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折断一朵铃兰》 楔子 晖城很久没下过这么大的雨了。 如豆的雨珠拍入路面的水洼中,掀起尘泥,带着股新鲜的腥气。屋檐也滴着水,噼里啪啦,如落玉盘,像是不愿意给那些披着外套小跑出来的人机会,定要往他们头顶上砸几颗才善罢甘休。 韩异廷站在路边,这是他晋升以后第一次出外勤。 他的警服是普兰色的,黑压压的乌云下,那最后的一丝蓝都被灰霾和水雾掩盖,在朦胧中隐约见的是一身黑色挺拔身姿,像立在路边的旗杆,割裂水珠织成的烟。 坚硬的帽檐盖住他大半张脸,投射的阴影甚至延伸到下巴,只露出他半边的唇,和下颚骨轮廓。如果是画家,只需要利落的几笔线条,就能将他勾勒得精准彻底。 没有一丝多余的起伏。 往来之人脚步加速,神色匆匆。不仅是因为路边那排成两列的警车,更不需要刺耳的鸣笛声,只用这大铁壳子往马路边那么一靠,就足够叫人心惊胆战。晖城警备署署长亲自出勤,谁都以为是要抓捕什么全城通缉的大人物。 有好事又不怕死的人探头探脑,小心打探:“警官,这是在干什么呢?” 站成军姿的人充耳不闻,直视前方。拿着通讯机的过来,用手背拍拍他的袖子:“你干什么的,妨碍公务,按律当捕。” “哎哟哟,这位警官,我只是问问,就问问。”那人双手抱头,连忙撇清关系。 “没你的事就赶紧走。” “是是是。”他点头哈腰着,又向所有人凝望的方向觑几眼,实在瞧不出什么花儿来,只得作罢,提溜起手臂上的篮子,弓着身子汇入来往人群中。 雨依旧如织如梭地下,倾斜着,拍到人脸上。 没多久,不远处,一辆黑车横冲直撞过来。 车还未见雏形时,明晃晃的灯光已经刺透水雾,就像是剪刀先破开糊在前方的白纸,紧跟着车头标志显露,连同牌号。 但这并不是什么长官级别的车,否则,早该有人高喊敬礼。 相反的,所有人将身板挺得更直,目光锐利如锋,可谁都不愿先迈出那一步。 车子停稳,韩异廷动了。 “打开后备箱检查。”其余的警察将这车子围住,开始例行测查。 “出入证。”韩异廷朝摇下的车窗伸出手。 副驾驶上的管家,笑得倒是亲切,只不过在韩异廷眼里,总归生出点老奸巨猾。对于这一车人,不是偏见,而是不得不防。能在晖城立稳脚跟这么些年,这车里的人,没有哪个是简单的。 人人脸上都贴着张面具,就连睡觉都扯不下。 面具下的本性,怕是有时候,连这张脸的主人自己都忘得一干二净。就像是一出大戏,生旦净末丑各自配好角,晖城门开,就是幕布掀起。 “车上几个人?”韩异廷又问。 “连司机,一共叁个。” 他眉头微锁:“叁个?” 这张出入证上写的,可是四个人。 “哎哟,瞧我这脑袋。”管家一拍额头,“把我家老爷和小姐的出入证搞反了。韩警官,这车上坐的是我家小姐,老爷的车还在后头呢,他那证上写的叁人,车里坐了四个。您看能不能通融通融,到时候,让他们进来。” 韩异廷又多瞧了几眼手里的出入证,签章齐全,倒无端倪。“行。” “麻烦您了。”管家说到一半,忽然应了个声,头向后仰,点几番头,“好。” 他从身旁位置掏片刻,微微推开车门,取出把黑伞,递给韩异廷。 “我家小姐说,雨大,劳烦警官在这等这么久。看您大衣的肩膀都是水,给您一把伞。” 略带褶皱的手中,攥着弯曲的雨伞木柄。那木头的纹路和光泽极佳,雨伞布料虽裹在一起,却也能看出和百货商场卖的绝非同等,得是大户人家才用得起的东西。 老管家的手悬在那里片刻,韩异廷盯着,犹豫过后,把通行证揉成团,放进胸前口袋,接过那把伞。 “报告,没有异常。”其他警官跑过来,向韩异廷汇报结果。 “放行。”他说。 车门都关上后,老管家冲韩异廷挥挥手,吃力地摇上窗户,那车子从他面前开过。 韩异廷打了把伞站在雨里,更与他人隔开。 与他关系好的下属厚着脸皮钻进来,蹭伞躲雨。“这伞不错。” 这么大的雨珠打上来,声音却厚实得很,弯曲弧度,将周围的水声噪音都降低不少,任凭外界如何喧哗,伞下安然静谧。十六骨伞,架子搭得极稳,他握着伞柄,半分不显摇晃。 拿时没注意,现在翻过来,韩异廷才发现,弯曲的伞柄底部竟嵌了颗玛瑙石。据说,玛瑙石是晖城宋叁小姐的吉祥石,每年过生日,宋大老爷都要全城搜刮上品玛瑙,作为礼物送给她。 现在宋叁小姐年过二十,想必首饰盒里也装了不止二十颗玛瑙石,不知这一颗,是否出自其中。 “雨天送伞,白蛇传啊。”下属还开起玩笑。 “她要只是条蛇精,那还好了。”韩异廷只说。 有蛇精,就有法海,塔下一压二十年,再出来时不过位列仙班,与人间再无瓜葛,倒省得他烦心。 可晖城不是杭州,没有那样的传说。 刚才宋家的车子从他面前开过,透过不甚隐蔽的窗户,他无意与车后的人对视上。 她头顶是一弯白色发箍,黑发烫着时下最摩登的卷,两边耳朵露着,耳垂上缀着的是极为扎眼的珍珠耳环,不是独独一颗,而是几颗穿成环,黑玉为托,做出花朵的样式,沉甸甸得显出她无限贵气。天鹅颈间佩的项链更不用多说,珠光闪闪。 他一时都分不清,晃到眼里的那些星点波光,究竟是玻璃上的水珠,还是她身上的首饰。 她嘴唇微闭,下巴线条收得极窄,眨着一双翦水似的眼睛,从他跟前掠过去。 便也只消那几眼,隔着玻璃和雨珠的模糊,韩异廷看见她。脑袋里冒出最精准最贴切来讲述她的形容词,或说这词天生为她而造,除此以外谁都不配有此称呼了,也让他头一次明白它所存在的意义—— 大小姐。 -- γúsんúщúм.©òм 香脂木豆(一) 宋意情第十次在镜子里看这张脸。 这是一面椭圆形的玻璃镜,嵌在雕花木框中,宋意情看不出来这是什么木头,只觉得光泽细润,雕镂精秀,还有几颗不大的绿松石做点缀,阔气得很。这镜子比她想象的要清晰得多,凑近一点连脸上的绒毛都清晰可见,半点不比现代的工艺差。 镜中的宋意情鼻梁上有一颗痣,脸颊也有一颗,比鼻梁的略小一点,若抹上粉底液,就能遮得七七八八——哦,这个地方好像还没有粉底液,倒是有差不多的东西,叫鹅蛋粉,杭州货,就在她的抽屉里。 虽然五官一模一样,可从这两颗痣,宋意情依旧认为,这不是她的脸,更不是她的身体。 尽管,她们都叫宋意情。 牌馆里乌烟瘴气,漂浮的白烟快要把人眼睛给熏眯了去。被呛到的客人一边咳嗽着拿手拨开,一边还不放手中麻将。“幺鸡。”听到右边打出一枚,他急吼吼地夺来,与面前的牌凑在一起,推到旁边:“杠了。”这都是他第二次杠牌,另外叁人见着,“哟呵”地直抖肩膀,连问他这是想翻个几番。 “不求大的,就是个清一色。”这把手气不错,他喜上眉梢,就连呛鼻子的烟味也没那么厌烦了。这牌馆上头有人罩着,经营得还算正规,面积逼仄了点,环境尚佳,没人敢抽大烟。来这打牌的大多是家里有亲戚在四大家族做伙计讨生活,收入可观,他们稍微沾点裙带关系,分到田地。比大富大贵差得远,比巷尾小民略微富庶,闲暇时便来搓搓麻,喝口茶。χγūⓢんūωū.ⅽⅽ(xyushuwu.cc) 对面的人吸一口香烟,家族大少爷赏的东西,滋味非凡。烟头冒气火星,他打出一张牌,道:“听说了吗,宋叁小姐,好像失忆了!” 宋叁小姐在晖城从来都是头条新闻,她光顾过的店铺,次日就能生意火爆,风头不亚于当红歌星。有关她的风吹草动,轻易能掀起城中波澜。 “宋叁?”牌友还不信,“那个宋叁?” 失忆在哪个年代都是稀罕事,这样离奇的事件,勾起诸位浓烈的好奇,一时连牌都忘了打,忙不迭地问。 发起这话题的人将茶杯举到嘴边,卖关子似的猛喝一口,“呸呸”往地上吐掉茶叶渣,终于肯道:“我婶子她儿媳妇的小妹叫如珠,在宋家给送宋叁小姐当贴身丫鬟,亲口说的。那日宋叁午睡,她见时间差不多,照例去喊醒她,怎知她睁眼以后,一开口就问‘你是谁?’,鞋也不穿往外跑。如珠当时吓坏了,忙叫人来。后来宋家请了好多医生,谁也看不出门道,又送到医院检查脑袋。你猜怎么着?医生说没毛病,也没受刺激,要说有什么特别的,无非是上个月被宋大老爷带出晖城玩了一趟,宋老爷安然无恙,她却成这样。” “啧啧啧。”有人听后感叹,“她下月就要结婚了,现在这事闹得……” “可不是嘛,她现在除了自己,什么人都不认识,也就爹妈还记得清点。但说失忆吧,她脑子倒是清醒,学的那些叽里咕噜的英文一句没忘,算数还挺明白,就是不认人。” 怪哉怪哉。 晖城这地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什么奇闻都上演过,现在又添一桩。 可大家族的事,只要工钱照发,说到了与他们这些小市民无关,权当个桌上谈资讲完,便同这满室烟气一样,推开窗,便散得无影无踪。个中真实滋味,只有当事人知晓。 宋意情醒来之前,在一家剧本杀游戏馆里。 她和五个朋友约好,一起来玩新出的本子,名为《奇怪的宴席》。网上已有这个剧本的测评,据说逻辑感偏弱,故事感稍强,只要认真分析线索,都能找到真凶,但是剧情跌宕起伏,不断反转,每个角色的剧情线都很丰满,所以无论是普通角色还是狼牌,游戏体验都会不错,适合全水平玩家。宋意情只能算剧本杀入门,对推理类题材有些爱好,周末闲暇无事,便来试试。 拿到剧本没多久,人物还不熟悉,就听见朋友说:“宋意情,你死了。” 宋意情还以为她说的是角色,直道“不可能”,说好的所有人都有游戏体验,她不会一上来就演个死人吧?她速速翻到剧本最后一页,发现她的人物祝娴仍在,可死者“宋意情”倒在血泊之中。 好巧不巧,她和故事中的死者同名,一字不差。 其他朋友也翻到最后,发现真是如此,开玩笑道:“小心穿书啊。” 身为21世纪生人,宋意情从小接受马克思教育,信奉唯物主义,当然没当真,嘴上说着“一定一定”,继续翻弄她的剧本,把嫌疑人和玩家对上号。六人中还有个朋友因为堵车未到,他们读完剧本,了解自己大概的故事线,喝着饮料等人。宋意情昨晚没睡好,趁这机会补觉,晕晕乎乎地趴到桌上,在他们的谈论声中睡着了。 没多久,她被轻轻推醒,耳边有人唤:“叁小姐。” 宋意情以为游戏开始,缓缓睁眼,眼前的人却完全不认识。她茫然地从床上坐起来——床上?她打量周围,空间已全然换了模样。完全不符合时代的装潢,古老的喇叭花唱片机,木制桌椅,仿欧式的真皮沙发,铜色台灯,窗帘挡着阳台……哪一处都不像她熟悉的地方。 “这是哪?”她自言自语,被旁边的如珠听见。 她只当宋意情在打趣,笑着说道:“叁小姐从外头回来也有大半月了,先前都好好的,怎么今个儿一觉醒来,连房间都不认得?” “叁小姐……” 宋意情口中念着这个称呼,很是耳熟。 “宋叁?” “我当睡糊涂了,叁小姐原来还记得自己是谁。” 那时宋意情还不认为自己遇到穿越这种事,听如珠真敢应,掀开被子跑出房间。长廊尽头的窗户开着,刺眼的光晃到她的眼睛,就连空气的味道都如此陌生,拂面而来,她光脚踩在这木地板,掠过一个个或开或闭的房门,被吹得清醒,步伐渐缓。楼梯就在前方,她伸出脚时,发现连衣服也被换过,里面空荡荡的,不着内衣。 先闯入脑中的情绪是愤怒,宋意情觉得这是一场恶作剧。不经同意,将她丢到不熟悉的地方,再找来群众演员,暗中藏着针孔摄像头,测试她的反应。如果她当真,跟着玩下去,没多久就会有工作人员跑过来告诉她只是玩笑。 楚门的世界? 宋意情回头,如珠果然跟着出来。 “叁小姐怎么鞋也不穿就下床了,这是急着去哪……”如珠拎着她的鞋,蹲下放到宋意情脚边,“地板凉,受寒了可怎么办。” 宋意情怎样都看不出她的表演痕迹,真实得让她不敢相信,问:“你是谁?” 如珠这下真的慌了。 她赶紧站起来拍拍身子,以为自己哪里惹到这大小姐,竟同她说这样的话:“叁小姐别开玩笑了,我是如珠呀。” 如珠?她记得这个名字。 剧本里,她是宋意情的贴身丫鬟。太奇怪了,宋意情低头望向地上那双鞋,再昂头仔细看这栋建筑。能在现代找到这么原汁原味,又保留得宛如新修的民国风建筑,应该不容易。那墙壁和横梁如此结实,不像临时搭建的地方。影视城? “这是哪年?” “哪年?”如珠被她问得一愣,“今年是晖历20年。” 晖历是个什么历,宋意情所学过的历史里,没有这种东西。 不出多久,听见异动的人也赶上楼,打头的是宋夫人,后方跟着一干丫鬟小厮。她动得匆忙,披肩从肩头耷拉下来,流苏在肘上歪歪曲曲地挂着,旗袍虽勾勒身段,也限制她的行动,步伐又急又碎。她听到宋意情在楼上大声,忙问“发生何事”,顺栏杆而上,与楼梯口的宋意情四目相接。 这位宋夫人与宋意情的母亲长得一模一样。 请到群众演员容易,请到她的生母来一起参加这场恶作剧,可能性微乎其微。 不……她的气质与宋母还略有不同。 人群吵吵闹闹,宋意情脑内响起一个声音。她无比确信,这声音从她身体内部传出,并非广播,并非来自外界,并非通过耳朵。哪怕是她生活的时代,也没有普及过这样的技术。 那声音无情又冷漠,像上帝宣布审判。 “请找出杀害你的凶手。重复一遍,请找出杀害你的凶手。最后重复一遍,请找出杀害你的凶手——” “游戏开始。” -- γúsんúщúм.℃òм 香脂木豆(二) 无论是穿越还是恶作剧,接受一个接一个的家庭医生问诊、又被送到医院检查后,宋意情意识到,不找出凶手,她恐怕是回不去了。这个世界的时间不会随着她的拖延而停止,故事的齿轮有条不紊地推动着,哪怕她就是坐在原地不动,真正的凶手也会主动找上门,杀害她。所以现在最紧要的,是重新融入故事。失忆,穿越者的万金油手段。 或许是剧本杀的限制,宋意情无法像其他穿越者那样继承原主的记忆,身旁的一切都如此陌生。 本来以为出现在身体里的那个声音至少是游戏系统,能够指引她一些什么,可除了那次提示,无论宋意情再如何企图召唤它,都得不到任何响应。她甚至不知道找到凶手后要如何回去,若找不到,又会有什么下场。连规则都不清楚就落入棋局,宋意情却只能选择参与。 既来之则安之,就当玩一场沉浸式剧本杀,还省钱。 宋意情梳理好思绪,首先要确定的是时间线。 书桌上摆着台历,宋意情翻看许久,企图找到原主是否在上面记录过什么内容,譬如特殊日期。她玩过一些密室逃脱游戏,通常都会在这里设置线索。可从头翻到尾,这台历崭新如初,好像只是个看日期的工具。她阅读剧本时没有将具体日子记得那么牢,只等正式游戏中若有需要再慢慢确认,提供不了帮助。 此路不通,宋意情开始回忆剧情,至少她读完了手里的那个剧本。她拿到的人物叫祝娴,晖城祝家的大小姐,宋意情从小到大的闺蜜。 案发当日,祝娴依照约定,提前将毒茶放到宋意情的休息室,等待十分钟后,她放心不下,前去确认她的情况。祝娴推门时发现门虚掩着,进入房间后,宋意情已倒在地面,桌上的茶杯空空如也,她急忙上前确认,却发现血迹满地。 有人对她下手了。χγūⓢんūωū.ⅽⅽ(xyushuwu.cc) 虚掩的门恐怕就是凶手刻意布置,为了让路过的人及时发现死亡事实。毒茶真正的发作时间是半小时,宋意情绝非死于中毒,祝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当务之急是隐藏自己,不能当替罪羊。 她发现鞋子上不慎沾到血迹,怎么也擦不掉,现在去洗鞋太张扬,时间不多,趁楼下还沉浸在舞会的喜悦中,祝娴脱下这双鞋,赤脚穿过长廊,走到宋意情的房间。她将自己的鞋随便与宋意情的一双交换,混入其中。穿着不太合脚的鞋子,祝娴回到大堂,假装从未离开。她随意捉了个丫鬟,状似一无所知,让她去催催宋意情,怎么说休息片刻,这么久了还没下来。 那丫鬟上楼推门,发出尖叫—— 这就是剧本杀的开始。 鞋子是祝娴的关键证据,除了沾到血迹以外,那双鞋比柜子里其他的鞋都大上一码,做工考究,西洋来的牌子货,绝非普通人家能够消费。种种迹象,会引导众人将怀疑转到祝娴身上。 但她知道自己不是凶手,剧本也写得清清楚楚:你不是凶手,你需要隐瞒一些事情,找到未知的真相,并指认真凶。 也算客气了,宋意情想,至少开局就排除个错误答案。 她打开鞋柜。 高高矮矮的鞋子整齐地码放在一起,款式和数目之多,甚至超过她这个现代人所拥有的。看来无论哪个时代,财富才是决定人与人真正差别的标尺。 宋意情把每一只鞋都拿出来比对确认,又找到放大镜——她的书桌上还真有这东西,寻找是否有不易察觉的血迹。全部检查过后,她确信,这个物证还没有被摆到这里。也就表明,现在不是她死而复生,而是穿越到了案发之前。 如珠敲门进来时,看到宋意情穿着睡衣蹲在鞋柜前,放下茶盏问道:“叁小姐找鞋子做什么,莫非是想出去?” 宋意情被确诊为不明原因的失忆,对晖城大大小小的事一概不知,大夫人特意交代下人,如果叁小姐想出门,得多派几个人跟着,提防她走丢了连回家的路都记不清,更不知道该找谁。 “没什么,就熟悉熟悉。”宋意情说完,想把丢了满地的鞋子摆回去。 “您放在那吧,我来收拾。”如珠几时见过这大小姐收拾东西,怕被其他丫鬟看到,到大夫人那告状说没眼力价,赶忙蹲过来。 她摆最顶上一排,宋意情学她的样子,把底下一排摆好。 如珠见到,开始笑:“叁小姐什么都记不住,倒是学会收拾了。莫非是想着还有一月就要结婚,想扮个贤妻良母?您别害怕,到时候如珠与您一同过去,叁小姐只管当自己的大少奶奶,这些杂活呀,还是交给我们下人。” 都是打工人,谁又比谁高贵。宋意情听她说道着,依旧不曾走开,抓住话里的关键信息。 “结婚?” 如珠听她发问,又想起她是个失忆的人,哪还记得住这些,转而忧心:“是呀,本来您和韩署长定好下月就结婚,偏偏在这节骨眼上失忆,夫人还忧心呢。他前几日就说要来看望,医生怕您情绪不稳,一下出现的人太多,脑子接受不过来,夫人便推辞了,说让您先休息段时间。” 宋意情听后,心里想的与她截然不同。 她不担心什么突然出现的未婚夫、韩署长之类的,她只记得,案发当日正好是她的结婚宴。 这也是剧本名字的由来。 新娘死于自己的婚宴,到场诸位,皆有嫌疑。 刚才如珠说的话告诉她,距离婚宴开始还有一个月。为了确认,宋意情拿起台历,举到如珠面前:“今天是几号,婚宴在哪天?” 如珠不曾有疑,依言指了指今天的日期,晖历20年8月9日,又翻个页指了指婚宴日期,晖历20年9月9日。 “大夫人说,九月九天长地久,宜婚嫁。” 正正好间隔一个月,宋意情穿越当天也是8月9日,一切都对得工整。比起坐着玩叁四个小时就要找出真凶的剧本杀,现在她有一个月时间,算很充裕。就是不知道这里的时间走动对应现实是多久。宋意情拿起桌上钢笔,把婚宴举办那日圈起来,提醒自己。 她又问如珠:“你说的韩署长是不是叫韩异廷?” 如珠惊讶得睁大眼睛,这还是宋意情第一次主动向她提起谁:“叁小姐竟然记得,莫非是想起来什么?” “只是脑子里忽然闪过这个名字。”宋意情敷衍道。祝娴的剧本中提过这个人物,但她与韩异廷的直接往来不多,都是通过宋意情,所以文中只有寥寥数句,说明他的名字和身份。作为结婚对象,韩异廷当然出现在婚宴上。 他亦是嫌疑人之一。 -- 香脂木豆(三) 明明只是失忆,可宋意情俨然被当成了个易碎的瓷娃娃,全家上上下下生怕她累着,不等她蹲多久,如珠就将她搀起来推回床上。 柔软的弹簧床,坐进去时就像陷入一滩鹅毛,夏被盖在身上,凉得却似拂面春风,真丝床单是流动的水,躺上去如清泉洗礼,让人不禁醉入梦乡。一张床愣是令人品出“吹面不寒杨柳风”的滋味,宋意情总会在这些细节处为宋家透露出奢华所惊讶。 “叁小姐又不穿鞋,踩在地上当心生病,总是往医院跑也不吉利,夫人到时候又要拿我问罪了。您去床上歇着,大小姐从上海寄来了些沉大成家的桂花条头糕和青团,刚拿到厨房,您且等我去端点过来。”如珠比宋意情约莫还小两叁岁,尚未婚配,可这细致入微的模样,倒像极了关怀她的长辈。 她口中的“大小姐”是宋家的长女,宋大小姐,在剧本中只是个NPC,连名字都没有。据说她与宋大老爷不知因何生了嫌隙,成年后便搬离晖城,多年未曾回来过。念及亲情,偶尔会寄些外界的东西,附上寥寥几句家书,现已婚配。 如珠合上鞋柜的门,刚要出去,又扭回来:“叁小姐想喝些什么?您以前顶爱喝咖啡——咖啡是什么您可还记得?就是那黑黑的苦水,像中药似的,能直接喝,还可以往里加牛奶和方糖,西洋来的怪玩意,反正我是喝不惯。又或者,眼下天气热,我去给您拿点冰淇淋,有香草味的、巧克力味的、香蕉味的,您看是需要哪一种?” 她这洋洋洒洒一大串,听起来像咖啡厅的服务生。 宋意情倒想瞧瞧这个时代的甜点都是什么味道,与现代对比,究竟是哪方好吃些,便答:“咖啡就不用了,你这才端上来一杯茶。”她顿一顿,又试探道,“我想喝可乐,这儿有没有可乐?” “有倒是有。”如珠表情稍变,“就是您以前可讨厌这冒着气的水,总说蜇舌头得很,怎么这一失忆,反倒和小少爷抢起来。” “小少爷?”宋意情现在无法从其他地方搜罗证据,只能靠这些口中的话发现蛛丝马迹,一听又解锁新人物,赶紧追问。她约莫记得剧本里提过此人,好像是宋意情的弟弟。可祝娴与他更不熟,就讲了个关系,其他一概不知。 如珠已习惯宋意情听个新东西就要问一问,还怕她全无好奇。医生说,失忆的人万一觉得周围太陌生,可能会心情阴郁,倍感寂寞,所以要多多与她交流,特别是以前熟近的事物,兴许能慢慢想起来。她赶忙介绍道:“小少爷名为宋显时,是您的弟弟,与您差不了几岁。他前阵子被大夫人派到洋行帮忙去了,这两天应当回来,兴许晚些时候就能见着人。这家里只有小少爷爱喝可乐,冰箱里放的那些原全是为他买的。” 宋意情听后点头:“那就这样吧。你帮我倒杯可乐,拿几个条头糕,不要太多我吃不完,冰淇淋要香草味的。” 如珠样样记下,答一声跑下楼取东西去。 其实宋意情尚不适应有人这么照顾她,恨不得睡觉都跪在床边帮她脱鞋,哪承得住这么大礼。可是这些丫鬟到宋家来就是谋个生计,不让她干活,表面是对她好,实际被大夫人发现,反而觉得是她奴大欺主,想要偷懒,没多久就会被打发,换个勤快的进来。念在做的这些事都琐碎,宋意情便不多客气,让她的工钱拿得心安理得一点。 再听见推门声,宋意情以为是如珠回来,刚要打招呼,发现先进屋的是宋夫人。 “休息得如何了,可还有什么不适?”她手上捏着块方巾,坐到宋意情旁边,握住她时一同塞入手心。那块方巾也柔软至极,她牵起宋意情,轻轻地擦拭她的手背。 虽然这张脸宋意情十分熟悉,可宋夫人的姿态中总是透露出一股不明显的威仪,她无法将她与现代的妈妈画上等号,还有些许怯懦,拘谨道:“其实身上没什么问题,总是关在房间,这么久没见到几个人,都快发霉了。” 她惦记找凶手的事,只想快快遇到所有嫌疑人,梳理线索,当然要争分夺秒,没时间享受这些民国年间的贵族待遇,浪费的每分钟都是在逼近死亡。 “着什么急,等你这些时间先认认人,以后有得忙。”宋夫人却说,对身后招招手,如珠把端来的糕点和饮料摆在床边的小茶几上,替她们掩上门,退出房间。宋夫人瞥见冒着气泡的可乐,联想到另一个人,悠长地叹口气,“不知宋家这些年是不是运势不佳,显时越来越大,懂事许多,却与我愈发生分。以前留学,隔两叁天就要联系,现在去洋行一星期,不过距离半个晖城,反而听不到任何消息……儿大不由娘,如今你又失忆。” 她抬起手,抚摸宋意情的头发。她烫着端庄的波浪卷,精心打理过,柔顺无比:“过些日子可要去尼姑庵和庙里都好好拜拜,供些香火钱,求老天爷开眼,保佑我宋家才是。” 宋意情微微张嘴,正想回话,又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眼前的人。 叫“母亲”,太文绉绉,叫“妈妈”,又怕不够正经。 她只好略过这步:“我只是忘记了一些事,又不是成个傻子,该记的、认的东西,慢慢都能重新记下来,您不用太过忧心。” 宋夫人闻言,勉强地冲她笑笑,眉宇间的担心仍无法消散。 再坐不久,宋夫人见可乐的气泡都快消散,说不叨扰她休憩,唤如珠进来服侍。可那丫头好似被其他下人喊去帮忙了,没见着影子。 宋夫人摇摇头,嘱咐宋意情几句,合上房门。 日色再晚些,房间里变得昏暗,宋意情拉开窗帘,叫余晖从窗户照进来。这里的夕阳是橙红色,天边蕴着一抹奇异的粉,和云彩绘在一起,像染了色的奶油,蓬蓬地缀于天际。几只鸟从阳台上吵嚷着掠过,却不是麻雀,宋意情认不出来。 阳台下面是宋家的花园,几个花匠正在打理浇水,她瞧见如珠混在其中。原来是被使唤到这。 她与那些花匠很熟,似是经常帮忙,拿着剪子修理一排灌木,又蹲下来精心照料边角的几丛绿叶。若不是她的动作,宋意情还以为那几片是杂草,或是旁边灌木支出来的多余叶片。 正看她收拾到一半,花园外忽然有人喊了一句什么,如珠大声应答:“好!” 宋意情没听清,正疑惑,便见如珠对花匠们说:“小少爷回来了,我先去迎人,你们继续忙活。” 小少爷,宋显时? 宋意情见如珠匆匆擦干净脚底,跑向公馆,退身回到房间。 没过多久,她听见走廊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节奏不徐不疾。鳄鱼皮的鞋踩在木地板上,有意控制,声音很轻。宋显时经过房间的门,却没有推开进去,而是继续前进,带着那轻浅的步伐。 听见声音越来越近,几乎就在门外,宋意情回头。 门被叩响叁声,宋显时的声音传入。明明没有看到本人,却都能从音调中听出他微微扬起的嘴角。 “姐姐。” -- 香脂木豆(四) 还未等宋意情答,金色细长把手自行下压,一声木头的“嘎吱”,房门没有锁,被人从外打开。 棕色鞋尖探进去屋子些许。 宋意情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攥紧,她在害怕。她并不知道这股害怕因何而来,也许是她面对第一个与死亡有关的人物而产生的生理性恐惧,也许是这具身体遗留的本能,她不确定,但更像前者。啪嗒,啪嗒,宋显时走进房间。敲门时没有听到回应,他又喊了一声:“姐姐。” 她就站在房门正对的方向,双手撑着书桌,靠在打磨得光滑圆润的桌角边缘。宋意情在紧张,紧张得有些下巴发抖。 宋显时,这场案件的第二个嫌疑人。 她希望自己能镇定些,至少要有点城府,不因为情绪就轻易出卖内心的想法,被人一眼看透。否则还找什么凶手,岂不是把证据都写在脸上?可是真正想到这个人极有可能在一个月后杀死自己——就算不是真正的自己,只是她暂时霸占的一副身躯,宋意情也会感到害怕。 她揣摩作者的想法。 有些剧本里存在真正完全无辜的嫌疑人,对死者不存任何反感,清白得像张纸,其中一部分却因为或这或那的差错,误杀死者。还有些剧本,所有人都有其对应的动机和作案时间,想要真正捉到凶手,需要找到关键性证据。宋意情不知道这个剧本是哪种风格,她只记得店家将难度标为3.5。 略显无辜的祝娴已经占掉一个坑位,按照几率,他如果过于清白,不太符合难度设定。 房门距离这张桌子不过八九步的距离,从宋显时关门到走到她面前,宋意情的脑子飞速旋转,思考完所有内容,而后迎来他。 她的不安与害怕落在宋显时眼中,他行至她身前,还差半步就过于亲密,宋意情不自觉地向后靠,想要拉远距离。宋显时的眼神微微松了,略有意外。他的表情从始至终远没有宋意情所想的那些可怕,只是面含微笑,站在原地。 宋意情的躲闪多少有些令他伤怀,神色瞬间黯然:“他们都说姐姐失忆了,我还当是开玩笑的,原来你真的把所有人都忘了,连我也忘了。” 从表现来看,他好像并无恶意。 暂时可以相信他吗?宋意情不确定。 她尝试着唤他的名字,只是有些磕巴:“宋……显时……” 他扬起眉梢:“姐姐还记得?” “如珠和我说过。”她实话实说,低头揪衣角。 怪孩子气的动作,以前从未在她身上出现,那双清亮的眸子又变暗:“原来如此,所以,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宋意情摇头,想表示不记得,又发现略带歧义,改为点头。 又是否认又是肯定的,宋显时却看懂:“我想也是,姐姐以前不会同我这么生分的,如今连看一眼都不愿。” 落寞音调,令她有些自责。 他又在房间内环顾,最终目光停在杯中冒着气泡的棕黑色液体。阳光正好照到杯壁,表面原本不断跃动的水珠在长时间的搁置下已经变少许多,只有杯中仍然可见些微气泡。他笑起来,为她突然的口味转变:“你在喝可乐。” “还没喝。”她轻声答。如珠端进来后,不断有人进入这房间,她还未来得及品尝,一直搁在原处。 从水位看也知道那杯可乐还没被动过,宋显时收回注意。 “那就不打扰你休息了,改些时日,我带你去街上逛逛,兴许能想起来什么。”他顿声,又怕宋意情心里有负担,“想不来也没关系,你只要记得,我是显时、你的弟弟就好。” 宋意情轻轻地应了一句。 他再认真瞧了宋意情几眼,她一直垂着眼睑,任凭他观察。宋显时最终没得到任何结果,转身出去。他才从洋行回来,且需要更衣休息。 宋显时离开后,宋意情走到桌边,端起那杯可乐,一口气灌下去大半。 她畅快地呵着气挪开,将杯子举到阳光下,仔细端详。可乐的味道和记忆里区别不大,没有那么甜,气泡更加充足,连她都有些适应不了,怪说不得原来的宋意情会觉得蛰舌头。她放下杯子,端起快融化的冰淇淋。 香草的甜味依旧那么浓郁,在舌尖上融化打转。燥热的天气令人心里发闷,得到冰凉的舒缓,连她都松一口气。打理好花草的如珠回来,见宋意情大部分甜品都吃了些,把空碗搁到一起,准备送到楼下清洗。 宋意情叫住她。 “怎么了,叁小姐?”如珠刚拉开门,卡在一半。 宋意情叫她合上,进来说话。 如珠往外看一眼,走廊里没见着有人,听话地关上。 “我以前和宋显时关系好吗?”她问。 如珠鲜少听宋意情直呼宋显时的全名,以往只在生气时才这么叫,答道:“叁小姐和小少爷打小都是在大夫人跟前长大的,姐弟情深,小少爷也很依赖和相信叁小姐。如今您失忆,他忙不迭地就来看看情况,您表现得太生分,他心里或许有些伤心吧。是不是方才他说了什么,吓到您了?” “那倒是没有。”听她这么说,宋意情再回想宋显时与她过近的距离,逐渐理解。作为陌生人,她或许觉得他贴得太近,但作为亲昵的家人,她的表现着实生分。 如珠的话就可以让她完全相信宋显时吗?倒不见得。 哪怕从结果反推,能把他列为嫌疑人之一,他们之间绝对没有表面那么简单,至少不会只是如珠描述的这样,但那就不是她的身份可以探知到的,就算问她也得不到答案。 宋意情明白过来,放她继续干活去。 看来光从这些人的话语中寻找线索,方式还是太过单一,她必须尽快搜集整理,理清整个故事的来龙去脉,才能更有时间分析凶手。 那些鞋子耽误了她太多功夫,又被陆续探望的人打岔,宋意情相信,这个房间里一定还藏着许多她不曾发现的秘密。就从身边开始,她地毯式搜索起来。 发现一个上锁的柜子,暂时拉不开,需要找到钥匙。也许藏在细微处,她掀开从木茶几边耷拉下来的桌布。 有东西。 她伸手去摸,发现它粘在桌底,却不是钥匙,比那大很多。 宋意情钻进去。这是个黑色的电子仪器,被胶布缠着,她不认识这是作何用的。脑中被强行灌入一个答案——窃听器。看来那个系统又起作用了,宋意情打量这个设备,它时不时闪烁一点灯光,说明在运作。缠上胶布,是为了阻隔窃听功能,她在电影里见过这样的手段。 有人在窃听她,原主很有可能发现了。这是她初步得出的结论。 原主没有将其拆卸下来,任由它留在那里,是为了不打草惊蛇,还是有其他目的? 宋意情不确定,但她既然这么做,她不打算破坏,钻出桌底。 会是谁想要窃听她,并且有足够的时间和能力安装。她暂时理不清,同样记到纸上,回忆在房间里说过的话。目前为止,她倒是没说过任何惹人生疑的内容,虽然缠上胶布,但她不确定这方法能管用到什么程度。 看来以后就连在自己的屋子里,也得时刻谨言慎行。 -- γúsんúщúм.©òм 香脂木豆(五) 夏日蚊虫聚集,如珠给房间里点了蚊香,搁在角落。拧成盘的东西袅袅地冒着青烟,熏出一股化学制成的香,别说是蚊子,就是宋意情闻到都有些恹恹,心里升起股子烦闷。她刚刚钻到桌底找东西,出来后烫卷的头发乱糟糟的,又不敢直接用梳子,怕散得太开活脱脱蓬成只卷毛孔雀。一对耳环在梳妆台上搁着,吊坠切割成扇叶型,大片的红色珠宝原以为是玉髓,观察到表面细微若无的纹路,才发现是玛瑙。更不起眼的上方,扣入耳洞的连接处嵌着钻石,举到阳光下,七色斑斓。用手指比对,钻石约莫有两克拉,却只沦为点缀,玛瑙的陪衬。 宋意情翻证据时无意看到,出于对漂亮首饰的喜爱,她暂且停下正事,将它们取出来放到耳边比划。这一拨弄才注意,宋意情的梳妆匣中满满当当全是玛瑙,将各类珠玉宝石都挤到一边去,像个收集大户。 许是她对房间尚且不熟,这里摆设太过复杂,她再翻找后没能发现更多线索。有那窃听器限制,宋意情还不敢做太大的搬动,容易惹来怀疑。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还有那么长的时间,她制定计划,如珠每日会来清扫房间,时间不固定,她可以趁她挪动物件时仔细观察,省时还省力,每日一片区域,早晚能搜完。 但她也不是一无所获,书桌上的匣子里,她找到本电话簿。 宋意情想,至少从她所了解的剧情看,祝娴对她并无恶意,只是其中藏有尚不清楚的内幕。既然确认祝娴不是凶手,何不干脆先找到她打听点情况,兴许能够让事情变得简单不少。这电话簿里写满名字,没想到原主的交际这么广,甚至有街上豆腐摊老板娘的地址。她翻翻找找,未见祝娴,倒是在最后一页看到一行电话号码,被打上特殊标记,没有署名。 祝娴和宋意情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闺蜜,这么重要的数字,也许就是她的电话。χγūⓢんūωū.ⅽⅽ(xyushuwu.cc) 无论如何这是个线索,宋意情应该打过去看看。 她拿着本子走下楼。 宋夫人穿着件藏蓝色纱袖连衣裙,胸前坠着串珍珠项链,斜靠在沙发上看书。翻页时手腕的翡翠镯子轻轻撞到木扶手,清脆声响如同风铃。丫鬟正挑出一缕头发,拿犀牛角木梳缓缓顺着,往发梢擦些保养的油,直到头发乌黑发亮了,再换一缕继续打理。听见宋意情下楼,她合页抬起下巴:“下来作甚?” “想打个电话。”宋家公馆足有叁层,外围是花园,前方还有喷水池,继而才是正门。如此大的地界,宾客来访都需将车子开至楼下,宋意情最熟悉的却仅是她的房间那一亩叁分地,出来时倍感陌生。好在她适应能力倒是快,起初那股寄人篱下的不适慢慢消失,虽无法完全当做自己家,至少是个住处。 宋意情知道旋转号盘电话机如何用,没让佣人上来帮忙。她拿起电话时,看见宋老爷的贴身管家提了袋东西走出门,宋夫人唤住问他要去何处,他躬身说了个地方,距离太远宋意情没听清,宋夫人脸色不太好看,冷着脸将他打发走。他起身时注意到宋意情的目光,又对她恭敬地笑笑,而后出门。 在宋意情的印象里,总觉得剧情片里的大管家应当都是满头花白,对家中诸事如数家珍,深藏不露,爱说些俏皮话,温和的外表下有双锐利的眼神,警惕得如同夜里的猫头鹰,偶尔还会露出宛如主人般的威仪。可宋家的大管家年岁不过四十多,衬衣外套件米色格纹马甲,步伐沉稳,比她想象得年轻风雅。他身上肯定藏有线索,得探听一番,但不是现在。他这样的人城府太深,冒然前去搭话容易暴露,宋意情决定先从旁了解他一些。 以后再说,她先拨通电话。 没过多久便被人接了,却不是宋意情所期待的祝娴,而是个男音:“您好,哪位?” 宋意情听过家中佣人接电话,他们会先自报家门,再问对方是哪位、找谁,这开口不说身份直接问的,基本都是主人家。宋意情准备好的台词一下子哽在喉咙,不知该如何说出口。祝娴是家中独女,没有兄弟姐妹,这声音年轻,更不像长辈。 这不是祝娴,亦不是祝家。 “对不起……打错了。”多说多错,宋意情还不敢冒然与陌生人谈话,总怕做错一件事加速死亡进程。 直接撂下。 她拿起电话簿,再仔细看这个号码。 那这到底是谁呢,值得她刻意标注出来,却又不写名字。绝对是无可顶替的人。 宋意情正百思不得其解,往前翻两页,终于在一串名字中找到了祝娴的号码,后方标注着“新家”。怪说不得前几页翻不到,应当是祝娴搬过一次家,原来的电话号作废了,宋意情划掉后又记下新的。闺蜜的电话总是倒背如流,她或许早就记住,每次根本不需要查,直接拨打,所以这页没有反复打开的折痕。 她再给这个电话打过去,又被接了。 “祝公馆,请问是哪位?” 这回没错。宋意情抬手托起话筒,宋夫人又靠回沙发,呷口略带苦涩的咖啡。哪怕加了方糖,舌上也是擦不去的滋味。咖啡在浅口骨瓷杯中摇摇晃晃着,杯缘与柄都镀了金,柄角微微翘起的装饰,还雕刻了纹路。她的手指卡在里面,金戒指与之相碰,宛如成对。 宋意情不在乎这通电话被宋夫人听见,答:“我是宋意情,想找祝娴,她在不在?” 听是她,接电话的佣人声音更敬几分:“原来是宋叁小姐,可不巧,我们小姐出门去了。这几日听闻您身体抱恙,她还想去宋公馆探望,这些时日暂且脱不开身,过段时间得空,一定上门问候,还说希望您别生她的气才是。” “没关系。”宋意情答,“就是这些日子我在家里快生霉了,想约她出来聊聊,真是不巧。” “宋叁小姐还记得我家小姐,身体稍微好些便打电话过来,这真是……小姐知道后一定很高兴。”电话那边的佣人浮出几分感动,话里意思,她也听说了宋意情失忆的传闻,“您放心,我一定将话带到,不负您的情谊。” “麻烦了。”宋意情挂下电话。 想做的都结束,她转身上楼。听了全程的宋夫人放下咖啡杯,喝到见底,只剩些没滤干净的渣滓和未化开的糖粒。 “你休息得差不多,是该重回正轨了。”宋夫人抬头对她道。 宋意情手都放到楼梯扶手,转身听她说,正轨?这些时间太过清闲,宋意情还以为自己只是个无所事事的闺阁小姐。她问:“什么事?” “不急,一件件来。”头发都整理好,佣人端面镜子到她面前,宋夫人打量着检查,“早先就约的明儿个去看婚宴礼服,韩异廷已打过电话,中午来接你过去。你虽失忆,这几日休息足够,有些事却不能停。脑子记不清楚,该办的还得办,且慢慢适应吧。你头发有些乱了,一会叫如珠忙活完,帮你梳理梳理。” “清楚了。”宋意情听她说话像打哑谜,一时摸不清楚,先答应道。 -- γúsんúщúм.℃òм 香脂木豆(六) 浓夏正午,太阳高挂,拉开窗帘也找寻不见那通体橙红的圆盘,它悬于正上方,居高临下地俯瞰晖城。毒辣的阳光像从极远处射出的利刃,淬过火,锋利尖锐,照到皮肤上仿佛要将骨骼都扎穿。好在剧本的背景是民国,若是古代,宋意情恐怕已经蔫成一片脱水蔬菜,瘫在桌上起不来。空调虽在这个时代仍是个稀罕物,做不到每间房都配备,可宋公馆在重要位置都架上冷气机,加上特意设计的建筑结构,家里不算热,保住她半条命。 室外就是另一番光景了,她举把折扇,趴在窗口瞧花园里浇水的工人,分不清他们一揩额头挥下的究竟是水珠还是汗珠。宋意情叫如珠招呼他们早些回去休息,厨房备好消暑凉茶,可工人们反倒不肯挪窝,非说除完虫再走,特别那些金贵的花卉更要细致照料,偷懒一日,明个儿可就蔫巴了,他们将这些花看得堪比亲生子嗣重要。 宋意情见劝不动,便随他们去。 如珠将她好生打扮一番,打开首饰盒,问她想戴哪副。她随手举起昨天取出的红玛瑙,倒是衬这发型。如珠又从衣柜中选出套适合的连衣裙和一顶荷叶式软宽檐帽,叫她先换上。当大小姐的好处就是吃穿用行都不牢自己操心,否则真要宋意情打开这满满当当的衣柜,琢磨这个年代的人都如何搭配,还怕露怯。 汽车绕过喷水池,在宋公馆门前停下。司机下去按了铃,离得最近的仆人开门,不聊几句便回身上楼。 车门再关,韩异廷坐在后方,透过敞开的窗户打量这扇门。 只是一扇门,恐怕已抵寻常人家数月的吃穿用度。哪怕和署里打过招呼,整日未曾上班,他依旧穿着警服。短袖白衣,纽扣金黄,长裤下露出细细保养的黑色皮鞋,擦得锃亮。帽子搁在身旁,靠近门的一侧。他眸子下移,从门檐落到石台阶,良久不眨。 没多久略微透明的门后映出女影,有人拉开。 他推门下车,绕到楼梯,伸手接向来人。司机也同样钻出来,替她拉开后座的车门。χγūⓢんūωū.ⅽⅽ(xyushuwu.cc) 无论是客观剧情还是主观意愿,宋意情总要找机会和韩异廷见面的。作为本案的嫌疑人,他身上肯定有许多值得深究的地方,这场出行,对她来说正是机会。如珠推开门前,宋意情有些忐忑,她不知道韩异廷是怎样的人,只能从“晖城警备署最年轻的署长”中窥见一二。 还好她有失忆为掩,如果硬着头皮扮演原本的角色,恐怕露出的任何马脚都逃不过他的火眼金睛。 屋檐的阴影将地面清楚地划分为两个界限,明暗可见。他像是不知温度,站于阳光下,胸口上别的徽章璀璨夺目。图案虽不认识,却能从风格判别出与警备署有关。她的系统未做任何提示,或许因为不是重要线索。 宋意情顺着指尖向上看,落入一双眉目。 她无暇顾及他的身材有多颀长,面容如何俊朗,愣愣地与韩异廷对视几秒。无法形容刹那的感觉。他没有表露出任何攻击性,却是锐利的,眼里潜藏着刀锋,随时准备出鞘,望见的一瞬间,她甚至下意识后退一小步,还好如珠暗中扶住,没让人发现。或许与他的职业有关,宋意情想。 见她许久不握自己的手,韩异廷闪烁眸色。 “听闻你失忆,原来这么严重,怪不得宋夫人几次不许我叨扰。”他的失望与宋显时如出一辙。他们虽都收到宋意情失忆的消息,心里却都期盼着,或许他们是特殊的人,不会被忘记的那个,等真正面对她的疏远与拘谨,意识到现实,自然会浮现相似的神色。 “上车吧。”他仍旧让开位置,让宋意情坐入车中。 老牌汽车开在石板铺成的路上略有摇晃,但已比在烈日下用腿脚强很多了,街边陆陆续续经过的人无一不满头大汗,看得宋意情都替他们累。小贩扯着嗓子叫卖,口干舌燥,时不时就要猛灌一壶水。 车子要开一阵,不能全程相对无言。既然她不主动,韩异廷便启口:“还记得我吗,我叫韩异廷。” “我知道。”宋意情转回头来,第一次外出,她只是忍不住打量街上景色,不是故意沉默,“听说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 婚礼前月新娘失忆,谁都没遇上过,不知该如何处理,更无法决定这婚约还要不要继续履行。宋家没有向韩异廷传达过确切消息,他亦不提出解约,都想遵从宋意情的意愿。 他道:“是。或许这对你来说有些突然。如若你一时接受不了,可以推迟些许时日。若是想要解约,我也……” “你想结吗?”宋意情打断他。 案件就发生在婚宴当天,宋意情其实不愿取消,万一回不去怎么办。 一个月破案时间足够,推迟一天就晚归一天,还可能影响原剧情。她只希望将一切固定在自己熟知的那个框架内,才更容易找出凶手。 韩异廷似乎没对这声利落的截断感到惊讶,只是收起刚刚的话,转而说道:“当然。”他说着,听起来像发自肺腑。“无论你是宋意情也好,宋叁小姐也好,记得与否也好,我的心意从没有变过……”他注意到她耳边摇晃的吊坠,“你竟然戴了这幅。” 宋意情顺着他的视线摸上耳垂。玛瑙略软,不算冰凉:“怎么了?” 韩异廷摇头,语气忽然变得轻松:“这是我从前送你的。” “真巧。”宋意情并未料到,转而觉得是缘分,笑起来,“也许是觉得要见你,所以冥冥中选了你送的首饰吧。” 她语调舒缓,略有调侃,让原本僵硬的气氛放松不少,韩异廷也一同弯了唇角:“或许。” “我们这次是去看婚服的?”宋意情听宋夫人这么说,又明知故问。 “之前样式你已经订好,裁缝做出了雏形,这次去试试尺寸。如若有需要调整的地方,还可以再改。”他细细解释。 在现代都没举办过婚礼,恋爱倒是谈了不少,现在却要在剧本中结婚。宋意情好奇问:“婚服是什么样的,凤冠霞帔?”对于旧时代的婚嫁,她脑中第一想到的就是这个词。 韩异廷的神色晃了晃,未料她会这么说,答道:“是西式的白婚纱。不过你若想换,现在去改,正好还来得及。” “那倒不用,我只是随意说说。”宋意情道。 路上又变得安静。 不出多久,车子在一家叁层楼的铺面前缓缓停下。宋意情在车里就能望到牌匾,精致雕刻的英文,熟悉的品牌,让她恍惚觉得像时空错乱。发现客人赶到,戴着白手套的门童走上前来,替他们拉开车门。宋意情轻声道谢,刚要搭上他横过来的胳膊,手背被韩异廷按住。 她转过头,有些疑惑。 他只是看着她:“情情,你忘了我,这没关系,有关于我们的事我全都记得。还有一个月,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 香脂木豆(七) 大哥,算了吧。 一个月以后你说不定想杀了我,还重新。 宋意情听见韩异廷的话,没有多入戏,即便他不像蓄意表演。发现未婚妻全然忘记自己,韩异廷表现得可谓相当稳重。可她与他并无情谊积累,无法感同身受,亦做不到应答。但她不会这么说,反而睫毛扑闪,像是对他所言动了心,抿出一丝极力接近端庄大小姐的笑容,回答:“去看礼服吧。” 韩异廷却未松开,依旧紧紧攥着。 宋意情蹙了眉,语气中生些不满:“不走吗?” 他终于松开桎梏,让她微微低头,在门童的搀扶下下车。 打过电话通知,店里早早地就将客人清空,专注于服务这位宋叁小姐。裁缝站在大厅迎接,一干瓜果糕点摆桌上,墙边燃着淡淡的熏香。木制混着花香的调,有些茉莉的气味,不算浓烈刺鼻,还有驱蚊功效。从大理石隔断门步入第二个房间,才是真正试衣服的地方。 人台上搭着几块布料,用大头针钉住,桌上散开的是大张打版图。在宋意情赶到前,她们正忙着做别的顾客的订单。 宋意情坐下没多久,几个伙计将她订做的衣服推出来,躬身道别后出门,顺便拉上遮挡视线的窗帘。 “这是婚纱。”裁缝先将那布满蕾丝的长裙推到宋意情面前,它像一片白色的绣球花,裙摆不如想象中蓬,层层堆迭的纹路似高山吹雪,领口仍是盘扣的设计,脖子处搭着两串珍珠做点缀,头纱长至膝盖。考虑到九月份的天气还未彻底转凉,裙子做成叁分袖,配以同样材质的长袖手套。 宋意情在婚纱周围踱步,提起那层纱,它柔得像水,不注意便从指尖溜走。她摸到内衬,怕蕾丝扎人,却只触到一层平整光滑。 裁缝将剩下的也推出来:“叁件旗袍,还有两套袄裙。” “这么多。”宋意情感叹,不就结个婚,怎么玩得像换装游戏。 一直站在她身后的韩异廷解释:“婚礼流程复杂,要辗转四个场合,不同时候更换不同的礼服,这都是你当初要求的。” 总觉得原主十分重视这场婚礼。 宋意情转回身,又仔细审视一番韩异廷。难道说,她如此爱他吗? 从相见到现在,她感觉得出来,韩异廷的注意一直落在她身上,一举一动都可谓是体贴入微。下车到店内的几步距离,他用手帮她遮阳;小厮端上来的茶饮,他先递给她;宋意情看婚服时,他也不会事不关己地坐下,而是站在身后陪同,又不发表任何个人意见。 她轻轻摸了摸那手套,可以想象在教堂中,婚戒套上去的样子。 “你喜欢吗?”她背对着韩异廷问。 但他知道是在问他,回答:“你喜欢才是最重要的。” 宋意情不置一词,她打量裙子的同时,玩弄食指上的戒指。比指粗的黑玛瑙嵌入白银座托,手指自然垂落时总觉得会掉下去。她转动两圈,一个不慎,果真滚入奶白色的毛绒地毯。 宋意情刚刚低头,韩异廷已弯腰捡起。 “小心。”他抬起她的手,将戒指戴回去。 指尖微热,传递到皮肤,她不太习惯这样的接触,忍不住抽手。他动作顿一下,轻轻放开她,双手悬在当空,有些怅然。 宋意情知道,韩异廷总会下意识与她做些亲密的互动,像普通的未婚夫妻那样,可又担心惊扰到失忆的她,在其中犹豫不决,最终还是选择克制。以前的他们是否相爱,到了什么程度,她一概不知。只有刚刚微妙的触碰,她才终于觉得,眼前的男人像个真实存在的人。 不是角色,不是虚构。 “先试试合不合身吧。”裁缝见宋意情对款式毫无异议,提议上身。 “你先换衣服。”韩异廷见状,眼神从她微缩的指尖收回,转身撩起门帘,到屋外等待。 她目送他出去,却觉得他的背影不似来时那般英挺。 宋意情对这些仪式感的着装并无太大要求,提不出多少精细的意见,况且里子换了,身体还是同样。每件换上都很合适,没有需要调整之处。裁缝不仅仅负责制衣,还早早就帮她规划好了妆容和造型,递过来设计图纸。宋意情也很满意,便让她继续这么做下去,该缝合的缝合,该锁边的锁边。 虽只是试衣服,但六套礼服更换下来,耗费的体力不少,再加上略作点评和考虑饰品搭配的时间,等结束已至下午。 有这几个小时的接触,宋意情对韩异廷略有熟悉,逐渐习惯他的陪同,送她回家的车上便没有中午那么尴尬,两人偶尔还会对街边事物议论上一句,气氛融洽。或许相当于她用行动接受了那句,“我们从新开始”。 车子开过一个路边的公共电话亭,里面空荡,无人使用,却激起宋意情的回忆。 那个神秘的电话号。 总将电话簿拿在手中研究,她已经可以背下那串数字,扭头问韩异廷:“我忘记你的电话号码了,可以再给我一个吗?” 韩异廷手边无纸,先给她念了一遍警备署办公室的号码,又背一遍家里的。 号码很好记,不用写下来也能背住。可是,都不是那个电话。 那它到底是属于谁的呢,竟在原主心里比闺蜜和未婚夫还重要。难道是她多虑了吗,其实那只是一串极为普通的数字,随意做了个标记而已?宋意情刚有怀疑就否认,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个线索也太不讲道理了,纯属消耗她的感情。剧本杀和解题可不一样,不需要干扰项。 车子再开一段,忽然急刹车,将后座的两个人都吓一跳。 宋意情的额头险些撞到副驾驶的座位,惊魂未定地往外看,原来是一个报童横穿马路。 他根本不管这边的车,急吼吼地向对面跑去,追上一个穿西装的男人。这街上穿中山装和马褂的男人远比穿西装的多,惹得宋意情也多看了几眼。那人举止斯文,看起来像个读书人,与满街低头弯腰的全然不同,才会惹得报童急于上前兜售报纸。 他低头与报童说了几句话,绕过他想走,又被追上去拦住。 男人见状无奈,只好从兜中取出一点钱,买了份报纸。报童欣喜地不断弯腰感谢,又挎着布包寻找下一任买家。 韩异廷让司机把车靠边停下,不等宋意情问,开门追了出去。不过多久,带着一份报纸回来,迭好递给宋意情:“想看报纸?” “谢谢。”她看着这印刷古老的白纸铅墨,双手接过。通过报纸来了解周围的消息,是个不错的方法。 回到宋公馆门前,如珠已在台阶上候着。见车驶来,她提起裙摆跑下台阶,撑伞帮宋意情遮挡阳光,韩异廷站在车边目送。进门前,宋意情似有感应,捏紧手中报纸,回头看他。 他唇角一弯,对她道:“下次见。” “下次见。”宋意情轻点下巴,转身藏入公馆的一片冷气之中。 -- 香脂木豆(八) 《圣经·传道书》说:“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可宋意情看着窗外久久未落的日光,觉得眼前哪里都是新事。 她摊开韩异廷给的那份报纸,回忆车中。她不过多往那个报童看了几眼,韩异廷便能领会她的意图,无论是出于善意还是恶意,他应该十分关心原主。宋意情很久没有读过报纸了,信息时代,人人都用智能机。小时候不爱读,长大翻出来,都是铺在地上垫东西,哪曾发挥过它真正的用途。这时候的纸张不如现代细腻,有些地方还有毛边,印刷的字迹也常常发糊。繁体字笔画复杂,动不动就晕成一团,仔细看才能辨认出内容。 宋意情翻遍报纸,没能找出什么有效信息。这是份八卦报纸,刊登的都是道听途说的新闻,辞藻夸张惹眼,称之为“传说”都不为过。占据报纸最大版面的正是宋叁小姐失忆的传闻,写得神乎其神,什么被闪电劈中,神明附身,获得了超能力,已不是肉体凡胎,经过一段时间历练就要飞升成仙。 至少这故事有一点编对了,现在宋意情体内的灵魂,与原来的确不是同一个人。 但就连头条都这样不着边际,哪怕与事实略有接近,有隐喻之嫌,可没有清奇的脑回路,宋意情真无法将其中所写与现实对上号,全当看故事,嗑着瓜子读完全部。 如珠进屋时见宋意情端着别家的报纸在读,她上过学堂,识得字,所以谈吐不似普通丫鬟那样粗鄙,看到标题的报社顺口道:“咦,叁小姐怎么在看这等叁流小报,以前您可是顶嫌弃的,总说里面都是夸这个男的风流倜傥,骂那个女人水性杨花,看得心里直冒火。家里一直都订着春秋报社的周报,这一期昨个儿送到,您还没看,我去楼下给您拿上来?” 原来这时候报纸就已分出了叁六九等,她扬扬手,将喝空的水杯递给如珠:“不用了,放在哪的,我下去拿,正好活动活动。” 据说宋老爷与南边来的海商谈生意去了,宋夫人去看城东的几家铺子,宋显时那一日现身后又回洋行。他才从国外归来不久,被安排接手洋行和票号的业务,前些日子要交接的内容太多,他索性搬些简单的物品去住着,渐渐熟悉之后回到宋公馆,可经营家业没那么简单,他依旧早出晚归。 偌大的家里,只有她像个闲人。 这便是旧时代的贵族小姐吗?宋意情心想,那也太没技术含量了。 只留她一个主人的宋公馆显得略有冷清,宋意情去一层的大书房找到春秋报社的报纸,旁边还堆有许多一起被送来的杂志读物。她发现这份报纸的纸张明显比刚才那份高档,印刷也更加清晰,标题严肃正经。怪说不得那个穿西装的男人会拒绝报童的兜售,看他的样子,绝不像是会喜欢低劣叁俗刊物的。 但是韩异廷没注意吗?还是只单纯觉得她失忆,爱好突然改变也属正常。 她拿着这份报纸回房时,穿过几层门望见佣人们的休息厅。 有宋意情的嘱咐,他们在烈日下迅速地忙活完各自事物,坐在一起喝她叫厨房准备的消暑茶,有说有笑地谈论着琐事。宋意情想起那日看到的管家,他又随宋老爷出门了,这些佣人平时说话不多,眼睛看得却不少,也许能从他们这里打听到一些情报。 她换了个稍微亲切的表情,朝那边走过。 宋叁小姐从来没有到过佣人活动区,她刚靠近,所有人就停下谈论,全都站起来看她。 宋意情哪享受过这等礼遇,赶忙道:“都坐,我就是来跟你们说说话。” 有人搬了把椅子到她身后,她刚要弯身,他又拦住,找来干净的手帕擦了好几道,连椅子腿也不放过,才让宋意情坐下。这些佣人都是个顶个的人精,想到宋意情这段时间失忆,突然接近他们,一定是想了解些东西,全都在等她开口。 围着一整桌的眼睛都往自己身上瞧,宋意情可算体会到以前开会时领导的感觉。 “你们也知道,我这一失忆,许多事情都忘得干干净净。”宋意情的手边送来一杯消暑茶,最后一个佣人也坐下,听她发话,“所以关于你们的有些情况,也需要了解。” “叁小姐放心,我们一定知无不言。”他们应道。 要的就是这个意思,宋意情先从拉家常着手:“你们都在这里做了多久了?” 众人纷纷回答,有两叁月的,有一两年的,最长的一位待了五年,是厨师长。他说他五年前从外面到晖城来求生计,本来宋公馆从来不在外面招人,但他机缘巧合给宋叁小姐做了盘宫保鸡丁,被她一眼相中,很荣幸地成为所有现存佣人里工龄最长的,语气中满是自豪。与他一起工作的甜点师工龄排第二,做了四年半。 听起来这个宋叁小姐还是个吃货。 宋意情又问:“你刚才说宋公馆从不在外面招人,是什么意思?” 有人解释,宋公馆出手大方,给佣人的工钱多,生活条件也不错,逢年过节还有奖赏,大家都想来,所以招人时格外严格。大部分来这当差的,都是家里有亲戚已在宋公馆,互相介绍,或者从专门的佣人中心招工。可佣人中心不好进,每年报名的有几百人,最后筛选出来的不过几个,还要经过为期半月的训练,最后输送到各个大家族中当高级佣人,与他们这些杂役不同。 甚至有时候,能从佣人中心招来人,还算是体现家族身份的象征。 说到此,宋意情自然地点出:“那现在的管家,就是佣人中心招来的?” 几个人面面相觑,回答:“是……但也不全是。” 果然有故事,宋意情一下来了兴趣,连忙追问。 “现在的管家是您那次外出回来后新招的。原来的老管家想回去照顾孙女,跟老爷提了辞职。老爷念他为宋家工作多年,给了好大一笔还乡路费,还帮他买票,叫司机送到火车站,走得算是风光。现在的新管家虽说也是佣人中心来的,但是……”他们有些犹豫。 “但是……?”宋意情很想知道后续。 可当面编排大夫人,他们还没那个胆子。 宋意情见他们为难,大概猜出:“没事,尽管说,是真是假我都不会怪你们。” 其实这是宋公馆公开的故事,算不得秘密。老管家走后,宋大夫人亲自向宋老爷推举了一个人,将他送到佣人中心培训了一段时间,结束后直接来宋公馆做管家。宋夫人与宋老爷谈论时就在客厅,人人都听见。 “不过,还是老管家走得太仓促了。”又有人道,“佣人中心今年的招工还没开始,实在是找不到接替的人,老爷正心烦,夫人为解老爷的燃眉之急,才临时推举了一位故人。老管家也是奇怪,他在老爷身边做了二十多年,从未听说他孙女的事,忽然急匆匆地就要走,我们怀疑莫非是生了什么病。老爷给他那么一大笔钱,也许是治病钱。” 看来其中确有蹊跷,问题不出在年轻的新管家,而是突然告老的老管家。 按照一般故事套路,老管家匆忙远走,一定是因为背负着不为人知的秘闻,而且与这个家有关。顺着这条线索继续追寻,肯定会有收获。 但她再细问,这些佣人便提供不了更多解答,毕竟他们在这里做工的年岁都不长。了解到这些已算收获,宋意情见状,嘱咐他们继续休息,拿着手里的高级报纸上楼,思考下一步行动。 -- χτfгēē㈠.ⓒòM 香脂木豆(九) 顺着木质的楼梯向上攀爬,鼻腔中都能闻到一股陈年的气味。不算难闻,好过甲醛,但也不算很好闻。转折的平台角落放着矮脚凳,用来摆装饰的铃兰花。这种花很有意思,无论在哪个国度,它都被当做纯洁和优雅的象征,有“谷中百合”的称号,甚至被叫做“圣母之泪”。但特别就特别在,如同淑女一般的铃兰,其实全株有毒。控制好剂量可入药,过多则可能引发心力衰竭。 不过还没听说哪个人吃铃兰吃死的,大多是家里的宠物猫误食。宋意情的手指从倒垂的花朵下兜过,继续上行。 经过宋显时的房间,她发现门微微敞开一道缝,里面立着一桶水,地板擦得光亮。有佣人来打扫,中途收到其他人的呼喊,一起去楼下喝凉茶。想到没多久要回来,便没落锁。 这是个调查的好机会。从宋意情多年的狗血肥皂剧阅历判断,离开的老管家说不定和宋显时就有很大关系。否则怎会他恰好留洋归国没多久,他就迫不及待地离开。 宋意情将手贴在门上,轻轻推动,先确认走廊无人。抬手时门上没有留下痕迹,她怕鞋子在木地板踩出声音,走得蹑手蹑脚。她仍让门敞开,方便监听是否有人上楼,好及时撤离。 宋显时的房间比她的略小一些,家具摆设也相对简单。没有专门的梳妆台,衣柜倒差不多。书桌对着窗台,床的一边是床头柜,另一边是落地灯。简单的茶几和小沙发让客人来访也能找到地方坐下,书柜里塞着的却不止书本。有勋章、奖杯、相框还有一些模型。宋意情走过去观察相框,金色海浪边,里面是四人合影。 两个手拉手的孩童年纪还不大,女孩比男孩略高一些,是她和宋显时。后方坐着的便是年轻的宋老爷和宋夫人,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容,看起来十分温馨。 见此宋意情却有些失望,如果真有内情,他还会将合照摆在书柜里吗?ℛǒⓤsℍⓤɡё.cǒм(roushuge.com) 她拉开透明柜门,将相框拆开查看。她“啧”一声,这的确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合影,照片背后没有垫第二张,反面也干干净净,毫无异样。她不死心,将其举在阳光下查看,照片毫无变化,用放大镜,也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看来搜集证据远比她想象的难,她挫败地叹一口气,将它装回去,摆回柜中的红酒瓶前。 这些留洋派都有喝酒的癖好,哪怕不喝威士忌,也会喝些葡萄酒或香槟。这瓶已经开过,还剩一半,房间里却不见高脚杯。 她合上书柜,想再去检查一下抽屉,或许那里才是隐藏秘密最多的地方。刚刚走两步,却听到略重的脚步在向上接近。宋显时的房间离楼梯很近,似乎还有佣人们的低声谈论,好像是喝完凉茶,打扫的人回来了。 不能再继续搜下去,宋意情转身往外。 可她的动作还是慢于反应,那几个仆人踏上楼梯,正好撞见她从房间出来。 这该如何解释。 望见他们略有诧异的神情,宋意情在脑中构思理由。 他们只是愣了那一下,明显在奇怪,却没有一个人问出口,弯腰打招呼:“叁小姐。” 宋意情正在犹豫要不要此地无银叁百两地编个理由,又有人跑上楼,带着喘气。 “叁小姐,程家少爷来访。” 又是新人物。 来得刚好,宋意情立即问:“哪个程家少爷?” 来人也想起,程家人口众多,少爷小姐加起来有七八个,他家小姐如今又识不清人,便答:“程谦行,是程家的五少爷,以前与您有些私交。他还带了两个人来,已经在小偏厅等了。” 这名字同样耳熟,一听是他,宋意情给如珠使眼色,让她跟自己下楼。 宋公馆的布局她已经非常熟悉,犯不着仆人指引也能找到小偏厅在何处。只是奇怪,程家少爷听起来不是个普通身份,现如今宋公馆又无其他客人,他们为何不带他去大偏厅坐,偏要去那小偏厅。而且刚才没有一个仆人发出异议,似是对这样的安排司空见惯。 她走到门口,如珠停脚。 “叁小姐,我不能进去了。”如珠道,“宋公馆的规矩,我们这些佣人是不能进小偏厅见客的,以前都是您独自一人接见。” 这么讲究?宋意情再看一眼紧闭的门,看来这地方还藏有秘密。至于究竟是何,进去以后就能揭晓。 “那你回去吧。”宋意情放她走。 如珠“诶”一声,站在墙边目送她进屋。 小偏厅有两个门,一个联通花园,一个联通公馆。宋意情反手关门时,下座的人朝她看来。没有佣人,连杯茶都喝不着,程谦行等得烦闷,见到宋意情便牵动唇角,形成两个窝。不是酒窝,在唇角下方,浅浅的。 宋意情坐下,她面对的正前方就是小偏厅的另一个门,正完全敞开。外面的地上跪着两个人,他们嘴被白布堵上,手脚用麻绳绑住,身穿灰白色坎肩和短裤,脸上满是灰泥,干涸的红色痕迹更是数不胜数。他们不像寻常打工的人,有些江湖人士的样子。 已被绑了整天,又在烈日下暴晒,能将鸡蛋烤熟的地面更是把他们的膝盖烫脱了皮,他们早就失去挣扎的力气,互相靠住。若不是眼睛还在眨,宋意情都要怀疑这两人还活没活着。她哪见过这阵仗,眼神从他们身上挪开,一路经过小偏厅精致的家具,翠绿的盆栽,回到程谦行。 “为什么把他们放在那?”她问。 不与他打招呼便算了,一来还问这样的话,程谦行却不计较,转动手上的机械表,说道:“你不是怕弄脏吗?” 宋意情的鞋底在地毯上碾了碾,想到那两人身上脏兮兮的泥,觉得他说得也是。地毯蹭脏了,擦都不好擦。 “有什么事吗?” “就上次那件事,喏,我这不是亲自领人给你赔罪来了。”程谦行从怀里取出一封信,走到宋意情面前,弯腰递给她,桃花眼里似乎含了她所未见过的山水,灵动却也危险。 宋意情抬手捏住,他的手指忽然伸直,碰到她的指甲。 轻浅却逾越的触摸,她惊得收手,将信举在身前,双眼盯他。 见宋意情这样躲闪,程谦行笑出声,视线从她的手移到她的脸,落在鼻梁的那颗痣,驻留许久,又瞄到脸颊的那颗,最终起身回到座位:“你真的忘了。有意思,宋家最有话语权的宋叁小姐竟然失忆了,我还当你是装的。” 宋意情双目垂着,他的猜疑令她不喜,反驳:“谁会无聊到装失忆。” “谁知道呢,说不定你又有什么鬼点子。”程谦行坐得没有刚到时那么直了,懒洋洋地往后斜靠,翘起二郎腿。他在桌上摸半天,既没有茶杯也没有水果,无趣得紧。 宋意情拆开信,发现抬头是写给程谦行的,字迹与她的一模一样。 她翻到最后,落款人果真是宋意情,日期是她穿越的前几天。 -- χτfгēē㈠.ⓒòM 香脂木豆(十) 从内容可以看出原主写这封信时有多激动,许多字之间笔画相连,几乎一气呵成。但她用词还算克制,逻辑通顺,赘言不多,或许是考虑到收信人的身份与信中所谈之事,措辞也较为礼貌,就是有些阴阳怪气。竖写的排版格式虽读起来略有困难,宋意情依旧能够通顺理解。 在原主与父母离开晖城游玩期间,程家从外进了一批货物,想走宋家的水路。这样的事情一般由程家派人与那片区域的下辖管理人接头,确认货物数目与时间,协定抽成比例后上报宋意情,由她亲自审批通过,再派人盯梢,防止沟通的两方串通吃回扣。可她当下不在晖城,能代理事宜的老管家也一并出游了,临行前便让地区的负责人各司其职即可。借道运货,不算很大的事。 可是,通过这信中的字眼,宋意情还是发现一些不同。 就算民国时期政局动荡,作为一个普通经商的望族,如何能够拥有一些道路的管辖权。“借道”“货物”“抽成”的字眼,她仿佛只在某个领域听说过。 她再往后翻,印证猜测。 宋家一时缺少话事人,地区管理们仍旧恪守本分,可那些来寻求合作的各有心思,他们可就管不住了。程家的货船在夜幕掩盖之下成功驶入航道,宋家派人在沿途和码头监督,谨防发生意外。本一路平安,等到卸货时,发现不对。 说好十叁艘船,装的全是锦缎和布匹,宋家依照价值分一成。前十艘都无异样,最后叁艘靠岸,宋家派去的人细心发现,那船上装的是棉花。棉花也属于织物材料,本不打紧,可程家上报的十叁艘船重量和体积一致,棉花与锦缎布匹,如何一致?果不其然,他们上前搜查,从船中发现几箱白粉。ℛǒⓤsℍⓤɡё.cǒм(roushuge.com) 别说宋家了,就是卸货的程家杂役也满是愕然。 大烟和白粉在晖城都是绝对的禁忌,黑道有黑道的规矩,这更是底线,谁沾上这玩意都落不得好下场。程家接应的人连忙撇清关系:“这可不是我们运的!程家制度森严,这等下叁滥的东西决计不碰,但凡沾了都是要交到警备署处决的!这、这是谁送过来的?真够晦气,是不是想要我的命!完了完了……” 他甚至将交货单递过来,双方核对发现,最后叁艘船报给宋家的重量多出不少,程家这里却是对的。接应的不知道,那就是送货和押货的出了问题,有人在里面动起邪念,想趁机捞脏钱。可这是程家派的人,宋家不方便直接检查,码头监督一时拿下主意:“你们程家究竟出了些什么叛徒,沾了脏东西,我们管不着。但是污了宋家水路,我们可不依。回头这些东西流通起来,警备署一路追查源头,查到码头这里,我们就是有几条命都说不清,说不定航道都要被封锁。”无论如何他们都不允许那叁艘船卸货,不仅如此,已经下船的布匹也要再装回去,逼程家返航。 毕竟被查到的只是这叁艘,剩余的里头究竟有没有,谁也不知道。趁货物还没有转运出去,将一切可能及时扼杀于摇篮中。 程家配合,连声应好。这时候谁也管不了其中又要折腾多少回的事,勒令在场众人把紧口风,不能让警备署知道,同时双方赶紧将此上报。事情败露,等程家和宋家追查下来,决不轻饶。趁着场面嘈杂,两个领航人想起宋叁小姐如今不在晖城,紧盯监督,摸到怀里的火枪—— 枪声未起,他们没打算伤人,只是想引发骚乱趁机逃跑,显而易见的失败了,否则也不会被捆上丢在这太阳底下暴晒。 宋意情看向门外的两人。 她第一次和原本的宋意情有些可以相通的地方,无论在哪个时代,这些东西都是绝对不能触碰的,原本对他们伤痕累累所动的恻隐之心,在读完信后全部收了回去。或许他们并不知这东西究竟有多大危害,只知道利润极高,铤而走险。 但是,有时候纯粹的恶和无知的恶,并说不清哪种更严重一些,也许都一样。 程谦行依旧懒散地半躺,自如得好像在自己家,也不顾及形象。宋意情迭好这几张纸,塞回信封中:“这信你还要吗?” “当然。”他悠悠起来,再度晃到她跟前,手掌撑在她身旁的方桌上,两指夹住她递来的信,语气轻佻,“你给我写的东西,我可都是要妥善珍藏的。”他凑得没有方才那么近,将信塞入衣服内衬的兜,手拂过胸膛,压平褶皱。 非常特殊的位置,一封讨伐的信而已,值得他这么对待吗? 宋意情的目光从他胸口挪开。 程谦行保持前倾姿势,盖住她头顶一半的光,问:“你打算如何处理他们?” 她垂下眸子:“送到警备署?” 程谦行嗤笑:“你莫不是和韩异廷谈恋爱谈傻了罢,这么把人送过去,明摆着动过私刑,还等同于告诉他,程家和宋家里有人沾了白粉,你猜他会怎么做?” 宋意情蹙起眉头,她是法治社会来的人,哪里知道这个时期的人如何行事。社会混乱,命比草贱,就连所谓总统都当不了多久就得换一个。再过一个月,连她都要翘辫子,还得管这两个人。 半天听不到她吱声,程谦行直腰,却不回座位,在小偏厅里溜达起来。他打量房内的摆设,其实已经挺熟悉,甚至比现在这位主人还清楚。无甚新发现,他转过一整圈,宋意情依旧没能给出回复,他失去耐心:“没想到失忆竟然能让人连性子也跟着变,以前的你可不会如此犹豫不决。” 她不是犹豫,她是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你想试探我就直说,用不着这么遮遮掩掩的。”事情不知怎么办,有些人的态度还是能看出来的。 程谦行笑:“脑子还算清楚。行,那这一次我帮你处理,保证与你以前一样利索。就算你以后想起来,也说不得我什么。” 他走到门口招招手,过来四个人,将地上那两个拖走。 宋意情不知他们会被带到哪里,但既然交给他,就别细问。 “对了,前两天有人给我打了个电话,没说一个字就挂断,不会是你吧?”他又转过来道。 宋意情瞪大眼睛。 难道那串神秘的号码属于他,回想刚才程谦行的种种动作,莫名的唐突,宋意情对他念出来。他听后便笑意更深:“该记的东西忘个一干二净,没必要的东西倒是挺清楚。” “真是你?” “你若晚上再打一个,我还能亲自接。” 宋意情又不说话了,她在思考,眼前的人和原主到底有多深的交情。直接问他的话,应该得不到任何有意义的回答。 她的沉默未让程谦行感到不适,继而说道:“说起来,你现在变成这样,该不会一直都没有去看过傅珣吧?” 傅珣。 又是新人物,就连祝娴的剧本里似乎都没提到过,至少她听着耳生:“傅珣是谁?” 这话一出,程谦行原本那游刃有余的表情都收回许多。他再仔细打量眼前的宋意情几个来回,比刚才更深的笑容浮出面庞。 “连他都不知道,看来你是真的失忆了。” -- 香脂木豆(十一) 程谦行打包送来的人,又打包领回去。送走他们后,几个勤快的仆役拿着笤帚扫了小偏厅外面的那片地面,用水拖过。在烈日下,不消多时便蒸发干净,没留一丝痕迹。他们就和灰尘一样,被彻底扫除。 走上楼梯,听到大门外传来车子的声音。宋意情把着栏杆回望,宋公馆的门向两侧拉开,晃人的光迫不及待地钻入屋内,剪影中的宋显时摘下帽子。他一眼便望见楼梯上的宋意情,往前一步踏入光线所不能及之地,露出完整面容:“姐姐。” 宋意情走下台阶。 他们依旧生分,她却还是试探道:“回来了?” 无论如何他们是姐弟,而且看宋显时的表现,他很想靠近她。反正宋意情也想从他身上发现线索,也许这是最好下手的人。 “嗯,洋行的事情都处理完,便回来了。你今日过得如何?”他两步上前,拿起宋意情的手,动作熟练。 他的手心很温暖,眸子里写满依恋,模糊的瞳仁,映着全是她的轮廓。宋意情低头看一眼双手,指尖微蜷。她想起在他房间里发现的照片,那时他们无比亲密,就算是失忆,一般人也应该会留下些直觉,过于疏远反而异常,她打消抽回来的念头,由他攥着,答:“刚刚程家的人过来,在小偏厅处理了一些事情。” 宋显时的表情滞住一瞬。 “程谦行?” 语气有些冷,宋意情以为自己听错,毕竟他的表情依旧如沐春风。她点头:“因为上个月占道的事情,和程家起了摩擦,他带人来赔罪。不过本来就是程家的手下,我不好直接提要求,随便骂两句,让他们自行处理。” 听闻此言,宋显时颇有欣喜:“姐姐已经开始接手家中事宜了?那用不了多久,兴许你就能想起来什么。” “也许吧。”宋意情可不能说她根本换了个人,除非系统还有后续功能尚未开发,否则恐怕要一直保持失忆下去,“夫……妈妈也说,我休息够久,该慢慢把之前的东西捡起来继续了。他来的时间不巧,你们都不在,我只好硬着头皮上去接待。” 宋显时依旧握着她,松开右手,绕到宋意情身后,揽住她的肩膀,两人慢慢上楼。 “妈也是太信任你了,你现下的情况竟然不留一人照顾,这就叫你独自面对,我还怕你没个头绪,应付不过来。”两人一路走到他的房间门口,宋显时掏出钥匙开锁,让宋意情先入内,“不过看起来,你还适应?” “还好。” 本来如珠说不能与她同往时,宋意情也打过退堂鼓。这些时候都是她在旁边陪着,忽然要宋意情独自面对陌生人,她确实不适应。可是一想到来者是程谦行,她还是决定鼓起勇气一见。程谦行和案件息息相关,一些真实的东西,应该只在没有外人时才愿意表露,这是绝佳的机会,不能因为胆怯错过。 也正如她所料,程谦行果然透露出讯息。 作为死者,宋意情能猜到原主绝不单纯简单,刚才她说独自处理事务,宋显时的表现很轻松,似是觉得理所应当,与程谦行所言毫无出入。原主在宋家,甚至乃至整个晖城绝对都地位匪浅,至于到什么程度尚且不明,但这表示杀害她的动机会变得丰富许多,或许不是单纯的情杀。 “他可还同你多说了些什么?”宋显时又问。 “多的?就没什么吧。”程谦行也依旧对她有所保留,宋意情能得到的信息有限。 “没说什么奇怪的话?” 他关心得有点过度,她发现不对,反问道:“能有什么奇怪的话?” “没什么……只是以前你们交情匪浅,见到你失忆,我还以为他会有所表达。姐姐坐。”宋显时轻描淡写地解释,脸也别了过去,没让她看见表情,指向小沙发,“你以前嫌我屋内没个落脚的地方,过生日时特意送了这套茶几和沙发,平时没别人来,都快成你的专座。就连我不在家中时,你也常常跟下人要了钥匙,坐到这来喝酒。倒是不知这间屋子里喝的酒,和在你房间里喝的究竟有什么区别。不过你现在失忆……我恐怕不会再知道了。” 他碎碎地与宋意情讲些曾经的事,似是在缅怀,也像是想要帮助她记起来。怪说不得发现她从宋显时的房间走出来时,下人们都没过问,还以为是屈于主人的威严,原来是她本就喜欢这么做。失忆的人拥有一些原来的习惯,这不奇怪。 宋显时打开酒柜,取出一瓶粉色香槟,用启瓶器拔出木塞,再放下两个笛形杯。“陪我喝一盅?” 冒着气泡的液体倾倒而入,他端起来摇晃片刻,递到宋意情面前。她想起在书柜里看到的半瓶红酒,以为那就是他的全部储藏,才会放在书柜里,却发现他竟然有专门的酒柜。拉开门时,很多格子的空着,再放一瓶绰绰有余。 “你书柜里还有半瓶没喝完。”宋意情提醒,他却又开瓶新的。密封的酒或许讲究年份,开封过的就有享用期限了,敞瓶太久,风味会大打折扣。 “你以前不喜欢那瓶。”宋显时的手指刚碰到杯壁,闻言动作稍顿,继而端起来笑着道,“相信我,你不会想喝的。” 宋意情状似懵懂,端起酒杯,与他相碰。 宋显时没让她喝醉,宋意情也有所保留,甚至还不够微醺的地步便与他告别,回房休息。斜对角的距离,他便只到门口,目送她入屋。如珠这个时间都会在房间候着,不做什么事,随时听她吩咐。但她这回带了许多纸卡片,蹲在小书桌前折迭,偶尔还写几笔字。 大户人家的贴身丫鬟哪怕读的书不多,字形却要特意练习,拿出手时不能丢了门面。她写的是标准的小楷,摹的赵孟頫的帖,字形也偏向他的风格一些。为了方便让佣人读书写字,宋公馆有专门供他们用的书房,宋意情的房间里也有矮凳和小书桌。 “你在写什么?”她走过去问。 如珠闻声抬头,和宋意情熟悉之后,只有两人私下在时她也不那么守规矩了,不像以前动不动见她就要站起来,直接拿着笔回答:“在写请帖呢。” “请帖,最近家里要举办宴会吗?” “嗯。对,叁小姐忘了。”如珠解释,“你出晖城的日子里将房间锁上,不许我们擅自进入,养在阳台的那几盆铃兰终日无人浇灌,回来时便枯萎了,只救活一盆,现在搁在楼梯拐角。剩下的您心疼得紧,说是要将它们风光大葬,邀请晖城诸位皆来送行。” 宋意情一时没反应过来她的话:“铃兰?” “对。”如珠继续埋头,在请贴上写下邀请人的姓名。 “风光大葬……”宋意情自言自语地挪回书桌,表情写满匪夷所思。 不过死了几盆花,还要特意办个葬礼。她再扭头看如珠几眼,她写得勤勤恳恳,丝毫不觉此事有多离谱。宋意情揉揉太阳穴:“来宾名单里都有谁?” “就是平时来往比较多的那些。祝娴小姐和程谦行少爷的已经发出去了,您请放心。” 她点点头,又特意追问:“那……傅珣呢?” 如珠头也不抬,取一张空的放在面前继续填写,回答道:“春秋报社的今早也寄出去了。” 宋意情看向摆在桌上的这份报纸,正是春秋报社出版。如珠这么说,看来那个傅珣就在春秋报社工作。原来有关他的信息早就出现在身边,只是她没察觉,那么他们之间,又有什么故事呢? -- 香脂木豆(十二) 这大概是宋意情参加过最荒诞的葬礼。 如珠在比平时更早的时间将她叫醒,葬礼流程复杂,要早些做准备,还特意从衣柜里找出一条黑色长裙。雕成百合的水龙头里喷出温水,宋意情泼到脸上,看着镜子。来这里已经有许多天,周围的环境渐渐熟悉,可她终究有些不习惯。原身上的肌肉记忆帮助到宋意情许多,有时看到脸上出现并不熟悉的微表情,诧异之余,她又有放心。原主留给她的不仅仅是一个谜团和一副躯壳,她从未打算据为己有,只想好好地扮演这个“宋意情”。 擦拭完毕后,她坐到梳妆台前,如珠照例帮她梳头,挑选首饰。无论任何场合,穿金戴银都仿佛是这个家庭的底线。 这些大户人家的丫鬟也真是多才多艺,收纳、穿搭、美容美发、清洁,样样精通,放在现代一个技能就够养活她,现在却只能做个低叁下四的奴仆。整个宋公馆煞有其事地挂上黑白两纱,屋檐摇晃的纸灯笼上写着“奠”,等到入夜,更是惨淡。葬礼的举办点在旁边的礼仪厅,平时宋家举办大大小小各项宴会都在这里——包括一个月后的那场婚礼。礼仪厅分为两层,正门入内,悲怆的音乐已然奏响,一张垫着黑绒布的桌上扣着叁个木盒,里面是枯死的铃兰。 各个宾客送来的白色花圈靠满墙壁,象征悼念的白菊将木盒团团围住,花团锦簇。宋意情站在一旁,接受来宾们的安慰。漫长的几个小时,她才领会到什么叫演技,远超电视里的叁流演员。每个人带着悲痛无比的表情握住她的手,有些人甚至抹起眼泪,仿佛那几朵花是他们亲手所栽。甚至还有人随身携带悼词,当众朗诵,话音方落,角落里一声不甘示弱的“呜呜——”,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女士被扶到偏厅休息。 宾客都带了些礼物过来,大多是植物的种子,又或是培育好的盆栽。每个人都情深意切地拉着她的手,送上这份礼物的同时,不忘强调一句:“好养。” 大批赶到的人告一段落,有个休息的时刻,如珠见其他佣人忙不过来,去帮忙端茶倒水,宋意情一人留在原地百无聊赖,端望起整个大厅。因为这场葬礼的“逝者”是叁株植物,便没将遗像挂到墙上,或许他们也觉得对着一副景物特写哀悼实在是太滑稽。不过……这满厅的花,也好不到哪去。 宋意情想,明明是祭奠植物的死亡,却又用植物做陪衬。 这就像是如若哪天真的死了个人,堂中摆着他的遗体,周围却里叁层外叁层里躺了更多人烘托气氛。 那场景,惊悚中又带些可笑。 宋意情不禁“噗嗤”一声。 趁无人发现,她迅速收敛表情。葬礼的主办人当场笑出声,那叫什么样子。 “在笑什么?”身侧却放下来一杯茶。 他的声音压得极近,盖过不远处播放的音乐和人群的嘈杂,灌入耳中。宋意情吓得激灵,转脸发现是韩异廷。“没,没什么……”她拍拍胸口,心有余悸地低头看那杯凉茶,显然这是倒给她的。 “一直接待客人,站累了吧。”韩异廷叫人拖来把椅子,放到宋意情身边,见她不喝,又将茶盏推进几寸。她坐下后,端起瓷杯,这茶呈深红色,抿一口微微发苦,没有加糖,却有清凉感,应当是用哪种植物泡出来的——宋意情又想笑,这和在遗体面前喝福尔马林有什么区别。 她往韩异廷那边觑一眼,注意到他穿着执勤的制服,大臂上挂了袖标。“警备署最近有什么大案吗?” 为何他作为署长需要亲自出动,却又不去执勤,反而在这里徘徊。 见她目光落处,韩异廷微怔后反应过来。“倒是又忘了……”他指的是她失忆的事,“每次宋家举办宴会,都是由警备署接任监察,在我上任前就是这个规矩。毕竟半个晖城的大户都在这里,万一出了什么差错,我们担待不起。既然署里事务不多,哪分什么署长不署长的,我也就一起来了。况且,保护你,也是我的职责。” 他乌黑的瞳眸撞入她眼中,坦诚地表明,最后一句是刻意的附加。 宋意情险些拿不住茶杯。她及时移开眼,不去看这轻易让人失魂落魄的眉目,韩异廷瞄到她被鞋箍得发红的脚。 在现代时宋意情不常穿高跟鞋,哪怕遇到正式的会议与客户也是一双平底鞋便能打发,哪想到这位大小姐却一排高跟。刚穿上时她只觉得像在踩高跷,平衡能够勉强维持,就是不太利索。还好这鞋底很软,尺码合脚,不至于受罪,可站了那么久,再合脚的鞋,还是在脚背留下痕迹。 “难受吗?” 他在她面前半跪,将她的小腿抬起,解开鞋上的扣。 得见天日的脚趾头露出来,宋意情下意识活动:“还好……”脚背上轻轻一圈压痕还是出卖了她。 趁着四周无人注意,韩异廷的手掌捏住她的脚尖,珠圆玉润的脚趾放在手心。这个时代裹小脚的门户已经不多了,特别宋家还有留洋的背景,更崇尚自由开放,宋意情的脚不算精致小巧,却也无人说得什么。他轻轻地捏住,按揉几圈。 “这样会好点吗?” 被不熟悉的男子握着脚,哪怕他是名义上的未婚夫,宋意情仍有些不适应,甚至脸上有些发烫。就算是她生存的地方,也不会轻易把脚交给别人捏住,哪怕是在商场试鞋。这个动作从来属于亲密关系之间才会做的,韩异廷却如此自然。 不得不说,他按摩的手法十分到位。 手指有力却不至于将她捏疼,脚底的神经很多,她又怕痒,稍有不对便会吃痛地喊出声,或是痒得难忍大笑。哪一种反应在现在的场合都不适宜,他拿捏分寸,放松了她脚上所有不适的部位。这只结束,又换另一只。 斜扣归位,他站起来。周围时刻关注的佣人早就准备好湿毛巾,及时送上。 “谢谢你。” 韩异廷正要说话,新的访客到来。正巧又有端着酒杯的人趁机打断他们,想拉韩异廷到旁边私谈,他将那些无意义的客气咽回去,用眼神与她暂别。 宋意情照例接待来宾,收下他们送来的盆栽苗,让如珠收到一边。 其实她也大约知道,为何这葬礼的名目如此荒谬,来客却依旧可以布满大厅。望着布满长桌的糕点食物,二楼的棋牌室座无虚席,端着酒杯的人窃窃私语,原主决定举办这场宴会时,根本就没有考虑过这是个葬礼。它可以用来祭奠所有东西,铃兰、百合、雏菊,没有区别。 她想看的,无非是谁会出席,谁向她臣服。 -- 香脂木豆(十三) 这大厅里摆的花花草草实在太多了。又是夏季,葱郁时节,各类花香混在一起,像半吊子调香师胡乱堆砌的劣质香水,嵌在一股夏季独有的厚重感中,让宋意情喘不过气。她叫人来搬走,又将门窗都敞开片刻,气味散去后,才获得片刻的清静。再与几批客人寒暄结束,她筋疲力尽地斜靠在椅子上,拿把团扇扇风。姿势一点不雅观,脚跟还从鞋里探出来放松。无人对此提出异议,好似司空见惯。韩异廷经过时,见她这样不庄重,向她投去笑容,还轻巧地出了声。他正要说些什么,又被后方的人叫住。他只好投给她一个遗憾的眼神,转身应付。 他送来的凉茶喝空,宋意情想找地方续杯,手还没抬至空中,小厮神出鬼没,提着壶给她斟满。宋意情还在琢磨他是从何处冒出来的,他又轻飘飘地溜走,侍奉别的宾客去了。 大厅衣香鬓影,如珠环绕一周后,从门口的接待那取来登记册。自从宋夫人知道宋意情独自接待过程谦行后,便放心地将更多事交由她办,还说若有不清楚的问如珠就好。她这个丫鬟细心又体贴,常常能考虑到宋意情所不能之事,很多时候她不仅把如珠当个助理,更当做一种依靠——但她知道这不是个好习惯。她们只是雇佣关系,连主仆情谊都谈不上,如果如珠选择背叛,自己定死无葬身之地。她不知原主信任如珠多少,在信息不对称的情况下,她对所有人的感情都要预先打个问号。将死之人身边,哪能有一个人可以百分之百信任。 宋意情接过如珠递来的册子,到场的嘉宾都亲笔签名,附上入场时间。有些人只是晃晃便离开了,另一种字迹在后方记录了离场时间。那字是如珠的,宋意情认得出来。她不由得瞥她一眼,后者只是双手交迭在腹前,保持那样的姿势站立。 有些受邀却未到场的被红圈标注出来,还有些是蓝圈。 见宋意情翻得疑惑,周围人不多,如珠附耳解释,红色圈上的人曾与宋家往来甚密,这次却不打招呼便缺席,蓝色是从前少有交情,邀请试试的。简单来说,一方是突然疏远,一方是毫不买账。至于这两种人日后要如何处理,全看宋意情的决定。 她翻弄翻弄,才交涉过,许多名字都仍记得。宋意情看到一行空白,既没有被标红,也没有被标蓝,问:“那祝娴呢?” 如珠面露难言:“祝小姐仍未到。” 像是要故意打破她这句话,门口忽然传来声音,不算高调,但足以让宋意情听见。 “祝小姐到了。” 还不等她放下茶盏,身披黑色罩纱的女子下了车后,提起裙角疾步奔入。她的罩纱上缀着斑驳,在礼仪厅的光照下,折射不偏不倚的细碎白闪,静如星海粼粼,动若湖海波澜。遮住半张脸的黑纱也盖不过眸中粲然,霎时让其他宾客的服饰显得过于低调,就连宋意情都逊色叁分。她低头打量一番累赘的衣物,再比比祝娴的,望见她的脸庞时,眼光闪动。 没想到她拿到的剧本竟是如此标志的一个美人。 可惜还没开场就穿越到这个地方,亏了。 宋意情还在想七想八,祝娴已弯腰到面前,捧起她的一双手:“情情……你可还好?” 被这样一双灵动的眸子盯着,就算是同性,宋意情也有些不好意思,回答道:“倒是还好。”祝娴的手心细腻柔嫩,被她捏着,像泡在温水之中,指甲修得恰到好处,十指圆润饱满。不知道民国时期有没有指甲油,宋意情没在房间里发现,但感觉祝娴的指甲表面像刷了一层,晶莹透亮。 坐到佣人送来的椅子上,知晓她失忆,祝娴再言:“前些日子听说你给我打了电话,但我在城东处理些事物,一时抽不开身,总惦记着来看你。收到你发来的葬礼请柬,便抛下手头杂事,忙不迭地赶过来了。你还适应,想起来些什么没有?” 与别的宾客不同,祝娴没有拿花草,她带来的慰问礼由随身的仆从交给如珠,收纳到仓库。 “没想起来多少。”宋意情只能低头答道。 祝娴失望一叹。 “但你能先记得给我打电话,我还是很欣喜的。” 不知是不是错觉,就算是宋夫人面对宋意情的失忆时,也并未表现得像祝娴这般关怀。太过热情,反而让她有所顾虑,总觉得祝娴的目的并不那么单纯。但宋意情切实地看过剧本,祝娴的故事线虽不完整,其中暗藏无数谜团,但她对原主的感情并非作假。 “早知如此,我何必退出城主竞选。现在你又失忆,岂不是程家独大。”祝娴慢悠悠地说,忽而掩嘴,“此事宋夫人可已同你说过?” 城主改选,宋意情眸色凝结。 她倒是记得有这么个故事背景。晖城的老城主即将卸任,新任城主将从几个家族中产生。但因祝娴对此参与不多,后续没再说到相关的内容,她就当个背景随意看过去了,不曾上心。她这功夫提起来,难道其实是个重要线索? 宋意情倒还觉得奇怪,已是民国时期,为何管理一个城的不叫政府,还要选出个城主来,听着相当封建统治。 “倒是提了一嘴,可没有细说多少。”宋意情试探道,“也就是城主改选,四大家族如何的……你还知道什么吗?” 看她已略知一二,祝娴放下心来,继续讲道:“现在四大家族已不复存在了。原本秋、宋、程还有祝家是晖城最大的四个家族,上届城主是秋家的老太爷。可他于叁年前遭人暗杀,后来晖城有了临时政府,又有……警备署联合接手。”她提到警备署时,略作停顿,眼神飞快地向韩异廷那边瞟去一眼,嗓音压低,“晖城的大权暂时交到他们手中。但家族治理晖城多年,早晚是想夺回实权的,按照惯例,也该到换选的时候了。” “但四大家族不复存在?” “秋老爷死后,秋家的后人只顾着争夺他遗留的财产,斗得你死我活,又闹着要分家。最后一个秋家分出了七八个旁支,拿到巨额遗产,半数以上都迁到晖城外过逍遥日子去了,留在晖城的基本都是被斗垮了动不了的,秋家也就这样没落了。祝家只有我这个独女,我对这些勾心斗角的东西向来敬而远之,你以前是知道的,本想退出……可现在一看,若是祝家宣告退出,你又这般,岂不是只剩他们程家了?” 程家……“程谦行?” 听到他的名字,祝娴意外抬眉:“你们已然见过了?” “前些日子他来过我家。” 祝娴摇摇头,却只是抚了抚宋意情的手背,不再多透露什么。 宋意情觉得她忧心的样子不像作假,虽总觉得她还是隐瞒了自己一些故事,问:“祝娴,我可以相信你吗?”其实她也觉得这个问题有些愚蠢,有哪个恶人会直白地告诉她,“不要相信我”呢。 祝娴抬起头,深而又深地望到宋意情眼底。宋意情在试探她,她何尝不是如此:“只要你还是宋意情,你就永远可以相信我。” -- χτfгēē㈠.ⓒòM 香脂木豆(十四) 没再谈多久,祝娴被端着酒杯的人叫走,正好留给宋意情考量的时间。团扇摇曳,吹面不寒,她这架势倒逼近古装剧里的军师,就说他们怎么都喜欢拿把扇子,边思索时边摇扇,哪怕没有什么高深的见解,也显得醍醐灌顶。眼前来客穿梭,好生奇怪,明明她才是举办这场宴会的主人,可除却入场时的交谈,再来攀谈的人屈指可数,纵观全局,宋意情仿若置身事外,以一种凌驾于人的角度俯瞰他们。正如剧本杀的玩家。 无论扮演的是什么角色,最终,也不过是在体验他人的故事。 祝娴的出现,寥寥数句,却给宋意情提供许多信息量。望着不远处的纤长背影,韩异廷在厅内踱步,宋意情收敛神色。 虽然还没有明确的证据指向,但她能够梳理出一些简单的动机。 根据祝娴的说法,城主更迭,程家和宋家是竞争对手,从她目前的处境看,原主在宋家又极具话语权,绝对是极为强势的候选人。那日程谦行特意登门拜访的行为以及借道一事的来龙去脉,更是证明宋家地位略高于程家,换言之,程谦行若也有竞争之心,宋意情绝对是一块绊脚石。 不过他是五少爷,光是内忧就有四人,不知道程家是立长还是立贤的规矩,如果是前者,那么他的当务之急可不是除了她这个外患——这都是她的初步猜测。 至于韩异廷。警备署署长,目前真正掌控晖城的人。如果将来城主选出,几大家族势必会联合起来逼迫警备署放权,这或许也会成为他的动机。这条动机线同样不够完善,除掉她一个人可没用,韩异廷若真有这样的想法,该做的应该是毁灭家族势力,废除城主制。那他又何必与原主订婚?在这样的大环境下,联姻更显得像屈服。 除非说他们的订婚在他的计划之外,可那就与动机出现矛盾。 她暂时只能揣测到这里,想要深入,还得靠证据。 说起证据,昨天傍晚宋意情在书桌右侧的抽屉发现了一本账簿,日期是今年,仍在更新,不过从她莫名穿越到这里以后便暂停了。账簿总是隐藏着许多机密,毕竟耳朵和眼睛都能骗人,金钱永远不会。落在兜里的,总是响得当啷,底气十足。 宋意情并非会计或出纳出身,看不懂其中的许多款项,哪怕是名目和价格,将纸盯破也发现不了端倪,倒是发现每个月会有一笔固定的资金划到春秋报社。要说这是报纸的订阅费,那也实在是太贵了些,赶得上好几个佣人的加在一起的月钱。书中自有黄金屋,可不是真要拿座黄金屋来换本书。 这引起她的注意。ℛǒⓤsℍⓤɡё.cǒм(roushuge.com) 春秋报社和傅珣,值得她继续追查下去。 她再向后翻几页,发现夹在账簿中的还有一个薄薄的信封。她取出来,是一连串名单。只是名字,整齐地排列,有一些被划去。字迹不是她的,也不是如珠的。但这熟悉的圈法又在葬礼的来宾登记中见到,宋意情不得不产生一些联想。 名单虽然没有随身携带,但她粗略记得其中的不少名字。叫保生的和叫文君的一抓一把,若遇上常见的姓氏,根本分不清,于是有小字在不同的“保生”“文君”后面特意标注了所属单位以示区分。这样一来,反倒给宋意情留下深刻印象。 不过起这样敷衍名字的人往往家境不会太好,并不是此次葬礼的主要邀请对象。所以最后她翻遍全册,只找到一两个名字,巧的是,都被划了蓝圈。 宋意情的脑中一闪而过些思绪,她没有追逐着抓住,放任它们逃走,在她食指所点的上一栏,看到一个姓程的名字。她问身边的如珠:“对了,这次怎么没见程谦行的名字?”她以为,作为同样是大家族的程家,无论如何都会收到邀请的,可这宾客中根本不见那叁个字。 如珠面露难色:“还是占道那件事。您刚从外面回来就听说这样的事,打电话给程少爷,发了好大的脾气,本来打算给他的请柬也撕碎了,还命令我们,以后凡是他打来的电话就都说您不在……不过后来您就失忆了,忙里忙外的,大家倒是都忘了问您。”她说得小心翼翼,怕被宋意情怪罪。 不过那时候要是如珠冷不丁地来问“程少爷以后的电话还接不接”,恐怕她也会瞪着两只眼睛问,哪个程少爷? “原来是这样。”宋意情大概了解。那天程谦行过来,她还觉得有些奇怪,怎么就押两个人的事,还要他这堂堂四少爷亲自跑腿,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于是宋意情追问:“那我一般和他这么闹脾气,都持续多久?” 不知如珠心里怎么想,或许是在说,大小姐您也知道是闹脾气,回答:“说不准,全看事情在您心中的严重程度。有时一两天便好了,有时半月。” “半个月?”这么久,宋意情想,万一这两人才认识没多久,那不是大部分时间都在冷战,“我与他认识很久了吗?” 如珠摇摇头:“这我便不大确定,不过听其他佣人说,应当是有些年岁了吧。我是去年才来您身边的,以前的事也不大清楚。” 与她相处好些时日,这事宋意情却是第一次听说:“你不是一直在宋家的?”她想起来那次与其他下人的谈话,是了,做工时间最长的厨师长也不过才五年,如珠怎么也不会多于这个时候。 “不是。”如珠回答,“当初我来晖城谋生计,夫人念我与她是同乡,便破格将我招了进来,还送到佣人中心学过礼仪,随后到您身边伺候。后来宋公馆陆陆续续来了好多老乡,都是夫人招进来的,兴许是她离开家乡太久了有些怀念吧。我们平时说话,听着那些乡音,也觉得像回家一样,很是亲切。” “所以你们以前就认识?” 如珠否认道:“不全是。有些亲戚朋友介绍来的自然认识,最开始那一批都是夫人随意招的,便不太熟了。毕竟说是老乡,那么大的地方,也不一定能碰到。我来晖城前,就从未见过管家,他好像和这里的哪个人都不是很熟,从未听说他推举哪个亲朋好友,不在老爷和夫人身边伺候时,都是孤零零一个人,不怎么同我们交谈。” 原来如此。 宋意情缓缓点头,对事情又有了更多了解。她环顾大厅,果然发现有些佣人们私下说话时就是比同其他人亲昵,耳旁吹来的是一种方言,但与普通话很接近,她能听懂。 再望一阵,她终于发现一直盘亘在心头的怪异之处来源于何处:“咦,显时呢?” -- χτfгēē㈠.ⓒòM 香脂木豆(十五) 码头的工人穿梭如织,宽阔的地面毫无遮挡,人影与堆积的货物一览无余。黝黑的面孔藏在斗笠的阴影中,也无法阻止灼热的空气穿透毛孔,工人的皮肤在这样日复一日的风吹日晒中变得粗糙,就连擦去汗珠的麻布都显得柔软。他的脚被藤编鞋底搓出了泡,却依旧咬着牙将这箱货物搬至目的地。 宋显时站在不远处的柳树下,西风微拂,令人抖擞,映着柳条的瞳中却有驱不散的鸷色。 他只是原地站着,一动不动,像是在等候什么。毫不意外,身后有人带着最新的消息走过来,附耳道:“西码头那边的货被截了,看人是程家的。” 宋显时神色不变,等待时机酝酿。 眼前的繁荣亦不曾辜负他,没过多久,听到枪声。只是两声闷响,定睛细看,一直伪装成小贩监视一切的警察们察觉到异常后便一窝蜂冲上去,及时将掏家伙的人扑倒在地。弹道歪斜,打中旁边的软物,不曾伤及其他。 宋显时这才顺着石板道走下去。身后的仆从亦步亦趋地举着伞,生怕阳光照到他金贵的身子。 “麻烦诸位。”宋显时冲押着人的警官微微弯了腰,幅度却很是敷衍,只是做个样子。 那几人倒是没有因此诟病,只是扒拉一下扣押的人:“死了。” 宋显时面露诧异,伸手捏住耷拉脑袋之人的下巴,双目紧闭,嘴角溢出深红色血迹,又并拢双指检查颈边脉搏,果然失去生气。并不稀奇的老办法,毒药藏在后牙槽,一旦被捕便咬破药丸,当场暴毙。这些新来的警察没经验,只顾着夺枪,忘了卸掉他的下巴。竟然还是个死士,他掏出怀中的手帕,擦了擦指尖,丢给仆从。 不过也好,他向来没有活捉审问的习惯,还省个步骤。 “就这一个?”他环视周围。 “那边还捉到叁个,应该抓全了,没有逃跑的。” “都死了?”ℛǒⓤsℍⓤɡё.cǒм(roushuge.com) 负责别处的警察走过来:“有一个活的,没敢服毒,你们这个恐怕是头目。” 仆从立即朝身后挥手,将伞临时交给另一人,去那边查看。 宋显时昨夜收到消息,有人想趁宋家举办葬礼调度警力之时夹带枪支入城,本来他还嘀咕,这种事不在夜里做,非要光天化日冒这个险,未免愚笨。没想到还真捉到人,或许打的就是个反心态,可惜。 “劳驾几位,查得出身份么?”他问。 警察点头,他们受韩署长的嘱咐,早就在此蹲守一段时日,对可疑之人已有初步排查。通过绘像很快便找到对应目标:“张保生,以前在梅记草药铺干活,负责进货。前段时间忽然被辞了,说是和老板起了些冲突,但周围街坊对他评价不错,说老板向来看重他,才说要涨工钱,不像是会起冲突还直接辞退的样子。” “梅记草药铺。”宋显时盯着这头顶,心中思索,“以前是秋家的产业,后来他们分家以后,这些财产变卖不少。梅记草药铺被卖到了……” 翻看档案的警察立马接话:“程家。” 宋显时发出嗤笑。“又是程家。”他向身后打了眼色,几个壮汉走过来,像捏小鸡一样拎起那尸体,双脚在空中晃荡,宽敞的短裤空落落的,“人我们便领走了,麻烦几位告知韩异廷。” 抛下这句话,他亦不等警察的回复,转身走向停在坝上的轿车。 拎着人的壮汉从另一条隐蔽的道路离开。 “少爷,接下来去西码头?”带着唯一活口的仆从追上来接过手下的伞,见他正被阳光扰得眯上了眼,朝那个方向倾斜伞面,完整遮挡。 宋显时回身瞄向那个被捆住的人。 刚接收到目光,浑身颤抖的他便大声求饶:“宋四少,您放了我吧,我上有老下有小,今天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他们跟我说钱多我就来了,我真不想的,我知错了!我求求您,您只要放了我,我举家搬离晖城,以后再也不回来!” 聒噪的声音,听得生厌。宋显时向旁边望一眼,有人掏出块白布塞进那人口中,瞬间只留下“呜呜”声。耳根清净不少,他才又问:“你说你什么都不知道,那你可知今日你要去杀的,是什么人?” 此言一出,原本还在挣扎的男人缩小幅度,一阵心虚涌上心头。再支吾一会,他渐渐失去声响,垂头丧气地跪在路边。 见他头顶阴云遍布,宋显时又好似大发慈悲地启口:“我不杀你。” 那人精神抖擞,又发出声音。 “你还有用。”他对司机说,“不去西码头,去洋行,等人。” 宋显时喝了多少口茶,地上的人就抖落多少汗水。他嫌厌地向他抛去目光,心中开始算计应该换块怎样的地毯。宋意情以前喜欢白色,不知失忆后喜好是否如旧,处理完这桩事,葬礼也该进行到半途,到时候问问。 耐心耗尽前,终于有人来报:“程五少爷来了。” 地上的人虽与程谦行毫无交际,但方才也听见警察说到,带领他的张保生以前便在程家手底下干活,这次行动极有可能受他们指使。刚一有人进屋,他便将对方视为救世主,在地上极力挣扎,试图引起注意。 众人皆知程五少爷衣着花哨,这般鲜艳,一定是他本人没错。 “哟,我当宋四少喜好独特,竟养了只这么大的蛆,放地上扭来扭去,动静还不小。仔细一看,原来是个人。”程谦行却从他身上跨过去,向宋显时假惺惺地双手抱拳,又立即松开,“不对,你们西洋回来的不兴这礼节,应当握手?” 宋显时扫一眼面前伸来的右手,保持不动。 被拒绝也无碍,程谦行依旧保持笑容,慢慢地收回,随意挑了个座。 “看来你有事要谈,那就开门见山吧。”他对宋显时道。 他本来就无心拐弯抹角:“我家的货,你截了?” 忽然扣下这么大顶帽子,程谦行可不应,连忙摆手:“可不是我。我家是我家,我是我。你若是想知道具体是谁吩咐的,我还得回去帮你问问。” “不用了。”宋显时语气冰冷,瞧向地上的人,“既然你来了,相信程家也是做足诚意,我便直说了。一个人,换一箱货。” 好会盘算的买卖,程谦行眯起眼睛:“你们这生意做得似乎太不公平了些,据我所知,活口就这么一个,我们拿叁箱货换叁个尸首,回头还得出钱帮忙埋了,这不是只亏不赚?”强盗便是如此,明明抢的是别人的东西,说出来却好像亏得血本无归。 无论他这席话能否站住脚跟,宋显时都无让步的打算。相识多年,他了解面前的人:“那你这句话,代表的是你自己,还是程家?” 像是问到点上,程谦行收起嬉皮笑脸。“你希望是哪种?” “你应该问,姐姐希望的是哪种。”宋显时有意警告。 一个词却让程谦行大笑出声:“宋显时啊宋显时,看你也是能成家立业的年纪,说话还是这么叁句不离姐姐。你这样……她知道吗?” 字如珠玑,净往太阳穴里钻,宋显时险些被这句话逼得失态。深吸一口气压下脱口而出的答案,转口道:“这与你有什么干系。” 他就是喜欢看这小少爷吃瘪的模样,程谦行顿时心情大好,也变得好说话起来。 “说得倒是,你们姐弟的故事应当关起门来说,和我这个‘外人’又有什么关系。”他着重强调了那两个字,却不知怎么在宋显时听来,便是那么刺耳,“那便这样吧,四个人四箱货,东西在楼下,你自己叫人搬上来,至于这家伙,还劳烦您送一趟。毕竟我们小门小户,可没多余的位置装他。” 惯会蹬鼻子上脸,再多看他一眼都烦闷。既然交易达成,宋显时冷哼一声:“不送。” -- 香脂木豆(十六) 以货换人,程谦行的车却没有径直往辉煌的程家大门里开去,而是在尚离两个路口时拐了个弯,穿入幽暗的青石板路深处,一路长驱。坑坑洼洼的路面攒起隔壁洗完衣服朝街上泼的水,轮胎碾压,飞溅的污秽洗了乞丐半身。 他骂骂咧咧地咒问,是谁不长眼睛,又在看见紧跟的第二辆车牌号后噤声消停。 再开约莫十分钟,巷道越发暗窄,阴影逐渐笼罩在程谦行的半脸。尽头的门边站着两个身着短褂的壮汉,正品尝不知从哪讨的烟。黑长的烟斗熏熏袅袅,中段缀着烟袋,常年在毛躁的木桌和石灶附近摩擦,表面已经勾丝,绣花斑驳,却无处可换。 车灯洒到他们面前时,两人对视一眼,推开厚重的铁门。 程谦行从后座下来,宋家几个伙计不置一词,打开后备箱,沉默地将麻袋扛起。被捆住的人扭动几下,在看门壮汉的示意下,他们松手,将他丢进院子。 “呜呜——”镶嵌石子的院落坚硬且锐利,扎得那人浑身发痛,塞着白布也阻止不了他的龇牙咧嘴。他不知自己究竟身在何处,但可以从周围的响动判断出,这并非程家。无章的脚步在身旁来回,他侧倒在地上,胯骨被石头戳着,手腕和脚腕磨破了皮。至少比在密不透风的后备箱里好些,他差点以为自己要缺氧而亡。 看门人从兜里取出几枚铜元塞给宋家的伙计。核心的成员不可撼动,这些打杂工的不用几钱便能收买:“劳驾诸位。” 无须多语,看到真金白银,他们便明白对方的意图。回去只会报说将人送到,至于究竟送到了哪个院子,今后是何下落,宋显时不在意,他们更不关心。 目视宋家的车子在前方掉头后向来路远行,大门关闭。 程谦行拖了把竹椅,翘起二郎腿到那麻袋前坐着。快要散架的东西,稍微换个姿势便是几声吱呀。他只是打量,似在进行毫无意义的等待,不动作也不发声。 那人听周围倏然岑寂,刚刚消下的额角又布起冷汗,心中冒出空落落的预感。未知,总是比临近眼前的死亡更可怕。 一股骚臭味从滚烫的地面蒸起。 程谦行先是愣,反应过来后,看着地面扩开的秽水,像是发现什么新鲜事一样,笑得停不下来。他好似理解为何墙角的野猫总是喜欢狩猎树上的雀,将它捉了又放走,放了又捉回来,享受那份挣扎。 尽管他瞧着总觉得那麻雀无辜了些,何苦受这折磨,眼前这人——却一点不无辜。 “你说你什么都不知道,给钱就来了?”他怕隔着麻袋听不见,提高了声调问。 忽闻话声,那人的挣扎停下,他感觉自己被提了起来。麻袋上方伸进一只粗壮的手,将他口中的白布一把扯落。他还以为得以重见天日,刚露出半分喜悦,黑暗却再度笼罩。头顶又被捆紧,那光只是闪过一瞬。 失落涌上,他带着颤音回答:“是、是这样的……若有半分虚假,天打雷劈!” 程谦行好似信了他的话,身体前倾,想要听得更清楚,顺着说道:“所以收买你们的是谁,你一概不知咯?” “不知道的……只有张保生知道,可是他已经、已经……”想到那口吐毒血的惨状,他心中又是一悸,“当初他只是说,带上家伙,到时候放放风,他让做什么便做什么,给的钱还不少。我哪知,哪知他竟是要去行刺……宋……” 起初张保生给他一枚药丸,叫他含在后牙槽,若被抓住就咬破,他虽觉得有异,却未往心里去。等到被擒时,黑洞洞的枪抵在额头,吓坏了他,一时将药丸忘得一干二净,更别谈什么咬不咬的。等听到张保生的死讯和赶来的宋四少爷质问,再蠢也知道究竟揽上什么事。 刺杀宋叁小姐,若要提早知道是这样的活计,说什么他也不来,给再多钱也没用。 阳光穿过麻布透到眼前,可他依旧什么也看不清,模糊加剧心中的惴惴不安。 “这也不知,那也不知。”程谦行失去耐心,向后仰到竹椅上,毛糙的表面硌得骨头生疼,拿过一个冰凉的物体,“空有一张嘴,却说不出些漂亮话,和尸体有什么区别。” 那人不敢回话,沉默地睁大眼睛。 程谦行用手帕擦拭起手中之物:“张保生既然想得起叫你,想必你们也是有些相熟的,既然如此,不如派你去替我问问他。” 麻袋中的男人似乎感应到话中之意,激烈扭动身体,可束缚他的绳索越缩越紧,直至勒得四肢失血发麻。他喘着粗气,未敢有停歇时刻,虽不知对方已进行到哪一步,仍不肯放弃希望,蠕动着向另一个方向逃跑。 程谦行只是看着,倒想不到这家伙还能找对路,一直窜到门口台阶,被大门挡住去路。 他用头不停撞击,企图砸开,可上闩的锁纹丝不动。越是这样,他却越努力,额角磕出的血流到眉梢,视线猩红,他也不肯停止。 够执着,反应快,的确是行刺的好料子。枪头折射烈阳,程谦行攒够足够乐趣,朝努力的人喊道:“顺带让张保生给收买他的人托梦捎一句,就说……她的命,还轮不到你们拿去。”不理会那人加速砸门的举动,一手上膛,一声枪响。 大门彻底安静。 地面晕开深红色痕迹。 将枪丢给看门的壮汉,程谦行吩咐:“再补几下,保证万无一失,清理清理和那几个一起埋了吧。为这么些个玩意儿丢四箱货,晦气。” 青砖堆砌的矮楼上,背光的窗户毫无遮挡,黑洞洞的像两只无神的眼,窥探着院落中的风吹草动。 短褂大汉掀开麻袋,袋中之人额角的伤口黑红交错,污垢与血水混在一起,脏乱不堪。大汉捏着他的两腮,骤缩的瞳孔还停留在惊恐表情,子弹穿过,嵌进他的脖子。伤口还未凝固,鲜血依旧汩汩。确认已死,他们举枪对准太阳穴,再补两下。虽未消音,但这院子位置偏僻,周围还有烟花铺。哪怕普通居民听到声音,也只会以为是夏天气温太高,炮竹炸裂。 听到枪声,矮楼上笔挺伫立的二人面无表情的收起视线,从另一个方向下楼,回程禀报。 宋显时听手下之人清点着四箱货物的内容,除了特意嘱咐的香云纱外,其他的他听听便过,没多一会就摆手,叫一直念名单的仆从打住。黄金几两、枪械几支,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他看向立在柜旁的座钟时针,已走至下午。 “今天是不是举办葬礼?”他问。 “是,晖城大大小小的门户都去了。”仆从答。 “吵人的紧,偏偏姐姐就喜欢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宋显时语气不悦,转脸望着摆在桌上的水果刀,若有所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