关心可是溢于言表了,芷兰听了却笑出了声,说道:“什么冠绝天下,不还是不如你……”虽是这般说,我见她眼波流转,目光状似不经意地在陆景贤身上停留,却眼底带笑,心中定是欢喜的。我却有点心酸,心想她那个丈夫才不会关心妻子战场负伤呢。忽地心中一动,走到他俩旁边,说道:“该当是尽快处理,可这男女授受不亲,军医多有不便……”又转向陆景贤,笑着道:“那就只好有劳陆公公了。”哎,我承认当时是存了些恶作剧的心思的。” “陆景贤一愣,随即垂下头去,默不作声。我见状心中不安起来,想着这可是要弄巧成拙了。芷兰见他这样,对我淡淡一笑:“你帮我不就行了。”还没等我说话,只见陆景贤突然抬起头,说道:“那陆某只好失礼了,请罗夫人跟我来。”我二人跟在他身后,到了一处营帐外面,我心想,还是让他们独处的好,就借口军中还有事务要处理,陆景贤看了我一眼也没说什么。他二人进去后,我便守在帐外,一转头,发现李大哥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过来……” 李大仁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我是看你们叁个人走在一处,心中觉得奇怪,不免担心谨之受你们捉弄。” 穆娇妍笑道:“我们二人极有默契的不做声,透过营帐半卷的布帘看里面的情形。我见陆景贤点起一盏油灯,放在两人身旁的矮几上,自己回身取出纱布以及镊子、平刃刀、小剪刀等器械,之后便熟练地帮芷兰清理创口。他二人之间悄无声息,许是灯影映照,陆景贤白皙的脸上带了一层红晕。芷兰的创口虽然不大,清理起来也需细心谨慎,忽听到她一声低呼,像是忍不住疼,陆景贤动作一滞,竟然不敢再继续。只听他惶恐道:“冒犯夫人,实在抱歉。”芷兰赶忙道:“没事,刚才是我分神……” “陆景贤沉吟一下,又继续手上的工作,说道:“军医中没有女子,陆某此举于礼不合,但也是无奈下策,罗夫人你……”这次芷兰直接打断了他:“你能不能不要叫我罗夫人?”陆景贤一怔,再次停下手来,脱口问道:“那叫什么?”芷兰没做声,沉默半晌,缓缓道:“我的名字想必你是知道的……”陆景贤摇摇头:“陆某怎可对夫人直呼其名,这可是大不敬了。”只听芷兰“哼”了一声,道:“难道嫁了人,名字就是禁忌了吗?” “陆景贤愣在原地,隔了良久,才听他小心翼翼地道:“这……大晋的礼法,女子之名自是只有自家夫君、长辈才可直呼,外人怎可……” 芷兰再次打断他:“我不喜欢那个人,也不喜欢别人叫我罗夫人” 陆景贤张了张嘴,一脸慌张无措,又过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本朝女子在外冠夫姓……” 芷兰不说话了,她闭上双眼,良久,才缓缓睁开,轻轻说了一句:“陆景贤,你可是真烦人。” 我在门外听的简直要笑破肚皮,看向李大哥,他也是一副极力忍着不让自己大笑起来的样子,脸都憋红了(李大仁插话:“我脸本来就红!”)我当时心想,之前担心若芷兰真对他有意,这二人身份怕是大隐患,现在看来真的相处下来……那陆景贤分明是个不能相处的。 “只见陆景贤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忽听他低声叹息道:“是陆某的错,不该惹程夫人生气。”我与李大哥对视一眼,我见他也是一脸错愕,万想不到陆景贤竟然真的改口,虽仍不肯呼其名却也是大大的进了一步。只见陆景贤取了块纱布出来,说道:“程夫人,伤口处理好了,我给你包扎一下。” “我还没来得及适应这番猝然变化,只见芷兰露出一个浅笑,由着陆景贤为她包扎伤口,突然问他:“你为何当初对我那十条指控只回了一条?”陆景贤手上动作不停,答道:“其中有些机密要事”芷兰点点头,忽而又问:“那你将那些官员的家属女眷放归,是高风亮节,还是你其实不喜欢女人?”语气带着十足的戏谑,我听了简直忍不住要拍手大笑。” “陆景贤登时大乱,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连耳朵尖都泛红,一脸窘迫慌张,结结巴巴的道:“我……我……”一连说了好几个“我”也没有说出个什么来。” “芷兰却一点不打算放过他,笑盈盈的看着他,继续道:“我听说司礼监不能设厨房,当值大珰常常一天下来都吃不到一口热饭菜,只能让相熟的宫婢在寓所做好饭后送过来,陆公公难道从来没有人送过饭?”我听了心下奇怪,她都是从哪里知道这些的?” “只见陆景贤脸上的红晕更甚,说道:“我……提督东厂,通常不在司礼监值班。”顿了一下,又道:“按照司礼监的规矩,秉笔以上每日轮值,却也不必全天待命,至于东厂掌印,则一个月只用去一次即可,对饮食上无需要求太多。”我心中暗暗腹诽,这陆景贤怕不是个傻子?” “我只是心中想想,芷兰却直接说出了口:“也不知道你是装傻还是真的愚笨。”陆景贤有些茫然无措,勉强道:“这……从来没有人说过陆某愚笨。”芷兰冷笑一声:“当然了,陆公公聪明绝顶,工于心计,寻常人谁能看透?” “陆景贤低下头,默不作声,两个人就这么僵在那里,过了很久,只听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却还是一言不发。芷兰忍不住说道:“你怎么又不说话了?”陆景贤再次叹了口气,道:“我好像不管说什么都会惹你不高兴。可是……” “他再次沉默下来,等许久也没见“可是”什么,芷兰有些不耐烦:“陆公公不妨有话直说。”陆景贤犹豫了一下,这才道:“可是……你我二人书信往来时像是知交好友,见了面却总是……我总是惹到你生气,便不免想你是不是讨厌看到我的样子。”他一口气直抒胸臆,说完好像也轻松了一般,竟然不再躲避芷兰的目光,就这么直视她的眼睛” “芷兰却只淡淡道:“陆公公多虑了,没有的事。”陆景贤脸上显出明显的失望来,这俩人是彻底无言以对了,我在心中暗暗叹气,芷兰这态度怕是已经对那陆景贤死了心,不过这倒也是好事一件,免得以后无穷无尽的麻烦。正当我准备起身离开时,突然见到陆景贤从怀中掏出一个像梨子一样的小物件,上面还有几个小孔,我从未见过此物。只见他将此物放到唇边,随即一阵悠扬绵长的乐声从账中传来,我瞪大双眼看着演奏的那人,惊讶于这小玩意竟然能发出如此美妙的声音。 李大仁笑笑,插话道:“那是埙。” 穆娇妍点点头,继续道:“一曲终了,我听得感动不已,只想……只想……”她看了一眼李大仁,有些羞涩的一笑:“不瞒二位说,我当时只想牵着李大哥的手,和他一起醉死在这乐声中了,当真便是如此奇妙!”李大仁嘿嘿一笑,穆娇妍续道:“我还沉浸其中,只听陆景贤的声音响起:“陆某不善言辞,说话总是惹人厌,不如以曲代言,望程夫人能够快乐一些。”我一见芷兰的样子便心下惊呼一声:“完了!”哎,这陆景贤自不是那惯会勾引妇人的浪荡子,可这一手却何止高明了千百倍,只怕连他自己这个始作俑者都不知道罢!” “果然,只见芷兰恍惚地站起身来,与那陆景贤近在咫尺,她又向前挪了半步,两个人越来越近,直至几乎贴面而立。陆景贤只是盯着她出神,那盏小油灯发出的火苗倒映在他眼中,微微颤抖着。我心想,他不是一向恪守礼教,怎么这会儿不知道躲开?只见芷兰伸出一只手,似乎想要触碰他,却停在半空,不再向前分毫,陆景贤只是静静站在哪里,像一尊雕像一般。” “我屏住呼吸,心中五味杂陈,以这二人的身份禁忌,若是真的跨越雷池,怕是后患无穷。正想着,芷兰收回了手,轻声说了一句:“多谢陆公公方才替我包扎止血。”说完冲他行了个万福,我见那陆景贤似乎暗暗松了口气,脸上却又流露出了微小的失望,两相矛盾,十分好笑。芷兰说完便欲转身离开,只听陆景贤小声道:“你能不能也别叫我陆公公?”芷兰闻言,回过身,有些诧异的看着他,看得他浑身不自在,别过头去,不敢直视。忽地,只见芷兰嫣然一笑,道:“好,陆大哥。” -- йρгōцωЁй.čō⒨ 换新天 沉先生听得当日情形,兀自端着茶杯,时而眉头紧皱,大不以为然,听到最后终于舒展眉头,像是也松了一口气般。他拿着茶杯盖子轻轻刮着杯面的泡沫,勉强道:“……这虽说情不知所起,这两个人的境遇,也是情有可原。可这终究是于私德有亏,好在这二人没有真的做出什么逾越的事来。”又觉得好笑,道:“这陆景贤也算有经纬之才,叁番五次被个女子戏耍,若不是听二位所说,绝难想象。” 李大仁笑道:“沉先生有所不知,这声叫出口后,谨之红着个脸,直接僵在那里。我和内人在营帐外面都快笑破肚皮了,这天底下有情的人都是一个样子,管他平时多么清心寡欲,骤然遇到此事也和毛头小子一样不知所措。”穆娇妍道:“其实陆景贤心思也活络着呢,那声“陆大哥”他不也应下了?那日之后,陆景贤对芷兰仍是以礼相待,绝无半分越轨,只是偶尔两人目光交接,那番情意却是怎么也藏不住的,我见了心下不免担忧起来。” “大军自居庸关入京,这陆景贤本应侍在秦王左右。却不知什么时候绕到我们身后来,又上前与我和芷兰并肩骑行,只听他说道:“京城有位李姓斫琴名家,不知程夫人可有光顾?”芷兰点点头:“李氏制琴自有独门技艺,大江南北的琴师常常慕名而来,就是定制一张造价不菲。”陆景贤点点头赞同道:“不过李师傅值这个价。”又闲话了几句,只见他冲芷兰展颜一笑,竟似孩子般的天真,这笑容落进了芷兰眼里,就仿佛春日里第一缕阳光消融了积雪,显出碧绿的枝叶那样,一切都有了生机。那陆景贤径自上前跟随秦王去了,我看了暗暗冷笑:说这么多,我还当他出手阔绰,直接送一张呢,原来只是来说废话的。那时我对陆景贤大为恼怒,心想他什么也给不了,却与芷兰这般暧昧不明,将来该如何收场?我悄声问芷兰:“你和他这算什么?”芷兰看着他的背影,幽幽的叹了口气:“我心悦于他……只是这世间人与人相处,未必就只有一种法子,便如那伯牙子期,也是一生。”我大不以为然,脱口而出:“那不一样,那是两个男的!”芷兰听了竟然笑了,又摇摇头,道:“可惜他偏偏是陆景贤。”语气中带有莫大的遗憾,我听了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回京后,秦王黄袍加身,改年号为建武,头等大事便是论功行赏。范将军、家父以及我家相公皆封侯加爵,李大哥提督锦衣卫,至今已有十二载。罗家也算称心如意,也有了拥戴之功。陆景贤自然劳苦功高,可惜却是宦官,功劳再大也是不能封爵的。不过人人都知道陆景贤是头号功臣,又深得今上信任,想巴结他认干儿子的人,从他回京就没断过,可奇怪的是,这次他却一个没认。” 穆娇妍叹了气,续道:“罗家虽风光,芷兰却似与此无关一样。那罗仪自然是不反对芷兰与陆景贤来往,他还说:“这陆公公也真是神通广大,一条船沉了,他却早早上登上另一条大船,能搭上他也算福气。”又转向芷兰,露齿一笑:“反正他也做不了什么。”我听了真觉得反胃,那罗仪也算相貌堂堂,这番嘴脸可真是龌龊,芷兰只是冷着脸,不搭理他。”⋎ùsⒽùщùōń⒠(yushuwu.one) “回京之后,陆景贤好长一段时间了无音讯,东厂也没有复开,日子一久,就有传闻圣上要裁撤东厂和司礼监,这个消息一出,想找他认亲的人骤然下降。还有人传,陆景贤是被圣上派去执行一项密令。”讲到这里穆娇妍停了下来,示意李大仁。 沉先生缓缓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杯中袅袅热气升腾,他沉吟一下,问道:“民间传闻陆景贤囚禁了永平帝,此事可真?”这等机密要事,沉先生一问,连那弱冠少年武通都瞪大了眼睛,李大仁夫妻两个皆是沉默不语,许久,李大仁缓缓点头:“不错,不过不是他囚禁永平帝,而是他力保永平帝的性命。” 他拿起酒坛,直接将坛中酒一饮而尽,饮罢说道:“今上雄才伟略,自古成就千秋伟业者,自是杀伐果断,唐宗宋祖,莫不如是,这也实乃一代帝王之举。“他停顿了一下,缓缓道:”圣上登基后,便要陆景贤赐毒酒给永平帝。” 听到这句话,沉先生端着茶杯的手颤抖了一下,杯中热茶大半都洒在手上,他却浑然未觉。 李大仁重重的叹了口气:“谨之却并未领旨。他与圣上在御书房密谈时并无第叁人在场,因此我也不知道他最终用什么方法说服圣上留下永平帝的性命。我守在殿门外,等候多时,只见圣上大步迈出,面无表情,谨之却仍是伏在地上,我走过去,将他扶起来,我见他倒是无异状,只是脸上疲态尽显。” “过了大概有叁个月左右,京城大街小巷流传一本小册子,内容直指陆景贤,骂他如何背主不忠,吃里扒外,说他是古往今来第一大奸臣。那册子文采隽永,一些细节要事更是外人难以得知,想必写作的人身份不凡。圣上知道后大怒,急诏我和陆景贤进宫,要求锦衣卫彻查此事,陆景贤却又给拦下了,说:“这等市井流言,不宜大动干戈,陛下刚刚继位,该当任贤革新,整饬纲纪,以安抚民心,使江山社稷转危复安。”圣上听了敛了怒容,只盯着他,问道:“这骂的可是你,你不在乎?”陆景贤道:“臣在乎。可臣若只为了防民之口而大肆搜捕,让京城百姓人人自危,那才是坐实了那些污蔑之词。”圣上沉默半晌,之后就让我二人退下了,正要迈出门口的时候圣上却又说道:“你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可你是朕的人,骂你逆臣贼子,那分明是指桑骂槐,是冲着朕来的,不可放任不管。” “从宫里出来后,我自是十分不解陆景贤的用意,便问:“查查是谁私下印刷,便不难查到始作俑者,抓了便是,这等胡说八道本就该死。”陆景贤缓缓摇了摇头,对我说道:“明日与我一同去西郊万福寺。” “第二日,我与陆景贤同乘一辆车,到了这万福寺门前。寺庙大门毫不起眼,一副冷冷清清的样子,主持见我们前来,亲自来迎接。我这才知道这寺庙就是陆景贤出资建的,他笑笑:“本想为老了之后寻个清净地方,现在却是用不上了。”我二人跟着主持绕到大殿后面,一条青石小路映入眼帘,道路的两旁种满了竹子。时值早秋,天气仍是十分炎热,竹林遮天蔽日,甚是舒爽。穿过竹林小道,更是豁然开朗,我叁人置身于一个幽静的小花园之中,园中虽未栽种什么名贵花草,却也绿竹假山,苍松翠柏一应俱全,布置的别有一番匠心。我心想,这个地方要是真养老倒也不赖。” “主持引我们来到园中正房前,便自觉退下了,我见陆景贤忽地屈膝跪地,缓缓叩首,口中道:“奴婢陆景贤参见先帝。”我一听大惊失色,里面原来是永平帝!” “房内却并无动静,陆景贤就跪在那里,我则站立不安,不知是否应该跟着下跪。大概有半炷香的时间,突然听到屋里传来一声尖利的声音:“陆景贤你这个混账王八蛋竟然还敢来?!”我看向陆景贤,他却仍是伏在地上不动,那声音我感觉在哪里听到过,一时想不起来。正当我苦苦思索间,房门大开,却不见永平帝,而是那个司礼监的梁睿梁太监!” “那梁太监身形较上次见更为臃肿,倒是上次没注意他还长着一个酒糟鼻子。他一出来就指着陆景贤咒骂不断,行如市井泼妇一般。陆景贤缓缓起身,脸上带着微笑:“梁掌印,也是好久不见,先帝可还好?”那梁太监啐了一口,继续骂道:“你个背主求荣,不忠不义的畜生将来必定不得好死!”我听他骂的难听,心下怒不可遏,正要上前一步堵了这老太监的嘴,陆景贤却伸出手拦住了我,只见他又从怀里拿出一个本小册子,笑着说道:“这便是梁掌印的大作吧?”我一见,这不就是当下京城市井流传的那本《逆贼陆景贤》吗?这梁太监竟然是作者?” “只见那梁太监面露一个狠毒的笑容,缓缓点头道:“不错,正是你爷爷我的大作,我就是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不忠不义的玩意儿,你以为跟着秦王造反就会好了?”他的笑容愈发恶毒起来:“自古功高震主什么下场你不会不知道吧?爷爷我就等着你下大狱、剥皮萱草的那天。”陆景贤仍是微笑:“我陆某人本就是浮世微尘,不值一提,当今圣上必成一代明君,流芳百世,只要圣上能够勤政爱民,让大晋子民安居乐业,永享太平,那我的使命就算是完成了,身前死后之名不足为虑。”那梁太监听了不屑一顾:“蠢货。” “只见他一对小眼睛滴溜打转,不住地打量着陆景贤:“爷爷我从前就觉得你小子长得就是一副贼眉鼠眼的样子,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果然是个脑后有反骨的。”我“呸”了一声,大骂道:“老东西你怎么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什么德行?陆大人玉树临风,一身正气,也是你这丑八怪能品头论足的?”(穆娇妍小声道:玉树临风倒也算不上) “那梁太监却没理会,又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一个刑余的奴才,我们这种人这辈子要为主子活着,不为主子活着你还想为谁活着?主子永远是我们的好主子,天下如何这是你该考虑的问题吗?一个奴才的本分就是忠君,你连君王都反了,那必定活着的时候受罪,死后也是要下地狱不得超生的,嘿嘿,活该,活该!”说着还拍起手来,样子甚是疯癫。”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出言呵道:“老东西,你再胡沁信不信老子砍了你的脑袋?!”那梁太监根本没看我一眼,一对眼睛仍是盯着陆景贤:“你做的好事,只要爷爷活着一天就给你宣扬一天,你造反不就是为了身后名?那好,我要让后世都知道出了你这么一个逆贼。”我看着陆景贤,只盼他一声令下,堵了这老太监的嘴,绑了扔到外面直接砍了。他却一直保持微笑,说道:“好,那就望梁掌印多写一点,写得详细一点,也算给陆某立传了,陆某先行感谢。”那梁太监道:“放心好了,你一个安南进贡的奴隶,连人都算不上的东西,本就是最下等的,你……”梁太监的话被一声清咳打断了,我顺着声音望向屋里,却不见有人出来,只听有声音响起:“陆景贤,朕万万没有想到,你竟然会反朕。” “陆景贤敛了笑容,再次跪了下去,我见状……也跪倒在地,毕竟也是先帝。只听永平帝叹息一声,又道:“朕对你不好吗?”陆景贤跪在哪里,面朝石板地,大声道:“先皇大恩大德,奴婢不敢忘。”永平帝冷笑一声:“你与朕自幼一同长大,朕还以为你是最不可能离开朕的……朕知道你不喜欢待在宫中,就让你提督东厂,怕你孤单寂寞就给你赏赐了众多人口,朕如此待你,你竟然反朕?” “陆景贤缓缓抬起头,说道:“先皇待奴婢恩重如山,此生不敢忘。只是奴婢以为,比起改朝换代,血流成河,不如釜底抽薪,天下还是大晋的天下,只不过换了片青天,亦可避免天下大乱,处处上演人间惨剧的景象。”永平帝还未说话,那梁太监朝陆景贤啐了一口,骂道:“大逆不道!”这一口结结实实地啐到了他脸上,我见状赶忙用袖子帮他擦了,又恶狠狠地瞪了那梁太监一眼,陆景贤只是跪在那里,眼睛看向屋门,面色庄重。” “良久,只听永平帝嘿嘿一笑,继而叹了口气:“你是说朕是昏君?不错,朕就是昏君,你……很好,很好,很好……”他一连说了叁个“很好”,语声怀着极大的悲愤,又过了半盏茶时间,只听永平帝道:“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了,朕此生都不想再看见你。”那梁太监跺着脚,冲我二人一声吼:“快滚!”说完转身进屋,关了房门。陆景贤对着屋门,深深叩首,行了大礼,这才起身。” “出了寺院,我长长叹息一声,以抒发胸中郁闷之情。陆景贤见我唉声叹气,说道:“此时此刻,我才羡慕你们这些会喝酒的人,若我能喝酒,现下必定拉你去大醉一场。”他说这话时虽仍是微笑着,那笑容却是无限凄凉,我看了心下不忍,便道:“陆大人,你这又何苦,圣上早已密旨,这两个人本不该留。”陆景贤只是摇头,却不再说话了,哎,他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未免妇人之仁。” 穆娇妍忽道:“我倒是觉得他挺有情有义的。” 李大仁又道:“这梁太监倒也真的说到做到,到了第二年,这小册子越出越厚,竟是真的给陆景贤立传了。这书成了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谈资,连那程家妹子都拿来一册,说是当面求证。陆景贤这才慌了神,张口结舌没有了平日胸有成竹的样子,我见状赶忙解释这书是他一政敌所作,当不得真。程家妹子却一笑,道:“那些污蔑陆大哥的人,给他提鞋都不配。”谨之听她这么说,脸上登时有了神采,程家妹子又道:“不过这书里说你六岁来到天朝,当时还不会说汉话,可当真?还有,你是因为记在了前任御马监太监陆守敬名下才改姓陆,那你原本叫什么呀?”她一副好奇心切的样子,谨之被问得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我……刚来时确实不会说汉话,几年后才纯熟。而且那时年幼,早已记不得本名叫什么了,只记得名字挺长的……”程家妹子听了大笑,嘿,这妹子笑起来倒也真是豪爽。圣上对东厂和司礼监两个衙门仍是搁置,其余却恢复如常,谨之这段日子竟无正式官职,不过他倒是难得清闲。” -- аγúsんúщú.⒞οм 仗义每多屠狗辈 沉先生抿了一口茶水,慢悠悠地道:“难得清闲?哪有这等好事,怕是大祸临头,那梁太监说得没错。” 李大仁叹息一声:“谨之自己也知道这个道理,却仍是像没事人一样,既然被晾在一边,他就索性闭门不出,终日只弹琴读书。我虽然焦躁,可见他如此淡定,便以为他心中有数,问他到底作何打算。他只笑笑,说道:“我实在是有些累了,现在倒是正合我意。”这下弄得我心中更是七上八下了,那程家妹子也来看过他,他不在乎自己,却不能不在乎人家,这次直言道:“陆某如今自身难保,为罗、程两家着想,程夫人还是不要与陆某见面了。”哎,他如何不知道自己处境。” 穆娇妍忽到:“陆景贤这番失势,她的老公公,那户部尚书罗康成早已禁止芷兰与他来往。不过芷兰才不理会呢,她在尚书府消息更为灵通,有天见自家公公召集几个官员密谈,只听那罗康成说:“像陆景贤这样的人,虽从龙有功,却也是个谋反的奴才,谁身边有这样的奴才不想除之而后快?现下他被免了职足以说明问题,他若真是个聪明人,就应该自我了断,省得圣上为难,说不定还能留个好名声。诸位和老夫一起,翻翻他的旧账,上疏弹劾,也算为圣上分忧了,岂不好事一件?”众官员听了纷纷附和,这事便定了。哼,这些人的心思全都用在揣测圣意上了,平日却不见他们为民请命。”她说着,一脸愤愤不平。 李大仁像想起什么似的笑了:“程家妹子也是有情有义,这番话她自然是告诉了谨之。可他听了后却仍是不紧不慢的,还安慰人家不要担心,说什么自己仍是正四品,历来惩处内臣,必先降级,自己既然没有被降为奉御或者更低,处境便没那么坏。程家妹子将信将疑,我却知道他在胡说八道,急道:“都什么时候了,这还能作数?”他笑道:“我这个太监都不急,你急什么?”嘿,他竟然还有心情开玩笑!”⋎ùsⒽùщùōń⒠(yushuwu.one) “那程家妹子看着他,忽然说道:“你若真的没品级那倒是好了,我现在就带你走。”这话我听了暗暗咋舌,心想:这妹子也忒大胆。陆景贤听了更是登时双颊飞红,迅速低下头去,只听她又道:“还有你不让我见你……我连罗尚书的话都不听,更不会听你的话。”陆景贤仍旧低着头,轻声道:“我怎敢让程夫人听我的话。”程家妹子忽地起身,来到他身侧,握住他的手,语气极关心的:“陆大哥,你……万事小心。”陆景贤缓缓抬头,四目相对,良久,只见极细微地点了下头。”此情此景,真让我觉得……我老李在那里就是多余!” “过没多久,罗康成便在朝堂上带头弹劾陆景贤,又找了一帮人一唱一和,将永平帝时期那些贪污腐败、祸乱朝纲全安到他头上。圣上一言不发,听着那些人肆意罗织罪名,有的说他贪墨无度,富可敌国,堪比前朝刘瑾;还有人说他身为宦官,却好声色淫逸,在外面置了十多房小妾。这其中以罗康成这个老贼最为不要脸,他将永平六年大水灾的百万两赈灾款栽赃到了陆景贤头上,明明是他贪的,现下却来颠倒黑白,还指控陆景贤强迫自家儿媳妇……他妈的,这话我想起来都觉得脏。”李大仁咬牙切齿的说道。他行伍出身,本就没读过多少书,平日虽不至于粗话连篇,但说到激动之处这“他妈的”叁个字却也总是免不了。 只听他又道:“我听了当时就忍不住了,也不管在圣上面前失了规矩,在朝堂上就骂那罗康成卑鄙无耻。又向圣上直言:“这些人分明是罗织罪名,构陷陆大人。”圣上脸色阴沉,虽没怪我朝堂上喧哗,却下旨将陆景贤下了狱,还说道:“若他清白无辜,朕自是不会冤枉他,先押进兵部大牢。”竟不是北镇抚司的诏狱!我兀自奇怪,不过心想总比北镇抚司强上许多,那地方即使不上刑,光是待上一待都够折磨人的了。” “我心想,不可任由这些人诬陷陆大人。便想单独求见陛下,望圣上能够念在陆景贤有功的份上,放过他性命,谁知圣上根本不见我,还让那陈达陈太监传话:“圣上旨意,陆景贤的案子事关重大,目前未有定论,一切以后续调查为准,现下来求情的,一个不见。”我只得捶胸顿足,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日子一天天过去,眼见罗康成那伙人弹冠相庆,我心中愤恨不已。朝中文武百官见状,有的也过来踩一脚,有些人承过陆景贤的情,却也不敢在这个时候替他说话。还有人想拉拢范将军,我心道,坏了,若是范将军也参与弹劾陆景贤,那他怕是难逃一死。我与范将军也算一起上过战场,过命的交情,便去找他。范将军对我自是礼遇有加,说到陆景贤却皱了皱眉,道:“我虽然与那陆景贤不和,可落井下石的小人行径,范某也是看不上的。”他顿了一顿,似是若有所思:“兵部大牢由我负责,按理说这案子要么归锦衣卫要么归刑部,圣上却把人交给我,我只能说一切秉公处理,其余不敢保证。”我听他这般说,也不好再求,只盼圣上明察秋毫,不要错杀功臣……陆景贤关在兵部大牢,任何人都不得探视,我见不到他面,终日只能瞎担心。” 他说到这里,只听穆娇妍叹了口气:“担心的又何止李大哥一个人,芷兰更是茶不思饭不想,我担心她有事,便到她家里陪着她。忽有一日,罗康成亲自过来,对她道:“过几日兵部要审那陆景贤,你去做个证人。”芷兰瞪大了眼睛,问道:“做什么证?”罗康成抚须笑道:“那自然是那阉贼曾强逼你不成一事。”我听得呆了,想这罗康成堂堂正二品,翰林出身,张口却是如此无耻之言。我见芷兰面色苍白,双手颤抖,真怕她一气之下打了这老头,便偷偷去拉她的衣袖,却只听她缓缓道:“好,我必定会去作证,等着好了。”她说得极慢,极冷静,却带着深深地凄凉,那罗康成却丝毫没有察觉,满意地笑笑,走了。” 李大仁拍着桌子愤然道:“亏他们一个个还自称读书人,这般下作,这圣贤书读了这么多又有什么用?”说完突然想到沉先生这个“读书人”还在呢,又赶紧找补一句:“哎,沉先生,我不是说所有读书人。”沉先生摆摆手:“无碍。斯文败类,从古至今就没断过。这文人嘛,十有之九是为做官,做官是为当人上之人,又不是为了践行圣贤之道,十有之一肯为天下苍生着想就不错了,民间早已有人说过:“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自有道理。” 李大仁长长叹了口气,道:“后来想起来,也不得不佩服谨之也能受得住……我上上下下找遍了关系,只为进得兵部大牢,见他一面,却被告知圣上有旨,不准任何人见他。我正束手无策之际,突然有个公公来镇抚司衙门传旨,让我明日一早就到兵部大牢参与审理陆景贤,这可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第二日,我早早来到兵部大牢,由差役引着一路进到牢房里面,我见这大牢阴暗逼仄,处处散发着腐烂泥土味道,心中难过不已,心想他可是受了罪了。我们径直走到一处牢门前,只见陆景贤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前面放着一个方桌,上面点一盏小灯,牢房里站着叁个人,中间那人身穿官服,胸前的补子看着是个六品官,他一见我到了,马上拱手道:“下官张毅,见过李都督。”又命令狱卒:“快给李都督看座。”我哪里有心情听他说话,走上前去,隔着牢房的栅栏,看向那个牢里的人。陆景贤身着中衣,形销骨立,半闭着眼睛,脸上显得疲惫万分,身上倒是干干净净,也看不出有外伤。我见了心下难过,叫了一声:“陆大人。”他身子微微动了动,却没有看向我。” “只听那张毅突然笑着说:“李都督怎么这般表情,这里哪有什么陆大人。”我这才注意到他,见他抱着一摞纸,足足有百来张,对我道:“这都是陆公公前些日子亲笔所写的证词,等今个儿审完了自会给李都督过目。”一双眼珠提溜打转,一脸奸笑:“你看我们也没打他,只是要交代的东西太多,叁天叁夜没合眼了,今日提审,下官自会捡最紧要的问,不会耽误李都督的时间,李都督,那我们就开始了。” “这人一副标准的小人嘴脸,我半句话都不想和他说,便点点头。心中大为困惑,心想这种提审为何圣上要让我旁观?正想着,就见那张毅问陆景贤:“这是上次陆公公拟下的名单,有关赈灾款一事……”他说着抽出一张纸,当着他的面念了出来:“黄天化、崔英、蒋雄、闻仲……”我一听,直接傻眼了,看向陆景贤,他听着名单,嘴角微微上扬。那张毅念到后面,停了下来,直接把那张纸甩到他脸上,怒道:“你可真行,封神榜啊这是?!”陆景贤笑了一下,虽一脸疲惫虚弱,却也掩盖不住那种恶作剧得逞后的愉悦,我也想笑,可是看他的样子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那张毅直接坐在了桌子上,扳过陆景贤的脸,露出一个邪笑:“那你就说说你和户部罗尚书家儿媳妇的事儿吧。”陆景贤有气无力的道:“我不是都写了吗?我们以音律相识,仅此而已。”那人摸着下巴,猥琐至极,挤眉弄眼道:“你们到底干过那事儿没有?”陆景贤脸色瞬间变了,奋力挥出一拳想要打那张毅,可他太过虚弱,那一拳在半空就被张毅一手抓住,继而狠狠地捏着他的手腕。我站起身来,大骂道:“你这狗东西,问的是什么狗屁!”那张毅被我吼的吓了一跳,松开了他,溜溜的从桌子上下来了。” “正在此时,大牢的门开了,外面一缕阳光射入,我眯着眼睛,只见程家妹子由两个公人带着缓缓入内。她一见陆景贤,眼泪“唰”地就下来了,陆景贤则别过头去,不去看她。张毅见状,立即露出一个淫笑,他打量着二人道:“这下证人到了。”他又问陆景贤:“你们到底什么关系?”陆景贤沉吟一下,道:“我与罗夫人……知音之交,并无半分越轨私情。”那张毅一个冷笑:“是吗?人家可是来指认你的,陆公公。”又转向程家妹子,道:“罗夫人不用害怕,你只需将这陆景贤的恶行一五一十的讲清楚即可,他如何以权势逼迫你?”程家妹子看着陆景贤,平静的道:“陆郎他从未逼迫过我,倒是我,一直倾慕于他。”陆景贤猛地转过头,不可思议的看着她,只见她看着他,一字一句的道:“若真能与他同塌而眠,交颈而卧,芷兰此生无憾。”我听了也几乎要掉下泪来,陆景贤呆呆的看着她,像是从未认识过她。” “她说完,四周一片静寂,那桌上的小灯燃着黄豆大小的火苗,映在囚室的墙壁上,仿佛一颗心那样跳动不止。张毅怒不可遏:“陆郎?陆郎?我从未见过你这般没有廉耻的女人!”程家妹子冷冷道:“你们怎么不去查查当朝户部尚书,永平六年,贪墨百万赈灾款。”她冷冷地扫了一眼众人,从袖口中拿出一册卷着的书本,说道:“要证据,这账薄便是。”那张毅对此情形显然未曾预料,并不敢伸手去接。过了半晌,他忽地恶狠狠道:“你这女人好不狠毒,为了个阉人竟然检举自己夫家,按律当凌迟!”又盯着陆景贤,目光中闪着令人可怖的精光,道:“有人交待过,说你喜欢这阉人无非是他会弹个小曲。”说着向左右递了一个眼色,我心中升腾起不详之感,与程家妹子对视一眼,见她目光慌乱困惑。只见两个手下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把铁锤,我立即高呼:“住手!”说着一把抢过旁边狱卒的钥匙,那狱卒想要阻拦,程家妹子一掌打到他胸口,那人登时便倒地不起了。” “牢门还未开,突听一声巨大的哀嚎,我手中的钥匙“啪”地掉在了地上,就见陆景贤捂着右手,从椅子上滚落在地。” “我呆住了,那张毅看着陆景贤,面露狰狞之色,只听他说道:“不就是弹个小曲吗?看老子废了你的手!”我只感到血液直冲大脑,再也不顾得了,捡起钥匙,开了门一脚就踹在那张毅的胸口上,踹得他大口吐着鲜血。其余人一见,无人敢上前。我一把抱起陆景贤,也顾不得旁人,直接冲出了牢房。他面色惨白,身上被汗浸透了,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右手无力地耷拉着,见我抱他还在有意无意的挣扎着。我就抱着他径直出了兵部,一路竟然无人敢拦,到了大门口,却与圣上身边的太监陈达正撞上。” “哎呦?你抱的这是?陆景贤?怎么成这样了?”那陈太监拦住了我的去路,我不耐烦,只想赶紧去找大夫,便没搭理他,一脚迈出了大门。那陈达追了出来,又拦到我们面前,说道:“李都督,你可不能把人就这么接走了,他还是朝廷要犯呢。”我不客气的道:“你没长眼睛吗?人都已经这样了,还要如何?”陈达张了张嘴,我没工夫和他废话,绕过他继续向前走去。只听他在身后喊道:“你这么抱着他也走不快,过来一起坐车吧。”我停下来,转过身去,疑惑的看着他,只见他招了招手,一辆马车停在我们面前。那陈达见我不动,阴阳怪气的说:“怎么着?还得给您二位抬上去不成?”说着又对我坐了一个请的手势,我看了一眼怀中的人,见他闭着眼睛,两片薄唇全无血色,心中暗暗叹了一声,上了车。 “怎么搞的?圣上可没说对他用刑啊!”刚一坐稳,就听那陈达一副惊讶的语气,我心下烦躁:“我怎么知道?” 只听那陈太监又道:“你也不必太担心,陆景贤啊,死不了,他是这个。”只见他伸出一个小拇指,道:“圣上放出来的饵,钓鱼用的。”我满头雾水,见陆景贤疼的不行,身子蜷成一团,也无暇追问,便道:“陈公公,陆大人需要立即就医,我们现在去哪里?”那陈达点点头:“是去就医啊,东交民巷,太医院。”见我仍是不解其意的样子,嗤笑一声:“不懂啊?实话告诉你吧,谁整他谁倒霉,这些人呐,不是不怕死,是真不知死。”又用脚尖碰了碰陆景贤的身子:“不过,这德行也是活该,听话不就完了?” -- 岷山之鹰 说到这里,一直坐在那里安安静静聆听的武通突然道:“在南京姑母家里时,我见陆先生是左手写字拿筷,还道他原本就是左撇子,原来竟是如此。” 李大仁黯然道:“太医院的人说断骨可接,可一旦筋脉断了就无力回天了,谨之的手被砸断了筋脉,此生都无法恢复,右手从此就是个摆设。别说弹琴写字,就是穿衣系扣、拿筷子吃饭都费劲。太医还要他好好养着,断处每逢阴天下雨就会钻心的疼。” 沉先生听完大为不忍,不由惋惜道:“真是飞来横祸。”他原本对陆景贤无甚好印象,今日听李大仁夫妇讲了许多,心下竟也生出几分认同,听他如此遭遇,也觉得可惜,问道:“罗康成指使的?” 李大仁摇摇头,叹息一声:“若真是罗康成刻意指使,倒也算情有可原……那个老贼也没那么蠢,断不会让人当着我的面演这一出。坏就坏在,此事偏是那张毅为了报私仇下的手,只因那张毅原本是东厂的一名番役,是陆景贤的手下,谨之见他为人低劣,打着东厂的招牌在外面欺压百姓,便治了他罪,打了个半死,并从锦衣卫里永久除名。这人也有点背景,后来不知道走的什么门路又当官了。一个人再怎么有本事,也想不到自己会有朝一日落在这么个鼠辈手里。”说着又长长叹了口气:“英雄折戟于小人,怎能让人不憋闷!” 沉先生点点头:“自古便是如此。”又叹息一声:“这陆景贤也真是时运不济。” 只听李大仁继续道:“这事情也算闹大了。圣上把我召过去问话,我便把那日审讯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说与圣上。圣上听完后,问立在身后的陈达:“他手保得住吗?”那陈达低着头,低眉顺眼的,答道:“回圣上,太医院的人说废了。”这语气虽然恭恭敬敬,我却见这老太监嘴角微微上翘,一对扫帚眉抖了起来,明显的幸灾乐祸。” “圣上沉吟半晌,道:“那个张毅,朕要他的脑袋。”那陈太监又瞥了一眼我,皮笑肉不笑的:“万岁爷有所不知,那人被李都督踹了一脚,胸口的骨头断了,插进肺里,已经死了。”我听了暗暗痛快:我那一脚竟然有如此威力,当真解气!圣上沉默不语,良久,长叹一声:“算了,就这样吧。”又转向陈达:“你去趟太医院,让他们好生照看着,再让御药房捡最好的药送过去,让他好好养着吧。”那陈达乖顺的应了。” “我和陈达出了宫,直奔东交民巷。这老太监见我跟着他,有些不高兴,却也没法子阻拦,便阴阳怪气的道:“还是李都督厉害,一脚踢死一个六品官,真不愧万岁爷手下的得力干将。”我知道他不怀好意,却也不能直接撕破脸,反而一抱拳:“多谢陈公公夸奖,我老李别的本事没有,从小就天生神力,踢死个把杂碎那自是不在话下。”他听了老脸一下耷拉下来,嘴里嘟嘟囔囔的,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我也懒得理会。” “到了太医院,院使见面我们两个大官来,亲自来迎接。陈达将圣上的意思说了,那院使连连点头:“下官一定不辜负万岁爷的重托,好好伺候陆公公,当亲爹伺候!”陈达听了鼻孔出气,“哼”了一声,脸上就和打了霜一样,弄得那院使好不紧张。我说道:“劳烦院使大人带我们去看看陆大人。”那院使看了眼陈达,陈达点点头:“走吧。”这院使忙到前面带路,引我们到了一间偏房。” “刚一进门,一股不大好闻的气味混合着满屋子的药味扑鼻而来,我微微皱了下眉头,看见陆景贤歪着身子靠窗而坐,右手打着石膏,脸色阴沉沉的,屋里还有一个内侍打扮的年轻人,拿一个小扇子,对着一碗汤药扇风,见我们来放下扇子行了个大礼,这人看来是特意调过来伺候陆景贤的。那院使一脸谄媚的来到陆景贤身边,弯着腰,恭敬的道:“陆公公,圣上让陈公公和李都督过来看您了。”陆景贤却似没听见,仍是一动不动,我刚要上前,就听身后的陈达叫了起来:“这什么味儿?”我见他用一方手帕捂着鼻子,眉头拧得像个麻花。” “他对着陆景贤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又瞥了一眼那个年轻内侍,抱怨道:“怎么也不知道给他擦擦身,都臭死了!”那内侍苦着一张脸,为难道:“不让人碰。”那陈达再次看向陆景贤,一脸嫌弃的表情:“瞧瞧这德行,跟条癞皮狗似的,脏得要死。告诉你,伤好了就去面圣,到时候你这副尊容可不行。”见陆景贤不搭理他,他提高了音量,尖着嗓子:“你听见没有?” “我耐着性子忍着陈达,要不是他是圣上身边的人,我早就破口大骂了。这回陆景贤终于有了反应,他动了动身子,薄唇轻启,只说了一个字:“滚。”声音不似平日的清亮,反而暗哑低沉。那陈达脸色瞬间就变了,我微感惊讶,陆景贤一向胸襟宽广,对他人诋毁不放在心上,哪怕是他的敌人,他也能笑脸相迎,竟然也会如此直白。这还没完,只听他又道:“你才是狗。”这下这陈达是真的气得说不出话来了,伸出一只手指,颤抖的指着他,过了一会儿,竟真的转身滚蛋了。太医院的院使早就吓得不轻,犹豫了一下,也跟了出去。” “不瞒各位,自打我认识陆景贤,听他骂人倒是头一遭,我是真的很想笑,可看他如此样子,却只剩下了难过。 “陆大人”我试探着叫他,他没做声,过了好一会儿,只听他淡淡的说:“他玩小唱,抽大烟,身上全是大烟味,我闻不惯。”我听了一愣,随后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陈达。他执掌东厂多年,对这些人的习惯了如指掌并不奇怪,只是他此前从未将这些拿出来表达喜恶。” “陆大人”我又道:“圣上吩咐了,要您安心养病。”见他没反应,我又加了一句:“我看这回害您的那帮孙子一个也跑不了。”陆景贤听了后只淡淡的“哦”了一声,过了一阵,他突然开口道:“我以前听人讲过一个故事,说岷山有一只山鹰,有天突然发现自己的羽毛变了颜色,爪子也不再锋利,活脱脱成了一只斑鸠的模样。它看见一群鸟,忘了自己是斑鸠,于是张开翅膀俯冲过去,还学着鹰的样子鸣叫。鸟群一开始害怕,后来才发现这原来是一头斑鸠,不是山鹰,便纷纷过来群起而攻之,将那只以为自己是山鹰的斑鸠啄跑了。”我不明其意,困惑的看着他,他叹了口气,苦笑一声:“这山鹰明明被拔了毛,变成了斑鸠,却还以为自己是山鹰,做鹰才会去做的事,你说可笑不可笑?” “这次我听明白了,什么山鹰斑鸠的,他这是自比呢。见他这般絮絮叨叨的,还极尽贬低自己,我真是有些不忍见,在我心里他可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本不该如此消沉,可我也不知该如何开导他,张口结舌憋了半天才说:“大人,可这山鹰永远都是山鹰,虽然一时……那也只是一时。” 他看了我一眼,面无表情的,接着又转头盯着窗外的灰墙,说道:“山鹰也许原本就是斑鸠,可它却一直假装不知道。”这话说的,我更不知道该如何去接了。正在此时,那个年轻内侍端着药碗过来了,凑近了他,轻声道:“陆公公,该喝药了。”陆景贤用左手轻轻推开递到面前的药碗,眼睛一闭,说道:“我有些累了。”那内侍也不敢再劝,把药碗放在桌上,从床上拿过张薄被,轻轻给他盖上。 “我默默退了出去,心里想着,假如我在战场上断了一只手,不能舞刀弄枪,脾气八成也好不了,谁也劝不住。陆景贤呢,一来这手断的憋屈,二来他本来就……哎,怕是比常人痛苦百倍不止。” “大概一个月左右,整过他的人就都倒了霉,圣上要求彻查罗康成过往的桩桩恶事,一时间牵连甚广。程家妹子因为在兵部牢房大闹的那一场,早就被赶出了家门,她娘家也是避之不及。好在还有内人帮衬着,生活一时也还过得去……哎,那天我太担心谨之,抱着他就往外跑,都忘了还有人不比我少了关心……”李大仁说着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续道:“那程家妹子武功了得,帮我料理了身后那些想要挡路的,我这才一路畅通无阻。陆景贤现下住在太医院,没有万岁许可,外人探视不得,那程家妹子对自家事早已漠不关心,一心只是担心他,便托内人让我转交给陆景贤一封信。” “这事我自然是责无旁贷。故而再次探望谨之时,我先是把罗康成被查的好消息告诉了他,他听了却没有丝毫表示。我又拿出程家妹子写给他的信,他看了一眼信封,微微蹙眉,并不伸手接,只是盯着我,那眼神清澈无辜,又带着些许的埋怨。我怔住了,和他大眼瞪小眼,只见她微微侧头,瞥了下自己的右手,我这才恍然大悟,暗骂自己真是蠢驴。赶忙将信封拆了,将里面那页薄薄的信纸递给他。” “陆景贤左手拿着那页纸,久久不见他放下。过了好一阵,只听他喃喃自语道:“逆风而行,必成大患。”说完,他唤来负责伺候的内侍准备纸墨,我心中惴惴不安,心道:他要如何写字?我见他左手拿笔,颤颤巍巍的,一连写废了好几张纸,都被他攥成一团仍在一边。过了好一阵,他才拿起一张写好的纸,交到我手上,我看那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和他平日那笔漂亮的字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倒像是个初学写字的幼童,登时心下一酸。又忍不住仔细看了眼信的内容,见那上面写着什么“……佛言:夫为道者,如牛负重。行深泥中,疲极不敢左右顾视;出离淤泥,乃可苏息……一类的东西。那信的底下写了四个小字:天地辽阔” “我心中困惑至极,他见我盯着那信看,倒也不甚在意,只让我封好后转交即可。我兀自不解他这信中的意思,见那上面有“佛言”,就想着,难不成他和人家妹子说自己想当和尚去庙里出家?我诧异地看向他,可见他一脸疲惫,便问不出口了。” 沉先生笑了一声,道:“不知那程夫人写了什么,这陆景贤的却是借引《四十二章经》中的经文,要二人不要泥足深陷,摆明了是拒绝了。” 李大仁叹了口气,道:“这怕也是不得已……又过了两个月,罗康成等一众官员都被圣上大刀阔斧的斩落,不过圣上念在他家好歹有功,只要了罗老贼一个人的脑袋,其余流放了事。”李大仁说到此处,眼神中露出一丝惆怅,感慨道:“那天下了初冬第一场雪,朝堂上也是冷风徐徐,谨之一身大红坐蟒,外面罩着一件青色貂裘,右手缩在袖筒里,像尊佛像一样立在圣上身侧。也就是同一天,万岁爷宣布东厂和司礼监复开,陆景贤一人掌司礼监大印兼提督东厂,权势更胜永平帝时,成了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沉先生道:“这可是前所未有之事。从太祖那时就立下的规矩,司礼监掌印和东厂提督不可由一人担任,以防权力过大,缺乏制约。” 李大仁道:“这我也不懂,不过我当时觉得反正是陆景贤,他官越大才越好呢。”李大仁笑了笑,继续道:“下了朝,陆景贤让我和他一同去东厂一趟,那条路我们之前走过无数次,此番历经波折,重回正轨,让我一时感慨万千,有无数话想说,他却一路上都沉默不语,我和他说话,他也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只是盯着车窗,看着窗外川流不息的人群。” “马车停到衙门胡同口,我们下了车,推开衙门大门,发现院子里……内人早已等候多时,我见了大感意外,正想问她怎么来这个旧衙门找我,就见她视我于无物,奔着陆景贤就去了……” 穆娇妍白了他一眼:“我能不急吗?芷兰也受到罗康成牵连,一起被流放了,不找他找谁?”她叹了口气,再开口时语气甚是愤愤不平:“我当我说完他也会如我一般着急,谁知他就这么面无表情的站在原地,无动于衷。我让他去想想办法,他只淡淡道:“此案归刑部和大理寺,东厂刚刚复开,与此案无关。”我听了这话瞬间便觉得全身冰冷,尽管怒火中烧,我却仍是极力忍着,咬着牙道:“你怕连累到你?”陆景贤道:“陆某刚才说得很清楚了,穆将军若是没有其他事了,就请回吧。”我哪里肯放过他,一把抓住他……受伤的那只手,他疼得脸色瞬间就白了,我却不管了,道:“芷兰当初为了你,不惜盗取罗家的账簿,你现在见死不救?你还是人不是?” “陆景贤只是忍着疼,仍是默不作声,后来幸亏李大哥把我拉开了,不然他免不了要受伤。”穆娇妍有些难为情的笑笑,又道:“陆景贤转身便要走,我见状,蹲下身去,抓起一把雪,攒成一团,朝着他扔了过去,正中他的肩头。哎,虽说幼稚了点,可那时我是真气坏了,那日兵部大牢的情形,我后来也听芷兰说了,还觉得二人情真意切,心中感动。可没成想他竟然如此……那天他看着倒是人模狗样的,说出来的话却是如此冷血。我见他轻轻抖落掉肩上的雪,之后便进了屋门,只有我还在兀自生气,对他大喊:“陆景贤,你这个无情无义的负心汉!”她学着当日的语气,那神态仿佛再现一般,在座叁人无不感到好笑,沉先生心中暗想:“跑到东厂大咧咧的让人家徇私,这李夫人也是关心则乱。” 李大仁笑笑:“你那是也是忒着急了,我就信以谨之的为人,断不可能为了怕牵连自己而坐视不管。我告诉你吧,你走没多久他就急急忙忙进宫了。又过了两、叁天,他卖了城东那处宅院,雇了几辆豪华大车,谁也没打招呼,自己一个人上路了,要不是我正巧因公事四处寻他,他连我也甩下了。” -- 风雪夜归人(上) 众人说了一天,太阳早已西下,黄昏落日的余晖透过窗户纸洒进室内,照在李大仁脸上,那张红脸熠熠生光,他也好似越来越兴奋,眉飞色舞的说道:“那几辆马车通体漆黑,车厢里面宽敞无比,能坐十几个人,每一辆车都由四匹高头大马拉着,走在路上甚是威风。便是京城的王公贵族出行都不会如此排场,反倒像小地方来的暴发户头回进城。陆景贤一向低调朴素,这番阵势也是让人十分不解,马车队走在路上十分扎眼,故而我寻他也是不难。” “我在城南郊外拦下了陆景贤的车队,我见他貂裘大衣里面穿着那身大红蟒袍,头戴貂鼠皮帽,上面嵌着一个金蟒珠石,脚上蹬着一双崭新的皂皮厚底靴,从头到脚板板正正,便当他有什么紧要的任务,本打算交代完公事后便离去,不过本着好奇,我仍是多问了一句:“陆大人,您这是要做什么?”陆景贤犹豫了一下,轻声道:“接人。”我一头雾水:“接什么人?万岁爷的吩咐?”陆景贤摇摇头,望着远处皑皑白雪,道:“我还要赶路,这雪下的太大了。” “那天京里京外正下着鹅毛大雪,已经下了整整一天一夜,仍不见丝毫要停的意思。大雪纷飞,落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都能没过小腿。这种天气若无要紧事断不会外出公干,圣上又知道他伤筋动骨,要他好生养着。我心中隐隐不安,一步跨上陆景贤所乘的马车,与他相对而坐。他看了我一眼,也没说让我下去,这马车里生着炭火,他右手边还放了一个暖手炉,左手拿着一卷书,这番准备倒是齐全,像是大户人家出游。陆景贤仍是不说话,拿起书卷专心致志的看了起来。车子徐徐发动,我掀开布帘看向外面,这雪越下越急,道路旁的树都被压断了枝,城郊的农田已被积雪覆盖,远远望去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苍白。” “我正兀自盯着雪景出神,陆景贤的声音却突然响起:“我去接芷兰。”这话随着寒风的呼啸声直灌入我耳,我仍是看着窗外,却惊得连下巴都合不上了,漫天的风雪直灌进我口中,好一个透心凉!” “你把帘子放下来吧,风大。”陆景贤说道,我依言缓缓放下布帘,车厢内霎时间便暗淡了下来,好在还有燃着的炭火提供一点微光。我转头看向他,见他悄悄用力捏了捏手中的书本,我皱着眉头,张口便问:“你刚刚叫人家什么?”听我这般问,他似乎有些难为情,眼神四处飘忽,我暗暗好笑:都直呼其名了还害什么臊?“ ”我定了定心神,试探着问道:“圣上有旨?”陆景贤奇怪的看了我一眼,理所当然的语气:“自然不是。”我听了心头一紧,赶忙道:“罗康成被判了斩首,其家眷流放尚阳堡,未经圣上许可,任何人都不可私自释放。”以他的身份断不需要我来告诉他此等常识,我的本意是要提醒他这件事的后果。他点点头:“我知道。”顿了一下,又说:“你不必担心,我自有分寸。”若是从前他说这个话,我会把心牢牢放在肚子里,无论他说什么,相信他就完事儿,可当下我却有点拿不准了。陆景贤如今可是司礼监掌印兼东厂提督,私自出京不说,还要亲自私放囚犯,这罪名若是坐实,怕是一天要被弹劾八百遍,更何况这是圣上钦点的案子,他这举动无异于明目张胆违背圣意。” “我正胡思乱想间,只听他叹了口气,道:“你真不应该上车。”我没反应过来,愣愣的看着他,他又道:“锦衣卫若发现有内臣擅自离京,该当立即捉拿归案才是,但我知道你不会动我,所以你如果现在下车还来得及,万一有什么事情,也不至于牵连到你。”我听了哈哈大笑,心想,原来你知道后果,还担心连累旁人呢。我忍不住调侃道:“锦衣卫把出城追自己小情人的司礼监掌印抓了,这要坐实了将来可比你陆大人造反的事迹要广为流传。”陆景贤听了瞬间满脸通红,张口结舌:“你不要乱说,什么情……”我乐了:“你都叫这么亲热了,还能是什么?总不能是红颜知己?”嘿嘿,不怕各位笑话我没大没小,谨之是我上司,又是我一向敬佩的人,可他当时那个样子,真忍不住想让人捉弄下。” “玩笑虽玩笑,这后果却是实打实的严重,我忧心不已,正色道:“陆大人,如果要走,我希望你现在也回头,还来得及。”陆景贤坐直了身子,神情戒备起来,似乎以为我真的要抓他,我见状,叹了口气:“但你若执意如此,我也不会阻拦,谁让我……他娘的,不止把你当掌印,还拿你当朋友呢!”我一拍大腿,也是破罐子破摔了。陆景贤看起来如释重负,笑得极为真诚,说了声:“多谢。” “马车踏雪出城,我再次掀开布帘,只见大地仿佛与天空连成一线,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不见一丝杂色。又过了不知多久,依稀看见前方有一队官兵,人人手持刀剑,压着十几辆囚车,在雪地里艰难的走着。我看向陆景贤,见他正闭着眼,似乎在打瞌睡,对窗外的事浑然不觉。” “马车队不久便追上了前面的队伍,车子停了下来,陆景贤这才缓缓睁开眼。就听见外面的官差高声呵骂道:“哪来的贼子?连囚车都敢拦?”车门开了,一个年轻人规规矩矩的站在门口,我认出他是陆景贤府上的一个干儿子,这人拱手道:“干爹,追上了。”陆景贤缓缓起身,不知是寒冷还是怎地,我见他那只完好的左手有些颤抖。我跟着他一起下了马车,刚刚还凶神恶煞般叫骂的官差一见他纷纷面面相觑,为首的军官一对眼睛在他胸前的蟒龙上打转,他纵然不认识陆景贤,却不能不认识这衣服补子。那军官一拱手,小心问道:“请问尊驾是?”陆景贤自腰间解下象牙小牌,自报了家门:“司礼监掌印,陆景贤。”声音冷冷清清,却威严十足。那军官听了忙不迭的跪了下去,其余官差一见,也都齐刷刷地跪为一排。” “陆景贤扫了一眼队伍,视线停留在其中一辆囚车上,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果然见那程家妹子正坐在其中,她也看见了他,目光无比惊讶。陆景贤毫不迟疑,大踏步地走上前去,我见了也跟了过去。” “囚车里的犯人并不戴枷,双手活动自如,身上却穿得单薄,在这冰天雪地里,人人冻得瑟瑟发抖。陆景贤看着她,似是心疼坏了,唤那军官:“把锁开了。”那军官看起来十分为难,却又不敢不从,迟疑了一下,还是取过钥匙,开了锁。陆景贤伸出左手,将她缓缓拉了出来,又脱下身上的貂裘,给她披了上去。我看了冲他干儿子吼道:“车里还有御寒的衣服吗?没看见你爹冻着呢吗?”那人一激灵,赶忙将自己身上的大袄脱下来给陆景贤披上。 “陆景贤却似对周遭的一切都没有了感知,眼中只有那程家妹子,她也看着他,十分费解的:“你怎么来了?”陆景贤斩钉截铁的道:“我来接你走。”又转向那军官,说道:“路途遥远,又下着大雪,你们和他们都一起坐马车走吧,把锁都开了。”程家妹子看了眼那几辆豪华马车,目光更加难以置信。” “那军官面露难色,道:“陆公公,这恐怕不行,按律这流放的犯人只能坐囚车,押送的公人连车都不能坐,只能走着。”陆景贤看了他一眼,语气不容置疑:“我说行就行,都上车吧。”说完便不再理会那军官,热切的看着程家妹子,说道:“你跟我上这辆车。”说着一指我们刚才坐的马车。 “程妹子却一动不动,盯着他看了好一阵,问道:“陆景贤,你这是做什么?”陆景贤微微一笑:“我不能只让你一个人上车,这样你反倒要为难,因此雇了几辆大车,所有人都坐车去那尚阳堡,免了这风雪中跋涉的辛苦。”我心想,他倒是想得真周到,可这周到的实在不是地方。他仍旧是看着她,目光灼灼:“到了尚阳堡,自有我的人前来接应,不必担心他们受苦,你随我走就是了。”他说这个话的时候,就像当初他谋划起事时那样,把一切安排的明明白白的。程家妹子听着,低头不语,一对柳眉紧紧拧在一起,过了半晌,才对上陆景贤那张始终微笑着的脸,道:“陆景贤,你是发疯了吗?” “听她这般说,陆景贤瞬间敛去笑颜,一脸错愕:“有何不妥?”我心想,这还用问?这可是太他妈不妥了!程家妹子困惑的看着他,问道:“罗康成贪赃枉法,欺君罔上,圣上御笔亲判的案子,全家五十四口流放尚阳堡,你如今这般做可有圣上旨意?”陆景贤摇头:“没有。”我心下宽慰,好歹他没胆大妄为到假传圣旨的地步。” “只听他又道:“可我不能看着你被牵连,跟着罗家的人一起被流放到那荒蛮地方。”说着竟然直接上手去拉人家,口中还道:“你与我走就是了。”我看的惊呆了,心想这众目睽睽拉扯女子的人竟然是陆景贤?这活脱脱一个当街抢人的衙内。” “只见程妹子轻轻挣脱了他的拉扯,说道:“既然没有圣上旨意,你怎敢自作主张?”这语气冷静十足,陆景贤微微有些失望,不过马上就笑道:“为了你我自然敢。”这话说的直白,我听了都要感动,程妹子也是一呆,随即又冷了脸,说道:“陆公公这是何出此言?你不是早就言明你我二人适可而止,免得泥足深陷了吗?”她又扫了我一眼,道:“李都督还说你要去当和尚。” 陆景贤朝我投来一个埋怨的眼神:“我几时说过我要当和尚了?”我心中叫苦,心想那是我会错意,可一时半会又解释不清。陆景贤张口结舌的解释道:“你莫听他胡说八道,我……我自认我配不上你,当时又意志消沉,可那封信我写完就后悔了,是我不对,我……”他到底不是在女人面前巧舌如簧之辈,这副模样倒是有几分正常。程妹子看着他,眼神中带着几分戏谑:“你现在觉得配得上了?” “陆景贤愣在原地,双颊飞红,像是怕人发现似的低着头,半天不说话。程家妹子叹了口气,说道:“你还是回去吧,这份心意我永远不会忘怀……你如今身居高位,一举一动都需小心谨慎,我不希望你因这件事再受到连累。”陆景贤听了,仍是低头不语,程妹子试探着叫他:“陆大哥?” “突然,陆景贤抬起头,眼神坚定无比,一字一句的道:”我想跟你好!” “诸位,这五个字可以在任何地方,任何时间,由任何人说出。无论是文人雅士,还是山野村夫,又或是那勾栏瓦舍里逢场作戏的勾当,男男女女之间,每一天都有人说这句话。但我唯独从未想过这五个字有一天会从陆景贤口中说出。” “话一出口,便如石破天惊一般,程家妹子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看到怪物一样看着陆景贤。他说完,就那么立在原地,像是在等着判决一样。我的心狂跳不止,觉得他像是变了一个人,却又好像一直如此。过了很久,判决他的人惨然一笑:“陆公公你不要开玩笑了,你我二人……到此为止吧。”陆景贤脸色煞白,看来失望极了,他走近了一步,两个人近在咫尺,伸手就可以触碰到对方。程家妹子轻轻推了他一下,正好推到他的右手上,陆景贤面露悲戚之色,像是怀着极大的不甘心:“因为我是个残废?” “我猜若那程家妹子当时真的点头了,陆景贤必会头也不回的离开,哪怕他心知她是故意拒绝。只见她嘴唇微动,目光躲躲闪闪,既没有点头,也没有说出那个让人绝望的“是”字。过了不知多久,她长长叹了口气道:“我嫌弃你是司礼监掌印,行了吧?” “这下轮到陆景贤愣住了,突然他像想起什么似的,喃喃自语道:“你说过,若是我没有品级,你便带我走。”程妹子显然没想到他是这般反应,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就只见陆景贤突然甩开了披在身上的毛皮大袄,又在众人震惊无比的注视下,将那象征身份的象牙牌远远的一扔,纯白色的小牌,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度,扎在雪地里,与大地浑然一体。他又发疯一样单手解着身上的大红蟒袍,边解边说道:“若是没有这身皮,你便满意了?” “疯了,真的疯了。我在心中大叫起来,慌慌张张的从雪地里刨那象牙牌,他那个干儿子像是傻了一样都不知道动弹。程妹子起初也是震惊得不知所措,见他要当众宽衣,马上捡起地上的大袄,给他重新披了上去,又一把按住他那不安分的手,大声道:“陆景贤,你疯了吗?”又冲我喊道:“快扶他进车里。”我跑过去,刚到他身前,就被他一个眼神制止住了动作。陆景贤颇有些无赖的道:“除非你跟我一起。”我心中冒出个大不敬的念头,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要脸的? “正在此时,突然听到一声冷笑,我闻声望去,只见那罗仪正抱着手臂,看热闹一样的看着这边,脸上带着恶毒的笑,说道:“我们这么多人,可不愿意在这大雪地里杵着,看你们打情骂俏。程芷兰,若有点良心,赶快和你的陆公公上车吧。”我正一腔无名火正没处发,听那罗仪如此无耻之言,立即出声骂道:“你这个畜生不如的东西,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那罗仪听了并不惧,仍是冷笑着看着他二人。” “程妹子突然一把抓住陆景贤的左手,拉着他上了马车,我见状对那管事军官说:“把囚车的锁开了,都上车,现下风雪那么大,根本就无法赶路。”这军官依言办了。” “陆景贤与程妹子相对而坐,他本就瘦弱,又经过伤筋动骨,方才那通折腾,他其实遭罪不少,上了车就立即捂住右手,神情痛苦。程家妹子叹息一声,坐了过去,将他的右手捂在自己掌心中,轻声道:“你这也是自作自受。”陆景贤红着脸,说道:“我这一生都是如此。”程妹子突然笑了:“早知道你如此疯癫,当初真应该听穆姐姐的话,不去招惹你。”陆景贤认真道:“我是疯癫,愿意招惹我的人,也必是个痴的,我们半斤八两。”我心想,他从哪里学来的这套歪理邪说?” “他说完,这二人就陷入沉默。不知过了多久,陆景贤突然“啊”的一声,惊醒了正在会周公的我。只听他道:“我有东西送你。”说着让我从座位上起来,我不情愿的让开,他从座椅底下取出一个长方形的木匣,小心翼翼的打开,里面赫然是一张古琴。我是不懂这类风雅的物件,不过见他这般珍重,想来这琴十分名贵。只听陆景贤道:“上次和你说过京城斫琴名家李氏,这是他们家珍藏的镇店之宝,北宋“松石间意”,我特意买来送与你。”程妹子看着那琴,神情甚是欢喜,不过马上又摇摇头:“这太过贵重,我不能收。”陆景贤笑道:“这有什么?你若喜欢我再去买个十张八张的。”若不是知道陆景贤才高八斗,有的是真才实学,光听这话活脱脱一个附庸风雅的暴发户。” “程妹子听了也觉得好笑:“这么珍贵的古琴,你一买就是十张八张,那怕是要查查你陆掌印贪了多少银子。”陆景贤脱口而出:“你若让我去当贪官,贪个几百万不在话下。”我二人听了这话都是吓了一跳,她赶忙道:“你别胡说八道,谁让你去……你要真的贪那么多我为民除害还差不多。”我乐坏了,解释道:“他乱说一气,当不得真,他这是把自家宅子卖了。”心里暗道,他这般疯疯癫癫,若是能回去,定要找个大夫好好看看,开几副好药。” 正在此时,突然听到外面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声音越来越近,听得出来是一辆疾驰的马车。过不多时,只听有人命令停车,接着便是一声尖利的声音:“圣上口谕,陆景贤私自出京,擅离职守,行为失当,上命立即返回,可既往不咎,否则,后果自负!” -- аγúsんúщú.⒞οм 风雪夜归人(下) “我心中一凛,迅速和陆景贤对视了一眼,他倒是面色如常,不见一丝慌乱。我却暗暗叫苦:坏了,这陈达可是圣上身边的人,他亲自前来宣旨证明此事非同小可,陆景贤这次是真的触怒了万岁爷。正忐忑之际,只听那陈达又喊道:“陆景贤,你还不快滚出来?”程家妹子无比担忧的看着陆景贤,他仍是气定神闲,只是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却没有说话。” “我叁人缓缓下了马车,只见一众官差也都慢吞吞的走出来,在雪地里站成一排排,为首的军官走到陈达面前,跪倒在地,行了大礼,还未等他开口,陈达一脚踹在他身上:“滚一边儿去!”连看都没看那军士一眼,径直朝着陆景贤走了过去。陆景贤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前满脸怒容的陈太监,也不打招呼,那陈达见状,脸上怒容更胜,一对眼睛在我们叁人身上打转,最终目光停在那程家妹子身上,脸上的肌肉抽动着,露出一个歹毒的笑容,那样子活像一条吐信的毒蛇。” “陈达缓缓收回目光,再次看向陆景贤,冷笑道:“想不到啊,你可真是胆大包天,万岁爷不计前嫌,对你委以重任,你转眼就干这种忤逆的事儿。我原本以为你只是自持功高,万岁爷敲打之后,该当有所收敛,却没想到你也是个不知死的玩意儿,天生就有反骨。你若聪明,就老老实实随我回去向圣上请罪。”他目光轻蔑至极,又加了一句:“虽说要不了你的脑袋,别的可就不敢保证了。”我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心知这陈达并非危言耸听,可要怪也只能怪陆景贤先前几次拂圣上的意,万岁爷虽不责怪,却难免有所芥蒂。我心中一片愁云,看向陆景贤,只见他摇摇头,笑了笑:“等我安排妥当后,自然会回去向圣上说明。””⋎ùsⒽùщùōń⒠(yushuwu.one) “陈达一听就急了,尖着嗓子,像是被踩了脖子的鸡:“安排什么?你还想安排什么?你怎么还不明白,你……”他说到一半突然住口,转向一旁的官差:“你们先别押囚犯了,把他给我拿下。”说着一指陆景贤,听到这话我立即抽出腰间佩刀,护在陆景贤身前:“我看谁敢!”那些官差面面相觑,并不上前。” “见自己的命令无人理会,那陈达气得直跺脚,两道宽眉上的雪都抖落了下来,露出原本的颜色,他指着我骂道:“李大仁,连你也想造反?”我也不甘示弱:“陆大人不是囚犯,圣上只说让他回去,没说让你押他回去。”话音刚落,陆景贤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我退下,又自行上前一步,忽地轻笑一声:“陈公公,造反一词可不敢乱用,举义旗,清君侧不知是不是造反?”陈达瞪大了眼睛,脸上惊恐交加:“你……大胆!”明明天寒地冻,这陈太监此时却是脸红气喘,勉强道:“你抗旨不遵,还能是什么?!”陆景贤仍是带着笑:“我可没说不回去,你陈公公在这里就给陆某定了这么大的罪名,等面圣的时候,陆某也少不了要万岁爷主持公道。”那陈达恨得咬牙切齿,明知道陆景贤在胡搅蛮缠,却打杀不得,无可奈何。” “陆景贤不再理会他,而是转向程家妹子,眼中尽是柔情蜜意:“你我同乘一辆车,沿途一切都已打点安排,到了地方你便……不必担心了。我也自会回京面圣,向圣上解释清楚。”陈达冷笑着插话道:“看来你还是不知死活,擅自离京已是触犯宫中铁律,你又徇私枉法、私放囚犯,过了今天,你以为你还是什么陆掌印、陆督主吗?”他说完叫来随行的侍从,低语两句,那人点点头,翻身上马,快马加鞭,朝着京城方向飞奔而去。” “我心下一沉,正要过去劝陆景贤回京,就见程家妹子一脸焦急,将他拉到一旁,说道:“你也听到他说的了……你现在马上回去,不要管我。”陆景贤却不为所动:“我说过要带你一起走。”程妹子见他坚持,也是不知所措的样子,只得继续耐着性子好言相劝:“就算我随着罗家到了那尚阳堡……你我二人暂时不在一起,但心仍是在一起的,等到圣上大赦天下时,我们终有相见的一天,你又何必急于一时……”陆景贤摇摇头:“我一刻都等不了。”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让她彻底没了主意,索性转过身,背对着他,说道:“可你也改变不了什么,还把自己搭进去……你若出事,便……什么都没了。哎,我真不知道要怎么说你才能明白。”陆景贤道:“除非你亲口说你就是嫌弃我是个残废,你不想见我,后悔认识了我。”我听了觉得牙都要酸倒了,心想这类话本子里浪荡子死缠烂打的手段他倒是无师自通。 “一旁的陈达发出一声嗤笑,拿出一方手帕,掩着嘴,斜楞一眼陆景贤:“哟,这话说的跟唱戏似的,没看出来你真是个情种。”他慢慢放下掩着的手帕,拿在手里漫不经心的迭着,阴阳怪气的道:“为个女人就敢抗旨忤逆,不管不顾,你可真是内臣里拔创的独一份儿!也就是当今万岁爷仁厚,能留着你的脑袋。”我心中焦急万分,都想直接过去堵住陆景贤的嘴,省得他再胡说八道、丢人现眼。” “那程家妹子突然问道:“刚才见你马车上有副围棋?”陆景贤一怔,随即不明所以的点点头。她突然抓住他的手,旁若无人地拖着他朝马车走去,上了车俩人立即就把门关了。” “此时天色已暗,雪渐渐小了,零星的雪花缓缓飘落,天边灰色的乌云中透出一点光亮,依稀能看到一轮圆月,月亮似是迫不及待想要冲破云层,洒下光亮。我才记起今天是十五,满月的日子。我看着那紧闭的车门,心中五味杂陈,明知这不太像话,却又不想过去打扰。陈达望着马车,脸上显出古怪的表情,啐了一口:“这陆景贤平日里自命清高,一副眼高于顶的样子,原来比谁都不要脸。”又听他扯着脖子,高声道:“罗家也真是有一个好儿媳妇,死到临头也要跟情郎温存一番。”我大怒:“你闭嘴!”陈达“哼”了一声,命令那押送军官:“去捡些柴火,把火生了,我倒要看看这陆景贤什么时候出来。”那军官点头哈腰,吩咐手下捡柴,却没忘了在那陈达背后无声的骂着脏话。” “过了好久好久,这雪早已经停了,明亮的圆月挂在黑漆漆的天空中,发出冷冷的光辉,映在积雪上,显得分外惨白。这二人却仍不见出来,陈达和一众官差早早就躲进车里去了,留下几个火堆在雪地里,发出柔和的光线,将纯黑色的马车包裹起来,仿佛茫茫大海中的一座灯塔。我心想,这么下去可不成,犹豫再叁,还是走到那马车前,刚要伸手开门时,那车门却自己开了。” “我赶忙看向车里,只见桌子上摆着棋局,两人衣冠齐整,并不见半分不轨的痕迹。陆景贤一脸懊恼,说道:“这回不算!”程家妹子幽幽的叹了口气,道:“陆大哥,是你输了。”陆景贤摇摇头,语气强硬:“我不承认,我们再来过。”我心中困惑,心想他们这是下棋?似乎还赌了什么东西?程妹子又道: “说好的一局定输赢,若是你赢了就一切依你,可现下却是你输了。”原来如此,我感激的看向程家妹子,心想她此举是救了他!” “陆景贤脸色煞白,突然伸手,一把搅乱了棋盘,气急败坏的道:“如此便不作数了。”我惊呆了,一把将他从车里拉了出来,咬着牙,强压心头怒火,对他道:“陆大人,你不能这样。” “哎,我心目中一直把陆景贤当天人一样,可那天他的表现,不仅从天上摔到了烂泥地里,他还顺势打了个滚儿!” 李大仁一口气说道这里,夺过沉先生把玩着的茶壶,往酒杯里倒了碗茶,大口饮尽,“啪”地一声将酒杯扣在桌子,说道:“我当时心中悔恨之极,恨不得在这大雪地里发足狂奔,跑到十里之外,对着苍天大地跪下去,狠狠抽自己几个大嘴巴子,只盼时光流转,回到这二人当初在陆景贤私邸斗琴那一日,我没有胡闹般的去掀那遮挡的布帘,他们从未见面,那他便不会深陷其中,不会为情爱痴痴癫癫,永永远远都是那冷静自持、运筹帷幄的绝顶人物。” 他长长的叹了口气,众人皆是凝神不语,心中恻然。过了好一会儿,只听他又续道:“陈达踱着步,慢悠悠的过来看热闹,嗤笑一声,说道:“既然输了,就别再纠缠人家了,怎么连这点体面都没有?”我心想,这话若不是那陈达说的,倒是有几分道理。只听他又道:“你还记不记得自个儿身份了?说破大天去你也是宫里出来的内臣,一举一动都事关宫里的脸面,你私下养个人旁人知道后顶多背后笑话你,你整这一出,这当着多少人?你不要脸这宫里还要脸呢。” “陆景贤直视着陈达的眼睛,神情甚是坦荡:“佛陀说,生而为人便是有情众生,我是不是内臣并无不同。我二人志趣相投,虽发于情,却也止于礼,堂堂正正。恃强凌弱、威逼掳掠才是无耻行径,若是彼此心有灵犀,便是人世间最为光明正大之事。”那陈达听了似乎觉得有趣,像是看到什么新奇事物那样上上下下打量着陆景贤,过了半晌,摇摇头:“蠢货。”他又喊道:“所有人听好了,都出来做个见证,完事儿了你们就可以回去睡觉了。” “缩在马车里的人陆陆续续的都出来了,目光集中在那陈达身上,有的忍不住发出了低低的叫骂声。陈达环视了一下四周,高声道:“你们也都看见了,这陆景贤抗旨不遵,已是犯下大罪,等天一亮,自会有人押解他回去,与你们其余人无关,谁想保他一并治罪。”说着,朝我瞥了一眼。我仍是站在陆景贤身侧,只见一个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到了陈达后面,我定睛一看,原来是陆景贤那个所谓的干儿子。陈达冲陆景贤一笑:“你就安心等着天亮吧,若还想做什么,那赶紧趁现在。 “转眼间,所有人都回了马车里面,四周万籁寂静,只有仍然燃着的篝火偶尔发出火星碰撞的声响。我叁人站在原地,相对无言,过了良久,我实在忍不住了,道:“陆景贤,陆谨之,你是不是真的疯了?”他对我言语上的不敬不以为意,只叹了口气:“也许吧。”我冷笑一声:“你那些干儿子有个屁用?”一听这话,陆景贤弯起眼睛,笑嘻嘻的道:“我不是有你呢吗?”我直接气乐了,指着他:“我是你爹。”陆景贤哈哈大笑起来,十分开心的样子,边笑边道:“我都不知道我亲爹是谁。”顿了一下,又补充道:“谁是我爹谁倒霉。”我悻悻的道:“我家门不幸。”只听那程家妹子“噗嗤”一声,笑出了声,我看向她,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陆景贤,眼中无限欢喜柔情,我更是叹息:“你们竟然都还笑得出来。”她笑笑,过去拉陆景贤的手,月光下,火堆发出的火光照在雪地上,又反射在他二人脸上,柔和又清澈。” “第二天天亮,万里无云,碧空如洗。我听见马蹄声疾驰而来,便知有人带着圣谕来了,我看向陆景贤,见他无一丝惧色,似将生死置之度外。我叁人出了马车,见昨日那侍从正和陈达耳语着什么,那陈太监脸色难看,看见我们,勉强一笑:“陆景贤,还不快接旨?”我叁人跪了下去,那陈达拿出一卷橙黄色的绫锦,念道:“奉天承运皇帝召曰:朕今日查明,司礼监掌印兼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陆景贤,懈怠职责,行为有悖公序良俗,念其昔日功勋,现贬为火者,发去南京孝陵种菜,着令即日起程,无诏不得回京。”念到这里,他停了下来,迅速扫了一眼我叁人,继续道:“命原户部尚书罗康成儿媳,程芷兰……与原六品兵部主事罗仪……和离,无罪释狱……钦此。”那陈达一字一句的念完了,念道最后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脸上的肌肉都跟着颤抖,他狠狠地盯着陆景贤,一脸不甘心。” “我听到“和离”二字惊得张大了嘴巴,看向那程家妹子,她也是一脸错愕,都忘了谢恩。只见陆景贤深深叩首:“奴婢陆景贤,谢主隆恩。”说完上前规规矩矩的领了圣旨,走到程家妹子面前,微微一笑:“恭喜程夫人,从此海阔天空,不必再受那一纸婚约的束缚。”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仿佛那个凡事胸有成竹的陆景贤又回来了,只听他又道:“愿你自由自在,纵横尽得,便是陆某的心愿了。”陆景贤说完便转过身去,那程家妹子一把拉住他,欲言又止,眼中却早已泪光闪闪。” “还依依不舍呢?他得去种菜了!”那陈达阴沉着脸,显然对这番处理并不知足,他又看向陆景贤,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容:“对了,圣上还有一句话要我告诉你。”他凑近了,我凝神屏气,只听那陈达小声道:“杀你朕于心不忍,但若留你在朕身边,朕寝食难安。”说完,一扬头,说道:“你明白了没有?”” “明晃晃的太阳高悬在天空上,日光照在陆景贤脸上,他面上带着温和的笑,宛如春日朝阳,说道:“只盼万岁爷龙体安康,大晋国泰民安。”陈达不屑一顾:“别得意,你到了孝陵卫就得日日夜夜住在菜园子里头,不能出来半步。管事的守备太监还会让你“取职事”,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就是让你挑个二百斤的粪水罚站,管你是什么司礼监掌印通通都得照办,这是规矩,你这小身板,嘿嘿”他恶毒一笑,继续幸灾乐祸道:“你若挑不起来,就往死里打!整不整死你,全凭守备太监一句话。” “我看谁敢!”那陈达话音还未落,就听到一声大喝,我闻声望去,竟是范将军率了一队军士前来,适才太过专心,都没注意马蹄声。 “范将军狠狠瞪了陈达一眼,吓得这老太监一激灵,只听他道:“只要有我在,在南京,谁也别想动陆大人。”他说着转向陆景贤,猛地双膝跪倒,双手摘下头上的官帽,一把甩了出去,落在远处的雪地上。陆景贤大惊,刚想要上前扶他起来,只听范将军抱拳道:“兵部大牢由末将管理,用人不察,让一些奸邪之人混入其中,害陆大人伤了一只手,末将难辞其咎,给陆大人赔罪了。”说完竟然叩首下去。” “陆景贤赶忙伸手去扶,口中道:“范将军秉公处理,并未落井下石,陆某心中一直感激。此事乃是意外,实非事先能想象,范将军不必自责,快请起!”范成起身,向手下人一招手,一个军士拿过来一支箭,他转向那陈达:高声道:“若有谁想害陆大人,如有此箭。”说罢。单手将箭枝折断,丢在地上,此等手劲,我不禁叫了声好。” “那陈达见了,脸上显出惊惧之色,勉强扯出一个笑脸,说道:“给他讲讲规矩,也是好心。”他自觉失了面子,便想在陆景贤哪里找回来,就又对他嘲讽道:“陆大人,你这司礼监掌印没上任多久就被撸了,这史书上也是独一份,将来你陆景贤遗臭万年的事迹可真不少。”陆景贤淡淡道:“陆某只是一个连真名实姓都不知道的域外之人,哪里还会在乎什么生前死后之名。更何况百年、千年之后早已是非情尽,凡圣皆除,谁得谁失,何虚何实都不过付诸笑谈,不值一提。”陈达冷冷的看着他,不再出声。范将军对陆景贤一抱拳,做了个请的手势,说道:“就由末将护送陆大人去南京。”陆景贤点点头:“有劳范将军了。”说着掀开马车的帘子,一只脚已经跨了上去。” “程家妹子跑上前去,拉住了陆景贤,坚定无比的道:“我和你一起走。”陆景贤沉吟一下,说道:“你……与我不同,从宫里到南京,不过换了个樊笼……你的人生却刚刚开始。”他犹豫了一下,又加了一句:“若是挂怀,不妨书信来往。”她却仍是不撒手,微微一笑:“陆景贤,你怎么如此反复无常?现在想反悔,只怕太迟了。”又柔声道:“我若放开你,便无处不是樊笼。”陆景贤身子一震,怔怔地呆立在原地。” “我也走上前去,用力拍了他一下:“我老李也要成婚了,可惜你不能来喝喜酒。”陆景贤如梦方醒般,突然笑了:“我本来就不能喝酒。”我一愣,随即也哈哈大笑起来,直到我感到脸上有什么温热流过。” -- аγúsんúщú.⒞οм 尾声 故事讲到此处,已然是结束了,众人皆是默然。沉先生看向窗外,刚才还红彤彤的天,不知不觉已经收了最后一点光亮,室内昏昏暗暗的。正在此时,屋门开了,先前那个老仆进来,将房内的灯点上,屋里便又亮了起来。他又重新将茶沏上,升腾的热气如一缕飘香,宁静悠远。 沉先生突然叹息一声,打破了这静默:“陆景贤从司礼监掌印,到孝陵卫种菜,这前后时间还不足半个月啊!” 李大仁笑了:“哪里有半个月,满打满算也不过四、五天,而且一天都没有到任上过,他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司礼监掌印太监,也是任期最短的一位。” 沉先生摇摇头,甚觉可惜:“以这人的才华,若是能在这太平治世做一个肱骨之臣,后世评述起来,也能得一个贤宦之名,如今……却什么也算不上了。”又叹道:“这寻常内臣望之不可及的高位,他倒不在乎,可他原本的理想难道不是经世治国吗?如此任性反复,终究是那貂珰之辈的性子,可惜,可惜。”他大摇其头,又皱了皱眉,说道:“我曾听说,南京孝陵卫的净军终生不得踏出菜园一步,犯事太监平常还要戴着镣铐,前朝也有几个大珰被罚孝陵卫种菜,结果不足数月就因积劳忧郁病逝了,这陆景贤竟然坚持得下去。” 李大仁道:“这也多亏了范将军。范将军言出必行,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一路护送陆景贤到了南京,勒令孝陵卫管事太监给他安排管理账房一类清闲工作。南京的守备太监更是明事理,见他体弱,还特许其可不在孝陵卫居住,只是不得离开南京。” 沉先生点点头:“虽说仍是囚禁,却比一般囚犯好的多了。” 李大仁道:“陆景贤倒是看得开,他曾来信说,天朝上国自古以来都讲究编户齐民,本朝更是严格,士农工商,各有其位。无数农户一生也没有离开过脚下的土地,早已习以为常。他一介宦官,原本不在四民之内,如今不是农户却事农事,反倒像个寻常百姓了,也没什么不好。我与他时常通信,他左手写字,每日必练两大篇字,起初仍是歪歪斜斜,但很快便适应了下来,左手的字已不输过往水平。”李大仁拿出陆景贤所写荐书,拆开信封,取出里面信纸,道:“我不懂书法,不过他这字看着就舒服。”沉先生凑近了一看,一挑拇指,赞道:“的确颇有名家风范。”⋎ùsⒽùщùōń⒠(yushuwu.one) 穆娇妍忽道:“陆景贤固然可敬,可也别忘了,芷兰妹妹也陪着他一起在南京禁足,陪了他很多很多年。”她像想起什么似的,又笑了:“不过,后来也算苦尽甘来。” 李大仁点点头:“在南京第六年上,永平帝薨,圣上一道秘旨,宣陆景贤进京。他依诏进宫后,万岁爷与他密谈了很长时间,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底谈了些什么,他从宫里出来后,说自己从此以后便无须再守孝陵卫了,也不再是个囚犯。虽然没有官复原职,却从此逍遥自由啦。”李大仁说到此处,无比欣慰,他又续道:“陆景贤和那程家妹子,那时是他夫人了,虽然他们至今都未成婚……” 沉先生刚刚喝到口里的茶险些呛了出来,脸上又是惊讶又带点恼怒。李大仁笑道:“谨之说过,他连自己真名叫什么都不知道,更不知道父母高堂身在何处,他的夫人呢,娘家早就和她断绝了关系,婚姻总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两样他们都没有,再加上他觉得自己终究……这私定终身也可以免了,不过二人平日仍是夫妻相称。” 沉先生勉强道:“虽其情可悯……却也还是……不大像样。哎,对了,你刚刚说到哪里了?” 李大仁哈哈大笑:“沉先生你可别打断我了,他夫妻二人的事,旁人何必操心。话说陆景贤和他夫人在京中有逗留了多日,内人和程家妹子每天聚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当时还正值重阳,她俩还去那香山看红叶,都不要丈夫了,嘿嘿。陆景贤则成日奔波,没有登高秋游的兴致,永平帝薨后,他身边的那个太监梁睿,就像条失了主的狗一样,不吃不喝,没几天也死了,这梁太监的身后事就是陆景贤代为办理的,倒是让这老太监体体面面的下葬了。” 穆娇妍道:“我始终不理解,他是不是天生劳碌命?就算喜欢当好人,这也太没有必要了。” 李大仁笑道:“陆景贤说,梁睿内书堂出身,自幼读遍经史子集,胸中自有一番见识,可惜就是太过愚忠。他说的时候,还甚为遗憾,又说这梁太监也是永平帝当太子时就在东宫伺候的,日常还负责督促太子读书,自己也受过他的指点,算半个老师了。嘿,我是真没想到那个又丑又胖又粗俗的老太监竟然还是读过书的!” 李大仁又道:“此去一别,就再也没见过面了,虽然偶有书信往来,却终究抵不过面对面促膝长谈。陆景贤虽已经是自由之身,但他夫妻二人却仍是住在南京,很少离开。”他说着突然看向武通:“不知他可还好?” 武通露齿一笑,恭恭敬敬的道:“回李都督,小人在姑母家停留时间不长,这段时间,姑父姑母一切安好。陆先生每日清晨去孝陵卫画卯,及至日中便下值,我常见他拿着一个篮子,篮子里装着馒头、熟食、时令瓜果一类,都是他下值后买了带回来的。我姑母喜欢吃鱼,他便时常到附近的市场上,称一尾鲜鱼,买几颗小葱,我姑母又不通炊事,他们便常常请隔壁邻居张大娘代为烹饪,刚捞上来的鱼,大火清蒸了,铺满葱丝,淋上滚烫的热油,鲜美得很。” “陆先生的书法在南京城小有名气,那些文人贵客都对他礼遇叁分。他依靠给人题字撰文所赚的钱,足以在南京生活无忧。我原本以为他是迫不得已才要去那菜园子当值,直到有一天,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来拜访他,我才知道他早就不必去那菜园种菜了。我十分好奇,便问他为何还要每日如此辛苦?” “他微微笑着,说自己早已习惯菜园子那个地方,况且古之圣贤早就有言,敬授民时,食为政首,除了五谷杂粮,这时令果蔬也是生计所必须。耕田种地,也如读圣贤之书,人生道理全在这一方菜畦之中。何时播种,在何地播种,事事样样皆是学问。如在城郭左近,务必多种瓜、菜、茄子等,有所盈余还可以就地卖出;小葱、萝卜和葵,六月播种,才是天时。不违时令,因地制宜,这便是古人所谓天人合一。若想真正参悟,则需身体力行,如《齐民要术》所言:智若禹汤,不如尝更。” “我听他说得头头是道,仿佛真的是个农户。我又好奇问他,这孝陵卫到底种些什么蔬菜?陆先生眼睛亮了起来,像孩子一样,扳着手指数着:“那可多了,这里有莴笋、大葱、萝卜、冬瓜、笋、茭白、芹、百合、蒌蒿、防风菜、菘、颇陵、雪里红、箭杆白菜、萝卜、瓢儿菜、白芹、大头菜……”他的语气亲切极了,就像念着老朋友的名字那样,一口气报出许许多多样菜蔬。” “我武通年幼,对这世间男女之情没有什么体会,但那一刻,我突然有点理解为什么姑母会和他在一块,尽管我那时未能真正明白自己的感受。今天听李都督和穆将军讲了许多,我终于明白了。”武通说着,露出洁白的牙齿,微笑着:“陆先生实在是个非常有趣的人,没有女人会不喜欢有趣的男人。” “只是,他似乎没有你们说的那么瘦弱。” (正文完)首发:γǔsんǔωǔΜ.cδм(yushuwum.com) яǒǔяǒǔщǔ.χyz(rourouwu.xyz) -- 结局番外:公公彻夜未眠 陈达正睡得迷迷糊糊,听得耳边响起一阵“叮叮当当”的铁器碰撞声,他缓缓睁开眼睛,只见一个锦衣卫模样打扮的人正将墙上挂着的镣铐、铁链一类的家伙事取下来,整整齐齐地摆在身前的桌子上。陈达倏地心中一惊,“腾”地站起身来,这一下起的猛,眼前发了一阵黑,险些一个倒栽葱,他扶着身侧的灰墙,好不容易站定后,才尖着嗓子喊道:“你要干什么?” 那锦衣卫停下手中的活计,轻佻的看着一脸惊惧的陈太监,笑着说道:“呦,吵着公公睡觉了,真是不好意思,李都督吩咐,这刑具都生锈了,让小人取下来打上点白醋,去去铁锈,您看这个——”他说着提起一个小桶,在陈达面前晃晃,老大的醋味让陈达伸手掩鼻。 陈达退后一步,这才长长吐了口气,踢了踢脚下的草席子,又一屁股坐了回去。那锦衣卫笑道:“公公别怕,咱们李都督亲自吩咐过,说您老身子骨不行,禁不住打,戴枷都怕压坏了,到时候我们也不好交代。而且您老怎么说也是司礼监的头把交椅,地位在那里,于情于理都不会对您用刑的,您就踏实的睡您的吧。” 陈达啐了一口,像是听到什么脏话,脸蛋子拉得老长:“听着这也不像好话,我这次被小人诬陷入狱,他李大仁一向觉得是我抢了他那宝贝前上司的位置,现在背后定是得意得很呢。”他顺了顺胸口的闷气,又道:“万岁爷定会明察秋毫,知道我是最忠心不过的了,不就是两间铺子,多大点事儿?无非是东厂新上来的那个王八蛋借机陷害,他早晚不得好死!”陈达说着激动的拍着身下的草褥,两腮的肥肉都跟着晃了起来。 那锦衣卫像看猴戏似的,眉眼高高吊起,笑出了声,不怀好意的道:“公公可别这么说,您好歹和咱们李都督都是一起从龙上来的,这可是有些年头的交情了,李都督哪能笑您。” 陈达不屑一顾:“你个打杂的知道什么?我心里明镜儿一样,李大仁、范成还有朝中那些自诩清流的老臣,虽然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的,可心里对我这个掌印是不大满意的。一有事儿就念叨什么“要是陆景贤陆公公还在就好了”都八年了,还惦记着呢,真那么想他,怎么一个个不去南京陪他种菜啊?” 他越说越觉得愤愤不平,一只手捂着胸口,又道:“东厂那兔崽子自然对自己前任只字不提,手段也凶残多了,据说有些被查的官员,听到风声后就用鸩血将衣带染红,一旦东厂来抓人,就口允血带,立时便死,以免受到酷刑。你们李都督以后和他多接触接触,只怕会更怀念那姓陆的,嘿嘿。”他说着露出一个幸灾乐祸的表情,又朝地上啐了一口,骂道:“那个狼崽子”这句是骂那新厂督的,却是全然没察觉这“兔崽子”与“狼崽子”之间的自相矛盾。 锦衣卫一听,笑得更欢,心中大不以为然,暗暗腹诽:这陈达现在就是丧家之犬,也只能过过嘴瘾。正想着,又听陈达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其实我也有点想他了,若是他在,我也不至于落到这般田地,他定会秉公处理。”他说着,抬起头,愣愣地望着北镇抚司诏狱那低矮的天花板,神情甚为凄凉,看了一阵,又摇摇头,说道:“他不是那种整人的人。” “那些人都以为我与陆景贤是死对头,我告诉你啊,其实根本不是。”陈达突然看向那锦衣卫,语气极为真诚:“我只是有些嫉妒。” 正在此时,牢房大门开了,一个兵丁模样的人进来掌灯,那锦衣卫则彻底放下手中的活,搬了个长凳过来。这陈太监入狱叁天了,每天晚上都会像说评书一样讲一些宫闱秘闻和朝中趣事,一讲就是一宿,成了北镇抚司衙门的欢乐源泉。这锦衣卫见陈达这幅表情,便知道他又要开始了,他坐了下来,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公公,这怎么说?” 陈达歪着脑袋,咧嘴一笑,说道:“别看我如今身陷囹圄,可我这辈子吃也吃了,喝也喝了,玩也玩了,就算明天万岁爷说,推到菜市口——咔嚓”他以手作刀,做了一个砍头的动作,又道:“我这辈子也值了。”说完,优雅地掸了掸身上的杂草,继续道:“寻常内臣可没有这个福气。同是奴才,但这养马的奴才和写字的奴才到底是不一样的,司礼监的奴才就是奴才中最高级的一种——万岁爷身边的家奴。”讲到这里,他又叹了口气,换上了一副幽怨的表情:“可说到底还是个残废的奴才。所以我才看不惯这陆景贤,他也没多个什么,却怎么少了点奴才性儿呢?这么个不像奴才的奴才,还一路顺风顺水,我不服。他如果倒霉,那我比谁都喜欢他!”陈达斩钉截铁的道。 “圣上登基第叁年的时候,派我去南京巡视。南京的官儿们见我来了,一个个恨不得跪着迎接。这帮读书人,平日不管怎么自命清高,瞧不起我们内臣,可见了北京来的太监也得捧着、敬着。”他轻轻地“哼”了一声,续道:“南京兵部尚书设接风宴,那席上的稀罕物可多了,你们一辈子也没见过。” 陈达扳着手指数道:“有烧孔雀、炖穿山甲、猩猩唇、骆驼峰、熊掌、猴子脑……还有一大堆奇奇怪怪不知道是什么肉的东西。我看了心里大呼蛮夷,没有一点胃口。攒这个局的南京兵部尚书,我记得叫石威,后来被贬了官,抄了家。他还一脸的谄媚地说什么知道公公您来,这都是特意从外地快马加鞭运来的食材。” “我看着这一桌东西,实在不想下筷子,就说道:“素闻前朝始建金陵十六楼,闻名遐迩,近些年来以西关中街南边的“醉仙楼”最为出名。咱家这次来,是替万岁爷视察南京这边情况的,体察民情自然也要体察到位,这十六楼,我看也有必要去走一走,看一看。”那石威见我对他安排的宴席不满意,早就筛糠一样,听我主动提议,便忙不迭的说:“是下官无能,怠慢了公公,下官这就派人去“醉仙楼”知会。” “出了兵部,我刚迈出一只脚,准备上轿子的时候,就看见一个人,穿着灰布衣,头戴四方平定巾,跟个灰耗子似的。这人手里提着一尾鲤鱼,鱼是新鲜的,还活蹦乱跳呢,我定睛一看,这不是陆景贤吗?这副庶人打扮竟让我一时不敢认。他似乎也看到了我,却假装没看见,提着鱼继续往前走。” “我哪里肯放过他,本着过往同僚之情,自然是要招呼一下的:“呦,陆景贤,陆公公,真是好久不见。这是要去哪里?”陆景贤皱着眉头,一脸老大不乐意,还是答道:“回家。”我想起当年跟他走的那个女人,别人家的老婆,便调侃他:“这么匆忙?是家里有人等着?”陆景贤沉着脸,摇摇头:“不是,就我一个人,你能不能让开?”我还没说话,就听一旁的石威对他不客气的道:“大胆陆景贤,竟然敢对陈公公不敬,还不快跪下!”” “我心里恼怒那石威胡乱插嘴,却仍是带着笑模样,一指陆景贤,对石威道:“石尚书到底是新来的,你让他跪下?他当年在京里的时候,可是多少人上赶着排着队叫他爹呢。”那石威讪讪一笑,面上无光,我又拍了拍陆景贤的肩膀,对一众官员道:“这可是我大晋朝第一位司礼监掌印兼东厂提督。” “我一边说,一边瞥了一眼他,他虽低着头,可脸上却不见慌乱,只是阴晴不定的,似笑非笑的样子。我心想:倒也没必要和他一般见识,如今我二人云泥之别,再去挤兑他反倒失态。再加上刚才听他说的意思,那女人也跑了,我不免生出点兔死狐悲的意味来。” 陈达说到这里,扫了一眼牢房,见又多来了几个人,有当值的锦衣卫,也有镇抚司里打杂的衙役。众人纷纷搬个小凳子,像听评书一样,巴巴地等着他讲,陈达登时感到十分满足,微微一笑,继续道:“我一把拉住他,对他说:“你也看到了,今儿你们南京兵部有饭局,你既然回家也一个人,不如和我一起来吧,兹当我请你了。”我这番邀请可是诚心实意的,是真觉得他怪可怜的。” “他自然是拒绝。然而他如今戴罪之身,官衔全被胡噜了个底儿掉,我发话了,他哪有权利不从?我一把夺过他手里提着的鱼,交给石威,说道:“这鱼新鲜,一会儿到了“醉仙楼”让他们做成辣鱼汤。”陆景贤眉头皱的极深,说道:“那地方要去你们自己去,我不去。”还想伸手去夺那鱼,我看他那样子忍不住笑了,说道:“这“醉仙楼”始建于前朝,官办经营,以奉士人,可是风雅之地。我在京城就听闻“醉仙楼”有一花魁娘子,名唤陆小倩,和你陆公公还是本家同姓,听说琴艺了得,你在南京叁年若是没见识过,那可是真遗憾了。”我说完,便不打算与他多费口舌,直接让人将他架上了马车。” “车行至西关中街“醉仙楼”门前,刚一进门,就见一只虎皮鹦鹉冲着里面喊“上茶”,有趣的很。这院子的妈妈自然是识人的,见我们来了,恭恭敬敬地引到雅间,叫了楼里面最出众的姑娘们开盘亮相。我一见,暗挑大拇指,果然名不虚传!更感叹这南京的女子比之京城,那真是别有一番风味了。” 陈达说到此处,脸上不禁显出陶醉之情,他看了一眼面前众人,见他们全都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眼神中甚是渴望,人群中还有人忍不住问道:“有何不同?” 陈达笑了起来,似乎很满意有人接他的话茬,得意地说道:“这京城酒楼女子,多靓装粉面,极重修饰,以浓艳为美。南京的则不然,着装自然清淡,仅略施脂粉,反倒让人浮想联翩。” 听了陈达这番话,有去过南京公干的锦衣卫暗暗点头,心道:“这太监说的不错,是这么回事。”也有人心中鄙视,暗道:“他妈的死太监阉人一个,花花肠子倒是不少,老子连北京的教坊都没去过,更不知道南京的妓女长什么模样,他倒是潇洒快活。” 陈达对众人这番心思浑然不知,继续说道:“我让人把那鱼拿到厨房去做了,选了一个叫做怜儿的女子作陪。这怜儿真是人如其名,真是我见犹怜,真是看得人心尖都颤,捧在手心都怕化了!其他各部官员也都各自挑选好了,这“醉仙楼”的姑娘们成天接待的都是达官贵人,什么人得小心伺候着,看穿的衣服就知道。那陆景贤一身布衣,灰头土脸的,自然没人搭理他。他也对眼前的莺莺燕燕视而不见,也不动筷子,只是面无表情的坐在那里,如同老僧入定了一样。” “我心中冷笑,捏了一把坐我大腿上的怜儿,冲陆景贤一努嘴,她的眼睛瞪得溜圆,很是惊讶,见我坚持,只得一撇嘴,不情不愿地坐到陆景贤身边去了,刚一坐过去就立即换上了一张笑脸。” “陆景贤仍是气定神闲,任凭怜儿如何挑逗,他都视若无物。怜儿又看向我,我向她点点头,她便端起一杯酒,拿到陆景贤面前,眉眼带笑,娇声道:“这位大人,奴家敬你一杯酒,哎呦……” “只见陆景贤突然起身,怜儿的酒杯也没拿稳,全撒在了地上,一滴都没溅到陆景贤身上。他连看都没看她一眼,拿过酒壶,倒了一杯酒,端到我面前,冲我浅浅一笑,轻声说道:“陈掌印远道而来,摄行天子之政,巡视南京城一草一木,事无巨细,可谓不辞劳苦,陆某敬掌印。” “这话在我听来,隐隐觉得有些不怀好意,可语气又谦逊乖巧,倒是让我有些发懵,便怔怔地接过酒杯,他嘴角上翘,又说道:“陈掌印走遍了南京官场,又深入市井风情,若是有空,也别忘了孝陵卫,陆某必定恭迎。”说着还弯腰,行了一礼。我心想,谁要去那菜园子看一帮入不了宫籍的废物?可他态度谦卑,挑不出毛病,我一仰脖,喝干了他递过来的酒,一指方才怜儿端着的酒杯,盯着陆景贤,说道:“再给他满上,让他也喝。”陆景贤仍是笑着:“不是陆某拂掌印的美意,只是我若是喝了,你就得抬我出去,扫了您这位“御史大夫”的兴,若是让万岁爷知道了,我这罪名可就又要加一等了” “我打量着他,他脸上一直挂着浅浅的笑容,神态谦和淡定,说出来的话却都是拒绝。我心里不痛快,可总不能灌他不是?思虑再叁,念在他说话恭敬的份儿上,我也就不打算为难他了。我也一笑,端起酒杯,喂了那怜儿喝了,那大姑娘做出一副羞羞答答的样子来,可真是勾人儿!那陆景贤却只知道看着我微笑,哎,真是个瞎子!” “宴席继续。我压低了声音问他:“差不多得了,别太拿乔,你们东厂就没这样的应酬?”陆景贤笑笑:“不曾。”我哼了一声,正在此时,只见房门大开,一队乐妓鱼贯而入。” “十六楼的乐妓,通常不操皮肉生意,卖艺不卖身。出来也都是戴着面纱的,有点那个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意思,反倒让人心里痒痒。我们几个搂着自己怀里的人儿,笑着看着台上。中间那姑娘据说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琴女陆小倩,我心想,那就听听吧,又看向陆景贤,他低着头,一眼都没往台上看。” 陈达说着,突然诡异地笑了起来,伸出一只手,比划着“只见那女子伸出白葱一样的手指,纤纤玉手拨动琴弦,琴声便飘飘然然地从台上传了下来。我一听,真是绝!宫里可是没人比得上,这等人才,我若把她招揽进宫那也是一桩佳话。又仔细端详她弹的那张琴,那上面的雕花也都古朴得很,也是一张好琴。” “我正欣赏着呢,突然见到陆景贤站起身来,眼睛瞪得大大的,显得极为震惊的样子。只见他慢慢走到台前,我大惊,心想,这上面正演奏,底下客人再猴急也得听完了再去结交,这人怎么一点规矩不懂?那琴女对他视而不见,只是低头演奏,陆景贤伸出手来,颤颤巍巍地掀那琴女脸上的面纱。” “我暗暗鄙视,心说,这陆景贤刚刚还一副柳下惠的模样,这会儿竟然直接动手动脚起来,也是个人面兽心的玩意儿。我刚想出声呵斥,就见陆景贤把琴女的面纱取了下来,我一见直接站起身来,也不顾得怀中的美人儿了。” 陈达一拍大腿:“那压根就不是什么陆小倩,是陆景贤那个女人!那个别人家的老婆,当年圣上命她和前夫和离的程芷兰!” “这琴声断了,台下的人都愣在哪里,看戏一样看着这俩人的表演。陆景贤失了冷静,问道:“怎么会是你?”那程芷兰面无表情的说道:“等下再说,让我先弹完这一曲。”说完,又冷冷一笑:“一会儿再和你算账。”陆景贤两颊绯红,刚想张嘴说什么,却被那女人一个眼神制止了,乖乖地回到座位上。” “我看着觉得真新鲜,这自古以来,家中悍妻到花楼捉奸的不少,自己冒名妓女来现场献艺也是头回见到。那女人长相倒也端庄秀美,不愧大户人家出身,可方才见她对陆景贤的态度,却分明是个不好惹的主儿。我让怜儿独自坐在一边,自己挨近了陆景贤,见他一脸吃瘪,心下大乐,低声道:“忘了告诉你,万岁爷特意嘱咐我,让我看看你,不是今天偶然遇上,我也要派人去请你。”他不搭理我,只是看着那女人,我又道:“这南京御马监缺个管事的,你最早不就是御马监出来的吗?想不想谋个轻省点的差事儿?”陆景答非所问:“有劳万岁爷挂心,圣上贤明,德感天地,这叁年风调雨顺,孝陵卫收成也好。” 我火气“腾”就上来了,这人还是那么不识抬举。我原想着卖个人情给他,以后他陆景贤就是我陈达的人,这比让他死在我手上可要让我心里痛快,你们说是不是?”陈达扫了一眼众人,这北镇抚司的诏狱此时已是满满当当,都是来听评书的。 众人鸡啄米似的点头,道:“公公说的对,公公高明!”人人心里却想:“对个屁,这死太监脑子里发大水了!” 陈达点点头,目露得色,继续道:“我倒了一杯酒,摆在陆景贤面前,说道:“你不答应也行,喝酒!”陆景贤的视线仍停留在他女人身上,微微蹙眉,说道:“陆某不能喝酒。”我却不打算放过他了,说道:“又不是毒酒,你喝了能怎样?”他这才转过头来,看着我,良久,这才缓缓拿起酒杯,就要往嘴里送。” “突然,他手中的酒杯被人夺了过去。我抬头看去,那程芷兰不知何时到了我二人中间,还将酒杯拿在手中,她秀眉一挑,甚是英气。只见她二话不说,端起酒杯仰头喝了,喝完了酒,对我展颜笑道:“陆郎他不胜酒力,这杯酒便由贱妾代劳了,还望陈掌印不要怪罪。”我倒吸一口气,叫得这么亲热,这俩人可不像吵架分开的样子,方才陆景贤说家中就他一人,果然是骗我!” “陆景贤悄悄地拉了拉她的衣袖,却被她轻轻拂开,陆景贤皱着眉头发问:“你为何会在这里?”那女人笑着,语气却冷冷的:“你不也在这里?”陆景贤面上一红,赶忙道:“我是被陈达强拉来的……”” “我咳了一声,怒道:“我还在这儿呢!”陆景贤看了我一眼,恢复了一贯的笑脸,一拱手,道:“拙荆远游归来,恕陆某不能陪陈掌印了,还望掌印谅解,准许陆某与拙荆先行告退。”这话像是在求人,语气神态却没半分求人的态度。我见他们仍是郎情妾意,心中恼怒,一摆手:“滚吧。”话音还没落,那陆景贤就径直滚蛋了,那女人也跟着他身后。” “席间众人早已大气不敢出一声,见我阴沉着脸,那些抱着姑娘的手也不知道往哪里放,夹着菜的也不敢往嘴里送。那石威讨好地道:“这……不相干的人走了,公公咱们继续?”我心中正烦躁,冷笑道:“不相干的人?你记住了,在南京城里,他什么时候都比你有用。”说完,我站起身来,又道:“还吃什么吃,散了。”便搂着怜儿离席了。” “虽说陆景贤这个不识抬举的让人气闷,可美人在怀,我也不打算因为他坏了今晚的兴致。我正搂着怜儿往她卧房走,就见陆景贤和那女人站在走廊尽头,陆景贤像个受气媳妇似的,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何时回来的?”程芷兰嫣然一笑,说道:“我今天才知道,原来你也不是那种正人君子,既然你喜欢这种地方,身为妻子原该满足丈夫的愿望才是”陆景贤一听,脸红得跟火烧一样,急得不行:“我……何时喜欢……是那陈达……”那女人又道:“那位陆姑娘和我学过琴,我借她房间一用,她自然答应。”说完,她一把拉过陆景贤,将他带进两人身后的一间房中。” “我怀里的怜儿“啊”了一声,说道:“那是花魁娘子陆小倩的卧房。”我冷笑一声,也跟了上去,猫在窗外。那怜儿十分不解,还嘟囔着:“公公,快走啦。”我赶忙捂住她的嘴,低声道:“姑奶奶,别出声!”幸而外面不知谁在放鞭炮,掩盖了她的声音。”陈达打量了一下众人,见这帮北镇抚司的糙汉子们个个脸上带着笑,他便也微微一笑:“我也不瞒大伙,有的时候这听,比起其他……更有意思!”众人发出一阵了然的哄堂大笑。 “那纸窗本就有破损,我顺着那孔洞看向里面,这花魁的屋子布置得十分素雅。正中墙上挂着一幅山水画,八仙桌上置一具围棋,铜炉里焚着香,香烟缭绕,添了几分迷离。只见那程芷兰将手中抱着的琴置于屋中长案上,接着便上手解陆景贤的腰带,将他的外衣剥下,看这动作也是驾轻就熟了。我暗暗吃惊,她这么大胆的么?只听她嫌弃的道:“全是酒味和脂粉味。”说着还戏谑的看着陆景贤。陆景贤忙道:“这是……”话未说出口就被打断:“你不必说了,定也是那陈达让人陪你。” 陆景贤点点头,叹了口气,说道:“我……本来买了一尾鱼,却在回家的路上碰上前来巡视的陈达,他非要拉我过来。”程芷兰问道:“那鱼呢?”陆景贤心有不甘的道:“被陈达抢走了,让“醉仙楼”的厨子做成了辣鱼汤。”程芷兰笑了出来,问道:““醉仙楼”的厨子有张大娘做的好吃吗?”陆景贤诚实地道:“我不知道,都让陈达吃了。”程芷兰大笑起来:“你竟连他也抢不过,白教你练武了。”陆景贤低下头:“那鱼刺多,你又不在。”我在门外听得几乎气炸了肚皮!” “只见那程芷兰伸手抚上他的鬓角,柔声道:“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还买了鱼?”陆景贤摇摇头:“我不知道。”他忽地转过身,将桌子上放着的油灯点上,又从棋盘里拿起一枚棋子,坐了下来,说道:“我……只是很想你。”他捏着那枚棋子,在指尖上来回翻转,又道:“我想回去后让张大娘做你爱吃的清蒸鱼,用黄酒去腥,淋上热油,铺上葱丝。我再准备两幅碗筷,面对面的放着,就好象你还在家那样。” “我听得牙都快酸倒了,陆景贤说这种话也不嫌丢人,分明像个哀怨的妇人。我又伸脖子向屋内看去,那程芷兰听他这么说,面上是大为不忍,愣了会儿神,突然微笑起来,也坐在他身前,轻轻点了点他的额头:“你怎么说的好像我人不在了似的。”又嗔怪道:“分明是你,当初到南京的第一晚,你非要与我约定,至迟叁年后,你若仍是戴罪之身,便要我云游四海,待看过大江大河之后,再决定是否与你一起苦熬。”她说话的时候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带着怜惜与责备:“我一直想不不明白,你这人到底是佛陀转世,还是其实你心里并不在乎我。”她说着眼波流转,笑道:“原来你会难过。”陆景贤长长叹息一声道:“你走之后我才知道,我并没有那么大度。”” “屋子里陷入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那女人站起身来,坐到了床上,陆景贤见状,也坐了过去,两人并排一起,挨得很近。只见程芷兰拉着陆景贤的手,轻声道:“自从到了南京城,我从未有过想离开你的念头,可你认准的事,怎么也不会改变,这我早就领教过了,你要我走,我也不会死缠烂打。”她的头侧了过去,靠在陆景贤肩上,又道:“毕竟你连输了棋局都能不认。”陆景贤身子一颤,声音发虚:“我只是……希望你将来不会后悔,我要在这里一辈子,不得离开,可你却不必如此。” 我心想,这是什么狗屁道理?我们虽然是内臣,可无论是寻对食还是结菜户,都与世间寻常夫妻并无不同,也要讲究“忠诚”二字。丈夫坐牢,妻子改嫁,那是不贞!丈夫就算死了,妻子也应守节。况且正经人家的女人哪有到处走柳的道理?也就只有陆景贤这种别具心肝的人能想的出来,既然这样当初干嘛要闹这么大动静出来? 这陈达虽身居高位,说话却是标准的胡同串子,众人对他这番议论笑了笑,彼此心照不宣。 陈达又道:“只听陆景贤忽地笑了,说道:“其实我也是有私心的。”那女人从他怀里抬起头,有些困惑地看着他,他续道:“待你真的游遍大江大河、山川草原之后,心境必然不同。若还是回到我身边,那我以后也不必担心你会离开我。” “我当初就觉得他是个疯的,我心道。那女人也呆住了,半晌,终于说道:“你说得不错……我只游了江南,便觉得这山川江河,的确让人心境开阔。我终于理解为何徐霞客要放弃功名利禄,一心只游山玩水了。不过……”她轻轻笑道:“你就不怕我真的不回来?另寻他人看遍山水?” “屋内陷入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只听陆景贤道:“我终日不在后悔,我实不应如此高风亮节。”程芷兰大笑起来:“你就像个赌徒,固执又反复,该有人好好约束你才是。”她说着,拉着陆景贤,两个人挪到床里面去了,我在窗外便什么也看不到了。 “我听到陆景贤发出一声闷哼,声音中带着些压抑的欢愉,接着便无人说话了。过了大约有半盏茶的时间,只听陆景贤再次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是赌徒,你才是庄家……”那女人低低一笑,又过了半盏茶时间,陆景贤又道:“那你为什么回来?”” 那女人声音愈发柔媚:“我依你所说游山玩水,虽没出江南,就因为……回来了。但这一路也是见了不少风景,和许许多多有趣的人。”她停下来,陆景贤却一副焦躁的语气:“那又如何?” 她道:“我到了钱塘江,钱塘江大潮果然千里波涛,犹如千军万马过过境,与你说起时别无二致。又想起你还讲过,说吴越国钱氏时期,修了石堤,堤外立了十几行大木桩,叫做滉柱。北宋年间有人向杭州主帅提议,说若是把那滉柱取出来,可得数十万根好木材。那杭州主帅认为可行,便命人将那滉柱尽数取出,却发现早已朽了。可自此之后,石堤便被波涛冲撞,年年水患。”她叹了口气,语气与那陆景贤颇像:“执政者切不可只顾眼前利益。”陆景贤笑了:“还有呢?” 那女人继续道:“还有温州雁荡山,天下奇秀。曾有唐朝僧人诗云:“雁荡经行云漠漠,龙湫宴坐雨濛濛”你说山顶大池,相传便是雁荡,下有二潭水,应为龙湫,这回也看见了。”她顿了一顿,继续道:“还有那西湖、太湖、淀山湖、寒山寺、梵天寺木塔、天目山、富春江……”她一口气说了好几样地名,末了,幽幽地叹了口气:“可是我每到一个地方,便是想起你说……唉,你怎么去过那么多地方?我脑中都是你说的话,你人却不在我身边,时间一久,便没了兴味,就提前回来了。” 陆景贤笑道:“倒也是可惜,江南以外,也不乏壮阔美景。”那程芷兰道:“我自然也想去看一看……辽阔的大草原,西南的四季如春,还有那神秘的苗疆西域,听说那里的人女子大方热情,男子质朴……”她还没说完,就听陆景贤发出一声不满的轻哼,那女人又道:“还有大漠戈壁、雪国风光,出了广西向南还有你的故乡……哎呀。” “房间里便再也没有人说话了,我在窗外心里不是滋味,这二人做什么好事,我若是不知道便白活了,哼!只是这陆景贤跑到花楼和自己屋里人……我见多识广也是没有见过的,他也不是什么正经人。”他看着前面笑得开心的众人,说道:“我心里不太痛快,原来这俩人感情好得很啊。我正郁闷,突然从窗子里飞出一枚棋子,正中我脑门,只听那女人还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屋外有只老乌鸦。” “我大怒,本想发作,可这样一来不也就暴露了吗?便忍着不动,就见屋里的灯忽地灭了。我站在屋外伫立良久,对那怜儿也没了兴致,那一晚,我一个人回了房,想了一晚上心事。” “第二天,我便让人备车,既然昨日陆景贤主动提出,那我就去孝陵卫转转。他倒是按时当值,昨日种种仿佛无事发生。我心中冷笑一声,眼睛盯着他的脖子看,他面不改色,微笑着把领口向上拉了拉。我走过去揶揄他:“昨晚可尽兴啊?”陆景贤听我这般说也不觉得尴尬,依旧笑嘻嘻的:“多谢陈掌印款待,只是中途来了只偷窥的老乌鸦,有些扫兴。”我怒极反笑:“跑到花楼睡自家屋里人,这么多内臣里,你可真是独一无二。陆景贤哈哈大笑:“多谢夸奖。” 嘿,他当我是夸他呐!” 陈达讲到这里,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爽朗的大笑声,笑过后,只听有人道:“人家夫妻两个两情相悦,原是顺理成章之事,你个孤家寡人嫉妒什么?” 众人闻声看去,果然是那李大仁到了,镇抚司衙门的一众锦衣卫、杂役也都不和他见外,给他让开一块地方,搬了条长凳,李大仁和陈达面对面坐着。 陈达“呸”了一声,面露鄙夷:“什么夫妻两个,说白了不就是淫奔苟合吗?”他眼珠子打转,忽地笑了:“这俩人不清不楚的住在一块,以那张琴为信物,这琴现在可还在我这里。” 李大仁先是不解:“什么琴?”随即马上“啊”了一声,想起是那日陆景贤赠予程芷兰那张珍贵的北宋名琴,便马上问道:“如何到了你手里?” 陈达得意的道:“你的旧上司卖给我的。”接着便缓缓道:“他们去了南京第六年春天,周边村县遇上饥荒,人都往南京城里跑。前一年雨水少,全国收成都不好,南京也没那么多余粮。这陆景贤就私做主张,将孝陵卫的菜发给了灾民。不光如此,他还给南京守备太监以及六部写信,说什么乃是天灾,非人力之所能移,然官府却应立即开仓赈灾,安抚民心,替圣上分忧解难……你说这事是他一个没品级的宦官该操心的吗?正巧这时候南京换了守备太监,前任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向新人打招呼关照姓陆的。新任守备一看这信,勃然大怒,差点直接将他推出去砍了。” 陈达冷哼一声,又道:“自然是被拦下了,不然倒霉的不定是谁。圣上爱民如子,为这事儿还特意派我去南京督导。我到了之后便让南京衙门发告示,让城里的商贾巨富们捐款,先解燃眉之急再说。”他嗤笑一声,继续说道:“结果这帮商人一个个抠门得很,我想找个名目直接抄家了事,可是也来不及了。我就去找陆景贤商量,他淡淡一笑,说这个好办,你让他们平白拿钱出来,顶多给你应付了事。这不刚抄了南京兵部尚书的家吗?他先前就是怕被查,故而将家里的真金白银全换成了名人字画,这些东西收入国库也解不了当下之急,不如由官府出面竞价售卖,就卖与那些富商,价格自然我们定。另外,南京名流雅士众多,有些人家里有颇有些收藏,也可让他们趁这次机会出手。” “我一听这方法倒是行,也不用担心强行抄家出乱子。于是便采纳了他的建议,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那就从你开始,我记得你家里不是有张古董琴吗?上次看你女人还弹来着,应该值不少银子罢,你先拿出来,我买了。”陆景贤听我这么说,倒是有些少见的慌乱,我心中暗暗乐开了花,心想,就是要让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痛快!当下也不给他机会拒绝,借口有要事处理就把他赶了出去。 “义卖就安排在了应天府衙门,除了那些古玩字画,还有原南京兵部尚书家的宅子。我见陆景贤空手而来,便嘲讽他:“怎么,到你自己头上你就不愿意了?你这私拿孝陵卫的存粮授予饥民的事还没算账呢。不然你照价捐款也行。”陆景贤摇摇头:“我没钱。”他面露难色,有些恳求的道:“那琴是我赠予内人的……你可不可以……高抬贵手?”我一听真是稀奇,这陆景贤竟然是在求我!” “我仍是不同意,吓唬他若是不卖那我干脆去抄。正在此时,就见那程芷兰抱着琴来了,她身着一件鹅黄色的素裙,看着端庄大方,她说她同意将琴售于我,所得捐于灾民。我对陆景笑道:“你女人比你深明大义。”陆景贤仍是不愿,那女人对他柔声道:“我的技艺都出自你,琴是死的,人是活的,你我二人不曾分离,何须在意这身外之物。”陆景贤只得同意,就是在那里嘟嘟囔囔什么“卖给那人真是暴殄天物”我生性大度,也不与他计较。” 李大仁冷笑一声,啐了一口,陈达装没听见,继续道:“反正他最后还是乖乖的卖我了,花了我一万两银子。”李大仁险些笑出声,心道:“那琴虽名贵,却也要不了那么多银子,他倒是不亏,这就没必要让那陈太监知道了。” 李大仁一脸严肃:“陈公公出手就是一万两,现下被人查了,看来也不冤枉。”陈达一听,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你……别污蔑人!”李大仁拍着手笑道:“到时候抄陈公公家的时候,我得留意着,找出来物归原主。”众人哄堂大笑,那陈达气得别过脸去,咬牙切齿。 过了一阵,陈达笑了:“抄家你就甭想了,你到底是个粗人,你真以为这点事能扳得倒我?若是陆景贤在,该让他好好给你讲讲才是。”他看着李大仁,不屑一顾:“他是装傻,你是真傻。”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