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爱的法医小姐》 第1章 故梦 “初南……”女孩子撑伞站在雨里,她隔了三五步遥遥望着她,雨雾将她的面容涂抹得模糊不清。 林厌心里一紧,害怕又是自己的一场梦境,哆哆嗦嗦伸出手,带着几分不确定的小心翼翼。 “林厌,愣着干嘛,快跟上来,去我家吃饭呀。”周遭人潮开始涌动,她被推挤着往前走。 女孩子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把她拉入自己的伞下,一只手还替她拢了拢滑落下来的书包带子,语气有一点小嗔怪。 “说了多少次了,下雨天记得拿伞,你怎么老是改不了喜欢淋雨的毛病呢,要知道马上就要期中考了,感冒了怎么办……” 女孩子絮絮叨叨,喋喋不休个没完没了。 她该是厌烦的,却莫名眼眶一热,顺着那只洁白修长的手攀住了她的手腕。 女孩子身量比她略高,她微微使了一点力,带着一点儿期待抬眸看去:“初南……你……回来了?” 穿着洁白校服的女孩循声垂眸,面容一如往昔,唇角挂着淡淡笑意。 那本应该缀满了漫天繁星的眸子却留下了两个黑漆漆的深洞,正潺潺流出血迹来。 衬着那张过分苍白的脸,越发诡异的笑容,指尖触摸到的皮肤冰凉而滑腻,像极了她无数次解剖过的尸体。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瞬间升起。 林厌失声惊叫:“初南!” 她喘息着从床上翻身而起,微微敛下眸子,手抚上额头,在心底叹息:又做噩梦了。 床头柜上的翻页钟在黑暗里发出了微弱的荧光,时针刚走过凌晨四点。 林厌伸长手臂,从桌上摸索到玻璃杯,拉开抽屉,因为用力过猛东西洒落了一地。 她捡起一个白色的药瓶,倒了两粒在掌心,就着在空调房里放了一晚早已变凉的温水,一饮而尽。 喝得又急又快,仿佛是在平息着某种不安的躁动。 水珠顺着主人修长的脖颈滚落下来,打湿了紧身的吊带背心。 她伸手抹抹唇角,却早已有人把一方手帕塞进她掌心:“拿这个擦” 这声音如此耳熟。 林厌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她半是紧张半是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生怕惊动了什么似地:“初南……” 视线接触的那一刹那,林厌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却见对方如常温和笑着,甚至见她不动,又把手帕拿了过来,替她仔细揩干净唇角残留的水渍。 “又做噩梦了?” “不……”她下意识想反驳,却鬼使神差般地伸出手似乎想要证明什么似的。 女孩子很善解人意地把手递了过去,林厌勾住了她的小指,这触感温润、柔软,带着活人的温度和生气。 林厌似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抓住了她的手,她眼睛生得漂亮,眼吊眉梢,凤尾狭长,鼻梁又挺,冷不丁一眼便有一些风情万种的感觉,更何况是现在泫然欲泣。 女孩子拍她的手背安慰她:“好啦,我回来了。” 一如既往温和宠溺的语气。 霎时一股鼻酸让她再也忍耐不住,林厌死死把人箍进怀里:“太好了,初南,太好了,你回来了……初南,我好想你……这些年……你……去哪了?” “我……”女孩子说着,皱了一下眉头,脸上溢出痛苦的表情,明明是在室内,她的衣服却在慢慢变湿。 “我……我也不知道……我好疼啊……好疼啊……林厌……救我……救救我……” 脖颈间传来冰凉的触感,女孩子的抽泣让她揪心不已,林厌瞬间握紧了拳头,脸上有些癫狂的神色。 那双向来淡泊的眸子变得血红。 “是谁?!是谁?!初南,告诉我?!是谁!是谁害了你! “是……是……” 林厌晃着她的肩膀,女孩子突然说不出话来,嗓音晦涩嘶哑,夹杂着几分诡异,像是午夜戛然而止的电台。 林厌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绞痛,她咬着牙,舌尖品尝到了血腥气,死死把即将溢出眼眶的泪水逼回去。 她轻轻抚上她的脸颊,指尖微凉,她以为她在哭,心底又多了怜惜:“初南,别怕,告诉我,不管是谁,我不会放过他的。” 她话音刚落,面前人突然咯咯笑了起来,声音尖利刻薄,像是有人在拿着指甲剐蹭黑板。 一丝凉意如跗骨之蛆窜上脊背。 林厌忽然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来。 窗外夜色深沉,浓如泼墨,树影摇晃,形似鬼魅。 狂风卷起窗帘涌进室内,微弱的夜光灯应声而灭。 她看见那双手泛起了尸斑,冰凉滑腻的感觉似油脂脱落,腐败的青色血管浮现了出来。 林厌因为不能呼吸而瞪大了眸子,徒劳地伸长了手臂去够她:“初……初南……” “是……是你……是你……”伴随着她嘶哑尖利的声音,脸上的皮肤也在寸寸剥落,很快露出了白骨,眼珠从眼眶里掉了出来,只剩两个漆黑的深洞牢牢锁定住了她。 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臭味扑面而来。 “不!!!”林厌嘶吼,一把扯开了她的手,就在那一刹那,她的手穿过了她的身体留在了半空,床单上留下一堆碎肉。 浓稠腥臭的血顺着床单流下来,染红了华贵奢侈的羊毛地毯。 “叮铃铃——”催命符一般的闹钟响起,林厌满头大汗翻身而起,窗外早已天光大亮。 轻柔的晨风扬起了窗纱,床头柜上的时针安静缓慢地走着,楼下传来烤面包的香气。 林厌关掉了闹钟,环视四周,风平浪静,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工作日的早晨。 她掀开被子穿鞋下床,脚踩在地毯上的时候微微往下陷了陷,垂眸看去,床边一块暗色地毯上还残留着深色痕迹,鲜红似血。 女性不太明显的喉结动了动。 林厌阖上眼睛,似在平复呼吸。 不多时,管家上来敲门:“小姐,早餐做好了。” 洗漱完毕后林厌裹着睡袍下楼,昨夜噩梦时流露出来的那一丁点儿惊慌失措消失得无影无踪,换上了惯常的一副有些慵懒的表情,从骨子里散发出了漫不经心的倦意。 “司机呢?” “在门外侯着了。” 林家别墅虽大,但这位姑奶奶脾气不好,不喜和下人同住,因此无论是他这个管家还是其他佣人也好,都是大清早匆匆忙忙赶过来深夜这位姑奶奶睡下了再赶回去。 饶是如此,他脸上也不敢有一丝怠慢,恭恭敬敬答了。 林厌很满意,助理也在楼下侯着了,见她下来,赶紧从沙发里站了起来,微微鞠躬:“林法医。” 林厌瞥他一眼,勤勤恳恳的年轻人手边放了一大摞今天开庭准备的材料。 她直觉得从心底里感到厌烦,因此没点头也没答应,更没邀请他一同就餐,厨师早就做好了早餐,虽名为助理,算是同事,但其实也不过是一个佣人而已。 林厌没点头,这座房子里的其他人便更拿他当空气了。 年轻人尴尬地手足无措,余光悄悄瞥见那一抹倩影走过大厅,步过装潢精美的隔断走入餐厅落座。 连个椅子响都没发出来。 林家厨师手艺都很好,做了中西两种菜式,虽不多却样样别出心裁,色香味俱全。 可她尝了两口便放下勺子,再无食欲,拿餐巾纸按按唇角便罢。 无人敢劝她多吃两口,管家适时收走了餐具,林厌便起身往衣帽间走去。 她身量颀长,在女性中绝对算不上矮,但因为削瘦便显得有几分弱柳扶风,走路的姿势步态轻盈,像一只在华贵地毯上踱步的波斯猫。 林厌似想到了什么似地,突然顿住了脚步:“对了——” 老管家不敢怠慢:“小姐请吩咐。” “我房间里的地毯扔了吧。” 她房间里的那块地毯上周刚从伦敦的拍卖会上拍回来,据说是萨法维波斯王朝赠送给奥斯曼土耳其人的外交礼物,市值早已过百万。 说扔就扔,眼皮都不带眨一下的。 管家早已习惯了这位姑奶奶的喜怒无常,挥金如土,躬身回答道:“好的,小姐,需要为您准备新的吗?” “不用了。” 一道冷淡的声音从衣帽间里传来,说是衣帽间其实也相当于和楼上的卧室差不多面积,堆满了林厌从世界各地搜集而来的衣服鞋子饰物等等。 今日衣帽间的主人有些兴趣缺缺,随便从橱窗里挑了一件衬衣出来套上,对着镜子一一系好纽扣,最顶上两颗空着没扣,把衣领翻好,恰到好处露出点儿锁骨与曼妙的春光。 口红旋开盖子,上下唇轻抿,尾指蹭掉那一点儿多余的颜色,对着镜子微微抬起了下颌。 女人肤色有种长期不见日光的苍白,却是烈焰红唇,眉峰上挑,唇角微扯,足可以媲美时装周模特的面容露出一丁点儿傲慢来,却又因为眼波轻轻荡漾过去,而显得有些风情万种。 艳是艳了,冷也是冷的。 林厌唇角扯起个菲薄的笑意,拿起西装外套出门。 司机替她打开车门,林厌坐进去,助理也抱着他那一堆资料跟了进来:“林法医,关于今天出庭准备的死亡鉴定书以及其他检验材料都在这了。” 一股男性独有的汗臭味夹杂着轻微的脚臭涌入鼻腔,法医的鼻子总是格外敏感些。 林厌靠着真皮座椅,本来在闭目养神,倏地一下睁开了眼睛:“滚到后面去。” 奔驰商务车很宽敞,助理愣了一下,看着她纤尘不染的高跟鞋鞋面,似乎能照见他有些污迹的裤腿以及脆弱的自尊心。 年轻人缓缓从车厢里退了出来,满头大汗爬上了奔驰车的后排座位,不敢再吭声了。 “管家。” “小姐。”管家替她阖上车门,坐上了副驾驶立马回头看她。 “下午换辆车来接我,这辆车就给刘妈开去买菜吧。” “是,小姐。” “至于你。”她指尖敲打着自己腕上贵重的石英表,尖酸刻薄的话语从嘴里缓缓吐了出来。 “来这么早是赶着去投胎吗?投胎的话解剖室比较适合。” “穿成这样去出庭,不怕律师控告你谋杀吗?” 一字一句将年轻人的自尊心扎得体无完肤,他坐在后排攥紧了手中的资料,没有回答也不敢吭声。 车子开动,所幸有人打破了沉寂:“小姐,要听新闻吗?” 林厌从鼻腔里“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司机按下车上的电台,女主播甜美的声音传了出来:“检方起诉被告人靳某某于2007年4月18日夜女干杀在其ktv工作的员工李某某,并抛尸荒野,证据确凿,指控其犯有弓虽女干罪、故意杀人罪、侮辱尸体等多项罪名,造成了恶劣的社会影响,一审宣判其死刑缓期执行,靳某不服一审判决,提起上诉。二审将于今日上午十时于滨海省高级人民法院公开审理,届时,作为辩方证人的法大法庭科学技术鉴定研究所的青年法医学者林厌也会出庭作证,并带来新的鉴定结果……” 女主播慷慨陈词,抑扬顿挫,显然十分有激情,用二倍速的语速说完了案情之后,就开始讲她的生平事迹与花边新闻。 林厌昏昏欲睡,大致听了几句,左不过是:“说到法医学者,林教授可谓是年轻一辈的翘楚,本科毕业于复旦大学医学院,硕博就读于波士顿大学法医学系,据说至今为止从业十余年解剖过五千余具尸体,司法解剖经验十分丰富……” 右不过是:“林教授作为林家独女,身价早已过千万,近日和众诚集团的张董打得十分火热,媒体还曾拍到了二人街头拥吻的照片,不知是否好事将近?” 张董? 哪个张董? 林厌皱了一下眉头,和她街头热吻过的人太多,形形色色的脸掠过脑海却怎么都对不上名字。 “小姐,需不需要……”管家回过身来看着她。 “唔”趾高气扬的林大小姐点了点头:“这哪家电视台的?” “每日新闻。”管家暗暗记下这个名字。 车窗外高楼大厦飞驰而过,很快转入了一片林荫里,最高法院就在前面不远处的广场旁边。 广场上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今日公开审理,各大媒体与不少社会群众都会来旁听,林家的车刚过来,就有镁光灯凑到路边闪个不停。 林厌仍是那副懒洋洋没睡醒似的样子:“去告诉他们,我近日的情人可不是那个众诚集团的张……张什么来着?” “张董” 管家从善如流接话。 “喔,对,做媒体的也太不专业了,还每日新闻呢,改名叫昨日新闻得了。” 她轻轻嗤笑一声,说不出的讽刺。 司机把车停稳:“小姐,到了。” 管家往外看一眼,有不少社会人士蹲在法院门口还拉起了横幅,见他们车过来明显骚动了起来,三三两两站了起来。 管家欲言又止:“小姐,要不,我们从后门送您进去?” 林厌冷笑一声,推开车门:“我又不是凶手,凭什么要遮遮掩掩?” 第2章 出庭 “林小姐,请问您这次为嫌犯出庭作证是什么心态?” “林小姐,您有把握您的解剖结果能说服法官,从而影响宣判结果吗?” “听说嫌犯的父亲是新业公司的老总,而林氏集团和新业公司有业务往来,这是不是真的?” “林小姐,传闻您和众诚集团的张董好事将近……” 甫一下车,就被媒体围了个水泄不通,镁光灯乱闪,各式各样的长枪短炮杵到了她跟前。 管家护着她往里走,保镖在前面开道,处于风暴正中央的人却始终端了张处变不惊的脸,面对各种刁钻古怪的问题眉头都没抬一下。 直到—— 林厌摘下墨镜,唇角噙了一抹玩味的笑意看着最高院台阶下拉起的横幅与摆放着的花圈。 “无良法医为凶手作证不得好死!” “丧心病狂罔顾人伦黑心法医滚出司法界!” “小姐——”管家欲出去制止。 林厌又把墨镜戴了回去,甚至愉悦地吹了一声口哨:“下次换个好看点的照片。” 花圈上的黑白照女人眉峰高挑,颧骨突出,不似传统审美里的温和柔美像,那眼神里永远透着几分高高在上,唇角微扯起的笑意似在嘲弄这个荒诞无稽的世间。 准备开庭的前隙,林厌换上了研究所的制服,条纹衬衣外套了件白大褂,与普通医生红十字的臂章胸标不同,胸口英文缩写了研究所的首字母,而标志则是深蓝色的金字塔样式。 一切准备就绪,律师与她边走边谈:“这次对方有备而来,你手上的证据足以支持他脱罪吗?” 林厌耸耸肩,表示无能为力:“脱不脱罪法官说了算,我拿钱办事,只负责提供有利于他的证据,其他与我无关。” 庭审开始,双方律师长达两个多小时的拉锯战让林厌昏昏欲睡,然而在法官点到她名字的时候,那双向来漫不经心的眸子睁开,竟然一闪而过了一丝锐利。 她慢慢站了起来,走向证人席。 检方律师不着痕迹倒抽了一口凉气,下意识去看自己的证人,另一位经验丰富的法医。 对方也如临大敌,两个人对视一眼,都带着几分破釜沉舟。 “在死者的内裤上、道擦拭物里分别检验出了嫌犯靳伟鑫的精液以及dna,对于这点你有什么可说的吗? 检方律师率先发问。 林厌眉头都没皱一下:“没什么好说的。” 坐在底下戴着手铐的嫌疑人似乎有些激动被法警按住了。 惜字如金的林小姐瞥他一眼,终于又加了一句话:“但这也只能说明他和死者发生过性关系,无法说明人就是他杀的。” 对方律师微微弯了一下唇角:“根据警方的调查结果显示,2007年4月18日晚上十时左右,死者和嫌犯以及嫌犯的朋友一起进入了ktv包房,这是走廊上的监控视频。” 律师的助理打开了电脑,按下播放键,林厌的目光看过去,只见画面上的靳伟鑫搂着名叫王丽的死者,神色亲昵,脚步踉跄,似乎是喝醉了。 此时他们走过的地方刚好位于一个摄像头下面,监控一闪而过了王丽有些不耐烦却不得不隐忍的脸。 此时监控视频上的时间是十点十五分,两个小时之后,靳伟鑫一个人慌慌张张地跑出了包厢,大约十分钟过后,又拖着一个行李箱回到了包厢里。 那个行李箱就是他用来抛尸的作案工具,这般行迹本来可疑,但他是老板,员工自然不敢说什么,更何况当时已是凌晨,人困马乏,竟被他逃了出去,停车场里的监控也拍到了他的行车轨迹,他有作案动机,也有犯罪事实,尸检结果更是证据确凿,即使零口供也能定罪。 坐在下面的靳伟鑫戴着手铐,神色闪过了几分闪躲,两只手有些不自觉地抓在了一起,是紧张的表现。 “据当晚曾在包厢里一同喝酒的目击者证词,嫌犯刚坐下不久就对死者动手动脚,死者迫于他是自己的老板而不得不虚与委蛇,直到嫌犯——”他说着,凉凉的目光投向了靳伟鑫。 “让死者把掉落在自己胯间的扑克牌用嘴叼起来。” “叼啊,你怎么不叼啊,用嘴给老子叼起来,这钱就都是你的了。”靳伟鑫用钱拍打着跪在他身边女孩子的脸。 女人穿的单薄,露脐上衣超短裤,男人见她不动,直接用手把钱塞进了她低垂的领口。 “叼!给老子叼起来!叼不起来你也就不用干了!”说着按着她的头往下,女孩子眼里渗出了泪花。 旁听席上响起一片嘘声。 法官敲锤:“肃静!” 林厌摇头嗤笑了一下,突然开口打断了对方接下来的夸夸其谈:“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我不感兴趣,也没有必要复述给我听,我只阐述我的鉴定结果——” 检方证人站起来发言:“死者死于单刃锐器伤而造成的大出血,凶器就是这把水果刀。” 律师举起了证物袋,而检方法医陆续发言道:“凶器长10c最宽处达3c符合死者身上的锐器伤,而从这把刀上也检验出了死者的血液与嫌犯的指纹,对于这个你有什么想说的?” 这话是在问林厌。 站的时间有点久,这位大小姐漫不经心靠在了桌上:“律师,出示乙第四号证据。” 经过法庭允许后,律师打开了电脑,把ppt投在了大屏幕上。 “这是从死者后腰处发现的淤青——” “我反对,这是和本案无关的证据!”律师马上举手发言。 法官看了他一眼,把目光投回到大屏幕上。 “反对无效。” 林厌微微勾起唇角:“二次解剖发现,死者浑身上下只有这一处面积约3c小的淤青,众所周知,挫伤是由血管破裂渗出所致,所以血液要流动才会产生淤青。” “而人死后,心脏停止跳动,血液不再循环,凝血作用会在短短几分钟内就会发生,自然也产生不了淤青。” “这也并不能说明什么,一块淤青而已,并不致命,有可能是反抗过程中撞到或者磕碰到的。” 对方法医接道。 林厌打了个响指:“说的没错,接下来出示乙二号证据。” 屏幕上出现了ktv包厢内部的图片,是案发现场警方拍摄的图像。 只见桌上一片狼藉,啤酒瓶子横七竖八地摆着,地上一滩血泊,沙发脚上有些喷溅状的血迹。 “放大,看桌角的形状。” 众人云里雾里。 林厌敛眉,笑了一下,去看那位“经验丰富”的法医。 她虽是在笑,眼底却分明有着讥诮的光。 对方额头渗出一丝薄汗。 “外行人可能看不懂,但经验丰富的法医一眼就能看出,这块挫伤是怎么形成的,包厢里都是圆桌,即使两个人再怎么折腾也撞不出这样的伤口吧。” 那块淤青指甲盖大小,面积不大,却深,由里向外透出了青紫。 圆桌确实撞不出这样的痕迹。 “那这顶多也只能说明死者是生前受的伤,凶器上还是有凶手的指纹,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林厌反唇相讥:“谁说死因是锐器伤造成的失血性休克了?” 若死因不成立,凶器上即使有靳伟鑫的指纹也是个悖论。 旁听席上一片哗然。 法官再一次要求肃静。 “那你说,死因是什么?” “是毛地黄引起的中毒。” 听见她说这个原因,对方法医分明松了一口气:“警方后续调查工作中发现,死者有心脏病史,常服用毛地黄类药物,我们也做过血药检测,在正常范围之内并不致死。” 林厌冷笑了一声:“是吗?” 助理会意地打开了电脑。 “二次尸检过程中,我们检验了死者的肝脏组织和胆汁,从而推测出了血药浓度的峰值,正是死前一个小时,剂量——” 她顿了一下,缓缓道:“致死。” 对方律师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包括法医也懵了,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一室噤若寒蝉,只有犯罪嫌疑人用戴着手铐的手缓缓抱住了自己的头。 此时已到下午,黄昏的光线从桌面偷偷溜走,投射到地板上,因此她站的那一块没了光亮,似投身在黑暗里。 林厌唇角一弯,露出个颠倒众生的笑意。 她不笑还好,一笑便有几分说不出的讥诮刻薄。 “即使血液已经把毒素代谢的差不多了,可是肝脏和胆汁里依然会留下蛛丝马迹,更何况法医鉴定事实从来不会只依靠一种技术手段,于是我们接下来又从死者的眼球玻璃体里提取出了液体,检验结果依然是毛地黄过量致死,鉴定结果稍后呈上法庭。” 检方律师猛地回头看向了法医,对方额头冷汗津津,嘴唇上下翕动着,却不敢再吭声了。 检验眼球玻璃体液体非常规尸检手段,任谁一见到尸体胸口扎了一把水果刀血流的遍地都是第一反应都是大出血致死吧。 这个林厌真真是不走寻常路。 说了一长段话的林大小姐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第一感觉是——他妈的,早上润唇膏涂少了。 警方办案讲究证据,而法院量刑更讲求证据链完整,这个案子发回去重新侦查补充证据是势在必行了。 戴着手铐被法警押着走下台阶的靳伟鑫路过她身边,喉咙动了动,嗓音有些干涩,轻轻吐出两个字:“谢谢。” 林厌挑了下眉头,那张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还没走到两步,就被法庭外一拥而上的媒体记者围住了。 “林小姐,林小姐,您帮他作证是因为您父亲的关系吗?” “林小姐,即使嫌犯靳伟鑫杀人的罪名不成立,但他仍触犯了刑法弓虽女干罪,同为女性,您有什么想说的吗?” “林小姐,您近年来帮不少犯罪嫌疑人作证,其中不乏有成功脱罪的,譬如上个月宣判的“城南杀人碎尸案”死刑变死缓死缓变无期,听说您已被滨海省公检法部门列为“头号公敌”这是真的吗?” 这问题抛出来一个比一个尖锐,被问到的人在助理的簇拥下往外走,目不斜视,不置一词。 “让让,让让,林小姐,坐拥万贯家财,您为什么要选择法医这份工作?” 一个小记者看起来大学刚毕业不久的样子,举着话筒满头大汗,艰难地挤到了她面前。 这个问题看似与案情无关,林厌的脚步却顿了一下,在摄影机下那张脸上的表情有了细微的变化。 然而,也只是一瞬间,林厌抬脚继续往前走,助理与保镖拨开了小记者。 “哎——林小姐”眼看着她就要走出法院大厅,媒体记者又一拥而上。 有人大声高喊:“林小姐,你凭什么认为靳伟鑫不是凶手?!” 林厌的脚步终于停下,唇角扯起似笑非笑的弧度,随手拨了一个记者的话筒过来:“那你们又凭什么认为他一定就是凶手?” “这……根据警方的调查结果显示……” “就凭几张案发现场的照片,一段拼接过头尾的监控视频还是残留在刀柄上的指纹?” 她反唇相讥,镁光灯乱闪,众人哑口无言,她的视线却不躲不避径直迎上那些各色各样的目光。 “说到底都不是,不过是一厢情愿的臆测罢了,在你们眼里,穷人就都是值得同情怜悯的,富人就都是为富不仁罪大恶极心狠手辣的。” “女人,也不该当法医,男人,就该是精虫上脑冲动杀人的,凶手杀人,你们……” 她抬头,盯着摄影机,女人眼睛生得好看,瞳仁漆黑深不见底,眼白比旁人多些,乍一眼惊艳之余还有些瘆人。 “诛心。” 嗓音冷冷清清,却掷地有声。 不光记者愣了,摄像也反应了好一阵才开始狂按快门。 此时林厌已快走出最高院的大门,身后记者群追不舍,面前也挤满了围观的人群,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林厌,你帮凶手作证可有想过受害者一家人的境遇,你不配当法医,去死吧!” 说时迟那时快,记者群被撕开了一条口子,有人踉踉跄跄冲到身边来。 保镖也被人群挤散来不及阻挡,高跟鞋轻轻往后退了一步,林厌随手扯过助理的衣领子把他揪到了自己身前。 一米八的大男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秽物从头浇到了脚。 记者纷纷捏着鼻子退后,法警赶出来把闹事者按在了地上。 林厌厌恶地皱皱眉,离远了些,保镖这才得空又聚拢在她身边:“小姐,没事吧?” “没事”林厌脱了自己身上的白大褂递过去:“扔了吧。” “是。” 也多亏这个闹事者,再没人敢往她身边凑,生怕下一个被泼粪的就是自己。 看见她渐行渐远,男人欲哭无泪,红了眼眶,浑身上下臭气熏天,狼狈得不成样子。 他几乎要哭出来:“林法医……” 林厌没转身:“明天开始不用来上班了。” 男人从头凉到脚,若刚才那是一把利器,林厌也会把他往刃口上推吗? 难道一条人命对于她来说就是这么微不足道吗?! 如果林厌能听见他的心声,大概一定会说:解剖台上见过的死人还少? 夜幕低垂下来,黑色大奔安静地行驶在马路上,林厌坐在后座,似在闭目养神,城市的灯光流淌在车窗上,把那张脸涂抹得有些深沉。 管家回过头来低声道:“小姐,老规矩?” 她不轻不重“嗯”了一声。 管家是林家的老人了,伺候过她的父亲又被派来照顾她,可以说是看着她长大的,见她有些倦怠的神色,便轻轻打了个手势示意司机直接开回家。 林厌睁开眼:“不,去见个人。” 第3章 前尘 林厌换了身衣服,出现在市中心的某家高级会所里,此刻刚刚入夜,人还不算多,灯光开的低迷,餐厅里有穿着燕尾服的男生在拉小提琴,悠扬动听。 她跟着侍者绕了几个弯,高跟鞋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悄无声息。 直到在一扇门前停驻,侍者弯腰鞠躬:“林小姐,请。” 林厌推门而入,男人挥杆打球,球没进洞,听见动静转身见是她,脸上自然而然流露出一丝笑意。 不过分热情也不疏离。 “来了啊。” 他拿毛巾擦着汗,示意她坐。 侍者把她带进了门就悄然离去,这是一个小型的室内高尔夫球场,林厌也不客气,桌上早有现成的茶点——好像他知道她会来似的。 指尖捻起一颗蜜饯送进嘴里,眉头轻轻皱了起来——太甜了。 她拿纸巾擦手,再无动作。 男人四十开外,中等身材,白净面庞,穿不起眼的普通t恤,打完一轮高尔夫微微有些气喘,在她对面也坐下了。 “怎么样,今天开庭还顺利吧?” 林厌向来是坐没个坐像站没个正行的,歪在椅子上,两条白皙修长的腿轻轻叠放在一起,细红高跟鞋带子挂在雪白的脚腕上。 穿的也比白天性感些,裁剪得体的黑色无袖连衣裙,深v领,锁骨、丰满的地方都露在外面。 这颜色款式过于风情了,她穿上却没什么风尘气,恰到好处的妖娆。 耳垂上缀着大大两个耳环,波浪卷发盘上去,颊边额前留出少许碎发来,皮肤白却偏偏爱涂深色口红,硬生生拗出些冷艳来。 这样的女人是尤物,对于男人来说就是猎物。 林厌笑了:“唔,顺利。” 仿佛是在应和她的话,放在桌上的手机亮了起来,一条银行的汇款信息跳出了屏幕,金额巨大,落款是新业公司。 男人举起了酒杯:“恭喜林小姐再进斗金。” “哪里哪里,也得感谢您给我这个机会才是。” 高脚杯轻轻碰在一起,两人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 放下酒杯的时候,林厌的唇角已经淡了下去:“那么按照约定……” “你放心,你托我找的资料我已经派人在公安内网查了……” 林厌瞳孔微微一缩:“怎样?” 男人摇摇头,又抿了一口香槟:“难,当年的案子年代久远,内网上也只是只言片语,我拷了下来,但我想对你也应该没有什么太大的帮助。” 对面的女人嘴唇颤抖了一下很快恢复平静:“这种大案要案公安局应该会留纸质档案吧。” 男人直言不讳地点头:“会,但说来也奇怪,上个月我们搬档案室,一批陈年案卷全部走水了,连灰都没剩下。” 档案室失火不是小事,上头查办下来办了好几个渎职罪,但都是一些已经结案的陈年往事,谁也没深究,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还有一个地方会有。” “检察院。” 照惯例作为公安机关的监督部门,所有证据都会上呈检察院再移交法庭,因此应该会有备份才对。 但向来都是检察院向公安局调取案卷的,还没听说过公安机关向检察院索要档案的,这不就变相相当于承认自己渎职吗? 更何况这是见不得光的事,不能走正常程序。 林厌当然明白其中利害,她虽没说话却捏紧了高脚杯细细的颈,指骨苍白如玉,用力之大仿佛随时能断裂一般。 男人摇头:“不,江城市公安局,作为案发地他们一定会有备份,若再没有……” 他抬头,眼底盛出晦暗不明的光:“林厌,这个案子你就不能再查下去了。” *** 滨海省地处西南临海边陲,入夏多台风暴雨。 狂风摇晃着树枝,雨水和窗帘一起卷了进来。 女人赤脚踩在地上。 “这个案子你不能再查下去了。” 光是咀嚼着这句话,她就嚼碎了满腔恨意,抬手狠狠一刀插进了墙壁里。 一道闪电划过天空,短暂地照亮了屋内,墙壁上用红色油漆笔大大小小涂满了“x”,长长的尾巴拖下来,像泅干的血迹。 血迹上方用图钉钉着着几张泛黄的照片与报纸,房间不大,洋洋洒洒铺满了大半面墙。 照片上类似人体骨骼与碎肉块并未因为时光斑驳,纸张发霉而显得褪色几分,仍是隔着时间与空间的距离也能闻到腥臭味。 女孩子被簇拥在中间,静静看着她笑,原本清秀的容颜在这种背景下也被衬得有几分诡异。 又是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照亮了女人有些阴鹜的面容。 她喉咙微动,把高脚杯里的液体仰头一饮而尽。 手臂垂落下来,杯口残存的液体一滴一滴砸在了地板上,像溅落在脚边的血迹。 *** 新闻上正巧播到林厌被记者围追堵截的那一段,宋余杭手里捧着茶杯,正听得入神,猝不及防办公室的门被人推了开来。 她赶紧放下茶杯站了起来:“赵厅好。” 几乎是下意识地抬手敬了个礼,女人穿着春秋常服,内着清浅蓝色制式衬衣,领带打的一丝不苟,另一只手挨着裤缝站得笔直,翻檐帽按照规定安安静静放在桌子左侧。 见她如此正式,赵厅却又笑起来:“在我这儿没那么多规矩,坐。” “好。” 宋余杭这才又坐下来,依旧是正襟危坐,脊背挺得笔直。 “您近来可好?” “还行,就是高血压,老毛病了,不过也有听你师母的天天吃药控制,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赵厅五十出头,微胖,两鬓间有些白发,但身体还算硬朗,精神头也足。 那时候还在公安大学念书,他作为滨海省公安厅刑侦总队的高级警督时常会去讲课,也算是宋余杭的半个老师,她毕业后想回江城市公安局工作,也是他从中周旋多方调剂。 这些她都感念在心,此次趁着到省厅开会的功夫,便得了空来拜访一下昔日恩师。 岂料,两个人都琐事缠身,仅有的见面时间还是在办公室里。 不过这样也就够了,赵俊峰是为数不多待她极好的人。 “还是得保重身体,药按时吃,别老让我师母提醒您……这是给您的一些保健品。” 她本不是多话的人,再多的也堵在心里说不出来了。 看见她脚边堆放着的一些花花绿绿的礼盒,有什么电视上经常播的那个“黄金搭档”还有一些奶制品,燕窝啥的。 他似是有些哭笑不得:“豁,你这孩子,来就来了,还买这些干嘛,让你师母看见又该说你了,再说了,警局里拎着这些进出让人看见成什么样子!” 话虽如此,能看出来他倒是真心有几分高兴的。 宋余杭微微弯了一下唇角,没再说什么。 赵俊峰一边处理着手头的公文,一边闲话家常,他还打算等今天下班和这个徒弟喝两杯呢,未料一个内线电话打进来,老厅长的眉头轻轻皱了起来。 “怎么了?” “记者采访。” 赵俊峰干了一辈子刑侦工作,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多少次出生入死,刀口舔血,最怕的倒不是那些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而是惯会口诛笔伐的知识分子。 赵俊峰挂了电话,顿时有些无奈:“你也知道,4.18那个案子又翻了,检察院三天两头派人过来监督,法院也在催我们补充新的证据,网上吵翻了天,还有说我们刑讯逼供的!总队的兄弟们已经不眠不休几天了,可嫌疑人哪有那么好抓啊。” 滨海省是人口大省,超过三分之一的人口都是外来务工人员,鱼龙混杂,排查起来很是要费一番功夫。 宋余杭斟酌了一下:“那个案子我大致了解一下,我建议,侦查方向还是放在与死者有过密切接触的人身上,毕竟,知道死者患有心脏疾病的人不多,尤其是与死者有过接触的,案发当天晚上进过ktv的,重点排查。” “死者在ktv工作,人际关系复杂啊。”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愁眉不展。 因为这事总队的兄弟们已经连续奋战好几个通宵了,他作为领导虽不用亲自下场挨家挨户摸排走访,可肩上担子也不轻,已经连续好几天没睡过安稳觉了。 宋余杭沉吟片刻,她思考问题的时候大拇指会不自觉地轻轻摩挲着食指。 尽管,那张脸上还是没什么过多情绪波动。 “同时调查靳伟鑫,查清了药物来源,也就离真相不远了。” “尸检报告你看了?”赵俊峰也不避讳,文件就放在桌上。 “看了,凶手既然可以投毒而让死者毫无防备,说明他和死者关系很亲密,尸检报告上说,死者死后不久即被水果刀刺中胸口才会造成大出血,监控重点排查这一时间段,看谁出入过包厢。” 赵俊峰端着茶杯,水汽氤氲上来沾湿了老花镜镜片,轻轻摩挲着杯壁,神色显得有些讳莫如深。 “死者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回去再捅一刀呢?” “为了扰乱警方的视线,或者……嫁祸于人。” 她轻轻抿了下唇:“再或者只是单纯地害怕死者没有死再补一刀罢了。” 科学的犯罪心理画像建立在犯罪分析、受害人信息以及符合逻辑的证据之上,而不是算命看相一般的云里雾里神乎其神。 因此她没有现场侦查过,也没有亲眼看过尸体,给出的也只能是建议。 “凶手和死者、靳伟鑫都有过亲密接触,甚至和二人其中之一有过过节。” “当天晚上可能出现在ktv里。” “不排除女性作案的可能。” 信息太少,结论也就是这些。 她说完后,赵俊峰轻轻笑了一下,像是胸有成竹,又像是在意料之中。 此时已是黄昏,夕阳的光线从百叶窗投射进来,落下一片光斑在他的办公桌上。 风吹起尸检报告一角,露出主检法医师的名字:林厌。 宋余杭此时尚不明白他那个微笑是什么意思,后来才知道,原来她说的那番话早在几天前就有人跟他提过了。 是英雄所见略同,还是命中注定的宿敌? 彼时宋余杭已过了而立之年,自以为人生已走完三分之一,又因为职业和所学专业的关系,洞达世事通晓人心,却不知道命运是一张千丝万缕杂乱无章的网。 她和林厌也只是这个时代浪潮里最微不足道的两颗渺小星辰。 *** “小姐,饭做好了。”管家轻轻敲响了书房的门。 林厌把折好的千纸鹤放进透明玻璃瓶里,盖上盖子密封起来锁进橱窗里。 “端上来吧。” *** “来,小宋,好不容易来一趟,多吃点。” 晚上师母备下家宴,做了一桌子热菜,鱼虾蟹肉,应有尽有。 眼看着饭碗已经堆成了小山,宋余杭无可奈何,只好往嘴里塞着,一边伸手阻拦。 “够了,师母,碗里还有呢,您也吃。” “哎,好,你们先坐着,我锅里还炖着汤呢。” 说着,又跑进了厨房里端汤去了。 赵俊峰开了一瓶五粮液,替自己斟满,给她只倒上小半杯。 两只塑料酒杯碰在一起,宋余杭抿了一口,烧的满脸通红。 赵俊峰哈哈大笑:“还是这么不能喝酒。” “咳咳……”她放下酒杯,师母刚好端汤回来,替她盛了一小碗。 “让您见笑了。” “哎呀你又撺掇人家喝酒干嘛,小宋不能喝就不喝,别听他的,来,喝汤。” 宋余杭赶紧站起来接碗:“谢谢师母。” “谢啥啊你这孩子,我们这十天半个月也没人来一趟,你来了好来了师母心里高兴。” 赵俊峰从片儿警干起一直到如今的滨海省公安厅专管刑侦工作的副厅长,一路走来可谓是经历过腥风血雨,可是直到老年也膝下无子,唯一的一个儿子也在多年前因为歹徒报复被杀了。 如果能平安长大,现在也应该是成家立业的年纪了。 纵然案子破了,老两口心里也留下了伤痕,这么多年也一直没有再要孩子。 是以无论什么时候来,赵家总是冷冷清清。 赵俊峰又替自己斟满:“不谈这个了,我听说,你谈着了?对方年龄家境职业?性格如何?打不打老婆?” 搞刑侦的第一反应就是问这些。 宋余杭哭笑不得:“什么都瞒不过您,也还没谈着,就是听我妈的,去相亲罢了。” 赵俊峰了解她,若是八字没一撇才不会这么说,这次八成是看对眼了。 “接触了几次还行,比我大几岁,不到四十,单身未婚,没有烟酒等不良嗜好,家在江城本地,医学博士。” 师母在一旁听着也觉得这条件不错,又有些疑惑:“这么大年龄了还是头婚,不会有什么难言之隐吧,还是要多留个心眼,好好观察观察。” 宋余杭会意:“嗯,您说的是,也就是见过几次面吃过几顿饭,当朋友处着,别的暂时没深想。” “对,就是这个理,婚姻大事急不得,小宋条件这么好,不愁找不到好人家。” 赵俊峰急得瞪了她几眼:“你懂什么,刑警本来就不好找对象,女的干这行更是凤毛麟角!不趁着年轻赶紧找个看对眼的嫁了,年纪越大越大,你挑人人家还挑你呢!” 这话倒是和她妈妈说的一模一样。 宋余杭扶额:“赵厅……” 师母又因为这事和他拌起嘴来:“那你还不感激我看上你,修了八辈子福气了!” “你这老婆子我看你是岁数越大嘴巴越不饶人了……” 赵俊峰虽埋怨着,眼底笑意未改,一屋人都哈哈笑起来。 城市灯火次第亮起,车流穿梭在高架桥上,屋里饭菜飘香,对于万千人来说,这只是一个平凡而普通的周末。 对于宋余杭来说,直到很多年后,她仍记得师傅脸上被酒气氤氲出来的红意,师母嬉笑怒骂的样子,和这满满一桌子她爱吃的饭菜。 那是再也回不去的好时光。 第4章 碰瓷 三个月后。 周一清晨。 江城市。 作为地级市,江城还没开始限号,庞大的车流汇进了拥挤的马路里。 红绿灯闪烁着。 成群结队的电动车自行车不要命一般见缝插针。 喇叭声此起彼伏,夹杂着交警尖利的哨子声,活像油锅里下开水沸反盈天。 行人赶在绿灯开始闪烁那几秒一窝蜂扎堆过马路,拥挤之间不知道是谁的肉包子被挤掉了,被人踩了又踩滚到路边,正在垃圾桶边觅食的流浪狗一口叼了去。 司机的喇叭都要按烂了,前面过马路的行人还是络绎不绝,眼看着红灯又要变绿,后座传来越来越不耐烦的翻报纸哗啦哗啦声。 他瞅了个空隙,一脚踩下油门。 林厌手里端了一杯出发前磨好的现磨咖啡,还没来得及喝上几口,就听见一声巨响,车身猛地一颠,全贡献给了自己那套昂贵的全球限量版小西装。 大小姐额角青筋暴跳。 司机回过头来结结巴巴地说:“小姐,我开的好好的,突然从视线盲区里冲出来一辆三轮车……” “妈的,找死吗?” 十字路口已经围起了不少人,江城地方不大,开的起豪车的更是凤毛麟角,有人在窗外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管家回头递纸巾给她,推门下车去处理了。 宋余杭扶起倒地的老人,三轮车倾倒在地,一篮子瓜果蔬菜散落的满地都是,已不能吃了。 所幸她刚看见险情及时从三轮车上抱下来老人,自己的小电驴被撞翻了,老人就只是擦破了点皮。 “您没事吧?” 老奶奶坐在地上,只是受了些惊吓,看见满地散落的蔬菜又红了眼眶,张着嘴好半天哭不出声来。 “司机呢,撞人了知道不?还不赶紧下来给个说法。” “就是啊,开奔驰了不起啊。” “下来下来,赶紧下来。” “各位,我们是正常行驶,是这位老人突然冲出来,要不是我们及时踩住了刹车,恐怕……”管家面带微笑,不慌不忙道。 “正常行驶怎么了?正常行驶你也撞到人了知道不?” “看你开这么好的车怎么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呢?” “就是呀,老婆婆多可怜呀,大清早骑车去卖菜,现在菜也卖不成了,你们赔点钱怎么了?” “照你这么说,我是不是还得倒贴钱送这位老奶奶去检查个身体,垫付一下医药费,顺便赔偿她这一天的损失?” 一道有些低沉沙哑的声线猛地插了进来。 女人的声音不算顶顶好听,有种常年抽烟的摩挲质感。 宋余杭抬头,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双细跟高跟鞋,黑色阔腿裤,其次才是那张足以让人过目不忘的脸。 她皱了一下眉头,觉得好像在哪见过,却又猛地想不起来。 林厌的目光看过来,在那位老人身上不着痕迹扫了个来回,法医伤情鉴定是基础中的基础技能,只消一眼她心里已大致有数。 “哎总算来了个明事理的,你是车主吧?” 还是刚刚说话的那大汉,美女奔驰就够吸引眼球的了。 “你是交警吗?”林厌西装外套搭在手臂上,管家替她打着伞,那张脸上明显写着四个大字:生人勿近。 “不……不是……”被她这气势怔住了的男人愣愣答。 “那我凭什么听你的?”她唇角扯起了一个嘲讽的笑意,低头看了一下腕表。 “红绿灯六十秒一换,三分钟前是红灯,遵守交通规则的是我,闯红灯的,是那位老太太。” 坐在宋余杭怀里的老人直起腰,衣服破旧,鞋上都是泥土,满头白发,哆嗦着嘴唇:“对不住……姑娘……我……我赶着去卖菜……菜卖不完……这一个多月就白忙活了……” 眼看着那老人哽咽着似要哭出来,林厌又这番“恶人先告状”,围观群众坐不住了,纷纷对她们一行人指指点点。 “就是啊,你个开奔驰的干嘛和一卖菜的老太太过不去。” “人家起早贪黑赚这点钱容易吗?” “现在的年轻人啊,没一点同情心。” …… 林厌翻了个白眼,合着我的钱就是大风刮来的吗? “行,要赔偿是吧。”林厌伸手一指,保险杠被撞得凹陷进去,车头也有擦痕。 “我这辆车也不贵,也就二百来万吧,按市场维修价给您打个折,喷漆的钱就不算了,一万块封顶,是老太太赔给我还是你,你,你,赔呀?” 她目光扫过几个闹腾的最凶的几个行人,唇角挂着嘲讽的笑意,端的是一副高高在上盛气凌人的样子。 “还有我的西装,高定不退不换不可干洗,因为这一刹车的功夫一杯咖啡全泼上去了,十万块就这么打了水漂,是不是也该赔给我?” 老太太吓得面如土色,就差从宋余杭怀里挣扎起来给她磕头了。 “对不住姑娘……对不住……实在是我老太婆的错……年纪大了……眼睛也看不清了……家里就我和小孙子两个人相依为命……姑娘……我不要你赔了……不要你赔……是我老婆子的错……” 有人见老太太哭的可怜,又纷纷把矛头指向了她。 翻来覆去也不过就是指责她“为富不仁”,合着我有钱我就该救济穷人? 林厌听得不耐烦:“都他妈闭嘴吧,我是撞你了还是撞你了?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还是刚刚那个大汉见她出言不逊顿时心头火起,抄起拳头就冲了上来。 “艹你妈的,老子今天就还多管闲事了!” 林厌的司机微微上前一步护住了她。 还没等拳头落下来就被人拦住了,是另一个年轻女人,三十出头,个子高但看着力气不大,却轻而易举化解了他的攻势,四两拨千斤一般轻轻往后一推,把那大汉推出了人群里。 林厌轻轻挑了下眉头:“又来一个多管闲事的?” 宋余杭摇头:“不是闲事,你超速了,双方互担一半责任,你也得赔,不过,法理之外还有人情,你得多赔一点。” 林厌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被自己噎死:“不……” 宋余杭指指头上的牌子:“市区,限速30。” 市区硕大的广告牌旁边孤零零立着一个竿子,挂了块不起眼的警示牌,“30”硕大两个数字用红色油漆圈了起来。 大小姐嘴角抽搐着,在发飙的边缘徘徊。 宋余杭又加了一句:“根据你刚刚通过路口的时间,以及路程来计算中间时刻速度的话,通过这个路口的时候,你超速了。” 她语气四平八稳的没什么波动,见她一脸不知所云又复述了一遍计算公式。 林厌听得头疼:“得得得,停,打住,你让我赔我就赔吗?真是……” 宋余杭顿了一下,交警队的兄弟还没来,她下意识去摸自己的兜想掏警官证,却扑了个空。 “我是……”她不确定地又在外套兜里摸了一遍。 “是什么?诈骗?讹钱?还是碰瓷?”林大小姐白眼都能翻上天,示意管家把钱包给她,指尖随意抽出一叠票子也没数多少,往她俩怀里一扔,打发叫花子似得。 “这年头碰瓷的都这么敬业了,有这个劲头啥事儿干不成啊,这钱啊,算我赔给你们的,拿去买棺材本吧啊,浪费老娘时间,赶紧滚。” 在太阳底下站了这么久了,林大小姐妆都要花了,口干舌燥的,又钻回了车里。 人群逐渐散去,宋余杭把钱收好,和几个路人一起把老太太扶到了路边,然后回马路中央扶起自己倒地的小电驴,再回转身来的时候,刚刚奔驰车里的那个管家站到了老人身边。 “有什么问题再打这个电话联系我们解决。” 他手里的名片也递给了她一张。 薄薄的一张卡片上烫金了几个大字:景泰集团股份有限公司。 背面是法务部的一串电话。 “哎——”宋余杭想把这钱还给他们:“我真的不是……” 管家摇摇头已经走远了,奔驰车缓缓开走,没入了车流里。 “老人家,还有哪里痛吗?我扶您去医院看看?” “不了,不了,谢谢你,姑娘,你是好心人呐。”老人扒着她的手热泪盈眶,止不住道谢。 刚刚被她拦下的那个大汉买了瓶水递给老太太,也顺手递给她一瓶:“哎我说姑娘,你力气挺大的啊,平时我打架还没怕过谁,你轻轻一推我就像脚下没站稳似得,照我说啊,你就不该拦我,像那种蛮不讲理的女人就该好好打一顿才解气!” 宋余杭微微一笑,婉拒了他递过来的矿泉水:“还好你没动手。” 跟在那女人身边的司机,个子不高中等身材却肩膀宽阔肌肉紧实,手指背部有茧是经常打拳的特征,鼻梁扁平,有伤痕,说明有过实战经验,最重要的是饺子耳,没有身经百战的人不会留下那样的痕迹。 一个司机而已就已达到了自由搏击金腰带拳王的水准,那女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小姐,就这么算了?”车开到一半,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她。 林厌连眉头都没抬一下,继续翻着自己手里的报纸。 “不然呢,那个女人你打的过吗?” 司机似乎噎了一下,还有些不服气:“我……” “去江城市公安局,这一早上的,我都乏了”她说着捂着嘴小小打了个呵欠。 司机不敢怠慢,赶紧打着方向盘加速驶向了市公安局。 此时已过了上午九点,正是市局进进出出开始忙碌的时候,林厌的车嘎吱一声正好停在大门口。 大小姐甩上车门,戴好墨镜,高跟鞋摇曳生姿,步步生风,招摇过市。 有往来的警员窃窃私语:“哎,该不是哪位大小姐贵妇又来□□找茬的吧?” 被问到的警员嘴里嚼了半截香肠,手里拎着好几袋豆浆油条包子,警服穿在身上鼓鼓囊囊的,个子不高架了副黑框眼镜,皮肤还有点黑,那胳膊比林厌大腿还粗。 一股猪肉白菜馅包子味儿飘过林厌的身边。 大胖墩回过头来看她,牙里还卡着菜叶子:“不……不知道……不过挺漂亮的……嘿嘿嘿……” 林大小姐皱眉,干呕了两声,也不知道是被包子味道恶心到了,还是被他的长相恶心到了。 “得了得了,赶紧走,一会宋队回来看到又该说我们了。”另一同伴拉着他快步离去。 “妈的,都是些什么牛鬼蛇神……”这地方对于林厌来说不算陌生,她抬头看了一眼市局大厅上高高悬起的国徽,壮士断腕一般埋头扎了进去。 “哎,听说了吗?今天咱们技侦会来新的法医,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林……林什么来着?” “林厌。”一本《滨海省公务员考试历年真题精解》从说话人的鼻梁上滑落了下来,露出男生在这一屋子“牛鬼蛇神”里还算过得去的一张脸。 只是从那掉落的里飘出了一张不算太正经的日系卡通画。 男生赶紧一把捡了起来亲了几口小心翼翼塞回怀里。 吃完香肠油腻腻堪比猪蹄的手在键盘上输入“林厌”两个字。 出来了一大堆搜索界面。 “诶诶诶,快来看。” 几个脑袋凑到了一起。 “林厌,三十二岁,本科毕业于宿有法医“老六所”之称其一的复旦大学医学院,硕博就读于波士顿大学法医学系,至今为止已解剖超过了五千余具尸体,创下了在年轻学者中的记录……” 照片上的女人穿着白大褂,波浪小卷扎起来,颊边留了少许碎发修饰脸型,眉峰上挑,眼吊眉梢,肤色白唇色深,看上去像是杂志上妆容精致五官立体的模特而不太像是医生或者是法医。 “这是去年的报道吧,不才今年解剖数刚过六千。” 众人循声来源看了一眼,女人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椅里抚摸着自己精致的美甲。 几个人又麻木地把脸转了回来,胖子又继续念道:“不过最让人疑惑不解的是,林小姐明明有令人艳羡的家世,作为景泰集团(林氏)的大小姐是唯一的继承人,身价早已过亿,就算不工作也能衣食无忧一辈子,据说,林小姐已经放弃了继承权,和父亲林又元决裂,林氏集团倒还未发布官方声明,不知这是否是真的,还是林小姐一贯的炒作?” “是真的,我巴不得那个老东西早点死呢。”林厌觉得这公安局的椅子咯得慌,扭来扭去,怎么坐都不舒服,只好又坐直了些。 众人齐刷刷回头。 胖子把自己的眼镜在衣服上擦了又擦:“经常替嫌犯翻案被滨海省公安厅列为“头号公敌”的林厌?” 对方撑着下巴微微点了下头,一眼看过去还有那么些风情万种。 刚刚看书的男生咽了咽口水,抚摸着自己兜里那张纸:“据说私生活混乱,同时交往三个男朋友的林厌?” “昂?”大小姐伸出纤细的手指晃了晃:“是四个。” 技侦唯一的女警留着齐刘海,戴着比啤酒瓶底还厚重的眼镜,手动把自己因为惊诧而合不拢的下巴掰上去。 “家财万贯挥金如土的……林厌?” 这个问题林小姐都懒得回答,小小打了个呵欠。 女警眼里顿时冒出一阵星星眼,此刻在她眼里林厌就是行走的人民币和印钞机。 “行吧,问也问完了,谁带我去一下更衣室,洗手间在哪?” 三个人同时扑了上去:“我,我,我来!” “你来什么来!女更衣室你进的去吗你?!” “姐,姐,那我给您拎包,这张桌子没人坐,我给您擦干净。” 胖子一脸扭捏:“林……林法医,你饿不饿……这是我早上没吃完的包子……” 林厌回头,脸上溢出笑意,端的是花容月貌,蓬荜生辉。 没等胖子沉浸在这样的温柔里,她薄唇轻启,冷冷吐出一个“滚”字。 寂静中胖子的玻璃心碎了一地,男生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忙着给林厌收拾东西去了。 “哎呦宋队,这是怎么了?”宋余杭换好衣服出来,还没到开空调的天气,屋里还是有些闷,因此只穿了清浅蓝色的短袖制服,露出胳膊上好大一片擦伤。 从胳膊肘到整条小臂,血迹已经干了,还有灰尘沙砾什么的都嵌在里面没挑出来,看上去有些触目惊心。 是刚刚救那个老人在地上擦出来的伤痕。 她随手抽了一张纸巾草草擦着,眉头也没皱一下:“没事,一点小伤。” 有关心她的同事凑过来递给她湿巾:“这年头还有人敢袭警啊?” 袭警? 宋余杭想起那个女人嚣张跋扈的气焰,不着痕迹弯了下唇:“袭警倒是不敢,就是遇见个神经病女人撞了人还——” “嗐,别提了,你们江城可真够堵的,大清早出发路上遇见两个神经病不要命一样往我车上撞——” 门口传来一道有些耳熟的声音。 众人纷纷回头,看了一眼宋余杭又转向了门口。 搞刑侦的都分外敏感些,江城也就这么大一点地方,顿时眼中都有些跃跃欲试。 只见宋队口中的神经病女人踩着七厘米高跟鞋走了进来,不太合身的警服松松垮垮穿在身上,顶上扣子没系好,露出雪白的肌肤与削瘦的锁骨,耳朵上缀着一颗叫不上名字的小巧耳钉。 刑侦的支队长跟在后面:“各位同志,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新来的林厌,林法医,想必她的名字大家都已经如雷贯耳了。” 有人差点没坐稳从椅子上摔了下去。 宋余杭的表情刹那间闪过一丝不自然,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有小警察捅了捅她的胳膊:“哎,宋队,你说的疯女人不会就是她吧?” 林厌唇角含着笑微挑了眉头看过来:“好巧啊,碰瓷的。” 背后说人坏话被戳穿,宋余杭倒也没什么过多的表情,尴尬来的快去的更快,甚至主动上前伸手。 “不是碰瓷,是你超速,你好,林法医,刑侦支队副队长,宋余杭。” 主动报上姓名与职务是交好的意思。 林厌却没打算与她握手言和,微微点了一下头算过。 场面又恢复了死寂,宋余杭把那只受伤的胳膊收回来,仿佛已经见惯了这种场面似得,径自走到一旁去干别的事。 市局刑侦支队正职是个四十出头的男人,微胖,发际线已经开始上扬,看上去倒像是油腔滑调的商人而不是警察。 此刻干咳了一声,缓解气氛:“那,都做一下自我介绍吧。” 胖子最先走上来握手:“那个……林法医,我叫郑成睿,计……计算机专业毕业,现任江城市公安局刑侦支队技侦科网安大队的一名技术员。” 本来技侦和网安应该是两个不同科室的,但他们网安人少,招不到什么好的人才,便索性并入一个科室了,还能省一间办公室。 林厌连眉头都懒得给他挑一下。 胖子识趣,垂头丧气走开了。 还是刚刚那个男生,精神抖擞走上来手一抬敬了个礼:“江城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刑事科学技术侦查科实习法医段城!” 他洋洋洒洒说了这么一长段,林厌开始磨起了自己的指甲。 最后是那个女警扭扭捏捏走上来,也敬了个礼:“技侦科痕检员方辛,跟您报道。” 从职务上来说,林厌是主检法医师,她这么叫是没错啦,但大小姐向来是对人爱答不理的性子,懒懒抬了下眉头算是回应。 其他人也陆陆续续介绍了自己,一屋子林林总总的人,林厌也没记住几个。 倒是那个女人,名为副队,却坐在角落里不起眼的位置,安静地人如其名,像窗外缓慢流淌过的蓝天白云。 如果不是见识过她那一手的话。 “等下,技侦就我一个法医?”林厌目光一转,看了看围坐在自己身边的这几个歪瓜裂枣。 张金海轻咳了一声:“还有一位主任法医师,前不久刚病故,组织上一时半会儿也……” “……” 算了算了,她就不该问,她就没见过哪个市级公安局能寒酸成这样的,活脱脱像十八线乡镇临时捣鼓起来的草台班子。 第5章 交锋 宋余杭轻轻敲了两下门,听见里面传来中气十足的一声“进来”,这才推门而入,把手里的结案报告放在了办公桌上。 冯建国在埋头处理公文,手边放着一只大搪瓷杯子,上书“为人民服务”几个大字,据说是他刚参加工作荣获三等功时的奖励,一直用到了现在。 见她没说话也没动静,他有些诧异地抬头望了她一眼:“怎么了?” 宋余杭动了动嘴唇。 他好似明白过来了什么,把笔插入笔帽里:“听说你早上和那个新来的林法医在路上起了点冲突?” 宋余杭见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胳膊上,侧目看了一眼:“没事,蹭破点皮而已” “前些年跨省缉凶,和歹徒激烈搏斗了半小时也没见你伤成这样”冯局为人温和,戴着眼镜,甚至还调侃了她一句。 宋余杭低头没说什么,冯建国却已明白她心中所想:“你是想问,为什么会让林厌这样的人进咱们市局吧” 这一早上开了个会,来了个伤情鉴定,林厌打发段城去做了,她只对死人感兴趣,对活人可没什么兴趣。 别人都忙到飞起的时候,这位大小姐窝在办公室里喝着方辛给她泡的咖啡,电脑放着一首舒缓的音乐,仰面躺在椅子上,脚翘起来放在桌子上,面上还敷着面膜。 按她的说法就是,午间保养时间到了。 “回来也不通知一声,好去接你” 听筒里传来慢悠悠含着笑意的声音。 林厌一边小心翼翼地按着鼻间的面膜不让它翘起来,一边瓮声瓮气地说话。 “得了吧,你工作那么忙,哪有空来接我” 电话那头的男人穿着白大褂,站在诊室门外轻轻笑了一下:“接你的时间还是有的” 林厌浑身一个激灵:“咦,恶不恶心,说人话” 男人没忍住笑出了声,惹来过往护士侧目,他轻咳了一声恢复正色:“好,什么时候来我家吃饭?” “又是林又元那个老东西让你打电话给我的吧?” “别那么说林叔,毕竟……” 林厌听见那个名字就烦,把手机从耳朵上拿下来:“得了,你要是说这事,咱们没什么好谈的” “别,别挂呀,你不给林叔面子,也给我妈一个面子吧,毕竟,她可是经常挂念你的” 她刚被林又元接回家的时候老被林诚欺负,甚至还扬言有她在就离家出走,林又元没办法,又把这个刚接回家的女儿送到了林舸家寄养着。 这一养就是两年,到了她必须得上学的年纪,林家管家才又把她接了回去。 从辈分上来说,林舸算是她的堂兄,只不过二人小时候厮混惯了,这哥哥妹妹怎么也叫不出口,便也一口一个“林舸”“林厌”地喊着了。 她高考后便和林家彻底决裂了,也只和林舸保持着隔三差五的联系,这么多年来和那个名义上的父亲一直是不咸不淡,他的存在感可能也只体现在每个月账户上莫名其妙多出来的钱上了。 她沉默一会,不着痕迹吐了口气:“不了,你家我就不去了,改天单独请你吃饭吧” “行啊,不过得提前预约啊,我不确定有没有空” “去你妈的,有情况啊?”林厌笑骂了一句。 “也没,就是听我妈的,相亲来着,隔三差五总得见一面联络一下感情吧” “哟~看来这次是认真的了”大小姐轻轻吹了一声口哨。 林舸比她还大七岁,这么多年一直在国外念书,好不容易回国之后又放弃了林又元给他安排的工作,自己成立了一家专业的口腔医院,现任院长兼口腔科主任。 正是事业蒸蒸日上的时候,也是他家里那位老母亲抱孙子的心蒸蒸日上的时候。 那边长叹了一口气:“认真倒也谈不上,就是当个朋友处着吧,我估计对方也是差不多的想法” “你呢,也老大不小的了,该考虑一下自己的终身大事了吧” “滚你妈的老大不小,老娘三十一枝花!” 林法医气愤地喊完这句话之后,空气凝滞了两秒,音乐声戛然而止。 一道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 她抬头,门口站着那位宋警官,逆光看不清表情,不过看样子站在那儿应该有一阵子了。 这人走路都没声儿吗? 林大小姐翻了个白眼:“得了,有人来了,不跟你说了啊” “那个,请问,有纱布酒精之类的吗?” 林厌上下翻动着手机通讯录,物色着晚上的约会对象,眼皮都没抬一下。 “不知道,方辛” 方辛从堆积如山的公文里抬起头来推了推眼镜:“啊?怎么了林姐!” 宋余杭又重复了一遍:“酒精,纱布” 怕她们不解似地,又加了一句:“我处理一下伤口” 方辛赶紧站了起来:“有,有,在解剖室里面的柜子里,我去给您拿” 一墙之隔的地方就是法医解剖室,方辛拿出来递给她:“我帮您吧,宋队” “没事” 宋余杭说着,随便找了个椅子坐下来,把袖口卷到肩膀以上,一手拿棉签沾了酒精有些别扭地去挑嵌在皮肤里的小沙砾。 方辛见不得这些血肉模糊的东西,小脸煞白,反倒那人不知疼似得,硬是一声不吭。 林厌一边给晚上的约会对象打字一边不咸不淡地:“有些人啊不蹦出来逞英雄啥事儿都没有” 这话有些过分了,方辛一脸紧张地看着她俩,生怕下一刻就打了起来。 谁知,宋队还是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自己处理好了伤口,用过的棉签和纱布扔进了垃圾桶里,把酒精瓶盖扭好递给她。 “谢谢” 方辛去隔壁放个东西的功夫,回来两个人已经大眼瞪小眼对上了。 林厌脸上还贴着面膜,猛地一抬头差点被她吓出鬼叫。 宋余杭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她好像看什么都是淡淡的不上心,如果生在古代可能就是来无影去无踪白衣负剑淡泊名利的武林高手。 可是放在这里,就有点吓人了吧。 被这么一张面无表情的脸盯着看。 “我脸上有东西?” 宋余杭俯身。 她本就比她高出一个头,两个人距离拉近,一股淡淡的洗衣粉味道扑面而来。 林厌一脚踹在桌子上,坐着椅子生生往后退了几步:“宋队,办公室含情脉脉地看着我不太好吧?” 宋余杭直起身子,胳膊已经包扎好了,一只手插进裤兜里看着她:“根据《公安机关人民警察着装管理规定》第七条第三细则规定,警服不得披衣、敞怀、挽袖、卷裤腿” 林厌看了看搭在一旁椅子上的制服外套,再低头看了看自己领口敞开的两颗扣子,以及卷起的裤腿,缓缓地打出了一个“?”号。 方辛赶紧拍了拍自己的警服捋了两下头发以示妆容整洁。 “除工作需要和特殊情形外,应当穿制式皮鞋、胶鞋或者黑色皮鞋,女性警务工作者鞋跟高度不得超过四厘米” 林厌七厘米还镶了钻的恨天高简直能闪瞎方辛的狗眼。 林大小姐满脸匪夷所思仿佛在看外星生物。 宋余杭退后一步:“还有,不得染指甲不得染彩发戴首饰” “???宋余杭你是人吗?不是,你是女人吗?” 宋队好像确实一年四季都穿制服,也没见她染过头发,一头及肩长发向来都是扎起来,露出五官鲜明的一张脸。 首饰就更别提了,估计她还嫌赘得慌。 “从生理和心理特征来看,我是,作为法医,这个问题未免太不专业了” 林厌一口老血梗在喉咙里差点没把自己噎死。 她还是头一次遇到能把她堵的说不出话来的人。 她真想打开她的头盖骨看看里面是不是只有规章制度。 明明看上去也比她大不了几岁,怎么说话做事这么迂腐古板呢。 “首先,我穿什么怎么穿是我的自由,即使是警察也无权干涉吧” “是,但在警队,就要遵守我们的规定” 林厌冷笑了一声,站起身看着她,面膜从脸上掉落,她故意团成团扔过去砸在了她肩膀上。 那双眸子里满是玩世不恭与恶意的嘲弄。 “我就不遵守,你能怎么着?来打我还是去告我?我告诉你,市政府还欠着我林家工程款呢,我们林家养活了滨海省多少公职人员你知道吗?你动我一根手指试试看” 面膜掉落在她脚边。 空气陷入死寂。 方辛惊地大气都不敢喘一下,一时之间只有彼此安静的呼吸声与墙上时钟流淌过的滴答声。 宋余杭轻轻上前一步。 林厌没退,死死盯着她。 宋余杭再打算往前一步的时候,被人死死拉住了。 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一脸英勇就义慷慨赴死破釜沉舟:“宋队,不要,快住手!” 林厌不着痕迹咽了一下口水。 对面人却轻轻弯了下唇,快到她恍惚以为是错觉。 “别紧张,我不会打你,我只是觉得,你既然无心就该把职位让给其他更有需要的人” 一句话说的林大小姐又炸毛了:“谁紧张了?!谁紧张了?!你哪只眼睛看见我紧张了?!!” 她吼完之后一室针落可闻,就连方辛都忍不住笑出了声,又赶紧一把捂住了嘴巴。 “你刚才咽了一下口水,右手握成了拳,脚尖向外,浑身紧绷,咬肌轻轻翕动着,是防备的姿势,我若动手你便会反击,但你不确定是否能打赢我所以没有先动手” “我他妈的我……”林厌气到翻白眼七窍生烟语无伦次就差口吐白沫了,径直抄起一本《法医学》就扑了上去。 方辛死死抱住她:“别……林姐,不要!你打不过她的,宋队年年大练兵都是第一名!” 桌上物品散落一地,宋余杭退后一步,毫发无损。 她从裤兜里掏出a.4纸包好的一叠人民币放到了桌上:“这个,还给你,以后市区不要超速了” “我……”林厌又随手抄起一本书扔了过去。 宋余杭微微偏头,擦着脸躲过,不再多说,转身就走。 林厌还想追被方辛死死拖住了。 她自生下来还没受过这么大的气,她小时候顽劣六岁就把林诚打的满地找牙,后来虽也受到了她那位后妈的惩罚,但作为林家人,天生自带高人一等的光环,又有谁敢劝她个不是呢? 不是敬而远之就是热情巴结。 她生平第一次从一个女人身上感受到了挫败感,上一次有这种感觉,已经是将近二十年前了。 等宋余杭走后,方辛小心翼翼给她端了一杯咖啡:“林姐,你别生宋队的气,她虽然有时候古板了些,但人真的挺好的……” “她这样也是有原因的,我虽然才来技侦不久,但听说故去的那位主任法医师,是她多年的老搭档了,还是老同学,人……是倒在工作岗位上的” “她虽然嘴上不说什么,照常工作,但其实心里应该比谁都难过” “我……”林厌还想说什么,目光落到了面前的办公桌上,不大不小的桌面满是故人的痕迹。 随处摆放着的法医学书籍,电脑显示屏上贴着几张便利签,以及一张泛黄的老照片。 是拍立得拍的,像素不怎么清晰,照片上的两个年轻人站在一起,其中一个刚刚跟她吵过一架。 那时候她还年轻,穿着崭新的制服,眉目舒朗,唇角挂着淡淡的笑意,肩上缀着两颗四角星花。 正是年少好时光。 林厌抿了一下唇角:“算了,老娘大人有大量,不跟她计较” 走出门外的宋余杭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想起冯局刚刚说的话。 “林厌这样的人,刚愎自用,目无法纪,若不是有几分真本事也进不来咱们市局,就当一个编外人员看待吧,她估计也不吃咱们这套,我知道你一贯眼里揉不得沙子,但也别太往心里去了”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冯局在提起林厌的时候,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纵容和无可奈何。 也许是自己多心了吧。 她摇摇头,转身大步离去。 第6章 交手 一天体制内无聊的坐班时间结束,也没什么大案子,林厌走出办公室就点了一根烟,踩着高跟鞋边走边抽,制服外套还搭在手上。 一根烟还没抽完,市局门口就停了一辆骚包的劳斯莱斯。 林大法医扔了烟走上去,车门打开走出一个油头粉面西装革履的青年。 两个人搂搂抱抱卿卿我我的时候,宋余杭正在捣鼓她那辆摔坏的小电驴,穿一件简单的军绿色体恤,脖子上挂着纯白毛巾,满手机油。 小电驴终于修好的时候,她听见周围传来小小的惊呼,抬头市局门口的那两个人早已忘乎所以地拥吻在了一起。 她离的不远,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林厌不盈一握的腰身被人一只手就圈住了,她身量高,配合那人微微低着头,脸上是有些投入的表情。 有镁光灯闪了一下,大概明天又会成为娱乐版的头条吧。 宋余杭微微摇头,把脏掉的手套摘了下来扔进后备箱里,发动车子,缓缓开出了市局大门。 她身后的两人一车逐渐化成了一个小点消失不见。 不一会儿,等红绿灯的间隙,那辆车又跟了上来,刚好停在她身边,车窗缓缓降下来。 她的目光波澜不惊地滑过去。 车窗里伸出一只纤细的手,然后冲她竖了个中指。 这家伙还对早上的事念念不忘耿耿于怀。 宋警官选择性忽视掉了,红灯时间一到,立马转弯走了。 后视镜里那辆劳斯莱斯直行,与她渐行渐远。 难得的休息日对于林厌来说就是呼朋引伴,花天酒地,醉生梦死,不知归处。 对于宋余杭来说就是健身和自由搏击,她更愿意把时间花在这种地方。 从健身房出来的时候,顺手从路边小贩那里买了二斤苹果,回到家的时候,屋里的灯已经亮了。 她自有记忆起就住在这里,这么多年来公安局又兴建了数所家属院小区,她和妈妈也一直没有搬过。 老小区的墙壁已经开始斑驳,有顽劣的孩子拿圆珠笔在上面画下深深浅浅的痕迹,再高一点的地方爬满了爬山虎,在盛夏里郁郁葱葱。 小区楼层不高,就六楼,因此也没有电梯。 宋余杭把小电驴停在单元门口锁好车,把买的水果拎出来,顺着狭长的楼道往上走。 走一层感应灯灭掉一盏,这是她前几天刚换的。 一直到六楼603门前,掏出钥匙开门。 “妈,我回来了” 从厨房里转出来一个系着围裙的妇人,五十来岁,鬓间已有了白发,见她回来面上自然而然泛上笑意。 “回来啦,去洗澡吧,瞧这满头汗,饭马上就好” 只有在妈妈面前她那向来吝啬笑容的唇角才会微微有了弧度。 “我买了苹果,你喜欢的,饭后洗来吃吧” 她拿洗漱用品走进洗手间,听见门外传来几声埋怨:“你这孩子,昨天买的西瓜还没吃完呢……” 她提高了声音答:“夏天水果不经放,没吃完就扔了吧” “那怎么行,不要钱啊,一会少吃点饭,给我全吃了” 宋余杭打开花洒,唇角微微翘了起来,任由热水冲走一天的疲乏。 房间不大,两室一厅,餐桌占据了客厅大部分的位置。 老彩电放在餐桌对面,上面摆着不大一张供桌,用架子支起来,两张遗像一前一后放着,一个稍年轻,一个年长些。 宋余杭洗完澡出来上了一炷香,这才落座。 家常菜菜式清爽,分量不多,仅有的几片肉全放进了她的碗里。 宋余杭往嘴里扒拉着米饭:“妈,有话就说” 宋妈妈顿了顿筷子,还有些不好意思:“那个……我擅自做主,明天下班帮你约了上次见过的那个林先生吃饭……” “咳咳——”一粒米饭呛进喉咙里,宋余杭赶紧喝了几口茶水咽下去。 “妈——” “妈知道,你不愿意,可是这些年你也没什么喜欢的人,工作又忙,别人一听你是刑警都不愿意介绍了,难得有一个不嫌弃的,你就听妈的话,相处试试,毕竟感情啊,都是处出来的,不是吗?” 宋余杭知道,感情的产生无论是一见钟情还是日久生情,都离不开多巴胺和肾上腺素的分泌,她有一万种科学道理来反驳她的话。 可是她开不了这个口,尤其是在爸爸和兄长的遗像前。 “我知道了妈,一会吃完饭我和他再联系” 一听这话,宋妈妈立马来了精神,又往她碗里夹了几块红烧肉。 “好,那快吃,明天啊,你就好好打扮打扮,和人家多玩会儿,不用急着赶回来,我吃过饭去和你王阿姨跳舞” 说起来这位林先生也是王阿姨介绍的,说是去他的口腔门诊补过牙来着,长的一表人才,人也很幽默风趣。 最重要的是,海归,单身,未婚。 宋余杭见过一两面,倒是没有什么太大的印象,只是觉得他没有普通男人的那些臭毛病,起码不会当着女士的面抽烟,还算是风度翩翩,体贴细致的一个人。 说起来都姓林,怎么人和人的差距就这么大呢? 宋余杭想到那个飞扬跋扈的林法医,不自觉地皱了一下眉头,把碗里的饭吃完:“妈,我去洗碗了” 次日直到日上三竿,林厌才从被窝里幽幽转醒,把男人的手从自己身上扒拉下去,坐起来从床头柜上摸到烟,点燃吸了一口缓解宿醉带来的头痛。 “再陪我一会……”男人嘟囔着,去搂她的肩膀。 林厌指尖夹着烟,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靠在床头柜上划开手机屏幕,铺天盖地的未接电话。 段城:“姐?!您今天还来上班吗?” 郑成睿:“林法医,我给您买了早餐,放您办公桌上了” 配图豆浆油条和包子。 林厌一阵牙疼。 最后是方辛,瑟瑟发抖的表情:“林姐,宋队找您半天了……” 林厌牙疼地更厉害了。 男人不知死活地搂了上来:“上什么班呀,我养你” 她指尖一转,差点把烟头媷他脸上,男人鬼叫一声跳开:“我靠大清早的你发什么疯?!” 林厌掀被子下床,昨夜欢好的痕迹还在,今天已经翻脸不认人,也不知道是谁嫖了谁。 “小弟弟技术不错,想养姐姐啊,还早着呢,就此别过,江湖不见” 她从容地站在镜子面前整理衣物,该丰满的地方丰满,该苗条的地方苗条,浑身上下绝无一丝多余的赘肉,肤色白皙,小巧的裸足踩在地上勾人遐想。 此刻素颜,长长的棕色卷发垂下来,侧脸轮廓分明,清晨的日光透过纱幔一照,竟然有一丝少女清新脱俗的风情。 但那身材,绝对不是一个少女应该有的。 男人看的痴了,咽了咽口水,从地上爬起来。 林厌正在画眉,余光从镜子里瞟到,唇角微微勾起一个冷笑。 她若无其事假装没看见他悄悄靠近的动作,在他扑上来的一瞬间拿着眉笔转身一躲,发丝拂过他的脸庞,带来一阵清甜的香水味。 他还未来得及享受太久,就被人一脚正中要害,嗷地一嗓子叫出了声,捂着裆部,双腿打颤。 林厌又适时补了一脚,踹在他小腹上,她下手不轻,瞅准的又都是要害。 男人当场跪在了地上满头大汗,嗓子里似堵了一块抹布,叫都叫不出来了。 “要不是看在你脸长的不错技术也还行的份上,老娘会和你玩?”她说着冷冰冰的刮眉刀在他脸上划来划去,力道控制得极好,不伤了他,又能带来极大的心理震慑。 男人就差跪下来哭爹喊娘了:“姐,姐,我错了……您稳着点,别划……可千万别划……我还靠这张脸吃饭呢”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德行?除了爹妈留下来的阴德外,你就是一废物,养我?你配吗?给我提鞋都不配” 闹也闹了,玩也玩了,这人如此孬种反倒让她觉得索然无味。 刮眉刀在他脸上拍了两下转回自己手心里,那是一种常年把玩手术刀才有的熟稔。 为防止他再闹事,林厌还是拿领带把人捆在了椅子上,绑了个结结实实。 临出门前从钱包里抽出一叠人民币砸在了他脸上:“嫖资,从此以后别他妈再出现在我面前,否则见一次打一次,当鸭子就要有鸭子的觉悟” 要说这人也是个正儿八经的富二代,玩转女人无数,岂料在林厌这里吃了瘪,在那叠人民币砸上来的瞬间就通红了眼眶,一气之下拼命把堵嘴的臭袜子吐了出来。 “林厌,你给我走着瞧!!!” 回答他的是冷冰冰的摔门声。 收拾完了不知好歹的小青年,林厌心情颇好地端着一杯咖啡走进了市局,制服往衣架上一挂,惬意地歪进了椅子里。 段城凑过来把一份报告放在了她面前:“姐,签个字” “昨天的伤情鉴定?” 她草草翻了两页,见没什么大问题,从桌上的笔筒里抽出圆珠笔,刷刷两下写上自己的名字。 段城拿着这份签好字的文件却有些犹豫了,腆着脸笑着:“这个……还是您拿去给宋队吧” 方辛凑过来极小声地说了一句:“早上过来要文件,您不在,段城没给……” “嗐,我以为什么事呢,不就一份文件?我去,找她过目然后送档案室封存对吧?” 林厌把那薄薄一张纸抽过来塞进文件夹里起身,方辛问了一句:“您知道在哪吗?要不我陪您去?” “不用了,我不知道不会看还不会问吗?”林厌挥挥手,踩着七厘米的高跟鞋出了门。 一路上有警员路过她身边,好奇地多看了两眼,林厌目不斜视,看似是在走路,实则是在观察走廊上的闭路电视。 一、二、三…… 三个摄像头后上楼是局长办公室,副局长办公室、指挥中心、政治部…… 再上一层,这一层摄像头明显变多了,她低头看着瓷砖的纹路,数到第四个的时候,档案室到了。 林厌敲了两下门,登记过身份之后说明了来意,工作人员正欲给她拿进去,她却又往回来一收,笑嘻嘻地趴在了台子上。 “哎小哥,我昨天刚来,想进去看看见见世面,你知道的,法医总是对奇奇怪怪的案子比较感兴趣,行个方便好不好?” 她不说话不笑还好,一笑便有点眼带桃花的意思,本就生得极妩媚的一张脸,嗓音轻轻柔柔带着点娇嗔,制服扣子都关不住的春光呼之欲出。 年轻气盛的警员蹭地一下脸红了,结结巴巴地:“啊,那……那好……不过你得把手机留在这,里面查阅可以,禁止拍照的” “好,没问题”林厌痛快地从兜里摸出了手机,放在桌子上推过去,顺便还抛了两下媚眼,又惹得人面红耳赤的。 大早上的档案室没什么人,入口摆了几台存放数据可以索引的电脑。 像图书馆一样各类档案都会按刑事、民事、年限,事发地等分类摆放整齐,越往里走年限越久,这她还是知道的。 高跟鞋踩在地上悄无声息,有人来取资料路过她,她也只是双手插进了兜里,腋下夹着一份文件走的气定神闲。 虽然干的是见不得人的勾当,面上倒是不露一丝端倪,神色坦坦荡荡。 指尖从摆放整齐的箱子上一一掠过,2008、2007、2006……一直到1994年。 时隔了这么久,她的心脏还是不受控制地乱跳了起来。 她知道现在不是好时机,她已经摸清了这里闭路电视的位置,入夜后带上设备悄悄潜入才是最好的办法。 然而一看见那个年份,她几乎是鬼使神差般地下意识出手,就在指尖摸到箱子的时候,背后突然汗毛竖立。 长久以来的警觉使她没回身下意识就是一个肘击,这是危险时候的本能反应。 宋余杭也是本能地防备,电光火石之间两个人已经悄无声息过了几招,她仗着身高优势率先把人摁在了货架上。 这里离出口远,窗帘也没拉开,光线昏暗,待到四目相对的时候,向来稳重的警官微微皱起了眉头。 “你来这儿干什么?” 两个人还保持着互相博弈的姿势,宋余杭的胳膊肘卡着她的脖子,林厌的手则扯住了她的领带,她饱满的胸脯就贴在她的手臂上,意识到不妥之后,宋余杭便想撒手。 未料那个人还紧紧扯着她的领带不放,顺便攀住了她的胳膊,大有死缠烂打誓不罢休的架势。 “刚去办公室找你你不在呀,我就跑这儿来了,啧啧啧,你追上来拉拉扯扯地干嘛” 她略略提高了音量,刚够外人听见又听不真切的那种隐秘。 宋余杭已经预感到有人过来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语气渐冷。 “我说,放手” 她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紧抿的唇角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 林厌当然能感觉到她在发火的边缘徘徊,但她向来没皮没脸又没下限惯了。 日常乐趣之一就是看人发火,尤其是宋余杭这种,看不惯她又干不掉她的样子。 能让这张面无表情波澜不惊的脸上出现一丝裂隙,她做梦都能笑醒。 “我……”她顺着她的手臂贴近她,微微垫起脚,便好似顺势搂住了她的脖子一般,轻轻在她耳边吐气如兰。 “宋警官,干嘛发这么大脾气”一股清甜的女士香水味涌入鼻腔,女人的语气是恰到好处的娇嗔。 宋余杭轻轻阖上了眸子,她看见她不太明显的咬肌在轻轻翕动着。 林厌唇角勾起妩媚的笑意贴了上去:“就不放,你能怎么地”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未等她高兴太久,笑容就凝固在了脸上,伴随着一声巨响,后脑勺生生撞在了铁架子上,疼得她眼冒金星,不知云里雾里。 刚刚的警员赶紧跑了过来,手都放上了枪套:“怎么了?!” 宋余杭从她怀里抽走文件,从自己制服外套里抽了一支钢笔出来签字,语气淡淡的。 “没事,林法医不小心摔了一跤,你去忙吧” “喔——”小警员后知后觉收回手,还担心地多看了她两眼:“这里地滑,林法医小心一点” “我——”林厌捂着后脑勺,疼得眼圈都红了,她已经有很多年没吃过皮肉之苦了,猛地一下,还真有些反应不过来。 宋余杭适时插话,堵住了她的嘴:“文件给你,拿去放好吧” 小警员接过她递来的档案,总觉得这两个人怪怪的。 看样子林法医撞的不轻,宋队怎么也不伸手扶一下的。 他当然不知道这让林法医“痛不欲生”的一摔,就是素来端庄稳重的宋队长推的。 宋余杭把钢笔盖子盖好,收进自己上衣兜里,和他一起往出去走,甚至没回头看一眼。 “以后别什么人都放进档案室里,严格遵照程序办事,调阅档案一定要有处级以上的干部签字才行,记住了吗? 小警员赶紧站定敬了个礼:“是,宋队!” 市局处级以上的干部首当其冲不就是她吗?! 据说那天中午林法医国骂的声音响彻了整条楼道。 第7章 相亲 “好无聊,好无聊,什么时候才能来案子啊……”林厌坐在椅子上不安分地扭来扭去,一边涂着自己的指甲油。 段城从前面的桌子上回过头来:“姐,昨天的伤情鉴定……” “伤情鉴定算什么案子,我是法医又不是医生” 林厌把刚涂好的指甲油吹干,对着夕阳照了照,指骨纤细分明,皮肤白更衬大红色的指甲油,她很满意。 郑成睿满面油光地转了过来:“那什么才算案子?” 他本是好奇,方辛已来不及阻止他的问话了。 果不其然。 “连环杀人、碎尸烹食、灭门惨案……这种程度的才算的上案子吧?” 她说完之后一室寂静,几个人看着她没有说话,方辛明显是有些不赞同的表情,但不知道为什么忍住了没有开口。 气氛明显变得有些凝滞了起来。 不过林厌向来不在意别人对她的看法,她巴不得全天下所有人都认为她是个疯子、怪物,从此对她敬而远之。 墙上的时钟刚走过六点,这位姑奶奶就蹭地一下站了起来,把制服往椅子上一甩:“啊解放了解放了,走了啊,各位拜拜” 她走的潇洒义无反顾,却不知道背后有人默默嚼起了舌根。 “这个林厌,迟到早退,一天啥事也不干,还说这种话,简直就是公职人员中的败类” 有人愤愤不平。 “就昨天,还看见她和人在市局门口拥吻来着,真把市公安局当她家大门口啦” “树不要皮必死无疑,人不要脸天下无敌,谁让人家有个好家世呢,我考了三年才进的市局,人家,呵呵……” 眼看着这流言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宋余杭轻轻起身,把自己的外套挂在了衣架上。 声音戛然而止,话题转向了她。 “宋队今天走这么早啊” “嗯,有点事” 恰逢张金海端着茶杯走进来:“相亲吧?” 她不咸不淡应了:“嗯” “是了,宋队也三十好几了吧,该结婚生小孩啦,也为年轻人做做表率嘛,省的隔壁经侦一天老说我们是光棍警队” 刑侦人不多,大都是年轻小伙子,除了张金海结婚有子之外其他人都是单身,也正因此他当值的时候少,几乎很少亲自查案更别谈摸排走访了。 众人嘻嘻哈哈笑起来,宋余杭依旧没什么表情,点头示意他让一下,拿着车钥匙就出了门。 照惯例,林厌下班后是要去喝几杯的,她打开手机给林舸发消息。 “八点,蓝迪见?” 对方回的很快:“不了,有约了” “相亲?” 林舸回了一个苦大仇深的表情。 林厌跃跃欲试:“要不要我去给你掌掌眼” “别了,姑奶奶行行好吧,我还想有一个愉快的晚餐呢” 照林厌的性格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妖来。 林厌输入一行字,又删掉:“那行吧,祝你成功” 那边没有再回消息,林厌扔掉手机,轻轻靠在了座椅上,城市的灯光流淌过眼底,在车玻璃上映出她有些寂寥的神色。 管家回头问:“小姐,回去吗?” “不,随便开吧”回到家里她又会把自己锁进阁楼里,靠酒精和安眠药度日。 她真心有些厌倦了这样的生活,却又不得不自我拉扯着,活像个疯子。 林厌唇角浮起一抹讽笑。 车静静开在马路上,林厌偏头看去,从光怪陆离的灯光里走马观花般地浏览起这座城市的原貌。 一别十四载。 高楼拔地而起,道路变得宽阔多了,晚高峰的车流拥挤,红绿灯不停闪烁着,西装革履的白领们拎着公文包脚步匆匆。 穿着蓝白相间校服的少年少女们打打闹闹穿过马路,走在后面扎马尾的少女调皮地去揪身前女生的小辫子。 两个人嘻嘻哈哈地闹起来,连笑容都沾上了初夏清爽的风的味道。 林厌的目光不自觉地被吸引过去,看见她们停在了一家西餐厅门口,趴在橱窗上往里看。 “你饿了吗?” “嗯,有点” “那我们去吃吧” “还是不要了,这家好贵的” 她一时不知道自己看的是过去还是未来。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下车站在了西餐厅的门口。 那两个小孩见有人过来一溜烟跑的没影了。 林厌抬头看着这家店的招牌“南禅”,是有些诗意的名字,也是江城多年的老字号了。 店铺翻新过,古朴的招牌却依旧挂着,这么多年了竟然没有改名字也没有搬迁。 不知为何她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同病相怜的悲凉,也有一丝庆幸。 原来记得这座城市的,念着旧的,不止她一个。 “一份西冷排,凯撒沙拉,最贵的红酒,谢谢”林厌阖上菜单,递给侍应生。 “小姐,牛排要什么酱汁呢?” “黑松露牛油汁” 她几乎是下意识脱口而出,又猛地皱了眉头。 侍应生察言观色,以为她想换,忙不迭推荐起了别的,林厌张了张嘴,还是挥挥手让他走了。 “林先生这边请,我们给您预留了座席,菜品现在上吗?”正值用餐高峰时间,餐厅里座无虚席,有侍应生引着林舸往这边走。 “不用了,我约的人还没到,一会再给菜单看看她想吃什么” 这声音有几分耳熟,林厌放下刀叉回头一望:“林舸?” “林厌!”西装革履的男人一见着她眸中一亮,快步走了过来,落座在她对面。 “这也太巧了吧” “是很巧” 林厌出国留学之后二人就再也没见过,阔别多年重逢,彼此都已褪去青涩。 她还记得当年的林舸外号“四眼田鸡”留一个锅盖头,戴厚厚的眼镜,说一句话吸溜一下鼻涕,被她欺负了也只会憨憨地笑,和她这种顽劣少女不同,林舸是正儿八经根正苗红的小学霸。 时隔多年,倒真的有了些社会上层精英的样子,眼镜摘了,留短短的寸头很是清爽,一身得体的小西装,领带也打的周正。 林厌砸吧了两下嘴:“你不是去出国念书是去整容了吧?” “去你妈的”他刚还沉浸在时隔多年她也变漂亮了的错觉里,被这一开口生生拉回了现实。 林厌还是那个嘴巴毒不讨喜的林厌。 “你堂哥我一表人才风华正茂风度翩翩无可匹敌……” 他说话声音清朗,明明是不着调的语气也并不让人觉得讨厌。 仿佛他是林舸,他就该如此,光风霁月。 林厌作势欲呕,末了,又转回话题:“别老是我堂哥我堂哥的,我和林家没有关系” “那你和什么有关系?” “钱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只和钱亲” “……”他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真正的有奶便是娘,有钱便是爹。 林厌这人当真是分的清清楚楚,不愿意回去继承家业,也不愿意放弃林家的巨额财产。 又当又立地天经地义。 捏在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林舸看表起身:“行了,我不跟你废话了,你吃完了没?” 桌上牛排才动了两三口,林厌已无食欲了:“差不多准备走了” “我再给你点瓶拉菲,你坐着喝,既然来了就别急着走,你不是惯会看人下菜碟的吗?也帮我掌掌眼,我妈说了,这会再不成就打断我的腿” “……”看人下菜碟是夸人的话吗? 林厌作势欲打,林舸心惊肉跳地躲过,招呼侍应生过来点单,痛心疾首地看着她点了最贵的红酒。 “真够黑的你,等你结婚走着瞧,我不狠狠敲你一笔竹杠我就不信林” 林厌端着四万八一瓶的红酒往沙发上一靠:“下辈子吧啊” 林舸:“……我后悔了,我能让你滚吗?” 林厌抿了一口红酒,冲他举起杯:“请神容易送神难呐,林公子” 七点五十五分的时候,宋余杭在附近停好了车,八点一到准时走进了餐厅里。 林舸站起来挥手:“宋小姐,这边” 林厌在隔壁挑了一下眉头,姓宋啊,她不可避免地想到了某位素来脸臭的警官,打了一个寒噤,赶紧抿了一口红酒给自己压压惊。 一阵桌椅轻响,女人把菜单递回去:“就这些,谢谢” 声音很好听,淡淡的让人很舒服。 但她怎么越听越耳熟呢。 “不好意思,我妈擅作主张,给你带来困扰了……” 林舸笑笑,知道晚上喝咖啡不好便主动替她倒了一杯白水放在手边。 “不瞒你说,我妈也……” 男人脸上似有些苦恼,两个人相视一笑,都了然于心了。 看来今天这场局彼此都是被迫的啊。 宋余杭稍稍松了一口气。 按照既定套路,上次交换了年龄职业等,这次是不是就该问兴趣爱好了。 宋余杭在脑海里搜肠刮肚:“林先生平时有些什么爱好呢?” “不多,打打保龄球,游泳,健身,或者宅在家看书,宋小姐呢?” “自由搏击,看看书什么的” 自由搏击,这么狠吗? 这以后要是家暴,林舸打的过吗? 林厌暗自腹诽着。 隔着一堵半人高的沙发墙,林厌都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尴尬气息。 只听林舸干笑了两声道:“宋小姐平时看些什么书呢?说不定我们还有共同语言呢” 宋余杭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梦的解析》《犯罪与个性》、《犯罪心理侧写》还有一些其他杂七杂八的书” 这已经是她日常涉猎的非常不专业的书籍了,但大部分人可能连名字都没有听过。 她有意转开话题,未料林舸还是笑了笑,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 “怪不得呢,宋小姐真厉害,弗洛伊德的原著我也就看过一本《精神分析学引论》看到一半困的实在读不下去了” 宋余杭微怔,以前也不是没有相亲过,每次对人提起这些,对方不是一脸茫然无措就是不屑一顾,迫不及待地纠正她女人应该看些情感类或者育儿的书籍。 林舸是第一个体制外在小事上夸她厉害的男人。 “是吗?《精神分析引论》能看一半也非常了不起了” 《犯罪心理侧写》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书目,此人该不会是个变态吧。 林厌伸长了耳朵,开始有些好奇了。 气氛渐渐熟络起来,林舸打开了话匣子,他本来就不是拘谨的人,知道对方的目的也不是冲着结婚去的,一下子就轻松了许多,谈吐逐渐自然起来。 “说起来王阿姨去我那儿补牙的时候,我还不知道她是你妈妈的朋友,后来你又捡到了我妈的钱包,可真是缘分了” 宋余杭微微弯起唇角,附和着他笑:“是,不过作为警察,无论是捡到谁的东西都应该物归原主的” 林厌眉毛抽了两下,这也太不解风情了吧! 林舸从哪找的这么一个奇葩,要是她的话肯定会顺着对方的话说下去,缘分缘分最后就“缘分”到床上去了。 等下! 警察—— 还姓宋! 世界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林厌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一口酒没咽下去咳了个惊天动地。 隔壁的动静有点大,林舸面不改色替她划着牛排:“聊了半天了,你也饿了,快吃吧” 内心:林厌你他妈的搞什么鬼? 被诅咒的林厌又打了一个喷嚏,拿纸巾擦着鼻涕,一脸破釜沉舟的表情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爬上了沙发座。 宋余杭吃着吃着总感觉有人在看着自己,浑身不自在,她抬眸瞥了一眼对面的林舸,只见他专心致志和牛排做着斗争。 不可能是他。 宋余杭微皱起眉头,缓缓抬头。 林厌一寸寸爬上沙发椅,缓缓低头。 四目相对的时候,宋余杭面无表情:“林法医” 林厌发出了惊天动地的鬼叫:“哥,我不同意你们在一起!!!!” 林舸一杯红酒全进贡给了自己昂贵的西装:“咳咳咳咳咳咳咳!” 一时间咳的仿佛得了肺结核。 林舸看看坐在自己旁边的林厌,再看看对面面不改色的宋余杭:“你们?” 他脑袋里缓缓地打出了一个“?”。 “你是不是看上我们家钱了?我给你一千万离开我哥,以后不要再见面了”林厌万万没想到这种八点档狗血剧里的台词会从自己嘴里蹦出来。 林舸张了张嘴:“那个……” 林厌一个眼风狠狠扫了过去,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拿无形的胶带把嘴封上了。 宋余杭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仔细看去,林厌和林舸并不相像,但神色里都有出豪门世家而浑然天成的一丝矜贵。 搁往常她懒得废话转身就走了,但不知为何,就想挫一挫她嚣张的气焰,好叫她明白不是任何事都能用钱来摆平的。 “钱我不稀罕,我有手有脚能自己赚,我觉得你哥人挺好的,细致温柔体贴,会是个好丈夫” 林厌痛心疾首:“那是你没看见他另外一面!他大夏天的不洗袜子不洗脚满屋子乱跑,还掀过邻居家小女孩的裙子!家里有满满一屋子黄色漫……” 不等她说完,林舸一把死死捂住了她的嘴:“不好意思宋小姐,让你见笑了,见笑了……” 旋即,皮笑肉不笑地冲着林厌道:“你完了,你看我怎么跟林叔告状” 林厌一口气扒拉开他的手:“我们家规矩可多了,你嫁进来会后悔的!” 宋余杭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坐着:“没关系,我是嫁给他,又不是嫁给你们家,更不是嫁给你” 言下之意她咸吃萝卜淡操心。 一想到此人若是真的嫁进林家,逢年过节走动少不了见面,她还得一口一个“嫂子”“嫂子”地叫着,宋余杭这么讨厌她,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说不定还会摆长辈的谱来对她颐指气使。 林厌一口老血梗在喉咙里差点没把自己噎死。 情急之下热血上头脱口而出:“你不能嫁给他,他是个死gay,形婚是没有幸福的!” 一餐厅的人齐刷刷回头,前来上菜的侍应生脚底下一趔趄,托盘都差点飞了出去。 林舸暴怒出声:“林厌,你闹够了没有?!” “我——”林厌自知理亏,瘪了瘪嘴:“不是……我……唉……” 不知为何看她有些委屈的模样,宋余杭眸中顿时浮起一抹兴味的笑意。 不过她掩饰得极好,至少表面看上去仍是那副淡淡的模样。 “直男怎样,gay又怎样,我也不小了,林法医,我觉得你哥会是个有责任心的好男人的” 林厌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克制住自己即将脱口而出的国骂,把脸僵硬地转向了林舸。 “你不是喜欢聪明伶俐活泼可爱的姑娘吗?!” 宋余杭哪一点像了! “我觉得宋小姐这样的,就很好,结婚又不是谈恋爱” 宋余杭微微低下头,扑哧一声笑了,在林厌咬牙切齿的目光看过来的时候又恢复了一本正经。 作为一个男人,还是事业有成好面子的男人,她刚夸了他那么一大堆,林舸不会不给她面子的。 所以不管林厌说什么,只要是当着她的面,林舸绝对会反驳她。 “她特别迂腐,古板!以后肯定管你管的特别严!” “没事,宋小姐这样的一定很居家” “她练自由搏击的,你就不怕以后家暴你吗?!” 林舸温情款款地一眼看过来:“我相信她不会的” 宋余杭借低头喝水的动作免去了视线相交带来的尴尬。 说到自由搏击她的后脑勺就一阵隐隐作痛,林厌恨得牙痒,早上的事还没跟她算账呢。 她还想说什么,宋余杭放下了水杯,平静的目光看向她。 她瞳色浅,在餐厅暖色灯光的映照下便有几分琉璃般得温润剔透。 因着约会的缘故她今天也没穿制服,一件简单的白衬衫,削肩窄腰,撑得很有型。 她不捉弄人的时候还挺好看的哈。 林厌脑海里浮起这么一个念头的时候,她开口了:“林法医,你就这么讨厌我吗?” 第8章 女尸 林厌不假思索地说:“惺惺作态,假正经,看了就让人觉得厌烦” 林舸拉了她一把,脸色沉下来:“你胡说什么呢!说我也就罢了怎么还……” 林厌反唇相讥:“你没和她相处过你不知道,此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就你这个智商,真的嫁进林家的话,还不把你耍得团团转!” 林舸气得七窍生烟,又不可能伸手打她,涨红了一张脸道:“林厌你有完没完!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我不知道你和宋小姐之间有什么误会,当众指责人家就是不对!” “这么跟你说了吧”林厌嘴皮子都要说干了,转过头来继续道:“林家除了有钱什么都没有,哦,不对,还有我这么一个惹人厌的小姑子,婚姻毕竟是一辈子的大事,到时候不要后悔” 宋余杭摇头,又抿了一口白水:“我觉得你可能过于自信了,我并不讨厌你” “啊?”林厌的大脑有一瞬间的当机。 “我并不讨厌你”这六个字从宋余杭的口中说出来怎么听怎么意外。 然而—— “过于自信”这几个冷冰冰的大字还是一巴掌把她拍回了现实里。 要不是出身贵族的修养还在,林厌早就拍桌而起了:“姓宋的你不要——” “给脸不要脸”几个字还没说出口,两个人的手机同时震了起来。 林厌正酝酿了满腹问候她祖宗十八代的脏话即将脱口而出,被这突然响起来的铃声噎了回去,看也不看气愤地摁了挂断。 坐在对面的人却接起来就走,一边听一只手从钱包里翻出几张人民币放在了桌上。 “抱歉,今天麻烦你买单了,要是不够我忙完再转你” 林舸赶紧站了起来推辞着:“不,不用,今天是我对不起你才是……” 宋余杭根本没注意他在说什么,满脑子只有指挥中心的通话声:“我市莲池公园西北部出现一具无名女尸,辖区派出所已赶赴现场,赵局说让您……” “我马上到,地址给我” 屏幕上段城的名字一直在闪啊闪的,林厌烦不胜烦接通了直接劈头盖脸一顿骂:“我说你烦不烦啊,现在是下班时间不知道啊!” 段城欲哭无泪:“不是,林姐,出事了,案子来了……” 林厌把酒杯往桌上一放,跑了两步又回来拿自己的包:“林舸我先走了啊,这顿饭我请,让老板记在我的账上” “不是……”不等林舸说完,两个人已经一前一后地出了门,他长叹了一口气,看着满桌子狼藉。 “这叫什么事啊” 刚刚下车的时候已经让司机先回去了,林厌站在路口拦车,晚高峰打的可没有那么容易,接连路过好几辆都是人满为患。 她捏着手机抿抿唇准备叫司机来接自己的时候,一辆白色国产比亚迪停在了她的面前。 宋余杭摇下车窗,惜字如金:“走” 林厌翻了个白眼,懒得理她。 宋余杭见她没反应不再浪费时间,准备挂挡出发,林厌看了看十字路口往来的车流,咬了咬牙。 “好吧,开门” 上车的时候宋余杭看她一眼,似乎有话想说。 林厌坐上副驾驶,自己系好安全带:“有话就说啊,别憋着” 宋余杭从扶手箱里取出警灯啪地一下按在了车顶上,坐回来挂挡出发,一脚踩下油门,在拥挤的车流里左突右进。 “你倒是还挺自觉的” “哎呦瞧您说的,您宋队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堂堂林氏集团唯一的继承人,还会在乎这点油钱?” “那当然,苍蝇再小也是肉啊” “我还以为——”宋余杭瞥她一眼,余下的话却没再说出口了。 “以为什么?”林厌追问,她也只是摇摇头,打开了车上蓝牙的扩音器专心听案情。 这样一来倒没有她再插话的余地了。 林厌的神思也被案子吸引了过去,甚至还有些跃跃欲试。 她已经解剖了几天的老鼠兔子了,手痒得发慌。 一看她那表情,宋余杭的脸色就沉了几分,但她向来沉的住气,便也什么都没说,一脚踩下油门,在林厌的鬼叫声中从两辆大货车中间直直穿了过去。 “我靠宋余杭你找死也别带上我啊!” 五分钟后,莲池公园。 宋余杭把车停在外围,现场已经被堵得水泄不通,警灯闪烁着,警戒线已经拉了起来,几个派出所的民警在维持秩序。 她亮出证件掀开警戒线走了进去,后来的林厌脸生却被拦了下来。 “哎,我说——” 宋余杭回头,替她轻轻拉起了警戒线:“这是我们市局新来的林法医,让她进来” 几个民警对视一眼,这才放行。 不怪乎他们。 林厌这一身精致的连衣裙配细高跟活脱脱像杂志上走下来的模特,和“法医”两个字大相径庭。 辖区分局的人已经在忙活了,一个警员在负责目击者的询问,一个做着笔录。 痕检和技侦也在。 宋余杭大致瞥一眼,一个四十多岁尖嘴猴腮的男人迎了上来,主动掏了一根烟递给她。 “宋队,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啊” “谢了,不抽,说案情吧” 男人尴尬地笑了两声,又把烟收了回去。 “是这样,傍晚七点多的时候,市政河道管理处的打捞员正在作业……” 一个五十多岁的大爷戴着斗笠,浑身湿透了,站在那哆哆嗦嗦说案情,现在想起来还是心有余悸。 “最近天热,不少人来公园乘凉,河道里面垃圾也多了不少,我就想着下班前再打捞一次就可以回家收工了,刚划着筏子走到那边桥底下的时候,就感觉撞到了什么东西” 宋余杭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莲池公园是景观公园,顾名思义养了一大片荷塘,此时盛夏莲花开的正旺,发现尸体的位置正好位于一座石拱桥下方。 当时桥面上应该聚集了不少围观群众,从河道里打捞出尸体的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飞了出去,再配上几张不打马赛克博人眼球的图片传播的沸沸扬扬。 不过一顿饭的功夫,已经人尽皆知了。 也怪不得冯局会这么生气,特意叫她过来跑一趟了。 “我以为是又有人把建筑垃圾倒河里了,气的我哟!就拿撑杆拨了拨,还怪沉的!这弄上来搞不好筏子会翻的,就下水想着拖到岸边,再叫几个伙计来帮忙” “没想到一凑近就闻到了一股臭味,在筏子上的时候就有,但是也没太在意,夏天嘛,河道里垃圾多了就是那个味,可是这股味道直熏得人犯恶心……” 林厌翻了个白眼,暗地想:尸臭和垃圾臭能一样? “一摸到那塑料袋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冷冰冰滑腻腻的,但还是壮着胆子往岸上拖,拖到一半袋子开了,露出来一只脚,我老汉当场就……当场就……” 他一边说一边发抖,在夏夜三十多度的高温里冷汗津津:“要不是我水性好,也差点上不来了” “发现尸体的具体时间记得吗?” 老人想了一会茫然摇头:“不记得了,只记得是七点多,不过我上岸后立马就报了警,那时候看了一下手机,是八点半左右” “好,留一下姓名和电话,后续还有需要的话,请协助调查” 一个民警递过去纸笔,老人刷刷刷赶紧在纸上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和一串数字。 辖区分局的法医正在对尸体做初步的尸检,林厌凑了过去仔细观察着。 段城拎着器械却没有拍照,尸体边围了几个穿制服的警察。 林厌随手拍了一个:“哎,检出什么来了吗?” 被点到的警员戴着口罩,不耐烦地回头:“围观群众退到一边去,这不是你们能进来的地方” 林厌乐了:“不是吧,看了这么久还没看出来是什么名堂”, “我……”男法医涨红了脸,声音大起来:“死因是溺水,尸体体表无伤痕,很有可能是自杀” 宋余杭被他这一番惊世骇俗的言论惊地猛地回过头来,抿紧了唇角,眼神沉下来。 “你告诉我,哪个自杀的会把自己装进塑料袋里再跳河?” 林厌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哈哈哈,宋队您真幽默——” 她笑到一半,看见宋余杭的脸色果断又把嘴缝上了。 还是刚刚给她递烟的那个分局刑侦大队的队长腆着脸凑了过来:“哎呦宋队别生气,也就是新人随口那么一说,这案子我们一定好好查好好查” 基层刑侦大队的工作作风她不是不知道,市局每年都会有案件侦破率的硬性标准,达不到这个标准怎么办呢,要么卯足了劲在治安巡逻上下功夫从源头遏制恶性事件的发生,要么投机取巧把刑事案件打成治安案件,尤其是这种不知道尸源来历的案子,一拖再拖,一批批冤假错案就是这么出来的。 但很可惜,他今天撞上的是素来“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宋余杭。 “这个案子从现在起,市局接手了”不等他回过神来,宋余杭斩钉截铁下了命令。 “段城,还愣着干嘛,刑事拍照摄像,方辛,提取现场痕迹,其他人走访现场目击群众,笔录重新做,林法医——” 她的目光看过去,林厌已经把长发扎了起来,从勘查箱里取出手套唰地一下戴上,口罩挡去了大半部分娇媚的容颜,侧脸严肃而认真。 宋余杭轻轻抿了下唇,也走过去在她旁边蹲了下来。 塑料袋已经被打开了,尸体呈巨人观,衣物完整,大部分表皮已经开始脱落,尤其是手部肌肤,远远地看就像套了一层橡胶手套。 林厌伸手一摸就摸了一层尸油,刺鼻的气味涌入鼻腔里,她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拿手电筒翻开了死者的眼睑。 “眼结膜可见点状出血” 段城赶紧过来拍照记录。 “尸斑浅淡呈淡红色” 手电筒光又移动到死者的口鼻部。 一团团白色棉絮状的东西堵住了口鼻,在法医学上称为“蕈状泡沫”。 林厌当机立断下了结论:“符合生前溺水的特征” 宋余杭戴着手套粗粗摸了一下死者身上的衣物,没有任何可以代表身份的东西。 “方辛,过来提取一下dna,拿回去数据库里和失踪人口做一下比对” “好,宋队”方辛正在提取塑料袋上可疑的指纹,应了一声拎着勘查箱跑了过来。 宋余杭抬眸看着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这里地势开阔,人来人往的,若真的有人抛尸应该有目击者才对。 “林法医,死亡时间” 林厌没回答她的话,问段城伸手要尸体温度计。 一端长长的探针伸进死者的月工门,林厌俯身看了一眼:“月工温25.80c,段城,去测个水温,最近一周的平均气温是……” 段城拿着温度计屁颠屁颠去了,林厌还在暗自嘀咕着,她满手尸油总不可能去包里掏手机吧。 宋余杭:“平均气温30c” 法医学上根据尸体表象、腐败程度以及环境温度等推理出死亡时间有一套繁琐的演算过程,但林厌没有过多犹豫,张口就来。 “推测死亡时间为35天左右,具体的得等回去解剖检验一下胃内容物和肝温,抛尸在这种地方死亡时间的推断和环境、水的深度、位置等都有关系,别报太大希望” 她倒是很严谨。 宋余杭退后一步示意先把死者装进裹尸袋再说,就这么再让围观群众看下去,明天江城市的头条又有了。 把尸体运上车送去殡仪馆之后,接下来就是大量繁琐细致的走访摸排工作了。 林厌和方辛带着生物检材回市局做进一步的检验。 郑成睿开始揉着眼睛看监控。 宋余杭则一个人逛起了公园,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 此时已是深夜十点多,暑气散去,公园里人也逐渐冷清了起来。 莲池公园不大,市政前些年刚建起来的项目,未设门票,全天二十四小时开放,是以人流量非常大,给刑侦工作带来困难的同时也就意味着凶手抛尸的难度非常大。 因为他很可能会被人看见。 如果是她的话,绝对不会选择在这里抛尸,太容易暴露了。 只要警方肯下功夫,破案只是时间问题。 宋余杭的手扶上了石拱桥的栏杆,往下看去,桥下不远就是发现尸体的地方。 旁边一片郁郁葱葱的芦苇荡,已经被河道清理工以及第一批赶到现场的警察踩得七零八落了,她顺着台阶走下来。 看到尸体的第一眼她就有一个疑问:太干净了。 现代人出行不说身份证驾驶证钱包银行卡什么的了,手机总是要拿的吧。 尤其是成年女性,除了像她一样特殊职业之外,或多或少都会有几样随身饰品。 奢侈如林厌,随身戴劳力士的手表。 朴素如方辛也会戴个耳钉或者手链什么的。 这是爱美天性使然,很少人会例外。 她打着手电踩着齐腰深的杂草摸索过去,试图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大部分劫财的歹徒会带走死者身上的财物,但若仅仅是劫财又何必把人装进塑料袋里抛尸呢,这种类型的犯罪者大多属于激情犯罪,死者不管是挣扎也好呼救也好身上总会留下痕迹。 熟人作案? 动机呢? 她心里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深夜的露水沾湿了她的衣裤,宋余杭举着手电筒四下张望,这里人迹罕至,赏花的人大部分都会站在石桥上不会下来,刚刚躺过死者的芦苇丛被压出了一片形状。 周围没有摄像头,柳树枝桠垂得很低,确实是天然的视野盲区。 她蹲下身,踩在河边的淤泥里,戴上手套,一寸寸摸过去。 她坚信没有完美的犯罪,更没有所谓完美的案发现场。 如果这里是抛尸第一现场的话,一定会留下些什么。 功夫不负有心人,电话铃声响起来的时候,宋余杭从半指深的淤泥里摸出来了一枚戒指,她拿手电光照了照,戒指很光滑,应该是纯银质地,通体并无装饰,只在内侧小小地刻了一个字母“s”。 宋余杭把它收进证物袋里放好,摘掉手套接电话:“喂?” 林厌清了清嗓子:“死者家属找到了” 第9章 解剖 江城市殡仪馆。 此时已是深夜十二点多了,两拨人还在大厅里争执不休,宋余杭甫一踏进去就听见了一个凄厉的女声高呼国骂,夹杂着鞋底摩擦地板和衣物撕扯的声音。 她心里一紧,生怕林厌因为解剖尸体的原因和家属起了什么冲突,赶紧小跑冲了进去。 岂料她正完好无损地靠墙站着,甚至还拿手捂住了耳朵。 方辛和段城正在劝架,两波互相撕扯的妇女终于住了手。 其中一个年龄稍大些:“我是孩子奶奶,娃就应该我带,姑娘你说是不?!” 方辛:“……啊?” “你胡说什么呢!我女儿躺在里面尸骨未寒,谁知道她是怎么死的,是不是你们一家害的!雅雅是我亲外孙女,必须得跟着我!” “什么我们害的,她嫁进来我们什么时候少过她吃少过她穿,她说不想和老人一起住,我们二老立马就搬了出去,她说不想要二胎就不要!你说话讲点良心好吧!谁知道你女儿在外面不检点惹了哪个小流氓畜生才招的杀身之祸,别怪到我们头上来!” 别看这位老太太年龄大,战斗力可一点都不弱,指着对方鼻子骂。 更何况身后还有七大姑八大姨,齐齐冲了上去唇枪舌战,你来我往好不热闹,期间不知道谁扯了谁的头发,又爆发了肢体冲突,战况进一步升级。 连段城的脸上都被挠了两道印子,被迫退出了战局。 而处于风暴最中央的男人孤零零地坐在长椅上,眼眶泛红,垂着头不语。 他怀里抱了一个三四岁大的小女孩,正睁着懵懂无知的眼睛看着周遭发生的一切。 林厌唇角挑起一个讽笑,看着这场闹剧,没有丝毫前去劝架的意思。 “哎,闹了这半天,女婿你说句话啊,我女儿到底是咋死的啊……”中年妇女好不容易从包围圈里挣脱出来,眼眶通红,脸上挂着泪水,看起来是悲痛万分。 “我养了二十多年的女儿哟,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你们家必须给我一个交代!” “交代?要什么交代?人又不是我们杀的,是不是啊警察同志” 方辛嗯嗯啊啊敷衍着,生怕一个说的不对那巴掌就呼到自己脸上来了。 “我不管!还我女儿来,我丁家就这一个独女,绝后了绝后了呀!老丁我对不起你在天之灵呀!女儿女儿你死的好冤枉啊!” 那女人又开始高声地嚎叫,扑上去撕扯坐在椅子上浑浑噩噩的男人。 男人妈一见打自己儿子更不乐意了,抱腿的抱腿扯头发的扯头发,什么脏字都往出来蹦。 “你少攀扯我们家!你们一家都晦气!亲家公早死,当初结婚的时候我就不愿意!谁让我儿子瞎了眼喜欢她呢!嫁进来几年男娃也生不出来,不下蛋的母鸡!死了好死了干净!” “我艹你妈了……”又是一阵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夹杂着拳打脚踢。 林厌都看笑了。 宋余杭摇摇头,准备走过去拉架。 男人蹭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捏着拳头大吼道:“都别吵了!!!” 场面有一瞬间的寂静,缓过神来之后,死者家属哭的凄厉,更加变本加厉扑了上去撕打着他:“你还敢吼我?!还敢吼我!给我女儿偿命!偿命!” 拉扯之中坐在长椅上的小女孩摔到了地下,谁也顾不上她,小女孩张张嘴,茫然地看着她的奶奶推了她的外婆,她的外婆又扇了她的爸爸一巴掌。 再也忍耐不住,放声大哭了起来。 “爸爸,爸爸,我要妈妈,我要回家……”她跌跌撞撞爬起来想要去抱爸爸的腿。 男人却不知道被谁推了一把,脚下一个踉跄,眼看着就要踩到小女孩的手,宋余杭一把把人抱了起来。 “再吵都跟我回公安局去吵!一人一个治安拘留谁也跑不了!” 死者妈妈还想再说什么,看了看她制服肩章上的两道杠,以及看在她怀中嚎啕大哭的孩子份上,终是忍了忍。 这时候才开始默默垂泪。 接下来就是按照程序走了。 死者家属挨个进去见死者最后一面,出来的时候死者妈妈几乎瘫软在地,被几个民警七手八脚扶了出来。 考虑到年龄大的家属的身体状况,粗略了解过情况之后,宋余杭就让人送他们回家了,只留下死者老公一个人去局里做笔录。 “根据《刑事诉讼法》第一百三十一条,我们决定司法解剖您妻子的遗体,请在这里签个字” 一份《遗体解剖通知书》放在桌面上缓缓推了过来。 林厌坐在对面,挺直了脊背看着这个身材矮小,有些寡言少语的男人。 “你想查明真相的吧?不想让你老婆死的不明不白的吧?赶紧签吧,越早解剖就离真相越近了一步” 随着时间的变化,尸体上的一些特征会逐渐消失,这也就是她迫不及待想解剖的原因。 男人的孩子因为一直哭谁也哄不住便也跟着爸爸到了公安局,宋余杭刚把人哄睡着,从隔壁值班室出来推门而入听见她说这句话,便抛去了一个不赞同的眼神。 林厌张张嘴,无声: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宋余杭:你可以委婉一点的。 段城捅了一下郑成睿:“哎,她们说啥呢?” it直男从电脑里抬起头来:“谁?谁说话了?” 段城:“……” 是没人说话,全靠眼神交流了。 宋余杭轻咳了一声:“是这样,解剖过程我们会全程录音录像,按照规定您也可以到场……” what? 林厌一个眼刀扫过去,她可没有让不相干的人旁观她的解剖过程的习惯。 男人听到这里,才动了动唇,声音沙哑,满脸颓废:“不……不了……” 刚吐出两个字又红了眼眶:“警察同志,拜托你们了” 他把纸抽过来,打开笔帽,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边写边抹眼泪。 林厌伸了个懒腰起身,拿着这张纸换衣服准备解剖去了。 法医解剖室里光线很充足,换气扇开始工作了。 林厌穿着白色防护服,从头到脚全副武装,脸上没什么表情地从托盘里拿过手术刀。 段城上解剖台的机会不多,有些跃跃欲试,也去摸了一把手术刀在手里:“我来给您打下手,切皮割骨这些小事就交给我来吧” “你干什么?”就在他即将划下去的那一刻,林厌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语气微冷。 “我的解剖台轮不到别人插手,一边扛机器录像去” “喔……”段城不情不愿地放下了手术刀走到一旁默默拿起了相机。 “林……” 他刚想出声却看见她把手术刀垂直放于胸前,微微低头,算是默哀。 “死者丁雪,2008年5月17日晚零点四十五分,第一次尸体解剖,现在开始” 那是他第一次从林法医脸上看见类似于虔诚的表情。 和医生做手术不同,解剖台就有些血腥和大开大阖了。 一字从头拉到尾划开了胸腹部,林厌的手很稳,拿纱布擦干净渗出来的血迹后,一手看也不看就从托盘里抄起了弯头组织剪分离着肌肉,沿着肋骨平行切过去,很是干净利落。 几个帮忙的法医看着她的眼神真真切切地有些正色起来。 “咬骨钳” 她一手不空,开口要了器械。 一个法医赶忙递给了她。 剪断死者肋骨的时候用了些力,林厌微微踮起了脚,只听得“咔嚓”几声脆响。 她把沾满血迹的器械放在了无菌布上。 “来,帮忙,取骨” 一根根肋骨从胸腔里被拿了出来放上计量器称重。 闪光灯闪个不停,段城在拍照,林厌一边说数据负责记录的警员在白板上不住写着。 打开的胸腔肉眼可见的两肺膨大,林厌指尖轻轻压了上去有凹陷感,换了一把直头组织剪小心翼翼剥离着。 肿胀的两肺最终被成功取出,重量大约是正常肺的两倍。 密不透风的环境里即使空调开的很低,数十斤的防护服穿在身上也闷出了一身臭汗,再加上剧烈的尸臭在所有器官拿出来的那一刻愈发浓烈了。 发酵半个月的臭鸡蛋腐肉臭豆腐粪坑味混在一起都没这个恶心。 它不光恶心,它还辣眼睛。 刺激气味冲进眼睛的时候一阵刺痛,他忍不住拿肩膀以上干净的部位去揉眼睛擦得一片通红。 再加上拍照总是要离尸体特别近,视觉刺激加上感官刺激,段城忍不住干呕了一声。 林厌头也没抬,拿脏器刀划下了肺部组织切片:“滚出去吐,别污染环境” 切开的肺部组织流出了大量血色泡沫状液体,段城再也扛不住了,扔了机器跑出去干呕。 林厌面色如常说着解剖结果:“水性肺气肿” 她看着负责记录的警员在白板上写了下来,目光再转回到死者脸上的时候,眉头轻轻皱了起来。 水性肺气肿是一种生活反应,换而言之就是生前溺水而亡,而不是死后抛尸入水的。 难道真像那个警察说的那样是套着塑料袋自杀的? 她微微摇了摇头,否定了这个想法。 那厢宋余杭的笔录也做到了一半。 男人名叫孙向明,三十二岁,是本地一家银行的职工,与死者丁雪结婚七年,育有一女。 死者现年三十岁,江城市一中的普通教职工,孙向明从手机里翻出来了一张照片,含着泪推到了她面前。 “这……就是我妻子”照片上的女人容貌普通,穿素雅的格子毛衣,看上去是挺温和知性的一个女人。 “结婚快十年,我们很少吵架,也没听她对谁大声说过话,和亲戚朋友也没有结怨,我想不通……谁会害她……” 宋余杭避开了这个话题:“说一下你妻子失踪当天的情况” 孙向明想了想,回忆起当天的情形。 “没什么异常,早上起来她做了早餐,我吃完后送雅雅去幼儿园,她也准备去上班” “平时都是谁送孩子?” “我,一直是我,她带高三毕业班,比较忙” 宋余杭示意旁听的警员把这个记下来。 “早餐吃了什么还记得吗?” 孙向明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好像是小米粥、包子馒头什么的……” “什么时候发现人不见了的?” “晚上,晚上”一说到妻子失踪,他明显有些激动起来。 宋余杭目光看似温和平静却牢牢锁定住了他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微表情和小动作。 “说说具体情况” “晚上吃完晚饭后,我在洗碗,她说她要出去” 宋余杭打断了他的话:“大概几点?” “不记得了,估计是八九点吧” “这么晚了出去干嘛呢?” “她说是学校里出了点事,几个孩子打架了,她赶过去处理” “然后就再没回来?” “对”孙向明舔了舔唇,说到这里明显有些哽咽,微微低下了头,一旁的刑侦人员递过去了纸巾。 “我等到十点多她还没回来,就给她打了电话” “接通了吗?” “没有” 宋余杭微微挑起了眉头。 “不过挂了之后,她给我发了一条短信,让我别担心自己先陪雅雅睡觉” “短信呢,给我们看一下” 孙向明赶紧把手机翻了出来,翻到通讯记录给他们看。 “向明,我可能还要晚点才能回来了,你先睡,不用等我” 一句寻常不过的嘱咐,可能是这个女老师留在世上最后的遗言了。 “抱歉,根据规定,您的手机我们得暂时扣留详细检查一下” 男人苦笑了一下,接二连三的打击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憔悴不堪:“我知道,我现在也被列为怀疑对象了吧” 宋余杭没答,确实是这样,警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有作案可能性的人,尤其是近亲属往往是首选的侦查对象。 “然后呢,你就再没打电话去问?”另一个侦查员开口了。 说到这里男人脸上溢出痛色:“没……是……是我的错……要是我再打电话给她或者出去找她,说不定就……就不会……” “那个时候,你在干嘛?” 孙向明揪住了自己的头发,脸上有惭愧懊恼之色:“我……我白天上了一天班很累……又要陪女儿……领导又临时布置了工作下来……我在家加班……” 侦查员止住了他想伤害自己的势头:“事已至此,节哀顺变,我们一定会抓到凶手的” 孙向明缓了一会儿才又接着说:“直到第二天早上学校打来电话,说她没来上班,我才意识到可能出事了,立马就报了警……” 后来就是被警方列为失踪人员,采集了近亲属的dna,直到三天后在莲池公园里发现了遗体。 “她走了,留下我和孩子可怎么活……”男人用手捂住了脸,勉强克制住自己不在警察面前呜咽。 宋余杭扯了一张纸巾给他:“节哀” “谢谢”男人接过来擦干眼泪:“拜托你们一定要抓到凶手,还我老婆一个公道” 宋余杭点了一下头,从兜里掏出证物袋:“看一下这个,是你老婆的吗?” 正是那枚她从淤泥里扒出来的戒指。 男人一看见这个眼神瞬间就亮了:“是……是我老婆的……这是我们的婚戒……她从不离身……” 他下意识想摸,宋余杭却收了回来:“抱歉,现在还不能还给您,等结案的那天,您妻子的所有遗物都会物归原主” 她特意“咬重”了遗物两个字,男人却没什么特殊的表情波动,眼神茫然而空洞地点了一下头,十分配合警察的询问。 她见过太多这样一夕之间失去了亲人的人,孙向明表现得十分正常。 至少目前来看是这样。 天刚将明,熬夜看了一宿监控的刑侦人员再也支撑不住趴在了桌上小憩一会儿。 办公室里鼾声四起。 宋余杭打开了一盒泡面,坐在桌上面朝着白板,那上面有她刚梳理出来的线索。 以死者丁雪为核心,几道箭头向四周辐射着。 情杀,财杀,仇杀? 情杀,到目前为止,孙向明表现一切正常,但不能排除嫌疑,需要进一步侦查。 财杀,目前为止最大的可能性,这种凶手拿了钱财很大可能性会去二手市场旧货市场出手,还需进一步调查。 仇杀,大部分的蓄意报复者作案手段都比较残忍,丁雪是个例外,不仅没有受到外力打击的迹象,也没有被性侵过的痕迹。 此条存疑,还需走访死者的人际关系。 对了,尸检,也许林厌那边会有新的线索。 宋余杭三两口吃完了泡面,打算去技侦那边看看。 第10章 疑云 四个小时过去,尸检告一段落。 林厌放下手术刀,后背已经湿透了:“结束,检材都提取好了吧?” 一个助理法医点了点头:“好了,一会就送去实验室” “记录呢?”她看向段城,对方拍了拍自己的相机:“没问题,都在这了” 她微微抬了下颌表示知道了,便转身摘了手套扔进医疗废物箱里,低头的那一刹那,恍了一下神。 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林厌的侧脸在惨白的灯光下白得过分。 段城见她不动:“林法医?” 林厌回过头来接着道:“死者的肺、心肌、肝组织切片,以及骨髓液牙齿做一下硅藻检验” 方辛面有难色:“硅藻检验的话得送省厅去做” “多久能出结果?” “大概两天左右吧” “……”林厌深吸了一口气,克制住自己骂人的冲动:“就这么一个破硅藻检验我大二的时候都能做了,你们还要送省厅去做,怎么不送中央呢” “不瞒您说,技侦经费有限,人手也少,以前案子多的时候就连遗体都会委托第三方机构解剖,倒不是做不了就是……” 另一个法医接了话。 林厌眉头一挑:“说到底就是钱的事呗,好解决,我先去睡觉了,你们把这收拾干净吧” 她努努下巴,伸了个懒腰,趾高气扬地走了。 三下五除二扔了沾有尸臭味道的衣物,林厌步入了淋浴间里,水温很凉,水柱劈头盖脸浇下来的时候林厌打了个哆嗦,一手扶着墙,慢慢调整着呼吸。 五分钟后,林厌擦着头发出来了,从储物柜里取出了昂贵的香水不要钱一样往身上喷着,直到那一丝淡淡的腐尸味彻底被掩盖过去,她终于松了一口气,从柜子里取出一盒口香糖。 打开瓶盖,倒了两粒在掌心,却突然听到门口有一丝动静,回过头去宋余杭站在黑暗里静静看着她。 更衣室里的光线昏暗,林厌笑了笑:“有事?” 她把柜门阖好,擦着头发往出去走,顺手把瓶子递给她:“口香糖,提神醒脑,来两粒?” 宋余杭让路:“不了,我来问你解剖结果” 林厌顿住脚步,打了个呵欠:“大姐,麻烦你看看表几点了,公安机关就可以无休止让人加班了吗?” 她说这话的时候回过头来,卸了妆素颜清丽,肤色过分白皙,因为熬夜的缘故眼下一圈乌青。 宋余杭看了一下表:“现在是凌晨五点半,给你一个小时休息时间,六点半准时起来开会” 林厌脚下一滑,咬牙切齿:“请问您是人吗?” 宋余杭皮笑肉不笑:“不是” 林厌深表同意地点头:“我看也是,你这种人怪不得三十多岁了还是单身,我看啊你也别祸害我哥了,自己单着吧啊对大家都好” “单不单身有什么关系,两个人在一起就很快乐吗?”她轻轻摇头,似乎是不赞同这样的观点。 林厌下意识反驳:“当然……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起码……会有人听自己说话,虽然,说的也就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罢了” 但林厌就是这样的人,她怕寂寞,怕午夜醒来一个人空荡荡的房间,她怕梦到初南,更害怕梦不到她。 她需要有一个人来听自己说无关紧要的事。 即使这个人只是爱她的身体或者她的钱,无所谓的,反正她除了钱什么都给不起。 至于快乐,那是什么东西? 她从十八岁生日那天起,就没有发自内心地笑过了。 与人交往最忌交浅言深,林厌回过神来自嘲地一笑:宋余杭迂腐不堪,何必跟她说这些。 她迈步离去,听见身后那人低低回了一句:“快不快乐我不知道,但一件事如果不是热爱的话,是无法坚持长达十年以上的吧,要是没有发自内心的尊重,更是无法做到极致” “我什么都不是,但至少我是人民警察,破案,是我的职责” 林厌一哂,不再理她,消瘦的背影没入了冗长的走廊里。 这一番对话,任谁听来都是云里雾里的,但两个聪明人说话无需多言。 宋余杭把目光转向了一墙之隔的解剖室,她大概不知道,解剖过程的录像她也看了。 她低头默哀那一瞬间的表情真的很不“林厌”。 林厌回到办公室,两颗糖已经被捏化了,薄薄的糖衣黏在手里触感十分不舒服。 林厌塞进嘴里,吞了好大一口矿泉水,平躺在椅子上缓了一会儿掏出手机打电话。 “喂?我,林厌,要十台离心机……嗯……天亮后送到市公安局” “林总,这……时间太紧了……” 林厌冷笑了一下:“送不过来下一季度的融资……” “别别别……林总有话好说” 林厌啪地一下挂了电话,目光又垂落到桌上的口香糖瓶子。 她想了想还是拿起来放进了抽屉里。 一个小时之后,林厌是被敲打键盘的噼里啪啦声吵醒的,她蹭地一下坐了起来,身上盖着的制服外套滑落。 她揉揉头发,手疾眼快接住了,却记不起来昨晚自己盖了衣服没有。 记忆似乎断片了。 郑成睿见她醒了,赶紧腆着脸凑过来递给她热乎的包子油条和豆浆,还有一个刚煮好的鸡蛋。 “林法医,醒了啊,快吃,吃完宋队喊我们开会了” 肚子适时地咕噜了一声。 林厌不耐烦地挥挥手:“知道了,一边去,看着你我吃不下去” “好,好,那您慢用” 胖子似乎是被人颐指气使惯了,在林厌面前脾气更是好的过分。 “要是不够吃我那还有” 林厌打开塑料袋,拿纸巾捻了一个起来小小地咬了一小口,皱眉,然后全吐了出来,剩下的一股脑扔进了垃圾桶里。 “这是人吃的吗?这是猪食吧?” 胖子涨红了脸:“这……这是食堂餐……” 一屋子的人看过来,林厌靠在椅子上唇角挑起讽刺的笑意。 “也就你们能吃的下去” 有人脸上隐隐露出怒色,被同伴拉走了,其他人纷纷起身。 “走,开会了,开会了” 等人都走后林厌靠在椅子上打电话叫起了外卖,等外卖来的功夫去洗了把脸漱口。 再回到座位上的时候,粤式早茶已经放到了自己桌子上。 三份点心,两道蒸菜,两蛊粥,这当然不是普通的外卖,而是林家大厨做的营养早餐。 她一日三餐俱是精心烹制,既要营养均衡热量还不能太高。 因此很少吃外面的垃圾食品,更别谈包子这种地摊货了。 不过这么多她肯定吃不完,猫一样每种尝一点便饱了,剩下的扔进垃圾桶,拿纸巾按按嘴角,这才悠哉悠哉往作训室走去。 “林法医呢?”宋余杭目光大致一扫,技侦那边还空了个座位。 “来了”众目睽睽之下,林大法医踩着拖鞋姗姗来迟,还散着一头卷发,穿昨晚洗漱后换上的背心,黑色紧身衣完美地勾勒出了身形,丰满的地方呼之欲出,下面同色宽松短款运动裤,长腿细腰十分抓人眼球。 美则美矣,在满屋子制服扣得严丝合缝的人堆里就显得十足的异类了。 方辛看看她,再看看自己,羞愧地低下了头。 段城那眼睛早在她进来的时候就黏在了她身上,想也不用想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至于郑成睿,擦了擦自己嘴角流出来的口水。 宋余杭唇线抿成了一条直线。 张金海适时开口,打破了沉寂:“好了,人都到齐了,说案情吧” “死者丁雪,三十岁,江城市一中英语老师,于2008年5月14日晚八点到十点之间自行离家失踪,十点二十三分的时候给丈夫孙向明发了一条短信,内容如下” 打印出来的文字内容放大在了ppt上。 宋余杭坐在张金海对面,手里的笔转过一圈:“没有找到死者的随身物品,无法确认这条短信是凶手发的还是本人发的,很大的可能那个时候她就已经遇害了” 她话音刚落,林厌撑着脑袋靠在椅子上昏昏欲睡打了个呵欠。 “不可能,根据尸体现象,超生反应,尸温肝温以及环境气候等综合分析来看的话,死亡时间应该是在三天前的十一点到凌晨一点之间” 张金海斟酌了一下:“视侦排查的怎么样了?” 郑成睿站了起来结结巴巴答道:“还在看……暂时没发现有什么可疑人员出入公园” “假设凶手图财,在死者发完那条信息之后就抢走了她身上的财物,然后把人推到了水中呢” 有侦查员提议道。 “那么死者的手机就成了破案的关键,据死者的丈夫说,死者当天出门的时候带了一部iphone手机,价值4000多元,以及随身携带的手提包里也有现金、银行卡等物” “我们已经监控了死者名下的所有账户,一旦有人取款附近派出所的兄弟们会立马赶过去” 宋余杭点了点头:“再派人去江城市的各大旧货市场,尤其是二手手机市场看看,有可疑的立马带回来问话” 林厌伸了个懒腰,仿佛他们讨论地热火朝天地和自己没有丝毫关系,又懒懒打了个呵欠。 “我说,你们有没有想过,莲花池不是第一案发现场呢” “当然想过了,不然我们排查监控干嘛”一侦查员接话道。 林厌站了起来,从裤兜里摸出一个u盘,直接把电脑拿了过来插进去,滑了几下鼠标,几张图片出现在了大屏幕上。 “这是解剖的时候发现的,死者右心室的血液非常稀释,其血黏度、比重、血红蛋白量、红细胞数都比左心低” “这在法医学上很不寻常,因为在淡水里溺死的人是不可能出现这种指征的” 张金海端了个茶杯一口水还没喝进去就全喷了出来:“什……什么意思?也就是说她是在海水里溺死的?” 江城市虽然是滨海省内最临海的一座城市,但最近的海滨公园离市区也有二百多公里路程。 按照孙向明的说法来看的话,丁雪晚上八九点出门,凌晨十一点到一点之间死亡,这个时间根本不够跑一个来回,就算凶手一路紧赶慢赶把死者溺死在海水里再狂飙回来拋尸,万一高速公路上遇见查车的,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一片沉寂里众人抓耳挠腮,都有些苦闷,熬了一宿收获全无,反而愈发错综复杂了。 “送省厅做硅藻检验吧,如果能确定是在哪一片水域遇害的,将会对我们的刑侦工作有非常大的帮助” 无论什么时候宋余杭说话总是一本正经,波澜不惊的。 林厌靠在椅子上不安分地转来转去,她和宋余杭的座位挨在一起,微微俯身便贴了过去,一股清甜的女人香飘进鼻腔里。 她下意识闪躲,避开了她的动作却没躲过她亮晶晶的眼睛,还带了几分疑似邀功的神情。 “送什么省厅啊,我都能做”林厌看看表:“唔,我订的仪器应该快到了” 言下之意就是,宋队,要是破案的话,你可得好好谢谢我啊。 宋余杭面无表情当做没听见一般转过了脸:“那暂时就先这样,兵分三路,一组去调查二手市场,二组去死者家里看看,我去江城市一中了解一下情况” 江城市一中。 听见这个名字的时候,林厌在心底默念了一遍,然后伸出手:“我也去” 第11章 学生 “不是对破案不感兴趣吗?”宋余杭偏头给自己系上安全带,林厌也打开车门坐了上来。 她眼睛生得漂亮,弯起唇角笑的时候眉峰上挑便有几分玩世不恭。 “可是我对宋队感兴趣呀,您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宋余杭挂挡出发,显然没把她的玩笑话放在心上:“哦,我还以为林法医只对钱和男人感兴趣呢” 林厌摇着脑袋,明明出身豪门却偶然也会流露出市井街巷里的风流气。 “非也非也,我欣赏一切美的事物,和是男是女无关” 车开出不远,正值早高峰堵在了十字路口,林厌撑着脑袋数红绿灯,下意识说了一句:“左拐走长城路,有条小道可以直接到江城市一中” 宋余杭瞥了她一眼,不动声色:“那条路去年街道改造的时候给封上了” “哦,是吗”她换了个姿势让自己靠得更舒服一点,微微阖上了眼睛闭目养神。 也因此错过了宋余杭一闪而过的犀利眸光。 刚下早自习,校园里一片生机勃勃,正值盛夏,阳光从香樟树间隙里投下斑驳的光影,穿着蓝白相间校服的少年少女或并肩走在一起,或站在走廊上背单词,或者三三两两打打闹闹跑过她们身边。 “喂,中午吃什么,校门口刚开了一家云南米线,要不要去试试?” “好啊好啊,我要吃香辣味的!” “我说这才刚吃完早饭,你们就开始惦记着午饭了” “哎呦,这不就和某人上课铃声刚响就期待着下课一样吗?” “好哇敢说我,你给我站住!”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清凉的风涌过她身边,她的肩膀被人撞了一下,恍惚听见谁在耳边喊“林厌”。 她猛地回过头去,以为能看见朝思暮念的人,却看见宋余杭站在走廊尽头,一身普通的白衬衫,袖口微微挽了起来,露出白皙的手腕,黑色西装裤笔挺,阳光洒落在她身上,轮廓分明。 “这边” 那声略带亲昵的“林厌”仿佛也只是她神思恍惚的错觉。 林厌定了定神,抬脚跟上。 “你好,警察”宋余杭亮出警官证:“想找您了解一下丁雪是个什么样的人” 接待她们的是高三年级主任,一个头发有些谢顶的中年男人,听见这个名字就开始叹气,带着她们在沙发上坐下了。 “人挺好的,虽然年轻但也算是我们一中的教学骨干了,要是不出这档子事再熬两年教学组长不出意外就是她的,前途无量啊” “平时性格如何,和学生家长同事之间有没有什么矛盾?” “矛盾?”他愣了一下,随即苦笑开:“要说矛盾的话,哪个老师和学生、学生家长之间没什么矛盾,大部分都是恨铁不成钢或者教育理念不同罢了,这些都能理解,可要是为了这些就杀人的话那也未免太……” 林厌“呵呵”冷笑了两声:“我还见过为了一块钱当街砍了对方十几刀,刀刀正中要害,我光是缝尸体都缝了半天呢” “这……” 年级主任被噎了一下,明显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宋余杭理都没理她,继续问:“案发当天晚上,也就是周五晚上八九点的时候,死者的丈夫说死者接到了学校打来的电话,说是有几个孩子打架斗殴,需要她前去处理一下,情况是否属实?” 老年级主任带上了老花镜翻着自己的手机,然后给她们递过去:“属实,属实,电话就是我打的” 宋余杭在纸上记下了通话时间:九点十分,共三十秒左右。 “麻烦您把那天的情况详细跟我们说一下” “好,好”男人坐在沙发上抿了一口茶水,慢慢回忆了起来。 “你们骗人!不许胡说!丁老师不是那样的人!”瘦弱的男孩子穿着脏兮兮的校服,头发理得很短,攥紧了拳头从地上爬起来一拳就冲着说话的人砸了过去。 对方人多势众,他偷袭得手后很快被人掀翻在了地下,一帮人冲着他拳打脚踢。 男孩子用手护住了头,咬着牙一声不吭,直到走廊尽头传来一声厉喝。 “你们在干什么?!快住手!” 众人哄笑一声如鸟兽散,丁雪跑过去把倒在地上的男孩子扶了起来。 “没事吧,他们又打你了?不是上次刚叫过家长吗?我去找——” “丁老师”少年叫住了她,黑夜里眼眸漆黑,隐约有水光,擦去唇角的血迹勉强笑了笑。 “没事,这么晚了还麻烦您跑一趟” “不麻烦,你这孩子,作为你的班主任,保护你是应该的”女人说着从兜里翻出纸巾递了过去,想要扶他起来。 少年有些拘谨地拒绝了她的接触,自己把纸巾拿了过来,攥着却也不开口说话,仿佛是在思索着什么问题。 “怎么了,小周?” 他仿佛下定决心一般抬起了头:“高中三年您待我极好,如果不是您,我可能就上不了学了,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打工,您说过,我们是朋友,那作为朋友的话,您可不可以告诉我,您——” 他话音未落,背后传来脚步声,年级主任和副校长一起出现在了走廊里。 “丁老师,没事吧?” 丁雪回过头去,把男生从地上扶了起来:“没事,那帮孩子,又打人,明天可得叫家长来学校好好谈谈” 男生见有人来也缄默地闭了嘴。 “谢谢老师,那……那我回宿舍休息了” “好,我送你吧”丁雪见他走路仍是有些一瘸一拐的,主动提议。 “丁老师,你这是怎么了?”副校长见她脸色也不怎么好,额上有些薄汗,领口也是湿的,出声问道。 “要是身体不舒服的话,可以安排调休的” 这番话是出于上司对同事的关心,不知怎地,丁雪的目光却闪躲了一下。 “没事,过来的时候有点下雨,带了伞还是被淋湿了” 她一只手里拿着一把折叠雨伞,说完之后就捂着唇咳嗽了几声,看上去倒真的像是着了凉的样子。 年级主任回过神来,把茶杯放在了桌上:“这就是我最后一次见她的情形” “我……” “我……” 两个人异口同声,林厌顿了顿:“你说” 宋余杭接上:“我们能不能见一见那个孩子?” “喔,好,好,没问题,我打个电话去”他似乎愣了一下,起身去窗边打电话。 挂了电话走过来眉头却轻轻皱了起来:“代课老师说他今天没来上学,请假了” 宋余杭马上要了他的家庭地址,年级主任去翻花名册的间隙,林厌走到外面透气。 以前在学校的时候想抽不能抽如今倒是无所顾忌了,她从烟盒里拿出一根烟出来叼上,啪地一下按亮了打火机。 往来学生纷纷侧目,林厌还吐了一口烟圈,挑了一下眉头,抛去一个媚眼。 有胆子大的学生凑上来,张嘴一口烟味:“姐姐,也给我来一口呗” 她眼波轻轻一瞥,油头粉面挂着个金链子,校服拉链也没拉,一看就不是什么好学生。 最重要的是,那链子是纯金的。 林厌微微弯起唇角,把烟取下来往他嘴里一送,男生很识趣地叼住了。 “有意思,弟弟哪个班的啊?” 烟是好烟,还带着女人唇齿间的香味,男生一下子猛吸了两口:“高三十六班,姐姐,留个联系方式呗” 她瞥一眼他校服上的软胸牌,神情带了点儿八卦:“十六班啊,我听说最近死的那个女老师就是……” 一说到这个,男生夹着烟愣了一下,猛地抽了一口:“就是我们班主任” “挺可惜的,我看报纸上说她是教学能手呢”林厌自然而然接过话头,砸吧着嘴。 谁知这男生却哼了一声:“可惜什么,还不是……” 他说到这里似乎意识到不妥,猛地住了嘴,狐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林厌。 “不对,上课期间封闭式管理,你是谁,又是怎么进来的?” 这小子还挺机警,林厌笑靥如花,故意抛媚眼,内心恨得牙痒。 谁知男生猛地一拍大腿:“喔,我知道了!你是记者!最近好多人来我们学校采访” “咳……”林厌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对对对,我是记者” 她点头如捣蒜:“所以你知道什么八卦内情,关于你们老师的,她平时交好的都有哪些人啊,闹过矛盾的同事都有谁啊,和哪个学生关系特别不好或者特别好,以及婚姻关系啊等等都可以告诉我” 她这谎言维持还不到一分钟,上课铃声响了,男生把烟三两口吸完摁在栏杆上,转身往教室跑去,一边跑还回头比了一个飞吻。 “谢谢美女姐姐的烟,下次见” “哎——同学”林厌一跺脚,妈的,这上课铃声响的真不是时候。 她话音未落,只见那男生险些在教室门口撞到了来人身上,匆匆稳住了身形赶紧鞠躬:“李老师好” 林厌的目光看过去,被称作“李老师”的人穿黑色西装制服裙,一眼看过去架了副无框眼镜,像极了影视剧里刻板的教师形象。 宋余杭从办公室里推门而出:“走了,林大记者” “……” 林厌冲着她的背影暗暗竖起了中指。 第12章 争吵 “请坐,警察同志,屋里有点乱这几天也没来得及收拾……”男人替他们开了门,一边把人往屋里引着,一边捡起了散落在地上的沙发垫子,神色有几分尴尬。 孙向明的小女儿孙雅坐在窗边安静地玩彩泥,见有人来也只是瞥了他们一眼,又埋下头把彩泥揪成一块一块的。 孙家不大,两室一厅的房子,格局很好,南北通透,简单摆放了几件家具,没有隔断入门就是客厅,衣物扔的遍地都是,吃完的盒饭就那么摆在桌上。 玄关处插着的花已经枯萎了,和这个家一样散发出了颓败、萎靡的气息。 “喝些什么?”他打开冰箱发现空空如也,又走到厨房准备烧水。 方辛赶紧制止住了他:“不用,不用麻烦了,我们就是来看看了解一下情况就走” “喔,这是我们的卧室,那边是我老婆的书房……”孙向明推开了卧室门,没有女主人的房间和客厅如出一辙的乱,大床旁放了一张小床,应该是孩子睡觉的地方,脏衣篮里的衣物都溢出来蔓到了地上。 孙向明苦笑了一下,眼眶又红了:“让你们见笑了,平时这些事都是她在做,如今我又要忙工作又要照顾孩子,实在是有些……” 方辛和两个民警大致瞅过一眼,都觉得没什么可疑的地方,尤其是他提到丁雪的时候,既不过分伤悲又能从肢体语言、眼神、微表情里察觉到情真意切。 做刑侦的都是人精,大致看一眼心里有数,便退了出来,走向了一旁的书房。 电脑还开着,旁边的书架上罗列了不少书,有关于金融也有关于教育的。 方辛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了一本《教育心理学》,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大致翻了几页又放了回去。 郑成睿的目光则落到了电脑上:“这个,我们可以检查一下吗?” “可以的,请便”孙向明走过去输入了密码,示意他们随便用。 郑成睿打开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就开始捣鼓:“这电脑平时都是谁在用呀?” “我,还有我老婆都会用,我经常下班了还会回来加班,她有时候也会备备课什么的” 电脑桌面就是一家三口的照片,女孩子被爸爸妈妈簇拥在中间,手里拿着饭勺笑靥如花。 方辛盯着看了会儿,直觉得人世无常,转眼间一个幸福的三口之家分崩离析。 就在这时她突然觉得有道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猛地回过头去,小女孩站在门口的阴影里,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冲过去抱住孙向明的腿。 “爸爸,妈妈……我要妈妈……”孙向明手足无措起来,又是扯纸巾给她擦眼泪又是把人抱了起来在怀里哄着。也许是他的胡喳弄疼小女孩了,她反而哭的更大声,嘴里一个劲儿地喊着“要妈妈”“要妈妈”。 “抱歉,失陪一下了”屋里人多,男人只好把孩子抱了出去坐在沙发上耐心哄着。 方辛透过门缝看过去,瞧见他把手里的玩具递给孙雅,对着女儿的时候面上难得带了一丝强撑起来的笑容。 幼年丧母,中年丧妻,看了就让人觉得心酸。 “他们的夫妻关系如何?”另一队刑侦人员来到了孙向明岳母的家里了解情况。 老人家里冷冷清清只有一个人,供桌上摆了两张遗像,一张是亡夫的,另一张则是死者丁雪的。 说到这里,她就开始抹眼泪:“怪就怪我……当初不该把小雪嫁给他……” 刑侦人员对视一眼,神色严肃了些:“请您详实地告诉我们,不要添油加醋,只陈述您看到的事实就好” 老人又抽抽噎噎了一会,才勉强开口道:“我不跟他们住,具体平时怎么相处的,我也不清楚,不过逢年过节走动,我瞧着两个人倒是挺好的,偶尔也会拌拌嘴……” “打架吗?他们” 老人仔细想了想:“那倒是没有,给那龟孙子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动我女儿一根手指” 她说到后面又有些义愤填膺的。 “这话怎么说?” “当初是孙向明那小子主动追求的我闺女……”老人说到这里长叹了一口气,看着桌上的遗像又红了眼眶。 “追了好长一段时间,一两年吧,我女儿才同意的,他就是一小职员,家是农村的,父母也没有退休金,家庭情况不是很好,结婚的时候没要他们家彩礼,甚至还赔了一大笔嫁妆,就是想让他对我女儿好一点” “毕竟,我丈夫去的早,我就这么一个女儿了” 老人说完这句话,又开始哭起来,一把握住了刑侦人员的手就打算给他们跪下了。 “求你们,一定要抓住凶手,还我女儿一个公道” “找校长吗?她现在不在,去代课了,你们得等一会了”工作人员在她们面前放下了两杯白开水,便自顾自地去忙活了。 林厌眉头一挑:“官都做到校长了,还需要代课?” “那当然了,我们江城市一中是重点高中,从上到下业务能力必须过关的,就算是校长,行政工作之余也要抽出时间上课的,更何况快高考了,又出了这档子事,一时半会也招不到好的老师……” 说到这,这位工作人员就有些愁容满面了,高考过后紧接着就是秋季招生,最近闹的满城风雨的新闻多少也会有点影响的。 等人走后,林厌抿了一口白开水,直觉得有一股塑料杯子的怪味,又放下了,捅捅宋余杭的胳膊。 “哎,你怎么看” “公安局外不讨论案情” 宋余杭面无表情翻着桌上的书刊杂志。 “……你每次和我多说两句话会死吗?” “会”她翻过校内杂志一页:“我怕你被我气死” 林厌抄起桌上的水杯就打算泼过去,门轻轻被人推了开来。 女人怀里夹着课件走了进来,四十左右的年纪,身材保持得依旧得体,唇角含着淡淡的笑意,在看见办公室有人的时候微微愣了一下。 正是林厌刚刚在走廊里看见的那位李老师。 工作人员赶紧接上了:“这二位是江城市公安局的警察,前来了解案情的” 女人这才回过神来,主动走上前握手:“你好,李诗平,江城市一中副校长” 宋余杭看着主动伸到自己面前的手也含笑握了上去:“市局刑侦支队副队长,宋余杭” “您好,宋队,这位是?” 她的目光看过来,因为常年教书育人的关系,女人身上的气质有种说不出的温和儒雅。 “法医,林厌,不过握手就算了吧,常年摸尸体,比较晦气” 林厌大喇喇说完,李诗平脸色僵了僵,却还是保持了微笑请她们坐下。 宋余杭在那边了解情况,问来问去都是那些,她听得不耐烦便站起来打量着四周。 办公室不大,木质桌椅,真皮沙发,她摸了摸桌面,轻轻敲了敲,豁,红木的。 旁边的书架上摆了几本书,大部分都是教育类书籍,少部分英文原著,看起来很是高深的样子。 她随身抽出一本校刊,翻了翻,李诗平的目光看过去,她又迅速塞了回去,接着去摸人家桌上的地球仪,拨的轱辘轱辘的。 她似乎被吸引住了注意力,乐此不疲,岂料一个用力过猛球体拍飞了出去落在宋余杭脚边。 “……”向来稳重的宋警官喉咙紧了紧。 她或许真的不该带林厌出来的。 “抱歉,抱歉,你们继续”她打着哈哈走过去捡起来,把球体安在地球仪的底座上,抬眸正好对着橱窗里的一张老照片。 那是一张教职工合影,死者丁雪站在右上角,微笑着看着她们。 “这就是我最后一次见她的情形……”她说完顿了顿,微微阖了下眸子,似在不忍。 “怎么好好地就……” 宋余杭阖上笔录:“谢谢您的配合,后续若有需要还请配合我们调查,我们还想拜访一下贵校校长,请问——” 李诗平端起茶水抿了一口:“抱歉啊,葛校长现在不在江城市呢,上周五的时候就去省城出差开会去了,等他回来我一定第一时间联系您” 宋余杭起身:“好的,那就不打扰了” 李诗平也起身送客:“没关系,配合警方的工作是我们的义务,我本人也希望警方能尽快抓到凶手,还我同事一个公道” 林厌率先出门,却又被人叫住了。 她顿住脚步,双手插在兜里看她:“什么事?” 李诗平犹豫再三,还是说:“毕竟同事一场,她还是我亲自招进来的人才,我想知道——” “想知道她死的痛不痛苦是吧?”林厌换了个姿势抱臂站着,脸上带着几分不怀好意的笑容。 宋余杭已来不及阻止—— “唔,千奇百怪的死法里溺死应该是最难受的吧,若是一刀致命那倒还好了,可是偏偏要活着感受每分每秒氧气都会从肺里剥离的窒息感,你会挣扎你会痛苦你会喊叫,可是你一张嘴水就会灌得越多,你的手脚会逐渐没有力气,你会下沉最后再也浮不起来,等你浮起来的时候已经是几天后了,你全身泛起了尸斑,身上的皮肤会脱落,水里的微生物会啃食你的面部,你会变得面目全非,口鼻眼里全是抱团繁殖的蛆——” 越说越离谱,宋余杭猛地提高了声线:“林厌!” 李诗平扶着门框脸色煞白。 林厌一摊手,无辜地眨眨眼:“是她让我说的,我说错了吗?宋、警、官” 她刻意咬重后几个字,分明是在挑衅。 宋余杭被她气得不轻:“你——” 李诗平缓过神来,勉强笑了笑:“没事,破案的事就有劳你们了,早点破案对我们江城市一中的声誉也有好处,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请尽管开口” 宋余杭点点头,生怕她再说出什么狂悖无礼的话,扯着她的衣服硬是把人半拖半拽着走了。 走到空旷处,林厌一把甩开了她的手:“你干什么?!放手!” 她抓得紧,林厌猝不及防一甩,领口的扣子崩落,两个人都气喘吁吁的。 尤其是林厌,皮肤白微微一激动眼角便泛红,死盯着她。 像不甘示弱的猛兽。 “你以为你是谁啊?我说什么做什么要你管?” 宋余杭本来气已消了大半,听她提起这茬,心头火起:“你知不知道你刚刚那几句话已经透露了案情细节?!任何情况之下我们警方都应该对尚在侦查阶段中的案情严格保密!” “什么警方?!什么你们我们的!你是你!我是我!少他妈把我和你们这帮酒囊饭袋掺和在一起!” “你配吗?你不配!”她说完狠狠往地上啐了两口,使劲把刚刚被宋余杭扯下去的衣领拽了回来。 那小半块圆润精致的肩头终是消失在了视线里。 论到泼妇骂街,十个宋余杭也不是她的对手,林厌满意地看着她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喉头上下滚动着,双手紧握成了拳。 她想到初到市局的那天,宋余杭的下马威,唇角便轻轻浮起了嘲讽的笑意。 她似乎总是这种表情,不屑的、嘲讽的、冷漠的、玩世不恭的。 总之从来不会好好笑过。 林厌上前一步,她今天出外勤没穿高跟鞋,宋余杭比她略高了一个头,伸手一把她的衣领扯了下来,咬牙切齿直直看进那双淡棕色的眼睛里去。 “还有,别他妈再对我拉拉扯扯的,否则,别以为你是女的我就不会告你性骚扰了” 堂堂刑侦队长,被人扯着衣领子警告,她该是愤怒的,该是恼火的,该一拳打过去的。 可是宋余杭的拳头握了又松开,松开又握住,她的呼吸因为极速调整着反而有些不稳起来。 她盯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有自己的倒影,她终于想起来自己在想什么了。 刚刚不小心扯开她衣服的时候,肩窝处有一个形状古怪的纹身,像是某种古老的文字,又像是不知名的远古图腾。 她失神的功夫,林厌已经放开了她,退后一步,语气变冷:“从现在开始,你查你的,我查我的,我想请你别忘了,从职务上来讲,你我是平级,我林厌平生最讨厌的就是有人对我指手画脚” 她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完:谁挡了我的路,我就要谁不得好死。 不知为何,她竟隐隐希望,不会有对她说出这句话的一天。 林厌走后,宋余杭摊开掌心,一枚小小的米色扣子已被捏得汗津津。 她本想扔掉,但也许是职业习惯使然吧,越小的东西越能见微知著。 她还是拿卫生纸包了起来,揣进了兜里。 第14章 审讯 林厌从上次尸检留下来的检材里各取出了20g,分别进行有机破坏后分离出了残渣,清洗离心,滴取镜检,动作有条不紊。 这还是宋余杭第一次见她穿白大褂,卷发盘上去,露出了洁白如玉的后颈。 她以为林厌这样的人是不可能安下心来做研究的,未料她却做得很认真,显微镜换了好几个倍数,一边观察一边做着记录。 “从回来就把自己关进实验室了”方辛拿文件夹挡着脸,压低了声音道。 “宋队要是找她的话,我去叫叫” ——从现在起,你查你的,我查我的。 宋余杭想到这话,张了张嘴,改口道:“不用了,让她忙吧,出结果第一时间告诉我” 林厌在病理实验室待了一下午,等出来的时候已经日落西山了。 她把白大褂挂在了衣架上,手指拢了拢蓬松的头发,穿过去用黑色头绳利落地扎了起来。 “林法医,忙完了来吃点东西吧”技侦几个人围坐在一起吃着泡面。 “不用了,我不吃”她从桌上拿起腕表戴好,欲言又止:“宋——” 方辛赶紧接话:“喔,宋队下午来过,看你还在做实验就走了” 林法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她倒是识趣。 “我不是,我没有,我真的不知情,我和她就是普通的上下级关系……”坐在对面的人面对警察的询问还在死撑。 “你们要是没有证据的话,我可要告你们诽谤的” 宋余杭从椅子上直起身,示意郑成睿把电脑屏幕转过去给他看。 “从去年三月份开始,你对丁雪实施了长达一年多的性骚扰,包括但不限于口头,葛校长,您是有家室也是有脸面的人,让贵夫人知道的话恐怕——” 聊天记录上的文字污言秽语不堪入目,其中还有他发给丁雪挑逗她的色情照片。 在长达一年多的骚扰里,因着他是上级的关系,丁雪一直在处处忍让,婉言谢绝过,义正言辞拒绝过,而这一切也让他恼羞成怒,以至于5月14号当天晚上给丁雪发了一条消息。 “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会后悔的!” 聊天记录触目惊心,葛军惊出了一身冷汗,却还在强撑着,拿帕子抹了抹额上的汗水:“不可能,这一定是你们胡编乱造出来栽赃我的” 她话音刚落,审讯室的门被人一把推了开来,身后跟着几个阻拦的民警,已是来不及阻止。 林厌一巴掌把照片拍在了桌上:“那这个你怎么解释?” 照片上的一男一女亲密地趴在一起,女人似乎是喝醉了,而男的正拱起身子猥琐地去亲她的脸。 葛军额上的冷汗唰地一下就下来了,脸色青白相间,咬了咬牙,狠狠心打算来个抵死不认。 “我想你最好明白,你已被警方列为头号嫌疑人,无论你再怎么狡辩,我们总会找到证据将你绳之以法,堂堂一校之长,不会不知道,即使零口供只要证据确凿也能定罪吧” “想想你的家庭,你的父母,你的妻子,你的孩子……难道你要让他们为有一个杀人犯儿子/丈夫/父亲而蒙羞吗?从此再也抬不起头来做人”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照实说我们会在结案报告里写明,说不定到时候上了法庭,还有争取减刑的机会” “子欲养而亲不待,你要是在里面关一辈子,说不定父母走的那天你连在床边尽孝的资格都没有” “你还是老师,还是校长,还是教学先锋,就是这么为你的孩子你的学生做表率的?” 听听,这口才,这思想工作做的,林厌都心动了。 说到父母和孩子,葛军神色终于有了些许波动,宋余杭留意到他在桌子底下紧张地抠着手,添了最后一把火。 “你放心,我们警方绝对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但是也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坏人” 葛军挣扎再三,神色变幻,还是说:“我没有杀她,我真的没有杀她,虽然我对她放过狠话要弄死她,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她会死!” 不知道为何,林厌下意识去看宋余杭而她的目光也轻飘飘荡了过来。 对视的同时,两个人同时挪开。 宋余杭接着问话:“那5月14号当天晚上你在干嘛?” “我……我真去……”在一屋子刑警的怒目而视下,他声音越来越低:“借着出差之名……去……去会情人了……” “我真的没有杀她,不信你们去查!” 他三下五除二把自己情人的底抖了个干净,一个侦查员把纸拿出去核实。 不一会儿,面色有点难看地回来了,趴在她耳边小声道:“宋队,他说的是真的,我们核实了省城他入住的那家酒店的出入记录及监控视频,也问过了前台,他和那个情人晚上七点入住,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出来,就连晚饭都是让酒店送上去的” 葛军拿帕子抹了抹额上的虚汗:“看,我说的吧,我真没撒谎,警察同志,我都说了,现在该放人了吧?” 宋余杭蓦地咬紧了下唇,线索,又断了。 而林厌靠在椅子上唇角泛起了意味不明的微笑。 “宋队,那现在怎么办啊?好不容易才把人弄回来,真的要——”方辛也压低了声音道,身为女性对这种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是最恶心的,颇有几分同仇敌忾。 宋余杭起身:“让他走,反正外面的兄弟们也等好久了” “谢谢,谢谢,诸位都辛苦了,改天葛某一定请诸位喝茶”葛军拱着手点头哈腰地,一张脸上是止不住地笑容。 段城捅郑成睿一下:“哎,你说他是不是觉着,自己这情妇是找对了,要是没那情妇的话,可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胖子推推眼镜,摸了摸自己圆滚滚的肚皮:“这案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我想吃烧乳鸽、烤猪蹄、小龙虾、卤鸡脚……” 段城的肚子也适时叫了一声:“行了,快闭嘴吧” 葛军走出审讯室,笑容就凝固在了脸上。 身前站着几个西装革履的青年人,统一黑色制服,胸口佩戴着检徽,冲他伸出证件。 “江城市人民检察院,我们怀疑你在江城市一中任职期间有重大违规违纪行为,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他回头看去,宋余杭带着几个人悄无声息堵了他的后路。 “我说过,我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坏人” 果然。 见葛军这边审不出什么结果,林厌唇角微微勾起一抹讽笑。 她伸手去把桌上的照片拿回来,未料却被人一把按住了。 抬眸,对上宋余杭微冷的眼神。 “你从哪弄来的?” “你管我的,不是说了你查你的,我查我的” 林厌欲抽走,她微微使了点力气,两个人僵持不下。 “不符合程序的证据不能作为呈堂证供” “管他白猫黑猫,能抓到耗子的就是好猫,要不是我把证据放他眼前,你能问出来?” 林厌寸步不让,与她针锋相对。 “警方办案讲求过程更讲求结果” “少拿你们那一套来糊弄我,我只是穿着这身衣服并不代表我认可你们的行事作风,我早就说过了,在我眼里,你们……”她轻轻上前一步,俯身在她耳边。 “都是窝囊废” 满意地看着那人胸腔上下起伏着,不过瞬息,她却又平静了下来。 “既然这么讨厌我们,为什么又要与我们为伍呢,林法医,你不恶心吗?” 她真的是太会戳中别人痛点了。 林厌咬牙切齿起来:“该恶心的是你们的无作为,是你们的低效率,是你们的无能,不是我!” 宋余杭清亮的眸光看过来,倒是不焦不躁:“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们警方呢?” 林厌把手从那张照片上松开:“无可奉告” 够了,她跟宋余杭说的也太多了。 她转身欲走,背后却传来她略带低沉的声音:“林法医,我有一句忠告” 林厌脚步顿了顿。 “凡事不要剑走偏锋,否则只能自食其果” 下午五点多,正是晚高峰,接送孩子的车流在校门口排起了长队。 林厌在街边找了家咖啡馆坐下来,视野正好,宽阔的落地窗外隔着一条斑马线就是启明星幼儿园。 她点了杯拿铁,有一口没一口喝着,随手翻着店里的书刊杂志。 天色慢慢黑下来,夕阳散去最后一缕余晖,孩子们陆续都走完了。 老师也准备关校门了,小孩子还趴在铁栅栏上往外眼巴巴地瞧着。 “小雅乖,老师已经给你爸爸打电话了喔,他一会就来接你了” 老师摸了摸她的脑袋,自顾自去忙了。 一个黑色的身影遮挡住了阳光,男人手里拿着棒棒糖递给她:“小雅吗?我是你爸爸的朋友,你爸爸让我来接你的” 小孩子懵懂的眼睛看向他,又看了看他手里的糖,咽了咽口水。 男人打开铁门,打算把人抱出来的时候被人扯住了。 “放下她,你不是他爸爸的朋友” 林厌的目光看过去,唇角微勾起一丝弧度。 “刚才真是麻烦你了,要不是你的话,这孩子今天可就危险了”李诗平怀里抱着丁雅,冲她感激地笑笑。 小孩很乖地趴在她怀里,倒是不怕生。 林厌笑笑:“我也是路过,刚好看见你们拉拉扯扯的,顺手拔刀相助了” “看不出来,林法医也有那么好的身手”这话倒是不假,刚刚那个人贩子与她拉拉扯扯的,都已经把丁雅拖到了路边的面包车上,她怎么都拽不住。 林厌也不知道从哪里出现的,手里拎着一根机械棍,抄头就是一棒,趁着歹徒吃痛的功夫,顺势抢下了孩子。 这才得以脱险,对方见势不好,爬起来跳上车走了。 李诗平还是有些心有余悸的。 不过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只是脸色有些发白而已,还算镇定。 “防身罢了”咔地一声,机械棍又恢复到电笔大小,被她轻而易举收进了兜里。 “李校长怎么来这边了?我记得这里离一中还是有些距离吧” “喔,我住这边来的,正打算回家,今天也是巧了,还得多谢林法医帮我解围……” 她话音未落,远远地一个男人风尘仆仆地跑了过来:“雅雅,雅雅,没事吧?” 说罢,直接把人从李诗平怀里抱了过来。 刚刚的动静有些大,幼儿园老师保安都出来了。 “我说你这家长怎么当的呀,天天最后一个接孩子,工作忙也不能忽略了孩子吧,要不是两位好心人帮忙,今天可就出大事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下次一定注意,一定注意”孙向明冲着老师点头哈腰地,眼神从李诗平脸上一滑而过。 林厌看见他的喉头动了动,然后转过来冲自己开口了:“今天的事麻烦林法医了” “不用,举手之劳,事情解决了,我走了”她冲二人挥挥手,转身离去。 余光里李诗平站在原地目送孙向明离去,丁雅趴在爸爸肩膀上不说话,眼角还挂着泪痕。 于是孙向明打开了自己手里拎着的袋子,拿了一个小小的水族箱出来哄她:“你看,爸爸给你买什么了,你最喜欢的金鱼” 李诗平回到家没多久,门口响起了敲门声,她起身趴在猫眼上往外望去。 是宋余杭。 她这才拿纸巾按了按眼角,替她开门。 “宋警官啊,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宋余杭孤身一人站在门外,穿着便装,背了一个单肩包:“打扰了,来找您了解一下情况” “没事,没事,请进” 李诗平让开了过道,又从玄关的鞋柜里拎出了一双客用拖鞋给她。 “谢谢” “宋警官喝什么?” 她换鞋的功夫,李诗平走进了开放式厨房,准备煮咖啡给她。 “不用麻烦了,白水就好” “您一个人住?” “嗯,和前夫离婚后就一个人住了” 她留意到料理抬上放了一个用过的玻璃杯,而她手上端着自己的杯子和给她的白水。 “您孩子呢?” “我没有孩子” 她淡淡说完,抿了一口咖啡。 宋余杭不再多问,从包里掏出纸笔坐了下来。 例行询问结束之际,宋余杭又抛出了一个问题:“您对丁雪的印象如何?” 女人端着玻璃杯恍了一下神:“喔,对她印象挺好的,年轻教师里的教学能手,人也知书达理的,对待学生也很是一视同仁……” “听孙家邻居说,他们夫妻关系不是很好,她在学校里有提过吗?” 李诗平回忆了一会儿:“没,没听她提起过她丈夫” “从来不提?” “从来不提” “您知道周末这个学生吗?” “知道,高三年级的问题学生之一” “我看你们校门口贴的成绩单上也有他的名字,怎么会是问题学生呢?” 李诗平沉默了一会儿,宋余杭观察着她的表情,总觉得有那么一点儿难以言喻。 “您不知道……他……他……”她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纠缠老师对吧?” 李诗平不说话算是默认了。 “那您对葛校长有什么看法?” “我听说他已经被立案侦查了是吗?”李诗平不急着回答,反而问道。 宋余杭点了点头:“没错,您消息还挺灵通的” “不瞒您说,学校里早有风言风语,说他德行不端……” “您觉得,他和丁雪死亡的干系大吗?” 第15章 孱弱 从李诗平家出来后,宋余杭招手拦下了一辆出租车,报了地名便微微阖上眸子闭目养神。 “小姐,蓝迪酒吧到了” “好,谢谢”她伸手递过去钱,推门下车,抬头看了一眼硕大的霓虹招牌,站在路边都能听见震耳欲聋的音乐声。 有几个头发染的花花绿绿的小年轻站在店门口抽烟,一见着她就凑了过来揽客:“小姐,喝酒吗?今日酒水特价八折” 宋余杭从兜里掏出证件:“警察,找一个叫周末的人” 几个人顿时一脸兴趣缺缺,做这种生意的最怕警察上门,晦气。 一个头发染了绿毛的小年轻有气无力地推开店门:“周末,有人找” 男生正在吧台里擦洗杯子,猛地一抬头,对上宋余杭的眼神又把头埋下去干自己的活儿。 宋余杭知道他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了,走过去敲了敲吧台:“警察,找你了解一下情况” 周末因为还在上学的原因倒是没留奇奇怪怪的发型,穿着酒吧统一的工装,很是干净清爽的一个男生。 见着那证件,他眉头都没皱一下:“丁老师的事吧?” 不等宋余杭开口,他又道:“我不知情,我想您可能问错人了,当天晚上丁老师送我回宿舍之后,我就一直在宿舍里休息,舍友和宿管都可以为我作证” 这小子还知道什么叫不在场证明。 宋余杭不动声色:“目前没有证据表明是你杀了她,何必这么激动,我今天来只是想了解一下,你平日和她关系如何,或者她和哪些人走得特别近……” 她话音刚落,有客人叫道:“我的酒呢?!怎么还没上来!” 周末端了托盘出去:“麻烦让让,我还要工作呢” 宋余杭伸手拦住他的去路,示意他稍等片刻:“难道你就不想知道,是谁杀了她吗?” 男生脚步微顿,片刻后嘲讽般地笑了笑:“宋警官,我今年还未满十八岁,据我所知,单独询问未成年人好像并不合法吧” 还挺聪明。 宋余杭一怔,他已经端着托盘没入了人群里。 “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您的长岛冰茶,请慢用” 回转身来他的一个同事正好路过,周末把托盘递过去,摘了围裙,低声道:“有警察找我,前台你帮我看着点,我去后面了” 正是那个绿毛,点了点头,两个人互换了位置,周末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酒吧换了一首更激烈一点的舞曲,灯光五颜六色晃得人眼睛都看不清楚,再加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宋余杭跟着走了不远就发现失去了目标。 她唇角微微勾起了一个有趣的微笑,直到有人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她下意识就是准备一个过肩摔,抓上那人手背,触感软绵无骨,一股清甜的香水味飘进鼻腔里。 林厌贴着她耳朵,也不知说了什么,热气轻轻拂过后颈,剐蹭出了点轻痒。 宋余杭松开手,退后一步站定:“你说什么?” 林厌手里端着一杯莫吉托,眼波带笑,轻轻睨她一眼:“我说,原来宋大警官也有失算的那一天啊” 宋余杭抿紧了下唇,这句倒是听清了:“你来这里干什么?” “查案啊,还能干嘛,我就说了,现在的年轻人啊早就不吃你那一套了,看姑奶奶的” 林厌把酒杯往她手里一塞,风情万种地撩了一下头发,又把一字肩的连衣裙往下拉了拉,挤出饱满的曲线。 不等她主动按铃,立马就有侍应生过来招呼她。 绿毛:“小姐,喝点什么?” “……” 宋余杭面无表情转过脸。 “你们这最贵的酒,还有啊,要你们这长的好看的小年轻出来陪我玩”她状似喝醉了,脚下不稳,踉踉跄跄地勾住绿毛的脖子,被人扶到了卡座里坐好。 “两瓶路易十三”绿毛对身后的小年轻吩咐道,又腆着脸去瞧她,差点被她满身的大牌晃花了眼。 林厌从卡座里弓起身,又去搂他的脖子,倒也不避讳,眼神迷离,舌头都捋不直:“我听说……听说你们这有个叫周末的大帅哥……姐有的是钱……让他出来陪我喝酒……这些都归你” 她说着胡乱从lv的包里扯出一叠人民币塞进了他怀里。 绿毛的口水都差点掉下来,但想了想,神色有一瞬间的犹豫:“姐……他今天不在,要不……让别人陪您喝酒,照样体贴听话又懂事” 林厌心思百转千回,脸上勾出媚笑,伸手把人拉了下来:“那行吧,我看就不用别人了,就你吧,只要哄姐姐开心,这钱呐都是你的~” 宋余杭与她的距离就隔了一个过道,看着她与几个小年轻推杯换盏,一卡座的红男绿女,林厌咯咯笑着,花枝乱颤,低头不胜酒力般地把脑袋埋进绿毛怀里。 她嗓音轻轻柔柔,身段柔弱无骨,眼波荡漾,似在苦恼:“可惜了,那个小弟弟不在,姐姐还想包养他呢,我啊,就喜欢这种年下小狼狗” 被她这一搂一抱,绿毛骨头都酥了,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包养?那小子最近可不缺钱” 林厌躺在他腿上,由着他喂了一口酒:“哦?怎么说?不缺钱他一个学生干嘛来这种地方打工啊?” 绿毛也喝大了,张嘴就来:“不知道那小子最近傍上了什么金主,昨天还看他戴了一欧米茄的手表” 欧米茄这个品牌虽然比不上劳力士奢侈,但对于学生来说也算是轻奢了。 林厌眉头轻轻一挑:“哦?男的女的,敢跟姐姐我抢人,也不看看我是谁……” 宋余杭听得入神,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突然觉得不对,这不是林厌刚喝过的吗? 她皱皱眉,赶紧放了下来。 清冽的酒香却停留在唇齿里挥之不散了。 一行人放浪形骸一直喝到了深夜酒吧打烊,林厌也问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她余光往过去一瞥,那个人还正襟危坐在椅子上,面前的酒一口未动。 林大小姐歪歪扭扭站起身,扔下一叠钱在桌上:“得了,酒也喝了,玩也玩够了,散了散了” 说罢,转身欲走,绿毛赶紧扶住了她,对旁边几个人使了个眼色,几个人一对视,跟在他们身后往出去走。 宋余杭把卫衣拉链一拉,帽子往头上一扣,也结账往出去走。 “哎,小姐,小姐您慢点啊,车在这边呢”林厌脚步虚浮,眼神迷离,还不时弯下腰装难受,小脸煞白。 一时半会儿连宋余杭也分不清她是真醉还是假醉,只好跟着他们走。 眼看着面前开来的车却不是自己那辆,林厌在心底微微冷笑。 他娘的,还想捡尸。 绿毛吩咐人打开了车门,准备把人扶上去,林厌看似站立不稳搂住了他的腰,实则右手如跗骨之蛆般摸上了他的脊柱第三节,这个部位只要受到重力击打,非死既残。 未等她出手,身上一轻,绿毛已经被人扯开了,林厌竟然还有些遗憾,刚刚聚力的右手又松散开来顺势搂住了她的侧腰,把头靠在了来人的肩膀上。 “亲爱的,你来了,我好难受,带我回家,好不好嘛~”刻意娇嗲的声音肉麻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两个人同时一个激灵。 宋余杭面无表情低头看她。 对视的那一瞬间,两个人各怀心思。 林厌眨了眨无辜的眼睛,搂得更紧了一些,还小小攥着她的衣服,把头埋在了她的胸前。 …… 宋余杭忍住把人扔出去的冲动,揽着她的肩膀往外走。 几个人见她坏事,神色都有些不善起来,其中一个仗着醉意冲了上来想要抢人,宋余杭把她从左手换到右手揽着,反手一个肘击,正中要害,那人后退数步痛得直抽凉气。 “妈的,给我上!” 几个人七手八脚冲了上来,宋余杭把林厌往身后一推,没回头低声道:“报警” “哎呀,没带手机呢,宋队不就是江城市数一数二的刑警吗?还报什么警啊”醉意从她脸上一扫而空,林厌站直了身子,她恨不得手边有一盘瓜子再摆个马扎吃瓜看戏,齐活了。 只见那小混混兜头就是一拳,宋余杭侧身躲过,她格斗经验丰富,当即就是一个扫堂腿把人掀翻在地,动作干净利落。 余光瞥见有人从背后偷袭,她偏头躲了一下,抓住那人胳膊就是一个背摔。 有人抄着棒球棍冲上来,宋余杭以一敌多也不见惧色,她打法迅猛,稳扎稳打又不失灵巧,只见她一个膝撞直接把绿毛撞飞了出去,又不让他顺势逃脱,扯着他的手腕把人掰了回来。 绿毛疼得嗷嗷直叫,凭着蛮力想要用脑袋撞开她,宋余杭直接一记勾拳,把人打得鼻血飞溅。她推着他往后退,力气不比男刑警逊色,直接把人撞到了车上,发出砰地一声巨响,直震得绿毛头晕眼花。宋余杭反手一掰,本就脱力的手腕握不住棒球棍掉了下来,她抄起来扔了老远,从兜里掏出手铐把人和车门拷了个结结实实。 看着滚落到自己脚下的棒球棍,林厌笑不出来了,打算开溜。 警车还没来,躺了一地的小流氓哭爹喊娘。 宋余杭回过身来看她,眼神有点儿深沉:“林法医演的一出好戏,去哪儿啊?” 林厌刚想说话,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忍不住扶着电线杆干呕起来。 她有意想拿那几个小流氓试宋余杭的身手,宋余杭也有意杀鸡给猴看,不然对付几个地痞瘪三而已,哪至于那么凶? 她分明是在用行动告诉她:别轻举妄动。 宋余杭是聪明人,还在记着档案室的那一遭。 她对她的疑心从未消除过。 林厌想到这些,咳得更厉害了,扶着电线杆弯下腰去。她酒喝得凶,吐起来就格外要命,站都站不稳,那洁白如玉的后颈就暴露在路灯下,苍白又孱弱。 警车到了,她把目光从路灯下的人影挪回到了这一帮子花花绿绿的小流氓身上,把人押上警车后,宋余杭回头看了一眼,跟方辛要了纸巾走过去。 “给” 看着面前人递过来的纸巾,林厌微微怔了一下,一抹唇角的污秽,抬起头来,眼神亮得发烫:“不用,我没醉” 宋余杭自讨没趣,便不再多说,转身走了。 过了许久,她终于好些,扶着墙走出巷口,却没想到警灯还在闪烁着,宋余杭还没走。 她就那么随意地倚靠在车门上,双手插在兜里,帽子还扣在头上,简简单单的灰色体恤,黑色长裤,却有一种邻家少年般得温和淡然。 仿佛只是在等隔壁班女生下课的学长,刚刚出手凌厉的不是她一样。 林厌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突然冒出了这个想法,她浑身一激灵,今晚第二次又被自己恶心到了。 “冷?”见她脸色还是煞白,又打了一个寒噤,宋余杭看了看她露在外面的肩膀和锁骨,十分体贴地把自己的外套递了过去。 林厌没打算接:“你不生气?” “林法医诡计多端,我要是桩桩件件都生气,还不得气死” 一句话说的她又咬牙切齿起来,劈手夺过她手里的外套钻进了车里。 “你还是闭嘴吧!” 宋余杭笑笑也跟着她上车:“段城,开车吧” 回去的路上她终于消停了些,也许是因为最近没怎么休息好,再加上酒力涌上来,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身上还盖着宋余杭的外套,她似乎从来不用香水,也不化妆,衣服上有一股淡淡的阳光味道。 半梦半醒间,林厌想着,好像冬日暖阳里把被子抱出去晒一下午的那种好闻。 她就枕着这股香味,彻底睡死了过去。 巷子低窄,很不好开,道路也坑洼不平,又是一个颠簸,林厌的脑袋歪了过来靠在了她肩上。 她想伸手扶稳,却无意触到了她的鼻息,热意轻轻拂过了她的手指。 车厢没开灯,她肤色白得惊人,闭着眼睛,呼吸均匀,竟是睡着了。 那孱弱的后颈就暴露在她的注视下,宋余杭出身于军警家庭,父亲是特警,兄长是缉毒警,她自小学的不是广播体操而是军体拳,到了七八岁又进了省队专门练自由搏击。 父兄不允许她孱弱,她也心高气傲一心想追上哥哥,后面慢慢长大,身高已远超同龄女性,她骨架大,看着精瘦,实际全是经年累月练出来的肌肉,脱了衣服或许也能考虑一下去健身房当个健美教练啥的。 她从不知道什么叫“孱弱”,今天头一次在林厌身上尝到了这个词的滋味。 那苍白的后颈,她只要轻轻一用力便会折在她的手中。 无怪乎她,孱弱的东西总会让人萌生毁灭欲。 那是她无数次同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搏斗悟出来的道理。 宋余杭莫名觉得嗓子眼有点儿发干。 “宋队,到了”段城熄了火,把车停在市局门口。 林厌坐起来,神色困倦,打了个呵欠,制服外套从身上滑落,她低头捡的功夫,宋余杭已经跳下了车。 外套上难免沾了点污秽和刺鼻的酒味,林厌下车后冲她扬眉:“喂,我洗干净再还给你啊” 宋余杭点了点头,没说一句话埋头扎进了市局,她脚程快,林厌还没彻底缓过劲来:“诶——你跑什么?” 这话问的前面那人脚步一顿,宋余杭动了动唇,头也没回:“审讯” 她看似波澜不惊的外表下,实际只有自己知道,刚刚生出了怎样的罪恶。 第16章 隐情 若是没有捡尸这一遭,说不定这伙人还沦落不到局子里,此刻都老老实实手抱头挨着墙角蹲了。 酒早就醒了大半,绿毛被打怕了,见着她出现在面前,腿肚子就开始发软。 宋余杭拧开矿泉水瓶子喝了一口,学着林厌的样子抹掉唇角的水渍:“别怕啊,袭警不是什么大罪名,也就判个三五年啥的并处罚金” 一伙人顿时嗷嗷叫:“宋警官,宋队,姑奶奶耶!真喝多了喝多了,平时不这样,哪敢有那种心思呢是不是,给十个狗胆也不敢,这也不能怪咱们,毕竟……” 绿毛一边说着,用余光不住去瞟林厌,谁知道那么火辣的妞儿居然是刑警呢! 这也忒不像了,暴殄天物。 演戏归演戏,林厌拎得门儿清,看见他那猥琐的目光黏在自己身上就恶心,坐在椅子上忍不住一脚就踹了过去,绿毛往后躲着,还嬉皮笑脸的。 “打人啦,打人啦,警察打人啦,这回可不是我先动的手啊!” 进了局子她要打那就是刑讯逼供。 几个人前来拉她,林厌蹭地一下站了起来:“我艹……” 她话还未说完,面前落下一片阴影。 宋余杭个子高,挡去了大半部分日光灯,她略抬了下巴,看着审讯室,声音有点冷。 “请吧,一个个来,谁也跑不了” 这伙人不仅玩捡尸,更是周末的同事,绿毛更是给他打掩护逃避警方的询问,再看那捡尸团队合作分工明确的样子,估计也不是第一次干这种缺德事了。 今晚确实得好好审。 “起来,起来,进去”几个刑警把人揪起来挨个押进去,只剩最后一个的时候。 宋余杭看着他,把矿泉水瓶盖拧回去:“这个我亲自问” 到底姜还是老的辣,早在周末消失在自己视线里的时候,宋余杭就已经安排了便衣围住了酒吧的各个出入口,逮了个正着。 之所以没有阻止林厌是因为周末是块硬骨头,她也想从别人口中得到更多的信息。 到了局子里他们未必肯说真话。 再和林厌拿到的信息一对,孰真孰假自有判断。 “姐,您没事吧?”段城看她精神不怎么好的样子,端了一杯水过去放在她手边。 林厌从臂弯里抬起头来:“没事,还在审着?” “嗯”段城应了一声,看了一下表:“有一个多小时了” 林厌拉开抽屉,从口香糖盒子里倒出两粒嚼了嚼,又塞回去,端起那杯温水一饮而尽,抹抹唇角站起来。 “我去看看,正好硅藻检验结果也出来了” 按照规定,没有确凿的证据,周末也没有参与捡尸,所以只能是询问而不是讯问。 而未成年人做笔录必须有监护人在场,周末咬死了这一点什么都不肯说。 陪同询问的警察压抑住火气,把笔往桌子上一摔:“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父母双亡,哪来的监护人?” 坐在对面的人笑笑,往椅子上一靠:“那我就不知道了,警察同志,我都说了,丁老师出事那天我真的在宿舍睡觉,不信你去问我同学问宿管去” “你……”他似要发火被人摁了下来。 林厌关了摄像头,示意他起身。 对方努努嘴:“这是个硬骨头……” 林厌伸手把宋余杭面前的录音笔也拿过来关了,宋余杭看她一眼却没有阻拦。 “这不是询问,我现在不是以一个警察的身份在跟你谈话,我只是一个想寻求真相的普通人,丁老师还年轻,孩子还那么小,她本应该有更美好的人生的,你觉得呢?” 旁边的椅子动了动,林厌坐下记来,眼神带了点儿悲悯看着他。 宋余杭从证物袋里拿出一个信封推了过去:“这是从丁雪的办公桌上找到的,你写给她的信,她都有留着” “我相信她也有给你回信,你们谈天说地,聊人生聊理想,你说人生无望,她便带你一步步走出泥沼,你高一进校时成绩垫底,是她托着你给你补习,教给你知识,带给你自信和从容,她甚至拿自己的工资给你垫学费,你就是这么回报她的吗?” “还有你身上的衣服,扣子是她给你缝的吧?”宋余杭偏头,淡棕色的瞳仁里难得有一丝犀利。 “明明买的起欧米茄的手表,却连件旧衣服都舍不得扔” 坐在对面的人在她的目光里瑟缩了一下,把衣袖拉下来盖住手表:“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手表是我捡的……” 林厌直起身子,眼眸漆黑看着他:“承认吧,你喜欢她” 隔壁审讯室里灯火通明,日光灯开的很亮,盯着时间久了眼睛就开始发酸。 这是一种无声的手段。 对付这几个刺头,就没有隔壁那么客气了。 “你现在身上背的罪名可不小,包庇犯罪嫌疑人,袭警,猥亵女性,这条条框框捋下来,牢里少说也得待个七八年,不如老实交代,对破案提供重大线索的话,法院未必不会轻判” 对面两个穿着制服脸色严肃的警察,从进来到现在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不苟言笑。 绿毛在心底琢磨着,实在饿得不得了了,水也没喝一口,口干舌燥的,眼睛也花。 “我说,我说,有水吗?我想喝口水” 坐在靠近门那侧的警察朝外面使了个眼色,不一会儿有人进来端了杯热水给他。 “说吧,周末是什么时候去你们店里打工的?” “大概三个月前吧” “5月14号晚上,他去上班了吗?” 绿毛把头摇得拨浪鼓一样:“没有没有,他缺钱,基本每晚都会来,那天我记得清楚,他请了假,还是我替的班” “有没有跟你们说是什么事?” “没有,这我们也没问” “一整晚都没来?” “没有” “你再想想他最近有没有什么反常的举动,或者接触过什么人?” “我想想啊”绿毛转着眼珠子,猛地一拍大腿:“我想起了,第二天他早早地就来上班了,那天刚好是我们那一个常客的生日会,还挺热闹的” 两位刑警对视一眼:“奇怪在哪?” “办生日的那个啊,叫陈浩,是一富二代,也是他们学校的,奇就奇在他俩居然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的” 绿毛想起周末刚来酒吧上班的时候陈浩还羞辱过他,骂他穷,摁着他的脑袋让他舔地上的酒。 这谁能忍啊,忍不了,两个人大打出手,那一次周末赔了不少钱,险些被开除。 他手一摊:“这都能和解,警察同志您说奇不奇怪?” 两位刑警对视一眼,其中一个人起身往出去走,应该是去给头儿打报告去了。 绿毛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板牙,举起了手铐:“警察同志,您看我这该说的都说了,是不是可以放人了?” 坐着的那个把笔帽一合,没搭理他:“放不放上级说了算” “宋队”一个警员快步推门过来附在她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同时把一份文件放在了她面前。 对面的周末有些不安地动了动,他开始频繁咽口水,宋余杭挥手示意底下人倒杯水给他,自己翻了几页,气定神闲。 “那手表是陈浩送给你的吧”她说话声音清朗,字正腔圆,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不焦不躁仿佛胸有成竹。 在记这种压倒一切的气势之下,周末脸上的面具逐渐崩塌了。 他开始哆嗦着嘴唇,似乎想要分辨什么,两只手交叉在一起不住扣着指甲缝里的死皮。 这一切尽收入她眼底。 宋余杭唇角微微泛起了笑意,看起来平静又危险:“让我猜猜,他为什么送你手表,能让仇人一夕之间和好的事可不多,除非你们有一个共同的秘密” “这个秘密重要到能让你们不计前嫌,我实在想不出两个普通的高中生能有什么秘密,除非——” 她神色一凛,寒声道:“你们,杀了人” 周末本来埋着头,她越说越痛苦,一双手紧握成了拳,咬牙切齿。 听到这里他蹭地一下站了起来,踢开了面前的桌子,通红着眼眶咆哮:“我不是我没有!你们胡说!!!我那么喜欢她怎么可能杀她!!!” 坐在对面的林厌受惊,本能地往后缩了一下,捂着心口:“哦呦,还挺凶” 宋余杭拍桌而起,她似乎天生就有把各种气场收放自如的天赋,一声厉喝:“坐下!” 几个刑警七手八脚冲了进来,把人摁在了椅子上。 那张面具彻底碎去了,他捂着脸哭起来,断断续续地,最终变成了嚎啕大哭。 “我没有……没有杀她……我真的没有……对不起……对不起……” “你觉得,他说的是真是假?”林厌坐在办公室椅子上搅弄着咖啡,脚翘在桌子上,偏头去看宋余杭。 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的人看起来依旧不见疲色,翻着林厌交上来的检验报告。 “是真是假,等陈浩回来了就知道了” 外勤已经去抓人了,最多两个小时就能真相大白。 林厌抿了一口咖啡,苦得直皱眉头。 “我还是挺疑惑的,陈浩是葛军的外甥,他想弄清楚自己的舅舅究竟有没有出轨这没有错,周末喜欢丁雪,也想搞清楚她到底有没有和自己的上级暧昧不清这也没有错,所以他们悄悄翻墙溜出了学校,一路跟踪她到了莲池公园” “除非葛军会分身术,否则那晚他不会出现在莲池公园里,那么丁雪究竟是去见谁?” 宋余杭停下翻页的手,抬眸看了一眼她,那眼底闪过些意味不明的光,直看得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在审讯室里也是这种似笑非笑的眼神,林厌赶紧挪开了目光。 隔了半晌,她才说:“这也是我的疑惑” 根据周末的口供,他们一路跟踪丁雪到了莲池公园,当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公园里人迹罕至,丁雪走的是条小道,看起来轻车熟路。 很快就过了石拱桥,那一片儿树林枝叶茂密,当时天又很黑,他们怕跟丢了,便紧赶慢赶着也追了上去。 石拱桥栏杆不高,刚刚及腰,丁雪看上去跌跌撞撞的,周末怕她出事,往前跑了几步:“丁老师!” 就是这一嗓子,回应他的是扑通的落水声,周末疯了一般冲上去衣服都顾不得脱,一个猛子就扎进了水里,把人连拖带拽抱上来的时候已经没气了。 他想报警,叫救护车,陈浩死死拉住了他。 两个少年在黑暗里对峙。 周末浑身都湿透了,陈浩被他打了一拳,唇角都是血。 彼此都喘着粗气,天地万籁俱寂,只有不安的心跳声愈发清晰。 陈浩从地上爬起来扑向他,晃着他的肩膀:“你不能报警!警察会怀疑是我们杀的!我这辈子就完了!” 他说到最后,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我不想坐牢……周末……我不想坐牢” 怀中人的身体已经开始变冷,周末抱着她,从喉咙里发出呜咽,他小声啜泣着,因为压抑因为害怕而不敢哭出记声音来,把自己的手指咬得生疼。 “丁老师……不是我……不是我……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他一边说一边用拳头砸着自己的脑袋,又放开了丁雪扑上去攥住陈浩的衣领,冲他泪流满面地吼:“都怪你都怪你!出的什么馊主意!我们要是不跟踪她,她就不会走这里,也就不会失足落水了!” “你还我丁老师!还给我啊!”他力气大,把人揍进了岸边的泥潭里,按着他的脑袋往下压。 陈浩逐渐喘不上气来,两只手在空中划拉着,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扯住了他的衣袖。 “周……周末……你不是想上学吗?不是想进……进重点班吗?我……我帮你……放开我……咳咳……我可以给你钱……” 周末的手就再也使不上力气,咬着牙呜咽,扑通一声也跪在了泥地里,面朝着丁老师,小声抽泣起来。 陈浩把嘴里的泥巴吐干净,爬起来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今天这事,只要你不说我不说就没人知道,我们就当她是……是……” 芦苇荡里阴风飘过,惨白的月光照下来,就和丁雪的脸色一样白。 陈浩咽了咽口水:“自己溺死的” 第17章 搜查 宋余杭笔尖在她交上来的检验报告上轻点了两下:“说说这个小环藻” 林厌本来在她对面坐着,呲溜一下滑着椅子挪到了她身边,微微倾身过去:“你那么厉害,不是什么都知道吗?求我呀,求我就告诉你” 她回来换了衣服,警服穿的松松垮垮,没打领带,散着两颗扣子,露出削瘦的锁骨。 那孱弱的后颈隐在了蓬松的棕色卷发里。 宋余杭不着痕迹挪开视线,打开了电脑,不打算跟她废话。 林厌伸出手又给她盖上了,此时办公室里空无一人,她压低了声音说话,听上去颇有几分咬牙切齿。 “你早知道周末会跑派了人去堵他” 是肯定句不是疑问句。 宋余杭抬眸,对上她深邃眼神:“你不也是隔岸观火” 林厌微微一笑,那眸中凝的些许冰霜顷刻间消弭于无形,她又恢复了惯常的,漫不经心的表情。 “那是因为我知道宋队您肯定打的过啦” 宋余杭也附和着她弯了弯唇:“客气了,我也知道我要是不出手林法医肯定也有办法自己解决” 林厌把手收回来,撑上了自己的下巴,偏头看她,眼波轻轻荡漾过去,风情万种。 “宋队真是抬举我,既然这样,又何必救我” 宋余杭微微抿了一下唇线,没说什么,林厌却又轻轻笑起来,眼眸微眯,似得逞的小狐狸。 宋余杭没再看她径自打开了电脑:“换做别人,我也会救” “哦~那您真是心胸宽广呢”那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水味又飘了过来,林厌再一次伸手阖上了她的电脑。 宋余杭皱眉:“你——” 她却已经转过去,打开了自己的电脑:“小环藻呢,是圆心硅藻目的一种,多生长于海水里,我国东南沿海满地都是,没什么稀奇的” 但要放在这个案子里就很特殊了,凶手把死者溺死在海滨公园再返程抛尸的假设并不成立,因此结论只有一种。 她是在江城市内溺死的,并且这个地方有海水。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 “水族馆” “宋队,人到了”一个警员进来敲门,宋余杭起身把宽檐帽戴上:“好,马上来” 林厌也跟着站了起来:“我也去” 宋余杭回过身来看着她:“你休息吧” 林厌微微弯起了唇角:“关心我啊” 宋余杭皮笑肉不笑地:“您总是这么盲目自信,上司关心下属不是应该的吗?我宋余杭还没有那么不近人情” 从职务上来讲,她是刑侦支队副队长主管破案这一块,而林厌则是技侦的负责人,算是平级。 可是从警衔上来看的话,宋余杭工作时间久,早就是二级警督了,官大一级压死人。 林厌抄起文件夹欲砸,她已抬脚迈出了办公室。 她前脚刚迈出门,刚刚还嬉皮笑脸的林厌已经恢复了冷静,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揉揉有些酸痛的脖子。 “啊,回家睡觉了” “师傅,去青山别墅”林厌报出地名便坐在后座闭目养神。 不一会儿,目的地到达,林厌下车,管家早已带着佣人在门口等候,接过她手里的东西。 “小姐回来了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两天没好好吃饭了吧,我这就让人做……” 林厌摆摆手示意不必了:“我要睡会,别让人上来打扰我” 她走两步,又转过身看着管家手里的外套:“衣服洗了,别扔” “是,小姐”管家恭顺地低下头去,却在心底暗暗讶异起来。 林厌的衣服多的衣帽间都放不下,记经常是今天穿了明天扔,别说洗了放都懒得放,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要求留下些什么。 但凡回家,她总是会去阁楼待一会儿,林厌倒了杯红酒,靠在桌上慢慢品着。 困劲过去,这会儿思路却愈发清晰了。 指尖轻轻摩挲着高脚杯细长的颈,一杯红酒见底的时候,林厌还是拨通了那个电话。 再次醒来的时候是日薄西山,手机在桌上震动着,林厌伸长胳膊摸进手里,嗓音还是喑哑地:“喂?” 宋余杭从方辛手里接过手机:“喂,我,宋余杭” 林厌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开始穿衣服:“我知道是您,什么事,说吧” “我们找遍了江城市所有水族馆,也没有查到丁雪去过的踪迹” 电话挂了之后,方辛乐呵呵地凑过来把那串号码亮给她看:“宋队,您也存一个呗,以后联系也方便” 宋余杭看了两眼,还是下意识拒绝了:“算了,没必要,在局里有事就直接打技侦电话了,出外勤不还有你们吗?” 方辛捂着嘴巴笑起来,神色分明有些古怪。 宋余杭:“怎么了?” 段城和郑成睿回过头来异口同声道:“那天林法医也是这么说的” “……” “看,我说的吧,我猜中了,你明天的鸡腿归我” “我先说的,应该归我才对” “你一个女孩子吃那么多肉干嘛?” “女孩子就不能吃肉了吗?你怎么还刻板印象呢还?” …… 眼看着那边争论地热火朝天,宋余杭微微摇头,走到了一边。 “怎么样了?” 蛙人刚从水底上岸,浑身湿漉漉的,摘了潜水镜,大口呼吸着,撑着膝盖喘了一会才说:“不行,水倒是不深,可底下情况复杂,有暗流也有礁石,而且天要黑了,什么都看不清,难呐” 据周末和陈浩所供,他们从附近的垃圾桶找来塑料袋把人装进去之后,又把丁雪随身的物品都扔在了水中,顺着这条河他们已经搜寻一下午了,毫无进展。 河面上作业的冲锋舟也停了,宋余杭刚摸排完江城市内水族馆的情况赶过来的,天气热,暑气还未散去,芦苇荡里更是蚊虫飞舞闷热难耐。 她一抹额上的汗水,挑了块干净的地方坐下来,左手一瓶矿泉水右手一块干面包啃着,和工地上落魄的农民工没什么区别。 这个案子进行到这里,每每有新的线索出现又总会被中断,千丝万缕好像都有联系又实则并没有什么干系。 她微微阖上眼睛,感受到夕阳的余晖洒在眼皮上,整个世界变成了橘红色。 高中时她喜欢数学,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她应该会考取北大的数学系,成为一名教授或老师。 她的老师曾告诉她,如果一道题你解不出来的话,何不回头看看题目,也许会有新的发现。 那么把时针拨回去,一切又恢复到了原点。 大凡命案,无外乎情杀、仇杀和财杀。 财杀和仇杀在进一步的侦查工作中已经排除了。 丁雪和葛军、周末、孙向明都有情感纠葛。 从作案时间上来看,葛军和孙向明排除。 剩下周末和陈浩,当时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互相串供咬死了丁雪是意外落水也不是不可能。 但她始终有一个疑问,为什么是这里,为什么是莲池公园? 这里有什么特殊的吗? 还有她从自己家里跑出来的神情很不寻常。 宋余杭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砸吧出了一点苦味,她忽然翻身而起,对了戒指! 孙向明没有戴婚戒! 记他在撒谎。 婚戒这种东西意义非凡,一对恩爱和睦的夫妻,怎么可能不戴婚戒呢。 她倒是见过很多感情破裂的情侣或夫妻把这东西弃若蔽履的。 “方辛”她站起来喊了方辛的名字。 方辛应声跑了过来:“怎么了,宋队?” “上次的戒指,有什么发现吗?”这几天忙的晕头转向的,倒是把这么重要的一件事给忘了。 “没什么特别的发现,材质是很普通的白金戒指” 宋余杭皱眉:“我问你,要是你结婚的时候,丈夫送你白金戒指,你怎么想?” “这么穷酸还嫁他干嘛?买不起钻石黄金至少也是铂金吧”没等方辛回答,远远地一道声音插了进来。 林厌拨开拂面的柳枝,钻了进来。 “怎么滴,宋队要结婚了?只要对象不是我哥,他送不起钻戒我送你” 她说这话的时候笑得邪气,一双含情眼不住往宋余杭身上瞟。 方辛捂着心口,小鹿乱撞。 这……这也太刺激了吧! 宋队的对象是林法医他哥?! 林法医还要送她钻戒??? 怎么办,她发现了这么大的奸情,不会被灭口吧! 那厢方辛脑补出了一出豪门恩怨狗血大剧被雷得外焦里嫩。 宋余杭已经回过身来看着她,倒是没什么波动,她习惯了。 “不必,林法医的话,易拉罐环我都不想要” 刚刚还笑靥如花的面容一秒破功,林厌就差把高跟鞋脱下来打她了。 “方辛你别拦我!嘴巴这么毒看老娘不……” “不过,你倒是有句话说对了”宋余杭双手插在兜里,淡淡看着她。 “这么穷酸,嫁他干嘛?所以,这戒指是她的心爱之物,却不一定是孙向明送的” 几个人分花拂柳往出来走,宋余杭拿出手机打电话:“孙向明有重大作案嫌疑,马上向检察院申请搜查令,外勤组带人把小区几个门都给我看好了!放跑一只苍蝇你们也就不用回来了!” 林厌额头落下一滴水,她抬眸看去,不知何时起,刚刚还风和日丽的天气已变得乌云密布。 远处传来滚滚闷雷,闪电划破了天空。 台风要来了。 警灯闪烁着,警车风驰电掣般地掠过街道,雨水在车玻璃上蜿蜒成线。 林厌拎着勘查箱下了车,裤腿上立马溅上了泥点,技侦几个人分别跟在她后面鱼贯而出。 宋余杭没穿制服是为了万一他暴力拘捕抓人方便,不过林厌知道她腰间的皮套里配了枪,还是实弹。 她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嘴唇,也一头扎进了楼道里。 一个伪装成物业的刑侦人员上去敲门:“您好,物业,可以开一下门吗?楼下说您的卫生间漏水” 孙向明放下孩子,从猫眼里看了一眼,手扶上把手,刚把门拧开了一条缝,几个刑侦人员扑了上来把门撞开,把人死死摁在了地上。 宋余杭给他戴上手铐,同时把搜查令举到了他眼前:“警察,我们现在怀疑你有重大作案嫌疑,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出乎意料地,孙向明居然没有反抗,他沉默着被人从地上拉起来,脸上没什么表情。 即将迈出屋子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还坐在沙发上玩玩具的女儿,动了动嘴唇:“我女儿……” 宋余杭把人推出了屋子:“你放心,我们已经通知了孩子的姥姥一会来接孩子” 林厌站在门外,外面雨下的大,上来的时候制服已经湿了半边,却愈发显得她身姿挺拔,目光锐利了。 视线交错的那一刹那,她点了点头:交给我吧。记 宋余杭读懂了,微颌了一下下巴,押着人大步离去。 等人都走后,林厌从勘查箱里取出手套唰地一下戴上,活动着手指。 “给我好好搜,尤其是地毯下,家具上,杯口边缘等容易忽视的细节,一丝血迹一枚指纹都不能放过” “是!” 众人齐声回答,开始埋头干活。 第18章 真相 “说,5月14号那天晚上,你在干嘛?” “我不是已经说了吗?我在家工作” 把人抓回来已经两个多小时了,换了一波人翻来覆去问话,这也是审讯技巧之一,在精神高度紧张的情况下,只要他撒谎,反复询问细节,总能露出破绽。 孙向明说的口干舌燥,他舔了舔嘴唇,可是没人给他倒水。 “警察同志,我能问一下你们为什么怀疑我吗?”抽了个空档,他主动开口了,仍是一副忠厚老实相。 对面坐着的刑侦人员对视一眼:“无可奉告,不要转移话题” “是,我承认我和小雪有时候会吵架,但夫妻相处,为孩子教育问题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不都是正常的吗?” “警察同志,难道你在家从没和你老婆吵过架吗?” 这话问得张金海一时语塞,只好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旁边的刑侦人员把笔一摔:“老实交代,难道非要等我们搜查出证据来才肯死心吗?!我告诉你,这样不仅减不了刑,法院还会从严从重判决!关一辈子都是轻的!” 宋余杭在外面看监控,直皱眉头,敲了敲门,示意他俩换人。 张金海走出来脸色也不怎么好看:“宋队,这次有些冲动了吧,按规定我们只能关他24小时,24小时之内要是再没有确凿的证据指向他杀人,我们就得放了他” 言下之意就是,这要是传出去抓了放放了抓的,市局的面子往哪搁。 冯局也来了,坐在一旁撇着茶杯里的浮沫,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 若要定罪量刑,这个案子没有目击证人,那么口供和证据缺一不可。 宋余杭看着他,话却是跟冯局说的:“24小时之内我一定拿下他死罪的口供,至于证据,我相信林法医” 方辛拿鲁米诺试剂喷洒在了茶几上,为了观察潜血反应,屋里没开灯,光线昏暗,每个人的脸都是隐隐绰绰的。 可是让人气馁的是,他们几乎翻遍了整个客厅也没找到什么有价值的指纹和血迹。 林厌打着手电往卧室走:“继续搜” 距离24小时的期限还剩下不到18小时。 宋余杭走进了审讯室,拿着本子在他对面坐下。 孙向明耷拉着脑袋,打了个呵欠,显然是被问得受不了了,看也没看,张嘴就来:“我真的没杀人……” 他说这话的时候虽然睡眼惺忪,但神色坦荡,没有一丝多余的小动作。 宋余杭推了一杯水过去:“别紧张,我就是来和你聊聊天” 孙向明的目光往那杯子上瞟去,舔舔嘴唇却没动。 宋余杭靠在了椅背上,这是一个放松的姿势:“喝吧,没事的,现在是法治社会,我们不会苛待犯罪嫌疑人的” 孙向明这才慢吞吞拿了过来,抿了两口,一鼓作气喝完了。 宋余杭示意来人给他添上。 孙向明抹抹嘴唇,把杯子放下:“我真没杀她……” 宋余杭坐得更放松了些,双腿自然分开,英气的眉松懈下来,周身凌厉的气场散去,这个姿势让她看起来平易近人多了。 “今天我们不聊这个,谈谈你是怎么认识她的吧” “啪嗒——”卧室的灯被打开了,小孩子的床就摆在床边占据了大半部分通道,林厌小心地挤过去。 房间不大,塞得满满当当,孩子都三岁了还和父母住在一起,他们夫妻俩怎么过性生活? 林厌掀开被子,一股小孩身上的腥膻味涌入鼻腔,她伸手摸了摸,被窝又湿又冷,应该尿了有一会儿了。 夏天干得快,也不知道窝了多久才能弄成这样。 她厌恶记地皱皱眉,把被子拉好,又去摸索大人的床,依次掀开被子和枕头提取毛发,可是依旧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那厢宋余杭的谈话也进入了僵局。 他倒不是什么都不肯说,孙向明非常聪明,起码比表面上看上去狡猾的多,他知道在警察面前多说多错,所以宋余杭问一句答一句,不反抗但也不积极就是了。 “通过相亲认识的” “听丁雪的妈妈说,你那时候非常喜欢她,追了很久” 没有问话的时候,他就保持沉默。 宋余杭倒也不着急,也抿了一口茶水又给自己添上了:“认识葛军吗?就是他们学校的那个校长” 孙向明抬了一下眼皮:“知道,听说也进去了” “是,他骚扰你老婆,劣迹斑斑,算是罪有应得了” 她看见他不着痕迹弯了一下唇,又很快恢复了平静。 那个笑容说是高兴,倒不如说是讽刺的意味更强一点。 “长期骚扰你老婆的人终于伏法,你不开心吗?” 孙向明没说话,下颌紧绷,他留意到宋余杭正在打量他,这才道:“开心,我当然开心了” 宋余杭摇头:“你不开心,因为真正长期骚扰她的那个人不是葛军” 孙向明放在桌下的手交握在了一起,他在挣扎,他在思考,可是他的外表依旧看上去沉着冷静,没有一丝破绽。 这样的人很难对付。 如果是旁人在经验丰富的刑警面前,别说三番五次的讯问了,能挨过一轮就算是好汉了。 当然也有例外,那就是没有说谎,这样的人无论你再怎么问,结果都是一样的。 可是种种迹象都表明,孙向明和妻子感情破裂,他是最有可能杀了丁雪的那个人。 他一直不愿意承认,到底是另有隐情还是真的不曾杀人。 这也始终是她心里的疑问。 丁雪的死因是溺死,可是究竟是什么时候,在哪溺死的,这始终是个谜。 “浴室我亲自搜”林厌从方辛手里接过了鲁米诺试剂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地砖、洗手池、浴缸……只要是能想到的角落,一丝一毫都不放过。 林厌趴在地上,关了灯拿手电筒去照浴缸下的缝隙,依旧一无所获,干净得过了头。 她有些气馁,就在这时接到了宋余杭的电话。 时间紧迫,两个人都没有废话,宋余杭开门见山:“情况如何?” 林厌用肩膀和下颌夹住了手机,手上动作没停:“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那边顿了一会,林厌听见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她应该不在审讯室里,这也就说明那边的讯问依旧毫无进展,她这边要是再拿不到关键性证据,24小时之后就得放人,谁都不甘心。 林厌清了清嗓子,正准备开口。 她略带低哑的嗓音传了出来:“没事,尽力而为” “呦,宋队今天转性啦,您这样我还怪意外的呢”林厌说着,用手去摸浴缸内部。 审讯室外,宋余杭面朝落地窗站着,看着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成线,手里夹了一根烟。 她很少抽,除非是迫不得已需要自己冷静下来思考的时候。 这样的时候并不多。 “其实有一点我很奇怪,孙向明并不否认自己与妻子感情破裂,但他一直在否认杀人的事实,与其说是否认,倒不如说是,他觉得自己并没有杀了她” 林厌手一顿,脑海中模模糊糊地想起了些什么,但快的很,只是一闪而过她什么也没有抓住。 宋余杭准备挂电话了,烟已经快烫到了手指,她按熄在烟灰缸里。 那边似有所觉,记林厌站了起来:“等下,虽然找不到明确指向他杀人的证据,但我们也有了一些发现,你看能不能拿去撬开他的嘴” “你说” “我发现,孙向明可能存在虐待孩子的倾向” “她说不想要二胎就不要!” “嫁进来几年男娃也生不出来,不下蛋的母鸡!” “死了好死了干净!” 那天晚上在殡仪馆时,孙向明妈妈的几句话兀地窜入脑海里,宋余杭豁然转身,大踏步往审讯室走去。 “好,我知道了” 忙碌了大半晚上的刑侦人员都还没吃没喝,孙向明倒先吃上了,手里捧着一杯豆浆,面前的塑料袋里还放了两个花卷。 他咬一口花卷咽下去,见有人进来伸长了胳膊把剩余的递给她:“宋警官,还没吃饭吧,来两个?” 宋余杭在他对面坐下来:“不必了,吃饱了吗?没吃饱再让人去买两个” 孙向明风卷残云般地把剩下两个花卷啃完,一杯豆浆全下了肚,顿时觉得浑身都有了力气,舒坦很多。 他打了个饱嗝,抬眼望向墙上挂着的时钟:“吃饱了,我什么时候可以休息?” “不急,还早着呢,我还有些问题想请教孙先生”宋余杭挺直了脊背,一改刚刚放松的姿态,神色变得有点儿冰冷和深沉。 “丁雪出轨了” 她用的是肯定句,孙向明瞳孔一缩,还是没吭声。 “你之所以不肯告诉我们那个人是谁,是因为你也不知道吧” “让我猜猜,他比你有钱,比你体贴,比你聪明,比你会哄女孩子开心,更重要的是,你在床上也比不过他” “丁雪是不是很久没让你碰她了,自从有了孩子之后” 她嗓音压得低,外面疾风骤雨,听起来颇有几分诡秘。 尾音落下来的时候,孙向明唇角抿成了一条直线。 “我猜你刚结婚的时候也很喜欢丁雪,但是受妈妈影响,日子久了,你觉得丁雪哪都好可是生不出孩子,好不容易有了孩子,却是个女孩,你想要她生二胎,她不同意对吧?”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孙向明头一次这么激烈地反驳她:“是,我承认,我是有些重男轻女,但是我真的没有杀她,不信你去查,她从家里出去的时候还是好好的呢” 宋余杭微微一笑:“你终于说出来了” 孙向明一怔:“你——” 她却又放松靠在了椅背上:“问题就在于那天晚上,她从你家出去的时候,慌不择路的样子,我一直想不通她在害怕什么,原来是在怕你” “你是没有直接杀她,你是间接!”她从桌上的烟盒里摸出一根烟点上了,烟雾缭绕里她看见孙向明变了脸色。 和林厌抽烟的烟视媚行不同,宋余杭一旦抽起烟来,整个人的气场愈发强大和自信了,带给对手的是一种极强的心理震慑,仿佛没有什么能逃过她的法眼。 “让我猜猜,那天晚上你想和她做爱对吧,可是她拒绝了并表示等下有约,当着孩子的面你们发生了争执,吵的很厉害,孩子一直在哭,你怒不可遏扇了她一巴掌” “丁雪质问你为什么拿孩子撒气,说你没出息你是个窝囊废,赚不到钱,也不是个好爸爸,从来不顾家,她是不是还说了——” “就你这样的,还想生二胎,做梦吧!”宋余杭把那颐指气使的姿态学了个七八分像。 孙向明开始急促呼吸着,两只手在底下交握着抠起了手指,额角青筋暴跳。 “女人发起火来,大部分都会翻旧账,无论是外表多么温柔儒雅的女人,在不爱的人面前都一样” “她从你农村的出身数落到你不求上进的工作,再从你老实木记讷的性格数落到了你重男轻女的妈妈,她甚至会说——嫁给你,简直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宋余杭眼里溢出一抹怜悯,也不知道是对着谁的,她缓缓吐了一口烟圈才说。 “可惜她忘了,越是忠厚老实本分的人,变态起来越不是人” 她说这话的时候,难免想到了昨天晚上把手放在林厌后颈上的那一幕,下意识皱眉,顺手把烟摁熄在了烟灰缸里。 整个过程快不过三秒,她做得极其流畅。 无论是陪同审讯的刑侦人员还是坐在对面的孙向明都没有发现一丝异常。 孙向明完美的伪装终于露出了一丝裂隙,他交握的手扶上了桌子,毫不自知地用力掐下了些木屑。 宋余杭微微倾身,给了他最后的致命一击:“你那么喜欢她,为了娶她倾尽所有,可是她却从来没有爱过你,就连女儿也是你强迫她生下来的吧” 她眸中浮起稍许悲悯,看在孙向明眼里尤为刺眼。 “你太可怜了,她临死时都没有告诉你那个人是谁” “砰!”一声巨响,手铐拍在了桌子上,孙向明豁地一下站了起来,双目赤红,死死盯着她咆哮:“不顾家的人是她!出轨的人是她!她该死!她该死!” 宋余杭静静看着他发疯,唇角微勾起了一丝笑意。 几个刑警冲进来七手八脚把人按在了椅子上,孙向明却又捂着脸哭了。 “咯咯咯——”他嘴里发出令人齿冷的声音,宋余杭以为他在哭,他却又挪开了一只手,露出半只猩红的眼睛看着她笑。 坐在她旁边陪同审讯的警员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大声呵斥道:“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 他还没从那种疯癫的状态里脱离出来,捂着脸笑了一阵,墙上的时钟走过零点,开始报时。 孙向明松开捂脸的手,奇迹般地冷静了下来,这下放松的是他,正襟危坐的是宋余杭。 他看着她眼底满是嘲弄的笑意。 “知道了又能怎么样,指纹、血迹、毛发……但凡有指向我杀人的证据你们尽管去查,查不到……” 他也微微倾身,凑近了宋余杭:“天一亮,你们就得放人” 第19章 对峙 天边又是一道炸雷,闪电短暂地照亮了屋内,作训室里每个人都各司其职,脚步匆匆,神色凝重,没有人说话,烟雾缭绕里偶尔听见几声咳嗽声,以及敲击键盘的噼里啪啦声。 宋余杭按着太阳穴,已经连着一礼拜没有好好休息过了,嘴巴里因为焦躁而起了好几个血泡,她用舌头顶着,用疼痛来抵抗倦意。 办公桌上的电话急促地响了起来,有人一把接了起来,然后回过头来喊她:“宋队,有新线索了!” 宋余杭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嗓音有些不稳:“喂?!” 方辛替她举着手机,林厌趴在地上,用卷尺量着地上的痕迹,她平时有些咋咋呼呼的声音在此时听起来是那么亲切。 “150x70x60!我知道了!是鱼缸!鱼缸!先前我一直想不明白,丁雪是在哪溺死的,直到翻遍了整个屋子也没有找到什么线索,直到发现了这个” 林厌晃晃手里的小型水族箱:“应该是他买给女儿玩的金鱼,养的很好,这种东西娇贵,新手玩不好一天就死了,他很有经验” “其次我们发现整个客厅只摆了沙发、餐桌,在本应该把客厅和玄关隔断的地方突兀地摆了一个书架,把架子挪开,发现有一条不太明显的白色擦痕,测量后为150x70x60,符合市面上常见的海水鱼养殖的鱼缸尺寸” 她说到这里,望向窗外,外面大雨滂沱,闪电的光亮划过她冰冷的眉角。 林厌的嗓音低下来:“这里是第一案发现场,我确认,死者丁雪的死亡原因是迟发性溺水” 宋余杭唇角终于流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微笑:“辛苦了,接下来就交给我吧” 再一次进入审讯室,宋余杭只是来跟他做个道别,下次相见只可能是在法庭或者刑场上了。 “你是在鱼缸里溺死她的吧?”她站在门口冷冷看着他。 孙向明蓦地咬紧了下颌,原本躺在长椅上休息的人豁地一下坐了起来看着她,隐隐有些咬牙切齿。 “不用问我是怎么知道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她说完之后,孙向明看着面前警官冷静坚毅的眉眼又笑了起来,似嘲讽又似不屑一顾。 “知道了又怎么样,你们找不到的,找不到就无法定我的罪,等天一亮,我还是会出去的” 宋余杭看着他,这下眼底倒是不加掩饰的厌恶了:“其实我很想知道,当你掐着她的后颈把人摁进水里的时候,你在想什么,是解脱还是后悔?” 如果真的是解脱的话,丁雪早就该死在家里了,不会多活那几个小时。 都说是学校打的那通电话救了她,殊不知,善恶本就在一念之间。 她说完,转身大踏步离去,任凭孙向明扑了上来撞在铁门上,又哭又叫又骂破了喉咙,也没有回头。 “外勤组全部出发,以孙家为圆心,辐射半径十公里内的所有垃圾场、收废站、旧货市场、二手交易中心以及回收出售渔具的店铺,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出来,知道了吗?!” 雨水滑过她的鬓角,制服很快湿了半边,面前年轻的刑警们目光锐利齐声喝道:“是!” “出发!” 车门落锁,警车再一次开出了市局,冲进了瓢泼大雨里。 “林姐,宋队他们在过来的路上了,我们呢”方辛拿着手机问她。 林厌把手套摘了装进证物袋里:“该干嘛干嘛,你们随意,反正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装在兜里的手机震了一下,她面色如常挥手走开:“你们先干着,我去个洗手间” “我们小区的垃圾堆就在这了”物业打着手电引着一行人往楼背后走。 雨下得又急又快记,低洼处污水汇聚成涓涓细流,再加上雨水一冲刷,那味道更难闻了。 宋余杭穿着雨衣,她个子高,再合身的裤子都有些短,露出小半截脚踝在外面,蹚着水走过去,拿手电四下扫射着。 “前几天有没有人来扔过垃圾?很大的一个东西” 直径那么大的鱼缸他要处理无非就是卖废品或者二次出售,再或者狠狠心砸碎了扔,不论是哪一种都不会不引起人的注意。 物业公司的人猛地一拍脑门:“有,有,前几天504的业主搬了好大一个纸箱下来说是建筑垃圾,还怪沉的,我还搭了把手” “东西呢?”这个垃圾堆不大,一览无余。 “早就运走了,我说警官呐,您这大半夜的不睡觉找什么垃圾啊!”物业呵欠连天的,显然对半夜里被人从被窝里拉起来感到十分不满。 “运哪儿去了?” “城北的垃圾填埋场” 宋余杭二话不说转身就走,物业追了两步:“诶诶,现在去估计什么都找不到了,按市政规定,所有垃圾都会在当天统一销毁处理,要么填埋要么焚烧” 走到楼门前的时候,技侦也刚好下来,林厌拿手挡着雨,抬眼看灰黑色的天幕,腕上的手表在黑暗里发出微弱的荧光。 离天亮还有不到六个小时,时间不多了。 宋余杭走她身前过,带来一阵潮湿的风。 林厌略抬了眼眸:“我想你应该知道,即使找到鱼缸,上面残存的指纹也可能因为大雨的冲刷而不复存在” 宋余杭脚步微微一顿,侧过身子看她。 林厌望进那双棕色眼睛里去:“退一万步讲,就算鱼缸上侥幸留下他的指纹,那又能怎么样呢,判不了死刑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唇角微微勾起了嘲讽的笑意:“死因是迟发性溺水,从主观上来说,当时没有立即致死,而且还有个三岁的孩子,我鉴定过的案子里有个因为情感纠葛砍了对方三十多刀的,残忍吗?可怕吗?丧心病狂吗?” “但是因为是凶手拨打的急救电话,死者在送医途中死亡,所以最后被判死缓,现在也还没死成” “宋余杭,放弃吧,孙向明早就知道他不会死,他有恃无恐,你此去无异于大海捞针” 她从那嘲讽的笑意里咀嚼出了一丝冰冷的恨意。 她肩上的四角星花被雨水冲刷得雪亮,愈发衬得眉眼锐利,两个人就这么隔着雨帘,冷冷对望。 “那又怎么样呢,我承认,我国现行的法律或许是有不周全的地方,难道林法医要越过道德和法律的底线,去做那把杀人的利刃,以怨报怨吗?” 林厌唇角溢出冰冷的笑意,咬牙切齿:“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替天行道,又有何不可?” 宋余杭上前一步,她个头高,把昏暗路灯下那一丝残存的光线都遮蔽完了。 林厌笼罩在她的阴影里,仰起头,雨水顺着尖俏的下巴往下淌。 “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如果有那一天,即使是出鞘宝剑,我也不惜亲手折戟沉沙掩没它的锋芒” 宋余杭居高临下看着她,那双淡棕色的眸子里依旧没什么情绪,但是林厌相信她说的出做的到。 一想到将来会和这样的人成为对手,她勾唇一笑,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竟然有几分棋逢对手的兴奋。 她抬眸,轻轻上前一步,踮起脚尖,手柔弱无骨地放上她的肩膀,在外人看去,就是两个相当亲密的人在说悄悄话。 林厌揽着她的肩头,在她耳畔吐气如兰:“是吗?我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宋余杭镇定自若,微微偏了头过去也贴上了她的耳朵,她不能躲,躲就是甘拜下风。 “会的,不会让你等记太久” 林厌的手顺着她的肩头往下滑,雨水钻哪她钻哪,和宋余杭一样,她太懂得察言观色了,尤其是某些方面的天赋简直是聪明过了头。 她是没躲没动甚至正面回应了,可是啊,紧绷的身体早就出卖了她。 林厌微微一笑,顺势把自己送上去,就像来了一个贴面热吻一般,她的耳朵轻轻擦过她的嘴唇,有些冰冷却柔软的触感几乎让她瞬间战栗了一下,这是身体本能和情爱无关。 “宋队——”有人来叫。 宋余杭不着痕迹退后一步,再次抬眸看着她,不愧是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的人,几个瞬息的功夫,已经恢复了平静。 “但是在那之前,我有别的事要做,法律怎么判是法律的事,破案、搜集证据寻找真相是我的责任,我俯仰于天无愧于地,我对的起我身上的这身衣服,也对的起我的良心” 她说这话的时候分外平静,不像是赌咒发誓,也不是一时头脑发热。 她早已经过了那个年纪了。 热血平息下来变成了需要时刻谨记的职业操守,在日复一日繁琐的刑侦工作里并没有消磨掉热情,而是变成了川流不息的河流,越是平静,越是暗流汹涌。 林厌浑身一震,咬紧了下唇猛地看向她,她却已经带着自己的人上了车。 一声令下,全员奔赴城北的垃圾填埋场。 江城市局刑侦支队倾巢出动,包括调休的,请假的,甚至是辅警可以用的人都来了。 冯局站在窗前,外面的雨根本没停过,他手里的茶已经凉了也顾不上换,就着抿了一口又放下。 有警员进来敲门,面有难色:“冯局,孙向明的律师来了,要求我们放人” “去告诉他们,时间还没到,这个人不能放”他把茶杯放在桌上,负着双手烦躁地来回踱步:“派人联系宋余杭,这都多久了,一点消息都没有,都是干什么吃的!” 警员欲言又止。 冯局停下脚步看他:“又怎么了?” “记者也来了,检察院那边也派了人来了解情况,张队正在接待,您要不要过去……” 他“看看”两个字还未说完,就看见冯建国眉毛一扬,破口大骂:“他妈的记者都是狗鼻子吧,闻着肉包子味了就一拥而上生怕跑慢了连口热狗屎都没得吃!” 警员想笑,又死命憋住了,赶紧稍息立正站好,目不斜视。 “去告诉他们,不接受采访,这个案子没什么可说的,一切等官方通知” “宋队,给,擦一下”坐在车上,方辛见她浑身都湿透了,从兜里掏出纸巾递过去。 “谢谢”宋余杭坐在前排,回身接过来擦着自己额头上的水珠,坐在后面的人却又问了一句。 “宋队,您没事吧?看您耳朵都红了,不是在发烧吧?毕竟忙了几天也没怎么休息过……” 她不说还好,一说被林厌触碰过的地方就火烧火燎了起来。 她明明不在车上,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浅淡花香却始终萦绕在自己周围,挥之不散了。 宋余杭拉下车窗,让清凉的夜风夹杂着雨滴飘进来些许。 “没事,台风天难免闷热” 作为江城市最大的垃圾处理中心,每天都有数以万计的垃圾从城市中央运来这里统一填埋。 积年累月下来垃圾堆成了小山,车还没开进去就闻到了一股恶臭。 宋余杭戴上口罩,跳下车,污水立马没过了脚面,众人跟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身前引路的工作人员快要被这股味道熏窒息了,摆摆手停下来,喘着粗气道:“前几天运来的垃圾都倒那边了”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望,黑压压一片,堆成了小山包记。 段城面如土色:“这……这怎么找啊?” 宋余杭没回头,吩咐手下的刑警都戴上手套穿好胶鞋做好防护措施,便带头扎进了垃圾堆里。 行动即是表态。 领导都这么做了,其他人纷纷也捏着鼻子跟上。 很多时候破案没有捷径可言,只有日复一日踏踏实实的付出与努力。 这才是制止罪恶的捷径。 像翻垃圾、刨粪坑这种事宋余杭也不知道干过多少回了,汗水贴着额角渗出来还没感到一丝热意就被冰冷的雨浇熄了。 水滴顺着下巴往下淌,她也分不清究竟是雨还是汗,天色昏暗,雨势不见小,隔了三五米便看不清人影。 雨水眨进眼睛里,视线逐渐模糊了起来,她一摘风帽,用干净的肩膀揩了一把脸,再看一眼腕上的手表。 凌晨三点半。 心急如焚是她此刻最真实的写照。 “嘶——好痛”也不知道是摸到了什么金属制品还是铁钩子,一个刑侦人员的手被扎了一下,顿时摘了手套大呼小叫起来。 旁边打着手电埋头翻垃圾的同事也有些忿忿不平:“我们在这翻垃圾手都不知道被扎了多少回了,天生贱命,有的人啊来都不来,别说垃圾了雨都没淋着一点” 宋余杭回头,唇角抿成了一条直线。 她走到一旁,摘掉手套,从雨衣内侧的兜里摸出手机,抹干净水珠很快又被雨水打湿,反复几次才开了机。 她按下一串没有归属地的号码,电话很快被接通。 “喂?帮我盯一个人” 电闪雷鸣,狂风卷起气流在旷野里发出了呜呜的回音。 她嗓音低哑,听上去无端让人心惊。 第20章 对手 林厌抽完一根烟的时候,车到了,她拉开车门上车,从后视镜里瞥见身后不远处的一辆车也发动了引擎。 “小姐,去哪?” 林厌系好安全带:“暂时没想好,随便开吧师傅” 等在城中绕过几个圈子之后,那辆车还在身后穷追不舍,他跟踪的方式很巧妙,距离隔得很远,但总能在她即将消失的时候追上来。 林厌唇角微勾,有意思。 “师傅,去市公安局” 天还没亮,市局门口就蹲守了一大堆媒体记者,她甫一从车上下来就被包围了,各式各样的长枪短炮杵到了身前。 “林小姐,林小姐,听说这个案子也是您做的鉴定” “林小姐,凶手是死者的丈夫还是另有其人?” “听说死者私生活混乱,和江城市一中的校长纠缠不清,这是否是凶手杀人的理由?” 她不置一词,伸手拨开一条路,有人在身后穷追不舍:“林小姐,林小姐,说说这个案子吧……” 追到大厅的时候被赶来的民警阻拦住了,她得已成功脱身,张金海正在接待检察院派来的人见她回来顿时眉梢一喜,热情地打了个招呼。 “哟,林法医回来了,案子怎么样了?” 林厌不咸不淡应了:“啊,估计没戏” 张金海一拍大腿站了起来愁容满面:“唉,我就说嘛,这次弄的,这叫什么事,就算找到了证据也未必能……” 在检察官面前他那后半句话又咽了回去,见林厌脸色不怎么好看的样子,赶着献殷勤:“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林法医这次也辛苦了,去休息吧” 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林厌略一颔首:“成,我去睡会儿,今天有案子让上别的法医上吧” 等她走后,张金海又坐了下来和几位检察官侃侃而谈:“这就是我们市局新招的林厌,林法医,我看也不像外界传的那么不近人情嘛……” 湿衣服穿在身上难受,林厌边走边把外套脱了拿在手里,余光不着痕迹往身后瞥去。 那跟着她的小尾巴消失了。 市公安局的走廊里人来人往。 她推开值班室的门走了进去,把外套甩在沙发上,人往铁架子床上一摔,开始养精蓄锐。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值班室陆续又有人进出拿东西,林厌睡得很沉,她是真的累,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高强度地工作过了。 直到清晨第一缕光线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在了床上,林厌睁开了眼睛,倦意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神色清明。 “在江城市一中被害女老师案中昨日被拘留的死者丈夫孙向明,其律师已提起上诉,或因证据不足而于今晨释放,江城市电视台为您现场报道” 屋内没拉窗帘,依旧是漆黑一片,电视还开着,女主持人的嘴喋喋不休,画面一转,拍到了孙向明在其父母和律师的护送下往出来走,还朝围观的媒体记者社会群众们鞠了个躬。 “谢谢大家的关心,我觉得我们应该多多理解并支持警方的工作,毕竟,他们也是为了破案,还我妻子一个清白” 他说到这里眼眶又红了,众目睽睽之下揩着眼泪,声音哽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好摆手示意媒体不要再拍了。 随后,他跟着父母上了一辆出租车,消失在公众的视线里。 “砰”地一声,遥控器飞了出去砸中电视屏幕,嘈杂的声音中断,世界恢复了一片死寂。 电视机面前坐着的人咬牙切齿,用手揪着自己的头发,从喉咙深处发出了嘶吼,那向来清秀的面容逐渐变得阴鹜和扭曲。 大清早的市局是最忙碌的时候,往来穿梭的工作人员记,脚步匆忙的刑警,以及来办事的普通群众。 再加上出了孙向明这事,应付媒体应付检察院的问责,更是焦头烂额了。 冯局在办公室里来回踱着步:“还是得派几个人去监视他,绝不允许他离开江城市一步,社会舆论妄想干涉司法正义,可笑!” 他说这话的时候难免让人想到多年前江城市警界流传的传说。 “铁肩担道义,丹心筑警魂”这是他上任江城市公安局局长时赵俊峰送他的座右铭。 别看他现在年纪大了,身材发福了,身手也不如从前了,可年轻时也是跨省抓过毒贩,边境斗过歹徒,生死一瞬解救过人质,甚至在一场捣毁制毒窝点的战斗中挨了一枪还死死抱住制毒头子的大腿直到增援部队赶来。 冯建国一战成名,才有了后来的步步高升。 这些年来他不再上一线摸爬滚打,脾气日渐收敛,说这话的时候不怒自威的气场让小警员浑身一震,立马站直了敬了个礼,中气十足喝道:“是,局长,保证完成任务,绝不让孙向明离开我们的视线一步!” 他转身欲走,冯局却又转过身来问道:“宋余杭人呢?” 小警员愣了一下答道:“应该在回来的路上了吧” 看着冯局的脸色,小警员心有戚戚地替他掩上了门,心想:宋队这次可是大难临头了,少说也得挨个处分吧。 他正想得入神,不小心撞到了走廊上干活的清洁工,扫把掉在了地上。 他俯身捡起来还给人家:“不好意思” 清洁工戴着统一的帽子和口罩,佝偻着腰,看上去年纪有些大了,嗓音也分外低哑些。 “没事” 说罢,又继续沿着瓷砖线清扫过道里的灰尘。 警员抱着文件夹继续往前走,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对,这个清洁工好面生,新来的吗? 他转过身去看,走廊里空无一人,顿时惊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暗骂一声:妈的,大白天见鬼了。 宋余杭靠在车门上,血顺着指尖往下淌,手指被垃圾堆里的废旧玻璃渣割得血肉模糊,方辛拿了一包纸巾过来想替她捂上。 宋余杭不着痕迹避开:“没事,一点小伤,告诉兄弟们,收工了” 雨倒是停了,可天色还是昏暗,片状云压得很低,看上去倒像是在酝酿一场更大的暴风雨。 一夜未眠,宋余杭眼里都是血丝,头发也乱糟糟的,衣服上都是垃圾味儿。其他人也都一样,上了车就瘫在座椅上没人说话,气氛凝滞而低沉,不一会儿就鼾声四起。 段城呵欠连天,强吊着一点精神在开车,宋余杭靠在椅背上,紧绷的唇角松懈下去,脸色是熬夜过后的青白,到底不是铁打的人,这个时候才流露出一丝疲惫来。 这车上的每个人都身心俱疲,她也不例外,以至于向来清晰流畅的思维也有些恍惚了起来。 一会是死者丁雪的脸。 一会是孙向明隔着铁门冲她毛骨悚然地笑。 场景一转,漫山遍野的白,她似身在芦苇丛里,手指轻轻拂过芦花,风吹上天盘旋着落在她的眉梢。 她听见有人悠悠道:“他买不起钻戒,我送你啊” 另一个熟悉的女声道:“不必,林法医的话,易拉罐环我都不想要” 她在睡梦中皱起了眉头,循着那声音过去,却又跌入了一片冰冷的沼泽里。 她们如野兽般对视,恨不得扑上去拧断对方的脖子。 “既然天地不仁,那我替天行道,又有何不可?” 替天行道。 替谁,行何方道? 宋余杭咀嚼着这几个字,直觉得有一道闪电劈开了混沌,猛地坐了起来,外套从身上滑落,神色变幻记莫定。 “段城,换路线,不回市局了,直接去孙向明家!” 段城上下眼皮正在打架,被她这一嗓子惊地三魂去了七魄,结结巴巴地:“怎……怎么了宋队?” “这个案子还没结束,快点,再晚就来不及了!” 宋余杭七手八脚从兜里摸出手机,开始给孙家附近蹲守的外勤打电话。 就在刚刚醍醐灌顶的那一刹那,她想明白了更多的事。 她和林厌第一次去学校了解情况的时候,李诗平追着林厌问丁雪的死因,根本不是出于好奇,而是出于对另一个人的关心。 她又想起那次去李家的时候,她墙上挂了很多奖状,全是教学竞赛的冠军。 宋余杭随口一问:“您是教化学的啊?” 李诗平抿了一口咖啡:“对,从初中起就对这方面很感兴趣吧,本来想当科学家的,谁知道阴差阳错当了老师” 一个教化学的人办公室里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英文原著。 答案不言而喻了。 还有橱窗里过分干净的照片。 以及那枚戒指,“s”可以是宋,可以是孙,当然也可以是“诗”! 林厌注意到的细节她未必没有留意到,那么究竟是什么遮蔽了她的视线呢? 是不愿意相信世上还有这样的感情存在,还是…… 一想到这里,她只觉得有一股隐秘的恐惧窜上了全身。 宋余杭把下唇咬出了血色,舌尖尝到一丝铁锈味,她猛地一捋头发,把额前的碎发全部撩了上去,双目赤红。 “段城,再开快点!” 来不及了。 “您好,您的外卖到了”门口传来敲门声,孙向明刚洗好澡出来,一边擦着头发,凑到猫眼上看了一眼。 是楼下那家他常点的大排档,还穿着他家的工作服,举着袋子退后一步正准备给他打电话。 “来了来了”他把毛巾放在玄关上,把门打开一条缝,伸出胳膊去拿。 外送员却没给他,而是说:“先生,可不可以给个好评啊,简单写一下对我们的菜品口味评价什么的,老板要求的,请您帮个忙吧” 大夏天的,面前的人还穿着长袖工装,戴着印有店铺logo的鸭舌帽,为了干净卫生还戴了一个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隐隐流露出恳求来,那压在帽子里的鬓角渗出些薄汗来。 孙向明不耐烦地接过他递过来的纸笔,在便利签上写着,边写边说:“上次点的那个炒花甲,味道不错,但是没洗干净吃了好几口泥沙,回去跟你们老板说……” 他话音未落,外送员点头哈腰:“是,是,您说的是” 他宽松的袖口隐约露出一丝寒芒,孙向明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对,他抬眸看着他的眼睛,对方仍然微笑着望着他。 不知为何,他突然觉得有些面熟,又有一丝头皮发麻。 写到一半他不肯再写了,把便利签和笔一起塞回他手里,拿过他手里的外卖就准备关门,就在那个瞬间,李诗平动了。 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臂,用门砰砰地挤压撞着他的胳膊。 孙向明骨头都要被挤碎了,从喉咙里发出撕心裂肺地哀嚎。 黑衣人从四楼的天井一跃而上,窜进了消防通道里,厚重的铁门被推开,一个人立马软趴趴地倒了下来。 身上的衣服除了内裤都被扒干净了,指尖触上他的颈动脉,还有气。 脖子上有一个细小的针孔,应该是被药晕了。 来人不再耽搁,沿着消防通道向上跑,即将推开铁门到达五楼的时候,旁边的洗手间里走出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耳朵上挂了一只微型麦。 便衣!记 来人心里微微一惊,旋即,眼里蓦地溢出一抹狠色。 两个人撕扯着摔进了屋内,撞倒了玄关,外卖洒了一地,孙向明想叫,女人顺手抄起掉在地上的毛巾想去捂他的嘴。 到底男女力气有悬殊,孙向明回过神来,掐住她的脖子把人踹开,又反扑了上来把人摁在地上死死卡着她的喉咙。 袖子里的针管掉落在了地上。 李诗平的脸色逐渐变得青白,她徒劳无功地挣扎着,去掰他的手指,脑袋逐渐偏向了一边,偏头看见那支针管的时候,眸中突然迸发出了一股强烈的恨意。 就是这股力量驱使着她,张开手指一点一点把针管摸进了手里,她在这个瞬间难免想起了第一次和丁雪见面时的场景。 她认识她比孙向明早得早的早。 那时候她是老师,她是她的学生。 那天她刚和丈夫吵完架到学校检查值日。 “李老师早” “早” “早” …… 学生们陆续进校,少女扎着马尾辫一蹦一跳地走长街上过,彼时春光烂漫,杨花飞舞,空气里漂浮着细碎的尘埃。 眼看着就快迟到了,她还一会去揪朵小花,又会去抓一朵浮在空中的柳絮。 她眉头一皱,又看见她停留在了校门口卖煎饼的小摊上:“还不快点,要迟到了知不知道?!” 丁雪回过头来,不情不愿地摸了摸肚子,还是把钱放进了卖煎饼大爷的铁盒里:“爷爷,您帮我留着,我明早来拿” 大爷呵呵一笑:“行,小姑娘快去吧,别迟到了” 她背着硕大的书包踩着铃声往校园里跑,跑过她身边的时候却又停了下来,把刚摘的那朵玫瑰花递到了她面前。 少女眼睛亮闪闪得,语气也脆生生地:“老师,你眼睛好红,不要不开心了,我保证明天不迟到啦!这朵花送给你,要多笑笑哟~” 那样天真明媚的少年人又有谁能不爱呢。 丁雪就以这样仓促的姿态闯进了她的人生里,一待就是数十年。 “你知道我最后悔的一件事是什么吗?”李诗平把针筒里的最后一点液体全数推进了他的血管里。 她说的平静,却又不可抑制发起抖来,针管空掉的时候,她跪下来捂着脸哭了。 “是我,是我劝她结婚的,是我,是我……害了她,但凡我当时要是勇敢一点,她就不会遇到孙向明这个人渣,我们也就不会是今天的结局” 站在门口阴影里的黑衣人嘴唇翕动着,却终是什么都没说。 孙向明静静躺在地板上,口吐白沫,了无生机。 他死了。 丁雪死了。 李诗平也跟着死了。 她在黑暗里咽了咽口水,把舌苔底下含着的药片彻底吞下去,接着从自己兜里掏出手机,锁屏密码是她的生日,她多想再看一眼她,可是视线却逐渐模糊了起来,她以为是泪,溅在手机上的却是血。 她伸手把手机上的血抹干净,露出女孩子温暖的笑靥。 那是丁雪大学毕业后回到江城市一中教学的第一年,在莲池公园,那个清风夏夜荷香阵阵的晚上,她跟暗恋了数年的人表白。 她还记得那个晚上清爽的风吹乱了她的发,她微红的脸和害羞的眼神,明明也是大人了,却紧张到手足无措。 李诗平在她俯身过来想亲她的时候没有拒绝,实际上手指早已紧张到攥紧了自己的衣角。 李诗平笑着笑着就咳了起来,血花四溅把屏幕打湿,她有些慌张地把手机在自己衣服上擦了又擦,最后用沾着血的唇角给了她最后一个吻,把手机放在胸前,缓缓阖上了眼睛。 记“李诗平!”黑衣人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晃着她的肩膀,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楼下传来警笛声,宋余杭跳下车,子弹上膛:“一组带人把一单元给我围起来,不许放走一只苍蝇,二组跟我破门抓人,若遇到暴力拒捕,直接开枪不用顾忌” 仿佛已经能听到刑警作战靴踩在楼道上的脚步声,他还是不疾不徐把李诗平放平躺在地上,从兜里掏出手套戴上,拿毛巾依次擦干净他扶过的地方,包括指纹、血迹和脚印,甚至是门把手。 快速而又精准地清理好一切的同时,甚至还从李诗平的肩上捻下了两根头发,最后小心翼翼地退到了门口,把空调开到十六度,轻轻阖上了门。 转身的那一刹那,宋余杭迈上楼梯,直接从后腰的皮套里拔出了枪:“站住!警察!别动,不然开枪了!” 隔了大概有数十米的距离,黑衣人拔腿就跑,子弹擦着他的腿脚飞了过去,在地下留下了两个弹痕。 宋余杭犹如一只矫健的豹子窜了出去,同时还不忘吩咐其他组的兄弟们:“发现目标,发现目标,守住消防通道别让他逃了!” 从消防通道里瞬间扑出来几个刑警,拳脚功夫直接朝着面门而去,黑衣人毫不恋战,弯腰躲过,眼看着就要奔到了阳台边上。 手刚扶上栏杆,后腰上一股剧痛袭来,直接被人踹了下来,他狼狈地就地一滚,躲过宋余杭迎面一脚,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出手就是一记刁钻狠辣的上勾拳。 拳拳相撞,双方各退了一步,宋余杭甩着手又扑了上来,电光火石间走过数招,俱是不分上下。她有意去掀对方脸上的面罩,却被人绞了胳膊,两个人互相博弈卡得死死的。余光瞥见背后墙上裸露的水管,宋余杭脚下发力,借着冲撞的力气双手像钳子一样死死卡着他的肩膀把人推到了墙上。 “砰”地一声巨响,墙皮石灰簌簌而落。 耳膜嗡嗡作响,寻常人挨这一下可能当场就被撞晕了,但黑衣人格斗经验不比宋余杭差,拼着一口力气握住水管两端凸起的部分,借力凌空跃起双脚狠狠往前一蹬。 他腿功极好,这一下猝不及防又正中腹部要害,宋余杭手指脱力,当场被人踹飞了出去撞上了对面的墙,咳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她身后的几个刑警见二人脱离开来纷纷拔枪,黑衣人也不恋战,手掌撑上阳台的栏杆,竟然从五楼的天井一跃而下。 宋余杭扑上去,半边身子探出了阳台,只来得及撕下了他的一片衣角。 只见那人犹如断线的风筝一样从半空坠落,出手快准狠,“咣当”一声黑色的棍子牢牢卡在了二楼的栏杆上,在空中稳住身形后,做了一个引体向上,翻上了栏杆,跌跌撞撞消失在走廊里。 宋余杭狠狠一拳砸在了栏杆上:“妈的,追!” 第21章 怀疑 纷杂的脚步声从楼上传来,黑衣人闪身躲进了堆放清洁工具的杂物间,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水,按下衣领上的微型麦,剧烈喘息着。 “帮我拖住她,十分钟!”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宋余杭端着枪和几个刑警以战术队形推进着。 黑衣人贴在墙根上,手攥紧了黑色机械棍,努力调整着呼吸,咽了咽口水,从后脑勺到脚尖绷成了一条直线,棍子倒提在了手中,整个人似蓄势待发的野兽。 脚步声近在咫尺,他默默数着:一、二、三…… 宋余杭的手扶上了门把手,脆弱的木门在她的手下发出了嘎吱的轻响,就在这个瞬间,黑衣人攥着机械棍的指骨也泛了白。 他脚步轻轻一动,就要杀出去夺路而逃,门外突然传来几声枪响。 “在那!别让他逃了!”几个刑警边开枪边追了出去。 一个黑色的人影从楼梯拐角直接纵身一跃跳下了一楼。 洞开的木门隐约露出一丝光线,门外的脚步声消失了。 黑衣人脱力,沿着墙根滑坐了下来,从喉咙里发出了几声压抑的咳嗽,一抹唇角,手背上留下了点点殷红。 妈的,真够可以的,竟然能把他逼到这个份上。 他一看腕表,时间不多了,不能再耽搁,强撑着机械棍站了起来,摘了风帽,脱了碍事的衣服,从杂物间里随手抄起几件脏兮兮的清洁工服装套上,往脸上抹了一把泥灰,改头换面,大摇大摆走了出去。 “一组一组,从侧面包抄。”楼下蹲守的几个便衣见有人出来抄着电警棍就冲了上去,黑衣人身手很好,掰过其中一个人的手腕,抓住他的胳膊就是屈膝一顶,膝盖是人体最坚硬的部位之一,重若千钧的力道下去,五脏六腑都在绞痛。 便衣当场就口吐鲜血飞了出去! 又是一个便衣扑了上来当头一棒,直取后脑勺便是要他当场伏诛再没有还手之力。 黑衣人抓住身前人的肩膀凌空就是一个飞踹,这招式和刚才楼上踹宋余杭的那一下颇为相似。 要不是刑警本能用电警棍挡了一下,颌骨都要被他踢碎了,饶是如此也蹬蹬蹬后退了数步,耳膜嗡嗡作响,一张嘴就咳出了带血的半截碎牙。 漆黑的枪口对准了他,宋余杭微微扣下了扳机,却始终觉得有哪里不对。 这个黑衣人身手比刚刚更为矫健霸道,刚刚的那个人身手亦是一顶一的好,但绝对称不上霸道。 她和他交过手她明白,那招膝撞不仅要反应迅速,腰腹功夫极好,力道也要极为强劲才有可能把一个身高一米八体重二百多斤的彪形大汉撞飞出去。而刚刚的那个人灵巧有余力道不足,否则他那一蹬,宋余杭现在也不会站在这里了。 而且那个人逃跑时分明受了伤,这个人却腿脚灵便,在多名训练有素的刑警围攻下游刃有余,甚至还有点像在耍猴,根本不急着逃命。 宋余杭脑中警铃大作,收了枪扑上去:“抓活的!” 那人似有所觉,把手上一个刚擒下的刑警反手往她那边一推,三两步游鱼一般错开了包围圈,在紧随其后的枪林弹雨里左突右闪,贴地一滚,子弹擦着他的耳朵飞了过去。 面前一堵两米高的围墙,黑衣人拽住树枝借力打力荡了上去,一手牢牢攀住了墙头,他刚拽过的树枝立马被子弹打得粉碎。 黑衣人不再耽搁,双腿一蹬,双臂攀上了墙头,使力翻了过去,子弹打在碎瓦片上火星四溅。 等宋余杭带着人追出去,长街上熙熙攘攘,那人已再无踪迹。 她有些烦躁地来回转了几圈,终是忍不住一拳砸在了电线杆上。 刚刚过来时及肩长发已被人扎记了起来,额前碎发用夹子别着,露出饱满圆润的额头与赤红的一双眼。 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在说话:“给林法医打电话,问问她、在、干、嘛。” ***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放在枕边的手机屏幕熄了又亮亮了又熄,听筒里传来的始终是冰冷的提示音。 段城挂了电话,脸色也有些焦急,他想不明白林法医怎么就成了怀疑对象掺和进了这件案子里,要知道这一下子死了两个人,罪名可不轻。 “宋队,没……没人接……” “技侦还有谁在?” 现场已经封锁了起来,警戒线拉到了一单元楼下,警灯闪烁着,把那张脸衬得愈发寡淡冰冷。 段城赶紧给郑成睿打电话,边摁号码边说:“老郑……老郑在的,让他去看看。” 宋余杭“嗯”了一声:“多带几个人。” 多带几个人……这意思是? 段城不敢再揣测,电话很快被接通,郑成睿听到一半手里的鸡腿“啪嗒”一声掉在了键盘上。 一行刑警脚步匆匆穿过走廊,径直来到了值班室前,郑成睿清了清嗓子,敲门:“林法医,林法医,在吗?” 一室寂静,并没有人回答他的话。 胖子咽了咽口水,退下来换另一个刑警敲门,依旧是无人应答。 几个人对视一眼,胖子往后退了一步,正准备暴力破门的时候,林厌端着个脸盆,脖子上还挂了一条毛巾,头发湿答答地往下滴着水,穿着背心热裤出现在走廊里。 看样子是刚从解剖室那边的淋浴间回来。 她脸色有点儿不善:“哟,这么一大堆人围在这儿是要干嘛?” 胖子伸出去踹门的腿伸到一半闪电般地缩了回来,谄笑着:“没……没……宋队找您呢。” 林厌示意他们让路,从中间插了过去,把脸盆塞进床底下,从枕头边上摸到手机,一串未署名的号码跳动在屏幕上。 她按下了接听。 宋余杭的声音犹如带着万年寒冰,仔细琢磨还有那么一丝咬牙切齿的意味在。 “李诗平死了。” *** 屋内空调开的很低,甫一进去林厌就打了个寒噤,为了不破坏现场勘查踏板已经铺好了,孙向明面朝下趴在地上,旁边掉落了一支针筒。 李诗平则躺在不远处,唇边还残留着血迹,手里紧紧捏着手机。 痕检已经在工作了。 她戴上手套走到孙向明的身边,和段城一起把人翻了过来,由于尸体呈僵直样,还费了些力气。 林厌把勘查灯交给别人,右手轻轻掰过他的下颌,灯光一照,脖子上肉眼可见一个细小针孔。 方辛把掉落在地上的针筒捡了起来装进证物袋里交给她:“初步判断这上面只有一个人的指纹,具体是谁的还得等回局里做一下指纹比对。” 宋余杭接过来仔细端详了半晌,余光却落在了那个人的身上。 那眼神是说不出的冰冷刺骨,还有一丝丝厌恶。 被注视着的人掰开了孙向明的口腔,摘了口罩微微俯身下去,看得段城目瞪口呆,以为她要和死者来一个亲密接触。 “林……林法医……” 林厌确实趴得很低,一手撑在地上,鼻尖挨着鼻尖,她轻轻嗅了嗅,似不确定,再次俯身下去如法炮制。 一股苦杏仁的味道。 三番五次确认之后,她方才起身:“死于氰化物引起的中枢性呼吸衰竭,具体是有机类氰化物还是无机类的,得等进一步尸检才能确认。” 她这话是在跟宋余杭说,不过那人倒是置若罔闻。记 宋余杭拉开窗帘,外面天色依旧昏暗,她使劲推了推窗户,纹丝不动,焊死的,这就意味着在场的第三人不可能从窗户爬上来。 她又回到门口。 打斗的痕迹主要集中在玄关那一块,门锁完好无损,门的侧面有挤压状的痕迹,戴着手套的手指轻轻一摸,掉下来些许木屑。 她吩咐人来拍照,顺便提取检材。 既然门锁完好无损,说明这个人不是破门而入的,他认识孙向明也认识李诗平,说不定就是李诗平主动替他开的门。 为什么呢? 李诗平不害怕来的是警察吗? 还是她早就知道那个人会来。 宋余杭的目光往过去一瞥,林厌正蹲在地上给李诗平做初步尸检,口罩挡去了大半部分娇媚的容颜,发丝整齐地盘进帽子里,露出纤细白皙的后颈。 她大踏步走了过去。 面前骤然落下一片阴影,挡住了勘查灯的光。 林厌不耐烦地抬眸:“让让,挡光了不知道吗?” 宋余杭盯着她的眼睛看,眼神深邃,似要把她的脸瞅出一朵花来。 林厌被这目光盯得浑身发毛,她强自镇定,含情眼里流露出一丝调笑。 “怎么地,宋队也看上我了?我倒是不太介意,毕竟好吃不过饺子,好玩不过嫂子,您说是不是?” 方辛轻咳了一声转过脸去,去扯段城的衣服。 段城手里还拿着放大镜正在观察死者的口腔,猝不及防被人扯着衣领子拖走了。 “啊……啊我还没看完呢……” “等会再看!” 四目相对的时候,宋余杭蹲下身来,看似亲密地揽住了她的肩膀,实际只有自己知道用了多大的力气。 林厌被她捏得生痛,骨头都要碎了,但是她不能躲更不能还手。 像那晚那样,她们亲密地贴着耳朵说话。 “李诗平死了。”她几乎是有些咬牙切齿了。 林厌指指面前的尸体,眼神有点儿无辜:“我知道啊,我不就是为这事过来的吗?” “丁雪死了,孙向明也死了,他们都死了,你开心了吗?” 她微凉的唇瓣几乎贴上了自己的耳朵。 林厌回过头来,要不是还隔着一层口罩,险些来了个贴面热吻。 她看着面前人淡棕色的眸子漫不经心道:“我有什么可开心的,我还想多睡会儿呢。” 她神情坦荡,眉梢眼角俱没有一丝多余的闪躲。 林厌这样的人比孙向明难对付多了。 宋余杭依然钳着她的肩膀没动,看进那双漆黑瞳孔里去。 那里面空空荡荡的,只有自己的倒影。 她也笑了:“林法医心态真好,还能睡得着,你听见楼下孙向明父母和女儿的哭声了吗?白发人送黑发人,幼年父母双亡,夜长梦多,地狱空荡荡,魔鬼在人间,希望林法医夜夜都能好眠呢。” 她说的轻巧,又俯身过来,压低了嗓音颇有几分蛊惑人心。 热意轻轻拂过她的耳垂。 林厌动了一下,宋余杭不让她躲,甚至唇角已经快挨上了她的耳朵,沿着那优美的曲线往脖颈里钻。 她轻轻吸了一下鼻子,似在喟叹:“林法医今天的香水还挺特别的,我记住了” “宋队,周边的群众走访——”有人拿着纸笔走了过来,宋余杭放开她起身走了过去,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林厌微微敛下眸子,动了动被捏得酸痛的肩膀,薄唇轻启吐出几个字:“妈的,调戏老子。” 这笔账她记下了,迟早要连本带利讨回来。 看着面前丁雪失了血色惨白的脸,记她微微恍了一下神,伸手想要把她放在胸前的手机拿出来,自己的手机却响了起来。 她摘了手套走到一边接电话:“喂?” 对方刚吐出一句话,她就已经变了脸色,摘下帽子就往外跑。 宋余杭伸手拦她:“你干什么去?!” 林厌粗暴地扯着她的衣领把人撞开:“让开,别拦我,否则我跟你没完!” 那向来或调侃或不屑或冷酷或嘲讽的眸子里竟然有一丝罕见的慌乱。 宋余杭恍神的功夫,她已经松开了她拔腿就跑,冲到楼下直接叫了一辆出租车。 “师傅,去泰安精神病院。” 她低头系好安全带,神色焦急,车慢慢滑出小区的时候,裹尸袋也从楼上被抬了下来。 二位老人一见着那裹尸袋就瘫软在地,嚎啕大哭着。 丁雪妈妈怀里抱着丁雅,小孩子哇哇大哭伸长了手臂去够爸爸,她一边把人往后抱一边也揩了一把眼泪。 宋余杭仰头看着天空又下起了毛毛雨,她想起了那次去李诗平家的时候,她说起丁雪时脸上的那种笑容。 “她是教学能手,人很好,很温柔,知书达理,对待学生一视同仁……” 即使她已经去世了,已经不在了,但想来爱一个人,应该是不论何时何地想起她来,脸上都会不自觉地泛出温暖的笑意来。 她的目光追随着林厌的那辆车离去,耳朵上挂着的微型麦传来滋滋滋的回音。 “还跟吗?” 宋余杭压低了声音:“跟,她很狡猾,小心一点” 第22章 镜子 “小姐,那辆车还跟着你。” 林厌举着手机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她今天着实没心情再跟人周旋,扯了一下唇角,吐出冰冷无情的句子。 “做掉。” 电话挂掉之后,从拐角的山路里开出来一辆黑色桑塔纳,和她乘坐的出租车擦肩而过。 林厌靠在椅背上,视线漫无边际飘向了虚空山野,手却逐渐捏紧了手机。 “小姐,泰安精神病院到了。”林厌从钱包里甩出几张票子,推开车门下车,脚步匆匆一路小跑着进了医院。 早有医生在门口侯着了,引着她往楼上走,一脸歉疚:“小姐,病人突然发作谁都近不了身我们这才跟您打了电话……” 林厌健步如飞,几乎是在跑了,她压下心中火气:“多长时间的事了,为什么现在才通知我?你们是怎么看顾的?现在情况如何了!” 精神病院不大,三层高的小楼,穿过二楼冗长的走廊,最里面的那间里住着一个特殊的病人。 平时禁闭的铁门大开着,林厌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手刚扒上门框,就看见一个蓝白色的身影朝她扑了过来,手中寒芒一闪而过。 旁边医生脸都吓白了:“林小姐,小心!” 林厌侧身往后一躲,剪刀贴着她的胸口擦了过去,面前头发花白佝偻着腰的老人嘴里振振有词,拿着剪刀嘟囔着又转了回去。 “初南,初南……”老人一边说一边摩挲着手里泛黄的照片,贴上脸颊又怕被别人看见小心翼翼塞回怀里,隔会儿又拿出来看看,周而复始。 她一边说,拖着蹒跚的步子,腰上挂着尿袋,一走一漏,浑浊的黄色液体就顺着裤子往下淌。 再一次从旁人口中听见这个名字,林厌也瞬间红了眼眶,掌心紧握成拳。 她仰起头似要把苦涩全部咽回去,再三深呼吸后轻轻往前走了一步,喉头微动,唤她的名字:“陈阿姨……” 被叫做“陈阿姨”的人掀开被子,把枕头全部扔到了地上:“初南,初南你在哪呀……不要和妈妈玩捉迷藏了……” 她扶着床颤颤巍巍俯下身,床底空无一人,老人浑身哆嗦着站起来,嘴唇翕动,微微红了眼眶,又去摸索别的地方。 “初南,别躲了……你快出来呀。” 不大的房间里只摆了一张床,一个衣柜,连张书桌都没有,一览无余。 老人转来转去,一无所获,尿液已经濡湿了半条裤子,她也浑然不觉,只抚摸着怀中的那张纸,神色温柔。 “初南呀,该回家吃饭了,妈妈做了你最爱吃的红烧鱼,吃完饭咱们去踢毽子去。” “初南呀,牛奶放你书包里了,记得喝。” “初南呐,天黑了,该睡觉了,妈妈给你盖被子。”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自己的衣服把人遮得严严实实,还像哄婴儿一样抱着那张照片轻轻颠着,原本拿在手里的剪刀放在了床上。 林厌往前凑近了一步,老人恍若突然被惊醒,神情变得有些不可捉摸。 她又把那张照片拿了出来,盯着她看:“初南呐,天亮了,你怎么还不回来呀?” 林厌咽了咽口水,想要凑过去安抚她:“陈阿姨,初南她已经……” 老人歪着脖子看她,神情陌生,也像是在透过她看身后的一群人。 林厌的身后只有雪白的一堵墙。 “喂,江城市公安局,陈初南的家属吗?您女儿的遗体找到了。” “很抱歉,我们发现她的时候就是这样了,法医和痕检部门都尽力了……” 林厌在她的眼中化成了光怪陆离的光线,一会张牙舞爪,一会碎成了碎片。 说记是遗体其实也不过就是躺在解剖台上的一堆烂肉。 她透过那遥远的光阴看到了过去,她看见了那晚殡仪馆里惨白的灯光,她看见了自己嚎啕大哭瘫软在地,也看见了自己跪在警察面前抱着人家的腿不撒手求着他们尽快破案。 一个月过去了。 两个月过去了。 三个月过去了。 …… 她日日夜夜徘徊在市公安局门口。 一年过去了。 她去上访,被人赶了出来晕倒在大街上。 两年过去了,她发给省公安厅、纪委、监察部门的举报信犹如石沉大海。 三年过去了,她卖了房子,沦落街头,与乞丐为伍,走哪怀里都揣着一叠寻人启事。 她就这样捧着个破碗,杵着一根棍子,穿着一双露脚趾的布鞋,走出了江城,走出了滨海省,走遍了大江南北。 五年过去了,她疯了。 那双浑浊不堪的眼睛里渗出了泪花,拿着剪刀颤颤巍巍起身,一步步逼近林厌:“是你……是你……是你杀了她……” “还有你们!”她拿剪刀在空中胡乱比划着,林厌往后退着,用眼神示意其他人趁这个机会赶紧把人摁下来。 “陈阿姨……”她嗓音晦涩,启口艰难,再三克制情绪才让自己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来。 “您先把剪刀放下,我带您去找初南,相信我……我……一定会找到她的。” 在她接近陈阿姨的同时,几个医护人员也从背后悄悄绕了过去,她似有所觉,猛地一转身,剪刀雪亮的刀锋就冲着医护人员的脸比划了下去。 “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千钧一发之际,林厌暴起,直接从身后死死拖住了她的腰,把人拽回来。 老人挣扎着,哭嚎着,嗓音凄厉无比,那尖利的剪刀嘴就一下一下朝着林厌的手背扎了下去。 她没躲也不想躲,任由锋利的剪刀在自己的手背上开了几个小洞。 赶上来的医护人员七手八脚把人摁倒在地,一支镇静剂下去,老人终于安静了。 林厌从地上把人轻轻抱了起来放上床,她力气不大,但陈阿姨特别轻,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了。 医护人员替她换上干净的衣物和被单,林厌转身阖上了门,下属递过来纸巾。 “小姐,要不要去看看?” 她低头端详着自己还在往外渗血的手背,心想:这点痛比起陈阿姨,比起初南来,又算的了什么? “平时都好好地,怎么突然会……”下属话还未说完,就被林厌冰冷的目光骇得吓住了嘴。 那种眼神和刚刚里面的那个人挥舞着剪刀乱捅一气的时候十分相似。 他毫不怀疑他再多说一句就会被人拧断脖子,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额上冷汗津津。 “滚” 他如释重负,微微鞠了一躬快步离去。 走廊里只有寂静的风。 林厌靠着墙根滑坐了下来,把头埋进了臂弯里,声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今天……是初南的生日啊。” *** 一室噤若寒蝉。 宋余杭带头站在前面承受冯局的唾沫星子。 “都是饭桶!饭桶!一整个刑警队叫人家耍得团团转,没抓到人也就算了,连人家是男是女都搞不清楚,纳税人的钱就养了你们这帮酒囊饭袋!!!” 冯建国越说越是个气,桌子拍得震天响:“平时训练的时候一个个耀武扬威的,老子天下第一难逢对手,把你们那吹牛b的功夫拿出来一星半点儿也不至于输得这么难看!” 被黑衣人打伤的那两名队员至今还躺在医院里,一个肝挫伤,记一个颌骨碎裂。 宋余杭动了动嘴唇,什么话也没说微微低下了头,作为刑侦支队副队长,行动总指挥她难辞其咎。 “冯局,您别生气,别生气,注意身体,当务之急还是破案要紧。”张金海想要扶着人坐下被人一把拂开了,冯建国虽然面上拒绝了他的好意但也不可能真的做的太过,还是接过来了他手中的茶杯,抿了一口给自己消消火。 “指纹比对的怎么样了?毒物分析出来了吗?” 方辛战战兢兢从队伍里站出来:“啊……比……比对好了……针筒上确实只有李诗平一个人的指纹,现场也没有发现第三个人的指纹、足印和血迹。” 另一个助理法医也站了出来道:“初步判断死者孙向明为氰化物中毒,死亡时间为上午十时左右,屋里开了空调,实际死亡时间可能比这个还要早一点,而另一位死者李诗平的口腔里则检测出了残余的砷化物,俗称砒霜,剧毒。” “现场有打斗的痕迹,死者孙向明左手腕上臂下均有大范围擦伤,经鉴定与门口侧面上的挤压痕保持一致,从木屑里也检测出了他的皮肤组织。” “死者李诗平左侧颈部皮肤上留有四个不太明显的扼痕,右侧一个,左右扼痕均与孙向明的指纹相符合,从李诗平的指甲里也提取出了衣物纤维,经鉴定与孙向明身上穿的睡衣是同一件。” “因此我们认为,死者孙向明与李诗平发生了激烈的搏斗,李诗平在搏斗中处于下风,但千钧一发之际还是把装有氰化物注射液的针筒扎进了他的脖子里,一击致命。” “而李诗平身上除了孙向明留下的扼痕外,并无其他体表伤痕,初步推断为……自杀。” 冯建国揉了揉眉心,只觉得焦头烂额:“那现场出现的那个黑衣人怎么解释?” 宋余杭动了动嘴唇,嗓音喑哑:“现场处理得非常干净,就连门把手都被人擦过了,要不是我们出现的及时,这根本就是一桩蓄意报复仇杀后畏罪自杀的戏码!此人有丰富的反侦查意识,是个老手,或者……” 根本就是警务工作人员! 她后半句话没说完,冯局挥了挥手,示意人都散了。 宋余杭跟着其他人往出去走,冯建国抿了一口茶水,叫了她的名字。 “宋余杭留一下。” *** 技侦办公室。 方辛倚着桌子站着,手里端着卡通瓷杯,还在想着丁雪那个案子:“死因真是迟发性溺水啊?” 段城仰面躺在椅子上,手里举着外封是公务员考试用书,内里是一本花里胡哨的泳装杂志。 “那还能有假,毕竟是林法医做的鉴定,在滨海,不,全国也是有名的权威。” 方辛抿了一口奶茶,眼神也有点怅然:“那倒是,就是挺可惜的,你说在生命最后的几个小时里,她都那么痛苦了,还惦记着从前和李诗平见面的地方,这得是多大的执念呐。” 也许做刑警的人总是以旁观者的身份参与别人的人生,从细枝末节里感受辛酸苦辣,然后有某一个瞬间人类共情的本能也能让他们体会到受害者的痛苦,尽管,也只是一点点,也足以让年轻的心难以平静。 她说完这话之后,几个人都没再吭声,郑成睿也放下了手里正在啃的鸡腿,抬头看向了窗外雨水顺着芭蕉叶子滴下来砸在了窗棂上。 “其实我倒是觉得”他打了一个饱嗝:“这个案子也给我们上了一课,情杀不止是只有男女之情,同性之间也有可歌可泣的爱情。” 段城一听这话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去捅他圆鼓鼓的肚子:“诶老郑今天是怎么了,化身情圣啦?” 沉闷的气氛被打破,郑成睿一把拂开他的手:“去去去,什么老郑老郑的,叫郑哥!” 记 打闹之间段城的书掉到了地上,方辛捡起来举着那本花里胡哨的杂志:“诶就你这样的也想考公务员啊,让我看看这是什么,唔,苍井空、吉泽明步……” 她话音未落,段城红着脸一把抢了回来,揣宝贝一样揣回怀里,嘴里嘟嘟囔囔的:“我也不想考公务员啊,我就想在我们那的小县城当个摄影师,混吃等死。” “你呢,要是不当警察的话想做什么?” 方辛琢磨了一会,摇摇头:“可能已经结婚了吧,老郑呢……” 郑成睿从电脑里抬起头来,推了推眼镜:“程序员吧,写写代码,就是那种一键录入网上所有美女照片……” 段城一脸兴奋地扑了过去:“郑哥,你是我亲哥!” “……” *** “说说吧,为什么怀疑林厌?”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冯局说话反倒是温和多了,示意她坐。 宋余杭落座在沙发上,盯着面前的一次性纸杯:“我……” “赵厅是你的老师,也对我有知遇之恩,当年的他就坐在我现在的位置上,他是咱们江城市局走出去的厅长,你今天丢的不是一个人的脸,是整个刑警队,整个市局,丢的他老人家的脸!” 这番措辞比起骂她酒囊饭袋更让人无地自容,宋余杭搓了搓脸,把额前碎发捋上去,深吸了几口气平复呼吸。 “是我的错。” “我在赵厅手底下当片警的时候,每次开会他必强调,破案不能想当然,似是而非,一定要拿事实说话讲道理摆证据,我们是公安警察,不是土匪!” “孙向明的死你负一半责任,要是没有抓了放放了抓的那一遭说不定也不会打草惊蛇,现在李诗平也死了,这下好了本来以为破案了又多出来个黑衣人。” 冯局一脸恨铁不成钢,食指屈成节狠命敲着桌子:“宋余杭啊宋余杭,你现在又想当然地认为林厌就是那个黑衣人,道理呢,证据呢?你知道林厌的父亲是什么人吗?她又是什么人吗?” “你信不信你前脚刚抓了林厌,后脚市委一个电话就能打到我的办公桌上,办案不能掺杂私人情绪,你是老刑警了,怎么还犯这种低级错误呢!” 面对他的苦口婆心,循循劝导,宋余杭也只是埋下了头,那双眼睛通红,似在隐忍,但终是什么也没说。 她说不出口。 她往常也不相信什么神乎其神的直觉啦推理啦,她只信自己搜集到的证据,符合逻辑的假设。 但是林厌是个意外。 她也不知道这种直觉来源于何处,她就是隐隐有一种熟悉感,林厌和那个黑衣人脱不了干系。 而且,那个黑衣人是两个人。 彼时的她尚没有想明白一件事,所谓直觉一定是建立在对对方有一定了解的基础上的,她知道她会那么做其实潜意识里也折射出了自己的内心。 换做是她,不一定不会那么做。 天才和疯子不一定只有一步之遥,但两个相似的人才有那么一丝丝的可能揣测到对方的内心。 就像照镜子,镜里镜外或许换了环境,但归根究底都是一个人罢了。 最后起身离开的时候,冯局又叫住了她:“你之前不是问我为什么要把林厌调到咱们市局吗?” 宋余杭扶着门把回身,眼里都是血丝,几天不眠不休下来人也很憔悴。 她哑着嗓子:“为什么?” “林厌这样的人要是不能成为朋友就是敌人,她是一把杀人见血的刀,你就是最好的鞘。” *** “小姐,喝点什么?”她的目光漫无边际飘过展示板上形形色色花花绿绿的酒水饮料。 见她犹豫不决,酒保热情地做着记推荐:“长岛冰茶今日特价,由伏特加、白朗姆、龙舌兰等精心调制而成,特别适合女士饮用!” 宋余杭茫然地看着他的嘴一张一合,听不清他说什么。 见她没反应,酒保又换了另一种酒指给她:“小姐要不要尝尝我们店的招牌莫吉托,在白朗姆酒里加入青柠、薄荷与碎冰,口感很是清爽——” 她什么也没听清,就听见了一个单词——jito。 她莫名想起那天晚上在蓝迪酒吧,林厌把玻璃杯塞进她手里,一撩头发的风情万种。 她随口问:“这什么酒?” 对方嫣然一笑,答:“莫吉托。” 酒保还在喋喋不休:“特别适合自由不羁的灵魂……” 宋余杭从钱包里掏出钱递过去:“就这个。” *** 店门口的风铃叮铃作响,男人收了雨伞推门而入,径直走到吧台前要了一杯深水炸弹。 酒保看着他端着酒往刚刚神思有些恍惚的那位女士桌边走去。 男人往身后看了一眼,见只有一个小酒保在好奇地探头探脑便把雨伞靠在了桌边,在宋余杭对面坐了下来。 “你怎么——”宋余杭抬眸,男人已经把鸭舌帽摘了下来,头上缠了一圈雪白的纱布,边角隐隐渗出血迹来。 她顿时捏紧了手中的酒杯。 男人又把帽子戴了回去:“是职业杀手,我捡回了一条命。” 宋余杭咬牙切齿:“我还真是小看她了。” 男人抿了一口杯中酒,帽檐压得极低看不清面目:“对方警觉性很高,身边高手如云,我已经暴露,不适合再跟了” 宋余杭只觉得从这清冽的酒香里尝出了苦涩,她不甘心但又暂时拿她无可奈何。 “辛苦了,好好休息。” 这是她合作多年的线人,宋余杭从兜里摸出一叠钱递了过去。 男人接过来收进自己包里,他不能待太久,准备离开了。 起身的时候宋余杭看见他微微弯了一下唇:“你好像从没在工作时间喝过酒。” 宋余杭一怔,把杯中残冰晃得咣当作响。 “休假了。” 男人不再多说,背着双肩包大踏步离去。 在他走后,宋余杭摊开掌心,一片薄薄的布料已被揉得皱皱巴巴。 这是她从黑衣人身上撕下来的,她并没有将它作为证物交给警方,而是自己贴身保存了下来。 此刻举起右手凑到鼻尖,深深吸了一口气。 酒精带来的温度也没能融化她眸中的坚冰。 林厌呐,林厌。 你究竟还能带给我多少惊喜? 第23章 雨夜 安顿好陈阿姨回到别墅的时候已是深夜,雨下了个没完没了,保镖替她撑着伞把人从车里迎出来。 她没有想到这个点了还有人在等她。 隔着一片雨帘,别墅门口昏暗的灯光在积水里倒映出了她颀长的身形。 宋余杭撑着伞静静站着,那张脸上惯常地没什么表情,林厌却从那紧抿的唇角里感受到了一丝压抑的氛围。 来者不善。 她不欲停留,今天心情欠佳也没跟她打招呼,遇上初南的事总是让她身心俱疲,更何况是今天这个有些特殊的日子。 由保镖护着走过她身边的时候,宋余杭动了,谁也没料到她会突然出手,那一拳又快又狠,直击腹部要害。 林厌后退了几步被保镖扶稳,弯着腰咳了几声。 两个西装革履的保镖立马走到了她身前护着她,宋余杭甩了甩手,似是意犹未尽。 “林法医身手不是很好吗?怎么连一记简单的直拳都躲不过去。”她活动着手腕,发出咯嘣的骨头脆响:“或者,叫那个能打的出来陪我玩。” 那两个保镖似是想动,林厌直起身子,一挥手,示意他们退下,同时把自己的外套递了过去。 “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 林家下人对她似乎都有一种天生的服从,即使知道对方来者不善,还是听从主人的吩咐退了下去。 一时之间,天地万籁俱静,只有雨水砸在树木上噼里啪啦的声音,和彼此沉重的呼吸。 宋余杭手里的伞坠地的那一刻她动了! 面前的积水潭里映出她矫健如豹的身形,出手就是一记刁钻狠辣的左正弹腿,踹上了林厌柔软的腹部,要害部位连续受到了多次击打,她痛苦地皱眉,“哇”地一下吐出了一口带血的唾沫。 不等她回过神来防御,宋余杭原地跳起右腿直直砸向了她的面门。 林厌下意识抬肘挡了一下,她要是不挡那一下会直接被人用脚踝带向地面脑袋狠狠砸在水泥地上。 饶是如此强劲的力道也让她后退了数步,“咣”地一声撞上了别墅的铁门,手臂酸痛,被真皮厚底的作战靴砸出了一片淤痕,抬都抬不起来。 宋余杭逼到身前,她出招迅猛又没有章法,拳拳到肉,林厌被动躲着,一记右勾拳砸上了脸颊,眼角顿时乌青了一块。 宋余杭拽着她的衣领气喘吁吁,雨水顺着她的下巴往下淌,也许是雨太大了,也让她的眼底沾上了水光。 “你出招啊!”她掐着她的脖子微微把人提了起来抵上铁门:“再不出手的话你会死。” 林厌看着那双向来寡淡的眸子里满是血丝,她今天来到这里早就失了以往的从容镇定。 她兀地笑出声来:“哈哈哈……” 那笑容妖冶又决绝。 宋余杭一怔,掐着她脖子的手微微颤抖,林厌如跗骨之蛆般攀上来:“那你就杀了我呀,我罪大恶极,我十恶不赦,你杀了我你就是替李诗平报仇,就是替天行道。” 她微微阖上了眼睛,似在喟叹:“快动手吧,我都等不及了。” 雨水劈头盖脸浇下来,两个人浑身都湿透了,宋余杭从没觉得这么冷过,以至于牙齿发出了“咯咯”的声音,一时半会她也分不清自己是在颤抖还是在咬牙切齿。 “那天晚上去过李诗平家里的人是你。” 她想起了放在料理台上的那只玻璃杯。 “丁雪是你的学妹。” 如果她没记错,丁雪应该比林厌小两岁,那天驱车去江城市一中的时候她对道路的熟稔程度不亚于本地人。 “是又怎么样?”林厌吊儿郎当地看着她,弯唇一笑,仿佛根本不在意被人掐住了脖记子。 宋余杭指尖又用了几分力,迫使她不得不仰起头来喘息,脚尖悬空离开了地面。 “这个案子一开始的所有线索都是你提供的,林法医好手段,把我们耍得团团转,你早知道凶手是谁。” 她用得是肯定句,从林厌这个角度看下去,大雨把她的眉目冲刷得愈发锐利。 宋余杭浑身都湿透了,衬衫紧紧贴在身上,雨水顺着下巴淌进领口里,那脖颈间贲张的肌肉与凸起的血管无时无刻不在昭示着她的野性美。 和男人不一样,和普通女人更不一样。 她似乎总是特殊的那个,以至于林厌无法把她归到哪个类去。 雨水这样凉,那攥着自己脖子的手却是滚烫,她莫名想起了那天晚上她的唇贴上了自己耳朵的热度。 她想着想着就咯咯笑了起来,她知道怎么激怒她,就像宋余杭也知道怎么踩她痛脚一样。 怎么会这么了解彼此呢,明明也才刚认识不久。 她迷迷糊糊这么想着,已经开了口:“是啊,我知道啊,我知道丁雪是被孙向明溺死的,我知道是李诗平杀了他,我还知道李诗平是怎么死的,砒霜,剧毒。” 她咯咯笑着,又阴冷又绝望:“七窍流血,死的很快,没什么痛苦,你想不想知道她最后跟我说了什么?” “你住口!”宋余杭指尖蓦地发力,把人掼了起来,林厌剧烈咳嗽着,挣扎着右腿踹上她的膝盖,宋余杭下盘脱力,两个人纠缠着一起倒进了别墅旁边的灌木丛里。 树枝噼里啪啦压折了一大片,雨水泥浆劈头盖脸而来,两个身高腿长的成年女性互相角力,对于这片景观植物来说是毁灭性的打击。 两个人你一拳我一拳,直朝着对方的要害而去,宋余杭扯着她的衣领子嘶吼:“那个黑衣人是你!” “对,是我,那又怎么样。”林厌发狠一个膝撞把人弹飞出去,顺势翻身而起卡住了她的脖子。 她笑得妖娆又妩媚,从眼角眉梢都透出了水意。 “你去告我啊宋警官,你有证据吗?检察院会信吗?拿的到逮捕令吗?也真是巧了,你要是再晚来一步,说不定连个囫囵尸首都没有。” 宋余杭双目赤红,直觉得一股热血直冲上头顶,想也未想屈腿就是一个膝撞,同时抓住她背部的衣服,狠狠一顶,把人从头顶掀翻过去。 林厌从花坛里的灌木丛直接摔进了水泥地里,后脑勺着地,疼得不轻,五脏六腑都要散架了。 手上的伤口泡在水里渗出了淡红色的血迹。 宋余杭跌跌撞撞爬起来,把人从泥水里拽起来,她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是那么好看,却也叫人心生寒意。 “你既然知道人是孙向明杀的,手上又有关键性证据,为什么不告诉我?!”她晃着她的衣领,声嘶力竭:“我可以亲手逮捕他,我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亲手剥夺了他人生命的畜生!” 林厌被她晃得连声咳嗽:“咳……咳咳……没用的……你知道吗?” 她冷不丁抬眸,眼里水光潋滟:“在孩子没有出生之前,丁雪早就想离婚了,孙向明家暴,最严重的一次把人打进了医院,脾破裂,住了一个月。” 那拽着她的手停住了,林厌唇角又弯起嘲讽的笑意:“在李诗平的鼓励下,丁雪提出离婚,孙向明不同意,闹上法庭,调解了三次,最后不准离婚,也就在这个时候,丁雪发现自己怀孕了。” 宋余杭松开手,林厌倒在了地上,圈发的皮绳早就被扯断了,一头长发荡漾开来似海藻般散在积水里,脸上有被树枝划出的血印子,也有被宋余杭打出来的淤青,但仍是美得惊心动魄。 那是一种残缺到令人心悸的美。 长时间的对峙几乎让两记个人体力殆尽,林厌静静躺在地上,任凭雨水冲刷着自己的身体,虚弱到手指都抬不起来,但她仍觉得解脱仍觉得痛快,仿佛她打的越狠那些积压在自己心里的东西就能轻松一些。 她几乎快喘不过气来,她时常会想,为什么那些害过人的畜生都活的好好的? 为什么她还活得好好的? 为什么偏偏是她的初南呢? 所以当李诗平提出那个交易的时候,她没有拒绝。 林厌躺在地上,眼角滑过两行清泪,她得感谢这场雨为她保留了最后的一丝尊严。 宋余杭看着那双眼睛,那里面一片死寂,没有星星也没有自己的倒影。 借着酒劲,她发泄完了,可是现在开心了吗?并没有。 她也说不清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既愤怒又不平,隐隐还有一丝失望。 愤怒的是她不守职业道德把线索告知他人,间接造成了孙向明的身亡,愤怒的是她利用专业知识,替自己制造了完美的不在场证明,游走在法律边缘。 不平的是凭什么她可以凌驾于法律之上,凭什么她可以毫无悔意,又凭什么被打到站都站不起来还是咬牙吐不出一个“错”字。 林厌的骨头才是真的硬。 宋余杭彻底松开了她,脱力跌坐在泥水里,也许是那双眸子里的失意太过明显,林厌偏头看了一眼,竟然微微扯了一下唇角。 “你可能会奇怪,我这样的人一生下来衣食无忧,家里有钱又有势,要是想匡扶正义替天行道的话为什么不利用权势把孙向明送进去就好了。” 林厌的目光望向了虚空,豆大的雨滴砸在脸皮上有微微的刺痛。 她轻声说:“我除了自己,谁也不信。” 宋余杭喉头微动,光线昏暗,她逐渐看不清她是什么表情。 但林厌似乎知道她想说什么,唇角扯出个难看的笑容:“宋警官,不要对我抱有期待,我什么事都干的出来。” “我叫林厌,生下来就是个不讨喜的孩子。” 那一丝微弱的希冀轻而易举就被人磨灭了。 那次在省厅里其实不是宋余杭第一次看她的采访。 她有很多个场合可以看见她。 只要她愿意。 电视里,新闻上,报纸,八卦周刊,甚至是学术会议。 她看见她如鱼得水般出入各种场合,或优雅或从容或淡定或犀利,前脚当着镜头诘难地媒体哑口无言,后脚袖子一挽当街破口大骂,甚至大庭广众之下站在市局门口国徽下和情人贴面热吻。 她和宋余杭这种循规蹈矩的人生不一样,她甚至有点羡慕她那种天生就自由而不羁的灵魂。 她活得随心所欲,从不在意别人的看法。 解剖丁雪的那天晚上,法医室里她低头默哀的那一分钟,是她头一次窥见她坚硬外壳下的柔软与善良。 但她不得不承认,林厌是个骗子,还是骗术等级最高让人防不胜防的那种。 “动机呢?你告诉我……为什么?”宋余杭抹了一把脸,把眼里那一丁点儿水光抹杀干净。 林厌的目光又望了回来,她仰头看向灰黑色的天幕,一直看一直看便仿佛能看见那个人在天上等她似的。 “没有动机,我就是这样的人。” “是吗?”宋余杭微微扯了一下唇角:“那天在档案室里你在找什么,1990年,那一年我没记错的话,林法医刚满十八岁,正在上高三……” 她话音未落,那个人猛地看了过来,那眼神兀地变了,变得有些咬牙切齿。 林厌胳膊肘撑在地上,勉强抬起上身:“你闭嘴……” 一听见那个年份,她几乎是生理性地心痛到窒息。记 宋余杭偏过头看她,眼神有点儿意味深长:“身手样貌都可以伪装,但是脾气性格这种东西是装不出来的,林法医应该不知道吧,你每次总会用调笑来掩饰心虚,而我戳中你痛脚的时候你就会炸毛” “你看,就是现在这幅样子” 林厌仰起头努力想要抬起上半身,但她的胳膊根本不听使唤,五指徒劳地抓着地面又摔了下去,泥水溅上了宋余杭的裤脚。 她看着她气喘吁吁,眼神凶狠,那向来白皙的肌肤因为激动而染上了一丝潮红,就连眼角都是红的。 细长而脆弱的颈就暴露在了她的眼前,像野兽暴露出了自己最柔软的皮毛。 打湿的衣服贴在身上,随着呼吸起伏着,林厌到底和她不一样,她既脆弱又坚强,像绽放在悬崖上的凌霄花,无时不刻不在散发自己的美丽。 她不由得想起了刚刚拳脚相加时触碰到的柔软,那时候不曾想太多,如今却是觉得她虽然身手好,但大多数都是巧劲,到底和自己这种训练有素结实的肌肉不一样。 宋余杭喉头微动,慢慢伸手。 林厌浑身能动的只有手指和脑袋,大脑也昏昏沉沉的,她有点冷。 就在她的手指搭上自己衣服的时候,林厌突然浑身一个激灵,她想到她要做什么了,纹身! 扣子解到一半的时候,那一块隐秘之地终于露出了一丝端倪,宋余杭咽了咽口水打算把这个图案记下来的时候,她动了! 她也没想到林厌还有还手之力,那看似柔弱的双腿几乎是在瞬息之间绞上了她的脖子,腰腹弹起一个鲤鱼打挺不仅完美从她的手下脱身,还顺势卸下了她的一只手臂。 巴西柔术必杀技十字固! 电光火石之间她已来不及反应,林厌确实也没给她反应的时间,侧身倒地的同时,她的胳膊已经抵上了林厌的小腹,右手被掰直,用力之大能听见肌肉骨骼断裂的声音。一股剧痛瞬间让宋余杭额头渗出了豆大的汗珠。 巴西柔术不愧为最优秀的地面擂台技,一旦被反制倒地就再难以脱身。 不过,她这样的状态又能坚持多久呢。 宋余杭忍着疼,勾唇笑了:“巴西柔术黑带以上,我还真是看走眼了。” “恕我直言……咳咳……”林厌剧烈喘息着,话都说不完整了:“您的眼光一直不怎么好。” 怪不得。 灵巧有余而力道不足,巴西柔术本就是以弱胜强,以柔克刚的综合格斗新流派,专攻降伏,以擒拿见长,倒是很适合她。 不过,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尤其是她还占据了体力优势,全盛时的林厌能差不多和她打个平手,但是现在—— 她眼中寒芒一闪而过,凭着强横的上肢力量硬是单手撑地想要翻过身来,挣扎之间骨头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声音,她几乎把整个身子拧成了一个诡异的弧度。 林厌浑身一惊,额头冷汗唰地一下就下来了。 她疯了?!再这么挣扎下去右手不要了?! 就是这一恍神的功夫,宋余杭右手屈肘砸中她腹部,林厌手指脱力重重倒向了地面,她阖上眼,疼痛却没有如期而至。 宋余杭在千钧一发之际把掌心塞进了她的脑袋下面,两个人相拥着一起倒在了积水里。 “刺啦——”一声脆响,她拼命护着的东西还是大白于天下了。 林厌气得浑身发抖:“宋余杭我艹你妈!我……我艹……” 她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翻来覆去就是那几个脏字,一边抽着气,一边拼命往后躲着。胳膊被人反剪过了头顶,她仰起头的时候那细长的颈又暴露在她的注视下了。 更何况两个人贴的是那么近。 宋余杭几乎可以确认记那片衣角就是她的。 就像法医可以单凭气味闻出是什么类的药物中毒一样,刑警也可以单凭鼻子嗅出毒品的气味。 更何况人类对于嗅觉向来记忆犹新。 她可以忘了那个人,但绝对不会忘记她身上的味道。 那一片鲜红的纹身似胎记,宋余杭抬手轻轻抚摸过去,感受到了指尖的粗砾和凹凸不平的颗粒感。 那是林厌最不堪回首的过去。 这不是纹身,这是……硬生生拿刀刻上去的! 她震惊地垂眸,对上那人眼神,却见林厌轻轻阖上了眸子,喉头微动,眼角滑落两行清泪,似是不想让她看见这么狼狈的自己。 她偏过头去,小小地咬紧了下唇,眼角都是红的:“看够了吗?看够了就起来。” 好似如梦初醒,宋余杭这才惊觉自己都做了些什么,此情此景又有多不合时宜。 瓢泼大雨的夜,伸手不见五指,她以压倒性的胜利反剪了她的双手举过头顶,甚至还…… 宋余杭简直想给自己两巴掌。 今夜她不是警察,她是一个犯罪者。林厌确实有理由哭,那眼泪也灼烧了她,宋余杭浑身一惊,仓促起身,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心跳如擂鼓。 她转过身去非礼勿视,又觉得这样好像不妥,毕竟是她把人打成这样的,于是咬咬牙又转了回来把手递给她。 “起来。” 林厌推开她的手,自己慢慢撑着地坐了起来,把滑落肩头的衣物拽了回来。 她浑身好似散架,脑袋也又涨又疼,手指都在哆嗦不听使唤,因此做得极慢。 雨水顺着她下巴往下淌,衬得那张巴掌大的脸更小了。宋余杭难免想起了刚刚她哭的样子,一时之间心里又酸又涩。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以往从未有过,她因此有些茫然。 不过雨太大了,她还是想要送她回去。 宋余杭微微蹲下身:“林……” 林厌抬眸,眼神很空,没有什么神采,哆嗦着嘴唇,往后一缩。 宋余杭在心底悄悄叹了一口气:“那你等着,我去叫人过来。” 不远处就是她家别墅大门。 管家带着人跑过来把林厌收进伞底,又裹了一层毛毯给她,和几个下人一起扶着她往里走。 宋余杭看着她即将消失在铁门里。 林厌脚步一顿,似有所觉,回过身来盯着她面前的那一潭积水。 她说了今天晚上和她的最后一句话。 “不管你信不信,孙向明不是我杀的,李诗平也不是我杀的,我只是一个见证者,替她和丁雪的爱情划上一个不太完美的句号。” 第24章 景行 “当时是您父母出资买房的对吗?有没有全额?没有——”女人正坐在电脑面前接电话,一手敲着键盘做着记录,敲门声响了起来,她拿着手机往玄关处走,透过猫眼看了一眼,顿时换了只手拿手机,同时侧身替对方开门。 “不好意思,我现在这边有点急事,稍后再联系您。” 电话挂掉之后,宋余杭也进来了,换上客用拖鞋,抬头苦笑了一下:“我才是要不好意思,这么晚又麻烦你。” 季景行见她浑身都湿透了,脸上也青一块紫一块的,从洗手间里取出干净毛巾递给她:“你这是怎么弄的,怪不得不敢回家呢。” 要是让宋妈妈看见,估计又少不得唠叨一番,毕竟有父兄的前车之鉴在那里,她生怕宋余杭再出什么事。 “没事……和人打了一架罢了。”宋余杭说着,拿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透过半开的门往卧室里看了一眼。 “小唯睡了?” “睡了,要不然知道你来还不得闹腾成什么样子。”季景行说着从厨房里倒了一杯热咖啡给她暖暖身子。 宋余杭头上披着毛巾坐在沙发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从刚一进门她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这个人鲜少出神,更何况是现在这样失魂落魄的样子。 这些年来宋余杭到她这里的次数屈指可数,上一次还是她哥哥去世的时候。 “你真没事吧?”季景行不放心还是从橱柜里拿出了医药箱打开在里面翻找着碘伏和棉签。 “要不要去医院看看,这谁呀下手这么狠?” 她的眼角被林厌的指甲剜出了一道血痕,皮开肉绽,血迹几乎快蔓延到眼睛里去,她要是再往前一点,这只眼睛就保不住了。 宋余杭摸着,这个时候才后知后觉有一丝钝痛,她又难免想到,她打了林厌那么多下,打的她站都站不起来,她可会痛? 会的吧,毕竟她都哭了。 一想到那双浸泡在泪水里的眼睛,那种又酸又涩的感觉又蔓上了心头。 她突然有点后悔自己的冲动。 季景行停下手里的动作,总觉得她今天整个人都有些不可言说的微妙。 “失恋了?”她故意调侃。 那个人却唰地一下看了过来,语气僵硬:“没有。” 这反驳地也太快了,季景行失笑,把手里的纱布递给她:“行了,知道你没恋过,也是该找个人好好谈场恋爱了,我先去睡了啊,明早还要早起送小唯上学,客用洗漱用品都在浴室里的架子上面,今晚你也别睡沙发了,去你哥的房间睡吧。” 小唯是遗腹子,七年前她哥牺牲的时候,全家人都曾劝季景行打掉这个孩子,她却执意留了下来,一个人抚养她长大,单亲妈妈确实很辛苦。 宋余杭对这个嫂子又敬又爱,两个人年纪相差不大,更多了几分知己好友惺惺相惜的感情在里面。 她站起身目送她走进卧室,动了动唇:“姐……谢谢你。” 季景行摆摆手,端着咖啡杯,穿着宽松的居家服,脚上趿着一双朴素的灰色拖鞋。 上面绣着的卡通图案已经模糊不清,那还是七年前他们刚结婚的时候一起买的,那天宋余杭也在场。 季景行努努嘴,做口型:“晚安。” 宋余杭也回她:“晚安。” *** “将。” “垫将。”棋盘上已经厮杀得难解难分,黑子挪了一个仕下去。 对方抚摸着自己的红子,犹豫不决。 “老爷,该喝药了。”女人端着汤碗,把漆黑的药汁吹凉,这才把勺子递到了他的唇边。 男人已经不年轻了,鬓边长出了白发,脸上有皱纹记堆叠起来的皱褶,还有几粒不太明显的老人斑,但是胡子理得很干净,那张脸和林厌有几分相像,不难看出年轻时的丰神俊朗,虽然窝在轮椅里但仍显得肩膀宽阔,手长脚长。 他回过头来一口吞下,苦得皱起了眉头,女人往他嘴里塞了一颗蜜饯,他嚼了嚼把核吐在她掌心里,这才回过头来看棋盘。 “炮。” 对方并没有一丝不耐烦,得心应手地撤子,顺便还带走了他的将军。 “将军,你输了。” 两个人哈哈大笑起来,林又元把剩下的棋子扔在了棋盘上:“不玩了不玩了,还是这么狡诈。” “林总。”一个人黑衣人敲门快步走了进来。 林又元似有所觉,漫不经心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小姐最近在做什么?” 那黑衣人俯身在他耳边轻声说完,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要不要……” 他看了对面人一眼,抬手止住:“那倒也不必,林厌没吃过亏,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是。”黑衣人恭敬地一鞠躬,又退了下去。 蹲在他旁边的女人眼珠子一转,娇滴滴地伏上他的膝头:“老爷,天色不早了,您明天还说要陪我去买包呢……” 林又元摩挲着她的下巴,和林厌如出一辙的含情眼里渗出笑意来:“老爷什么时候骗过你,来人,送客。” *** 水珠顺着她的手臂滑下来,在地上汇成淡红色的血迹后渗入地漏里。 花洒开得很大,水雾缭绕里,女人湿漉漉的发似锦缎一样披在身后。 她举起了手中无柄的刀,对着镜子,朝着自己一刀一刀划了下去。 血珠溅在了盥洗池里,似纯白雪地里开出了妖艳的曼珠沙华。 她仰起头,大口喘息着,把压抑的痛苦全数吞进喉咙里,哆嗦着嘴唇,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一只手扶着洗脸台浑身颤抖。直到胸口那个纹身上又添了血淋淋的一笔。 “咣当——”林厌手里的刀掉进了盥洗池里,人也脱力滑坐了下来靠在了浴缸上,她就这样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好似睡着了一样。 只是从那紧闭的眼角滚出了两行热泪,很快和水珠一起坠入了地面消弭于无形。 *** “姑姑!今天放学早你来接我我们去游乐园玩好不好?妈妈很久都没带我出去玩过了……”季唯一坐在儿童座椅里,手却伸长了胳膊要她抱。 季景行边开车边回头看了一眼:“诶诶诶,快坐好,妈妈怎么跟你说来着,姑姑很忙,不要去打扰她。” “没关系,姐,反正案子也结了,今天放学我去接小唯吧。”宋余杭伸出左手有些别扭地去摸小唯的头,笑容难得有一丝柔和。 “你那胳膊还是使不上劲吧?”季景行余光瞥到了:“我觉得你还是去医院看看比较好。” 昨天只是觉得疼痛难耐,今早起来就肿得老高,抬都抬不起来。 宋余杭活动着肩膀,苦笑:“行,我一会去医院看看。” *** “好险好险,你这胳膊差一点就骨折了。”大夫举着x光片端详了片刻,又走到她身边在浮肿的肩头轻轻按了按,抬起她的胳膊动了动,宋余杭咬紧了下唇,脸色发白。 “我给你开个单子,你拿着去处置室缠个绷带,膏药一天一换,口服药记得按时吃。” 宋余杭拿着起身,穿好外套,略一点头:“谢谢大夫。” 绷带缠到一半的时候,手机铃声响了,宋余杭一只手略有些费力地从兜里摸了出来:“喂?” 那边话还未说完,她已变了脸色,衣服往上一拉就往外跑去,小护士跟在身后喊:“诶你跑什么啊?!绷带还没缠好呢记!” 宋余杭穿过人来人往的走廊,把绷带的一角随意地挽上了胳膊,用牙齿咬着胡乱系了个死结,边走边说:“说案情,具体什么情况?” *** “叮铃铃——”闹钟响了起来,林厌从被窝里探出脑袋,一只手在床头柜上摸索着,找到声源后一巴掌拍飞了出去。 世界终于恢复了寂静,她又把被子蒙上脸,过不到一分钟,尖锐的铃声又响了起来,林大小姐愤怒地翻了个身,用枕头捂住了耳朵。 憋到透不过气来的时候,那魔音灌耳终于消失了,林厌松一口气,躺平,只觉得睁眼都难受,浑身酸痛,嗓子眼里都在冒火。 她咽了咽口水,准备去床头柜上摸玻璃杯喝水的时候,那催魂夺命call又开始了。 大小姐忍无可忍,猛地翻身坐起,摸到手机就准备扔出去却一阵头重脚轻栽下了床。 “嘶……好痛。”她揉着脑袋坐起来,只觉得今天脑袋一团浆糊,四肢也沉,根本不听使唤,但是看见屏幕上跃动着的那串号码时,还是按下了接听。 “喂,林姐,是我。” “我知道是你……什么事?”林厌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从地上爬起来,只觉得脚步虚浮,不得不扶稳了一旁的衣柜。 “我们现在在西城区的格林大厦旁边,发现一具高度损毁的尸体……” 段城说到一半被人毫不留情地打断了。 “什么叫高度损毁?说具体的尸表特征!” 段城心有余悸地往不远处的地上看了一眼,满地烂肉夹杂着人体骨骼脑浆碎片,红的红,白的白,黄的黄,活脱脱像一盘新鲜出炉的西红柿炒鸡蛋。 他忍不住又干呕了一声:“呕……您还是亲自来看看吧。” *** 宋余杭前脚刚到,林厌后脚也到了,今天这位大小姐罕见地没穿高跟鞋,穿着柔软舒适的平底鞋,走路姿势也颇为不自然,也没太阳鼻梁上还架了一副硕大无比的墨镜,一下车就把口罩戴上了。 段城迎上去:“姐,您怎么……” 这一身打扮在阴雨天怎么看怎么奇怪。 林厌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阴天怎么了阴天才要防晒懂不懂?” 她一瘸一拐地拎着勘查箱往案发现场走的时候,宋余杭正倚靠在车门上单手插兜打电话。 “小唯乖,今天放学就不能去接你了,你乖乖听妈妈的话,我们改天再约好吗?” 林厌隔得远,就看见了她低垂的眸子里有一丝笑意,脸上的表情也生动柔和的多。 风把她的句子模模糊糊吹进耳朵里。 “小唯乖……我们改天再约好吗?” 咦,林厌浑身一个激灵,这是跟谁调情呢,她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 说是格林大厦,其实也就是一片未竣工的建筑工地,面积大概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四周用铁丝网围着,下面垒着石块等建筑垃圾。 警戒线就拉在铁丝网外,林厌一手掀开警戒线,石块垒得不高,搁平时她一步就跨过去了,可是今天浑身没劲,勘查箱也很沉,胳膊几乎抬不起来,只好迈着碎步一步步往上爬。 下过雨的石块湿滑,她猝不及防脚下一松踩落了几块石头,整个人向后仰去。 “小心!”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与此同时腰上缠了一条强劲的手臂,稳稳扶住了她。 林厌退后几步彻底跌入她怀里,也不知道是惊魂未定还是什么,心脏砰砰乱跳。 宋余杭扶着她站稳,手依旧没松,眼里有一丝担忧:“你……没事吧?” 她看似是在关心她,实则也是在问昨晚的事。 林厌回过神来,像甩牛皮糖一样甩开她:“没事,我觉记得你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比较好。” 她那一下十字固够她喝一壶的。 一说到这个,宋余杭顿时觉得包扎好的肩膀隐隐作痛,她苦笑了一下接过她手里的勘查箱二话不说拧头就走。 林厌的表情顿时有些微妙,似在生气她一走了之,虽然这种心情她也很莫名其妙就是了,却没想到那人爬上石堆之后又朝她伸出了手。 “上来。” 她犹豫着,目光飘向别处就是不看她,似在找别的可以过去的路。 宋余杭很耐心地又重复了一遍:“上来。” 口罩下的唇角微微一弯,林厌这才不情不愿地搭上了她的手,指尖相触的那一刹那被人整个攥进了掌心里,她的掌心宽厚温暖还有一层因为拿枪耍棍磨出来的厚茧。 她的思绪又不由得飘到了昨晚她粗砾的食指轻轻抚过她的伤口所带来的战栗。 黑夜掩饰了她眸中的慌乱,也掩去了宋余杭眼底一闪而过的疼惜。 林厌顿时觉得浑身不自在,松开她,走在了前面,宋余杭拎着她的勘查箱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刚刚拽她上来的时候她的手很凉,还有一层薄汗,她有点儿担心,从昨晚开始就笼罩在心头的愧疚又缠住了她。 “林……” 她想喊她的名字,林厌转过身来一伸手,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勘查箱” 宋余杭递给她,林厌蹲下身利落地从里面取出手套,唰地一下戴上,踩着铺好的勘查踏板走到了尸体的身边。 第26章 人心 宋余杭跑下楼,穿过看热闹的人群,四下张望着,依旧是一无所获,很快又被记者包围。 “警官,警官,说两句吧。” “宋队,找什么呢?”段城从车窗里探出一个脑袋来看她。 宋余杭回过神来摇摇头,手指扒上车门跳上了车,把恼人的记者群们关在了车门外。 “走吧,回市局。” 江城市以一江之隔划出了东西两个市区,东城区高楼林立大厦拔地而起,马路宽阔景观设施完善,就连街边的绿植都是一模一样的高矮错落,这里坐落着市政府、公安局、检察院等职能机构,也是富人娱乐的天堂。 西城区大部分都是江城市的原住民,挨着江边,依山傍水,地理位置极好,又正巧赶上了改革开放的浪潮,房价一涨再涨,一批原住民不愿搬,另一批呢都想卖个好价钱,薅薅政府的羊毛。江城市政府带头牵了好几个招标项目,来的开发商都被钉子户们抬出的天价纷纷劝退,是以在经济发展日新月异的今天就像是嵌在江城市这颗明珠上的老鼠屎,还是怎么扣都扣不掉的那种。 巷子低窄,头顶上的天空被蜘蛛网一样的电线分割成一块一块的。 地面坑洼不平,道路两边还有人蹲在水渠里洗衣服,骑着自行车的大爷把铃铛晃得叮铃作响。 这样的路况刑警队的车就跟蜗牛爬没什么区别。 林厌靠在椅背上,脸色发白:“能开快点吗?” “这已经最快了,出了前面那个巷子口就好了。”段城一边说着轻轻踩下了刹车,避开迎面来的一辆电动车。 宋余杭回头看了她一眼,林厌半边脸隐在阴影里看不清神情,车上人多她也不好直接问,于是咬咬唇作罢。 等一路晃晃悠悠回到市局的时候,车门拉开,林厌第一个冲了下去扶着墙干呕,早上没吃饭吐出来的都是酸水罢了。 有几个好事的女同事跟在身后碎嘴:“这不是怀孕了吧?私生活那么乱哪个倒霉鬼啊……” “嘘,你小点声,别让人家听见。” 宋余杭微皱起眉头,打算走过去递纸巾给她的时候,那人已经一抹唇角直起身子,目光如电,虽然没穿高跟鞋但也步步生风,走到说话那人身前抬手干脆利落地甩了她一个耳光,一张好看的脸上满满的都是嚣张跋扈。 “对,你爹的,快叫妈。” 小女警跺了跺脚,哭哭啼啼跑走了。 林厌把制服外套甩上肩头,一手插兜往里走,宋余杭站在她的必经之路上,两个人肩膀相撞的时候,她一把拉住了她。 “何必如此?” 林厌瞥一眼落在自己胳膊上的手,语气吊儿郎当的:“我看宋队不是江城市的警察而是太平洋的警察吧,怎么谁都要管。” “她是有错在先,可市局门口人来人往的,你也不必……以后还怎么做人?” 话里话外除了说她冲动以外,还有一丝袒护那人的意思,林厌只觉得一股无名火直冲上心头,一把甩开了她的手。 “你要说做人,大家都是第一次做人,凭什么我要忍?”她偏头狠狠啐了一口唾沫:“我呸!老娘没撕烂她的嘴就是好的,关你宋余杭又什么事呢,跳出来在这人五人六的假正经惺惺作态,虚伪!” 她说完踩着那平底鞋也走出了高跟鞋一米八的气场一头扎进了市局里,留宋余杭一个人在原地摸不着头脑。 “莫名其妙。” 方辛同情地看了她一眼,走了。 段城拍了拍她的肩,也走了。 郑成睿推了推眼镜:“女人心,海底针。” 宋余杭万分同意地点了头,跟上众人脚步:“女人心,海底针。” *** 按严格的程序来说的话,即使是命案也该先找到死者的家属再进行解剖,可是现在尸体已经成这个样子了,案发现场周边也没有任何能证明死者身份的东西,仅有的一张纸墨迹也被完全晕开了需要时间做进一步的技术复原。 是以林厌还是决定先剖了再说,尸表特征会随着时间温度的变化而变化,每耽搁一分钟就离真相越远了一步。 她拧开水龙头拍起水花打在脸上让整个人的温度消散下去一些,发昏的脑袋也恢复了些许清明,接着洗手消毒穿防护服戴面罩一气呵成,全副武装地走进了解剖室里。 即使是一具无名尸体,她还是保持了足够的尊重,手术刀垂直放于胸前,微微低头默哀了一分钟。 段城打开了摄影机。 “2008年6月1日,下午13时四十五分,死者未具名,第一次尸体解剖,现在开始。” *** 作训室。 一块白板,上面贴着现场的照片,以及用黑色水笔写出了目前已知的线索。 “通过走访现场目击证人得知,嫌疑人李厉于昨夜凌晨四时五十五分左右开车进的工地,在楼前准备卸货来回碾压了十多遍,五点半左右工地工头刘志起床上工发现了被害人。” “被害人被发现时已死亡,脖子以下全部卷进了车轮里,尸体高度损毁,血泊面积大概1.0x1.2米,其呈中间深四周浅的形状分布着,通过法医的现场尸检我们得知,死者为一十八岁以下的年轻女性。” “其颅骨粉碎性骨折,创面生活反应明显,符合高坠伤的特点。” “等下——”张金海打断了侦查员的话:“也就是说死者是坠楼死的,而不是被卡车碾死的?” “是。”宋余杭站了起来,把装在证物袋里已经风干的纸张递了过去:“这是在现场的天台上发现的。” 纸已经干了,墨迹却复原不回去了,众人睁着眼睛瞅了半天,也只看出了遗书两个字。 张金海把眼镜摘了下来:“遗书都找到了很大可能性是自杀吧。” “不一定,虽然在天台上没有发现任何打斗的痕迹,也没有发现第二个人的指纹和脚印但是仍然存疑,还不到十八岁花一般的年纪,为什么要自杀?” 谁也不想自己辖区里命案一桩接一桩地出,这话问得张金海皱起了眉头,他强压下心中不悦,转头吩咐别人。 “当务之急还是先确认尸源吧,最近辖区各大派出所有没有上报失踪案的,尤其是未成年人的?” 一个侦查员打开电脑看了一下,站起来道:“倒是有报失踪案的,东区一个,西城两个,但都是老人,年龄对不上呀。” “案发现场的监控呢?”宋余杭把目光投向郑成睿。 郑成睿指尖敲打着键盘,输入一串代码把整个街区的平面图调了出来,回过头来脸色有点儿难看。 “离案发现场最近的摄像头也有一百多米远。” 格林大厦是市政补贴由建新公司承包的西城区改造项目之一,项目之初是想建一个综合性大型购物中心来吸引各大商家入驻,但从这个六层楼的规模以及面积大小就能看出项目进行得有多不容易了。 巴掌大的一块地方还划出了停车场,当然现在就是石块和建筑垃圾堆放处,出事的地点在大厦门前,摄像头在停车场那边,隔了百八十米,连个鬼影都拍不到。 dna比对、血痕检验、指纹比对甚至是尸检都需要时间,案件一时又陷入了僵局。 宋余杭撑着下巴,始终觉得有哪里不对,她又何尝不想这只是一桩简简单单的自杀案,但事关未成年人,还是得小心谨慎求证为上,即使是自杀,也该有个原因才对。 她的目光落在了面前的那张纸上,这是目前唯一的线索,她伸长了手臂又拿了过来仔细端详着。 纸是普普通通的作业本纸,毫无特色。 作业本? 她脑中灵光一闪,把那张巴掌大的纸翻了过来,从自己兜里拿出了手电对着光仔细研究着。 墨迹很容易晕开,但要是打印上去的铅字体呢。 江城市各大中小学在开学的时候都会给学生发作业本,为了和其他学校区分开来,一般都会印上自己的学校名称和logo。 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宋余杭把那行小字念了出来:“育……育什么?” 后面的就再也看不清了。 “马上联系江城市内以育字开头的中小学校包括高中,问问有没有今天没去上学的学生。” “好。”一个刑警匆匆跑了出去打电话。 随着这边讨论地如火如荼,解剖工作也步入了白热化。 尸体损毁得不成样子,很多关键性的尸检都没法做,他们花了大量时间拼凑出了大致的骨骼形状,按颅骨、肩胛骨、锁骨、胫骨、股骨等分类一一摆在了解剖台上。 林厌戴着手套口罩拿软尺测量出了数据,段城负责记录,一一写在了白板上。 他还在计算着:“呃……大致身高是……” 林厌已经通过回归方程式心算了出来:“2.30x股骨最大长40c64.38±3.48(c等于159.86c但是由于股骨损坏严重,极限偏差在3c右。” “啪嗒——”段城手里的笔掉在了地上,一脸惊呆地看着她。 林厌没好气道:“看我干嘛?!继续算胫骨腓骨肱骨尺骨桡骨的然后得出一个平均值给我!” 清理好基本骨骼之后便是针对内脏器官的检验了,连人体最坚硬的骨骼都被碾压成了那个样子,更别提组织器官了,基本就是抓瞎。 但是林厌坚持在一坨血肉模糊的碎肉里翻找着有用的线索,解剖室里温度开的低,但是装备很沉,她站了两个多小时逐渐被压弯了腰,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视线逐渐恍惚了起来。 惨白的灯光在眼前化成了条纹状,绕着她一圈一圈地飞,身穿白色防护服的其他工作人员在走来走去,她逐渐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直到身后有人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她的名字:“林法医,林法医……” 她摇摇脑袋,把那点眩晕甩出去,扶着解剖台站稳了,回过头去:“什么事?” “我算出来了,身高大致160左右,误差值3c…”段城有些兴奋地说着,却见她额上汗水已经把帽子打湿了,露出来的脸也白得吓人,顿时有些担忧地看着她。 “您……没事吧?” “没事。”林厌转过身去,咬紧了下唇,拿起了镊子,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的时候神色复又恢复了一片清明。 能肉眼看出来的组织器官已经分类标签好放到了一旁准备冷冻起来,林厌埋首在一堆碎肉里挑挑拣拣,突然镊子翻找到一块指甲盖大小,颜色相较于其他肉块来说较浅的组织。 她举起来对着光看了看,眉头紧紧皱了起来:“拿玻片来。” 透明的玻片递到了她的眼前,她拿镊子小心翼翼夹起来放了上去,然后说出了令众人大跌眼镜的话。 “做胚胎检验。” 段城恶心地不行:“我靠,这也太丧心病狂了吧!” *** 从解剖室出来之后,瞅着走廊没人她便蹲在地上缓了缓,有人一过来林厌便又迅速站了起来,一步一挪走回了办公室。 拉开抽屉找出口香糖,倒了倒却是空无一物。 靠,吃完了。 林厌往桌上一扔,正巧有人进来放东西。 “诶林法医怎么在这呢,不去开会吗?” 林厌扶着桌子站了起来:“这就去。” *** 甫一走进作训室,她就觉得气氛有些不太对,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脸看。 她这才惊觉,靠,忘了戴口罩。 脸上被宋余杭揍出来的淤青还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又不可能再倒回去拿,只好硬着头皮一步一挪地往自己位置上走。 好死不死地,唯一的一个空位挨着宋余杭,这他妈谁安排的位置!!! 林厌在心底把人千刀万剐了无数遍。 宋余杭也有些不自在地用手摸了摸鼻子,轻咳一声:“人到齐了,继续吧,林法医说说解剖结果。” 她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张金海的目光也转了过来在她们脸上来回逡巡着。 宋余杭脸上好长一道血印子明显是女人指甲剜出来的,而林厌脸上伤也不轻,十分的颜值今天最多只能打个七八分,怪不得听现场的兄弟们说要一直戴墨镜呢。 这同一天同时出现的伤痕怎么看怎么微妙。 再联想到有人说宋余杭的相亲对象是林厌的堂哥,众人八卦之火熊熊燃烧着,恨不得在她俩身上戳出个窟窿来。 林厌被这眼神盯得受不了了,手里文件啪地一下摔在了桌上:“看什么看看什么看!看案卷啊,都看我干嘛?!” 众人低头的低头,喝水的喝水。 “起来,说的就是你,跟我换个位置!”说罢,也不顾别人怎么想,捅了一下旁边那人的肩膀,示意他起身,自己也站了起来,就在那一瞬间,也许是起的太急,眼前一黑,整个人失去了平衡向后仰去。 “林厌!”恍惚之间听见了尖利的椅子响声,人已经被人打横抱了起来,世界陷入黑暗之前是她焦急的眉眼。 宋余杭脚步匆匆,头也没回:“我送她去医院,你们继续。” 第27章 秘密 林厌虽然身高腿长,但是抱起来很轻,宋余杭被这重量惊了一下,旋即唇角抿得更紧了。 她双手抱着林厌不方便开车门,所幸方辛及时跑了出来替她打开车门,宋余杭把人抱进去,回过头来道:“谢谢。” “没事,宋队快去吧,我们这边一有线索会立马告诉您的。” 宋余杭跑到驾驶位,拉开车门系好安全带,略一点头,甚至还微微俯身过去,也细心地替林厌把安全带拉了起来。 车开出市局大门,迎面就是一个红灯,宋余杭偏头去看她的脸色,只见白得过分,就连向来鲜艳的红唇都失了血色。 手指抚上她的额头,竟是滚烫。 她就这样带病坚持工作了一整天?! 宋余杭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从未觉得红灯这么漫长过,索性一脚踩下了油门,从安静等待的队伍里脱颖而出。 但她忘了,今天开的是自己的车,交警骑着摩托追着屁股喊让她停车,到医院门口的时候理所当然吃了罚单,驾照也被扣了六分,属于典型的知法犯法情节。 她一路抱着林厌往楼上跑,把人交给急诊科的医生,看着医生把听诊器压上她的胸口,又吩咐护士来给她补液。 “什么病,严重吗?” “高烧导致的昏迷不醒,可能有点肺炎。”医生又换了一个方向听心音,过了会儿才把听诊器摘下来。 “不过别担心,没有生命危险,来帮忙搭把手挪到病床上,再联系影像科做个脑部ct扫描。” 她听了这话才逐渐安下心来,和几个医护人员一起把人抱上了病床,推着轮床往ct室走,看着她进入舱内这才转身去医务处交钱。 等再回到病房的时候,林厌手背上连着输液的软管,安安静静躺在床上,一头海藻般得长发散在雪白的枕头上,她窝在被子里,偏头睡着,衬得那张脸更小了。 护士往旁边的输液架上又挂了一瓶液体:“一会这瓶输完了记得按铃叫我们来换药啊。” 宋余杭点点头:“麻烦了。” 等护士走后,她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凳子坐了下来,伸手想要替她把被子拉至胸口,却无意瞥见洞开领口下的一缕春光。 她莫名想起那天晚上惊鸿一瞥过的纹身,想起了她指尖轻轻拂过它的时候林厌浑身的战栗。 这就好像一个秘密,一个只有自己和她知道的秘密。 宋余杭咽了咽口水,鬼使神差般地把她的发丝轻轻拨到了一边。 那洁白如瓷的肌肤悄无声息地在散发着自己的诱惑,和林厌本人一样,常常有一种不自知的欲。 空气都仿佛变得干燥了起来,宋余杭舔舔下嘴唇,指尖搭上她的衣领,解了第一颗扣子,不够,离那个秘密还有些距离。 第二颗,能隐约窥见些许风光,但她想看的是全貌。 秘密的全貌,林厌的全貌。 谁让她的身上藏了太多秘密呢。 宋余杭这么想着,解了第三颗扣子,微凉的指尖触到肌肤的时候,一只滚烫的手搭上了她的手腕。 那温度仿佛灼烧了她,连同那些不寻常的气氛和不清醒的神智一起灰飞烟灭。 宋余杭闪电般地缩回了手,甚至因为动作幅度过大椅子往后仰去撞到了对面的病床上。 林厌撑起上身,捂着唇咳了几声,脸色苍白,眼神却是亮得发烫:“怎么,打了一架还打出感情来了?” 这话问得宋余杭哑口无言,她不是善于掩藏自己的人,尴尬都浮现在脸上。 林厌放松自己,把散乱的领口拢好:“不必对我有愧疚之心,宋队是千载难逢的对手,自由搏击和巴西柔术,我真的很想分出个胜负,那一架我打的很爽。” 应该说是很久没有那么酣畅淋漓过了,发泄的不仅是她的血与泪,更是心中的愤与怨。 她曾以为林厌是那种得理不饶人偏执阴鹜疯狂的人,在这件事上她的大度却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甚至可以说是轻拿轻放。 宋余杭一怔,也放松了下来:“话虽如此,我还是欠你一句对不起,你放心,等你好了,要打多少次我绝对奉陪。” 她还能好的起来吗? 林厌微微弯了弯唇,不再多说,余光瞥见病房门口隐约有人影晃动,从宋余杭这个方向是看不见的。 “有点饿了。” 她如是说。 宋余杭起身:“你想吃什么,我去买。” “随便吧,清淡点就好。” “好。”她点了点头,欲转身离去。 林厌又叫住了她:“放下案子跑来这里,真的没关系吗?”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加多这一句话。 那人明显脚步一顿,她以为她不会回答的,宋余杭却慢慢转过身来,看着她的眼睛道:“没关系,刑警队还有其他兄弟们,破案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 她答得诚恳,林厌微微弯了弯唇角,没再说什么。 宋余杭推开门出去的时候,她的主治医生也正拿着片子往这边走。 她往旁边让了让,放慢了脚步,等那人进去之后贴上了墙角,听见了林厌压抑的几声咳嗽。 “问题不大,肺部有些感染,等烧退了再用些消炎药,外加轻微脑震荡……” 宋余杭敛下眸子,想起了她好几次把林厌摔在了地上都是后脑勺着地,老天,她究竟做了些什么。 后面的再也听不下去,她脚步匆匆逃离般地离开了这里,在越走越快的过程里心乱如麻。 等到那脚步声逐渐远去,林厌不着痕迹舒了一口气,才抬眸问医生:“怎样?” 医生看看门外,见空无一人才开口换了一种称谓,脸色有些难看:“林总,情况不太好,我觉得还是尽早让林董知道吧。” 林厌微微阖了一下眸子,再睁开的时候目光冰冷如剑:“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包括我父亲,否则……” 医生额头渗出了一层薄汗:“是是是,那林总好好休息,有事再叫我们。” *** “包子哎,新鲜出炉的包子,一块五两个,三块钱四个诶……” “正宗四川麻辣粉,五块钱一大碗。” “潜江小龙虾诶……” 夜幕刚刚降临下来,医院门口总是各种小摊贩的汇聚点,空气中都漂浮着麻辣烫和烧烤的煤烟味,宋余杭沿着医院门前的小道走了不远,发现了一家卖粥的小摊。 她走过去端详着招牌,摊主热情地招呼着她:“小姐,喝点什么?” 宋余杭低头看了一眼保温桶里装着的各色各样的粥点,摊主拿勺子舀起来,稀稀落落的没几粒米,灯光还不亮,衬得每个桶里都有些黑,卫生状况自然也无法考量。 她想起林厌的绝世名句:“这是人吃的吗?这是猪食吧?!” 宋余杭往后退了一步:“不了,不要了,谢谢。” 她想了想,还是开车往更远的地方跑了一点,直到在路边看见一家主营潮汕砂锅粥的饭店这才熄了火跑下车。 *** 等她拎着买好的粥点回到病房的时候,病房门口站着个有些眼熟的男人。 宋余杭快步走过去:“你……” 林舸回身,食指比上嘴唇:“嘘——” 宋余杭会意,透过病房门口上方的玻璃往里看去,林厌床边坐了个花枝招展年纪足可以当她妹妹的女人在摆后妈的谱。 “厌厌啊。”女人指甲留得比林厌还长,美甲做得花里胡哨,灯光下几乎有些晃眼,一手掀开了饭盒的盖子,叫得无比亲切。 本来林厌的名字虽然算不上好听,但够特立独行,她这一嗓子硬是把“厌厌”叫成了“艳艳”,一股十八线乡村小说丧偶离异守寡女主人公的气息扑面而来。 宋余杭在外面听着,都觉得瘆得慌。 林厌面不改色心不跳。 女人见她没什么反应,胆子大了一点,把那饭盒递到她跟前,捏着嗓子说话故作娇嗔,本来年轻就是底气,她却偏偏要把一张脸涂得五迷三道,随着嘴巴一开一阖,林厌眼睁睁看着她脸上的粉底掉到了自己被子上。 “你爸爸听说你病了,特地让我来看看你,你看,阿姨还亲自下厨做了海鲜汤,快尝尝,趁热喝才好喝呢。” 饭盒一掀开,一股海鲜的土腥味扑面而来,谁生病吃这个啊? 而且她这一开口硬生生把辈分都抬了上去。 林厌微挑了眉头,不为所动:“哦,林又元让你来的?” 那女人扭了扭身子,眉心微蹙,捂上心口,似是伤心极了,挤出两滴并不存在的眼泪,拿爱马仕的手帕按了按眼角。 “厌厌怎么能这么叫你爸爸呢,他还是关心你的,你看我和你爸爸结婚的时候你都没有来,我们都没有说什么,你爸爸还是按时每个月给你打钱,公司的股票也有你的一份,甚至好几个分公司都挂着你的名……”她说到这里眉梢眼角隐隐透出点不平来:“于情于理,我都是林家大夫人,你也该叫我一声妈才是。” 也是巧了,她上午在市公安局门口刚让别人叫妈,晚上就又跑来了一个急着让她叫妈的女人。 林厌静静看着她,她和林又元生得像,眼睛好看,凤尾狭长,瞳仁又黑又亮,不说话不笑的时候也像是在含情脉脉一样。 只见她唇角噙了一丝笑意,声音放得轻:“哦?您在哪做的脸,保养得还挺好的……” 她话说一半,女人也把手抚上了自己的脸,笑意盈盈:“是吧,我也觉得,就城东那家美容院,做脸做得可好了,我有会员卡,改天一起去啊,照我说啊,你比我还年龄大,三十多啦,是该好好保养保养。” 她话音刚落,林舸一把捂住了脸:“完了。” 宋余杭挑眉,只见林厌皮笑肉不笑地:“是,我挺羡慕的,羡慕您怎么能把它保养得这么厚呢。” 女人“咯咯咯”笑着还没笑完就像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卡在了嗓子眼里,哆嗦着嘴唇,假睫毛上下颤动着,随时都能掉下来。 “谁他妈裤裆门没拉,怎么把你这种玩意儿漏出来了?”林厌一字一句,自小混迹在市斤街巷里学来的垃圾话终于派上用场了。 “赶紧去泌尿外科看看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从来没有撒泡尿好好看看自己有几斤几两吧。” “以为穿个香奈儿拿个爱马仕就是公主了,问你在哪个ktv上班你又不说。” “想当我妈您配吗?您配钥匙吗?您配几把!” “这么想当别人妈,不如一头撞死趁早投胎还能黄泉路上和我妈做个伴儿,下辈子兴许有机会。” 论起骂街宋余杭还真没见过谁的战斗力能比林厌强的。 门外的两个人对视一眼,眸中同时浮现出了两个字:可怕。 女人虽然市侩了点,恶毒了点,但好歹也是出身名门的十八线女星,哪里见过这种阵仗,顿时涨红了脸,恨不得扑上去撕碎她的嘴,比她先动一步的是林厌,径直抄起那饭盒劈头盖脸泼了过去,她骂的狠,打得更凶。 女人被滚烫的汤泼了个正着,发出惊天动地的鬼叫,宋余杭和林舸冲进去的时候,林厌一手抄着铁质饭盒,一手扯着那女人头发,把人按在床上往死里打。 “我艹你妈!艹你妈!在我面前提我妈的名字,你也配?!我呸!” 输液架摇摇欲坠,宋余杭一个箭步冲过去扶稳了它,按住她一声厉喝:“林厌!” 女人乘机逃脱,头发乱成了鸡窝,妆也花了,脑上有被铁盒砸出来的淤青,假睫毛也掉了,简直是惨不忍睹。 她一边哭一边狠狠跺脚:“林厌我回去告诉又元,你给我等着!” “我怕那个老东西吗?你让他来,看看他敢不敢在我面前提我妈的名字,别看他现在腿瘸了,我弄不死他我!” 林厌复又激动起来,因为被人按住了肩膀无法挣脱,手里的铁盒径直飞了出去砸向她的脑袋,人也剧烈咳喘了起来。 因为动作幅度过大,补液针被扯松了,殷红的血液顺着软管往上爬,触目惊心。 那女人躲过铁盒,见她咳得厉害,还在原地叫嚣,林舸也气得不行,拳头捏得咯嘣作响,但奈何她是林又元明媒正娶的夫人,论起辈分来他还得叫一声婶婶,便也一直忍着没有动手。 比他更快一步的另有其人,宋余杭力气大,一个箭步冲过去提起她的衣领把人掼小鸡一样提了起来,推着搡着往后拖,一直扔出了门外。 “滚!再不走我也想打你。” 女人气得浑身哆嗦,甩开她的手,看着连声咳嗽的林厌,语气阴阳怪气的:“好好好,林厌你还真是有个好哥哥和好朋友呢,我看你还能嚣张到什么时候,咱们走着瞧!” 宋余杭砰地一声甩上了门,把那公鸡叫隔绝在了门外。 女人拍拍身上的汤汁残渣恨恨离去,转身的时候正巧一位老妇人也往这个方向而来。 那妇人满头银发盘得干净利落,穿低调到看不出牌子的唐装上衣,由旁边管家扶着,手里还拎了一个汤蛊。 一看就是来探望病人的,女人理理衣服,搔首弄姿地迎了上去:“哟,大嫂,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啊?” 老妇漫不经心看她一眼,似是根本没认出来她是谁,转头冲着自己的仆人道:“哪来的野鸡?” 女人脸都气绿了。 仆人恭从地道:“不知道,可能是附近ktv包房里跑出来的吧,夫人,看望小姐要紧。” 妇人点点头,由仆人搀扶着往病房里走。 女人留在原地恨得咬牙切齿,险些把手帕都绞碎了。 第28章 谈心 宋余杭把人扔出门外,回过头来只见两个人都在看着她。林舸是那种略带震惊的眼神,而林厌呢,她一时半会儿无法用准确的语言来描摹出她脸上的表情,似乎是惊讶中有一丝开心,但她克制得很好,在场的人除了宋余杭这种读微表情的专家谁也没有察觉到。 就这样,帮她出头她就开心了? 还真是容易满足呢。 宋余杭这么想着,门外又传来了敲门声,林厌眉头一皱,就要破口大骂,林舸赶紧迎了上去:“是我妈,我妈。” 门打开,林母一见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的林厌也不让人扶了,三步并作两步奔到了床边,捧起她那只输液回血的手就直哆嗦。 “快,林舸你还愣着干嘛?!快去叫护士来,这怎么弄的啊,那只野鸡又给你气受了?” 比起她十八岁离家时,林母已经老太多了,满头银发,脸上都是皱纹堆出来的褶子,但衣着低调,通身并无华贵的装饰,看起来精明干练,看这一口一个野鸡野鸡地,就知道连林又元都得敬她三分。 林厌是谁对她好她就对谁好的那种人,面对婶娘的关心,她唇角一弯,露出个真心实意的笑容来。 “没,哪能啊,您知道我的脾气,我不打死她就算好的了。” 护士推着医药车进来给她换药,林母这才看见了旁边站着的宋余杭,顿时眸中一喜,像媒婆见了大姑娘,恨不得扑上去拉住她的手好好亲热一番。 林舸微咳了一声,林母这才作罢,伸向她的手又缩了回来。 “小宋,你怎么在这?好些日子没找林舸玩了吧,怎么样,你们上次出去吃饭还顺利吗?那小子有没有好好招待你,他要是有什么不周全的地方你尽管跟我说,我打断他的腿。” 她一边说一边往宋余杭身边凑,完全是一副婆婆看媳妇的眼神,见她脸上有伤又不免忧心起来。 “哎哟这怎么弄的啊,这也太缺德了怎么专划别人脸呢,别怕啊,阿姨那有好几个古方制成的药膏去疤最好了,改天让林舸给你送过来。” “缺德”的罪魁祸首坐在床上拿勺子搅着宋余杭买来的粥,嘴角抽了抽。 林母说罢,还踹了一脚林舸:“是不是啊,林舸。” 林舸龇牙咧嘴的:“是是是,改天我给宋小姐拿过来。” 说完用口型和林厌做着交流:我妈这也太热情了。 林厌白了他一眼:那可不,她老人家未来的儿媳妇。 不过也不知怎地,她说完这句话后,心里有一点点不是滋味起来,就连宋余杭买的粥都不香了。 于是用口型示意:次次,看见了吗?宋余杭真的很暴力,还要娶吗? 林舸翻了个白眼懒得理她,也不看看人家是为了谁暴力的。 那厢林母眼神在病房里的这三个人身上转了一圈:“怎么是小宋送厌厌来的医院,你和她是……” 宋余杭余光往病床上一瞥,林厌也正好抬眸看她,视线相撞的时候她不着痕迹别了开来:“我和她是……是同事。” 林母当即笑得合不拢嘴,拉着人走到了床前,拿起林厌那只没扎针的手就叠放在了一起,还轻轻拍了拍:“同事好,同事好,亲上加亲!” 林厌一口粥没咽下去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咳嗽。 *** 几个人询问过林厌的病情得知没什么大碍之后便也放心了,至于她脸上的伤以及脑震荡的原因,林厌不想多说,林母和林舸便也识趣地没再追问,而林厌名义上的那个父亲则自始至终都没出现过。 又再坐了会儿,林舸医院打来电话有急事处理便准备先行离开了,林母看着林厌把自己带来的鸡汤喝完才跟着儿子一道走,又吩咐她好好休息,有事打电话,明天继续来给她送饭。 林厌撑得不行,平时哪吃的了这么多,一张脸都皱了苦瓜,巴不得他们赶紧走,心里已经在盘算起了明天出院的事。 因着林母是长辈,于情于理宋余杭都是要送一送的,岂料出了病房她就拍拍宋余杭的手,笑容和蔼:“行啦,你也别送啦,忙一天了吧,今天的事多亏你了,改天让林舸请你吃饭,一定要来。” 她看这个儿媳妇是越看越顺眼,条正盘靓,个子高身手好,凛然正气,又谦逊懂礼貌。 宋余杭点点头:“您太客气了,林厌是我同事,举手之劳,应该的。” 林母不再多说,拍了拍她的手由管家扶着离去,把二人落在了后面,刻意给他们制造独处的机会。 林舸摸摸鼻子,两个人一起站在电梯口等电梯,本来和宋余杭是说熟不熟的人,但因为林厌这件事多多少少也走近了一些,有些话便也能说的出口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家都挺奇怪的?” 宋余杭想了一会才答:“是。” 她从小家庭和睦,即使父亲去世的早,母亲也没有改嫁,一个人拉扯他们兄妹俩长大。哥哥去世后,嫂子季景行也没有再嫁,像这样一家人互骂,后妈找上门来膈应继子继女的光景她实在是无法想象。 电梯还没下来,林舸苦笑了一下:“算上这个有名分的,这是林叔这些年来娶的第八个,还不算外面那些没名没分的,这些人或多或少地,都给林厌过气受。” 说到这里他又难免想起了林厌第一年到他家的光景:“你能想象吗?她三岁的时候第一次到我家做客,连糖都没有见过,我给了她一罐奶糖,她也不说谢谢,就一个人抱着罐子躲到了后院偷着吃到拉肚子……” 林舸回忆起那场景来又好气又好笑,后来林诚死后,她就成了林又元唯一的继承人,吃到了很多很多糖,却再也没有那么开心地笑过了。 宋余杭借敛眸的机会掩去了心中一闪而过的酸涩,原来光鲜亮丽的人竟也有那样不堪回首的过去。 电梯到了,林舸走进去,冲她微微笑了一下,脸上是独属于大男孩的爽朗。 “宋警官,虽然林厌不说,但我还是要替她谢谢你,别看她现在这样整天咋咋呼呼的,嚣张跋扈到我都想打她,但是这些年来,你是她唯一带到我们面前来,并且默认的朋友。” 他叫她宋警官,而不是宋小姐,就已经保持了足够的尊重和真诚。 你是她唯一带到我们面前来,并且默认的朋友。 就是这一句话让宋余杭唇角一弯,她鲜少笑,英气的眉目也柔和多了。 林舸这样又难免让她想到自己的哥哥,因此有些感慨。 “不用谢,是我该做的,林厌能有你这样的哥哥,也是她的福气。” 电梯又挤进来许多人,两个人挥手道别:“再见。” “再见。” *** 林厌本来以为她也会跟他们一起走的,却没想到隔了不到十分钟,宋余杭又回来了,拉了个凳子在她床边坐下,打开手机看看有没有同事发来的新线索。 “你不走吗?”林厌靠在床上偏头看她。 “我走了你怎么办?”她头也没抬。 林厌轻轻嗤笑了一声:“我还没有弱到需要人贴身照顾的地步。” 她看宋余杭不为所动,又嘀咕了一句:“再不济还有管家呢。” 宋余杭把手机收进兜里,起身:“行,那我走了啊,你好好休息。” 她转身欲走,林厌眸中闪过一丝愠色,刚想开口就是不住声地咳嗽。 她努力想要平复住呼吸却愈演愈烈,一只手抚上了心口想要替自己顺气却扯得输液架摇摇欲坠。 宋余杭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替她扶稳,把人按下来,同时从床头的水壶里倒了一杯温水给她。 “你看,你不逞强什么事都没有。”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呢,林厌想起了她第一天刚到市局的时候二人发生的冲突,顿时抬手欲打。 宋余杭又把她的手按了下来,语气有点严厉:“别动,又想再扎一针了是不是?” 说罢,在床边蹲了下来,替她细心地把手背上的胶条粘好。 从林厌这个角度看过去,能看见她隐在额前碎发里的舒朗眉目,她不怎么修饰自己,眉毛稍显凌乱,但却更让五官显得立体大气,浓墨重彩。 宋余杭的瞳色浅,在灯光下泛出了浅浅的棕色,肤色介于白皙和正常之间。因为不化妆唇色比她淡的多,卸去那些凌厉的气场之后,整个人显得柔和多了,再加上她小心翼翼的动作,足够温柔体贴。林厌总算有几分明白了婶娘为什么一定要让她当自家儿媳妇了。 “你觉得我哥怎么样?” 宋余杭手上动作没停:“什么怎么样,那天不是跟你说过了吗?” 林厌抿抿唇:“那天说的不算,你重新说,我要听真心话。” 宋余杭做好一切,把她的手塞进被窝里,抬眸看她,唇角噙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怎么,要为你哥把把关吗?” “我就这一个哥,不行吗?!”林厌发狠,宋余杭的目光却沉静了下来。 “要听真心话?” “对。”林厌点头。 宋余杭复又坐下,两个人从见面开始就在吵架斗嘴要不然就是大打出手,还鲜少有这样能坐下来面对面聊天的机会。 这样的感觉也让她有些新奇。 而也许是今晚的灯光太暖,林厌生了病的缘故看上去没有以往那么强势,偶尔几个瞬间她还觉得她挺可爱的。 比如像现在这样,认真侧耳倾听她说话的模样。 于是她也认真了起来,看着她的眼睛道:“挺好的,对你很好,也很尊重我,我不反感和他的进一步接触,但是……” 她说到这里似乎有一些迷茫,因此顿了顿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 林厌替她补上:“你想见他吗?” 宋余杭想了一会儿,摇头:“太忙了,没时间想。” “那现在呢,现在有时间,你想他吗?” 宋余杭循着她的话往回想,想起来的竟然也只是林舸跟她说的关于林厌的往事,以及那句。 “这些年来,你是她唯一带到我们面前,并且默认的朋友。” 而关于林舸这个人,虽然他长相俊美,幽默体贴,要她夸的话能有很多基于平面而客观的溢美之词,却远远够不上另一个人在她心里的生动立体。 说的是林舸她竟然想到了另一个人的名字,宋余杭回过神来呼吸微乱,她迅速定神,觉得不能被她拿走主动权,便反问。 “刚走,有什么可想的,那你呢,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念的人?” 林厌摇摇头,只觉得她比直男还直男,听到后半句的时候,手指不自觉地捏紧了胸口的衣服,低垂了眸子,嗓音很轻。 “有啊,特别,特别想。” “喜欢的人?”宋余杭看她神情,本没想她会回答,那人却愣了一会,低低地“嗯”了一声。 “算是吧。” 宋余杭忽然有些感慨:“真好,有喜欢的人。” “你没有吗?”林厌的手从自己衣服上松了开来,偏头看她。 宋余杭摇头:“没有,不知道喜欢是什么感觉,我长这么大,你哥还是第一个跟我相亲的男人。” 林厌一脸匪夷所思:“那你前二十几年都是怎么过的啊?” 宋余杭认真想了想:“参加工作之前,读书,练武,参加工作之后,破案,练武,没了。” “……”林厌嘴角抽了抽,您这业余生活还真是丰富呢。 “也不能说没有吧。”宋余杭彻底放松了下来,靠在了椅背上,眼底有一丝笑意。 “大学的时候有个师兄想追我,我跟他说要是能打赢我就和他谈恋爱……” “然后呢?”林厌好奇地多问了一句。 “然后就在我们学校体育馆,当着几百人的面,我打掉了他两颗大牙,他就再也没提过这事了。” 林厌前俯后仰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哈哈哈……宋队你真的……绝了……那我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我算险胜吧,照这么说,宋队是不是也要和我……” 谈、恋、爱。 这三个字还没脱口而出,宋余杭的目光看过来,眼神有点儿认真。 她径直跌进那双棕色瞳孔里去,余下的话说出来了还好,就算是玩笑。可是偏偏卡在了嗓子眼里,留下了惹人遐思的暧昧联想。 宋余杭看着林厌,林厌也看着宋余杭,谁都没有说话,林厌脸上的笑容散去了。 她就那样静静坐在那里,穿蓝白的病号服,卷发柔顺地披散在肩头,甚至有一瞬间,她给宋余杭一丝她在等某个答案的错觉。 但错觉终归是错觉。 两个人还是不约而同把视线从对方脸上挪开。 宋余杭语气有点轻:“林法医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林厌向后倒去:“哎呦你是小姑娘吗?开个玩笑也生气。” 那一丝丝暧昧的氛围消失得无影无踪,两个人终于能正常聊天了。 “没生气,我们顶多算是平手,你不客观。” 林厌扬眉:“好啊,下次比比。” 话音刚落,宋余杭的手机响了起来,她掏出一看,是季景行的电话,备注是小唯。 林厌目光闲闲往过去一瞥:“哟,刚不是说没有喜欢的人吗?” 宋余杭懒得理她,起身去外面走廊里接电话。 林厌在身后龇牙咧嘴:“靠,接就接呗,还背着我,搞得我们真的有什么奸情一样。” 电话被接通,小孩子活泼清脆的声音立马传了出来:“姑姑,我们现在在游乐场呢,妈妈问你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饭?” 她这才想起来今天是六一儿童节。 “抱歉啊小唯,姑姑最近太忙了,没来得及提前给你准备礼物,明天补上好不好?” “来,电话给妈妈。”季景行一手拿着手机,手里拎了好多东西,把孩子换到另一只手上牵着。 “什么礼物不礼物的,这些年你送给小唯的礼物还少?你下班了吗?我们也刚从游乐场出来,一起去吃晚饭?” 她那边人声鼎沸,听起来很吵,因此声音有几分失真。 宋余杭看了看病房里的林厌,有些为难,就在不知道怎么拒绝和为什么要拒绝之间徘徊的时候,一道电话又打了进来。 她松一口气:“姐,我这边今天来了个案子,有新线索了,我得过去一趟,你和小唯去吃吧,要是吃完我也忙完了的话,我去接你们回家。” 她这么说,多半是忙不完的。 季景行赶紧拒绝:“不用不用,你去忙你的吧。” 她想了想还是加上了四个字:“注意安全。” 宋余杭微微一笑:“好,改天补偿你们,请小唯吃大餐。” 挂了电话的季景行脸上明显有一丝失落,小唯坐在她身边的长椅上咬着棒冰,一脸天真:“妈妈,姑姑不来吗?” 季景行回过头来揉了揉她柔软的发顶:“姑姑有事过不来呢,不过她说了,改天请小唯吃大餐。” 小孩子眼中一亮,大餐两个字明显冲淡了对姑姑的想念。 她知道姑姑从不骗人,说带她去吃大餐就一定会带她去吃大餐,区别就是今天见和过几天见的区别罢了。 季景行笑笑,拎起放在长椅上的大大小小的购物袋,明显有些沉,她双手拎着,身子微微一晃,稳住了。 “来,小唯,挽着妈妈,我们去吃披萨。” 等宋余杭再走进来的时候,神色明显有几分焦急,她也没坐下而是站在床边道:“我得走了。” 林厌懒懒道:“会情人啊。” “什么有的没的,尸源找到了,我得过去一趟。” 一听是案子,林厌也精神了,准备掀被子下床:“我也去……” “你去什么去,听我的,不许去,躺下休息。”宋余杭一把又把人按了回去,替她拉好被子,顺手把手掌盖上她的额头,然后心里一松。 总算是退烧了。 “好不容易退烧,听医生的,再躺两天。” “两天,我哪能躺……咳咳……”她话说的急就难免咳嗽起来,难受地俯下了身子。 宋余杭替她轻轻拍着背顺气,从身后看就像是她环抱住了她一样。 林厌拽住她的袖子:“有……有进展的话……告诉我……” “放心,你在这安心地躺两天,说不定两天之后我就破案了。” 虽然只是安慰之语,但林厌还是心里一松,拽着她的手失了力道,被人轻轻地放平躺在了床上。 “晚安。” 宋余杭把台灯扭到一个合适的亮度,轻手轻脚离去,替她阖上了门。 第29章 遗憾 “宋队,那就是死者家属。”宋余杭急匆匆赶回来,甫一踏进办公室,方辛就拿文件夹掩着鼻子俯身贴了过来在她耳边道。 只见一个五大三粗的中年妇女坐在椅子上脱了鞋抠脚搓泥,还不时从脚底板上撕下些死皮,一只手放在桌子上从碟子里抓了一大把瓜子嗑着,手边放着一杯茶水,摇头晃脑看着墙上的电视。 宋余杭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女人刚想发火她挡着电视了,见着她肩上的两道横杠,知道这是个大官,遂又喜笑颜开来。 “哟,女领导,有什么吩咐吗?” “姓宋,叫我宋警官就好。”一走近她身边一股铺天盖地的脚臭味,怪不得其他人都不愿意过来。 宋余杭面不改色,从档案袋里拿出了照片:“看看这是您女儿吗?” 案发现场尸体的惨状当然不可能给她看,刑警拍下来的是女孩身上穿的衣服碎片和鞋子。 “呸呸。”女人把瓜子壳吐在地上,抠完脚的手从她手里把照片接了过来。 “是,是,不过她不是我女儿,我是她小姨。” 她手指戳着那照片,脸上并无一丝悲伤之色:“这衣服还是我穿剩下给她的呢,鞋子也是我从垃圾堆里……” 在对面两位刑警的注视下,妇女拍了拍自己的嘴:“呸呸呸,我跟您说这些干嘛呢。” “家里还有其他亲人吗?”坐在一旁的刑侦人员问道。 女人摇摇头,又抓起瓜子嗑着:“没啦没啦,我姐姐十来岁就出来打工遇着个负心汉,搞大了肚子就扔下她跑了,她熬了没多久生下娃儿就死了。” “孩子的父亲这么多年一直没联系过你们?” “没有,早不知道死哪儿去了,是我看我姐姐可怜,看她可怜,她还在吃奶的时候就跟着我了。” 说到这里,女人脸上才露出一丝愁容:“我还指望着她念完初中就不上了出去打工挣钱补贴家用呢,怎么突然就……” 女人长叹了一口气,把瓜子放回盘子里:“警官啊,我听说人是碾死的,赔钱吗?赔多少钱啊?” “……” 宋余杭面不改色,眉头都没皱一下:“这我们不清楚,具体要看法院怎么判。” 就在这时,方辛敲了敲门走了进来,俯身在她耳边说了一句:“dna比对结果出来了。” 宋余杭点点头表示了然,转回来道:“您侄女最近有轻生的念头吗?” 女人砸吧着瓜子:“没吧,她也不太爱说话,有什么事都不跟我们说,不过我去他们学校开过几次家长会,老师说她成绩挺好的,没理由自杀啊。” 宋余杭的目光滑落到她脖子,隐在衣领里的一根项链:“可以带我们去您家看一下吗?” 女人的脸上似有些不耐烦,但宋余杭话说的委婉,语气却是不容置噱。 “行吧,行吧,真麻烦,死了埋了把该赔给我们的钱赔了不就得了吗?弄这一大圈弯弯绕绕的。” 宋余杭也懒得跟她解释,几个刑侦人员跟她一起往出走,在身后窃窃私语。 “就这,搁我我也得自杀。” 自杀吗? 宋余杭的思绪飘回了那天的天台上,她总觉得那个黑衣人和那封遗书并不是巧合。 *** 女人的家还在西城区最里边的村子,属于郊区里的郊区,水泥路只打到了村口,前两天刚下过雨,路面泥泞不堪,车轮陷进去抛了锚,一行人只好蹚着泥水往里走。 住在这里的普遍都很穷,房子低矮,电线拉得高低错落,空气里漂浮着鸡屎和牛粪的味道。路边不时跑过两只饿得瘦骨嶙峋的流浪狗,远远地听见几声鸡叫,抹黑走了数十米才有一盏一闪一闪的路灯在苟延残喘,随时都会寿终正寝。 昏黄的灯光下摆了一张黑漆漆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桌子,几个老汉围在一起打牌,抽烟袋的抽烟袋,吸卷烟的吸卷烟,几个半大小子就蹲在一边玩地上的泥巴,其中一个从地上捡起烟头抽了一口,顿时连声咳嗽起来。 老汉们哄堂大笑。 宋余杭的目光往过去一瞥,几个闲汉见有人来了,把桌上的闲散零钱把口袋里一收,咧开一嘴烟牙冲为首的女人笑。 “哟,秀珍呐,这是摊上啥事了,咋有警察跟着你呢?” 王秀珍从鼻孔里出了一口气道:“哎呦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能犯啥事呀,还不是我那倒霉侄女死了,唉,不过死了也好死了轻松,总好过活着受穷。” 段城气不过就要上前被方辛死死拉了回来:“她……她怎么能这么说话呢?这还是人吗?” 方辛白了他一眼:“咱们是来办案的,其他事少管。” 走过村口泥泞的小道,再往左拐绕过一个田坎,不远处就是王秀珍的家了。 屋里亮着灯,门前栓着一条脏兮兮的土狗,一见有人过来立马狂吠了起来。 宋余杭瞥一眼灯光:“有人?” 王秀珍跑过去把狗牵好,推开了铁门:“有,有,俺儿子在家学习呢。” 宋余杭跟着她迈过门槛:“你丈夫呢?” “在省城做木工,不常回来,家里平时只有我、侄女和俺儿子在家。” 女人回头说着,大声喊了自己儿子的名字,让他把堂屋里的灯打开。 他儿子穿着个汗衫,从旱厕里钻出来:“妈,啥事啊?” “你个龟孙子,出来上厕所又不关屋里的灯!老娘拧不烂你的耳朵。”说着就要去拧他的耳朵,男孩一边躲着,哎呦直叫。 “这有外人呢,您别叫人看笑话成吗?” 女人这才讪讪松了手,冲宋余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几位警官,里面坐里面坐。” “不用了,何苗的房间在哪?” 何苗就是本案中跳楼自杀惨遭车辆碾压的死者。 女人脸上顿时闪过几丝不自然,在宋余杭的目光下硬着头皮把他们往屋里引。 堂屋不大,左右两间各有一间大卧室,是夫妻俩的居住,右边是儿子的房间,堂屋走到底,女人推开了一扇木门,灰尘簌簌落了下来。 方辛捂着嘴咳嗽,扑开迎面而来的飞灰,这才看清这是一间不到8平米的杂物间,堆满了陈芝麻烂谷子,以及储藏了一些不知道放了多久的蔬菜,发出一股霉味。 屋子中间摆了张高架床,下面铺了一些灰不拉几的被褥,上面则也摆满了东西。 床前放着一张小矮几,女主人摊开的作业还没写完,地上散落了一些纸张。 宋余杭从兜里掏出手套戴上:“干活。” 技侦纷纷忙碌开来,方辛从枕头上捻起了几根头发放进了证物袋里,抬手把枕头挪开的时候,一只黑黝黝的虫子飞快爬了出来没入床缝的黑暗里。 要不是宋余杭还在这镇场子,方辛嗷地一嗓子就能嚎出来,被那硕大的蟑螂吓得脸色发白。 段城也恶心得不轻:“这……这地方怎么住人啊。” 女人站在门口看他们忙活,从市局出来之前还不忘抓了一把瓜子放进兜里,嚼得咯嘣作响。 “嗐,这有啥不能住的呀,我小时候还住在牛棚呢,再说了,苗苗她哥就要高考了,总不能再住在一起多分心呀。” “再住在一起”这几个字让宋余杭留了心,她停下手中的动作:“麻烦叫你儿子来一趟,我们有点事问他。” “行行行,那你们快点啊,我儿子还要学习呢。” 段城捅捅郑成睿:“哎,这对侄女和亲儿子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侄女学习好初中毕业就不让人家上学了,儿子我看那样肥头大耳的就不是什么学习的料。” 郑成睿推推眼镜,只听见了肥头大耳的四个字,目光看过来,段城赶紧往后退了一步。 “哥,哥息怒,我不是说你哈。” “5月31号那天晚上你在哪里?”宋余杭负责询问,旁边的办案人员做着笔录。 “在……在家学习呢。”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妈妈。 “有谁能证明吗?” 女人一听这话顿时不高兴了:“哎呦,我说警官您这话什么意思,苗苗不是自己从楼上跳下来的吗?又关我儿子什么事,真是。” 宋余杭看她一眼,目光如炬:“例行公事而已。” “我……我妈在。”男孩有些腼腆,收拾得倒是比他妈妈干净得多。 “她晚上七点多打完牌回来,就一直没再出去过,我也在家学习呢,她晚上还给了做了夜宵。” 其他人还想进一步询问的时候,宋余杭止住了话头:“方辛,提取一下他的dna样本。” 方辛应声而来,从勘查箱里拿出采集唾液的试纸示意他含一下,男孩没有过多犹豫,含完然后递给她。 方辛接过来小心地做好标记,才放进证物袋里。 宋余杭复又低头走进了房间里,打着手电从地上捡起来一个作业本,草草翻了几页,只见是密密麻麻的数学题以及夹杂着几个简单的卡通图案,画着一只鲸鱼,像是少女课上画的随笔。 她把作业本交给方辛:“拿回去做一下笔迹鉴定。” 几个人看完房间,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乡间小路往出来走。 方辛还是有些疑惑,因为那个残缺的胚胎组织dna比对结果已经出来了,在基因库里并没有找到匹配的序列。 这就意味着,女孩身边的所有人都可能是侵犯她,造成她自杀的元凶。 她想着就把这话问了出来,宋余杭微微一笑:“没有作案时间,留意到那两行车辙印了吗?”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仅容一辆客车通过的乡间小路上留下了两行清晰的车辙印。 她也是痕迹鉴定专家:“这是……” “对,大巴车的痕迹,这么烂的路我们警车因为底盘低开不进来,但是大巴车可以。刚路过村口的时候,我留意到那边有个破旧的公交车站牌,上面写着进城的末班车是晚上六点。王家没有交通工具,我们从市局开过来也要两个多小时,他们不可能光凭一双腿就走那么远。虽然也有可能问别人借,但这种可能性不大,势必会引起他人的怀疑,我们只要肯下功夫询问,肯定能问出来。” 方辛恍然大悟,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宋余杭看了一下表,现在是晚上十点十五分,她转过身来道:“好了,现在两人一组分散开来走访一下周边群众吧,看看有没有什么新的线索。” *** “您好,江城市公安局,您见过这个人吗?” “她最近有什么异常表现吗?” “她有没有跟您说过自己不想活了之类的话?” “她平时性格如何,有没有轻生的念头?” …… 十来个刑警分成了数组,挨家挨户敲门问遍了大大小小几十户农户,一直到更深露重,月上梢头才回到了村口。 宋余杭是最后一个回来的,露水打湿了裤腿,制服外套也脱了拿在手里,露出小臂结实的肌肉。 今晚不回市局,警车里已经鼾声四起。 她打开天窗,躺在座椅上,仰头望着万千星河,在广袤的宇宙面前,个体的孤独总是会被无限放大。 她看着看着就生出了一种和天地融为一体的错觉,在温柔的晚风吹拂下连日来紧绷的神经总算有了一丝松懈,以至于在宇宙星辰的温柔里慢慢阖上了眼睛。 直到天光大亮。 *** 林厌轻手轻脚下了床,把被子回复到原状,三下五除二脱了病号服换上自己的常服,捋了捋蓬松的卷发在脑后扎成了一个马尾,拎起自己的包踩上平底鞋悄咪咪溜着墙根往出去走。 清晨的分诊台没什么人,护士都在趴着打瞌睡,林厌戴着墨镜口罩一路畅通无阻穿过了走廊。 拜拜了您嘞,她可不想在医院待着还要享受婶娘每天送的牢饭。 鸡汤味道虽好,喝多了也想吐,再多几次她没病也要撑出病来,更何况案子还没结,她放心不下。 拐一个弯即将逃出生天的时候,迎面走来一个身材高大脚步匆匆的男人,她只顾着回头看,一股脑撞了上去。 林厌退后几步,男人手里的影像袋也散落了一地,要知道习武的人下盘都很稳,她被撞了个猝不及防,顿时有点惊诧。 “喂,你长不长眼啊!” 林大小姐一贯的作风就是恶人先告状。 男人蹲下身捡着散落的影像报告,戴着口罩看不清脸,发顶有几缕白发,看起来年龄不小了。 “诶我说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啊,哑巴了?” 林厌喋喋不休,男人抬头看了她一眼,眼里满是因为休息不好而溢出来的血丝。 病人? 林厌脑海里闪过这么一个念头的时候,男人已经把散落的纸张都捡了起来夹在腋下往内科走去。 啧,可惜了,倒是个高手。 林厌轻啧了一声,背后传来护士妹妹的咆哮:“十三床你干嘛呢?!病还没好怎么出来了?!” 不好,追兵来了。 大小姐嗖地一下闪进了电梯按下关门键,最后一眼还朝夹缝中小护士的脸甩了个飞吻。 管家的车已经在楼下等着了,林厌拉开车门坐进去:“回别墅。” 身上的衣服穿了一天都馊了,头发上也是一股消毒水味,林厌忍不了还是决定先回去洗澡换衣服再说。 路上想了想还是把出院这事编辑了一条短信发给林舸,免得婶娘白跑一趟。 她洗完澡出来擦着头发走到书房,从抽屉里取出了一张泛黄的照片。 是初南。 照片是李诗平给她的,十四年前李诗平刚进校教高一,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化学老师。 但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她是初南生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 高考完一周,到了回校拿毕业照的日子,那天她没去,拜托初南帮她拿回来。 李诗平是这么说的—— “当时高三的老师人手不够,我就去总务处帮忙来着,她来的很晚,取了照片就走了,我记得很清楚是因为当时已经过了下班的点了,她再不来我也要回家了。” “她脚步匆匆似乎是有什么急事,照片从文件袋里掉出来都不知道,等我追出去的时候,就只捡到了这个。” 林厌垂眸端详着这张照片,照片上的人明眸皓齿,笑容灿烂,时隔多年她还是被这张照片击中了内心最柔软的角落。 那一瞬间的酸涩让她逐渐咬紧了牙关。 林厌阖上眼睛,好半天才让紧绷的肌肉松懈下来。 她把照片拿起来夹进相册里锁进抽屉,然后坐下来扯了两张便利贴。 其实要说遗憾,还是有的,不仅是因为她和李诗平同病相怜,更因为没来得及跟她说一声“谢谢”。 清晨的微风扬起窗纱,阳光透过落地窗洒在了折好的千纸鹤上。 林厌起身从衣架上取下制服外套穿好,扣子一颗颗系上去,最后拿起宽檐帽戴好,对着镜子正了正衣冠,大踏步离去。 第30章 留恋 “何苗啊……”向何苗的班主任表达了来意之后,年过半百的乡村教师摘下了老花镜,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才道:“挺好一孩子,学习成绩不错,生活比较俭朴,诚实守信,热爱劳动……” 这位老师也不知道是不是期末评语写多了还是什么,出口让人感觉就是模板化的复述,并没有什么值得关注的重点。 宋余杭做着笔录:“您对她的家庭情况了解的多吗?” “略知一二,听说家境不太好,好几次学校开家长会她家人都没来,初三最后一次家长会她小姨倒是来了,可是一来就说要给她退学,这眼看着马上要中考了,我们劝也劝了,没用。” 她抬眸看了一眼这男老师:“那最后退了吗?” “她小姨想退,这孩子倒是个倔脾气,说什么也想继续上学,就说学费和考试报名费她自己来想办法。” “然后呢?” 男老师脸上浮现出了一丝赫然:“后来我们就不知道了。” “这是多久前的事?” “三个月前吧。” “她有没有什么玩的特别好的同学?” “她不太爱说话,可能有些自卑吧,毕竟……” 宋余杭点点头表示了然:“麻烦您带我去她的班级看一下吧。” “好,您跟我这边来。” 学校不大,总共三层楼,从上到下分别是高年级到低年级,每个年级五个班,每个教室桌子都排得密密麻麻,最后一排直接贴到了墙根。 班主任带着她上了三楼,推开第五间教室的门,现在是下课时间,她的出现顿时引起了一阵骚乱。 “警察,警察诶,何苗真的死啦?” “听说死的挺惨的都上新闻啦,你们没看吗?” “啧,就她家那个情况,是我我也得自杀。” …… 宋余杭面色如常走到了班主任给她指的课桌前,琳琅满目的书籍堆了一桌子,她随手抄起几本书翻了翻,有课本有习题册,她似乎很喜欢画画,几乎每本书上都有随笔。 宋余杭大略翻过几本,出现最多的是鲸鱼海豚类的动物。 她似乎对大海情有独钟,却从没有听她的家人提起过。 宋余杭拿出手机,把用钢笔画的图案拍了下来。 *** “宋队回来了吗?”大清早地,林厌走进办公室顿时引起了一阵惊诧。 张金海端着茶杯刚好要进自己办公室,看了她一眼,还在犹疑:“林法医没事了?昨天突然晕倒看起来还挺严重的,宋队脸都吓白了,抱起来就往医院跑,工作重要身体更要紧啊。” 脸都吓白了以及抱起来就往医院跑? 怎么看都不像是宋余杭会做的事。 林厌一怔忡旋即轻轻点了一下头:“没事了。” 这时有同事站起来道:“宋队去何苗家了还没回来呢。” 林厌手里拿着外套脚尖转了一个弯往病理实验室走:“行吧,我去看看dna比对结果出来了吗。” 技术员把比对结果输入了数据库,搜索后显示为“无”。 林厌揉了一下眉心,本来以为这会是一条线索,结果又断了。 旁边的同事有些欲言又止:“恕我直言,林法医,就算那个小姑娘是因为怀孕这事动了轻生的念头,这也只能算是间接死因,而且,若是被强迫顶多也只能被判三五年,若不是那就真的……” “没办法了”几个字还未脱口而出,林厌冷冷的目光看过来,她和宋余杭不一样,惯常是一副漫不经心流里流气的表情,乍一下正经起来还有点吓人。 技术员被这眼神刺得说不出话来,林厌薄唇一弯,勾出个讽刺至极的笑意。 “知道为什么江城市的命案侦破率在全国一直排不上号吗?就是因为有你们这种败类在公检法队伍里,一个十五岁的花季少女惨死不想着追究原因把犯罪嫌疑人绳之以法而是整天想着怎么轻松怎么来,纳税人的钱怎么养出了你这种猪狗不如的东西。” 技术员涨红了脸蹭地一下站了起来:“我……我只是陈述事实,你怎么、怎么人身攻击呢还?” “我就人身攻击了怎么了?不爽?”林厌看着他拳头捏得死紧,笑得愈发开怀。 “不爽就对了,要么把我从这个位置上弄下去,要么自己辞职。” 林厌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凑近一步轻声道,不等他回过神来人已离去。 林厌回到办公室把制服外套挂在了衣架上,换了便装,从抽屉里取出机械棍别进后腰里,拿出口香糖瓶子倒了两粒在掌心,一股脑扔进嘴里嚼着,施施然走出了市局大门。 *** 她的超跑只能开到巷子口,再往里一点立马剐蹭在两侧的墙壁上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声音,林厌打着方向盘往后倒车,看着被挤歪的后视镜心疼得直抽抽。 他娘的,自从到江城市局上班之后,她便不再接遗体解剖委托了,收入断崖式下降,就靠那点股票收益过活了,这还是她刚提回来不久的新车。 从巷子里退出来之后她又驱车绕着西城区转了一圈,发现事发地格林大厦那边的停车场并未完全建好,一条坑坑洼洼的小道,车同样开不进去。 林厌把车停在外围,摸了摸腰上的机械棍还在,推开车门下车步行。 “你好,见过这个女孩吗?” “没有,没见过。” “谢谢。” 宋余杭把照片收好,看了一眼地图,前往下一家店铺。 西城巷子深,隐藏了很多深夜才开门的按摩店、歌舞厅、烧烤摊等,这些是最有可能生前目击何苗的证人。 从西城巷子到格林大厦就两条路,一条直线距离1.5k另一条则是走街串巷,距离差不多但沿途房屋高矮错落,路边还有小渠,算是风景不错,节假日也有文艺小青年来取景。 一个一心寻死的人应该无心观赏沿途风景才是,宋余杭脚尖一转,拐上了另一条路。 “见过这个人吗?”林厌把照片伸到了坐在地上捡别人抽剩下烟头抽的流浪汉面前。 一股香风袭来,流浪汉抬头看她一眼,眼都绿了,那里面闪烁着贪婪和猥琐的光。 他已经很久没碰过女人了。 流浪汉舔舔唇,伸手似要拿照片却径直摸向了她的手腕,没有人看清她是怎么出手的,机械棍已经抵上了他的喉咙。 “说话就说话,动什么手?” 林厌眸光微沉,流转着一丝杀意。 男人还想说些什么,她直接一棍子捣了过去,咽喉是人体要害,流浪汉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因为剧痛想要出声却发现声音嘶哑怎么喊都喊不出来了。 “啊啊啊……”男人跪在地上抓着自己的喉咙,一手徒劳地向她张开,面色痛苦。 林厌一脚把人踹翻在地上:“不想说话就别说了。” 不远处拾荒的小姑娘目睹了这一切吓得脸色发白,忙不迭后退着。 林厌的目光冷冷往过去一瞥,一股被猛兽盯上了的头皮发麻感促使她拔腿就跑。 林厌收了机械棍抬脚跟上。 她倒是不疾不徐的,因为她知道前面是条死路。 小姑娘背着背篓,里面装了些塑料瓶子,乍一眼看见面前两米高的围墙几乎要哭出来。 身后脚步声渐近了。 小姑娘转过身来,笼罩在林厌的阴影里,面色发白,一步步往后退,那一股香风袭来面门的时候,她紧紧闭上了眼,用手挡住脸:“别打我,别打我,我……我见过她……” 面前人轻轻发出一声嗤笑,伸手漫不经心把她鬓边沾的一朵小花摘了下来。 小姑娘抬眼就见她把掌心的花瓣轻轻吹向了地面,那姿态那样貌那神情是那么好看,比她在电视上见过的人都好看。 她一时看得有些呆了,直到林厌的声音响起:“你说你见过她,什么时候?” 她这才勉强定了定神,迎上她的视线,却发现这人长了一双含情眼,还是不太正经的那种,一张嘴就像在笑,一笑就像在勾引人。 小姑娘瞅哪儿也不是,只好低头盯着自己露了脚指头的布鞋,有些局促不安地往墙里挪着身子,声若蚊蝇。 “见……见过……和她一起捡过垃圾来着。” 林厌站直了身子:“什么时候的事?” “三个月前吧,她天天大概四点多出现在巷子里捡瓶子,六点就走了。” “天天都来?” 女孩生怕她不信似地,用力点了点头:“天天都来,有一回台风天下大暴雨我都准备回家了她还在捡。” “5月31号当天,你见过她吗?” 女孩看着照片很笃定地摇了摇头:“没有,她已经很久没来了。” “大概什么时候起就不来了?” “两个月前吧。” “你和她很熟吗?” 女孩子约摸也知道何苗的死讯,毕竟大街小巷都传遍了,此刻也拿不准她是什么身份,再看刚刚打人的那个狠劲,哪里敢说谎,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不……不熟……她不太爱说话……我们也只是偶尔搭个话……” “都聊些什么?” “聊哪里人流量多能捡到塑料瓶子……”在光鲜亮丽的林厌面前女孩子难免自惭形秽,有些局促地蜷缩了一下脚趾,想把暴露在外的趾头收回去。 “哪家废品回收站给的价格高一些……” 她其实长的还算清秀,只是因为日晒雨淋皮肤变得粗糙而黝黑,身上的衣服大且脏兮兮的,一看就是别人穿剩下的。 林厌点了一下头,知道问不出什么来了,让开一条路:“谢了。” 女孩子背着背篓看她一眼,却见她目光澄澈一派清明,没有刚刚的凌厉也没有怜悯,仿佛只是路遇了一个陌生人,成全了女孩子微弱的自尊心。 她也轻轻点了点头,绕开她快步离去,错身而过的时候感觉背篓沉了沉。 她不敢多想,快步离去。 等到走出巷口,想从背篓里拿水喝的时候,却发现里面多了几张百元大钞。 *** 宋余杭抬眸看向街口最后一家修脚店,店门大开着,里面却没人,她走进去敲了敲柜台。 “有人吗?” 一个中年妇女从里屋穿红戴绿地转了出来,见着她立刻眼前一亮。 “哟,修脚还是按摩呀,按摩有优惠的。” 说着还朝她挤眉弄眼的。 宋余杭摇了摇头:“都不是……” 女人热情地拉住了她的手:“哎呦别害羞嘛,我们这也有那种服务的,只要给钱都能做。” 宋余杭垂眸看着她拉住自己的胳膊,只觉得脂粉味呛鼻,愈发浑身不自在,往后退了一步,拿出警官证来。 “警察,问你点事。” “嗐,没劲。”女人一下子就撒了手,兴趣缺缺。 配合警察的询问只是公民的义务,而非必须履行的职责。 宋余杭想了想,从兜里掏出一盒烟递了过去,她鲜少抽,留着也没什么用。 女人见着这软中华,眼前一亮,接过来也毫不客气地就点上了。 宋余杭拿出照片来给她看:“见过她吗?” 女人眯了眯眼,吐出一口烟圈:“见过,不就前几天死的那个女孩嘛。” “什么时候,在哪见过的?” 宋余杭从包里取出纸笔开始做记录。 “5月31号晚上,我接了一个挺有钱的主,大概凌晨四点多吧人刚走,我把人送门口,就看见那小姑娘一个人跌跌撞撞往这边走。” 宋余杭抓住了重点:“一个人?” 女人点了点头:“对,一个人,我记得清楚,这路窄她还撞了我的金主一下,我那老板喝了酒脾气不好还差点打起来,被我劝住了。” “我见她一个人让她赶紧回家她也没理我,就像中了邪似地一个劲儿往前走,深更半夜,还怪吓人的。” 老板娘说完又吐了一口烟圈,显然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宋余杭把本子收好,背着包往出去走,走到店门口又回过头来道:“香水……太浓了。” 她不由得想起那时常萦绕在自己身边的浅淡花香,她曾以为是林厌的香水,直到那个雨夜,雨水冲刷了一切,她凑近她的时候才知道,原来那是体香。 *** “就是这里了。”林厌从坑坑洼洼的停车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来,偌大的建筑工地空无一人,楼下还拉着警戒线,路面已经干涸,血迹却已渗入了泥地里,黑红一片。 周遭杂草丛生,天台上断掉的栏杆在风中摇晃着,太阳已经开始落山,安静得连鸟叫虫鸣声都没有。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林厌搓了搓胳膊,突然觉得有点冷。 她猛地往回看去,来的地方空无一人。 林厌又走了几步,快要到达楼门跟前的时候又往回看去,还是空空如也。 只有风吹起半人高的荒草在摇曳着。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有一丝淡淡的不安萦绕在心头。 总感觉有人在窥伺自己。 她虽然不是警校毕业的,但在国外的时候,追踪与反追踪的课程也曾拿过高分。 能在江城市神不知鬼不觉跟着她的人大概还没出生。 林厌这么想着,又不信邪地走了几步,手扶上楼梯扶手,看似准备抬脚上楼,却又猛地转过了脸去,就在那一瞬间她背后汗毛竖立。 “咔嚓——”一声脆响,机械棍已出了鞘,她甚至还没看清对手是谁,就已凭格斗本能出了手。 宋余杭挡下这一击,闷声道:“是我。” 她那一棍正好砸在宋余杭手背上,登时青紫了起来肿得老高。 林厌把机械棍缩回了自己背后,干笑了两声:“哟,宋队,您怎么老是爱站在人背后啊,一点都不光明正大。” 宋余杭活动着手腕,看她一眼:“是你戒备心太强。” 她虽然收的快,但宋余杭眼更尖,看见机械棍就想起了那天在孙向明家外的打斗,以及她拿着机械棍从五楼一跃而下的光景,眼眸沉了沉。 对于林厌她偶尔也会有一些自己都难以解释的情绪,但理智告诉她,这个人不可信更不可尽信。 她这么想着,出口语气便有些冷:“你来干什么?” 迎上她审视的目光,林厌摊了摊手:“别误会啊,这个死者可和我没有半毛钱的关系,我只是单纯地觉得她的死有疑点,所以亲自走一趟案发现场罢了。” 天色逐渐暗下来,楼道门逆光看不清她的表情,宋余杭抬脚往上走,唇角勾起一丝冷笑。 林厌这么说她当然不信了。 “有没有关系谁知道呢,毕竟林法医神通广大。” 林厌假装听不出她话中的嘲讽之意,跟着她一起往上走:“哪里哪里,宋队也不差嘛。” 跟林厌斗嘴的人大部分没有好下场,宋余杭识趣地没再说话。 她走的快,却见林厌扶着扶手仍有些磨磨蹭蹭的,目光往下一瞥,随意道:“我记得你好像是明天才出院。” 她不提还好,一提林厌就想到了张金海的那句“宋队脸都吓白了”以及“抱起来就往医院跑”。 还有那天晚上在医院那些似是而非的试探和聊天,仿佛在两个人之间按下了另一道开关,宋余杭展露了从不曾流露出的温柔,她也暴露了从未有过的脆弱。 这真可怕。 不过没关系,白天和黑夜是对于成年人来说是一条分水岭。 就像宋余杭不信她防着她一样,林厌亦不曾真正相信过她。 “啊,医生说了,我好的差不多了,躺着也是浪费医疗资源,我就不跟重症患者抢床位了,再自觉也没有了。”林厌提气,又走快了一些。 宋余杭不着痕迹慢下脚步来等她。 到了二楼分岔口。 林厌往左边一指:“我走这边。” 宋余杭脚尖向右:“我走这边。” 林厌转身离去的时候,宋余杭回了一下头:“别耍花样,事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理由,最好别再犯到我手里。” 林厌也回头看她,唇角弯起一个妩媚至极的笑意:“宋队真是大义凛然呢,既然如此怎么不去检举我,伤筋动骨不敢说,好歹能把我从这个位置上捋下去,还是说——” 林厌走近一步,那股浅淡的花香又袭来了。 “宋队究竟是惜才还是单纯地留恋我?” 第31章 意义 宋余杭知道对上林厌不能退,你越退她越得寸进尺。 这问题其实问的有些尖锐,但宋余杭极聪明,她和林厌的直球不同,她惯会四两拨千斤,把问题又抛给别人。 于是坦荡迎上她的目光,学着林厌的样子唇角浮起一丝调笑。 “我不知道林法医有没有留意到,你好像很喜欢往我身边凑,并且问我一些超出同事交情范围外的问题。” 林厌脸色变了。 宋余杭上前一步,居高临下看着她:“不过,你既然这么问了,那我就正式地回答你一下,我不检举你仅仅只是因为没有任何能明确指向你的证据,同样的亏我吃过一次就够了。” 她轻轻把手放上了她的肩头,俯下身来:“林法医是聪明人,不要玩火自焚。” 林厌微微偏过头看她,细长的颈又暴露在她的眼底了。 两个人唇角都含着笑,看上去无比和谐,却又暗藏了那么几分不可明说的杀机。 “是吗,这火究竟焚了谁,不到最后一刻,又有谁知道呢。” 宋余杭瞳孔微微一缩,手已经被人拨开了,林厌转身离去,背影消失在黄昏的光线里。 她一路沿着楼梯往上走,一无所获,没有发现跟着她的人也没有发现有用的线索,她不由得想难道刚刚那只是自己的错觉,还是说跟着她的人是宋余杭? 宋余杭说她对她特殊,她又何尝不是对自己特别好奇呢。 林厌微微一哂,推开了天台的门。 上次刑侦队来的时候已经详细搜寻过了,门锁完好无损,没有打斗的痕迹,也没有第二个人的脚印,所有指纹足印都属于死者,自杀的可能性极大。 而在尸检中,虽然遗体残缺不全,但她还是想办法测了血药浓度,检验结果显示没有任何服药的迹象。 那有没有可能是人为操控她走向这里呢? 如果是,是怎么操控的,是那个让她怀孕的人授意的吗? 林厌一边想着,一边走向了天台边缘,半截断裂的栏杆在风中摇晃着,她伸手去摸,想要把那截生锈的铁栏杆拉回来仔细看看,未料下过雨的天台边缘长满了青苔,湿滑难耐。 她一脚踩上去就觉得有些不对,收脚已经来不及了,手里唯一的着力点是那截生锈的铁栏杆,在掌心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失重感袭来,断裂的栏杆从六楼跌得粉碎,发出了咣当的巨响。 林厌惊魂未定,被人拦腰一把拽了回来,惯性原因两个人退后几步,林厌彻底撞进她怀里。 宋余杭也微微有些气喘:“你疯了?站那么靠前也想要寻死?” 林厌回过头来,两个人还保持着这个姿势站着,她似想到了什么,微微有些激动。 “5月是不是一直在下雨?” 似被一道光点醒。 宋余杭点了点头:“你是说……” “对,没错,太滑了,我根本不想走那么靠前,我是迫不得已……今天天气不错都这么湿滑,那要是下雨的话只会更……” 林厌伸手指向那栏杆:“年久失修,别说成年人了,就连孩子的重量估计都承受不起,她有可能不是自杀,而是失足跌落。” 她说话的时候面向天台,林厌比她矮一点,宋余杭略低头就能看见她细长的后颈,那股浅淡的花香变得馥郁。 她不着痕迹松开放在她腰上的手,往后退了半步,把视线拉回来。 “可是在这个地方无论是痕检还是物证部门来回搜寻了好几遍也没有发现第二个人的踪迹,只发现了一封遗书,笔迹鉴定为本人亲笔所书。走访目击证人也证实了她一个人深夜出现在这里,若是失足跌落便该有一个理由来这里才对。” 林厌来回踱着步:“会不会是来见什么人?” 宋余杭点了点头,目光看向虚空:“不排除这个可能,而且我觉得这个人可能和使她怀孕的那个人关系很大。” 林厌顿住脚步:“何苗周边熟识的所有男性都比对dna了吗?” “做了,没有匹配的。”宋余杭说到这里,微皱了一下眉头:“不对,还有一个人没做。” “谁?” “何苗的小姨父。” 林厌顿时一阵恶心:“艹,该不会吧。” 宋余杭转过身来看着她,平淡道:“有什么不会的,亲生骨肉都会,更何况是这种关系。” 林厌啧啧称奇:“宋队亲身经历还是办过的案子呀?” 宋余杭颇为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当然是办过的案子了,我父母兄长都很好。” 起码不会跟林厌一样有个对亲生骨肉不闻不问还花心好色的父亲。 性格的养成离不开家庭因素,像林厌这样冷漠、偏执、极具攻击性,玩世不恭的性格大多数都是被父母放养出来的。 这样的人也最容易走上违法犯罪的道路。 “你还有个哥哥啊,怎么没听你提过。”奔波了一下午林厌有些累了,靠在了天台的储水箱上。 “他不在了。”宋余杭淡淡说完,突然想抽烟,一摸兜却发现烟已经送人了。 她正想着,隔空抛来一个烟盒,宋余杭伸手接住,看她按亮了打火机,走到她身边,俯身:“借个火。” 林厌却又收了打火机,叼着根点好的烟吊儿郎当看着她,火光在唇边明明灭灭,她眼里满满的都是挑衅与不怀好意,微扬起了头,示意她要火就自己来拿。 她太会了。 无论是表情还是眼神都是恰到好处的勾引人。 多一分则腻,少一分则不够味道。 林厌或许不是宋余杭见过最漂亮的女人,但一定是那个把自身魅力发挥到至极的女人。 她的手,她的眼,她的唇,她的笑,她的颈,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一种信号。 快来。 快来接近我。 快来被我俘获。 甚至是…… 宋余杭眼眸沉了沉,很显然接收到了这种信号,不太明显的女性喉结上下滚动着。 如果说林厌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自己的欲,那么宋余杭应该就是无时无刻都在用肢体语言表达:离我远点,不要靠近我。 那制服衬衫扣子直接系到了领口最上面两颗,斜方肌随着呼吸咽口水的动作隐约浮现了出来。 是非常动人却不可触碰的野性美。 林厌吐了一口烟圈,眼神迷离,烟扑到脸上的时候,宋余杭动了,她径直伸手抓向她唇边的香烟,林厌自然不可能让她得手,脸微微往过去一转。 烟雾缭绕里她看见宋余杭唇角浮起一丝得逞的微笑,完了。 她还来不及防御,被人用标准擒拿捉了个措手不及按在了墙上。 宋余杭微微使力扭住了她的胳膊,林厌掌心的打火机掉落。 “宋余杭,我日……嘶……” “不是林法医说让我自己拿的吗?现在又在生什么气?” 宋余杭见她吃痛,松开她,把掉落的打火机捡了起来自己点烟,抽了一口之后看她。 “还是说,你想我用别的方式拿。” “我……”林厌气结,刚准备问候她祖宗十八代,手机响了。 她掏出来一看,是技侦的电话。 “怎么了?” “何苗的小姨来了,说是要带走她的尸骨入土为安……”方辛那边也有些为难,压低了声音道。 “这不是案子还没结嘛,她小姨非要吵着闹着要带何苗去火化,说是已经都死无全尸了,总不能不让她入土为安。” “张队的意思是既然死因已经明确了,遗体就可以让家属带走自行处置了。” 林厌的目光看向了她。 宋余杭掏出手机来给张金海打电话,半晌脸色有些难看地挂掉了。 “张队说何苗案事实清楚,证据确凿,不管是自杀还是失足跌落都排除了他杀嫌疑,遗体家属可以带走自行处置,冯局那边也同意了,至于怀孕那一遭,另案处理。” 林厌会意,接着跟方辛道:“检材都提取好了吧,遗体她要带就带呗,我们留下生物检材就好了。” 方辛一边说一边把手头的瓶瓶罐罐分类放好,关上了橱窗的门。 “放心吧林法医,都放好了,那我不跟您说了,我去殡仪馆送遗体去。” *** 江城市殡仪馆。 按规矩遗体火化前还有告别仪式,王秀珍站在告别室外捂着鼻子一脸不耐烦:“看啥还看啥,有啥好看的,赶紧火化了完了,我还等着拿赔偿金呢。” 工作人员一脸无奈,将遗体放上了输送带,方辛等人倒是站在告别室里隔着一堵玻璃目送着这个十五岁的女孩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程。 从告别室出来后,走廊上迎面走来几个穿着黑西装的殡仪馆工作人员扶着灵车往这边走来,两名中年男女跟着那灵车亦步亦趋,女人更是趴在了上面嚎啕大哭,被工作人员搀扶了起来。 方辛经常来殡仪馆送遗体,和这边的工作人员都熟识了,小声问:“这是怎么了呢,白发人送黑发人?” 工作人员面上流露出一丝惋惜,叹道:“那可不是,才十四岁,因为期末考试没考好,喝安眠药自杀了,没抢救过来。” “这也太惨了吧,父母平时给多大的压力才能逼成这样啊。”段城也凑了过来窃窃私语。 说着里面的骨灰已经冷却好了,方辛白他一眼:“少嚼舌根,捡骨灰去。” 段城一张脸皱成了苦瓜:“这不是应该家属去吗?” 方辛的目光往过去一瞥,王秀珍正坐着走廊的长椅上抠脚嗑瓜子,哪有这个闲工夫。 “……得嘞,小的这就去。” *** 林厌蹲在地上抽完了一根烟,起身:“既然是另案处理,我去一趟省城。” 宋余杭淡淡看她一眼,指尖的红点明明灭灭:“不是说死者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何必如此尽心尽力。” “怎么说吧,她活着我们可能没有任何交集,她死了既然是我解剖的,我就有义务替她把没有说完的话说完。” 宋余杭笑了,把烟按熄在栏杆上:“这可不像是林法医能说出来的话。” 太阳即将落山,第一缕黑暗降临了,宋余杭的神色变得有些不可捉摸起来。 “比起那些我更愿意相信林法医是从何苗身上看见了过去的自己,或者说她的经历也触动了你的伤心事,你迫切想要知道事实真相不过是想替过去的自己求一个公道罢了。” 她是试探,林厌却自嘲一笑:“你要这么解读的话也没错,不过我不是替过去的自己求一个公道,我是替所有用尽全力认真生活的人求一个公道。” 宋余杭沉默良久:“你说的没错。” 一个十五岁的花季少女,母亲早亡,父亲不知所踪,跟着姨母受尽了辛酸苦辣,贫穷却也没有压断她的脊梁,她仍是想读书,自己想方设法赚学费,在闲暇之余也会在课本上画画,是多么坚强且富有诗意的女孩子。 她不该枉死。 “宋队呢,为什么这么想破这个案子?” 她想起技侦流传的小道消息,宋余杭资历比张金海还要久,原本上一任刑侦支队队长退了之后该是她接任的,上头却又空降了一个张金海过来,宋余杭在刑侦支队副队长的位置上已经盘亘了快十年了。 十年里她没有一丝怨言吗? 没有苦闷吗? 没有憋屈吗? 然而,林厌看着她,她也只是说:“破案,替死者找回公道,就是我存在的全部意义。” 她们虽然观念不和,时常争吵,但在这件事上却达成了出奇的一致。 黑暗里林厌微微弯起了唇角。 宋余杭带头走下了楼梯:“走吧,去省城。” 她等了一会却没见她跟上来,顿住脚步看她:“怎么了?” 林厌回头望向了天台下的建筑群,西城区的灯火次第亮起,这场景很美,她却微微皱起了眉头。 “你有没有觉得有人在看我们?” 宋余杭回身,走到了栏杆边,那个黑衣人的事她没有跟任何人说过。 “你什么时候开始觉得的?” “就今天,我走进这里的时候。” 宋余杭从包里取出了望远镜,四下搜寻了一圈,这里视野极好,可以看见对面民房里写作业的男孩,洗衣服的妇女,吵架的夫妻以及形形色色的生活。 可是并没有什么值得人特别留意的。 她也微微皱起了眉头:“走吧,先去省城,这几天都小心点。” 林厌无所谓地耸耸肩:“算了,毕竟我仇家多,说不定又是哪个想来伺机报复的,来一个老娘打一个,来两个我干一双。” 宋余杭无奈,收了望远镜跟她一起往下走:“你还真是乐观。” “那不然呢,老娘的巴柔是白练的吗?不说全国,起码江城市打遍天下无敌手吧。” “哦,既然这样,还拿机械棍干嘛呢。” 所谓一寸长一寸强,拿机械棍无非也是为了弥补力量上的不足。 林厌顿时有些咬牙切齿起来:“你不说话会死吗?!” 宋余杭手插兜走到了她前面:“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 “我呸!”林厌抬脚跟上,骂骂咧咧的。 “你怎么长这么大的,怪不得没朋友也没对象……” …… 在她们走后,对面一栋居民楼里某一户亮起了灯,主人把天文望远镜从窗帘背后收了起来。 *** “我靠,谁他妈扎破了我的轮胎!!!”林厌摸了摸瘪掉的轮胎,仰天长啸。 附近居民楼上纷纷探出脑袋来,宋余杭扶额:“办案而已你开这么好的车出来不就是让人眼红的吗?” 林厌面无表情:“……这已经是我最次的车了。” “……当我没说。” 宋余杭转身欲走,她已经开始给拖车公司打电话了:“什么?!两个小时之后才能来?!还没有奔驰的轮胎可以换???那你们开什么维修公司呢?不如去修电动车,我花那么多钱你们就是这么服务星级客户的?” 眼看着大小姐语气汹汹,渐有人身攻击的形式,宋余杭脚步顿了顿,转过身来,犹豫道:“要不……先坐我的。” 从江城市区到省城大概二百多公里,下了高速就是盘山路,车开得七拐八弯,林厌颠得昏昏欲睡,打了个呵欠。 “还有多久到啊?” 宋余杭看了一下表:“两个多小时吧。” 林厌安详地闭上了眼:“行吧,到了叫我。” 驶出最后一个服务区的时候彻底没入了大山深处,夜里温度降下来,胳膊露在外面有些凉,宋余杭把车窗摇了起来,偏头去看林厌已经睡着了。 她微微摇了摇头,有些无奈,又开了空调。 放在前面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宋余杭见是小唯,立马放慢了车速,在应急车道里靠边停车,接了起来。 林厌被吵醒,微皱了眉头,嗓音还有些慵懒:“唔……谁啊?” 季景行还没开口,就听见了一个柔媚的女声,看样子是在问宋余杭,这么晚了,她们在一起吗? 她抱着小唯滚烫的身子,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宋余杭拿着手机下车:“怎么了,姐?” 听见熟悉的声音,她这才定了定神:“小唯……小唯发烧了……我的车送去检修了,现在打不到车……” 微妙的自尊心让她不太能说出“你现在能过来一趟吗?”这句话,再想到刚刚的那个女声,季景行改了口。 “你在外面吗?” 宋余杭应了一声,听她声音十分焦急,深更半夜的,多少也有些忧心。 “烧多少度了?” “39°,我一直拿毛巾给她冰着,喂了退烧药也不见好转……”季景行说着,心急如焚。 林厌披衣下车,冷笑了两声:“发烧叫救护车就好了,给你打电话有什么用?” 季景行显然也听见了这句话,心里更不是滋味,又急又气,险些哭了出来。 “余杭,我……” 宋余杭冷冷瞪她一眼,捂住了听筒,压低了声音道:“没关系,别急,等我回去吧,我大概还有一个多小时到,快到了告诉你,你记得穿好衣服拿好医保卡,给小唯穿厚点,在楼下等我,我们去医院。” 挂掉电话后,林厌倚着车门站着,语气不咸不淡地:“哟,不是为人民服务的好警察吗?这就要美人不要江山了?” 宋余杭也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别人打电话的时候不插嘴是基本的礼貌。” 林厌在笑,眼神却逐渐冷了起来:“你想清楚,马上要到了你又要折返回去浪费时间不说,犯罪嫌疑人也可能听到风声逃之夭夭。” 宋余杭拉开车门坐了进去:“我可以让省城的兄弟们先把人带回来。” 林厌冷笑:“打草惊蛇。” “你走不走,不走我走了。”宋余杭抬眸看她,眼神也冷了下来。 威胁? 宋余杭居然威胁她?! 一股无名火瞬间窜上心头,就为了那个半夜发烧就要把人叫回去的白莲花??? 林厌气冲冲地甩上了车门,退后一步:“你走啊,我离了你还不行了吗我?” 她掏出手机来打电话叫车。 宋余杭见她蛮不讲理也有一丝怒意,把钥匙插进锁孔里准备挂挡出发,却发现踩下了油门车也纹丝不动。 林厌到处转着找手机信号,一回头见她还停留在原地,车子发动机发出了轰轰的声音就是不见动,险些笑出声来。 “哈哈哈天意,看来是老天爷不让宋队去英雄救美啊。” 宋余杭拧下车钥匙重新点火,车还是纹丝不动,被她这阴阳怪气的语气点燃了心头怒火,逐渐抿紧了唇角。 “你有完没完?” 林厌趴在车窗上:“没完,当然没完,看来宋队是注定要和我共度良宵了。” 宋余杭没理她,下车掀开了引擎盖捣鼓着,林厌倚着车站着,衣服披也不披好,露出半块白皙精致的肩头,看着她忙碌。 “喂,我说,那个白莲花有什么好的啊,值得你大半夜的来回奔波,女人啊就是矫情,不就是发个烧,谁没发过烧似地,自己去医院不就好了,再不济就叫救护车呗。” 林厌话音刚落,只听得砰一声巨响,宋余杭阖上了引擎盖,大踏步走过来。 月色下她的脸色不怎么好看,抿紧的唇角流露出一丝薄怒。 四下无人,林厌咽了咽口水,往后退了半步:“干……干嘛?” 宋余杭捏紧了拳头:“侮辱我可以,别侮辱她。” 只除了那个雨夜,她鲜少露出这么严肃认真的表情,还隐隐有些怒发冲冠,就为了那个矫情的女人吗? 林厌这么想着,只觉得一股难以名状的委屈冲上了胸腔,也逐渐抿紧了唇角。 “好的,那天台上的那些话就当我白说了呗,宋队也从来没有说过什么破案啊意义啊之类的话,我们还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宋余杭一怔:“我不是这个意思,破案当然重要,可是小唯也……” “得得得,打住。”林厌听得不耐烦:“手机,地址给我。” 见她不动,她又加了一句:“我的没有信号。” 宋余杭大概明白她想干嘛了,报出地址后把手机递给了她,林厌走到空旷处打电话。 “喂,对,送个人去医院,地址是……” 三下五除二交待完,林厌把手机扔回她,也不坐副驾驶了,自己一头扎进了后座,合衣一躺。 宋走过去轻轻敲了敲车窗:“那个,谢……” 林厌随手抄起自己的衣服扔了过去:“滚,别打扰老娘睡觉!” 第32章 解脱 在林厌合衣睡觉的时候,拾荒者也来到了今天的最后一站,深夜的酒吧门口,这里出没着许多醉酒者,也最容易捡到啤酒瓶,那可比塑料瓶子值钱的多。 女孩子在街角蹲守了一阵,看见一个醉汉把啤酒瓶放在了台阶上,起身跌跌撞撞离去。 她跑过去捡起来把里面剩余的酒液倒干净,准备扔进自己背篓的时候,手腕被人攥住了。 她惊恐地抬头,是刚刚的那个醉汉,不知何时折返了回来,攥着她的手腕把人拉了起来推着搡着把人往墙上压,酒气熏天的嘴凑近了她的脸。 “小妹妹……长的真标志……陪……陪哥哥喝两杯……” “滚……滚开……再不走……我……我喊人了啊!”女孩子急得要哭了出来,一直用手推着他,但奈何力量悬殊太大,被人占了不少便宜。 她哭着喊着救命,酒吧周遭停留的人们却哄堂大笑了起来。 男人愈发得寸进尺,上下其手:“小妹妹……跟……跟了哥哥吃香的喝辣的……” 女孩子咬紧了下唇,把头偏向了一边,眼泪簌簌而落,就在她准备咬舌的时候,身上一轻,男人被人大力搡开了。 醉汉从地上跌跌撞撞爬起来叫嚣:“艹……艹你妈的……你是什么人……敢打老子……” 站在她面前的男人背影高大,肩膀宽阔,穿一件普通的夹克衫,戴了一个鸭舌帽,黑夜里看不清表情,只听见他的声音低沉到有些沙哑。 “滚。” 那隐在鸭舌帽阴影里的脸只露出了半张胡子拉碴的下巴,醉汉咽了咽唾沫,有些不信邪地扑了上来,被人三下五除二掀翻在了地上,捂着肚子呻吟着。 男人捡起滚落在地上的啤酒瓶向她走了过来,女孩子咽了咽口水,往后退着。 “给。” 脚步声停驻了,面前投下一片阴影,那伸出的胳膊肌肉紧实,手腕内侧似乎还有一个纹身,月色隐隐绰绰的,看不真切究竟是什么图案。 女孩子仍是惊魂未定,不敢伸手去接。 男人退后一步,把酒瓶放在了地上,转身离去。 女孩子好似如梦初醒,追了两步:“那个……谢……谢谢……” 男人脚步一顿,并未停留。 “大……大叔……”她斟酌着还是喊出了口:“你……你叫什么名字?我……我会报答你的……” 男人回过头来,她似乎看见他鸭舌帽下的唇角轻轻勾了一下,他的嗓音仍旧是沙哑的。 “叫我好心人吧,我们会再见的。” 他留下这一句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后就大踏步离去,女孩子在原地愣了半晌后,捡起那啤酒瓶子扔进了背篓里,害怕再遇见变态也匆匆往家里跑去。 “喵——”走出不远的好心人停下脚步,端详着这只可爱的猫咪,是只小橘猫,看样子流浪了不少时日,毛色有些脏,饿得瘦骨嶙峋的,趴在地砖上有气无力地叫着。 男人俯下身来,把这只可怜的小猫咪抱了起来,轻轻抚摸着它的脑袋:“小可怜,我来帮帮你吧。” 那本来攥着它的后颈皮的手圈上了整个脖子,骤然发力,小猫咪挣扎着,发出了凄厉的叫声,四只爪子在空中徒劳地乱蹬着,直到舌头吐出了口腔外,彻底了无生息,竟是被人活生生捏死了。 男人捧起它,在它已经失去温度的额头上亲了又亲,这才轻轻放了下来。 “小可爱,活着很痛苦吧,不过没关系,我帮你解脱啦。” *** 车里地方狭窄,夜里温度骤降,发动机打不着火,空调也停止了工作,林厌睡得并不踏实,在睡梦中也紧紧蹙起了眉头。 “喂,姐,你们去医院了吗?”宋余杭站在车外打电话。 季景行一手抱着小唯让大夫给扎针,一边听电话:“到了……谢谢你余杭……” “没事,到了就好。”宋余杭一手插兜,听见她这么说心里也踏实了不少,把目光瞥向了车里,林厌还在睡着。 “刚刚那个……是你同事吗?”深夜两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来敲她家的门她还有些担惊受怕的,直到对方报出了宋余杭的名字,并说是奉小姐之命送她们去医院的,她这才半信半疑地抱着小唯跟他们下了楼,早有奔驰保姆车在路边侯着。 一路上两个年轻人一个司机都对她们客客气气的,甚至还帮忙联系了儿科专家,以至于季景行现在都有些恍恍惚惚地回不过神来。 她什么时候认识这么有钱有势的人了? 宋余杭换了另一只手拿手机,低声应了一声:“嗯,是我同事,我们去省城办案,车子坏了,堵在半道上了……” 季景行不着痕迹松了口气:“深更半夜的,也是辛苦你们了,余杭,替我跟你同事道声谢吧。” 宋余杭听到这里微微笑起来:“好,她那个人心直口快,刚刚的话不要往心里去。” 季景行点了点头,医生让再去验验血,她抱着小唯站起来,是时候该结束这通电话了。 “好,那你们……路上小心。” “嗯,放心吧姐,小唯有什么情况再跟我说,再见。” 挂了电话之后,宋余杭拉开车门上车,风涌进来林厌瞬间蜷缩了一下,抱紧了自己的胳膊,刚刚用来扔她的衣服掉在了车厢里。 宋余杭回头看了一眼,伸长了胳膊去够,努力了几次都够不着,只好复又下车打开了后座车门,微微俯身下去想要替她捡起来。 林厌仰头睡着,一只手垫在脑袋下,另一只手环抱住自己,睡姿不怎么优雅,吊带都跑了上去露出肚脐与结实的马甲线,一条腿搭在地上正好踩住了掉落的衣物。 宋余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林厌又哼哼唧唧起来:“冷……” 她想了想,还是俯身,打算把那件外套抽出来,抽到一半林厌似有所觉,不耐烦地哼了两声,转过脸去,脚下却踩得更紧了。 宋余杭暗自扶额,她自己又没带外套,身上就一件短袖,脱给她了自己穿什么? 再说林厌大病未愈,让她就这么冻着也不是个事,万一又冻出个好歹来怎么办,毕竟是她带她出来的。 宋余杭想了想,目光垂落到她小巧的脚腕上,在月色下似蒙了一层釉质,看起来精致又迷人。 高跟鞋细细的带子松松垮垮地缠绕住了它,宋余杭想要给她松松绑,顺便把衣服捡起来,这么想着,她便抬手握住了她的脚腕,入手温润似上好的羊脂玉,她几乎有些握不住。 安静的氛围里彼此呼吸交错,林厌闭眼沉睡,她却有一种莫名的羞耻感蔓上心头,仿佛是看了什么不该看的,动了什么不该动的。 宋余杭匆匆别开视线,暗自调整呼吸,俯身去捡她脚下的衣物,林厌本就睡得浅,更别提她三番四次开关车门了,迷迷糊糊地直感觉有人在摸她的腿,想也未想,抬脚就踹了过去,直中宋余杭膝盖。 宋余杭猝不及防间被踹了个正着,下盘脱力,身子一歪,径直倒向了她。 她想撑起身子已是来不及,整张座椅已被林厌占满了,慌忙之间本想抵住她肩膀避免两个人的亲密接触,谁知道力道分寸哪里是那么好掌握的,尤其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 她一掌下去已觉得有些不对,五指都陷进了绵软里,这触感太过于美妙了,以至于一股奇异的电流瞬间窜上了头顶,她整个人都被麻痹地忘了动弹。 可怜的林厌被砸了个眼冒金星,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缓缓低头,目光垂落到她的手上,咬牙切齿。 “宋、余、杭。” “砰——啪。”宋余杭捂着脸从车厢里退出来,林厌左右开弓,打得十分均匀,她整张脸都火辣辣地痛,也没好气地把衣服甩给了她,砰地一下甩上了驾驶座的门。 “好心当做驴肝肺。” 林厌披着衣服幽幽坐起来:“宋队啊,你应该庆幸你不是个男的,否则早就半身不遂了。” 宋余杭冷哼了一声,去摸林厌扔在储物盒里的烟,啪地一声按亮了打火机,幸亏两个人之间还隔了一个座椅,林厌看不见她脸上的红晕。 “哦,是吗,林法医可是同时交往五个男朋友的人,还会在意这些。” 她语气不咸不淡地,打开了车窗让清凉的夜风吹进来些许。 “交往归交往,那是你情我愿,可这荒山野岭的,宋队要是真的想对我做些什么,我恐怕也是无力反抗呢。” 她嗓音压得低,带着几分还未彻底清醒过来的慵懒,后座上一阵窸窸窣窣,也不知道她在干嘛,是在系高跟鞋带子还是在穿衣服,正因为看不见才多了几分引人遐想。 宋余杭气闷,没敢回头,手里的烟很快烫到了手指,她按熄在烟灰缸里,这才开口。 “我在林法医心里就是那种人?” 林厌撑着下巴,幽幽看过去,眼底水光潋滟:“谁说不是呢,毕竟扯我衣服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即使没回头她也知道那目光牢牢黏在她身上,她都能想象出她说这话的表情有多妩媚,而自己解释的又有多么牵强。 “那……那是个意外。” 林厌“咯咯”笑起来,后座上一阵窸窸窣窣,她起身趴上了前排的座位,偏头看着她。 “哎,你该不会还是个雏儿吧,承认自己有欲望有那么难吗?” 这话题太过于生猛了,宋余杭并非圣贤,成年女性会有的生理冲动她也会有。只不过要么用拳击来发泄多余的精力要么自己解决,说实话还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和人单刀直入地聊起这个话题,更何况顺着这个话题深想起来,她浑身一凉,周遭的血液都冷了下来。 她抬眸迎上她的目光:“有,但绝不是和女生。” 林厌愣了半晌,旋即笑得愈发开怀:“我有说是和女生吗?还是说……” 她眼波轻轻往过去一瞥,唇角噙了抹玩味的笑意。 “我一说起欲,宋队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 “我”字还没出口,宋余杭冷冷扔下了一句“我去修车了”便推门而出,根本不给她说完的机会。 林厌看着她掀起了引擎盖,唇角的笑意愈发意味深长了。 她打了个呵欠,复又躺了下来,心里想的却是原来调戏宋余杭是这么好玩的一件事,但她没有想到的是,宋余杭的那一句玩火自焚后来竟是一语成谶了。 *** “你怎么现在才来?还有半小时就换班了。”女人说着,打开了通道旁边的侧门,避开了走廊上的摄像头,把人迎了进来。 男人身材高大,略略低了一下头,他背一个硕大的旅行包,声音低沉。 “不急,半个小时够了。” 那本应该火化的尸体静静躺在太平间的床上,女孩子面容苍白,毫无血色,十来岁的年纪,体态匀称。 男人绕着停尸床走了一圈,近乎着迷地看着她的遗体,手指轻轻拂过女孩子冰凉的肌肤,浑身每根汗毛都在颤栗。 他难免喟叹:“真是一件艺术品。” *** “dna比对结果什么时候能出来?” 由于何苗已经排除了他杀嫌疑,她和林厌此行最重要的目的就是把生物检材送检以及提取何苗小姨父的dna进行比对。 在例行询问时,这个男人并没有藏藏掖掖,他身材瘦小,缩在椅子里,手里捧了一杯茶水,一双手很是粗糙,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一看就是常年做木工留下来的痕迹。 他表现出了普通人民群众在面对警察询问时应该有的紧张,因此并没有特别引起宋余杭的注意。 而且他还有不在场证明,三个月里他只回过一次家,有火车票根证明,早上到晚上走,那个时间点何苗还在上学。 他没有作案时间。 “最快也要24小时。” 宋余杭点了点头:“好的,麻烦你们了。” “哪里,宋队是稀客,难得来一次省城,不去找赵局叙叙旧?” 滨海省公安厅刑侦总队她来的次数不少,都是熟面孔了。 宋余杭微微一笑:“这不是有案子在身吗,等忙完了再去拜访赵局他老人家也不迟。” 说着又和几个相熟的人打过招呼后便走出了大厅,按下耳朵上的微型麦。 “他出去了。” 街角报刊亭前看报的林厌把钱递给老板:“就要这个了。” 说着,抄着报纸漫不经心跟上了前面那人的步伐。 林厌压低了声音,嘴型未动:“不是说有不在场证明吗?怎么还跟着他?” 宋余杭站在街边买早点:“说到何苗的死时他一点都不意外,和王秀珍一样的漠不关心,但说到她怀孕了的时候,他似乎有些惊诧,正常人一瞬间就过了,但他还在摩挲自己的双手,这是典型的自我安抚的表现。” 林厌啧啧称其:“那我跟着他你干什么去?” 宋余杭接过来早点摊老板递过来的豆浆抿了一口:“我?我去附近几个农民工聚集的市场转转。” “合着跟踪出力气的活都是我干是不是?” 林厌听着她那边“卖包子”“蒸水饺”“炸油条”的吆喝声恨得牙痒痒。 宋余杭微微弯了下唇角:“这可是你要跟来的,服从领导安排。” 林厌差点骂出声来。 走在前面的男人突然回头,她一转身往旁边的柳树上一靠,瞬间从兜里掏出了手机,大声讲起了电话。 “亲爱的~~~” 男人回头搜寻了一圈,见没有什么可疑人员在跟着他,人群中只有一个妙龄女郎在拿着手机打电话,看样子是在和男朋友说话,发出了银铃般清脆的笑声。 她身材样貌极出挑,男人不由得多看了两眼这才转身往前走。 林厌瞬间收了笑,觉得江城市公安局应该同时颁给她年度最敬业警察奖和年度最佳戏精奖。 宋余杭安静地听了这一遭,有些忍俊不禁起来:“你看,这就是为什么要你去跟踪的原因了。” 首先从外形上来说林厌绝对比她无害的多,其次林厌的随机应变能力也不比她弱。 林厌咬牙切齿继续往前走:“我信了你的邪,等这个案子破了咱们再好好算账,宋、警、官。” 第33章 受伤 “水电工,一小时20块钱。” “资深家政保姆,一天只要80元。” “建筑工地要人,要求四十岁以下,身体健康,吃苦耐劳,只限男性。” …… 说是人才市场不过就是搭了几个遮阳棚,招工的找工作的都聚集在一起,不少人手上都举着牌子,拿歪歪扭扭的粉笔写着自己的年龄和特长,要人的老板、中介们则拿着喇叭大声吆喝着,像在菜市场买菜一样挑拣砍价。 宋余杭甫一踏进去就有几个中介围了上来:“小姐,招工还是找工作呀?” 她来之前特意又从小卖铺买了一包烟,拿出来给这几个人人手都发了一支。 “招工,老板家里装修,要上好的实木家具,最好是手艺人亲自打造的。” 几个中介一看,软中华,出手阔绰,背后的老板肯定也是有钱人,顿时喜笑颜开。 “好说好说,我们这木工多着呢,保管让您满意!” 宋余杭伸手护住火苗也给自己点了一根,斜着眼睨他们:“中介吧,又贵又不好,我还是自己找吧。” 说着就要绕过他们往前走,为首一个矮胖的男人伸手把人拦了下来,笑眯了眼,操着一口地道的北方方言道。 “别介啊,俺们虽然是中介但也是有职业道德的,老板既然有需求我们肯定给提供最好的人是不是,您别看这人才市场这么多人,做的好的木工没几个,全在俺们这本子上了。” 他说着拍了拍自己手里的绿壳厚笔记本:“俺在这块当中介二十多年了,什么人做的好什么人做的不好,那可比阎王爷心里都有数,您要自己找也行,就是费工夫,误了老板的事可就不好了。” 宋余杭想了想,停下脚步,神情略有些警惕:“那你们……” 胖子伸出手指挥了挥:“不多不多,要是事成我们只收3%的中介费,不成交不收钱。” 宋余杭笑起来,又递过去一根烟:“这个价格倒也算公道,行吧,那走一个。” 男人掏出自己的宝贝给她看,指尖蘸了点口水一页页翻过去,详细做着介绍:“张三,46岁,做木工二十年了……” 宋余杭摇头:“太老了,要年轻点的,设计出来的东西有活力。” “行,那再看看这个。”男人又翻过一页,指尖指着一个姓名道:“李四,二十来岁,年轻有力气还能干别的活……” 宋余杭摇头:“太年轻了没经验。” 男人嘴角抽了抽:您这要求还怪多,合着是选美还是选木工啊。 “那这个呢,徐兵,35岁,十五岁就出来学手艺了,在咱们省城这一块也是远近闻名,前阵子有个富豪家装修也是请他打的家具……” 宋余杭微皱了眉头:“这么有名,很贵吧,再看看。” 等到男人又翻了几页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她才勉为其难地点了徐兵这个人。 矮胖男人一抹额上的虚汗,面上奉承,心里已经把她恨了个千百遍。 又不想出太多钱,又想找好的,做梦吧! 一番讨价还价之后,宋余杭拿到了徐兵,也就是何苗小姨父的另一个电话号码,和他报给警方的截然不同。 走出人才市场的时候她把电话号码发给了郑成睿:定位这个号码。 对方很快回复她:好的,宋队,正在追踪中。 *** 林厌跟着徐兵走了两条街,换了一身打扮,头上多了一个鸭舌帽,披了一件防晒衫,脸上戴着墨镜手里撑了一把遮阳伞,看起来和普通游客没什么区别。 不远处的徐兵走进了菜市场,林厌收了伞跟上,她和宋余杭一直保持着联络。 “他进菜市场了,估计是要买菜回家做饭,我正好跟上去他家看看。” “好。”宋余杭想了想还是加上一句:“小心为上,情况不对就撤。” 林厌哼了一声:“就徐兵那样的,来十个都不在话下。” 这时,郑成睿的消息发了过来,她暂时切断了和林厌的通讯。 “宋队,这个号码没有实名制,查不到机主。” 宋余杭心里咯噔了一下:“继续定位,现在目标位置在哪?” 郑成睿指尖在键盘上敲敲打打:“省城海西路与解放路交叉口的菜市场内。” 宋余杭掏出手机和林厌发来的坐标位置进行了比对,不着痕迹松了口气。 “好,也定位林法医的手机,我现在过去。” *** “老板,这鱼新鲜吗?”徐兵走到了相熟的铺子上买鱼,指了指水箱里活蹦乱跳的河鱼。 “新鲜,都是今天早上刚捕上来的,咱们家老规矩不卖隔夜鱼。” “行,那来一条。” “诶,好勒。” 老板说着去水箱里捞鱼,活蹦乱跳地捞上来放在案板上现宰现杀。 徐兵在等候鱼处理好的时候,林厌挎了个也不知道哪里搞来的篮子在买菜,一脸认真地和老板讨价还价。 “什么?”她略略提高了声音:“西蓝花十块钱一斤,怎么不去抢呢?” “哎呀姑娘呀,我们这是有机蔬菜,全部施的农家肥,纯天然无污染无公害,你看,早上刚摘下来的,露水还在呢!” 老板把处理好的鱼递给徐兵,一边找钱一边低声道:“你被跟踪了。” 徐兵顿时回头望去,老板拿着钱捏住了他的手:“别回头,那人是个老手,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出了巷口老八会接应你。” 徐兵拿着钱,脸上在笑:“谢谢老板,又便宜了五毛哈。” 背地里却在咬牙切齿:“不是说只要我把人带到一切就和我没关系了吗?怎么还搞大肚子了呢,这下条子找上门来了,你叫我怎么办?” “哎呀都是老主顾了嘛,一天来三趟的,再送你点鱼鳔。”刀疤脸的老板一边说着,一边用手在案板上抓了些鱼鳔放进口袋里,压低了声音道。 “你放心,既然来了老板肯定是要给她们点颜色瞧瞧的,几个虾兵蟹将而已,你大胆走,条子不会再来找你麻烦的。” 徐兵听了这话,心落回肚子里,接过那袋子,转身离去:“哎哟那就谢谢您嘞,过段日子又到了吃蟹的季节了,可别忘了再给我留些好的。” “一定一定,您慢走。” 老板一脸憨厚地笑着送客,看见哼着歌拎着菜篮子走过去的林厌时,目光沉了沉,按下衣领上的微型麦。 “老八,鱼,上钩了。” *** “师傅,海西路菜市场。” 宋余杭伸手拦下出租车坐了进去。 林厌跟着徐兵出了菜市场,一路七拐八拐,她一边走一边记下了回去的路,为了防止被发现,她离的远,大概隔了五十多米远吧,徐兵拐进一条岔道里。 她快步跟上去,人却不见了,林厌暗道不好,霎时转身,后面跟上来两个彪形大汉,她不动声色继续往前走。 “目标消失,我被盯上了。” 宋余杭心里一紧:“几个人?具体位置给我。” “两个。”林厌冷笑了一声:“也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吧。” 她话音刚落,面前投下一片阴影,两个蒙着口罩拎着棒球棍的青年男子堵住了她的去路,背后两个彪形大汉也悄悄跟了上来。 林厌被堵在巷子中间,进退不得。 “林厌?!”宋余杭提高声音喊了一句,前面的出租车师傅立马惊诧地回头看了她一眼。 宋余杭定定神:“师傅,麻烦开快点。” 说罢,又压低了声音联系郑成睿:“发给我林法医的具体坐标信息。” 地图上跃动的两个小红点瞬间消失了,郑成睿惊出了一身冷汗:“报告,徐兵和林法医的坐标位置消失,最后出现的位置位于海西路菜市场旁的小巷里351号附近。” 林厌倒在地上捂着腹部,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看着那个刀疤脸把她的手机用脚碾得粉碎,倒提着棒球棍向她走了过来。 她咽了咽口水,手悄悄摸上了后腰,舌尖尝到唇齿里的血腥味,整个人反而有些愈发兴奋了起来。 倒地对于巴柔选手来说从来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在他接近自己走到最佳攻击距离的时候,林厌动了! 男人大概也没想到被四个人围殴的她还有还手之力,就是这一怔忡的功夫已失了先机。林厌单手撑地,她腿上功夫极好,原地就是一个扫堂腿,不仅把人绊倒还借力打力站了起来右腿带着雷霆之力朝着面门就是一个高扫。 边腿的弧度越完整力道越大,残影几乎在空中划了一个半圆。这一下要是砸在脖子上当场颈椎就得骨折,丰富的格斗经验让男人下意识用棒球棍挡了一下,木屑纷飞,棒球棍应声而碎,和主人一起飞了出去,重重砸在了路面上。 刀疤脸当场吐出了一口带血的唾沫。 林厌回转身,唰地一下抽出了机械棍,对着面面相觑的三个人勾了勾手:“来,一起上,这样才有趣嘛。” 她是漫不经心的调笑,对面三个人对视一眼却同时起了杀心,抖擞着手中的武器就扑了上来。 拳脚相加,棍棒交错,其中一个人的棒球棍直接砸向了她的后脑勺便是要当场取她性命! 林厌弯腰躲过,目光一凛,左手抓住他的手腕往下一压,右手抬棍狠狠朝着腹部要害抽了过去:“他妈的,谁要你们来的?” 她的机械棍跟了她十年了,德国产,名叫哨兵,管身全部用航空铝材打造,优点就是轻薄、耐用、抗打击。 这一棍子下去,看似体表无伤痕,男人却“哇”地一口喷出了鲜血,双膝一软径直跪在了地上。 手里的棒球棍也脱力掉了下来。 林厌伸手去扯他的口罩,余光瞥见背后有人冲了过来,唇角微微勾起一丝冷笑。说时迟那时快武器破空袭来的劲风已经扬起了她额前发丝,林厌凭借着身体良好的柔韧性一个下腰,右手撑地,左手抓住那人胳膊借力一甩两个人摔在了一起砸倒了路边人家停放着的自行车。 她一抹脸上的汗珠站了起来,冷笑:“想活命就告诉我是谁让你们来的,否则……” 话音未落,背后汗毛竖立,她脑中警铃大作,下意识抬起机械棍格挡,终是慢了那么半秒。 雪亮的刀锋擦着机械棍内侧划了过去,在肩膀上开了一道口子。 血迹顺着衣服往下淌,林厌捂着肩膀退后了几步,气喘吁吁。 刀疤男甩了甩手里的匕首,活动着肩膀:“难道没有人教过你永远不要背对自己的对手吗?” 林厌喘着气,眼神却是滚烫:“就你们几个废物,也配当我的对手,呸!” 其中一个口罩男看了刀疤脸一眼:“别跟她废话,她坚持不了多久,一起上!” 这四个人整体身手虽然不及林厌好,但也算中上乘,尤其是为首的刀疤男,他明显接受过专业的格斗训练,出手快准狠。他们人多势众又配合默契,玩起车轮战来到底双拳难敌四手,转瞬之间林厌身上又多了几道口子,她撑着机械棍往后退,面前的地面上留下来斑斑血迹。 她不由得抬眸望了一眼空无一人的巷口,咬碎了银牙。 妈的,宋余杭,你要是再不来老娘记你一辈子。 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听到了她的心声,在又一个蒙面男扑上来的时候,林厌正准备提气应敌,一个黑影从二楼居民楼的阳台一跃而下,抬腿就是一个飞膝,径直砸向了她身前人的脑袋,强横的力道直接把人撞飞了出去砸在了墙上,墙头摆放着的花盆噼里啪啦落下来碎了一地。 那人面罩下渗出鲜血来,棒球棍滚到了一边,再无还手之力。 宋余杭的出现大大缓解了她的压力,林厌撑着棍子站起来。 两个人背靠背摆出了防卫的姿势,宋余杭回头瞥她一眼,见她遍体鳞伤,眸子一沉,抿紧了唇角。 “没事吧?” 林厌一抹唇边的血迹,站直了身子,朗声道:“没事,这算什么,我还能打!” 宋余杭摇头,拉住了她的手腕,压低了声音道:“你先走,我来断后。” “哈,就这几个小喽啰,断什么后,直接上!”她话音未落,径直冲了上去,却并未用全力,而是边打边往巷口撤。 宋余杭会意也跟了上去,替她抵挡住大部分压力,混乱之中也不知道挨了几拳,但仍是把剩下的这三个人牵制得死死的。 她的打法和林厌不同,林厌灵巧有余力道不足,自保不成问题,但要论起攻击力自然是宋余杭更上一筹。 她出拳刚猛,拳拳到肉,组合拳神出鬼没,令人防不胜防。 刀疤脸即使拿着武器也伤不了她分毫,反而是自己被人砸了好几下太阳穴,吐出一口秽物来,晕头转向。 她左半边身子被人牵制住了,对手从斜后方攻来,林厌拿机械棍替她挡了一下,自己退后几步,血迹已经濡湿了整条胳膊,顺着指尖滴答滴答往下淌。 宋余杭疾声厉喝:“还不走?!” “我走了你怎么办?!”这几个哪一个单挑出来都不是容易对付的人,更何况是三个。 宋余杭一个肘击砸向了对方面门,顺手把人掰了回来抓住他握棍的那只手狠狠往下一压,蒙面男发出了一声哀嚎,还想站起来。宋余杭反手把人带向自己抓住他的胳膊就是一个勾臂折颈,压着他的脑袋狠狠磕向了地面。 她一个人以一敌三为林厌打出了一条生路,宋余杭抓着人不放,回头看她:“走啊!” 林厌咬了咬牙,提着机械棍就要冲出去,刚刚的那个刀疤脸从地上爬了起来,手里的匕首对准了她的脑袋,狠狠一扬手飞了出去。 宋余杭瞳孔一缩,被她牵制住的两个人也牢牢抓住了她的胳膊,抱住她的身子不让她动。 她提气大吼了一声,脚后跟发力竟然凭借着强横的肌肉力量硬生生推着两个青年男子往前跑。 脚下地砖擦出了两条白线,最终借着惯性把人狠狠甩了出去掼在了地上,同时大吼:“林厌,卧倒!” 听见她声音的那一瞬间,也许是默契吧,林厌并没有过多思考,她鲜少有这么听人话的时候,竟然抱着脑袋就地一滚,躲过了那把致命的凶器。 然而—— 滴答。 滴答。 血珠顺着刀柄滚下来溅在了地上。 宋余杭垂眸看着插在自己胸口的这把刀,低咳了两声,唇角溢出血沫来。 刀疤脸狞笑:“没想到吧,谁出来混只带一把刀啊,我可不像你们警察,惜命的很。” 他双手握住那刀柄,猛地使力旋转着又往深里钻了一些,直到刀刃尽数没进她的肌肉骨骼里。 宋余杭咬牙,渗出的鲜血瞬间染红了衣服,她红着眼死死盯着刀疤男,双手掰上了他的手腕,把人一步步往后推着。每走一步唇角的血沫就越涌越多,刀也越钻越深,她回头看了一眼林厌,视线已经模糊不清。 宋余杭唇角浮起一丝欣慰的笑意,看不见就代表……她已经安全了吧。 刀疤男被人死死钳住手腕,被迫跟着她步步后退,眼看着就连刀柄也没入了她的身体里,脸上涌现出一抹惊恐:“疯子!” 他不敢再耽搁时间,已经远远地听见警笛响了起来,索性抬脚就是一个膝撞把人顶飞了出去,宋余杭似断线的风筝重重跌在了地上。 林厌还沉浸在她那最后一眼里久久回不过神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呢? 她那贫瘠的词汇量让她无法完整地表达出来。 她只知道那一眼包含了万语千言,有欣慰,有不舍,有留恋……还有一丝丝遗憾。 直到她重重跌倒在她身边,鲜血濡湿了胸前整片衣服,要害部位插着一把明晃晃的钢刀。林厌瞬间通红了眼眶,抄着机械棍就扑了上去:“我艹你妈!!!” 尾音竟然有一丝哭腔。 她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抄着机械棍一通乱舞,招数都失了章法,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那鲜血就顺着她每一次举棍的动作往下淌,她的手几乎滑腻地快握不住机械棍,直到她的血和敌人的血混在一起,棍子尖端沾了些白花花的东西。 刀疤脸从她的掌心滑落到了地上,一动不动,像条死狗一样。 她竟是拿着机械棍活生生把人打死了。 林厌喘着粗气停下来,眼里都是血丝,她冰冷的目光往过去一瞥,浑身是血,犹如修罗鬼魅。 剩余的两个人看着她宛若杀神,其中一个人爬起来就跑,另一个人则愣在了原地,拿着棒球棍哆哆嗦嗦尿了裤子。 林厌扔了机械棍,回身扶起宋余杭,把她的重量压向了自己的肩膀:“走。” 宋余杭捂着伤口,那刀柄还陷在肉里,每走一步都是钻心地痛,她满头大汗,脸色苍白,却知道林厌也负了伤,想要推开她自己走。 “我……我自己走……” 林厌没撒手,一手揽着她腰,一手抓着她手腕,眼神坚毅:“你闭嘴。” “……” 宋余杭看着她的侧脸,现在距离近能看清她了。那张脸上满是血污,那双眸子却是那么亮,明明还不到晚上,她却在其中看见了星星。 那脖颈间浅淡的花香都被血腥味遮挡完了。 宋余杭不知怎地,有些遗憾:“棍子……不要了?” 林厌看她一眼,轻声道:“不要了。” 第34章 极光 等待救护车来的间隙里,宋余杭已经要不行了,刀插得太深了,即使林厌拿手死死替她捂着伤口还是有源源不断的血涌了出来。 宋余杭走不动了,她一个踉跄险些跪倒在地,林厌扶着人坐了下来,两个人互相依偎在一起。 林厌搂着她的肩膀,看着她每咳嗽一下就有深红色的血从唇角溢出来,顺着下巴往下淌。 她们已经走出了巷口,救护车还没来,周遭的围观群众纷纷捏着鼻子往后退,仿佛有瘟疫一样,把她们围成了一个半圆,对着她们指指点点。 林厌仿佛身处一个巨大的玻璃罩,外面围了很多人,可是没有人出手相助。她怀里抱着宋余杭,每分每秒都能感受到体温的逐渐流失,那鲜血也打湿了她的衣服,两个人互相依偎着,林厌把她抱得死死的,手一直放在她的伤口上不曾松开过,仿佛这样就能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似得。 宋余杭感觉到了,她心里一暖,想要抬眸看她,却感到了脸上落下水滴。 是……下雨了吗? 林厌埋着头,咬着唇,睫毛颤动着。 她太倔强了,即使哭也是悄无声息的。 她滚烫泪水砸到脸上的那一瞬间,本已麻木到只能感觉到钝痛的胸腔蓦地涌出了一抹酸涩。 宋余杭吃力地抬手,握住了她那只捂在自己伤口的手,两只同样血迹斑斑的手交握在了一起,是在无声地交换力量。 林厌似有所觉,吸了一下鼻子:“你……你别死。” 她声若蚊蝇,可是宋余杭听清了,那向来清澈的眼底泛起了一丝水意。 她微微弯唇笑了笑,用力把她的手握进自己掌心里:“嗯……不死。” “让让,让让,让一下!” 警车和救护车终于赶到了,医生抬着担架拨开拥挤的人群冲了进来,林厌被搡到了另一边,她浑浑噩噩地回头去看宋余杭,见医生跪在了她身边做着急救措施,她的身上很快插满了各种管子,被人抬上了救护车。 她也被人按了下来,穿着警服的,穿着白大褂的,各种人围在她身边要给她做检查,要往她的身上插管子。 林厌头痛欲裂,根本听不清这些人在说什么,她一心惦念着宋余杭的伤势,就要坐起来,输液架被扯得摇摇欲坠。 “按住她!按住她!安定,来一支安定!” 几个五大三粗的人扑了上来按住她的手脚,林厌红着眼睛挣扎着,嘶吼着,急救车厢里一片狼藉。 直到那一管透明的液体全数输进了身体里,林厌才又慢慢躺了下来恢复了平静。 医护人员大松了一口气。 *** 抢救持续了一天一夜,她足足输了两千毫升血才缓过劲来,相当于正常成年女性总血量的一半。 抢救室灯灭掉的那一瞬间,已经在走廊上熬了大半宿的季景行蹭地一下扑了过去:“大夫,大夫,她怎么样了?” 医生摘掉口罩,终于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微笑:“所幸那把刀并未伤及心脏,我们已经及时替她修补好了受损的血管与神经,病人无过往病史身体健康,后续好好养着问题不大。” 季景行松了一口气,走廊上等候的其他刑警们也大松了一口气,她眼里含着热泪一把握住了医生的手:“谢谢,谢谢你们。” “不客气,现在我们要送她去icu接受后续的监护与治疗,家属也一块过去办一下手续吧。” “好好好。”季景行忙不迭点头,扶着轮床跑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拎她放在走廊长椅上的包。 几个民警也一块跟了过去帮忙,季景行一边走一边垂眸看着轮床上她苍白的容颜,她和她哥哥宋亦琛长的很像,眉眼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不过宋亦琛较英气些。 宋余杭则多了些女性的柔婉。 那向来温和的眸子紧紧闭着,嘴唇一丝血色也无,身上插满了救命的管子,监护仪闪烁着,这场面又难免让她想起她哥牺牲时的场景。 季景行心里一颤,险些掉下泪来,旁边跟着的方辛默默递过去了一张纸巾,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慰着她。 “没事了,姐,宋队已经脱离危险了,会好起来的。” 季景行点点头,拿纸巾按了一下眼角,勉强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嗯……对了,你能跟我说说她是怎么受伤的吗?” *** 再次清醒过来已经是三天后了。 医生替她拔了呼吸机,宋余杭慢慢睁眼,世界从模糊到清晰。 “宋队,你醒了?” “宋队,你没事吧?大家都急疯了。” “宋警官这次干的不错,上面应该会有嘉奖。” …… 她的脑袋一团浆糊,看着面前这些嘴一张一阖,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直到一双温热的手握住了她的手,宋余杭似有所觉,勾了勾手指。 “余杭,你终于醒了,妈天天打电话来问你的情况,都要急死了。” 她缓缓抬眸,目光总算对焦在了她的脸上,一开口嗓子就是火烧火燎地痛。 “我……我没事……让她放心。” 季景行点点头,想要替她掖被子,宋余杭却又动了动手指,目光在人群里划过,艰难地抬起了上身,似在找人。 “林……林厌呢?” 迎上宋余杭的目光,床前围着的几个刑警纷纷不约而同挪开了视线。 宋余杭又把目光投向方辛。 方辛欲言又止:“林……林法医她……她……” *** 林厌醒过来的时候是被拷在床上的,手铐一端连着轮床,轮床钉死在地上,四面窗户都是被封死的,这里应该不是普通的医院,而是和警方有合作的,专门关押犯罪嫌疑人的监狱医院。 林厌挣扎起来,扯翻了输液架,床头放着的玻璃杯开水瓶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几个狱警冲进来把人死死摁在了床上,又加了一副手铐。 林厌还穿着病号服就被押到了审讯室。 “啪——”电子脚镣落了锁,林厌披头散发坐在审讯椅上,面前坐着几个穿制服的警察,面生,比她年长,应该是省厅的刑警吧。 她打量着对方的警号,对方也在看着她。 “这是你的吗?”看见面前这截打弯了腰的机械棍,林厌生锈的脑袋总算回过点味来了。 她僵硬地转过脸,唇角勾起一丝讽笑:“是我的,怎么了?” “身为人民警察,有权利制止任何违法犯罪行为,但是被害人已停止了侵害,防卫便也该停止,你却三番四次下狠手当街活活把人打死,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发丝垂下来挡住了脸,林厌就从这缝隙里盯着说话人的脸笑起来,死死盯着他,一边笑一边咬牙切齿,嚼碎了满腔恨意。 “我下狠手?他们四个人打我一个下狠手的时候你们在哪里?刀疤脸捅宋余杭一刀要她命的时候你们又在哪里?他伤害我在先,我却不能还手,他要我死我却得让他活,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林厌激动起来,微微气喘,双目赤红死死盯着他们。 对面几个人对视一眼,为首的拿文件夹把桌子一拍:“林厌你不要以为你有职务在身,我们便奈何不得你,犯罪分子也有人权,你这是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我呸!”林厌一口唾沫就啐了过去,那双眼睛几乎红得能滴出血来。 她想起了初南案的凶手至今还逍遥法外。 想起了法律无可奈何的孙向明。 想起了那四个人对她的步步紧逼要取她性命。 想起了刀疤脸狠狠捅宋余杭的那一刀。 林厌握紧了双拳只觉得新仇旧恨一齐翻涌上了心头。 字字泣血。 “犯罪分子有个屁的人权!犯罪分子都有人权了,普通老百姓的权利谁来维护?!人民警察的权利又有谁来维护?!别人打了我我不能还手,别人砍我一刀我就得站在原地让他砍,他要是砍不死我我就不能还手,我还手了杀了他就是防卫过当!” “这是什么狗屁道理!!!法律就他妈是一纸空文!我才是替天行道!杀他也难消我心头之恨!!!” 林厌喘着粗气咆哮着,挣扎着,雪白的手腕被手铐磨出了血痕,肩膀上的伤还未痊愈,蓝白色的病号服缓缓渗出了血迹,几个五大三粗的狱警险些都按不住她。 隔壁观摩室的大屏幕前冯建国狠狠一巴掌拍在了桌上:“这个林厌,气死我了!” 旁边站着的老人倒是比他沉稳得多,赵俊峰撇开茶杯里的浮沫,缓缓抿了一口道:“一桩普通的自杀案倒是牵扯出了横跨滨海两城的强迫幼女卖淫案,这其中牵扯了多少利益集团我们还未可知,林厌这一打不要紧,死的可是重要人证,可惜了,不然也该是大功一件。” *** 半个月后,宋余杭从icu转到了普通病房。 季景行坐在床边替她削着苹果:“妈说要带着小唯来看你……” 宋余杭苦笑了一下,打断她的话:“还是别了,她看见我这样又要伤心,再说了,小唯暑假不也有培训班,浪费时间,我过几天就回去了。” 苹果皮削的很干净,一气呵成,季景行又拿了一个盘子过来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方便她吃。 “我还不了解你,已经帮你回绝了,不过你可不能这么早就出院,少说也得再住段时间好好养养,年纪轻轻的,可别留下什么后遗症。” 宋余杭点了点头,看她忙碌:“姐……我吃不了那么多……你不回去小唯一个人能行吗?” 季景行切苹果的手一滞:“没事,妈照顾我放心。” “我自己来,自己来。” 季景行把切好的苹果递给她,宋余杭腾出能动的左手自己拿牙签扎了一个塞进嘴里,嚼完了才说话。 “话是这么说,小唯也从来没有离开过你这么长时间,你放心吧,我这没事了,都有同事照顾,还是早点回家吧,在这吃不好也睡不好。” 说到同事,宋余杭又难免想起了那个人,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她正在出神的功夫,季景行沉默良久,放下了盘子,轻轻唤了她的名字。 “余杭——” 宋余杭回神:“怎么了,姐?” 季景行放在被单上的手揉皱了床单:“你还记得,你哥去世的时候你跟我说过什么吗?” 宋余杭一怔,缓缓回想起那天的光景来,嗓音难免晦涩。 父亲去世的时候,她和兄长还小,母亲就是他们的脊梁。 兄长去世的时候,母亲已经年迈,白发苍苍,几乎哭晕在了地上。 长嫂怀了五个月的身孕就那么瘫坐在地板上。 她就是这个家唯一的脊梁,宋余杭走过去,她没有哭,只是一边揽起一个把人抱进怀里,拍着她们的后背替她们顺气。 她穿着警服,用国徽起誓:“妈妈,别怕,你还有我。” 季景行泣不成声,她就抱着她一遍遍在她耳边重复:“嫂子,别怕,以后我保护你和小唯。” “记得——”她几乎是有些艰难地吐出了这两个字。 季景行一把握住了她的手,眼眶泛红:“你记得就好,以后千万不要这么冲动了,保护好自己。面对穷凶极恶的歹徒打不过就撤,别人怎么样又关你……你要是不在了,可让我和妈、小唯怎么活。” 宋余杭心底一暖,但眉头还是微皱了一下,她刚想反驳:“林厌不是别……” 病房的门哗啦一下被人推开了,几个刑警簇拥着赵俊峰走了进来。 宋余杭止住话头,不着痕迹抽回了自己的手,抬手就想敬一个军礼,又扯痛了身上伤口,龇牙咧嘴的。 赵俊峰忍俊不禁:“好多了?” “报告,好多了,感谢赵厅关心。”宋余杭坐直了些。 赵俊峰的目光在她们中间徘徊了一下:“不打扰你们姑嫂聊天吧?” 季景行识趣地起身,拿走了桌上钱包:“不打扰,那你们聊,我去买点东西。” 季景行走后,那几个刑警也跟着退了出去,顺手阖好了病房门。宋余杭知道,赵厅这是要和她说大事了。 *** 在宋余杭躺着的这半个月里,警方并没有闲着,他们顺藤摸瓜沿着刀疤脸的这条线,查到了他背后的犯罪团伙。 “这个刀疤脸叫陈五,退伍军人,十年前因弓虽女干、过失杀人罪入狱,狱中表现良好,获得了减刑机会。出狱后依旧不务正业,游手好闲,在当地欺男霸女,无恶不作,警方又逮回来教育了几次,刑满释放后结识了代号为“秃鹫”的社会闲散人员,成为其头号打手。为牟利,该犯罪团伙利用招工、兼职赚钱等名义诱骗年轻女性上当受骗,实际是进了淫窝,供他们的客户取乐、享受,甚至还发展出了上下级关系,每介绍一名年轻女性入会,就会有三百到一千金额不等的介绍费,何苗的小姨父就是在那个时候把何苗送进去的。” “每一名上当受骗的女性在正式接客之前,都会由“秃鹫”或者他的手下来负责开苞,听话就有钱拿,不听话就往死里打。” “我们已经逮了几个小头目,证实时间是三个月之前见过何苗出入过秃鹫的房间,虽然最终的dna比对结果还没出来,但时间上都对的上。” “何苗不是第一个受害者,我们也很遗憾,没能挽回她年轻的生命,但是,我们会让她成为最后一名受害者。” 赵俊峰站在窗边,面朝着夕阳,沉沉吐出了一口浊气:“省厅已就6.1案成立专案组,行动代号为——极光!” 宋余杭听到这里,心潮澎湃,拼着一口气抬起了右手举到了太阳穴边:“江城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副队长宋余杭请求参加专案组,参与抓捕行动!” *** 远离市区的偏远小村庄。 入了夜,一切静悄悄的。 安静的山路上只听见了男人扯风箱一般沉重的呼吸声。 他一边跑一边回头,跑得跌跌撞撞,远处村落里传来几声狗叫,他更是吓破了胆,抱着脑袋就往地上滚。 也不知道跑出去了多远,狗叫声停了,山路静悄悄的,只有蟋蟀知了的虫鸣声。 男人松一口气,在小溪边停了下来,狠命往脸上扑着水,又俯下去喝了好几大口,这才起身,环顾四周,瞅见不远处有一个公用电话亭,捡起散落在地上的衣物一轱辘跑了过去。 他拨下一串号码,响了好几遍才接通。 “喂?” “是我。”男人压低了声音:“你他妈的不是说出了事会保我?条子都他妈追上门来了,老子被打得连裤衩都不剩了。” 那边沉默些许。 “不是说让你往南走,出海坐船。” “你他妈少给老子废话,给我弄个新身份证新手机号,在边境接应我,否则我要是落到条子手里,你他妈的也吃不了兜着走!” 他说完这段话后信号出现了短暂的延迟。 “喂?喂?”男人压低了声音吼,就差要叫出他名字的那一瞬间,对面的人开口了。 “行,没问题,车牌号滨ah4578会带着你的新身份在边境接应你,你一路向南,坐大巴别坐火车,很快就能到。” 男人这才满意地哼了一声,挂掉了电话。 坐在黑暗里的人扣出了手机卡放进了碎纸机里绞得粉碎。 他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膝盖数着节奏。 没关系,卡不在了,人也很快就会死了。 第35章 自由 因为身体原因,宋余杭参加专案组的请求最终也没能被批准。 赵俊峰的意思是这次会给她记功,坐在床上的人听完半晌,抿紧了唇角。 病床一阵咯吱作响,宋余杭自己拔了针坐起来,胳膊撑在床沿上想要下来。 赵俊峰回转身,一个箭步按住她:“你伤刚好,不要命了?!” 宋余杭抬眸,迎上老厅长的眼神,顶着他的手往起来爬:“这个奖我没脸拿,林厌是跟着我一块出来的,哪有我受奖她受罚的道理,更何况从警衔上来说,我是领导,错误地判断了局势以至于轻敌没有向上级申请配枪是我的失误,若是拿了枪说不定就不会陷入那般艰难的境地。” “再说当时情况危急,又怎么确认歹徒是真的丧失了抵抗能力呢,她是为了我才……这个责任我愿意承担。” 她才刚出了icu,还远远不到能够下地走动的程度,赵俊峰不敢再拦她,害怕她挣扎起来再把伤口崩裂了,于是手上力道一松。 宋余杭就撑着床沿慢慢站了起来,脸色苍白,额头渗出了豆大的汗珠。 她咬着牙,腿脚都在打颤,缓缓举起了右手,指尖都在抖,声音却是铿锵:“我愿意同林厌一起接受审查,请组织批准!” 赵俊峰抖着唇,恨铁不成钢,这两个人倔起来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负手来回踱着步,看一眼摇摇欲坠的她,终于忍不住出声道:“坐下!这是命令!” 宋余杭巍然不动,甚至还站直了些。 赵俊峰气得不行,指着她的鼻子骂:“林厌给你灌什么迷魂药了你!你们技侦一个个地都跑来替她求情,我还当什么厅长,趁早摘了乌纱帽不干了得了!凭着你们的喜好抓人放人岂不是更好?!再说了这上上下下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这是我一个人能做的了的主?!” 厅长之上还有省委,还有公安机关的监察部门。 这事他确实一个人说了不算。 但宋余杭眸中一亮,唇角就流露出了一丝笑意,手依旧举得笔直,即使脸色苍白,那双眸子却是亮若繁星。 “报告,林厌没有给我灌什么……迷……迷魂药,我在医院躺着,技侦其他人求情的事我毫不知情。妄想以私情干涉司法正义简直是痴心妄想!赵厅铁面无私实在是我辈楷模!” 赵俊峰都给她气笑了,手里宽檐帽径直朝着她的脑袋挥了过去:“我……” 仿佛又回到了读书的时光,她每次犯了错也是这样站得笔直挨训。 赵俊峰就一个接一个敲冬瓜似地挨个头上敲个爆栗。 “错了没?” 一群人哭丧着脸,有气无力:“错了。” 赵俊峰:“大声点!” 宋余杭带头喊:“报告教官,我们知道错了!” 如今看着面前这颗脑袋,少女已长得比他还高,十年磨一剑迅速成长为了出类拔萃的刑警,以一肩之力担起了保家卫国的重任。 这手怎么也敲不下去了。 赵俊峰悻悻收回手,把帽子扣上了自己脑袋,正了正领带:“行了,也别拍马屁了,我怎么教出你这种吃里扒外的东西。人家背后自然有人关心,轮得到你在这咸吃萝卜淡操心!养好你自己的伤再说!” 宋余杭听了这话,举得酸痛的手才轻轻放了下来,她再也支持不住靠着床坐了下来,捂着胸口,喘着粗气,抬眸看他。 “既……既然这样,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 *** 三天后。 林厌躺在床上剥了一根香蕉吃得正香,狱医刚把针给她扎上,铁门哗啦一下打开了,走进来两个狱警手里拿着一串明晃晃的钥匙把手铐给她打开了。 林厌略略抬眸:“哟,怎么滴?上头良心发现要放我出去了?” 她话音刚落,就看见两个西装革履的青年人推着林又元走了进来,她面色一变,香蕉也不吃了,径直扔进了垃圾桶里。 一个有点职称的狱警跟在林又元身边点头哈腰地:“这段日子林法医在这养伤吃不好睡不好的,是该早点回家早点回家。” 林又元笑笑,面容和蔼,竟然亲自拉过了他的手表示感谢:“给你们、给市局、省厅诸位领导添麻烦了,改日一定亲自登门道谢。” 林家财大气粗,为避嫌没有人在政府部门任职,林厌是个例外,但再往上溯三代,都和官场有盘根错节的关系。 这些官员或多或少都曾受过林家的提携或恩惠,谁敢受这个谢啊。 “不敢不敢,您太客气了,上面已经发红头文件证明了林小姐的清白,这些日子实在是受苦了。” 林厌不动声色看着这场政商博弈,牙都要酸掉了。 林又元笑够了,又慈祥地抽回了手,终于打算结束这场话题了:“应该的,我和林厌说几句话……” 狱警识趣地叫狱医也退了出去:“好,您请便,完事叫我们就行,再签字办下手续就可以出去了。” 林又元微笑点头致意,目送他远去,贵族的做派在他身上体现地淋漓尽致,却只让林厌几欲作呕。 她正眼都不愿意瞧这个父亲一眼。 林又元当然也和她没什么好说的,人一走笑容就收了,直接开门见山:“辞职报告我已经让人给你写好了,你签个字。” 跟在林又元身边的年轻人递过来一张纸和笔,林厌大致瞥了两眼,兴趣缺缺。 “这回又是让我去哪个分公司挂职啊?” 林又元摩挲着自己拇指上的绿扳指,他们父女倒是如出一辙地在对待彼此这件事上达成了不耐烦的共识。 “景泰集团的ceo,将来接我的班。” 景泰集团是林氏主业,这官倒是不小。 林厌唇角一扯,露出个讽刺的笑意:“不去,不签,滚。” 林又元皮笑肉不笑,仿佛早就料到了会如此这般。 他停下摩挲扳指的动作,也没使眼色,跟着他的那两个年轻人就走了过去要扶林厌下床。 没有人看清她是怎么动作的,输液用的软管滋滋往下冒着水,针头已经不见了。 林厌微扬起了脖子,指尖闪烁着寒芒,语气漫不经心里含了一丝尖锐。 “都别动啊,我是法医,十秒内弄不弄得死你们我不确定,但弄死我自己一定没问题。” 吹弹可破的肌肤上顶着一根钢针,随时都有可能扎进去。 两个年轻人面面相觑。 林又元静静看着她表演,笑了:“有胆色,不愧是我林又元的女儿,你扎,今天我就算是抬尸体也要把你抬回去埋在我林家的祖坟里。” 林厌肩上还有伤,这个姿势维持不了多久。 她微微喘着粗气,手腕开始发抖,被他这句话激得血气翻涌。 父女俩无声地对视,林又元到底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了,林厌这点小聪明在他面前就是蚍蜉撼树压根不值得一提。 他压根不用说什么话,他甚至都不用像林厌一样摆出各种无所谓的笑容来掩饰内心真实的想法。 单凭那种漠不关心略带一丝厌恶的眼神就足够做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了。 林厌的手开始发抖,她几乎快握不住钢针,她开始频繁地咽口水。 这是紧张且害怕的表现。 林又元窝在轮椅里坐得气定神闲,要不是四面铁窗,再来一杯热茶他就可以在这喝茶看报纸了。 林厌的手却因为颤抖让针尖进去了两分,那两个保镖开始虎视眈眈,准备随时扑过来抢人了。 林又元却依旧是漠不关心的,他甚至有些不耐烦地磨起了脚尖,似在催促林厌:要死就赶紧死快点,别浪费时间。 林厌咽了一下口水,读懂了他的肢体语言。 她唇角一弯,露出了个他来到这里后首个展露出的笑容。 “既然这样,又何必生我呢。” 她说完这句话后,微微阖上了眸子。 林又元瞳孔一缩,已来不及阻止,林厌撒手的那一刻,一股血柱从针尾处喷薄而出,瞬间染红了病号服,溅落在地上。 林又元哆嗦着嘴唇,咬肌翕动着,手里的绿扳指也停止了摩挲。 他眼睁睁看着林厌仰面倒在了床上,她下手狠,扎的是动脉,那一股细小的血柱就如淋浴喷头滋滋往外冒着血,按都按不住。 而她披头散发倒在床上,眼神却还是明亮,死死盯着他这个方向,似要让他记住:她今天的死是谁造成的,又是谁逼的。 仿佛时间空间重叠,当年的那个女人也是如此这般倒在他面前,虽死却不屈。 如出一辙的一张脸,如出一辙的气节。 他的右手开始剧烈颤抖起来,犹如得了帕金森打摆子一样。 两个保镖扑上来扶他:“林总,林总!” 世界黑暗前的最后一眼是他操纵着轮椅豁然转身离去,林厌知道,自己赢了。 她的前半生碌碌无为,随波逐流,选择法医这份职业是她自己做主的第一个抉择,也是唯一且最后的抉择。 她不会再妥协。 妥协的结果就是她已经永远失去了初南。 她必将为执着追求真相而奋斗终生。 只是…… 她想起那个名字,那个人的脸,竟然有一丝遗憾。 可惜了,她和宋余杭还没分出个胜负来。 *** 养伤的这段日子宋余杭没少往看守所打电话,可是每一次都不例外,得到了“案件尚在审查阶段,不接受外界询问”的回复。 这是省厅直属的案子,上级高度重视,以她的级别想插手也是有心无力。 一个月来,宋余杭见不了林厌的面,打听不到林厌的消息,这个人就像凭空蒸发了一样。 她心急如焚。 如果真的照赵俊峰所说,林家出面捞人的话,不可能到现在连点动静都没有。 她安排在看守所门口的线人也没有看到林厌出来过。 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以赵俊峰的级别直接出面捞人不是不能而是不可以,他能做的也只有把物证还给主人了。 宋余杭抚摸着这条锈迹斑斑的机械棍,几乎快魔怔了。 她从没有这么想念过它的主人。 林厌伤好了吗? 看守所里热不热?她待得习惯吗? 她那么挑,能吃的下东西吗? 狱警有没有给她气受? 狱友有没有欺负她? 宋余杭想到这里,微微弯唇一笑,算了,她不欺负别人就是好的了。 只是林家为什么不出面保释她呢,还是说出了别的什么事? 宋余杭越想越坐立难安,护士敲门要进来给她换药了。 她把机械棍塞进了床头放着的背包里:“进来。” “宋警官,您恢复的不错,再躺几天应该就能出院了。这是今天的最后一瓶液体,输完了您按铃叫我们就行,有事随时吩咐。” 小护士替她扎好针,又扶着人在床头靠好,往她腋下夹了一根温度计。 宋余杭十分配合,脸上泛起温和的笑容:“谢谢。” 她见小护士身上的通讯器一直在闪,便道:“你去忙吧,我这好了叫你。” 真是很少见过长相这么好看性格又温和脾气又好的警察了。 小护士受宠若惊:“行,那我先去了,五分钟后再过来。” 说罢,推着医药车走了出去。 等她五分钟后再回到病房的时候,偌大的病房点滴还在滴着,温度计摆在桌上,床上已经空无一人了。 宋余杭戴着口罩帽子挤出拥挤的门诊大厅,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医院门口,伸手拦下出租车:“滨海省看守所。” 五分钟的时间从医院五楼跑到大门口,她现在的身体状况还是有些吃不消。 司机一边开车一边回头看她脸色苍白:“您没事吧?” 宋余杭咳了两声,捂着胸口靠在椅背上喘气:“没事……咳……麻烦开快点。” *** 宋余杭去看她的那天,正好是林厌绝食的第七天。 她自杀未遂醒过来后没多久又被戴上了手铐,这次不是害怕她跑了,而是害怕她再自残。 林又元的意思很明显:保释,可以,回家。 他不再亲自过来。 林厌醒过来的第二天林又元贴身的大管家来了。 林厌当着他的面磕碎了饭碗把瓷片抵在了手腕上:“不自由毋宁死。” 林家大管家走了。 林厌开始绝食。 第三天,林舸的妈妈来了,隔着铁门一大把年纪的人了,看着瘦骨嶙峋的她几乎快哭了出来。 林厌受不了这个场面,索性把头蒙进了被子里。 第四天,林舸亲自来了,林厌只说了一句话便要他走:“你要劝我这兄弟就做不成了。” 第五天所长亲自来了,看着躺在床上不吃东西全靠营养液续命的林厌几乎快给她跪下了:“姑奶奶耶!您好歹吃一口吧!” 这人要是真的死在看守所里他这顶乌纱帽还要不要了! 林厌身上有伤,脖子上缠着纱布,整个人又瘦了一大圈,脸色惨白,奄奄一息。 听见这话的时候,她全身能动的只有手,缓缓摸向了自己手背上的留置针。 所长仿佛踩了地雷一样带着一干人等往后退,罢手示意她冷静:“好,好,我们走,林法医别激动,好好躺着,躺着休息。” 第六天,她终于为自己赢得了片刻的喘息之机。 她就这么静静地躺在这暗无天日的牢房里,窝在潮湿冰冷的床上,睁眼数天亮。 第七天。 铁门又响了。 林厌已经虚弱到手指都抬不起来了。 她勉强只有眼珠能动,眼神还是涣散的。 狱警一遍又一遍地叫着她的名字也唤不回她的神智。 “快,快来一针强心针!” 一阵手忙脚乱,她听见了医药盘翻倒的声音,手腕上一阵刺痛,她终于清醒了些,就听见了某个人的名字。 “谁……谁要见我?”一开口嗓音沙哑粗砾已不像她了。 “江城市局的宋队,宋警官。” 林厌微微侧过去,把脸埋进了枕头里,咬着牙:“不见……让她滚。” 这幅鬼样子的她怎么可以让她看到。 不过她已经可以下地走路了吗? 真好。 宋余杭还背着来时的那个双肩包,烈日炎炎下,她站在外面出了一脑门汗,一直在等狱警出来喊她进去,谁知等来的却是林厌让她滚的消息。 宋余杭咬紧了下唇,脸色也不怎么好看,难受地:“她真这么说的?” “千真万确。”小狱警嘴皮子都快磨破了:“这几天来看望林法医的人多了,她都是这么说的。” 铁门森严,四面都站着荷枪实弹的武警,宋余杭不可能硬闯。 她退后几步,又回头,眼神坚毅:“麻烦告诉林法医——” “我等她。” 回程的路上,手机里找她的消息打来的电话她一个个挂掉,最后摁了关机。 余光瞥见户外用品一条街的时候,她出声喊师傅停车,往座椅上扔了几张钱,拎着包就下了车。 老板端详着这根被打弯的机械棍,又轻轻拿小锤子敲了敲,都掉漆,摇摇头。 “修复不了了,不是国产吧,不光技术上是个问题,就这航空铝材都造价不菲,有这个钱还不如换根新的。” 再换一根也比不上这根对于林厌来说的独一无二。 宋余杭小心翼翼双手捧了过来又放进包里:“谢谢。” 那个下午,她拖着病体跑遍了整条户外用品街也没有找到愿意替她修复这根机械棍的老板。 第36章 出狱 “所有人,两人一组,呈地毯式搜索,散!”荒野之中,一声令下,荷枪实弹的刑、武警们四散开来。 警犬趴在地上用鼻子嗅着,穿过了低矮的树丛,然后汪汪叫了起来,兴奋地摇着尾巴叼回了一只鞋子。 训导员取下它嘴里的球鞋,打开手机和犯罪嫌疑人逃跑时所穿的衣物进行了比对,顿时喜上眉梢,把鞋子又放在警犬鼻边嗅了嗅,然后轻轻拍了拍它的背。 警犬蓄势待发。 训导员撒了手:“好样的,追风,去!” 一道黑色残影如离弦之箭般窜向了树林,身后荷枪实弹的警察们纷纷跟上。 不一会儿。 赵俊峰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 他手里捧了杯热茶,正在听副厅长以及刑侦总队做这次极光行动的汇报。 那边话还未说完,他茶杯重重往桌上一磕,滚烫的水溢了满手。 “什么?人找到了?死了?!”他蹭地一下站了起来把桌子拍得震天响:“查!给我好好查!!!” 现场负责带队的总指挥是滨海省刑侦总队副队长,此刻稍稍把手机拿远了些,等赵俊峰咆哮完,立马敬了个礼道:“是,法医已到达现场,正在进行初步的尸表检验!” 挂掉电话后,他也戴上了手套走到了岸边。 人已经从水里打捞出来了,几个穿白色防护服的法医正围着尸体作业。 为首的是滨海省刑侦总队技侦科的法医主任,虽然比不上林厌天赋异禀,但好歹也是从业三十多年经验丰富的老法医了。 “老钱,怎么样了?” 姓钱的法医扒开死者的眼睑看了看,转过身来道:“初步尸表检验符合生前溺水的指征,体表无外伤,鼻孔、指甲均有泥沙,系在水中挣扎所致,他是淹死的无疑。” 痕检那边也跑来报告:“现场没有发现第二个人的足印,除了……除了……” 本来以为抓住了“秃鹫”是大功一件,谁知道抓了个死人有他妈什么用? 刑侦队长正烦着呢:“吞吞吐吐的,除了除了什么说完整!” 痕检员把眼睛一闭:“除了……除了队长您的脚印!” 他过来的急,没戴鞋套,刑侦队长往身后一望,河岸边的泥地上留下了一连串参差不齐的脚印,有他的也有其他搜索队员的。 他一巴掌就挥了过去:“我……” *** 绝食的第八天。 林厌没想到他会来。 二十六年前,他还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小警察,如今肩上已经缀上了一枚银色橄榄枝,倒真的是步步高升。 两个人隔着铁窗冰冷地对望。 林厌那时候小,很多事都已经模糊了,但她仍记得那个滂沱大雨的夜晚,她和林诚被绑架,郊区的工厂里,交换赎金失败,警察冲了进来。 第一件事不是救她,而是冲奄奄一息的她扣下了扳机。 那一年,她六岁。 黑夜模糊了一切,她虚弱到没有一丝力气,只能勉强看清他压低的帽檐下青色的胡茬与颤抖的嘴唇。 雨水顺着他的下巴往下淌。 就是这一犹豫的功夫,其他人也跑了进来。 “有活口,还有活口!” 她浑浑噩噩被一双手抱了起来,警察抱着她往外跑,林诚冰冷的尸体也被抬了出来。 那一夜的雨大极了。 他至今回想起来还是心有余悸。 破旧的工厂里雨滴像豆子一样砸了下来,女孩身下躺的地方已经汇成了一汪淡红色的血泊。 把压在她身上的犯罪嫌疑人扒开的时候,女孩下身没穿衣服,犯罪嫌疑人的胸口则插着一把致命的匕首。 她救了自己,林又元一心想救下的大儿子林诚却死了。 他至今仍记得静静躺在地上的女孩的那个眼神,冰冷,绝望,深入骨髓的恨意。 就和如今的林厌一模一样。 站在铁门外的警察莫名打了个寒噤,他挥了挥手,示意狱警给她打开手铐:“保外就医。” *** 再次醒来的林厌发现自己躺在了自家的疗养院里,前来伺候她的人是自己的贴身管家。 她知道自己,自由了。 这才张嘴一口一口吞下管家送到唇边的热粥,她吃的急,很快咳了起来,呛出了泪花。 她好饿,真的好饿,又饿又冷。 她想,这个世界上大概已没什么能够温暖她的了。 唯一能够温暖她的人,也在多年前就去世了。 多么希望那也是梦一场啊。 林厌在心底喟叹着,又阖上了眼睛。 睡吧,睡着了就能见到她了。 *** “林厌?!”宋余杭从床上翻身而起,大口喘着粗气,一脑门的汗,她伸手抹了一把,还是惊魂未定。 她刚刚梦到,梦到林厌拿枪指着自己。 那个场景是铺天盖地的红。 宋余杭想把她送给自己的那句话也还给她。 你别死……别死。 她阖了阖眼睛,疯狂吞咽着唾沫,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从枕头下摸出了手机开始给她打电话,电话号码拨出去的时候她就后悔了——林厌的手机早就被踩碎了。 可是即便是这样,她还是怀了一丝微弱的希冀等待着电话接通。 直到——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号码为空号。” 宋余杭意识到,她和林厌彻底失联了。 季景行拎着买好的饭菜进来的时候,一道蓝白色的影子冲了出去。 宋余杭连衣服都顾不上换,季景行跟在身后大喊:“宋余杭你干什么去?!” 她脚步微顿,转过身来,看着季景行身后追上来的医护人员,掉头就跑。 过了会儿,季景行的手机亮了,宋余杭的消息:姐,我去看守所看朋友。 *** “林法医?早走了,昨天就申请保外就医了。” 还是那个小狱警。 宋余杭还穿着病号服,脚上的鞋也穿反了:“去哪家医院了?为什么会申请保外就医?她在里面出什么事了?怎么会严重到——” 看守所有完备的医疗设施和医疗服务,林厌肩膀上那点伤不成问题。 能申请保外就医的,都是危及生命的急重症。 换而言之,只有犯人要挂了,警方才会同意其保外就医。 宋余杭的一颗心沉沉地跌了下去。 狱警的嘴一张一阖:“这我们就不知道了,去哪不归我们管。嘿,要说这林法医也是个人物,我在这待了这么多年了,还是头一次见着有人在监狱里自杀的,一次不成就两次……还绝食!可把我们所长吓的!” 他话音未落,衣领已被人提了起来,狠狠撞到了铁门上,发出砰地一声巨响。 警报响了起来。 宋余杭眼眶通红,咬牙切齿:“你们对她做了什么?!做了什么?!她为什么会自杀,为什么?!!!” 岗亭里的武警迅速围了过来,有人鸣枪示警,宋余杭松开手,失魂落魄地后退了几步,立马被一拥而上的武警摁倒在了地上。 *** “好,好一个江城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副队长宋余杭!光天化日之下强闯看守所还打伤狱警,连省委书记都打电话问我了!你可真是给我长脸,给你们江城市局长脸啊!” 赵俊峰唾沫星子乱飞,把桌子拍得震天响:“我看你好的也差不多了,你这么想跟林厌去作伴,那我就成全你!来人,关禁闭,除了医生禁止任何人探望!直到你知道错了为止!!!” “咣当——”铁门落锁,林厌出去了,宋余杭又进去了。 季景行来看她的时候,她正单手撑在地上做着复健,门上开了一篇小窗,露出季景行的脸。 宋余杭从地上一骨碌爬了起来跑过去:“姐,你怎么来了?” “给你送点生活用品。”季景行说着,看见她白色短袖下隐约露出的纱布,忍不住又红了眼眶。 “你这、这又瞎折腾什么呢,伤还没好非要往外跑,什么人那么重要值得你这样……” 宋余杭沉默。 季景行看她不吭气,又加了一句话:“余杭,你以前不会这么冲动,你告诉我,那个林厌,究竟是什么人?” 宋余杭心里咯噔了一下。 确实不会。 好像自从认识林厌开始,情绪就多了一个口子,每每遇到和她有关的事情总是难以保持冷静。 她先开始以为是林厌的狂悖无礼和目中无人,是个人都忍不了吧。 直到后来发生的事,她端着酒杯步步生莲地朝她走过来。 她因为醉酒虚弱地靠在了她的肩上。 雨夜里打的那一架。 天台上两个人对烟。 她横躺在车厢里,暴露出的马甲线,还有她的后颈。 她以一对四毫无惧色,却在她出现的瞬间露出了笑意。 她握着自己的手说:“你别死。” 一直不能冷静的,是她的心。 宋余杭用力搓了搓自己的脸:“我……” “你别说话,回答我的问题。” 季景行趴在铁窗前,只能看见她半张好看的下巴。 她不知道为什么,嗓音也有些晦涩:“方辛跟我说过,你是为了救她恍神才受伤的?” 削瘦的下巴点了一下。 “你三番五次跑出去都是去找她?” 宋余杭闷闷应了一声:“嗯。” “动手打人也是为了她?” “我也没想到那人那么不经撞,一下就晕了……”宋余杭越说声音越小,最后点了点头。 “算是吧。” 季景行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后悔吗?” 宋余杭考虑良久,坚定地摇了摇头:“不后悔。” 季景行苦笑了一下,没再说什么,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脸上闪过了一丝落寞。 “姐,对不起……这次……是我冲动了,你跟妈说,我身体好的差不多了,过几天就回家了,别跟她说我被关禁闭的事,免得她胡思乱想。” 这次换宋余杭扒上了铁窗看着她。 季景行看着那张和宋亦琛有七八分相像的脸,笑容有些勉强:“行,我知道的,时候不早了,我该出去了。” 宋余杭知道,她能进来应该是赵俊峰破例允许的。 她咽了咽口水,余光左右瞥了一下,四下无人,对着季景行勾了勾手指,在她凑过来的时候,把一张小纸条塞进了她手里。 “打这个电话,他知道该怎么做。” 季景行被她这故弄玄虚的一套搞得心里七上八下的:“这……这什么……” 宋余杭已经推开了她:“姐,慢走啊。” 她对她做口型:出去再看。 季景行将信将疑地回头,一直到走出了看守所大门口才把那纸条摊了开来。 指甲盖大小的纸条被揉得潮湿且皱皱巴巴,也不知道在身上藏了多久。 她好不容易才辨认出了一串电话号码,把纸条翻过来一看,歪歪扭扭写着三个字:找、林、厌。 季景行抿紧了唇角,把纸条揉进掌心里,继续往前走,路过垃圾桶的时候纸条不小心掉了下来。 那么小一张纸条又有谁会注意呢,她伸手拦下出租车坐了进去。 “师傅,火车站。” *** 说是保外就医其实就是无罪释放。 林厌用狠绝为自己赢得了一条出路。 在她养伤的这段日子里,极光行动伴随着“秃鹫”的死也正式步入尾声。 一场浩浩荡荡的扫黄风波席卷了滨海省的大街小巷,上到省城,下到地级市包括各大乡镇。警方出动警力一万余人,警犬五百多只,其他各部门工作人员数千名,统一对省内各娱乐场所、ktv、按摩店、酒吧、民宅等进行了摸排,抓捕6.1案涉案人员六十一人,包括两名为“秃鹫”行方便,撑保护伞的政府官员。 何苗的小姨父也在其中。 至此,6.1案宣布告破。 至于其他涉黄场所取缔的取缔,查封的查封,该抓捕的抓捕,通通另案处理,彻底打掉了一条以女性受害者为主体的利益产业链。 人民日报登在版首,高调报道了此事,却对其中做出杰出贡献的两名警察模糊了姓名与来龙去脉。 林厌手里报纸翻过一页,闲闲扯了一下唇角,摘掉眼镜准备睡觉的时候,又瞥了一眼法制版。 她眉头一皱,又把眼镜戴了回去。 标题黑字写着:“6.1案匪首“秃鹫”因畏罪潜逃途中失足掉入河中溺水而亡。” 这一页全黑版,图片还打了马赛克,模糊得根本看不清楚。 林厌伸手:“放大镜。” 旁边伺候的管家给她拿了过来,林厌把报纸平铺在膝头,摘了眼镜,拿着放大镜一寸寸挪了过去。 她在观察尸体。 衣物完整,鞋子少了一只,报纸上说是逃跑途中跑掉的。至于脸则打了马赛克,看不清具体的尸表特征。 至于指甲啊这些小细节更是看不清楚了,林厌死死盯着他的体型,在脑海中换算着图片比例与现实比例。 四肢长,身体流线型,肩膀宽阔,人高马大,他很有可能会水! 她一个激灵就从床上弹了起来:“换衣服,我要出门!” *** 关禁闭的这一个多月里,宋余杭也没闲着,她一边做着复健,一边开始着手修复林厌的那根机械棍。 她到底不是坐牢而是关禁闭,有一定的自由权限,每天有两个小时的活动时间,她泡在了图书馆里,又想方设法联系上了她的一个老同学,对方如今已是举国闻名的枪械专家了。 把图片给他发过去后,对方很快传来消息:修复不了,得融了重新铸。 宋余杭坐在这看守所的老旧台式电脑前打字:怎么融? 对方又发来一长串图文并茂的图纸。 宋余杭下载了下来,狱警过来叫:“放风时间到了啊,到了啊。” 宋余杭关了电脑,三步一回头,还在想着那图纸的事。 等一回到禁闭室,她就打开台灯,凭着脑海中的记忆开始描摹。 天天如此。 赵俊峰抿了一口茶水又放下:“宋余杭最近在做什么?” “画画。” “哦?”他略抬了头。 “好像在画什么图纸。” 赵俊峰又低下头来看报纸:“瞧瞧这日子过的,比我这个厅长还清闲嘛。” 冯建国好不容易来一次省厅汇报工作,都焦头烂额了:“我说赵厅啊,您倒是清闲了,我们底下的基层单位都要跑断腿了。” 言下之意就是,赶紧把人给老子还回来。 他当然不敢这么说,但话里话外都是这个意思。 赵俊峰当然也知道越是收尾了,越是忙的时候。 离了宋余杭这么个得力干将,江城市局还不得乱成一锅粥。 他等的就是冯建国来跟他要人,心里骄傲面上却不露分毫。 “去,叫那个混账东西滚出来干活,哪有领导们一天天跑断腿她倒好画什么图,躲清闲!” 当初宋余杭那个事一出,冯建国虽然也大为光火,但始终觉得情有可原,搁他自己别说是老同事,就是犯人在监狱里自杀了他也得发火,况且那狱警也没什么损伤,宋余杭还负着伤被一拥而上的武警好一顿捶。 他的意思是党内警告,停薪留职意思意思算了,谁知道赵厅比他还狠直接把人送进了禁闭室,拦都拦不住。 宋余杭功过相抵,还落了个处分。 你说她图啥呢! 冯局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算了算了,紧接着就是极光行动的收尾以及一系列扫黄工作的进展,忙忙碌碌了一个多月才有空来省厅要人。 此刻听着赵俊峰有松口的意思,忙不迭拱手:“谢了老哥,真是帮了我大忙了。” 赵俊峰在江城市局当局长的时候,冯建国还是他手下的一个片儿警,这声“老哥”他担得起。 不过他这么一喊,倒是让老厅长想起了从前的峥嵘岁月,脸上皱纹都活泛了些,唇角就流露出了一丝笑意。 “你也先别忙着谢,还是得好好锤炼锤炼她,戒骄戒躁!你看看她这次一急就冲动成什么样子,哪里是能成大事的人,别辜负了她父兄对她的期望才是。” 冯建国心里一凛,赵厅这是对宋余杭寄予厚望啊。 也是,她在刑侦支队副职的位置上待了不少年了,赏无可赏,除非…… 冯建国的脸色也严肃了下来:“赵厅放心,这次回去我一定好好敲打敲打她。” *** “宋队,宋警官,这次您受累,辛苦,辛苦了。” 狱警前来送她出去,顺便把她的东西都还给了她,包括手机还有背包。 宋余杭接过来打开一看,机械棍还在里面,她松了一口气,看着他道:“上次动手,是我不对……” 她说着,已经举起了右手跟他敬礼:“对不起,跟您郑重地道歉。” 狱警一怔,她级别不知道比他高出了多少倍,顿时有些回不过神来,磕磕巴巴地也给她回了个礼道:“啊……不……不是……没……没关系。” 江城市局派来接她的人是段城,最近没什么命案,活少人又清闲,早早地就等在了看守所门口,见她出来就开始摁喇叭。 “宋队,这边。” 宋余杭跑过去,大半个月没见阳光没和人说话,看谁都亲切。 “怎么是你,林法医呢,回去上班了吗?” 段城西子捧心:“啊,我为我们江城市局全体公安干警感到伤心,我们心心念念一心牵挂茶不思饭不想的宋队,心里居然只有林法医。” 宋余杭笑骂:“去你的,我不在你们应该很轻松才对。” 段城打开车门把人迎上来,有气无力地:“轻松,轻松,太轻松了,就连炊事班都差点出去扫黄了能不轻松吗?” 宋余杭想笑,脸上的笑容终究淡了下去,她没再开口。 段城一边开车,一边偏头看了她一眼,仿佛知晓她在想什么,轻声道:“林法医请了长假,听说……听说伤的挺重的,上面给的红头文件是……是功过相抵,不追究她的刑事责任,但要承担相应的民事赔偿,并且提起党内批评,记大过一次且停薪留职。” 宋余杭抿紧了唇角,放在膝头的手紧握成了拳,良久,她阖上的眼睛才睁开,长出了一口气道:“知道她住哪家医院吗?” 段城摇摇头:“不知道,没人知道,林法医这保密工作也做的太好了。” 车开到加油站去加油,段城跳下车跑去超市:“宋队我去买点吃的啊,回去还得几个小时呢。” 宋余杭也下了车:“行,你去吧,我附近转转。” 超市旁边有个小报刊亭,她走了过去随手抄起一份报纸,翻到法制版,眉头一皱,打电话去跟省公安厅刑侦总队办公室核实。 “我,宋余杭,警号是……”她利落地报出了自己的姓名及职务,捂住了听筒,走远了些。 “秃鹫的遗体你们解剖了吗?死因是什么?一个穷凶极恶的歹徒怎么可能会犯失足落水这种低级错误?” 负责接听电话的接线员最近回答此类问题口水都要说干了:“千真万确,省厅组织司法,包括社会学者在内的数十名法医专家一起解剖的遗体,结果再真也没有了,确确实实是溺水死的,也没有任何他杀迹象。” “好,谢谢。”宋余杭挂掉电话,仍是有些心神不宁的。 她掏出手机来想给赵厅打电话要求重启调查,拨到一半又摁了挂断。 不行,不能打,没有证据赵厅不会信的,而且这件事怎么看怎么巧合。 她和林厌去省城是临时起意,没有告诉任何人。 路上接连遇到林厌的车坏,她的车半路抛锚这两件巧合,好,姑且算是巧合罢了。 那么,那个刀疤脸是怎么认出林厌的呢。 她当时做了伪装,戴着墨镜口罩,手里还拎着菜篮子,走了一路都没被人认出来,怎么偏偏就被刀疤脸认出来了呢。 未免太过巧、合、了。 宋余杭想到这里,难免有些咬牙切齿。 还是说他早就见过林厌或者说看过林厌的照片,还是琢磨了千百遍的那种,才能在人群中一眼认出来,或者…… 她想到了一种可能,从脚底板里瞬间升起了一股寒意。 宋余杭扔了报纸就跑,刚好有一辆回城的大巴经过,她冲到路边挥着手,顺利上了车,等段城买完东西从超市出来,加油站已经空无一人了。 第38章 验尸 林厌摁亮了电笔指尖从一排排雪柜上摸过去,她在找那个名字和编号。 宋余杭打着手电跟在她身后,蹲了下来:“这里,是他吧。” 拉开最底层的一个雪柜,冷气扑面而来,林厌顿时哆嗦了一下,未等她开口说什么,一件外套已经披上了肩膀,还带着主人的体温。 林厌抬眸看她,宋余杭已经退了开来,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袖t蹲在一旁,仿佛害怕再次被捶一样。 林大小姐的唇角不着痕迹弯了一下,虽然她们都没见过“秃鹫”本人,但一个是刑侦队长,一个有钱有势,要想弄到“秃鹫”本人的照片太容易了。 虽然尸体早已经浮肿不堪,但法医的直觉还是瞬间就让她确认了,这个人就是“秃鹫”。 林厌从包里取出小型工具箱,嘴也没闲着:“你说你一个刑侦队长,想查案光明正大查就好了,干嘛纡尊降贵跑到这种地方来?” 宋余杭想了想,还是没把自己被关禁闭的事告诉她:“省厅直属的案子,我插手不了。” 林厌戴手套的动作滞了一下,去翻死者的眼睑:“你是不是觉得也挺奇怪的。” 宋余杭这回没隐瞒,点头:“刀疤脸是怎么认出你的,还是说他的目标一直都是你。” 可惜人已经死了,不然顺着这条线揪下去一定能牵扯出更多林厌身边潜藏着的危险。 关于这个林厌倒是没想太多,她习惯了,刀疤脸不是第一个想杀她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作为景泰集团唯一的继承人,明里暗里的,她遇到的生命危险数不胜数,不然又为了什么刻意去练防身的巴西柔术。 她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我们的行踪为什么会暴露?” 她一边说话,手上动作也没停。 眼结膜下肉眼可见出血点,尸斑浅淡,除尸斑以外部分皮肤均为苍白色。 林厌又把电笔调到了强光模式,拿棉签从死者鼻腔里剜出了一点蕈状泡沫。 生活反应,确实是溺死的。 宋余杭看她忙碌,沉默了一会道:“我不知道。” 林厌唇角微微勾起一丝讽笑:“看来这个“鬼”还藏得挺深的。” 宋余杭从旁边替她打着手电照明:“不管是人是鬼也好,以后像跟踪这种危险的事不会再让你去了,也不会再让你落单。” 林厌笑了一下,拿开口器撑开了死者的口腔:“不至于……” 她话说一半,感受到对面人的目光落到了自己脸上,也下意识抬眸看去,又四目相对了,宋余杭唇角抿得死紧,明显不是在和她开玩笑。 林厌干笑了两声,把剩余的话咽了回去,她想把注意力拉回到尸体上,却不经意瞥到了她虎口的伤,留下了两排深深的牙印,血迹已经干涸了。 林厌有些不自在地别开了脸,宋余杭也换了只手举手电,把那只带伤的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藏到了背后。 气氛一时又变得诡异起来。 尤其是,这雪柜最下面一排两个人都只能头抵头蹲着,距离近,林厌的脖颈就有意无意往宋余杭眼前凑,她的目光也就有意无意往自己身上瞅。 林厌把眼睛一闭,这尸是验不下去了。 她咬牙切齿:“宋余杭,你看尸体还是看我呢?!” 刚刚没掀开那块纱布仔细瞅瞅,宋警官还是牵肠挂肚的,被她这话一下子点醒,蹭地一下站了起来:“啊……啊……我去门口守着。” 说着就要往外走,没了手电筒的光,周遭又陷入了一片黑暗里。 林厌又怒了:“妈的,回来给老娘打光!” “喔。”宋余杭摸了摸鼻子,认命地又转了回来,不过这次倒是老实多了,不再盯着她的脖子看。 林厌从头到脚把尸体检查了一遍,就连指甲缝都没放过,宋余杭看着她不时从勘察箱里拿出来新东西,笑了笑:“你这准备得还挺齐全。” 林厌翻了个白眼没理她,她要是知道自己在别墅里也建了一个专业的解剖实验室还不得惊掉下巴。 所谓技术活就是三天不练手生。 “取一个证物袋给我。” 宋余杭用牙齿咬住了手电筒,从她的包里翻出了证物袋打开递到了她面前。 林厌把那几根蘸有死者指甲里泥沙的棉签放了进去:“得拿回去检验一下是不是那河里的水藻或泥沙。” 宋余杭把物证袋封好又塞进了她包里,点了点头:“好,不过不能在公安部直属的物证鉴定中心做。” 林厌手上动作没停:“这我当然知道,你别管了,我自有门路。” “把那个指纹摁印器给我。” 宋余杭从工具箱里翻出了一根长约五厘米左右的钢棍,林厌拿在手里又往棍子上裹了一层白纸,吩咐宋余杭给尸体手指上涂油墨。 她虽然不解其意但还是照做了。 由于死者死亡有段日子了,再加上冷库里存放了这么久,尸僵一时半会儿很难缓解过来,指纹的提取是个问题。 林厌拿着裹了白纸的指纹摁印器顺着手指滚了一圈下来,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宋余杭不由得刮目相看。 欣赏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林厌狐狸尾巴都能翘上天:“怎么样,没白来吧?” 宋余杭诚恳地点了点头:“来的早不如来的巧。”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你一个刑警,跑来看尸体能看出什么花来?”林厌拿纱布把死者指尖的油墨揩干净,毁尸灭迹。 这话问到点子上了,宋余杭语塞,隔了半会才吞吞吐吐的:“报纸。” 林厌一头雾水:“什么报纸?” “报纸,是今天的,不,昨天的。”宋余杭看了一下表,现在已经过了12点了,纠正了自己的错误。 “从一个多年老刑警的侦查经验出发,我不认为此人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而……依我对你的了解来看的话,你要是觉察到不对,一定会迫不及待一探究竟,所以我就来碰碰运气。” 没想到真的瞎猫碰上死耗子,也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天知道林厌挥着刀朝她冲过来的那一刻她有多激动。 林厌怔怔看着她,看得面前人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在她的注视下转开了视线。 “你还真是……真是别具一格。” 宋余杭苦笑:“没办法,谁让我联系不上你呢。” 林厌挑了挑眉,说到这个,她不知为何也有些介意了起来:“你有联系过我吗?你明明只去看守所见了我一次好吗?!” 那一次被拒绝之后,她竟再也没有来过! 妈妈的,枉她还担心着她的伤势,林厌开始磨牙。 宋余杭见她眼神不对劲起来,连忙摆手:“我真没有,我还托人找过你。” 可是一个多月了,线人没有任何消息传达给她,找到或是没找到都没有。 宋余杭想到这里,心里咯噔了一下,脸上笑容就淡了下去。 林厌已经转过脸,不屑地哼了一声:“那又有谁知道呢,宋警官。” 宋余杭不是会主动提起自己为对方做了多少事的那种人,况且看守所门口打人这事不光彩她也不想让林厌知道,也有那么一丝丝的羞腼在作祟。 她不再开口辩解什么,眼看着林厌从工具箱里拿出了解剖刀就要划下去,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厉喝道:“你做什么?” 那解剖刀就悬在死者胸口,林厌挣扎:“解剖啊,还能干嘛,光凭尸表检验无法推定他是生前溺水还是死后抛尸入水的。” 宋余杭分毫不让:“那也不行,今晚我们来这里已经触犯了法律的底线,不能一错再错。” 林厌被她给气笑了:“都已经是死人了,还谈什么底线不底线的,大不了剖完我再给他缝上就是了,你还想不想知道真相了?想不想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死的,这个幕后黑手又是谁?” 宋余杭攥得紧,根本不让她动,那细小的手腕在她手中很快就磨红了,林厌咬着牙,迫不得已用另一只手去掰她的手指。 “我当然想知道,但不是以这种方式,你缝完也会留下痕迹,一旦被人发现,林厌,你的职业生涯就完了。” “要你管,你给我放手,放手!”林厌急红了眼,低声咆哮着,狠命捶打着她,那人也还是纹丝不动。 “你先把解剖刀放下,我再放手。” 林厌喘着粗气,胸腔上下起伏着:“好,放就放!老娘倒了八辈子霉了遇上你这头倔驴。” 她说着把手往自己的方向收,宋余杭跟着她走。 林厌左手悄悄从底下摸到了一把止血钳,寒光一闪而过,直朝着她面门而来就要逼她放手。 宋余杭早有准备,偏头躲过,有心要给她点颜色看看,抓着她的手腕往自己这边一拉,林厌半个身子快扑在了尸体上。 她咬牙扶着雪柜就要收回来,宋余杭掌心抓着这柔弱无骨的手腕,未免滑腻过了头。 她心底一软,再看黑暗中她的眼神,分明是不甘的、委屈的、愤恨的,也许真的是气狠了,眼角都红了。 宋余杭抿了抿唇,打不下去了,这个念头浮出心底的时候,她手上的力道跟着一松,就看见林厌脱力往后倒了过去。 她已来不及阻止。 林厌跌坐在地上的时候,手里的器械和冰冷的地面碰撞发出了尖锐的刺响,犹如在平静的湖面里投下了一颗定时炸弹。 宋余杭已经能预感到水波狠狠颤动了起来,她一把扶起倒地的林厌,压低了声音吼:“快走!” 林厌回过神来,迅速脱下了她的外套三下五除二抹着地板和刚刚她们接触过的地方,简直是轻车熟路。 “等下,好了,快把雪柜门关上!” 宋余杭刚把门关上,停尸房外已经响起了纷乱的脚步声:“谁!谁在太平间里?!走,进去看看!” 她四下环顾了一下已经躲无可躲,一个箭步冲到了窗边,用肩膀抵着窗户往外推,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还是纹丝不动。 林厌也一瘸一拐跑了过去,喘着粗气道:“别费力气了,太平间里的窗户一般都是从外向内封死的。” 宋余杭不信邪又用肩膀狠狠撞了几下,连条缝隙都没有,眼看着脚步声已经近在咫尺,她额头冷汗唰地一下就下来了。 “那你说,怎么办?” 林厌翻着自己的包:“拿这个砸。” 宋余杭掂量了一下这破窗锤的分量,往掌心里啐了两口唾沫:“退后,站远点!” “哗啦——”一声脆响,玻璃应声而碎,宋余杭的手鲜血淋漓,她顾不上许多,接过林厌递给她的绳子往窗棂上系了一个死结,又狠狠拉了拉。 她看一眼林厌的腿:“你的脚……” 她早就注意到了。 林厌拿着一把水果刀背朝她戒备着,手电筒光已经透过气密门的缝隙投到了停尸房的地板上。 她沉着冷静:“我没事,你先走,下面接应我。” 宋余杭点点头,不再耽搁,翻上窗台,手握上绳子,看着她的后脑勺:“待会听我口令,我让你跳就跳。” 林厌点了一下头,余光往后瞥去,宋余杭已经没见了踪影,系在窗台上的绳子被绷得笔直。 林厌咽了咽口水,掌心出了一层薄汗,黏腻地几乎快握不住刀。 就在气密门的滴滴声响起来时,楼下传来一声呼哨,林厌知道她平安落地了,刀往后背包内侧里一插,纵身跃上了窗台,脚腕一阵剧痛。 她额头豆大的汗珠滚落了下来,林厌忍着疼,双手握住绳子飞速往下索降着。 追兵们破门而入,整个厂区响起了尖锐的警报声,探照灯也扫了过来。 宋余杭站在楼下的土坡上,张开双手,一声断喝:“跳!” 林厌阖上眼睛,放开了绳子,她当然也在紧张,即使她已经滑到了一半,但是也有两层楼的高度,万一宋余杭没接住她,万一宋余杭先跑了…… 后果不堪设想。 然而,没等她紧张太久,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林厌顺势勾住了她的脖子,两个人都有丰富的军事经验,知道怎么样缓解冲击力伤害值降到最低。 一阵天旋地转,宋余杭抱着她的脑袋把人摁向了自己怀里,用血肉之躯为她抵挡着劈头盖脸而来的土木沙石。 这是一段垂直距离接近于35度的斜坡,惯性让两个人接着往下滚也顺势逃脱了追兵。 林厌被人抱得死,什么也看不见,只感觉到自己不知道转了多少个圈,手擦在地上磨得生疼,可是除了手她毫发无伤。 直到宋余杭的后背结结实实撞上了一棵大树,树叶劈头盖脸落了下来。 林厌吐掉嘴里的沙子,晕头转向,缓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宋余杭?” 她叫了一声没反应,顿时抿紧了唇角。 她趴在宋余杭身上,林间光线昏暗,看不清她究竟伤势如何,只能看见她的后背抵在一棵参天大树上,脑袋耷拉向了一边,也不知道撞到头了没有。 林厌吃力地抬起上身,又拍了拍她的脸:“宋余杭,宋余杭,醒醒?” 没有等到回答的她,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那圈在她腰间的手还是没有松,林厌的尾音有一丝颤抖,小心翼翼地去触碰她的鼻息:“宋——” 她话音未落,宋余杭咳了两声,呛出了嗓子眼里的淤血,整个人都松快了许多。 她抱着人坐了起来,树叶从头上掉落,唇角噙着笑,那双眸子在黑暗里熠熠生辉。 “咳……咳咳……我没事。” 林厌一巴掌就甩了过去:“艹你妈,又装死!” 宋余杭捂着脸站起来委屈巴巴:“不是……我刚真晕了……真晕……你听我解释!” 林厌头也没回,拖着一条病腿一瘸一拐往山下走:“滚!” 宋余杭亦步亦趋:“你别走那么快啊,你的脚都肿成发面馒头了……” “要你管,滚!” 面前一个小陡坡,林厌扶着树小心翼翼地试探,泥土滚落下去,她已一把被人拽了回来。 宋余杭一手揽过她肩膀,另一手揽过她侧腰,像那天她扶着自己走一样扶着她。 “慢点,不着急,他们追不上我们的。” 她鲜少笑,一笑就露出两颗虎牙,看上去又阳光又可爱,就差插个尾巴在身后摇头晃脑讨好了。 林厌哼了一声,却没再挣扎:“你属什么的啊?” “属猴,怎么了?”宋余杭偏头看她。 林厌别过了脸,唇角却微微上扬了起来:“我看应该是属狗才对。” 第39章 再见 “你带手机了吗?”下山的路走到一半,眼看着就要到了约定的集合地点,宋余杭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提了一嘴。 林厌警觉起来,把落在自己肩上的手拂开,自己挣扎着一瘸一拐往前走。 “没带。” 宋余杭没让她得逞,圈着她腰的手没松,又把人带了回来,右手从上到下一摸,绕过腰际从右侧裤兜里翻出了手机。 林厌牙都要咬碎了:“宋余杭!” 她劈手去夺,那人却又轻飘飘退后了一步:“为了防止你再失联,我觉得我们还是存一下彼此的电话号码比较好。” 也不知道当时是谁说没必要。 林厌真的想问问她您这脸打得疼不疼? 但宋余杭没想那么多,当时没深交,她只觉得林厌性格嚣张跋扈极其讨人厌,可是日子久了,她发现偶尔林厌还挺可爱的,就比如现在明知抢不到还要过来抢的倔劲。 两个人又过了几招,林厌被卡得死死的,喘着粗气:“谁他妈要存你的电话号码,还给我!” 看着她近在咫尺的一张脸,气得眼角发红,宋余杭也不知为何起了点狎戏的心思,她把手机举过头顶,唇角含着笑意。 “自己来拿,拿到就是你的。” “我……”林厌被她激得气血上涌,想也未想就扑了上去,却没想到脚腕一阵剧痛,还没离地起跳就摔了下来。 宋余杭手疾眼快一把把人扶住了,林厌跌进她怀里,两个人后退几步撞到了一棵树上停驻。 树叶纷纷而落,林厌扒着她肩膀,这回是真的疼得够呛,小脸惨白。 宋余杭把她垂落到耳边的一缕发丝撩上去:“没事吧?” 林厌抬头就是愤恨的表情隐隐还有些委屈,唇角瘪下去,又有一点儿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想哭与无奈。 宋余杭看笑了,还没等她得意太久,掌风破空袭来,她没想躲,下意识阖上了眼睛。 那近在咫尺的巴掌却又停了,林厌咬咬唇,看一眼她青肿的额头与脸上被树枝划出来的伤痕,怎么也扇不下去了。 她眼睫毛长,只是因为不怎么打理而稍显杂乱,随着呼吸轻轻颤动着。 她每咽一下口水,会微微抿一下唇角,女性喉结则会上下滚动着。 斜方肌很好看,衬得脖颈修长又有力。 唇色也比她淡,但很饱满,看上去很软的样子。 林厌恍了一下神,呼吸稍显凌乱,她迅速收回手,从她身上下来,头也不回往前走:“幼稚!” 宋余杭捡起掉在地上的衣物也抬脚跟了上去:“诶——等等我啊,手机不要了?” 林厌在林子里大喊:“滚!不要了!老娘多的是!” 话是这么说,在到达集合地点的时候,宋余杭还是把手机还给了她,林厌的手机是全新的,号也是新开的,通讯录上只有她一个人的名字。 为这小小的细节,警官唇角微微翘了起来:“你以后找我直接按“#”号键就可以了。” 林厌翻了个白眼,手机夺过来:“谁要找你了,我告诉你你也别找我,没那个闲工夫搭理你,回去我就删了。” 宋余杭不在乎,一本正经地:“没事,我记得住。” 坐在前排的司机悄悄拉下了墨镜,从后视镜里用余光观察着她们。 林厌额角青筋暴跳:“宋余杭,你这聪明劲儿能用在别的地方吗?!还有,你为什么要坐我的车,给我滚下去!” 宋余杭眨了眨眼睛,有些无辜:“现在是凌晨两点半,荒郊野岭的,我打不到车——” 林厌即将脱口而出“我给你打车!”的时候。 她又微微笑了笑,露出虎牙,一脸无害:“友情提示,再不走派出所民警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司机踩下油门挂挡出发,林厌兀自挣扎:“我让你开车了吗?!让你开车了吗?!把她给我从车上扔下去!” 她话音刚落,就被人一把摁回了座椅上,“啪嗒”一声安全带落锁,把人禁锢得死死的。 宋余杭一手扶着她的安全带,一边微笑:“坐好,开车途中不要站起来。” 要不是车玻璃都做过隔音处理,林法医国骂的声音能震飞枝头停歇着的飞鸟。 *** 车一路开回了疗养院,在山脚下与呼啸而来的警车擦肩而过。 宋余杭不着痕迹松了口气,清点着两个人的随身物品。 提取好的检材,在。 林厌的工具箱,在。 水果刀,在。 她的外套,在。 绳子…… 她心里咯噔了一下,完了,两个人下来的时候都没戴手套,皮肤与纤维摩擦一定会留下痕迹的。 林厌懒懒倚在椅背上看她一眼,唇角挑起讽笑:“你以为我会只安排一个人接应吗?” 宋余杭一怔,她虽然冲动但确实也算计划周全,先是断电让整个厂区陷入瘫痪,又用万能电子密码器破解了气密门锁的钥匙,先后安排两波人接应,确实算的上是有勇有谋。 唯一的变数是自己。 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似得,林厌偏过头去,看着疗养院外的白墙道:“不过,要是没有你,我还真的不知道该怎么从三楼下来,可能已经……” “小姐,到了。”司机踩下刹车,稳稳停靠在了路边。 宋余杭还不知道在省城内还有这样的地方,藏在深山里的疗养院,依山傍水,进出只有一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 白墙青瓦,古朴的檐角藏在苍翠欲滴的参天大树后,铁门竟然是需要指纹和虹膜双重验证才能打开的,复古与现代在这里结合得天衣无缝。 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跑了出来,没有臂章没有胸牌,为首的是林厌的管家,把人从车里迎了出来。 她现在的状况已不适合再下地走路,管家扶着人轻轻坐进了轮椅里。 宋余杭也下了车看着她,她知道分别的时候到了,她的禁闭期已满,明天必须回江城报道,而林厌的身体则需要好好静养,起码两三个月。 不见的时候牵肠挂肚,见到了不知为何竟也觉得这时间流逝得是如此之快。 她怀里还残存着她的体温,那一丝香气却终究是要离她远去了。 就在这一刻,宋余杭看着她的背影,竟然生出了一股强烈的不舍,她希望这个夜能长一点再长一点。 向来隐忍的人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静静目送她远去,任凭心底翻涌起惊涛骇浪也巍然不动。 谁知那轮椅竟然停了,林厌在苍翠山林间转过身来,眉眼仿佛都笼罩着一层雾气。 她说:“既然来了,进去做个检查吧。” *** 二层楼高的房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甫一踏进去就闻到了一股消毒水的味道,透过几扇洞开的门望进去,医疗设施不比大城市的正规医院少。 走廊上安安静静的,在宋余杭没有来之前整座医院只有林厌一个病人。 林厌从机器上下来,片子已经出来了,踝骨扭伤,差一点骨头就裂了,又是需要好好卧床静养的病。 医生替她打着弹力绷带按“8”字法包扎着,林厌手撑在病床上,胳膊微微颤抖,咬牙出了一脑门细汗,硬是没哼一声。 轮到宋余杭,她伤的是后背,必须要拍个片子看看脊柱有没有损伤,向来大方的人却有些扭扭捏捏起来。 “我……我就不用了吧。” 林厌抬头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为什么不用,你不是都吐血了吗?” “那是血痰……咳出来就好了,我皮糙肉厚,经摔。” “怎么,还讳疾忌医啊。”林厌自己穿上衣服,由管家扶着下了床。 宋余杭本来想扶她一把见有人扶又收了回来,摸摸鼻子,在众人审视的目光下不情不愿脱了外套,准备走上机器的时候,医生叫住了她。 “女士,不行,您穿的内衣有钢圈会影响机器扫描结果。” 宋余杭一下子涨红了脸,要在这么多人面前换衣服尤其是林厌还在这,她委实做不到。 “刚刚林厌都……” 戴眼镜的医生无情地扶了扶镜框:“小姐伤的是脚,您伤的是后背。” 林厌同情地看着她,一摊手,表示自己也没辙:“这人呐,进了医院就是躺在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她一瘸一拐地蹦哒到她身边,看着她发红的面皮,顿时啧啧称其,上下打量着她:“该不会让我说中了吧,你还真的是个——” “雏儿”两个字还未脱口而出,宋余杭恶狠狠的目光看了过去:“闭嘴、出去。” 不知道为什么,看她发火林厌就是很开心:“哎呦呦还不让人说了还,这有人呐一大把年纪了,不光没有性生活连在人前换个衣服做检查都扭扭捏捏的。” 她话音刚落,宋余杭一把勾住了她的脖子,把人拽过来,头抵头,看上去就像是两个关系十分亲近的朋友在说悄悄话。 实际只有林厌知道,她炙热呼吸洒在自己耳畔说的是什么。 “雏儿怎么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照样能让你欲仙欲死。” 说罢,就被人一把推出了门外,恰好被管家扶住了。 林厌眼睁睁看着她调戏完自己就把自己拒之门外了,暴跳如雷:“艹你妈宋余杭!老娘就不该让你进来!!!” 扶着她的管家微微一笑,立马被人捕捉到了:“你笑什么?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管家扶着她往病房走,他五十多岁了,几乎是看着林厌长大的,有些话别人不能说他能。 林厌追问个不休,他便老老实实答:“小姐和宋小姐在一起的时候,鲜活很多。” 这个鲜活是各种意义上的,不光是眼神、表情、肢体动作,那种由心而发的愤怒或喜悦他都能感受的到。 幼年时的林厌谨小慎微,生怕行差踏错丢了性命。 她六岁时就已经懂得怎么保护自己。 少年时的林厌开始习武,仗着身手与家世飞扬跋扈,她不停地转校每一次都是因为动手打人而被记过,沦为江城市各大学校有名的“插班生”,直到遇见了陈初南。 从初中到高中,那六年应该是她最开心的日子。 成年后的林厌则戴上了一张虚伪、浪荡、不近人情、尖酸刻薄的面具。她惯常用各种各样的假笑来伪装自己,能真正让她感到愤怒的事很少,而真正能让她从心底感到开心的人几乎没有。 可是刚刚那位宋警官答应她进来的时候,他分明看见小姐的脸上流露出会心一笑,就连两个人吵架聊天的时候,她的脸上也是丝毫不加掩饰的嬉笑怒骂,整个人都鲜活生动了起来。 这样就很好,看着就让人心里开心,小姐身边也是很久没这么热闹过了。 林厌一怔,有些郁闷地摸上了自己的脸:“我有吗?我明明没有——” 管家微微抿唇笑起来,却不敢再说:您是没有,您的情绪都写在脸上了。 *** 就在宋余杭做着身体检查的时候,江城市一个昏暗的小房间里也在做着另一场尸体检查。 男人用刀把面前躺着的人从头划到尾,开膛破肚,血水涌了出来顺着停尸床滴滴答答往下淌,一阵叽叽咕咕之后,他用手捧出了一颗血淋淋的器官端详着。 他着迷地看着掌中这人体器官的一部分,神色几乎是欣喜若狂到有些癫狂。 然而不过片刻,那血就凉了。 男人唇角慢慢松弛了下来,他似仍沉浸在一场美好的梦里不愿醒来,他仔细扒拉着那器官,捧着它视若珍宝揣进了怀里,四下找着能装它的工具,一个不留神,滑腻的东西掉了下来落在尘土里滚了一遭。 “啊啊啊!”男人咆哮着,想要去捧起来却发现它已经脏了,彻底冷掉了。 那双眼睛变得血红。 门口传来“砰砰砰”的拍门声,在这个寂静的雨夜里显得尤为瘆人。 女人闯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他高高举起了刀朝着停尸床上砍去,嘴里振振有词:“没用的东西,去死,去死,去死。” 这场景血肉横飞,一块黏腻的内脏碎片正好掉在了她的脚边,女人失声尖叫起来,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男人拿着刀回过头来,唇角泛起了阴森的笑容:“你来的正好。” *** 宋余杭做着检查,一边端详着这屋里的陈设,比起现代医院她更觉得这里像是个类似于秘密基地的战地医院。 进门时的戒备森严且不说,就是这门窗都是防弹的,她心里疑惑:“这是什么地方?” 怎么地图上都没有标注的。 一板一眼的医生关了机器,写着检查报告:“病人身体健康并无大碍,只是软组织挫伤加皮下淤血,右手被玻璃划出的口子问题不大,建议清创缝合加止血就好,出门左拐。” 落下话音的同时递给她了一张单子,也是没有任何标志,只有医生龙飞凤舞的字。 宋余杭知道,没有林厌的首肯,这里的人大概是不会回答她的任何问题。 她穿上外套拿着单子往出去走,恰好林厌的管家送完她回病房也走了过来。 “宋小姐,去清创室吗?这边请。”管家特意停下来为她引路。 宋余杭看一眼老人掺杂着银丝的头发,在林家别墅的那个雨夜她也曾见过他。 管家微微一笑,仿佛知晓她在想什么:“还没自我介绍,我姓林,从小跟在小姐身边看着她长大的,您可以叫我林管家。” “这里是03号秘密基地,小姐的私人疗养院,很高兴迎来它的第一位客人。” 宋余杭一怔,重点落在了“私人”两个字上,管家则带着她继续往前走,对于林家的内斗他不能说太多,只是又重复了一遍。 “是的,私人。” 这也就意味着是林厌的私人产业,不和林家搭边,不承袭父荫。 她在防着林又元,也在防着其他那些对她不怀好意的人。 她才三十二岁,这个基地安保、人员、建筑已经成形,她又是在多少年前就开始做这件事的呢,这才只是03号而已,还有没有04、05、06……甚至更多呢。 究竟是怎样的安全感缺失才会让她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呢。 再想到她每次出现在林厌身边的时候,只要不是正面接近,林厌出手必定是杀招,宋余杭心里愈发不是滋味起来。 这三十二年,她一定过的很辛苦吧。 很快到了清创室,宋余杭冲着管家微微鞠了一躬,拿着单子自己走了进去:“谢谢您。” 这一夜无话,林厌睡得很沉,她向来有失眠的毛病,所以药里加了助眠的东西,再加上伤病的缘故,身体总会分外疲乏些。 等她醒来的时候,宋余杭已经走了,她不知道的是她走之前来看过她。 高大清俊的警官沐浴在清晨的日光里,隔着一扇门小心翼翼地扒在玻璃上,看着自己静静躺在床上安睡的战友与同事,在心底道:林厌,再见,等你回来。 第40章 疑惑 “宋队,回来了啊。” “宋队,身体好点了吗?” “宋队……” “宋队……” …… 宋余杭一一点头,跟沿途向她问好的同事打过招呼,拎着包走进了办公室。 数月未见,她和林厌二人孤身缠斗四名犯罪分子的事迹虽然并未登报,但却在公安系统内广为流传,也不知是谁起的头。 “全体都有,稍息,立正,敬礼!” 正在忙碌的刑警们齐刷刷停下了手中的活转过身来,把手高高举到了太阳穴边。 宋余杭一怔,旋即唇角泛起柔和的弧度,也回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看着这面前一张张熟悉的脸,她想,活着真好。 “礼毕!” 办公室里复又忙碌起来,宋余杭放下包,走到了前面的公告栏边,最下面病休那一栏里贴着她和林厌的铭牌。 照片上的人穿警服,剑眉星目,烈焰红唇,微扬起的下巴透出几分桀骜。 她指尖状若无意拂过那张照片,轻轻撕下了自己的铭牌,贴到了上方值班人员处,转身投入了忙碌的刑侦工作里。 没等她忙太久,冯建国派人来叫,宋余杭放下手里的活,跑了过去轻轻敲门:“报告,冯局,您找我?” 冯建国正在戴着老花镜浏览法制报,也没让她坐:“昨天我让段城去接你,你跑哪儿去了?” 宋余杭面不改色心不跳:“报告,有点私事,去处理了。” 冯建国手里报纸哗啦翻过一页,冷哼了一声道:“私事?什么私事能让你扔下同事转身就跑,我还以为你今天不回来了呢!” 宋余杭一脸正气,大义凛然:“报告,不敢,按规定时间刑警未到岗报道不仅是旷工,也是违法行为!” 冯建国合上手里的报纸,镜片下反射出了犀利的眸光,看着站得笔直的她道:“你知道就好……” 那放在桌上的报纸一角刊登了一则滨海省殡仪馆被盗的消息。 宋余杭瞥到了,平静地挪回目光:“那要是没有别的什么事,我就回去工作了。” 冯建国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状若无意提起:“不急,最近没什么大案子你正好歇歇,我问你,身体好的怎么样了?” “有劳市局、省厅各位领导挂念,已无大碍,可以正常投入工作。” 好歹也在官场浸淫了这么多年,宋余杭还是会说几句场面话的。 冯建国撇着茶杯里的浮沫,把茶叶吹开:“那手又是怎么回事,你还年轻,可不要落下什么伤残才是。” 宋余杭垂眸看了一眼自己被纱布包裹住的右手,有些欲言又止。 冯建国眼神未变,看似慈祥,实则盯着她每一个微表情毫不放过。 “这……这是我自己打沙袋打的。” 约摸有半分钟的功夫,谁都没有吭气,在这个沉默的瞬间里,宋余杭难免想到了昨晚睡前跟林厌的聊天。 她躺在床上挂点滴,宋余杭坐在她对面的病床上看着她。 林厌偏了偏头:“你的手……” 她看看自己被纱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手掌,笑了:“没事,冯局要是问起来我就说是我自己打沙袋打的,以前也经常这样。” “他会不会让你——” 宋余杭斩钉截铁:“不会,他要是让我当面拆开纱布验伤那才是在彼此心里深深埋下怀疑的种子,你不要小看冯局,他是个聪明人,不会这么干。” 果不其然,冯建国皱皱眉,放下茶杯:“伤还没好透彻打什么沙袋,我说你们年轻人精力也未免忒旺盛了一点。” 宋余杭笑笑:“还不是关禁闭闲的。” “行了行了,这事你也别忿忿不平,虽然情有可原,但纪律就是纪律。”冯建国说着,又戴上老花镜继续看报:“对了,昨晚到底干嘛去了,段城找你这半宿,也不知道给人家回个消息。” 果然来了。 昨晚也曾和林厌谈到这个问题,她有些苦恼:“我在省城还有几个老同学,要不……” 话还未说完,就被林厌否决了:“靠谱吗?确定威逼利诱都不会泄露你的行踪吗?” 宋余杭沉默,女人却眸中一亮,唇角露出了狡黠的笑容:“我倒是有个主意,就是得牺牲一下宋队的清誉了……” 宋余杭看着她,唇角挑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眼神在她身上划过:“哦?” 林厌怒,就差从床上扑过来挠她了:“你想什么呢,不是我,是林舸!!!” 宋余杭照着林厌的说辞,略有些腼腆地笑了:“真要说啊?” 冯建国瞥她一眼,难得带了点严肃看她:“难不成还有什么难言之隐?” 宋余杭照本宣科,脸色微红:“约……约会去了。” 冯建国一口茶水没咽下去全数喷在了报纸上,万万没想到她会说出这么个答案来,看着她的神色莫辩,颇有几分复杂。 宋余杭见他呛着,有心上前几步要替他拿走手里的杯子,冯建国直摆手,示意不用了。 “是和那个相亲对象吧?” 宋余杭难得有些扭捏地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地点了头:“嗯。” 冯建国脸上的神色更复杂了,有一丝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又有一丝好白菜都被猪拱了的不忍。 至于谁是白菜谁是猪,他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 “行了行了,下去吧。” 宋余杭转身欲走,却又被人叫住了:“我警告你啊,工作是工作,家庭是家庭,你少和林厌掺和在一块!她要是有什么风吹草动,记得及时上报组织听到了吗?!” 宋余杭转过身去,立正站好手指挨着裤缝敬了个礼道:“是,局长!” 走出办公室的宋余杭从兜里摸出手机,发了一条短信。 收到宋余杭的短信的时候,林厌正在挽起袖子让医生抽血,还是那个眼镜男,拿了一份检查报告在照本宣科:“小姐,您身体各项指标偏低,新药有一定的效果但还是得坚持服用,尽量避免非病损伤,这会让您的免疫水平大幅下降……” 林厌手机亮了起来,“搞定”两个字跃入眼帘,她一只手拿起来就要回复,眼镜男停了。 她好似这才回过神来:“啊?你说什么?” “您的免疫水平已不适合再负伤,尤其是出血类损伤。” 林厌砸吧这这句话回过味来了,她略有些怅然地又把手机扔下了:“行,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 在林厌养伤的这段日子里,宋余杭也没闲着,虽然辖区内太平了不少鲜少有大案要案但小偷小摸鸡鸣狗盗之类还是层出不穷。 她白天穿梭在江城市的大街小巷抓小偷逮流氓,入了夜有需要蹲点的情况就凑合在车上窝一宿,难得的休息日偶尔和林舸出去吃个饭,本来是做戏,一来二去的二人竟也成为了难得的朋友。 余下的光阴则专心捣鼓林厌那根机械棍,她按着老同学教的方法,先找钢厂融了材料,过了三天交还到她手里的是三截完好无损的航空铝管,她就照着图纸开始自己打磨、修复与焊接,在警校时她也曾拆装过枪械但哪里弄过这玩意,一开始磨得指尖都是水泡,满手伤痕,到最后竟也让她琢磨出了点门路,越来越上手。 一切都在步上正轨,包括林厌的身体。 她按时服药,脚上的伤拆了绷带开始复健,和巴西柔术教练对打,在健身房挥汗如雨,也会穿上白袍安静地在病理实验室坐一整天。 光阴缓慢地流淌过去,又下了几场雨,山里冷得更快,树叶慢慢变黄,夏天要结束了。 宋余杭在市局门口停好她的小电驴,甩着钥匙往里走,正好看见有人来市局门口送花,一大捧娇艳欲滴的玫瑰径直塞进了女警的怀里。 “七夕快乐。” 她这才惊觉,哦,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呀。 看到玫瑰,她又想起了林厌,以及她的那句:“给点颜色就开染坊,知道玫瑰带刺了吗?” 那个晚上发生的一切,她的眉,她的眼,她的体温,对于宋余杭来说是一场还未做完就已经清醒了的梦,但正因为这样,才会对接下来与她的见面保留了足够多的期待。 她们很少联系,林厌真的做到了“我不会找你,你也别找我”的境界,但几乎每天,宋余杭路过公告栏的时候,都会往她的照片上瞅一眼,同时在心底悄悄问:你今天好点了吗? 她不曾把这句话发出去,林厌也没回复她一开始的那条短信,宋余杭掏出手机,打算说点什么的时候,背后张金海走了过来。 “哟,宋队,上班啊。” 宋余杭只好把手机收了起来,和他一起往里走:“对,张队,早。” 中午休息的时候,几个有对象的刑警小声说着晚上的安排,单身的也纷纷呼朋引伴说要去玩。宋余杭孑然一身坐在办公椅里,她这个位置和年龄说尴尬不尴尬的,年纪大和二十多岁的小刑警说不到一块去,又毕竟是女领导,请她喝酒吃饭也得掂量掂量是不是在别人眼里有巴结之嫌。 宋余杭一向很识趣,从不参加下属们的各种聚会。 她在想着另一件事,要是明天休假的话,赶在夏天的尾巴,她想再去看一看她。 没等她考虑太久,下午下班的时候,林舸来了,车停在大门口等她,手里捧了一束鲜花。 他到底是个体贴又细心的男人,知道宋余杭不喜奢华排场,开的车低调,穿的也低调,拿着的花也是简简单单的向日葵、雏菊与满天星,还有其他的几种点缀,不过宋余杭叫不上名字。 男人看她走过来,把花递给她:“七夕快乐,晚上有空吗?一起吃个饭?” 正是下班时间,市局门口人来人往的,冯局的司机刚替他打开车门,老局长却又停住了脚步,往那边一望,司机也跟着瞅了过去。 豁!好家伙!宋队也有人追了!啧啧啧,了不得,看来不光是冯局就连赵厅都能了却心事一桩。 宋余杭脸上没有任何羞腼之色,仿佛只是接过了一个朋友递来的礼物般神色坦荡。 “谢谢,也祝你七夕快乐。” 眼看着那辆车载上宋余杭彻底滑出了市局大门口,冯建国才收回了视线,坐回车里吩咐司机开车。 *** 和林舸的约会不算沉闷,中高端餐厅吃,人满为患的大排档也吃,宋余杭坚持不让他付账,于是aa或者这次你请下次我请。 吃完饭后若是她不忙时间充足会去打打保龄球射箭乒乓球之类的体育运动,寻常情侣之间的看电影啊买衣服之类的,倒是一次都没有过。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宋余杭愈发觉得,他好是好,相处舒服是舒服,可是始终欠了点什么,至于是什么,她也说不上来。 让一个感情经历为空白的人去思考这些问题太难了,还不如让她去负重五公里越野来的轻松。 宋余杭抬手,狠狠一箭正中靶心,林舸则喘着粗气坐了下来:“我不行了,歇歇,歇歇。” “好。” “给,擦擦汗。” 随着矿泉水一起递过来的还有手帕,他倒真的是个十分体贴的人。 “谢谢。” 瓶盖已经被拧松了,宋余杭接过来喝了一口,想拿帕子擦汗的时候刚放上脸,她的动作就停住了。 一股雄性特有的荷尔蒙气息涌入鼻腔,她突然有点怀念起林厌身上那股清清爽爽的香水味,离远了闻有点淡,凑近了闻却又是甜的。 宋余杭把手帕折好还给他,看看表:“不早了,我得回家了。” 林舸起身:“行,我送你吧。” “不用不用,我自己打车就好。” “我开着车呢还花那个钱干嘛,走走走,反正也没几步路。” 盛情难却。 他几乎做到了一个男人能做到的最好,彬彬有礼,幽默识趣,不卖弄知识谈吐,不炫耀家世,不狂妄自大,低调谦和,尊重女士和一切弱势群体。 他把宋余杭送到巷口,亲自替她开车门,宋余杭动了动唇似想说什么,他已笑笑开了口:“宋小姐别想太多,于情于理你都是林厌的朋友和同事,你救了她我们一家都很感激,我对你示好有想感谢你的因素,也有私人感情在里面。” 他顿了顿:“宋小姐很特别。” 若是平常人搁这么斯文俊秀一帅哥表白早就面红耳赤了,但宋余杭还没理清楚感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似摸到了一些门道又似还远在天边。 她只知道当林舸对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内心很平静,没有一丝波澜,唯一泛起的涟漪是关于林厌的。 她听见那个名字的时候,会下意识条件反射地去想她,以至于微微恍了神。 林舸看她心不在焉,也不再多说:“今天只是在这个有些特殊的日子里,和特别谈的来的朋友一起吃了个饭,宋小姐不要放在心上,原谅我的唐突。” 宋余杭笑笑,跟他道别:“不会,多亏你不然这会我还在值班,正式交往的事我会考虑,谢谢。” 林舸笑起来又是那种熟悉的爽朗的笑容:“好,我也会继续加油的。” 告别林舸之后她一个人往家走,余光瞥见路边还蹲着一个卖花的小女孩,面前的篓子里插着几枝光秃秃的玫瑰,无人问津。 “卖花咯,卖花咯,二块钱一枝……”女孩子见有人走过来,喊的声音大了点,沙哑的声音被风吹得很远。 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看见玫瑰她就想起了林厌,她就像这几枝玫瑰花一样,孤零零,无人问津,残缺不全,又独自美丽。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蹲在了卖花小女孩的面前:“这几枝我全要了。” 小女孩喜出望外,数了数,一共五枝,连个吉利数都凑不全,她有些不好意思,想要替她包起来。 宋余杭已经递过去了十块钱:“不用了,我就这么拿着吧。” 她捏着这几枝有刺的花枝往家走,走了几步之后却又退了回来,把包装精美的一束花放在了女孩面前。 “这个也给你,赶快回家吧,太晚了路上不安全。” 十四五岁大的小女孩完成了今天的任务,揣着一口袋零钱,还收获了一束鲜花,简直是意外之喜了。 “谢……谢谢。” 她话音刚落,个子很高的女人已冲她挥挥手,穿过路灯下昏暗的光线,没入了黑暗里。 *** 回到家宋余杭洗完澡把那几枝玫瑰找了个花瓶养起来,又修剪了一下花枝,左看右看觉得还行,掏出手机拍了张照留念,她也不知道发给谁,就这么滑着手机屏幕,直到刷到林厌这个名字的时候,指尖一滑。 宋余杭捂脸。 “叮咚——”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一声。 林厌拧亮台灯,摸了过来,是宋余杭的消息,她只字未答,只有一张图片,一束娇艳欲滴的玫瑰花。 林厌好似读懂了些什么,眼睫毛翕动着,逐渐抿紧了唇角。 她按住号码想要拨回去的时候—— 对方已撤回了这条消息。 与此同时,林舸的动态弹出了屏幕:一个难忘的七夕。 配图是一张餐桌,烛光晚餐,美酒佳肴,坐在对面的人虽然没露脸,但露出了半截手腕,腕表她认得是谁的。 林厌放下手机,熄灭了台灯,翻了个身继续睡觉。 久久没有等到回应的她看着林厌的头像逐渐灰了下去,宋余杭松了口气,又有些遗憾。 也不知道为什么,在林厌身边她用那种调笑的语气跟自己说话,她都能见招拆招,甚至调戏回去。 可是调戏的话说的出口,正儿八经的关心却难了。 宋余杭想不明白,索性不再细想,倒了一杯白开水往自己房间走去,关上门继续捣鼓她那根宝贝机械棍。 第41章 比武 林厌的巴西柔术教练师承柔术开山鼻祖格雷西,地地道道的巴西人,两个人喂招自然不会手下留情,林厌弱在力量但胜在灵巧和战术思维。 巴柔没有固定的对练套路,打就是实战,赛场上就是输或赢,遇上敌人就是生或死。 她拿出了十二万分的精力来对敌,瞅准他出拳的空隙硬生生挨了一击,掰过对方的手腕狠狠往下一压,同时肘击他的膝盖抱摔成功把人掀翻在地,紧接着就是一个迅如闪电的裸绞,手臂死死卡着对方的脖子逼迫他求饶。 但也不知为什么,窗台上有一点新绿,一朵孤零零的玫瑰在随风摇曳着,明明前几天还没有的。 林厌余光瞥到,就是这一恍神的功夫,教练一记重肘砸在了她的腹部,林厌吃痛,随后眼前一黑就被人掀翻了过去,以巴柔经典招式十字固结束了这场比赛。 林厌被卡得死死的,动弹不得,只好以手拍地求饶。 教练放开她站起来:“林,你不专心。” 林厌笑笑,揉了揉酸痛的肩膀也爬了起来,一旁的管家递上擦汗的白毛巾:“小姐,鉴定结果出来了。” 林厌把从他那拿的矿泉水抛给自己的教练:“谢了,今天就到这里吧,改日再练。” *** 她换了一身衣服出现在实验室里,工作人员见她来了立马起身让出了电脑:“小姐,我们把死者指甲里的泥沙和水样进行了比对,确定为同一水域。” “硅藻呢?” 研究人员滑动了几下鼠标把图样调出来给她看,在丁雪案中她也是以同样的方式确定了凶手以及杀人方式,林厌不光是法医还是法医植物学的专家,几乎一眼就能明白,发现“秃鹫”的河边是第一案发现场,而“秃鹫”也非他杀。 这就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了。 林厌沉吟片刻:“备车,出去一趟。” *** 时隔两个多月,河边早就拆了警戒线,立了一块“水深,请勿下河游泳捕鱼”的牌子。 林厌踩着湿滑的苔藓往下走,在发现尸体的地方来回转了几圈,一无所获。搜查不是她的强项,若是宋余杭在这里…… 她想到那个名字,微微咬了下唇,算了,人家现在和林舸浓情蜜意的,哪有空管这些。 当初提议让宋余杭找林舸帮忙的时候自然也跟林舸打过招呼,谁知道两个人竟然假戏真做了! 看见那张照片的时候林厌胸口发闷,也不知道是在生谁的气,她究竟是在气林舸和自己讨厌的人打得火热,还是在气宋余杭勾搭自己的表哥对她不闻不问,辗转反侧大半宿后,林厌终于得出了结论:他妈的,以后再也不要理这两个人了!!! 管家看她蹲在水边一动不动,有些担心,走过来替她披了一件衣服:“小姐,降温了,我们该回去了。” 林厌起身,虽然气归气,但她深刻明白一个道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她倒要看看这个幕后的“鬼”究竟是谁。 “走,回江城。” 管家追了两步:“小姐,医生说还有两个疗程……” 林厌转过身来看着他,没说话,眼神微冷,她向来是说一不二的人。 管家微微低下了头,顺从道:“是,小姐,这就去安排。” *** 本来想着休假去省城看望林厌的计划又泡汤了,辖区内出了好几桩入室盗窃案,宋余杭忙得脚不沾地。 等她回过神来,九月也要结束了。紧接着来的是一年一度的江城市公安系统大比武,她这个刑侦队长,又是女警代表,肯定是要上的。 冯建国对她寄予厚望,就期待着她再捧回来几座奖杯,宋余杭只得苦笑:“您又不是不知道,我五十米手枪速射打移动靶不行……” “那我不管,比的是总分又不是单项,我们是主办单位,要是输给底下那些分局你叫我这张老脸往哪搁?” 宋余杭听得脑瓜疼,敬了个礼打算往出去走的时候又被人叫住了。 “这都过去多久了,没找个心理医生看看?” 宋余杭沉默,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手,被玻璃划出来的印子已经好了,林厌咬出来的牙印也消了,身体表面的伤会愈合,可是痛却留在了心里。 “找了,没用。” *** 很快到了决赛那一天,上午格斗下午射击,格斗比赛采取擂台制,一方守擂一方攻擂,谁能站到最后谁就是冠军。 作训基地里不大的场馆被挤得水泄不通,宋余杭已经接连掀翻了三名对手,这是最后一名,底下分局的一个老刑警,膀大腰圆,肩膀宽阔,曾拿过全国公安系统大比武的第三名。目测身高体重都比她要强,也是此次的夺冠大热门之一。 段城嗓子都要喊哑了:“哎,这实力太悬殊了吧,你们说宋队能赢吗?” 体育馆里没空调,方辛拿着一把扇子扇着:“悬,据说此人前几年一直在外地工作刚调回来不久,不然的话早就遇上了。” 郑成睿到底胖些更不耐热了,坐在地上就犹如喘着粗气的哈巴狗,说一句顿一句的:“也……也不一定……宋队可是自由搏击高手……全国都能排上号的……武警都想来挖人,冯局一直没给。” 段城看着他乐:“哎我说你这身高体型上去也能碾压对手,怎么不去报名?” 郑成睿翻了个白眼,都懒得理他,方辛闲闲接了一句:“咱们技侦什么时候拿过名次,格斗格斗不行,射击射击不行,等哪天公安部出了业务大比武,痕检、验尸、网安啥的说不定咱们还有点希望。” 这话是事实,好笑中又有那么一丝心酸,围坐在她周围技侦科的几个同事都乐了起来。 “那倒也是,咱们啊,就是‘幕后英雄’!” 话说着,体育馆里气氛正酣,比武也进入了白热化,本次比武赛制采取无限制格斗的方式,不计有效打击分,只有对手丧失反抗能力或者主动求饶才算赢。 “宋队,宋队,加油!!!”刑侦队的一帮子男男女女放开了腮帮子喊,只见宋余杭被人一个背摔高高举过了头顶重重砸在了地面上。 宋余杭抓着对手的衣服没松,在倒地的那一刹那抱住了对方的腰,膝盖狠狠发力砸向了他的小腿。对方双膝一弯,被宋余杭瞅准机会,一脚踹在腹部上凌空跃起,她趁势鲤鱼打挺翻了起来抓住他一只胳膊绕到了侧面,双腿绞上他的脖子用力逼迫他求饶。 这不就是林厌用来制服她的招式,巴柔必杀技十字固吗? 众人面面相觑:宋队啥时候改练巴柔了? 不过无限制格斗比赛规则就是这样,谁失去了反抗能力谁认输,对手在激烈挣扎了一阵之后只好认命地拍了拍地板。 全场欢呼。 裁判伸手扶起两人,抓住宋余杭的胳膊:“还有想上来挑战的吗?” 只听见满场口哨声欢呼声却没人再敢应战了。 一个新来的刑警看着宋余杭满脸憧憬:“好厉害啊,女警也能做到这个地步吗?” 旁边的老同事敲了他一下:“歹徒会因为你是男是女而对你手下留情吗?进了这支队伍,咱们只有一个共同的名字——警察!” 裁判扫视一圈,见无人再前来应战,举起了宋余杭的手,刚准备宣布:“本次格斗比赛的获胜者是——” 他话音未落,体育馆门口传来一声嗤笑,在安静的氛围里尤为刺耳。 众人的目光看过去,林厌穿着警服倚靠在门上,双手抱胸而立,微扬了下巴看她。 “江城市公安局技侦科,法医林厌,前来打擂。” “林法医,是她啊。” “林法医,林法医回来了。” “听说她不是……” “嘘……小声点,又想被她扇耳光啦。” “技侦能打的过刑警吗?别不是自讨苦吃。” 有人窃窃私语,有人阴阳怪气。 这话落在技侦一堆人耳里怎么这么刺耳呢,也不知是谁带头吼了一句:“林法医,干她!” 群情激愤,段城的唾沫星子都快喷到了对方脸上,转瞬之间刚刚还和谐无比的江城市局已经开始了内讧,她俩还没打起来,底下的人已经快按捺不住了,看来早就是积怨已久。 林厌摊手:“看来宋队是非和我打这一架不可了。” 宋余杭唇角流露出一丝笑意,朗声道:“好,我应战,只是林法医伤好透了吗?需不需要我让你一只手?” 她是好意,听在林厌耳朵里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大小姐好不容易维持出来的端庄优雅险些一秒破功。 她好不容易才把那句“艹你妈”咽回去,咬牙切齿:“希望你待会也能这么说。” 十分钟后,林厌换好衣服站上擂台,宋余杭也做了短暂的休整,一红一白两道身影分列擂台的左右两边,在裁判的指挥下对拳。 宋余杭压低了声音道:“你伤好了吗?” 林厌连个眼神都吝啬给她,冲裁判举手示意可以开始了。 口哨声响起,宋余杭迫不得已只能退开,比赛正式开始。 宋余杭一改刚刚的出动出击,在林厌的步步紧逼下节节败退,一方面是和巴柔选手贴身搏斗占不到什么便宜,二来是担心林厌未养好身体不想伤了她。 底下嘘声四起,连段城都能看出来宋队在让着她,林厌一拳挥过去,宋余杭接住了却没还手,架着她翻了身把人压在了栏杆上。 “这……这在干嘛……打情骂俏呢?” 段城结结巴巴,方辛砸吧了两下嘴:“完了完了,宋队要完。” 果不其然。 林厌本想着,打一架这事就过去了,一来是自己的同事又救过她的命,二来又是林舸喜欢的人,她再无耻也不可能去破坏自己表哥的终生大事吧。 可是宋余杭的游刃有余,宋余杭的存心避让,台下观众的嘘声让她面子十分挂不住,自尊心大大打了个折扣。 她林厌,再不济也是巴西柔术黑带选手,什么时候需要人这么让着她了?! 她林厌从来就不是躲在大树背后遮风挡雨的小草小花,她不需要所谓的照顾,所谓的保护,所谓的特殊对待,那只会让她觉得更耻辱! “我不需要你让着我!”林厌从牙缝里蹦出这么一句话,同时屈膝砸向了她的下半身。 故技重施。 宋余杭瞳孔一缩,松开她往后退了半步,岂料林厌是虚晃一招,在抬腿的同时右拳狠狠砸向了她的腹部。 宋余杭被打得猝不及防,弯下腰去咳嗽,发间的汗水也洒落了下来。 林厌自然不会给她喘息的机会,接着就是一个重肘把人狠狠砸向了地面,落下来的同时屈膝撞在了她柔软的腹部要害上。 腹背受敌,宋余杭当场呛出了唾沫,五脏六腑都在绞痛,耳膜嗡嗡作响。 她咬着牙:“林……林厌……我……” 林厌怎么会让她说出“认输”两个字呢,只觉得她的不还手被动挨打更让人气血翻涌,想也未想就是一肘冲着她的脑袋狠狠砸了过去。 宋余杭余光瞥到,只觉得她休息了三个月反应速度更快了,而自己接连打了四场体力早就不支了,她是有意退让,可是林厌根本就没给她认输的机会。 这一拳她要是挨上了当场就得躺在这叫救护车,宋余杭苦笑,用背部硬生生受了这一击,抱住她腰把人往后推想要过肩摔她。 林厌巴不得她贴身缠斗呢,要论肉搏战,没有什么是巴柔的对手,她放松身体免得让自己受到更多伤害,一阵天旋地转,宋余杭摔她的时候也没撒手,甚至像那个雨夜一样把手垫进了她的后脑勺下面。 林厌咬唇,眼里神色莫名,又愤恨又不解,还隐隐有一丝委屈。 宋余杭笑笑,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我认输,不打了……” 她话音未落,林厌猛地一咬牙,直接一个三角绞卡上她的脖子,掰直她的胳膊压向了自己胸口,杠杆原理刹那间产生的力几乎能瞬间扭断一个成年人的脖子。 宋余杭在这剧痛里竟然还有空感受到了自己的手背正压在了她的什么地方,一片温热绵软,触感……触感很好。 她有心挣扎却动弹不得,指尖只来得及勾下了一片柔软的布料,林厌的腰带。 裁判吹起尖锐的号子跑了过来分开两人,林厌眼角都是红的,被气的,气喘吁吁。 宋余杭也好不到哪去,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她和别人打那是友好切磋,互相有分寸不会朝着脸招呼。 林厌就不一样了,心狠,手更黑,说实话要不是裁判吹号子吹的及时,这会宋余杭早就因为窒息而送上救护车了。 她就是恨,恨她为什么不动手! 恨她发了一条莫名其妙的消息吊她胃口,关键是,还撤回了!!! 恨她和林舸假戏真做,明明不久之前不还在医院说对林舸没感觉的吗?! 女人的嘴,骗人的鬼! 这些话她不知道怎么开口问,索性就用最原始的方式解决,她和宋余杭源于那个雨夜打了一架互相开始走进彼此的内心,这次也用同样的方式来了结一切就好了。 林厌想的就是这么简单,今天这个架要是好好打了,她也就服了,这件事也就揭过去了,可是宋余杭没给她这个机会,她把人打的半死不活,宋余杭依然也只是笑着问一句:“你身体好了吗?” “打你哪儿了?” “疼不疼?” 搞得林厌像欠了她什么似得。 她刚想说话,底下传来一阵口哨声,几个调皮的警察带头揶揄:“林法医身材不错。” 众人哄堂大笑。 林厌垂眸看去,涨红了脸,比赛统一穿的跆拳道服,又宽又大,被人扯松了腰带,露出里面黑色打底的吊带背心。 宋余杭一脸无辜,咽了咽口水:“林……林厌你听我解释……” 林厌看见这张脸就烦,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剥了,想也未想抬手一巴掌就甩了过去。 宋余杭把腰带递给她,紧紧阖上了眸子,等待着她的掌风落下来,却迟迟未到。 她睁开眼就看见面前人抖着嘴唇,红了眼角,眼里有一丝水光,也不知道是被气出来的还是…… “流氓!”她劈手夺过她手里的腰带,拢紧自己的衣服,这一声骂的更是没气场,在众人的口哨声里扭头就下了台。 段城捂脸,麻鸭,简直是没眼看。 冯建国气都要气死了:“这、这究竟是打情骂俏还是泼妇骂街呢?!” *** 不过也亏了林厌这一顿打,宋余杭以伤了胳膊为由推掉了下午的射击比赛,她不在乎这些虚名,参加比赛无非就是图个热闹,况且射击的话她真的…… 她这么想着,面前的网页还开着,已经开始神游天外。 段城走她办公桌前过,放了一份文件:“哟,宋队,上网呢……” “怎么哄女孩子开心?” “女孩子生气了怎么办?” “女孩子一般喜欢什么礼物?” …… 一水的搜索页面赫赫在目,宋余杭仓促起身,想要拿身子挡住屏幕,却不小心碰倒了桌上的水杯,满桌狼藉,手忙脚乱。 宋余杭扶额,在段城越来越那啥的目光里难得脸上浮起了一丝红晕,直接关了电源,拿纸巾擦着桌上的水渍,这才感觉自己能正常说话了。 “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林法医让我过来送文件。” 宋余杭拿起来把上面的水甩干净,草草翻了两页:“她怎么不亲自过来?” 她看似面无表情实则悄悄竖起了耳朵。 段城笑笑:“泡在病理实验室呢,说是宋队签好之后不用再拿去给她看了,直接送档案室封存。” 这就是还生着气呢。 宋余杭点头,把文件夹放下:“行,你回去吧。” 段城走了两步,却又被人叫住了。 “那个……你刚才……”宋余杭不擅长说谎和威胁别人,目光飘忽不定。 段城笑成了一朵花:“您放心,我什么都、没、看、到。” *** 等他回到了技侦办公室,顿时炸开了锅。 “真的?你真的看见宋队在搜那些啊?” 众人八卦之魂熊熊燃烧。 “那还能有假!”段城灌了一口水,开始侃大山:“你们是没看见她那个慌张劲!我从来没见过宋队那个样子,啧啧啧,林法医真的了不得,师奶杀手,男女通吃。” 林厌正在解剖台上拿兔子练手,刺啦一刀划了下去。 “不能吧,宋队不是和她哥好着呢吗?嫂嫂讨好自己的小姑子也没啥吧。” “哎呀马上就要脱离苦海嫁入豪门了,是我我也讨好。” 方辛嗤笑了一声:“你?就你这个样子,人家宋队要才有才要貌有貌的,你先看看你能不能挨住林法医一拳再说。” “唉,可惜了,捡到贵妇钱包的不是我。” “唉,可惜了,林法医怎么不是男的,有钱又酷……” 她话音未落,解剖室的门被人唰地一下推了开来,众人齐齐噤声,转回去忙碌自己手里的活。 林厌走出来把白袍挂上了衣架,解剖室虽然是隔音玻璃但离得近也不知道她听去了多少,众人有些提心吊胆起来,尤其是刚刚那个说话的小女警。 林厌看一眼闷头干活的众人,段城书都拿倒了,她唇角挑起一丝讽笑,走到刚刚说话的那个女警面前,把她正在喝的咖啡一把夺了过来。 “林……林姐……”女警站了起来,局促不安。 林厌仰头灌了几口咖啡,一抹唇角看着她笑得邪气:“你说的对,我除了下面没有那玩意儿之外和男的差不离,不过吧,我林家也不是什么垃圾都可以进门的,想嫁豪门先撒泡尿照照自己。” 说罢,空了的咖啡罐狠狠往桌上一磕,她松手的时候已经瘪掉了。 林厌拿起自己的包扭头就走,穿过走廊的时候正巧宋余杭也出了刑侦办公室的门,一手举着手机在和人通话,一手插兜往更衣室走。看样子也是准备换衣服下班。 狭路相逢,宋余杭早就看见了她,换了一边拿手机伸手拦住她:“林……” 林厌瞥见她亮着光的屏幕上闪烁着两个字:林舸。 想也未想,一把把人甩开,头也不回朝前走。 我呸!枉她刚刚还帮她说话,有异性没人性! 宋余杭一脸懵逼,还想喊她:“林……” 那厢林舸温柔的嗓音传了出来:“那就这么说定了,晚上八点米兰酒吧见,林厌也会去,到时候我去接你。” 第42章 调酒 “姐,我就是去吃个饭而已,不用这么隆重吧。”宋余杭说着,就看见了季景行拿起了刮眉刀轻轻摁住了她的额头。 “哎呀这又不是普通的约会,好歹是对方的生日,还有他的朋友在,你怎么说也要稍微打扮一下吧。” 感受到那刀片在自己脸上划来划去的,宋余杭莫名想起了一个笑话:警察问小偷感动吗? 不敢动,不敢动,就是她现在的真实写照。 宋妈妈端着炒好的饭菜从厨房里转出来:“你姐说的对,别整天跟个男人婆一样,怎么嫁得出去哟!还好林舸不计较这些,对你还不错。” 季景行还不知道林厌就是林舸的妹妹,她想到那张纸条,笑容淡了些。 “姐,我上次给你的那张纸条……” “哦,那个啊。”季景行垂眸看了她一眼,手上动作未停,替她扑了些粉遮掉脸上的小雀斑。 “我当时攥得紧紧的,出来就不见了,我找了许久,又不敢再进去问你要……”她说到这里,微微咬了下唇,神色有几分委屈。 “对不起啊余杭,耽误你事了,你那个同事还好吗?” 宋余杭心里一松,本能的信任让她没有多想,也许真的是丢了吧。 “没关系姐,人已经找到了。” 季景行这才又如释重负笑起来:“那就好,不然我真的是要自责死。” 她二人坐在客厅一角化妆,小唯扔掉遥控器也跑了过来抱住季景行的大腿:“妈妈,妈妈,我也要化!” 季景行忍俊不禁,手里拿着化妆品被她晃来晃去:“不可以,小孩子不可以化妆喔,长大了才可以。” 宋余杭伸手一把把人抱上了膝头,拿口红轻轻在小唯额头点了一个小红点,举着镜子给她看:“看看,我们小唯以后长大了肯定也是个大美女。” 小孩子被夸得不好意思起来,捧住宋余杭的脸左瞅瞅右看看:“姑姑也好看,姑姑也是大美女。” 季景行要笑岔了气:“我看啊小唯就和你亲,她可从来没夸过我好看。” 宋余杭揉了揉小唯的脑袋,唇角含着笑:“妈妈吃醋了怎么办?” 小唯从她怀里下来,拉拉季景行的衣角:“妈妈,蹲下,蹲下。” 季景行不解其意,刚蹲下去,就被人吧唧一口亲在了脸上,她心都要化了,抱起小唯亲了又亲蹭了又蹭。 “开饭啦,开饭啦,都去洗洗手,余杭也吃点再走吧,空腹喝酒不好。”宋妈妈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放下最后一道菜道。 宋余杭看看表,已经七点半了:“不了,我就不吃了,我跟林舸说了自己开车过去,得早点出发呢。” 她说着话,人已经跑进了自己房间从抽屉里取出来了一个锦盒塞进包里,正准备出门的时候又被人一把拦下了。 “诶——等下,口红还没涂呢。” 宋余杭欲哭无泪,眼看着她就要拿鲜红的姨妈色往自己嘴上招呼,她还是自行了结吧:“我自己来,自己来。” 说着随便往嘴上一抹,也不照镜子,抿了一下上下唇,扯了一张纸巾,右手从桌上抓起宋妈妈刚炸好的酥肉放进嘴里,推开了家门。 “妈,姐,小唯,我走了啊。” “这孩子,不是说不吃嘛!”等宋妈妈从厨房里拿了碗筷出来,人已经没影了。 “来,景行,小唯,吃饭了,小唯坐这儿跟奶奶坐好不好?” 等下了楼,肉也吃完了,宋余杭拿纸巾抹抹嘴,顺便把唇上的口红印子也揩干净,纸巾扔进了垃圾桶里,人这才往车库走。 *** 她向来守时,说八点就八点。她本以为林厌还在生气可能不会来,谁知人已经到了,此刻正在台上伴随着一首激烈的舞曲,跳着钢管舞。 台下观众瞪得眼发直,跑上去一个扎小辫的男人和她贴面热舞起来。 还真是……真是什么她也形容不出来。 她这厢发着愣,林舸已经跑了出来接应她:“来了啊,随便坐随便坐,你没吃饭吧?那边有自助餐。”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往过去一望,吧台前还坐着几个熟人,郑成睿正往嘴里塞着鸡腿,段城拿了个餐盘瞅得眼花缭乱,口水都要掉下来了。 “哇,这是什么这是什么,看起来好好吃的样子。” 方辛手里端着一杯红酒,淡淡瞥他一眼:“那是香煎鹅肝……” “那这个呢?” “鲷鱼刺身。” “这个呢,这个呢?”段城又指着一碟海鲜问她,方辛烦不胜烦,怒:“闭嘴,吃就完了。” 林舸笑笑:“怕你不自在,所以擅作主张也邀请了你的同事一起。” 毕竟不是男女朋友关系,林舸医院的同事和生意场上的朋友她都不认识,林舸怕她无聊更怕她尴尬。 宋余杭一怔:“没事……” 她话音未落,方辛已经看见了她,站起来冲她挥手道:“宋队,这边。” 他如此体贴入微,反倒让宋余杭不自在起来。 “我过去一下。” 正巧林舸的几个朋友端着酒杯来找他:“哟,这位是?你小子有情况也不告诉我们一声啊,不厚道。” 林舸笑笑揽过朋友的肩和他碰了一杯:“我能有什么情况,真的是朋友,我妈介绍的……” 他话音渐远,隐隐绰绰地再也听不真切,宋余杭也走了过去和方辛他们坐在一起。 “小姐,喝点什么?”酒保走过来问她点单。 宋余杭指尖摁在菜单上瞅了两眼:“柠檬水,谢谢。” “好不容易出来放松一下,不喝酒啊?”方辛问道。 “我开车呢,况且酒量也不好,就不丢人现眼了。” 她们这边说着话,舞台上却传来了阵阵惊呼。 “亲一个!亲一个!” 有人吹着口哨起哄。 林厌一曲结束,脸色微红,气喘吁吁被人半抱在怀里,还是刚刚那个和她跳舞的男人,手顺着她皮衣包裹下凹凸有致的曲线摸了上去,轻轻挑起了她的下巴。 段城看得眼冒绿光:“林法医万人迷真不是吹的。” 郑成睿揶揄地捅了他一下:“那可不,把某位小同志也迷得七荤八素的。” “还好意思说我,也不知道是谁天天给人家买早餐献殷勤的。” 宋余杭转着手里的玻璃杯没说话,垂下了眸子。 林厌余光瞟到她压根都没往这儿瞧一眼,脸上的笑容愈发妩媚了。拉过那男人的脖子就主动送上了双唇,却在他低头陶醉的那一刹那划过了他的唇角,贴上了对方的耳朵。 林厌拽着他的领带,吐气如兰:“滚。” 男人瞬间变了脸色,被人一把推了开来,他跌跌撞撞下台还想再冲上去,被同伴拉住指了指卡座里。 林舸正和几个朋友谈笑风生。 “要我说啊,你这个妹妹也是绝了,江城市多少男人想追她的,人家倒好,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林舸与他碰杯:“厌厌喜欢谁,想做什么事,那是她的事,我林舸不会插手,但要是谁想对她图谋不轨,我一定不会坐视不管。” 这话就是说给有心人听的:林厌的择偶观他不想管也管不了,想从他这接近林厌是痴心妄想,但要是谁敢伤害他妹妹,他一定扒了对方祖坟要人家不得好死。 这位主虽然不是林家本家大少爷,但也算出身优渥,家境殷实,留洋多年回国后把医院创办得红红火火,手段可见一斑。 友人一笑,干了这杯酒,不再主动挑起林厌的话题。 从宋余杭这个角度看过去,那一下是实打实地亲上了,她放下手里的玻璃杯,语气平静:“我去下洗手间。” “哎宋队,洗手间是那边。” 方辛指指灯牌,喊她。 宋余杭回过神来,转了个身道:“喔,谢谢。” 等她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舞池里却又起了一阵小波澜,林厌怀里搂着个十四五岁穿着侍者服装的小姑娘,对面还是那个刚和她跳舞的男人。 “哟,怎么林大小姐转性了?不爱绿叶爱红花了?” “我说你要脸不要,人小姑娘才多大,都可以当她爸的年纪了也好意思对人家上下其手,恶不恶心啊?”林厌仗着醉意,从那小姑娘的托盘里抄起酒杯就泼了过去。 “我他妈的就算是眼瞎了,也不会喜欢上你这种绿叶,还绿叶呢,我呸,顶多就是一狗尾巴草!” 男人涨红了脸,上前一步,还没等他抬手,胳膊就被人抓住了。 “你又是……” 一个面生的短发女人。 宋余杭拉开夹克,露出警官证一角:“警察。” 男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绕过宋余杭指着林厌道:“好,好,林厌你给我走着瞧!” 他话音未落,宋余杭已经站在了他身前挡住了林厌。男人个子比她还矮一个头,面前顿时投下了一片阴影。 五光十色的光线里她的神色有那么一丝冰冷,刑侦队长的气势放出来,男人到底气短了,灰溜溜地走了。 林舸跟上去送客,笑脸相迎,把人送出了门之后顿时一脸鄙夷:“什么东西。” 生意场上来往,有些人确实只能谈生意,而谈不上人情。 他准备过去跟林厌道个歉的时候,却见她弯腰干呕了两声,被她刚救下的女孩子一把扶住了。 “姐姐,你没事吧?” 宋余杭微挑了一下眉头,琢磨着这个称呼,林厌不是爱出风头的人,还是说这个女孩她认识? 林厌撑住桌子摆手,示意她不用管自己:“你不是……不是……” “捡垃圾”这三个字她想了想周围人多还是咽了回去,换了一种说法。 “怎么来米兰上班了?” “一个大叔介绍的,反正我白天上学,晚上兼职四个小时,一个月下来就凑够学费了。” 真够辛苦的。 林厌冲她勾勾手,完全当宋余杭是空气了。 等女孩子走近,她从自己兜里摸出了一张银行卡塞进了女孩子上衣兜里,伸手替她把铭牌扶正,笑得颠倒众生。 “拿着,姐姐送你的礼物。” 宋余杭不动声色看着那女孩脸上浮起红晕,嘴角抽了抽。 “这……这不行……太多了……” “给你你就拿着,我缺那点儿钱吗?”林厌说着又从女孩子手里的托盘上拿了一杯威士忌,打发她去忙了,错身而过的时候,宋余杭看见女孩子胸前的铭牌上写着两个小字: 白灵。 应该就是她的名字了。 她低咳一声走到了林厌身边:“未成年,三年起步最高死刑啊,林法医。” “哟,瞧您说的,好像不是未成年弓虽女干就不用负刑事责任了呢。”林厌晃着杯中酒,唇角挑起一丝讽笑,语气不冷不热。 “我……”她本来是想跟林厌开个玩笑缓和一下关系,谁知被对方不咸不淡挡了回来。 她果然不适合哄女孩子开心。 宋余杭摸了摸鼻子,搜肠刮肚:“那个,对……” 话音未落,林厌余光瞥见林舸往这边走来,笑容愈发寡淡了些。 “宋警官玩的开心,我去找乐子了。” 杯中酒已空,林厌放在桌上往吧台边走去,她今天穿了一件露肩包臀的皮裙,踩着高跟鞋摇曳生姿,在这光怪陆离的酒吧里,连背影都活色生香了起来。 段城老远就看见了她,拼命挥着手:“林法医,这边,这边!” 宋余杭看着她走过去,和警局的几个小年轻谈笑风生。 林舸的声音响在耳边:“她什么情况,怎么走了啊,我还刚说要和她喝一杯呢。” 宋余杭笑笑,站远了些:“可能还在生气吧。” 看着她脸上的淤青以及林厌今天这个怪异的表现,连他都不理的样子,林舸顿时恍然大悟:“这个林厌,又和你打架了?!” “没,正常切磋而已。” “正常切磋能把人打成这样?”刚见面的时候朋友催他喝酒没怎么注意,此刻凑近了看,宋余杭脸上分明有脂粉也挡不住的淤痕。 除了林厌,谁敢对她下手啊,又是谁能把人打成这个样。 “太过分了,我找她去。” “诶,你别去——” 段城正在看林厌调酒,只见她拿起调酒壶左摇右晃了几下,然后又秀技术一般高高抛了起来在一片欢呼声中,背过身去反手稳稳接住了。 她从吧台底下摸了个杯子出来,用切开的新鲜柠檬擦了一圈杯口,洒了一些盐,把调好的酒倒入杯中推给了段城。 “喏,给你。” 段城欣喜若狂:“林姐,林姐,这个叫什么名字呀?” 林厌想了想,趴在吧台上,手撑上了下巴:“前程似锦吧。” “哇!!!”其他人也欢呼了起来:“林姐,我也要,我也要!” “等着啊。” 林厌说着又倒了30毫升伏特加进酒壶,沿着杯壁小心地倒了利口酒,酒保又给她递了其他几种调味酒,最后放进冰块,摇得叮咣作响。 林舸走过来敲敲桌子:“林厌……” 林厌没工夫搭理他们两个人:“喝酒后面排队。” 说着把酒壶啪地一下怼在了桌子上,盖子掀开,酒香四溢。 她取了个杯子倒进去,推给了方辛,还顺势抛了个媚眼:“美酒赠佳人,这杯叫如花美眷。” 要不是方辛天天在办公室里看着她那一张脸早就百毒不侵了,此刻早就跟其他人一样没出息地眼冒红心了。 饶是如此也微微羞腼了一下:“谢谢林姐。” 又给郑成睿做了一杯“好好减肥”之后,她这才好似发现了这两个人一般,冲着林舸道:“你喝什么?” 说罢,又把目光投向了宋余杭,带着一点儿不怀好意。 “你呢?” “林厌,你知道我来找你……” “诶——”林厌止住了他的话头,抬头笑得人畜无害:“我知道你想喝什么了,送你一杯百年好合吧。” 说着拿起朗姆酒倒进了酒壶,又加了伏特加和君度,这个度数看的段城心惊胆战。 林厌一直加到酒壶快满了为止:“这杯酒你一定要喝,算我这个做妹妹的敬你的。” 她说着,看了宋余杭一眼,却见她也在瞅着自己。 四目相对,林厌把目光转了回来,终是把那句“长长久久”咽了回去:“祝你生日快乐。”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林舸思索半天还是伸手接了过来,算了,要教训她的话私下里时间多的是,林厌好面子,就给她这个面子。 “谢谢。” 林厌笑笑,看着场中没有酒的最后一个人,换了一个550的大酒壶。 段城看着她往里倒着伏特加、白朗姆、金酒、龙舌兰……以及其他几种他叫不上名字的基酒,牙关都在打颤。 这……这得多烈啊。 林厌调酒的姿势很好看,她不是专业的调酒师,比起循规蹈矩来多了几分潇洒自如,偶尔还会随着音乐节拍轻轻哼几句,头顶上的灯光洒下来,衬得她的侧脸都温柔了几分。 然而宋余杭知道,她调的酒可一点都不温柔。 看着那敲击在杯壁上的细长手指,她开口了:“这杯酒叫什么?” 她问这话的时候坐在吧台前,今天来的时候也细心打扮过,中长发妥帖地顺在耳后,似乎也画过眉毛,没那么杂乱,显得整个人都柔和了几分。 粉涂得太厚反倒显毛孔,不过…… 林厌对上她的眼睛,淡棕色的瞳仁里明显含着笑。 宋余杭看她发愣,以为她没听清,也不管别人怎么看,站了起来微微倾身凑上她的耳朵:“我问你,这杯酒,叫什么名字?” 林厌耳根一热,下意识闪躲,手里的酒杯已经推了出去:“来……来日方长。” 宋余杭笑了,摩挲着那杯子:“不错,寓意挺好的。” 林厌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脑抽了吗?真是,这么矫情的词居然从她嘴里蹦了出来,呸呸呸! “哎你别喝啊,这个度数太高了——”林舸已来不及阻止。 宋余杭仰头灌下一大口,被呛得咳嗽连连,脸都红了。 哪有人这么喝鸡尾酒的啊? 不醉才怪! 林厌抿紧了下唇,别开视线,挣扎再三还是从吧台里倒了一杯白水推给她。 宋余杭没接,又抿了一口鸡尾酒,捂着唇趴在吧台上低声咳嗽起来,就这么一会功夫,杯中酒已没了大半。 “别……” 比林舸更早出声的是另一个人,林厌站起来抓住她的手腕就往洗手间扯:“别喝了,去吐出来。” 宋余杭已经站都站不稳了,被她晃得七荤八素,扶着桌子就要趴下来呕吐。 林厌又一把把人捞了起来:“妈的,给老娘憋着,去洗手间吐,敢弄脏我的衣服,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不能喝酒就别喝啊!” “逞什么英雄!” 林厌一边走一边数落。 林舸到底是个男人,心思没那么细腻,洗手间他总不可能跟着去吧。 “这……这就又和好了?” 方辛端着酒杯看着二人离去的方向,意味深长:“这啊,可能就叫打是亲骂是爱吧。” 第43章 过敏 林厌靠在洗手间门外的墙上,听着里面传来的动静,暗暗有一丝后悔,完了,她哪知道宋余杭这么不能喝啊,兑的全是烈酒,不会喝出来人命吧? 这么想着,里面传来了冲水声,门被人推开,宋余杭跌跌撞撞闯了出来,眼看着就要跪在地上,林厌一把把人扶了起来。 “你……你好点了没?” 宋余杭沉,她不得已用了些力气,宋余杭勾着她脖子吃力地站了起来,眼神都是迷离的,醉得狠了。 两个人踉踉跄跄往回去走,那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水味始终往自己跟前凑,宋余杭吸了吸鼻子,打了个酒嗝:“林……林厌……” 林厌别过脸,捏紧了鼻子,又被人一把掰了回来,逼着她和自己四目相对。 也许是喝了酒,向来内敛的人打开了话匣子,宋余杭脑袋一团浆糊,舌头也在打结:“别……别生气了……比武场上……我不是……不是故意的……对……对对对……对不起……” 林厌听了前半段又气又好笑,笑容还未完全浮现在脸上。 宋余杭捧起她的脸,左看看右看看:“不……不过……他们说的没错……你……你身材确实……确实很好……” 林厌额角青筋暴跳,一把把人甩开:“艹你妈的宋余杭,自己走吧,老娘不管你了!” 宋余杭本就站不稳,被推得跌跌撞撞,弯下腰来咳嗽。 林厌咬紧了下唇,看着她的惨样还是狠下心来转身就走。 妈的宋余杭,就会蹬鼻子上脸,得寸进尺。 不过,既然她已经道歉,自己又究竟在气些什么呢? 看着她和林舸出双入对,自己心里就是很不舒服,闷得慌,她习惯了把一切都掌控于手心,难道也霸道到了连别人谈个恋爱也要管的地步? 这真可怕。 林厌在心里想着的时候,猝不及防被人抓住了手腕,宋余杭踉踉跄跄追上来,也问了她同样的问题。 “你……你到底在气什么?”她说这话的时候,因为站不稳下意识靠在了她的身上,下巴抵着她的肩膀,循着那香气往里钻。 她很喜欢林厌身上的味道,让她清醒也让她沉迷。 林厌被撞了个猝不及防,踉跄后退几步,后背抵上了坚硬的墙壁。 脖颈间不安分的脑袋还在往里拱着,林厌忍无可忍,捏住她的后颈像拎大猫一样把人拎了起来,咬牙切齿:“宋余杭你有完没完?!” “没完!没完!”怀中人突然声音大了起来,惹得过路人都往她俩身上瞅,那眼神就像林厌抛妻弃子做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一般。 “你不告诉我你究竟气什么,这事没完!”宋余杭微微喘着粗气,眸似繁星,许是因为酒劲涌上来,眼眶都是湿润的。 她鲜少露出这种表情,看在林厌眼里分外脆弱些,又因为脸上还带着伤,更显憔悴。 她自己下的手她心里有数,那几下应该疼狠了吧,可是她硬是一声不吭。 那杯酒她自己兑的,度数远超一般的鸡尾酒,她明明一杯就倒却还是咬牙喝了。 宋余杭啊宋余杭,你怎能对我的任性容忍至此呢? 你知不知道这样,会让我越来越放肆? 林厌这么想着,别开了目光,低声问了一句:“疼吗?” 她答非所问,宋余杭却一下子怔住了,醉得浑浑噩噩的人以为她在喊疼,伸手就把人揽进了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不疼了不疼了……对不起……我下手没轻没重的……往后我再不和你打架了……你叫我打也不打了……” 她一边说一边哄小孩似地拍着她的后背,语无伦次,颠三倒四:“不疼了不疼了……看守所里你受苦了……我知道我都知道……林厌呐……不疼了啊……” 她反复重复的“不疼了”这三个字好似一记重锤砸在了她心上,如果说刚刚还只是胸口闷得发慌,那么现在就是又酸又涩。 再加上那一句低喃出口的“林厌呐”,一股热意瞬间冲上了眼眶。 在她前半生的苦难里,除了初南还从未有人会温温柔柔地叫她名字,拍着她的后背说一句:不疼了。 从未有过,从未。 和家族斗智斗勇,和外人生死搏斗,她的成长跌宕起伏,好几次命悬一线。 林厌觉得自有记忆起,就是在走一条看不见的钢丝,外面是万丈深渊,她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直到此刻,她被宋余杭抱在怀里,那个人用体温温暖着她,把她的脑袋摁向了自己,一边拍着她的后背,一边摩挲着她的发,嗓音低沉却放得轻柔,絮絮叨叨的。 林厌突然有一种,自己落地了的感觉。 她踏踏实实站在地面上,站在她身边,被人温柔以待,尽管她也说不清她和宋余杭是什么感情,就像宋余杭此时也并不明白自己对林厌的心意一样。 但毋庸置疑,这份感动的心情是切切实实存在的,这种感情又是真实而美好的。 借着她抱自己的姿势,衣袖摩擦间,林厌把溢出眼眶的泪水揩在了她的夹克上。 不远处站着的男人慢慢饮尽了杯中酒,他站在这有一会了,目睹了她们从洗手间出来后的全部过程。 林厌不是这样不警惕的人,她们都太过于投入了,以至于压根没发现他的存在。 男人眼底浮现了一抹意味深长,拿着空酒杯又转回了会场里。 *** “我先送她回家吧,她这个样子一会肯定没法自己打车。”林厌把人塞进车里,又把宋余杭随身的背包也扔了进去,林舸替她们扶着车门。 “那你呢,你行吗?也喝了不少。” 林厌笑笑:“嗐,我习惯了,我的酒量你还不知道嘛,老娘千杯不倒。” “别逞强啊,一会醉得不省人事连自己家都找不到,要不我还是找个人送你们?”林舸还是有些忧心。 林厌“啧”了一声:“你是放心不下她吧,哪里是放心不下我,放心吧啊,我不会吃了她的,还是说你想……” 神情里有那么一丝揶揄。 林舸无奈,似是想伸手打她的脑袋,伸到一半又觉得这样不妥,改为轻轻抚了一下她的发顶,像小时候那样。 “说什么呢,你哥我是趁人之危的那种人吗?你姓林,永远是我妹妹,即使我娶妻生子,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月色温柔,他神情坦荡,林舸对于林厌来说是童年的独一份温暖。 锦上添花无人记,雪中送炭情谊深。 这份恩情她必将终生铭感于心。 “哎呦呦,得了得了,鸡皮疙瘩掉一地。”车停在主干道上,司机按着喇叭催促。林厌搓着胳膊,也坐进了车里,冲他挥手再见。 “回见啊,下次有机会再请你喝酒。” 林舸话还未说完,车门已经落了锁,绝尘而去。 “诶——你知道人家家在哪儿吗?” 果不其然。 师傅问她:“小姐,去哪儿?” 林厌皱眉,完了,忘记问宋余杭家在哪儿了。 她拍了拍倒在后座上人的脸:“宋余杭,宋余杭,醒醒,你家在哪儿啊?” 宋余杭哼唧了两声,爬起来一巴掌挥开她的手,又一头栽进了她怀里,任凭林厌再怎么叫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真是醉得够可以的。 林厌咬咬牙,去翻她的衣服,宋余杭昏昏沉沉中只感觉有人在摸她的兜,下意识就要掰她的手。 “疼疼疼……松手啊!” 林厌吃痛,被她这一下掰得手腕都麻了。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宋余杭这才撒了手,嘴里嘀嘀咕咕的:“摸……摸……给林法医摸……不能……不能打她……” 林厌听得好笑:“为什么不能打她啊?” 宋余杭躺在她膝头大声嚎:“不能!就是不能!打……打坏了……我要对她好……对……对她好!” 林厌心头一热,耳根就红了,司机还在前面听着呢,她咬牙切齿地捂上她的嘴,堵住这咋咋呼呼的声音:“行了,快闭嘴吧你,师傅,去青山别墅。” *** 宋余杭可能不知道,她不光是03号秘密基地的第一位客人,也是青山别墅的第一位客人。 林厌扶着人下车,车一停稳,她就开始趴在路边花坛里狂吐。 总共也没吃多少东西,吐出来的都是酸水,难受极了。 林厌看着她一边嫌弃一边还是将手放上了她的后背,轻轻替她顺着气。 过了约摸有五六分钟,宋余杭吐干净了才缓过劲来,林厌扶着她往里走。 宋余杭睁眼有气无力地看了一眼周遭环境:“这是哪儿啊?” “我家。” 宋余杭身高腿长,又沉,林厌不得不用了点力气撑住她肩头,揽紧她的侧腰,自己也踩着高跟鞋,走得踉踉跄跄。 “喔。”她应了一声,复又浑浑噩噩地闭上眼。 林厌打开灯,环视了一圈别墅,虽大却没有人气,因为她不允许下人在此过夜也没有客房,只有一间主卧,就是她的那一间。 一想到此人要臭气熏天地躺在她的床上,林厌顿时一阵头皮发麻。 不行不行,坚决不行。 她扫一眼楼下客厅,就快要撑不住了,咬着牙把人往沙发上拖。 算了,让她躺这凑合一晚吧,怎么看宋余杭也不是会挑挑拣拣的人。 “包……包……我的包……”行走之间宋余杭的背包掉在了地上,也不知道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非要随身携带着。 林厌翻了个白眼,放开她一只胳膊,俯身去捡,却不留神她本就站不稳,全部的重量压下来,一阵天旋地转,两个人一起跌进了沙发里。 林厌被压得头晕眼花,她的脑袋还横亘在自己胸口,人已经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林厌只觉得今晚的宋余杭无时无刻不在挑战她的底线,难道这就是自己灌她喝酒的报应吗? 她想未想,扯起她的耳朵:“醒醒,醒醒,起来,喂!” 宋余杭一巴掌拍开她的手:“别……别吵……” 说罢还砸吧了两下嘴,把头埋进了她的…… 林厌忍无可忍一巴掌就甩了过去,宋余杭似有所觉,翻了个脸,依旧牢牢抱住她不撒手。 林厌推了几下,纹丝不动,妈的,死沉死沉的,吃什么长大的? 她现在这样又不可能对她动粗,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她要是动手,宋余杭就废了。 林厌忍了又忍:“我他妈的上辈子欠你的吗?” 回答她的是安静的呼吸声。 宋余杭睡得沉,脑袋埋在她身上,似寻到了一处温暖的港湾,枕头又香又软,她情不自禁把人抱得紧一些再紧一些。 林厌快要被她勒断气了,更何况,她并非无动于衷,热意轻轻拂过肌肤的时候,脚趾头都因为酥麻而蜷缩了起来。 她手指紧紧扣着沙发,几乎是有些艰难地喘气,想把她的脑袋挪向一边,刚把人头抬起来,却见宋余杭皱皱眉,似乎有些难受,伸手抓了抓自己的衣领。 “你怎么了?” 林厌问她。 宋余杭闭着眼睛,把衣领扯开,挠着脖子:“痒……” 肉眼可见地,脖子上起了一大片红疹。 她似浑身哪儿都不舒服,扭来扭去,使劲挠着,很快划出了几道血痕。 林厌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别动!” 宋余杭很听话,嘴里还在哼唧,却老老实实让她扒开了衣服,看见那一大片红点时,林厌酒都让她给吓清醒了。 “妈的,你酒精过敏怎么不早说啊!起来!” 也许是真的难受得狠了,宋余杭身上软趴趴地没什么力气,被她这大力一推倒了过去,林厌扶着人躺好,把她的脚抬上沙发。 “你知不知道酒精过敏会死人的啊?还喝?啊?”林厌一边数落,拧亮了台灯,翻开她的眼睑看了看,还好还好,瞳孔对光反应正常。 “还有哪里痒?” 宋余杭指指脖子,难受地说不出话来,又想接着挠。 林厌一巴掌拍在她的手背上:“不许挠!” 宋余杭神色有几分委屈,酒都醒了大半:“痒……” “忍着!”林厌一边说一边抬起了她的胳膊,把袖子挽上去查看着其他地方还有没有出疹子。 “翻身,我看看背上。” 宋余杭不情不愿,在接触到她的眼神时从善如流闭了嘴,老老实实被人推了过去面朝沙发思过。 在林厌做触诊的同时,宋余杭微微咬紧了下唇,她手劲小,又掐又按的也像在轻轻按摩,痒的感觉没了,另外的感觉却出来了。 尤其是顺着她的脊尾往上爬。 宋余杭猛地一下攥紧了沙发布,险些把下唇咬出血痕来,短短的一分钟对她来说却好似走完了一个世纪。 “行了,躺好,还好不严重,我去给你找药。” 林厌说着,已蹬蹬蹬跑上了楼,一头扎进了自己的实验室。 “息斯敏,息斯敏……”她嘴里振振有词,翻乱了码放整齐的橱柜,一水儿的消毒外用类药物却找不到过敏药的影子。 林厌扭头,又去翻办公桌下的抽屉,把里面刨了个一干二净,也没找到她要的东西。 “妈的,放哪儿了呢?”林厌低声咒骂了一句,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急的,又转身跑向了书房。 等她再回来的时候,还微微喘着气,把一盒药片和水塞进她手心里。 “给,快吃。” 宋余杭捧着这温热的杯子怔了一下,抬眸看她,却见林厌额上挂着汗,头发都跑乱了,心底一暖。 “我还不知道,林法医也有这么温柔的一面。” “滚,还不是……不是……”林厌一开口就原形毕露,被人当面夸“温柔”她一时舌头也打了结,转过脸本来想说“我灌的”,最后脱口而出的还是:“自找的。” 宋余杭笑笑,没计较,拆开那药片塞了一粒进嘴里,又咕嘟咕嘟把那杯水喝完了。 她头晕脑胀,精疲力尽。 等林厌转身扔个垃圾的功夫,她又昏睡过去了。 橘黄色的灯光下,宋余杭睡得沉,睫毛轻轻颤动着,嘴唇因为刚喝过水而显得饱满又湿润。 夹克敞开着,里面的短袖也因为刚刚挠痒而被扯得七零八落,露出一点儿削瘦的锁骨与曼妙的曲线。 她肤色不似林厌病态白,而是介于小麦色和古铜色之间的亚洲人正常肤色。 再加上常年健身的缘故,身高腿长又很结实,是另一种与她不同的女性美。 林厌看着看着,只觉得她还是不打扮的好,免得祸害别人,伸手把她的衣服拢好,拿走她手里的玻璃杯,把台灯拧暗,从楼上抱了一床被子下来盖在了她身上。 本想上楼睡觉,但看着她还是有些潮红的脸色,林厌又摸了摸她的额头,还是有些烫。 酒精过敏可大可小,尤其是宋余杭这种滴酒不沾的人,她想了想,还是背靠着沙发坐了下来,困倦地打了个哈欠。 *** 这个夜林厌反反复复惊醒几次,起来察看她的情况,尤其是看见她在睡梦中无意识地拿手去挠脖子,都破了皮了。 她又拿来碘酒沾湿纱布轻轻替她擦拭着,直到天快亮才消停。 宋余杭一夜无梦,手机在背包里反复震动着,直到最后因为没电而关了机。 她清晨醒来映入眼帘的是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林厌一头卷发散在她身上,人挨着沙发沿睡熟了,手还搭在她腰上。 宋余杭轻轻把她的手臂挪下去,抬起了上身,替她把散落额前的发拨至耳后。 林厌的脸色有些苍白,大概是没休息好,眼圈都是乌青的。 她……就这么趴了一夜守着自己? 宋余杭心里蓦地涌起一抹心疼,小心翼翼下了沙发,想要叫醒她又不忍,还是伸手把人打横抱了起来。 林厌惊醒,失重感袭来,话都说不囫囵了:“干……干什么?!” 宋余杭宿醉未醒,身上还是没什么力气,抱着她上楼梯额头渗出了一层薄汗:“别乱动,你房间在哪,回去睡。” “天杀的宋余杭,你敢把我摔下去你就死定了我跟你讲!”林厌咒骂着,话音刚落,宋余杭手上力气一松,顿时往下一沉。 林厌惊叫一声,搂紧了她的脖子,紧紧闭上了眼。 预料之中的疼痛却并未出现,宋余杭轻轻嗤笑一声:“不是不害怕吗?” 林厌勾着她的脖颈,破口大骂:“我艹……” 宋余杭正色起来:“好了,快告诉我在哪,不然真的抱不动了。” “直走,最里面那间。” 宋余杭抱着她大踏步走了过去,林厌还在毫不留情地嘲讽她:“你好垃圾,我还不到一百斤都抱不动,上次有个男人光着身子抱着我楼上楼下跑了一圈呢。” 宋余杭皮笑肉不笑,被她这话激得血气翻涌,拧开门把手就把人扔在了床上:“怪谁?我酒精过敏了怪谁?你等我好了试试。” 林厌被摔得七荤八素,随手抄起一个枕头就砸了过去:“怪你!就怪你!要不是你气我我能灌你?!” “你林法医花样百出的,不是这次整我也还有下次。”宋余杭淡淡接住,坐在了床边。 “那我怎么觉得你每次都是心甘情愿被整,心甘情愿挨耳光呢。”林厌说着,咬牙切齿,又似在试探什么。 宋余杭避开她的目光,略有些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 林厌愈发得寸进尺了:“你知不知你昨晚喝醉了跟我说了些什么?” “不知道。”宋余杭老实摇头:“没印象了。” 林厌抱着一个枕头看她,笑容多了几分狡黠:“你说啊~给林法医摸~” 第一句话就让宋余杭的羞耻度爆表了,她蹭地一下脸红到耳根。 “还说啊~不能打林法医~会打坏了~还要对她好……” 林厌话音未落,就被人一把捂住了嘴拖进被子里:“你闭嘴。” 一个挣扎,一个想降伏,最后也不知怎么弄的,等宋余杭回过神来,她已经压在了林厌的身上,四目相对,两个人都喘着粗气。 昨晚枕过的地方就贴在她的胸口,柔软几乎一瞬间就唤回了她的记忆,大脑已经忘记了,可是身体还记得。 宋余杭嗓子眼发干,彼此眼睛里都有一团欲说还休的火,林厌又在无时无刻散发她的欲了。 含情的眼,微红的眼角,轻蹙的眉,修长的颈与…… 她几乎是在无意识的咽口水,不管林厌说的是真还是假,她好像有些懂了,为什么那个男人会抱着她楼上楼下跑了,也好像有些懂了,为什么那么多人都想要接近她、占有她。 谁都没有再说话,空气中好似有看不见的火花在燃烧,连带着温度都升高了起来。 宋余杭不敢动,她只是疯狂吞咽着口水,缓解着嗓子眼里的干渴,她觉得自己再不喝点水可能会疯,会死在她的瞳孔里。 最后还是林厌伸手阖上了她的眼睛,轻声说:“起来。” 那嗓音虽轻,却含了那么几分不容置喙。 宋余杭得到喘息之机,一个轱辘就爬了起来,心跳如擂鼓,这个时候才后知后觉涨红了脸。 她想做什么,想做什么,刚刚! 她怎么可以对林厌生出那种念头。 她恨不得狠狠甩自己两巴掌清醒清醒。 她迫切想要逃离这里,也不敢看她:“那个……借你两件衣服。” “衣帽间在楼下。”她的声音听不出一丝波澜。 宋余杭已夺门而出:“谢谢。” 林厌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轻叹了一口气,睡不着了,也开始起床打理自己。 第44章 滴血 等林厌拖拖拉拉收拾好裹着浴巾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宋余杭已经站在厨房里了。林厌的衣服对她来说还是有些小了,衬衫穿的十分贴身,袖子挽到了手肘,因为身高腿长把西装裤撑得很有型,衬衫下摆随意扎进了裤子里,有几分潇洒随意,发梢上还挂着湿漉漉的水珠。 宋余杭听见动静转过身来,腰上还系着围裙:“你吃什么?” 光看背影是个中性美女,转过来又是个西餐厅大厨。林厌下巴都要给她笑掉:“你这又穿西装又系围裙的是要干嘛?转职米其林三星大厨?” “你衣柜里都是裙子……”宋余杭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怕弄脏,应该挺贵的。” 林厌裹着浴巾赤脚走下楼梯,神情里有那么一丝慵懒:“挺好看的,送你了。” 宋余杭的目光先是随着她的步子落到了脚上,很白,脚踝小巧精致又圆润。 “那个……不用,我洗干净还给你。” “喔,对了,你好像也有一件制服外套落在我这儿了。”林厌说着,走进了衣帽间,从一大堆衣服鞋子里翻找着宋余杭的那件外套。 毛玻璃上映出她姣好的身形,客厅是全开放式的,宋余杭站在厨房里一览无余,那块浴巾只遮住了上下两部分,其余的映在玻璃上隐隐绰绰,反倒多了些耐人寻味。 “咦,我很早之前不是让管家洗好挂起来了吗?放哪儿去了?” 林厌站了起来似有些郁闷。 宋余杭转过脸:“找不到就算了吧,反正也不差那一件,单位年年发的很多。” 她甚至有一丝私心想要在她的房间里留下属于自己的东西。 宋余杭这厢神游天外的时候,林厌已经拿着衣服转了过来:“啊,找到了,一直忘了还给你,对了,你别做饭啊,一会管家会带厨师过来的。” 宋余杭手里的番茄切到一半:“这样吗……” 她似有些遗憾,可惜了这么多厨具和修缮得如此精美的厨房。 “你从不开火?” 林厌从煮好的咖啡壶里倒了一杯咖啡,走到她身边探出一个脑袋:“我为什么要做饭,我的美甲这么昂贵。” 宋余杭笑:“也是……” 她说着,打算把案板上的番茄扔到垃圾桶里:“有时候觉得你简直粗俗不堪,有时候又觉得你不食人间烟火。” “大家都吃五谷杂粮,祭一样的五脏庙,俗是骨子里的俗,谁也不比谁高贵,扒了那一身皮,什么妖魔鬼怪都有,没什么好稀其的。” 林厌抿了一口咖啡,瞥见她动作,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你干嘛?不是都切了一半了?” “你不是说一会会有厨师来……” 林厌笑了,从她那神情里解读出了一丝窘迫:“我只是说我不做,什么时候说我不吃了,你宋大警官的手艺还是要尝一尝的。” 那搭在自己手腕上的指尖微凉,有玉的质感,宋余杭又难免想起了昨晚她替自己做触诊时脊椎发麻的感觉。 她隐隐觉得脖子又开始痒了起来。 “西红柿打卤面,不是什么特别精致的早点,你要吃的话我就做。”宋余杭说着,开始忙活,并不敢看她的眼睛。 “吃啊,为什么不吃,我饿了。”林厌说着,尾音有一点撒娇似得轻快。 她很怕她用这种语气说话,刚刚就是,调侃她的时候拖长了声音,脸上透出一点儿涉世未深的天真明媚,明明不是这种人,却莫名让人觉得在这天真加多了一丝成熟的诱惑。 她故意的。 宋余杭想到楼上的那一幕,在清晨的日光里悄悄红了耳朵。 这个人自从下楼就没接触过她的视线,林厌半趴在料理台上,抬眼睨她:“宋余杭,你看看我。” 专注切菜的人不为所动。 林厌换了个方向:“宋余杭,你看看我嘛。” 宋余杭绕开她从冰箱里取了一把小葱出来洗干净,压根不想搭理她。 林厌心思一动,伸手去捏她通红的耳朵,调戏这个人也太好玩了吧。 还未等她踮起脚尖捏到,就被人甩了一脸水。 “喂,你!” 林厌有些怒了,对面的人比她还生气,因为宿醉的缘故眼里血丝还未消,又添了一些其他她看不懂的东西,神色也比以往深沉。 “衣服穿好,一边待着去!” “我……”林厌还想说什么,看见她紧抿唇角下压抑的怒气,有些英雄气短了。 仿佛她再多说一句话,就会变成宋余杭砧板上的肉。 “哼,待着就待着,小气!” *** 到了林厌平时起床上班的点,管家过来的时候就是这么一副景象。 宽大的餐桌两人各坐一边,谁也不搭理谁,中间放着菜盘子,几道小菜,两个煮鸡蛋。 感天动地,宋余杭一夜之间让林家的厨子全部失业了,林厌不仅主动吃饭了,吃的还是西红柿打卤面! 管家不由得老泪纵横,就差颁一个感动中国最佳人物奖给她了。 她鲜少吃这种民间小食,宋余杭的手艺算不上顶尖好,但乍一吃也还算新鲜。 林厌不由得多吃了两口面,把目光投向了盘中的鸡蛋。 宋余杭伸手把两个鸡蛋都拿了过来,林厌张张嘴,咬牙切齿,忍气吞声。 过了不到一分钟,面前推过来一个小碟。 “给你。” 剥好的鸡蛋滑溜溜地躺在盘中央,宋余杭端着碗去厨房盛汤。 管家的眼珠子都要掉了下来,如果他没看错的话,宋余杭穿的是林厌的衬衫,还是她特别喜欢的阿玛尼限量版那一款! 脚上踩着的也是林厌的拖鞋,等人再转回来的时候,微敞的领口露出一大片红色印记以及指甲挠痕。 年老的管家再看看自家小姐一副睡眠不足萎靡不振的模样,痛心疾首:小姐,您不是上面的那个吗? 这话他当然不敢问,打发其他人出去修剪苗圃,自己就要上前为林厌收拾碗筷。 林厌拿纸巾按按唇角:“再吃一点,一小口就好。” 管家一惊,怎么也看不出这家常菜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但还是顺着她的意又盛了一小口给她。 宋余杭看她吃的香,心底一暖:“食堂中午也有这个面,你可以试试。” 这句话又不知道触到了大小姐哪一句雷区。 林厌冷哼了一声道:“我不过是好奇,吃多了也就那样,谁要去食堂吃猪食啊,老林,中午继续给我送饭。” “是,小姐。”林叔恭敬地弯下了腰。 林厌起身,不再看宋余杭一眼:“不吃了,收拾吧。” *** 等到上了车,林厌坐在前排就开始昏昏欲睡,宋余杭捏着自己的包,反复开口几次也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把修复好的机械棍还给她。 就这么纠结着,市公安局已经到了。 “宋队昨晚没回家吗?不可能啊,林姐不是早就送她回去了吗?”方辛站在门口看着季景行焦急的脸色,也掏出了手机给她打电话。 依旧是冰冷的提示音——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林姐?”季景行捕捉到她话中的名字,略微皱了一下眉头:“是和她要好的那个同事吗?” 二人正说着话,林厌的车开了过来,市领导的车都没她的阔气,一下子吸引了两个人的视线。 方辛冲着那辆车挥手:“哎,林姐,来了啊。” 季景行的目光也看了过去。 林厌戴着墨镜从车里钻出来,衬衫裙包裹住了姣好的身形,细高跟踩在地上显得腿又细又长,十足的贵族名媛范。 等摘下墨镜的时候,却又不是那么一回事了,倚着车门冲方辛流里流气地笑:“哟,等姐姐呢。” 季景行对她的第一印象大大打了个折扣,浮夸。 宋余杭怎么会和这样的人掺和在一起? 后车门打开宋余杭也钻了出来,穿着林厌昂贵的小西装,衣服熨得笔挺,愈发显得身量颀长,英姿飒爽,和林厌站在一起画面无疑是非常赏心悦目的。 季景行被这场景刺了一下,笑容有些勉强:“余杭……” 林厌收了笑,目光看过去。 叫的怪亲热的嘛。 宋余杭大踏步迎了上去:“姐,你怎么来了?” “听妈说你昨晚没有回家,打你电话也没接,想着你是不是回单位睡了……早上上班顺路过来看看,顺便给你买了点早餐。” 季景行说着,把手里的豆浆油条递给她。 宋余杭好似恍然大悟,想起了被她扔在背包里的手机:“喔,手机没电了,忘记跟你们说一声了,我昨晚在同事家睡的。” 季景行看了林厌一眼,林厌无所事事站着,也没打个招呼,任她的目光在自己身上逡巡一圈后又转了回来。 “早点我就不吃了,吃过了,这些是我给同事们买的。” 宋余杭手里还拎了一个大塑料袋,装满了形形色色的食物。 季景行一怔,笑容有些勉强:“行,行,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没事,我能有什么事呢。”宋余杭笑着,季景行却眼尖地看见了她脖子上的痕迹。 “这……这是怎么……” 疹子消了却留下了一片红印,以及几道显眼的抓痕,像极了某种暧昧产物。 宋余杭神色有几分闪躲:“没事……自己挠的,那我先进去了姐。” “哎——”季景行还想再说些什么,林厌已经跟上了她的脚步。 “我看不是来看你,而是来看看你和谁在一起吧。” 女人隐隐约约的话落入耳中。 宋余杭倒也没生气只是说:“不都一样,你吃饱了没,没吃饱再吃一点?” 两个人并肩同行,林厌捏着鼻子闪远了些,直到背影完全没入市局大厅里,宋余杭自始至终都没回头看一眼。 “哎,我说,你之前不是也喝过酒吗?”最终林厌还是从她那拿了一杯豆浆,小口抿着。 “你说那天晚上?”宋余杭思索了一会才道:“是喝了点,不过很少,50不到的莫吉托。” 林厌轻轻嗤笑了一声:“莫吉托算什么酒啊,好多都是苏打水兑的罢了,清吧晒出来哄人的玩意儿,醉不倒的。” 宋余杭苦笑:“有可能,昨晚还是我长这么大头一次喝那么多,又急又快的。” 林厌别开目光,刑侦办公室已经到了,宋余杭停下来等她说完最后一句话。 “过敏体质因人而异,昨晚兑的鸡尾酒里不光有酒还有别的,柠檬、苏打啊啥的,我建议你还是去医院做个过敏源检测比较好。” 连关心都带着一股不情不愿的专业人士的例行公事感。 宋余杭笑,莫名想伸出手揉揉她的脑袋,接触到她的视线却又收了回来:“放心吧,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就是喝的多了些快了点,没事的,你别放在心上。” 林厌“哼”了一声,趾高气扬地走了:“我可没关心你啊,我啊是怕你要是突然挂了给我增加工作量。” 宋余杭忍俊不禁,看着她走远,唇角还带着笑回了自己办公室。 方辛跟在她身后,神情带了一点儿八卦看着她:“宋队脖子上的草莓印我可看见啦,是不是你——” 林厌一口豆浆还没咽下去差点全喷了出来,咳得惊天动地:“咳咳!什么草莓印,她那是酒精过敏出的疹子好嘛?!再说了她脖子上有草莓印关我屁事!少一天天地和段城瞎混看些少儿不宜的东西!” 说着,人已经加快了脚步走到了她前面,方辛看着她的背影,一脸无辜,唇角泛起了姨母笑。 “哎呀,林姐~不是就不是嘛,生这么大气干嘛~” 林厌:“闭嘴,别哔哔,干活了,干活。” 她嘴上这么说着,只是搪塞的借口,刚把外套脱下来挂在了衣架上准备换白袍进实验室的时候,警铃响了。 她又一把拽了下来往身上一披,一只袖子还没穿进去,就已经拎了勘查箱出来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单手系扣子。 “愣着干嘛?!有警情出警了!” 段城七手八脚把煎饼塞进嘴里,去扯自己的相机,镜头也一块塞进包里,声音含糊不清:“等、等等我,林姐。” 方辛也把豆浆放在了桌上,拎了勘查箱往出去跑,一边跑一边扯了纸巾擦嘴。 刑侦到底比技侦跑的快,他们准备好出发的时候,宋余杭已经在路上了。 两辆车接通了蓝牙,步话机的声音从驾驶座传了出来:“接110群众报警称,我市东城区玄武路七十八号育才小区1106室内发现一具浑身赤裸的女尸……” 只出了一会太阳,天色便彻底阴了下来,清晨看起来倒和傍晚差不多。 林厌跳下车,拎着勘查箱一把掀开了警戒线大踏步走进了大楼里。 小区物业和派出所的民警一起引着他们往上走,电梯停在了十一楼。 勘查踏板已经铺好了,宋余杭戴着手套鞋套走进了血泊里,唰地一下拉开了浴室的帘子,一具赤身裸体的女尸歪着脑袋躺在浴缸里。 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再加上这个视觉冲击,满浴缸的血水,有几个新来的小刑警纷纷劝退。 技侦换好衣服进来,宋余杭侧身给她让开了一条路,让林厌从她身前过去。 拍照的拍照,取证的取证。 工作时候的林厌绝对算的上是称职,再也没有那种流于表面的浮华之气。 宋余杭看她一眼,这里交给她,她是放心的。 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消失了,察觉到有人离去,林厌口罩下的唇角微微弯了一下。 “来,水样也取证。” 等痕检从浴缸里提取好水样之后,她才又凑上前去观察着尸表特征。 女孩的脸色是失血过多后的青白,浑身已经凉透了,露在浴缸外的身体体表无特殊伤痕,林厌轻轻拿起她垂在外面的手臂,刀片掉了下来。 方辛把染着血的刀片用镊子夹了起来放进证物袋里。 段城从一汪血水里捞出来死者另一只胳膊,果然,肉眼可见地,手腕上赫然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血液已经流干了,伤口被泡得发白。这浴缸里的都是她的血,和水混在了一起,在漫长的夜晚里悄悄流淌到了地面上。 他神色既有些恐惧又不忍起来:“这……这是有多想不开啊!” *** “谁报的警?” “我,我报的!”门外人群里有人高高举起了手,男人挺着啤酒肚还穿着拖鞋,一身家居服,显然也是慌里慌张从家里跑出来的。 办案人员在做着笔录,宋余杭也走了过去。 “详细说说。” 男人舔了舔唇,似还是心有余悸:“我住楼下1006,早上六点多天还没亮起来刷牙洗脸准备上班……” 他似沉浸在了那个情境里久久回不过神来,脸都吓白了。 男人是普通的上班族,朝九晚五,这是他租来的房子,离他上班的地方还有十来站公交的距离,单薄的工资支撑不起他的任性,是以每天早起洗漱还要给自己做早饭吃。 这一天,天刚蒙蒙亮,闹钟醒了,男人顶着鸡窝头迷迷糊糊下床摸黑走到了卫生间开始洗漱。 刷牙的时候感觉脖子里滴了几滴水,他也没怎么在意,只是在心里咒骂了几句楼上的住户和物业:妈的破房子又在漏水了。 他吐掉嘴里的泡沫,漱着口,拧开了水龙头开始洗脸,洗着洗着就觉得不对劲起来。 滴水的量越来越多,还很凉,又黏腻,在初秋的季节里冷得刺骨。 男人莫名打了个寒噤,水龙头还在开着,他伸手抹了一把后颈,同时按亮了墙上的开关,待到看清掌心里的液体时,他失声惊叫起来,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是血!血!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天花板上开始渗血,一滴,一滴,接一滴掉进了盥洗池里。 血迹随着水波荡漾开来,滑进了下水道。 男人浑身颤抖哆嗦着嘴唇以为是鬼片看多了做的噩梦,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直到熟悉的痛感袭来,他跌跌撞撞爬起来还穿着睡衣就跑了出去找物业报警。 “事情经过就是这样……”男人咽着口水拼命想要把那一幕忘记却只能越陷越深,以至于脸上浮现出了深深的恐惧。 宋余杭示意人递一支烟给他安抚他的情绪。 “还记得是几点起床的吗?” 男人接过来也不抽,只凑在鼻边深深吸了几口气:“记……记得,我闹钟调的是六点半,闹钟响了我就起了,走到洗手间估计也就一两分钟。” “这楼上的住户你认得吗?” 男人点了点头:“认得,是个学生吧,电梯里见过几次面还打过招呼,怎么突然就……” 宋余杭的目光扫了一眼他和几个小区的物业:“一个人住?父母呢?还是租的房子?” 一个物业管理人站了出来道:“不是租的,是住户,住在这好多年了,小姑娘名叫范琳,户主写的是她爸爸名字,前些年她爸妈离婚后就再也没见他回来过了,只有她妈妈隔三差五来看看她。” 宋余杭示意小刑警把这些信息传回局里让郑成睿查找女孩的亲生父母通知家属。 围观的群众看着他们忙进忙出,又听了那个物业的话,一阵窃窃私语。 “哎呀真可怜,父母离婚嫁的嫁娶的娶,好好的娃儿都不要了。” “那可不,我在这住了几十年了,可以说是看着这小姑娘长大的,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有人扼腕痛惜就有人说风凉话。 “前阵子高考录取通知书下来的时候,不还听她和她妈在楼上吵架吗?她想复读她妈不让,说不定啊就是一时想不开……”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我?我儿子和她是同班同学,不过我儿子今年考的不错,省大呢。” “哎哟,那确实不错,恭喜恭喜。” …… 外面留了几个小警察继续找楼上楼下的邻居做着笔录,宋余杭复又戴上手套走了进来。 尸表检验进行到了一半,段城替她打着勘查灯,宋余杭伸手接了过来:“我来,有什么发现吗?” 林厌正好把刻度尺搭上了死者的手腕:“左手腕肉眼可见5c右深可见骨的切创,而且还是反复拖拽了数次。” 女孩手腕早被水泡得皮开肉绽,血管神经都冒了出来。刀片这种小而锋利的东西,只有反复摩擦才能划出这种效果来,而那女孩的手腕上确实也有与主切口平行的浅表划痕。 法医学上称为:试切创。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宋余杭抿紧了唇角。 林厌明白她在想什么:“你放心,有何苗的前车之鉴在,我不会随便下结论。” 宋余杭拍拍她的肩,把勘查灯递给别人:“我去外面看看。” 痕检也在紧锣密鼓地工作。 方辛往门把手上刷着碳粉,直到指纹显现了出来,她赶紧拓印了下来。 宋余杭大致扫过一圈,门窗完好,没有入侵的痕迹,也没有打斗的迹象,屋里只有女孩子和最开始报案的那几个人的脚印。 冰箱里食物不多,大部分是水饺汤圆方便面等速食产品,符合死者独居学生的身份。 客厅书架上方摆了一张相框,宋余杭伸手拿了下来,照片被人擦拭得很干净。 站在最中间的是死者,还是七八岁时的样子,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宋余杭又放了回去,去翻垃圾篓,找到了几张试卷碎片,她拿起来装进了证物袋里。 还有几个外卖小票超市账单也一一收好,这在后期都可能是会为案件侦破提供重大帮助的线索。 检查完垃圾桶之后,她的目光落到了茶几上的空玻璃杯上,杯底残留了一丝液体。 她拿起来透着光线转了一转,杯壁上有指纹:“方辛,这还有一枚指纹,过来提取一下。” “好,宋队。”方辛应声而来。 宋余杭走到另一边趴在了地上检查着沙发底,又掀开了地毯看了看。 很干净。 单身独居的人少说都有一些随性,又是个女学生,应该没时间做家务才是,这连地毯上的头发都捻得干干净净。 不是洁癖不是强迫症。 “宋队,这有一些发现。”检查女孩卧室的刑侦人员喊了一声。 宋余杭起身走过去,对方把从桌上拿到的手机交给她:“从死者手机里发现的未发出去的短信。” ——永别了,妈妈,是我不孝,这辈子未能做您期望的女儿,养育之恩来世再报。 手机锁已经被技术人员打开了,宋余杭草草翻了几页,都是一些营业厅的垃圾短信。 她退出来去翻女孩的相册,有她的自拍照,有一些风景照,也有几张海洋鲸鱼的图片。 她直觉得有些眼熟,但就是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这时有人在门外喊:“宋队,死者的妈妈联系上了。” 第45章 白鲸 “你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市局里,宋余杭请人坐下,倒了一杯热茶给她。 女人握着纸杯,拿纸巾揩着眼角,抽噎着说不出话来。 一旁跟着的男人轻轻拍着她的背顺气,温声细语哄着:“不哭了,先跟警察把事情说清楚。” 宋余杭倒是不焦不躁,等着家属缓和情绪。 约摸哭了半晌,女人这才喃喃开口:“昨天下午,是我最后一次见她。” “几点,去干嘛?”她负责询问,旁边的小警察奋笔疾书。 “大概五六点吧,我去给她送饭,顺便……顺便再商量一下她复读的事。” 宋余杭抬眸看了一眼她。 说到“复读”女人好似打开了话匣子:“我觉得女生就念个英语或者中文普普通通的专业就好了,将来也好考公,她非要学什么美术,一心想考美院,从小到大没少为这事吵架。” 人都死了还有心思想起从前那些家长里短。 宋余杭面上波澜不惊,把她从对女儿的唠叨上拉到了案情里:“待了多久?” “不到一个小时,又和她吵了一架,一怒之下我就摔门走了。”女人揩着眼泪,呜呜地哭了出来:“早知道我走了她就自杀了,她就算赶着让我滚我也不走了……” 男人看样子是她现任的丈夫,一把搂过她的肩,替她抹着眼泪:“别哭了啊,不是你的错……琳琳……唉……” 他长叹了一口气,也愁眉苦脸的:“你要是再哭坏身体,小宝就没人照顾了。” 女人这才勉强打精神来,宋余杭接着问:“之前有过轻生的念头吗?在学校人际关系如何?平时性格呢?” 女人脸上浮现出了一丝悲痛欲绝:“高考录取通知书下来的时候,我逼着她去上学,她曾哭着说过“要不是上不了美院,不如去死”,我也……也没当真……谁……谁知道!” 男人这个时候插话了:“也不能全怪她妈妈,她妈妈也是为了她好,学美术哪有以后考公安稳,还不是想她踏踏实实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谁知道这孩子这么倔,最后妥协的还是我们,同意让她复读了,你说她……她这又是闹的哪一出,不是存心让她妈妈下半辈子活在愧疚里吗?” 早不愧疚晚不愧疚,人死了才愧疚。要是林厌在这里,估计早就破口大骂了。 但宋余杭只是平静地从档案袋里取了一个证物袋出来,放在桌上推了过去。 “看看这个药,你们认得吗?” 透明袋子里装了一个小药瓶,上面都是英文名字以及复杂的化学名称。两个人拿过来瞅了几眼,摇头。 女孩子妈妈还在抽泣:“这……这是什么药?没听说过她生病啊。” “盐酸舍曲林,别名左洛复,抗抑郁的首选药。”宋余杭淡淡道。 “从她家里也找到了医院的报告单,确诊为重度抑郁症。” 犹如一个晴天霹雳,女孩子妈妈哭成了泪人:“为什么……为什么呀……生病了为什么不告诉妈妈……傻孩子……你这是要妈妈的命啊!” 宋余杭收好东西,递过去一张纸巾:“节哀。” 长年的刑侦工作使她对受害者保留了足够多的同情,却对受害者家属始终同情不起来。 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 “您和您妻子什么时候离婚的?”男人坐在会客室里不时接打着电话发讯息。 宋余杭话刚出口,又一个电话来了,男人摆手示意她待会再说,转过脸去。 “喂?公司的事?公司的事不还有老万处理呢吗?我就离开这一会就不行?那要你们员工干嘛呢?什么?对方说必须要总经理参加会议才肯接下这个单子?” 男人一脸烦躁:“行行行,那你告诉他们,我下午抽空过去一趟!” 宋余杭等他说完。 男人把手机放进了西装内侧兜里:“不好意思,工作比较忙……我和她妈妈很早就离婚了,大概初中吧,我算是净身出户,房子财产都留给了她们,等她成年就会写她的名字。” “您女儿最近有轻生的念头吗?” 男人摇头,脸上有一丝哀容:“这我就不清楚了……我离婚离的不光彩,很少见她们娘俩,一年到头也碰不了几面,哪里知道这些。” …… 得,看来也是问不出什么来了。 女人好歹还知道哭一哭,男人眼里心里恐怕只有他的生意吧。 陪同询问的几个小刑警对视一眼都耸了耸肩。 “按规定,您可以去见您女儿最后一面。” 男人听她这么说,脸上浮现出了挣扎之色,半晌还是咬了咬牙道:“算了,不看了,看了也是伤心难过。” 宋余杭起身与他握手:“感谢您的配合,若有需要我们会再随时联系您。” “好的,不客气,辛苦,辛苦了。” *** “什么?!家属不同意解剖?不行,我得去——”林厌说着就要冲出去,被人一把拦住了。 “你去,你去干嘛,和人吵架吗?” 宋余杭话音刚落,林厌还想怼她,张金海端着茶杯走了进来。 “这个案子我们研讨过了,通过对现场勘查以及周边群众的走访,监控视频的调查,排除了他杀迹象,可以断定为自杀行为。” “何苗案毕竟是个例,林法医不要草木皆兵了。” “我怎么就草木皆兵了,难道追求真相不是警察的职责和义务吗?”林厌反唇相讥。 “是,问题是尸检是你自己亲手做的,你查出什么疑点来了吗?要是有疑点没问题,二话不说我们接着继续查!” 刑侦大队长和技侦主要负责人杠上了,底下人默契地垂头不语,噤若寒蝉,宋余杭也皱着眉头。 “我——”林厌噎了一下,确实,尸表检验没发现什么疑点,无外伤也没有被性侵过的痕迹,处女膜十分完整。 她想了想,换了一种说法:“有一些疑点无法通过简单的尸表检验发现,我必须解剖。” “是,公安机关有权决定遗体解剖并通知家属到场,问题是那是在确定为刑事案件或者明显提出疑点的时候才可以,你现在这什么都没有,我怎么去跟家属提。大小姐,查案不是你一厢情愿的行为,我们得尊重事实,尊重家属意愿,尊重社会舆论,人死都死了你还不给人家留个全尸?” 张金海这话有理有据,又侧面点出了她娇纵任性的大小姐脾气。 底下有人轻轻嗤笑了一声。 林厌面子挂不住,就要冲上去动手,被人一把攥住了手腕拖出了会议室。 “你放开我!放开!”林厌挣扎着,一直被人拖上了天台,宋余杭才撒手,看着气喘吁吁的她道。 “他说的没错,找不到疑点就无法定性为刑事案件,家属也没有解剖意愿,你强行解剖就是违法,要承担责任的。” 不知道为什么,别人劝她她还能忍,连宋余杭也这么说,她的火蹭地一下就上来了。 “我违法?法律为受害者做什么了?制裁不了孙向明,救不了丁雪和李诗平,连伤害何苗的秃鹫都死了,出卖她的姨夫关个三五年就放出来了继续一家三口和和美美!” “死者呢?!只有这一条命!谁来维护他们的权益?!要我说,范琳的死就是她的父母长期不闻不问造成的,他们才是间接的杀人凶手!” “法律有用吗?”林厌狠狠啐了一口:“有个屁用!就算是再怎么追责,躺在我面前冷冰冰的尸体也回不来了,看不到了。” “法律无用,但良知在心里。”宋余杭扶着她的肩膀,看着她:“确实不是天下每对父母都是合格的父母,范琳死了,你是没看见她妈妈在我面前哭的多惨,山一样的愧疚下半辈子会如影随形,又何尝比肉体上的难受轻松几分。” “林厌,看问题不能这么片面。你会因法律无用而放弃追求真相吗?” 林厌动了动唇,她已帮她答了。 “你不会,法律只是人类社会的最后一道底线,谁也不能越过它,越过这条线就是犯罪,我们警察存在的目的不仅是为了维护社会治安,也必须把这些越线的人一一绳之以法。” “你说法律无用,你看看——” 宋余杭拉着她走到了天台边。 太平盛世,车水马龙,川流不息。 白鸽划过两人头顶的天空,落下一尾鸿羽。 “你能站在这里,法律又怎会完全没用。” 林厌抿紧了下唇,天台上凉爽的风吹过发间,也稍稍吹散了些心中的沉郁。 她伸手掏了一根烟点上,噙在唇边,趴在栏杆上,高跟鞋在地上点着。 “我就是觉得,你说为人父母怎么就不用经过考试的呢?就算是个陌生人死了也该……” “共情是人类的本能没错,但也不是人人都具备的本能。我们无法去要求苛待别人,我们只能尽力做到无愧于心。” 她伸手也问林厌要了一根烟,微微低下头凑上前去借火对烟。 烟雾缭绕里接触到林厌的眼神与近在咫尺的嘴唇,宋余杭很快退了回来,自己猛抽了几口吸燃。 “不过我还是觉得能共情挺好的,万物皆有灵,能让自己觉得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行尸走肉。能共情的人比别人更能体会到悲欢离合,也比旁人更容易获得单纯的快乐。” 林厌不屑一顾,叼着烟吊儿郎当靠在了栏杆上:“那照你这么说,我也更容易获得快乐才对,怎么体会到的全是痛苦?” 宋余杭吐了一口烟圈,淡淡看她:“想起自己父亲了?” 林厌转了个身,虽然她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死样子,但宋余杭分明从那眼神里读出了一丝落寞。 “没,我想他干嘛啊,我就是觉得,这些人既然这么讨厌孩子,生下来又不打算对他负责,没有陪着孩子慢慢长大一起变老的觉悟,还生他干嘛啊。” 她语气里有一丝嘲讽:“还不如就身寸在卫生纸上得了。” 手里的烟快烫到了手指,宋余杭按熄在了栏杆上。 “我无法去评价你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就说说我爸吧。我爸是特警,生前荣立三等功四次,二等功两次,特等功一次。我十岁的时候他在一次配合边境禁毒总队扫毒的行动中,为了掩护队友,牺牲了。” “可以说在我漫长的少年时代里,他缺席了我几乎所有大大小小的家长会,没有陪我去过一次游乐场,我中考、高考、入警校、参加工作……人生中所有需要父母陪同的重要时刻,他都没有出现过。” “有一段时间看着别人喊“爸爸,爸爸”,跟自己的父亲撒娇,被捧上膝头哄着,我也曾怀疑过,为什么这个人突然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我要叫他爸爸,他又给不了我任何实质意义上的陪伴。” “但是没关系,林厌。”她转过身来,叫了她的名字。 “你现在想不明白的,搞不懂的,总有一天,时间会告诉你答案。” 林厌一怔,对上她的眼神,那双淡棕色的眸子仿佛有魔力一般,轻而易举地就平息了她翻涌的心绪。 烟烫到了手指,她瑟缩了一下,烟灰从指尖掉落,雪白的皮肤很快红了一大片。 “嘶……好痛。” 林厌好似才回过神来,甩牛皮糖一样扔掉,宋余杭已经捧起了她的手放到唇边轻轻吹着。 “没事吧?怎么这么不留神?” 热气轻轻拂过手指,被烫到的地方更是痛痒难耐。 林厌触电般地收回手:“没事……” “我桌上有烫伤膏,一会拿给你。” “不用,没那么娇贵。”林厌说着,暗暗深呼吸平复心绪,又把话题扯回到了案子上来。 “你觉不觉得这个案子和何苗案有什么共同点?” “都是自杀,且都在现场留下了遗言,而且……”她想到了何苗画的卡通画,以及范琳手机相册里的鲸鱼。 “都有共同的兴趣爱好,海洋或者鲸鱼。” 不愧是刑侦队长心思缜密,举一反三。 林厌唇角浮出了一丝笑意,又很快把那弧度压了下去。 “不知道这些疑点够不够重新立案侦查,让家属同意解剖。” 宋余杭摇头:“不行,太过主观虚无缥缈,我们得找到切实的证据,证明这两个案子有关联,组织上才会同意重新立案侦查。” “会不会和那个黑衣人有关,就是你在格林大厦上见过的那个?”林厌提问。 宋余杭想了一会道:“我先开始以为那个人是秃鹫或者秃鹫的手下,可是极光行动大获成功,犯罪团伙一网打尽,不可能还有漏网之鱼。” 林厌还没把检验结果告诉她。 “你有没有想过,万一真的有呢?” 宋余杭抬眸对上她的眼神,只说了五个字:“我相信赵厅。” 林厌讽刺一笑,不再吭声。 “我觉得我们还是删繁去简的好,先不要想的太复杂,就从这个案子入手,先拿到目前可以证明这两起自杀案有关联的证据再立案侦查也不迟。” 林厌点点头:“那既然这样,我去一趟范琳的母校。” 宋余杭拦住她:“你还是待在市局里比较好。” 上一次的刺杀还是让她心有余悸。 林厌笑笑:“至于吗?我好了真的……” 宋余杭难得带上了一点无可奈何的表情:“听话,我有更重要的事要交给你做。” 林厌从她手里抽回了自己的胳膊,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好像自从过了昨晚,这人就时不时地想和她来点肢体接触,还有这宠溺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她又不是小孩子了。 林厌这么想着,但还算受用:“你说,什么事?” “去档案室,找找近三个月……”宋余杭皱皱眉:“不,还是一年吧,所有有关于自杀案的详细案卷。” *** “范琳所有的画基本都在这了。”范琳的美术老师交给她一大摞画册。 宋余杭双手接了过来:“谢谢。” 美术老师摘下眼镜擦了擦上面的雾气:“可惜了,那孩子挺努力的,就差两分,明年继续也行啊,怎么就这么想不通呢。” 宋余杭没说话,草草翻了两页,全是水粉画,有蓝天白云有山川湖泊,也有一望无际的蔚蓝大海,确实是个惊才绝艳的聪明孩子。 “这教室的黑板画还是她画的呢,睹物思人呐!”年迈的教师戴上眼镜,长叹了一口气道。 宋余杭的目光往后看去,顿时浑身一震。 硕大的黑板上只用蓝色水粉画出了波涛汹涌的大海,连浪花都真实地起起伏伏。 海平面上卧着一只白色鲸鱼正在吐着泡泡。 明明是极其静谧美好的画面,她却硬生生激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因为这个图画她也在何苗的作业本上见过。 宋余杭掏出手机,迅速拍了下来。 又简短问了美术老师一些问题后,宋余杭起身跟她告别。 走到走廊上的时候,看见走廊尽头的男洗手间门口,几个孩子把废纸篓摁在了另一名男生头上,还顺势一脚踹了过去。 “废物就是废物,月考倒数第一的家伙还想考什么海洋大学,做梦吧你,呸!” “喂——”宋余杭大踏步走了过去。 几个男生见有人来,对视一眼,纷纷如鸟兽散。 “快走快走,有人来了。” 不等宋余杭伸手扶他,被打的男生已经捂着脸自己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地下了楼梯。 “没事,谢谢。” *** 阴暗逼仄的房间里,电脑闪着幽蓝的光,主机嗡嗡作响。 面前的对话框里浮现出了一行字:白鲸,我又被打了,我不想活了,为什么他们都欺负我,明明我什么都没有做错。 放在键盘上的手,粗糙、满是皱纹和老年斑。 “没关系,不是你的错,是这个世界该死,想不通没有关系,孩子,来找我吧,白鲸会告诉你答案。” *** 宋余杭拎着画册回到市局的时候,林厌还泡在档案室里,案卷堆了满满一桌子。 “你看你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近年来江城市的自杀率高得可怕,而且……”林厌顿了一下,昨晚本就没睡好,又熬了一下午没合眼,黑眼圈重得跟熊猫一样。 “几乎大部分都是青少年学生。” 宋余杭把手里拎着的盒饭递给她:“辛苦了,你先吃点东西吧,我继续来整理。” 查案卷可是个体力活,得从堆积如山的陈年旧案里扒拉出来,再分门别类放好。林厌瞅了一下午头晕眼花,肚子咕噜了一声。 她看着那盒饭没动,视线飘忽着:“别又是路边摊吧,我才不吃呢。” 宋余杭笑,在她对面坐了下来,伸手拿过她整理好的案卷翻阅着:“不是路边摊,我特意打电话回家让我妈做的。” 林厌嘀咕:“你不是去学校了吗?” 宋余杭轻咳了一声:“反正我开车,顺路。” “啧啧啧,工作途中还开小差回家吃饭,擅离职守,不务正业。” 林厌一边说着,按捺住唇角的笑意,还是掀开了饭盒的盖子,饭和菜分开放着,还有一蛊玉米排骨汤,米饭上码着鲜红油亮的油焖大虾。 林厌的食欲一下子就被勾出来了。 宋余杭看她模样,砸吧了两下嘴,转着手中的笔:“啧,早知道你污蔑我我就不给你带了,我自己一口都没吃。” 她话音刚落,面前伸过来一双筷子,夹着一只油光锃亮的大虾。 宋余杭一怔,以为她要给自己吃,唇角泛起了柔和的弧度:“不用,我不吃——” 林大小姐一脸天经地义无所畏惧的表情:“谁说要给你吃了,你觉得我这么娇嫩的双手适合剥虾吗?” 宋余杭咬牙切齿:“我错了,我就不该给你带。” 话是这么说,当林厌递过来手套的时候她还是接了过来,一边嫌弃一边认命地放下案卷开始剥虾。 “我说,这该不是你用来摸尸体的手套吧。” 林厌一个白眼就飞了过去:“滚,老娘是那么不讲究的人吗?” 宋余杭一边剥她一边吃,昏黄灯光下她为了避免汤汁溅到案卷上侧坐着,神色认真瞅着案卷,手里动作却不停,替她把剥好的虾放进碗里。 也许是灯光太过柔和,光线替她的侧脸蒙上了一层釉质。 林厌尝着她妈妈的手艺,她特地替她带回来的心意,在这静谧的档案室里,莫名有一丝岁月静好的错觉。 在她又一次把虾放进自己碗里的时候,林厌夹了起来:“啊——张嘴。” 她伸长了胳膊去够,一只手垫在她的下巴上。 宋余杭听从她的话本能地启口吞下,还没等咽下去,档案室的门唰地一下被人打开了。 灯光大亮,众目睽睽。 惊! 江城市局刑侦支队长宋余杭和技侦科主检法医师林厌公然对食! 《我和死对头相亲相爱了》方辛连标题都给她们想好了,露出了一脸匪夷所思的姨母笑。 后面跟着的两位则是肝肠寸断。 “林……林姐……”段城欲哭无泪:“我……我没机会了吗?” 郑成睿:“太过分了!吃好吃的怎么不叫上我们!” “……” “……” 林厌还坐在桌子上,飞快撒了手,筷子掉了下来,人已经回到了椅子上坐着,一脸我不是我没有你别乱说掩耳盗铃的表情。 宋余杭一口虾还没咽下去,直觉得噎得慌,随手抓起桌上的杯子就开始灌水。 林厌一脸痛心疾首:“那……那是我的。” “噗嗤——咳咳!”宋余杭背过身去开始咳嗽,耳根都红了,愈发坐实了两个人的奸情。 三个人怀疑的目光在两个人之间转来转去的,异口同声道:“我怎么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关系已经好到能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了吗?” 被宋余杭喝过的杯子还放在一边。 林厌站了起来收拾东西:“我、我吃饱了,你们先忙,我回一趟办公室。” 说着,埋头把那饭盒单独拿了起来,桌上的垃圾全部扫进塑料袋里,匆匆走了出去。 宋余杭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唇角微勾起了一丝笑意,她克制得很好,拿笔敲了敲桌子:“好了,快说,什么事?” “这么多案卷,你们两个人得看到什么时候去。” 方辛说着,拉开椅子也坐了下来。 郑成睿打开了手提电脑:“我看能不能用算法统计整理一下,比手写快的多。” 段城也坐了下来:“我……我帮不上什么忙,给你们端茶递水也行啊。” 宋余杭看着这几个人的脸,从那或平静或调笑的语气里感受到了如出一辙的目标。 那就是,想破案,想追求真相,想让黑暗无所遁形。 她微微一笑,翻开了手中的案卷:“那就一起,加快速度吧。” 第46章 试探 “哎,林姐,加到这么晚还不走啊?”有同事准备下班,问了她一句。 林厌拧亮桌上的台灯,把洗干净的饭盒放在一边。 “嗯,还没忙完。” “那林姐我们先走了啊,再见。” 林厌略一点头,算打过招呼。 等办公室人都散尽后,林厌拉开抽屉,取出了一份泛黄的档案,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 翻开第一页,她指尖掠过那一行小字的时候,逐渐咬紧了牙关。 江城市公安局。 法医学尸体检验报告书。 江公法尸鉴字(1994)第23号。 接下来是一长串的案情摘要,以及详细的尸体检验,她明明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却硬是强迫着自己逐字逐句消化完,以至于眼里都泛起了血丝,舌尖紧咬着牙关尝出了一丝血腥味。 ——1994年6月18日,我市一清洁工在汾阳码头正常作业时,从垃圾桶里翻捡出了一包不明肉块,经法医学鉴定为人体组织。 随着视线的往下挪移,林厌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夏天,明明天气那么热,40°的高温,骄阳当头,她站在殡仪馆外,却莫名觉得手脚冰凉。 那些刑侦人员对她说过的话,又化作了白纸黑字浮现在了眼前。 ——该组织肉块不完整,缺少头颅、躯干、骨骼等,经过dna鉴定确认死者为江城市一中高三学生陈初南。 这三个字深深刺痛了她的眼,林厌右手紧握成了拳,濒临溺水一般撑着桌子剧烈喘息着。 她似想把这张纸揉烂,碾碎,扔得远远的,可是又不得不一字一句仔细看下去,嚼碎了满腔恨意的同时,眼眶一热,几乎是控制不住地,桌面上落下了水渍。 她用手捂住了唇,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发出了压抑于喉咙的哭声。 几个短暂的深呼吸后,她仰起头把眼泪逼回去,指甲陷进肉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可是身体还在剧烈颤抖着,心如刀绞,窒息感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 时间不多了,她必须赶快把档案放回去,林厌手忙脚乱拉开抽屉,取出口香糖瓶子,倒出几粒,也没数究竟多少,一股脑塞进嘴里,就着桌上早晨的冷水一饮而尽。 她阖上眼,平复着呼吸,调整好心绪之后继续往后翻,想要看看当时尸检时拍的照片,可是接连翻了几页,空无一物。 她把档案袋倒了过来,掉出来薄薄几张纸,依旧没有照片。 这不可能! 要知道现行法律下,尸检必须和刑事拍照摄像一同进行,所摄照片也会随着档案一起封存。 案卷归档时,主检法医师签字确认,主任法医师签字确认,刑侦负责人签字确认,上呈公安局长批准结案后归入档案科统一管理。 这中间只要有一个环节出了错,不仅狸猫换不了太子还是掉乌纱帽的大罪! 究竟是谁?是谁! 林厌咬牙切齿,直接翻到了案卷最后,去找当时负责尸检的主检法医师的名字。 李斌。 她迅速掏出手机把这一页拍了下来,然后把案卷整理好恢复到原样,塞进了自己白大褂宽大的内兜里,起身往档案室走去。 “哟,不错嘛,我上个洗手间的功夫,你们都整理了这么多了。” 宋余杭头也没抬:“我还以为你尿遁不来了呢。” “啧,老娘是那种人嘛,看在宋队那顿饭的份上,就勉为其难陪您加个班吧。”林厌说着,微微俯身下来,抱起了她面前那一摞档案。 “这些都整理完了吧,我先放回去了,不然没地方坐。” 宋余杭抬头看了她一眼,神色无异:“行,光顾着往出来拿都忘记放回去了。” 林厌转身离去,宋余杭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那个夜晚,是林厌第一次主动加班到那么晚。 她揉着眼睛翻案卷,把需要着重记下来的地方誊抄在纸上递给郑成睿归纳整理。 其他人也都一样。 这样的工作枯燥而又乏味,连宋余杭都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呵欠。 段城跑出去从小卖部给他们买了一大袋罐装咖啡,自己坐在那一边抄一边脑袋一点一点地小鸡啄米,最后一头栽在了桌子上再也爬不起来了。 窗外万籁俱静,秋天的夜连虫鸣都没有,整座市公安局陷入了黑暗里,只有这一方天地还亮着灯。 郑成睿对着电脑熬得眼睛通红,方辛起身上了几次厕所,塑料袋里的咖啡逐渐空了起来。 最后一罐被她和宋余杭同时拿在了手里。 林厌一怔,本能地缩回手,对方却又推了过来,还替她打开了易拉罐环。 “给。” 她的目光看过去,那个人却又埋下了头专注于手里的档案。 林厌抿了一口,又放下继续干活。 窗外月渐西沉,东方露出了鱼肚白。即使有咖啡提神,她还是坚持不住,不知不觉趴在了桌上,任思绪飘回了1994年的夏天。 宋余杭起身,准备把最后一摞档案放回架子上,走了两步,见她睡得沉,又倒回来脱了自己的外套轻轻披在了她身上。 她顺着年份往里走,手里的档案分门别类放好,也不知是哪里想岔了,看着前面没有开灯黑黝黝的地方,突然浑身一个激灵。 宋余杭抿紧了唇,继续往里走,直到脚步停驻在1994年的标签前。 指尖掠过这些泛黄的案卷,不可避免沾了些灰尘,直到—— 她从中翻出了一份案卷,上面封存的线头还在,保存得很完整,只是比旁边这些落灰的档案摸上去干净很多。 宋余杭绕开线头。 “初南!”外面的阅览室里传来女人惊恐的声音。 宋余杭放下案卷跑了出去。 林厌趴在桌上浑身颤抖,闭着眼睛,脸色惨白,汗湿的发紧紧贴在额上。 宋余杭把手放上她的肩膀:“林厌?醒醒——” 林厌猝然惊醒,掰过她的手腕就要使劲,对上那双淡棕色的眼睛时才又逐渐找到了焦点。 宋余杭松了手,眼里有一丝显而易见的关心:“做噩梦了?” 林厌扶额让自己缓缓:“没——他们都走了?” “嗯,整理得差不多了,明天一早开会,让他们都回去了。” 宋余杭去饮水机上接了一杯温水给她:“不舒服吗?脸色很难看。” 林厌捧着这温热的纸杯,肩上搭着的是她的衣服,还留有余温。 她好似才彻底从那场梦境中走了出来,勉强笑笑:“没有,那我也回去了。” “好,那我送你。”宋余杭跟着她一起往外走。 “不用,我让林叔过来接我。”林厌在市局大门口顿住脚步,拒绝了她的殷勤,同时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她。 每当她这么看着她的时候,宋余杭总会想起无数个交换过眼神的瞬间。 自己那点不可言说的小心思在阅人无数的林厌面前无所遁形,直看的她侧过身去从自己兜里摸出了一盒烟,取出一根点上。 “你从前抽得没这么勤吧。” 林厌瞅一眼烟盒:“哟,还是中华,怎么不抽女士烟。” 宋余杭笑,和她一起等车来:“太淡,提不了神。怎么,林法医也会关心我抽不抽烟。” 你来我往的试探。 林厌见招拆招:“职业习惯,从烟头上可以验出来一个人的dna,而dna序列又决定了一个人的衰老、病变和死亡时间。” “不是也有理论研究称,dna会决定你在看到这个人的第一眼会不会喜欢她。” 林厌嗤之以鼻:“虚无缥缈,第一眼的喜欢大概只能停留在原始的性冲动吧。” 远处轿车打着车灯破开雾霭而来,宋余杭掐灭了手中的烟头:“你车到了。” 林厌把肩头披着的外套还给她,准备离去的时候,宋余杭问了她最后一个问题。 “初南是谁?” 台阶下的林厌脸色变幻如讳,短短一分钟的时间里,人世间的喜怒哀乐已在她身上走完了一个轮回。 她不用说,宋余杭也已经知道了答案。 她退后一步,礼节性地和她挥手再见:“明天见。” 林厌不发一言,坐进了车里,街灯缓慢流淌过了眼底,宋余杭的脸逐渐消失不见。 后视镜里最后一眼是她又蹲在了街角点燃了一根烟。 回到家里的林厌,洗完澡擦着头发往出来走,从书房的抽屉里拿出了另外一部手机,拨通电话:“喂?帮我查个人,叫李斌,十四年前在江城市公安局任主检法医师。” *** “在我市过去的一年里,共有两千七百五十二名青少年儿童死于自杀,他们的年龄分布为1118岁之间,女性居多,排除了家庭因素、学习压力、师生冲突等仍有一千余例找不到自杀原因。” 宋余杭穿着警服,站在大屏幕前侃侃而谈:“于是我们利用统计学数据归纳出了这些自杀案的共同点。” “一,死者大多数性格内向,不善交际。” “二,家庭背景复杂,或多或少都曾遭受过来自周遭同龄人的长期欺压或排挤。” “三……”她抬头略微一顿:“都在自杀现场留下了自己的遗言。” 底下人一阵窃窃私语,张金海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 “四,自杀时无目击证人,现场没留下任何除过死者以外的生物学物证。” 如果说前两点还是基于统计学大数据之上的性格分析的话,后面这两点确实疑点重重。 然而,宋余杭还在继续。 “五,翻阅这些案卷的时候,出现最多的词是“海洋”“白鲸”和“解脱”,重复率几乎高达百分之七十五。” 宋余杭点开ppt,把图表放大在了屏幕上,全线飘红。 这是郑成睿熬夜做出来的,两个人对视一眼,宋余杭轻轻冲他点了下头表示谢意。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在调查“何苗”案时,也曾在她的作业本上发现过相关图案,同样的图片同样也出现在了本案之中。” 宋余杭按了一下电笔,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图画出现在了大屏幕上。 “且不说是不是巧合,如此高频率,高自杀率,且死亡的又都是青少年居多的案件确实应该引起我们的关注。” 底下有人举手:“宋队,您该不是想说,这么多案子都是一个人做的吧?这不可能,当今的刑侦技术已经可以做到,只要你在案发现场出现过,绝对会留下蛛丝马迹,如果真的有这个人能神不知鬼不觉杀了这么多人,警方不会找不到他。” 林厌撑着下巴轻轻嗤笑了一声:“听说过心理诱导吗?不需要在现场出现,也能杀人于无形。” 底下一阵窃窃私语,刚刚问话的警官噎了一下,林厌继续道:“心理学家巴甫洛夫认为:暗示是人类最简单、最典型的条件反射。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无时无刻不在接收着来源于外界或自己的暗示,小到街头散发着的传单广告,大到你清早起床看见镜子里的自己脸色不好,都会在心里悄悄问一句,是不是昨天晚上没睡好?继而产生的一系列关于自己是不是生病了的猜想都属于心理暗示的一种。” “心理暗示有强弱之分,心理暗示的效果好坏也无法由人的意志控制。譬如有些人因为脸色不好去医院检查查出了癌症,暗示成功,万念俱灰,一命呜呼。有些人则积极向上,锻炼身体,勤加运动,屁事没有。” “原则上这种效果是无法由人的意识控制的,但如果有人人为地创造出了某种情境。” 宋余杭看着穿着同样警服的她,站在众人中间侃侃而谈,因为自信而显得神采飞扬,唇角不由得露出了一丝笑意。 “譬如,老师说你这次考的太差,还不如上一回,你是不是就会回过头来想是不是自己真的太笨了,长此以往下去,即使你真的不笨,你的潜意识里也会觉得自己不够聪明不够优秀,这就是深层次的心理暗示,我们叫它心理诱导。” 说了这么一大长串话,林厌口干舌燥,拿起桌上的水杯就猛灌了一口,抹抹唇角。 “我在国外的时候,接手过一例这样的死亡鉴定,凶手是心理医生,教唆杀人,指使自己的患者,按着他的步骤,从最基本的对着镜子不眨眼直到看出陌生感为止开始,到最后的虐待动物纵火,一步步把一个正常人培养成了变态杀手,亲手杀了自己的妻子。” “这个案子我们必须引起重视,不然长此以往下去,死的人只会越来越多,又有谁知道下一个会不会是在座诸位的孩子呢?” 林厌一锤定音,嗓音虽轻却掷地有声,犹如在平静湖面投入了一颗石子,众人骚动起来,嗡地一下炸开了锅。 段城摸了摸自己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这……这这这……林法医说的我瘆得慌,这以后还敢听别人话吗?” 方辛白了他一眼:“你?老油条了,还怕别人说你,死猪不怕开水烫,油盐不进才是。” 郑成睿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抬眼见着会议室门被人推开,立马正色了起来:“坐好,坐好,冯局来了。” 台上的宋余杭等林厌坐下,她全神贯注沉浸在案子里,压根没发现冯局已经站在了门口,继续道。 “而且我们不光整理了近一年来的自杀案的数据资料,这是近五年来的统计数据,大家可以看一下。” 宋余杭拿电笔指着:“呈柱状显著上升趋势,而且案发时间间隔越来越短,从一年总共数十起,到一月数起,都和这个图案有关。我们有理由相信如此庞大的青少年自杀案背后有一个或者某些见不得光的组织在运作,他们的目的我们尚不得知,但青少年是祖国的未来,任何迫害青少年的犯罪势力必将扼杀在摇篮里。” 她话音刚落,门口传来一阵掌声:“说的好!” 众人纷纷站了起来:“冯局,冯局……” 冯建国摆摆手,示意他们都坐下,走到了台前,宋余杭放下手中的电笔,退了下来。 “现在我宣布,经上级部门批准,对“9.27范琳案”“6.1何苗案”重新立案侦查,并成立专案组,宋余杭任专案组组长,张金海任专案组副组长,江城市公安局各部门全力以赴配合专案组破案。” 冯建国高声叫了两个人的名字:“宋余杭,张金海!” “到!”两个人同时站了起来,手抵上裤缝站得笔直。 “上级给的破案期限只有一个月,案子破不了提头来见,有没有信心?!” “有,保证完成任务!!”宋余杭把手举到了太阳穴,目光里带着自始至终的一往无前。 *** 散了会中午吃饭。 从不吃食堂的人端着餐盘磨磨蹭蹭挪到了宋余杭身边,一屁股挤走段城。 “诶——林姐,我先来的——” 林厌笑着咬牙切齿:“我、坐、了。” “您不是不吃食堂吗?”段城疑惑,已被方辛一把拉走了。 “走走走,我们去那边坐。” “为什么呀,我刚占好的位置。” 方辛:“老郑买了大鸡腿在等我们……” 话音未落,段城已一把拽住了她的袖子:“好好好,走,他坐哪儿了?” 宋余杭对发生的一切视若无睹,直到身旁一股香风袭来,她往旁边躲了躲。 “参加专案组免谈,技侦不上前线是规矩,老实在市局里待着。” 宋余杭一句话就堵死了她所有退路,林厌咬牙切齿把碗里的红烧肉夹给她。 “宋大队长通融一下不打紧吧?” 宋余杭看着她不要钱也不要命一样往自己碗里拨着红烧肉,十分痛心疾首。 “够了,我不吃,我真的不吃肥肉!!!” 林厌动作僵住,又夹了一筷子鸭架给她:“那吃个鸭架,吃个鸭架,全是瘦的。” 看着面前堪比小山高的饭碗,宋余杭绝望了,往旁边一挪:“我不吃,我真的不吃。” 林厌餐盘一推,也跟着挪了过去:“吃嘛,这些都是给你打的。” 她眨眨眼,露出几分纯良无害的表情。 我信了你的邪。 要不是见识过林厌狠绝的那一面的话她就信了。 她不能打还不能躲吗? 宋余杭端着餐盘再往里一挪,林厌步步紧逼。 半个食堂的人都回过头来看她们。 段城嘴里掉着嚼了半截的面条,呲溜一下吸了进去:“这……这干嘛呢?” 郑成睿扶了扶眼镜,总结性的话语:“猫捉老鼠。” 方辛补上下一句:“在劫难逃。” “横批呢?” 林厌筷子一摔,冲着食堂众人道:“吃你的饭!” 三个人默契地低下了头。 宋余杭被挤到墙角,忍无可忍,尤其是,她穿警服大部分时候都只穿里面的制式衬衣,扣子又不好好系,露出些许曼妙风光。 那柔软就搭在她的手臂上。 她几乎是避无可避地想起了好几次肌肤相亲时的触感,一边可耻一边又在回味,以至于微红了耳朵,压低声音吼她:“坐过去点!” 林厌不依不饶抱着她的胳膊,让她的右手无法动弹:“我不,你不让我参加专案组,我就天天黏着你呀。” 她刻意咬重了“天天”两个字。 宋余杭一阵头皮发麻,大庭广众之下又不可能对她动粗,忍着怒火道:“你先放手再说。” 林厌看她生气就知道这事有戏,含着那么一丝揶揄的心思,拿眼波扫她。 “我不放,我放了你就跑了,宋余杭,宋警官,宋队~”她特意拖长声音喊她,含情脉脉:“我究竟哪点让你不满意吗?” 也不知道是谁嗓子不舒服咳嗽了一声,突然之间整个食堂的人都嗓子不舒服了起来,咳嗽声此起彼伏。 宋余杭只觉得额角青筋暴跳,她在挑战自己的忍耐极限。 各种意义上的。 两个人贴得近,她身上的香水味缠绕着她,说话就近在咫尺,红唇在她眼前一张一阖,眼含秋波,带着些欲说还休的暧昧以及恳求。 林厌敏感地察觉到了她的闪躲退让和身体的僵硬。 她太擅长利用别人包括自己了,几乎把半个身子都凑了上去,趴在她耳畔吐气如兰:“宋警官,求你。” 如果搁往常,她第一次在档案室调戏宋余杭的时候,她的反应很激烈一把就甩开了她。 林厌还曾嘲笑她:不解风情。 如今的宋余杭和她私交颇深,也算是对彼此的性格了解得七七八八了。 林厌以为她会气急败坏甩开自己,然后一边骂她一边同意此事的时候。 宋余杭笑了。 这太意外了。 林厌挑眉,就看见她也凑了过来,在别人看不见的角落压低了声音道。 “可以倒是可以,只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林厌垂眸,就看见她拉住了自己的手,攥得死紧,不让自己挣扎。 林厌挣了一下,没挣脱,咬牙切齿:“你想干嘛?” “不是你主动送上门来的吗?”宋余杭攥住她的手,把她往自己这边拉,如法炮制像两个亲密好友那样揽住了她的肩头,顺着肩膀往下滑。 语气轻轻柔柔的,嗓音却有些低哑。 “你说呢?” 这三个字一出口林厌就恨不得甩给她一巴掌,又急又气涨红了脸,嘴唇上下翕动着。 她皮肤白,一急就容易红眼角,看上去倒有那么几分难以言说的欲拒还迎。 宋余杭一怔,这个眼神勾的人心痒痒,她还未来得及感受太久。林厌扔了筷子扒拉开她的手,转身就走,毫不拖泥带水,显然是真的生气了。 开玩笑的是她,认真的也是她。 宋余杭扶额,拿这个姑奶奶没办法:“回来,我准了,你可以去,但得跟着我不许私自行动。” 林厌脚步一顿,没转身,还气着呢,也不看她,唇角撅得老高。 宋余杭无奈,只好放下筷子把人拉了回来,按在自己身边坐下,把自己碗里的肉又夹回给她。 “如果查出来真有幕后黑手的话,这个人一定是心思缜密极为难对付的,所以,不让你去是为了你好。” 林厌嘲讽一笑,看着她把瘦肉全夹给了自己:“我有自保的能力不劳你操心。” 宋余杭把筷子一收:“那好,你走吧,我收回刚才的话。” 林厌就差扑上去挠她两把了,咬牙切齿:“宋余杭,你有完没完!” 逗弄她上瘾了还?! 看着她发飙以前以为是只大老虎,现在充其量也就是只张牙舞爪的小猫。 宋余杭把她的性格揣摩得门儿清,是时候顺顺毛了:“没跟你开玩笑,我是真的担心你,你要去也可以,只不过我有——” 林厌死死盯着她,她只要敢说出那句话,她就准备把这一盆子菜全扣在她脸上,然后狠狠骂一句:“不知廉耻!” 宋余杭眨眨眼,有些无辜:“约法三章。” 林厌松一口气,懒得搭理她:“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一,不能离开我的视线范围。” 林厌懒懒点头:“好,可以。” “二,不许乱发脾气。” 林厌挑了一下眉头:“哦?” “譬如什么我累了走不动了之类的,我们是出去办案不是旅游。” 林厌恨恨磨着牙:“您还真是了解我啊,那最后一条呢?” 宋余杭想了想:“暂时还没想好,以后再说吧。” 林厌还想说什么,她已埋头往嘴里扒拉着米饭,用手止住了她的话头。 “吃饭,我们时间不多了,你已经浪费了我十五分钟。” 林厌回头,食堂里人都走得差不多了。 她略微赫然:“等案子结了,我请你吃——” 她话音未落,宋余杭夹过来了一块辣子鸡丁:“尝尝,虽然不比你家做的精致,但绝对干净卫生又地道。” 林厌将信将疑地夹了起来放进嘴里。 宋余杭看着满足这两个字从她脸上的每个毛孔里散发了出来,也心满意足地笑了。 “好吃吗?” “还……还行。” “那快吃吧。” “好。” 第47章 查案 江城市刑侦支队化整为零,以小组的形式散入了大街小巷,分别找那些死者家属做着询问,这是日常刑侦工作中最基础也最重要的一环。 “你好,警察,您女儿生前有接触过“白鲸”或“海洋”之类的图案吗?” “不知道,女儿不跟我住。” “好的,谢谢。” “你好,警察,生前有听您儿子提过“白鲸”“解脱”之类的话吗?” 男人想了想,从屋里拿出了一本日记递到警察手里:“有,我儿子唉……他小时候出了一场车祸,落下了病根,腿脚不便,学校里经常被同学欺负,有一回回来就跟我说他不想活了,想去找“白鲸”解脱。我以为他只是说着玩的,谁知道却……这是我儿子生前写的日记,要是有用你们就拿去吧。” 办案人员翻开日记本第一页夹着的一张照片就是男孩子清秀的容颜,他也略微有些怅然:“关于这个“白鲸”您儿子有没有跟您提过,是一个人还是组织?” “我白天在工地干活,晚上回来很晚了,基本不怎么交流。”男人想了想:“不过,他去世前有段日子沉迷网络,我半夜回来还看见他在网上和人聊天,我寻思着,这个“白鲸”可能是个网友吧。” 郑成睿上前一步:“可以看看您儿子的电脑吗?” 男人替他们打开了卧室门:“可以,请。” 房间不大,两室一厅的格局,装修简陋,天花板上还有渗水的迹象。 男人独居,在工地做活,看起来家境也不是很富裕的样子,却还是为儿子购置了他心爱的电脑。 郑成睿轻轻吹走键盘上的灰,按了开机键,熟练地在千头万绪的信息海洋里寻找着有用的东西。 一行行跃动着的蓝色代码划过眼镜片,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终于从浩瀚无垠的信息之海里提取出了关键字。 “海洋”“白鲸”“解脱”“想死”。 伴随着这几个字浮现出来的还有一个加了密的聊天室。 他指尖敲打着键盘,尝试破译,众人屏住了呼吸,只听见一声冰冷的提示音后,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大大的红叉。 解密失败。 郑成睿额角渗出了一丝薄汗,转过头去问受害者父亲:“您知道您儿子的密码吗?” 男人想了一会,对这些是一窍不通:“不知道,这玩意儿买回来我碰都没碰过,根本不懂。” “您儿子的生日呢?” 得到答案后,郑成睿输了一串六位数的字符进去,依旧是解密失败。 他咬了咬牙:“还有没有什么其他可能是密码的数字,或者对您儿子来说意义重大的人或事。” 意义重大的人或事。 男人想了想,目光落到了电脑旁放着的亡妻的照片。 “试试他妈妈的生日吧。” “好。”郑成睿指尖交握着,深吸了一口气,把字符输进去。 短暂的寂静后,什么事也没发生,就在他们以为解码成功的时候,电脑上缓慢浮现出了一只鲸鱼,由白慢慢变红,渗出血来。 “糟了!”郑成睿暗道不好,还没等他来得及动作,鲸鱼砰地一声炸裂开来,漫天的荧光蓝碎末,随即电脑黑屏陷入死机。 他不停敲打着键盘,想要恢复程序,可是电脑里始终传来了冰冷的提示音。 “对不起,程序已损毁,无法启动。” “对不起,程序已损毁,无法启动。” “对不起,程序已损毁,无法启动。” …… 他颓然地放下了双手:“这个聊天室不仅设置了非常规的加密程序,还在加密程序外又包裹了一层自毁程序,当输入密码连续错误三次的时候,自毁程序就会启动,对不起,我大意了。” 队友拍拍他的肩:“没事,我们先回去报告宋队,再慢慢想办法恢复。” *** 宋余杭和林厌两个人从白天转到黑夜,也获得了不少关于“白鲸”的讯息。 虽然定了约法三章,但林大小姐又岂是那种会说话算话的人。 “喂——”她拖长了声音喊她:“宋余杭,我走不动了。” 宋余杭充耳不闻,背着自己的包,腋下夹着一个做笔录的本子继续往前走。 “宋警官……”林厌有气无力地拽住了她的衣角:“别走了成吗?这一整天水都没喝一口,你以为你在竞走吗?” 宋余杭回头看她:“你自己要跟来的,还有约法三章,要食言吗?” 林厌被噎了一下,恨得牙痒痒:“我——” “搞快点,一会还得回市局开会呢。”宋余杭说着,微微摇头,转身就走。 那布料从自己掌心溜走,林厌咬了咬牙,抬脚跟上。 妈的,要不是看在她也只是想破案的份上,林厌早就上去捶她了。 她这么想着,扶着墙勉强走了两步,脚后跟的皮被高跟鞋带子磨得生疼。 林厌咬紧了下唇,脸色有些发白。 宋余杭回头一看,她还没跟上来。 “怎么了?” 林厌正俯身把那磨人的带子解了下来:“没事,我还可以——” 话音未落,手腕已被人一把攥住了。 宋余杭蹲下身:“别动,我看看。” 林厌手撑在她的肩膀上,宋余杭一只手扶着她站稳,不等她阻止,另一只手已经从她脚上脱下了鞋子。 “不用……”林厌脸色微红。 宋余杭把她的脚抓在手里,脚后跟磨得鲜红,破了好大一块皮。 “怎么不早说?” “你给我说话的机会了吗?”这一路上不是在询问死者家属就是在赶路,倒是真的没什么说话的时间。 宋余杭摸摸鼻子,四下看了看:“找个地方坐会吧,以后像这种情况可以说。” “以后?还以后,以后我再也不想跟你出来了!”走了这一下午,林厌口干舌燥,脚也痛,没好气道。 宋余杭把她的脚又放回鞋子里,扶着她走:“也怪你,明知道很辛苦还穿着高跟鞋出来。” “也不知道是谁急死巴活地赶时间,不然老娘能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跑出来了吗?”林厌反唇相讥,和她斗嘴斗着斗着感觉脚也没那么痛了。 宋余杭懒得搭理她的大小姐脾气:“想吃什么,我们去吃点东西,顺便休息一下。” 林厌任由她扶着,看了看街边琳琅满目的招牌,伸手一指:“去那家吧。” *** 米兰酒吧。 傍晚酒吧刚刚开门,还没多少人,白灵站在前台擦洗杯子,猝不及防帘子被人掀开,店门口的风铃响了起来。 她抬眸望去,顿时喜出望外:“姐姐,你来了。” 宋余杭扶着人在吧台坐好:“你先点,我去买点东西。” 白灵拿着菜单出来的时候和宋余杭对视了一眼,女人温和一笑算打过招呼,转身推开门走了出去。 女孩子眼里有一丝促狭:“姐姐又和朋友一起吗?” 林厌懒懒倚在吧台上,长长的腿搭在地上,一只脚高跟鞋带子没系好,松松垮垮的晃来晃去,冷不丁一眼就是风情万种。 “她?她才不是朋友呢。” 白灵把菜单推给她,睁大了眼睛无辜地问:“那是什么呀,那天晚上不光护着你,我在洗手间门口还看见她抱你了呢。” 林厌一口水没咽下去险些呛了个半死:“咳咳……小孩子家家的大人的事少管少看,一杯莫吉托,一杯柠檬水,两份华夫饼,让后厨快点,我要饿死了。” 白灵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把写好的单子递给后厨的小哥。 十四五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她虽然不大明白这个好看又心善的姐姐和刚刚那个短发女人是什么关系,但也看的出她们之间的那种暗流汹涌以及彼此眼里明目张胆的关心。 林厌看她写字,下笔有力,字迹工整。 “哟,不错嘛,上初几啦?” 白灵娇俏一笑:“初三了,明年中考,希望能考上省重点就好了。” 女孩子说到这里,又隐隐有一丝淡淡的愁容,妈妈卧病在床,她必须好好努力考上省重点还得拿到奖学金才是,不然光靠她这一点微薄的薪水,难以支撑妈妈高昂的医药费。 林厌抿一口酒,察言观色:“怎么,有困难吗?” 女孩子回过神来笑笑,拒绝了她的好意:“没有,现在这样已经很满足了,谢谢姐姐。” 上次那笔钱刚好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面对女孩子真诚的谢意,林厌略有些别扭地别过了脸:“不、不用谢,谢啥啊,我最不缺的就是钱了。” 白灵看着光鲜亮丽的她,有些羡慕也有些向往,她暗暗在心底下定决心,以后也要向姐姐学习,成为这样富有正义感善良美丽大方的女性,去帮助需要帮助的人。 “对了,姐姐,我新学了一种调酒方式,调给你喝?” 她无以为报,就只能在这些小事上下功夫了。 “好啊。” 林厌指尖轻扣着桌面看她调酒,心里想着的却是宋余杭怎么去了那么久还不回来,该不是扔下她这个拖油瓶自己跑了吧? 正想着,宋余杭跑了回来,手里捏着酒精棉签还有一盒创口贴。 “脚抬起来。” 林厌不情不愿:“都说了不用——” 她话音未落,宋余杭已蹲下身,抬起了她的脚放上了自己膝头。 “诶——”林厌往后躲着,宋余杭扣紧了她的脚踝,沾着酒精的棉签刚一放上去,她立马呼痛,扣紧了吧台椅。 宋余杭抬头看她一眼:“忍着,没有买到碘伏,将就一下。” “嘶……” 她每往上放一下,林厌就瑟缩一下,以至于那滑腻的肌肤就在自己掌心里来回进进出出。 宋余杭不得不用了些力气扣紧她。 林厌垂眸看她,眼角都红了:“宋余杭,你好了没有?!” 宋余杭看似平静地把酒精放在了地上,拆开创口贴轻轻贴了上去:“好了,等下,你先别穿鞋。” 说罢,拿起她的鞋子在脚后跟处也贴了两个创口贴才还给她。 白灵看着她们互动,把调好的酒水递给她们:“一杯莫吉托,一杯柠檬水,请慢用。” 说罢,又蹦蹦跳跳凑到林厌身边耳语:“姐姐,不是朋友为什么要对你这么好喔。” 宋余杭一脸疑惑:“她说什么?” 林厌淡定地端起玻璃杯抿了一口:“没什么,不关你事。” “喔,好吧。”宋余杭把买的酒精啥的一股脑塞进包里,也坐了下来,还没等她坐到三分钟,一个电话打到了手机上。 她起身往外走:“我出去接个电话。” 华夫饼还没好,白灵怕她饿着,端了一盘小零食出来。 “姐姐,先垫点。” “谢了哈。”林厌一边磕着瓜子剥着花生一边等宋余杭回来,这会儿酒吧没人,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 “对了,还没有问姐姐的名字,或者,留个联系方式也行,那笔钱……日后我会还给你的。” 女孩子说着,从自己围裙兜里翻出了一个薄薄的便签本,把纸笔推到她手边。 林厌淡淡瞥一眼,磕着瓜子:“报答就不必了哈,姐姐不吃这一套。” 她是惯常地拒人于千里之外,女孩子脸上却明显露出了有些受伤的表情。 林厌一怔,没等她犹豫太久,宋余杭已经跑了进来,神色有一丝不对劲。 “快走!” 她催促林厌,四目相对已然明了,案情来了。 林厌从吧台椅上下来,掏出钱包甩了几张红票子在吧台上,也没数多少,挥挥手转身离去。 “再见,小妹妹。” 等白灵拿着多余的钱追出去的时候,两个人已经上了出租车,没入了车流里。 彼时的林厌尚不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到这个叫白灵的小妹妹,也终究没来得及把自己的姓名告诉她。 *** 她和宋余杭赶到护城河边的时候,天色已晚,现场拉起了警戒线,围观群众在线外踮脚翘首看着,窃窃私语。 “听说又是自杀啊?” “可不,眼睁睁看着从桥上跳下来的。” “跳桥的时候手里还捏着试卷呢,啧啧啧,真惨。” “考不好就考不好嘛,努力努力下次继续,还这么年轻,可惜了。” …… 宋余杭越过围观的人群,拨开了警戒线,先让林厌过去,自己紧随其后。 江城市局下属大大小小的分局派出所也接到了上级通知,要全力以赴配合专案组破案,是以整个江城市公安系统一听到“自杀”这两个字就绷紧了一根弦,一点儿没耽搁,一接到群众报警,五分钟不到最近派出所的民警已经赶到了。 林厌让人拿了一副手套给她,准备验尸了,一回头宋余杭还在上面站着。 “怎么了?堂堂宋队难道也怕水鬼?” 宋余杭抿紧唇角,大踏步走了下来:“这个人我认得,昨天下午见过。” 昨天下午她去学校的时候,和这个男生在走廊上有过一面之缘。 宋余杭俯下身,轻轻掰过他的下颌,一枚淡淡的小痣出现在了下巴上。 她是刑警,自然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尤其是在认人方面。 “没错,是他。” 两个人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出了凝重。 “又一个死者出现了。” *** “林姐,这两具尸体先剖哪一个啊?” 因着案情需要,范琳的遗体也从殡仪馆拉了回来。 林厌在外面换衣服,回头看了一眼:“一起剖,范琳那边让助理法医去,我先看这个,一会忙完过去。” 助理法医点了点头,走到她旁边洗手换衣服:“好。” 她甩干手上的水,抬眸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白色防护服,蓝色口罩,愈发衬得眉眼锐利了。 林厌深吸了一口气,走进了解剖室,来吧,让她看看究竟是何方妖魔鬼怪在作祟。 段城架起了摄影机:“2008年9月26日,晚20点零五分,范琳、吴威,第一次尸体解剖现在开始。” 随着这边遗体解剖工作有条不紊地开展来,作训室里关于案情的研讨也进入了白热化。 郑成睿打开电脑,把上午的界面调出来给他们看:“就是这样,这是一个加了密的聊天室,必须拿到密匙才能进入,连续输入三次错误的密匙就会被冻结账号,程序自毁开始。” 宋余杭一手撑在桌上,俯身去看:“查的到对方的ip地址吗?” 一个网安队员摇了摇头道:“不行,我们查过了,是境外的服务器,追踪不到具体的ip地址。” “所以,要想进入这个秘密的聊天室,就只有通过密匙才可以?” 郑成睿点了点头,面色难看:“破译密匙的话六位数的组合有成千上万种变化,这个工程量太浩大了,说不定不等我们破译出来,下一个就……” 专案组成立的第一天,看不见的敌人就狠狠给了警方一个下马威。 宋余杭脸上风云变幻,她想起了死去男生的脸,范琳的脸,何苗的脸,以及更多没有见过却永远活在了照片里的少年少女们。 她一拉椅子坐了下来,咬牙打字:“既然这招行不通,那我们就来个引蛇出洞。” 郑成睿脑中灵光一闪而过:“喔,您是说……” 他说着,宋余杭已经打开了各大搜索界面,输入“自杀”两个字,跳出了无数红红绿绿的论坛。 其他人也都如梦初醒。 有人犹豫道:“宋队,万一对方是个穷凶极恶之徒,这是不是太危险了?” “我们是警察,不应对危险,把危险留给谁,普通老百姓吗?”她淡淡说完,手上动作没停,已经在一个论坛里留下了“我想自杀”的帖子。 网安其他人面面相觑,郑成睿率先打开了电脑,也开始打字。 只要有一个人效仿,其他人也都回了各自工位,开始上网发帖。 偌大的作训室里,敲击键盘的噼里啪啦声响了起来。 ***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林厌尸检做得细致,弯腰站立时间久了,额头渗出了一层薄汗,背后防护服也有被汗水打湿的痕迹。 他们分别检验了死者的心、肝、脾、肺、肾等都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点。 林厌从托盘里拿起了剪刀,一双手已经像从血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剪开胃部,检验胃内容物。” 刺鼻的气味弥漫了出来。 段城背过去干呕了几声,又很快转了回来,把摄影机对准了死者。 林厌徒手掏,一阵叽叽咕咕,红的黄的白的都往外翻,简直是史诗级惊悚片和灾难片现场。 段城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忍不住又开始干呕。 林厌面色如常,眉头都没皱一下,一边翻一边拿勺子往外舀着:“胃内容物大部分移向十二指肠,并有相当程度的消化,肉眼可见地为……” 她顿了一下道:“米饭、西红柿……” 勺子盛起一坨肉糜,摘了口罩凑到鼻端:“还有牛肉。” …… 其他人一脸惊悚地看着她,负责做记录的实习法医手里的笔都停了。 林厌头都未抬:“愣着干嘛,继续写!” 小法医这才回过神来:“好好好,刚说到,说到……” 林厌继续:“根据胃内容物的消化程度推算,死亡时间大致为进食后的2~3小时。” 两台解剖,林厌做了六个小时,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了。 作训室依旧是灯火通明。 她洗完澡擦着头发出来,去找宋余杭,人还未至,香已先到。 为了掩盖身上的腐尸味道,她每次解剖完之后都会喷洒大量的香水,本质上还是个爱美的人。 宋余杭头也未抬,指指桌上给她留的盒饭:“皮蛋瘦肉粥,吃吧。” 一听到吃的,郑成睿从对面的电脑探出来一个脑袋,一脸痛心疾首:“为什么我们都是普通的外卖盒饭,林法医是皮蛋瘦肉粥?!” 顿时齐刷刷几个脑袋都探了过来,直看的宋余杭有几分不好意思,笑骂:“有吃的就不错了,还挑挑拣拣的,干活!” 林厌用一种若有所思意味深长的眼神睨她,刚洗完澡发梢还是湿的,卷发柔顺地垂在肩头,水珠沿着锁骨往下淌。 “宋队怎么知道我喜欢喝粥?” 宋余杭忍无可忍:“大庭广众,作训室里这么多异性,你能不每次洗完澡穿个背心吊带就出来晃悠吗?” 林厌坐近了些,打开那饭盒盖子,粥还是温热的,有一口没一口吃着,凑近去看她的电脑屏幕。 “我穿什么是我的自由,宋队究竟是管的宽,还是……”她顿了顿,咬着勺子,抬眼看她,眼波流转,纯里面又有一丝欲。 “不想让别人看我呢。” 宋余杭不太明显的喉结动了动,转过脸不打算搭理她。 林厌却又笑开,往椅子上一靠,大大咧咧看着她:“喂,我有一些新发现,想不想听。” 宋余杭立马转了回来,同时抄起自己的外套扔给她:“有话快说,有屁就放,顺便把你的衣服穿好。” 林厌被兜头扔了个正着,她也不生气,刚好有点冷,就拿过来盖在了身上。 “我查了他的胃内容物,里面有米饭、西红柿、牛肉等,推测死亡时间应该是在进食后的2~3小时之内。” 宋余杭挑了一下眉头,不愧是聪明人,举一反三:“吴威是寄宿制学生,一日三餐都是在学校食堂吃的,我让人去查一下他们学校今天的食谱,如果晚餐里没有这些东西的话,就说明他不是在学校用的餐,而和他一起进食的人就有可能是生前见到他的最后一个人。” 她顿了一下缓缓道:“也有可能是凶手。” 第48章 拒绝 “宋队,查到了,树人中学今天晚餐的食谱里并没有牛肉,而且问了吴威的班主任,他并没有在学校食堂就餐,放学就请假出去了。” 一个办案人员跑过来递给她了一张单子,树人中学的今日食谱,上面果然没有牛肉这道菜,那么他是和谁一起吃的饭呢? 宋余杭看过之后顺手递给了林厌,起身走到了网安队员的身边:“查一下树人中学附近的监控录像。” 吴威走的那个时间,正好是下午放学的点,学校门口车水马龙,人潮熙攘。 众人眼都要看花了,有人道:“宋队,该不是翻墙走的吧?” 宋余杭斩钉截铁反驳道:“既然是请假,光明正大走就好了,翻什么墙。” 林厌轻轻嗤笑了一声,直臊得那人面上挂不住。 宋余杭轻轻抛过去一个白眼,示意她不要乱说话。 林厌耸耸肩,也凑进了人堆里,身上还披着她的外套,挨着宋余杭道:“找不到人看看车呗,树人中学离案发地护城河边可不近,没有交通工具短时间内过不去。” 她话音刚落,宋余杭手指点了一下屏幕:“放大,看那辆车。” 一辆不起眼的桑塔纳停在路边,车门打开着,一个穿校服的男生正要上车,虽然只是一个背影,但宋余杭还是从他的背包上认出了他就是吴威本人。 因为视角原因,前半部分的车牌都被遮挡了,勉强能认出后两位数字是8和7。 “查各大城区主干道十字路口的监控视频,注意尾号为8和7的黑色桑塔纳,同时联系交管局请他们把本地黑色桑塔纳车主信息汇总给我们。” 一声令下,作训室里忙成一团,上网发帖子钓鱼的钓鱼,查监控的查监控,给兄弟部门打电话的打电话。 宋余杭把手枪塞进皮套里别进后腰:“外勤组跟我走,去案发现场找目击证人。” 林厌混在人堆里一起往出走,被人一把揪了出来。 宋余杭压低了声音道:“我出任务,你去干嘛?” 林厌扒着她的胳膊,笑意盈盈,眼神滚烫:“我跟着你,约法三章,不吵不闹不发脾气。” 这人多,宋余杭又不可能当众甩开她拂她面子,再说了,看着这花容月貌的一张脸她还真的下不去手,气笑了。 “你一会这一会那的,这么多人,我可没工夫分心去管你。” 这话说的林厌火又上来了,甩开她的手:“你是不是觉得我拖油瓶?” “我不是,我……”宋余杭话音未落,林厌扭头就走,径直钻进了警车里。 “什么狗屁规矩,老娘非要去,没有我你能找着线索?!” 她好像对这个案子格外关注些,是和那个初南有什么关系吗? 宋余杭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却没再阻拦,神情略有一丝无奈。 “段城,你也去吧,跟着你们林姐。” *** 一行人沿街挨个敲开店门询问。 “见过这个人吗?” “没有,没见过。” “没有,不记得了。” “谁啊?” “警察,见过这个人吗?” “没有,没见过。”老板说着砰地一下阖上了门,嘀嘀咕咕:“这大半夜的,扰人清梦。” 宋余杭苦笑,拿着照片又走向了下一家。 *** “不是说不再杀人了吗?怎么又——”女人指着桌上的报纸,嗓音尖利。 ——护城河边惊现一无名男尸,疑为某校高三学生,因压力过大跳河自杀。 标题起的十分博人眼球,可是内容就平淡无奇了。 最下方附了一则最新消息,称警方已经开始对一系列自杀案件立案侦查了。 报纸上接受采访的女人留齐肩短发,剑眉星目,五官端正,肩上缀着两道横杠。 说话人拢在一袭黑袍里,看不清面目表情,伸手把那报纸拿了过来:“自己想死,我只是给了他一个机会,怪不了谁。” “这两年也太频繁了些,警察已经开始查了,收手吧!”女人嗓音带上了一丝恳求。 坐在对面的人冷哼了一声道:“收手?绝不可能,我已经在物色下一个人选了——” 女人脸上浮现出了一丝惊恐,指着他往后退:“你……你又想……” 拢在黑袍里的人笑了,露出半个枯瘦的下巴:“对,没错,是个很可爱的小姑娘,我已经拿到了她的血型,完全符合要求。” “不!你不行!这次……这次我绝对不会……不会再帮你了!”女人喘着粗气往后退,话音刚落,就被人掐住了脖子。 山一样的身躯压下来,男人身上有一股长年不见天日的腐朽气息,那掐着她的手皮肤皱皱巴巴有如鸡皮,布满褐色的斑点。 女人挣扎着,咳嗽着,拍打着他的手,男人眼里浮现出一抹癫狂之色。 他喜欢欣赏人在垂死之际的挣扎,比那些虚伪假面的笑容要真挚得多。 圈住她脖子的手逐渐用上了力气,女人脚在空中乱蹬着,翻起了白眼。 “嘎吱——”里屋的房门响了一声。 男人好似惊醒,回头去看,门缝里露出了一双漆黑、毫无波澜的眼睛。 *** 白灵下了夜班,锁好店门,正准备往家走,远远地街道上传来了脚步声。 她埋着头加快了脚步,只要再走一百米,走出街角就有警方的巡逻车。 身后那人也跟着她加快了速度,路灯投下的影子倒映出了男人健硕的体型。 白灵心提到了嗓子眼,开始飞奔,身后那人也加快了脚步,尖叫卡在嗓子里的时候,那人与她跌跌撞撞擦肩而过了。 是个酒鬼。 白灵松一口气,未等她高兴太久,从旁边巷子口里窜出来个黑色人影,一把捂住了她的嘴,把人拖进了黑暗里。 “唔……”白灵挣扎,被人狠狠甩了几巴掌。 “妈的,贱人,我说你为什么拒绝我呢,原来是傍上大款了啊。” 男人阴阳怪气,扎着小辫子,正是林舸生日宴上和林厌一起跳过舞的那个人。 “还愣着干嘛啊?!帮忙,一起上,帮我按住她……”男人解着腰带:“弄不了大的,弄个小的也行,嘿嘿,还是个……” 尾音淹没在憋着气细弱的哭声里。 “有人来了,走走走。”几个男青年完事,提起裤子,一哄而散。 白灵躺在冰冷的路面上,睁眼看着漆黑的天幕,眼泪无知无觉地淌着,死气沉沉。 直到额头滴下一滴水,她动了动僵硬的手指。 下雨了。 面前落下一片阴影,有人替她打着伞,男人蹲下身替她把破碎的衣服拢好。 白灵看着这张熟悉的脸,才好似回复了些许知觉,哽咽着叫出声来:“大叔……” 男人没说话,把人从地上扶起来。 乍一接触到这温暖,白灵好似倦鸟归巢般投进了他怀里,呜呜哭着。 男人看不见的唇角勾起了一个诡秘的笑容:“睡吧,睡着了就好了,白鲸会给你幸福的。” 不知道是她真的太累了还是什么,在男人的手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的时候,从未有过的困意袭卷了上来。 白灵脑袋一歪,还想再说些什么,已经倒在了他怀中。 *** 车停在路边,外面下起雨来,砸得车顶噼里啪啦作响。 林厌脚架起来放在中控台上,手里剥着毛豆,哼着一首不知名的英文歌。 段城奉命守着她,一边看她一边忙着在论坛里回复各种帖子。 林厌瞥了一眼:“你们这钓鱼执法有用吗?” “谁知道呢,瞎猫碰上死耗子呗。”段城看她吃的香,也咽了咽口水:“您别说,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原来每天都有那么多人想自杀啊。” 林厌把自己的夜宵拿远了些:“别人发帖说不定还有可能找到凶手,你这样的,还是算了吧。” 习惯了她的冷嘲热讽,也就没什么了。 段城苦笑了一下:“其实我也没想着能找到凶手,就是纯粹地好奇罢了……” 林厌背对着他坐着,剥毛豆的手顿了一下,就听见他问。 “那天开会的时候林法医好像很懂这方面的样子,为什么不试试?” 林厌没回头,敛了一下眸子,旋即又惯常地挂出漫不经心的表情。 “我?我就算了哈,这些打杂的小事还是就交给你们这些虾兵蟹将做就好了。” 两个人说着,段城趁她不注意,从她手里的塑料袋里抓了一把毛豆,嘿嘿笑着。 “宋队买的,见者有份。” 林厌回过身去作势欲打,却不经意间瞥见了他扔在一边还亮着的手机屏幕,灵光一闪而过。 “既然死者和犯罪嫌疑人都是通过网络单线联络,那么为什么案发地点没有找到他的手机?” 段城被她问得发懵,林厌已推开车门下了车。 此处离案发地不远,护城河水因为暴雨骤涨,已经快淹没到了岸边。 林厌下了河堤。 段城拨开拂面而来的柳枝,深一脚浅一脚地冒雨跟着。 “林法医,林姐!快回来!” 林厌拨开岸边的草丛,又找了一个来回,依旧是一无所获。 她咬咬牙,看向了漆黑深不可测的水面。 段城话音刚落,就听见扑通一声水响。 “我靠!”等他跌跌撞撞扑过去的时候,岸边已经没人了。 雨势渐大,秋天的雨打在身上刺骨地凉。 段城又吼了几句:“林姐,林法医……” 回音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传出去了很远。 段城手脚冰凉,哆哆嗦嗦掏出手机,一抹脸上的雨水开始给宋余杭打电话:“喂,宋队——” 宋余杭是骑着警用摩托赶回来的,把头盔往车把上一挂,三下五除二就翻过了护栏,扯起段城问:“人呢?!不是让你看住她吗?!” 段城淋了这半天的雨,被林厌和她这么接连一吓,浑身都瘫软了,哆哆嗦嗦指着水面道:“跳……跳下去了……我根本来不及阻止……” 宋余杭扭头看了过去,雨滴砸在水面上泛起了涟漪,不时有浪花拍卷到岸边。 护城河里不是第一次淹死过人,底下的情况谁也不曾得知,看似平静实则危机四伏。 她只觉得浑身的热血都被这雨浇熄了,混沌之中听见自己的牙关在打颤。 “下去多久了?” 段城看了一眼表,几乎快哭了出来:“五……五分钟了。” 正常人在陌生的水域憋气两分钟都算是了不得了,超过五分钟便有生命危险。 宋余杭在心里一边咬牙切齿痛恨她的莽撞冲动,又一边止不住地担心起她的安危来。 她迅速摘了配枪放在地上,脱了外套就打算往下跳,尽管她的水性也不是很好,但总不能让林厌就这么…… 一想到这里,胸口某个地方隐隐作痛。 宋余杭咬紧了下唇,就在她刚摸到岸边的时候,平静的河面冒出了一个脑袋。 林厌一甩湿掉的头发,咳了几声,举起了手中的手机:“找到了!” 未等她兴奋太久,宋余杭已下了水,怒气冲冲把人拖上岸,夺过她手中的东西扔给了段城。 “带回去让方辛、郑成睿好好查里面的东西!” 林厌刚从水底上来,耳膜嗡嗡作响,还没回过神来,宋余杭几乎是蛮横地半拖半抱把人扔进了车里,砰地一声锁上了车门。 林厌被摔得七荤八素,胳膊撞在车厢门上生痛,顿时火冒三丈:“宋余杭你发什么疯?!” 宋余杭披头扔了一件干净衣服罩住她:“谁发疯?我还以为你发疯想要寻死呢!” “我——”林厌噎了一下,却见她气喘吁吁,眼眶有点红,发梢上还挂着水草,一路把她从水里扯到了车上,怎么说都有一点担心急切的意思。 林大小姐微微别过了脸,略有些别扭道:“谁要你关心了,我早八百年前就考过国际自由潜水证了,哪比的上你游个十几米还气喘吁吁。” 宋余杭被她刺得说不出话来,抄起她扔在一旁的衣服就又劈头盖脸罩了上去,报复似地揉搓着她的一头卷发。 “就你能!你厉害!一天不作妖会死是不是!” 狭窄的车厢里瞬间挤进了两个身高腿长的年轻女性互相角力。论力气林厌比不过她,论技巧,她下意识就是一个木村锁技,双腿缠上她的腰身,掰直了她的手臂。 “宋余杭,你神经病!!!” 她吼完之后,天地万籁俱寂,只有雨水砸在车玻璃上的噼里啪啦声,以及彼此粗重的喘息声。 宋余杭停了动作,水珠顺着下巴往下淌,手被林厌按着,互相牵制。 外面的路灯隐隐绰绰透进车厢里,她眼睁睁看着那滴水滑落进了她的领口里。 林厌下水的时候脱了外套,还穿着那件黑色贴身吊带和热裤。 纤细的腿圈着她的腰,这个打架姿势着实很不雅观。 两个人都泡过水,浑身湿漉漉的,某种隐秘的情绪在闷热的车厢里发酵升温。 隔着一层衣物都感受到了滚烫。 宋余杭的脸在烧,她不敢动,也舍不得眨眼错过此时此刻风情万种浑身写满了欲字的林厌。 林厌微微喘着气,死死盯着她,无意识仰头,那脖颈就又暴露在她的眼底了。 对了,脖颈。 她仿佛找到了长久以来关注她的核心。 衣袂摩擦间,这个时候林厌无论说什么都像是在欲拒还迎:“你……你干什么?” 宋余杭按住她的手,轻轻撩开她耳边的发:“让我看看你的伤。” “疯子、神经病……”林厌一激动起来又开始口不择言,宋余杭嫌她吵,索性捂住了她的嘴。 段城站在不远处的树下躲雨,眼睁睁看着那车身开始晃动,一脸复杂,心疼地抱紧了孤单又脆弱的自己。 不多时,车门打开,宋余杭退了出来,撑着一把伞,见他还在淋雨,走过去也递了一把伞给段城。 段城细看她神情,虽然面色平静,但眉梢眼角分明透出了一丝餍足。 目睹了一切的小法医还心有余悸:“好……好了吗?” 他准备过去开车,宋余杭伸手又把人拦下了:“等下,林法医还在换衣服。” “喔,好,好。”段城只好又蹲了回去,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自从宋队关完禁闭出来之后对林法医就有一种莫名的占有和保护欲。 这个感觉让他狠狠吃了一惊,莫名打了个寒颤。 林厌从座椅上爬起来,一抹脖子把纸巾扔在地上:“妈的,狗变的吗?!” *** 回程的路上,两个人一言不发一前一后坐着。 宋余杭不时回头看她,舔了舔嘴唇,似想说话又不好意思。 林厌则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半边脸陷入了阴影里,唇角抿得死紧,向来吵闹的人今天罕见的安静。 等到了市局,她这个专案组组长甫一下车就忙得团团转,自然没机会再和林厌叙话。 林厌落在后面,脚尖一转去了值班室换衣服,把搭在肩头宋余杭的外套扒了下来扔在床上,对着镜子微微仰起了头。 上次用针管自残的疤已好得差不多了,只留下了一个细小的针眼。 林厌用手抚摸着,端详着镜中的自己,仿佛还能听见她哑着嗓子在自己耳边问:“还疼吗?” 疼? 那是什么东西。 她已经有好多年不曾感受到这种痛苦了,除了初南,不过那也不是疼,那是痛不欲生。 可是当她这么问自己的时候,心里就像绵绵藏了针,一下一下扎得她又酸又涩。 和她交往过的男男女女都只会问她:大不大?爽不爽? 问她疼不疼的,宋余杭是第一个。 林厌扯起唇角嗤笑了一下,看着镜中这张近乎完美的脸,心里想:林厌,你配吗?别祸害其他人了好吗? 你就是个畜生、垃圾、猪狗不如、阴沟里的臭虫。 你有什么资格站在阳光下坦坦荡荡接受别人的示好和爱慕。 你不配。 她这么想着,微微阖上眼,似下定决心一般,喉结上下滚动着。 *** “车牌号查的怎么样了?”宋余杭甫一走进作训室,径直来到了视侦的面前。 “根据交管局兄弟们发过来的讯息,本市共有黑色桑塔纳一万多辆,尾号7和8的车主大约有四千多辆,我们正在逐一排查。” 破案有时候真的没有捷径,宋余杭拍了拍他的肩:“辛苦了。” 另一边的网安队员也在揉着眼睛查监控。 郑成睿把林厌捞上来的那部手机拆开了后盖,修着线路板,又和自己的手提电脑连在了一起,企图恢复着数据。 林厌收拾好自己之后一头扎进了实验室,她没有想到的是方辛也在,整个刑侦队上上下下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了。 “林姐,你来看看这个是不是有点怪?”方辛让出了显微镜,面前放着一根试管。 “这是……”林厌戴上手套走了过去,拿起那根试管对着紫光灯照了照,又举起来看了看,在光线下反射出了深蓝的光芒。 “从吴威、范琳血液里提纯出来的。” “上次留的何苗的检材还在吗?”林厌埋头调着显微镜的参数。 方辛跑去翻橱柜:“应该还在的,按规矩检材会统一存放三个月再销毁处理。” 三根试管摆放在了一起,从左到右依次是何苗的,范琳的,吴威的。 “何苗这根,因为现场已经提取不到新鲜血液了,所以颜色稍淡。”林厌摸着下巴琢磨着。 “范琳和吴威的这个,颜色呈递进式增长,普通人的血液中哪有这玩意儿啊,这说明他们都接触过或者服食过某种物质。” “是毒吗?” 林厌摇头:“不管是什么毒,进入体内后势必会引起形态变化,或者是腐蚀消化道,或者是口腔残留味道,我尸检的时候不会发现不了。” “那……那这是什么?”方辛一脸匪夷所思。 林厌斟酌了一下:“应该是某种神经类药物吧,至于具体是什么,咱们这个小破实验室捣鼓不出来,送省厅司法鉴定中心吧。” 她话说完,只见原本听得一脸认真的人捅了捅她的胳膊。 “干嘛?听见了没!”林厌躲着,目光冷不丁往玻璃门后一望,一个人影闪进了走廊里。 方辛抿着嘴唇看着她笑:“听见了,这就去联系省厅,林法医有人找,快去吧~” 进出实验室就这一条路,宋余杭靠在走廊上等她,手里端了个一次性纸杯,看她出来立马站直了递给她:“给,红糖姜茶,暖暖。” 林厌没接,手插在兜里,抬眼看她,宋余杭觉得她神色有异,细看去从那张脸上端详出了初见时的冷漠。 她心里一惊,默不作声。 林厌不会和人弯弯绕,她只是说:“宋余杭,你把我当什么?” “同事……”她下意识出口,又觉得不妥,看着她的眼睛加了一句道:“可以……生死与共的朋友。” “在这个警局里,大家都是同事,别人遇到危险,你宋余杭同样不会坐视不管对不对?” 宋余杭不太明白她想说什么,但她说的对,她几乎是有些艰难地点了头。 “嗯,没错。” 林厌唇角扯起一丝讽笑:“但是没有一对普通朋友会整天嘘寒问暖,记得对方的喜好,在太平间里拥抱,喝醉了说要对她好,甚至情不自禁去咬对方的脖子……” 她刻意咬重了“脖子”两个字,宋余杭犹如被踩了尾巴的猫,脸色涨得通红。 “对不起,我……” “不必道歉,你只是顺从本心罢了,执法者和犯罪者你以为隔着一道天堑,其实连鸿沟都算不上。” 这番话说的她无地自容。 林厌眼神略带了一丝悲悯看着她:“太可惜了,可惜你遇上的人是我。” 像宋余杭这样至情至性的人,就算没有一个美好的初恋,第一次动心也不该是她这样的人。 她背负着血海深仇,并不想拖累任何人。 尤其是,宋余杭这样的人,也算是她尚未泯尽的最后一点良知。 她说完之后,宋余杭久久没有回应,林厌以为她放弃了的时候,那个人却又执着地上前了一步,把手里的纸杯递给她。 “你说的这些话,问的这些问题,对不起,我现在有点消化不了,大脑也一团浆糊,被这个案子塞满了。” 宋余杭苦笑了一下:“你给我点时间,让我好好想想再来告诉你答案,不过,我现在可以确定的是,我喝醉那天说的话依旧算数。” “你也说了我是个顺从本心的人,所以无论是一开始的讨厌你也好,还是后来对你有好感也罢,我无不是在顺从自己的本心,对你好也是,这件事不需要什么理由。” 她耸了一下肩,露出点儿俏皮又无可奈何的表情:“要说有,大概就是我从小大大咧咧男孩子气惯了,身边的同性都比较柔弱,我就自然而然地生出了一点儿想要保护她们的英雄气概,选择警察这个职业也是这样,想保护妈妈,保护家人,保护更多的弱势群体。” 她顿了一下,观察着林厌的表情:“但你很特别……” 林厌侧着身子看她,唇角略微弯了一下,又很快恢复到了那种不近人情的冷漠。 宋余杭接着道:“特别就特别在有时候和我势均力敌,棋逢对手,有时候又脆弱可爱得像个普通女孩子……就是这一点深深吸引了我。” 林厌也没想到她的拒绝会引来对方的万字剖白,震惊、无奈、五味杂陈都写在了脸上,表情管理终于崩塌了。 “宋余杭,你改名吧。” “叫什么?” “宋憨憨。” “……” 她从未见过如此心思单纯憨到纯天然的人,难道听不出来她是在拒绝吗?还是说她拒绝的还不够明显? 林厌深吸了一口气,打算再次开口的时候,刑侦办公室跑出来人喊:“宋队,林法医,有新线索了。” 第50章 死人 “警察,叫你们老板出来。”这已经是跑的第十三家食品厂了,宋余杭从警车上下来,砰地一声甩上了车门。 说是食品厂没有招牌也没有门面,隐在城中村的最里面,破旧的铁门锈迹斑斑,墙皮石灰剥落,露出隐约用红色油漆写的几个大字:卖原料。 要不是作坊门口堆着的一堆铁皮瓶瓶罐罐,也吸引不了宋余杭的注意力。 正规政府部门备案挂牌的厂商,每一笔进出货渠道都透明可控,但是这种黑作坊就不一定了。 是以是重点搜查对象。 门口守门的大爷听见动静掀帘跑了出来,一见这荷枪实弹的阵势,还有半人高虎视眈眈的警犬,腿都软了,忙不迭倒回去去敲里屋的铁门。 “老板,老板,有人找……” 宋余杭一行人跟着他往里走,院子里也是脏乱不堪,随处乱扔的垃圾、塑料瓶,工业废料,甚至还有排泄物,一股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 这种地方做出来的东西能吃? 宋余杭使了个眼色给旁边的刑警,他立马掏出手机来给市监局的兄弟们打电话。 “谁……谁他妈大半夜的……”光头男脖子上还挂着金链子,没穿上衣,掀了帘子往出来走,“卧槽”一声被这满院子警察吓破了胆,就要往屋里钻去收拾金银细软。 宋余杭一招就把人拿下了,卡着他的胳膊,手铐铐了个结结实实,这才把人扶起来。 “警察同志,警察同志,我真的没有违法乱纪啊,我做的都是小本生意,良心买卖……” 一个办案人员押着他跟着宋余杭走进了库房,刚一开灯房梁上就窜过了几只老鼠,其中一只就掉在她面前跑走了。 木制结构的横梁上缠满了蜘蛛网,化工原料就这么随便堆砌在地上,桶边还散落着黑色的老鼠屎。 一个刑侦队员跑过来把薄薄一本册子交给了她:“宋队,找到了,这孙子的账簿。” 宋余杭草草翻了两页,别看地方小,账记得还挺清楚:“哟,买家还不少,都卖给谁了还记得吗?” 那光头咧开黄板牙冲着她点头哈腰地:“记得记得,都是像咱们这样的小作坊,或者路边摊,还有做网上那些网红食品饮料啥的……” 他说到这里,刑侦队几个人顿时一阵恶心,有人窃窃私语:妈的,以后再也不吃了。 宋余杭翻着那账本,发现他每个月都有几笔大额的进项,应该是他说的那些商户,反倒是几笔小的数额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接着往后翻,发现这几笔的买家都是同一个人,把账本拿到他跟前给他看:“认认,这个买家是谁?” 账本上写的密密麻麻,都只有联系方式没有姓名,光头男看了半晌,想了想道:“不认得,没有见过面。” “那你们怎么送货?” “每次都是打电话单线联系,把货放到指定地点,买家取货后钱再打到我卡里。” 宋余杭把本子递给了另一个刑侦队员:“让郑成睿查一下这个电话号码。” 买个工业原料,搞的跟毒品交易接头一样。 宋余杭面色微沉:“交易地点在哪?” “北斗工业园区大门口的岗亭里。” *** 铁窗内,男人一脸无辜:“警察同志,警察同志,我该说的都说了呀,我除了以次充好骗骗钱之外,害人的事万万不敢做呀!” “咣当”一声,铁门又被人打开了,宋余杭坐了下来,把账本扔在了他面前。 “现在有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就看你抓不抓的住了。” 男人咽咽口水,看看扔在桌上的账簿,再看看她的脸色,点了点头:“做,做,警察同志让我做什么我都照做。” *** 等林厌走后,一直到夜深人静,女人才瞅了个走廊没人的空档溜出了家属院,跑到小卖部买了点副食,拎着个塑料袋偷偷摸摸凑到了公用电话亭旁边。 见四下无人,这才拨着号码盘。 不多时,电话被接通。 “喂?”她小心翼翼问了一声。 男人沙哑的嗓音传了出来,略有些不耐烦:“不是说没事别主动联络我。” 女人捂紧了电话听筒:“今天……今天有警察来找我了。” 那边顿了一下。 “你怎么说的?” 女人定了定神:“照你教我的那么说的,应该……应该查不到我身上吧。” “除了问你问题,还做别的了吗?” “没……别的什么也没做,就坐在沙发上聊了一会儿就走了。” “例行询问而已。”男人说着,就预备挂电话了,女人却又紧张了起来,结结巴巴地:“那个……莫莫什么时候可以……” 男人冷哼了一声打断了她的话:“等着吧!再买一批原材料给我,海水要用完了。” 女人只得唯唯诺诺:“好……好。” 她话音未落,电话里已经传来了嘟嘟声。 女人把电话听筒挂了回去,拖着沉重的步伐往家走。 *** 回到办公室,宋余杭摘了配枪放在桌上,这才松懈了下来,活动着筋骨,又去饮水机上接了一杯热水泡茶喝。 林厌在刑侦混着,脚翘起来放在桌上,手里拿了一袋不知道谁进贡的薯片吃着:“你怎么知道那个人还会继续去买γ丁内酯?” “猜的。”宋余杭端着杯子往回来走:“不是你说这种原料无法久放吗,再看他那账簿,分明是两个多月买一次,算算时间,也该用完了。” 林厌啧了一声:“老奸巨猾。” “你呢,今天有什么收获?”宋余杭倒也不生气,靠在桌子上看她。 林厌扔了一本笔录过来,她还未说话,方辛已经开口接上了:“老样子,没什么收获,再这么下去,江城市的医生群体都要被我们翻个底朝天了。” 宋余杭笑:“辛苦了。” 方辛又转过头去跟其他同事闲话家常:“不过今天去了一户人家,还是那个家属院,老太太一个人住好惨的,早些年死了丈夫,一直没有改嫁,独自拉扯患病的儿子长大,我们还现场凑了些零钱给她……” 这厢聊着天,林厌的手机响了,宋余杭的耳朵竖了起来。 “喂,最近在忙什么,过几天中秋节,我妈说让我问问你能不能回来吃个饭,一家人团圆一下。” 林厌仍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吃什么呀,忙着呢,没空。” “还是那个“白鲸”的案子?” “哟,连你都知道了。” 林舸笑了一下:“都上报纸头条了,我能不知道吗?” “那倒也是哈。”林厌换了一只手拿手机,去摸薯片吃。 林舸顿了顿,欲言又止:“你们什么时候能忙完,我都好久没有见到……给她打电话也不接。” 林厌瞥一眼正倚在桌边安静喝茶翻笔录的某人,内心窃喜但面上波澜不惊:“那我怎么知道,反正案子不破我们是休息不了的,喏,她现在就在这,你要不要跟她通电话?” 林舸赶紧拒绝:“不了不了,你们忙,破案重要也要照顾好自己,注意安全。” 对于从小一起长大的人,林厌不说特别了解吧,起码还是知晓个七八分的,这小子多半是坠入情网了。 林厌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宋余杭,背过身去道:“你行不行,不行换个人吧,你们真的不合适……” “怎么,你还对人家报有成见?” “不是……”林厌想到那天在车里两个人情难自禁的事,本来只是验伤谁知道最后变成了宋余杭轻轻舔了她的脖子,而自己居然也有了生理反应。 这根本就难以启齿,要她怎么跟林舸说,你未来的老婆可能不太直,还看上了自己的小姑子? 太难了,不如鲨了她。 林舸见她吞吞吐吐,嗓音里含了一丝笑意:“那是什么,别人我不敢确定,但要是她当你大嫂的话,一定会对你好的。” 林厌直觉得这句话有哪里不对劲,但她也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未等她考虑太久,宋余杭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有新线索了,过来。” 林厌被惊了一大跳,手机都差点飞出去,匆忙挂掉电话,跟着她起身。 “我不跟你说了啊,去忙了。” 宋余杭刻意落后别人半步,等她走到身边低声道:“我都听见了。” 林厌咬牙切齿:“你偷听我说话?” “不算偷听吧,你也没躲起来打电话呀。”宋余杭耸耸肩,留给她最后一个问题后快步走到了前面。 “你为什么不想我和林舸在一起啊?” 林厌涨红了脸,作势欲打,对方已三步并作两步进了作训室,她只得咬咬牙,恨恨跟上。 *** “宋队,从林法医找回来的手机里发现了这个。”郑成睿把图片放大给他们看。 “应该是一家店铺吧,看装潢像,吃的这是……” 林厌凑了上去:“是牛排。” 几个人对视一眼,都喜形于色。 “马上对照周边参照物,找到这家店铺,就能找到当天和吴威吃饭的人究竟是谁了。” 宋余杭话音刚落,另一个网安队员又叫了起来:“宋队,来看看,这……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宋余杭往过去走:“怎么了?” 网安队员让出座位:“根据手机号查找机主为余新叶,可……可这人二十年前就死了啊!” 公安部内网上的户籍管理页面上呈现出了一片黑白。 死者:余新叶。 死亡原因:因病去世。 联系方式:xxxx,正是那账簿上的那一串数字。 打开的电脑页面上,死者静静地看着他们,风从洞开的窗户灌进来,几乎每个人都背心一凉。 有人咽了一下口水,咕咚的声音在死寂的氛围里愈发明显了。 段城结结巴巴开口,打破了沉寂:“该不会……不会是死人……” 宋余杭严厉的一眼看了过去:“不信鬼神,是警务工作者的基本职业要求。” 一个已经逝去的人怎么可能给生者打电话呢。 宋余杭皱紧了眉头:“据我所知,机主逝世后只要不主动去营业厅注销号码,并且一直给这个号码缴费的话,是不会被停机的。那么也就是说,拿到这个电话号码的,不一定是机主,也有可能是其他人,但是不管是谁,肯定和这个案子有着密切的联系。” “查一下这个余新叶还有没有其他亲人?” 网安队员指尖敲打着键盘:“没有,宋队,他们家户口本上已经没人了,父母都已去世。” 宋余杭琢磨了一下:“查一下是哪里人。” “户籍地为江城市庆安县五里镇小河村人。” “马上联系当地派出所核实。” 不一会儿,电话打了回来,接线员捂住了听筒递给宋余杭。 “喂,我姓宋,江城市刑侦支队副队长。” 对方一听职务瞬间肃然起敬,手里的册子翻得哗啦作响:“领……领导,查了,小河村是有这么一个人,十年前就死了,具体得的什么病不清楚,不过我们可以确认的是,他在当地还有一个远房亲戚还活着,上个月刚来我们镇上的社保局领过低保。” 宋余杭有种预感,查清楚了这个人,她就离真相不远了。 “好,谢谢,我亲自去一趟。” 挂掉电话的时候,她点了几个人跟自己一起出发,罕见地,林厌居然没有主动请缨。 她刚把目光投向她,对方就坐着椅子转了过去,抿了一口咖啡又放下:“哎别看我啊,穷乡僻壤,我可不想去。” 宋余杭无奈摇头,收拾好东西,把配枪别进后腰里:“出发吧。” 经过林厌的座位时,她刻意放慢了脚步,等着她跟自己说什么,然而林厌只是埋头玩着手机上的俄罗斯方块,不亦乐乎。 宋余杭在心底悄悄叹了一口气,大踏步走在了队伍前面。 等她走远,警车闪烁着警灯开出了市局大门,林厌从座椅上站了起来,走到走廊阴暗的角落里打电话。 “喂,上次你说,李斌是哪里人?” “庆安县五里镇人,在当地公安局干了半辈子法医,因为工作踏实,成绩突出,这才调任到江城市局工作的,结果干了没多久,又自请回原籍了。” “消息来源可靠吗?” “可靠,调动履历内网上都写着呢。” 林厌一只手紧握成了拳,指甲深深陷进了肉里,良久,她才吐出一口浊气,缓缓道:“有劳,钱会打到你账上。” 第51章 老人 大巴车开进服务区里,游客们三三两两下车去洗手间方便或者散步。林厌混在人堆里出来,戴着绒线帽子和口罩,穿不起眼的风衣,也去了趟洗手间,出来站在外面洗手的时候,余光瞥见镜面上映照出了刑警队的车也开进了对面的加油站里。 她一愣,甩了两下手上的水珠,躲进阴影里,和另外几个普通游客混在一起往车上走。 等到上了车,这才透过玻璃往外看去,熟悉的人站在小卖部门口买水,直接搬了一箱回车上。 等她走后,从加油站侧面也窜出了几个人,其中一个加油站员工指了指她离去的方向,宋余杭的警车刚开出加油站,服务区里的另一辆黑车立马跟了上去。 大巴车出发,山路狭窄,但路上车流不多,那辆黑车仍是不远不近地跟着。 等大巴车和黑车擦肩而过的时候,林厌往下瞥了一眼,茶色玻璃上映出了司机模糊的轮廓,看不清脸,但她看清了放在副驾驶座上的东西。 林厌瞳孔一缩,下意识就要掏出手机来给宋余杭发消息:你被跟踪了。 字打到一半猛地咬紧了牙关。 不行,不能告诉她,这也会暴露自己的行踪。 前方一个急弯,警车有意放慢了速度让大巴车先过,林厌伸手把车帘拉了下来,手机屏幕一亮,宋余杭的消息。 看见这个名字的时候,她有一丝提心吊胆,难道就这擦肩而过一秒钟的功夫,她就认出自己了? 怀着忐忑的心情点开来的时候,却又松了一口气。 宋余杭:“你在干嘛?” 没话找话说。 林厌翻了个白眼:“在家,度假。” 顺手把以前在庭院里拍的游泳的照片发给了她以证真假。 段城不经意间往过去一瞥,就看见宋余杭手机上的林厌穿着比基尼十分清凉,卷发微湿披散在肩头,手里还端着一杯红酒,坐在泳池边上微微回头,脸上没笑容,愈发显得冷艳且妖娆。 她把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情糅合得浑然天成。 段城一脸“你们已经熟到可以互发艳照的程度了吗?”的表情。 宋余杭警觉,一把把手机屏幕扣了下来,明明其他人什么都没说,她却莫名脸颊发烫。 等过了会儿,她才微微侧身,回复林厌:“大白天的,你可以不这么涩情吗?” 林厌就差从手机屏幕里扑过去挠她了,一连发了好几个愤怒的表情:“滚你妈的!” 宋余杭唇角微勾起一丝笑意,话是这么说,可还是悄悄把这张照片保存了下来。 林厌看着她的头像,也承袭了此人一贯老干部的风格,写着police的黑色作训服上压着一把枪和国徽。 她又陆陆续续发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林厌没再回复,想到刚刚跟踪她的那辆车,逐渐抿紧了唇角。 手机被捏得汗津津的。 林厌揉了一下眉心,还是又翻了过来,跟她打字。 久久没等到回复的宋余杭略有些怅然,再一看“对方正在输入中”,唇角顿时有了笑意。 林厌只说了五个字:“你……注意安全。”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被她关心被她鼓励,宋余杭总觉得内心又充满了力量,也许是因为她这个人尖酸又刻薄,不近人情,也不通世故,因此偶尔的关怀便愈发显得弥足珍贵些。 “好。” 她想了想,又加上一句:“等我回来。” 等你回来干嘛呢? 林厌扯了一下唇角,露出不屑的笑意,把手机又扔进了包里。 反正她能做的已经做了,该提醒的都提醒了,剩下的是福是祸,就全看她的造化了。 她绝不允许有任何变数来干扰自己的查案,就算是宋余杭也不行。 *** 下了省道就是盘山公路,水泥路面坑坑洼洼的,一行人被晃的七荤八素的时候,五里镇终于到了。 镇子不大,一眼就能望到头的那种,远处青山连绵,脚底下的路灰朴扑的,仅有的几家修缮完整高点的建筑都是政府部门和国企,街上没什么人,偶尔有几个背着背篓的村民在赶路。车一路开过来,只看见了一家邮政银行还开着门,也是门可罗雀。 五里镇派出所的人早就在门口等着了,见着警车过来停稳,所长就立马冲上去握手。 “宋队好,宋队好,难得市上的领导过来一趟,辛苦,辛苦了,备了些野味还望领导赏光……” 宋余杭不着痕迹把自己的手从他掌心里抽出来:“野味就算了,食堂随便吃一口,兄弟们都有任务在身,不能耽搁。” 虽然是个派出所所长,但宋余杭是市局副处级,又是专案组组长,行政级别比他高了一级,官也比他大,是以虽然宋余杭驳了对方面子,仍跟在她身边点头哈腰的。 “好好好,食堂也行,尝尝我们这边的特色菜,正是吃菌子的时候……” 其余人纷纷落座,派出所所长使了个眼色给下面人,立马有人过来递烟:“听说宋队一直抽中华……” 办案办案不行,揣摩上面人的心思倒还是挺灵通的。 宋余杭皮笑肉不笑:“不了,给下面的兄弟们吧。” 派出所所长面色一僵,宋却又正色起来:“这个案子市局很重视,办好了也是大功一件,我会如实上报。” 小地方经济落后,民风淳朴,待一辈子可能也没有立功升迁的机会,宋余杭这是在提点他呢。 派出所所长脸上这才浮现出了喜色,挥挥手让闲杂人等都下去了。 “好好好,那宋队先吃,我们边吃边谈。” “二十年前,我还在基层工作……” 段城一边吃一边心想:您现在也是在基层工作。 “我记得小河村是有这么一个叫余新叶的人。” 宋余杭略微挑了一下眉头,对方会意:“有印象是因为小河村以前是以锡矿为生的,基本村里大部分人都在矿上干活,那一年又十分不巧,矿上出了安全事故,坍塌加冒顶,死了数十人,省上的领导都来了,死者里有一个叫余新叶的人,还是我和同事一起抬出来的。” 那时候公安部的内网还没有成型,笔录县志都是手写,派出所所长让人把厚厚一本泛黄的书页拿了过来。 一股旧书的霉味扑面而来,宋余杭放下筷子,按着目录索引很快找到了那一次小河村的矿难始末。 当时著书的人写的很清楚,遇难十一人,宋余杭往下翻,在死者最后一栏里找到了余新叶的名字。 宋余杭的眉头皱了起来:“既然是遇难,为什么如今公安部的内网上写的却是因病去世?” 派出所所长摇头:“不知道,也可能是年代久远,录入的人员记错了也不一定。不过,当时县公安局的法医也做了遗体甄别和认定的,可能在尸检过程中查出什么也不一定……” 说到这里,他怕宋余杭追究他们的责任,讪讪笑着,往她面前的盘子里夹了一大块土鸡肉。 “我们呈报上去的是遇难,至于人家怎么写,送到市局又是怎么回事,这我们就不清楚了,不在我们职责范围内嘛。宋队,吃菜,吃菜,别光顾着吃饭啊,也喝一口,喝一口,给诸位兄弟们都倒上倒上。” 宋余杭一捂杯子:“谢了,工作中不喝酒。” 其他人看她这样,哪里还敢再喝,纷纷把杯子放下了。 段城看一眼那茅台,内牛满面:可惜了,要是林法医在就好了,禁酒令就可以解了,他也能跟着沾点光。 “当年负责尸检的那位法医如今还健在吗?” “在,在,就是我们五里镇人,只是,只是……”派出所所长一脸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宋余杭皱眉,略有些不快。 “您去看看就知道了。” *** 镇上唯一的一家疗养院,政府出资建的,四面都是土坡,围着铁丝网,怕这些神志不清的老人们跑了出来,只有一扇锈迹斑斑的小铁门仅容出入。 院长领着他们往里走:“住在这里的都是五保户,家里也没什么亲人的,脑子也……” 他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不再多说。 院落不大,摆了几张水泥砌的乒乓球案,落满了树叶,前几天刚下过雨,散发出一股子腐烂菜叶子的味道。 疗养院只有两层楼高,稀稀落落住着十来个人,走到二楼第五间的时候,院长敲了敲门:“老李,老李,有人来看你啦。” 久久没有等到回应的他,推了推门,木门嘎吱作响,竟是没关。 “哎老李不能吃!” 头发花白的老人正趴在地上用舌头去舔自己的排泄物,院长一个箭步就冲了过去把人扶了起来,扯着他往后退,同时捏着鼻子道:“快来人,把这收拾……收拾干净!” 走廊里打扫卫生的清洁工听见动静这才拎着扫把跑了过来。 宋余杭一直端详着他。 老人头发花白,快掉完了,一根一根黏在一起,身上的衣服也脏兮兮的,脚上一只穿着鞋子,一只没穿,还沾着秽物。 看起来就是一个贫穷落魄且脑子不怎么好使的普通老头,坐在床上也不说话,手已经开始萎缩并蜷在了一起,不住打着摆子,嘴里振振有词。 “吃,吃,吃……” 宋余杭从自己包里翻出早上买的面包,示意院长给递过去,还未递到他跟前,老人就一把抢了过来,拼命往嘴里塞着,蛋糕渣子粘在胡子上,顺着嘴角往下掉。 实在是可怜。 院长怕这位市上来的领导有意见,忙说:“平时我们伙食也是很充足的,不会让老人们……” 他话说到一半,就被宋余杭的动作臊红了脸。 她从自己包里翻出了一个食品袋,把剩余的食物都装了起来,警队其他人也都翻着自己的包,把吃的递给她,段城把自己钟爱的薯片都塞了进去。 宋余杭又给他扔了回去,笑骂:“老人家吃不了这个。” 末了,从自己钱包里抽出几张人民币只留下二百块钱应急,把钱和塑料袋一起放到了桌上。 “基层工作不容易,但是也要让老人们吃饱吃好,我回去会跟上面说,财政拨款估计还得等一阵子。” 这话有两层意思,一是提点他不要苛待政府部门退休人员,二是会如实上报解他们的燃眉之急。 院长心里是又感激又气,忙不迭应了:“是是是,一定的,一定的,请领导放心。” 林厌坐在楼顶上,手里拿了半个白面馒头啃着,看着平板上实时传输回来的画面,不屑地哼了一声:“还是这么爱多管闲事。” “老人家,我叫宋余杭,江城市公安局的警察……”宋余杭说着,蹲了下来,指指自己身上的警号,又拍了拍臂章,怕他听不明白,又重复了一遍。 “我,警察,想问问您,知不知道一个叫余新叶的人?” 她从兜里掏出了一张照片,递到老人眼前。 老人往嘴里塞着面包,吃完了又摸了一根香蕉,皮也不知道剥就往嘴里塞。 “诶——”宋余杭手疾眼快拿了过来,把皮剥好递给他。 院长无奈,小声道:“老年痴呆十多年了,什么都记不得,估计是没戏。” 宋余杭回身,示意他们都出去吧。 老年痴呆不假,可看见那张照片眼里的闪躲也不假。 等人都散尽,老人还在吃,宋余杭又开了一瓶矿泉水给他:“您慢点喝。” 她有的是耐心,老人却有些着急了,呛得咳嗽连连,嘴里刚吃进去的东西都吐了出来。 一股恶臭在屋里弥漫开来,宋余杭起身替他轻轻拍着背,等人平复呼吸,又拿来靠在墙角的扫把打扫干净。 老人的目光跟随着她的一举一动,从臂章上的长城到胸前的软警号牌再到肩章上的两杠一星。 最后落到了放在桌上的食品袋和钱上。 老人嘴唇动了动,又开始吃。 宋余杭做完一切,搬了个小马扎到他跟前,掏出指甲刀来给他剪指甲,把里面的污泥都扣干净,也不嫌弃他身上气味难闻。 至于案情她一个字都没提。 等到剪完了指甲,宋余杭又打来水替他擦洗着手脸,把黏在一起的头发梳通顺。 最后是床单被罩的整理,宋余杭打开了窗,让阳光照进来,抱着被子挂在了窗台外的铁栏杆上。 “老人家,被子要多晒晒,自己弄不动,就让护工帮您做。” 老人仍是啊啊啊的,不知道是否在听。 宋余杭笑笑,转身离去,走了两步却又听见老人明确吐出了一个词:“叶……叶……” 宋余杭浑身一震,又倒了回去,扶上老人的膝头:“叶……叶什么?关于余新叶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老人右手打着摆子,牙齿漏风,口齿不清:“叶……叶……叶不是叶……” 宋余杭一头雾水,然而任凭她再怎么问,老人也吐不出半个多余的字了。 一直待到天黑,宋余杭才略有些失望地出来了,她走出院子,又看向了那扇窗户,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心头萦绕着淡淡的不安。 楼的另一面,林厌攥紧了绳子,身子在半空中绷成了一条直线。 妈的,还好老娘反应快。 等那一行人走远,她才又翻了上去,从宋余杭打开的窗户一跃而入,死死卡住了老人的脖子,捂住他的嘴,把人拖到了月光照不到的阴暗角落里。 *** 走出疗养院的大门,派出所所长早就在等着了,主动递了一根烟上去。 还是中华。 宋余杭心里烦,没拒绝,接过来由他给点上了。 “那个余新叶家的远房亲戚还活着吗?该不会也……”宋余杭抽了两口,惯常的烟也觉得索然无味起来,竟然有点怀念林厌递给她的那支女士烟。 一时半会也分不清究竟怀念的是烟还是递烟给她的人。 “活着,活着,上个月还来过低保局呢。” 宋余杭没说话,打了个手势示意现在出发,派出所所长又追了两步:“哎,哎,宋队,别急啊,去小河村的路还有十几公里呢,还没通水泥,全是石子路,很不好走,山路十八弯的,就今年还有个扶贫小组栽沟里了呢,等天亮,天亮我找几个熟手送宋队去,你们奔波劳累了一天,也该好好歇歇,歇歇。” *** 宋余杭躺在招待所冰冷的硬木板床上辗转反侧,双人间,隔壁的方辛已经睡熟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她从兜里摸出了手机,想给林厌发个消息,聊天界面还停留在她发来的那张图片上。 宋余杭翻了个身,看着她修长的脖颈,姣好的身材,又想起了那天在车里肌肤相亲的那一幕。 她好像除了对林厌还没有对其他人有过这样的念头。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疯了。 林厌攥着自己的衣服,微微仰起了头,艰难地喘息,撑在她肩膀上的手是那么的软弱无力。 她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子,有某个瞬间,宋余杭甚至觉得,她是在迎合自己。 那触感太过美好,以至于她发了疯入了魔,前三十五年从未有过。 她向来是冷静自持洁身自好的人,烟也好酒也罢,都适可而止,从不过分沉迷以至于让自己上瘾。 可是…… 宋余杭翻身而起,长出了一口气,掀开被子下床,去洗手间整理自己。 仅仅只是想着她就会…… 宋余杭拧开水龙头往脸上拍着水,这他妈也太扯淡了,一定是自己最近破案压力太大,又很久没有打拳了,多余的精力无处发泄。 对,一定是这样。 宋余杭又喝了几口冷水漱口,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走到了走廊上吹风。 她靠在墙上把玩着打火机,有一下没一下颠着,每一下都稳稳地接在了手里。 思绪漫无边际飘了很远。 她甚至想到了童年时的自己跟在父兄身后跌跌撞撞跑着。 成为警察后的授衔仪式,哥哥站在人群里拼命为她鼓着掌。 再然后,匪徒用枪顶着哥哥的脑袋…… 宋余杭皱眉,扔出去的打火机没接住,砰地一下掉在了地上。 她俯身去捡,耳边仿佛回荡着林厌的叮嘱:你……注意安全。 宋余杭一怔,突然就定了神,再想到下午与李斌的会面,仿佛一道光劈开了混沌。 叶……叶……他一直在重复这个词,与“夜”字同音,会不会也是在说,让她晚上去见他? 宋余杭把打火机捡了起来,迅速掉头跑下了楼梯。 *** “别他妈装死,我知道你没疯。”林厌拿匕首拍着他的脸,摁着他的脖子逼迫他仰起头来看自己。 “这个人,认识吗?” 照片上的人是初南。 老人嘴里被堵了东西,只能发出嘶哑的单音节。 林厌听得不耐烦,一巴掌就把照片拍到了他脸上。 “我知道是你给她做的尸检。”她略有些焦躁地在屋内转来转去,那张好看的脸上褪去笑容在夜色里变得愈发阴鹜。 林厌猛地转过身来,咬牙切齿:“放着大好前程不要,好不容易从这个山旮旯里出去了,为什么又要自请回原籍,你是不是查出来了些什么?!是不是?!告诉我!告诉我啊!” 她低声嘶吼着,晃着老人的肩膀。 一股难闻的气味涌了出来,林厌低头一看,顿时一怔。 老人已经翻起了白眼,浑身抽搐着,大汗淋漓。 林厌把匕首放在了一边,取了他捂嘴的抹布,晃着他的脑袋:“喂——” 话音未落,老人的头已经垂向了一边,奄奄一息。 林厌飞快解了捆在他身上的绳子,一把把人抱了起来放上床,扯开他脏兮兮的衣服,趴下去听心音,又去摸他的颈动脉搏动。 暗道一声不好。 她四处翻找着老人常用的药物,从抽屉里扒出来了一瓶硝酸甘油,掰开他的口腔往舌苔下塞了一片,然后开始做心肺复苏。 “妈的,别死,千万别死啊,你死了我的线索就断了,初南就再也……”林厌眼眶一热,手臂已酸痛地抬不起来,她俯下身去嘴对嘴吹气。 老人的胸廓缓慢起伏着,反复几次后,有了自主呼吸,颈动脉也恢复了搏动。 林厌脱力,踉跄后退几步,一抹额上的汗水,秋天微凉的夜里这才发现自己的背心已经湿透了。 老人浑浊的眼珠动了动,嗓音似粗糙的砂纸剐蹭在玻璃上:“你……不是来杀我?” “废话。”林厌上前几步,从宋余杭拿来的那塑料袋里取出一瓶矿泉水,拧开瓶盖拿远了些,大口灌着。 良久,她喝饱了,这才一抹唇角的水珠:“我要是想杀你,一进门就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 老人又把目光转了回来,恢复了呆滞。 林厌把矿泉水瓶放在了桌上:“嘿,你这个人可真有意思,我想杀你你倒是愿意跟我说话了,我救了你你又不吭声了,知道什么叫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吗?” 李斌压根没搭理她,林厌急了,又抄起匕首抵在了他脖子上:“你信不信我真的杀了你!” 老人合上了眼,示意她快动手。 林厌气得不轻,手腕都在哆嗦,她咬了咬牙,眼中蓦地涌出一抹狠厉来,高高举起了匕首,狠狠朝着床上的人扎了下去。 一股劲风拂过面庞,李斌喉咙一紧,却没等到预想之中的疼痛。 他睁开眼,枕头上晃动着雪亮的刀锋。 林厌松开手,退后一步,撞上了对面的桌子。 她用手捂住了脸,嗓音里有一丝哽咽:“对不起,我只是想为我的朋友查明真相,报仇雪恨,我不想她……她死的不明不白……” 初南去世后,因为死因死法足够光怪离奇,有一段日子是报纸上的常客,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林厌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听见这样的说辞: “是不是私生活不检点,得罪了什么人呀,不然对方怎么能下这么狠的手?” “哎,她爸爸不就是杀人犯吗?这算不算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那可不,人在做天在看,平时不做亏心事,夜班不怕鬼敲门,怎么江城市这么多女的,人家就专挑她下手呢?” “还不是……嘿嘿嘿!”…… 林厌每次都会抄着拳头冲上去,有时候打的过,更多时候打不过。 她被踹在地上,拳打脚踢,头破血流。 “妈的,婊子,贱人!不就有两个臭钱?!” “和杀人犯的女儿玩,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呸!” 对方一口浓痰啐在她脸上,扬长而去。 林厌滚在泥地里,雨水劈头盖脸浇下来,淡红色的血迹从发间渗出,僵硬的手指动了动,摸到了一块砖头。 她咬着牙从地上爬了起来:“喂——” 对方回头,她狠狠一板砖就拍了下去:“艹你妈的,去死吧!” 这样浑浑噩噩的日子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不,可以说,自从得知初南的噩耗后,她的世界就再也没有晴朗过。 死者已逝,留给生者的是无穷无尽的悔恨交加,以及漫天飞舞的流言蜚语。 林厌见一个打一个,又一次街头斗殴的时候,陈妈妈抄着擀面杖冲了过来,红着眼眶大吼:“别打了,别打了!” 一边把她摁在怀里的时候,林厌就决定,此生往后无论多艰难,她都必将为寻求真相而奋斗至生命最后一刻。 此刻也不例外。 林厌吸了两下鼻子,背过身去稳住情绪,不想让人看见如此狼狈的自己。 老人看着她,喉头动了动,刚想说话,又是一连串的咳嗽。 林厌抹了一下眼角,回转身来,把人摁住去察看他的情况:“别动,你有心脏病还有什么,告诉我。” “你……你是医生?”老人一边咳,涨红了脸。 “不,虽然我是法医,但基础医学也是必修课,躺好,别动。” “法……医……”老人咀嚼着这两个字,眸中骤然散发出了一股神采,紧紧拉住了她的手,似是有话想说。 林厌摸他的脉搏,十分不稳,一摸兜也没带手机,再这么下去他会有生命危险的,只好又取了一粒硝酸甘油来给他服下:“我知道你也干了大半辈子的法医,先别说话,我去找医生来,你会好的,等好了再慢慢告诉我。” 她勉强笑了一下,似在安抚老人,也是在安抚自己:“你对我很重要,我不能让你死。” 老人点了一下头,林厌抽身离去。 她刚迈出房门,就有一道黑色的影子从窗户窜了进来,蹑手蹑脚合上了玻璃,走到了老人的床前,拉下了面罩。 李斌瞳孔骤然一缩,满脸写着惊惧交加,咿咿呀呀地说不出话来。 黑衣人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第52章 绝望 林厌刚走到一楼,回头看了一眼黑黝黝的楼梯,向来敏锐的直觉让她心里一惊。 那伙人表面上看是跟着宋余杭,会不会也有可能是在跟着她? 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沿着脊柱往上爬,林厌迅速掉转头往回跑,短短十几米的距离她却觉得无比漫长。 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和死神赛跑。 手刚扶上门框,就听见“砰”地一声枪响,林厌一脚踹开了房门,两个身影正在缠斗,其中一个身量略高些,拿着枪的手被人举了起来,天花板上洞穿了两个孔,落下些灰尘土块来。 林厌抄着匕首就扑了上去,直取他咽喉,另一道熟悉的身影则死死抱住了黑衣人的腰把他往后推给林厌创造机会。 黑衣人见势不妙,拿枪的手被人死死桎梏住了,只好拿左手肘重重砸向了她的背部。 宋余杭眼冒金星,被人打弯了腰,林厌雪亮的刀锋已逼直面门,黑衣人咬了咬牙,一个膝击砸向了她的腹部,宋余杭手指脱力,被人甩飞了出去,背后就是林厌的刀。 林厌已来不及收势,眼睁睁看着她往自己的刀口上撞。 宋余杭后退的同时已从后腰的枪套里拔出了手枪,砰砰两下,窗棂上火星四溅,黑衣人捂着肩膀翻下了窗。 她欲追,身后却传来金属利器坠地的声音,宋余杭仓促回身,一把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她。 “林厌?!” 剧痛让她额角渗出了豆大的汗珠,林厌脸色苍白,捂着自己的左手,鲜血直流。 关键时刻她竟是用自己的手为宋余杭挡下了致命的一击。 “我没事……没事……快……快追。”林厌说着,被利刃割得血肉模糊的手攥上了她的手腕,微微喘着粗气。 “你……”宋余杭微红了眼眶。 “快啊!”林厌低吼了一句,一掌推开了她,宋余杭踉跄后退两步,撞上了桌子。 她毅然决然地看了看她,咬紧了下唇,翻身跃下了窗台。 “站住!不然开枪了!”宋余杭从草丛树堆里爬了起来,二话不说就朝天开了一枪。 黑衣人跑得跌跌撞撞,沿路洒下了斑斑血迹,直到冲出了大门口。 宋余杭一边跑一边把枪口对准了他的脑袋,掌心里汗津津的,她扣紧了扳机。 半晌,还是咬了咬牙把准星对准了他的腿,得抓活的,死人毫无意义。 一辆无牌照的黑车打着车灯鸣笛冲了过来,车胎在石子路上摩擦发出了尖锐的刺响,一个完美的漂移停在了疗养院大门口。 车门打开,黑衣人坐了进去,子弹紧随其后打在车身上,砰啪作响。 就是这一耽误的功夫,宋余杭三步并作两步,离地起跳径直去扒车门。 从破碎的车玻璃里伸出了一支自动步枪,黑漆漆的枪口径直对准了她的眉心。 宋余杭瞳孔一缩,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下意识撒手被汽车提速而带来的劲风狠狠扫到了一边,子弹擦着她的头皮飞过去,一股火药味夹杂着皮毛烧焦的气味涌入鼻腔里。 宋余杭脸上一热,血已经流了下来,把原本英气的五官涂抹得面目全非。 她咬着牙,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也想从车窗里翻进去,整个人荡在车门上,手抓着扶手,已被风吹得紫白,长长的腿拖在地上,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车里的黑衣人靠在椅背上捂着肩上流血不止的伤口,低咒了一声:“我靠。” 又拿起了自己放在座位上的枪,把头伸出了窗外,用枪托去砸她的手。 前面一个急弯即将冲出了小镇,旁边是波涛汹涌的河流,司机开始加速,发动机发出了愤怒的轰鸣,一个漂亮的甩尾把人抛向了半空。 宋余杭重重跌在了路面上,滚了几滚,翻下了山崖。 一切归于静寂。 良久之后,一只鲜血淋漓的手臂扒上了路面,宋余杭咬着牙,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慢慢往上挪着,直到彻底翻了过去。 她躺在冰冷的石子路上大口喘息,视线开始模糊不清。 *** 江城市局。 张金海站在作训室的大屏幕前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三天前,线人来报,就是那个黑作坊的老板光头男,说今日凌晨买家约了他去北斗工业园大门口送货。 警队众人蓄势待发。 隐蔽在林间的无人机已经起飞,岗亭里安装了隐秘的摄像头,外围布置了重重重兵把守。 这是宋余杭走之前就定下的计划,兵分两路,守株待兔,也是时候该收网了。 张金海看了一下表,约定的时间已到。 光头男的车准时开到了大门口,这是一个已经废弃的工业园,无人看守。 他和便衣警察一起下车,把几桶丁内酯从后备箱里抬了出来,一一放到了岗亭里。 摄影头实时传输回了画面。 张金海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拿起步话机:“吩咐兄弟们准备,提高警惕,一旦买家出现,立刻实施抓捕。” 耳返里传来清晰整齐划一的“收到”。 他把茶杯又放下,心里有一丝得意,计划的人是宋余杭,具体实施的却是他,如此重兵防守,应该会万无一失,上报到省厅,又是大功一件。 年底的考评有指望了。 他这厢喜上眉梢,现场便衣又发回了报道:“报告02,我已顺利完成任务,准备返程,嫌疑人大约十分钟之后会到,我会在外围配合抓捕。” “好,注意安全。” 无线电被切断,画面又恢复了平静。 不一会儿,无人机率先捕获到了有车往这边驶来的画面,警报响了起来。 张金海拿起了步话机:“全体都有,准备抓捕。” 这是一辆黑色桑塔纳,打着车灯转弯,隐在丛林中的特警们悄悄抬起了枪口。 “妈的,什么鬼地方。”司机拍了两下方向盘,侧后方停车,从中控台上摸了一包烟点上,这才推开车门下车。 未等他走到岗亭里,就被一拥而上的刑警们摁倒在了地上,冰冷的手铐铐上了手腕,枪口指着他的脑袋。 “别动,别动,警察!” 男人哪见过这阵仗,双膝一软,裤子就湿了:“警察同志,警察同志,我犯什么事了我……我就是收了钱来替别人取个东西……” 不远处的房顶上,男人用望远镜目睹了这一切。 他迅速收拾好东西,回了屋内。 “这个地方不能待了,我们得走了。” 坐在轮椅上的人拢在黑袍里,看不清面目,听声音却稍显年轻些:“又要躲吗?” 男人把东西放下,走到了他身边,蹲下来:“没错,不能让条子找到我们。” “可是……”黑袍下的人咬牙。 “你放心。”男人甚至算的上是慈爱地摸了摸他的脑袋。 “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我发誓。” *** 宋余杭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林厌呢?!” 众人动了动唇,没人吭声。 宋余杭撑着床坐了起来,头还是很痛,她想揉揉,就摸到了一手纱布。 “李斌呢?” 方辛面上有一丝黯然:“死了。” 宋余杭掀开被子下床,自己拔了针往外跑。 铁窗内。 林厌耷拉着脑袋一动不动,不管对方问什么,她既没有像从前一样激烈地反驳,也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你来找李斌干嘛?” “为何深夜潜入他的房间?” “你是否对李斌有施虐行为?” “李斌是不是你杀的?” …… 林厌就静静坐在那里,不抬头也不说话,发丝垂下来遮住了脸,再也没有之前的意气风发,身上散发出了一股行将朽木的气息。 心如死灰。 这是宋余杭看见她的第一感觉,胸腔顿时又酸又涩,还隐隐作痛。 “开门。”她冷冷吐出了两个字。 “宋队,这不符合规定,现场发现了她大量指纹和足印,还从地上的绳子里检验出了和李斌身上一致的衣物纤维……” 宋余杭提起了他的衣领,她鲜少用权势压人:“我让你开就开,服从上级命令。” 她刻意咬重了“上级”两个字,小民警敢怒不敢言,唯唯诺诺地掏出了钥匙替她打开铁门。 宋余杭拉开门,一个箭步就冲了过去,扶着她的肩膀:“林厌,林厌,你还好吗?看看我……” 林厌顺着她的动作抬头,她没有反抗,眼睛彻底失了神采,一片死寂,仿佛外界的喜怒哀乐再也无法撼动她一丝一毫。 宋余杭的目光垂落到她腕间戴着的手铐上,一股无名火径直窜上了心头:“谁他妈规定的案件没有查清楚之前就可以给人戴手铐的?!你们基层部门就是这么开展工作的?!” 小民警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忙不迭跑过来替林厌打开手铐,派出所所长也来了打着圆场。 “误会误会,一家人不识一家人,大水冲了龙王庙了,原来是市局的林法医,也是宋队的朋友啊……” 宋余杭扶着林厌起身,手铐往旁边一甩,咣当一声砸在了铁门上。 她抬头,一字一句道:“林厌不是凶手,昨夜我也在现场,我进去的时候犯人正在行凶,林法医随后赶到,要说有嫌疑,我的嫌疑是最大的。你可以如实上报,我愿意为我说的每一个字承担法律责任。” 所长神色一凛,这么报的话大好前程不要了? 未等他想太多,宋余杭已扶着林厌转身离去。 她受伤的手已经被纱布包裹得严严实实,隐隐渗出血迹来,宋余杭心疼地要命。 “你不是说,你的手可娇贵了,干嘛替我挡,我皮糙肉厚,挨一下也死不了。” 林厌没说话,披散着头发,喉头微动。 “你饿不饿,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那……想喝什么?这里可能只有啤酒了……” “或者打只山鸡给你烤来吃?昨天吃的土鸡肉还不错……你应该很少吃这种地道的农家野味吧。” 她没有问她为什么来这里,也没有追究她为什么深夜前去见李斌,她只是小心翼翼在嘘寒问暖,体谅她的难处和心情。 可正因为这样,林厌的心里却愈发不是滋味起来,追凶十四载,这是她离真相最近的一次,却永远和真相失之交臂了。 李斌死了。 她还有多少个十四年再拿来浪费? 她甚至有一丝后悔,昨夜如果她不管宋余杭的死活,任由那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不浪费那几秒而是扑上去抓凶手的话,是不是就能离真相近一点,再近一点。 她好恨。 恨自己的软弱无能,恨自己的一时善念,救了宋余杭却终究没能替初南找回真相。 她怎么对的起那六年的同窗情谊,怎么对的起别人拳脚相加的时候陈妈妈的倾心相护。 她是个畜生,她不是人。 地面上落下了两滴水渍。 林厌顿住脚步,宋余杭也停止了话头,眼里含了一丝期待微微偏头看她。 “你该死。” “什么?”宋余杭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却又抬起头来,眼里都是血丝,盯着她一字一句道:“你、该、死。” 宋余杭分明从这陈述性的语气里听出了咬牙切齿,浑身的血都凉了。 段城都看不下去了,冲过来吼:“宋队也是捡回了一条命,我们昨晚找到她的时候她一个人躺在马路边上奄奄一息,头破血流!医生说那枚子弹要是再偏一厘米的话就会直接射进颅骨里,当场一命呜呼!你还能站在这里骂她吗?!啊?!” 林厌唇角微微勾起一丝讽笑:“呵。” 段城还想再说些什么,方辛一把拉住了他:“别说了。” 宋余杭的手仍扶着她的胳膊没松,林厌把自己的衣袖从她手里抽离出来。 她叫她宋警官,不是宋队也不是宋余杭。 “宋警官,现在你看清了,我就是这么狼心狗肺恩将仇报的人,我拜托你以后离我远一点,我不需要同事,不需要朋友,更不需要你自、作、多、情的关心。” 林厌说完,似不忍再看她的表情,转过了身子,沿着台阶下楼,走不到两步,就眼眶一热。 她强忍着,直到确认没有人再跟上来,直到确认她已经看不见自己为止。这才放任自己的情绪有了一个宣泄口,伸手捂住了嘴,蹲下来小声呜咽着。 *** 天台上的风逐渐大了起来,林厌散着头发,衣物被吹得猎猎作响,手边横七竖八倒着一堆啤酒罐,脚下落了一地烟头。 宋余杭上去找她的时候,她正坐在栏杆边上,双脚晃荡在虚空里,背影削瘦且落寞,仿佛随时都会乘风而去。 她心里一紧,勉强笑道:“你不会这么想不开吧。” 林厌抽烟的手一顿,唇角扯起一丝冷笑,幽幽吐了口烟圈。 她当然不会,大仇未报,她要死也得死在凶手后面。 即使下午她刚对她恶语相向,宋余杭还是放心不下她:“下来吧,到我这儿来,你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了,身上还有伤。” 林厌把烟头摁熄在易拉罐上:“你是没长耳朵还是没长眼睛?” “还记得你给我起的外号吗?” 林厌一怔。 “宋憨憨。”她已经帮她叫了出来:“我没有别的什么优点,就是有一股子韧劲。” “你能跟我说话,骂我,说明比下午好了一点,林厌……” 她话音未落,林厌抄起易拉罐就砸了过去:“滚!” 宋余杭伸手挡了一下,易拉罐滚落,丁零当啷砸到了墙角。 “好,你不想听这些,那我说点你感兴趣的。1994年,你十八岁,刚刚高中毕业,那一年江城市出了一件震惊全国的案子,“汾阳码头碎尸案”,因凶手作案手段残忍,案情曲折离奇,没在现场留下任何痕迹而频频登上报纸头条,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热门话题。那时候我还在警校上学,略有耳闻,知道这是公安部挂牌督办的重点案件。” “能破这样的大案要案是每个警察的荣耀,我也不例外,还在上学的我也曾做过推演,可惜一无所获。当时技术条件有限,负责侦办此案的刑警们一筹莫展,就连尸块都找不全……” 宋余杭有条不紊地说着,林厌却逐渐咬紧了牙关。 “后来又陆陆续续抓了很多人进去,当时的江城市几乎被翻了个底朝天,符合凶手侧写的适龄男性几乎都做了血型检测,包括公职人员,其中就有我的父亲和哥哥。” “林厌。”她上前一步,叫了她的名字:“警方不是没有努力过,十四年前没有公安内网,没有监控录像,没有痕迹鉴定,没有dna检测……唯一抓获的犯罪嫌疑人也因病死在了看守所里,这个案子也就因此一直搁置了下来,成为了一桩横跨十四年的无头悬案。” “我相信每个有良知正直的警察都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宋余杭说着,表情难掩沉痛,她伸手似想要触碰到她。 “我也没有想到十四年后,我会和这桩案子的当事人站在一起,你信我,我以我身上的警服起誓,有生之年,我必破此案,给你,给当年的死者,死者家属一个圆满的交代。” “林厌,你不是一个人在孤军奋战了。” 远处群山掩映,偶有点点星火,旷野的风吹过山间发出了呜呜的声音,像极了谁在哭。 那双手即将触碰到自己的时候,林厌一巴掌甩了开去,宋余杭还想上前,她捂着脸,一只手指尖还夹着烟,做了一个让她别过来的手势。 林厌有一下没一下地吸着鼻子,眼泪大颗大颗滑落了下来,她捂着唇无声哽咽,一边努力调整着呼吸,哆哆嗦嗦想去摸啤酒罐却一连碰倒了好几个。 她想把烟拿起来抽,却发现已经灭了,又颤抖着从天台边沿上摸到了打火机拼命按着,却发现她的手已经抖到连打火机都点不着了。 宋余杭看着她慌张,看着她奔溃,看着她脆弱,心疼到无以复加。 她从自己兜里掏出了打火机,想要替她点烟,林厌微微偏头,就被人一把从栏杆上抱了下来。 仿佛一根导火线点燃了她十四年来的所有辛酸苦辣委屈痛恨和不甘。 林厌一把推开了她,流着泪嘶吼:“你懂什么?!你懂个屁!什么技术条件什么嫌疑人死了都是借口,十四年,十四年了……” 她点了一下自己的心口,握成拳,泪流满面:“你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吗?初南妈妈又是怎么过来的吗?!我们没有一天过过好日子,没有一个夜晚能安眠!” “只要我一闭上眼,初南的脸就会浮现在我面前,一会是她对我笑,一会又是她变成了停尸床上的一堆碎肉,我想梦见她,又怕梦见她,我就这么反复拉扯着,过了十四年啊,十四年!” “你以为我为什么学医,为什么……”林厌说着,哽咽着,捂住了唇,弯下腰来,泪水从指缝间溢了出来。 “我不过是想求一个真相,一个真相而已……想当法医的,该站在这里的,不是我不是我啊……” 林厌脱力,手撑在地上跪了下来,被人一把拥进了怀里。 宋余杭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她柔软的发,眼泪滑落进了她的发间,也吸着鼻子:“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哭吧,哭出来就好了,没事,没事啊,我陪你,我陪你,我们一起查一起查……” 林厌一次又一次推开了她,宋余杭一次又一次扑了上来,直到最后她揪着她的衣服撕打着她,让她滚,也无动于衷。 林厌趴在她怀里,逐渐失了力气,宋余杭抱的紧,她挣脱不开,便一口朝着她的肩膀狠狠咬了下去。 宋余杭吃痛,浑身一僵,喉头上下翻滚着,却仍是抱着她的脑袋摁向了自己怀里,由着她咬。 她知道,这些痛苦如果不发泄出来的话,林厌迟早会出问题,不是被逼疯就是在真相大白后结束自己的一生。 这些年来支撑她活着的,只有查明真相这一个念头了吧。 宋余杭抬眼望向了虚空,她知道这样很不应该很过分,但她就是有一丝羡慕,羡慕那个叫陈初南的陌生人。 你知道吗?她并没有忘记你。 你走后,她便将自己活成了你。 第53章 吃醋 林厌哭够了。 宋余杭的肩膀也破了皮,舌尖尝到一丝血腥味的时候,她松了口。 宋余杭敏感察觉到她的变化,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有点疼,换一边给你咬。” 林厌不甘示弱,扯松了她的制服衣领,张嘴就咬了下去,这回却没再使力。 更像是在磨牙或者替她舔舐伤口。 小狼崽子。 对她好她会反咬你一口,回过头来觉得自己做错了也不会明说,用伶牙俐齿来虎嗅蔷薇。 宋余杭喉头上下翻滚着,因她这小心翼翼的动作而生出了一丁点儿狎昵的心思,轻轻抚上了她的后颈,指骨来回揉捏着那两节颈椎,似在安抚她的情绪,嗓音却是低哑的。 “回去吧。” 回到房间里,林厌还是略有些赧然,脸上挂着泪痕,由着她拆了自己手上的纱布,替她重新包扎,也不看她。 宋余杭知道这个人是在不好意思刚刚抱着她哭了那一大通,表面看着无所畏惧,实际脸皮薄得很。 稍微一逗弄,就像炸了毛的猫,不过这样,也很好哄就是了。 她一边往她手上撒药粉,林厌瑟缩了一下,她抓着她的手腕缠纱布不让她动:“还好没伤到神经,要是以后再也不能拿解剖刀了,看你哭不哭。” “谁哭了?!谁……”林厌下意识反驳,宋余杭拍了拍自己的肩膀,把胸前的衣服揪了起来给她看,老实道。 “衣服湿了。” “……”林厌一抹眼角的泪痕,抄起枕头就砸了过去。 宋余杭单手接住,上前一步坐在床上把人按住:“好了,别胡闹,这里医疗卫生条件太差,你这手回江城了得好好看看。” 她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林厌心里更不自然了,尤其是看着她头上缠着的纱布,转过脸去别扭道:“我没事,我好着呢,倒是你……” “别听段城瞎说,就是被子弹蹭破点皮……” 宋余杭有心宽慰她,林厌的手骤然捏皱了被单,身子有一瞬间的紧绷。 “你不必……”不必蹚这趟浑水,以身犯险。 “我言出必行。”她话还未说完,已被人打断。 宋余杭替她把纱布缠好,又细心地贴了胶条。 林厌看着她毛绒绒的脑袋拱在自己身前,略微弯了一下唇,又很快散了去,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淡漠。 “这次允许你反悔,我不希望你是因为一时可怜我而仓促做的决定……” 宋余杭笑了一下,刺痛了她的眼,林厌咬牙切齿。 “你笑什么?” 那人却又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要她放松,这姿势动作太过亲密,以至于林厌没反应过来。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悄悄红了耳根。 “我笑你太看的起我了,我帮你有一,追求公平正义是每个刑警的职责,无论案件过了多少年,只要凶手没有缉拿归案,我就一天不会停止追凶,这是于理。” 她顿了一下,看着她的眼睛:“于情,我想帮你,就是想帮你,没有什么理由。” 林厌眼眶一热,咬紧了下唇,低下头:“justicedeyedisjusticedenied。” 她又低声重复了一遍:“迟到的正义已非正义,我有时候也不知道这么做究竟还有没有意义……” 宋余杭动了动,把她的脑袋摁向了自己怀里,很奇怪的,现在这些事她做的越来越得心应手。 林厌也不抗拒她的接触,于是便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她的发。 “有,不是说,人的一生会死亡三次,第一次,呼吸心跳停止,你在生物学上被宣告死亡;第二次,人们来参加你的葬礼,牧师宣告你的逝世,你在社会上不复存在;第三次,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把你忘记,于是,你才真正地死去,整个宇宙都再和你没有关系。” “林厌,你还记得,这就是最大的意义。” 也许是她太温柔,也许是自己太脆弱了。 林厌攥着她的衣服,把泪水揩了上去。 从小学到硕博连读,她接受的都是最精英的高等教育,却从来没有一个人教过她该如何真正地面对死亡,包括从业后,面对死者的遗体,她的心里也是充斥着满腔激烈的恨意。 宋余杭不一样,她既温和又有棱角,她是一块磨刀石,又是一把宝剑藏锋的刀,悄无声息地击中了她内心最最柔软的角落。 刚刚的哭是情绪积压到顶点的发泄,现在的哭则是放松下来后的肆无忌惮和对故人的怀念与追忆。 宋余杭轻轻捧起了她的脸,用拇指替她揩去泪水,见惯了她嚣张跋扈的样子,这样泫然欲泣的模样简直是百年难得一见,也因此分外心疼些。 “林厌,要是有一天我也……” 你会不会也这样怀念我? 她话还未说完,林厌一把捂住了她的嘴,摇着头,示意她别说了。 宋余杭知道了,眉眼一弯,露出个笑意来,扣住她的手攥进自己掌心里。 林厌一怔,眼角还挂着泪痕,却已经忘了哭,她的那只手还停留在自己脸上,替她把残存的泪渍抹去。 宋余杭的指尖有茧,带着火药硝石的味道,轻轻抚摸肌肤的时候有种奇妙的战栗感。 那手往下滑,落到了唇上,她来回抚摸着柔软的唇瓣,直到渐渐起了热度。 林厌原本苍白的唇色逐渐有了血色,变得饱满欲滴。 宋余杭眼神微暗,喉头动了动。 林厌抽了一下被她攥在手里的手,没抽回来,略有一丝急色。 “宋——” 她的食指轻轻压了下来,示意她别说话,那压在唇上的手指却愈发变本加厉起来。 林厌的唇火辣辣地痛,眼里还隐着尚未褪干净的水光。 她不施脂粉的时候又是另一种干净剔透的美,像暗夜森林里不谙世事的精灵。 宋余杭就是误入歧途的骑士,被蛊惑着一步步跟着她走,陷进了欲望的沼泽里。 彼此无声地对视,仿佛很久以前就交换过眼睛,气氛开始升温,林厌无知觉地顺着她的动作吞咽口水。 无论是压在她唇上的指尖,还是双方不自觉地加重了呼吸,暧昧的氛围被黑夜无限放大。 从前对她的后颈有瘾,如今好像又新添了一样东西。 她略有些迷茫,脑袋一团浆糊,身子轻飘飘的,手也不听使唤,像极了瘾君子。 不,这不应该。 宋余杭一边在心里唾弃自己,一边慢慢靠近了她。 林厌被她弄地微微仰起了头,红唇微张,似在引人采撷。 宾馆狭窄的单人床承受不了两个人的重量,发出了咯吱的轻响。 林厌猛地揪紧了身下被单。 她的呼吸已近在咫尺。 敲门声响了起来,似惊醒了两个梦中人。 方辛:“宋队,宋队,您在吗?我来拿一下东西。” 林厌一把推开了她,坐起来整理着自己的衣物。 宋余杭被推了个猝不及防,嘴角抽搐着,不情不愿去开门。 “在,在,怎么了?” “没事,我今晚不是睡单人间嘛,回来拿一下洗漱用品。” 方辛说着,一进门就看见林厌也在,顿时两眼放光:“哦呵呵,呵呵呵,林法医也在啊,真好真好……” “……” “……” 她有预感林厌下一秒就恼羞成怒了,见好就收,拿了自己的包就撤。 “你们继续,继续哈,我就不打扰你们叙……叙旧了。” 等到走出房门,方辛掏出手机,在三人小群里发消息:我说的吧,快快快,辣条拿来!!! 段城发了一个捶地痛哭的表情,郑成睿一脸原来如此。 不一会儿,红包即时到账,方辛脸上乐开了花。 宋余杭关上门摇摇头,一脸无可奈何,又走了回来。 林厌收拾东西下床:“我、我回去了。” “别啊,你回哪儿去,大半夜的。”宋余杭把人拦住,林厌抿紧了唇角,眼神飘忽不定,就是不看她。 “行了,难得见你在这种事上扭捏一回,两张床,分开睡,放心了吧。”宋余杭伸手把她的包拿了过来放在方辛的床上,还想再捏捏她的鼻子,林厌一躲。 “这两天你都是和方辛一起睡的?” 宋余杭一怔,没明白有哪里不对:“对呀,不就只有我们两个女同志吗?出差在外,当然要互相照顾了。” 林厌磨牙:“不是有单人间?” 宋余杭替她铺床,知道她爱干净,又里里外外抖了一遍换上新的床单被罩。 “办案经费有限,不浪费钱。” 逻辑链真是完美得无懈可击呢。 林厌想发火都没地方发,伸手往里一指:“我要睡你的床!” “……”得,又白铺了。 宋余杭认命地又拆了下来,林厌把包扔了上去,往里一躺,背对着她。 宋余杭突然灵机一动,莫不是……吃醋了?! 一想到这里,她唇角按捺不住的笑意,就连步子都轻快了许多。 “喂,你是不是吃——” 还没走到她床边,凌空飞来了一个枕头砸在她身上。 “滚!” “……”宋余杭抱着那枕头,很听话地退了回来。 屋子里一阵窸窸窣窣,她似在翻找着什么东西。 林厌悄悄竖起了耳朵,不一会儿,肩膀被人掰了过来,宋余杭把一个锦盒献宝似地拿到了她的眼前,还伴上了夸张的音效。 “铛铛铛——打开看看。” 林厌微怔,坐了起来:“这是……” “看看嘛。”宋余杭说着,见她迟迟不接,把锦盒复又塞进了她怀里,伸手拧亮了台灯。 林厌不解其意,在她的眼神鼓励下缓缓打开了锦盒,顿时怔住了,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以至于鼻头微酸。 “这是……” 她扔掉的那根打弯了腰的机械棍,被人又捡了回来。 管身应该是重铸过的,不然恢复不到这个程度,又重新喷了漆,拿在手里乌黑透亮,在昏黄的台灯下反射出了冰冷的金属光泽。 宋余杭略有些得意:“怎么样,不错吧,虽然是进口货,但好在我有一个老同学也是做军工的,略懂些图纸,我就拿回来琢磨了好几个月……” 她指着那机械棍:“喏,我连把手都给你包上了,软垫摸着舒服又不滑手,最重要的是,你不是说它叫“哨兵”吗?我把名字也给你刻上了……” 林厌摸着机械棍背面那一行粗糙的小字,刻的歪歪扭扭的并不好看,她逐渐抿紧了唇角,攥紧了棍子。 宋余杭看她表情:“怎么了,不喜欢吗?” 林厌埋着头,没看她,嗓音有些闷:“你……为什么要把它捡回来?” 宋余杭挠了挠脑袋:“啊,我看你之前去哪都带着它,和我交手的时候也是用的它,我猜……” 她略带了一丝小心翼翼试探的表情看着她:“它应该对你挺重要的吧,丢了……怪可惜的。” 她没有说出口的是,这么重要随身携带的东西,很有可能是初南送给她的,她不想让林厌断了这唯一的念想。 谁知林厌听完,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眼底还含着泪花,唇角却带上了结结实实的笑意。 “你的外号没叫错,我随身带着,只是因为用趁了手,没有什么别的含义,它只是一根普普通通的机械棍,没……没你……重要。” 最后两个字林厌含糊其辞就过去了。 等到说罢,宋余杭大大地“啊”了一声,满脸都写着震惊。 林厌微微弯起了唇角,有些耳热:“不过,现在它有了。” 宋余杭一怔,唇角也泛起了柔和的笑容,下意识地就想伸手去揉她的脑袋。 林厌一躲,手里的机械棍已经出了鞘,啪地一声被甩直,抵上了她的喉咙。 她分寸把握得很好,略微扬眉,居高临下看着她:“别动,我现在要去洗澡睡觉了,今晚你最好安分一点,少动手动脚的。” 宋余杭挑了一下眉头,伸手把那棍尖拨开:“林小姐,我帮您修好了心爱之物,又屡次救您性命,恩将仇报是不是不太好?” 林厌的棍子随着她的手动,宋余杭一点一点把机械棍收进去,随着她的动作,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短。 “那你想怎么办?”看着她的灼灼目光,林厌往后退了一步,宋余杭坐在床上,手里拉着她的机械棍,猛地一拽。 她整个人往前一跌,就听见她在耳边说:“是不是应该有点奖励?” “宋余杭,你不要太过分!”她终于恼羞成怒喊了她的全名,松了机械棍,手抵在她肩膀上一推,把人推倒在了床上,自己后退了几步,冲进了洗手间砰地一声甩上了门。 宋余杭倒在床上,冲着她离去的背影哼哼唧唧:“喂,林厌,你讲点道理好不好,到底是谁过分啊……” 她低声嘀咕着:“救你这么多次,搁古代早就以身相许了好不好?” 回答她的是洗手间里愤怒的冲水声。 后来也不知道是哪位大发慈悲的企业家给江城市局捐了一大笔钱,并且指名用于刑警出差办案经费,江城市局的刑警们外地办案的时候从此过上了一人一间标间的幸福生活。 不过那又是后话了。 至于这个夜晚,林厌睡得很沉,她把机械棍放在了枕边,仿佛伸手摸到就有了安全感。 宋余杭关灯之前特意走到了她的床边蹲下来,替她掖紧被子:“睡吧,什么都别想,明早起来你还能看见我。”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话起了作用,林厌没有吃安眠药,也没有靠和别人欢愉来耗尽体力,仅仅只是在黑暗中看着她的眼睛,两个人安静地对视了一会,就慢慢睡着了。 等她彻底沉入梦乡,宋余杭这才起身回到了自己床上,睁眼看着天花板上的纹路数羊,完了,她睡好了,自己却失眠了。 第54章 关心 “昨晚……真的啊?” “那还能有假。” “太惨了,一年的辣条都赔出去了。” …… 食堂里三五成群在聊着天。 林厌端了碗白粥走到门外坐下来喝着,你说她交际花长袖善舞是真的,你说她离群索居不喜凑热闹也是真的。 宋余杭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从盘子里拿了个花卷也跟了出去。 “给。” 面对她的好意,林厌抿了一口粥没伸手接:“我吃饱了。” 宋余杭只好又悻悻拿了回来,未等她再说什么,兜里的手机震了起来,也不管她愿不愿意,把花卷往她手里一塞,跑到旁边去接电话了。 林厌看着她那绷得笔直的身子就知道她在和谁通电话,不是冯局就是赵厅。 塞进手里的馒头还热着,散发出了一股小麦的香气,林厌拿起来咬了一口,竖起了耳朵听她说话。 宋余杭把手机稍稍拿远了一些,听他咆哮完:“冯局……” 对方直接吼:“滚犊子,赶紧把林厌给我带回来!基层派出所都投诉到纪委了知道吗?!!” 仿佛隔着屏幕都能感觉到他的唾沫星子喷到了自己脸上,宋余杭略有些嫌弃地又拿远了些:“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那边沉寂了三秒,宋余杭赶在他即将破口大骂的时候接上了:“您听我说……” 她看了一眼林厌,背过身去:“林法医为了破案手段可能是激进了些,可是她确实没有做伤天害理的事,她要是做了我又何必出去追那个黑衣人,直接把她当场铐下不就完了嘛。” 冯建国冷笑了一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给自己消消火:“我还不知道你们,一丘之貉!没有经过组织批准就是擅自行动,谁给你们的权利对证人妄动私刑的?!知不知道这是违法?!” 宋余杭站直了些:“报告,林法医不是擅自行动,是我让她来的,至于私刑倒也谈不上吧,顶多就是询问方式过激了些……” 她倒是说的理直气壮的。 冯建国啪地一声把茶杯重重放在了桌上,茶水四溢,气得发抖:“宋余杭你听听,听听,你说的这是人话吗?” 宋余杭阖了一下眸子,似做了一个重大决定,她始终没有把林厌跑来五里镇的真实目的说出来。 “总之,我既然是刑侦负责人,又是专案组组长,林厌的一切行动皆是由我授意,等“白鲸案”结,我愿意接受组织上的一切处罚。” 宋余杭挂了电话,林厌挪开了视线,面前的泥地上落下了一片阴影,宋余杭蹲了下来看着她。 “好吃吗?” 林厌手里的花卷没咬几口,也没抬眼看她:“不必如此。” “你又来了,昨晚不是都跟你说过了?” 林厌一怔,敛下眸子。 宋余杭本想伸手摸摸她的脑袋,但食堂里人多,只好作罢。 “你还是不信我。” 是块石头都该捂热了,可是对方是林厌,戒备心比什么都强,不信任才是她的本能。 宋余杭略有些黯然,但她还是什么都没说。 “快吃,吃完带你去看看李斌的遗体。” 林厌一听这话才抬眼看她,三下五除二把花卷塞进嘴里,噎得连连咳嗽,眼角呛出了泪花,抹抹唇角蹭地一下站了起来,结结巴巴。 “我、我吃完了。” *** 镇上的殡仪馆没有冷气,其实就是停尸房罢了。 甫一踏进去,段城就捏着鼻子退了出来,深呼吸,又戴了一层口罩这才鼓足勇气迈了进去。 林厌已经戴上了手套在验尸了,左手缠着纱布不是很方便,宋余杭替她拎着勘查灯。 “我闯进去的时候他正准备翻窗逃脱,正好打了个照面……” 宋余杭说着,林厌抬起了李斌的小臂轻轻按了按,随后掰开了他的眼睑:“眼结膜有针尖大小的出血点,颜面部皮肤青紫。” 检查完眼球,林厌的手又轻轻掰开了他的口腔,微微俯身下去观察:“口腔咬肌内可见出血。” 段城在本子上匆匆记着。 勘查灯照过来的时候,林厌又在他已经漏风,摇摇欲坠的门牙上发现了一根细小的衣物纤维。 “棉签。” 宋余杭把东西递给她。 林厌拿棉签把那根线头揩了下来放进证物袋里:“这是凶手身上的东西。” 她之所以能这么肯定是因为,昨晚交手时间虽短,但她不仅过目不忘还眼力惊人,凶手戴了手套,准备得很充分,不然现场怎么可能找不到他的一枚指纹。 做完这些她才又撕开了李斌的衣服,手在他胸膛上按了按,宋余杭的勘查灯也随之照了下来。 “全身静脉及毛细血管扩张,初步确认死因为缺氧性窒息。” 也就是民间常说的,活生生被人捂死的。 林厌看着他的目光略有一些沉痛,手撑在停尸床上紧握成了拳。 宋余杭伸手拍了拍她的肩:“你要解剖吗?” 林厌沉沉吐出一口浊气来:“不了,死因明确,不剖了,让老人家入土为安吧。” 等一行人出了停尸房,宋余杭问派出所所长:“李斌家里还有别的什么亲人吗?” “没啦,他是五保户,三十多年前就和老婆离婚了,儿子女儿都让女方带走了,退休后吃喝拉撒全靠政府。” 宋余杭点点头,伸手递了一根烟给他:“这样,我们再去一趟李斌的故居,下午去小河村,有劳你……” 所长受宠若惊,接过来忙不迭就点上了:“好好好,宋队太客气了客气了,我这就去安排。” *** 李斌的家离派出所不远,走了百八十米就到了,前后都挨着农田,马路上不时有拉煤渣的车驶过,尘土飞扬。 院门紧闭着,宋余杭伸手把挂锁拿了下来,推门而入,院子里已经破落了,满地枯树叶,篱笆里隔了几块菜地,土里都没种什么东西,墙角的一株梨花也已经枯萎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还矗立着。 这是一栋南方农村典型的二层建筑,宋余杭打量着院落。林厌则径直拎着勘查箱进了堂屋,大堂中央供奉着关二爷,香火寥落,案板上落了厚厚一层灰。 这是与“白鲸案”无关的侦查,是以宋余杭特意遣开了其他人。 “从这个院子的破败程度上来看,少说也有十余年没住人了。”她随手一摸家具,手都黑了。 林厌检查完堂屋,连香炉都翻了一遍:“你不觉得奇怪吗?李斌十多年前才五十来岁,这么早就去住养老院了,还没到老年痴呆的程度吧。” 宋余杭一怔,跟着她走进里屋:“你是说,有人逼着他装疯卖傻?” 林厌想到他死前拉着自己的手,听到她说自己是法医的时候,眼中骤然迸发出的光彩,一时又不免心酸。 “我不知道,我一个人暗中查了这么多年,每一次觉得有进展或者即将有进展的时候,总感觉有一股无形的阻力把我打回了原形,我不知道这究竟是命运还是阴差阳错。” “你是法医,又接受的西方教育,应该是坚定不移的唯物主义者才对,也信命吗?” 宋余杭说着,拿起了卧室床头柜上的一个相框,轻轻吹走上面的灰尘,照片上的一家四口笑得特别开心。 那时候的摄影技术只有黑白照,她仔细端详着这画面上的两男两女,男的应该是李斌,女的则是他的妻子,小点的是他的孩子们吧。 宋余杭准备把相框放下了,却突然觉得照片里的小男孩有点眼熟,叫了林厌的名字。 “你来看看这像谁?” 林厌闻声过来,拿起照片看了半晌,皱眉:“想不起来,你记错了吧。” 照片上的小男孩不过五六岁大,瘦瘦小小的,眼睛炯炯有神,看起来很是清秀机灵,林厌印象里长的好看点的小男孩不都这个模样。 宋余杭摸了摸鼻子,被这漫天灰尘弄的喉咙有些发痒,遂放下。 “好吧。” 检查完两间卧室,就剩下厨房和卫生间了,农村的旱厕和猪圈连在一起,臭气熏天。 林厌有些泄气:“按理说他一个工作几十年的老法医,不应该家里什么东西都没有啊,不说工作记录什么的,连本日记都没有也太奇怪了。” 宋余杭沉吟了一下:“再找找吧,如果真照你所说,李斌是在装疯卖傻的话,即使有说不定也早就藏起来了。” “就这么大点地方,能藏哪呢?”林厌转来转去,再找不到她们就只能去翻猪圈了。 宋余杭连房背后的柴堆都找了,一搬开枯枝,一条拇指粗的菜花蛇受惊,闪电般地窜了出来,她来不及闪躲,食指一痛,轻嘶了一声,手里的柴垛也落了地。 林厌听见动静跑过来,只看见咬伤人的动物拖着长长的花色尾巴窜进了田坎里。 她额上冷汗瞬间就下来了,一个箭步就冲了过去,宋余杭退后了两步,被人一把扶稳了。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我……”也许是疼的,宋余杭脸色有些白,她话还未说完,就被她的动作惊在了原地。 林厌使劲挤着她指侧的淤血,见渗出来的不多,张口就含了进去轻轻吮吸着。 酥痒瞬间从她舌尖扫过的地方爬上了脊椎。 隐隐作痛里又有一丝难以言说的快感。 宋余杭喉头微动,一时忘了动作,愣愣看着她把淤血吸出来又吐在地上,反复几次,直到伤口恢复了正常的颜色。 林厌松一口气,抬起头来,唇角还沾着点血渍,她皮肤白愈发衬得容颜惊艳。 宋余杭只觉得那一丝痒也窜进了她的心里,勾得她牵肠挂肚,四肢百骸里都像爬着蚂蚁,蠢蠢欲动。 “没事了,我们现在就下山,去打一支抗病毒血清……”林厌安慰她,话还未说完,对上她微暗的眼神,猛地一怔。 她太熟悉了,昨晚四目相对时她也是这样的表情,宋余杭尚未摸清楚对她是什么样的感情,却已先有了欲。 林厌又急又气又恼,忍不住破口大骂:“宋余杭你整天都在想些什么?!人命关天你知不知道,还不赶紧……” 看她发火,宋余杭反倒低笑了一下,眉梢眼角都写着愉悦。 林厌在紧张她。 “你笑什么?!!!”林大小姐就差暴跳如雷了。 宋余杭一把把人揽进怀里,略带笑意的声音响在耳侧:“我笑你明明关心我也要装出一副凶巴巴的模样来,你的人生字典里是不是没有“坦诚”这两个字?” 看她站了这么久,又说了这么多话,还有力气抱她,林厌也回过味来了,那条蛇压根没毒! 她想明白了,顿时有些咬牙切齿:“你早知道那蛇没毒还让我……让我……” 她气得说不出话来,身体本能让她想都没想就冲了上去救宋余杭,等到回过神来才觉得脸皮发烫。 宋余杭捧起她的脸瞧着:“还说不关心我?让我滚,让我去死吗?” 她还记得昨天那茬呢,论记仇宋余杭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感受到那指尖又有往自己唇上凑的趋势,林厌皮笑肉不笑,狠狠一脚就跺了下去,踩在她的鞋面上,还钻了钻。 宋余杭单脚跳开:“嘶……嘶……你……” 林厌冷哼了一声,转身就走:“死性不改,把你那满脑子黄色废料都收一收!” 宋余杭一瘸一拐跟上:“不是……你听我说……我想到了会藏哪儿了……” *** 宋余杭戴着手套从土灶里掏炉灰,林厌拿了个簸箕接着,尘土漫天,她几乎快睁不开眼。 “咳咳……你好了没?” “好了,好了。”宋余杭说着,一手撑在灶台旁边,伸长了胳膊掏到了最里面,眸中一亮,使劲扯出来了半本已经烧得差不多了的书。 “我看这房背后有柴,就在想既然是很重要的东西,李斌不想被人找到的话,会不会已经毁了,就来厨房碰碰运气,没想到真的……” 她说着,拂去笔记本上的灰,又拿袖子擦了擦。 笔记本封面是硬壳,里面的纸张却已经都被烧的差不多了。 林厌一页页翻着,大多数都是残缺不全,略有些失望地又递回给她。 “费了这么大劲找到了也没什么用了。” 宋余杭接过来继续翻:“皇天不负有心人。” 林厌的那个案子没找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不过她倒是敏感地看到了余新叶这三个名字。 她手指着那泛黄被烧毁一角的一页给她看:“你看,这里说,死者余新叶和余新叶的家属血型检测不符,怀疑并非死者本人是什么意思?” 林厌浑身一震,又给她拿了过来,那时候dna检测尚未普及,血型检测已经是较为准确辨认死者遗体的方法了,尤其是在这种大型灾害事故中。 “有两种可能,一,余新叶没死,偷梁换柱,二,就是单纯的血型检测出了问题。” 她话音刚落,一股穿堂风幽幽吹了进来,在秋日温暖的午后也让人背心一凉。 *** 在她们启程前往小河村的时候,五里镇、庆安县及江城市都开展了针对高速公路的设卡拦截和各大医院的排查。 “停车,停车,例行检查,身份证、驾驶证出示一下。” 司机骂骂咧咧地下了车:“赶着回家呢,怎么往常都不查就今天查呀?” “少废话,让你出示就出示。” 男人这才不情不愿地掏出了证件,在交警检查的时候,另外几个交警也围着他的车走了一圈,见没什么违禁物品才放行。 “妈的,浪费老子时间。” 他虽然满口脏话,但交警仍是退后了一步,敬了个礼表示歉意目送他远去。 庆安县。 “警察,你们医院最近有没有接收救治枪伤的病人?” 前台护士小妹一见几个荷枪实弹的刑警走了进来,立马站了起来翻着接诊记录:“没……没有……最近一周收治的病人都在这了……” 诊疗记录写的很详细,从患者名字到病因病情入院时间都记录在案,前台留了一个刑警在翻着,为首的打了一个手势,其余人则走向了病房四散开来。 走廊尽头,远远地,两个男人就看见了警察。 其中一个人退后一步,一屁股坐在了台阶上,捂着肩膀,喘着粗气,脸色苍白。 他的同伴扶起了他:“走吧,我们去下一家医院。” 男人额头渗出了豆大的汗珠,失血过多加上连夜奔波已经让他精疲力尽了,他舔了舔自己有些干裂的嘴唇。 “不,警方已经开始怀疑了,去哪家都一样。” “那你的伤……” “走吧,我自己想办法……” 第55章 清楚 果真像那个派出所所长说的一样,出了五里镇,全部都是泥巴路。 山路十八弯,旁边是湍急的江水,路的右边是高耸的群山,负责开车的是五里镇派出所的民警,为了防止在这样的路上出危险,车速放得很慢。 两岸风景美则美矣,谁也无心观赏,一行人都被颠了个七荤八素。 林厌拍了拍车门,示意司机停车。 车刚在路边停稳,她拉开车门就跳了下去,宋余杭紧随其后递给她了一瓶矿泉水和纸巾。 早上本就没吃多少,全吐了个干净,宋余杭看她蹲在路边脸色苍白,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有些心疼。 “给,喝点水吧,再坚持一下,就快到了。” 林厌接过来瓶盖已经被拧松了,唇角略有一丝笑意,又很快压了下去。 “没事,走吧。” 一行人走走停停,到了小河村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带路的民警把车停在路边,指了指半山腰。 “宋队,那儿就是小河村了。” 半山腰上的村庄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远远看过去就像是繁星坠落在了山间。 段城目瞪口呆:“怎么还有村子建在山上的?” 民警抽着烟“嗐”了一声:“穷呗,年轻有能力的都出去打工了,就剩老一辈还死守着自己家的那一亩三分地,年年还能有点收成,不住山上住哪?几十年前锡矿也曾辉煌过一时,后来出了矿难,专家来了,一评估,不符合安全生产规范,又给取缔了,就连这电灯,也是前年才刚通上的。” 这样狭窄的山路,警车铁定是开不上去的,一行人跟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上爬。 宋余杭伸手拨开拂面的刺桉子,还顺手揪了一把果子,把皮剥了回身递给林厌:“尝尝,学名叫金樱子,很甜。” “这什么……能吃吗?”林厌略有些嫌弃地看着掌心里这颗其貌不扬的果子,迟迟不敢下嘴。 宋余杭没回头,一边往上爬,一边又揪了些给其他人。 “能吃,我妈以前常拿来泡酒,还能入药。” 前面那个民警笑了:“想不到宋队懂的还挺多的。” 林厌听了,这才小心翼翼咬了一小口下来,酸甜的滋味瞬间在舌尖化开,晕车带来的不适感也减轻了许多。 她眉眼一弯,全咽了进去,口舌生津,眉梢眼角都写着愉悦。 宋余杭又适时地递来了一把剥好皮的果子:“别吃多,也分给其他人一点。” 林厌“哦”了一声,不情不愿分了下去。 宋余杭一边往上爬,看见有好吃的野果就分给他们,一边和那个民警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这里这么偏,你们大概多久来一次?” 这话问得民警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一……一个月……不是我们不想来……您也看到了,路忒不好走,村子里也没几个人,每次来处理的也都是些偷鸡摸狗的小事,上个月我们还破了一桩偷鸡案,您猜,嫌疑人是谁?” 宋余杭倒也没真怪他的意思,笑了一下:“黄鼠狼吧。” “您真聪明!” 民警一拍大腿,年纪看上去比她还小一些,性格也比较活泼,爬上了一个土坡就想回身拽她,岂料宋余杭根本不用他操心,手扶在树上长腿一迈就上去了,然后还回转身把自己的队员挨个拉了上来。 “我自己……”林厌话还未说完,宋余杭的手已经扶上了她的胳膊,一只手落到了她的腰间,相当于半扶半抱把人弄了上来。 林厌咬牙切齿,低声道:“宋余杭你抱上瘾了还?” 宋余杭眨了眨无辜的眼睛,一脸我不懂你在说什么的表情,又伸手去扶方辛,却是很规矩老老实实地扶着人家的胳膊,手都没挨一下。 “都上来了没?”等人到齐,她往底下看了一眼,黑黝黝一片矮树丛,转身欲走了。 “宋队,宋队,还有我……”郑成睿在底下抱着树,使劲挥舞着他粗壮的胳膊,气喘吁吁,感觉随时都会瘫倒在地。 宋余杭又跳了下去:“来,帮忙。” 几个男刑警也下去了。 林厌站在土坡平坦的地方,看着他们几个人拽的拽,推的推,拉的拉,硬生生把一个二百斤的胖子折磨得生不如死。 方辛:“谁给老郑的勇气要跟着我们一起上来的?” 林厌:“梁静茹吧。” *** 庆安县。 深夜的街道已没什么行人,三两个酒鬼勾肩搭背摇摇晃晃从马路上过。 风吹倒了墙角的易拉罐,又被人踩了几脚踹到一边。 隐在巷子里的私人诊所也准备关门了,小医生打了个呵欠,刚把卷帘门放下来,后腰上就顶了一个金属铁质的东西。 他咽了咽口水:“谁?抢……抢劫吗?我……我没钱……” 面罩挡去了大部分面容,男人只露出了一双眼睛在外面,嗓音分外低沉凶狠些:“开门。” 小医生哆哆嗦嗦从兜里掏钥匙,不经意间回头看见了抵在他腰间的东西,顿时双膝一软,尖叫声还堵在喉咙里,就被人拿枪托砸晕了。 男人拉开卷闸门,把他拖进去捆在了椅子上,又出来从街角扶着人进了诊所,卷闸门落下,黑暗淹没了一切。 *** 即使林厌的体力比大部分女生都要好一点,但晕车加上高海拔的爬山,还是让她有些吃不消了,更别提走在她身后的那些人。 “还有多久啊?”她扶着树喘气。 “快了,快了,还有一公里吧。”走在前面的刑警按亮手电筒,看了看地图。 宋余杭回身,把她的勘查箱接过来背在了自己身上,伸手扶她。 “还行吗?” 林厌攥着她的手,踩着枯枝烂叶又上了一个陡坡。 “可以,走吧。” 宋余杭捏了捏她的手,掌心里都是汗。 “不行就说,停下来休息会。” “不用……”林厌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去扒拉她肩上的勘查箱:“我自己来。” 宋余杭躲过,去拉其他人上来,林厌逐渐抿紧了唇角,面上有些不悦,心底却流淌着一丝淡淡的暖意。 谁不喜欢被人照顾呢,再强大的女人也不例外。 “奇怪了,上次来明明记得就是这里的啊。”民警拿着地图和指南针在林中转了个圈,嘟囔着。 宋余杭走上去:“怎么了?” “指南针坏了。” 他拍了拍仪器又甩了甩,纹丝不动了。 “老郑。”宋余杭喊了一声,郑成睿答应地爽快,过了许久才气喘吁吁爬上来。 “定位一下咱们目前的位置。” 来之前就是怕在深山老林里迷路,特意做了双重保险,一份纸质地图,一份gps坐标。 他盘腿坐了下来,打开自己的手提电脑,把坐标位置输进去,地图上闪烁着几个小红点,就是他们的位置了,目的地在西南方向不远。 宋余杭眺望着林间的冠木找方向,又摸了摸身旁大树的树皮,沉吟了一会:“走那边吧。” 林厌伸手一抹额上的水珠:“怎么——” 她抬头一望,林间本就不见天日,更是全黑了下来,一阵风过,树木摇晃,雨滴已经噼里啪啦砸了下来。 高海拔地区说风就是雨,砸了个众人猝不及防,眼看着机器都进水了,郑成睿赶紧收了起来抱在怀里,这可是他的命根子。 段城也把相机包取了下来在外面套了一层塑料袋,在瓢泼大雨里喊:“宋队,咱们还走吗?!” 宋余杭往上爬了几米,一抹脸上的雨水,找到了一个凸起山崖下的缓冲平台。 “不走了,过来避雨,等雨停。” 一行人挨个挤了进去,三女五男,四目相对都是落汤鸡,未免有些苦中作乐的好笑。 民警:“往常我们都是来解救迷路的游客,今天也当了一回游客哈。” “给,烟还能抽,没泡软。”一个刑警拿了一包烟出来挨个发着。 段城是这里面年龄最小的,轮到他的时候,那刑警又给收了回去:“你,你就算了吧,未成年。” 一阵哈哈大笑,那民警接过打火机把烟点上了,幽幽吐了一口烟圈:“我刚参加工作也才这么大,前半生都快过完了还在这个山旮旯里……” …… 外面雨势渐大,几个人闲闲聊着天,林厌抱膝坐在垭口边,也没接烟也不说话,搁往常她总是人群中的焦点,最闹腾的那个。 宋余杭知道,李斌死了,她的线索就断了,她心里难受,闹腾不起来,但她不说。 她往过去挪了挪,把自己的外套披在了她的身上:“冷不冷?” “不。”林厌说着,把外套扯下来,往外坐了一点。 雨水顺着树木往下滴,宋余杭又把人揽了回来。 她们已经离大部队有点远了,林厌挣扎,压低了声音道:“宋余杭,你究竟想干嘛?” 宋余杭把外套又给她披上了:“关心你,你不要老是拒绝我的好意。” “我、不、需、要。”林厌一字一句道。 宋余杭回头看了一眼,见没人在看她们,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尖:“口是心非。” 这动作太过亲昵了,让林厌脸上一烧,愈发不自在了。 所幸,有人替她解了围。 “宋队还没结婚吧?”基层民警还是对市上的女领导有些好奇的。 宋余杭又坐了回去:“没。” 那人笑了:“我猜就是这样,结了婚的,拖家带口的,还有几个愿意跑一线。” “林法医呢?” 话题不知怎地,又转到了她这里来,一路上这个女法医虽然不怎么说话,但长相实在是无法让人忽视她的存在。 民警想来想去也想不到一个准确的形容词,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了武侠里常用的句子:冷美人。 岂料,林厌回过头来勾唇一笑,却又有一些明艳动人的味道。 “没啊,不过男朋友倒是有好几个呢,天天上赶着嘘寒问暖,一三五去他家,二四六换一家,挺烦的。” 她话音刚落,宋余杭用来扒拉泥土的树枝就“嘎吱”一声断在了手里。 民警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呵呵……呵呵……林法医真是……真是……” 真是什么他半天也没想出来。 段城却竖起了耳朵:“你们听,什么声音?” 众人屏息静气,天地间万籁俱寂,只有雨水砸在树枝上的噼里啪啦声。 他们缩在山坳里,外面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方辛有些胆战心惊的,她还是头一次荒野留宿。 “什……什么声音?我怎么没听见?” 她话音刚落,山野林间忽然响起了一阵嘹亮的狼嚎,此起彼伏,令人毛骨悚然。 段城还是第一次近距离听这种只在电视上和动物园里见过的动物嚎叫,鸡皮疙瘩都下来了。 随着这阵狼嚎,不远处的山林里也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林厌不动声色地摸上了自己腰间的机械棍。 宋余杭把她往身后拉了拉,子弹上膛,弓着身子走了出去:“我去看看。” 林厌拉了她一把没拉住,顿时又急又气:“宋余杭!” 宋余杭拿着手电头也不回地钻进了山林里。 其余人留在原地焦急地等待着,雨越来越大了,林厌站在拗口,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攥紧了手中的机械棍,紧紧盯着她离去的方向。 林间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大,那束手电筒光晃来晃去,大约隔了有几十米,树木掩映已经看不见她的身影了,恍惚中听见她说了句什么,尔后手电筒光猛地灭掉了。 林厌如离弦之箭般窜了出去。 “宋余杭!”她提高了声音喊。 宋余杭被雨水和树枝砸了个劈头盖脸,一抹脸上的泥沙,手电筒光映出了上方她焦急的脸色。 她拿起石头砸了砸树,发出声音吸引她的注意:“我在这里,有个老乡也被困住了,去叫人来。” 林厌的手电筒往下一打,她怀里还抱着位七八十岁的老妪,牵着头山羊。 刚刚的动静想必也是这一人一羊弄出来的,他们还以为狼来了呢。 林厌是真的想骂她:“不多管闲事会死是不是?” 那缓冲平台狭小,再往后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宋余杭只顾着笑了:“好了,我没事,快去吧。” 绳子很快拿了过来,老人先被吊上去,然后是羊,最后是宋余杭。 林厌本来不想伸手扶她,看她抓着绳子有些吃力的样子,还是不情不愿把手递了过去。 宋余杭借力,翻身而上,后坐力让两个人同时后退了几步,相当于她抱着宋余杭,或者是宋余杭撞进了她怀里。 心跳如雨声响亮。 林厌双手推开了她,扭头就走。 “诶——林厌,你听我说。”宋余杭摸着自己的配枪还在,松了一口气,见她走远,赶紧抬脚跟上。 那老人嘴里叽里咕噜说着当地的土话,一行人听得一头雾水,连民警都没听懂,挠了挠头。 她又去扯宋余杭,把栓着羊的绳子递到了她手里,叽里咕噜说了几句。 宋余杭明白了:“您是让我们跟您走?” 老人看着她身上的制服点点头,又比了一个大拇指,宋余杭便抬脚示意其余人跟上。 还是当地人轻车熟路,一行人冒雨走了没多久,地势便平坦起来,转过一片竹林,便到了老人的家,一座小茅屋。 他们人多,老人略有些不好意思,又是说话,又是鞠躬作揖的,宋余杭一把把人扶了起来。 “谢谢老人家收留,不然我们就要淋着大雨在外面过夜了。” 宋余杭把羊赶进了篱笆里,把柴门关好。 老人年纪大了,腿脚有些不灵便,一瘸一拐地从屋里拿出了毛巾递给她,示意她擦擦脸。 这毛巾已经脏得看不出本来颜色了,宋余杭也不嫌弃,接了过来本想擦脸,却又突然想到了什么似地,把毛巾递给了林厌。 林厌往后退了一步,不屑一顾:“你自己擦吧。” 她也不生气,这才擦了擦脸,又捋了捋短发,一头湿漉漉的黑发顺在耳后,制服贴在身上愈发显得要线条有线条要肌肉有肌肉了。 老妪把屋里的煤油灯挑亮,生着了火,示意他们进来坐。 房间不大,四面透风,外面摆着张吃饭用的小桌,也是乌漆墨黑,几个人挑着坐了,没有多余的板凳,老人又给拿了些干稻草进来。 一伙人就这么席地而坐烤火。 老人又支支吾吾说了一阵,走出去了,众人不解其意,方辛不放心跟了出去,隔了会儿,回来说:“来个人帮忙烧火。” 他们这才恍然大悟,段城捋起袖子跟了上去:“我来,我来。” 白天舟车劳顿,晚上冒雨爬山,一帮人早就精疲力尽了,但听说有吃的,都激动了起来,就连林厌都小小地期待了一下。 但等到东西端上来,她傻眼了,拿汤勺搅了搅这土不拉几的米糊糊,里面还飘着菜叶子以及她叫不上名字的东西。 “猪食?” 段城难以言喻的一眼看向了她,还是端起了碗。 宋余杭抿了一口:“尝尝,味道还不错。” 林厌坐了回去:“不了,你们吃吧。” 话音刚落,肚子适时地咕噜了一声。 林厌别过脸,宋余杭略有些无奈地摇头。 老人见她不吃,有些焦急,围着她叽里咕噜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林厌置若罔闻。 老人又盛了一碗端给她,上了年纪拿着碗的手都在抖。 林厌略有些不耐烦了,一巴掌拂开:“说了不吃就是不吃,拿走!” 宋余杭把老人手里的碗拿了过来,扶稳她:“林厌你又耍什么大小姐脾气,不吃就不吃,至于吗?!” 林厌憋着一口气没发,老人反倒过来劝着宋余杭:“啊……啊……” 她这才又坐了下来闷声喝粥。 林厌也没好气地拎着机械棍去门外听雨了。 过了会儿,宋余杭陪老人去灶房收拾好碗筷,两个人在门口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老人伸手指了指后山,宋余杭便拎了一把镰刀出去了。 林厌抱着机械棍转了个方向靠在门口,不想搭理她,也没留意到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过了约摸半小时后,男刑警们都挤去柴房休息了,林厌伸手一摸兜里的烟全湿了,打不着火,她索然无味地抛着打火机。 宋余杭过来拉她:“跟我来。” 一进灶房,暖烘烘的,老人蹲在灶台前,拿火钳拨着炉灰,从里面掏出来两个黄澄澄的烤地瓜。 一股甜糯的香气散了出来。 林厌咽了咽口水,没上前。 老人脸上有常年日晒出来的高原红,满头银发用布包着,皮肤皱褶,瘦的皮包骨头,门牙还漏风。明明其貌不扬,笑容却是那么真挚美好,在昏黄的烛光下有长辈看小孩的温情。 林厌越发不好意思了。 老人见她不动,拿着那烤红薯,做了一个剥皮的手势,嘴里发出“次”“次”的声音。 宋余杭把人推了过去,从老人手上拿过烤红薯,反复滚来滚去:“嘶……好烫,你自己剥还是我给你剥?” 林厌一把就夺了过来,被烫红了指尖,顿时跳脚,宋余杭和老人就一起看着她笑。 她坐在灶房里小口小口吃着烤红薯,宋余杭拨着炉灰里剩下的,老人在门口收拾柴跺,把淋了雨的柴抱进来烘干。 宋余杭看了一眼老人:“我们今天吃的,可能是老人家半个月的口粮。” 林厌被噎了一下,香甜的烤地瓜都变得有些难以下咽起来,她拿远了些:“那你这个是从哪来的?” “后山的田里挖的,老人种来卖钱自己都舍不得吃的。” 她还在捣着炉灰,林厌看了一眼坐在门口剁猪草的老人。 “还有吗?” 宋余杭从土灶里掏出来给她:“有,不够吃吗?” 林厌拿起来也顾不上烫,垫了一层茅草就走到了门口,放到了老人的围裙上。 “吃。” 她只吐出了一个单音节,老人不解其意,忙又推给她:“你次……你次……” 这次她听懂了。 但她向来是不擅长和人拉拉扯扯讲道理的人,略有些急眼了。 “让你吃就吃!” 宋余杭没忍住,扑哧一笑。 林厌冷冷一个白眼就瞪了过来,硬是把烤红薯又塞回了老人怀里,走了几步,又扭头,把兜里所有钱都掏了出来塞到老人手里。 老人拿着这些湿答答的钱更惶恐不安了,满脸都写着惊惧。 宋余杭站了起来安抚她:“没事,您收下吧,她钱多,不差那一点儿。” 林厌没吭声,蹲在地上埋头啃着红薯,像个做错了事却不肯承认错误的孩子。 宋余杭看的好笑,怎么会有这么倔,这么口是心非,又这么可爱的人呢。 等老人走了,她心头一热,把厨房里唯一的矮凳让给了她,示意她坐,自己在她面前蹲了下来。 两个人视线持平,宋余杭抬眸看她,瞳仁泛着浅浅的淡棕色,似晶莹剔透的琉璃珠玉,毛绒绒的脑袋凑在她身前,笑容是温和淡然的。 有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这个人生错了物种,该是某种大型犬类才对吧。 林厌一怔,她已开了口:“好吃吗?” 林厌垂下眸子,避开她的视线接触:“嗯。” “我没吃饱。”宋余杭老老实实道:“你把我的那个给老太太了。” “……” 林厌伸直了胳膊,把自己吃了一半的烤红薯递给她:“我吃饱了。” 那眼神分明还是流连在上面的。 宋余杭忍俊不禁,也不推辞接了过来,林厌张张嘴,没说话,忍气吞声。 “喏,分给你一半,现在,公平了。”岂料她还是掰开了一半递给她。 林厌一怔,唇角一弯,想笑又忍了回去。 宋余杭把那半块烤红薯塞进她手里:“你呀,什么时候才能坦诚一点啊?” 林厌抿着软糯的地瓜肉,在秋天寒冷的雨夜里带来了身体上的满足,而也许是她太过温柔,又足够了解自己,包容她的任性和一切坏脾气,有这样的人在身边,精神上也相当愉悦。 她不自觉地轻轻皱起鼻头,露出一点小女人的俏皮,唇角还沾着一点地瓜屑。 “我啊,你不是说了吗?我的人生字典里没有‘坦诚’这两个字……” 尾音湮灭在她突如其来的动作里。 林厌的瞳孔里那张脸越放越大,越放越大,直到风吹过烛火,一切归于静寂。 她的唇角闪电般地被人碰了一下,那粒小小的地瓜屑已经消失了。 宋余杭红着脸,流连情场多年的人也红着脸。 “林厌,我想清楚了,你呢?” 第56章 共枕 林厌没回答她,手里捏着半块烤红薯不知所措,昏黄烛光下眼里隐隐渗出些水光来。 宋余杭见她不说话,也不着急,她有的是耐心。 只是…… 她的眼眸微微暗了一下,刚刚柔软的触感太美好了,她一边惊心动魄,一边又想再来一次。 她想,这次一定要久一点,再久一点,原来真正亲上去的感觉比指尖抚摸到的还要美妙的多。 她这么想着,也确实这么做了,岂料林厌再没给她偷袭的机会,双手推开了她,转身就跑。 宋余杭追了出去,老婆婆正好抱着柴进来,两个人风一样掠过她身边。 一直追到竹林里,雨已经小了,宋余杭一把拽住了她:“林厌!” 林厌回转身来,触电一般甩脱了她,避如蛇蝎,后退两步,撞在了竹子上,雨水劈头盖脸砸了下来,洒了两个人一身。 宋余杭还想上前,林厌嗓音骤然尖利了起来,叫住她:“宋余杭,你疯了吗?!” 她只得停下:“我没疯,我想的很清楚。” “你清楚个屁!林舸是我哥,你是他女朋友,你想干嘛,想干嘛?!”林厌略有些激动起来,眼角微红。 “我不是,我没有答应他。”宋余杭老实摇头,又上前了一步想来拉她。 林厌一怔,下意识闪躲:“那你们七夕的时候……” 宋余杭便知道她误会了,苦笑:“只是普通朋友的聚会,我对他没有任何想法。” 林厌心里泛起难言的滋味,一时心疼林舸,面对她的解释一时又有一丝淡淡的喜悦,虽然她知道这很不应该。 她夹在爱欲和亲情之间无所适从。 “好一个没有任何想法,那你知道吗?林舸对你……我们这样,他怎么想?宋余杭,对我好的人不多,林舸是其中之一,我不想伤害他。” 也许是她眼中的挣扎难过太过明显,宋余杭心口痛了一下,她背过身去调整情绪,又很快转了回来。 “林厌,等回江城我会和他说清楚的。” 林厌反唇相讥:“你说什么?说什么?说你喜欢他的堂妹,想亲她,想和她上床?我要是林舸我他妈不……” 她话音未落,却猛地觉得有哪里不对,话已出口,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 宋余杭眼里已有了笑意:“你看,你也明白的,再清楚不过了。” 她顿了一下,继续道:“我觉得你对我也是一样的……” 不等她说完,林厌拨了一根竹枝就砸了过去,雨水劈头盖脸浇了她一脸。 “你放屁!” 宋余杭伸手挡了一下,抹去脸上的水珠,眼神滚烫,笑容坦荡。 她不生气,林厌越这样,说明她越是说中了她内心真实的想法。 “好,你觉得我在胡说八道,那我就举例给你看。”宋余杭较真的劲儿也上来了:“刚刚我亲你的时候,你明明可以躲,但是你没有……” 她脑海里回想着那一刹那,她攥着林厌的手腕,微微仰起了头,林厌的眼里有错愕、有惊喜、有激动也有一丝丝情意。 仿佛毕生美好都倾尽于此了。 宋余杭舔了舔唇,似在回味:“那一瞬间,我摸到你的脉搏,心跳已超过了每分钟一百次,迷走神经极度兴奋,所以心跳才会加快。” 她现在也比林厌好不到哪里去,还是极度亢奋的状态中。 “而肾上腺素上升,毛孔扩大,血液流动加快,所以你脸红了,然后你的身体会产生一种叫苯胺基丙酸的激素,喜悦的感觉随之而来……林厌,你是法医,不用我多说了吧。” 林厌忍无可忍:“宋余杭,你的专业知识能用在别的地方吗?!” 宋余杭眨眨眼,略有些无辜的表情:“还有微表情,行为心理学等等为我的结论做支持,你想听我慢慢说给你听……” 林厌咆哮:“你滚,给老娘闭嘴!” 宋余杭老实地把嘴闭得像个蚌壳,不吭声了。 林厌看着她对自己言听计从的模样就来气,这人怎么这么油盐不进呢? 宋余杭才是倔驴,天字第一号倔驴!!! 她气得脸上发烧,又偏偏对她说的话无可反驳,林厌再也待不下去了,转身欲走。 宋余杭又追了上去,拉住她的手腕,眼里有一丝小心翼翼在:“你去哪?现在下山不安全……” 林厌深吸了一口气,她赶在她即将发火的时候又开口了:“对不起,是我唐突了。” 宋余杭挠了挠脑袋,似有些苦恼:“第一次喜欢上别人,对象还是女孩子,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你别生气……要是你不喜欢这样,我、我以后再不亲你就是了。” 林厌只觉得额角青筋暴跳,随时徘徊在被她气死的边缘。 “这是亲不亲的问题吗?”她见茅屋里有人出来,又愤怒地压低了声音道。 “我们是什么关系?你凭什么一厢情愿地揣测我也喜欢你呢,是,我承认,你说的那些身体本能我都有,但是,不代表只和你发生化学反应懂吗?” 宋余杭逐渐抿紧了唇角,眼神冷却了下来。 林厌别开她的视线:“我和我的每一任情人都会有,你……” 她艰难地吐字:“充其量也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宋余杭松开她的手腕,彻底冷静了下来:“那要怎么样,你才肯答应我,正视自己的感情呢?” 不等林厌回话,她略有些烦躁地在林中踱着步子,又猛地停在了她的身前。 “你说的关于林舸的问题,我会妥善解决好,你放心吧。” 林厌动了动唇,宋余杭欺身向前,捂上了她的嘴,眼神略有些黯淡了。 “别说了,我有点难过。”她勉强笑了一下,又退后,离她远远的。 “虽然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对你好,怎么去靠近你温暖你,不过,我不会放弃的。” “你把我看成是你的同事、朋友、战友也好还是情人炮友也罢,总之,别拒绝我,给我一个追求你的权利,情人不也还能转正呢吗?” 林厌从那唇角惯常挂着的笑容里咀嚼出了一丝苦涩。 她心底一软,眼眶就热了,别过目光去,瘪了几下唇,把眼泪收回去。 宋余杭又过来拉她,却是十分恪守本分,只轻轻拽住了她的袖子。 “走吧,回去睡觉了……明天……明天还得办案呢。” *** 江城市。 晚上又下了一场暴雨。 白灵起来关窗子,刚把破旧瓦房里唯一的一扇窗户合拢的时候,就听见了躺在床上妈妈一连串急促的咳嗽声。 她赶忙跑过去,端了一杯温水扶她坐起来喝着:“妈,喝口水缓缓,又难受了吗?” 她话音刚落,妈妈的咳嗽声骤然变得尖锐起来,“哇”地一口淤血吐在了杯子里。 白灵惊慌失措地拍着她的后背:“妈,妈,你怎么了?我去给您找药、找药……” 水杯翻覆在地上,白灵手忙脚乱地翻箱倒柜,从抽屉里摸出来了一板薄薄的药片,想要塞进她嘴里的时候却发现已经牙关紧闭了。 她瘦弱的妈妈躺在床上,还没她从垃圾堆里捡来的玩具熊大,翻着眼睛,口吐白沫,浑身抽搐着,一股难闻的味道从床单下蔓了出来。 白灵哭着喊她:“妈!妈!你再坚持一下,我去叫人来!” 她推开铁门跑了出去,在巷子里飞奔,挨家挨户敲门:“有人吗?有人吗?叔叔,叔叔,救救我妈……” “去去去,哪来的小叫花子,滚滚滚!” 一户人家灯亮了又灭了。 白灵冒着瓢泼大雨跑向了下一家,一边哭一边喊:“阿姨,阿姨,救救我妈妈好不好,她要不行了……不行了……” 女人厌恶地看了她一眼,砰地一声甩上了门:“神经病吧?!” “叔叔,叔叔……可不可以帮忙送我妈妈去医院啊?她要不行了,不行了,求求你,求求你了……” 她跪在雨中朝着街坊邻居磕头,砰砰作响,那男人也只是隔着雨帘扔了二百块钱出来,脸上有些不忍。 “不是叔叔不帮你……街坊邻居的,我媳妇还经常给你家拿菜是不是?你这拉到一半人再死了多晦气呀,叔叔毕竟跑出租……” 他似不忍再看,阖上了门,被媳妇一把拉了进来,屋内传来争吵打骂声。 “你又多管闲事!多管闲事!还给钱?!你是不是看上那个小贱蹄子了是不是?!是不是!” 女人的哭声和男人的怒吼伴随锅碗瓢盆落地的声音狠狠敲击在心上。 白灵站了起来,转身欲跑,又倒回来把那飘在水里的二百块钱捡了起来,紧紧捏在手里冲进家门。 “妈,妈,我带您去医院,去医院!”她说着,眼泪大颗大颗淌了下来,用床单把妈妈包裹起来,给她套上雨衣,系了个死结紧紧缠在自己身上。 长期的病痛折磨已经让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失了人形,白灵背着她一边跑一边拦车。 “来人啊,救命啊,师傅,师傅,停车……停车……” 她在雨中声嘶力竭地喊,被路过的车辆溅了满身泥水。 她抱着妈妈跌坐在泥水里,用手去抚摸她冰冷的脸,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妈……妈……”她泣不成声:“你坚持、坚持啊……你不能死……你说了……你死了我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亲人了……” “妈……妈……你再看看我啊……看看我……”她用自己的脸紧紧贴着妈妈,泣不成声。 眼看着雨越来越大,路过的车辆也没有人停车,更有甚者疯狂冲她按着喇叭,破口大骂让她别堵在路中间。 百灵心如死灰,又把妈妈抱了起来,一步一挪往前走的时候,一辆车停在了她面前,男人打着伞下来,依旧是一袭黑衣,看不清脸。 她抬眸看他:“大……大叔……” 男人只吐出了两个字:“上车。” 医院里,抢救室的灯灭了,医生出来宣布最终结果。 白灵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去抱医生的大腿,嚎啕大哭着:“您再救救她,救救她,求求你,求求你,我下辈子努力赚钱给您当牛做马,当牛做马……” 走廊深处,男人推着轮椅,坐在上面的小孩回过头来:“她很可怜。” 男人笑笑,摸了摸他已经剃干净头发的脑袋:“活在这个世界上,又有谁不可怜呢,不过没关系,她很快就解脱了,而你,将会重获新生,我的小公主。” *** 老人家里地方不大,男生们都自觉地挤去了柴房,剩下的主屋里只摆着一张炕,老人执意要让给她们睡。 宋余杭连连拒绝:“不了,不了,我看灶房里还有张木板,收拾一下凑合凑合,勉强能睡。” 一张床上两个人都挤,更何况是三个人。 林厌率先道:“方辛,我和你睡吧。” 方辛把老婆婆一拉:“诶,算了,我已经预定了,我还是和婆婆一起睡比较好。” 老人看着她们,眼底泛起了笑意,这座茅屋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她叽里咕噜又说了些什么,几个人听得一头雾水,宋余杭把林厌往外推。 “走吧,我们去睡灶房。” 林厌一脸不情不愿:“谁要跟你睡了……” 老婆婆跟在后面抱了一床被子给她们,又拿抹布把硬木板擦了又擦,这才放了上去,给她们铺好。 她“啊啊”比划着,宋余杭懂了个大概意思:“您是说,冷的话就把灶台里的火生起来,晚上门关好,怕雨漏进来是吗?” 老人连连点头,宋余杭放心了,唇角泛起柔和的弧度:“谢谢您。” 老人摆摆手,示意她们赶紧休息,轻轻替她们阖上了房门。 宋余杭往地上铺了一层干草,林厌看着她忙碌:“你干嘛?” 她抬眸看她,唇角含了一丝促狭的笑容:“我睡地上,不然,你想和我同床共枕吗?” “……”林厌随手从柴堆里捡了一根干柴就砸了过去。 “滚出去。” 宋余杭动作一僵,不是吧,这位姑奶奶这么狠啊? 她摸了摸鼻子:“那个,林厌你看啊,外面那么黑,又下雨,晚上还有狼群出没,我睡外面是不是不太安全啊?” 林厌皮笑肉不笑:“你宋警官还怕危险?不是就喜欢多管闲事往危险上冲吗?” 得,宋余杭认命了。 她开始收拾着东西,拿了随身的打火机和配枪,准备去外面蹲一夜了。 林厌看着她动:“我说什么你都照做?你的脑子被狗吃了吗?” 宋余杭从包里翻着还能抽的烟带上,淡淡道:“那不然呢,我也不知道怎么才算是真正地对你好,你一不缺钱二不缺人,我就言听计从这一点可能还让你有点印象。” “……” 她是自嘲,又扯到那事上去了,林厌无言以对,太阳穴被她气得突突突地疼,伸手往外一指。 “滚出去让我清净五分钟!” 宋余杭转过脸看她,有点喜悦,有点疑惑:“你……你要干嘛?” 林厌抄起她放在床上的烟盒就砸了过去:“换衣服!” “……”宋余杭接着那烟盒,喜滋滋地出去抽烟了。 段城睡眼惺忪地从柴房出来,口干舌燥的,想到厨房舀口水喝,被人一把拦下了。 他揉了揉眼睛:“哦,宋队啊,这么晚还不睡吗?” 宋余杭摇头:“没呢,待会儿。” 他又要往前走,被人拽了回来:“诶,等下,你先别进去。” “怎么了?” “林法医在里面……”宋余杭有些吞吞吐吐的:“里面换衣服呢。” 段城顿时眸中一亮,兴奋地搓搓手,宋余杭一眼就看出来他在想什么了,扔了烟笑骂,把人推回去。 “行了,赶紧回去睡觉吧。” 段城走了两步,又倒回来跟她咬耳朵:“你不觉得林法医是天使脸蛋魔鬼身材吗?活脱脱就是从漫画里走出来的女主人公啊……” 宋余杭离远了些,被他说的有点耳热,她当然知道林厌身材很好了,不仅知道,还摸过。 “行了行了,赶紧回去睡觉!” 段城“嘿嘿”笑了两声,一溜烟跑了回去。 一推柴房门,郑成睿的电脑还亮着,他打了呵欠坐下来:“老郑,还不睡啊?” 郑成睿戴着眼镜,没回头:“嗯,电脑进水了,我再修修,不然明天就没法用了。” 段城躺下来,翻了个身:“行,那你弄完,也早点睡哈。” “好。” 等段城走后,宋余杭本也没往那方面想,反倒被他勾得蠢蠢欲动的心思出来了。 血液里似钻进了一只不安分的蚂蚁,流窜在五脏六腑,让她坐立难安。 欲望这东西一旦开了一个闸口,便再难以彻底关上了。 宋余杭来回踱着步,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抽烟也缓解不了她的焦躁。 直到一个念头窜上心头,看看……不打紧吧? 她咽了咽口水,身体被灵魂支配,悄悄把眼睛对上了木门上的缝。 林厌皮笑肉不笑:“好看吗?” “哎呀!” 木门大开,她径直跌了进来,被人扯着衣领按着脑袋好一通爆捶。 方辛在隔壁听着动静,默默戴上了耳塞,内心:妈的这也太激烈了吧,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你们小两口的情趣单身狗不懂。 林厌狠狠出了一口恶气,拿着机械棍往床上一躺,合衣而睡,再不看她。 宋余杭磨磨蹭蹭挪到床边,摸了摸自己肿胀的侧脸:“那啥……林厌,能和你商量一件事吗?” “蹭”地一声,机械棍又弹了出来,宋余杭赶紧往后退了两步。 “不……不是……下次咱别打脸成吗?” 林厌翻了个身,没搭理她。 宋余杭笑笑,去把灶台里的火引燃,往里加着柴,又放了一些炭,拥了些炉灰上去,保证它能燃一晚上,回来靠着床边席地而坐。 林厌往里挪了挪,冷冷道:“上来。” 依旧是命令式的语气。 宋余杭却唇角一弯,她也不推辞,爬起来就上去了。 感受到身边有了热度,林厌又往里挪了挪,明明是单人床,中间却隔出了一条银河。 宋余杭看着她的脑袋,耳后的发还是有些湿,散在被褥上,她穿的很薄,一件白衬衣而已,隐隐露出黑色的肩带。 “睡觉。” 林厌这么说,宋余杭又分了大半部分被子给她,自己也背过身去。 “好,晚安。” 到了后半夜,林厌是被冻醒的,屋漏偏逢连夜雨,雨滴砸在灶台上的铁锅里砰砰作响。 山里的天气潮湿又阴冷,即使被子盖得再厚,她也被冷出了一身鸡皮疙瘩,脚都似泡在了冰块里,更何况硬木板床咯得她浑身难受,四肢关节哪哪都疼。 她就这么睡着又被反复冷醒,不知不觉间,凑近了唯一的热源。 宋余杭看着在她怀中哆嗦的她:“冷?” 林厌闭着眼睛,脸色有些苍白,牙关都在打颤,浑身上下冷得像坨冰,不停发抖。 宋余杭抱紧了她,把下巴抵在了她的额头上没说话。 林厌似徒步走在冰天雪地里,突然周身一暖,她一个激灵彻底醒了过来。 “宋……唔……” 宋余杭捂着她的嘴,示意她别说话:“我抱着你,会暖和点,快睡吧。” 林厌挣扎,急红了眼,奈何被她抱的死紧,几乎半个身子都快压了上来,这哪里是取暖,分明就是……! “宋余杭,你无耻!乘人之危!”林厌好不容易扒拉开她的手,却又被人摁住了后颈,宋余杭的手来回抚摸着那两节颈椎,有一丝狎昵的意味在。 她嗓音有点哑:“别乱动哦,再动来动去的,真乘人之危给你看。” 被人拿捏住了要害,林厌不吭气了,委屈地眼角都红了。 宋余杭摸回本了,顺便还报了一顿毒打之仇,心满意足。 她抓起林厌的手就放上了自己的腹部,林厌大惊失色,话都说不利索了:“干、干啥……我不是这么随便的人……” 宋余杭翻了个白眼:“是,你随便起来不是人,给你暖手罢了,别想多。” 人体最温暖的地方大概就是腋窝和肚皮了,林厌被人抓着,也不敢动,宋余杭反倒阖上了眼睛,再无动作。 很暖和,这是林厌的第一反应。 啧啧,肌肉紧绷有质感,这人鱼线练得比她还给劲…… 林厌酸了,又忍不住来回抚摸了一下。 宋余杭倏然睁开了眼睛,一把摁住她的手,咬牙切齿,眼底有一丝危险:“不想睡吗?” 她这样,林厌反倒就不怕了还,她知道这个人其实也色厉内荏的很,不经她同意,不会对自己做什么。 危机一旦解除,狐狸精本色又出来了。 林厌大大方方搂住她,腿缠上她的腰,头埋在她的颈窝里。 “睡啊,免费人肉垫子,为什么不睡?” 宋余杭胸腔上下起伏着,手捏皱了被子,反复深呼吸几次才把那股悸动压了下来。 她捏着林厌的后颈,语气很凶,动作却十分轻柔。 “你早晚有一天要把自己玩死。” 第57章 过去 后半夜林厌倒是睡舒服了,宋余杭就难受了,半梦半醒直到天亮,清早醒来胳膊都是麻的,她稍微动了动,林厌又跟着拱了进来。 一只手拽着她胸前的衣襟,另一只手搭在她腰上,腿也放在她的大腿上,睡姿着实不怎么老实。 衬衣领口蹭的有点松,宋余杭不经意间瞥到,呼吸都窒了窒。 眼看着外面天光大亮,雨也停了,门外隐约传来人声。 宋余杭捏了捏她的鼻子:“懒猫,起床了。” 林厌下意识一巴掌就拍了过去打在她脸上,嘴里嘀咕着些什么,让她别吵。 宋余杭失笑,攥住她的手捏了捏:“再不起来一会就有人来了喔。” 林厌这才睡眼惺忪地睁开眼,揉揉眼睛,略有些迷瞪,待到看清她的脸时,猛地抽回了手就要起身。 宋余杭抱着她没松:“再抱会儿,再抱会儿,昨晚不是都抱我一晚上了。” 林厌恼羞成怒,被人拿捏着手腕压住,想也未想就要张口咬她。 宋余杭躲,被子被闹腾成了一团乱麻。 段城推门而入的时候正好看见她把林厌摁在身下,而林厌咬着她的肩膀,端着搪瓷缸子的人一捂眼睛,“艾玛”一声踩了地雷一般飞快往后退了一步。 床上的两个人齐刷刷地看了过来,林厌的手捏上了机械棍。 段城飞一般退了出去,点头哈腰地,替她们阖上门:“您们继续,继续,我啥也没看见。” 他话音刚落,机械棍砰地一声砸在了门上。 与此同时。 “啪——”宋余杭捂着脸坐了起来,委屈巴巴,因为痛话都说不利索了。 “林厌,咱不是说好了,不打脸吗?” 林厌冷哼了一声,下床坐在床边系着自己的衬衣扣子:“死性不改,活该被打。” 宋余杭张了张嘴,看着她纤细白皙的手指慢条斯理地系扣子,随着动作慢慢仰起了脖子,怎么说都有一丝那啥的意味在。 她还怀念着捏她后颈的手感,砸吧着嘴。 林厌额角青筋跳了一下,直接把扣子系到了最高的一颗,捡起自己的机械棍杀气腾腾地出了门。 段城正蹲在水井边和众人八卦,说的眉飞色舞,远远地看见她走过来,手里搪瓷杯子往地上一放,绕着房梁跑。 “林姐,林姐,我错了,不是,不是,我真的敲门了,敲门了!是你们没听见,啊啊啊啊啊啊杀人了!救命啊!!!!” 听着外面的鬼哭狼嚎,宋余杭摇头,无奈一笑,准备收拾被褥给老人家还回去。 昨晚黑灯瞎火的,没怎么看清楚,如今手摸着这被子却觉得异常干净整洁,花色纯朴但针脚细密,一丝线头都没有,不像是手工做的。 她环视了一圈这个破落的草屋,怎么也不觉得这个老人家像买的起这种被子的人。 她俯下身,摁亮了随身的手电筒,摸索着被子又翻了过去,总算在最底下发现了一个小小的商标:江北织造。 宋余杭掏出手机,拍了下来。 *** 秋天农活多,老人家一个人忙碌的话得做到大半夜,如今来了不少青壮劳力,大清早地民警就和另外一个刑警出去放羊了。 郑成睿帮着劈柴,胖是胖还是有几下力气的,方辛呢则拿了个筐帮着老人家拾掇园里的瓜果蔬菜,施施肥什么的。 林厌洗漱完无所事事,捡了一把石子坐在廊下去砸园里刚下过雨活蹦乱跳的青蛙,还不时扔几个到段城头上,玩的不亦乐乎。 段城眼含热泪:“宋队,林姐不仅好动还有暴力倾向,你是怎么忍了她这么久的?” 宋余杭脸上的巴掌印还赫然在目,因为脸肿了,说话都有几分囫囵,欲哭无泪。 “快别说了,修门吧……” 追女孩子果然好难,不仅要有强大的精神内心,还要有强健的体魄。 他俩话音刚落,又是凌空飞来两块石子砸在了头上。 林厌颠着石头,没好气道:“以为我听不见是不是?” 两个人一齐把脸转了过去。 正说着呢,老人从灶房里端了一碗煮好的羊奶给她,示意她喝。 林厌一怔:“这……” 老人硬是把碗塞进了她手里,虚空做着手势,神色有几分焦急。 她知道这个城里来的姑娘娇气,心地却是好的,农村里的食物她恐怕吃不惯,因此早上起来特意去挤了羊奶给她喝。 昨晚的一切还历历在目,林厌略有些赧然,见没人看自己,这才端起碗小小地抿了一口。 出乎意料地好喝,没有牛奶的甜腻,也不知道老人家煮的时候放了些什么,似乎还有一股茶叶的清香,恰到好处地中和了羊奶的腥膻。 林厌很喜欢,眉眼一弯,露出了一个笑意。 老人见她喜欢,也心满意足地笑了,等她喝完,拍了拍她的手,又回了厨房。 林厌不解其意,直到她又端出来一碗给她,手里还捏着一块井水打湿的帕子,指了指宋余杭,示意她去拿给她。 林厌磨蹭着:“我不去……” 老人硬是把碗和帕子塞进了她手里,把人往前推了几步。 对着七八十岁的老妪,林厌又不可能动手,就这么被动着走了几步。 宋余杭已经看见了她。 “给——”林厌不情不愿地伸长了胳膊递给她。 宋余杭抵着摇晃的木门,两手不空:“我不喝,你喝吧。” “让你喝就喝!”林厌大小姐脾气又上来了,段城偷笑,恰好方辛又喊他们吃饭了,把活全扔给了宋余杭,一溜烟跑走了。 门外顿时只剩下了两个人。 宋余杭笑,额上有一层薄汗:“你看我这,真不得空,我手一松,门就垮了。” 灶房门早上起来被林厌用机械棍砸了个豁口,他们便又找了些木柴来,削成木板,反正这门已经摇摇欲坠的,还不如拆下来重新修缮。 想到这里,林厌略有些不自在的挪开了视线:“那你转过来。” 宋余杭放下手里的铁锤,不解其意,但还是依言转了过来用背抵着门。 “怎么了——” 她话音刚落,林厌已经把碗递到了她唇边:“喝吧。” 宋余杭一怔,唇角泛起了柔和的弧度,就着她的手小口抿着,快喝到碗底的时候,由于她高,林厌不得不稍微踮起了脚,小心翼翼捧着碗注意不洒到她身上。 里屋里的段城拿筷子挑着碗里的面条,透过门缝看了出去:“好像在喂狗啊。” 基层民警喟叹:“宋队和林法医的感情真好。” 几个人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他奇怪,问道:“你们笑什么?难道不是吗?” 方辛严肃点头:“我觉得你说的对,宋队和林法医之间亲如姐妹的革命情谊十分让人艳羡。” 几个人笑的头都抬不起来,弄的民警更是一头雾水了,只好跟着他们一起嘻嘻哈哈。 一碗羊奶见了底,宋余杭心满意足,胃里暖烘烘的,她舔了舔唇角,似还有些意犹未尽。 林厌拿着碗转身离去,却又被人一把拽了回来。 “诶——”宋余杭指指脸:“疼。” 林厌咬着唇,似想不管她一走了之,但看着她略微青肿的侧脸,还是狠不下心来。 宋余杭露出一点奸计得逞的笑容,老老实实转了过去,又拿起铁锤开始修门板。 林厌看着她,再看看自己手里的毛巾,又看了看空旷的四周。 清晨日光很好,光线从林间洒落了下来,偶尔听见几声蛙叫虫鸣,到处都是苍翠欲滴的景色,从树叶上滴落的水珠落进小水洼里溅起了涟漪。 身处这样的环境里,再烦躁的心情都会变得异常平和起来。 林厌也不例外,其实一开始她也是不喜欢宋余杭的。 她觉得她古板、不知变通、爱多管闲事好打抱不平,和她的三观为人处世方式差了十万八千里。 可是这段日子相处下来,也一点点发现了她的优点。 古板背后是日复一日的对待本职工作苛刻而认真。 不知变通背后是君子立世,从心所欲而不逾矩。 多管闲事打抱不平背后是深深隽入骨髓的善良。 温柔、善良、严谨、认真、务实、偶尔流露出的少年意气和永远保持着对生活的热情与初心。 林厌所能想到的关于美好的形容词都能用在她身上。 在这个清晨里她突然感受到了一种由衷的心动,由来已久并且逐渐强烈。 甚至她耳后那些参差不齐毛茸茸有些扎手的短发都变得可爱起来。 林厌上前一步。 宋余杭回过头来:“怎——” 她话音未落,脸上一凉,林厌已然将毛巾轻轻敷上了她的脸,捏成团来回按着,低声道:“疼吗?” 井水很凉,她的心却一暖。 宋余杭摇头:“不疼。” 林厌垂着眸子没看她:“下次,再有下次,你不要这么纵着我了,我本来脾气就不是很好……” “从小到大,也没人教过我这些,我父亲只会抱林诚,哄林诚,对我则是非打即骂,下人都说严厉管教是对我好,打是亲骂是爱,他心里还是有我的。” “我信了,也这么对身边人,直到再大一点……”她微微顿了一下,长睫颤动着:“有个人告诉我这么做是不对的,爱应该用正确的方式去表达,可是我已经改不过来了。” 林厌苦笑了一下:“所以,你别纵着我,我这个人容易变本加厉,得寸进尺。” 宋余杭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微微偏头看她,轻轻叫了她的名字:“林厌——” “怎么了?”林厌替她滑落颊边的汗水擦干净。 宋余杭一把攥住了她的手,咽了咽口水:“我、我想亲你。” 林厌脸上风云变幻,一巴掌就把毛巾甩在了她脸上,同时狠狠抬脚踹在了她的膝盖上,宋余杭跳脚,还没装好的木板劈头盖脸砸了下来,一阵尘土飞扬里夹杂着她的哀嚎。 屋里的几个人对视一眼,齐齐摇头:“宋队好惨一女的。” 方辛一脸恨铁不成钢:“枉我刚进市局的时候还以宋队为奋斗目标,她可是我们江城市全体女警的骄傲,现在这什么,哈士奇?” 段城端详半晌:“不是哈士奇,是奶狗,只会冲着林姐汪汪叫的那种。” 郑成睿扶了扶眼镜,一锤定音:“做人当做林法医。” 拳打流氓瘪三,脚踹顶头上司,家里还有钱有势。 三个人齐齐点头:“我觉得你说的对。” *** 吃过早饭,门也修好了,宋余杭从井里舀了些水出来洗手,在自己衣服上擦了擦,进灶房去给老奶奶抱被子,顺便问问她这事。 山里手机没信号,他们已经和外界失联了,现在只有卫星电话才打的通,郑成睿还在捣鼓他的电脑。 其余人都坐了下来围着火盆取暖。 宋余杭拉着她的手问她:“奶奶,您还有什么亲人吗?怎么不去城里住?” 一说到这个,老人眼眶又红了,抹了一把眼泪,颤颤巍巍从炕上下来,从破旧的五斗柜上取了一本相册下来,打开来一页页翻着。 相册外面很破,内里却是很干净,清一色的黑白照片。 相处了一晚上,民警还有点当地方言基础,勉强能听懂几个词,翻译给他们听。 “婆婆说,她家里人都不在了,这是她丈夫……”民警指了指照片里的平头男人,老人家点了点头,抹着眼泪。 “这是她女儿……”民警又顿了一下,才道:“嫁去省城了,再也没回来过。” 林厌冷哼了一声道:“狼心狗肺的东西,说不定早就死外面了吧。” 宋余杭拉了她一把,示意她别乱说话,林厌还不服气,对方微眯了眸子,眼底露出一丝威胁的意味,把食指比上了嘴唇。 “我……”林厌咬咬牙,忍气吞声。 宋余杭又去指照片上稚嫩的男孩子:“这个呢?” 老人掐眼睛抹着眼泪,摆摆手,方辛赶忙给递了一张纸过去。 说到儿子,老人彻底老泪纵横了:“七八岁……得了急病没来得及送卫生院就……” 民警抬头看了宋余杭一眼,复述给她。 宋余杭轻轻拍着老人的背安慰她,林厌把老人膝头的相册拿了过去,继续往后翻着,手腕猛地一顿。 她似不敢置信,掏出手机打开相册又看了几眼,这才把手机和相册一起递给了宋余杭。 “你看看,这是不是一个人?” 几个人都围了过来。 照片上的三个男孩子勾肩搭背站在一起,大约二十来岁的年纪,都穿着背心汗衫和短裤,脚下踩着草鞋,头上戴着草帽,背景是金灿灿一望无际的农田。 左右两个长相极为相似,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兄弟,而最中间的那个则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略有些豪放不羁的眼神,五官长相像极了林厌手机里的照片。 那是年轻时候的余新叶。 老人看着手机里的照片,也略有些吃惊地“呀”了一声,伸手抹了一把眼泪:“这……这是我侄子……”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宋余杭略有些激动地道:“您确定吗?您侄子也是死于二十年前的那场矿难?” 老人磕磕绊绊点了头,看着他们这一屋子穿着制服的人,神色略有些惊惶地拉住了她的手,用土话问:“叶、叶娃子咋了?” 几个人对视一眼,宋余杭安抚她:“没事,我们例行询问而已,那您这几年,既没什么亲人,收入也少,您这日子怎么过啊?” 说到这里,老人脸上才露出一丝欣慰来:“政府有低保,种的庄稼也够吃啦,况且……侄媳妇隔三差五也会寄东西到镇上的邮局……” 宋余杭摸了摸这床上的被子:“这也是她寄的?” 老人点了点头,“啊”了两声。 “余新叶既然有老婆,为什么户籍上没写啊?”林厌敏锐地抓到了一个疑点。 老人面色有些赧然起来:“他们结婚早,那时候农村不兴扯证,都是办流水席。” 宋余杭指着那照片上剩余的两个男孩问她:“那这两个呢?” 老人看着那照片,神情露出了一丝怀念。 她儿子死的早,女儿也嫁得早,家里家外十几亩农田全靠这个侄子和她一起打理,每天都是起早贪黑,从早干到晚。 直到那两个知青来到了小河村。 那时候兴责任田,联产承包制,他们孤儿寡母的,自然没人愿意帮扶。 “姑,再翻一亩,咱们就可以回去休息了。”月上中天,余新叶擦了擦额上的汗,又是一铁锹挖了下去。 “诶!回去想吃啥,姑给你做。” “忒麻烦,随便吃口面得了。” 两个人说着,对面的田坎里传来了嬉笑声。 几个本地人在欺负新来的知青。 “瞧这细皮嫩肉的,别是个姑娘吧!” “哎呦呦,你看你看还害羞!” “滚!别碰我弟弟!” 随着男孩子凄厉的哭叫,那时候还年轻的女人抄着镰刀就冲了出去:“诶?!做啥哩?!活都干完了?!欺负人家城里人不要脸!” “呦,这不是老寡妇嘛。”几个年轻人悻悻收回了手,余新叶也拿着铁锹跳上了田坎,拿毛巾擦了擦头上的汗。 “麻利的,赶紧滚,不然我告诉村长了。” “行,算你们厉害。”为首的地痞把拽着衣领的年轻人狠狠往地上一搡,又吐了几口唾沫,扬长而去。 “弟弟,弟弟,你没事吧?” 躺在地上的男孩子额头青肿了一大块,他摇了摇头,看着那一老一少二话不说又回到了自己田里干活。 “没事就起来吧,今天干不完明天又没口粮了。”大点的男孩子说着,把人扶了起来。 一直到月渐西沉,他们拖着疲惫的身子准备收工了,走上田坎的时候,那头儿还在忙碌着。 刚刚被打的那个年轻男孩回头看了看,被年长的拉着往前走。 “走吧,走吧,回去睡觉了。” 男孩儿顿住脚步:“哥,我们去帮帮他们吧。” “诶,你——”不等他回话,男孩儿已经拖着锄头跳了下去。 “姨,我来帮你们。” 就这样,两兄弟白天干自己的责任田,晚上偷偷帮他们干活,余新叶看见别人欺负他们也会出手相助,余姨见他们两个人都不会做饭,饿得面黄肌瘦,更是拿出为数不多的口粮,时常叫他们来家里吃饭。 一来二去的,他们也和余新叶成了好兄弟,对于两个年轻人来说,离家千万里,余新叶不仅是朋友,余姨更是亲人。 在那个年代里,陌生人之间的联结就是这么奇妙,有时候可能只是一句牵挂的话,一碗温热的粥,困难时伸出的援手,就足够构成两个城市年轻人心里最大的温暖和挂念。 老人想到这里,有些感慨,悄悄湿润了眼眶:“他们……他们都是叶、叶娃的朋友……三个人好的能穿同一条裤衩。” 宋余杭点头,扯了纸笔过来递给老人:“婆婆,您会写字吗?” 老人点了点头:“会……会一点。” “麻烦您把您侄媳妇的名字,余新叶两个朋友的名字都写下来我们认认。” 老人略有些局促不安起来:“这……这是什么意思?” 林厌欲言又止,宋余杭率先开了口,撒得却是善意的谎言:“没事,我们是县上户籍科的,做人口普查,顺便了解一下当年知青上山下乡的事迹做宣传。” 老人听不太懂,只觉得做宣传是好事,便拿了笔一笔一划写起来。 林厌用眼神示意她:张嘴说瞎话,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宋余杭苦笑:那不然呢,告诉她你的侄媳妇,侄子的好朋友都有可能牵扯一桩连环杀人案? 老人不当场心肌梗死才怪。 等她写好,几个人拿过来一看,老人字迹歪歪扭扭,勉强认了好久才看清。 宋余杭:“侄媳妇叫魏凤珍对吗?” 老人“啊”“啊”点着头。 宋余杭指着左边的男孩子:“哥哥叫……” 她瞳孔猛地一缩:“李海。” “弟弟叫……李洋?!” 第58章 重逢 空地上,卫星电话已经架了起来。 郑成睿捣鼓一阵,过来叫她:“宋队,好了。” 宋余杭跑出屋子,拿起步话机把天线拉出来,一个电话直接拨到了江城市局的作训室。 郑成睿敲着电脑做着实时通讯记录。 作训室大屏幕上的蓝点一闪一闪的,张金海正来回踱着步,接线员叫了起来:“张队,宋队他们有消息了。” 张金海一个箭步就冲了过去:“宋队啊,你们已经失联一天一夜了,再没点消息咱们都要派救援队去搜山了。” 宋余杭笑,神色却是严肃的:“出了点事故,困在山里了,恰逢大雨随身携带的电子设备都进水失灵了,今天才刚修好。” 闲话不多说,她直接切入主题:“北斗工业园区的抓捕行动怎么样了?” 张金海揉了一下眉心:“打草惊蛇,失败了。” 宋余杭心想,果然如此。 “没关系,如果这么容易就能抓到他的话,那他也就不是‘白鲸’了……” 张金海一怔,却听她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凌厉。 “张队,我们被耍了这么久,也该收网了。” “你的意思是……”他的大脑暂时还有些跟不上她的节奏。 宋余杭继续道:“我们在这边得到了一些线索,余新叶当年在小河村的时候还有一段事实婚姻关系,女人名叫魏凤珍,曾为余产下一女,矿难发生后其妻女不知所踪,我怀疑她早已改名换姓离开了庆安县。” “你们去查一下江北织造厂,看看近期有没有人向五里镇上的邮局寄过棉被,这地方偏,应该很好找才对,找到那个人带回来好好审。” “另外,查一下李海和李洋这两个人,如果不出我所料的话,他们之中一定有一个人就是凶手。” 电话挂断之后不多时,数辆警车开出了江城市局,一路风驰电掣赶往了目的地。 宋余杭也准备下山了,林厌在屋里收拾东西,把机械棍装进包里,手在背包内侧摸了摸,取出了一个拇指大小的读卡器。 宋余杭走了进来敲门:“林厌,好了吗?”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读卡器递给了她:“给。” 宋余杭奇道:“这什么?” 林厌把包背上肩头:“罪证。” 宋余杭瞳孔一缩:“你……” 林厌苦笑了一下:“那天我去的比你们早,在李斌房间里装了微型摄像头,本来是想监视他录下他的笔录,却意外拍下了自己对李斌……” 她顿了一下,才道:“施暴的过程,怪我自己太盲目自信了,没能保护好他。” 宋余杭捏着这薄薄的一张内存卡,神色难辨:“你明明可以销毁它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为什么不……” 林厌摇头:“一人做事一人当,惯没有我做错了事却要把你拉下水的道理,李斌的死总要有人承担责任,这个人不该是你。” 宋余杭捏着这读卡器就好似捏了一块烫手山芋,拿也不是放也不是。 林厌走上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唇角略微挑起一丝轻快的笑意。 “反正我罪证已经给你了,怎么处理就是你的事了。” 宋余杭回过身来:“有没有可能拍到凶手的脸?” 林厌脚步一顿,脸上笑容一僵:“不知道,我还没来得及看。” 宋余杭把读卡器小心翼翼揣进上衣兜里,扣子系好,这才抬眸看她。 “这是凶手的罪证,不是你的,林厌,我信你。” 林厌一怔,没说话,推开门,大踏步走了出去。 宋余杭也抬脚跟上。 老奶奶听说他们要走,从后山上又挖了一大袋红薯下来,连拖带拽塞到了林厌手里。 林厌推辞着:“不要,您自己留着吃吧……” 老奶奶急了,微微红了眼眶,嘴里振振有词。 宋余杭走过去把那袋红薯提了起来,扛在肩上,安抚着老人。 林厌瞥她一眼,凉凉道:“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啊宋警官。” 宋余杭把兜里仅剩的二百块钱掏给了老奶奶:“我这不是拿,是买。” 林厌翻了个白眼,走远了。 宋余杭背着个蛇皮口袋,也冲老奶奶挥了挥手,转身离去。 等他们走出了竹林,回头一看,老奶奶还站在屋前踮着脚尖冲他们招手。 林厌被这个场景狠狠刺了一下,转过脸扭头就走,宋余杭跟上她,两个人落在后面。 “下次再见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怎么不去打个招呼啊?” 林厌拨开拂面的树枝,跳下了土坡:“没必要,反正也只是萍水相逢。” 宋余杭拖着那一大袋红薯下坡,还有些艰难,扶着树一步一挪,略有些气喘。 “正是因为萍水相逢,所以才愈发显得弥足珍贵啊。” 林厌走在前面,脚步顿了一下,没回头:“真正珍贵的不是相遇。” “那是什么?” “久别重逢。” 有多少人这辈子就只能遇见一次。 星辰轮转,四季往复,昼夜交替,这个地球有5.1亿平方公里,光是中国就有13亿人口。 有统计学家做过两个人相遇的概率运算,如果你能活到八十岁,你的一生大概有29200天,平均每天可以遇到1000个人左右,那么相遇的几率为0.00487。 而和一个人重逢呢,大概就是彗星撞地球的概率了。 自从十八岁之后,林厌许的每一个生日愿望都和重逢有关,虽然她知道这不可能,但她不止一次期待过世界末日,时间流转,回到和她相遇的那一天,说一句。 “嘿,初南,好久不见。” 也许是随着侦查阶段逐渐深入,她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危险和阻力,也越来越容易想起初南,想起从前的那些事。 林厌正在恍惚的时候,却听见耳边传来了宋余杭的惊呼:“小心!” 她站在下一个土坡上,宋余杭拎着蛇皮袋子没站稳迅速滑了下来。 宋余杭要她躲,她却想也未想地就冲了上去,用身体做了她和山石树木之间的缓冲带。 林厌被撞到了松树上,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未随之而来,宋余杭把手垫在了她的身后。 “你……”林厌说不出话来。 她却又像往常那样笑了笑,她不常笑,笑容也是淡淡的,像秋日午后的太阳不浓烈也不耀眼,却始终让人觉得温暖。 “你说的对,但我觉得,能遇见已经很了不起了,正是因为不知道还会不会再相逢,所以每一次都要像第一次一样用力去拥抱生命拥抱对方,尽力不让自己留下遗憾。” 她们说着,底下的队员小小叫了一声,宋余杭松开她,把话中之意留给她细尝。 林厌靠在树上,耳边是队友们的叽叽喳喳声。 她抬眸望向了虚空,一行飞雁掠过树梢飞往了南方。 遗憾吗…… 她如今这样对初南的死念念不忘耿耿于怀的原因,除了想查明真相之外,究竟还有没有遗憾的原因呢? 她想,是有的,为了那些年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没来得及一起做的事,她悔恨了十四年,人生中最美好的十四年。 如今…… 林厌的目光落到了那个人身上。 她穿一袭黑色的作训服,没戴帽子,头发略有些凌乱地堆砌在耳后,正吃力地拎着一大袋红薯下山。 宋余杭没有催促她,专心走着自己的路,却突然觉得手上一轻,回眸,林厌帮她拉住了一边。 “走吧。” 宋余杭唇角泛起了柔和的弧度:“好。” 到了山下,警车还停在路边,发动机泡了一夜水,正在紧急抢修着。 宋余杭脱了外套,去水沟里洗了几个红薯抱回来,在衣服上擦了又擦才递给她。 “给,生吃很甜的,你垫垫,不然一会又晕车。” 早上就喝了一碗羊奶肯定是不够的。 林厌略有些嫌弃地看着那山沟里的水:“能吃吗?” “纯天然山泉水怎么就不能吃了?”她怕林厌不信,自己先咬了一口做示范。 “喏,很甜,又脆,还止渴。” 林厌将信将疑接过来,下不去嘴。 宋余杭看的忍俊不禁,又伸手拿了过来:“得了啊,你还真的是大小姐的命,除了验尸上不讲究其他真的是讲究到让人发指。” 她一边数落一边从兜里掏出了战术小刀给红薯削皮。 林厌站在旁边看她忙活:“诶,这你可就说错了,我验尸的时候不讲究是因为全副武装,污染物都隔绝在外了,你要我徒手摸尸体我也是不干的。再说了,现在这是野生环境,水里有什么微生物细菌你看的出来吗?吃坏肚子是小,吃进寄生虫才是事大啊宋警官~” 她拖长了声音喊,宋余杭失笑,把削好皮的红薯递给她:“得,就你事多,我就不应该跟一个法医探讨这些,影响食欲。” “还有什么西红柿炒鸡蛋,大肠刀削面,绿豆苍蝇炖脑花,五香肋排骨,法医界四大名菜了解一下?” 林厌穷追不舍,说不赢她也要恶心死她。 一番话说的段城又想到了镜头下那些花花绿绿的画面,顿时面色发白,几欲作呕。 “宋队,宋队,你管管她好不好,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宋余杭耸肩:“我要是能管的了你觉得我还会挨打吗?” 林厌没绷住,眉眼一弯,唇角有了弧度,总算露出了一个几天来发自内心的笑容。 “宋队,市局来电了。” 郑成睿叫道。 宋余杭一个箭步就冲了过去,扒上车门,从里面扯出了步话机。 “喂,我宋余杭。” “李海找到了?什么?!已经死了?!” *** 车修好了,飞驰在盘山公路上。 宋余杭从包里取出了本子,正四下找着笔,林厌已经递了一支过来。 她头也没抬:“谢谢。” 笔记本上记录着这次新获得的线索,宋余杭分门别类写得很整齐,通俗易懂。 她一边写一边说,众人屏息静气听着:“李海从小河村返城之后,本也是医学院毕业,靠着家里的关系进了江城市医院工作……” 一提到江城市医院,林厌脑海里模模糊糊地想起了些什么。 那个黄昏。 女人坐在沙发上拿纸巾揩着眼泪:“老公去世的早,留下我们孤儿寡母,要不是儿子身患重病,我还得照顾他,起码也要将他养大成人吧,不然早就跟他一起去了。” “什么病?” “尿毒症。” 仿佛一道闪电劈开了混沌。 林厌脱口而出:“我知道魏凤珍是谁了?!” 宋余杭也正好抬起头来:“如果我猜的没错,李海现在的妻子,卫丽红,就是从前余新叶的老婆魏凤珍。” 方辛也总算回过味来了,上次去江城市医院家属院的时候,他们还算对这位叫卫丽红的中年妇女有点儿印象,不过谁也没深想,因为当时作案目标锁定的是三十岁以上的中年男性,谁能想到一个独居单身带孩又瘦弱的女人,也会和一桩连环杀人案有扯不清的关系呢? “那还愣着干嘛?!赶紧先把人铐回局子里啊!”林厌急了,生怕刚找到的线索又断了。 宋余杭伸手揉上了眉心,山路七拐八拐,大家都在被晃来晃去,可是她不能乱,她必须时刻保持清晰的思维和理智的头脑。 “你刚说,卫丽红的儿子患有什么病?” “尿毒症。”林厌又重复了一遍:“可是她儿子有病这也不能成为不羁押她的理由吧?” 宋余杭摇头:“不,你还记得吗?老婆婆说过,当年魏凤珍为余新叶生了一个女儿,可是矿难后,她和女儿都消失了,如今身边的却是儿子,那……那个女儿呢?” 林厌想到这里莫名有一丝毛骨悚然:“是死了还是……” “我们不要忘了,还有一个关键人物,李洋,他也消失了。” 关键时刻,宋余杭的话总是能替大家拨开迷雾。 “我们做个假设,假如这个孩子当年没死,如今应该也二十岁了,而‘白鲸案’中遇难的死者大部分都和她年龄相仿,是某种意外的巧合还是凶手设计好的环节?” “他为什么这么设计?为什么不去伤害诱导更年轻的幼童,无论是从精神上还是肉体上应该都更容易得手一些。” 凶手以心理暗示杀人,看似天衣无缝,实则作案越多留下的痕迹也就越多。 无论是一开始“何苗案”时出现在现场,还是后来“吴威案”时从尸体里检测出来的γ羟基丁酸,都在引导着警方一步步接近了真相。 宋余杭阖上眼睛,把自己带入到那个情境:“我要是凶手的话,我为什么要找青少年,为什么……为什么……” “青少年活泼有朝气,正是人体代谢最旺盛的时候,他们有着最强健的体魄,最新鲜的血液……” “最重要的是……和她年纪相仿!” 仿佛一语惊醒了梦中人,宋余杭豁地一下睁开了眼睛,一把拉住了林厌的手。 “尿毒症会遗传吗?!” 方辛是痕检员,也有生物学方面的基础,摇了摇头道:“不会吧,遗传的几率很小。” 几个人的目光唰地一下投向了林厌,都在等着她的权威解答。 林厌使劲揉着眉心,回忆着自己在国外看过的文献,把眉头掐出了一道红痕:“几率很小,但并不代表没有,能否遗传取决于病因,如果是先天性肾病导致的,如多囊肾、alport综合征等,是有遗传的可能性的。” 那个什么什么病她没听明白,不过意思懂了,宋余杭一把抓起了步话机。 “喂,我宋余杭,马上带人去卫丽红家里把他们母子保护起来,对,现在立刻马上!” 她没有说出口的话是,再晚就来不及了。 第59章 橘子 警车打着转向灯,在繁华的街道上仓促拐了个弯变道,驶向了另一条路。 而那正是去江城市医院家属院的必经之路。 男人推着轮椅在人行道上散步。 戴着帽子的人回过头来:“不通知他们吗?” 出门在外,男人也戴了个口罩鸭舌帽,看起来就像是普通病患家属一样。 “怎么,你心软了?” 坐在轮椅上的人抓紧了扶手:“我……” “别忘了,是谁抛弃你的。”男人推着他过斑马线,淡淡道。 一旁路口执勤的民警看他们一老一少还推着个轮椅,顿时跑了过来帮他们把轮椅抬上台阶。 男人眼里露出一点真心实意的感激:“谢谢。” “不客气,有需要随时向我们求助哦。” 男人笑笑,推着轮椅远去,转身的那一刹那,眼神就冷了下来,那笑就像浮在冰面上,没有一丝温度。 “这是她欠你的,欠新叶的,我让她多活了这么些年已经是恩赐了,现在到了她该还债的时候了。” 他爱怜地摸了摸轮椅上孩子的脑袋:“再说了,没有她遮挡警方的视线,我们又怎么能这么容易得手呢。” “好了,现在该去完成最后一件事了。” *** 卫丽红这几天一直有些心神不定的,中午下了班就匆匆赶回家给儿子做饭。 等水开的功夫,她把儿子从床上扶了起来替他擦洗着身子,十来岁的人了因为病痛折磨,胳膊腿又细又软,看上去竟像个七八岁的幼童。 她心一酸,背过去抹了一把眼泪,儿子唇角挂着憨憨的口水,见她哭了,一边拍手一边笑。 卫丽红无奈,又把人摁了下来躺好,示意他别乱动。 正在这时,电话响了,她接起来捂着听筒:“喂?” 男人阴森可怖的笑声传了出来:“魏凤珍……” 一听到这个名字,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发抖,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然而,她看着病床上痴痴傻傻的儿子,勉强定了定神:“上次你不是说找到合适的肾源了吗?” “是呀,可惜你没机会看到你儿子活蹦乱跳的那一天了呢。” 男人的声音粗砾又尖锐,似透过听筒无处不在地传了出来。 女人心中那一丝不安的感觉愈发强烈了,她猛地回头,略有些气喘,环顾着自己的屋子。 “你……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 男人微微一笑,漫长的留白里门铃夹杂着敲门声响了起来。 “有人吗?警察,快点开门。” 女人仓促后退了几步,撞翻了椅子,而门外的敲门声停息了片刻,愈发急促起来。 听筒里魔鬼般的声音还在继续:“想让你儿子活吗?想吗?想的话你知道该怎么做。” 嘟嘟嘟—— 电话断线,警察破门而入。 卫丽红主动伸出了双手:“我自首。” *** 铁窗内。 卫丽红戴着手铐耷拉着脑袋坐着。 张金海走了进来,在主位上坐下,叫了她的原名:“魏凤珍?” 对方点了一下头,眼神是黯淡无光的。 张金海打量着她:“你是李海的妻子?为什么改名?” 卫丽红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沙哑:“我和李海是私奔,当年离开小河村到江城上户口的时候就改了。” 几个刑侦人员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推过去了一张照片:“认识余新叶吗?” 黑白照上的余新叶还年轻,浓眉大眼,五官端正,算是个俊俏小伙。 她却仿佛被什么刺了一下,猛地往后一缩,低下了头,不敢再看。 “认……认识,他……他是我前夫……” 典型的愧疚逃避心理,张金海在心里盘算着。 “当时你和余新叶新婚燕尔,你又为他刚产下了一女,为何还要和李海私奔?” 这话刚一脱口而出,卫丽红的脸色就变了。 *** 1988年深冬。 小河村。 “弟,你看,县上的正式文件下来了,咱们这一批知青可以回家了!”李海捏着这薄薄的一张纸满头大汗地跑到了他的身边。 矿上中午歇工,李洋坐着休息,手里捏了半块干面馒头,余新叶又给端了两碗凉水过来。 “哟,这不好事嘛,你们可以回城里享福了!” 李洋就着凉水下馒头,拖长了声音懒懒道:“回去享什么福,我爸又要整天逼着我去考医学院,没兴趣,不想考,还不如在这挖煤来的轻松。” “你说说你怎么一点也不上心呢,这是好事儿!”李海趁余新叶不注意,偷偷拉了他一把。 “咱们这一批可只有两个名额,你给我抓点儿紧。” “老余,吃饭啦!”女人站在矿场门口一叫,余新叶顿时像闻到了腥味的猫一样跑了过去,一把把人抱了起来。 “你咋来啦?不是在家里看小宝?” “宝睡啦,这不寻思着,怕你在矿上吃不饱,中午烧的饭还剩点,给你带了过来。” “行了,行了,这么多人看着呢,快把俺放下来!” “就不放咋滴,这是俺媳妇,让他们看去吧!” 余新叶不仅不放,还把女人抱了起来转了个圈。 穿着花布衣衫的女人羞得粉面通红。 李洋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靠在山石上:“余哥和嫂子感情真好,哥,等你回去,爸是不是也该给你说亲了?” 李海的眼睛牢牢盯在那女人身上,李洋又叫了好几声才回过神来。 “啊?怎么了?你刚说啥?” 李洋把那狗尾巴草吐了出来,笑骂:“哥,你想女人想疯了吧?!” 李海向来白皙文雅的脸涨了个通红:“瞎说什么呢?!我告诉你,晚上下工了一起和我去公社报名听见了没?!” 李洋扛起锄头走向了矿洞,拖长了声音道:“知道了哥,真啰嗦。” 李海摇摇头,拿他没办法,他是家中长子,父母从小就对他寄予厚望,对李洋这个小儿子就有些疏于管教了,所以他才会长这么大了还性格散漫。 即使上山下乡这么多年了,依旧改不了这个死德行。 不过,他一想到要回去…… 李海又回头看了一眼那红衣女人刚生过孩子丰满的身材,舔了舔唇,也下了矿洞。 到了晚上,噩耗传来。 魏凤珍正围着灶台做饭,刚刚满月的女儿躺在床上咿咿呀呀,她哼着一首乡村小调烧火。 同村的老汉跑了过来:“凤珍,快去看看吧,矿塌了!” 魏凤珍一愣,就要往外冲,鞋都跑掉了一只,孩子哇哇大哭起来。 她又倒回来,把娃用布条一勒背在了身上,光着脚往矿场跑去。 魏凤珍记忆里的冬天,从未那么冷过。 天空下着鹅毛大雪,她赤着脚走在粗砾的石子路上,脚下是半结成冰的路面。 一片狼藉,矿场的门都塌了,矿洞已经看不见顶了。 有村民自发前来救人,一具具尸体从石头堆底下抬了出来。 她抱着孩子挨个问:“看见新叶了吗?” “没有,没有。” 村民摇摇头路过她,继续去挖下一个人。 魏凤珍就跑到了放尸体的那边跪了下来,胆战心惊地掀开了塑料布,底下的人已经被砸得面目全非了。 她“哇”地一声全吐了出来。 那天,她在矿场一直待到了深夜,摸了七八具遗体也没找到余新叶。 直到县上的救援队和专家到来。 她抱着孩子在寒风里瑟瑟发抖,眼泪鼻涕刚一下来,就被风吹没了。 村民们纷纷劝她:“回去吧,回去吧,孩子要紧,新叶有消息的话,我们会通知你的。” 她浑浑噩噩的,始终觉得有人在自己耳边哭,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孩子已经没有哭的力气了,小脸被冻得煞白,浑身冰得像一坨冰。 她解了衣服,把女儿包进怀里,拖着鲜血淋漓的脚跌跌撞撞往家走。 *** 听她说完,审讯室里的刑警们沉默了一会儿道:“所以最后你和死里逃生的李海离开了小河村,那你刚满月的女儿呢?” 说到女儿,卫丽红摆摆手,捂着唇哽咽着:“养……养不活。” 那是矿难发生后的第三天。 1988年,大旱,又逢暴雪深冬,田里颗粒无收。 余家没有了劳动力,家里却还有两张嘴要吃饭。 魏凤珍已经没有奶水来喂孩子了。 余姨把家里仅剩的一点小米一股脑全给她拿了过来。 “姨,这使不得使不得……” “命苦啊……”听闻余新叶出事,余姨一夜之间全白了头发,天天也是以泪洗面。 “姨家里粮食也不多了,你和娃先凑合着吃,新叶已经不在了,你和娃娃再出事,叫我啷个怎么活。” 老人抹着眼泪,和她抱头痛哭。 灾后第四天,她背着孩子走出了家门,先去了矿上。 “还在挖,还在挖,不过我估计呀是没得希望咯……” 施工人员这么告诉她。 临走的时候一个面善的穿着大棉袄的警察叫住了她:“诶,这个给你,给孩子吃吧。” 她接过来,是当时很少见的半包饼干,女人感激地笑了一下,眼里渗出泪花来:“谢……谢谢你……恩人呐……” 说着就要下跪磕头,被人一把扶了起来。 “你是遇难者家属?”警察这么问道。 女人愣愣点头,又摇头:“还没……没挖出来……” 警察点了一下头,呼出来的气变成了一团白雾:“这样啊,你男人叫啥名字?我是法医,等……出结果了我第一时间派人告诉你。” “叫……叫余新叶。” 女人三步一回头看着矿场,见那警察还站在风雪中冲她挥手,又转身抱着孩子鞠了个躬,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第五天。 上次余姨送的那碗小米也吃完了,孩子饿得嗷嗷直叫,她只好挨家挨户求人家施舍点剩菜剩饭,或者有生产的妇女给点奶水也行啊。 “没有,真的没有,俺家也快揭不开锅了。” “乡里乡亲的,要是有,肯定就给你了。” “拿着这个赶紧走吧啊,去别的地方看看。” 一户人家扔了个梆硬发霉的馒头出来,女人还没来得及捡,就被路边觅食的野狗叼了去。 女人扑过去狗嘴里夺食:“给我,给我,畜生,畜生!” 狗毛乱飞,她的手鲜血淋漓,也不知道究竟是在骂谁。 *** 她一边说,办案人员一边做着笔录。 张金海:“那后来呢,李海是怎么出来的?” 女人捂着脸哭了一会儿,谁也没催促她,一个女警递过去了一张纸巾。 卫丽红擦了一下鼻涕,眼眶通红,脸上有些皱纹,但好看的女人就算老了哭了也是好看的,年轻时的风韵犹存。 她在刑警讯问的时候短暂地想起了自己的女儿,之所以是短暂的,是因为她后来又有了一个儿子。 她付出大量时间精力金钱的只有这个儿子,农村不也有一句老话吗? 养儿防老。 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 所以当李海跟她说,要她抛弃女儿跟他回城里过好日子的时候她动摇了。 他举着手指朝天发誓:“凤珍,你信我,我一定会比新叶对你还好的,我们回城里,见我父母,请他们为我们指婚,你会穿上大红嫁衣嫁给我,光明正大地举办婚礼,你再也不会吃苦受穷了……” 他说着,一把把她手里捏着的馊了的窝窝头扔了出去:“像这种东西别说吃了,我以后见都不会让你再见到它!” 后来她也曾追问过余新叶和李洋的下落,每次得到的都是语焉不详的回答。 七天后,到了该回城的日子,也到了她山穷水尽的时候,矿上还是一直没有消息传来。 李海从她的床上爬了起来,系着裤链。 “走吧,别犹豫了。” 直到十年后,李洋又找到了她,她仍觉得这就像是一场梦,一个永远也醒不过来的噩梦。 他是来复仇的。 一想到这里,卫丽红不可避免发起抖来,办案人员以为她害怕,安慰道:“你别怕,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现在说将来上了法庭,只会对你有好处没坏处。” 卫丽红倒是真的害怕,只不过她不担心自己,她怕的是自己的儿子。 她又想起了李洋跟她说过的话:“经验丰富的刑警什么看不出来,别试图跟他们撒谎,你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这是最稳妥的答法。” 卫丽红老实摇头:“我真的不知道他是怎么从矿场底下出来的。” 她确实不知道,如今知道这个秘密的,只有长眠于地下的余新叶和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李洋了。 宋余杭和林厌在警车里远程监听着这场讯问。 卫丽红话音刚落,宋余杭就皱了一下眉头。 林厌敏锐地捕捉到了:“怎么了?” 她摇头,继续听张金海说。 “这个号码,是你过世的前夫的吧?” 看着面前被抠出来的号卡,卫丽红点了头。 “你每隔一个月都会通过这个号码联系小作坊的老板订购一批γ丁内酯送到北斗工业园区大门口的岗亭里,这是对账单,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卫丽红摇了摇头,脸色惨淡:“我没什么好说的。” 张金海拍了一下桌子:“十几条人命叫没什么好说的?!你弄这么多γ丁内酯干嘛,从实招来!” 卫丽红这才抬眸看了他一眼,脸上的神情十分平淡:“做γ羟基丁酸,可以用来麻醉人的。” “你一个农村妇女,谁教你的?” “我老公是医生,看着看着就会了。” “这几个人的死,和你有没有关系?” 面前的桌子上一一摆出了几张照片,都是少男少女,十分年轻。 卫丽红看了一眼,又冷漠地收回了视线:“有,我先是在网上发帖吸引想自杀的人的视线,和他们聊熟了之后,约他们线下见面,给他们吃药,恍惚他们的精神,加深他们的抑郁倾向,最后自杀。” “作案动机呢?” 她稍稍动了一下身子,在审讯室昏暗的灯光下,那张脸变得有些森冷可怖。 “凭什么我儿子想活不能活,他们有手有脚,身体健康,家庭幸福美满却想死,既然他们想死,那我就成全他们好了。” 卫丽红前倾了身子靠在桌子上笑到发抖,泪水溅了出来。 张金海从牙缝里蹦出了两个字:“疯子。” 宋余杭一把把耳机摘了下来扔在座椅上,车停在加油站里加油,其余人也都下去活动着身子。 她把车玻璃拉开了一条缝,探出脑袋问段城:“还有多久到?” 段城看了一下表:“到江城市区估计还得两个多小时吧,路况好的话。” 宋余杭点了一下头,那边的审讯也做了一个短暂的歇息。 她这才有空回过头来看林厌:“在想什么?” 林厌靠在座椅上,脸色有些发白,一直看着窗外。 听见宋余杭问话,才回过神来:“想案子,我觉得卫丽红在撒谎,虽然表面看起来天衣无缝,但深究的话其实逻辑不通。” 她似乎有些难受,小小地皱了一下眉头。 宋余杭也是这么觉得的:“就算γ羟基丁酸这事能解释的通,那个程序可不是一般人能做的出来的。” 末了,看她不舒服,又把窗户开大了一些:“晕车难受吗?你等等——” 她四下张望着,似在找什么东西,透过车窗看见外面的山路上有村民卖橘子的,顿时兴奋地跳下了车。 林厌已来不及阻止:“诶——” 果不其然,还是跟方辛借的钱去买橘子。 林厌摇头,从自己背包里翻出了口香糖瓶子,倒出两粒塞进嘴里嚼着。 宋余杭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就着矿泉水咽了下去,口香糖瓶子还拿在手里来不及塞进去。 林厌冲她晃了晃:“来两粒?” 宋余杭一怔,这一路上人多没什么说话的机会,好不容易都下车了。 她清了清嗓子:“你喂我吗?” 林厌作势欲打,她却自己拿了过来:“哎哎哎,别扔,我自己来,自己来。” 林厌瞳孔一缩,又劈手夺了回来:“谁要给你了,想得……唔……” 橘子酸甜的汁水在唇齿间迸开,恰好中和了药味的苦涩。 林厌一怔,宋余杭又剥了一瓣橘子给她:“小气,随身带糖还护得死死的,你是小孩吗?” 嘴里塞着橘子,林厌不想跟她说话,咽下去了才开口:“童心未泯你有意见?” “不敢不敢。”宋余杭学乖了,不跟她正面刚,只是那拿在手上的橘子瓣也迟迟没递给她。 林厌吃了一个,还意犹未尽,伸手来拿,宋余杭一躲:“想吃啊?张嘴,我喂你呗,我可是很大方的。” 宋余杭坐在靠近车门的外侧,林厌去抢就像她侧面抱她一样,怎么看怎么别扭。 大小姐驴脾气上来,索性又坐了回去,妈的老娘不吃了还?! 稀罕你个橘子!!! 回去我就承包一片橘园吃到爽!!! 她在这边咬牙切齿,宋余杭在旁边吃的津津有味,又剥了一个塞进嘴里。 “唔,好吃~不愧是农民自己种的橘子,又酸又甜,一点也不涩,更没有农药味。” 橘子特有的那种香味在车厢里弥漫了出来。 林厌咽了咽口水,别过了脸。 宋余杭失笑,拿着一瓣橘子还是晃荡到了她的嘴边:“啊——某人不吃可真的是太可惜了,回到江城可就没有这么好吃的橘子了。” 那冰冰凉凉还带着水份的东西一个劲儿往自己唇边凑,林厌不吃不吃,还是被喂了好几个。 宋余杭就喜欢看她这样吃瘪又无可奈何的模样,笑弯了眉眼。 “呐,最后一个啦。” 林厌看着面前这张脸上的笑容,怎么看怎么刺眼,决定小小地报复她一下。 轮到撩人,大小姐又怕过谁呢。 红唇轻启,连她的手指一起吃下去。 宋余杭“咯噔”咽了一下口水,喉结上下滚动着说不出话来。 半开的车门,透明的玻璃,随时都会上来的同事。 她模仿某种暧昧动作,和上次帮她把淤血吸出手指不同,多了几分刻意为之的诱惑。 舌尖轻轻扫过她食指内侧的薄茧时,宋余杭不可避免发起抖来。 一股电流直接窜上了脊柱。 她浑身哪哪都痒,另一只空着的手紧紧攥着膝头的布料,把结实的作训服揉成了一团乱麻。 时间仿佛停止,气氛却越来越焦灼。 林厌慢条斯理,她却有些急不可耐起来,既希望有人赶紧过来,结束这场对她来说有些漫长的折磨,又希望他们别过来。 这样林厌就可以久一点,再久一点对她…… 林厌看她反应,眼波轻轻荡漾过去,盈出水光来,似不胜这动作,橘子汁顺着下巴淌下来,滑进了领口里。 有那么一个瞬间,宋余杭想扑上去替她抹掉。 背后隐约传来人声,林厌松开她,舔了舔唇角,眼神妩媚而高傲。 “多谢款待啊,宋警官。” 方辛一上来就看见她的耳朵都是红的:“怎么了,宋队,不舒服吗?” 林厌坐在她旁边安分地玩手机:“热的吧。” 宋余杭把帽子直接扣上了脸:“……我没事。” 第60章 试验 林厌从包里取出湿巾,慢条斯理地按了按唇角,沿着下颌线擦下去揩干净橘子汁水,又一根一根地擦干净手指。 宋余杭看的忍无可忍:“你擦手而已至于这么……这么那啥吗?”那两个字她实在说不出口,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林厌眼神轻轻往过去一瞥,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也许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在宋余杭面前总是有意无意地露出自己的欲,换而言之,就是勾引得不露痕迹。 偏偏宋余杭还就吃她这一套。 林厌笑了,把散发着幽香的纸巾递给她:“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你是什么看什么就是什么咯。” 这话有些拗口,还颇有些禅意,段城趴上了前排座位:“宋队,你们在说什么?” 方辛一把把人拉了回来:“佛学,不懂就坐下。” 林厌咯咯笑了起来,在她的笑声里,宋余杭悄悄又红了耳朵,劈手把那纸巾夺了过来。 “擦就擦,谁怕谁。” 在她转过去和方辛说话的间隙里,宋余杭看见这纸巾上有她留下的浅浅口红印,顿时像做贼心虚一般往旁边看了一眼,林厌还在和方辛说话。 她本来也只是想擦一下嘴而已,谁知却还是凑上了这唇印,微微阖上眼睛。 好香。 她的味道。 林厌若有所思看着她。 等宋余杭回过神来的时候,正对上那似笑非笑的眼神,顿时像被人识破了大秘密,蹭地一下面红耳赤,脸烧的滚烫。 车辆行进,她有意无意往她这边靠了过来,那股若有若无的幽香直往她身上每个毛孔里钻。 车轮的声音湮没了她说话的声音。 “宋队别不好意思呀,送你了。” 宋余杭捏着那纸巾就像捏着块烫手山芋,飞快擦了一下手,扔进了垃圾桶里,目不斜视,还把她那越来越歪的身子也扶了回去。 “坐好。” “人前正经,人后放肆,宋队呀宋队,你在厨房里强吻我的那股劲头哪去了?”林厌压低了声音,她俩坐得近,她略一偏头,就凑上了她的耳朵。 宋余杭挺直了脊背,没看她:“林厌,我警告你不要太过分。” “哦,搂搂抱抱的不过分,言语调戏就过分了,双标哦。” “你……”宋余杭深吸了一口气,不着痕迹往前挪了一下,免得她说话呼出的热气一个劲儿往她脖颈耳朵里钻。 痒的紧。 林厌看的好笑,宋余杭可真是一个妙人,一方面对她穷追不舍,一方面又会因她的接近而紧张害羞。 看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人脸上露出窘迫的神情还真是有些好玩呢。 林厌这么想着,指甲有意无意刮了一下她的耳垂,蜻蜓点水般地一触而过,宋余杭却像触电般地弹了一下,猛地回头看她,咬紧了牙关。 “林、厌。” 她真的是要被她气死了,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情况,一车人都在,她一边羞耻到爆炸,一边又被她撩到…… 林厌无辜地眨眨眼,又坐了回去:“看来宋队不喜欢我的吻,可惜了,我还说……” 宋余杭蹭地一下看了过去:“可惜什么?” 林厌的目光流连在她的唇上,嘴里说着没什么,眼神分明是有什么。 宋余杭真的觉得自己再在她旁边多坐一分钟就要死了,不是被羞死的,就是被憋死的。 她咬咬牙,直起身,却又碰到了车顶,发出砰地一声巨响。 林厌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宋余杭揉着脑袋,还没等她骂出口,前面的郑成睿把步话机递了过来。 “宋队,张队找。” *** “她咬死了就是她一个人干的,不管我们再怎么问都坚决不松口。” 现代审讯早就不兴严刑逼供那一套了,无处不在的监控录像不光是为了监视犯罪嫌疑人的一举一动,也是在时刻提醒着刑警们以身作则不能越雷池一步。 张金海在审讯室外来回踱着步。 宋余杭听他说完,也皱了一下眉头:“她儿子呢?” “送去市医院保护起来了。” “多派几个人,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巡逻,一定不能让人有可乘之机。” 张金海很快吩咐了下去,又是一队刑警带枪赶往了医院。 宋余杭琢磨了一下:“这样吧,我来审,麻烦张队戴耳机进去,我说一句您说一句。” 一个月之期在际,案子破不了他们都压力山大。 张金海很快也抛弃了那点儿成见:“行,你是审讯老手,试试吧。” 在“丁雪案”中林厌是见识过她审犯人的架势的,知道此人不光能灵活运用微表情心理学还惯会攻心为上,一步步击溃对方的心理防线。 就是她这样经验丰富极具反侦查意识的人遇上宋余杭也得掂量掂量。 “哟,宋警官终于忍不住亲自下场了。” 一旦谈到正事,宋余杭整个人就又恢复了那股子严肃认真的气场。 她把耳机递给林厌一个:“要不要旁听?” 林厌一把夺了过来戴上:“那必须的,开始吧。” 宋余杭唇角略微浮起了一丝笑意,听见那边也传来了铁门打开落锁的声音,复又坐了下来。 “魏凤珍,余新叶既然都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了,你还用着他从前的号码,说明你并不是一个无情无义的女人。” “你是一位母亲,为母则刚,我有理由相信你为了保护孩子而做些什么,却不会相信你为了孩子去杀人,因为,死的那些孩子们,他们也有家庭,有父母,你已经抛弃过一个女儿了,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我想你应该能体会的到。” “人和动物的区别就在于,人有趋利避害的本能,也有共情的天赋,你已经遭受过的痛苦,又怎么忍心再加诸于他人?” “我们全体警方对您的遭遇深表同情,但法律是公平正义的,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不会让一个原本清白正直的人蒙受不白之冤,你想清楚,你儿子还小,你要是真的担下这罪名,搞不好就会在监狱里蹉跎一生,或者……” 宋余杭顿了一下:“再也见不到你儿子了。” “人活着,可以求生,就不要求死。” 张金海接着她的话说:“你还有什么顾虑,说出来看看我们能不能帮到你,要相信我们警方,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比警察更希望真理正义得到伸张。” 这番话要是面对面说,估计林厌早就感动地五体投地了,她一边在心底唾弃此人的善良天真,一边又未免替她这番话感到心怀激荡。 宋余杭就是这样的人,无论是说话做事还是做人,天生带着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 张金海把宋余杭的语气学了个七八分像,不过这样也足够了。 对面的卫丽红已经从哽咽变成了泣不成声:“不……我没有……那些人就是我害的……都是我害的……” 宋余杭丢出了一记重磅炸弹。 “你在害怕什么?害怕有人威胁你儿子的生命安全吗?” “你放心。”张金海说着,从下属的手里拿过了平板递过去:“你儿子在医院里很安全,你可以看看他。” 医院监控实时传输回来的录像,病房门口站了两个荷枪实弹的警察,病床边也坐了一个,医护人员正在替孩子擦洗身体,又给他换了新的尿袋。 “市中心医院是和我们警方有合作的医院,你儿子在那里很安全,我们会二十四小时保护他,医护人员也会全天候照料他的身体健康状况。” 卫丽红抚摸着屏幕上她儿子苍白的侧脸,眼泪大颗大颗砸了下来。 宋余杭接着说:“他最新的检查报告出来了,尿毒症终末期,每周至少三次透析,你不仅要照顾他,还要承担经济上的压力,试想一下,如果你丈夫李海还在的话,你们的日子应该没有这么拮据。” “那么,告诉我,李海是怎么死的?是那个人杀了他,还是你们一起杀了他?” “不!!!” 听着耳机里传来女人声嘶力竭的哭嚎,林厌稍稍拿远了点,压低了声音道。 “你怎么知道李海是他们杀的?” 宋余杭比了个口型:“猜的。” 前方经过最后一个收费站就即将下高速了,离江城市越近一行人就越紧张起来。 这种氛围也间接影响到了林厌,她揉了揉眉心,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前方江城市区的路牌越来越近。 她深知,犯罪嫌疑人目前还没有露出头尾,就藏匿在江城市区里的某个犄角旮旯里。 敌在暗,他们在明,不知为何,总有一丝萦绕在心头的不安感。 她摇了摇头,努力把这种感觉驱逐出去。 越是这种情况,宋余杭反倒愈发镇定些,她安静地等着对方吼完,在即将倒地的骆驼上压了最后一根稻草。 “我猜猜吧,你和李海婚后并不幸福,首先是他父母并不能接受出身农村的你,但拗不过儿子的意思,你们还是结婚了。” “婚后新鲜感很快就过去了,李海开始夜不归宿,在外面寻欢作乐,在你有了孩子之后更是变本加厉,只是碍着面子没有与你离婚,你心如死灰,把全部身心的爱都给了孩子,可是好景不长,儿子生病了,去医院检查,先天性肾病吧。” “李海不仅不想着掏钱为孩子看病,还着手准备离婚,就在这时,那个人也出现了,他变得面目全非,他是回来找你报仇的,可是他没有杀你,反倒是你们一起杀了李海。” 张金海身子微微前倾,牢牢盯住她每一个表情。 卫丽红的脸上糊满了泪水,她拼命摇着头,戴着手铐全身都在抖:“不……不……不……我没有杀他……没有……没有!!!” 宋余杭骤然提高了声音:“案发现场在哪?!你们是怎么杀的他?!” 卫丽红奔溃了,呜呜哭了起来,把头埋进了掌心里:“不……不是……我不是故意的……不是……” 宋余杭决定再下最后一剂猛药:“坦白交待算是戴罪立功,你儿子后续的治疗费用政府会承担一大部分,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卫丽红哭地上气不接下气:“我说……我说……我都说……只要你们好好保护我儿子……” *** 这还是白灵第一次来他的家。 隐在郊区工业园垃圾堆旁边的民房里,男人取下了挂在门上的大锁,有点像是锁仓库的那种又大又结实的铁锁。 黑暗随之而来,白灵有些害怕了。 男人伸手进去拉了一下油腻的灯绳,整个屋子豁然开朗,竟然被分为了上下两层。 “进去吧,她和你年纪差不多大,你应该会喜欢她的。” 这个“她”是谁? 白灵这些日子总是有些浑浑噩噩的,手腕上有被刀划出来的伤口,那是她自己弄的。 不过还好,大叔又一次救了她。 很快她就见到了他口中的“她”。 这似乎是一个废弃的仓库,门口堆放着杂物,洗漱池在旁边,散发出了一股消毒水的气味。 再往里走,坐在轮椅上的人转了过来,戴着绒线帽,皮肤很白,脸上有很多因为肾病代谢不畅沉积出来的斑点。 那双眼波澜不惊,整个人拢在一袭黑衣里,看起来分外瘦弱些。 白灵好奇地睁大了眼睛看着她,女孩子却一下子又转过去了身子,操控着轮椅挪到了电脑面前,继续打字。 男人笑了笑:“她不太爱说话,你们玩,我出去一下。” 他说罢后,走到了轮椅上坐着的人旁边,假装替她捡东西,实则低声道:“别让她活着离开这里。” “那你呢?”女孩子终于舍得从电脑屏幕前回头来看他了。 男人意味深长一笑:“我?当然是去找咱们的最后一位试验品了。” *** 江城市中心医院。 病房门口执勤的刑警已经站一下午了,他把自己的手机交给了同伴。 “哎哟我不行了,去趟厕所,你先帮我看一下。” “行吧行吧,快去快回,就你事多。” 同事笑骂,仍是挥手让他去了。 他刚跑进厕所没多久,走廊上出现了一位推着车的清洁工往这边走来。 “站住,特护病房,未经允许不得进入。”刑警一把拦下了他。 中年男人戴着口罩,头上套着蓝色一次性手术帽,鬓角露出些斑白来,脚上也穿着鞋套,操着一口方言。 “不是赵医生让我过来的吗?说是这位病人拉床上了,让我过来换下床单。” 赵医生? 刑警愣了一下,好像刚刚给里面病人检查身体的时候是来过一位姓赵的医生。 他下意识去看此人证件,姓名职务医院钢戳齐全。 他让开了一条路:“行,进去吧,快点啊。” “好,谢谢警察同志,警察同志辛苦了。”男人脸上露出憨厚的笑,推着车擦肩而过的时候,刑警却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对,那是一种面对危险本能的直觉。 他下意识就把手放上了枪,比他更快的,是对方的刀,直直捅进了他的肚子,还狠狠转了一圈,疼的他说不出话来。 男人握着刀柄又往深里扎了一些,刑警踉跄退后几步,被人一把扶稳了。 屋里的刑警听见门口有动静,一个箭步就冲了过去拉开门。 门外站着一位四十多岁的清洁工:“你好,我是来换床单的。” 屋里的消毒水气味掩盖了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 刑警退后一步,让开门:“进来吧,奇怪,门口那两个人呢?” 清洁工推着足可以装下一个人的手推车往前走:“刚看他们去上厕所了,我就直接敲门了。” “去洗手间也该留一个人啊。”刑警嘀咕着,把枪放回了枪套里。 清洁工从自己的手推车里取着干净的床单:“兴许是尿急吧。” 刑警见他一个人有些忙不过来的样子:“我来帮你吧。” “不用——”男人话音刚落,刑警已一把掀开了手推车上罩着的白布,顿时露出了一个黝黑的脑袋。 他瞳孔一缩,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男人已经抄着刀扑了上来。 他力大无比,死死卡着对方的肩膀,直接一刀封喉,飞溅的血洒在了雪白的墙壁上。 男人舔了舔刀锋上新鲜的血液,满脸都写着嗜血后的疯狂与兴奋。 医院24楼的窗户被打开了,随着“砰”“啪”两声巨响,楼下的人群响起了一阵尖叫。 男人把那个孩子从床上抱了下来塞进车里,堵着他的嘴,又把那两位刑警的配枪别进了后腰里,把沾着血迹的外套也扔进了手推车里,大摇大摆往外走。 整个作案过程一气呵成,不超过五分钟。 因为上洗手间而逃过一劫的刑警跑回来一看,房门大开着,就知道出事了,一个箭步冲进去,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差点把他呛晕过去。 窗台上也沾了血迹,他趴过去往下一看,顿时目呲欲裂。 *** 值班室的铃声大作,接线员一把接了起来:“喂,江城市公安局。” 对方话还未说完,他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张金海也紧急从审讯室里被叫了出来,一死就死了两位刑警,凶手穷凶极恶到令人发指! 冯建国“啪”地一下一巴掌就拍在了作训室里的桌子上,茶杯都跳了跳,一室噤若寒蝉,就连刚踏进来的张金海都缩着脖子不敢说话。 他来回踱着步,似烦躁至极:“给宋余杭打电话,问问她到哪了,他妈的就是个乌龟爬也该爬回来了吧!” 死的那两位兄弟都是她组里的人,宋余杭得到消息的时候微怔了片刻,慢慢红了眼眶,把头靠在了前面的座位上。 林厌看着她张了张嘴,调侃想逗她开心的话还是没能说出口。 她缓缓地抬起手,慢慢放上了她的后背,给予她无声的安慰。 他们已经进入了市区,车水马龙,正是晚高峰,行进的很慢。 林厌看着她的肩膀在抖,轻轻拍着她的背,她却倏地一下抬起了头,眼里都是血丝,眼神在黄昏的光线里滚烫又炙热。 宋余杭喘着粗气,咬牙切齿:“不能……不能再有人死了……我们得赶快找到那个小男孩,以及下一位受害者。” 林厌一怔,被她点醒了:“那个小男孩也有尿毒症,他的肾源就不能再用了,那他抓走那个小男孩只是为了在进行肾移植之前练手?!” 她狠狠啐了一口,也有些坐立不安起来:“艹他妈的疯子吧,既然他已经不怕暴露敢光明正大杀人了,说明已经到了破釜沉舟的时候了,那么也就是说他已经找到了合适的肾源……” 宋余杭嘴里振振有词:“会是谁呢?会是谁呢?会是谁呢……” 她一边说一边略有些急躁地揉着眉心,得知战友牺牲的悲伤都被凶手即将杀人取肾的紧迫感冲淡了。 她们必须赶在凶手前面找到那个人。 郑成睿打开了电脑,整座城市的卫星地图跃然于眼前:“宋队,我们现在在南一环路,走北五路能避开车流。” 负责驾车的段城立马转了个弯。 林厌也在回想着这个案子从开始到现在的所有线索。 “死者为青少年,女性居多,之所以没有取肾是因为配型不符,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确认为,受害者群体也为青少年?” 宋余杭点了点头:“没错,他们都还有一个共同点,大部分和父母关系紧张,或者单亲留守家庭居多,这种家庭子女最容易受到忽视,进而给凶手犯罪制造机会。” 方辛不明白了:“那为什么,看上谁直接抢就行了,还费那么大功夫去心理暗示他们?” 宋余杭微阖了一下眼睛,皱起了眉头:“或许是……凶手极端心理变态,享受这种把人玩弄于股掌间的快感,这种予我生杀的感觉,让他觉得很刺激很舒服,在那个世界里他就是上帝,他说了算,即使配型不成功,他也要用一种自己以为的‘善良’的方式送他们摆脱‘痛苦’早登极乐。” 她又想起了卫丽红在接受讯问时的那句:“既然他们想死,那我就成全他们好了。” 恐怕也是出自凶手之口。 单亲、离异、留守…… 林厌脑海里仿佛闪过了一道光,她一把攥住了宋余杭的手腕,用力过猛到指尖都泛了白。 “宋、宋余杭,我知道下一个受害者是谁了。” 第62章 黑暗 耳机里传来纷乱的电流,宋余杭大声喊着她的名字。 “林厌……林厌?!” 林厌咬紧了牙关,舌尖品尝到了一丝血腥味,她阖了几下眸子,长睫颤动着,宋余杭的声音由远及近而来,把她从濒临奔溃的边缘拽了回来。 她这才感觉到掌心一阵钝痛,摊开一看,因为把解剖刀攥得太紧了,刀锋已经划破了手套,猩红的血涌了出来。 段城一只手举着机器,一把从托盘里抄起纱布替她捂着:“林姐!” 职业暴露可大可小,白灵还没来得及做各项检查,万一有什么血源性传染病她就惨了! 宋余杭在那边听着他的惊呼,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林厌,你怎么了?!” 林厌回过神来,把脏掉的手套扔进医疗废物箱里,拂开段城自己倒了半瓶碘伏上去消毒,又用纱布按压止血,紧紧包了起来。 “没事,不小心被解剖刀刮了一下。” 宋余杭好不容易松一口气,更提心吊胆了:“剖完了吗?剖完了的话去医院做个检查。” 林厌苦笑,拿牙齿把纱布打了个结:“没……我继续忙了。” “好。” 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宋余杭也准备挂电话了,却听她又低低叫了一声自己的名字。 “宋余杭……” “嗯?怎么了?”宋余杭以为她要说什么,背过身去,捂紧了听筒,不想让别人听见。 林厌顿了一下,屈起指尖摩挲着缠好纱布的掌心,那一丝尖锐的刺痛传到了心里。 她眼眶一热,咬紧了下唇,半晌还是没能说出口:“没事……你……小心。” 宋余杭微微一笑,嗓音能听出疲惫,语气却是分外轻松的。 “好,放心吧。” 林厌挂了电话,示意段城拿走,复又戴上了一双干净手套继续解剖。 另一位助理法医和她一起忙碌,啧了两声:“别说是林法医了,就连我也没见过这种案例呀,全身大部分脏器都让人掏空了,能不害怕吗?我以前也不小心被解剖刀划过,看这小姑娘还年轻应该没什么大问题,职业暴露不可怕,及早发现,及早治疗嘛。” 他本是安慰之语,林厌却豁地一下抬起了头,那眼神幽暗如附骨之蛆,夹杂着森冷的恨意。 助理法医迎着她的目光,背心一凉。 林厌却又迅速低下了头继续干活,仿佛刚刚只是他的一场幻觉。 谁说她没有见过,早在十四年前她刚成年的时候,就已经见识过这样的尸体了,也见识过了凶手的残忍和丧尽天良。 从那一天起,她的世界就陷入了永恒的黑暗,光明终将离她远去。 林厌的解剖速度向来很快,因此谁也没有留意到她的反常。 做完了前期大部分工作后,她像往常一样把缝合的活儿扔给了助理法医,自己脱了手套摘了帽子往出去走。 她没有跑去冲凉,而是拧开了水龙头,把受伤的右手放在了水柱下,已经过去半个多小时了,伤口还在往外渗着血,淡红色的水流淌进了下水道里。 林厌捧起水狠狠拍在了脸上,反复几次,鬓发全湿了,水珠沿着下巴往下淌,胸前的衣服湿了一大片。 她撑在洗漱台上,看着镜中的自己,那双眼睛被泪水冲刷得愈发雪亮。 她看着看着,只觉得镜中的人不像自己,像是被仇恨扭曲了面目的怪物。 她的眼里是和凶手如出一辙的狠厉、阴森、可怖。 她一时不知道自己是在看凶手还是谁。 绷紧的丝线要断掉了,她微微喘着粗气。 直到手机轻轻震了一下,她拿出来一看,是宋余杭的消息。 话不多说,仅仅只是发来了一个拥抱的表情。 林厌仿佛就能听见她在耳边说:“你信我,林厌,你不是一个人在孤军奋战了。” 有那么一瞬间的冲动让她想把尸检结果和盘托出,可是她犹豫再三,还是忍住了,摁熄了屏幕,把手机攥进掌心里,死死抵着伤口。 林厌咬着牙,长睫颤动着,睁开眼的时候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对不起了,宋余杭,你信我,可我究竟要负你。 她想要的真相只能自己拿,同理,伤害初南的凶手也只能她来杀。 她不会给那个人渣走上审判席的机会的,绝对不会。 他、不、配。 林厌咀嚼这几个字,只觉得满腔恨意即将冲出了眼眶,她仰头把苦果吞咽了回去,又拍了拍脸,拿着手机往外走。 她压低了声音打电话:“喂,把宋余杭的位置发我手机上。” 人来人往乱成了一锅粥的市公安局,谁也没留意到她已经悄悄消失在了工作岗位上。 林厌翻过围墙,潇洒落地,把机车头盔往头上一戴,搭扣系紧,长腿搭在地上,从兜里掏出了手机夹在把手前面,点了两下屏幕,出现了一段地图,闪着光的点一直在移动。 她拧紧了油门,闪电般地窜了出去。 *** 江城市公安系统,几百号人,再加上部分特警,分散成了数个小组,搜索着郊区的医院。 耳返里传来电流声:“宋队,目标五已搜索,没有发现嫌疑人。” 宋余杭拿笔在地图上划了一下:“好,前往下一个目标点。” 特警负责人也跟在她身边,指挥车上的警灯一直在亮着,随时准备出发。 “宋队,这样下去不行,郊区地方太大了,还是得更有针对性的搜索才是……” 宋余杭揉着眉心,来回踱着步,穿着黑色作训服,长身玉立。 她猛地顿住了脚步,似想到了什么,按下了通讯器,叫郑成睿过来。 “查一下李海当年是怎么死的。” 郑成睿点了点头,戴上了耳机,指尖飞快敲打着键盘,内网里的搜索结果显示为无。 他回头看了一眼宋余杭。 “当年李海的死不一定被定性为刑事案件,要查早就查了还能等到今天?凶手和卫丽红一定隐瞒了许多真相,把现场收拾得天衣无缝,查一查网上的花边新闻,奇闻异事什么的。” 郑成睿又重新换了词条输进去,在等待的过程里微微咬住了手指,额上渗出了一层薄汗。 每个人都心急如焚。 他飞快滑动着鼠标,然后眸中一亮:“有了!宋队,快来看是不是这个……” 宋余杭一个箭步就冲了过去。 这是一条名为“知名女网红与男友海边猎艳因太过兴奋窒息而死”的桃色新闻。 郑成睿滑着鼠标,前半部分的具体描写他们都没怎么看,目光只聚焦在了后半部分的男女主身份上。 据说,女的是个网红,上过几档电视相亲节目,而男的是本地有名的一个医生,姓李。 他们出事的地点为,江城市内的某一海滨沙滩浴场。 李海,李洋,以大海为生,又因大海而亡,倒是真的很符合这个名字了。 宋余杭豁然转身,子弹上了膛:“全体都有,向十号目标点,海滨沙滩浴场出发!” *** 地图上的光点又动了。 林厌猛地踩下了刹车,车轮在柏油马路上擦出了一条白线,她靠在路边,摘掉手套点着屏幕,规划出了最近的一条路线。 海滨浴场吗? 还真是离汾阳码头不远呢。 林厌咬牙切齿起来,戴好手套,加足了马力,如离弦之箭般窜了出去。 棕色的发在空中飞舞着,整个身体绷成了流线型。 她的上衣兜里贴身放了一张照片,林厌松开握把的左手,点了一下心口。 初南,保佑我能亲手杀了他替你报仇。 *** 这是一座已经废弃的医院,静静孤立在海滨浴场旁边。 自从发生过命案后,浴场就已经荒废了,人迹罕至,杂草丛生。 夜幕降临下来,笼罩在他们身上。 女孩子插着鼻饲管坐在床上,旁边连着心电监护仪,虽然是多年前的老设备了,但还是勉强能用。 男人摸了摸她长着青茬的脑袋:“怕不怕?” 女孩子摇头,在这么多年东躲西藏的日子里,她已经不知道怕是什么了。 就在不久前,她还亲手拿了一瓶含有大量γ羟基丁酸的饮料给那个名叫白灵的女孩子喝了。 她昏睡地很快,没什么痛苦的就被摘走了全身器官。 旁边的血液回收机里正源源不断地把新鲜血液回输进她的身体里。 她甚至有一种,自己即将要飞起来了的感觉。 男人看出了她的兴奋,又摸了摸她的脑袋:“我知道你现在很激动,不过,我们还需要去完成最后一件事。” “什么?”女孩子抬眸,用天真无邪的大眼睛看他。 “把跟着我们的小尾巴做掉。” “这也是那个男人交给你的任务?” 女孩子反问,男人摇头,蹲了下来拉住她的手:“不,这是为了你,我的公主,我可不想我们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有人来打扰我们。” “那你呢,等手术做完,你是不是就……” 二十多年颠沛流离的生活已经让他这张原本俊俏的脸添了风霜和纹路。 男人一笑,冷酷中又有些沧桑的味道:“是,我本来就是个死人,报完仇报完恩,就该走了。” 女孩子揪紧了身下被单,男人察觉到了她的紧张,把补液速度调到了最大。 “好了,睡一觉吧,睡醒,我就回来了。” *** 林厌抄了最近的一条小路,直接从山路上凌空跃起冲出了护栏,山石滚落,摩托车擦在陡峭的悬崖上,下面是低矮的渔村。 有村民受惊,纷纷四散逃开来,眼看着摩托车即将砸在一户人家门口坐着乘凉的老人身上。 林厌硬是半空中抬起了车头,握住握把一个拧身,划出了一道漂亮的抛物线,堪堪避过了人群,车胎在地上擦出了白线,“嗡”地一声加速驶离了出去。 她戴着头盔,余光瞥到后视镜里的那位老人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微微勾了下唇角。 下一刻,她就看见了身后民房二楼上反射出了一道白光。 危机来临的本能意识让她迅速往左拧了一下车把,右边的后视镜被紧随其后的子弹打爆了,碎片划过她的眼角。 林厌脸上一痛,温热的液体已经流了下来。 人群里爆发出了一阵尖叫。 子弹打在地上,砸在车身上迸出了金色的火花。 后轮“砰”地一声爆胎了,林厌踩下刹车,一个一百八十度的漂移转过身去的瞬间从后腰拔出了枪,循声而来,对着那个方向就扣下了扳机,丝毫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 机车已经失了控,砸向了一旁的民房,把店门口的玻璃砸了个稀巴烂。 林厌从玻璃碴子里爬起来,腿上、脸上、手上都被割出了几条口子,所幸头盔护着脑袋,倒是没受致命伤。 她咬着牙还没站稳,黑暗中火光一闪而过,林厌猛地扑了出去,原地溅起了一片灰尘,地上留下了深深几个弹坑。 这次她看见了,林厌背抵着地面,抬手就是一枪,对方闪进了墙角里,瓦片纷飞。 她迅速爬了起来,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往前跑,在空旷的地方和人巷战不是个明智之举,她得赶紧找到遮挡物,不然就是活靶子。 身后传来了小孩子的哭声,林厌动作一僵。 “妈妈……妈妈……你在哪?” 男孩子稚嫩的嗓音在尘土硝烟里被无限放大。 她仓促回头,就看见了黑衣人冲她举起了枪,而男孩和她站在一条水平线上。 他还很小,七八岁的样子,站在黑暗里无助地哭着,应该是在刚刚的混乱里和家人走散了。 无论是黑衣人开枪也好,还是她开枪也罢,势必都有可能误伤这个孩子。 林厌瞳孔一缩,过人的目力已经看见了他扣下了扳机。 那一刹那,她的身体动了,很奇怪的,身体和灵魂似乎割裂开了。 理智告诉她不要管,赶紧找地方躲起来。 可是身体已经扑向了幼童,来不及了。 林厌阖上眼睛,一把把人摁向了怀里,扑向了地面。 预料之中的疼痛并不是来自身后,而是…… “咳咳……”林厌唇角呛出了血沫,不可置信地看着男孩子手中的刀正插在自己肩膀上。 他嘻嘻一笑,往后退了一步,挣脱了她的怀抱。 “谢谢姐姐哦,姐姐真是个好心人呢,可是哥哥说了,好人不一定能有好报呢。” 林厌的视线开始模糊了起来,她努力想要看清楚他的脸,却是徒劳的。 她知道,男孩子力气不大,刺的也不是要害,可致命的是,刀上抹了东西。 不然她不会这么快就手脚软得没有一丝力气,她捂着伤口咬着牙膝行了几步,血液循环加快了药物的挥发。 男孩子拍着手:“一、二、三。” 他话音刚落,林厌扑通一声一头栽倒在了地上,手里还紧紧攥着手机。 电话已经拨出去了,闪着亮光。 男孩子跑过去,踩着她的手腕,狠狠跺了几脚,才把手机取出来摁了挂断。 宋余杭的手机响了两声,她拿出来一看,是林厌,刚想接通,对方又挂断了。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给她回拨了过去。 未等她打通,前方队员传来消息:“宋队,我们到了。” 她只好把手机收进了兜里,跟着他们一起跳下了车。 男人举着黑衣人的胳膊,刚刚射向林厌的那一枪打向了虚空。 两个人僵持不下,黑衣人的手腕被他捏得隐隐作痛。 他咬牙切齿:“你究竟想要做什么?又要我杀她,又大老远跑来救她。” “我不是救她,我说了,我只是想玩一场游戏罢了,毕竟,棋子死了,游戏就不好玩了不是吗?” 男人招招手,小男孩很听话地拿着手机跑到了他身边嘟着嘴。 “我还是下手太慢了,她已经把求救电话打出去了。” “没关系,你做的很好。”男人脸上难得溢出一抹温柔的神色。 黑衣人看着他们互动,只觉得自己被冠上“疯子”的头衔实在是侮辱了这个词。 他虽然丧心病狂,却也没到让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去杀人的地步。 “好了,你该回去了。”男人松开他,那看似瘦弱的身体却蕴含了重若千钧的力量。 黑衣人的手腕被捏出了一圈红痕。 他甩了甩胳膊,活动着:“四个小时,帮我拖住警方四个小时。” 男人的目光往躺在沙地上的林厌身上一瞥,唇角就含了笑意,摊了摊手:“这我可不敢保证,能拖多久取决于对方,不过嘛,我也很好奇就是了。” 第63章 赎金 深夜十点。 资产过亿的大型上市公司的老总也不是那么好当的,林又元还在会议室里和外企代表为了一个数千万的项目来回扯皮。 你来我往,唇枪舌战,好不热闹。 对方来华半个多月了,吃喝拉撒全由景泰负责,动辄五星级宾馆酒店,高级料理寿司,没事还泡个澡打个高尔夫,景泰全体上下可谓是尽心尽力。 岂料对方就连0.1%的利润都不肯让,还要让他们预付初始资金。 林又元眉头跳了跳,抿了一口茶水润着嗓子,顺便把火气压下去。 就在这时,秘书敲了敲门,急匆匆地走了进来:“林总……” 他眉毛一扬,压抑住怒火:“什么事?” 秘书看了看停下讨论的其他人,俯下身子,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道:“小姐她……” 他一个人坐在主位,其他员工都坐的老远。 秘书打开平板,递到了他眼前:“五分钟前发到您邮箱的。” 画面完全静音,林厌像条死狗一样被人拿铁链栓住了四肢吊在半空,就连脖子上都圈着拇指粗的链条,披头散发,浑身是血。 林又元从牙缝里蹦出了几个字:“没、用、的、东、西。” “林总,现在该怎么办?”秘书咽了咽口水,脸上有一抹惊惶的神色。 林又元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像看了一张寻常报表一般把平板阖上递给了他。 “什么怎么办,别说一个亿,一个子儿都没有。” 外企代表里显然有会中文的,听懂了这句话,有些坐立不安起来,这正中了林又元下怀,他一挥手示意秘书退下,继续谈生意。 秘书走出门外,越想越后怕,转来转去,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过去,离绑匪规定的交赎金的时间还有不到两个小时。 他咬了咬牙,从兜里掏出手机,还是报了警:“喂,江城市公安局吗?我景泰集团报案……” *** 自从行动开始,冯建国就一直站在作训室的大屏幕面前不吃不喝一整天了。 眼看着他们已经到了医院楼下,宋余杭按下对讲机:“一组,二组,三组,守好楼梯,随时准备火力支援。” “狙击手占领制高点。” 对面沙滩游乐场上的控制台里冒出了一个脑袋:“狙击手已就位。” “四组,五组,六组,交替前进,跟我一起战术队形搜索。” 几个手持防爆盾的特警窜了上来,宋余杭举着枪,靠着墙,头盔下的碎发全湿了。 一行人贴着墙根悄无声息行进着。 外围的无人机把实时画面传输回了市局里,冯建国也替他们捏了一把汗。 “冯局,不好了!”有人冲进来喊。 他没回头下意识就破口大骂:“谁他妈不好了?!现在行动关键时刻吉利话会不会说!” 小警员抱着电脑一头扎了进来,慌慌张张地,礼都忘了敬:“不……不是……林……林法医不好了!!!” 段城刚给冯建国倒茶水进来就看见他把电脑推到了他的面前,咽了咽口水道:“景泰集团刚来报案,林法医被绑架失踪并索取高额赎金,这是绑匪发来的视频。” 画面被点开,作训室里的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里的活。 单从背景无法判断出是在哪里,林厌也没有说一句话,不是她不想说,而是她根本说不出来。 脖子上被套着拇指粗的铁链,垂着头悬在半空,肩上插着一把刀,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光从这段画面上来说,即使是像冯建国这样拥有几十年侦查经验的老刑警也没能看出来什么线索。 邮件的最后,绑匪索要的赎金是一个亿,一个亿! 冯建国来回踱着步,狠狠掐着眉心,他又猛地转过了身,一把抓起段城手中的茶杯就摔在了地上。 茶水飞溅,碎瓷遍地,其他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冯建国喘着粗气:“他妈的可真是会挑时候,还一个亿,怎么不去抢银行呢?!” 抓捕行动进行到关键时刻,几乎整个江城市的有生干警力量都在前线,别说一个刑警队了,他现在连一个外勤小组都凑不出来! 张金海看着这段录像,好半天才找回了自己的声带,结结巴巴地:“要……要不告诉宋队……让她抽调一部分人回来。” 冯建国负手来回踱着步,斩钉截铁否定了他的建议:“不行,不能让她分心,尚未确定这两起案子有关联,她林厌的命是命,别人的也是,我们不能冒这个险。” 话是这么说,林又元今年已经六十多岁了,别看他娶的勤,不出意外是不可能再有孩子的了。 林厌作为林家唯一的继承人,更是景泰未来的ceo,她的这条命要值钱的多,不然秘书也不会火烧火燎地跑来报案了。 “景泰的人来了吗?” “来了,会客室等着呢。” “先封锁消息,这件事不能往外透露出半个字,技术人员马上分析视频地点及对方服务器,一定要快!” 到底姜还是老的辣。 冯建国戴上了宽檐帽,大踏步往外走去:“来了就好,我亲自问。” 冯建国走后,段城凑到了郑成睿身边:“老郑……林法医……她……她……” 郑成睿敲着键盘,一脑门汗:“解码不出来,背景是仓库的库房,一点参照物都没有,像这样的仓库,江城市得有成百上千个吧。” 段城也急了,走来走去的,猛地趴上了他的肩膀:“要不,还是告诉宋队吧,我觉得,她一定会有办法的。” 郑成睿看他一眼,把人摁了下来,压低了声音道:“你疯了?还想考不考公务员了?没听见冯局怎么说吗?一个字都不能透露出去。” 段城被噎了一下:“我……” “可是……可是……”他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虽然林法医这个人吧嘴贱又毒舌还暴力,可是大家同事一场,每次看她解剖验尸自己都能学到不少东西,难道就这么看着她错过了交赎金的时间而白白送死? 这林家也真是的,坐拥亿万家财,却连区区一个亿都舍不得拿出来。 段城在这边干着急,冯建国却知道,这对于林家来说,并不是第一次了。 他一进会客室看见来的是秘书而不是林又元本人,心里就咯噔了一下。 “请坐。” 他话音刚落,秘书就蹭地一下站了起来,没等他开口,洋洋洒洒说了一长串。 “冯局您好,我是林董的秘书长,全权代表景泰集团前来处理此事,这一亿元我们实在是拿不出来,刚进行完本年度第二轮融资……” 这番说辞,他若干年前就听过了。 在作训室里大发雷霆的人,面对外人的时候却保持了作为一位市级公安局长该有的威严。 冯建国没跟他费话:“绑匪九点半发的邮件,你们十点十分才报的案?现在离交换赎金还剩下不到一个半小时,你要我去哪儿给你找人去?” 秘书不住拿手帕擦着额上的汗:“惭愧,惭愧,林董在开会,实在是,实在是……只能拜托警察同志了,警察同志了。” 他话音未落,旁边技术员的电脑屏幕亮了起来。 “冯局,绑匪又发来消息了。” 林又元看着画面里的林厌被折磨,被人拽着头发狠狠摁进了水里,她拼命挣扎着,铁链在地上拖得哗啦作响,肩膀上的伤又开始渗血,把原本清澈的水流染成了淡红色。 她硬是咬着牙,一声不吭,又被人扯住头发揪了起来,对手从旁边抓了一抹白色粉末洒在了她的伤口上。 秘书捂着眼睛,心惊肉跳:“这……这什么?” 很快他就知道了。 粗糙的盐石颗粒深深嵌进了肉里,血水融化开来,林厌疼得死去活来,再也忍耐不住,从喉咙深处发出了嘶吼。 林又元一把把电脑阖上了,闭着眼睛,一个人坐在黑暗的会议室里,眉头轻轻跳动着。 “艹你妈的!”男人喉咙里也发出了咆哮,嗓音沙哑又粗砾,一巴掌扇在了她脸上。 林厌依旧没松口,死死咬着他的胳膊,直到他摁着她的脑袋往墙上撞,一下又一下,“砰砰砰”的声音回荡在仓库里。 墙上很快留下了一大片血迹,林厌倒下来的时候从他的胳膊上生生咬掉了一块肉。 男人疼得撕心裂肺,又狠狠朝她的胸口踹了几脚,他拽着她的头发往前走,拖过的地方都留下了斑斑血迹。 *** “一千万,不能再多了。”他还是跟冯建国通了电话。 那边沉默了片刻:“你就不怕绑匪真的撕票?” “怕。”林又元直言不讳:“更怕人财两空,二十六年前的事我不想再次重演了,所以,我只能给一千万,剩下的就全靠你们了。” 冯建国揉了揉眉心,站在窗边简直想破口大骂:“你们生意人总是希望把利益最大化,而将风险放到最小,别忘了,林诚是怎么死的。” 林又元皮笑肉不笑:“一个林诚死了,还有林厌,林厌死了还有林舸,再不济我随便从孤儿院里领养一个也可以姓林,但是景泰只有一个,我今天要是把这一亿给出去了,多少子公司就得破产,数万员工就得下岗,林厌可以死,景泰必须活。” 蝴蝶效应,林厌只是条导火索罢了,二轮融资刚过,青黄不接,又值经济萧条,市场寒冬,放出去的资本一时半会儿都收不回来。 这一亿是真的伤筋动骨,他不能冒这个险,拿景泰当赌注。 “快点,快点啊,把ip地址破译出来,老郑,老郑!” 段城就差在旁边拿个大喇叭替他加油了。 郑成睿人本来就胖,一着急上火更是满头大汗的,手滑得连鼠标都握不住,接连点了好几下都失败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从头来过。 段城死死盯着那个进度条,方辛也满眼焦急看着电脑屏幕。 90%、93%、95%、99%……100%! 一行人屏住了呼吸—— 短暂的静默之后,一行乱码飘在了屏幕上。 郑成睿把眼镜扔在了桌上,颓废地摇了摇头:“不行,境外的服务器,解析不出来。” 段城一拳砸在了桌子上,眼眶都红了:“艹!那……那现在该怎么办啊……” 方辛松开咬着的手指,蹭地一下站了起来:“我们不能在这坐以待毙,得找找线索,看看林法医是怎么失踪的。” *** “嗡——”贴着肉的手机震了一下,宋余杭没管,带头冲进了一间空房子,枪口的激光射线穿透了层层迷雾,来回扫射着。 她一扬手:“安全,没有发现目标,撤退。” “嗡——”手机又震了一下。 宋余杭心里一紧,想到了林厌刚刚挂掉的电话,脚步慢了一下,示意特警队长打头阵,自己把配枪背到了背上,从裤兜里摸出了手机。 两段视频。 她点开一看,顿时疯了,一把咬掉战术手套,一个电话就给冯局打了过去。 对方也一顿吼:“我他妈的也焦头烂额了,你还来质问我?!林厌这么大个人谁能拦得住她,鬼知道她干嘛去了!” 宋余杭压低了声音,深吸了一口气,心都在绞着痛:“离约定交赎金的时间还有多久?” “一个小时。” 她忍不住低吼出声:“那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一行人纷纷回头看她,宋余杭摘了头盔取了护目镜夜视仪,拔掉耳朵上的通讯麦,掉头往下跑。 “宋队,宋队……”其他人来拦她,冯建国听见了,破口大骂。 “宋余杭你他妈的能有点出息吗?!你别忘了你刚跟我立过的军令状!你要为了保护整个江城市承担起责任,现在呢?你就为了一个林厌就要当逃兵吗?别忘了,你是现场最高指挥官,你对的起你身上的警衔吗?!” 宋余杭一把把额前的碎发捋了上去,来回转了个身,又做了好几个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那林厌呢?林厌谁来保护?!她也有生命危险啊!” 冯建国顿了一下,才道:“我们已经在前往交换赎金的路上了。” “绑匪要多少钱?” “一亿。” “林家呢?” “只给了一千万。” 宋余杭几乎快把牙咬碎了:“这他妈的不是扯淡吗?!” “一遇上林厌的事,你似乎总是特别容易情绪波动,宋余杭,别说我不近人情,不给你机会,你可以回来救她,前提是,要么把犯罪嫌疑人绳之以法,要么脱了你的警服滚回来见义勇为,你自己选吧。” 挂掉电话之后,宋余杭沉默良久,其他人早就散了开来继续搜寻着整座医院,毕竟这边也是人命关天。 她头抵着冰冷的墙壁,又把那两段视频点开来看了一遍,林厌因为痛苦扭曲了面容嘶吼的时候,她也跟着一起泪流满面。 她知道林厌为什么会私自离队了,一定是因为在尸检过程中发现了和初南案的相似疑点,也只有这个理由才足够让她不通知自己就一个人去找凶手寻仇。 “白鲸案”和“汾阳码头碎尸案”有相似点,也有很多不同点,但无论凶手是不是一个人,宋余杭想,都和他脱不了干系。 当务之急,找到凶手,也就离林厌不远了。 陈初南是她的软肋,那她就做她的铠甲吧。 宋余杭抹了一把眼泪,吸了吸鼻子,把头盔戴上,迅速系好搭扣,提起枪就往楼上跑。 林厌,等着我。 *** “还是没有人来救你。”血水流进了眼睛里,让原本已经模糊的视线更看不清楚了。 那个打她的男人消失了,她复又被吊在了半空,只听见了一个冰冷毫无感情起伏的机械音。 林厌微微勾了一下唇角,讽笑。 可是紧接着,她就笑不出来了。 “你来打我呀,贱人,蠢货,大笨蛋!”熟悉的声音瞬间把她拉回了二十六年前的那个下午。男孩子一脚把她踹在地上,踩着她的胸口,掰开了她的手指,把她紧紧攥在手里的两块钱取了出来,撕了个粉碎。 “呸,杂种也想拿我爸爸的钱,你配吗?!和你妈一样贱,滚!”十岁的小男孩已经结实得像个小胖墩,一脚就把她踢到了墙边。 林厌脑袋着地,再次醒来的时候就和林诚被绑在了一起,天花板上的水一滴一滴砸在了她的脸上。 她还没未回过神来,戴着面罩的男人狠狠一鞭子就抽在了她的身上。 “哭啊,都给我哭!哭的越大声越好,让你们那个有钱的老爸看看,他的一双儿女是怎么被老子折磨的。” 那鞭子抽在身上生痛,林诚嗷嗷大哭着,林厌却早已经习惯了,咬着牙,默不作声。 “哟,还挺倔,小脸倒是挺可爱的,就是这眼神嘛……”男人抬起了她的下巴,东瞅西瞧。 “忒凶。” 说罢,狠狠一鞭子就抽上了眼角。 林厌闭着眼睛,浑身颤抖着,眼泪无意识地流淌了下来,只是依旧没嚎出声。 男人来了兴致:“别不是个哑巴吧。” 同伙附和:“哑巴好,哑巴妙,反正不会说话,正好脱光了给他爸看看,也让咱们见识见识这有钱人家的女儿和咱们穷人有什么不同。” 一阵衣物撕裂的声音。 林厌目呲欲裂,这声音好似来自四面八方,又通过仓库的回音无孔不入地回到了她的耳中。 她的手脚都被绑着,无法堵住耳朵,那双眼睛越来越红,她嘶吼着,说出口的句子夹杂着破碎的气音。 “你……你究竟是谁?出……出来!” “我是谁不要紧,重要的是你快要死了呢,小时候没人来救你,长大了也还是一样呢。” “林厌呐,林厌,你活的多可悲啊。” 那四平八稳的机械音竟然发出了一声喟叹,无端让人毛骨悚然。 林厌被吊在半空,艰难地转着脖子,牵一发全身都痛,头上的血源源不断地流了下来,把眼睛刺激地生痛。 她扯了一下胳膊,铁链哗啦作响,林厌微眯了一下眸子:“想要我死,没那么容易,我一直靠自己,从不靠别人。” 那声音“咯咯”笑了起来,似抵着牙根说话,像极了游戏npc发出的那种没有感情的,苍白无力的声音。一时半会儿林厌也分辨不出它究竟是男是女,还是压根不是人。 “看看你现在的处境吧,这个铁链每五分钟下降六厘米,半个小时后,我要是没有在约定地点看到赎金,可就没人回来救你了哟~” “它”话音刚落,拽着林厌的铁链猛地往下一松,失重感袭来,林厌微微阖上了眼睛,却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道拽住了。 海水波光粼粼,她就被悬在了透明玻璃缸的上空。 林厌瞳孔一缩,那声音又响了起来。 “好了,我们聪明的林法医自己算一算,离水面还有多远,又需要多长时间才能窒息,以及他们究竟会不会来吧~” 第64章 野兽 “喂,钱收到了吗?”秘书坐在车上给绑匪打电话,前面开车的是便衣,后面陪着他坐着的是技术员和刑警。 这已经是江城市局能抽出的为数不多的力量了,至于冯建国要留下来主持大局,张金海也另有任务。 出发前。 方辛正要拎了勘查箱往出去跑,迎面撞上冯局,她顿住脚步:“冯局……” 冯建国看着技侦这年轻的一张张面容:“干嘛去?” 方辛把勘查箱往身后一收,郑成睿也缩了缩脖子:“那个……” 段城梗着脖子上前了一步,他还从未跟这种局级的大领导面对面讲过话,因此涨红了脸,有些紧张。 “救……救人……” “就凭你们几个?”冯建国略微皱了皱眉:“打不能打,扛不能扛的。” “我……谁说我们……”段城争辩,被方辛一把拽了回来。 “不是我说你们,年年比武技侦垫底是不是不争的事实,不过……”冯建国还是让出了一条路:“我也想看看这半年来林厌究竟教了你们些什么东西,老张!” 他高声喊了一句。 张金海全副武装从更衣室跑了出来,一边跑一边系着头盔的搭扣,穿着个防弹衣大腹便便,跑到他跟前的时候才立正站好,还略有些气喘吁吁。 “到!” “你带队,全体都有,去枪械库领你们的配枪,务必毫发无损地把林厌给我带回来!” “是!” 技侦全体斗志昂扬,冯建国紧绷的唇角流露出了一丝笑意,看着他们跑远,却又加了一句。 “你们也要……平安归来。” 走在后面的段城听见了,转身,冲他高高竖起了大拇指,年轻的脸上笑容真挚又美好,然后跟上队友的步伐,消失在了走廊尽头。 冯建国则又走进了作训室,站在了大屏幕前,监控着两场生死突击。 “防弹衣要这么穿,把这个系好,不容易掉,这可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一定要检查好了。”张金海说着,把枪别进了枪套里,动手帮他整理着。 段城扶了扶头盔,还有些不适应这个重量:“我一直以为张队不出外勤呢。” 张金海笑了笑:“早些年跟你一样大的时候天天出,现在不一样了,我的命也是我一家老小的命,顾虑多了,就不敢了。” 郑成睿好不容易才把自己那肥硕的身躯塞进防弹衣里,直喘着粗气:“好……好了……走吧。” 方辛已经在市局门口绕了一大圈了,指着那轮胎印:“老郑,查一下这条路上的监控,这像是摩托车辙印。” “好。”郑成睿单臂托着电脑就开始了,段城把车开了过来:“走吧,上车,一边走一边查。” “找到了,是林姐。”郑成睿说着,把画面放大,给他们指路。 “前面路口左拐。” *** “怎么只有五千万?是想让我撕票吗?”绑匪压低了声音怒吼。 秘书怀里抱着个金属箱子,拿帕子抹着额上的汗:“不不不,公司的账上只有五千万的流水,全部打给你了,剩下的支票交易。” 男人这才满意地“哼”了一声:“还有十五分钟,把钱放在海滨公路第十八个电箱那里,我拿到钱,自然会放人。” 技术员指尖敲着电脑,分析着波形,冲着秘书点了一下头,示意他拖延时间。 秘书结结巴巴地,在刑警的授意下说:“我要确认小姐还活着,不然这钱一分都不会给你的。” 对方顿了一下,只是重复道:“我拿到钱,自然会放人。” 秘书看了一眼刑警,继续说:“我已经在过去的路上了,钱一定会给你的,我要先确认小姐还活着,你让她和我说一句话……” 对方只是又冷冰冰地重复了一遍:“我拿到钱,自然会放人。” 技术员一直追踪着这个号码,看着屏幕上闪烁的波形直皱眉头。 秘书还想说什么,对方啪地一下挂掉了电话,波形中断,刑警趴过去问:“怎么样,追踪到了吗?” 技术员摇了摇头:“不行,通话时间太短了,而且,你们没觉得他说话的语气很奇怪吗?” “哪里奇怪了?”秘书这会儿是真的着急上火,坐立难安:“麻烦司机同志开快点吧,人命关天了都要。” 那五千万是虚拟货币,只有他手里拎着的这个箱子里装着的是货真价实的人民币,一旦匪徒查账,就全完了。 “除了刚开始‘哼’的那一句,再也没有语气上的波动,像在念台词,平铺直叙。”技术员摘了耳机,心里也直犯嘀咕,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先找到林厌再说。 *** 方辛拎着勘查箱在段城的帮助下从被撞毁的护栏径直翻下了海岸线。 其他人也都纷纷跟上。 监控就到这里戛然而止了。 段城打着手电一眼就看见了扔在草丛里的摩托车。 “你们看,林姐的车!” 张金海跑过去,摸了一把座椅,已经凉透了,还有血。 后视镜一边是被撞歪的,另一边直接是被打碎的,车身上还有弹坑。 沿着这些线索,他们越往渔村里走就越接近了交战的场所。 路旁随处可见翻倒的花盆座椅,地上、墙上都有弹痕,商户紧闭,不少人家门上的玻璃都碎了。 夜深人静。 段城索性放开了嗓子喊:“林姐,你在哪?林姐?!” 方辛扯他一把:“别嚎了!有那个功夫还不如找找线索!” 张金海指着前面不远处空地上的血迹:“有血痕,过去看看。” 方辛从勘查箱里掏出手套戴上了,指尖蘸了一点,凑到鼻尖嗅了嗅:“是人血。” 她捅一把段城:“能看出来往哪走了吗?” 段城环顾着四周,黑漆漆一片,海风呼呼刮着:“这我哪知道……林姐在的话肯定能看出来……” 他话音刚落,几个人齐刷刷地看着他。 要是林厌在的话,估计早就一巴掌扇过去了:“要你何用?” 可是现在分明没人骂他,他却觉得自己的脸火辣辣地疼。 一直以来技侦的破案主力都是林厌,能文能武,能打能杀,他们仰望着她的光芒,直觉得刺眼,却从未想过要追上她的脚步。 段城理所当然地觉得,破案嘛,文有林姐,武有宋队,轮不到自己出马的那一天。 他只需要安安稳稳地度过自己的实习期,然后按部就班地考公务员,去办公室当一个小文员拿铁饭碗好了。 谁知道也会有直面现场的那一天,原来真的站在这里,站在林姐的位置上,面对队友的期盼,穷凶极恶的歹徒,生死未卜的同事,承受的心理压力会那么大。 谁也没有催促他,大家似乎压根都没对他报有期待,张金海起身又去找别的线索了,方辛、郑成睿也都各自忙碌开来。 段城咬着牙,看着面前的这滩血泊,他似乎想要把手放上去,却又猛地缩了回来,第一次主动从勘查箱里取出了手套戴上了。 “段……”方辛走远了,想叫他跟上来,回头一看却见他正趴在地上,研究着那滩血迹。 段城用牙齿咬着手电筒,手里拿着放大镜,绕着血泊走了一圈,绞尽脑汁回忆着书上的内容。 他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站了起来:“边缘毛刺完整,这是一摊滴落状的血迹。” 方辛走过去:“你……” 段城猛地叫了起来,指着她的方向:“别动!” 吓得方辛拿着手电筒往后一缩,段城已经跑了过去,趴在了她脚下:“我知道了,林姐往这个方向走的,你们看,运动状态下滴落的血迹四周毛刺长短是不一样的,而长的这一端表示了运动方向!往这边走!” 张金海率先跑了过去:“追!” *** “0202,我是01……”宋余杭甩了几下通讯器,传来了滋滋的声音,电磁干扰,通讯被迫中断了。 她皱了皱眉,从束腿里拔出战术小刀,往旁边的墙上刻下了箭头,一来给队友留下记号,二来防止自己迷路。 这里的房间大小规模都一模一样,她又踹开了一间房,凌乱堆着些医疗器械,桌子横七竖八放着。 宋余杭拿刀在门上留记号,又拍了拍通讯器,还是没反应,也就是一瞬间的功夫,她想起了从前警校时教过的对抗电磁干扰课程。 医院里进入ct室、x光室的时候,医生通常都会要求患者不要带通讯设备。 一来是为了防止干扰机器正常运作,二来,手机也会因为强电磁干扰而没信号。 她的通讯器同理,那么有没有可能,她已经走进了电磁干扰的范围,所以才会一直联系不上队友。 宋余杭拿出了通讯器,拔出了天线,滋滋滋的声音越发明显了,她猛地转了个身,也就是在那一刹那,通讯器里的电流声尖锐地有些刺耳。 她回头看了一眼刚才出来的房间,复又毅然决然地迈了进去。 宋余杭手里端着枪,手电筒垫在底下,光线穿过了纷乱的灰尘,把黑暗的房间切割成一块一块的。 她又仔仔细细地扫了一遍屋内,夜视仪上没有任何热成像。 宋余杭略松一口气,通讯器里的电流声进到这间房间之后就没停过,她拿了起来像找手机信号一般搜了起来。 这似乎是一间废弃的医生办公室,桌上还扔着落灰的材料,垃圾桶翻倒着,发霉的纸团遍地都是。 宋余杭一脚踩到了好几个,把通讯器移动到墙角放着的铁质柜子的时候,发出了尖锐的刺响,在寂静的氛围里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一把摁了开关,把通讯器塞进上衣兜里,开始推柜子,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柜子一寸寸挪动着,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声音。 宋余杭喘着粗气,满头大汗,衣服全湿了。 她索性把头盔摘了下来,配枪、子弹带全扔在地上,背过身去,用结实的背部肌肉顶着,慢慢往前挪,终于抵到了墙根。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还没来得及开心太久,就被突如其来的红光闪瞎了眼。 铁柜挪开之后,墙上一个类似电表箱的东西开始闪光,上面嵌了秒表盘,时间飞速往后倒退着。 宋余杭一把就摁了上去,额上冷汗一滴滴滑落了下来,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压发式炸弹,重力改变即可触发。 要不是她刚刚手疾眼快,把自己的重量压上去,这会早就灰飞烟灭了。 压在墙上绷紧的手臂开始微微颤抖,秒表盘上的数字停止在了“10”上。 周遭安静到什么程度呢。 宋余杭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越来越激烈,随时都能跳出嗓子眼。 她咽了咽口水,手臂已经开始发酸,长时间维持这个姿势不是件容易的事。 说实话,她是刑警,爆破的课程只是接触过,了解不深,这样精细的活儿还是得留给拆弹专家来,可是现在,她站在电磁干扰区里,与外界彻底失联。 无论是林厌还是那个女孩儿,谁都等不起了。 宋余杭一只手从束腿里摸出了小刀,开始拆电表箱,螺丝一颗颗卸了下来,她轻轻掀起了后盖,瞳孔顿时一缩,琳琅满目的红线白线黑线黄线紧紧缠绕在了一起。 心跳如擂鼓,全身的血液瞬间涌上了头顶。 宋余杭手脚发冷,重重喘着粗气。 *** 林厌的脸已经接近了水面。 她仰起头喘息着,呼吸着为数不多的新鲜空气。 手脚都被吊着,这个姿势维持不了多久,她的脖子就开始发酸。 又是狠狠往下一沉,整个脑袋埋进了水里。 她猝不及防呛了几口水,挣扎着抬起了上身,咳个不停。 她微微一动,铁链就跟着哗啦作响,林厌左扯右扯,来回动着手腕,白皙的肌肤很快被磨得血肉模糊。 “别白费功夫了,省点力气想想遗言吧。” 还是那个声音。 林厌“呸”地一口血沫就啐了出去,在半空中晃荡着:“艹你妈的给老娘闭嘴。” “或者,你求求我,我一心软,看在你长的还不错的份上,兴许,能饶你一命呢。” 为了避免再次埋进水里,林厌仰着脖子,血水混合着汗珠从下颌线上滑落。 她轻轻扯了一下唇角:“听你这说话的声音,藏头露尾的架势,就不像个男人,对不起,金针菇本小姐不需要哈。” 她全身上下,只有手腕和脖子能动,林厌活动着手腕,拽上了铁链,把自己稍稍往起来拉了一点。 论起斗嘴,她除了输给宋余杭外,还没怕过谁。 越是到这种时候,她反倒不怕了,宋余杭说她是狼崽子,那么狼性就是闻到血腥味愈发兴奋些。 甚至,血液的流失也加快了药物的代谢,她稍稍感觉自己恢复了些力气。 看着底下波光粼粼的海水,林厌有信心逃出去了。 “要不,你叫刚刚打我的那个人来,你们是同伙吗?我觉得他不错,结实、有力、做起来一定很爽。” 那声音停滞了片刻,林厌虽然看不见他在哪,四周一片漆黑,但能听见他喘气的声音。 似乎是被激怒了呢。 林厌舔了舔唇,决定再添一把火:“我说,你该不会真的是个太监吧,对付我一个单枪匹马的女人,也至于这么大费周章吗?又是让孩子刺伤我,又是水牢的,也太没自信了吧?” “不如,你放我下来,我让你一只手,够不够?不够的话……” 她话音未落,铁链猛地往下一松,林厌脑袋朝下整个人掉进了水缸里,她还未来得及深呼吸,大量盐水涌进了胸腔。 她剧烈挣扎、咳嗽着,从鼻间、口腔里冒出的气泡咕嘟咕嘟浮上了水面。 林厌扯着铁链,却是纹丝不动,她努力屏住了呼吸,想要浮上去,抬眼从幽暗的水底看上去,那一丝光线逐渐暗了下来。 一块钢板缓缓盖了上来。 “可惜了,我现在改变主意了,不想让你活到交赎金的那一刻了。” *** 宋余杭手里的排爆钳轻轻咬住了红线,她长出了一口气,来回做着深呼吸也缓解不了她的紧张和焦虑。 手心里全是汗,滑腻地几乎快捏不住排爆钳。 她咬了咬牙,收回手,又在衣服上蹭了又蹭,接着挑起了白线,在安静的氛围里呼吸犹如扯风箱般沉重。 “到底该剪哪个?剪哪个?剪哪个!”她喃喃自语,喘息不定,满头大汗,衣服就没干过,更要命的是,压在炸弹上的手已经逐渐麻木没知觉了,她不知道自己究竟用没用力气,或者是用力过猛。 这很危险,相当于一只脚已经迈进了鬼门关。 林厌呐,林厌。 她微微阖上眼睛,长出了一口气。 给我勇气吧。 我在这里牺牲,火光必将照彻天地,我的队友们也会循着我留下的记号来到这里。 你会没事的。 而我,将会化成这天地间最微不足道的一颗渺小星辰,守护着你。 她又想起了不久前的五里镇上,她问林厌:“如果有一天,我也……” 林厌摇头,用手堵住了她的唇。 其实那个瞬间,她应该勇敢一点扑上去吻住她的。 这样,真的到了这一天的时候,就不会留下任何遗憾。 宋余杭这么想着,排爆钳已经咬松了白线的胶皮。她喘着粗气,微红了眼眶,正要使力剪下去的时候,突然从拨开的白线后面看见了另一个表盘。 没亮光,没计时。 宋余杭松了排爆钳,用牙齿咬着手电筒去照,一个小型的密码盘。 她稍稍松了口气,喜上眉梢。 林厌,你可真是我的福星。 只不过,密码又是什么呢? 宋余杭不敢乱输,害怕输错了又是一场灰飞烟灭。 她想了想,迅速在脑海里梳理着整个案件的线索。 抛开林厌被绑架的这个事实,很有可能是凶手为了扰乱警方的视线拖延时间。 而林厌为什么会找他呢? 因为和初南案脱不了干系。 他是“白鲸案”的犯罪嫌疑人,会不会也有可能在多年前杀了初南,毕竟符合凶手年龄段侧写。 既然这样的话,他的目的就一清二楚了,自始至终都是想救那个被卫丽红抛弃的孩子。 矿难发生在二十年前,那个孩子刚刚出生的一个月后。 矿难发生的时间是…… 在五里镇看过的县志上的白纸黑字又一一浮现在了眼前。 1998年,12月5日。 宋余杭呢喃着,又往前推了一个月,咬了咬牙,果断按下了一串数字。 *** 有人说,人生是一条河流,不断前行,不断忘记。 那些逝去的人或记忆终有一天会彻底消失在岁月洪流里。 而人在死前,往往会想起这些。 黑暗来临之前,林厌脑海里模模糊糊想起了很多片段,有她三岁之前跟着妈妈在大街小巷流浪,捡别人扔在地上的肉包子吃。 亦有来到林家之后的第一个夜晚,瓢泼大雨里被林诚锁在门外。 被打,被骂,被嫌弃……都是常事。 就这么一恍过了许多年,终于有人伸出手把她从泥潭里拽了出来。 “林厌,疼不疼?要坚强,别哭呀。” 黑暗里,那双眸子蓦地睁了开来。 看见的却是另一个人,向她伸出了双手。 “林厌,看看我,再想一想,你别死……” “林厌,你不是一个人在孤军奋战了。” “林厌,我想清楚了,你呢?” “林厌,等案子结了,我陪你喝酒。” 林厌的唇齿间冒出了气泡,她奋力挣扎起来,抓住水下气压达到了极限的黄金三秒,用手腕上拇指粗的铁链狠狠撞向了水缸。 整个人都砸了上去,一下又一下,“砰砰砰”的声音回荡在仓库里。 男人笑不出来了,疯了吗?她。 林厌确实是疯了,她有很多次求死,求生的念头却从未如此强烈过。 她用铁链砸,用肩膀撞,用头磕,用脚踹,无所不用其极。 终于,透明的玻璃上裂了一丝小缝隙,林厌抄起铁链缠在了自己手腕上,狠狠撞了过去。 哗啦—— 在强大的压强以及她的暴力冲击之下,玻璃应声而碎。 林厌下意识护头,被水流和破碎的玻璃碴子狠狠甩了出去。 她滚了滚,摔在地上,遍体鳞伤。 林厌仰头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觉得从未如此畅快过,胸腔上下起伏着。 她偏头看向了黑暗里,那眼神又黑又亮,是劫后余生的喜悦,是嗜血后的疯狂,以及满满的自信。 她咬着牙,踩着玻璃碴子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身上仍然栓着铁链,可是活动起来已经比刚刚好多了。 她甚至一把从自己肩膀上拔下了刀子,血花四溅,沿着黑色紧身衣滴滴答答往下淌。 她严重怀疑此人智障,还给她留下了武器。 林厌舔了舔刀口上的血,眼神魅惑又滚烫,微扬起了下巴。 “来,藏在黑暗里的懦夫。” 仿佛能听见门外的动静,男人藏在黑暗里,看她一眼,毫不恋战,也不知道按了什么开关,一扇门出现在了墙壁上。 他转身就跑,林厌抬脚就要冲出去,又被铁链绊了一跤,狠狠摔在了地上,她愤怒地嘶吼,一刀就砍在了铁链上,火花四溅。 “艹!他妈的!给我断!”林厌一次又一次抬手,刀很快卷了刃,铁链上被划出了数道白痕。 她喘着粗气,看着自己的左手,眼中闪过一抹狠辣,高高举起了匕首。 “不要!”女人尖利略带哽咽的声音叫了起来。 宋余杭抬手就是两枪,一枪击飞了她手中的匕首,另一枪打在了铁链上。 火光四溅,林厌倒在了地上。 宋余杭冲过去,紧紧把人抱在了怀里:“林厌,林厌,林厌呐……” 她抚摸着她的侧脸,想替她把汗湿的发拨开来。短短一天而已,她已经没有人样了,满脸血污,眉梢眼角都是青紫的。 脸上被玻璃划出了细小的口子,潺潺渗出血来。 而唇角的血迹更是怎么抹都抹不干净。 宋余杭抱着她痛哭出声:“林厌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了……我来晚了……对不起对不起……” 她反复重复着这三个字,滚烫的泪水落进了她的颈窝里。 也就是这一刻吧。 林厌看着从不曾奔溃失控过的她哭得像个孩子。 她忽然就信了,宋余杭对她说过的那些话。 只是……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 林厌颤抖着攀上她的手腕,把抚摸着自己脸的手拉下来,她咬着牙,喘着气,才让自己勉强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去……去追他……救……救人……” 宋余杭摇头,抹了一把眼泪鼻涕,把她抱了起来:“不,不,我先送你去医院,不行,不行……你这样下去不行……” 因为失血过多,她的嘴唇已经开始泛白,整张脸更是白得像纸一样,没有一丝血色。 林厌拼着最后一口力气,推了一下她,嘶吼出声:“滚!” 宋余杭没撒手,紧紧把人拥进了怀里,也抱着她吼:“我不滚!你打我骂我都不滚!你就是杀了我我他妈也要和你在一起!” 林厌没被折腾死,险些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表白气死。 太直球了。 简直不像是她能说出来的话。 而她今天的所作所为也不像是往常那个冷静睿智的宋余杭。 也正因为是这样的反差,让林厌眼眶一热,明明是该生气的,泪却流了下来。 谁都没有再说话,宋余杭脸上火烧火燎的,可是她舍不得松开林厌,哪怕是一分一秒。 那种提心吊胆牵肠挂肚的感觉,她再也不想有了。 只有这一刻,去他妈的破案,去他妈的犯罪嫌疑人,只有林厌,是她的全世界。 安静的氛围里,只有逐渐激烈的心跳声。 林厌微微阖上了眼睛,好累,她甚至有一丝想就这么睡过去的冲动。 可是她不能。 公理正义还没有得到伸张。 真相大白还未大白于天下,初南甚至连尸体都找不全,更别谈入土为安。 林厌咬着舌尖让自己清醒,宋余杭也放开了她。 两个人在黑暗里无声地对视,直勾勾地看着对方的眼睛。 宋余杭捧起了她的脸,这一次,没有丝毫犹豫地,深深吻了下去。 一个没有谈过恋爱的人自然谈不上什么吻技,毫无章法,简直像是两头遍体鳞伤的野兽在通过撕咬互相舔舐伤口。 分开的时候彼此舌尖都尝到了血腥味。 尤其是林厌,轻嘶了一声,摸了摸自己微肿的唇。 宋余杭的目光一直看着她,眼神滚烫又炽热,舔了舔唇,似是意犹未尽。 他妈的,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够狠了,还有比她更狠的。 等她好了,弄不死宋余杭。 宋余杭似看透了她心中想法,从地上捡起配枪,又上了两发子弹:“省省吧,我弄死你还差不多。” 她话音刚落,天花板“砰”地一声破了个大洞,砸下来一个人。 宋余杭瞬间就把枪口对准了他:“谁?!” 段城摔得头晕目眩,眼冒金星,下意识举手投降:“我……我我我投降……别杀我……” 林厌往上一看,技侦其他几个人举着手电纷纷趴在了洞口看着她们。 “宋队,林姐……”方辛简直要感动哭了。 张金海得意洋洋地把雷管收了起来:“看,我说的吧,这个量肯定能炸开。” 郑成睿扶了扶眼镜:“姜……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宋余杭收了枪,唇角流露出了一丝笑意:“你们来了太好了。” 几个人依次从楼顶上索降滑了下来,方辛解开了绳子,从勘查箱里拿简单的急救药品先替林厌包扎伤口。 郑成睿把段城从地上扶了起来,他摔得屁股开花,一瘸一拐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我都说了我恐高不敢跳,还叫我先上,革命情谊呢?” “段城同志。” 他现在一听同志这两个字就想立正敬礼,下意识绷紧了身子。 “是。” “服从组织安排。” “……” 不顾他的哭诉一脚把他从楼顶上踹下来的万恶的组织要不要掀翻它? 那厢闹着,宋余杭已经戴上了头盔,整装待发了,她蹲下来看了林厌最后一眼,还想要伸手捏捏她的脸。 方辛在,林厌不好意思,一把拂开了,明明嘴唇还是肿的,已经开始翻脸不认人了。 宋余杭失笑:“别忘了,一起喝酒,等着你……” 话还未说完,已经让林厌臊得慌,苍白的面容上浮起了一丝红晕。 “赶紧滚!” 宋余杭倒是没再耽搁,掉头就跑。 来的时候她万念俱灰,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她了,或者她再也见不到自己了。 如今彼此都劫后余生,她那一吻更是让她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力量,熨烫得四肢百骸无比舒坦,连五脏六腑里都是暖流。 这一次,不为理想,不为忠义,她只为林厌而战。 这是林厌给予她的,一种名为爱情的力量。 宋余杭走后,技侦其他人也扶起了她,方辛替她缠着肩膀上的伤口。 林厌看了看几个人的脸:“你们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郑成睿刚想开口夸夸段城,他已抢先开了口,挠着脑袋不好意思地笑:“嗐,还不是都靠我,还好我聪明,从血痕上看出了你行进的方向,我现在信心倍增,我觉得我明年别说考助理法医了,就是考主检法医师都没问题啊!” 方辛:“……” 郑成睿:“……” 张金海:“……” 林厌忍无可忍:“血痕鉴定是大一的必修内容,你都大五了心里没有一点abcd数吗?” 她说着,又咳了两声,似想要站起来。 方辛一把把人摁住了:“别动,林姐,你这个伤必须得去医院处理了,我们送你去医院。” 林厌撑着她的手,摇摇欲坠地站了起来:“我没事……宋余杭一个人去追我不放心……” 段城一把抄起了她的另一只胳膊架上了肩头:“谁说一个人,还有我们。” “对,还有我们。” 第65章 别哭 方辛和段城一左一右搀着她往前走,张金海在前警戒,郑成睿殿后。 这是一条冗长的地下通道,天花板上往下渗着水,脚底下也有一层积水漂浮着垃圾或者塑料袋,不时有老鼠吱吱叫着从他们身边窜过。 敌在暗,我在明,危险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来临,每个人的精神状态都高度紧绷。 沿着宋余杭留下的记号,又转过了一个拐角,两条岔路,一条隐隐透出些亮光来,另一条则通向了黑暗。 林厌顿住脚步,一行人回头看她,她把自己的胳膊从段城肩膀上放了下来,独自站好。 “段城,把你的枪给我。” 段城不解其意,正要从枪套里拔出枪递给她,被方辛拦了一下。 “林姐,你……” “你们回去吧。”林厌淡淡说完,自己扶着墙往前走。 “我猜冯局给你们的任务只是来救我,任务完成就回去吧,下面的,就别再跟了。” 初南案牵连甚广,她至今还摸不着头绪,已经牵扯进来了一个宋余杭,不想再连累其他人了。 段城追了两步,脚步声踩在积水里哗啦作响:“可是,你们两个人怎么打的过呀?你身上还有伤……” “所以这不是让你把你的枪给我吗?你们跟着去也是累赘。”林厌烦不胜烦,直接劈手把他手里的枪夺了过来,子弹上膛,拉开了保险。 “这是我的事,你们别插手。” 那黑漆漆的枪口略微抬了一下,指着他,林厌偏头看向了张金海:“张队,带他们回去吧。” 在林厌的印象里,张金海是一个胆小怕事又油腻的中年大叔,还有家室,因此他一定会同意的,只要张金海同意,技侦几个人不走也得走了。 可是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张金海走上前来,把她的枪口拨了开来:“你的枪应该对准敌人而不是同事,林法医可能想错了,我们接到的任务不是营救你,而是保护你,把你安全地带回市局。” 林厌一怔,他却又笑了笑,说话的时候会不自觉地把自己那突出来的肚子往回吸,好让防弹衣穿的更贴身一些,随即又走到了前面带路,还是那副油腔滑调的语气。 “嗐,你在咱们江城市局一天,就还是咱们的人,袭警罪无可恕,更何况我都这把年纪了,还想再捞点功勋往上升一升呢,不然要不了几年就得退咯。” 方辛也上前来拉她:“走吧,林姐,三个臭皮匠还顶一个诸葛亮呢。” 郑成睿跟上:“那啥,我别的不行,快速规划出最合理的逃跑路线还行。” 段城:“……郑哥你闭嘴。” 林厌被拖着走:“你们……” 她似想说什么,眼眶就热了,抿紧了唇,终是没说出口那句。 我也会保护你们的,尽我所能。 一行人复又走进了黑暗里,还没走到多远,听见了一声嘹亮的枪响。 那一瞬间,林厌似森林中复苏的猛兽,眼中的疲惫一扫而空,越过众人窜到了前面。 她一扬手:“战斗队形,段城老郑保护好方辛,我在前,后面……就交给张队了。” 林厌身上虽然有伤,但无论是格斗技术还是经验,都是其中的佼佼者。 张金海毕竟拖家带口,这个头她来带最合适。 其他人都没异议,点了点头,安静的氛围里只听见了彼此沉重的呼吸声。 段城的枪被林厌拿走了,捏了一根电警棍在手里,掌心都是冷汗,滑腻地几乎快握不住棍子。 林厌轻轻笑了一下:“别怕啊,反正穿了防弹衣,打不着要害就不会死。” “说的倒是轻巧,要是被爆头怎么办?”一行人贴着墙根悄无声息地走,段城压低了声音反问。 林厌嗤笑了一声:“哪有那么容易在目标移动下被爆头,除非你站着不动当活靶子,不然你以为神枪手是那么好培养的吗?” 她话音刚落,又是一声枪响,人已经窜了出去,直接破门而入。 宋余杭已经和黑衣人缠斗在了一起。这是一间隐藏在地下开阔的手术室,灯火通明,床旁放着监护仪以及离心机,床上躺着一个孩子,器械盘翻倒,器材落了一地,幸亏宋余杭来的及时。 刚刚的几声枪响都是她开的枪,可惜的是,凶手反应极快,不仅躲了过去,还和她近身搏斗了起来。 宋余杭被人卡着脖子摁倒在了地上,男人的手臂粗壮而有力,直掐的她脸色青白。 宋余杭挣扎着,手摸向了一旁掉在地上的手术刀,猛地抄了起来,狠狠扎向了他的脖子。 电光火石之间刀锋已近在眼前,男人瞳孔一缩,反应极快地收手已是来不及了。 宋余杭欺身而上,半空上划过了一条血线,男人捂着脖子往前退了几步,目光落到了一旁早就被打掉了的手枪上。 宋余杭也看见了,两个人同时去抢,斗得你死我活,不分上下。 又是一拳狠狠砸在了太阳穴上,宋余杭眼冒金星,耳膜嗡嗡作响。 格斗本能让她下意识屈膝一撞,把人顶飞出去,接着翻身而起,卡着他的脖子去摸枪,男人自然不甘示弱,倒地的同时一个鞭腿砸了过去。 宋余杭唇角顿时被砸出了血沫,双双飞出去撞碎了手术室门口的玻璃。 林厌举着枪,喘息未定,迟迟扣不下扳机,两个人贴得太近了…… 宋余杭抽空看她一眼:“别管我,带孩子走!” 她说话的功夫,男人一根一根掰开了她的手指,骨头发出了脆响,宋余杭疼得满头大汗,脸色惨白。 掌心的枪终是被人拿了出来,冰冷的枪口抵上了她的额头。 黑衣人微微扣下了扳机,宋余杭忍着疼,喘着粗气,仍是在笑着的。 那疯狂、嗜血又狂傲的眼神竟是和林厌有几分相似。 男人愣神的功夫,宋余杭硬是攥上了枪托,两个人互相角力。 男人把枪口往下压,宋余杭咬着牙往旁边掰。 “砰!”重力作用下,扳机终是被扣下了。 林厌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宋余杭!” 那子弹擦着她的脸飞了过去,打断了床头柜脚,监护仪掉到了地上,四分五裂,仪器尖锐地叫了起来。 知道她没事,林厌不再耽搁,扑上去察看孩子情况,飞快掀了她的眼睑,摸了颈动脉搏动,又掀开衣服看了看。 男人目呲欲裂,怒吼一声:“别碰她!”就朝林厌扑了过去。 宋余杭飞身而上,死死抱住了他的腰,把人往后拖。 男人用拳头打着她的脑袋,手肘去砸她的太阳穴,宋余杭很快头晕目眩,唇角咳出了血沫,但她依旧没松手,已经肿胀的眼睛几乎快眯成了一条线。 她透过余光看见林厌拔了女孩身上的监护仪,把人抱了起来,唇角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意。 “只是麻醉昏迷了,赶紧送医。”林厌说着,把孩子交给了紧随其后的张金海等人。 张金海把人背了起来:“那你呢?” “宋队还在里面,我得去救她。” 几个人躲在病床旁的小缝隙里。 “我也去……”段城说着就要往外跑,林厌一把把人推了回去。 “快滚!这是上级命令,走!” “谁也别想走!!!”男人咆哮着,杀红了眼,掰过宋余杭的胳膊就是狠狠向后一折。 骨头嘎嘣一声脆响,剧痛袭来,宋余杭脸色煞白,硕大的汗珠从额上滚落了下来,随即身子一轻,被人高高举了起来狠狠砸向了墙壁。 她滚了几滚,撞翻了药品柜,墙面上瞬间留下了斑斑血迹。 林厌缩在床角,看见一只手从地上捡起了枪,顿时瞳孔一缩,大吼一声:“走啊!”一把把人推了出去。 几个人摔在了门外,张金海喘着粗气小心翼翼护着孩子避免她磕到头。 段城一个轱辘从地上爬了起来,又被方辛瞬间拉了下来:“卧倒!!!” “砰砰砰!”子弹瞬间穿过了钢门留下了一个个小洞,在黑暗里投下了数缕光线。 几个人抱着头趴在地上缩成一团,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完全不敢想象里面是什么光景。 段城红了眼眶:“林姐,宋队……” 张金海率先回过神来,把孩子背上身,一边拽起一个:“走啊,快走!出去叫支援!” 连宋余杭都只能堪堪和那个黑衣人打成平手,再加他们几个也只是添乱,更何况在狭窄拥挤的室内,枪就是他妈一废铁。 就这几个人的射击水平别误伤了自己人就是好的。 两害相权取其轻,既然是他带他们出来的,那就有必要把他们活着都带回去。 张金海咬牙,背着一个孩子,还拖着几个惊慌失措第一次面对实弹的年轻人往前跑。 郑成睿眼镜都打歪了,抹了一把脸上不知道何时流出来的泪,总算从那种腿软脚软浑身无力惊吓过度的状态里解脱出来了。 他飞快点着自己右手臂上的微型电脑,抹了一把上面的灰尘,屏已经碎了,不过勉强能用。 他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拖着肥胖的小短腿跑到了前面:“这边,走这边,我来带路。” 尘埃硝烟过后,林厌从倒地的病床架子底下爬了出来。屋里一片狼藉,墙壁天花板上都是弹痕,离心机被打碎了,猩红的血浆淌了一地,屋里一片黑暗,天花板上的吊灯就砸在了她眼前。 林厌的眼睛适应黑暗之后,摸着满地碎玻璃碴子往过去爬。 她在找宋余杭:“宋余杭,宋余杭……”向来轻佻的人罕见地流露出了一丝慌张,以至于嗓音微微颤抖起来。 门口传来女人微弱的咳嗽声,宋余杭从黑衣人身上滑了下来,手里还拿着一个痰盂,瓶口沾着血。 危急时刻,眼看着那枪口对准了林厌,宋余杭想也未想就从地上爬了起来,顾不上头晕目眩,顾不上身体疼痛,本能让她从背后以一个虎扑之姿把黑衣人摁倒在了地上,抓着他的手腕硬生生掰偏了枪口,子弹射出去的方向。 黑衣人挣扎,她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疯了一般随手抄起滚落在旁边的痰盂就朝着他的太阳穴招呼,一下一下又一下,直到他口鼻里都渗出了鲜血,渐渐没了动静。 宋余杭这才撒了手,两个人伤的都不轻。 黑衣人头朝下磕在了地上,脑袋边上一滩血泊。 而她仰面躺着,喘着粗气,体力已经到极限了,浑身上下软得跟棉花糖一样,连动动手指都觉得艰难,听见林厌的呼唤想说话,开口就咳出了血沫。 林厌爬过去,捧起她的脸,用手蹭着她脸上的血迹却怎么也蹭不干净。 那嗓音一下子就哽咽了:“宋余杭,宋余杭……” 她还从未见过她如此狼狈过,浑身都是血,黑色作训服已经湿透了,鼻青脸肿,一只眼睛被打到充血肿胀,右手则使不上力气,软塌塌地垂在了地面上。屋里暗,林厌看不清她伤哪了,只是一股脑把人往起来拖,宋余杭沉,更何况现在她也受了伤,抱不动她。 林厌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 “你伤哪了?伤哪了?走……走我们去医院……”林厌吸着鼻子,自己也摇摇欲坠,却还是咬着把人往起来扶,两个人踉踉跄跄勉强走了几步,又双双摔倒在了地上。 这一次,林厌没让她做人肉垫子。 宋余杭趴在她肩膀上,一边咳嗽一边笑。 “难得见你为我哭一次……” “不过……”她勉强抬起还能动的左手,伸手抹掉她眼角的泪水。 “还是别哭,你一哭,我心疼。” 她说着,难受地皱紧了眉头,“哇”地一下吐出了一大口淤血,脸色惨白。 林厌拍着她的背,替她顺气,突然觉得手感不对,硬硬的。 她又摸了摸,咬牙切齿。 宋余杭借伤赖在她怀里,是真的虚弱,但那双眸子却熠熠发光,攥着她的手放上了心口。 “要不……你亲我一下,我就不疼了。” 林厌抬手就是一巴掌:“妈的穿了防弹衣还装死,又想占老娘便宜,滚!” 宋余杭阖上眼,唇角挂着笑意,等待着掌风来袭,她的手却迟迟没落下来。 反倒是自己被人拽着领口提了上去,林厌直起身,温热的唇落上了额头,蜻蜓点水般得稍纵即逝,可是宋余杭却觉得,这个瞬间就是永恒。 林厌抱住了她的脑袋,嗓音有些哽咽:“你……你没事……” 宋余杭埋在她怀里,被温香软玉包围着,快透不过气来了。 她直觉得自己没被打死,可能会因为心跳加快,血压飙升脑溢血而死。 彼此的身上都是火药硝石和血腥味,她却从未觉得如此满足过,仿佛那些疼痛都离她远去了。 “林厌。” “嗯?” “好软。” “……”林厌额角青筋暴跳,甩开她,扭头就走。 “诶——等等我啊,嘶……”宋余杭一瘸一拐去追,身上虽然没被子弹打中,但防弹衣的钢板都弯了,受的全是内伤,更何况一只胳膊抬都抬不起来,腿上一个血洞潺潺往外渗着血,刚被流弹击中的。 她这才觉得疼,刚刚又是打又是抱的,她的肾上腺素飙升完全感觉不到疼痛,这下整个人放松下来,后遗症就来了,还没站起来,就是一阵天旋地转,林厌回身一把扶稳了她。 迎上她担忧的眼神,宋余杭勉强笑了笑:“没事……看看他还活着吗?” 林厌扶着她靠墙站稳,俯身下去拿走了黑衣人手里的枪,挑开了他的口罩。 一张几乎是有些惨不忍睹的脸出现在了面前,如果她没算错,李洋今年也才刚刚四十出头,但那张脸上因为纵横遍布的伤疤而显得分外苍老可怖些。 除了眼睛额头外,没有一块好地方,皮肤也因为疤痕的原因皱皱巴巴挤在了一起,鼻梁塌陷下去,嘴巴往外突,不仅丑还吓人。 林厌看着就觉得恶心,下意识就是一枪托砸在了他脸上。 宋余杭捂着胸口去拉她:“走吧,你先出去叫人,我在这看着他。” 林厌却把枪抵在了他的太阳穴上,一字一句,咬牙切齿:“他只是昏迷了,我要他死。” “林厌!”宋余杭略略提高了声音,靠在墙上喘着粗气微微颤抖,身子一阵阵发冷,腿上的伤不停往外渗着血,她的脚下很快汇成了一摊血泊。 “听话,先出去,他做了这么多恶事,还杀了两名刑警,死刑是免不了的。” “我现在就想让他死!!!”林厌通红着眼睛,扣住了扳机。 剧烈的咳嗽声从身后传来,宋余杭再也支撑不住从墙上滑坐了下来。 “他、他必须死……但是……你就不想知道他的作案动机吗?即使你现在可能会恨我,会不屑一顾,觉得我说的都是废话……但是……”她喘着粗气,却一直用温和柔软的目光看着林厌。 “分析他的作案动机和作案过程,就相当于在公安部里留下了宝贵的案例,以后再遇到这样的案子或者是这样的犯罪嫌疑人,我们也……也不至于束手无策,甚至……甚至可以提早发现提早预防……” “初南不是第一个受伤害的女孩,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以杀止杀不是我们的目的,预防犯罪才是。” 宋余杭一边说一边咬着牙慢慢爬过去,一点点拨开了她的枪口,把人拉向了自己怀里,她的呼吸越来越沉重地像是在扯风箱。 她艰难地咽了一下口水,感觉视线开始模糊不清了,勉强抬起手摸了摸她的脸,替她把眼角的泪渍揩干净,把那把枪拿到了自己手里,然后从裤兜里摸出了手铐递给她。 “听话,林厌,把我和他铐在一起,然后……然后出去搬救兵……” 林厌没接往后躲,宋余杭却又把人抱了回来,摁着她的脑袋安抚她的情绪,不过她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感受到有滚烫泪水落进颈窝里。宋余杭笑了一下,捧起她的脸,拿拇指替她揩着眼泪,却也将满手血污抹上了她苍白的容颜。 宋余杭略有些遗憾地撒了手:“别哭……我……我答应你……我还欠你一个正式的表白呢……你也还欠我……咳咳……”她说着,后面的话没再说完,硬是掰开了她的手,把手铐塞进了她手里又攥着她的手合拢。 “快……快去吧……只要……只要有我在……他就不会……不会逃……” 林厌看着两个人交叠在一起的手,又看了看李洋的脸,目光挪回到她脸上的时候,颤抖着嘴唇,终于忍不住哭着骂出了声。 “宋余杭,你混蛋!” *** 穿过了黑暗的走廊,也不知道跑了多久,一行人气喘吁吁,郑成睿停下了脚步,看见了刚刚过来的牢房。 “走这边。”他带头往过去跑,方辛段城纷纷跟上,张金海却突然顿住了脚步。 几个人回头看他:“张队——” 他背上的孩子似乎动了一下,张金海身子微微一歪。他摸了摸脖子,是血,就在他撒手的那一瞬间,一股血柱顿时飙了出来。 离他最近的段城被喷了一脸,和死人的血不同,活人的血还带着温度和腥气。 他的泪毫无征兆地就涌了出来,可是身体却还未回过神来,眼睁睁看着那个小女孩抄起手术刀又是狠狠一刀扎进了张金海的脖子。 张金海一个踉跄摔倒在地,方辛瞬间扑了上去,大动脉出血怎么按都按不住,年轻的女孩子哭了起来,脱掉自己的警服替他按着伤口。 张金海咳嗽着,唇角不停往出来涌着血沫,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我……我女儿……也……也差不多大……” 那小孩扔掉手术刀,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踩着积水掉头就往回跑。 段城目呲欲裂,从喉咙里发出了咆哮:“站住!别动!!!” 他一把从已经跌坐在地上的郑成睿手里夺过了配枪,对准了奔跑中的女孩子。 可是……可是…… 他咬着牙,挣扎着,手在抖,不知不觉早就泪流满面了。 她还那么小,看起来不到二十岁,身高更像是个未成年,怎么能下这么狠的手啊!怎么能!!! 段城从喉咙里发出了嘶吼,闭着眼睛扣下了扳机。 第66章 落幕 “砰——”枪声回荡在空荡荡的走廊里。 警笛响了起来。 一群全副武装的特警踩着积水冲了进来,段城失魂落魄地放下了枪,那个小孩子已经消失在了走廊尽头。 那一瞬间他扣下了扳机,却终究是偏了一寸。 段城捂着脸跪在齐膝深的积水里嚎啕大哭着:“张队,对不起,对不起,我……” “张队,张队,坚持!坚持住!”方辛的衣服已经被源源不断涌出来的血浸湿了,还没等把人抬上担架,张金海的手臂就滑落了下来。 郑成睿摘下眼镜,捂着脸背过身去哽咽着。 其他人也都保持了静默,只有方辛还在小声啜泣着。 一个特警走上前来替他把尚未瞑目的眼睛阖上了,然后脱下了自己的警服盖在了他身上,举起了右手。 “英雄,走好!” 回程的路是那么漫长,来的时候即使惊心动魄,一行人也都在打打闹闹。 他的叮嘱仿佛还言犹在耳:“防弹衣要这么穿,把这里系好不容易掉,这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就静静躺在了这里呢。 段城方辛和郑成睿以及几个特警把人送出去,警车和救护车已经在等着了,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一行人抬着张金海的遗体从人群中间走过,路两旁的刑警们不约而同地举起了右手,包括站在作训室里的冯建国和留守市局的技术人员。 张金海的妻女拨开人群冲了过来。 他说的没错,他的女儿和那个孩子确实差不多大,明年高考,可是他再也看不到孩子考上大学的那一天了。 女孩子哭的撕心裂肺:“爸!爸!你不说明年要送我去北京上大学吗?不是说今天下午早点下班,回家给我做饭吗?!爸,爸你说话啊……” “老张不是不出外勤的吗?他是怎么……怎么……”张金海的妻子泪流满面,挨个扒着他们的胳膊质问。 方辛背过身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告诉我啊!说话啊!!!”张金海的妻子又去摇晃着段城的肩膀。 可是她的这个问题现在没有人能回答的了她,要怎么去面对一个痛失丈夫和父亲的妻子和女儿,同时说出他是被一个和自己女儿差不多大的孩子给割了喉,一刀致命。 更残忍的是,他没能手刃仇人。 段城站在雨里哭着,这场大雨也洗刷了他作为一个男孩的青涩,眉眼开始有了男人的锋锐和沧桑。 *** 那女孩跑进来的一瞬间,宋余杭和林厌都动了。 只不过林厌是察觉到了危机来临,下意识把她推了出去,而宋余杭则是感到了门后有人冲了进来,不是他们的人,反手就是一个擒拿,卡住了对方的脖子。 等双双回过神来的时候,漆黑的枪口已经对准了她的太阳穴。 李洋拿着宋余杭掉在地上的配枪,而她拿着对方的枪也顶住了小女孩的额头。 林厌喘息着,被掐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她看着宋余杭,勉强吐出了几个字:“快……走……别……管我……” 她话音刚落,就被一枪托砸弯了腰,口鼻渗出鲜血来:“咳咳……” 宋余杭目呲欲裂,恨不得咬牙生吞活剥了他:“放、了、她。” 李洋看着她手里的小女孩,再看看她身后的一群特警,众人的枪口齐刷刷地对准了他。 他拖着林厌一步步往后退:“放了她?你们会放过我吗?不会,我走到今天就没想过活,死也得拉一个垫背的!” 宋余杭怀中的小女孩被掐住脖子似乎也难受极了,她伸长了手臂想要去够李洋:“爸……” 李洋喘着气,额头上的鲜血淌下来把原本就丑陋的面容涂抹得更是面目全非。 林厌整张脸被他掐得青紫,更何况还有抵在脑袋上随时都有可能走火的枪支。 宋余杭整个人都在抖,她的手已经逐渐失去了知觉了,完全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力气,女孩子挣扎着去掰她的手腕。 有那么一个瞬间,宋余杭想拧断她的脖子。 特警队长见势不对,不着痕迹走了一步,附在她耳边:“把人往窗边引,狙击手随时待命了。” 宋余杭深吸了两口气,把枪抵在了女孩太阳穴上钻了钻:“你想死也不想让她活吗?” 李洋喉咙动了动,那眼里蓦地闪过一抹狠色,把枪口抵在林厌肩膀上就是一枪,谁也没料到他会突然开枪。 枪声响起来的时候宋余杭瞬间红了眼眶,一股血花绽放在视野里。 她几乎快和林厌一起跪了下来,要不是手里还捏着人质。 即使这样她的精神状态也到了奔溃的边缘,她流着泪微微扣下了扳机,和李洋一起嘶吼。 “别动她!别动她!艹!!!我说了让你别碰她!你信不信我杀了她!!!” 女孩子鬓边被枪口磨出了血痕。 几个特警扑上来掰着她的手腕:“宋队,宋队,别开枪,这不符合规定……” 李洋也杀红了眼,咆哮着:“你开枪啊!开枪啊!懦夫!我不在乎她的死活!有本事你就开枪,大不了鱼死网破,两败俱伤!” 林厌一只胳膊软绵绵地垂在了地上,她被人抓着头发枪口抵在太阳穴上,随着李洋的说话动作晃来晃去。 因为近距离开枪的缘故,弹片嵌在肉里,皮开肉绽。 “咳咳……”她唇角溢出了血沫,却还是抬眼看向了宋余杭。 “他……他说的没错……宋余杭……你要还是个警察的话……开枪!”她蓦地咬重了字眼,又是一口淤血喷薄而出。 林厌缓了缓,目光在黑暗里交融,她看见她的脸上全是泪痕,那握着枪的手微微颤抖着。 林厌心满意足了:“杀了他……帮……帮我和……和初南报仇……” 那一瞬间,仿佛时光空间流转。 宋余杭彻底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余杭……杀了他!照顾好你嫂子……”七年前的一幕又重现在了她的眼前。 林厌的身影逐渐和宋亦琛重合,而李洋的脸也变成了那个毒贩的脸,在每个午夜梦回反复出现。 一样的穷凶极恶,一样的丧心病狂,一样的拿捏住了她这辈子最大的软肋。 那好不容易才端稳的枪复又开始颤抖。 宋余杭拼命摇头,把自己的舌尖咬出了血腥味。 她看看陷入癫狂的李洋,再看看奄奄一息的林厌,仍然卡着女孩子的脖子,可是枪口挪了又挪,踉跄往后退了几步,被队友一把扶稳了。 “不……不……林厌……林厌……我做不到……做不到……” 这是她第一次开口承认自己的软弱。 林厌哭了,拼命仰起头把眼泪逼回去:“宋余杭……” 她叫了她的名字,吐出的却是有些刻薄无情的句子:“你果然不如男人,方方面面的不如!” 林厌抽着气,忍着疼,用紧咬牙关来让自己保持神智清醒:“我怎么会……会喜欢你这种懦夫……你要是……要是不想我一辈子恨着你骂着你……你他妈的就开枪!!!我还能……还能……” 林厌微微阖上了眼睛:“惦着点你的好。” 宋余杭剧烈喘息着,胸腔上下起伏,掌心滑腻的血汗几乎快握不住枪。 她和李洋犹如两头绝望的猛兽互相用眼神撕咬拉扯着。 李洋把枪口对准了林厌的太阳穴,而宋余杭也微微扣住了扳机。 只要她摁下去,一切都会灰飞烟灭。 没了人质,李洋必死无疑,而林厌也将离她远去,消散在空气里。 她和林厌认识的时间是那样短,不过两个季节,却在这个瞬间,过往的那些无论是争吵打架吃醋也好,都变得无比清晰而漫长。 她的额头还停留着她的温度。 她的唇上还有她咬出来的痕迹。 只要扣下扳机,这些统统都将不复存在了。 宋余杭颤抖着唇,只觉得这一刻还没开枪,她的心已经死了。 被撕成碎片反复践踏又扔进火炉里灰飞烟灭后的那种万念俱灰。 然而,林厌的眼神却又是那么温柔又坚定,她从未用这种眼神看过她,第一次用这种眼神看她却是在这种时候。她流着泪,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仿佛在说:宋余杭,谢谢你,我不恨你,还有……我喜欢你。 这样的林厌怎么能让人拒绝呢。 无论是笑着的,哭着的,开心的,生气的,明艳动人的,还是高冷刻薄的…… 宋余杭统统拒绝不了。她不能也不会。 那双淡棕色的眸子里涌出了巨大的悲伤,她咬着唇流着泪,和李洋一起扣动了扳机。 女孩子惊恐地睁大了眼,眼角滑下了泪珠,嘶吼出声:“爸——” 就是这一声“爸爸”。 “砰——” 宋余杭的枪指向了天花板,而李洋的手臂无力地垂落了下来。 林厌喘息着,紧紧阖上眼睛,却没等到剧痛来袭。 “宋余杭,开枪啊!开枪啊!”她挣扎,又被人拽了起来,卡着脖子往后拖。 “宋队,冯局的电话。”一个刑警从身后把步话机递给了她。 宋余杭接过来,冯建国已经到了医院外围,从指挥车上大踏步走了下来。 “李洋,你听好了——” 宋余杭按了免提,他威严又有些沉痛的声音传了出来。 “我是江城市公安局局长冯建国,现场最高总指挥,只要你放了人质,你的女儿我们不会伤害她。” 李洋拖着林厌步步后退,出了手术室,外面就是一个楼梯,他拽着林厌一步步爬了上去,宋余杭抓着小女孩步步紧逼。 李洋一边走,一边用枪指着林厌的脑袋:“退后,都退后!” 宋余杭一扬手,其他人都站在了下面,只有她押着小女孩跟了上去。 她舔了舔唇,看着林厌:“我的话你可以不信,冯局的总该信了吧,只要你放了她,这个小女孩我们不会伤害她。”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对视,宋余杭面无表情,林厌却微勾了一下唇角。 李洋用背撞开了天台上的门,拿枪指着她微微颤抖:“我怎么知道你们说的是真是假?!” “要是假的,刚才我就开枪了。”宋余杭说着,把小女孩也推进了雨幕里。 她偏头看着林厌,这下四周无人,她可以放肆诉说自己的爱意了。 “我喜欢她,不比你喜欢这个孩子少,你不会让她死,同理,我也不会让我心爱的女人死。” 大雨冲刷着伤口,带来阵阵疼痛的同时,也让神智有了片刻清明。 宋余杭觉得,自己稍稍能动脑筋思考问题了。 “李洋,你已经行将就木了,可是她还年轻,还有重新来过的机会,你这些年来不停为她寻找肾源,不也是希望能让她重获新生吗?” “爸——你别听她的!他们都是骗子!警察都不是好人!快走啊!”因为虚弱,女孩子的脸变得惨白,在风雨中声嘶力竭。 宋余杭没有阻止,这正中了她下怀。 “望远镜。”冯建国伸手问下属要了望远镜,抬头看向了天台。 狙击手也移动着方向,把瞄准镜对准了他们,只是因为林厌一直挡在他身前,迟迟扣不下扳机。 望远镜里的李洋歇斯底里咆哮着:“闭嘴!别叫我爸!我不是你爸!你爸早他妈死了!你就是一拖油瓶,没人要的小杂种!” 在两个人相依为命东躲西藏的漫长时光里,李洋对她时好时坏,这样歇斯底里地发脾气也不是头一回了。 他高兴的时候摸着她的脸,叫她:“小公主。” 不高兴的时候狠狠踹她一脚,骂她小杂种,要她去死。 女孩子已经习惯了,变得对他言听计从。 可是即使这样,听见他这么说,也并不代表能完全不伤心。 相比他的癫狂,宋余杭则平静多了,她已经从那种状态里解脱出来了,即使她的内心依旧心急如焚。 胜利的天平开始往一边倾斜。 “既然这样,你一开始就扔掉她就好了,何必一直带在身边,现在后悔会不会晚了些,还是说,你还有一丝生而为人的良知,你的哥哥在矿洞底下抛下你跑了,而余新叶却救了你,你想报恩,对不对?” “闭嘴!你闭嘴!”李洋喘着粗气,往后退着,踩到了天台上堆放着的钢筋水泥,脚下一个踉跄。 林厌伤口一直在流血,被他拖得奄奄一息,只是那双眸子还时不时睁开看宋余杭一眼,昭示她还活着。 宋余杭率先放下了枪,只是依旧抓着女孩没放:“我不知道你们在下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就冲你知恩图报这一点,我敬你是条汉子。” “二十年相依为命,别说养个人,就是养条狗都有感情了吧,你罪行累累,她还年轻,真的要陪你一起葬送在这里吗?” “李洋,如果她死了,你对的起余新叶的嘱托吗?对的起你的好兄弟吗?他可是拿命换了你的命啊!没有他,别说多活二十年,你现在还能站在这里吗?!” 在宋余杭循循善诱又残忍的话语里。 二十年前矿洞下发生的一切又历历在目了。 *** “听说这批知青回乡只有一个名额了,下一批得再等三年呢。” “我啊,家里没靠山,自己工分又挣不够,估计是没戏咯。” “要咱说,咱们这一批里来的最早又最能吃苦干活的不就是李家兄弟嘛,也不知道谁会回去。” “嗐,反正人家两兄弟,谁都一样,是不是啊李海?” 同伴捅了李海一下,李海擦了擦汗,看了看不远处干活的弟弟,又看了看周遭黑漆漆脏兮兮的矿洞以及自己掌心里磨出来的水泡,眼神暗了暗。 “去去去,干活!” 矿难发生的时候,是李海先察觉到的,放在地上装锡矿的筐在微微颤动着。 他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水,停下动作,突然就从顶上落了一块小石头下来砸在了脚上。 他看着看着,突然瞳孔一缩,扔了锄头就往出口跑,顺便还扯住了李洋和余新叶,把人往外推。 “快走!” 说时迟,那时快,已经来不及了。 李海松开了李洋的手,而余新叶则是下意识地护住了这个来自城里的弟弟。 “哥!”李洋的声音湮灭在了黑暗里。 三天后。 “咳咳……”余新叶的手已经被巨石压麻了,半边身子失去了知觉。 “余哥,余哥,你坚持住啊……”矿顶坍塌的时候,余新叶一把把人摁在了身下,李洋毫发无伤,从废墟里爬了出来,把自己随身带的那壶水喂他喝着。 李海爬过来拉他:“李洋,李洋,弟弟,那边,那边有亮光,我们过去看看能不能刨开……” 李洋抹了一把眼泪,把水壶放在了他旁边:“好,哥,我们三个一定要一起出去。” 余新叶听见了,拖长了声音喊他们:“喂,你们出去了想干嘛呀?我现在好想我媳妇,老婆孩子热炕头……” 李海侥幸逃过一劫,只是身上蹭破了点皮,拿捡来的石头刨着土。 “考医学硕士,博士,去大医院工作,娶个漂亮的媳妇,发大财,再也不用干活,受生产队长的鸟气。” “李洋,你呢?” “我……”李洋挖土的动作顿了顿,李海想起的都是穷乡僻壤的苦,他却想起了这里清澈的河流和小溪,天气晴朗时候的蓝天白云,草地上肆意奔跑的牛羊,以及像余姨一样淳朴的村民,和脸蛋红红,容易害羞的姑娘。 “我……开个养猪场吧,想吃肉,想让大家都富起来,就不用再吃苦了。” 余新叶被压了三天,精神尚可,一听这话就哈哈大笑了起来。 “好,那我给你当伙计,你当老板,咱们一起发家致富。” 第五天。 李海的水壶空了,去拿李洋的,被人一把夺了回来。 “哥,这点水留着给余哥喝。” 李海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妈的,老子浑身没有一丝力气了,没力气干活咱们都得死在这儿!” 余新叶躺在地上,脸上都是灰,另一半身子也快没知觉了,他想说话,已经说不出来了。 “哥!”李洋去抢。 李海拔开了瓶塞,一股脑灌进了嘴里,抹抹唇角把水壶扔在了地上。 “李洋你鬼迷心窍了吗?!我才是你哥!余新叶已经快不行了!只有我们俩还能动,只有我们俩能活着出去!走!跟我去挖洞!!!” “不,我不去,你放开我!” “你不去是不是?是不是?!”李海拖着锄头来回转悠着,像一头猛兽般地咆哮。 “那你就在这等死吧!” 李洋本来以为他是在开玩笑,谁知道两天后,弹尽粮绝了,趁着夜里,李海还是走了。 李洋追出去,他们好不容易刨开的洞口又被大石头堵上了。 他哭着跑回来:“余哥,余哥,怎么办,我们出不去了,我哥他……他不要我了……” 余新叶唯一能动的左手颤抖着拉住了他的手腕,声音断断续续地:“别……别哭……余哥在……弟弟……答应我件事……” 李洋抹了一把眼泪,把手垫进他脑袋底下撑着:“哥……哥你说……” 那抓着他手腕的手紧了又紧:“照顾好你……你嫂子……和……和俺闺女……有时间去看看……看看余姨……她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你帮哥……帮哥照顾着点儿……” 李洋连连点头,泪就落了下来。 余新叶的手摸到了他们前几天用来挖土的镰刀,李海虽然走了,却还是给他们留下了工具。 他抓在手里笑了笑,攥进了自己掌心里,猛地往回一勾手,血流如注。 李洋扑了上去,替他捂着伤口:“哥!哥!” 余新叶面色惨白,勉强笑了笑:“别浪费……快喝吧。” 那段黑暗的日子后来李洋已经逐渐模糊了回忆,可是他始终记得一个词:茹毛饮血。 他不记得在里面究竟待了多久,饥寒交迫,本能促使他去吸余新叶的血,一开始还是热的,后来逐渐就凉了,再后来他的尸体就臭了。 而李洋也终于人不人鬼不鬼地爬了出去,变得面目全非。 那些淳朴的村民连一口水都舍不得施舍给他,见了他就跑:“鬼啊!” 包括村口那个喜欢他的姑娘,于是他就杀了她。 他发誓他不是故意的,只是想给她点颜色瞧瞧,谁知道等他回过神来,人已经没了呼吸。 李洋失魂落魄,跑了两步,却还是倒了回来扒拉着她身上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随后跑去了余新叶家,早已人去楼空,拆迁的人把他赶了出来。 “神经病吧?!哪来的疯子,滚!” 他是从余家背后的垃圾堆里捡到余鲸的,襁褓破烂不堪,婴儿脸色青白,已经奄奄一息了。 李洋把从那个女孩身上搜刮出来的一点钱全部拿来买了奶粉,坐在桥洞底下拿垃圾堆里捡来的奶瓶一点点喂她喝着。 从那一天起就开始了他和余鲸二十年如一日的漂泊。 后来,他也曾带余鲸去找过余姨,老人接连遭受打击,早已是风烛残年,躺在床上不住咳嗽着,破旧的小茅屋四处漏风,摇摇欲坠。 李洋把抢来的钱放在了廊下,抱着孩子离开了小河村。 他一个没文化没学历又被注销了身份证的人,带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幼童已是力不从心,又怎么再兼顾一个已到晚年浑身是病的老人呢。 这世上,多的是阴差阳错和有心无力。 不是没有想过找一份正儿八经能糊口的工作。 “学历?” “大学……”对面招聘的人眸中一亮。 李洋低下了头:“退学了。” “滚滚滚。” 工地上。 “就那小子,上工还他妈背着个小孩,一天天地也干不了多少活,还得多长一张嘴吃饭。” 到了晚上,他就被辞退了,捏着只有谈好的一半的微薄的薪水,还不够他买一罐奶粉的。 “我跟你说啊,咱们是工地不是慈善基地,给你钱已经是老板看的起你了——”工头趾高气扬,见他迟迟不接,径直把钱甩在了他脸上。 李洋扑上去,抄起一旁放着的榔头就狠狠砸向了他的脑袋,直到头盔碎了,工头逐渐没了动静。 李洋把榔头扔了,拿衣服擦着地,匆匆跑回了家,抱起孩子开始下一场逃亡。 就这么,从小河村到五里镇,再到庆安县,后来又陆陆续续去了许多地方。 余鲸跟着他已经两年了,到了咿呀学语的年纪。 李洋靠捡垃圾为生,某一天夜里回家,余鲸开始吐奶,他抱着孩子去医院。 医生告诉他说:“估计是先天性肾病,治不好的,做个心理准备吧。” 出了医院,他把孩子放在了公路边上,这里人来人往的,万一有好心人看见捡走了也是好的。 李洋蹲在墙角,抽着地上别人抽剩下的烟,一直等到月上中天,也没有人来捡走余鲸。 孩子可能是饿了,哇哇大哭起来,李洋站起来,转身就走。 身后的孩子哭却如同魔音灌耳,怎么都甩不掉了。 李洋又想起了黑暗中余新叶的脸以及嘱托。 他咬着牙跑了回去,从纸箱里抱起孩子,接触到熟悉的温度和气息,余鲸瞬间止住了哭声,咧开嘴笑了一个,冒着鼻涕泡泡往他怀里钻,勾着他的手指,开口叫了第一句:“八……八八……” 那一年,李洋二十四岁,没有娶妻生子,没有谈过恋爱,却有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孩子。 *** “你懂什么?!懂什么?!余新叶是自愿的!自愿的!我没有害他!没有害他!你们都该死!像你们这种没有被人抛弃过的,自以为是的人又懂什么?!别过来!我杀了她!” 李洋卡着林厌的脖子把人往后拖,已经快走到了天台边缘。 宋余杭推着女孩往前走:“别激动,我们做个交易吧,你把她还给我,我把孩子还给你,我保证不伤害她,怎么样?” 刚刚宋余杭递给她的手铐,林厌还攥在手里,藏进了袖口里,即使浑身剧痛神智不清也没有松过。 她跟着李洋往后退:“谁说我没有被人抛弃过,李洋,我不知道你过着怎样的人生,但我啊,始终就不是被坚定选择的那个。” “我叫林厌,我哥叫林诚,听名字你就知道,我爸选择的是谁了。”浑身大量血液流失的情况下说这么长一段话,林厌不停喘着粗气,呼吸跟扯风箱一样沉重。 “我过的也是……阴影里的人生,但是……”她略微仰起了头,眼神坚毅又滚烫:“我从来没有害过人,勇者愤怒,抽刀向更强者,怯者愤怒,抽刀向更弱者。看不惯这操蛋的生活就用自己的双手干翻它,杀人算他妈什么本事?!” 她话音刚落,那小孩子却又叫了起来:“你胡说!你根本不了解他,不了解我们过的是什么生活,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们?!” “我六岁的时候想上学,可是我们没有身份证也不能上户口,爸爸就去求老师,跪在她脚边求……” “我生病之后不能出门,他怕我待在家里无聊,就用全部的积蓄去废品回收站买了旧电脑……” “我们很穷很穷,我们常常一天吃不上一顿饭……” “我们住桥洞,睡马路,躲厕所……你们呢?”女孩子眼里渗出恶毒又不屑的光:“你们在锦衣玉食,却还抱怨着这个世界对你们不公,凭什么呢?” “那些想死的孩子都是,他们永远也不知道,别人过得多么辛苦,他们又过得多么容易。” 宋余杭低下头,看了这女孩一眼,雨水顺着她的下颌往下淌。 “你还年轻,你也不知道,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是容易的。” 旁人只看到了林厌的家财万贯,却看不到她的如履薄冰。 旁人只看到了她的冷静睿智,家庭幸福美满,却看不到藏在这美满背后深深的遗憾。 旁人或许也只能看见李洋的心狠手辣,丧心病狂,却看不到两个相依为命的人过着怎样的水深火热的生活。 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是站在自己的那口井里仰望着那方天地。 没有经历过,又何曾谈的上真正的感同身受。 但是,每个人心里都应该有一杆标尺,那就是道德和法律的底线。 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理由,为情,为爱,为钱,为仇也好,只要触碰到了这条线,就是犯罪,就是泯灭人性。 因此,宋余杭也只是说:“你有爸爸,你可曾想过,那些被你诱骗杀掉的孩子们,也有爸爸妈妈,他们和你的爸爸一样,和自己的父母相依为命。” 女孩子一怔,颤抖着嘴唇,她在雨水里已经泡太久了,终末期尿毒症让她的身体十分虚弱,几乎快站不稳了。 李洋敏感地察觉到了这种变化,又拖着林厌往后退了一步,已经抵上了栏杆,他偏头往下看了一眼,楼下停满了警车、救护车和荷枪实弹的特警,在黑暗里化成了一个个小小的蝼蚁。 无人机在他的头顶盘旋,他知道,自己今天插翅也难飞了。 宋余杭推着孩子也上前了一步:“你看,即使你对小孩子做了那么多错事,教唆她杀人,打她,骂她也好,她记着的,仍然是你的好。” “孩子就是这么一种柔软又神奇的生物,李洋,别辜负了她对你的好,也别辜负了余新叶对你的嘱托,我想如果他还活着,也不愿意见到自己最爱的女儿和最亲的兄弟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吧。” “李洋,回来吧,放开她,像我这样……”宋余杭卡着女孩的胳膊慢慢松了开来:“我保证你在被捕之前还能和她说上一会儿话。” “对了,还有余姨,我去小河村见过她了,身体不错,就是腿脚不好,我知道这些年一直是你在给她寄东西,对吧?” “余姨说,她很想你,希望你能回去看看她,她要是知道余新叶的女儿还活着的话,一定会很开心的。” 那抵在林厌太阳穴的枪口慢慢滑落了下来,宋余杭松一口气。 林厌悄悄咽了一下口水,喉结上下滚动着。 李洋往后退了一步,却再没拉着林厌往后退,而是看着余鲸,缓缓举起了枪抵上了自己的额头。 “余鲸,下辈子,别再跟着我了。” 余鲸眼里瞬间涌出了泪花:“爸爸!” 她猛地张嘴一口咬住了宋余杭的手腕,宋余杭吃痛,本就体力不支,猝不及防之间被人逃了出去。 她已来不及阻止,仅仅只是一个错身的功夫。 子弹破空而来。 “林厌,卧倒!” 像无数次配合默契那样,她一开口,林厌就下意识往前一扑,却没料到李洋的脸瞬间变得阴冷而可怖,死死抱住了她的腰。 他听见了枪声,却不是自己的。 “我说过了,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 “不要!” 宋余杭扑了过去。 可是终究是一场空,她谁也救不了。 年久失修的栏杆在眼前断裂,血花绽放在眼底。 李洋的那把枪里,只有一发子弹,刚刚打在了林厌的肩膀上。 宋余杭是知道的。 可是她不知道,也没料到的是,余鲸会扑过去救李洋,狙击手开枪只是为了阻止李洋自杀。 余鲸扑过去也只是为了阻止她的爸爸自杀。 可是那发子弹却落在了她的身上。 重力作用下,李洋拽着林厌,瞪大了眼睛,看着余鲸头上冒出来的血窟窿,三个人一齐翻下了天台。 “林厌!!!”宋余杭声嘶力竭咆哮着,冲到了栏杆边。 “砰——” “啪——” 救护车和警笛响了起来。 宋余杭跪在雨里,歇斯底里喊着她的名字。 她几乎快哭得背过了气去,淋成了落汤鸡,淡红色的血水从身下渗了出来。 有几个特警前来拉她,被宋余杭一把甩开了:“滚!滚!” 她看着那栏杆,甚至也有一股想要跳下去的冲动。 “宋队,宋队,冷静……”几个人过来拖她,宋余杭爬在雨里,一寸寸往天台边缘挪着。 挪到天台边上的时候,就和人四目相对了。 林厌一只手铐着手铐,另一只手铐铐在房梁突出来的钢筋上,在风中摇摇欲坠。 她嫣然一笑:“怎么,宋队这就要殉情了?” 第67章 喜欢 宋余杭解了手铐,和几个队友合力把人抱了上来,林厌扑进她怀里,把下巴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微微阖上了眼睛。 脚踏实地的感觉真好。 宋余杭揽紧了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脸上的泪痕还未褪去,唇角就泛起了笑意,满心都是失而复得的欢喜,要不是有旁人在,早就吻她了。 两个人抱的太久了,以至于旁边围观的刑警都把目光投了过来,林厌略有些不好意思,微微松开了她,刚想开口说话,就咳了两声。 宋余杭的脸色变了。 林厌摸到自己唇角溢出了大量血液,她拿手背抹了抹,勉强笑道:“没……没事……” 话音未落,眼前就是一黑。 宋余杭打横一把把人抱了起来就往外跑。 那一天对于江城市公安局全体公安干警来说都是一个难忘的日子,不仅是因为他们破获了横跨数十年曲折离奇的“白鲸案”,不仅是因为张金海的牺牲,不仅是因为凶手的死亡和背后的故事。每个人都好像从这场雨里读懂了些什么,然后重获新生。 那一天不光是对于段城,对于技侦的每一个人,都是这样的意义。 后来的段城从业数十年,和林厌一样也成了经验丰富,有勇有谋的法医,但他回想起那一天,包括张金海的牺牲,包括这场雨都变得模糊了,他能想起的,只有这个瞬间。 宋余杭抱着林厌往过来跑,两个人都身负重伤,她的腿在流血,每跑一步踩在积水里,溅起的水花都变成了淡红色。 林厌的手臂垂落了下来,头抵在她的胸前,脸色苍白如纸,鲜血顺着指尖往下来淌,整个人了无生气,像一具精致又没有活气的瓷娃娃。 天地万籁俱寂,就连警车的鸣笛声都黯淡了下去,她们的身后是逐渐放晴的天色,东方露出了鱼肚白。 而向来冷静的人失了从容和淡定,她的哭声甚至盖过了周遭喧嚣鸣笛的救护车声。 “救……救救她……医生!医生!” 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扑了上去,技侦一帮子人也呼啦啦围了上去。 “林法医,林法医,醒醒!” 可是任凭他们怎么喊,躺在担架上的人也没有一丝回应。 宋余杭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往下落。 警戒线外围唰地一下停了一辆豪车,林舸拉开车门就跳了下来,径直甩开几个前来拉他的刑警冲进了包围圈里。 看到躺在担架上浑身是血,人事不省的林厌时,堂堂七尺男儿也微微红了眼眶,颤抖着去摸她的脸:“林厌……厌厌……哥来了……你……你看看我呀……” “别……别碰她……别碰她……”宋余杭还尚未从危机中解脱出来,那双眸子是赤红的,只要看见不是穿白大褂的人去碰林厌,就下意识地扑了上去,用身体护住她。 林舸一怔,被几个刑警拉了起来,宋余杭则和林厌一起被送上了救护车开往医院。 *** 医生推着轮床在前面跑,宋余杭一瘸一拐跟在后面追:“医生,医生,你救救她,救救她,救救她啊……” “放心吧,我们会尽力的。” 抢救室的门关上了,灯亮了起来,宋余杭被隔绝在外。 她还想往进去冲,被方辛和段城拦了下来:“宋队,宋队,林姐会没事的……” 几个人想把她往病床上拖,宋余杭挣扎起来,几个男医生都按不住,段城被搡到了一边,方辛一把把人扶稳了。 “没事吧?” “没事。” 段城拍了拍她的手,又上去拉宋余杭。 宋余杭已经扑到了抢救室门跟前,踮起脚尖往里望。 “林厌没出来之前我哪也不去……哪也不去……” 她嘴里振振有词,抢救室的门唰地一下被拉开了,医生摘下了口罩,神色焦急:“你们谁是家属?” 几个人面面相觑,宋余杭一把拽住了对方的袖子:“我……我是她朋友……她是警察……警察……你救救她……救救她!” 医生把她的手扒拉下去:“你就是她的领导也没用,格林巴利综合征,外加合并内外伤感染,已经多器官衰竭休克了!快去找家属签手术知情同意书我们才好做手术!” 这一连串医疗专业术语把宋余杭打得晕头转向的。 格……格什么综合征? 她怎么从未听她提过? 宋余杭踉跄退后两步,又一把拽住了医生的领口把人提了起来摁在墙上:“我不管!不管!你给我救她!救她!” “宋队,宋队!”几个人七手八脚扑过来拦她,生怕她下一刻就动手了。 林舸气喘吁吁从走廊尽头跑了过来:“我……我来签!” 宋余杭从地上爬起来,还没站稳就是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彻底晕了过去。 又是一阵兵荒马乱,冯建国和宋妈妈也赶到了医院,两间手术室的灯同时亮了起来。 宋妈妈坐在走廊上焦急难耐,抹着眼泪,细看去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季景行得到消息,把孩子送去学校就连忙赶了过来,蹲在地上握住了她的手,轻声安慰她:“妈……没事啊……余杭一定会没事的……” 林舸也在走廊尽头焦急地转来转去,他想抽烟看见墙上贴着的禁烟标志又给收了回去,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里。 宋妈妈往过去一望,顿时站了起来:“林……是林舸吗?你怎么也在这儿?” 林舸回过神来,对着老人微微点了一下头,也冲季景行略微颔首表示打过招呼。 他指指旁边的手术室,笑容有些勉强:“我妹妹。” 老人恍然大悟,脸上就溢出了难过的神色:“希望她们都平安。” “会的。”林舸点点头,见老人还颤颤巍巍地站着,又过来扶着人坐下了。 “您坐,我听她们局长说了,宋警官伤的轻些,应该很快就能出来了。” 他话音刚落,隔壁手术室门开了,医生跑出来:“谁是林厌的家属?过来签一下字。” “我是,我是。”林舸赶紧跑了过去:“签什么字,我签。” “病危通知书。” 林舸顿时眼前一黑,天旋地转的。 医生还在催促:“快签吧,她这个病很麻烦,现在就是止不住血,需要大量输血,你赶紧签,签了我们好从血库调血。” 林舸深吸了好大一口气,颤抖着拿起笔,歪歪扭扭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宋妈妈看着那边的情况,也有些提心吊胆的:“怎么伤的这么重啊,听说比余杭还小三岁,也太可怜了……” 季景行轻轻替她捏着胳膊腿缓解着老人的紧张:“妈,您担心自个都来不及怎么还惦记上别人了呢?” 宋妈妈回过神来压低了声音道:“没跟你说过啊,哦,对,你应该没见过,那个就是余杭的相亲对象,要是能成,他妹妹不就是……” 季景行笑了,“哎哟”一声往老人身上靠,因为她这逗趣的话,紧张的氛围一下子就被冲淡了。 “妈,这八字都还没一撇的事呢,您这么早就开始担心起了余杭的妯娌关系了啊。” 宋妈妈拍着她的手长叹了一声道:“唉,我不担心行吗?她表面上看起来和谁都能处的来,实际上独的很,她哥又走了,也就和我,和你,能说的上话,还是希望她能多几个朋友,兄弟姐妹的。” 两个人说着话,电梯门开了,走廊上涌进来一批西装革履的精英人士,簇拥着为首坐在轮椅上的老人,以及推着轮椅的年轻貌美的女人,风一样掠过了她们身边,带来了阵阵刺鼻的香水味,直奔林舸而去。 林又元杵着拐杖,坐在轮椅上,语气波澜不惊的:“怎么样了?” 林舸摇头,面色黯然:“还在抢救,刚下了病危……” 他话还未说完,跟在林又元身后的几个中年人就窃窃私语了起来。 “小姐怎么突然就病危了呢?” “那她名下的子公司……” “林总,还是得早做打算才是啊。” 有人劝道。 林舸脸上一闪而过了一丝怒色,而那女人则是快意地笑了起来:“哎哟,人还没死呢,你们这么激动干嘛?就算是……总经理的位置也轮不到你们呀。” 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暗恨:怎么还没动静。 林又元摆手,止住了话头,抬眼问一旁跟着的医院科主任:“什么病?” “格林巴利综合症。” 林又元皱了一下眉头,显然是没听懂。 科主任又点头哈腰地跟他解释:“是一种由免疫系统损伤而引起的神经性疾病,再加上林小姐又受了枪伤,因此血很难止住……” 他抬眼小心翼翼端详着林又元越来越难看的脸色,斟酌着用词:“不过我们已经调集了本院全部骨干医疗力量,全力抢救林小姐,相信林小姐一定会吉人天相,吉人天相的……” 他抹了抹额上的虚汗,这话说的自己都没底气。 林又元把玩着自己拇指上的玉扳指,神色晦暗不明。 “她什么时候得的病?” 这话显然是在问林舸了,林舸一怔,抹了一把脸:“我也不知道……” 林又元逐渐抿紧了唇角:“荒唐!” 他说罢,自己推动着轮椅扭头就走,林舸追了两步,那一大帮子人又呼啦一下围了上去,仿佛只是来医院走个过场看看林厌死没死,连耐心等手术结束都不愿等。 “林叔……”林舸追到了电梯前,电梯门关上了,飞速下滑着,他的手颓然地垂落了下来。 林厌四岁时,他生了一场大病,日夜躺在医院里,林妈妈彻夜看护着,替他换洗衣服,给他吃饭喂食,陪他玩,给他讲故事解闷儿。 小小的林厌就躲在门背后看。 林妈妈挥手让人进来,替她把疯跑了一天额头的汗拿帕子擦干净。 那时候的林厌刚到林舸家不过一年,还不大爱说话,不过他们都很喜欢这个有点闷的小妹妹就是了。 林舸坐在床上,头上还缠着退烧的帕子,逗她:“怎么了,林厌,不开心吗?等哥好了陪你玩。” 林厌拿纯洁无瑕的大眼睛看他:“哥,生病了爸爸妈妈就会陪你吗?” 林妈妈脸上的笑容淡了去,她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林厌已推开她的手跑了出去,等管家找到人的时候,朔九寒冬里,林厌站在浇花用的水龙头下淋成了落汤鸡。 次日,她如愿以偿发起了高烧,可是林又元依旧没来看她。 这次也不例外,其实林厌要是能醒过来,最想看见的,不是他这个哥哥,而是父亲吧。 有人要上电梯,林舸让开,倒回去走,经过长椅上坐着的二人时,略微点了一下头。 宋妈妈站了起来,看他满脸憔悴,眼眶通红,胡子拉碴的,刚刚走廊上的一幕她们都听见看见了,因此即使素未谋面,宋妈妈还是有些心疼这个躺在里面生死未卜的小姑娘。 “林舸,你别担心啊,会没事的。” 这时候旁人的一句安慰就足以让他热泪盈眶了,林舸勉强笑了一下:“嗯,谢谢宋姨,宋小姐也会没事的。” 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听见了他的话,手术室的门唰地一下打开了。 几个医生推着轮床走了出来,宋妈妈和季景行迎了上去:“怎么样了?” “嵌在腿里的弹片已经完整取出来了,暂无大碍,只是需要卧床静养,三个月内最好避免剧烈运动。” 宋余杭躺在床上,还没从麻醉里苏醒过来,嘴里插着呼吸机的管子,浑身上下都缠满了纱布,右手上也打着石膏。 医生和她们边走边说:“右手比我们想象地伤的严重,从肩膀处就骨折了,难以想象她是怎么坚持了这么久才送医的……” 宋妈妈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去摸她的脸:“余杭啊……” “妈。”季景行也红了眼眶去拉她:“人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好好养着都会好的。” 医生把人送进了icu观察静养,宋妈妈又仔仔细细地缠着医生问了一些护理注意事项以及对伤口有好处的食物及禁忌,这才被季景行拉着回家给宋余杭做饭去了。 而另一间手术室里的灯一直亮着。 林舸或坐或卧,或走到阳台上去吸烟,一直从黎明等到了黑夜,期间林妈妈打了三四个电话,还说要亲自过来看看,被他极力劝阻了。 林舸挂掉电话,长叹了一口气,把脸深深埋进了掌心里。 *** 林又元看着外面的天色,逐渐黑了下来,会议室里的大小股东们散尽,秘书收拾着桌上的报表材料。 他指尖轻轻扣着桌面,突然停驻了,秘书会意:“林总——” “请王教授去看看吧。” 秘书一怔,还没回过神来,林又元已经自己推着轮椅走远了,他这才一拍脑门跟了上去。 王兴教授,国内某顶尖三甲医院的神经内科主任兼院长,和林总私交甚好。 秘书出了会议室门,安排好司机来接林又元回家,就忙不迭打电话联系去了。 *** 远在北京开会的王兴教授,接到了通知后便连夜飞往了江城市。 手术刚告一段落,床旁的监护仪滴滴作响,源源不断的血浆从她的身体里流淌出来经过离心机过滤置换再输回去。 林厌全身的血液相当于都置换了一遍,并未彻底脱离危险。 医生拿电笔翻开了她的瞳孔看了看,又听了心音,拿起她的脑部ct和胸片仔细瞧着,手边的检查报告放了厚厚一摞。 半晌后,王兴摇头:“麻烦了,格林巴利综合症导致她全身的免疫水平极低,又因为受了枪伤,大面积感染再加多器官衰竭,又合并胸腹水,正是需要免疫系统工作的时候,偏偏她全身的免疫系统几乎都瘫痪了。” “这是个死循环。” 他尽量用寻常人能听懂的通俗语言去解释,林又元坐在轮椅里,面部肌肉微微颤动着,没什么别的表情。 “能活下来的几率有多大?” “不到20%。” 王兴顿了一下,事已至此,他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而且就算能活下来,预后极差,身体素质会大幅下降,免不了终身服药。” 他把手中的检验报告递回给了他,摘下了眼镜:“老林,还是得早做打算啊。” *** 三天后,宋余杭从昏睡中醒了过来,生命体征平稳,被推回了普通病房。她挣扎着要下床,被人一把摁了回去。 季景行和宋妈妈都在看着她,眼眶泛红,宋妈妈没说话,季景行已开了口。 “好不容易才死里逃生,你又犯什么混?” 她从不曾这么严厉地对她说过话,宋余杭一怔,嗓音还是喑哑的:“我……我想去看看林厌……她手术结束了吗?人怎么样了?脱离危险了吗?” 一连串的问题劈头盖脸砸了出来,季景行颤抖着嘴唇,看着她自己浑身都是伤,缠满了绷带的惨样,却还牵挂着别人,忍不住就发了火:“宋余杭,在省城的时候就是这样,你现在还是这样,你就不能先管好你自己吗?!” “我……”宋余杭想说话,开口就是一连串的咳嗽,还是宋妈妈替她解了围。 “你想去就去吧,护士,麻烦拿个轮椅来。” 等到了icu门口,已经过了探视时间,宋余杭一把拽住了路过的医护人员。 “医生,医生,麻烦问一下,里面有个叫林厌的患者,怎么样了?” 医生翻着手里的病历记录:“林厌啊……我看看,已经转院了呢。” 宋余杭如遭雷击:“转院……怎么可能呢……她伤的那么严重……” “是真的。”医生看她是个病号,又是警方特意打过招呼关照的病人,耐心回答着问题:“她那个病比较复杂……咱们医院医疗水平有限,就转去上一级医院了。” 宋余杭的心悬在了嗓子眼:“复杂?复杂是什么意思?还没脱离危险吗?还是说……” “抱歉,这就是患者的隐私了,我们不能说。” “诶——医生,医生!”眼看着他走远,宋余杭去追,却因为手脚都没力气,转不了轮椅,猛地往前扑了去,摔倒在地上。 宋妈妈大惊失色:“余杭,余杭啊……” 宋余杭自己挣扎着往起来爬,却触动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她一边安慰妈妈,一边勉强笑着:“没事,没事,我没事……” 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眶,泪一滴一滴砸在了地板上。 面前停下了一双皮鞋,她顺着挺括的裤腿往上看去,是冯局。 冯建国伸手把人扶了起来:“有时间吗?谈谈。” 宋余杭愣愣点头,几个人送她回了病房,宋妈妈和季景行安顿好她,就退了出去。 *** “我知道你想问林厌的问题。”不等她开口,冯建国已率先挑起了话头。 “是林家派人接她转院的,毕竟是家属,这我们也无法插手。” 宋余杭点点头,她就是怕,怕林家的那些人又像上一次那样对待她,怕她在林家吃苦。 “我把我知道的告诉你了,现在轮到你告诉我了,那天林厌究竟跑去干嘛?” 宋余杭的手捏紧了被单,她下意识的反应就是不能说。 在冯建国这种老油条面前,宋余杭脸上的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我只有一句忠告,以林厌的家世和背景,她想查的东西都查不到,宋余杭,你别不自量力。” 宋余杭豁然抬起了头,瞳孔一缩:“冯局,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还有,那个狙击手为什么要开枪?” 冯建国背过身去看着窗外,长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事出有异必有妖,林厌虽然冲动但并不是毫无头脑的人,你更不是个会把喜怒挂在脸上的人。” 宋余杭心里咯噔了一下,营救林厌的时候,那一幕也不知道段城他们看见了没有? 还有后来林厌被挟持时那些隐隐绰绰的表白和暗流汹涌。 警局的人不是傻子,恐怕早就在捕风捉影了。 冯建国今天来是质问,亦是提点。 聪明人知道什么时候说话,什么时候不说话,宋余杭选择了保持沉默。 “那个狙击手已经在接受审查了,不过估计没什么结果,那种情况下你也知道,开枪是正常程序,谁也不知道你那把枪里没子弹对不对?” 宋余杭抿了一下唇角:“我就是觉得有点可惜。” 可惜不能从他们嘴里挖出更多东西。 冯建国却轻轻嗤笑了一下,转过身来看着她,脸上有一丝哀容:“可惜什么?可惜狙击手开枪打死了小孩子吗?” 宋余杭抬头。 他接着道:“你之前一直昏迷,没来得及告诉你,张队死了,那个小孩子杀的,一刀封喉,割的大动脉,没等到医生来就……” 冯建国说到最后,已说不下去,用手掐了掐眉心,深呼吸又转了回去,看着窗外晴空万里,秋天的最后一片叶子落了下去。 宋余杭咬着牙,尚能动的那只左手紧紧攥着床单,手背上青筋暴起。 她好半天才让自己冷静下来。 “你和林厌的立功申请已经报了上去,老张不在了,局里就剩你资历最老,侦查经验丰富,又多次屡立奇功,这个节骨眼上,你可别乱来搞什么花边新闻。” 他已是说的隐晦,宋余杭倏地抬眸看他,眼神坚定毫不避讳。 “喜欢一个人也有错吗?” 冯建国看着面前这张年轻的面容,单从年龄上来说,她已不算年轻了。 三十五岁,中年,江城市局刑侦支队的中流砥柱。 他像她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喝出了啤酒肚,挖空心思往上爬,眼神不再干净纯粹。 而宋余杭的眼睛依旧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浅棕色,眼神是那么清澈见底,不沾一丝杂质。 身上更是有一种藏在温和表面下的少年意气,不破楼兰终不还的孤勇。 她甚至可以把对同性的喜欢表达的坦坦荡荡:“喜欢一个人,有错吗?” “没错,但是想保护一个人,得有钱,有权,有势,你占哪样?” “你连阻止她转院都做不到,宋余杭,别异想天开了,这在组织里根本是不可能被允许的事。” 他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仁至义尽。 冯建国拿起宽檐帽戴在了头上,转身欲走。 宋余杭从夕阳里抬起了头,穿着蓝白病号服沐浴在阳光里:“林厌说,勇者愤怒,抽刀向更强者,怯者愤怒,抽刀向更弱者;我没什么本事,就剩一腔孤勇,规则都是人定的,人阻我,超越他,规则阻我,打破它。” “总有一天我会成为制定规则的那个人,也总有一天我会和我心爱的人一起光明正大地走在街上。” 冯建国开门的手略微停顿了片刻,冷哼了一声:“不知天高地厚!” 待到出门去,那紧绷的唇角却悄然流露出了一丝笑意。 第68章 选择 “嘟——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 明知道她还昏迷不醒,宋余杭却还是痴心妄想地拨通了她的电话,半晌后传来了嘟音,她有些失落地放了下来,却没想到突然被人接通了。 看见屏幕上亮起的图标时,宋余杭眸中一亮,嗓音略有些激动以至于稍稍哽咽:“喂?林……” “是我,宋小姐。”听筒里传来了林管家苍老的声音。 “小姐还没有苏醒,她的手机暂时在我这里。” 林管家解释了前因后果,宋余杭略有些失望地阖了下眸子,随即又紧张起来。 “都已经五天了,还没醒吗?怎么会……怎么会……她现在在哪个医院,我想去看看她……” 林管家背过身去,避开了走廊上来回巡逻的保镖。 “小姐这次,唉……”他长叹了一口气,又道:“宋小姐别难为我了,老爷亲自下的命令,除了医生不准任何人前来探视。” 就连他也只是因为跟着林厌时间最长而被破例允许贴身照顾。 “我……咳咳……”宋余杭伤还未好透,一激动就容易咳嗽。 林管家听着那边的声音,不忍,劝道:“宋小姐听我一句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先照顾好自己然后才能……” 宋余杭捂着唇又咳了几声,脸色苍白:“我知道的,只是……” 很想她。 “林管家,您能见她对不对?可不可以求您帮我个忙,我有几句话想要告诉她。” 林管家偏头透过玻璃屏蔽门往里看了一眼,医生刚做完检查出来,他侧身让路进去:“那好吧,我不能待太久,您尽快。” “好,谢谢您。” 管家把手机放在了林厌枕边。 一阵布料摩擦的声音。 等到那边彻底平静下来,宋余杭开了口:“林厌……” 第一句话还是小心翼翼叫了她的名字。 宋余杭也不知道这些话她能不能听到,但她就是莫名地,想要告诉她些什么,想把那些爱意宣泄于口,再憋下去,她会疯的。 “那天你在天台上说,你从来不是被坚定选择的那个,那我想说,你现在是了。” 林厌静静躺在床上,戴着呼吸机,散在枕头上的发也失了光泽,整个人骨瘦如柴,窝在被子里几乎看不出起伏。 “在我这里,从今往后,一直都是。” 本来这些话宋余杭是想等她清醒过来之后再告诉她的,可是现在也不知怎地,一股脑就打开了话匣子,她还是希望,如果,如果有一丝希望,她能听见这些话的话,能给她莫大的鼓励和支持,能支撑着她醒过来走下去。 “林厌,好起来,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不能死,别忘了你答应过我案子结了我们一起去喝酒……”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真正喜欢的人,我不想这么快就失去她。” “别……”宋余杭微微哽咽了一下:“留我一个人。” 床旁放着的心电监护仪稍稍波动了一下,心跳血压慢慢回升着。 林厌依旧闭着眼睛,可是眼角却滑下了泪珠。 林管家把手机拿了起来:“宋小姐……” 宋余杭抹干净脸上的泪痕:“好了,麻烦您了,林管家。” “唉,不麻烦,该做的,我也希望小姐早日好起来。” 宋余杭点点头:“那我就不打扰您了,林厌有什么状况的话,还请您及时告诉我。” “好,好,再见。” 眼看着玻璃屏蔽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林管家赶紧把手机收了起来,替林厌掖着被子。 林舸验过指纹走了进来,林管家替林厌盖被子的手僵了一下,恭敬地鞠躬:“林少爷好。” 林舸点点头,看着空无一人的病房:“怎么就你一个人,医生,护工呢?” “医生刚走,我照顾小姐习惯了,就过来看看。” “今天厌厌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 林管家把手从被子上收了回来。 林舸从床底下拉过椅子坐了下来:“好,那你出去吧,我陪厌厌待会儿。” “哎,好。”管家退了两步,又冲他鞠了一躬,这才退了出去。 *** “姑姑!”宋余杭刚把电话挂掉,小孩子就风一样跑了进来,季景行逮着她的衣领在后面追。 “哎,哎,别扑你姑姑,她身上有伤。” 宋妈妈跟在后面也拎着饭盒走了进来。 “喏,你喜欢喝的玉米排骨汤,最近啊都是你姐亲自下厨,连我都有口福了。” 宋余杭笑,已把小唯抱在了怀里,一只手搂着她,亲了亲小孩子滑嫩的脸蛋。 “谢谢妈,谢谢姐,你们辛苦了,小唯,最近有没有想姑姑呀?” “想了——”小孩子拖着长长的奶音答。 “姑姑不在,没人陪我踢球,没人陪我跳绳,没人陪我去游乐场——”小孩子掰着手指头数,把一屋子人都逗笑了。 季景行把人拉过来,用指尖点点她的鼻头:“你个小家伙还挺记仇。” 小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扎着两个羊角辫,又活泼又可爱,从妈妈怀里挣脱出来,又滚到了宋余杭身边扒拉着她的手,往她缠好的石膏上吹气。 “姑姑,疼不疼啊?小唯给你吹吹,呼呼——” 看着小孩子鼓起腮帮子使劲吹的模样,宋余杭心一软,摸上了她的脑袋。 “对不起小唯,这段日子太忙了,等姑姑闲下来,我答应你,圣诞节的时候姑姑一定带你去游乐场玩。” “妈,你坐。”季景行说着,把宋妈妈手里的饭盒接了过来放在桌上,扭开盖子,拿热水烫了碗筷,才一勺一勺盛到了碗里递给她。 “你啊,得了吧,圣诞节前后正是期末考的时候,可别让她又分心了,再说了,你忙,我们都理解的,小唯童言无忌,别往心里去。” 听了前半段,小唯惨叫一声倒在了奶奶怀里:“奶奶,奶奶,你管管妈妈,我不想上那么多补习班——” 宋妈妈心都要化了,哪里还顾得上那么多:“好好好,寒假到奶奶这来玩,保证不让妈妈给你布置作业。” 这下轮到季景行不满了:“妈——” 那厢祖孙两个人闹着,汤已经不烫了,宋余杭本想自己伸手接,季景行却蹲了下来,把勺子递到了她唇边。 “快趁热喝吧。” 宋余杭一怔,下意识就偏头躲过了:“没事……我自己来,自己来。” 季景行皱眉,略有些小不满。她今天来之前特意打扮过,描了精致的眉,还涂了唇彩,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的多。 穿的也很时尚,流行的秋冬连衣裙加小高跟,成熟里又添了一丝风情,不年不节不走亲戚,仅仅只是来医院看望病人,就有些…… 更何况从宋余杭这个角度看过去,风光一览无余。 她别开了视线,莫名想起了那晚档案室里林厌喂她吃饭时候的光景。 林厌从不会露出这般伏低做小楚楚可怜的神态,当然某些特殊时候除外。 季景行看她别过了脸,不接,有些黯然:“余杭,你——” 她顿了一下:“嫌弃我吗?” 宋妈妈的目光看了过来:“这可是你姐特意为你炖了一早上的——” 宋余杭摇头:“没有,谢谢嫂子。” 她叫她嫂子,而不是姐。 一字之差,隔开了十万八千里。 季景行如遭雷击,宋余杭已用左手一把扶起了她,同时接过她手里的碗单手端着一饮而尽了,拿手背抹抹唇角。 “很好喝,不过我觉得以后还是别了吧,太费神了,医院食堂饭菜就很好吃。” 季景行哆嗦着嘴唇,终是什么也没说,背过身去收拾着碗筷。 宋余杭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似在思索着什么,小唯拉着她的手呼唤她:“姑姑,姑姑,我们玩五子棋好不好呀?” 宋余杭回过神来,揉了揉她的脑袋:“好,但你答应我,姑姑陪你玩一个小时,然后你就要乖乖跟妈妈回家写作业好不好呀?” 小唯用力点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宋余杭笑容柔和,勾住了她的指尖:“谁变谁是小狗。” *** 窗外的蓝天白云缓慢地流淌过去,在这一个月里,宋余杭几乎每天都会给林厌打电话,可是除了那一次外,电话再也没有接通过,她就在这样焦躁不安的等待中,迎来了自己的正式任命文件以及张金海的葬礼。 那一天,她起了个大早,穿上久违的制服,系好衬衫扣子,在宋妈妈的帮助下打好了领带,戴上宽檐帽,杵着拐杖一瘸一拐出了门。 江城市殡仪馆。 警车开道送英雄最后一程。 道路两旁有不约而同拿着白菊拉着横幅前来送行的群众。 衣着整洁,胸口别了白花,眼含热泪的刑警正步走在前面,手里捧着的骨灰盒上盖着党旗。 身后跟着的是张金海的家属,妻女都哭成了泪人。 “张金海同志追悼会,现在开始。” “奏哀乐,鸣炮。” “砰砰——啪”礼炮升上了天空,犹如嘹亮的枪响。 “全体肃立,向张金海同志遗像敬礼!”随着司仪一声令下,所有人都把手举到了太阳穴边上。 段城穿着一身黑衣,站在人群中默默泪流满面。 旁边的方辛和郑成睿也都穿了警服,胸口别了白花,眼含热泪。 葬礼结束后,冯建国端了一瓶茅台走到了墓碑旁边洒了下去。 宋余杭独自一瘸一拐上着台阶,走到最后一级,站定。 他手摸着墓碑上的那行字:“铁肩担道义,丹心筑警魂,这是当年赵厅送我的字。” 他一直挂在了办公室里,张金海还曾向他讨要过这幅字,如今却只能以这种方式送给他了。 宋余杭俯身,往墓碑旁靠了一束白菊:“如果有朝一日我牺牲,这也将是最好的墓志铭。” 她仰头望向了浩瀚的碑林海,风吹过来,带来了漫山遍野的菊花香。 这里不仅躺着张金海,躺着她的父亲和兄长,还躺着许许多多她认识的不认识的,朋友前辈或同事,以及更多的叫不上姓名只有代号的兄弟们。 是他们用血与肉护佑着一方平安,万家灯火。 他们生于这里,长于这里,又必将魂归故里。 而终有一日,她也会回到这里,但宋余杭想,那将是最好的归宿,对于一个警察来说。 她松开了拐杖,举起了负伤的右手,缓慢地送到了太阳穴边。 下山的时候,冯建国同她边走边聊:“我听说,赵厅的那封报告是你打的,怎么这次突然想开了,学会主动请缨了还?” 本来组织上属意的人选也是她,但迟迟未定,因为还有好几个下属分局的强力竞争对手,宋余杭直接一封报告打到了省厅,历数了她历年来获得的功勋,同时表了决心。 这个向来淡泊名利的人终于开了窍了,可把赵俊峰乐开了花,几次党委会议后最终决策下来了,还是她。 同时也批复了她关于替张金海请功,替江城市公安局技侦科申请集体三等功的回应:同意! 赵俊峰大笔一摔,就签了字。 宋余杭笑:“还得多谢您的提点。” “……”我那是提点吗?我那明明是提醒你不要和林厌走的太近! 冯建国痛心疾首:“我说你怎么这么执迷不悟呢,早知道我就不给你批了……” *** 和平年代的集体三等功意味着什么呢? 段城摸着胸前的大红花迷茫了。 “走啊,晚上去喝酒啊,你们技侦这次破了这么大案子,在赵厅那里可算是长脸了,我估计你这次转正啊可算是稳了,以后就是铁饭碗啦,多多关照哦” 有相熟的朋友过来勾肩搭背,段城失魂落魄,一把拂开了他。 “不去,你自己去吧。” “诶——你看看,刚立功就翻脸不认人,什么东西!” 朋友跺脚暗恨,被一旁人拉走:“算了算了,不去算了,人家现在可是大红人,走走走,我们去喝酒唱k。” 意味着有人吹嘘追捧。 段城模模糊糊想着,不知不觉走到了训练基地的射击馆前。 已经过了下班时间了,场馆内还是灯火通明。 透过洞开的门望进去,一个姣好的身形正在举枪打靶。 段城抬脚走了进去。 一梭子弹打完,旁边的屏幕显示器上显示五发上环,五发脱靶。 方辛咬了咬牙,额头渗出了一层薄汗,复又举起了酸痛的手臂。 旁边的射击位上传来了枪响,方辛被惊了一跳,猛地看了过去,是段城。 “你……你怎么来了?” 段城用眼瞄着准星:“你们不都来了?” 郑成睿躺在一旁的健身器材上做着仰卧起坐,直喘着粗气:“哎呦我不行了,不行了,谁快来扶我一把,起不来了,起不来了……” 方辛:“……” 段城:“……” 郑成睿在那边死去活来的时候,被人一把拉了起来。 方辛瞪大了眸子,眼里涌出巨大的惊喜:“宋队——” 宋余杭点点头,走到了她旁边的射击位,换弹举枪瞄准射击一气呵成。 电子显示屏亮了起来。 十环。 宋余杭松了一口气,活动着还有些隐隐作痛的肩膀,这才看着他们:“诸位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分别与他们一一对过拳头,宋余杭把三个人拉了过来,与他们肩并肩头抵头。 “帮我个忙。” “什么?” “找林厌。” 段城听了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宋余杭站直了身子:“服从上级命令。” 段城苦着脸转过身来:“冯局怪罪下来——” 宋余杭咳了一声:“还没告诉诸位吧,以后我就是江城市公安局刑侦支队队长了……” 段城一脸狗腿地又跑了回来:“需要做什么,您说。” 宋余杭看看四周:“出去说吧,我的车在外面。” 一行人关了场馆的门往出去走,郑成睿跑去买路边摊上的烤串,方辛也跟着去了,完全忘了几个人刚还在场馆里赌咒发誓一定要好好锻炼身体减肥的。 段城落在后面,他还是没能想通那个问题。 宋余杭顿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他:“段城……” 年轻人抬起头来,脸上有些迷茫:“啊?” “你做的很棒。” 月色下男孩子瞬间红了眼眶。 宋余杭接着道:“如果是我,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做的更好,张队的死不是你的错。” 那一枪无论是打中还是没打中,都让他的心无比愧疚和自责。 段城已经沉浸在这样的悲伤里有一阵子了,他既茫然又无措。 “可是……可是……我居然朝一个……一个小孩子……” “犯罪不分年龄大小,小孩子的恶也是恶,我们没有任何一个人有权利因为自己过去的那些悲伤、痛苦、挣扎、无奈、愤恨……去伤害另一个人无辜的人。” “你愤世嫉俗也好,孤单痛苦也罢,你有权利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却不能去剥夺他人活着的权利,这就是犯罪,也是生而为人的基本底线。” 宋余杭转身,挥了挥手,示意他跟上:“还有啊,与其现在在这后悔难过,还不如做点有意义的事,让自己强大起来,再遇到这样的情况,不至于手足无措,也可以更好地保护你想保护的人。” 段城想,他明白这三等功的意义了,这是张金海用血换来的荣誉,表扬夸奖都只是浮于表面,更重要的是要让他们时刻记得,不怕牺牲,不畏牺牲的精神,然后努力拼搏进取,超越从前的自己。 段城擦了擦眼泪,快步追了上去。 第69章 纽扣 因为身体并未完全康复,宋余杭来的时候找的代驾,回去的时候自然是段城开车了。 几个人凑在后排,郑成睿打开了电脑,对着内网的登陆界面咽了咽口水。 宋余杭把自己的账号卡递过去:“用我的吧。” 眼看着江城市中心医院已经到了,方辛捋了捋衣服,把头发散下来弄得稍有些凌乱,推开车门下了车。 段城和她一起。 “宋队,我们去了啊。” 宋余杭透过车窗比了一个“ok”的手势。 “不瞒您说,我媳妇她这儿有一点……”段城挤在挂号的人群里,挽着方辛,一根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脑袋,笑容有些勉强,穿的也很普普通通,看上去就是一个年轻落魄的男人。 “您给推荐一下本市好点的神内医院,远的我们也去不了,感激不尽,感激不尽……”段城一边点头哈腰,一边从袖口里摸了一包中华递过去。 方辛靠在他肩上,难受地捂着脑袋,暗地里翻了个白眼,他妈的不是说好的姐弟吗? 还私自改剧本了还。 *** “怎么样?”远远地看见他们出来,宋余杭打开车门把人迎进来。 段城拧开矿泉水瓶盖喝了两口,这才回头看他们:“问到了,有两家,一家华盛精神专科医院,另一家则是私立,和北京那边的大医院有教学关系,神经内科在省内都算是排的上号的,全国也是小有名气。” 郑成睿这边也有了进展:“这几辆车都很可疑,我调一下沿途监控。” 他指尖敲打着键盘,镜片反射出了幽蓝的光,把去那两家医院的路线和车辆行进的路线分别做了对比,很快就排除了另外几辆车的嫌疑,只剩下了一辆救护车。 段城打着方向盘,踩下了油门:“走咯。” 宋余杭唇角流露出了一丝笑意:“谢谢你们。” “宋队怎么知道林姐不会出省啊?”段城还是有些好奇。 宋余杭敛下了眸子,嗓音有些闷:“她伤的重,不可能再经历长途颠簸了,除非……” 林又元是真的想要她死。 而且那天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听见了窗外一种类似布谷鸟的叫声,仔细听去却又不像,职业习惯使她顺手就做了通话录音,回头在网上查了一下,发现这种鸟江城市本地才有,所以她不可能出省。 几个人听完,目瞪口呆,果然,你宋队还是你宋队。 郑成睿把号卡递还给她:“我再写个程序把浏览记录清空一下,不然被网监查到了也麻烦。” 登陆公安内网总要有个正当的理由,虽然要是被查出来,宋余杭也能搪塞过去,但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点了点头:“麻烦你了。” 很快就到了这所著名的私立医院跟前,还有五百米左右的时候几个人就下了车步行。 段城拨开草丛:“哇,什么医院戒备这么森严啊?” 门口清一色的黑衣保镖,西装上衣口袋里装着通讯器,下摆皮带里藏了战术笔,手里还拎着民用电警棍。 这随便拎出来一个,除了没配枪,都能赶的上他们的单警配置了。 宋余杭蹲在树背后的阴影里,小心观察着,对着几个人打了个手势:“a计划。” 段城戴上鸭舌帽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门口传来争吵。 “凭什么不让我进去?我是她同事!我就是想来看看她怎么了?还是说你们把人藏在这里做贼心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段城踮起脚尖往里瞅着,手拢喇叭大喊:“林姐,林姐……” 几个人保镖对视一眼,上前来拉人,推搡之间有个保镖举起了电棍。 段城想起刚刚宋余杭的嘱托:民用强光电棍,电一下四肢发麻,五体投地,人畜不分。 言下之意:不要硬刚。 段城赶紧举手投降,往后退了一步:“哎,哎哎哎,别动手啊,不让进就不让进嘛,这么凶干嘛?!” 他说着,抖了抖衣服,冷哼了一声,扭头就走。 那几个保镖一直看着他走出了园区,并且没再回来,这才作罢。 段城绕了个圈子,又回到了树丛这边,压低了声音道:“不行啊,别说进了,看都不让我看一眼。” 宋余杭环视着四周,围墙大约有两米高,上头还缠了铁丝网,她现在的身手肯定是过不去的。 她抚摸着手边的这棵大树,仰头看去,忽然有了主意。 “老郑,入侵成功了吗?” 宋余杭决定仿照林厌上次在省城殡仪馆那次,如法炮制,先断了他们的电再说。 电脑屏幕上的进度条一点点前进着,郑成睿握紧了拳头,略有些紧张。 “好了!” 宋余杭点点头,腰上系着绳子,慢慢往上爬,她伤刚好,动作还不是很灵活,甚至每一次攀爬拉扯树干的时候都有些吃力,汗水顺着额角大颗大颗滑了下来。 好几次段城都看见她手一滑往下溜了一截,硬是咬着牙一点点爬了上去。 榕树茂密的树冠正对准了二楼的窗台,是天然的保护伞。 宋余杭要在断电的那一瞬间跳到装空调外机的裸露平台上,才能避免被探照灯发现。 宋余杭松开腰间的绳子扔了下去,冲下面比了一个“ok”的手势,表示自己准备好了。 郑成睿点点头,“啪”地一下按下了回车键,整栋灯火通明的建筑瞬间陷入了黑暗里。 宋余杭离地起跳,在半空中犹如矫健的豹子,可是落地的时候还是膝盖一疼,她脸色惨白,冷汗瞬间就下来了,扑通一声跪在了平台边缘上,要不是手还拽着空调,早就栽下去了。 “谁?!”保镖听见动静跑了过来,段城打了一声呼哨,引着他们跑远了。 宋余杭松了一口气,半蹲着往里挪了挪,手指扒上了窗台,往里看去。 短暂的黑暗过后,屋里又恢复了光明,透过窗帘的缝隙,宋余杭看见林厌静静躺在床上,医护人员正围着她做检查。 护士给她换了新的吊瓶,还有几个小医生替她换药,肩膀上的纱布一拆开顿时血肉模糊,医生拿手术剪把化脓发炎的肉处理掉。 睡梦中的林厌痛苦地皱紧了眉头。 宋余杭握紧了拳头,有那么一个瞬间想冲进去紧紧抱住她让她再也不要受这么多苦。 直到指甲深深陷进了肉里,宋余杭把牙关咬出了血腥味,漫长的换药才结束。 医生替她的伤口撒上药粉,缠好纱布,这才又拿起托盘退了出去。 等人走远,宋余杭从兜里摸出铁丝,捅了两下窗户插销,听见咔嚓一声脆响,轻轻推了开来,翻身而入。 她几乎是有些连跑带跌地奔到了她床边,想要捧起她的脸看看,却又看见了自己脏兮兮的手,犹豫半晌,还是作罢。 林厌本就瘦,这一病更是没个人形了,小脸煞白,就连向来鲜艳的红唇都失了血色。 宋余杭看着心酸,背过去揩了一下眼角,想要摸摸她抱抱她亲亲她,又害怕把身上的细菌带给她,再加重她的病情。 楼下传来催促她的呼哨。 她该走了。 宋余杭在床边跪了下来,隔着被子轻轻搂了一下她,把头放上她的胸口。 “林厌,我好想你,快点醒过来,别留我一个人。” 可是没有人回答她,只有床旁的心电监护仪照常运作着,发出了滴滴的声音。 宋余杭起身,看着她苍白毫无血色的唇,微微俯身,离她还有三寸远的时候却又停驻了,转而,亲上了她的额头。 就像那天她对她做过的那样。 宋余杭阖上眼睛,允许自己放肆片刻,停留地稍久一些。 她在心底默念:“你……别死。” 楼下又传来了一声呼哨。 宋余杭知道,耽搁不得了。 她起身,揩干净眼泪,从自己衣领上拽下了一枚金属纽扣,塞进了她的手心里,蜷缩起来,放进了被窝里。 宋余杭三步一回头,翻出了窗台。 几个人早就在楼下等着了,回去的路更不好走,往过来跳容易,跳过去难。 宋余杭只好扒着水管往下爬,爬到一半一束强光手电照了过来,她下意识捂脸,呲溜一下滑了下去,被紧随其后的保镖追得犹如丧家之犬。 耳机里传来郑成睿的声音:“宋队,东南方向,绕过一片花圃,墙根下有个狗洞,我们在这等您。” 妈的,堂堂刑侦队长居然也有钻狗洞的一天。 宋余杭咬牙,还是一头扎了进去,段城伸手把人拽了出来,几个人脸上都是有些忍俊不禁的表情。 宋余杭脸就热了,得,不仅钻了狗洞还做了一回梁上君子,一世英名尽毁。 她拍了拍自己灰朴扑的衣服,又从头上捻下来几根杂草,率先转身往外走去。 “今天的事不许跟任何人说啊。” 段城拖长了声音:“诶——宋队这是在求我们吗?请我们吃一顿火锅的话或许可以……” 他话音未落,走在前面的人从牙缝里蹦出了几个字。 “这是命令。” “……” 身后几个人一齐冲她龇牙咧嘴的。 怪不得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宋队和林姐在一起待久了,这说话做事风格怎么也越来越像她了呢。 要不得要不得。 段城一边在心里唾弃着,一边感叹着这该死的甜美的社会主义姐妹情,抬脚跟了上去。 *** 把这几个人分别送回家后,宋余杭又叫了代驾送自己回医院。 她甫一下车,林舸的车也到了。 没法不注意到他,这个男人无论是外型还是气质,扔在人堆里都是极其出挑的。 林舸手里拎了些营养品,看样子也是来医院看望病人的。 林厌已经转院,他在医院能有什么熟人呢? 宋余杭摸了摸鼻子,低下头走路。 林舸从后面跟上来。 “你好点了吗?看起来是好多了,前阵子林厌的事……家里比较忙,就一直没有来看你。” 本来林厌的下落她也可以去问林舸的,但转念一想,既然她已经决定从此和林舸划清界限,那么也就没有必要再去主动联系他了,免得一来二去的,再给他留下什么念想,耽误了他就不好了。 毕竟也是林厌的亲人,如果可以的话,宋余杭还是不想伤害他。 她这么想着,已开了口:“吃饭了吗?要不去那边坐坐?” 林舸的目光落向了一旁的路边摊:“好,好,来的时候吃过点,不过就当宵夜了。” 宋余杭要了一碗米线,林舸则点了半分馄饨,两个人分别坐在油腻桌面的两侧。 她的手筋骨才刚接好不久,像扣扣子打领带之类的太精细的动作还是没法做,林舸本来想帮她把一次性筷子掰开的。 宋余杭已自己咬着弄了开来,搅拌着碗里的米线和调料,林舸看着她手背上刚擦出来的伤痕。 “这是……” 宋余杭瞥了一眼,面不改色心不跳:“不小心弄到的。” 应该是跳窗台的时候蹭到的吧。 林舸还想说什么,宋余杭已抢了他的话头,温和又坚定地拒绝了他。 “我之所以这段日子一直没主动联系你不光是因为忙,我也在思考,我和你究竟合不合适,但我思来想去,你可能会是父母亲人口中最合适的结婚对象,但我并不只是奔着结婚去的……” 林舸笑了一下,拿起桌上泛黄的透明水壶,倒了一杯温水给她,自己的馄饨分毫未动。 “我知道,我追求宋小姐也不仅仅是为了找个伴结婚……” 宋余杭抬眼看他,眼里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像是在看朋友,像是在看同事,像是在看个普通人,眼神一派坦荡,表情光风霁月,就连之前为了避嫌而刻意躲避视线的目光都没了。 她是真的对他没有任何意思。 林舸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 “既然这样的话,我想林先生应该会明白我的。” 称呼也恢复到了最生疏的地步。 “是有喜欢的人了吗?”林舸握着一次性塑料杯,看着杯中的水微微泛起了涟漪。 宋余杭答得很坚定,几乎是没有片刻犹豫地:“是。” 林舸苦笑了一下:“我能问一下是谁吗?你别想多,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就是想问问,究竟是谁能让你……” 宋余杭也笑了一下,不过是很温柔的笑,只有想到那个人的时候她才会露出这种笑容,微弯了唇角,生人勿近的气场散去,收敛了身上的软刺露出自己最简单的那一面。 “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倔强,高傲,温柔善良都藏在了偏执的外表下。” “她是从淤泥里开出来的花,值得我好好保护,好好去爱,所以,抱歉了。” 宋余杭从兜里掏出钱来喊老板结账,直到最后她也没告诉他那个人是谁。 虽然她和林厌已经互相表明了心迹,但林厌现在还昏迷着,她也摸不清她到底对这段感情是什么想法,是公开还是不公开,是告诉家人还是瞒着? 尤其是,在竹林的时候,林厌说过,林舸是为数不多对她好的人,因此宋余杭还是选择撒了一个善意的谎言,瞒着他不告诉她究竟喜欢的是谁,就让他模模糊糊有个人选,然后彻底断了这个念头就好了。 至于她和林厌之间的事,来日方长,等她醒了,再和她好好商量也不迟。 林舸脚边还放着给她的礼品,宋余杭已经走远了。 他站起来去追,赶在进医院之前硬是把营养品塞进了她的手里。 “拿着吧,今天来仅仅只是作为朋友的探望,做不成男女朋友,宋小姐不会连普通朋友都不和我做了吧?” 因为剧烈奔跑,男人头上有一层薄汗,眼神是黯淡的,却还是强撑出了笑容。 宋余杭推辞,他已退了两步,到了台阶下跟她挥手告别。 “你毕竟也是我妹妹的朋友,就当我替她谢谢你的救命之恩了,你放心,我林舸是个识趣的人,我妈和阿姨那边我会去说,以后不会再以相亲对象的身份约宋小姐出来了。” 说话间,林舸的车泊了过来。 “那就提前祝宋小姐,有情人终成眷属。” 林舸说完,就钻进了车里,根本没给她再说话动作的机会。 宋余杭看了看手上的营养品苦笑,林厌呐林厌,你爸不怎么样,倒还真是有个好哥哥呢。 *** 宋余杭还没踏进病房,就听见宋妈妈急得团团转的声音了。 “人呢?这么大一活人去哪了?”一干医务人员围着她。 “报警……对,报警。”老人家从兜里掏出了手机,按着号码,还没拨出去就被人一把摁住了。 宋余杭失笑:“妈,我在这呢,和医院请过假了,出去和同事吃了个饭而已。” 宋妈妈上下打量着她:“哎哟这衣服怎么又弄得这么脏啊?是不是又和人打架去了,你这伤还没好怎么能……” “没事,没事,妈,你放心吧。”宋余杭把人拉到床边坐下,又跟医护人员道过歉,请他们出去,这才关上了门复又回来。 宋妈妈看着她拿回来的营养品:“这是……” 宋余杭从开水瓶里倒了一杯热水给她暖手:“林舸送的,这大晚上的,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妈一个人在家也不放心,过来的路上看见有卖糖炒栗子的,给你买了点儿。” 老人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个纸袋放在桌上,垫了一张纸巾给她剥着栗子。 宋余杭想接手,又被人打了回去。 “去去去,你去床上躺着去。对了,你和林舸,到底怎么样,有进展没?” 说来说去,还是说到了重点上。 宋余杭捻了一颗板栗塞进嘴里,还热着,果然是松软可口,又香又甜。 她惬意地眯起了眸子,因为见了林厌,又解决了和林舸之间的事,心情颇好。 “吹了。” 宋妈妈剥栗子的手一顿,宋余杭去摸栗子吃,被人拿栗子壳砸在了脑门上。 宋妈妈气得不轻:“你……你这次又是为什么拒绝人家?好不容易有个不嫌弃你的职业的男人……” 刑警都不想找刑警,忙起来都不顾家,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一听她的职业就退避三舍了,林舸已经是她相亲生涯里相处时间较长的了。 宋余杭把栗子壳从衣服上扒拉下来,握住了妈妈的手,她斟酌了再斟酌:“妈,你先别生气,你看哈,我姐她都单了这么多年了,不也没找,一个人过的挺好的……” “那不一样,你姐有小唯,身边还有个伴儿,我也不反对她二婚,倒是挺希望有个人能照顾好她们娘俩的,关键这不是没有吗?” “你现在结婚生孩子,趁着我还能走的动,还能帮你照顾几年,等过两年,我也走不动了,你又是高龄产妇了,再有个小病小灾的,床前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那才是真的悲哀。” 宋妈妈也握住了她的手,微微红了眼眶,苦口婆心。 说到底还是担心她晚年没有人照顾,晚景凄凉。 宋余杭心一软,把妈妈拥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慰她,末了,又冷不丁冒出一句。 “妈,咱家不重男轻女,没有皇位要继承吧?” 气的宋妈妈直想揍她:“说什么呢?!要重男轻女哪还有你?” 宋余杭笑了:“那这不就得了,咱家又不需要延续香火,再说了,就算是要延续香火,不还有小唯呢吗?” 她略带了一丝小心翼翼的眼神看着妈妈,算是在提前为她和林厌的关系打预防针了。 “您看着我长大,最了解我,该知道我的性格受不了一般的男人,一般的男人也受不了我,我也确确实实没有结婚的打算,年轻的时候多攒点钱,老了就去住养老院呗,我和您一起,到时候天天陪您晒太阳跳广场舞。” 说到前半段宋妈妈还是被她气的不轻,后半段却硬是被她逗出了笑颜。 “你呀,到时候哪还跳的动呦……” “没关系,跳不动我们就待屋里看看电视,喝茶下棋,您要是喜欢孩子,我去外面给您领养个十七八个的,样貌性格还能选,天天排着队儿叫您外婆逗您开心……” 宋妈妈被她逗得合不拢嘴:“你呀,一天就会瞎说,哪能让你领养十七八个,再说了,十七八个你看的过来吗?我可不帮你照顾啊……” 宋余杭看着她鬓边的白发,脸上纵横的纹路,她已经不年轻了,接连的丧夫丧子之痛,让她迅速苍老了一大圈。 她高中毕业打了两年工就嫁给了父亲,或许没有什么文化,但从来都是把他们的四口之家收拾得整整齐齐,妥妥帖帖。 那个年代穷,父亲的工资只有几百块,但宋余杭仍然可以每天穿着干干净净的校服去上课,放学回家了隔三差五餐桌上也会有鱼有虾有肉。 等她自己独立了,出来工作了,才知道,一个人在繁忙的工作学习之余,还要兼顾家务打扫卫生,买菜做饭填饱肚子还要色香味俱全,是一件非常不容易且难以坚持的事。 宋妈妈几十年如一日,包括在爱他们这件事上。 宋余杭捧着这还温柔的栗子,把妈妈拥进了怀里,头抵在她的肩膀上,有一种由衷的放松和感激之情。 “妈,谢谢你。” 她顿了一下,又道:“还有,对不起,我让您操心了。” 宋妈妈也把手放上了她的后背,轻轻拍着她:“傻孩子,妈妈只是希望你过的好,你爸走的早,你哥也走了,咱家没多少人了,妈妈也终究会离开你,到了那个时候,妈妈怕你孤单,不管是谁,能有个伴陪着你就是好的。” 宋余杭把妈妈搂紧了些:“不会的,妈,你会长命百岁的。” 宋妈妈把人扶了起来,攀着她的肩膀看着已经长大成人的女儿:“哪有什么长命百岁呀,是人都会老,不过,妈妈最大的心愿还是你平平安安的,这比什么都强。” 宋余杭眼眶一热,主动替妈妈剥着栗子:“妈,别光顾着我,你也吃。” *** “小姐,小姐醒了!”半夜负责监护的护工正在打着瞌睡,突然看见她的手动了一下,忙不迭跑出去叫人。 医生们呼啦啦涌进来,又是翻眼睑,又是听心音的,硬生生把林厌从昏睡中拉了过来。 她迷迷糊糊听见有人说:“肺部感染控制住了。” “自主呼吸心跳有了。” “撤呼吸机,上鼻饲管。” 仪器从床边推走,取气管插管带来的阵痛和难受让她茫然睁开了眼。 世界从黑白变成了彩色,从模糊到清晰。 林厌阖了两下眼睛,直觉得好累,身体从没这么困乏过,四肢百骸都疼,脑袋也胀痛胀痛的。 医生挽起了她的袖子,把透明的止痛药注射进去。 林厌皱眉,唇齿间溢出了痛哼,她下意识攥紧了拳头,却猛地觉得掌心里有什么东西硌得慌。 冰冰凉凉的,很圆润。 她微偏了头,摊开手掌,努力去看。 是一枚扣子。 制式警服的衬衫扣子。 在灯光下泛着浅浅的银光。 林厌知道了,她来过。 也不知为何,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她心底一松,竟是前所未有的温暖和安心。 林厌把那枚纽扣复又攥进了掌心里,微微阖上了眼睛,任由黑暗和困倦吞没了自己。 第70章 纸鹤 “近日,滨海省警方破获了一起以心理暗示干涉影响青少年自杀行为的重大案件,涉案人员李某某,男,四十四岁,余某某,女,二十岁,尿毒症晚期患者,十年间以网上发帖的形式引诱有轻生念头的未成年人,通过心理暗示语言控制等一系列方式严重危害了青少年身心健康,并线下控制受害者服下精神类药物任由他们摆布,以此寻找合适的肾源,其行为严重触犯了中国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条……” 宋余杭伸手关掉了车载广播,推开车门下了车,媒体一窝蜂拥了上来。 几个小刑警护着她往里走。 镁光灯乱闪。 会议室。 深蓝色的背景墙上“立警为公,执法为民”八个字簇拥着国徽。 下首才是滨海公安,江城市公安局一行小字。 各领导依次落座,宋余杭坐在了副局长的旁边,面前的铭牌上写着江城市刑侦支队支队长。 她的一只手还吊着绷带,今天妆容整洁,制服穿的一丝不苟,头发都妥善地藏进了宽檐帽里,肩章上的四角星花在阳光里熠熠生辉。 是女领导,还是样貌气质极其出众的女领导,镜头难免多的对准了她。 宋余杭面不改色,只是偶尔回答媒体提问的时候,眼神会不经意瞥向下面的桌子。 那是技侦的座位,右首边空了一个,桌上只放了一个铭牌:江城市公安局刑事技术侦查科主检法医师林厌。 她还是没能来。 宋余杭眸子微微闪了一下,坐了下来。 新闻发言人还在继续:“针对青少年自杀行为,我们在此呼吁,家庭、学校、社会大众共同携手呵护青少年身心健康,尤其是父母,多陪陪孩子,听听孩子说话,了解他在学校的日常生活,不光关心他的学习成绩,更要关注孩子的身心健康,不要给犯罪分子留下可乘之机。目前全国各省市自杀干预热线已陆续开通……” 关于“白鲸案”的新闻发布会圆满成功,现场掌声雷动。 散场的时候,宋余杭正要走,又被冯局叫到了办公室。 他指指桌上的锦盒:“林厌的。” 宋余杭一怔:“这是……” 冯建国坐下来,抿了一口茶水:“功勋章,好歹也破了这么大案子,毕竟是她先起的头觉得不对,不然我们也不会再接着查下去,又受了这么重的伤,该有的表彰还是会有的,你拿去给她吧。” 宋余杭抚摸着这个锦盒,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还是举起了右手送到了太阳穴边,敬了个礼转身走了。 “宋队,宋队……”过往的刑警纷纷向她问好,宋余杭一一点头略过。 她径直推开了技侦办公室的门,午饭时间,没什么人。 宋余杭走到熟悉的桌子旁,把锦盒放下,坐了下来。 就是在这里,她们爆发了第一次冲突。 宋余杭把放在桌上的相框拿了起来,拂去上面的灰尘,林厌拍照的时候似乎总是不喜欢笑,微扬起了下巴,略有些桀骜不驯的表情。 她看着看着,仿佛还能听见她在耳边说:“宋队,办公室里含情脉脉地看着我不好吧?” “宋余杭,你是人吗?不是,你是女人吗?” “哥,我不同意你们在一起!!!” “林法医,你就这么讨厌我吗?” “不是对破案不感兴趣吗?” “可是我对宋队感兴趣啊,您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关心我啊?” “上司关心下属不是应该的吗?” “他买不起钻戒我送你呀~” …… 往事一幕幕掠过脑海。 宋余杭眼眶微湿,唇角却含了笑意,她把相框又放了回去,不经意间瞥到林厌的抽屉上还插着钥匙。 她心思一动,拧了一下钥匙,随着“啪嗒”一声轻响,抽屉弹了出来。 琳琅满目的法医学书籍,还有自己记的笔记,几袋用来提神的咖啡,一瓶口香糖。 宋余杭拿出笔记本草草翻了几页,不由得感叹:好厉害。 她把自己经手过的案例统统记了下来,按时间年限死亡原因分门别类,字迹干净工整,红笔写的是解剖中发现的疑难点,偶尔贴着的便利贴是注脚或者后来的解释。 在五里镇的时候,她站在天台上痛哭流涕地说,想当法医的,该站在这里的不是她,而是另有其人。 可是在这个瞬间,宋余杭翻着这些手稿,从这些清秀工整的字迹里也感受到了她发自内心地对法医学的喜欢。 也许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选择当法医,或许初衷是为了替初南报仇,可是这么多年下来,早就不知不觉间身体力行做到了那句被全体法医学者奉为座右铭的话。 ——为生者权,替死者言。 林厌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 宋余杭阖上笔记本,把眼里那一丁点儿水光抹杀干净,她的目光又落到了那个口香糖瓶子上。 第一次见她吃糖是解剖完丁雪的那个晚上。 她穿着背心热裤,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冲她伸直了手臂:“口香糖,来两粒?” 后来偶尔出外勤也见她带着这个瓶子,直到五里镇。 林厌给她,本来以为她不会接的,谁知她却伸手拿了过来,那一瞬间林厌眼里一闪而过的慌乱没能逃过她的眼睛。 宋余杭回想起那个眼神,心里咯噔了一下,她拧开口香糖盖子,里面只剩两粒了。 两片薄荷糖,看起来没什么区别,宋余杭拿起其中一粒,塞进嘴里,顿时皱紧了眉头,从桌上扯过纸巾吐了出来。 好苦。 这压根不是糖,是药。 她是怎么做到每次面不改色吃下去的。 宋余杭捏着口香糖瓶子就往实验室跑。 方辛启动了机器,戴上手套,把那两粒药分别放进了培养皿里:“宋队,我下午加急给你做,结果最快也要晚上了。” 宋余杭点点头,那苦味在口腔里挥之不去了:“好,麻烦你了,又要你加班。” “没事,举手之劳而已。” *** 一整个下午她几乎都无心工作,还好最近没什么大案子。 宋余杭一边庆幸一边忐忑地等到了晚上,方辛给她发消息,请她去一趟实验室。 她站起来就跑,险些被椅子绊了一跤。 方辛拿着两页纸质报告,把已经碾成了粉末的检材还给了她:“两颗药,成分不同,一颗是……” 她顿了一下,才道:“治疗格林巴利综合症的特效药,国内还没上市,特意找了我从前大学时的导师确认过了。” 方辛把薄薄一张纸递给了她,宋余杭看着那上面列出的不良反应手就开始发抖。 失眠、脱发、呕吐、食欲不振…… 她阖了一下眸子,喉结上下翻滚着,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还有一颗呢?” 方辛看着她的脸色,有些欲言又止:“这个药同样国内没有上市,我去问了我药学的同学,含有大量γ羟基丁酸,常用来治疗因双相情感障碍而引起一系列并发症,包括失眠、抑郁、酒精依赖、性亢奋等。” 宋余杭背过身去,肩膀微微颤抖着。 方辛从桌上扯了纸巾给她:“宋队……” 宋余杭接过来,摆了两下手:“没事,没事,谢谢你,今天的事还希望你……” “放心吧,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宋余杭摇头,把那两张纸紧紧攥在了手里:“不,也别告诉林厌,我知道这件事。” 方辛一怔,随即理解了她的良苦用心,林姐那么倔的人,可能自己都接受不了自己患有双相的事实,不然也不可能拿个口香糖瓶子做掩饰了。 宋余杭不光待她极好,还把她的自尊保护得严严实实。 方辛忽然有些感慨:“好,我知道了。” 宋余杭勉强笑笑,拿着检验报告往出去走:“谢谢,改天请你和段城,老郑一起吃饭。” 她走到空无一人的办公室,打开了碎纸机,把那两张纸一起放了进去,听着机器嗡嗡的声音,微微阖上了眼睛,肩膀剧烈抖动着。 这个时候才敢放任自己的情绪有片刻的沉沦。 *** 她没开车,也没叫代驾,而是上了一辆回家的公交车。 学生时代偶尔没考好或者心情低落的时候,宋余杭总是这样一个人坐在晃晃荡荡的公交车上,看着窗外霓虹流淌的城市,仿佛也能带她去远方。 可是这次,她坐在最后一排的位置,却没再看窗外,而是盯着手机。 “双相情感障碍发病的起因是?” “双相情感障碍能治好吗?” “双相情感障碍患者必须终身服药?” …… 她指尖滑着屏幕,林林总总的搜索页面,以及还有一些双相患者的分享和倾诉。 宋余杭把手指拢上了眉间,使劲捏了捏,司机提醒终点站到了。 她一愣,这么快就到终点站了吗? 宋余杭拿着包下车,看着周遭熟悉的环境一怔,回忆排山倒海而来。 她怎么也没想到原来她回家的公交车终点站居然会是她家,青山别墅。 沿着漫长的山路走上去,别墅群隐在青山绿水里,她和她还在这里打过一架。 那个雨夜是一切故事的开端。 宋余杭见识了她的身手,她的胆识,她的妩媚,她的性感。 也第一次见识到了她坚硬外壳包裹下的柔软。 她躺在积水里静静流眼泪的时候,她坐起来颤抖着拢被她扯散的衣服的时候。 宋余杭的心里就像被一只猫爪子挠似地。 她想,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她开始对她有好感了。 会不自觉地留意她,关心她,照顾她,那个时候她一直以为是自己把人打了之后的愧疚,却没想到…… 宋余杭摇了摇头,再一次为自己的迟钝感到悔恨万分。 别墅门前被她们打架压毁的苗圃换了新的植物,种上了欣欣向荣的向日葵。 宋余杭走过去,从饱满的向日葵果盘里揪下了一粒葵花籽,剥壳塞进嘴里,好甜,那药味带来的苦涩终于冲淡了些。 她又剥了一些,拿卫生纸包起来,想着一会去见林厌的时候带给她,虽然她并不能吃。 她不知道的是,她们打完架后的那个清晨,林厌起床,管家跑来问她:“小姐,园子里种些什么?” 林厌看着外面的天色,朝阳跃出了地平线,在地板上投下了斑驳的光线。 风雨过后总有晴天。 她随口道:“向日葵吧。”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有一瞬间想到了警官的脸,想到了她不算明媚却很温和的笑颜,想起了她衣物上那股淡淡的阳光味道。 林厌一怔,想改口,管家已经跑远了,她笑笑,继续系着自己的衬衫扣子。 算了,向日葵就向日葵吧,也挺好的。 宋余杭知道,晚上她家是没人的,她也该回去了,可是还是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别墅门前,鬼使神差地按下了门铃。 长长的滴声过去之后,门禁里传来了机械音:“你好,主人不在家,请在嘟声后留言。” 还反复用中英双语播放了数遍,林厌究竟是多讨厌有人来烦她? 宋余杭失笑,转身欲走了,却又看见了门禁下方的指纹按捺处。 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她把自己的食指放了上去。 “滴滴——”一声轻响,大门应声而开。 宋余杭失色。 她明明记得那天夜宿林厌家过后,清早起来准备上班了。 她研究着这个门有几分好奇,把自己的食指放了上去。 林厌大惊失色:“别乱按,自动记忆的!” 说着一把把她的手拂了开来,可是电子显示屏上已经留下了她的指纹痕迹。 删除or保存? 林厌气急败坏:“谁让你动我家门了?谁让你动我家门了?干嘛呀你还想留下自己指纹私闯民宅吗?!” 宋余杭一脸无辜:“抱歉……太高科技了所以……” 那枚指纹,她以为她删掉了的,却没想到还是留了下来吗? 原来在那么久以前,林厌就已经给过她力所能及的最大的信任了。 明明那个时候,她们还什么都不是。 宋余杭眼眶一热,埋头往里走。 她也不知道她今天追寻着她的痕迹是想做些什么? 她坐在泳池边上拍过照,还给她发过照片。 她本来想把那张照片设置成屏保的,可终究还是作罢了,心里那占有欲在作祟。 这么妖娆性感冷艳的她,不想让别人看见,于是转成了两个人的聊天背景。 宋余杭往里走,推开玻璃门迈进了大厅。 左手边是衣帽间,她曾站在那里找她的制服。 右手边是开放式厨房,她曾在那里给她做了一碗西红柿打卤面。 她吃的很香。 宋余杭有些惭愧,她想,这段日子要跟妈妈学做饭了,以后要让她吃好一点。 宋余杭沿着楼梯往上走,想起了她从沙发上抱起她上楼梯,林厌一边搂着她脖子,一边还在她耳边说着酸话刺激她。 “你好垃圾,我才不到一百斤都抱不动,上次有个男人光着身子抱着我楼上楼下跑了一圈呢……” 宋余杭失笑,摇了摇头,推开了她的卧室,这句话搁现在不知道她还说不说的出口? 不过,她要是真的说了…… 宋余杭眼神微暗,依自己的脾气大概会是抱着她楼上楼下跑个十来次吧。 没办法,争强好胜惯了。 卧室倒是很简洁,上次来她就注意到了,房间里没有多余的拖鞋,没有一样东西是重复且含有情感意义的。 媒体上都说她不检点,朝三暮四,花心滥情…… 可是一个真正滥交的人的话,床头柜里放着的最多的应该是避孕套,而不是医学书籍和杂志。 宋余杭心里百味杂陈,关上门又退了出去。 旁边就是她的书房,宋余杭按下了墙上的开关,屋里灯火通明,豁然开朗。 书房的面积比她的卧室还大,落地窗边放着跑步机等简单的健身器材,完全能想象她工作累了就来放松一会的样子。 宋余杭唇角泛起了一丝柔和的弧度,把她掉在地下的钢笔捡了起来放到了办公桌上。 桌上厚厚一叠便签纸,吸引了她的视线,旁边还放了一个透明玻璃罐,宋余杭拿了起来,晃了晃。 是千纸鹤,她还有这种小女孩才有的兴趣爱好吗? 宋余杭失笑,拧开了玻璃瓶盖,却不小心掉了一个出来,她捡起来想放进去却猛地一怔,透过光线隐约看见上面有字。 她心里一紧,迅速放在桌上拆了开来,皱皱巴巴的纸张上写着一个陌生的名字。 是林厌的笔迹,她不解其意,又从玻璃瓶里倒了一些出来,挨个拆开。 这下她明白了。 “丁雪。” “李诗平。” “何苗。” “吴威。” “魏琳。” …… 她拿着这些皱皱巴巴颜色各异的便签纸开始发抖,哆嗦着嘴唇,泪就落了下来。 这些……这些全都是她经手过的案子,解剖过的遗体。 她看似不近人情,冷漠刻薄,却用了一种最原始最朴素的方式怀念着他们,并且记住了他们的名字。 像这样大大小小的玻璃罐,林厌的橱窗里还有很多,宋余杭再也忍耐不住,拔腿就跑了出去。 她从未有过这么强烈地想要见到她的念头,现在立刻马上,从未有过。 宋余杭一口气跑到了山脚下,拦了一辆的士,直奔医院。 *** “你得病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林厌靠在床上,本来是躺着的,护工见林又元进来了,觉得这样不尊重董事长,又把床摇了进来。 她还插着鼻饲管置管,手背上连着输液的留置针,安静地折着千纸鹤。 林又元看着她动,她现在的身体恢复情况,连张纸都折不好。 “回景泰,治病,以后不要再出去上班了,江城市局那边我会给你们领导打招呼。” 命令式的语气。 林厌置若罔闻,只是折纸的动作略有些急躁了起来,可是任凭她再怎么折腾,手指虚弱到连个折痕都留不下来。 林又元看着她这幅样子,眼里就生了厌弃:“看看你这幅要死不活的模样,和你妈一个德行,我就应该让你死在外面,活着也是丢我林家的脸。” 林厌的手指开始发抖,她一阵一阵地冒冷汗,清醒还没几天,远远不到能自如开口说话的时候。 林又元就瞅准了她这一点,软硬兼施:“我问过王教授了,格林巴利不遗传,等你再好一点,就安排兴业的总经理和你见一面,成的话就赶紧结婚,婚后哪也别折腾了,老老实实在家当你的ceo相夫教子。” 林又元话音刚落,林厌手里的纸“刺啦”一声撕成了两半,她猛地看了过来,嗓子里堵得说不出话,只是红了眼睛死死盯着他,眼里都是血丝。 那眼神狠厉、阴冷、似要撕碎了他。 林又元笑了:“胳膊拧不过大腿,你十四年前不早就知道了吗?你要是执意反抗,我不介意十四年前你所经历的,再让你经历一遍。” 林厌咬着牙,舌尖尝到了一丝血腥味,她喘着粗气,呼吸像扯风箱一般沉重。 她从牙缝里蹦出了几个字:“你、别、动、她。” 林又元脸上又露出了那种成竹在胸般得微笑,旁人看来他是个和善热心公益的老总,在她看来,他就是魔鬼,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魔鬼。 林厌咬着牙,看着他操纵着轮椅转身而去:“那就要看你怎么做了。” 他刚一走,监护仪上的数据就剧烈波动了起来,林厌仰面倒在了床上,浑身抽搐着,手指间的纸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小姐,小姐,快来人啊!”护工见势不好,冲出去叫了医生。 第71章 信任 宋余杭翻进屋里的时候,医生刚走,她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床边,颤抖着去摸她苍白的容颜。 林厌静静躺着,脸色苍白如纸,因为整个人又瘦了一圈,脖颈过分纤细白皙,青色的血管都隐约可见。 肩头缠着纱布,手背上连着留置针,胸前的衣服上贴满了维持基本生命体征的电极片。 要不是氧气面罩里腾起的阵阵水雾,以及生命监护仪上还在跃动着的数字,她几乎要以为,这个人要离她而去了。 宋余杭把头抵上了她的额头,跪在地上,感受着她微弱的呼吸,从刚刚开始就克制不住的鼻酸又涌了上来。 她向来是流血不流泪的人,却在林厌面前一次又一次地暴露了自己的软弱。 宋余杭抹了一把脸,想离开,却见她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宋余杭既紧张又喜悦,大气也不敢喘一下:“林厌,林厌……” 她小声叫着,握紧了她的手,没指望她会醒,只是身体有反应的话,会不会也说明,她现在做的一切说的话她都能感受的到? 林厌只觉得做了好长的一个梦,身体沉在泥沼里,她怎么也挣脱不开。 直到熟悉的声音破开了混沌,引领她走向光明。 林厌奋力抓紧了那一丝温暖,向上游。 宋余杭看着她抓紧了自己的手指,几乎快喜极而泣了。 “林厌……”她再一次把头抵上了她的额头,喟叹着叫出了她的名字。 林厌缓缓睁开了眼,原来……不是梦啊。 她眨了几下眼睛,看着熟悉的脸,毫无征兆地开始流眼泪。 宋余杭见不得她哭,只觉得她一哭百炼钢就化成了绕指柔,五脏六腑都搅着疼。 “别……别哭……哪里不舒服……林厌……别哭……别哭啊……”她七手八脚替她揩着眼泪,像个毛头小子一般略有些急躁。 林厌想笑,勉强瘪了一下唇,把头埋进了她的肩窝里。 宋余杭侧过身,揽紧了她:“没事……没事的……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 她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拍着她,嗓音放的轻,又吻了吻她的额头,感受到滚烫泪水落进颈窝的时候,自己也眼眶一热。 她几乎是想要立刻马上带她走,永远不分开。 宋余杭咬着牙,才勉强克制住了这股从血液深处涌上来的冲动。 “十四年前你所经历的,不介意让你再经历一次。” 而重逢带来的短暂的喜悦过后,林厌想到林又元的这句话,浑身的血都冷了下来。 她哆嗦着嘴唇,从她怀里离开,吃力地抬起了手,往外推着她的肩膀,摇着头让她走。 宋余杭也摇头,再一次扑上来抱紧了她:“我不走,我不走,我说了,你打我骂我都不走,只有死亡才能将我带离你身边。” 林厌激动起来,微微喘着粗气,氧气面罩上腾起了水雾,眼眶是红的,眼神却又凶又狠。 她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儿往外推着她,挣扎着,衣料摩擦间她肩上的纱布又开始渗血,手背上连着的留置针扯松了,开始慢慢往上回血。 宋余杭瞬间就红了眼眶,低声嘶吼着,一把按住了她:“你别动!” 那眼神也又凶又狠,像是要吃了她。 林厌一怔,还没回过神来,面上一松,氧气面罩已被人掀了开来。 她瞳孔微缩,她的脸慢慢放大。 “唔……” 如果说上一次在废弃的医院里是你情我愿的话,那么这一次就是宋余杭单方面的碾压和惩罚。 太具有攻击性和侵略性了。 林厌根本无力招架。 她在乘人之危。 她拼尽全力好不容易才瞅到了一个空隙,发狠咬了下去。 宋余杭吃痛,仍是没放开她,直到她快要真的喘不过气来,宋余杭才放开了她的脑袋,退了开来。 彼此都喘着粗气,尤其是林厌,眼角都红了,眼底全是水光,恨不得杀了她。 那苍白如纸的面容也染上了胭脂,尤其是唇,被她弄得娇艳欲滴,好看极了。 宋余杭心满意足,拿手背揩掉唇角的水渍,也顺便替她把唇边牵连出来的东西擦掉。 林厌羞愤欲死,硬是憋着一口气冲破了牙关,从唇齿间蹦了出来:“我、杀、了、你。” 宋余杭失笑,她抬手,林厌下意识闭眼歪头浑身紧绷。 “躲什么,盖被子而已。” 她替她掖了掖被子,把回血的那只手放低。 “……”要不是她现在四肢无力,身上还连着仪器,林厌能跳起来打爆她的狗头。 “生气啦?”宋余杭深谙得了便宜还要卖乖的真谛,轻轻把她的脸捧了起来,让她看向自己。 林厌憋着一口气,硬是不看她。 宋余杭失笑,目光又落到了她的唇上,还在回味着唇齿相依带给她的悸动。 那一瞬间仿佛灵魂都为之震彻了。 警官的眼神暗了暗,知道不该这么折腾她,还是情不自禁把指尖压了上去,来回抚摸着。 “我都听到了。” 林厌浑身一震,想把她的手拍掉,又惦记着她的话,等她回过神来,宋余杭已经把她的手也摁着了,牵制得死死的。 林厌咬牙切齿:“听到了还不快滚。” “我滚了你怎么办呢?”宋余杭叹气,看着她的唇在她的抚摸下又恢复了血色,很满意。 “你昏迷的时候,我天天来,某个人可是睡着了还会哭的。” 林厌想起了她放在自己掌心里的扣子,以及后来陆陆续续在枕边发现的小东西。 她每次都会让林管家偷偷藏起来。 林厌心一热,嘴上倒还是不饶人的:“关你屁事,哭阿猫阿狗阿三阿四也不是哭你。” “哦,那为什么不把我的指纹删除了呢?是特意留下来让我私闯民宅,夜会情人的吗?” 她刻意咬重了后半句话。 林厌腾地一下红了脸,张口就咬,牙齿细细磨在骨节上,反倒有一种奇异的美妙。 她是想报复,宋余杭想的就没那么简单了。 她时时刻刻都在挑战她的底线,就连重病在身都不放过她。 刚刚的那个已经快要让她绷不住了,她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在林厌面前压根不值得一提。 她到底懂不懂这样意味着什么? 林厌懂当然是懂的,故意的罢了。 宋余杭肺都要给她气炸,喉结上下翻滚着,低咒出声:“我艹。” 几乎是有些粗鲁地拿回了主动权。 林厌眼神终于有了些神采,唇角挂上了得意的弧度,略扬起了下巴,看着她。 宋余杭磨牙:“你等着,等你好了,死定了。” “谁死还不一定呢。” 林厌不甘示弱,宋余杭懒得跟她计较,从床头柜上的保温瓶里倒了一杯温水给她润润嗓子。 她微微把床摇起来了点,让她能躺得更舒服些。 宋余杭替她举着杯子,看着她小口小口啜着,一边开了口:“林厌,你信我吗?” 林厌浑身一僵,别过脸示意不想喝了。 宋余杭把杯子放在了桌上,回来捧起了她的脸。 四目相对,彼此的瞳孔里映出了对方的样子。 “我叫宋余杭,不是陈初南……”如果不是迫不得已,她压根不想再提到这个名字,将她本已经结痂的伤口,又血淋淋地撕了开来。 林厌哆嗦着嘴唇,别开了视线,眼里含着水光。 宋余杭没松,仍是捧着她的脸,让她看向自己。 “我有自保的能力,我不需要你为我好,你只需要照顾好自己,尽快养好身体,其他的都交给我,我会带你出去的,我保证。” 说是养伤,却不许其他人靠近,收缴了手机和外界彻底失联,其实就是变相软禁罢了。 每每想到这里,宋余杭对她这个名义上的父亲总是提不起一丝好感。 即使,他是林厌的父亲。 见林厌不答,她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又揉了揉她的脸。 “你听话,别多想,好好养伤,你能下地走路的那一天,就是我带你出去的时候。” “我……”林厌担心的不是这个,她正要开口,宋余杭已堵住了她的话头。 “我知道,你担心我,你和我交过手,你觉得几个小毛贼能近的了我的身吗?我有保护自己的能力,也能保护你。况且,你父亲即使位高权重,政商两界都有人脉,但我好歹也是市公安局正处级的干部,明里他抓不着我的错处,暗里,更不可能找到机会对我动手,反倒是他,做生意的最忌讳什么,你知道吗?” 警察,城管,治安,巡防,消防验收……三天两头上门检查,烦不胜烦。 林厌咬牙切齿:“学聪明了还,以前不是最不屑使这些花花肠子的吗?” 到底是林厌,除了这点,还敏感地抓住了她话中的另外一个重点。 “你怎么突然提了半级?” 宋余杭一怔,脸上笑容就淡了下去,但她掩饰得极好,没让林厌看出来什么不妥。 现在还不是告诉她张金海牺牲了的时候,毕竟是她让他们先走的,宋余杭怕她心里愧疚。 “这不是案子破了,立功了吗?技侦集体三等功,你也有,还是先进个人,回头把奖章拿给你。” “得了吧,我才不想要呢。” 每一块功勋章的背后都是数不尽的血与泪,与再也挽救不回来的生命。 宋余杭看她黯然,又把床摇了下来,亲了亲她的额头。她该走了,也该让她好好休息了。 林厌的手指勾住了她的衣服。 宋余杭失笑,难得看她小女人脾气一次,微微俯身又和她温存了一会。 “好了,你该睡觉了。” 林厌咬紧了下唇:“你……” “我还会再来,也会注意安全的。” 宋余杭知道她要说什么,率先安抚着她的情绪,替她掖好被子。 “把手给我。” 宋余杭不解其意,仍是乖乖把手伸了出去。 林厌看了看四周,她不知道这个房间装没装监控摄像头,也不知道安没安窃听器,因此她选择了最稳妥的一种方法。 在她的掌心一笔一划地写出了一串电话号码。 林厌把她的手掌合拢起来:“记住了吗?” 宋余杭点头,又用另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使劲捏了捏给她安慰。 “放心吧。” “要是遇到危险,或者需要帮助,去找他,他会帮你的。” 宋余杭知道,这个人不是林管家,不是林舸,不是林家的任何一个人,而是她自己彻彻底底的心腹。 林厌交出的,是毫无保留的信任。 一股暖流涌上胸腔,宋余杭又把人抱进了怀里,她真的是舍不得离开她一分一秒,亲了亲她的脸颊,蹭了又蹭。 毛绒绒的头发拱在脸上和脖颈间,真的很像某种大型犬科动物。 林厌失笑,主动推开了她:“快走吧。” 宋余杭恋恋不舍起身:“明天见。” 林厌点头:“嗯,明天见。” *** 监控室内的大屏幕上映出了有人身手敏捷地绕过安保,从围墙上翻了出去。 明明前几天钻的还是狗洞。 林又元嗤笑,抿了一口茶水,搪瓷盖子若有若无碰撞着杯口,发出轻响。 秘书点头哈腰地:“林总,要不要找人教训一下……” “教训什么?人家可是市局的二把手,省公安厅面前的大红人,抓不到狐狸反倒惹得一身骚。” “那……那就让她这么出入小姐的房间……” 林又元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把茶盏扔在了桌上,剩下的水溢了出来,打湿了桌布。 “还算是有几分本事,不过还是嫩了点,走着瞧吧。” *** 第二天,林厌开始主动进食了。 主治医生都有些不可思议:“小姐能醒过来简直是个奇迹,恢复的也挺快的,我去告诉王教授和老爷,他们听了一定会很高兴的。” 林厌无所谓地笑笑,她还只能吃些流食,因此一口一口抿着碗中的牛奶,增强营养。 她主动进食也好,配合治疗也好,从来不是为了林又元,而是为了另一个真心实意为她好的人。 在她养伤的这段日子里,技侦其他人也没闲着,卯足了儿抓体能,闲暇时间都泡在训练基地了。 段城从一个资质平平,体能平平,不学无术的小年轻,变成了偶尔也能和宋余杭过两招的熟练工,虽然,总是被打的很惨。 方辛从一开始的五发脱靶,五发上环,变成了十发全部上靶,虽然也并不能做到全部命中红心,但大家都相信,那只是时间问题。 就连郑成睿,节食瘦身都卓有成效,从一个胖子变成了不那么胖的胖子。 “好,今天就到这里。”随着裁判吹起了口哨,宋余杭放开了他,拆下了拳击手套,越过护栏往外走。 段城龇牙咧嘴从地上爬起来,摸了摸被打痛的下巴,擦着汗往下走。 方辛递过去了一瓶矿泉水,段城一屁股在她旁边坐了下来,拧开瓶盖大口喝着,脖子上挂着纯白毛巾,水珠顺着下颌往下淌,肌肉线条在跆拳道服里若隐若现,有那么一点男人的味道了。 “谢谢啊。” 段城一口气灌了半瓶,回头见她还瞅着自己,顺手就把矿泉水瓶递了回去。 “喏,给你喝。” 方辛怒,抓起毛巾就扔了过去:“谁要喝你喝过的水!” “哎,不是,那你看我干嘛呀,你一直看着我,我都不好意思喝了,当然要给你了,女士优先嘛。” 听着那边的吵吵闹闹声,宋余杭从储物柜里拿出了自己的东西,把双肩包单肩甩上了肩头,施施然走了过去。 “我先走了啊。” “宋队又去见林姐啊……” 段城站了起来,被人一把拉了下来:“你不说话会死吗?!” 宋余杭摇头,唇角泛起了淡淡的微笑,出了训练基地,取了车径直开回家。 在楼下的便利店里买了蔬菜水果和鱼、肉等等,拎着上了楼,准备腾出一只手来开门的时候,门从里面打开了。 宋妈妈把人迎进来:“怎么又买这么多菜啊?” 宋余杭笑,换了拖鞋在玄关上放下钥匙,拎着进了厨房,把满满两大袋食材放在了料理台上。 “不是说好了要教我做饭吗?” 宋妈妈笑得合不拢嘴,她虽然勤快但平时工作忙,哪有时间下厨,难得起了做饭的心思,自然是要好好教的。 “好好好,那你快去洗手,正好你今天买了鲫鱼,一会炖个鲫鱼豆腐汤。” 宋余杭洗好手出来,袖子挽到了手肘,系上了围裙,还有那么几分像模像样。 “从这里切,对对对,这样处理出来的鱼没有腥味,切花刀更容易入味,料酒,生姜腌一下。” 宋妈妈在旁边指导,宋余杭按部就班。 刚把鱼皮煎到了微焦,门铃就响了起来。 宋妈妈跑过去开门,宋余杭从厨房里探出去了半个身子。 季景行拉着小唯进来:“快叫奶奶好。” 小唯奶声奶气地:“奶奶好~” 宋妈妈乐坏了,忙不迭往她兜里塞了几块糖:“好好好,今天怎么过来了,往常让你吃饭都不来。” 季景行笑,接触到宋余杭的视线,宋余杭微微点头:“姐。” 她心里一松,脸上的笑容更柔和了些。 “还不是小唯,哭着闹着说想奶奶了,想要姑姑陪她玩,其实啊我看就是又不想写作业了。” 宋妈妈一把把孩子搂进了怀里亲热着:“哎哟,反正明天是周末,今天不写就不写吧,明天再写也来得及。” “你快坐,快坐,来的早不如来的巧,今天你猜猜是谁做饭?” 季景行的目光看过去,宋余杭系着围裙,衬衫挽至手肘,有那么几分潇洒利落,正拿勺子盛了汤尝咸淡。 “余杭吧。” “那可不,百年难得一见,小唯啊,今天可有口福咯~” 宋余杭摇头,怎么也没想到她们会来,还说这鱼汤留着给林厌加餐呢,看来今晚过去又得晚一些了。 季景行坐在客厅里,看她摇头以为是不好吃,便放下手机也挽起袖子走了过去。 “怎么了,是太咸还是太淡,我尝尝——” 宋余杭已来不及阻止,她就着自己的汤勺刚尝过的地方轻轻抿了一口,搁以前她绝不会想多,但自从和林厌卿卿我我之后,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宋余杭对这些要敏感的多。 然而,这还不是最致命的,最致命的是—— 烫。 季景行涨红了脸,咳嗽起来,轻轻吐着舌头,宋余杭赶紧放下勺子,从料理台上倒了一杯凉开水给她。 “唉,姐,你这是干嘛?” 她适当地和她保持了一个微妙的距离,不远也不近,递给她水杯,却没再将她的手放上她的后背,轻轻拍着。 明明不久前,她因为吃东西呛到的时候,宋余杭还曾细心地拍着她的背安抚她。 从什么时候起,两个人变得这么生疏了呢? 她避如蛇蝎,连碰都不愿意碰她一下。 季景行勉强笑了一下,接过她手里的杯子抿了一口放下:“没事,我帮你吧。” “不用,姐,你去和小唯玩吧。” 宋余杭看见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埋头洗着菜。 宋妈妈闻讯进来:“怎么了,谁烫到了吗?” 季景行把人往外推:“没事,妈,您去和小唯看电视吧,厨房里我和余杭忙就好了,人多了也站不开。” “好好,那你们小心一点啊,千万别伤着自个儿。” 客厅里传来了动画片的声音,一老一小看的起劲。 宋余杭和季景行各自忙碌,她也不知道说什么,气氛一时之间有些尴尬。 还是季景行先开了口:“怎么突然想起来学做饭了?” 宋余杭往汤锅里加着水:“我也不能老是回家坐等开饭,想让妈歇歇。” 季景行笑:“当初你哥追我的时候也是先学的做饭,美名其曰想让我吃好一点,其实做的也不怎么样嘛。” 宋亦琛追她的时候,宋余杭是知道的,还是她给他出的主意,也不知道是看了哪个狗血的电视剧还是书,一拍脑门想出了个:要想抓住女人的心就要先抓住女人的胃的馊主意。 宋亦琛笨手笨脚的,差点没把厨房给点了,不过好在,硬是凭着一腔真心在众多追求者中脱颖而出了。 他俩成功在一起的那天,宋余杭只有一个念头:妈耶,终于不用再当小白鼠了。 想到往事,宋余杭唇角自然而然露出了笑意:“是吗?那你怎么不拒绝他啊?” “你哥吧,人挺傻的。”季景行一边切菜,一边回头和她说话:“别人都是隔三差五送礼物送鲜花的,约我出去吃饭看电影,只有他不管刮风下雨都会等在我公司楼下,生病了给我送药,大晚上送我回家,还打跑了好几个想要骚扰我的小流氓,他是真心对我好,这一点……” 她顿了一下:“和你一样。” 宋余杭抿紧了唇角,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好在汤炖好了。 她关了火戴上手套端了起来:“汤好了,我先端出去了。” 这一顿饭她始终吃的有些心不在焉的,一方面牵挂着林厌,另一方面又对季景行模棱两可的态度起了疑心。 她有些看不懂这个素来温柔平易近人的嫂子了。 包括现在。 “余杭,我来收拾,你送你姐回家吧,也不早了,打车不安全。” 季景行笑笑,替小唯系上围巾:“没事妈,今天开心和您喝了几杯,不然呐我就自己开车回家了,坐公交也行,还不冷。” 宋余杭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她不是滴酒不沾的吗? “哎哟那怎么行,我可舍不得我的宝贝孙女受苦去挤公交,反正也不远,就让余杭送送你们呗。” 宋余杭推辞着:“妈,我一会还——” “你不是说今晚不加班吗?赶紧的,快去快回。” 宋妈妈已经把围巾给她系上了脖子,又把车钥匙放到了她手里,把一行人推出了门。 “你哥不在了,你就是护花使者,赶紧的,别磨叽。” 季景行站在门外看着她笑。 宋余杭无法,只好拉着小唯带头下了楼梯,季景行跟在后面。 “小唯,系好安全带。”宋余杭回头看了一眼,季景行已打开副驾驶的门坐了进来。 “好了,姑姑。” 听着安全带“啪嗒”一声脆响,宋余杭这才发动了车子。 城市的灯光流淌过眼底,映照在那张脸上,愈发显得她五官端正,棱角分明了。 她和宋亦琛不愧是亲兄妹,就连唇角的弧度都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季景行看着她的眼神有些复杂。 “余杭,我觉得你最近不怎么亲近我和小唯了。” 宋余杭当然察觉到了她的视线,打着方向盘,没偏头看。 “忙。” “你以前也忙,但是不会刻意和我避嫌,余杭——” 季景行还想说些什么,宋余杭已踩下了刹车,解了安全带推门下车。 “到了,嫂子。” 她又恢复了这个称呼。 季景行心里一紧:“没人的时候,你可以叫我姐。” 小唯已经在后座上睡着了,宋余杭伸手把人抱了出来,轻声道:“你是我嫂子,小唯是我亲侄女,你们都是我最亲的人,这一点永远也不会改变。” 季景行心里又酸又涩,跟着她往上走:“那她呢?她是谁?” 宋余杭没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到了家门前,她只是说:“开门吧。” 季景行打开门,宋余杭把小唯抱了进去放上床,替她脱了鞋,盖上被子,这才又往出走。 即将出门的时候,季景行一把拽住了她,又问了一遍那个问题。 “那她呢?她是谁?” 宋余杭沉默。 季景行坐不住了:“你知道我在律所上班,和你们公安部门偶有接触,他们……他们是怎么说你的吗?” 宋余杭抬眸看她:“旁人怎么说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宋余杭!”她蓦地提高了声音:“你和一个女人不清不楚就算了,还是……还是那样私生活不检点的女人……” 宋余杭握紧了拳头,喉头滚了一下:“别这么说她,她不是。” “好,就算她不是,你有没有想过妈的感受?”季景行步步紧逼:“她要是知道你这样,该有多伤心啊?” 宋余杭甩开了她的手,头也不回往门口走:“只要你不说,妈就不会知道。” “宋余杭!”季景行的嗓音骤然尖利起来,随之腰上一紧,竟是被人从身后抱住了。 她的柔软贴着她的后背。 季景行微微颤抖着,嗓音哽咽:“你哥走了,我的身边只有你了,余杭,不要离开我们,别忘了你曾发过的誓,你说,要一辈子保护我和小唯,一辈子对我们好,还算数吗?” 季景行把手扣上了她的手背,收紧了些,她已经很久没有抱过人,也没有被人抱过了。因此脸颊微微发烫,感受着她身上的温度,她的柔软,她衣物上的阳光味道,那句话就自然而然脱口而出了。 “余杭,既然你喜欢女人,那么……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第72章 甜头 宋余杭从窗户翻进来的时候,她都快要睡着了,听见响动的那一瞬间,林厌浑身戒备,手摸上了床头的水果刀。 直到熟悉的声音传来,宋余杭拿走了她手里的水果刀,把手腕又塞回了被窝里:“是我。” 林厌这才又放松下来,侧过身来看她,微微阖着眸子,小小打了个呵欠。 “怎么这么晚?” “有点事耽搁了。”宋余杭笑,倾身抱住了她。 林厌皱了一下眉头,趴在她怀里嗅了嗅。 宋余杭看她表情,略略退开了些:“怎么了?” 话音刚落,又被人拽住衣领扯了过来,林厌揪起她的衣服又闻了闻。 宋余杭:“不是吧,我来之前洗过澡了啊。” 林厌松开她,一把人推远:“不是我的香水味,去哪鬼混了,从实招来,饶你不死。” 宋余杭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挠着脑袋略有些无奈:“这都能让你发现……” 林厌冷哼了一声:“尸臭我都能闻出来个八九不离十,更何况是你。” 眼看着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徘徊在发飙的边缘,宋余杭主动举手投降。 “我不是我没有去鬼混啊,今天嫂子来家里吃饭了,侄女也在,陪她们玩了会儿,嫂子喝的有点多,没法开车,我就送她们回去了,完事就赶紧过来了。”宋余杭扯起自己的衣服闻了闻,她怎么什么都嗅不出来呢。 “香水……可能就是那个时候沾上的吧。” 林厌盯着她的脸,不放过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她虽然比不上宋余杭侦查经验丰富,又是微表情的专家,但一个人撒没撒谎还是能看出来的。 宋余杭在心底悄悄叹了一口气,有个天才法医学者女朋友简直太难了,什么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宋余杭蹭过去,半跪在床边,倾身搂住了她,捧起她的脸和她鼻尖对鼻尖。 “不相信我吗?” 林厌别开了视线,垂下眸子,显然是还在生气。 宋余杭失笑,微抬起她的下巴,让她看向自己:“你是对自己没信心还是对我没信心呀?” “我……”林厌咬牙:“反正我就是不许你和其他女性,不,男性也不行,走的太近。” 宋余杭笑了,把她颊边垂下来的几缕碎发拨至了耳后,揉了揉她的脸。 “想什么呢,我只和你亲近,还是说……”她眸子微微闪了一下,目光落到了她的唇上。 “你嫌我亲近的程度还不够。” 林厌下意识捂唇,又来了,又想欺负她现在手无缚鸡之力吗? 宋余杭“扑哧”笑出声来,捏了捏她的鼻子,正色起来:“倒是你,以前怎样我不管,以后,只能是我的。” 林大小姐尾巴都能翘上天,“哼”了一声道:“想得美,老娘才不在一棵树上吊死呢。” 宋余杭磨牙,去挠她痒痒:“你试试看,试试看,弄不死你。” 林厌被逗得直发笑,气喘吁吁,身上出了一层虚汗,脸色嫣红。 宋余杭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嘘,小声点。” 林厌点头,眼里含了笑意,宋余杭还半趴在她身上,目光沉了沉。 为着方便换药,这几天她都是只穿了背心,受伤那一侧肩膀的肩带滑了下去,连带着整体都有些松松垮垮的。 宋余杭不着痕迹咽了一下口水,她想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刚刚季景行抱住她的时候,她的下意识是反感和闪躲,而在林厌身边则不会,即使她不主动,自己也很想去亲近她。 林厌看着她慢慢俯身,隔着纱布蜻蜓点水般地碰了一下她的伤口,吃惊地瞪大了眸子。 “宋——” 宋余杭捂紧了她的唇,热气侵袭上来,林厌被迫仰头,手抓紧了床单。 她似乎很早以前就一直喜欢盯着她的后颈看,发展到最后是喜欢捏她的颈椎骨,那么到现在就是…… “林厌,你知道狼怎么表达对同类的喜欢吗?” 林厌微偏过头,本意是想喘口气,却又让她占领了先机:“你他妈的给我……” 她后半段话全数湮灭在了她的动作里。 “狼狩猎喜欢咬断对方的脖子,表达喜欢也不例外,只是会轻柔很多,就像这样交颈。” 林厌阖上眼睛,吞咽着口水,那搭在她肩头抗拒的手逐渐没了力气,被人一把攥住了。 林厌彻底被她身上的阳光味道包围住了。 宋余杭略有些急躁:“林厌,我想……” 她也知道现在不是时候,不该这么折腾她,可是年轻的身体头一次被如此强烈的冲动支配,仅剩的理智告诉她该征询她的意见的。 林厌脸红到耳根,咬牙切齿:“你觉得呢?” “我觉得你该让我尝到点甜头。” 一阵衣料摩擦的声音,被子被人掀了开来。 林厌小小的抗拒声,可以忽略不计。 宋余杭把她的手摁在了枕头上,正欲有所动作的时候,门外传来了声音。 “小姐睡了吗?” 守夜的管家恭敬地答:“刚睡不久。” 林舸往里走:“没事,我去看看她。” 宋余杭翻身而起,捡起自己的衣物四下察看着能藏人的地方,可是偌大的病房连个衣柜都没有。 林厌也赶紧坐了起来,整理好衣服,捋了捋头发,一指窗外示意她赶紧滚。 这场景怎么看怎么怪异。 宋余杭心里想笑,却还是听从她的安排,抱着衣服纵身翻了出去,挂在了空调外机上,随手轻轻阖上了窗户。 林舸推门而入。 林厌手里捧着一本时尚杂志看得目不转睛,手里的书闲闲翻过一页,也没抬头。 “哟,大忙人今天怎么有空来看我了?” 林舸把手里拎的东西放下,拖了一个椅子过来坐在床边:“这不是忙完了就过来了嘛。” 他还穿着西装,外罩了一件白大褂,一看就是刚从医院下班直奔而来的。 林厌唇角略微浮起一丝笑意:“带的什么啊?” 林舸去翻自己拿过来的纸袋,一一摆了出来:“我妈烤的小蛋糕,硬是要我拿给你,我说你又吃不了,真是。” 他摇了摇头,有些无奈:“还有一个按摩肩颈的仪器,怕你躺久了脖子难受,这个是我们医院自研的乳霜,秋冬皮肤干,涂一下还蛮保湿的,我们医院好多患者都在用。” 林厌放下杂志,把乳霜拿了起来:“哟,感觉还不错,改天试试。” 她一放下杂志,林舸的目光就盯着她的脖子看,林厌察觉到了,摸了一把。 “怎么了?” 林舸左瞅瞅右看看,伸手想要拨开被子细瞧:“你这脖子怎么了?” 林厌恍然大悟,脸色微红,一把把被子拢了上来,内心咬牙切齿:妈的宋余杭,你啃就啃还他妈的给老娘留印子。 “没……没事……自己挠的……呵呵……” 连林厌自己都觉得这个笑容十分极其特别尴尬。 趴在窗外偷听的宋余杭忍不住也弯了弯唇,内心想的却是:他怎么还不走啊? 挠墙。 林舸见她脸色特别红,以为她不舒服,又把手贴上了她的额头。 “怎么了?不舒服吗?” 林厌往后缩了一下:“没……热的吧。” “是有点热。”屋里空调开的足,林舸一进来就觉得有点闷,他四下瞅了瞅,没找到遥控器,起身打算去开窗通风换气。 林厌顿时从床上坐直了身子,惊叫:“别——” 林舸的手已经扶上了窗棂,倒是被她嗷这一嗓子,吓了一大跳:“怎么了?” 林厌松一口气,慢慢坐回去:“别,别开了,又有点冷了,这会儿。” “……” 您一会冷一会热的真的没关系吗? 林舸走回去,拿起床头上午医生过来问诊时落在这儿的听诊器戴上了脖子,按住她:“别动,我听一下。” “诶——不用。”林厌只穿了个背心,本意想躲,却见他神色认真,表情坦荡,眼里都是对她的关心。 林厌心一暖,算了。 “你个牙医还会看内科啊?” “牙医怎么了?你法医不都还要学基础医学的吗?再说了,你哥我可是双学位——” 林厌嘁了一声:“又来了,说你胖你还喘上了。” 林舸笑,把听诊器收好:“得了,没什么大问题,早点睡吧,过几天我再拿点去疤的药过来。” 林厌点点头,巴不得他赶紧走:“求你了快走吧,我真没事,别老往我这儿跑,你那一堆追求者小妹妹们该恨死我了。” 林舸替她把床摇下去,撤了一个枕头,又替她掖了掖被角,昏黄灯光下神色始终有几分温柔。 从小到大,林舸对她的好倒是真的没怎么变过。 “什么追求者,妹妹姐姐的,都没你重要。” 林厌起了一阵鸡皮疙瘩:“滚滚滚,快滚。” 林舸失笑,替她把床头灯调暗,轻轻阖上门走了出去。 脚步声在走廊上响了起来。 管家鞠躬:“少爷,我送您出去。” 宋余杭这才又推开窗子翻了进来,看着桌上满满一桌子林舸带来的东西,以及二人刚刚的互动,撇了撇唇,有些吃味。 “要不是他是你哥,我真的要吃醋了。” 林厌往里躺了躺,让她坐在床边,翻了个白眼:“还说我醋劲大,您这是泡在醋缸里就没出来过吧,他是我哥,开裆裤的交情,想什么呢你。” 宋余杭耸耸肩,也没往深里想,她和她哥的相处模式并不是这样,她和宋亦琛是从小打到大的,宋亦琛觉得她抢了爸爸妈妈的宠爱,她觉得宋亦琛占了她该有的资源,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他都是头一份。 因此大打出手,家里时常鸡飞狗跳。 不过好在也正因为这样,童年倒也不枯燥沉闷,不似林厌从小就寄养在别人家,想来和林舸感情深厚些也是情有可原。 宋余杭这么想着,对她又多了几分怜惜,微微俯身下来。 林厌一把捂住了她的唇:“我还是个病号。” 宋余杭把她的手扒拉开:“我知道——” 林厌又捂上去:“你知道个屁。” 宋余杭失笑,挪开她的手:“我是那种人吗?” 林厌点头:“你是。” “好吧,那在你这儿,是就是吧,我不介意,真的。” 她说着,摁住她的手,又俯身下来。 林厌别过脸,紧紧闭上了眼睛,意料之外的吻却落在了额头。 宋余杭恋恋不舍起身:“好了,你该睡觉了。” 林厌磨磨蹭蹭地,看着她穿上外套,即将离去的时候又勾住了她的衣角。 “那个……留下来吧。” 宋余杭一怔,唇角就浮起了笑意,若有所思看着她。 林厌别过脸,嘀嘀咕咕的:“算了吧你还是走吧,免得……” 她话音刚落,被子已被人一把掀了开来,宋余杭拱进来。 “睡觉睡觉,话说,晚上不会有人过来吧?” 林厌往旁边躺了躺给她腾地方,还是没看她,耳根有点红:“不会,管家在门外看着呢。” “那就好。”略含了笑意的声音响在耳边。 林厌还没回过神来,就被人拿被子罩过了头顶,世界陷入了一片黑暗里。 “干、干嘛?” “甜头,这可是你主动邀请我留下来的。” *** 次日清早,天还未亮,宋余杭心满意足起身,昨晚闹腾地有些晚,虽然没那啥,不过也占了好些便宜就是了。 宋余杭摸摸鼻子,小心翼翼滑下了床,趴在床边看着她睡梦中的容颜,脖颈上又留下了好多印子,还是有些赧然,微微脸热,替她掖紧了被子。 怎么会……像个毛头小子似的不知餍足呢,明明也人到中年了。 宋余杭无奈一笑,把吻落在了她的额头,捡起自己的衣物起身离去。 大概是因为,这个人是她,且只能是她吧。 日子一天天流淌过去,宋余杭依旧天天来,偶尔留宿,抱着她一起入睡。 每每这个时候,林厌总会觉得睡觉对她来说好像也不是一件特别困难的事。 有她在身边,总是会格外安心一些。 林又元也没再来骚扰过她,一切风平浪静,但暗地里又仿佛有看不见的风云在汇聚。 等她再好一点,天气晴朗的话林管家会推着她出去散步,这是她为数不多可以接触到外面世界的时候。 医院里的保镖多了几个生面孔,林厌一一记了下来,并用她过目不忘的本事数着走廊上的闭路电视,以及要转过几个弯拐过几个角才能到医院大门。 她从一开始的只能吃些流食,再到慢慢能用些软烂的食物,肩膀上的伤逐渐结痂好了起来。 南方的冬天来的晚,窗外最后一片枯黄树叶落地的时候,霜降终于来了。 林厌拆了纱布,端详着掌中这根漆黑泛着冰冷金属光泽的机械棍。 她用力握了握,感受到了久违的力量,微微阖上了眼睛。 管家看着她,欲言又止:“小姐,一定要和老爷撕破脸吗?” 林厌皮笑肉不笑,从锦盒里取了缎布把机械棍擦拭得光洁如新。 “与其打断骨头连着筋,倒不如索性拼个鱼死网破。” 妥协从来就不是她的性格。 林管家从未见她对什么东西这么上心过,擦干净了机械棍又小心地收了起来,放在枕边。 “可是……” 林厌抬眸看他:“你究竟站哪边?” 她直言不讳,管家却吓了个半死,忙不迭点头:“自然是小姐这边。” “那不就得了,我交代你的,都办好了吗?” 管家连连称是:“放心吧,小姐。” 林厌唇角浮起了一丝笑意,往床上一靠:“你也放心,我给你的钱不会比林又元那个老东西给你的少。” *** 风暴来的比想象中的快点。 林又元正忙于集团年底事务的时候。 秘书急匆匆地走了进来,附在他耳边:“林总,不好了,咱们出口的那批货被海关拦下了。” 林又元瞳孔一缩,那批货正是上次和外企代表团谈下来的那批,能不能度过经济寒冬就靠这批货带来的效益了。 “不是早就打好招呼了吗?” “海关验收,硬是说有一批次质检不合格,不给盖章出关。” 林又元额角青筋暴跳:“妈的,谁知道他们的检验标准,一天一个样,再去谈。” “是,这就去。”秘书忙不迭跑出去安排饭局了。 他想了想,掀开茶杯盖子抿了一口,总觉得这事有种说不出来的微妙和怪异感,又把人叫了回来。 “算了,安排下去,晚上我亲自请各位老朋友吃饭。” 席间谈笑风生。 林又元坐在轮椅上也要伸长了胳膊和各位碰个杯,都喝得面红耳赤的。 酒过三巡,终于进入了正题。 “刘局啊,海关那批货……” 对方直罢手:“唉,别提了,别提了,我也想放你们走,公安紧咬着不放,换了二把手,硬气的很,有几个消费者吃那个什么保健品吃坏了肚子,正查着呢,这事啊现在已经不归海关管了……” 林又元面上谈笑风生,暗暗把酒杯捏进了掌心里使劲攥着,磨出了红痕。 好一个宋余杭。 厉害,硬气,有胆识! 他松开酒杯,放在桌上:“各位今天敞开肚皮吃喝,全算在我老林的账上,公司有点事就先失陪了。” “诶——老林,你这就不厚道了啊。” 有人抗议,林又元偏过头去对秘书道:“你留下来,陪陪各位老总,务必要让他们尽兴。” “好,林总,放心。” 秘书又叫了几瓶昂贵的酒水,一一替他们斟满。 林又元这才由保镖陪着抽身而去。 *** 几辆警车闪烁着警灯唰地一下停在了医院大门口。 车门拉开,几个刑警跳了下来,为首的刑警摘下墨镜,径直走到了门前,亮出证件给保安看。 “警察,让开,奉命调查一起医疗纠纷案。” 几个保镖走上前来,手摸向了背后,刑警顿时戒备起来,几个年轻力壮的小刑警上前把人推开。 “干什么,干什么?还想袭警吗?这可是我们副队长!” 那几个保镖对视了一眼,退开,走到一旁,让警察进去,同时拿起了胸前的通讯器。 “去小姐病房看看,人还在吗?” 宋余杭蒙着脸,把通讯器拿到了保镖的嘴边,林厌坐在一旁,手里的机械棍指着他的喉咙,保镖被捆得结结实实的。 他磕磕绊绊地:“还……还在。” 等那边挂断之后,宋余杭把通讯器扔在了地上,一把拉起她。 “走。” 林厌跟着她七拐八拐:“你认识路吗?” 宋余杭探出头去走廊看了一眼:“认识,踩过点了。” 说罢,又半搂抱着她往前走。 林厌唇角就浮起了笑意:“计划了多久啊?” “不久,一个月吧,还得感谢你爸给我机会。” 她话音刚落,准备拉着她过拐角的时候,迎面撞上两个黑衣保镖。 宋余杭把人往身后一推,正欲动手的时候,黑衣人突然脖子一歪,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段城从黑衣人身后探出头来,冲着她们笑了笑,亮出了手里的电警棍。 “别说,这玩意儿还挺好使。” 林厌松一口气,宋余杭拉着她的手,搂着她的肩膀继续往前走,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段城在前面带路:“老郑和方辛在外面……” 他话音未落,余下的话便彻底卡在了嗓子眼里,咽了咽口水,如临大敌。 林又元由三五个保镖簇拥着出现在了走廊上,宋余杭回头望去,来路也被堵了。 一行人陷入了孤立的包围圈里。 林厌攥紧了机械棍,啪地一下出了鞘,刚准备上前一步,被宋余杭拉到了身后。 “我来。” 林厌激动起来,压低了声音:“你一个人再加一个段城也——” 宋余杭回头看她,握着她的手没松,甚至轻轻拍了拍以示安慰:“早晚也是要过这一关的不是吗?” 第74章 回家 宋余杭唇角的弧度越放越大,越放越大,胸腔里流淌的爱意几乎快满溢了出来。 她的心脏砰砰乱跳,竟然有一种脚踩在云端的不真实感。 她摸了摸自己的唇,回味着她刚刚的那句话,又背过身去用手撑住了额头,勉强克制住自己想要跳起来的心情。 这感觉太过美妙,比立功受赏还要让她喜悦激动万分。 林厌看着她一系列动作,完全失了一个中年人的成熟稳重,失笑:“你怎么了?” 宋余杭猛地转过身来,摁住了她的肩头:“林厌,我想……” 林厌一只手捂上了她的唇,另一只手指了指旁边空旷的地方。 一行人正往这边走来。 宋余杭脸色变了变,就差捶胸顿足了,砰地一声甩上了车门,气势汹汹地走向了驾驶座。 方辛上车:“宋队这是怎么了?” 林厌手撑在车窗上,斜斜睨她,唇角挂着笑,冷不丁一眼就是风情万种。 “可能是饿了。” 宋余杭:“……” 郑成睿摸了摸肚皮:“其实……我也有点饿了。” 段城的肚子也恰好咕噜响了一声。 几个人嘻嘻哈哈笑起来。 宋余杭把车窗打开,让清凉的夜风透进来些许吹散燥热,摇了摇头,略有些无奈,用眼神示意林厌: 回家你给我等着。 林厌无所畏惧地扬眉:等着就等着。 因为天色已经不早了,大部分饭店都关门了,一行人在路边摊随便吃了点。 林厌没尝几口就兴趣缺缺。 宋余杭见她一副恹恹欲睡的模样,便知道多半是累了,毕竟身上还有伤,今天又打斗了一场,三两口吃完送他们回家。 “宋队,前面那个路口放我下来就好。”方辛拿起包,等车停稳就起身推开了车门。 宋余杭摇下车窗跟他们告别:“路上小心。” 方辛摆手:“好,你们也早点回去吧。” 等车开远,她看着站在自己身边的段城:“你怎么也下来了?” “我家也住这边啊。” 方辛往前走两步,段城亦步亦趋。 “这么宽的马路你走那边不行吗?” 段城摇头,直指前方:“我家在马路这边。” 方辛:“……” 末了,看见前边有卖麻辣烫的摊子,段城眸中一亮,拉起她就跑。 “哎,干嘛,男女授受不亲!” “你吃饱了没?”段城回过头来,笑容有几分大男孩的爽朗。 方辛点头,又摇头。 段城一口气跑到了麻辣烫摊子旁边:“那不就得了,再吃点,老板,两碗麻辣烫,中麻中辣,一碗……” 他看一眼方辛,脱口而出:“不加香菜,多放醋,再来两瓶北冰洋。” “来咯!”不一会儿,两碗热气腾腾的麻辣烫上了桌。 段城把吸管放进饮料瓶子里递给她,自己则直接对瓶吹。 方辛把碗里的调料拌匀:“你怎么知道我不吃香菜啊?” 段城埋头吸溜着粉丝,掩去了眸中一闪而过的不自然:“那啥……食堂吃饭的时候看你每次都会把碗里的香菜挑出来。” 方辛心一暖,唇角就多了笑意:“老板,再来一瓶北冰洋,这顿我请。” *** 送完郑成睿回家,林厌昏昏欲睡,靠在了椅背上,宋余杭捏了捏她的手,把空调调大了些。 “再坚持一下,快到了。” 林厌动了一下,抬眼看见车窗外并不是回别墅的路。 “这是去哪儿啊?” “我家。” “……” 宋余杭把车停进车库,拉着她往外走,林厌磨磨蹭蹭地往后缩。 “我不去,你别拉我……” 宋余杭半搂半抱把人往楼上拖:“你都几个月没回家了,别墅没法住人,还得收拾。” 林厌挣扎,楼道里的声控灯一下子亮了,她压低了声音,脸色微红。 “那我可以去开房啊,这么晚了我跟着你回家算怎么一回事,你妈不得杀了我!” 宋余杭笑,直接把人抱上了一层台阶,林厌伸手扒住了楼梯扶手。 两个人僵持不下。 “我妈可不像你爸,动不动喊打喊杀,要死要活的,你见过就知道了。” “那也不成啊,我就这么去见她啊?!”林厌理想中的见家长应该是衣着光鲜亮丽,妆容干净整洁,在高级饭店相会,见面先寒暄叔叔阿姨好,再奉上奢侈品礼物,哪像现在,素面朝天,里面还是病号服,外面披着宋余杭的外套,不伦不类的。 林厌瞅了个空当,又想往下跑,被人一把拽了回来,宋余杭拖着她往上走,微微喘着气。 “现在怎么了,我觉得很好啊,你要是真的打扮的五迷三道的,在高级饭店约我妈见面,张口就送奢侈品衣服包包的,她才会真的吓到好不好?” 林厌挣扎,被人一把搂在了怀里,从背后拖着她往上走。 “什么五迷三道的,你会不会说话?!” “好好好。”宋余杭无奈,把人摁到墙边,伸手按门铃。 “你最漂亮,你最可爱,你最聪明,你最机智……” 越说越羞耻了还。 林厌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门开了。 四目相对。 林厌立马收手,捋了两下头发和衣服,乖乖站在宋余杭身边,努力让自己脸上的笑容显得有亲和力一些。 “阿姨好。” “妈,这是林厌。” 宋妈妈打量着林厌,从头看到脚,再看看自家闺女落在人家肩膀上的手,脸上突然就放出了迷之微笑,热情地把人迎了进去。 “来来来,快进来,林舸的妹妹吧,长的真像!怎么穿这么少啊,哎哟这手凉的,余杭,把热水袋拿来,再拿件厚衣服过来给人家披上!” 林厌觉得自己的脸今晚不是冻僵的,而是笑僵的。 这怎么和她想的不是一个画风呢? 在她的印象里,宋余杭年幼丧父,哥哥又紧接着去世,能支撑起这样的家庭的长者,该是像她一样坚毅顽强的,甚至是像林又元那般不苟言笑,不通情理的。 可是宋妈妈虽然满头白发,穿着冬季的家居服,脚上踩着的拖鞋也不是新的,甚至有点旧,脸上挤满了皱褶和纹路,可那神情却是那么亲切温和,笑容里看不出一丝作假。 林厌心里一松:“谢谢您,不用麻烦了。” 宋余杭抱了一床毛毯出来,让她把外套脱了裹住,暖水袋塞进她怀里。 宋妈妈倒了一杯热水给她暖手,见她未落座,又拉着人在火炉边坐下了。 宋家没开空调,还是采取的最原始的煤炉取暖,长长的烟囱通向了外边。 火烧的正旺,宋妈妈又加了几块煤炭进去。 “上次在医院见着你哥了,说你伤的挺重的,好些了吗?” 林厌还是略有些拘谨,她习惯了大大咧咧说话,张口闭口艹你妈,突然要她装贤良淑德浑身哪哪都不舒服,坐立难安。 见宋妈妈给她递水,赶紧站了起来,单手接,不妥,遂双手接了过来。 “好……好多了……” “哎哟,这孩子,这么客气干啥,快坐快坐,给,吃橘子,还有瓜子,果盘,糖,自己拿,自己拿啊,余杭啊,把上次你姐出差带回来的桂花年糕拿出来……” 不一会儿功夫,面前的茶几上变魔法般地摆满了形形色色的水果和零食。 宋余杭唇角抽了抽:我回家您也没这么热情啊。 她拖长了声音道:“妈,她还是个病号,肠胃吃不了那些——” 宋妈妈回头,恶狠狠地:“现在吃不了,带回去吃还不行吗?” 林厌一手拿着橘子,一手塞满了糖果,又不敢拒绝,头皮发麻,欲哭无泪。 “够了,够了,阿姨,太多了……” 她现在这样低眉顺目的模样好像收敛了爪牙的家猫啊,宋余杭忍俊不禁,靠在沙发上低头笑了一下,在林厌恶狠狠的目光看过来的时候又装作一本正经。 “妈,饿了,你别给她了,她真吃不了,冰箱里还有什么菜吗?”宋余杭笑够了,开始给女朋友解围了,拉着她在身边坐下,把她手里的橘子放了一个在火炉上烘热,兜里的糖果拿出来放在果盘里,只留了几个在她手里给她打发时间解馋吃。 “哎哟,怎么不早说,这么晚了还没吃饭啊,厌厌也没吃吧?” 楼道灯光暗,没仔细瞧,这才看见林厌脸色不怎么好的样子,里面还穿的是病号服!宋妈妈母爱泛滥了,顿时一脸心疼。 “我去做,我去做,你也是的,知道人家肠胃不好,大晚上的还不让人家吃饭,刚出院吧,今晚先垫垫,明天阿姨给你做好吃的。” 宋母看着她坐在那里,个头没宋余杭高,又瘦又小,那下巴尖得能削死人,脸也巴掌大一点,和自家那个怎么折腾都还是活蹦乱跳,身高腿长,肩膀宽阔,胳膊上全是腱子肉的亲闺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时之间男默女泪。 宋余杭什么时候能跟人家学学,不说多精致,起码也要有个女人样吧! 真的是看别人家的孩子越看越喜欢,看自己家的孩子越看越糟心,再加上那天医院里走廊上的那一幕,宋母对这孩子更多了几份同情。 想来宋余杭能深夜把人带回家也有这个原因在里面吧,宋母不仅没计较她突如其来的打扰,还甚是热情,这让林厌愈发有些不好意思了,同时听着她的话,从进门开始,胸腔里始终流淌着一股暖意。 原来……这就是正常人的家庭吗? 和林又元完全不同的说话相处方式,以及对子女无处不在的关心和爱护,甚至还爱屋及乌女儿的朋友,她上一次体会到这种温暖,还是在陈妈妈身上。 林厌想到此,眼眶一热:“不用麻烦了,阿姨……” 宋余杭赶在她说完之间,半搂着自己老妈的肩膀一起进了厨房,留给林厌一个安心的眼神,示意她自己先坐会儿。 “妈,我给您打下手吧,清淡点儿就好。”宋余杭说着,打开了冰箱门。 “去去去,别在这挡路。”宋妈妈把人拂开,从冰箱里拿了一把小葱出来洗干净。 “冰箱里还有下午剩下的鸡汤,对对对,就是那个汤蛊,拿出来热热,一会还能当下面的汤底。” 宋妈妈先开了火烧水,一边洗菜一边数落:“你说你怎么不早说今天会有客人来家里呢,妈妈也好早做准备,现在倒好,什么都是剩下的。” 宋余杭把汤锅也坐上火,笑笑:“妈,她不会介意的。” 宋妈妈洗着洗着菜突然长叹了一口气:“唉,要我说,你和林舸断了也好,他条件好是好,可终归是豪门——” 宋母压低了声音把那天医院走廊上的见闻跟她说了,宋余杭脸上的笑容逐渐淡了,拧着眉头,还是有些心疼林厌。 “你看看,挺好一小姑娘,人还生死未卜呢,后妈和亲爸就开始盘算起了后事了,那后妈比她还小吧,真是……”宋母摇了摇头,往锅里下面条。 “虽然不是一家,但这样的豪门咱们不嫁也罢啊。” 她说这话本意是想安慰宋余杭,怕她伤心,岂料宋余杭却笑了起来,舀着锅里的汤偏头看妈妈。 “妈,那你觉得,林厌怎么样?” 宋母回想着刚刚见面的光景,她的样貌,性情。 “挺好的,身上也没什么大小姐的架子,还有礼貌,就是有些拘谨。” 宋余杭心说:幸亏您没见过她骂人时的样子。 “第一次来别人家里做客,紧张是难免的嘛。” 宋母笑,往热好的鸡汤里加入新鲜蔬菜。 “那倒也是,和你是同事吧,年轻,长这么好看,还能吃下苦去做警察,不容易。” 一说到这个,宋余杭眉梢眼角里透露出来些许自豪:“那可不,还是搞技术的警察,法医。” “哎哟,这可了不得,小姑娘胆子也太大了吧!”宋母比她还激动,并未对林厌的职业有一丝一毫的厌恶和不解。 宋余杭的心放下了一半:“妈,你忌讳这些吗?” 宋妈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这有什么好忌讳的,你爸你哥的遗像天天摆客厅中央也没见你有什么忌讳的啊,这是做好事,积德呢。” 宋余杭的心又放下去了一半,她咽了咽口水,蹭到了妈妈身边,帮她把煮好的面条捞起来。 “妈,那你介不介意再多一个像林厌这样的女儿啊?” 这话问的婉转,宋母虽然觉得有一丝说不上来的怪异,但并未深想,笑骂。 “哎哟那敢情好,只要别是你这样的都行,就怕啊人家看不上我。” 宋余杭拖长了声音埋怨:“妈——” 听着厨房里隐约传来的说笑声,林厌心里始终是暖烘烘的,她抓了一把瓜子磕着,一边打量着屋内的陈设。 这和她的房子比起来算不上华贵,甚至有些寒酸和简陋了,却比她的别墅有人气的多。 不过两室一厅的房子,随处可见用心的布置,进门玄关上挂钥匙的卡通挂钩,餐厅上摆放着的鲜花。 沙发小而软,背景墙上摆着的几本书,吊兰垂下来添了几分绿意,旁边悬挂着的是全家福。 煤炉摆在屋子中间,对面是电视,电视旁边挂着两幅黑白肖像,上面的人穿着警服和宋余杭有几分相像。 林厌放下瓜子走了过去,拿起放在供桌上的檀香点燃,双掌合十拜了几拜,这才又插进了香炉里。 她做的专注,厨房门不知何时打开了,宋母看着这个孩子是越看越喜欢了。 林厌回过神来,看她们都看着自己,顿时脸色一红,向来伶牙俐齿的人嗫嚅着:“啊……我……” 宋母把手里端的碗放在桌上,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快快快,还愣着干嘛,去洗手吃饭了。” 宋余杭拉着她一溜烟跑进了洗手间,阖上门,拧开水龙头,从身后抱着她一起洗手。 “怎么想起去祭奠我父亲和哥哥了?” 林厌脸还红着,任由她的手穿过自己指尖,挤了满手洗手液泡沫,一起冲干净。 “啊……看见了就去了呗。” 只是觉得宋余杭的父亲和兄长英年早逝,应该也是尽忠职守,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好警察。 这样的人值得她尊敬。 宋余杭拿毛巾把她的手擦干净,捧起了她的脸,揉了揉:“我妈很喜欢你。” 林厌一脸懵逼:“啊?” 她的大脑今晚似乎一直处在当机的状态。 她……她穿成这样,素面朝天,也没带礼物,突如其来的拜访也喜欢啊。 趁着四下无人,宋妈妈在外面布置餐具,宋余杭心头一热,捧起她的脸小小啄了一下唇。 “嗯,不光是我妈,我也是,你怎么样,都喜欢的。” 看着她清澈见底的眸子里倒映出的自己,她还从未被人如此肯定过。 林厌眼眶一热,埋头弯了一下唇,捶在了她的肩膀上。 “余杭啊,好了没有?”宋妈妈在外边喊:“别磨蹭,趁热吃。” 宋余杭本想再和她亲热一下的,林厌捂住了她的唇。 “我饿了。” 宋余杭无奈,宋母又催得紧,只好拉着她一起往出走。 两个人分别落座。 宋余杭挑着自己碗里的面:“妈,为什么她有荷包蛋我没有?!” 林厌的碗里鸡汤打底,飘着清亮的油花,绿叶蔬菜作陪,还有几块鸡胸肉,上面还卧了两个荷包蛋。 反观她的这碗,除了鸡汤连块肉都没有。 宋余杭凄凉中又有一丝心酸,心酸中又有一丝好笑,好笑中又有一丝淡淡的温暖。 温暖的是,她妈妈没把林厌当外人看。 宋母把围裙脱下来挂在了厨房门背后:“哎哟就你这身材,好意思吗?给厌厌吃!” 宋余杭嘀咕:“我身材怎么了,我身材挺好的,全是肌肉,是您欣赏不来。” 也只有在家里,在林厌面前,宋余杭才会格外放松些,露出孩子气的一面。 林厌趁宋妈妈不注意,夹了一块肉进她碗里,做口型:快吃。 宋余杭内心内牛满面:还是我女朋友疼我。 这你来我往的互动没能逃过宋母的眼睛,摇头笑了,心想,这两孩子感情真好。 “你们吃,我先去睡觉了啊,余杭,一会吃完饭把碗洗了,干净的毛巾和洗漱用品都在浴室的柜子里,一会拿给厌厌,要是冷的话,就把你屋里的空调打开,电热毯我已经帮你开了……” 宋母絮絮叨叨,宋余杭站起来送客:“知道了,妈,你快去睡吧,明天不是还要早起和王阿姨去跳舞吗?” 林厌看她站,一口面还没咽下去也抹了抹唇角站了起来:“阿……阿姨早点休息。” “哎呦呦,这是干嘛,快坐下吃,行了行了,我看我在这你们也不自在,余杭招呼着点,明天周末,厌厌就别走了啊,中午阿姨给做好吃的。” 林厌刚想拒绝,宋妈妈压根没给她机会,摆摆手示意她赶紧坐回去吃饭,又笑了笑,关上了自己的房门。 宋余杭扯纸巾给她,看着她碗里的面,林厌坐下来,护食,一脸警觉地看着她。 “你吃的完吗?” “吃的完。”林厌把碗往自己这边挪了一点。 宋余杭失笑:“你听话,别吃太多,晚上不消化。” “……喔。” 林厌不情不愿看着她从自己碗里夹走了大部分面条,留下来的都是肉和蔬菜,鸡蛋也分毫未动,这才又心满意足地吃起来。 宋余杭三两口扒完:“你先吃着,我去给浴缸放水,一会你吃完直接放水槽就好了,我来洗。” 等林厌吃完,浴缸里的水也放好了,宋余杭翻箱倒柜找着睡衣。 她在家基本不穿像妈妈那种冬季厚家居服,一年四季短袖t恤惯了,好半天才找出一条长袖来。 “你先凑合着穿,等明天我们去商场买新的。” “这是换洗衣物,我给你抱过去。”宋余杭踩着拖鞋走进浴室,从架子上取了一双新的拖鞋给她,又一一取出洗漱用品来。 “这是牙刷,牙膏,漱口杯……” “洗面奶在这里。” 她一一替她指明位置。 “你试试水温合适吗?我没放太多,毕竟你肩膀上还有伤,碰着就不好了。” 林厌伸手摸去,水温不冷不热正好,宋余杭又细心地在浴缸底部套了一层一次性浴缸套。 “我很少用,基本都是淋浴,怕你觉得不卫生。” 她挠了挠头笑着,略有些不好意思,见林厌开始解衣服扣子了,犹如被踩了尾巴的猫,飞快溜了出去。 “那你先洗,有什么需要再叫我。” 林厌轻轻一句话就让她动弹不得了:“宋警官,我这边脱不下来,你可以帮我一下吗?” 宋余杭慢慢回转身,林厌唇角噙着淡淡的笑意,眼神却又是风情且恣意的。 尾音放得轻且慢,足够耐人寻味。 林厌棕色的卷发垂在肩上,不着脂粉,却愈发显得清丽脱俗。 然而,听着她的话,看着她的眼神,她唇角挑起的弧度,她赤脚踩在地上的裸足,因为冷而微微蜷起了脚趾。 宋余杭脑海里瞬间蹦出了一个词:狐狸精。 天生的。 漫长的胶着和对视之间,热气氤氲了视线,有什么在狭窄的浴室里逐渐升温发酵。 宋余杭咽了咽口水,慢慢走了过去。 第75章 信仰 病号服的扣子只能开到了锁骨下,宋余杭颤抖着手帮她解完最后一颗。 她咽了咽口水:“你能……能自己脱吗?” 林厌摇头,微微仰起脖子:“手抬不起来。” “……”宋余杭抿了一下唇,绕到她身后,揪起衣角帮她举过头顶扒了下来。 林厌棕色的发柔顺地垂在了雪白的肩头,浴霸开的暖和,她却仍觉得有些冷,打了个寒噤。 宋余杭扶稳她,被浴室的水雾氤氲地脸上起了一层热意。 林厌微微背过身去,手撑在了浴缸上:“有点冷喔。” 宋余杭明白,这是在催促她了,她勉强定下心神,去解最后的束缚,可是也不知怎地,向来灵活的手指也打了结。 林厌埋着头,轻轻笑了一声:“宋警官,你行不行啊?” 她撒娇的时候会拖长了声音叫她:宋队~ 生气的时候会连名带姓地喊她:宋余杭!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刻意想要调侃她的时候,才会喊她“宋警官”,这三个字轻飘飘地从她口中说出,又因为加了姓氏和职务的缘故,格外耐人寻味些。 宋余杭一股热血直冲上脑门,但她终究是克制住了,浴室门外不远就是妈妈的卧室,其次是,她背上碗口大的疤,贯通伤,现在看来还是有些触目惊心的。 宋余杭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挪开视线,帮她解了搭扣,压低了声音略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在。 “你少来,我行不行你不知道?” 林厌任由她动作,转过身来坐在了浴缸上,宋余杭瞳孔一缩,呼吸就加快了。 “毕竟,还没真的试过不是吗?” 宋余杭想挪开视线,又舍不得挪开视线,焦躁和深埋骨血里的冲动撕扯着她的理智。 她微微阖了一下眸子,喉结上下滚动着,手扶上了她的肩膀。 林厌唇角狡黠的笑容还未得意多久,就被人打横抱进了浴缸。 语气又急又快,甚至还有些粗鲁,可是动作却是温柔的。 “你给我闭嘴,再多说一句话就让你试试。” 热水驱散了寒意,也将一天下来的疲惫一扫而空。 林厌趴在浴缸边上看她,眼神里带着点涉世未深的天真,明知故问。 “试什么?” 宋余杭肺都要给她气炸,兜头扔了一块浴巾给她,气冲冲地摔门而去。 “自己洗,有事叫我!” 听着她离去的脚步声,以及厨房哗啦啦的冲水声,林厌畅快地笑了起来,甚至微微靠在了浴缸上哼起了歌。 啧,真不经撩。 纯情得很呐。 等宋余杭洗完碗,收拾干净了厨房,打扫好了客厅,又去卧室铺好了床,还是没见她出来。 宋余杭皱了一下眉头,走过去轻轻敲了敲门:“林厌,你好了吗?” 林厌被舒适的水温和热气氤氲地昏昏欲睡,躺在浴缸里压根都不想动,听见她说话,这才站了起来随手扯过了一旁架子上的睡衣裹上。 “好了。” 她起的急,话音未落,就是一阵头重脚轻,天旋地转的。 宋余杭刚好进来,见她要摔倒,一把把人抱了起来。 林厌惊魂未定,苍白的容颜上有被热水蒸出来的红晕,眼睫上还挂着水珠,下意识勾住了她的脖子,整个人都挂了上去。 宋余杭失笑,后退两步,就这么抱着她往出走,因为害怕妈妈突然出来,步子略微加快了些。 直到回到房间,把人放在床上,反锁了卧室门,宋余杭才松一口气,去找吹风机给她吹头发。 “你……”宋余杭回转身,猛地一怔,刚刚只顾着担心她的安危,现在才发现她衬衣下什么都…… 她的衣服大,林厌瘦,松松垮垮地散在肩头,扣子也没扣,纯白的衬衫被水浸透之后,薄得跟纸一样。 再往下。 宋余杭瞬间就红了眼。 艹,这要能忍,得是先贤圣人吧。 折腾一整天,林厌是真的困了,沾枕头就想睡,还没等扯过被子,突然眼前一黑。 宋余杭关了灯。 她还未回过神来,就被炙热的呼吸封住了。 宋余杭的拖鞋蹬到了一边。 衣料摩擦窸窸窣窣的声音。 宋余杭往她腰下塞了一个枕头。 林厌被迫仰起了头。 她纤细白皙的手腕被人捏得泛了红。 宋余杭眼底的血丝从未褪去过。 墙上时钟发出的滴答声夹杂着某种隐秘的声音。 宋余杭喘着粗气抬头,黑暗中端详着她的脸。 林厌红唇微张,苍白的容颜染上了一层胭脂。 孱弱的颈彻底暴露在了她的眼底。 彼此对视的时候似有一把火把两个人的理智彻底焚烧殆尽。 一切都渐入佳境的时候,敲门声响了。 宋余杭动作一滞,又俯身下来,林厌微微偏过头,手撑在了她的肩膀上。 “余杭啊,开开门,睡了吗?再抱一床被子给你们——” 宋妈妈的声音。 宋余杭皱眉,不理,摁住她的手再次俯身,还没碰到她的脸颊,敲门声又响了起来。 “余杭,余杭……” 宋余杭额角青筋暴跳,林厌失笑,捧起她的脸,看看门口,示意她去开门。 宋余杭无法,只好从温柔乡里爬起来,三下五除二穿上睡衣裤子,用被子把林厌盖了个严严实实,这才跑去开门。 “妈,来了来了,这大晚上的,干啥呀” 宋母探头往里望了一眼,压低了声音:“厌厌睡了?你这脸怎么这么红啊……” 宋余杭欲哭无泪,要不是您打扰,早就把人睡了,她又怕妈妈看出什么来,往外赶着人。 “睡了,睡了,您赶紧回去睡觉吧啊。” 宋余杭抱过她手里的被子,摇了摇头,略有些无奈地阖上了门。 林厌从被窝里悄悄露出一只眼睛:“走啦?” 宋余杭点头:“走了,你冷不冷?” 林厌摇头:“有点热。” 脸还是潮红的。 宋余杭把被子往电脑椅上一堆,扑上床把人摁住:“继续。” 未等她再俯下身来,敲门声再次响了起来,宋妈妈又折返了回来。 “余杭啊,开开门,瞧我这记性,光给你们拿被子忘了拿枕头。” 宋余杭要疯了,气急败坏去开门,拖长了声音:“妈!!!” “哎呦呦,瞧瞧发这么大脾气,好了好了,不打扰你们休息了。”宋母又探头往里瞅了一眼,宋余杭一手撑在了门框上挡住了她的视线。 “厌厌真睡啦?我怎么刚还听见她说话了呢?我听错了?” “妈——”宋余杭欲哭无泪,都快给人跪下了。 她要是个男的,估计早就…… “求求您,早点睡吧,别再来了啊,我们不缺,什么都不缺,真的。”说着,一直把人推出了门外,看着她进房间这才放心回来,反锁上门,靠着门板无语凝噎。 林厌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宋余杭扑过去挠她,两个人嘻嘻哈哈倒在了一起。 “早知道就听你的去开房了。” 林厌摁住她乱动的手,小小打了一个呵欠,窝进她怀里,长睫翕动着。 “别闹,有点困了。” 宋余杭瘪嘴,有点委屈:“可是……” 今晚林厌撩她也撩了,亲也亲了,唯独她,半点便宜都没占到。 太心酸了,她可能是宋妈妈捡回来的吧。 “嗯?”林厌抬眸看她,像一只慵懒又迷人的猫抬起自己的爪子搭上了她的肩头。 呼吸洒在颈间痒痒的。 “真的困了。” 说罢,又小小地打了一个呵欠。 宋余杭见她神色实在是倦怠极了,即使还是很想,但也只得摁捺下来。 “好吧,睡觉。” 林厌心满意足翻了个身睡觉,却又被人扯回了怀里,随即身上一凉,仅有的一件蔽体的衣物也被人扔了出去。 宋余杭抱住她:“睡吧。” 林厌咬牙:“你……” 背后抱的姿势太过于亲密和狎昵,宋余杭抵着她耳边的发:“就这样睡,给你五分钟,睡不着后果自负。” “我……”林厌一口气哽在喉咙里差点没把自己噎死,抓起她的胳膊就咬了下去。 她恶狠狠地。 宋余杭就当给狼崽子磨牙了。 她甚至愉悦地在她耳边吹了声口哨:“没关系,咬吧,等你伤好了,咬一次加倍偿还一次,都是债啊,林法医。” 她学着她的口气,轻挑地喊她“林法医”。 林厌涨红了脸,脏话即将脱口而出,感受到圈在自己腰间的手越来越不老实,忍了又忍,眼眶都红了,最终还是老老实实闭上了眼。 许是真的折腾的有点累了,还没到五分钟,就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宋余杭微微抬起身,在她的侧脸上落下一吻,林厌似有所觉,回转身似倦鸟归林般投入了她怀里。 宋余杭失笑,得,美人在怀,看来她今晚是难以入眠了。 *** 第二天清早,宋余杭顶着硕大两个黑眼圈起床去洗漱,宋妈妈早饭都已经做好了,摆着碗筷。 “哟,这是怎么了,昨晚没睡好吗?” 宋余杭有气无力地跟她打招呼:“早,妈,睡得好,特别好。” 坐在餐桌旁的林厌微微抿唇笑了一下,被宋妈妈捕捉到了。 她看林厌真是越看越喜欢,长的好看,精神,坐在那里脊背挺得笔直,脸色比昨晚好看了很多,白里透红,眉梢眼角透出一点儿按捺不住的春意。 反观宋余杭,活脱脱像被吸干了精血似地没精打采,忍不住就开始数落自家孩子。 “你看看你,同时睡的觉,怎么人家就这么精神,你好像又上了一个大夜班似的,也不知道一晚上都干了些啥。” 愤怒的冲水声从洗手间的门里传了出来。 干、干了些啥? 林厌实在是没想到宋妈妈说话这么劲爆的,一口水还没咽下去就全喷了出来。 “咳咳……” 她胡乱扯了纸巾擦着桌上的水渍,宋母已从厨房里端了煮好的酒糟蛋出来。 “哎哟,怎么呛着啦,别光顾着喝水呀,尝尝阿姨做的酒糟蛋。” “没事,没事,谢谢阿姨。”林厌站起来接,又被人躲过了。 “烫,没事,没事,你坐着吃,不用等余杭,锅里还有呢。” 宋母说着,又从厨房里端了热好的馒头出来,还有几道凉菜。 “阿姨,您不吃吗?” 宋母解了围裙正要挂上去,回头笑道:“我起来的早,吃过了,准备出门跳舞和买菜去。” 林厌琢磨着,现在也才早上八点多而已,宋母昨晚和她们差不多同一时间睡的,早上又比她们起的还早,还做好了早饭。 “阿姨,您是不是有点失眠啊?” 宋母一怔,林厌又接着道:“我认识好几个专业医生,对这方面还颇有点心得,您留个电话号码给我,我替您去约,看您什么时候方便是上门问诊也好,还是直接拿药都行。” 她这失眠的毛病连宋余杭都不知道,一开始只以为是上了年纪睡眠就少了,近些年才愈发严重了,常常十一二点才能入睡,半夜三更就醒了。 如今被林厌看出来,老人家顿时有些感动:“不用,不用,你们都忙……” 林厌咬了一口馒头笑了:“那就这么说定了,您不告诉我,我就去跟余杭说。” “唉,你这孩子,好好好。”宋母无奈,只好从桌上的电话薄上扯过纸笔,颤颤巍巍地写下一串数字给她。 “到时候多少钱,阿姨再给你。” 林厌把纸条收好,关于钱的话题模棱两可就过了。 眼看着快到了八点半,宋母换鞋准备出门了,宋余杭从洗手间出来…… 宋母回头看着她俩:“中午回来吃饭啊,你姐也过来,我现在就去买菜去。” 宋余杭不着痕迹皱了一下眉头:“不了,妈,中午我和林厌在外面吃。” “诶,你说你大周末的不回家吃饭,浪费钱,算了算了,看你吧,难得见你带朋友回家一次,好好玩,听见了没?”宋母一边数落,拿起钥匙出了门,宋余杭拖长声音应了一声。 林厌咬着勺子看她:“不对劲,提到你姐的时候你皱了一下眉头。” 女人,不,女法医的直觉还真是敏锐啊。 宋余杭失笑,弹了一下她的脑门:“你也不对劲,我观察你的神情,你今天应该有什么想要去做的事。” 林厌轻轻抿唇笑了一下,又不想让她太得意,故意板起脸:“那还不快吃。” 两个人边吃边谈。 林厌把宋妈妈失眠的事告诉了她。 宋余杭拧着眉头:“我说我有时候夜班回来了她还没睡,一直以为是在等我呢,原来是这样,林厌,谢谢你,约好了告诉我一声,到时候我陪妈妈去。” 林厌搅着碗里的醪糟,因为“谢”这个字心底一暖,略微弯了一下唇。 “你工作忙,家里又没人,还是得多关注关注阿姨的身心健康。” 像这样亲人接连去世带来的打击,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起的,宋妈妈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却并不代表她的心里不会留下什么伤痕。 宋余杭点头:“我知道了,会抽时间多陪陪妈妈的。” 末了,她又小心翼翼看着林厌,伸出手把她空在桌上的手握进了掌心里。 “那你呢,林厌,需不需要……再去看一下医生?” 林厌扯了一下唇角,没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凉了,快吃吧。” 说罢,把自己的手抽了回来,宋余杭欲言又止,终是没开口,吃完饭主动跑去洗碗。 林厌则拉开了她的衣柜,端详着形形色色的衣服,挑一件,皱眉,扔一件,不一会儿床上就堆满了一大堆衣物。 林厌泄气了,得,看来今天第一件事是得去买衣服了。 宋余杭洗完碗擦干净手,看得好笑:“走吧,林大小姐先随便穿一件,我们出去买。” *** “这个,这个,这个我也要,通通包起来。” 林厌试完衣服,看见合适的就买,站在柜台前指点江山,刚准备结账的时候,宋余杭把自己的卡递了过去。 林厌推回去:“不用,我自己付。” “刷我的。”宋余杭直接把卡递给了柜姐,对方看她一眼,再看看林厌,从善如流地接了过来。 “好的,一共是三万六千四百八,请您确认一下,在这里签个字。” 宋余杭执笔签字,林厌砸吧了一下唇:“想不到你个小警察还挺有钱的,说,是不是贪污受贿了?” 宋余杭白她一眼:“说什么呢,我平时不怎么花钱,这都是工作这么多年攒下来的。” “那你不心疼啊?” 宋余杭把笔帽阖上交给柜姐,拎着打包好的纸袋,揽着她的腰往出去走。 “心疼啊,所以某个人肉偿就好了嘛。” 林厌一挎包就甩了过去:“去死好嘛?” 出了商场,宋余杭把买好的东西全部塞进了后座,林厌又给宋母买了一些保健品,后备箱塞得满满当当的。 宋余杭替她打开车门,看她坐进去,自己这才开了驾驶座车门,系好安全带,挂挡出发。 林厌看她开车:“你知道去哪?” 宋余杭头也未回,唇角浮起了笑意。 “我猜的。” *** 林厌把刚买的一束白菊靠在了墓碑前。 宋余杭往地上放了几罐可乐,还有一些小孩子爱吃的零食。 两个人并肩而立,风鼓动了衣角,扬起了她们的发梢。 林厌看着墓碑上熟悉的那张脸,女孩子不过十四五岁,笑得是那样甜。 她本应该有更美好的人生,却永远定格在了十五岁那年。 即使后来她们抓到了凶手,坏人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可是也改变不了另外一些年轻的生命永远被剥夺的事实。 陵园的风有些大,林厌的手被冻得苍白,她哆嗦着从钱包里取出名片,看着打火机的火舌一点点吞没了它。 “我叫林厌,1976年生人,现年三十二岁,职业是法医,兴趣爱好是解剖,电话号码是……” 她顿了一下,略微哽咽。 “很高兴认识你,白灵。” “我们……有缘再见。” 她终于完整地对白灵做了一场自我介绍,补上了未完的遗憾,可是却终究算不上圆满。 墓园的风骤然凛冽起来,将她手里残存的纸片吹上了天空盘旋着飞远。 宋余杭拍了拍她的肩膀:“走吧。” 祭奠张金海的时候,她分外平静些。 这消息瞒不了她太久,林厌不是什么傻白甜涉世未深的小女生,她是心智成熟,专业经验丰富的法医,也有自己的人脉和渠道。 与其等她自己查到,不如主动告诉她,况且,宋余杭相信,她承受的起。 就算她承受不起,陷入愧疚的沼泽里,宋余杭也有勇气和信心一点点将她拉出来。 火光映照着她的眼角眉梢。 林厌沉默着往铜盆里扔纸钱,宋余杭把手里最后一叠交给了她,看着她扔进去,尘埃灰烬飞上天空,扬了漫山遍野。 “林厌,这个地方我几乎每年都会来,江城市局的警察也几乎每年都会来,不光是因为每年都有牺牲的同事,更因为每年新入职的警察都会在这里对着英雄纪念碑,对着老前辈们,举行宣誓和入职仪式。” “这里不光是阴阳相隔的地方,也是新旧交替的地方,一代代的刑警们长眠在这里,一代代年轻的刑警们从这里走出去。” 宋余杭拉着她站了起来,看着张金海墓碑上的照片,威严的脸和帽檐上的国徽。 “他在生命最后一刻也没忘记人民警察的誓言,其实刀割喉第一下的时候,他已经觉察到了,他本来有机会把孩子甩出去交给其他人,可是他没有,在你把余鲸交给他的时候,他也可以交给其他人,可是他还是没有。” 林厌敛下了眸子,安静得可怕。 宋余杭知道她想说什么:“无需自责,你的出发点是好的,留在那里,只会有更多人牺牲,世事无常罢了,换了你我,也会做出同样的抉择。” 林厌笑了,又恢复了惯常的那副冷冰冰的表情,唇角挂着的是嘲弄的笑意。 “所以,你们警察都挺讨厌的,明知道会死还要去。” 宋余杭偏头看向她:“这就是信仰的力量吧,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无法不爱这片土地,和这片土地上的人,以及飘扬在头顶的五星红旗,帽檐上的国徽。” 就像林厌必将为了真相奋斗终生一样,宋余杭也必将为了信仰抛头颅洒热血在所不惜。 这是她们刻在骨子里的信念,永恒无法磨灭。 “你知道吗?我以前真的挺讨厌警察的,见了太多和稀泥碌碌无为的刑警,也一度对这个世界彻底失望,觉得它不会再好了。” “可是啊,有某个瞬间——”林厌沐浴在阳光里,手搭凉棚望向了虚空,今天是个好天气,蓝天白云,晴空万里,一行北归的大雁正巧掠过了她的视线。 她微微眯了眯眼:“还是觉得,这个世界挺好的,就像现在。” “也有那么一部分人,执着追求为真相和正义奋斗终生,我相信,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宋余杭笑了,把手举到了太阳穴边:“向英雄,敬礼!” 林厌听从她的号令,绷紧了身子,缓缓把手举了起来。 她头一次心甘情愿做这个动作,一时之间滋味莫名,但不知怎地,想起了考试时临时抱佛脚记的那几句誓词。 为了国家的昌盛,为了人民的安宁,为了神圣的使命,为了牺牲的战友;中国警察,与各种违法犯罪活动进行无休止的斗争,直至流尽最后一滴血。 林厌微微阖上了眼睛,在心中默念。 下山的时候,黄昏降临在了宋余杭的发梢上,把原本黑色的发涂抹地变成了栗色。 林厌盯着她的后脑勺瞧。 宋余杭回转身伸手拉着她下台阶:“有一句话我刚刚没好意思说……” 她摸了摸鼻子,略有些腼腆地笑了,抓着她的手却没再松开。 “什么?” 林厌跟着她亦步亦趋。 “刚刚那场合太肃穆了,觉得在前辈们的面前说那些不合适。” 林厌愈发好奇了:“到底什么,你快说啊。” 宋余杭停下脚步,站在下一级台阶上看她,拽着她的手,穿着黑色机车服,工装裤,踩着作战靴,是个英姿飒爽的帅气女人。 可是脸色微红,那脸上的神情分明有几分扭捏:“那个……我想说……你也是我的信仰。” 林厌愣了三秒,随即爆发出了一阵狂笑,眼泪都出来了。 “哈哈哈……你这是什么土味情话啊,真的好土,好土啊,救命!” 宋余杭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红一阵,磨着牙,扭头就走。 林厌追上去从背后扑向了她,夕阳把两个人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 “哎呀呀,生气了?” “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理我?” “没有。” 林厌戳着她的脸:“宋警官~宋队~宋余杭~余杭啊~” 她拖长了声音喊,宋余杭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说,你要干嘛?!” 林厌大喇喇挂住了她的脖子,一本正经,理直气壮:“我累了,走不动了。” 宋余杭都要给她气笑了,甩开她走了两步,见她没跟上来,又气冲冲地倒了回去,认命般地在她面前蹲下。 “来吧,大小姐。” 林厌抿唇一笑,爬了上去,由着她背着自己走完剩下的路。 她是不会说什么情话,土味的,精致的,优雅的,迷人的。 但是她知道,从她决定和宋余杭在一起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把她放在了心底最深处,那个无人问津的角落里。 宋余杭说她是她的信仰,那么宋余杭就是她的理想吧。 想要靠近这温暖,想要成为像她一样的小太阳,想要像她一样温和又不失棱角,想要像她一样善良,力所能及地去爱着身边的所有人。 那是十八岁的林厌没能学会的东西,却在三十二岁这年失而复得了。 林厌趴在她耳边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宋余杭没听清:“什么?” “我说——”林厌扯起了她的耳朵:“我饿了,我要下山吃饭!” 宋余杭微微一笑:“抓稳。” 林厌还没回过神来,她就开始带着她在山路上狂奔,额头微微渗出了一层薄汗,神情却是那样恣肆又温暖的。 风把她们的笑声传出去了很远。 那个时候的她们尽情奔跑,享受着爱情带来的全身心的愉悦,却不知道“白鲸案”只是一个开始,并不是结束。 真相还远远未到。 第76章 决裂 “你好,帮我寄到这里。”林厌从柜台上抽了一张快递单模仿着卫丽红的笔迹填完之后又递给了柜员。 宋余杭把打包好的东西递过去称重。 “小姐,一共是四十八块钱,寄到五里镇上的邮政快递点是吗?” 林厌点头确认,看着对方扯了回执给她,这才和宋余杭一道往出走。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华灯初上,路上车水马龙,宋余杭牵着她的手塞进自己兜里暖着,两个人说出的话化成了一团白雾很快消散在了空气中。 “问过卫丽红了,原来每年寄给余姨的那些过冬棉被衣物都不是她寄的。” “是啊,李洋一死,余鲸也死了,卫丽红坐牢,只有余姨,什么都不知道,她一直以为卫丽红是个好女人,带着孩子去城里过的很好,还时常接济她给她寄东西,却没想到从头到尾,惦记她的,只有一个杀人犯罢了。” 林厌略微有些唏嘘,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去评价李洋这个人,她一只手从包里摸出了烟叼上,啪地一下按亮了打火机,还没抽两口就被人夺了过去也不嫌弃自己噙上了。 林厌“啧”了一声,翻了个白眼,打算再摸一根出来的时候,被人连盒收缴了。 两个人在斑马线旁边等红绿灯,宋余杭从背后抱住了她,长手长脚的,宽大的机车服刚好把人包裹进去,嘴里叼着烟,略有些潇洒不羁的样子,把烟圈吐向了一边。 “医生说了,你这个病最怕肺部感染,烟少抽。” 林厌挣扎,前面还是红灯,宋余杭又把人往后拖了几步。 “自己想抽就直说呗,也不知道是谁,从前口口声声说的,不抽女士烟呢。” 宋余杭笑,把烟头按熄在旁边的垃圾桶上,扔了进去,略带清爽薄荷味的气息吐在了她耳边。 “现在喜欢了,有你的味道。” “……” 这土味情话还一套一套的呢。 想到昨晚床上那些暧昧又黏腻的瞬间,林厌脸色一红,挎包就甩了过去。 “闭嘴吧你。” 宋余杭躲,眼看着绿灯又即将变红了,赶忙拉着她一溜烟跑过了马路。 “可算是结束了,这个委托人要求可真够多的。” 对面律所里走出了几个穿西装的男男女女,季景行停下脚步,看着马路边上嬉闹的两个人。 同事戳了戳她的胳膊:“季姐,季姐,还不走吗?看什么呢?” 季景行回过神来,勉强笑笑:“没事,没看什么,你们先走吧,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有个东西没拿。” “好,季姐再见啊。” 几个同事跟她挥手告别。 季景行微笑:“再见,路上小心啊。” 等人都走后,季景行走到了僻静处打电话。 “喂?余杭吗?” 看见手机屏幕上亮起的那个名字时,宋余杭下意识皱眉头想挂断。 可是林厌停下脚步,用若有所思的眼神看着她,宋余杭只好硬着头皮接了起来。 声音是公事公办的冰冷。 “什么事?” “我现在还在公司开会呢。”季景行看了一下表,放低了嗓音恳求道。 “估计结束得十一二点了,能不能麻烦你先去接一下小唯啊,我怕她在补习班待太久会着急,我看这边能不能早点结束,结束的话就立马过去找你们。” 宋余杭张了张嘴,看林厌的表情,林厌无所谓地挑了挑眉,走到一边,示意她自便。 “好吧,地址给我。” 等电话挂掉之后,宋余杭把手机揣进兜里,过去找她。 “那个,林厌……” 林厌往前走了两步,没回头:“你去吧,我自己打车回家。” 宋余杭追上去,把她的手扣进自己掌心里:“我们一起去。” 季景行挂断电话后,唇角浮起了一丝笑意,走进了旁边的咖啡厅里,点了一杯拿铁坐下,看看时间差不多了,这才往补习班的方向走去。 *** “你好,接一下季唯一。” 宋余杭敲了敲补习班的玻璃门,大厅里只剩下了小唯一个人在玩玩具,听见了熟悉的声音,立马放下了手里的积木跑了过来抱住她的腿。 “姑姑!” 宋余杭一把把人抱了起来:“小唯,跟老师再见。” “再见,老师。” 三个人一起往出走,小唯好奇地看着林厌:“姑姑,怎么不是我妈妈和你一起来呀?” 宋余杭笑,把她的羽绒服帽子给她戴上,推开了商场的门。 “你妈妈还在工作,小唯,叫阿姨。” 出了商场门,宋余杭就把小唯放下了,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拉着她的手,眨巴着大眼睛看着姑姑旁边的这个漂亮阿姨。 林厌被她看得略有些不自在,别过了脸,岂料,掌心被软乎乎的肉团子拉住了。 小唯晃着她的手,奶声奶气:“阿姨好,谢谢你这么晚了和姑姑一起来接我。” 可爱暴击。 林厌如遭雷劈,本来是想生气的,毕竟好不容易闲暇时间的约会被人突然打乱,可是看见这软乎乎可爱小团子一般的小女生,气不起来了,别扭地把自己的手指从孩子掌心里抽了出来。 “没……没事。” 宋余杭看她窘迫,忍俊不禁,一手拉着孩子,一手揽着她往出走。 “小唯啊,你带家门钥匙了吗?” 季唯一摇头:“没有,姑姑,今天妈妈说会准时来接我的。” 话到最后,垂着脑袋有些沮丧。 宋余杭蹲下身来,替她整理好围巾衣物:“妈妈工作忙小唯乖哦。” 她往小唯身后一瞥,看见马路对面有家麦当劳,站了起来。 “上了一下午课,还没吃饭吧?姑姑带你去吃点东西,然后我们边吃边等妈妈好不好?” 小唯这才又喜笑颜开来,用力点了点头:“好!” 说罢,一左一右拉着她俩的手蹦蹦跳跳过马路。 “姑姑,姑姑,我要吃麦当劳,我要吃甜筒,薯条,汉堡!” “好好好。”宋余杭一一点头应下,自己去排队点单,把人交给林厌,轻轻捏了捏她的手。 “你们先坐吧,等会她妈妈来了我们就走。” 林厌唇角挑起一丝讽笑看着她:“不怕我把人卖了吗?” 宋余杭趁小唯在柜台边上蹦哒的时候,回转身来捏了捏她的鼻子:“你不会。” 林厌往后一躲,翻了个白眼,拉着小唯就走:“少动手动脚的,孩子面前注意点影响!” 小唯跟着她一蹦一跳的:“阿姨,你刚刚和姑姑在说什么啊?” “没、没什么,坐这吧。” 宋余杭看着她们的背影,摇头无奈笑了,等取餐的功夫,她又想起了小唯的那句“妈妈说她会准时来接我的”。 她了解季景行就如同季景行了解她一般,通俗情况下来说,她是个十分守时的人,一来职业特殊摆在那,说十点开庭你迟到一分钟也是迟到,二来,对孩子她更不可能撒谎了。 宋余杭皱了一下眉头,掏出手机给她们律所前台打电话。 “找季律师?”前台小姑娘疑惑地看了看已经空无一人的写字间。 “下班有一会儿了呢。” “大概什么时候呢?” 前台看了一下表:“有一个多小时了吧。” “好的,谢谢。” 宋余杭挂掉电话,真是越来越看不懂她想干嘛了。 “小姐,您的甜筒好了。”服务员递过来两支甜筒,宋余杭回过神来点头致谢,拿着往座位上走,一人给了一支。 “小唯,吃不完就扔掉哦,凉的别吃太多。” 宋余杭摸了摸她的脑袋,又转过脸去对林厌道:“你也是。” 林厌“嘁”了一声:“浪费钱,我又没说我要吃。” 宋余杭笑,手撑在桌子上,俯身过去在她耳侧道:“我怕我不给你买,某个人又吃醋哦。” 林厌磨牙:“我有什么好吃醋的,我干嘛要跟一个孩子吃醋?” 谈笑间叫到了她的餐号,宋余杭起身去拿汉堡,又被人拽住了。 林厌伸长了胳膊:“喏,第一口给你吃。” 宋余杭倒也不推辞,倾身过来舔了舔,又推回给她:“你吃。” 小唯舔着冰淇淋,看着她们一系列动作,若有所思:“阿姨,我妈妈也会把第一口吃的留给我,她说,这是爱一个人的表现。” “咳咳……”林厌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 小小年纪懂的还挺多。 “快吃,别说话,一会吃完早点回家。”林厌故作没好气地,又把饮料递给了她。 小唯笑起来,露出大白牙,眼睛几乎快眯成了一条缝,小孩子倒是没有什么善恶之分,她只是觉得林厌长的好看,虽然嘴上凶巴巴的,可是还是对她很好的。 又是姑姑的朋友,天然有一股亲近感。 因此眼巴巴地望着林厌手里的冰淇淋:“阿姨,我也想吃你的那个。” 宋余杭刚拿过来的时候就让小唯选了,没想到这孩子还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林厌失笑,递了过去:“行吧,这个也给你吃。” 季景行推门而入,刚好看见林厌把缺了一角的冰淇淋递给了小唯,顿时一股无名火直冲上脑门,一个箭步就冲了过去,一把从她手里夺了过来扔在地上。 “吃什么吃?!不干净的东西能吃吗?!” 林厌脸色变了,蹭地一下站了起来。 小唯也吓得脸色苍白,扒着妈妈的手:“妈妈,妈妈,我没吃,你别生气了……” 林厌唇角微勾起了一丝讽笑,从头到脚扫了她一眼,是那种不屑又傲慢的目光。 孩子在,她不想跟人破口大骂,甚至是大打出手。 季景行却被她这眼神激怒了,再想到宋余杭口口声声答应好的自己来接,却让这个女人陪着孩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又委屈又愤怒。 “这么冷的天吃凉的也就算了,还把自己吃过的东西给孩子吃,你恶不恶心?余杭呢,怎么是你在陪着小唯……”看着孩子在她怀中微微发抖的模样,季景行更是把人搂紧了些。 “你想对小唯做些什么?要不是……不是我及时赶到……”她扫一眼桌上的零食饮料:“谁知道这里面有什么?林厌,你自己不干不净也就罢了,别把主意打到孩子身上!” 一口一个“恶心”,一口一个“不干不净”,她声音不大不小,惹得前后左右的人都看了过来。 “情敌吧?” “小三和正室?” “还是前妻后妈抢孩子啊?” 一阵窃窃私语。 她噼里啪啦说了这么一长串,林厌只是埋头微勾了一下唇角,略有些森冷地笑了。 她的处事准则,能动手解决的事,绝不动嘴。 “你……你笑什么?” “我笑啊……”林厌手摸上了饮料杯:“口口声声说别人恶心,不干不净的人,其实,也没干净到哪去吧。” 说时迟,那时快,话音刚落,林厌狠狠一扬手。 季景行抱着孩子“啊”了一声,紧紧闭上了眼。 “林厌,住手!”一个黑色的人影冲了过来,托盘上的汉堡洒了一地,宋余杭挡在了她们身前,被可乐劈头盖脸浇了一身,发梢上湿答答地往下滴着水。 林厌哆嗦着嘴唇,看着她的脸,再看看她身后的母女,从座位上拿起自己的包,踩着高跟鞋转身就走。 宋余杭把托盘一扔就去追:“林厌,林厌,你听我说……” 林厌回转身,看着她的惨样气不打一处来,偏偏还是说不出个缘由,无处可发的那种。 她一把推着她往后走:“说什么?说什么?你他妈的给老娘闭嘴!陪那母女俩去吧!” 宋余杭还想追,林厌随手抄起刚在背后嚼她舌根桌上的那杯咖啡就泼了过去。 一阵惊呼响了起来。 林厌把咖啡杯砸在了她身上:“滚!” 说罢,高跟鞋踩得震天响,径直摔门而去。 等宋余杭再追出去的时候,她已经上了计程车,一溜烟开出了她的视线。 “我艹!”宋余杭抹了一把脸上的咖啡可乐混合物,也不知道是在骂谁。 季景行拉着孩子,胆战心惊看着她:“余杭……” 宋余杭猛地一眼看了过来,眼里都是血丝。 季景行往后退了一步,她快步走了过来,拉起小唯就走,季景行在后面追。 她的车就停在不远处。 宋余杭径直把小唯抱上了车,小孩子吓得眼里都是泪花,宋余杭摸了摸她的头。 “别怕,姑姑跟妈妈说点事,你自己在车里待会儿。” 小唯含着泪轻轻点了点头:“嗯。” 宋余杭阖上车门,季景行也焦急地跟了过来,见她把小唯锁进了车里,略略提高了声音吼她。 “你……你要对小唯做什么?那个女人就那么重要吗?!” 宋余杭一言不发拽过她的袖子就走,一直走到了偏僻处,确定小唯听不见了才开口。 “我能对她做什么?!我是她姑姑!林厌又能对她做什么?!你至于上去二话不说就挑刺吗?!” “她把自己吃过的东西给小唯吃还不够恶心吗?她那种不干不净的女人谁知道会有什么……” “你住口!”宋余杭红了眼,打断她的话,一把把人提了起来摁在了墙上。 “那冰淇淋是我吃过的,林厌一口都没吃!你怎么不问问小唯,是不是她跟林厌要的?!林厌不给,你是不是又要说她欺负孩子了?!” 在季景行的印象里,宋余杭从未跟她发过脾气,那天晚上她主动抱她算一次,可是即使是拒绝,宋余杭也是温柔而坚定地,掰开了她的手,把人一点点推远,告诉她: “这个人除了是林厌,谁都不行。” 哪里像现在,提起她的衣领,跟疯子一样咆哮。 季景行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哽咽着:“我只是想保护我的孩子,有错吗?” 宋余杭阖了一下眸子,努力平复着呼吸,松开她,退了一步。 “那林厌就有错吗?由着你一口一个恶心,一口一个不干净地骂她?!你要是真还有一点当母亲的觉悟,有哪个母亲会当着自己孩子的面对另一个女性进行无休止的谩骂,人格上的侮辱!” “有哪一个母亲会抛下自己的孩子,让她在寒风中等一个多小时,只是为了利用她见到自己想见的人啊!” 宋余杭字字珠玑,只觉得胸口憋了一团火,不吐不快。 “是,我哥走之后你没有再婚,独自拉扯小唯长大,你一心一意,你了不起!可是她只是选择了与你截然不同的另一种生活方式,她单身的时候想和谁交往想和谁上床,那是她的自由!站在道德制高点对别人的生活方式肆意指手画脚才是真的恶心!” 宋余杭一口气说完,看着季景行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看着她泪流满面,看着她蹲下来哭了,自己的心里也并不好受。 她还是心疼林厌,因为双相情感障碍的缘故,所服用的药带来的副作用,不得不选择了特殊的生活方式,可是没有人去了解她背后的故事,这些通通成了全世界攻讦她的理由。 更对季景行的所作所为感到心寒。 怎么……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明明多年前,她也是温柔善良的好姑娘,宋余杭称她一声“嫂子”,哥哥去世后又叫她“姐”,把她看成了一家人,照顾她坐月子,忙前忙后,帮她照看小唯,任劳任怨,甚至季家,也是她伤心难过时的避风港。 站在十二月末冬夜的街头,宋余杭无比想回到那个春天的夜晚。 一切都还未开始。 季景行也不会变成现在这幅怨妇的模样。 宋余杭不想再看,扭头就走。 季景行追了两步,她咬着牙的声音略有些令人齿冷:“对,我就是羡慕,我就是嫉妒她,我那些话都是故意的,我就是想羞辱她,凭什么你都陪了我,陪了小唯这么多年了,她半路杀出来夺走了你全部的关心和宠爱!” 宋余杭顿住脚步,没回头,季景行看她停了,吸了吸鼻子,追上她,拽住了她的衣角。 “余杭,你回头看看我,仔细地看一看我,我是没她年轻,可是我会照顾人,还有小唯……小唯也可以是你的孩子……你哥不在了……我们就是一家三口,我们还可以像从前一样……” 宋余杭捏紧了拳头,咯嘣作响,一字一句从唇齿间蹦了出来:“你、别、提、我、哥。” 季景行猛地一怔,已被人甩了开来,两个人隔着夜色冷冷对望。 宋余杭已经冷静下来了,这比她发火时还要可怕,季景行从她的身上感受到了彻骨的绝望。 她是对自己彻底死心了。 季景行不可置信地后退两步。 宋余杭开口了:“你知道我刚刚为什么要替你挡那一下吗?只是因为小唯,无论父母做了什么,孩子是无辜的。从前的那些事也是,我帮你照顾你,也只是因为你是我哥的遗孀,是小唯的母亲,没了这层身份,你什么都不是。” “可是你利用孩子,拿孩子当挡箭牌,是可忍孰不可忍,再有下次我不会再出手相帮了。别再提我哥,你不配。” 她眼里略含了一丝悲悯看着她:“还有,我劝你最好不要再去招惹林厌,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季景行指甲深深扣进了肉里,咬着牙,泪流满面看她:“我承认,今天这事是我考虑不周,我没想到她会和你一起,可是,余杭,我还是你嫂子呀,你……你要这么绝情,和我彻底撇清关系吗?” “想撇清关系的是你,既然你说到关系,那我有必要再重申一遍,林厌是我女朋友,未来的妻子,携手一生的人,我和你,和小唯之间的关系,再怎么亲近也凌驾不到这个上面去。” 宋余杭淡淡说完,再也没回头看一眼,任由她在身后哭喊,径直走向了车里。 看见她从车里抱出了孩子,季景行这才擦干了眼泪,跑了过去,一把就把小唯搂在了怀里。 小唯替她抹着眼泪:“妈妈,你怎么哭了?” 季景行含泪笑笑,捏住她的手亲了亲:“妈妈没事。” 宋余杭起身:“我帮你们叫车,自己回去吧。” 小唯怯生生地从妈妈怀里抬头看她:“姑姑,你不送我们了吗?” 宋余杭这才又展露了一丝笑颜:“不了,姑姑还有事,就先走了,改天见。” 小唯隔着车窗跟她挥手:“姑姑再见。” *** 宋余杭一边驱车往林厌家赶一边给她打电话,打第一遍是无人接听,第二遍就是彻底关机了。 宋余杭把手机扔到了副驾驶上,暗骂了一声“今晚这都什么事儿!”一边踩下了油门,加快了车速。 车刚停在了别墅大门口,宋余杭还没来得及下车,手机就响了。 她七手八脚从副驾驶座位底下的地垫上摸起来:“林……” “宋队,是我,前几天通缉的那个入室盗窃犯落网了,正在审讯。” 宋余杭揉了揉眉心:“招了吗?” “没呢,怎么问都不开口。” 她看一眼别墅亮起来的灯光,咬牙倒车,打着方向盘。 “知道了,我一会到。” 林厌透过窗帘看着她来了又走,顿时火冒三丈,唰地一下把窗帘合拢,把自己往床上一摔,冲着天花板大喊。 “宋余杭,我艹你妈!!!” *** ktv包厢外音乐声震耳欲聋,包厢里却安静到针落可闻。 男人从桌上摸起烟,啪地一下按亮了打火机,火光一闪而过,烟雾缭绕。 他略有些陶醉地深吸了一口。 身前跪着的男人看他这样,面上露出哀求来,深深磕了一个头,双掌合十。 一张口就是哭腔。 “我求求您了,救救我吧,警察已经查到我头上来了,要不是我这几天没回家,估计早就被逮着了,本来只是想尝个小姑娘,开开荤,谁知道,谁知道……” 他嗓音骤然尖利了起来:“她居然自杀了啊!又牵扯到了‘白鲸’那个案子,警察更不会放过我了!还有,还有……” 他又膝行了过来,抱住了男人的腿。 “我家……我家也破产了……是不是那个……”他看一眼男人的脸色,咽了咽口水。 “林……林厌搞的,我……我现在真的是走投无路了,全城都在搜捕我,我实在是没地方可去了,哥!” 他说着,又不要命一般砰砰砰地磕头,额头上很快留下了淤青。 男人没管,抽完一根烟,又点燃了锡纸闻着,直到地上留下一片血迹来。 跪在地上的人摇摇欲坠。 男人用脚踩住了他的头,这才开了口:“你回去吧。” 脑后留了一条小辫子的男人大喜过望:“哥,哥,你这是愿意帮我了?!” 男人松开他,靠在了沙发上:“滚吧,会有人带你出去的。” “诶,好,好,谢谢,谢谢哥。”他说着,从地上爬起来,衣衫褴褛的,看了看面前精致的果盘,伸手拿了一个苹果嘿嘿笑着。 “三天没吃东西了。” 男人厌恶地皱眉:“滚。” 扎辫子的男人点头哈腰地退了出去,最后一眼是他靠在沙发里,面前腾起了蓝色的烟雾,脸上露出了陶醉的表情。 男人咽了咽口水,妈的,这一看就是好东西。 “跟我走。”黑暗中有人走了过来。 男人这才回过神来:“好,好,兄弟,咱们这是去哪啊?” 走在前面的黑衣人唇角露出了诡异的笑容:“走就知道了。” 第77章 风纪 林厌把折好的千纸鹤放进玻璃罐里,阖上盖子,从酒柜里取出红酒倒进高脚杯里,慢慢踱回了卧室,走廊上的夜光灯把整张脸涂抹地有些深沉。 她阖上卧室门,坐在床头抿了一口,略微皱了一下眉头,还是从抽屉里拿出了一盒药,掰开两粒扔进了酒杯里,晃了晃,酒杯边缘冒出了小气泡,很快消弭于无形。 她这才端起来一饮而尽,等待药效挥发的时候靠在床头刷起了手机。 消息栏空空如也。 妈的宋余杭,走就走了连条短信都没有。 说不定又回去陪那母女俩去了,毕竟人家才是一家人,她又算什么呢,再亲密也终究是个外人罢了。 更何况女人的直觉告诉她,宋余杭每次提到她嫂子时的闪躲,一定是有些什么,并不只是普通的姑嫂关系这么简单。 她不提不问不代表心里不清楚。 这是把她当傻子玩呢。 林厌越想越不是滋味,用手撑住了额头长出了一口气,酒精加药效的双重作用让她整个人有些发飘,身体是困倦的,可是精神还很清醒,甚至因为心情不佳带来的焦躁也催化了另一种欲望的产生。 她迫切地想要找个宣泄口,像救命稻草一般又抓起了手机,翻着通讯录,第一个电话打给了宋余杭。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林厌扯了一下唇角,摇头笑了,随便划到一个电话号码就拨了出去。 *** 次日清早,宋余杭才顶着黑眼圈从审讯室出来,草草洗了把脸,合衣往值班室的架子床上一躺,开始给林厌打电话,电话还未接通,人已经睡着了。 直到快到了上班时间,值班室陆续有人进出,宋余杭这才悴然惊醒,端着漱口杯去洗漱,一边刷牙一边把手机放在洗漱台上打电话。 半晌,还是无人接听。 宋余杭皱了一下眉头,这一晚上的不接电话在干嘛? 她看一眼手表,算了,今天周一,她应该会来上班的,要是不来一会抽个空去一趟她家。 同事走她身边过:“宋队,老郑要出去买饭了,问你吃点啥?” 宋余杭拿起毛巾擦脸:“我去吧,正好熬了大半宿夜,出去活动活动。” 市局里的人都知道她随和,即使升了官也不摆架子,顿时笑道:“成,那一会要买多少份发宋队手机上。” 宋余杭笑:“没问题,对了,今天上午九点有个阶段性工作总结会议,冯局也会来,务必通知到,技侦,刑侦,一个都不能缺席。” “是!”同事敬了个礼转身走了。 宋余杭拿起钱包和手机出门。 在街角的摊贩那买了早餐,宋余杭拎着一大袋油条豆浆包子煎饼转身的时候,就看见了林厌从一辆高级轿跑上下来。 替她拉车门的男人西装革履,三十出头,收拾得很是精神。 林厌穿了一件改良旗袍,寒冬腊月里下摆叉开到了大腿根,裹得身材前凸后翘,肩膀上披了一块遮风的小皮料,棕色的卷发柔顺地垂在肩头,冷不丁一眼就是风情万种。 宋余杭被她吸引了视线,眼睁睁看着那男人把手扶上了她的肩头,又滑落到了胳膊上,跟她说话。偏偏林厌也没拒绝,甚至还是在笑着跟他寒暄。 这个动作她也常做。 宋余杭只觉得一股无名火瞬间冲上了头顶,恨恨磨着牙。 她大踏步气势汹汹杀了过去,那男人已开车走了,林厌一个人哼着歌甩着挎包往局里走。 宋余杭跟上她:“昨晚你去哪了?我给你打电话为什么不接?” 林厌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哟,这不是宋队吗?怎么也沦落到实习生才干的活啦?电话?什么电话?我没听到。” 宋余杭追了两步,拦在她身前:“装,继续装,我昨晚离开是因为——” 林厌听她提起昨晚就烦,一巴掌把人甩开:“滚,好狗不挡道。” 路过的几个同事顿时一阵窃笑,宋余杭两手不空,又没法拦她,涨红了脸,把塑料袋往路过的段城手里一塞,追去了更衣室。 段城一脸懵逼:“诶——这谁是谁的啊?” 话音未落,两个人已经没见影儿了,一前一后进了更衣室。 宋余杭动作略有些急躁,关门的声音大了点,惹来更衣室里的其他女警们纷纷侧目。 林厌若无其事往里走,找到自己的储物柜,宋余杭跟着她,绕过其他同事,压低了声音道:“你别生气了,我昨晚真的不是回去找她……” 林厌打开自己的柜子,摘了耳坠放里,开始解旗袍扣子:“更衣室,不换衣服就请你出去好吗?” 她声音不大不小,刚够别人听见,一边说一边略略仰头,解锁骨下的衣扣,露出了优美的脖颈和下颌线。 其他人探寻的目光看了过来。 宋余杭只好退了一步,去找自己的储物柜开始换一会开会要穿的正装。 她一边换,余光偷偷打量着林厌,只见她脱了旗袍,长长的裙摆坠地,露出笔直修长的双腿。 她正背对着她,林厌每一次举手投足都仿佛带着莫名的吸引力。 尤其是那振翅欲飞的蝴蝶骨,腰窝塌陷下去,不盈一握。 林厌手指勾着头发,拿皮筋挽了起来,露出了纤细的后颈。 她皮肤白,在清晨日光的映照下,更像是蒙了一层釉质。 宋余杭看得目不转睛。 林厌当然知道她在看,动作更慢条斯理了些,甚至还调整了一下肩带,微微侧过头去,露出了半张好看的侧脸。 宋余杭转过头来趴在自己柜门上,深吸了一口气,三下五除二穿好。 她收拾得差不多了,林厌才刚穿上清浅蓝色制服衬衫,一颗一颗扣扣子,然后打领带,正了正领结,准备把衬衫下摆扎进制服裙的时候,被人从身后按住了双手。 更衣室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宋余杭抵着她耳语:“别生气了,我错了,我当时拦你也只是因为孩子在,不是为她。” 林厌皮笑肉不笑:“合着怎么都是你有理呗,瞒我那么久把我当傻子玩呢。” “我哪敢。”宋余杭深吸了一口她脖颈间的香水味,只觉得浑身舒坦。 和她常年裤装不一样,林厌多半选择夏装半身裙,不仅好看还给她留下了可乘之机。 “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毕竟,这事也超出我的认知范围了。” 宋余杭边说,搂紧了她:“我本想自己悄没声解决算了,不叫你操心,谁知道……” 林厌挣扎了两下,摁住她越来越放肆的手,微微喘着气:“解决?怎么解决?你的解决就是护着别人扔下我是吗?” “当然不是,我已经跟她说好了,以后不会再纠缠我,纠缠你了,也会让她跟你道歉。” 宋余杭贴着她颈部的肌肤,触感柔和细腻,又很香,她今天妆容精致,打扮时髦,又换了一种香水,再想到早上送她来的那个男人,愈发吃味了。 “你还没告诉我,昨晚去哪了?” 林厌冷笑了一声,站立不稳,几乎快被她的重量整个人压在了柜子上。 “道歉有用还要警察干嘛,她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骂我,这事没完。” 林厌说着,勉强转过身来,看着她近在咫尺的一张脸,伸手拽下了她的领带,把人拉到她的唇边说话。 “至于昨晚,我能干嘛呀~”林厌拖长了声音,吐气如兰。 “我又不是非你不可,宋、警、官。” “你……”宋余杭被她挑衅得心头火起,揽紧她的腰把人抵到了柜子上,想给人点颜色看看。 林厌略微弯了一下唇,也不知道在笑什么。 宋余杭微怔,下一刻脚上就传来了剧痛。 林厌的高跟鞋正跺在了她的脚尖上。 宋余杭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咬着牙疼地说不出话来。 林厌一把推开了她,把衣服整理好,冷哼了一声,大踏步往会议室走去。 *** 向来姗姗来迟的人今天罕见地早早坐在了座位上,反倒是宋余杭最后一个进来,坐在她对面。 冯建国见人都到齐,翻开材料:“开始吧。” 阶段性总结会议,各部门负责人依次发言,轮到林厌的时候,她闲闲磨着指甲。 “没有,下一位。” 一室鸦雀无声。 “……”冯建国脸上的胡子都气得抖了几抖。 林厌磨够了指甲,开始掏出手机玩小游戏,眼看着冯局即将拍案而起发飙的时候,宋余杭拿过桌上的话筒,侃侃而谈。 众人的注意力又被她吸引了过去。 冯局脸上抖动的肌肉这才慢慢放松了下来,抿了一口茶水给自己消消火。 她说话的声音四平八稳,字正腔圆,有股天然不怒自威的气场。 宋余杭就坐在她对面,因此林厌能准确捕捉到她的每一个表情,包括她每次视线掠过自己的脸时略微的不自然。 和她每次穿制服都不穿外套不同,宋余杭从头到脚穿戴整齐,领带打的周正,传说中的风纪扣更是扣的严严实实的,肩章上的四角星花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她太适合当领导了,老干部中的老干部,只是这么古板严肃的人私下,尤其是床上,也有分外狂热的一面呢。 林厌想到这里,忍不住埋头勾了一下唇角。 宋余杭的目光看过来,又很快滑走,谁知下一刻就念错了词,稍微停顿了一下。 她张着嘴,只觉得呼吸都停滞了片刻。 林厌的脚背正沿着她的裤管爬上去,慢慢来回晃悠着,动作慢条斯理,不疾不徐。 她本人靠在椅子上,脸上惯常地没什么表情,闲闲玩着手机,谁知道桌下面却在做着最荒诞无稽的事。 还是在大会议室,几十双眼睛瞅着,冯建国就坐在上首,她们旁边。 这种光天化日之下,又隐秘又刺激的感觉几乎瞬间就让宋余杭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咽了咽口水,喉结上下滚动着。 许是停顿时间有些长了,有人稍稍咳嗽了一声,宋余杭若无其事翻过一页,顺利接上,其实只有自己知道掌心里出了怎样的一层薄汗。 而林厌还在继续,她压根就没打算放过她。 那脚趾还在往里,更深的地方去。 宋余杭挺直了脊背,借低头喝水的功夫,调整着愈发不稳的呼吸。 两个人视线相撞,林厌抿唇笑了,那笑容也是意味深长,含情眼里波光荡漾。 她就是想勾引她,诱惑她,让她失态。 她就差没把“狐狸精”这三个字刻在脑门上了。 宋余杭勉强别开视线,开始频繁喝水。 而那不安分的脚愈发放肆了。 她的脚凉,因为和布料摩擦起了一层热意,连带着,也不知道是汗还是什么。 宋余杭浑身都湿腻腻的,在冬日零下的温度里额头渗出了薄汗,她不安地舔了舔嘴唇,伸手扯松了领带,也连带着解了风纪扣。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时候,掌声雷动。 宋余杭长出了一口气,从未觉得这发言稿如此长过。 林厌也有一下没一下替她鼓着掌,不过那笑容里更多了几分揶揄的意味。 宋余杭恨得咬牙,终于能腾出手来收拾她了,看见她的手放下了桌子。 林厌火速收脚,那滑腻的肌肤似一尾游鱼般在她的掌心里一触即弹。 宋余杭略有些遗憾,没能抓住她。 目光相接的时候,她得意地挑了挑眉头,反倒是宋余杭皮笑肉不笑了一下。 得,有胆子,撩完就跑,不愧是她林法医。 后半截会议因为分了神的缘故,宋余杭基本没怎么听进去,浑浑噩噩就过了。 散会后,林厌大摇大摆回了技侦,连一个眼神没留给她。 宋余杭在自己独立的办公室里转来转去,正巧有人递材料进来签字。 她把人叫住:“叫技侦林法医过来一趟,有事找她。” 听闻消息的林厌从办公椅上起身,把白大褂靠在了椅背上,走到段城的工位上一把把他的脑袋按在了桌上。 眼看着自己心爱的杂志被口水沾湿了一大片,段城欲哭无泪:“什么……什么事,林姐?” “五分钟后去敲宋余杭办公室的门,知道了吗?” 段城一头雾水:“啊?为什么?” “让你敲就敲。”林厌指尖在他的杂志上轻轻点了两下。 “我出来之后给你最新版的。” “真的吗?!”段城一脸喜出望外。 林厌抛了个媚眼,施施然走远了。 “你林姐什么时候骗过人?” *** 林厌轻轻敲了两下门。 “进来。” 宋余杭伸手一把把人拽了进来,抵在门板上,反手上了锁,屋里窗帘也没拉开,一室昏暗。 林厌看她一系列动作,知道这是要找自己算账了。 她痞痞笑着,扬起头,刚好触碰到她的下颌线。 “有事吗?宋队长。” 宋余杭居高临下看着她:“别装,你知道我找你来想做什么。” 林厌勾着她的脖子,把人一步步往后推:“职权骚扰,我可以告你的。” 宋余杭揽着她的腰,绊到了茶几,两个人一起跌坐在沙发上。 “你去告,我认罪。”她轻轻笑了一下,把她的裙摆推了上去叠在腰间。 “大不了,出来了继续。” “啧,瞧瞧,这是一个警察该说的话吗?”林厌拍着她的脸,沿着她硬朗的下颌骨滑下来,扯掉了她的领带。 宋余杭笑,任她动作。 “只要你不生气,怎样都可以。” “是吗?”柔软的领带划过了她的眼睛带来了片刻的黑暗,又掠过了唇角,最后缠上了脖子。 林厌娇笑:“那宋警官说,是绑手、捂嘴、还是蒙眼好呢?” 宋余杭把脖颈间越缠越紧的领带扯了下来,攥在手里,抱着她翻了个身,举起她的手反剪过头顶。 “都可以,不过……” 她意味深长笑了:“是对你。” 林厌也笑了,唇角的笑容略有些风情和得意,仿佛一切都尽在她的掌控之中。 宋余杭微怔,敲门声就响了起来。 她咬牙切齿:“你……” 林厌把缠在自己一只手腕上的领带解开,轻飘飘地又挂上了她的脖子。 她仍是躺着没起,亲了亲她的下巴,媚眼如丝。 “宋警官是开门还是不开呢,刚刚所有人都看见我过来了,我是无所谓啦,反正已经声名狼藉了,就看宋警官舍不舍得这大好前程陪我一起堕落了。” 先是大清早从陌生男人的车上下来,其次三番四次撩拨她,等她上钩又毫不留情拒绝。 林厌才是把她耍得团团转。 宋余杭磨着牙,几乎想现在就把她撕碎了揉进骨子里。 林厌看穿了她的想法,坐起来,把她推倒在沙发上,手指去解着她的扣子。 “哎呀,没关系,想做就做嘛,管他在哪儿呢。” 门外的敲门声愈发激烈了些。 宋余杭一把拂开她,整理好衣物大踏步过去开门,林厌也坐了起来,裙子已经理好了。 段城一进门就看见宋余杭脸色黑如锅底,顿觉不妙,讪讪点头。 “找……找林姐。” 林厌起身,和他一道往外走。 “走了啊,宋队。” 她如平常一样打过招呼,宋余杭却没再回应她,冷着脸阖上了门。 等人走后,从办公桌上摸了一包烟,叼了一根点燃狠狠抽着。 妈的,又被耍了。 走出门外的段城后脊背还在发凉。 “宋……宋队……真没什么事吧?” 林厌揽过他的肩膀,把人拉了个踉跄:“能有什么事,不过是……” 那啥不满罢了。 “你放心,杂志明天保证放你桌上。” 段城嘿嘿笑起来:“那感情好。” 中午的这个小插曲过后,宋余杭一天都没能再见到她。 一来是自己忙,二来心里也憋了一口气,总得给她点时间消化消化。 等晚上下班的时候,她跑去技侦找林厌。 方辛看看表:“早走了。” “去哪了知道吗?” “听说是要去哪个酒吧喝酒来着,喔,我想想,叫什么……什么……greenisnd来着!” 方辛一拍脑门总算是想起了她的顺嘴一提。 宋余杭跟她道过谢后,径直驱车前往了目的地。 *** 夜场不同于清吧,一进去音乐声震耳欲聋,灯光开得五颜六色的,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宋余杭艰难地穿梭在舞池里,还得不时躲过要与她贴面热舞的女郎。 “脱!脱!脱!”边上有一桌卡座玩着飞行棋,气氛正热火朝天。 一桌子红男绿女,林厌站在最中间,看着对面的男人输了酒,脱了自己的外套。 她眉眼一挑,又抛下骰子:“继续。” 这次十分不巧,落在了第四个格子上,对应的内容是,蒙上眼睛让对方喂你一种食物,并且猜出名字,失败的话罚酒三杯。 一桌子人顿时吹起了口哨。 男人解了自己的领带:“怎么样,林小姐,来吧。” 林厌从桌上摘了一个葡萄扔进嘴里:“唔,来吧,不过,我要是猜中了,得你喝。” “好好好。”男人盼着一吻芳泽呢,无论她说什么,忙不迭答应了。 林厌任由他绑上。 男人的目光落到了一旁的果盘上,看来看去,挑了一颗最小的蓝莓。 其他人哄堂大笑。 “嘘,嘘,别说话!” 男人看着她蒙上眼睛站在那里,即使蒙着眼睛也难挡容颜惊艳,更何况还是天使脸蛋魔鬼身材。 他几乎是有些着迷地把手放上了她的肩头,把蓝莓叼在了齿间,准备借着喂给她的功夫,一亲芳泽,顺理成章把人拿下。 他算盘打得不错,脸上是有些色眯眯的笑意,慢慢凑近了她的唇,微微闭上眼,正准备亲上去的时候,被人抓住后领搡到了卡座里。 桌上的酒杯倾倒下来砸了一地。 林厌扒开蒙眼的布条,就看见她站在自己身前,那背影无端透出了几分冷硬来。 宋余杭浑身的气场压得极低。 偏偏那男人又不知死活地爬了起来,抄起酒瓶就砸向了她的脑袋。 宋余杭躲都没躲,一脚把人踹飞出去,直接翻出了卡座,砸到了对面的桌子上。 有人失声尖叫。 酒吧的安保快速围拢了过来,宋余杭回转身,拉着她就跑。 林厌挣扎:“别拉我!宋余杭我艹,老娘玩的好好的,你来搅什么局?!” “我要是不来,你就准备和那个老男人接吻了是吗?!”宋余杭连拖带拽,用力之大把她的手腕硬生生攥出了一道红印子,径直把人拉出了酒吧,锁进了车里。 她坐进驾驶位,一脚踩下了油门。 林厌在后座挣扎,解了安全带去推车门,无奈早就被人锁得死死的。 她也在咆哮:“你究竟想干嘛?!” 很快,林厌就明白她想干什么了。 青山别墅。 这里空无一人,没有人会突然来打搅她们。 宋余杭现在显然对这里相当熟悉了。 她把人推进去,反手就锁了门,林厌踉跄两步,警惕地看着她。 “你……你别过来。” 宋余杭脱了外套,解了衬衣第一颗风纪扣,步步逼近她。 “你想找人上床,想和人做爱,为什么那个人不能是我,我也可以不是吗?” 林厌咽了咽口水,酒还未醒,脚步有些虚浮,看着她明显有些阴沉的脸色,往后退着。 “怎么,现在害怕了?今天不是调戏的我挺开心的嘛。” 林厌绕过沙发,躲着她。 “谁说我怕了,我有调戏你吗?不记得了。” 宋余杭笑了一下:“忘性真大,林法医。” 她堵住了她的去路,把人逼到了楼梯口。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昨晚你去哪了?” 林厌梗着脖子看她,硬是装出了一副大无畏的模样来。 “我去哪儿,有必要跟你报备吗?宋警官。” 宋余杭埋头笑了一下:“很好。” 这两个字几乎是从唇齿里蹦出来的。 落地的那一刻她就动了! 林厌也不甘示弱,侧身躲过她的抓握,反手就是一个标准擒拿。 在她的身上接二连三吃过了巴柔的亏,宋余杭学聪明了,虚晃一招,引着她去抓自己的右手抱摔自己,实际左手快若闪电,在她的手触碰到自己衣服的时候,抓着她的腰把人提了起来就是一个过背摔。 林厌浑身一轻,暗道一声“不好”,却没等到预料之中的疼痛,反倒是头重脚轻的。 她大惊失色,这才发现被人扛了起来。 她轻,宋余杭扛她就跟扛沙袋一样,抱着就往楼上走。 林厌破口大骂:“宋余杭我艹……” “你给我闭嘴!”话音未落,就被她积攒许久的怒气怼了回去。 宋余杭用胳膊肘怼开她卧室的门,把人扔在了床上,压根没开灯,还顺手反锁了房门。 林厌被摔了个头晕眼花,等她回过神来想躲的时候,“咔嚓”一声脆响,手腕一凉,被人铐在了床头上。 林厌挣扎,把手铐扯得哗哗作响,喘着粗气:“我艹,妈的,放开我,你这是非法拘禁,我要告你!” 看着她慢慢俯身下来,那一丝无形的恐惧终于紧紧攫住了心脏。 这种不由她掌控的局面,令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有些惊慌失措了。 林厌抽着气,躲着她的靠近:“别……别过来……我……我报警了……” 宋余杭险些笑出声来,捏住了她的下颌,让她看向自己,细细端详着这张脸,满意地看着她脸上的不安,以及眼底浮起的水光。 尾音全数湮灭在了彼此的唇齿里。 “我是警察,我来了。” 第78章 惩戒 狼群打架必然是要见血的。 林厌手不能动,还有脚,脚也被人摁住了,还有牙。 彼此交颈的时候活脱脱像两头猛兽互相撕咬着对方的弱点。 宋余杭被咬疼了,掐着她的脖子把人摁进枕头里,喘着粗气,眼里全是被嫉妒愤怒烧出来的血丝。 本来今天这事,她并非不讲理的人,林厌低头认个怂,解释清楚前因后果,也就过去了。 可她偏偏要用最惨烈最不理智的方式来激怒她。 宋余杭是又气又心疼又委屈,凭什么,凭什么她可以一生气扭头就去和别的男人玩暧昧不清不楚的游戏? 她可以放下她的过去,但并不代表能容忍她现在的所作所为。 宋余杭也是骄傲的,恣意的,第一次动心,第一次谈恋爱就遇上林厌这种妖精,看见她和别的男人卿卿我我,她嫉妒得快要发了狂。 尤其是,她碰她,她还躲? 她居然躲。 她怎么可以躲。 难道和那些男人就是心甘情愿,和她就是避如蛇蝎,不情不愿? 林厌此时此刻的表现,成了压断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就像有阳光就有黑暗一样,宋余杭不是圣人,林厌的出现更是勾起了她内心阴暗偏执的那一面。 不,或者说,林厌,就是她的阴暗面。 宋余杭埋在她颈窝里笑了。 下一刻,林厌就猛地瞪大了眸子。 宋余杭把她床头挂着的丝巾一把扯了下来,抬起她的脑袋,缠住了唇,在脑后打了个死结。 紧随其后的是裂帛声。 她还来不及挣扎,就被人抬了起来,异物感让她紧紧皱起了眉头。 并未完全湿润的地方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折腾。 林厌仰起头,痛苦悉数咽进了喉咙里。 那被铐在床头的双手无助地在半空挣扎着,扯得链条哗哗作响,白皙纤细的手腕很快就被磨出了红痕。 林厌侧过头去,不想看见这样狼狈的自己,宋余杭又掰过她的下颌,硬是要让她目不转睛地看着。 林厌唇齿间的那些谩骂因为喊不出来都变成了呜呜咽咽。 偏偏身体却在这种粗暴的对待中升起了奇怪的感觉。 一定是自己空窗太久了,太久没和人……所以才会。 林厌模模糊糊想着,又羞耻又愤怒又委屈又不甘,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在她又一次戳中某个点的时候,忍不住偏过头去,哽咽地不成调子。 宋余杭强硬地又把人脑袋掰了回来,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一丝温热,顿时一怔。 她又摸了摸,林厌的眼角正源源不断地涌出泪来。 她即使哭也是打落牙齿和血吞。 林厌觉察到了她的动作,侧过身去,把脸埋进了枕头里。 宋余杭脸上神色莫辨,但终究是冷静多了,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无论她停不停手结果都不会有太大的改变。 林厌这样的人,桀骜不驯,必须给她一个血泪教训,否则三不打时跟别人搞搞暧昧,她可能会被气到英年早逝。 但她这样未免又让她想到了从前警犬基地训狼犬的时候,狼的后代有野性,会反扑主人,你只有比它更强,才能让它彻底服从你。 林厌现在这样,就像是被打服了的狼,呜咽着,尾巴还不肯彻底垂下来,躲在一边,默默垂泪。 宋余杭把人翻过来,她知道,有时候也务必给她一点安抚,软硬兼施,才是瓦解一个人内心最大防线的手段。 这一招她审讯的时候用的无比娴熟。 不过对林厌,看她这样,到底是自己心爱的女人,气归气难免还是心疼了,也稍稍有些后悔自己的蛮横。 宋余杭放低了声音,吻去她的泪水:“别哭了,对不起,是我错了……” 骄傲的狼王也在她面前低下了头颅。 吻从额头落到了鬓角,直让她的泪水再也无处躲藏。 宋余杭尽可能地给她全部温柔。 她一直在重复:“对不起,我的错,我的错……” 那肆虐的手指也退了出来,宋余杭专心致志做好这一件事,耐心地吻她,一点一点舔舐着她的伤口,抚平她的不安。 “昨晚我回去是因为紧急审讯……”宋余杭说的耐心,做的更耐心,两个人不再针锋相对,她现在才有空把全部真相和盘托出。 林厌仰着头,被迫承受她的温柔,在耐心细致的安抚下,眼角微微泛起了红。 和刚刚哭的时候不同,那是情动的红。 她想说话,嘴还被丝巾封着,一开口就是呜咽。 宋余杭被刺激了一下,她的耐心快用尽了。 她把人略微抬了起来,往她腰下塞了一个枕头。 林厌骤然被拔高,有些无措地抓了一下虚空,什么也握不住。 她明白了,宋余杭原谅她了,但必须略施惩戒,今晚这顿打,是怎么也逃不过的。 林厌略有些惊惶地往后缩,被人拽了回来架上脖子。 宋余杭余下的话有些含糊不清了,林厌也没能听清楚她在说什么。 脑海里似炸开了一朵烟花。 全部尖叫都堵在了嗓子眼里。 宋余杭太绝了,不给她留一丝余地,甚至还剥夺了她唯一通过喊叫发泄的权利。 林厌成年后和形形色色的人滚过床单,男的女的,大的小的,自认见多识广,却也从未被人如此对待过,甚至可以说,每次她才是掌握主动权的那个人。 可是现在,一切感官都被剥夺,宋余杭也不知道从哪摸到的领带,最后连她的眼睛都蒙上了。 可不是应了她上午在办公室说的那句话——绑手、蒙眼、捂嘴,缺一不可。 她就像一叶飘荡在汪洋大海里的孤舟,浪花一层层拍打过来,把她高高抛上天空,又拉入谷底,循环往复,至死方休。 不知道过了多久。 林厌是真的累了。 嗓子都哑了。 宋余杭把丝巾取下来的时候,已经全部湿透了。 她忍笑下床准备去给她倒点水喝,补充补充水分,谁知道赤脚踩到了一个什么东西,拿起来拧亮了床头灯一看,是个装药的铝箔板。 一长串化学名称她看不懂,不过看懂了适应症:失眠、抑郁、性亢奋…… 她回头看了一眼床上,林厌背对着她,蜷缩在一起,只在腰上盖了一块毛毯。 她刚刚给披上去的。 宋余杭心里抽疼了一下,摸到她床头柜上的手机,翻开通讯记录。 林厌昨晚一共只打了两个电话。 一个是给她的,她那时候正在审讯室里,无法带手机,因此没有接到。 第二天出了审讯室给她回拨过去的时候,因为太困了没等接通就睡着了,是她的错。 宋余杭想给自己一巴掌。 第二个是陌生电话,应该是她众多追求者中的一位,不过…… 宋余杭看着那通话时间,一秒钟,应该是接通立马就挂断了。 那时候的林厌在想什么呢? 听着听筒里传来的陌生男人的声音:“喂?” 林厌仿佛如梦初醒,瞬间就把手机扔了出去,浑身冰凉。 她在做什么? 她想做些什么? 不,不可以。 因为见识过阳光,所以不想回到黑暗里。 林厌从床上爬起来,拉开床头柜,七手八脚翻出不常吃的药。 她往常不吃这个,因为她不需要克制自己的欲望。 体力的流失和高潮过后的空虚能让她睡得更好。 可是现在,她像个疯子一样抠着铝箔板,把整整一板都抠了下来,一股脑塞进嘴里,就着红酒囫囵吞枣。 林厌脱力靠着床边坐了下来,因为药物副作用的缘故,不停恶心干呕,最后抵不过困倦,就这么睡了过去。 第三个电话是今晨拨出去的。 打完电话后不久,她就出现在了市局门口,和人卿卿我我。 宋余杭有理由相信,她是故意让她看到的,包括她的顺嘴一提。 她把手机放在桌上,林厌依旧背对着她,肩膀微微抖动着。 宋余杭俯身过去,把人抱了起来。 林厌没再抗拒,她浑身软得像一滩水,压根提不起一丝力气。 两个人鼻尖对鼻尖,宋余杭怕她冷,裹了一床毛毯抱住她。 “怎么不告诉我,你昨晚压根没出去,嗯?” 林厌垂下了眸子,瘪着唇,不答。 宋余杭蹭蹭她的额头:“好了,不提了,不想说就不说了,我抱你去洗澡,嗯?” 浑身黏腻得紧。 林厌略微点了一下头,下一刻就腾空而起了。 她下意识勾住了她的脖颈,宋余杭唇角略微浮起了一丝笑意,抱着她往楼下走。 林厌小声:“楼上就有浴室。” “我就要去楼下。” “……” 还记着呢。 林厌磨牙,由着她把自己放进浴缸里,拧开花洒,温热的水流冲刷下来,有些不适的地方好了很多。 宋余杭见差不多了,把浴霸开到最大,跑进厨房给她热了一杯牛奶。 林厌接过来,小口抿着,就是不看她。 宋余杭蹲下来,目光和她持平,揉了揉她的脑袋:“还疼吗?” 她不问还好,一问更让林厌想起了那屈辱的一幕,顿时涨红了脸,咬牙切齿。 “你完了,宋余杭,看我怎么收拾你。” “荣幸之至。” 虽然看她到,自己也很…… 但现在不是个好时候,宋余杭怕她累着,见她手里的玻璃杯见了底,拿过来放在一旁的隔板上,自己脱了浴袍下水。 林厌瞥一眼她的身材,刚刚黑灯瞎火的,她又不能动,现在才有机会看个仔细。 如果说她是骨感美的代名词,那么宋余杭就是另一种野性美的代名词。 一般人通过高强度的训练可以达到六块腹肌,而宋余杭,林厌数了数,八块! 艹,好酸。 要不是她的体能跟不上,她也可以。 而常年健身的人通常不会下垂,小巧饱满又坚挺。 林厌别开视线,红了耳根。 浴缸里的水满溢了出去。 林厌以为她又想做什么幺蛾子,咬了咬唇,缩到了浴缸边上,被人一把拽了回来。 宋余杭搂着她,热气氤氲里捧起了她的脸。 “对不起呀,林厌,这事归根究底是我的错,但我也不是护着她,是护着小唯,你走之后,我已经彻底跟她说清楚了。” 林厌张张嘴,宋余杭伸出食指堵住了她的唇:“这是其一,其二,这事也给我们了一个教训,对彼此不坦诚的后果就是无休止的误会,你误会我去陪她们,我误会你和别人约会。” “我的错在没有及时跟你沟通,疏解你的情绪,你的错在当众和别人的男人玩暧昧游戏,前面的那些为了气我的小把戏就不说了。” “我……”林厌还是不服,宋余杭把人抱了起来,抵在浴缸边上。 手指若有若无在底下搅着水波。 “所以,今天这顿,就当是赔我的,你不冤。” 林厌红了眼角,忍气吞声,那肆虐的手指才又收了回去。 宋余杭亲亲她的额头:“再有下次,连本带利,加倍偿还。” 林厌用手撑住她越来越往下的脑袋:“那你呢,出轨怎么办?和别人搞暧昧怎么办?是不是也如法炮制啊?” 宋余杭抓过她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放心,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 “……” 林厌气得一把推开了她,扒拉到浴缸边,宋余杭又俯身过去,从背后揽住了她的腰,放低了声音耳语。 “林小姐,今天还满意吗?” 宋余杭的嗓音还是哑的,让她想起了刚刚在她耳边重重呼吸的时刻。 林厌脸色一红,用胳膊肘怼开她:“滚。” 宋余杭失笑,又扒上来,按住她的手:“以后还想做,找我,随叫随到,随时恭候。” 林厌挣了两下挣不脱,气喘吁吁:“所以,宋警官您真的没有恋爱经验吗?我不信。” 宋余杭把人翻过来,捏了捏她的鼻子:“千真万确,要不,现在让你验验货?” 林厌往下瞥一眼,别开了视线,嘴硬:“我才不呢,现在没力气,你给我等着。” 宋余杭失笑,封住了近在咫尺的唇,声音是含糊不清的。 “可是,没有恋爱经验,不代表……我不看电影……不自己动手啊……” “毕竟……我也是个正常的三十五岁女人……不是吗?” 林厌快透不过气来,眼睫上都挂着水雾:“唔……这关算你过了……那……你嫂子那件事怎么解决……” 宋余杭停下来,勾住了她的尾指,一字一句道:“结婚。” 林厌吃惊地看着她:“啊?” 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 宋余杭笑了,勾住她指尖的手变成了十指相扣,把人抱进了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你不是说,你不是我的家人吗?那就变成我的家人好了,我们去国外注册结婚,然后可以去公证成为彼此的意定监护人,这样就可以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最大化地成为我的合法妻子,财产继承人。” 林厌趴在她怀里,听着她在耳边耳语,心脏砰砰乱跳。 她一时说不出话来,被浴室的水雾沾湿了视线,微微咬紧了下唇。 宋余杭又把人扶起来:“不过,今年可能来不及了,太赶了,护照、签证、目的地之类的还得咱们仔细商量,还有我妈那边,我有信心说服她,只是时间问题。” 她喋喋不休:“还得买套大房子,婚后得搬出去,总不能再住在你家。” 她一边说,默默盘算起了自己的存款,加上公积金应该能在市区内买一套不错的房子,就是可能没现在这个大。 林厌其实没想这么多,她就是想让她承认她比那个女人重要,想让她哄哄自己,毕竟她当时气也撒了,大庭广众之下让宋余杭颜面尽失。 谁知道她说了这么一长串,连结婚买房子都安排上了。 林厌弯了一下唇,想笑,泪就滚了下来。 她背过身去自己抹掉,宋余杭又把人拉了回来,替她揩干净。 “你名下的财产比我多,为了不让人觉得我在占你便宜,做公证的时候我立单方面的遗嘱,你爱怎么怎么样,我不强求。” 连财产分割都想好了。 林厌吸吸鼻子,弯了弯唇:“所以,宋队现在是在求婚吗?” 宋余杭把人揽紧,摸了摸她的脑袋:“算是一次比较仓促又唐突的求婚吧,我知道你还没想好,不过,我不会放弃的。” 今晚头一次林厌伸手回抱住了她,把脑袋搁上了她的肩膀:“再等等吧,等所有事情都结束。” “好。”宋余杭也不急,又把人扶了起来,揉了揉她的脸。 “不过,有一件事,希望你现在能记住。” “什么?” 林厌看进那双棕色瞳孔里去。 “我在世界上最亲近的人,只有妈妈和你,我愿意为了你们付出我的全部,甚至是生命,你不要妄自菲薄,要相信我——” 她牵起她的手放上了心脏的位置。 “始终是爱你的。” 林厌愣了三秒,感受到掌心微弱的跳动,弯了弯唇,扑进她怀里,挂着她的脖子。 宋余杭心满意足,一把把人抱了起来:“不过,有件事我现在等不了了。” 林厌好奇,缠着她的腰,看着她抱着自己往楼上走。 “什么?” 宋余杭用背撞开卧室门,把人放在了床上,抵着她的耳朵。 “你说呢?” 林厌小小抗拒的声音湮灭在了唇齿里。 *** 第二天天光大亮被闹钟吵醒的时候,林厌下意识翻身而起,起到一半腰酸背痛,又扑通一下倒在了枕头上,头晕眼花的。 宋余杭从被窝里伸出手去把她桌上的闹铃关掉。 林厌哼哼唧唧的,眼神迷离,翻了个身抱被子,宋余杭跟过去,把人揽进怀里,抱着她就忍不住想要动手动脚。 林厌有点烦了,妈的,不知餍足,昨晚折腾到快天亮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随手抄起一个抱枕就砸了过去。 宋余杭乐呵呵接住了,把人翻过来,替她揉着腰。 “你今天还能起来上班吗?” 林厌又哼唧两声,推开她的脑袋。 “好好好,我给你批假。” 宋余杭说着,揉腰的手就不安分了起来。 林厌皱眉,有气无力地睁开眼:“不要了……” 宋余杭笑,从桌上摸过手机一看,确实不早了,这才恋恋不舍收手。 “好吧,今晚下班我过来找你,或者接你去我家吃饭,我妈挺喜欢你的,我寻思着,你们还是得多接触接触……” 林厌巴不得她赶紧走让自己睡个好觉,困地眼都睁不开,也没听清她说什么,含糊其辞应了。 “好好好,快滚。” 说罢,又翻了个身去睡。 宋余杭失笑,赤脚下地,开始从地上一件件捡衣服,顺便收拾好自己去洗漱。 昨晚做的时候不知道,现在才发现战况是真的激烈呀,推开门就连走廊楼道上都有散落的东西。 宋余杭老脸一红,一一捡了起来抱着全部扔进洗衣机,贴身衣物挑了出来拿洗衣液泡着,一会做完早饭手洗。 林厌听着隔壁浴室传来的哗啦啦的冲水声,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再次有点印象的时候,是被楼下传来的饭菜香味勾醒的。 她还是头晕脑胀,腰酸腿痛的,压根不想起。 房门“嘎吱”一声轻响,宋余杭蹑手蹑脚地走到了她床边。 “林厌,饿不饿?” 林厌微阖了一下眸子,长睫扑闪着,小小摇了一下头。 宋余杭替她掖好被子:“那我放锅里给你热着,一会起床记得吃。” 林厌点了一下下巴,神色还是恹恹的,眼眶下一圈乌青,连带着熬夜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 宋余杭心一软,摸了摸她的脑袋:“睡吧,我走了,晚上见。” 林厌从被窝里伸出了手指勾住了她的衣角。 宋余杭失笑,又倒回去亲了亲她的额头,对方这才作罢,老老实实窝进了被子里。 宋余杭轻手轻脚离开,替她掩好了房门,驱车离去。 *** “早啊,宋队。” “早。” 宋余杭几乎是踩着点气喘吁吁跑进市局里的。 升了队长之后有自己的独立办公室了,离技侦不远,同一条走廊。 方辛拿着文件夹跟她打过招呼,本想离去,却突然顿住了脚步,疑惑地看着她的衬衣领子,风纪扣还没来得及系好,露出了一排牙印和暧昧的印子。 再看她的神情,虽然来的晚,但分明有按捺不住的喜悦激动,眉梢眼角都透出了一股餍足。 宋余杭回过神来,迅速把纽扣系到了最上面一颗,故作正经。 “怎么了?” “没。”方辛晃了晃手里的文件夹。 “找林姐签字呢。” 宋余杭拿过来瞅了两眼,发现是鉴定相关,自己无法代笔,又给她递了回去。 “她今天请假,缓缓吧,明天再签。” “好,那就不麻烦宋队了。”末了,转身走了两步,又倒了回来低声道。 “绝了宋队,林姐都能拿下,什么时候发喜糖啊?” 宋余杭手插进裤兜里,埋头笑了一下,既然被人看出来,也就不必遮遮掩掩了。 “快了,预计明年吧。” 方辛“啧”了一声,拿文件夹掩住嘴:“这马上就明年啦。” 宋余杭失笑:“得,皇帝不急太监急,对了,你和段城怎么样了,我觉得……” 一听这话,方辛顿时脚底抹油:“他?我把人当弟弟看呢,姐弟恋要不得,我妈不得杀了我啊,回见啊宋队。” 宋余杭摇头,无奈笑了,推开了自己办公室的门,拿热水冲泡面。 只要两个人相爱,同性恋都不算什么,更何况是姐弟恋呢。 宋余杭一边感慨,泡面还没吃几口,外勤打来了电话,说是上次侵害白灵的那几个匪徒,最后一个的下落也找到了。 她蹭地一下站了起来,扯过纸巾擦嘴,往外跑。 “准备实施抓捕!” *** 这是一处城中村里的住处。 旁边是废品回收站,臭气熏天。 警方已经包围了院子。 一行人贴着墙角,外勤组长跟她低语:“两个小时前回来的,再没出去过。” 宋余杭打了一个手势,后面两名队员上前来垫着手,另外两名刑警踩着他们的膝盖扶着肩膀悄无声息跃过了围墙,从里面拔了铁门的插销。 宋余杭带人鱼贯而入,子弹上了膛,战斗队形摸到了窗边,拨开破洞窗纱的一角往里看去,屋内没开灯,很黑,门窗紧闭,床上隐隐绰绰躺了一个人。 她伸出食指比了一个“1”,然后点了两名队员,示意散开。 那两名刑警会意,绕到了屋后守住了出口。 然后挥了一下手,几个人分开围在了门的两边。 宋余杭点了一下头,径直踹开了木门,直接破门而入。 一行人纷纷冲了进去,漆黑的枪口对准了床上的人。 “起来,警察!” 屋里烟雾缭绕,一股呛人的煤味。 刑警又喊了几句话,还是毫无动静。 宋余杭止住了他的话头,把枪别进了枪套里,挥了两下烟,伸手把人掰了过来。 指尖刚触摸到他身体的时候就是一惊,已经开始发僵了。 宋余杭迅速收回手,重力作用下,躺在床上的男人僵硬地翻了过来,张着嘴,唇角流出了涎液,眼球往外凸张着。 一行人纷纷后退了几步,已经有人开始咳嗽,呼吸困难了。 宋余杭把手放上了他的鼻翼。 没有呼吸了。 她皱眉,示意都先退出去。 看来林厌这个休假是要泡汤了。 “打电话,叫林法医过来一趟。” 第79章 疑云 林厌接到宋余杭电话的时候,还未彻底清醒,从枕头底下慢吞吞地摸出了手机,一开口嗓音就是喑哑的:“嗯?” 光是听着这声音她就想起了昨晚那些分外旖旎的时刻,略有些耳热,拳头掩住唇,低咳了一声,走到一旁去说。 “喂,本来想让你多睡会儿,但现在有个案子……抱歉了,休假以后补给你。” 林厌本来昏昏欲睡,听她说完顿时睁大了眼睛,从床上弹了起来,轻嘶一声,又不知道扯到了哪里痛,扑通一声又栽了回去,揉着腰:“我一会到。” 半个小时后,写有“刑事现场勘查”几个大字的警车唰地一下停在了城中村的入口。 车门拉开,一行人鱼贯而出,林厌落在了最后,扶着车门下车的姿势略微有些不自然。 宋余杭走上前去,把人扶了下来,同时接过了她手里的勘查箱。 林厌要自己拿,宋余杭往后甩了一下背在了背上,裹挟着她的肩膀往前走,压低了声音道:“辛苦你了,还疼吗?” 林厌今天倒是穿的十分整齐,长衣长裤,背后写有“现场勘查”的黑色作训服,踩着作战靴,卷发扎了起来颇有那么几分英姿飒爽,最妙的是风纪扣也系上了,把脖颈上暧昧的痕迹遮得严严实实。 宋余杭瞥一眼,忍俊不禁。 林厌拧了一下她的腰,咬牙切齿:“你说呢,宋警官。” 宋余杭笑,说话间两个人已经来到了院门前,人多她得注意点影响,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附耳过来。 看起来就像是在商量什么事情一样,实际上说的却是。 “要我说,就是太少了,熟能生巧嘛。” 以前怎么没发现她脸皮这么厚呢,要不是人多林厌一巴掌就过去了,饶是如此也推了她一把,扯过她肩头的勘查箱往屋里走,口罩遮住大半部分娇媚容颜的同时也挡去了她脸上浮起的红晕。 宋余杭微勾了一下唇角,抬脚跟了进去。 甫一进去,就被这呛人的煤味刺了一下眼睛,林厌咳嗽着,挥了几下空气。 宋余杭走到她身边:“我们进来的时候屋里也全是烟,这已经是通风换气过,一会了。” 屋里仅有的一扇后窗开着。 林厌瞥了一眼,从勘查箱里取出手套戴上,走到了床边。 指纹和dna的提取已经在做了。 宋余杭掀开了煤烟来源,炉子里的火已经熄了,她拿火钳捅了一下,堵得严严实实的,底下还有没燃完的煤炭,又敲了敲烟囱,实的,应该也是被堵住了。 怪不得烟排不出去呢。 段城对着尸体拍照,放大,按下快门:“林姐,死者面颊,尸斑,呈樱桃红色,再加上屋里这么浓的煤味,应该是一氧化碳中毒死的吧。” 林厌扒开了死者的眼睑,拿电笔照着,又徒手掰开了他的口腔,用压舌板压住左右看了看,旁边另一个刑事勘查警察替她举着勘查灯。 “有长进,不过一般急性中毒的死者,在初期阶段常有剧烈头痛、眩晕、心悸等感觉,这个时候虽然痛苦但意识尚存,人的求生本能会促使死者往门窗方向爬行,故我们在现场勘查中可能会找到很多拖擦的痕迹,或者人就死在地上、窗前、门后。” 她头也没抬,手上动作也没停。 “你看看这个现场,是不是过分干净了。” 经她一提点,段城这才发现死者不仅衣物完整,就连躺着的地方床单上连个皱褶都没有,说明死的时候根本就没有剧烈挣扎过,甚至都没挪窝。 “你们蹲点的时候,有人跟着他吗?”宋余杭问。 几个外勤组员站成了一排,摇头:“没人跟着他,他一个人回来的,回去就再也没出来过,我们一直看着呢,不可能看错。” “这期间有人进过院子吗?” 外勤组长摇了摇头:“也没有,独门独户,我们都蹲守在附近,应该没有视线死角,要是有人进来一定能看到。” 正说着,方辛拿着证物袋走过来。 “宋队,现场没有第二个人的指纹。” 宋余杭皱了一下眉头,示意几个人都散了,去走访周边群众。 她打量起了屋内的陈设,从煤炉底下捻起了一根抽剩的香烟,手电筒微微一照,再熟悉不过了,中华,这牌子她也常抽。 宋余杭招呼人拿了个证物袋过来装了进去,起身往林厌那边走去。 段城站在床的另一边靠近窗户那里拍照:“林姐,那有没有可能是睡梦里被熏死的呀?” 林厌解了死者的衣服,观察着尸表特征:“不排除这个可能性,不过,这么大的味道反正我是睡不着的。” “除非……”她按了按死者的胸口,尸僵已经出现了,皮肤上显著的一大片樱桃红。 林厌摘了口罩,俯身下去凑近了死者的口腔,使劲嗅了嗅。 宋余杭盯着她头发挽上去的后颈死命瞧,那个距离她真的害怕她站不稳就亲上去了。 所幸,林厌起了身:“有酒味,方辛,采血,做一下血液酒精浓度检测。” 方辛应了一声拎着勘查箱走了过去。 林厌回头的时候正好和宋余杭视线相撞,她不着痕迹滑了开,又把口罩拉上了。 宋余杭走到她身边,从旁边人手里接过勘查灯替她们打着光。 “我们进来的时候人已经没气了,先开始是面朝里侧卧。”宋余杭伸手指了一下。 “据外勤汇报,他一个人回来的,回来就再也没有出去过,也没有人进来,门窗紧闭,没有打斗的迹象,炉子里还有烧剩下的煤炭,林厌,能推测死亡时间,排除他杀吗?” 林厌看着死者这张面目可憎的脸,不光是因为死相难看,还因为他对白灵做过的那些丑事。 他不配为人,死了更好。 可是…… 林厌阖了一下眸子,吐出了一口浊气:“通过尸温及尸僵程度来看的话,推测死亡时间在1~4小时之内,但无法确定是否为意外身亡,因为他的口腔里有酒味——” 在警方刚刚的地毯式搜索里,并未发现屋内有酒瓶,宋余杭也皱了一下眉头。 “那么也就是说,他是在酒后回到这里,现在是上午十点左右,往前推四个小时,他是在哪喝的酒,和谁喝的酒,都和他的死有重大关系。” 林厌点头,摘了手套:“没错,抬回局里做进一步尸检吧。” 几个刑警戴着手套进来把人装进了裹尸袋,林厌摘了口罩往出去走,屋里的一氧化碳憋得她胸口发闷,当然也可能是昨晚没休息好。 宋余杭瞅瞅都在忙着,从车上拿了一瓶矿泉水给她,瓶盖已经拧松了。 林厌接过来就灌了几口,仰头的时候风纪扣下隐约露出点红色的痕迹。 宋余杭还是有些心痒:“吃饭了吗?” 林厌摇头,拿手背抹了抹唇角:“没,接到电话就过来了。” “我就知道。”宋余杭埋怨着。 林厌翻了个白眼,懒得理她,也不看看是谁叫她过来的,又是谁昨晚折腾到那么晚,害得她起不来。 下一刻,那个人鬼鬼祟祟从警服大衣兜里掏出了一盒牛奶和面包,插上吸管递给她。 “吃点吧,不然一会回去又晕车。” 林厌嘴上说着拒绝,眼神还留在那纸盒包装上,宋余杭失笑,走近两步塞进她手里:“人多,别让我喂你。” 林厌作势欲打,宋余杭三两步跳开,眼看着都收拾的差不多了,她得去前面一辆警车上坐着,不能和技侦一起,于是拍了拍她的肩膀,擦身离去,留下了意味深长一句话。 “晚上见。” 林厌跺了跺脚:“谁要跟你晚上见,滚!” 回程的路上,林厌仍是一副没睡醒无精打采的模样。 段城看她东倒西歪的:“林姐昨晚又去蹦迪啦?” 林厌打了个呵欠,靠在了椅背上,懒懒抬了下眼皮算是回答。 心想,这迪可蹦大发了,凌晨四五点才睡,妈的宋余杭今天还能活蹦乱跳,是铁打的吗? “林姐,你一般喝酒蹦迪去哪啊?我也想去见识见识,这段日子神经绷得太紧了,好久都没放松过了……” 方辛拍了他一下:“有你什么事?” 段城回头好似找到了乐趣:“哎,一起呗,你不是也没去过吗?之前上映的《画皮》听说挺好看的,一直没时间去看……” “我为什么要跟你去看电影?” “闲着也是闲着嘛。” ……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功夫,车已经开到了市局大门口。 作训室。 宋余杭坐在上首,林厌挨着她坐下了。 面前的白板上贴着死者的照片以及整理出来的线索。 刑侦人员按着翻页笔,把内容投放在了大屏幕上做着介绍。 “死者,男,高强,二十六岁,宏伟置业有限公司二公子,其父因收受巨额财务,违反廉洁纪律,涉嫌职务犯罪被公安机关依法立案侦查,后公司破产清算,高本人涉嫌一桩弓虽女干案,被警方全城通缉,今晨死于东城区的某一处城中村内,疑似煤气中毒,但无法排除他杀。” 办案人员语速不快,四平八稳。 宋余杭看着大屏幕上的这张照片微皱了一下眉头,男人二十出头的年纪,西装革履,戴一副金丝眼镜,扎了个小辫,颇有一股斯文败类的气质,倒是和现场那个邋里邋遢衣衫褴褛的人有天壤之别。 她和林厌对视了一眼,宋余杭想起来了。 那晚在米兰酒吧,和林厌跳过舞,想要骚扰白灵,最后被她拦下来的,就是这个人。 宋余杭手指骨节轻轻扣着桌面:“排查一下此人社会关系,尤其是他的什么狐朋狗友,宏伟置业破产有一段时间了吧,重点查和他有过经济往来纠纷的。” 说到宏伟破产,她瞥了一眼林厌,林厌无所谓地扬眉: 看我干嘛,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宋余杭读懂了,扯了一下唇角,又转了回来。 “网安开始查监控吧,沿着他的住所周边主干道看看这几天他的活动轨迹,去了哪,和什么人接触过。” “年底了,为了避免引起老百姓恐慌,这个案子必须尽快破,不管是自杀他杀还是意外身亡也好,即使他身上背了一桩案子,我们该做的还是得做,明白吗?” “明白!”整齐划一的回答。 宋余杭点点头,准备散会了。 “对了,还有一件事,通知各辖区派出所加强巡逻,离春节也快了,越是逢年过节阖家欢乐的日子我们越不能松懈,小偷小摸入室盗窃的都瞅在这个时候冲业绩呢,务必要让老百姓们过个好年。” 底下有人轻轻笑了一声:“宋队,我们也瞅在这个时候冲业绩呢,来一个逮一个,明年的功勋章就有了。” 年轻的刑警们一阵闷笑,就连林厌都忍不住弯了一下唇角,又很快恢复了冷漠脸。 张金海走后,这支年轻的队伍并未就此消沉下去,反而在宋余杭的带领下犹如雨后春笋般散发出了欣欣向荣的态势。 他若在天有灵,也该是欣慰的吧。 宋余杭瞥了一眼墙上去年刑侦的大合照,起身:“好了,散会吧,各忙各的去,有情况随时通知。” 宋余杭自然有她要忙的事,林厌也转了个身去换衣服准备解剖。 刷手,穿防护服,头发整齐地盘进帽子里,戴护目镜一气呵成。 林厌走进低温解剖室,换气扇已经在开始工作了。 段城按亮了摄像机。 “死者高强,2008年1月15日13点四十分,第一次尸体解剖,现在开始。” 林厌从托盘里抄起解剖刀,径直划了下去,一字型从头拉到尾划开了胸腹部,开始有条不紊地取肋骨,摘出内脏称重。 由于死者死了没多久,还是有些鲜血淋漓的,浓重的血腥味令人作呕。 段城却一直在扛着摄影机,再没出去吐过。 反观林厌,即使这是她打从心底里厌恶的人却还是做得很认真,手上动作不疾不徐,报出的数据又快又准,令人啧啧称奇。 在技侦开始忙碌的时候,宋余杭也没闲着,又去审了一遍侵害白灵的其他几个嫌疑人。 “警官,我们只是一时兴起伤害了她,她当时又没死,顶多算是个弓虽女干罪吧。”对面的小混混笑着,露出了一口黄板牙,冲她晃了晃手铐。 “您看,什么时候放我出去呀?” 法院正式的判决没下来之前,他们还不能被称为“罪犯”而是“犯罪嫌疑人”,统一看管羁押在看守所,只有法院判决下来之后才能被移送到监狱里。 在此期间,还有会见律师的权利,这小子是盼着脱罪呢。 宋余杭扯了一下唇角,把笔放在桌上:“别急,马上就出去了,不过不是回家,是进监狱。” 她从桌上的烟盒里摸了一根烟点燃,满意地看着对方变了脸色。 烟雾缭绕里,她靠在了椅子上,通身散发着散漫的气场,那双眸子却是冰冷而锐利的。 “只是弓虽女干罪而已?你的一时兴起摧毁了一个花季女孩大好的人生和未来,把她推入了绝望的深渊里,是间接造成她轻生的原因,你还觉得罪不致死吗?” 她轻轻吐了一口烟圈,身子前倾,烟雾弥漫到了他脸上。 审讯室里没有空调也没有暖气,也不知道是冷还是什么,黄板牙背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宋余杭的目光似透过他看向了他背后的虚空:“她死的很惨,每个午夜梦回,你就没有一点心虚挣扎后悔吗?” “中国人有句古话,冤有头债有主,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啊。” 坐在对面的人开始频繁地吞咽口水,抖着腿,有些坐不住了。 黄板牙看她又从桌上摸烟,瞥了一眼,嗓音发着颤:“给我一根,我说,我说,我都说。” 宋余杭坐回去,扔了一根烟给他,示意人给他点上,旁边的办案人员翻开了笔录。 她点了点头:“开始吧。” *** 今天周二,又正好是下半学期的最后一天,季景行特意早早跟老板请了假,提前下班来接小唯放学。 往常她忙不过来的时候宋余杭总会代劳,她又不好意思总麻烦宋妈妈,毕竟年纪大了。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了,距离她们上次吵过架之后,宋余杭再也没主动找过她,她更没脸去烦她。 季景行想着这些,一时之间有些恍惚,前面的红灯变绿,后面车疯狂按着喇叭,她这才回过神来轻轻踩住了油门。 第一下纹丝不动,第二下用了些力气,还是没动。 季景行懵了,解了安全带准备下车查看,估计是发动机又出问题了吧,距离上次刚检修过才不久。 正值晚高峰,接送孩子的时刻,车水马龙,一人一车孤零零地站在了马路中央。 不时有汹涌的车流掠过她身边,喇叭声此起彼伏。 季景行扯着嗓子给4s店打电话:“喂,你们怎么回事,上次是怎么修的,怎么又熄火了——” 她话还未说完,对方“砰”地一声挂断了电话。 “喂?喂?喂?” 任凭她再怎么喊,听筒里始终传来了嘟音。 季景行又气又急,眼看着已经快到了放学的点了,她害怕小唯一个人在学校等急了,可是车一时半会儿也拖不走。 她掏出手机来准备打122报警了,一辆车缓缓滑到了她身边,停了下来。 车窗降下来,林舸扒着方向盘看她:“季小姐?” 季景行回过头去,有点眼熟:“你……你是?” “我叫林舸,医院见过的。”林舸温和一笑,略带了一丝探寻的目光看着她和她的车。 “这是……怎么了?” 听她说完后,林舸想了想,打了个电话,下车,替她主动拉开了自己的车门。 “季小姐不嫌弃的话,坐我的吧,我先送你去学校接孩子,拖车公司一会就来。” 季景行推辞着:“诶——不用,我报警在这等一会就成了。” “车来车往的,你站在这路中央也不安全。”林舸也下了车,从后备箱里取出了三角警示牌,跑远了些放下,又倒了回来。 “况且,你报警,也是他叫人来把车拖走,总不可能在这大马路中间修车吧。” 季景行微笑了一下,糟糕的心情有稍稍回暖:“那倒也是,不过我还是等拖车公司来吧,毕竟是车主,万一有什么手续要办的,钱也好一次性付清。” 林舸从这一问一答里感受到了她的严谨,再看她的穿着,还穿着小西装外套,包臀裙,胸前佩戴的律师徽章在夕阳下闪着光,一看就是刚下班匆匆赶过来的。 见他端详着自己,季景行恍然大悟,脸上一热,七手八脚地从衣服上拆徽章。 “抱歉,太着急了……” “哎,小心!” 一辆三轮斜刺刺地冲了过来,林舸一把把人拽了过来,季景行脚下一个踉跄,跌进了他怀里,雄浑的男性气息扑面而来,到底和宋余杭身上那种温和柔软的感觉不一样。 季景行一怔,回过神来赶忙退了一步:“谢……谢谢。” 林舸点头,松开了她的胳膊:“我觉得我们还是去路边等吧。” “好。”季景行想起来还是心有余悸的,跟着他走到了马路对面。 这个时候才有空打量起了自己的衣服,胸前空空如也,完了,律师徽章呢?! 这玩意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丢了很麻烦,需要挂失,并由当地律师协会向全国律协提交补发申请,什么时候能下来说不准,但她日常工作会见委托人却是要戴的。 季景行看一眼川流不息的车流,泄了口气,抚上了额头,今天出门没看黄历吧。 林舸看着她的一系列动作表情,从惊慌失措到不安再到接受了现实的平静,轻轻笑了一声,指尖夹着一枚小小的徽章递给了她。 “季小姐是在找这个吗?” 季景行喜出望外地拿了过来:“啊?怎么会在你那?!” “刚刚看着要掉,就手疾眼快接住了,我想着,这东西应该就和我们医生的胸牌一样,都挺重要的吧。” 季景行把会徽放进随身的挎包里收好,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感激的微笑。 “谢谢你,是很重要,丢了就麻烦了。” 说话间,拖车公司已经来了,季景行办好手续交了钱,让直接拖去4s店修。 林舸又给她介绍了另外一家靠谱点的4s店,挤挤眼,笑容颇有几分大男孩的爽朗。 “我朋友开的,报我名字打五折哦。” 季景行笑:“真的吗?确定不是打骨折?” 两个人哈哈大笑起来。 林舸看了一眼表:“这样,不早了,我还是送你去学校吧,这个点你也不好打车。” 季景行和他熟了点,能看出来本质是个非常温柔善良的人,不再推辞,点了点头。 “好吧,麻烦你了。” “把安全带系上。” “好。” 她侧过身去,扣好安全带,不经意间瞥到了他扔在储物盒里的胸牌,看了几眼照片,又看了看他的脸,再想到医院走廊上的一面之缘,他当时站在林厌手术室门口焦急徘徊的模样,顿时心情有些复杂。 “你和……林厌是?” 林舸打着方向盘往左转:“厌厌是我堂妹,怎么了?” 季景行心想:怎么哥哥这么好,妹妹却是那个样。 更何况林厌还和宋余杭有不清不楚的关系,她心里更不是滋味起来。 林舸看她脸色:“我之前听宋小姐说过,她嫂子人很好的,工作能力又强又美丽,即使是单身母亲也一个人把孩子照顾得很好,今天一见,果然是这样。” 他顿了一下,在夕阳的光影里微微偏头看她:“厌厌也和宋小姐关系不错的,怎么了,是她哪里惹季小姐生气了吗?她那个性格就是比较飞扬跋扈……” 前半句话借着宋余杭的口夸她,季景行受了,后半句,想起她在麦当劳泼人那架势,那哪里是飞扬跋扈,那简直是六亲不认。 季景行心有戚戚焉,再看林舸和林厌关系不错的样子,说不定可以帮忙劝劝她,于是便决定旁敲侧击一下。 “没……令妹实在是……实在是……”连续两个“实在是”,她还是把吐槽的话咽了回去,换了一种更委婉的说法。 “你之前和余杭相亲有结果吗?” 林舸苦笑,平稳地穿梭在车流里:“没,被拒绝了。” 季景行舒了一口气,竟然有点惋惜,说实话,比起林厌,除去性别的原因,她看林舸是真的顺眼多了。 “怪不得呢。” 林舸把车停在了学校大门口,疑惑地看着她:“这是什么意思?” 季景行欲言又止,意有所指:“你觉不觉得你妹妹和余杭走的有些、过于近了?” 她刻意咬重了字眼。 林舸猛地看了过来。 *** “妈妈,为什么姑姑没有来接我呀?” 季景行拉着人迈出了校园,肩上背着小唯的卡通书包,蹲下身替她把红领巾系好,又把羽绒服的拉链拉上去。 “姑姑忙,不能来接小唯呢。” 小唯掰着手指头数,略有些沮丧:“妈妈和姑姑都是骗子,上次说带我玩没有去,上上次,上上上次也是……” 季景行心一酸,摸了摸她的脑袋。 “小唯,你听妈妈说,姑姑……从今往后不能再像往常一样陪在我们身边了……姑姑有工作……有她自己的生活,妈妈答应你,以后会抽出时间来尽量多陪陪你的。” 小唯拽住了妈妈的手指,替她哈着气:“妈妈,是因为那天你们吵架了吗?” 季景行本不欲提起这个话题,听她这么说更是眼眶一热,把人抱进了怀里。 “不是,小唯,妈妈爱你。” 季唯一用自己肉乎乎的小手替她抹着眼泪,自己也一抽一抽的:“妈妈别哭,小唯也爱你。” 季景行心里一暖,破涕而笑,拉着她起身:“妈妈没事,走吧,我们去吃牛排去!” “好,走咯,走咯,吃牛排去!” 在她们走后,林舸的车并未开走,他趴在方向盘上,脑海里回荡着季景行刚刚的话,手握紧了方向盘,逐渐咬紧了牙关。 第80章 做脸 宋余杭从看守所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六点多了,一眼就瞅见了宋妈妈拎着个保温桶徘徊在市局门口,快步迎了上去,把人拉进避风口里,搓着她冻僵的手。 “妈,你怎么来了?” 宋妈妈见是她笑了,把手里的保温桶递给她:“今天不是腊八嘛,下午熬了点粥,给你们送过来。” 不是“你”而是“你们。” 宋余杭微怔,宋妈妈又从随身的布袋里掏了几个饭盒出来一起叠放到她手里。 “上次失眠那事,替我好好谢谢厌厌,我本来以为怎么着也没这么快联系上,谁知道人家今天上门来看诊了,我楼都没下,开了几副中药,药都是现成包好拿过来的,又给了名片,让我有时间去他们医院好好检查一下身体,做个理疗。” 宋余杭手上拎着保温桶,怀里抱着饭盒,唇角浮起了一丝笑意。 难为她那几天和她吵架还能记着这事,能上门服务的,多半是她自己的私人医生。 东西带到了,宋母也准备离开了,又从兜里掏出来一个小布包,从一堆散钱里抽出了几张大票子。 “我寻思着,咱们也不能白占人家便宜,你拿去给厌厌。” 看着她颤颤巍巍递过来的手,被冷风刮得通红,宋余杭有些心疼,又给推了回去。 “妈,这钱你自己拿着,我给她她也不会要的。” 不仅不会要,可能还会暴捶她一顿。 一想到那个场景,宋余杭顿时有点牙疼。 宋母看着自己女儿脸上的那种半是甜蜜半是惧内的表情,仿佛对林厌的性格了若指掌的模样,顿时一头雾水。 “这……这是什么意思,为啥呀?” 外面太冷了,宋余杭推着她往里走:“没什么意思,就是关系到了,给钱就生分了。” “妈,进去坐坐,我给您倒杯水暖暖再走。” “哎,坐坐就算了吧,你们办公的地方家属进去不好……” 宋母推辞着,宋余杭径直拉着她推开了大厅的玻璃门,掀开厚帘子,一股暖意扑面而来。 “这有什么不好的,去我办公室坐。” 两个人沿着走廊走,不时有人跟宋余杭打招呼,她一一点头应了。 “这是?” 有同事好奇地问。 宋余杭揽紧了妈妈的肩头:“这我妈。” “原来是阿姨啊,好不容易来一趟,宋队可得带人好好逛逛啊。” 说话的正是此次新提拔上来的副队长,从前的业务骨干,算是她的心腹。 宋余杭笑:“那倒是,还是第一次来,你们吃饭了吗?来点?” 她晃了晃手里的饭盒,一看就是妈妈给打包好带的。 薛锐赶紧拒绝了:“不了,吃过了。” 他走了两步,又被人叫住了。 “林法医呢?” 薛锐摇头,也是三十出头的年纪,圆脸,有点小胡子,膀大腰圆的。 “不知道,估计还在病理实验室吧,没见她出来过。” “行,知道了,去忙吧,有新线索及时通知我。” “好。”薛锐敬了个礼走了。 宋妈妈等人走了这才开口:“厌厌这么忙的啊?” 去她办公室的路上刚好要经过实验室,宋余杭就带人在门外看了一会。 “忙起来和我差不多,我出体力劳动,她干的全是技术活,技侦现在也没什么人,大头都落在她身上了。” 透过防弹玻璃门看去,林厌清浅蓝色制服外面套了一件白大褂,手上戴着手套,摆弄试管和仪器就没停过。 都在赶进度,估计是解剖完就泡在实验室里了。 宋妈妈感叹:“真够不容易的。” 宋余杭知道她昨晚没睡好,又忙了一天,心一软,敲了敲实验室的玻璃。 林厌回过头来,四下瞅了一圈,才把视线聚焦到了她身上。 宋余杭跟她口语,隔得有点远,玻璃又隔音,林厌皱了皱眉。 她想了想,往玻璃上哈了一口气,指尖就着水雾划着:出来,吃饭。 林厌看懂了,眉眼一弯,看见她旁边站着的宋阿姨时,小小挥了一下手算是打过招呼。 宋余杭又写:办、公、室、等、你。 林厌点点头,示意她们先去,抓紧时间干完手里的活。 办公室里宋妈妈看着宋余杭小心翼翼地从保温桶里拿出了一个碗来把粥倒进去,剩下的怕凉了又给盖上了。 菜也没动,光喝粥,等着林厌来呢。 到底是知女莫若母,宋余杭从小到大没让她操过什么心,按部就班上学毕业参加工作,身边也没什么特别亲近的朋友,同龄人早就结婚生子了,她还是单着,更别谈会把人带回家的交情,她对林厌到底是有些特殊的。 不过特殊在哪,宋母却说不上来,毕竟她的认知里没有这样的事,只是模模糊糊地觉得,她们的关系好得过了头。 宋余杭给她泡了杯茶,自己边喝粥边看材料。 宋母把手里的茶杯放下,端详着她,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余杭,你和厌厌……” 她话音未落,敲门声响了起来,宋余杭放下碗,忙不迭跑过去开门。 见到她的时候尾音有不自觉的轻快上扬。 “怎么这么晚,还没吃饭吧?” “没顾得上吃。”宋母在,林厌又一副收敛了爪牙的乖顺小媳妇样,跟她问过好,这才挨着宋余杭略有些拘谨地坐下了。 宋妈妈话说到一半,只好又咽了回去:“来了就好,快吃吧,今天做了些腊八粥,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 宋余杭帮她把保温桶里剩余的粥倒进碗里,又从自己碗里拨了些给她。 她知道林厌吃的清淡,爱喝这些汤汤水水的东西。 林家不过腊八,就算是逢年过节也是由厨师做饭,铺上桌布,摆盘精致,冷冰冰的热闹,饭桌上针落可闻,就连刀叉响一下都是罪过。 更何况她和家里不亲,独立出去之后回家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 自己住的话厨师也不会特意去做腊八粥,除非她想吃,不过嘛,一般情况下来说,林厌是没什么过节的心思的。 所以,腊八粥这种食物只存在于电视上的美食节目里,乍一见还有点新奇,林厌捧起碗,拿勺子舀了一口。 宋母略有些紧张地等着她的反馈。 林厌愣三秒,突然笑开,眉眼弯弯,她不常笑,就算笑也是那种冷笑讽笑不屑的笑,像这样打从心底露出笑意的时候不多,仿佛冰雪消融,一时之间,就连宋余杭都看得有些痴了。 “唔,好吃,谢谢阿姨,我从来没有吃过腊八粥,真的好吃,糯米煮的粥很香甜,又放了花生、桂圆、莲子、枣丝吧……” 宋妈妈笑的合不拢嘴,宋余杭从小吃到大早就吃腻了,更何况每次吃饭都是囫囵吞枣,跟饿死鬼投胎一样,哪里还能说的出来这些? 老人家也是爱听表扬的,又听她说是第一次吃,未免有些心酸。 这孩子在林家都过的是什么日子啊? “好好好,喜欢就好,快吃,快吃,一会就凉了,阿姨也没什么别的本事,就是做饭还行——” 说罢,白了一眼宋余杭。 “当然,某个人是吃不出来好赖的啊,你要是喜欢吃,以后周末有空了就来家里坐坐,尝尝阿姨的手艺。” 能不能不要每次都在林厌面前贬低她啊,她不要面子的吗? 宋余杭拖长了声音抗议:“妈——我什么时候吃不出来了?您每次做饭我也会夸的好不?” “你夸?上次冰箱里剩的菜都坏了,你下了夜班回来看也不看全吃了,第二天拉肚子忘了?在你眼里,鱼翅和萝卜没有什么区别。” “我那还不是饿的……”宋余杭越说越小声。 林厌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宋余杭又剥了一瓣糖蒜给她放进碗里:“尝尝这个,我妈腌的,特别好吃!” 她刻意咬重了后四个字,两个人嘻嘻哈哈的,互相视线基本都胶着在了彼此身上。 宋母坐在这里竟然有一种局外人的感觉,也有一丝莫名的熟悉感。 无论是宋余杭待林厌的小心翼翼,还是林厌偶尔目光相接流露出来的小羞涩,都像极了新婚夫妻。 这种感觉她太熟悉了。 当年她和她父亲也是这样。 宋母心里一惊,恰好有人进来递材料,她放下茶杯起身。 “那你们忙,我就先回去了。” 宋余杭赶紧站了起来:“妈,我送你吧。” 林厌也放下碗站了起来:“阿姨,外面冷,一会我们送您回去吧。” 听听,这话都说在一个节奏上。 宋母笑容有些勉强:“不用,不用,你们忙,抓紧时间吃饭,冬天吃凉的胃寒,没几步路,我自己坐公交回了。” 说罢,从沙发上拿起自己的布袋子,脚步匆匆地走了出去。 林厌一手拿着勺子,捅了一下宋余杭,有些于心不忍。 “你就这么让她一个人回去了?” 宋余杭笑,夹了一筷子卤肉给她:“我妈身体还算硬朗,确实也就一站路而已,而且——” 林厌话中有话,她也意有所指。 “有些事我们说的多,不如做的多。” 林厌咬唇:“你就不怕阿姨承受不住?” 宋余杭伸手把她颊边的碎发拨到耳后去:“比起我爸,我哥的去世,我这个算的了什么,我觉得她现在比较担心的应该是,我以后没有孩子怎么办?” 上次在医院谈心的时候,宋妈妈就提起过她担心她下辈子晚景凄凉,没个人在身边养老送终。 见林厌还是有些闷闷不乐的样子,宋余杭索性一把把人抱上了膝头。 “诶?干嘛,一会有人进来——”林厌挣扎。 宋余杭箍紧她的腰,和她鼻尖抵鼻尖,小声道:“我锁门了。” “那也——”林厌往后躲着她的唇,宋余杭失笑。 “你呢,披着狐狸皮的兔子罢了,你要是真的想我妈能好过一点,就多去我家坐坐,看的出来,她还是很喜欢你的。这腊八粥,往年等我回去吃都凉透了,什么时候亲自给我送过,还不是看在——” 宋余杭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你的面子上。” 林厌这才抿起唇角笑了,又不想让她太得意,很快板起了脸要从她身上下来。 她动来动去的,反倒让她气息有些不稳了。 尤其是,那红唇就在自己眼前晃,腰也不盈一握的,一只手就能托起来,仿佛她力气大点就能折在她掌中似的。 因为抱的紧,那柔软就挨着她的。 刚刚开荤的人哪里经的起这样的撩拨,宋余杭砸吧了一下唇,贴着她耳朵说话。 手沿着腰线往下挪。 “林厌,我觉得你还是穿裙子方便些。” “宋、余、杭。”林厌咬牙切齿,把拱在自己胸前的脑袋推了起来,扣子已经被人咬开了,露出了一大片昨夜留下的痕迹。 “你给我适可而止一点。” 宋余杭眼神里带了点儿无辜,放低了声音求她:“不可以吗?” 林厌磨牙,不等她回话,那个人不光埋头,还上手了还。 衬衣被扯得七零八落的,扣子都崩掉了几颗。 林厌忍无可忍,想甩她一巴掌,又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牵动了最敏感的神经。 她浑身有点发软,手撑在了她的肩膀上,抽着气:“你知不知道现在是在哪?” “办公室……”宋余杭嘴里含糊不清的。 林厌往后仰了一下,又被人拽了回来,托着她的腰。 “现在是工作时间……唔……” 许是为了报复她,宋余杭微微用了点力。那撑在她肩膀上的手顿时没了力气,林厌手腕一松,栽了下去。 宋余杭顺势抱着她起身,把人放上了办公桌。 林厌手撑在桌面上,这种无依无靠的感觉让她有点心虚,脚踩住了她的肩膀,想把人踹开。 宋余杭单膝跪了下来,这个距离和角度刚合适,她抚摸着她的脚踝,把鞋子脱了。 “没关系,你配合我,很快……” 林厌即将脱口而出的谩骂都被堵在了嗓子眼里。 她不愧是雷厉风行的行动派,三下五除二进入了正题,压根不给她反驳的机会。 等林厌回过神来的时候,屋里只剩下了叽叽咕咕的声音。 她仰起头吞咽着口水,手撑在了她的脑袋上,手指深深陷进了她柔软的发间。 隔着一扇门,外面走廊里有人脚步匆匆,有人谈天说笑。 这种感觉无异于那天开会的时候,宋余杭的感受。 她就像站在了一个透明玻璃罩子里,外面的人看不进来,她却能清晰感受到外界的每一丝每一豪变化。 越是抗拒,越是羞耻,反倒更容易…… 电话铃声响起来的时候,林厌吃了一惊,心脏仿佛被人紧紧攫了一下。 这种突如其来的感觉把人高高抛上了天空,仿佛咬了一口朝天椒,烟花在脑海里炸裂开来。 林厌胳膊抖成了筛子,另一只撑在桌上的手,指甲把一旁的报纸都抠烂了。 骤然仰起的脖颈在空中划出了完美的弧线。 水珠沿着桌角滴答滴答淌了下来。 就连黑色皮质办公椅上也有星星点点溅落状的水渍。 宋余杭舔了一下唇角,只觉得意犹未尽。 一切归于寂静,就连电话铃声都停了,只有彼此的呼吸声。 林厌长睫扑闪着,脸上还有未褪去的红晕,胳膊软的几乎快撑不起自己的重量。 宋余杭把人抱了起来,替她清理好,拢好衣物,擦干净桌面。刚抱她回沙发里躺下来,手机铃声又响了。 不是她的,林厌的。 宋余杭有些烦了:“谁啊,三番两次给你打电话。” 险些误了正事。 接连两天高强度的剧烈运动让她实在是有些吃不消了,更何况还上了一天班。 林厌眼皮都不想抬一下,只想睡觉,示意她自己接。 宋余杭从茶几上摸了过来。 “喂?” 听着听筒里传来的声音,林舸微微愣了一下,似乎是有些吃惊:“宋小姐,怎么是你,厌厌呢?” 宋余杭看了一眼林厌,做口型:你哥。 林厌这才勉强打起了点精神,神色恹恹的,从她手里接过了手机。 “喂,林舸,是我。” 一开口说话,嗓音就是喑哑的,又赶紧咳了两声免得让他听出来。 宋余杭把桌上的残羹剩饭收拾好,倒了一杯热水给她润嗓子。 林厌窝在她怀里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还叼着纸杯把脑袋搁在了她的肩膀上,听林舸说话。 宋余杭有一下没一下地按着她的脑袋揉,还不时亲亲她,和她另一边没接电话的耳朵耳语。 “林法医刚刚表现真棒。” “这个脸做的我几个月都不用保养了。” 她故意的。 就是想报她在会议室的一箭之仇,同时对林舸突然打电话来骚扰她们表示了极大的不满。 林厌一边恨得磨牙,又难免分了神,回话难免就有些不走心。 那厢的林舸沉默了三秒,加重了语气:“你究竟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林厌把宋余杭的脑袋推远:“你说,你说,刚在忙……” 林舸深吸了一口气,再次开口嗓音蓦地带上了沉重,叫了她的小名:“厌厌,回家吧,这可能是我妈最后一个七十大寿了,她……刚查出来宫颈癌。” 林厌心里咯噔了一下:“怎么会——” 林舸嗓音难掩沉痛:“终末期,医生说,只能尽力延缓生存时间了。” 林厌阖了一下眸子,再也无心和宋余杭玩闹,趴在她肩膀上不动了。 “好,我知道了,我这周五回家。” “好,那你忙吧。” 林舸说完,好像是医生叫,匆匆挂了电话。 宋余杭把人扶起来,看她脸色不好:“怎么了?” 林厌如实说了:“如果不是婶娘的话,我估计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踏进林家了。” 宋余杭捏捏她的手:“没关系,我陪你去。” 林厌微微扯了一下唇角,又把头埋进了她怀里,微微红了眼眶:“婶娘身体一直挺好的,怎么会……” 宋余杭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她的发:“天灾人祸,生老病死,人之常事。” 不提到林舸还好,一提到林舸她又模模糊糊地想起了另一件事。 高强曾经出现在林舸的生日宴会上,是不是也说明他们之间有某种联系呢,至少,表面看上去关系应该不错。 宋余杭把这个想法跟她说了,林厌摇头:“我不是护短,你太不了解生意场上的人了,逢年过节,尤其是生日宴,来的没几个是自己相熟的,多半是朋友的朋友,朋友带的姘头、情人、小三,女的,在这种场合找金主,男的,在这种场合猎艳和物色合作伙伴。” “熟不熟不重要,主人也多半不会把这些朋友的朋友赶出场外,重要的是人脉和交情,其次也是场子好看,来的人越多越有面儿。” 她和林舸也隔三差五聊个天,通个电话,却从没听他提起过高强这号人物。 宋余杭也不想去怀疑林舸,毕竟是她亲近的人,但该走的程序还是要走的。 “我知道……” 林厌止住了她的话头:“我也知道,不难为你,你该怎么查还是怎么查,只是别叫他来局里吧,也别在我婶娘生日当天,毕竟……” 宋余杭痛快点头:“行,那就在那之前,约出来一起吃个饭吧。” 两个人在屋里待了半天了,再不出去露个面估计外面又该传风言风语了。 林厌从她身上下来,捶着腰,眼角眉梢还挂着一点儿春意,明显是不胜欢愉的样子。 “我回实验室了。” 宋余杭扶着她起身:“我送你。” “别了,你待着吧,你送我回去一会让方辛他们看见又该编排我了。” 宋余杭笑:“怎么现在胆子这么小了啊?以前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吗?” 林厌仰起头把制服扣子系好,却发现有几颗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脖子上的痕迹根本遮不住,顿时有些恼怒:“把你的外套给我,我是天不怕地不怕呀,可是我也不想让人戳着我的脊梁骨说我巴结领导啊,宋队长。” 宋余杭从衣架上取下春秋常服外套披在了她身上,替她系好扣子:“你什么时候真的巴结我,那才是求之不得呢。” 说话间,她办公桌上的固定电话响了起来,宋余杭走过去接,林厌摸到了门边,准备出去的时候,又被人叫住了。 宋余杭挂断电话:“实验室不必回了,和我去一趟审讯室吧。” 第81章 雪夜 审讯室。 因为只是例行询问,坐在对面的人没戴手铐,甚至还给他倒了一杯水。 宋余杭拉开椅子坐下,林厌和郑成睿在外面盯着屏幕上的监控。 陪同询问的办案人员翻开了笔录:“昨天凌晨四点到五点之间你在哪?” 对面坐着的人穿黑色皮衣,脖子上挂了个大金链子,手上也戴着金戒指,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个暴发户一样,一边抖着腿一边答。 “在rain酒吧喝酒,怎么了?” 宋余杭递过去了一张照片,是高强:“这个人认识吗?” 金链子暴发户抽着烟瞥了一眼,“嗐”了一声:“认识,这不就是那个欠债不还的吗?” 宋余杭不动声色看着他:“知道他欠债不还,还跟他一起喝酒?” 金链子嘿嘿笑了两声,把雪茄摁熄在了烟灰缸里:“没有哪条法律规定不能和欠债的人一起喝酒吧?再说了,警官,您是不了解那小子,他虽然落魄了,可是到底是大公司的二公子,家底厚着呢,扣扣搜搜,怎么也能抠出一点来,您说是不是?” 办案人员继续问:“他欠了你多少钱?” 金链子皱眉算了算:“前前后后算上利息,得有十来万吧。” “什么时候开始向你借钱的?” “就他家出事那会儿。”抽了烟口干,金链子靠在座椅里,把一次性纸杯里的水喝干净了,又叫人给倒上。 “再来一杯,再来一杯,泡上茶。” 陪同的刑警看了宋余杭一眼,宋余杭点头,他拿着纸杯出去了。 不一会儿,热气腾腾的茶叶水送到了手边。 宋余杭把玩着手里的钢笔,淡淡道:“你的钱可能要不回来了,他死了。” 对面的人一口水还没咽下去,“噗嗤”一声全喷了出来。 “咳咳咳……妈的……不是吧?纸巾,纸巾,老子的皮衣……”金链子一边说着,扯了纸巾擦着自己身上的水。 对面两个人都在看着他,他又有一丝警觉地抬起了头。 “你们今天叫我来,不会是怀疑我杀的吧!”金链子举起了双指,对天发誓。 “天地良心啊警官,昨晚他走后我还在rain和一帮朋友喝酒,一直喝到了天快亮,根本就没出去过!不信你们去查监控查监控。” 酒吧的监控视频他们早就拿到了,高强确实是一个人进来一个人出去的,要是有尾随的话,他现在也就不会坐在这里抽烟还喝茶水了,早就银手镯伺候了。 宋余杭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一下唇角:“和你们一起喝酒的还有谁?把姓名和电话都写下来,喝了多少还记得吗?期间有没有劝酒行为?” 办案人员起身把纸笔递了过去,金链子摇头:“喝了多少记不得了,劝酒?没有吧,那小子猛的跟什么一样,八辈子没喝酒似的,把我们好几个人都喝趴下了。” 另一间审讯室里,坐着的同样是那晚的当事人,也是差不多的说辞。 林厌捧着一杯咖啡靠在桌上看着大屏幕,若有所思。 铁门咣当一声打开了,金链子男抖擞衣服走了出来,路过林厌的时候往她身上瞅了两眼,宋余杭也紧随其后出来了,不着痕迹挡住那男的视线。 “最近不要离境,有情况我们会随时找你的。” “好好好。”金链子男无所谓地耸耸肩,一出来就又想抽烟,从兜里掏了一根雪茄点上:“嘿,你们这局子里美女还挺多。” 压根没人理他,一个小刑警过来带他出去。 最后一眼是刚刚审他的那个女警搂住了林厌的腰,护着她往反方向走去,不是兄弟姐妹之间的揽肩膀勾手臂,而是直接上手搂腰,无声地宣告了主权。 金链子摸了摸鼻子,大摇大摆往出去走。 *** 宋余杭开车送她回家,林厌刚喝了一杯咖啡,觉得这神也没提到哪去,还是有些恹恹欲睡的。 她掩唇打了个呵欠问:“你觉得他的嫌疑能洗清吗?” “目前来看没有什么疑点,时间,证词,监控视频都对的上。” 等红绿灯的间隙,宋余杭捏了捏她的手:“别在车上睡,一会着凉了。” 林厌望着窗外,霓虹流淌过眼底,略有一丝寂寥:“高强死了挺好的,活着也未必能判死刑,所有伤害过别人的人都应该付出代价。” 宋余杭不和她讨论这个问题,感情里她更偏向于林厌的看法,然而她的职业和身份摆在那里,就意味着她不可能感情用事。 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并不会因为你从前是个好人而网开一面,更不会因为你是个坏人而落井下石,更何况“好”与“坏”的边界本来就是主观且模糊的,世界从来就不是非黑即白的。 它是一道精致的灰。 红灯变绿,宋余杭踩下油门:“也许真的就只是一场意外吧,我还是愿意相信,善恶到头终有报。” 走出市局门口的金链子很快混入了人群里,他借着路边停放着的车辆的后视镜往后瞥了一眼,发现有几个穿着普通的便衣在跟着他。 他加快了速度,过了红绿灯,刚踏上对面马路的时候,绿灯变红了,车流把那几个便衣阻在了身后。 金链子拐过几条小巷,彻底消失在了便衣的视野里。 街边的电话亭里,他拨下了号码盘,很快就被人接通了。 “喂?”他略略有些气喘:“我被人盯上了。” 那边的声音却是四平八稳,丝毫不乱的。 “放心吧,让他们跟,现在条子办案都讲究轻口供重证据,跟几天抓不到把柄他们自然就放弃了。” 不过,让他有些意外的是,在没有任何指纹证据支持的情况下,她们居然也坚持查了下去,还以为林厌会对高强恨之入骨呢。 那边似乎轻轻笑了一下。 金链子男人咽着口水:“那我……” “你现在出去,这几天该吃吃该喝喝,平时怎么样还怎么样,刻意躲起来反倒惹人怀疑。” 金链子男点了点头,捂紧了听筒:“还有……她们似乎真的在一起了。” 那边沉默了三秒,男人仰起头,把红酒一饮而尽了。 “我知道了。” 林厌家门口。 宋余杭解了安全带:“你什么时候打电话给林舸约他出来吃饭啊?” 林厌看一眼腕表:“现在吧,才九点多,估计还没睡呢。” 正好刚刚和宋余杭那啥有些话也没来得及问清楚。 “行,开免提吧,我不说话。” 林厌“啧”了一声:“是不是也要审审我啊?” “有道理,床上审吧。” 林厌一挎包就甩了过去:“说你胖你还喘上了呢。” 正巧电话接通了,宋余杭看着她清了清嗓子,按下了免提。 “喂,林舸,是我,明天有空吗?我去看看婶娘,顺便一起吃个饭吧。” 林舸的嗓音有点哑:“没事,你别跑一趟了,她现在住无菌舱,周五才能回家呢,到时候家里见吧。” 林厌想了想,看了宋余杭一眼:“行,那明天一起吃个饭吧,好久没见了……” 林舸低笑了一声:“难为你还能想的起我来,好吧,去哪吃?” “哎呀我有那么薄情吗?”林厌小小地抗议了一声:“随便,好久没吃火锅了,火锅吧。” 林舸点头:“好,地点你定吧。” “那就明天晚上八点吧,我一会发你,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 挂了电话之后,宋余杭一直瞅着她。 林厌把手机收进包里:“怎么了?” 宋余杭端详着她的嘴唇:“确实薄情。” “这又是哪门子歪门邪说。”林厌嗤笑,推开车门下车,推了一下却是纹丝不动。 她回头去看宋余杭。 那人目光灼灼。 林厌唇角微勾:“你不回家吗?” 宋余杭摇头:“林法医不欢迎我上去坐坐吗?” 捅破了那层窗户纸,林厌也愈加肆无忌惮了起来,靠在椅背上抬眼睨她,唇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哪个‘坐’啊?” 她红唇微张,含情眼里荡着风情万种的笑意,勾得人心痒难耐。 宋余杭俯身过去亲她:“反正都是动词,没区别。” 宋余杭虽然是新手但学的很快,两个人你来我往,不分上下。 这个姿势略微有些不方便,宋余杭伸手把人从副驾驶上抱了过来。 林厌气喘吁吁,撑住了她的肩膀,直觉得再这样下去,她明天又起不来了。 “在我家睡可以,不许动手动脚。” 宋余杭正在兴头上,咬开了她的衬衫扣子:“那我不睡了,就在车里。” “你——”林厌要给她气死,晃着她的肩膀吼:“你他妈的想累死我吗?” 宋余杭笑,抵住了她的额头:“好好好,不做,我们上去吧。” 林厌翻箱倒柜给她找着洗漱用品:“你以后要是经常过来住的话,我们还得再去添置点东西,毕竟你天天穿着我的衣服去上班也不好。” 冯建国这几天见着她就是吹胡子瞪眼的,不过林厌倒是无所谓啦,把她调走,江城市局技侦科立马就可以关门大吉了。 宋余杭笑:“还是你想的周到。” 林厌把新的睡衣递给她:“我先去洗澡,你自便。” “不一起吗?”宋余杭反问。 林厌直接把毛巾甩在了她脸上,愤怒地关上了浴室门:“滚!!!” 宋余杭无奈地耸耸肩,把毛巾睡衣在沙发上放好,打算一会洗完澡再穿,自己打量起了整个别墅。 每天白天都会有佣人前来打扫,因此干净得一尘不染,地板上光可鉴人,一根头发丝也无。 大理石瓷砖在吊灯惨白的灯光下反射出了冰冷的光线。 宋余杭摇了摇头,摸到了壁灯,把吊顶关了,换了另一盏暖黄色的灯光,便显得温馨多了,又开了中央空调,暖气调到舒适的28摄氏度。 林厌真是不会过日子,白瞎了这么好的房子。 她的目光透过落地窗往外看去,庭院里寒风中摇曳着几朵月季和腊梅。 宋余杭穿着拖鞋跑了出去,摘了几朵回来,又从墙角里揪了几朵小野菊当点缀。 回来后从她琳琅满目的酒柜里扒拉出了一只适合当花瓶的瓶子,洗干净,修剪好花枝,插了进去放在吧台上。 雪白的餐布一铺,氛围立马就有点不一样了。 宋余杭退后两步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十分满意,从兜里掏出手机按下了快门。 见林厌还没出来,她又去洗了个手,准备给她热杯牛奶,一会睡前喝,顺便看看冰箱里有什么菜,能给她明天做早餐吃的。 她虽然不做饭,但时常有厨师过来,双开门冰箱里的菜品还算丰富。 宋余杭取了一块鸡胸肉出来解冻,圣女果拿出来洗干净,一会还能当水果吃,又看见了一旁的水果篮子里还放着新鲜芒果。 想了想,还是给她做个牛奶炖蛋吧,有营养又好吃,林厌嘴挑,单纯牛奶的话怕她喝着不香。 林厌洗好澡擦着头发出来的时候,她正往碗里打着鸡蛋,经过一段时间的厨艺恶补之后,动作还算熟练。 乍一见着这暖黄灯光,铺好的桌布,吧台上散发着清淡香气的鲜花,林厌还以为走错家门了。 宋余杭听见动静回头看她一眼:“做点夜宵,自己去吹头发,一会就可以吃了。” “做什么呀?我吃不了太多——”林厌嘀咕着,走近她,踮起脚把下巴搁在了她的肩膀上。 宋余杭微微偏头笑了一下:“必须吃,你得长胖一点。” 林厌皱皱鼻头:“不要,我有身为半个公众人物的修养。” 宋余杭“嘁”了一声,把切好的芒果丁喂了她一个。 “你当街骂人,和人贴面热吻的时候怎么没想起来身为公众人物的修养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做的东西总是特别对她的胃口,林厌吃了一个,张嘴还要:“啊——” 宋余杭无奈,把碗一捂,本来就切的不多,喂了她最后一个。 “好了,不许吃了,一会蒸蛋还要用呢。” 林厌看似乖顺地点头,实则连同她指尖的汁水一同舔了个干净。 宋余杭想起了她身体里的柔软,眼神微暗,略有些僵硬地转过了脸,开火。 “十分钟后关火,别忘了,算了,我先去洗澡,一会出来自己关吧。” 说罢,脱了围裙放在料理台上,匆匆跑进了浴室里。 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林厌唇角微勾起了一丝弧度。 她平时一个人回来都是泡实验室,或者直接喝酒上床睡觉,要不就是夜不归宿,还鲜少有这样静谧的夜。 林厌靠在沙发上擦头发,落地窗帘拉着,燃气灶上锅炉滋滋作响,宋余杭刚刚做饭的时候把投影也打开了,声音开的小,正放着一部文艺片。 桌上摆着洗干净的圣女果,她盘腿坐在沙发上,一边看一边捻一个进嘴里,十分惬意。 不一会儿,厨房里传来了热气顶开锅盖的声音,林厌暗道一声“糟糕”,还来不及穿鞋就赤着脚往过去跑。 宋余杭正从浴室里出来:“别——” 林厌已闪电般地收回了手,烫得眼眶都红了。 宋余杭跑过去一把关了火,拧开水龙头,把她的手指拉到凉水下冲着。 “不是说了,等我出来关吗?” “唔,太着急了……”林厌小声,把烫红的指尖放上了耳朵冰着,还裹着宽大的睡袍,看上去好小一只。 “没事,没起泡,明天就好了。” 宋余杭的目光落到了她的裸足上,一把把人抱了起来,林厌从善如流地缠上了她的腰,胳膊挂上了她的脖子。 她边走边埋怨:“什么时候能让我省点心,以后要记得先关火再掀锅盖,知道了吗?” 林厌点头,扯着她的耳朵吼:“知——道——了” 宋余杭扑通把人扔进了沙发里,耳根红了,冷着脸去收拾厨房里她留下来的烂摊子。 在林厌短暂的前半生里,还从未有过这样静谧又柔和的夜。 她的生活多半是危机四伏且充满波折的,年少时桀骜不驯,招惹了很多校外混混,她又不喜拉帮结派,因此上下学的时候就是她最危险的时候。 她常常背着书包在大街小巷狂奔,或者被堵在巷子口里围殴。 她打人的理由无非是看人不顺眼,而别人打她的理由无非是她又招惹了哪个长的还算顺眼的男生。 人多的话她揍不过,就瞅着有人落单的时候,抄起板砖就把人砸得头破血流。 打完就跑,从不恋战。 因此江城市各大学校的混混都恨她入骨。 她旷课迟到早退成绩一落千丈,抽烟打牌上网无恶不作,过早地融入了社会,过着腥风血雨的生活。 上一次这样和人头抵头看电影的时候,还是认识初南后不久。 不过那时候也没这么亲密就是了,忘了是因为什么了,林又元断了她的零花钱,她没有钱,就和初南逃票翻进了电影院。 那天看的是什么电影她已经忘记了。 她只记得在她摆弄放映机的时候,初南脸上的那种好奇和憧憬,以及看见大屏幕上真的放出画面来的时候的喜悦激动。 两只小小的手拉在了一起。 她们坐在了荧屏前。 初南的脸上溢出了大大的兴奋:“林厌,这是我第一次看电影哎。” “是吗?那以后我们常来。”少年林厌摸了摸鼻子,没有告诉她其实自己也是第一次。 在林家她并不受宠,没有人会特意带她来看电影。 可惜的是好景不长,就被随后发现的影院管理员赶了出去,被撵出了一条街,还扬言要报警,要抓她们进监狱,恶毒地问候她们全家。 陈初南快哭了出来。 林厌从地上抓起一把沙子就扬了过去,把那个老男人一头撞倒在垃圾堆里,用桶罩住了他的头,拳打脚踢,尤其是下半身,在警察赶来之前拉着她一溜烟跑远了。 宋余杭抱着她,两个人窝在沙发上,看着电影里两个洋装小女孩手拉手奔跑的画面,亲了亲她的发,问她。 “还没问过你,初南是你的初恋吗?” 如果是,林厌念念不忘持续追凶十四载,这感情该是刻骨铭心的,又怎么会轻易接受她,这其实一直是宋余杭心里的疑问,只是没有机会提出来。 现在气氛正好,林厌的情绪也分外平和些。 她终是问出了口。 林厌抬眸看她,很坚定地摇了摇头,轻声道:“正是因为不是初恋,所以才会耿耿于怀,要为她求个公道。” “当时的我生活一团糟,如果不是她,可能现在的我也会在监狱里,更别谈坐在这里,成为法医,有现在的身份和地位。” “她是拨开我全部云翳的那个人,是我的希望,我的救赎。” 时隔多年提起她,林厌还是稍稍红了眼眶,嗓音有点哑。 “但是我们却不是那种关系,那个时候的我懵懂的很,哪里知道这些。” “等我明白,已经晚了。” 也许每个人的人生里,都应该有这么一个人,不是情人不是伴侣,也没有拥抱亲吻过,没有做任何暧昧的事,甚至也没有见过面,只隔着一根网线相连,但并不妨碍成为对方人生里举重若轻的角色,或给予智慧,或给予陪伴,或给予温暖,或给予希望。 无论什么时候想来,只要身边有这么一个人,世界便多了一层缤纷的色彩,就连那些年少轻狂,水深火热的日子都变得可爱起来。 陈初南就是这样的存在。 她对她的喜欢包含了以上种种全部,却并没有性与爱。 这样,又怎么能称为“初恋”呢。 这只是每个人人生里关于青春的小小一部分。 而对于林厌来说,又因为初南的悴然离世,更添了遗憾,就像她曾说过的那样,凭什么美好不能留存于世,而黑暗却终将吞噬人间呢? 这本来就不公平,更在每个午夜梦回,想起好友惨烈的死状,林厌辗转难眠,这口气终长成了心间的一根顽刺,扎得她痛不欲生。 宋余杭明白了。 她抱着她的脑袋把人摁向了怀里,摩挲着她的发:“是我来晚了。” 晚在没有成为她的青梅竹马,晚在没有陪她走过荆棘丛生的少年时代,也没来得及陪她留洋飘过海。 宋余杭甚至有些后悔提起这个话题:“对不起,我……” 埋在她怀里的人动了动,抬眸看她,眼角还挂着泪痕,脸上却有了笑意,轻轻把人拉了下来。 “不晚,现在这样刚刚好。” 每每她跌入谷底的时候,总有一双手坚定地把她拉了出来,少年时代是陈初南,青年时代是宋余杭,世界上有几个人能有这样的幸运,不停遇见对自己好的人。 早一点她不懂情,浑身是刺,宋余杭不懂爱,懵懂无知,未必就是最好的结局。 而现在这样彼此都已过了而立之年,无比清楚对方想要的是什么,也能给对方想要的。 林厌奉上的,不仅是唇,还有自己摔摔打打破破烂烂又纤尘不染的心。 宋余杭给她的,是自己忠诚的信仰,大无畏的爱,以及不经俗世雕琢的赤子之心。 一阵衣料摩擦的声音,宋余杭温柔地回应她,电视里说什么,已经逐渐听不见了。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雪,是这个冬天里的第一场雪。 传说遇见初雪的人,会有一整年的幸运。 窗帘隔开的室内暖烘烘的,林厌从她的衣角看过去,看见缝隙里路灯下飘起了雪花,含糊不清说道:“下……下雪了。” 宋余杭回头看了一眼,继续埋首:“嗯……太冷,不出去。” 话是这么说,还是架不住她软磨硬泡,两个人穿戴整齐出去玩了一会儿。 那个晚上,林厌从外面回来泡完脚睡得很沉,头一次没有喝酒也没有服药,更没有睡前运动。 宋余杭把人抱上床,床头灯调到最暗,窝进了被窝里,搂着她。 从不热衷分享生活的人,有了第一条动态。 ——iwillalwaysbeloyaltotheidealandyou。 我将永远忠于理想和你。 “叮咚”床头柜上的手机响了起来,是特别关心的提示音。 季景行摸过手机,划开了屏幕,看见她的配图,顿时滋味难明。 照片上是昏黄灯光下静静摆着的花瓶,她从未有过这种小心思。 两双摆在一起毛绒绒的情侣拖鞋。 以及站在路灯下戴着绒线帽子向镜头吹雪的林厌。 季景行阖了一下眸子,指尖移动到了垃圾桶的图标上。 “是否移除特别关心?” 她狠下心,点了确认,眼角划过两行清泪,转身抱紧了女儿,轻轻拍着她的背哄她入睡。 后来的日子里,宋余杭怎么也没想到,她和林厌就是靠着这句话,扛住了别人的谩骂攻击,家人的抗议不理解,对手的挑拨离间,感情的分崩离析,以及枪林弹雨,峥嵘岁月,一次次死里逃生,最终修成了正果。 她的一生只发过三条动态,且每一条都与她相关。 *** 次日清早,林厌如愿以偿又起晚了,宋余杭已经把早餐做好了。 “快吃,一会又该迟到了。” 她昨晚没折腾自己,林厌还算睡得不错,胃口也还行,吃了一个三明治,小半碗沙拉,宋余杭不给她吃了,递过去半杯牛奶。 “沙拉有点凉,不吃了,喝完我们走了。” 林厌抗议,大呼小叫的,又被人大清早摁在桌子上好好“教训”了一顿。 这下是真的迟到了。 不过迟到早退对于林厌来说是常事,宋余杭好歹是个正处级干部了,也没人敢说什么。 两个人很有默契地进了市局大门就分开走,互相谁也不搭理谁。 开会的时候林厌照样对她吹胡子瞪眼讽刺挖苦的,宋余杭也不甘示弱噼里啪啦怼了回去,唾沫星子溅了底下人一脸。 表面看上去水火不容,转头中午吃饭的时候,两个人也很有默契地一起失踪,不是宋余杭从只有一个人的值班室整整衣领出来,就是林厌一个人扶着腰从她的办公室出来。 到了下午下班的时候,林厌照常到点就走,宋余杭手插着兜,面无表情从她身边过。 两个人谁也不看谁,都懒得给对方一个眼神。实际上,宋余杭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道:“晚上我去你家。” 林厌挑了挑眉头,露出一个冷笑,踩着高跟鞋走远了。 不一会儿,林厌在车里等的有点烦了,宋余杭才换好衣服拉开车门坐了进来。 她往后瞥了一眼:“没人跟着你吧?” 宋余杭笑,系好了安全带:“能跟着我还不让我察觉的人估计还没出生吧。” 林厌嗤笑了一声,踩下了油门:“地方已经定好了,时间还早,楼下有个商场,我们去逛逛买点东西吧。” 宋余杭对她向来是言听计从的,局里需要她维持一个刑侦队长必要尊严和脸面的时候除外。 “行,去吧,买点免洗手洗手液,免得每次兴致来了还得先跑去洗手……” 林厌方向盘一歪差点跑到别的道上去,气急败坏的:“宋余杭你整天除了想这个就不能想点别的吗?!” 到了商场买完东西出来,宋余杭喜滋滋地拎着她想要的洗手液,连着一大袋购物袋一起放进了后备箱,锁上车。 两个人一齐往火锅店楼上走。 万万没想到的是,林舸已经在等着了。 锅底已经上了,林舸知道她不太能吃辣,点了一个鸳鸯锅。 听见包厢门口有动静,林舸站了起来,却没想到会是她们一起进来。 宋余杭的手揽着她的肩膀,不似朋友之间的那种勾肩搭背,而是微微往下落了一点,护着她先让她进去,甚至还贴心地替她拉开了座椅。 林舸拉开的椅子,林厌并未落座,而是稍稍坐远了一些。 两个人坐在了他的对面。 林厌开了口:“哥,路上碰见宋警官了,不介意多一个人吧?” 林舸笑,又吩咐服务员多拿了一副碗筷:“有什么好介意的,毕竟我和宋小姐也是朋友,人多吃火锅热闹。” 他把菜单递了过去:“我刚点了一些,你们看看还吃什么,再点点儿。” 林厌接过来,又点了一些蔬菜肉类什么的,却是另一个人爱吃的。 林舸把菜单递给了服务员:“现在上吧。” “好的,林先生。” 席间穿插一些寻常聊天,包括林母的病情等等,林舸伸手想替她们倒酒,宋余杭一把捂住了林厌的杯口。 “我们就不喝了,果汁吧,明天还上班呢。” 林厌用眼风瞪她:我要喝啊姐姐。 宋余杭在餐桌下捏了捏她的手:你闭嘴,要喝回去家里喝。 林舸微怔,给自己倒上了:“好吧,那我喝。” 宋余杭举起杯子:“果汁代酒,干一个。” 林厌嘴角抽了抽,翻了个白眼夹菜。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她总算也没忘了正题。 “哥,你认识那个高强吗?”林厌试探着开口。 林舸皱了一下眉头:“谁?” 下意识地反问。 宋余杭和她对视了一眼。 林厌咬着筷子慢慢帮他回想:“就是你的生日宴上,和我跳舞,想占我便宜的那个。” 林舸恍然大悟:“喔,他啊,你不说我都忘了,忘了是哪个朋友带来的了,就见过那一次面,怎么了?最近不是听新闻说,他家破产了吗?还是说,他又骚扰你了?” 林舸捏紧了酒杯:“谁敢骚扰你,我打断他的腿,我。” 林厌笑:“哎哟哪那么容易就能骚扰我,龟孙子一招就打趴下了,没,就是好奇,随便问问。” 宋余杭观察着他们的互动和表情,无懈可击,林厌又旁敲侧击问了一下他1月15号当天晚上在哪,得到的回复是在医院陪妈妈检查身体呢。 这样的话就没有了作案时间。 林厌心里悄悄舒了一口气,举起果汁杯和林舸碰了一下:“走一个。” 宋余杭也跟着喝了一口,刚坐下来手机铃声就响了,看见那个名字她就不想接。 林厌瞥她一眼,笑容有点凉凉的。 宋余杭给挂了。 季景行给她打了三遍。 林厌若无其事转过脸:“接吧,万一真有什么急事呢。” 林舸停下了筷子看着她们。 宋余杭想了想,刚准备接,通话断了,紧接着一个电话打了过来,是市局的。 对方刚说了一句话,她就蹭地一下站了起来:“什么?!小唯失踪了?!” 焦急之中,她还不忘看了一眼林厌,林厌抿紧了唇角,神色严肃,点了点头,示意她先去。 宋余杭这才一边往外跑,一边连珠炮似地问话:“什么时候报的案?谁报的案?现在人找到了吗?!” 接线员的声音也有几分焦急:“四个小时前失踪,当事人母亲来报的案,我们录入系统一查,发现和您……就赶紧给您打电话了。” 宋余杭阖了一下眸子,长出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推开了商场的大门。 “先调监控,我马上回来。” 第82章 火锅 宋余杭走后,林厌也坐不住了,拿起包欲起身:“哥,对不住了今天这顿,改天再赔给你。” 林舸也站了起来,变故发生的太突然了,他手里还捏着筷子。 “那个……厌厌,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们……在一起了吗?” 林厌慢慢转身,看着他,脸上的表情略微有些不自然:“怎、怎么这么问?” 林舸苦笑,把筷子放下:“喜欢一个人,捂住了嘴巴,也会从眼睛里流露出来。” 林厌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浪归浪,却从未用那种欢喜眷恋的眼神看过谁,更别谈让人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上一次有人这么做的时候,被她卸了胳膊,还是他出面帮她摆平的。 林舸不是傻子,更有一颗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玲珑心,他很早就知道了宋余杭心里有人,却没想到这个人就是他最疼爱的妹妹。 既然他这么说了,林厌觉得也没什么隐瞒的必要了。 只是对林舸,她多多少少是愧疚的,毕竟,宋余杭是差点成了她嫂子的人不是吗? “这事是我做的不地道,你……你别怪宋余杭,要说怎么在一起的,也是我先缠着她的。” 往常搁林厌那个“关你屁事,关我屁事”的性格,这样的话她是决计说不出来的,更别谈会把过错往自己身上揽。 林舸阖了一下眸子,向来爽朗的脸上失了笑容,揉了揉眉心。 “林叔知道吗?” 林厌点了点头:“知道。” 这事关乎到男人的自尊问题,林厌以为他会勃然大怒的,却是第一时间关心起了林又元会不会成为她的阻力。 林厌心里一暖,略有些赧然:“哥,你放心,那个老东西现在伤害不到我。这事归根究底是我的错,你骂我吧,只要能让你心里好过一点……” 前半段话还算是一个正常的道歉,后半句话又开始满嘴跑火车。 “不过,天涯何处无芳草对吧,哥你这么好的条件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强扭的瓜不甜,要不,我再给你物色物色,找个合适的相亲对象,早点结婚,你忙我还能帮你带带孩子。” 林舸埋头笑了一下,往锅里下菜:“得了吧,咱俩谁也不比谁清闲,让你带孩子,别又带出来个混世魔王来。” 林厌看他笑了,心就落回了一半到肚子里。 “哥,那你不生我的气了?” 林舸复又坐下来,把涮好的肉夹进碗里:“生,我妹妹抢了我的相亲对象,这是什么狗血伦理大戏,不过——” 他话风一转:“只要你过的幸福就好,宋余杭对你好吗?” 也许是愧疚作祟,向来敏感的人并未发现他直呼了宋余杭的名字。 林厌点头,提起她的时候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一点儿甜蜜的笑意,完全是沉浸在恋爱中的样子。 林舸拿纸巾按唇角,又夹了一块毛肚上来:“对你好,别人一个电话就叫走了?” 说到这个,林厌也有些担心起来,小唯那个妈虽然不怎么样,但是,孩子是无辜的。 “这不一样,是真有急事,毕竟,她哥就这一个孩子。” 林舸抬眸看她:“我也就你这一个妹妹。” 这话他常说,无论是小时候在林诚那受了委屈,还是长大后她和家里决裂,林舸也是唯一一个站在他这边的人。 她永远记得十八岁那年,她没有按林又元安排的那样填报志愿,林又元大发雷霆,要把她赶出家门。 林舸也是像现在这样,扑通一声跪在了林又元的面前:“叔叔,不要,我就林厌这一个妹妹。” 那一幕她必将永远感念于心。 林厌笑了笑:“啧,跟个娘们似的肉麻兮兮,老娘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不管我和谁在一起,我也就你这一个哥啊。” 林诚要是还活着,他也不配。 林厌说完,看了看表,是真的要走了:“今天这顿我请,别跟我抢啊,周五见。” 林舸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一如既往的温和:“路上小心。” 林厌推开包厢的门,抽身离去。 身后的林舸放下筷子,擦了擦手,咀嚼着这两个字:“哥哥吗……” *** 两个人一前一后回了市局。 季景行正坐在会客室的椅子上,有人给她倒了一杯热水,她也不喝,一味搅着手帕红着眼眶,失魂落魄的样子。 “人呢?!”宋余杭携满身风雪跑了进来。 “会客室呢。” 季景行甫一见到她,就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似地,扑上来紧紧攥住了她的手。 “余杭,余杭,小唯……” 时间紧迫,宋余杭也来不及跟她扯什么废话,直接开门见山。 “什么时候丢的,怎么失踪的,最后出现在哪里?你快说啊!” 季景行勉强阖了两下眸子,滚出一行清泪来。 “我……我……她书法班下午三点半下课,我让她在补习班等会儿,大概四点左右,我从公司出发去接她。” 急归急,季景行却也勉强保持住了镇定,她知道现在她不能乱,必须把全部事实和盘托出,宋余杭才有可能梳理出线索找到小唯。 “到补习班的时候,大概是四点十五分左右……”季景行有随身戴表的习惯,因此记得很清楚。 “补习班老师说她自己一个人走了,我当时气坏了,不是说好了等我去接吗?她才上小学一年级,怎么能让她一个人出门呢!” 宋余杭捏了捏眉心:“说重点,她一个人出去后,你就再也没能联系上她?” 季景行点点头,松开攥住她的手,七手八脚地从自己包里翻出手机递给她,神情慌张,满脸都是泪痕。 “都怪我、怪我……”季景行失魂落魄的,哽咽着哭了起来:“我应该早点去接她的,早点去接她的,我只是想着……想着多接几个案子……年底绩效下来了就可以带她出国玩了……她一直想去迪士尼……” 宋余杭知道她很早就给小唯配了一部小灵通手机,就是为了方便联系。 她起身,按下拨号键,给小唯拨过去,听筒里传来了冰冷的系统提示音。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宋余杭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突地跳,心急如焚,拿着电话指着她吼:“都四个小时了,你早干嘛去了?!现在才来报案?!” 失踪儿童寻回在刑事侦查学里有所谓的“黄金三小时”之说,在这三个小时之内,采取「十人四追法」能最大限度的寻回失踪儿童。 过了这三个小时,偌大的江城市无异于大海捞针,就这个时间都够犯罪分子带着孩子跑到省城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季景行精致的妆容被泪水打湿,一路狂奔过来盘得整齐的发也散了开来,西装外套袖子上还有尘土,高跟鞋跟都掉了一只。 听见宋余杭这么说,她身子一软,天旋地转的。 宋余杭手疾眼快扶了她一把,季景行跌进她怀里,垂着泪:“我……我找了……找了……我怕麻烦你……实在没办法了……才来报的案……” 宋余杭想起那天晚上街边的争执,对她放的狠话,以及刚刚她给自己打了三个电话都没接的事,吐出一口浊气,略有些愧疚,从桌上扯了纸巾给她,语气放缓了些,把人扶到椅子上坐下。 “你在这等会儿,有消息我会通知你的。” 说罢,径直掉头走向了作训室,边走边部署。 “外勤一组,以失踪地点为圆心,辐射半径五公里内,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沿着大路紧急追寻。” 街边巡逻驻扎的警车接到命令后,风驰电掣般地掠过了马路。 “外勤二组,前往长途客运站,火车站,汽车站,旅游集散中心等场所寻人。” “外勤三组——”她按了按有些涨疼的脑袋,走进作训室,报出了季景行家的地址:“出两个人,去金瑞小区四十八号楼下蹲守,孩子记得路,看是不是自己回家了。” 宋余杭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唇,心知,这种希望太过渺茫了。 她又叫了一组人守在补习班她失踪的地点不要离去,万一小唯回去了呢。 另外一组人则奔赴了季景行上班的地方,在楼下蹲守。 半个江城市局的警力都支出去了,宋余杭复又站到了大屏幕面前瞅着监控,林厌看着她忙碌,自然也目睹了刚刚她抱季景行的那一幕,很有自知之明地没出声打扰,扯了扯唇角回了技侦。 无论是侦查抓捕,还是蹲点守人,反正都和技侦没关系就是了。 林厌换上白袍,去干自己该干的事。 外面动静这么大,方辛在实验室里也有所耳闻,见她居然主动回来加班更是奇了怪了。 “林姐,我不是做了一天实验,眼花了吧?” 林厌懒洋洋地从恒温箱里取出试管:“得了,你没眼花,你货真价实的林姐又回来了。” “啧,往常不是一下班就走了吗?”方辛调侃她。 林厌气闷:“还不是——” 不是那个狐狸精在,她就一会功夫不看着,都扑到宋余杭身上去了,谁知道她走了,两个人又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再说了,孩子还没找到,现在走也放心不下,又不想留在刑侦那儿看她们卿卿我我,只好回实验室待着了。 “不是什么?”方辛唇角浮起揶揄的笑意。 林厌挥了挥手,赶她出去:“行了,行了,你也上一天班了,回去休息吧,还没出来的检验结果我接着做。” 拜宋队所赐,能从她口中听到这句话简直是烧了高香了。 方辛感激涕零:“您终于大发慈悲良心醒悟不再无休止压榨员工了吗?” 林厌用胶头滴管吸取了一滴液体放在了玻片上,回过头笑骂:“得了,赶紧滚吧,免得有人等急了。” 实验室的玻璃门外隐约映出了一个瘦高的人形,段城兴奋地冲她们挥手,生怕她们看不见似地。 调侃不成反被人揶揄,方辛微红了脸,把白袍挂在了衣架上,跟林厌道过别后,一溜烟跑了出去。 方辛出去后不久,走廊上响起了整齐的跑步声,应该是刑侦集体出动了吧,也不知道有下落了吗? 林厌一边想着,一边继续手里的实验,漫不经心往显微镜上瞥了一眼,顿时蹭地一下站了起来。 这是高强的检材,从心包里提取出来的血液,在高倍数显微镜下呈现出了幽蓝的色彩。 这种颜色她无比熟悉,在“白鲸案”中的几名被害人血液里都提纯出了相同的物质。 林厌七手八脚从柜子里翻出了当时的检验报告,因为市局的实验室设施简陋,当时的这份检材是送去省厅做的。 她看着试管里的这管看上去殷红的血液,背后出了一层冷汗。 郑成睿忙完从作训室回来,一眼就瞅见了她坐在工位上看着电脑屏幕打东西,手边试管架上放了几支试管。 “林姐还没走呢?” “没。”林厌头也没回:“有点事,忙完就走。” “喔。”郑成睿除了是个死宅外,话是真的不多,应了一声走到自己位置上拿东西。 一阵咯吱咯吱拆塑料袋的声音,麻辣鸭脖的气味弥漫了出来。 “林姐,来点儿?” 这种垃圾食品林厌向来是敬而远之的,没好气道:“滚,自己吃吧。” 末了,看他回来了,又停下了打字的手:“那边,结束了?” 郑成睿刚还被抽调过去看监控呢。 老郑点了点头,舔着手指,打开了电脑游戏放松一下:“结束了,人找着了,你猜在哪找着的?” 林厌好奇:“在哪?” 没想到宋余杭效率还蛮高的嘛。 “补习班不远的一个书店里,小女孩自己一个人去的,在那看了一下午书,店里暖气开的暖和,睡着了,一直到书店都快打烊了,店员才发现了她,正巧我们外勤满大街寻人呢,就赶紧报警了。” “……”林厌嘴角抽了抽,真能够折腾的。 她把心神放回到正在打的报告上,抄送人是省公安厅物证鉴定中心。 上次的检验报告就是省厅发回来的,林厌还想再问他们求证一些事,可是打到一半,却莫名有些脊背发凉。 她顿下手指,看着省公安厅这几个字,按了删除,目光落回到了一旁的试管上。 算了,这份检材不往省厅送了,用她自己的私人医院做吧。 按规定所有明码标好的检材便不能再拿出市局,除非是案情需要。 林厌拿着试管架起身,看起来是把东西放回了实验室,实际上背过郑成睿,躲开监控,拿了一支新的试管放上了,旧的那支呲溜一下收进了白袍口袋里。 她若无其事往出走,出了实验室把白大褂搭在了手上:“老郑,我先走了啊。” “嗯嗯,林姐慢走,诶,鸭脖不吃啦?”郑成睿戴着耳机打游戏,嗯嗯啊啊应了几声,还惦记着给她鸭脖。 林厌已踩着高跟鞋走远了。 郑成睿摘下耳机,从屏幕里抬起头来,盯着她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起来。 *** 林厌走出市局大门,迎面正撞上一出情深深雨蒙蒙年度情感大戏。 宋余杭蹲下身,发梢上都是碎雪,揉了揉小唯的脸。 “小唯,以后要记得,在妈妈没有去找你之前,一定要待在原地等妈妈知道了吗?” 小唯也知道今天给人添麻烦了,红着眼眶,奶声奶气点头:“知道了,姑姑,小唯以后再也不乱跑了。” 宋余杭这才起身,把孩子的小灵通还给季景行:“以后记得给它充电,还有——” 她略微顿了一下:“像今天这样的事,可以找我。” 季景行破涕为笑,攥住她的手顺势搂上了她的肩膀,哽咽着。 “谢谢,谢谢你,余杭,今天要不是你,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小唯……小唯要是出什么事的话,将来我还有什么脸面下去见你哥……” 这是自她们争吵以后季景行主动的第一个拥抱,感受到滚烫泪水落进颈窝的时候,宋余杭微怔,把手轻轻放上了她的后背以示安慰。 仅仅只是一个瞬息的功夫,她便准备将人推开了,没等她动作,林厌踩着高跟鞋,大摇大摆走了过来,眉头一挑,露出个讽刺至极的笑意来。 “哟,这年头白莲花绿茶婊都会说人话了,你勾引自己小姑子,利用自己亲生女儿来争宠的时候,怎么没想着你亡夫呢?” 她的目光望向了宋余杭,笑容有些凉凉的。 宋余杭立马撒开手,往后退了一步,以示清白。 “我劝某些人啊,不要太天真善良了,说不定这也是博人同情的手段之一呢。” 市局门口站岗巡逻的几双眼睛齐刷刷地投了过来。 季景行涨红了脸:“你、你别胡说……我……我什么时候?我今天真的是……我再……再怎么糊涂,也不会拿我的孩子做赌注!” 林厌“唔”了一声:“那谁知道呢,反正啊,您这么做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我也劝劝您,工作再忙也得抽时间打扮打扮,撒泡尿照照自己那个黄脸婆的样子,怪不得老公死了这么多年了也没人看的上,太久没开张怪不得空虚寂寞冷呢。” 林厌的性格就是这样,谁让她不痛快,她就让谁不痛快,管他什么场合,什么话能不能说。 只要爽了,出了这口恶气就行了。 她的嘴更是出了名的恶毒,不似季景行骂人翻来覆去就是那几个脏字,她深谙擒贼先擒王,杀人要诛心之理,字字句句都是往她心口上戳。 季景行的眼泪唰地一下就下来了,在周围人各色目光里拉着孩子不知所措。 林厌看她哭,更是不屑一顾,她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被人大力扯开了。 “林厌,够了!” 宋余杭拽着她的胳膊,把人拉到了一边:“得饶人处且饶人!我相信今天她不是——” 情急之下,下手未免失了分寸,林厌的手腕被她捏得通红。 她垂眸看了一眼,唇角的笑容愈发凉薄了些:“不是什么,你都相信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宋余杭一怔,回过神来立马撒了手。 “对不起,我——” 林厌摇头,连那种惯常,讽刺的,不屑的,挖苦的笑容都收了。 她变得异常平静:“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你对的起每一个人,只是宋余杭,你的心未免也太大了,装的下这么多人吗?” “我还挺好奇,如果真的有一天,要你在我和那对母女之间做个抉择,你会选谁呢?” 宋余杭一看她这样分外平静的表情就有些害怕,还不如痛痛快快骂她一顿呢。 她摇摇头,追着她的脚步:“不会的,不会有那一天的,要是有,我……” 她话音未落,林厌的代驾已经把车开过来了,她打开车门坐上去,没给她把话说完整的机会。 “我累了,反正呢,人我也骂了,气我也出了,就这样吧,别去我家,用不着你安慰,今天我想自己一个人睡。” 宋余杭拉了一下车门,纹丝不动。 林厌转头就吩咐司机开了车,远远地把人抛在了后面。 宋余杭追了两步,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喘着气,季景行拉着孩子走了上来,递给她了一张纸巾,示意她擦擦汗。 宋余杭摆手没接,直起身子,看着她道:“虽然她骂人的那些话我不认同,但有一点我觉得她说的对。” 她看一眼缩在妈妈怀里瑟瑟发抖的小唯:“你不必如此苦着自己,找个踏踏实实的人陪着吧,也算是为了小唯好。” “再不济,忙的话,就让我妈去接送孩子也行,她老人家应该很乐意干这样的活。” 一开始,季景行坚持不改嫁,她还以为她对她哥情深意重的,也怕小唯在后爸那里受苦。 后来这么多年下来,她一个人拉扯小唯长大的辛酸苦辣都看在眼里,宋余杭是不忍心劝,并不代表她身边没有优秀的人追求。 直到现在,最近发生的种种,才让她幡然醒悟,多一个人照顾保护小唯没什么不好,也能让季景行压力没那么大,前提是必须靠谱才行。 因为单身母亲的缘故,小唯从幼儿园开始就没有了寒暑假,她放假的时候季景行还在上班,因此额外替她报了众多补习班,今天练习的书法也只是其中一种。 宋余杭蹲下身,又揉了揉小唯的脑袋:“我们小唯也是辛苦了。” 季唯一扑进她怀里,在她的作训服上揩着眼泪:“姑姑,小唯不辛苦,不累,今天真的,真的,只是太困了就睡着了……我错了,对不起,姑姑,对不起妈妈,我以后不敢了,再也不一个人跑出去了,你们不要吵架了好不好?” 宋余杭揉着她的脑袋,把人扶起来:“你乖,快跟着妈妈回家吧,姑姑和妈妈没有吵架,我们只是因为一些观念起了争执,但这并不关你的事。” “小唯——”宋余杭握住她冰凉的手拍了拍,又勾起了她的尾指,和她拉钩。 “不管我和妈妈变成什么样,小唯要永远记得,姑姑是爱你的。” 小唯懵懂的眼里似乎并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但她还是重重点了头。 “嗯,好,小唯也爱姑姑。” 宋余杭起身,这话是对着季景行说的:“既然你开了车,我就不送你们回去了。你好好考虑一下,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苦了自己也苦了小唯,何必呢。” 她话说完,转身就走,去开自己的车追林厌,跑了两步却又转过身来道。 路灯下积雪上映出她颀长的身形,宋余杭露出今天第一个略有些腼腆又有一丝害羞的笑容来。 “对了,明年我和林厌结婚,欢迎你来。” *** “小姐,回别墅吗?”司机回过头来道。 林厌看着车窗上流淌过的街景,神色略有一丝寂寥。 “不,去泰安精神病院。” 宋余杭现在说不定就在别墅门口堵她呢,她现在暂时不想看到她。 林厌捏了捏挎包,更何况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完成。 第83章 线索 泰安精神病院。 “人睡了吗?”林厌透过铁门上方的空隙往里望去,只见陈阿姨侧身躺在床上,床旁放着输液架,上面的瓶子已经空了一半。 院长跟在她身边,毕恭毕敬的:“吃过药就睡了,小姐。” “她肯主动服药了?” 医生苦笑:“我们把药捣碎了混在饭里喂给她的,不然也是不肯吃的。” 林厌眉间笼罩了一层忧色:“她还有康复的机会吗?” 院长四十开外,没跟着她之前也是国内某三甲大型公立医院的精神科主任,摇了摇头道:“基本很渺茫,已经这个年纪了,只能说是延缓病情,减少复发。” 林厌自己也算是半个医生,七年前托人在国内找到她的时候比现在疯的还厉害,缩在桥洞底下,别说分出男女了,连人形都看不出来。 这七年来她用尽了一切医疗办法,常规的,非常规的,物理的,心理的,各种前沿药物,尖端科技,陈阿姨也只能恢复到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状态,还远远达不到精神病人康复出院的指征,而随着年龄的逐渐增长,各种并发症也随之而来,高血压、心脏病、贫血、胃溃疡等等。 她年轻时为了找初南吃了太多苦,在年老后身体就日渐垮塌了下去,只有衰老,是人类无论如何也无法阻止的。 林厌看着她花白的发心里一颤:“开门吧,我进去看看她。” 院长犹豫:“小姐,太危险了——” 毕竟是个精神病人。 “开门。”不容置喙的语气。 院长头皮一麻,只好拿着钥匙把门给人打开了。 林厌走进去,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从挎包里取出一根试管递给了他。 “找个人做检验,就在咱们自己的实验室做,最迟三天之内,我要看到检验报告。” 院长双手接了过来:“是,小姐。” 院长走后把钥匙留给了她。 精神病患者的病房里连把椅子都没有,林厌在床边蹲了下来,打量着她沟壑遍布的脸,替她把黏在侧脸上的白发梳理到耳后去。 也许是因为药物的缘故,陈妈妈睡得很沉,她就这样看着看着,难免想起了十多年前第一次去陈家的情形。 两个人同撑一把破破烂烂的雨伞,跑过泥泞的小道。 有不怀好意的邻居小孩在身后指指点点。 “哟,那不是杀人犯家的小孩吗?还好意思回来。”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别看学习好,说不定也是焉里坏呢,你可不许跟她玩啊!” “就是就是,走走走,别看了,回家吃饭了,让人家听见了一会回头给你一刀,哭都没地儿哭去。” 林厌要往雨里跑。 陈初南一把拽住了她的袖子:“林厌,你干嘛去?!” “你就让他们这么说你?”少年林厌自有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侠义心肠,往常她和陈初南不熟,但她现在腰上还系着人家的衣服,自然不好意思再袖手旁观。 她向来是恩怨分明,谁对她好她就对谁好的。 陈初南摇头,收了伞,推开了自己家破旧的木门。 “我习惯了。” 她的脸上并没有什么难过委屈或悲伤的神情,仿佛只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般的寻常,转头叫妈妈的时候语气又多了几分轻快活泼。 她是真的没把这些话放在心上。 “妈,我回来了。” 陈妈妈正在炒菜,煤炉子放在窗口旁边,就那么摆在地上,弯着腰,吃力地掂着锅勺,闻言转过身来却是一愣。 “回来啦,这是——” 自从她父亲入狱后,母子俩的这个小家还从未有人踏足过。 陈初南兴奋地拽着她的胳膊,把人推到了屋中间:“妈,她叫林厌,是我的同学。” 陈妈妈略有些拘谨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招呼着她:“坐,坐,林同学快坐,正巧在做饭,一会留下来吃点吧。” 林厌站着没动,也没叫人,一来是对这样的热情十分不习惯,二来是…… 陈妈妈看她站的姿势颇有几分忸怩,小脸煞白,腰上还系着陈初南的校服外套,心下了然。 “不舒服吧?女孩子第一次来月经都会这样的,一会阿姨给你熬点酒糟蛋喝了就不疼了。” 那是十二岁的林厌第一次听见“月经”这个有些陌生的名字,她脸上起了一层燥意,仿佛这是什么罪大恶极十恶不赦的东西,局促又不安地蜷起了脚趾。 她几乎想立马夺门而逃了。 而陈初南仿佛很有经验的样子,拉着她往帘子围起来的床后走。 “妈,我先带她去换件衣服。” 陈妈妈边炒菜,边回了句:“上次给你买的那条新裤子,拿出来给你同学穿吧,我看你们差不多高,应该能穿的。” 陈初南的校服都是洗了又洗,穿了又穿,不光袖子裤腿短一截,还打着补丁。林厌却是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虽然新衣服老是被她打架弄的脏兮兮的,但那脚上穿的凉鞋却是电视上的最新款,初南妈妈一年的工资估计都买不起。 陈初南从衣橱最底层翻出了那条裤子,说是衣橱就是几个塑料箱子垒在一起。 裤子包装袋还没拆,她爱惜地摸了摸,轻轻把塑料袋拆开,一股劣质牛仔裤的味道散了出来。 陈初南略有些不舍,却还是把裤子小心翼翼递到了她手里:“喏,你穿这个吧。” 等她红着脸从帘子后面出来,几个椅子拼起来的桌上已经摆上了饭菜,这个家家徒四壁,除了床连个像样能坐的地方都没有,墙壁斑驳剥落的地方都用报纸糊着,另一面则贴满了陈初南的奖状。 陈初南就盘腿坐在潮湿冰冷的地上,林厌慢慢往过去走。 “明天我还一条新的给你。” “不用不用,洗干净就好了。”陈妈妈把酒糟蛋端上桌,扯了一个垫子给她坐。 “快坐,快坐,家里破,别嫌弃。” 桌上的饭菜也是十分简陋,飘着菜叶子的白粥,清汤寡水的没几粒米,黑乎乎的咸菜,馒头不知道放了多久了,白皮上起了霉点,唯一看上去还有点食欲的是蒸红薯。 陈初南看着她那碗酒糟蛋,咽了咽口水:“我也就每个月来月经的时候才能喝。” 林厌便知道,这是对陈家,陈初南来说,异常珍贵的食物。 少年林厌没坐,把换下来的衣物一股脑塞进了书包里,转身就走:“我回家了。” “诶——”初南放下筷子追了出去,把薄薄的一片白色东西塞进了她手里。 “你家不是很远吗?路上记得换,最近几天不要吃凉的哟,我妈说的,她什么都懂。” 林厌捏着那片卫生巾就像捏了个烫手山芋,她想扔掉又紧紧攥在了手里,推开她,头也不回地跑进了雨中。 那片卫生巾是林厌前半生用过的最劣质的东西,它既软还不吸水,也不是纯棉的,甚至有点闷,不是很舒服,但是她始终记得那条裤子,以及她把卫生巾塞进她手里的温暖。 这一记就是十九年。 陈妈妈也从一个什么都“懂”的和蔼阿姨变成了现在这副浑浑噩噩,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可真是造化弄人。 林厌扯起唇角笑了一下,仰起头把眼泪逼回去,看见上面的吊瓶已经空了,从床头的托盘里又拿起了一瓶,借着微弱的月光仔细看了看,才又给她挂上了。 回过头来替她把手背上翻起的胶条一一压瓷实,把胳膊放进被窝里,掖了掖被角,这才悄声离去。 等她回到别墅门口,已经有人在等着她了。 上一次宋余杭像这样等她的时候还是瓢泼大雨的夜。 如今是漫山遍野的鹅毛雪。 她有指纹也没进去,蹲在焉头巴脑的向日葵苗圃旁边抽烟,路灯把昏黄色的光圈投在她身上,脚边落了一堆烟蒂。 雪花堆砌在她黑色的发上,也不知道等了多久,远远看过去几乎成了一个雪人。 宋余杭早早就看见了车灯,扔了烟迎上去,替她开的车门,还从司机手里接过了伞替她撑着。 她一说话,眉梢眼角的雪都化了,看上去就跟哭了一样,鼻头被冻得通红。 “回来了。” 没问她去哪。 司机从后备箱里往外拿着她们一起在商场买的东西,搁不下,后座上也放了一些。 林厌俯身去拿,宋余杭一把把人扶了起来,把伞塞进她手里。 “你拿着,我来,我来。” 她和司机一前一后把东西拎进了大厅里,再折返回去锁车想再跟上来的时候发现大厅的玻璃门从里面锁了。 外面的指纹锁她还能进,里面的这个门由内向外锁的,又是防弹玻璃,她还真的进不了。 宋余杭拍着门,呼出的热气在玻璃上化成了白雾:“林厌,你让我进去,听我解释好不好……” 林厌从衣帽间换好衣服出来,裹着一件宽松的睡袍,赤脚踩在地上,手里拿了一本时尚杂志,从酒柜里倒了一杯红酒,端着酒杯走到窗前,一把把窗帘给拉上了。 眼不见心不烦。 宋余杭泄了口气,靠在玻璃门上又从兜里摸出烟来点上了。 等林厌喝完酒准备去洗澡了,她从窗帘缝隙里看了一眼,那个人蹲在庭院里扒拉着地上的雪,用树枝写了她的名字。 林厌嘴角一抽,还怪非主流的呢,翻了个白眼进浴室了。 等她泡完澡敷着面膜出来又倒了一杯红酒往楼上走的时候,宋余杭在院子里活动身体,高抬腿跑步外加单手俯卧撑。 得,精力还怪旺盛的,看来一晚上是冻不死的。 林厌端着高脚杯往楼上走,径直上了阁楼把自己锁进了暗房里。 这里是她在青山别墅的秘密基地,平时都锁着门,没用任何科技手段,一把超c级大锁就是最好的防盗方式。 暗室里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照片,大部分都和陈初南有关,林厌扭亮了台灯,端着红酒走到了线索墙面前。 上面还有她上次用油漆笔画下的痕迹。 正中央用图钉钉着一张泛黄的照片,是初南。 其余都是一些零散的线索,构不成思维导图,不过这么多年下来也算是小有收获。 她看着李斌的那张黑白照,走上前去动手撕了下来。 这条线索断了。 那么当时还有谁有可能接触到初南的尸体呢? 报案者? 目击证人? 负责侦办案件的刑警? 助理法医师? 实习法医? 痕检员? …… 毕竟是大案要案,经手过的人那可太多了。 林厌逐渐捏紧了高脚杯细细的颈,用力之大指骨都泛了白。 恨就恨自己当时没能力,不学无术,搁现在只要是一块碎骨都能给它检出个八九不离十来。 宋余杭在外面是真的等的有点久了,她靠在玻璃门上睡着了,又被冷醒,打了个喷嚏,鼻涕都被冻成了冰。 她搓了搓手,站起来,端详着整座别墅,目光落到屋顶上的烟囱的时候,灵机一动。 妈的,追女朋友真的好难,特战秘密潜入老本行都用上了。 宋余杭手指扒着烟囱边,看了看下面有朦朦胧胧的灯光,眼睛一闭,跳了下去。 察觉到身后有动静的那一瞬间,酒杯坠地,林厌抄着刀就扑了上去。 薄如蝉翼的裁纸刀在她的手里迅若闪电,转瞬之间就逼至了眼前。 宋余杭摔得晕头转向的,只看见了一抹寒光直冲着她的脖子而来,下意识抬手一个卸刃夺刀,林厌没给,看清了她是谁,反倒出手更凶狠了些,屈膝砸中她腹部,把人侧摔了过去。 宋余杭脑袋着地,握住了她的手腕:“林厌,是我……” “打的就是你,私闯民宅不该打吗?” 林厌略微有些气喘,两个人僵持不下。 “可是……我想你了。”宋余杭说着,把她握着刀的手偏向了一边。 林厌又在她的压力之下慢慢挪了回来,刀尖直冲着她的眼睛。 “我说了,不用你安慰,来找死吗?” 她几乎是以一个三角绞的姿势坐在了她的身上,两个人互相角力,宋余杭处在不好发力的位置,又不想伤了她。 眼睁睁看着那刀尖落到了自己眼皮上。 她撒了手:“你来吧。” 说罢,微微阖上了眼睛,任人宰割。 林厌攥着刀柄的手开始发抖,她咬着牙,看着面前的这一张脸,微微红了眼眶。 一股劲风袭来,宋余杭略有些紧张地咽了咽口水,然而并没有预料之中的疼痛。 宋余杭睁开眼,林厌从她鬓边削下了一缕发丝,扔了刀起身:“宋余杭,这是你欠我的。” 宋余杭心里一酸,爬起来追她,想要去扯她的袖子,把人拥进怀里慢慢疼爱。 “我知道,我用一生慢慢还。” 林厌一巴掌把人拂开了,虽然饶了她,可是这气也没那么容易就消了。 “带着你的土味情话给我滚。” 宋余杭被搡到了桌子上,看着面前的这面墙猛地一震:“这是……” 关于“汾阳码头碎尸案”的线索梳理。 她用了十四年来一点点拼凑出了这面墙。 宋余杭看向林厌,那个人从桌上摸起烟,点燃,吸了一口,手撑在桌上看地图,眉头紧锁。 她忽然就有些明白,她刚刚为什么那么暴躁了。 宋余杭在心底悄悄叹了口气,走到她身边,还是不敢站太近,隔了一个巴掌远的距离也在端详着这张泛黄的地图。 十四年前的江城市。 黑笔圈出的是江城市一中。 红笔画的是已知陈初南离去的路线。 没走多远就戛然而止。 再次出现在公众视野里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了,变成了一堆碎肉,被人从垃圾桶里翻捡了出来。 抛尸地点被林厌用红笔大大地圈了出来,涂得乱七八糟的。 宋余杭绕着这张桌子走了一圈,又走到墙边端详着这些照片,再次走回到她身边的时候,从她嘴里夺过烟,自己叼上了。 林厌抬手就是一巴掌,她赶紧闪远了。 宋余杭略带一丝狗腿地笑:“你抽多了不好,我帮你解决,不浪费。” 林厌唇角噙着玩味的笑意看她:“你知不知道,上次误打误撞进了这里的清洁工已经死了,像那张图上的分尸效果我也能做到,甚至还能做的更干净利落些,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她说这话的时候,散着头发,眉眼笼罩着在昏黄灯光下,刚刚喝过的酒的唇还是鲜红的,也许是阁楼电压不太稳吧,台灯闪了一下,映得她身后的影子形如鬼魅。 宋余杭有一瞬间背心一凉,起了鸡皮疙瘩,但片刻后,她坚定地摇了摇头:“你不是不能杀人,你是不会。” 否则林厌这么恨她,又爱又恨的,刚刚那一刀早就扎进脖子里了,更何况只是个无仇无怨的清洁工。 听她这么说,林厌看了她一眼,抿紧了唇角,又收回了视线。 宋余杭走到她身边,把台灯放在了地图上。 “我对这个案子也算是颇有研究,你想不想听听我的看法?” *** “这是……”坐在对面的男人神色有一丝震惊。 “没错,和上次江城市局送过来的东西成分几乎一模一样。” 林厌不久前交给亲信的试管静静躺在桌上。 “只不过这次血液里的剂量小的多,林厌也学聪明了,知道找人自己做了。” 坐在对面的男人埋头笑了一下,神色莫辩,指尖敲打着膝盖:“这玩意儿又现世了吗?” “接二连三在江城市出现,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啊。”和他对话的男人长叹了一口气,起身走到窗边。 “为了这个东西,已经有太多人牺牲了生命。” “可是配方不是已经毁了吗?”坐着的男人看着那试管,淡淡道。 “可是要是配方的主人还活着呢?”站在窗边的男人回过头来,嗓音有几分沙哑沉重。 “不——不可能!”男人蓦地加重了语气,咬牙切齿:“他、他早就死了!不可能还活着!除非……除非……” 他重重喘息着:“他是从地狱里爬回人间寻仇的恶魔吗?” 男人看着窗外的霓虹闪烁,车水马龙,有些出神。他们都已不再年轻了,原本高大的背影略有些佝偻了起来。 然而,在他说出那句话的时候,还是让另一个人恍惚想起了那段峥嵘岁月。 “管他是人是鬼,再卷土重来多少次,二十年前怎么死的,只要他敢来,照样把他赶回地狱里。人间容不下这样的臭虫。” *** 因为没有白板,宋余杭就用笔在纸上画画写写:“变态杀人狂心理学上亦称为‘淫乐杀人狂’,犯罪者95%以上的是男性,只有极少部分是身强力壮的女性。” 林厌点了点头,靠在桌上示意她继续说。 她知道这点是为什么,解剖分尸是个体力活,要么有技术要么有力气,缺一不可。 不然杀个人你以为是杀鸡呢?杀鸡不用点力气连鸡都逮不住。 “二是罪犯选择攻击的对象往往具有随机性,有可能你今天穿了一件漂亮裙子就被看上了,也有可能你背了一个好看的包就被盯上了,也有可能罪犯喜欢胖的,而你特别瘦就逃过了一劫,这点不多赘述,只要你符合罪犯的标准,他就会杀你。” “三是像这种无差别攻击,犯罪者一般不会选择和自己有社会关系的人,因为只有不熟悉的人,在罪犯的眼里才会只有生物属性而没有社会属性,换而言之,就是你只是他的猎物,只是他砧板上的一块肉,他杀起来才爽,才刺激,他享受那种把一切掌控于股掌中的感觉。” “四是人是一个复杂的能量系统,存在于潜意识中的x本能是人的心理的基本动力,又称为‘力比多’,因此,心理的发展也就是力比多的发展,所以,变态杀人狂,之所以是变态,主要体现在性的倒错上,他并不能从正常的交往上来获得快感,他只有通过杀人才能满足自己的欲望。” “就像我们办弓虽女干案时,大部分罪犯其实压根起来不了,他通过控制,侮辱,猥亵女性来获得心理上的满足是一样的道理。” 说到这里,她抬眸顿了顿,看着林厌:“但是,一般的连环杀手初次犯案后,一定会再次作案,我想,这点你应该也是明白的。” 林厌点头,深吸了一口气克制情绪:“所以这些年来我一边解剖,一边在找相似的案例,就是想……” 找到一个共同点,也就找到了突破口。 可是从她大二跟着老师实习开始,至今为止,已解剖了超过六千余具尸体,她泡在解剖室里的时间比吃饭睡觉的时间加起来还要多,可是依旧一无所获,没有遇到一个相似的案例。 白灵是个例外,可是线索又断了。 宋余杭想起了她那满满一橱柜装满千纸鹤的玻璃罐,心脏狠狠抽疼了一下,走过去揽住了她的肩头,和她头抵头,给予她无声的安慰。 林厌拿胳膊肘捅了一下没搡开,宋余杭扒着她不给动,就这么接着往下说:“所以我们把凶手是连环变态杀人狂的猜测先放到一边,回归到一般刑事案件的侦查上来,删繁就简。” 她一只手揽着她的肩膀,一只手在纸上划了一下,看上去倒真的像是对这个案子颇有心得的样子。 林厌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察觉到她在看自己,宋余杭唇角微勾起了一丝笑意。 “一般的命案,左不过是财杀,仇杀,情杀中的一种或几种。林厌,你给我梳理一下初南的人际关系。” 林厌摇头:“她的人际关系简单的很,我,她最好的朋友,陈阿姨,她的妈妈,学校里的人都对她敬而远之,哪还有什么人际关系。” “你再想想。”宋余杭琢磨着:“不一定是要和她交好的,交恶的也行。” 林厌想了想,拿过纸笔,写下了几个名字:“这是以前经常欺负我们的几个人,后来我自己查了,你们警方应该也查了,可是还是一无所获。” 宋余杭脑中灵光一闪而过:“我记得当时锁定的犯罪嫌疑人是个屠夫,陈初南的父亲在菜市场因为两毛钱和这个人起了冲突,一时失手砍伤了他的老婆,后来不治身亡。他有作案动机,又住在抛尸现场附近,还有作案条件,又有作案工具,还在他的车里发现了陈初南的血迹,倒是非常符合我对凶手外貌特征和性格的侧写,只是后来听说死在了看守所里,不然一定能挖出更多东西来,就算不是他杀的,也一定和那个人逃脱不了干系。” 这个案子更让她意难平的地方就在这里了,明明锁定了犯罪嫌疑人,却就让他就这么不明不白死了,搁谁谁咽得下这口气! 林厌手撑在桌上,微微颤抖着,吞咽口水,努力调整呼吸。 宋余杭的手轻轻放上了她的后背拍着:“你这有电脑吗?” 林厌回过神来,眼底盈出了一点儿水光来,美得惊心动魄。 “有,我给你找。” 她从一堆报纸底下翻出了笔记本,打开交给她。 宋余杭掏出了自己的内网号卡,林厌看着她忙碌,别开了视线:“你……何必这么尽职尽责呢?” 宋余杭没回头:“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不等她回答,她自顾自地说了:“假话就是我身为人民警察有案必破的那老一套了,我估计你早就听腻了。” “真话呢,就是——”她抽空回头看了一眼她,笑容柔和,眼神滚烫又真挚。 “你不是说,等一切结束就答应我,和我结婚吗?” “我想快点和你结婚。” 第84章 出事 宋余杭说完这句话后,仿佛怕被打一样飞快转过了头去,她一边摆弄电脑,一边用余光悄悄打量着她。 林厌唇角浮起了一丝笑意,见她在看自己,又很快板起脸来,一巴掌把人摁在了键盘上。 “看什么看,干你的活儿。” 第二次求婚宣告失败。 宋余杭拖长声音“喔”了一声,认命地爬了起来。 她虽然没有老郑那么高超的电脑技术,但在内网里查点儿东西还是轻而易举的。 宋余杭把搜索结果给她看:“郭晓光,原名朱方杰,屠夫朱勇的儿子,他爸出事后被一户姓郭的人家收养,改名为郭晓光。” 户籍照片上的郭晓光三十开外,留平头,单眼皮,貌不惊人,但仔细看去和林厌收集到的朱勇的照片,骨相上还是有几分相似的。 多年来她也一直在找和朱勇相关的人,却都没什么音讯,要不就是假的。 宋余杭笑了笑,为她解惑:“早在多年前,公安部就开始着手‘天网’的建设,就是如今内网的雏形,囊括了所有在押人员、服刑人员、刑满释放人员包括已去世案犯的身份信息,家庭住址,家庭成员,甚至是生物学物证,指纹、血型、dna等等。” “为所有可能再次作案的犯罪者布下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这也是近年来刑事案件侦破率越来越高的原因,当然这也和刑事侦查技术的提高有不可分割的关系。” “在这张网里,无论是结婚离婚小孩上户口,还是参加工作政审,只要需要身份登记的地方,都会被当地派出所记录在案,上传到这张网里,当然,能浏览的权限也是相当之高了。” 林厌扯了一下唇角,闲闲抱拳站着:“得了,你不就想说,你好歹大小是个领导嘛。说重点,说结果。” 宋余杭把郭晓光目前的家庭住址电话号码身份信息抄了下来递给她:“我觉得我们得抽个时间去拜访一下他。” 林厌拿着纸条转身就走,被人一把拦下了:“你干嘛去?” “废话,查案啊。” 宋余杭目光灼灼,拦在她身前:“别冲动,我们得从长计议拿到更多的证据才能重新立案侦查。” 林厌扯起唇角笑了,一巴掌拂开了她:“别冲动?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十四年过去了依旧毫无进展,再有六年这案子就过了追诉时效了,找到凶手又有什么用?法律能还给我,还给初南一个公道吗?能让凶手血债血偿,能判死刑吗?如果不能,我——” 宋余杭扶着她的肩膀,加重语气喊了她的名字:“林厌,即使过了追诉期,我们就去中央,去最高人民检察院,去最高法院提起申诉,天理昭昭,公道自在人心。我不会让凶手逍遥法外的!” 林厌摇头,笑容有几分鄙薄,眼里渗出了一点儿水光来:“没用的,你忘了‘丁雪’案了吗?忘了何苗、忘了白灵、忘了吴威、忘了在‘白鲸案’里死去的那些孩子们了吗?凶手不仅是李洋,那些不负责任的父母,对霸凌袖手旁观的老师同学,在网上对逝者口诛笔伐的人们,都是凶手啊!” 仿佛一记重锤敲在了心上,宋余杭眼眶一热,把人拥进了怀里。 林厌挣扎着,她没撒手,抱着她的脑袋,在她耳边一字一句道:“我们追求公理正义,不是为了有朝一日也变成凶手,林厌,你要是真的动用私刑来制裁犯罪者,那和李洋,和那些煽风点火的旁观者又有什么区别。” 林厌在她怀中微微颤抖着,宋余杭把人扶了起来,替她揩掉眼里那一丁点儿水光,轻声道。 “林厌,我不想你也变成那样。答应我,这事从长计议,你忘了李斌了吗?不要打草惊蛇,我们走正常程序,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的。” “如果初南还在,她也一定不希望你为她铤而走险,毕竟,你也是她最好的朋友不是吗?” 林厌微微咬紧了下唇没说话,手指抓紧了她的衣服,在昏黄灯光下,刚刚替她揩掉的泪水又涌了出来,她克制得很好,只是红了眼眶没让它落下来。 宋余杭最见不得她这样,把人拥进了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给予她安慰。 “明天不就周五了吗?晚上我陪你回家,然后收拾东西,周六我们去一趟郭晓光家,但是,现在已经不早了,你必须要去睡觉了。” 宋余杭小心翼翼把人扶了起来,揉了揉她的脸:“嗯?” 林厌吸了吸鼻子,一巴掌拍开她的手:“滚,不要你陪,我自己去。” 末了,她又小声地加了一句:“毕竟林又元还是看你不顺眼,别去了。” 说到底,还是担心她的。 宋余杭失笑,捏了捏她的手:“好,那我不进去,我在外面等你。” 她似乎总能用温柔的那一面包裹住她的棱角,慢慢磨平她的尖锐和焦躁。 林厌躁动的心逐渐平和了下来,她抽回手,略有些耳热,往外走:“嗯,我去睡觉了。” 宋余杭七手八脚把桌子收拾好,锁上门亦步亦趋跟着她:“林厌,我想……” “睡沙发去!” “跟你睡”三个字还没说完,林厌用脚后跟带上了门,“砰”地一声把人锁在了门外。 宋余杭欲哭无泪,拉了一下门把手,纹丝不动,只好不停敲门,放软了声音求她:“林法医,林厌,厌厌……” 林厌把自己摔进了被子里,愤怒地用枕头捂住了耳朵,随手抄起一个抱枕就砸了过去:“再不滚就还给我睡庭院去!” 敲门声戛然而止,宋余杭见好就收,销声匿迹了。 世界终于恢复了清净。 林厌长出一口气,从床头柜里拿出一盒药,掰开,就着玻璃杯里的凉水一饮而尽,把台灯调暗,然后窝进了被子里,阖上了眼睛。 睡到半夜被冷醒,脚冰凉冰凉的,林厌起来开了电热毯,又把空调打开了。 她看着外面的天色,一片漆黑,安静的氛围里能听见呼呼的风声,以及落雪的簌簌声。 她爬起来,从柜子里翻出了一条厚毛毯,踩着拖鞋轻轻打开了门。 楼下隐约传来一丝亮光,她趴在栏杆上看了一眼,宋余杭仰面躺在沙发上睡得正香,旁边的电脑还开着。 林厌蹑手蹑脚下了楼,她发誓自己做贼的时候都没这么心虚过,短短的十几米硬是走出了惊心动魄来,冷汗把后背都打湿了。 直到把毛毯轻轻盖在了她身上,林厌才长舒了一口气。 今天忙了一天的人,又在风雪中冻了那么久,大概是真的累了,林厌有些毛躁的动作也没能吵醒她。 宋余杭闭着眼睛,嘴里咕哝了几句,又翻过身面朝沙发里睡了。 林厌替她掖好被子,回过身来准备把她的电脑关了,却见她开了好几个搜索界面,有关于“汾阳码头碎尸案”的,有关于“国外同性婚姻注册的”还有关于“旅行结婚目的地的”,琳琅满目。 林厌唇角压抑不住弯起了一丝弧度,回头看了她一眼,伸手把电脑屏幕阖上了。 她欲起身,宋余杭又嘀咕了一句什么,她俯身去听,说的却是。 “林厌……结婚……” 还真是……惦记这事都魔怔了。 林厌失笑,再也按捺不住唇角的弧度,弯起了眉眼,看着黑暗中的这张略显英气的脸,俯身,送上了自己的唇。 *** 次日清早,她伸着懒腰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宋余杭已经做好了早饭,给她现磨泡好了咖啡,跟着她亦步亦趋。 “昨晚你给我盖的被子?” 林厌抿了一口咖啡,走去衣帽间:“不是。” “那是谁?” “管家吧。” 宋余杭疑惑:“可是我明明感觉到有人亲我了。” 林厌慢慢回头,把咖啡杯递到她手里:“做春梦了吧。” 宋余杭挠头:“那我的电脑又是谁关的?” 林厌从挂得整整齐齐的衣柜里挑衣服:“鬼打墙吧。” 宋余杭愈发迷惑了:“可是——” 很快,她就把这个问题抛诸脑后了,林厌正站在穿衣镜前换衣服,纤细的手指勾着睡袍带子。 “林厌,今晚我想和你睡,我们已经一天没有——” 林厌额角青筋暴跳,忍着没有打她。 宋余杭不依不饶,眼神都黏在了她的身上:“要不,你睡我也行。” “滚!”林厌一声怒吼,顺手抄起衣架子就砸了过去。 他妈的,老娘还在生气呢,碰不到她就算了,还想她出力睡她,做梦! 宋余杭抱头,拿着咖啡杯屁滚尿流。 等她出来,早饭已经上了桌,客厅里的电视开着,正放着早间新闻。 宋余杭把牛奶从微波炉里拿出来,递到了她手边:“给,快趁热喝。” 林厌直勾勾地盯着电视。 “林总,林总,最近景泰股价大跌,就散户昨天上午于景泰集团大厦楼顶跳楼身亡一事,您怎么看?” “林总,林总,说两句吧,就贵公司销售出口的‘远洋’牌保健品和奶粉查出致癌物一事,您有什么看法?” “林总,林总,就景泰集团旗下的房地产大量跳楼抛售发表一下看法吧?” “林总,林总,有传闻说集团内部已经开始了新一轮的裁员是真的吗?” …… 景泰大厦门口,林又元坐在轮椅上,被记者围追堵截。 保镖护着他艰难地穿梭在拥挤的人群里,林又元那张脸上依旧是没有什么表情的,但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在高清摄像机里他看上去又苍老了一截。 明明上次见面,鬓角还没有这么多白发,从来都是明亮坚定的眼神开始回避起了镜头,一言不发操纵着轮椅往里走,那肩膀垮下去,背影也显得佝偻了起来。 景泰的保安跑了出来,站成人墙把大批记者堵在了玻璃门外。 而不远处的台阶上还坐着拉着横幅要景泰还血汗钱的散户,购房者,以及往铜盆里烧着纸钱的死者家属,部分声泪俱下的讨薪员工。 记者的镜头又呼啦一下子涌了过去。 宋余杭在她对面坐下来,不着痕迹挡了她的视线,捏了捏她的手:“快吃,不然一会上班该迟到了。” 林厌回过神来,点了点头,拿起遥控器关了电视:“好。” 去江城市局的路上,宋余杭开车,路过了景泰集团大厦,她放慢了车速,偏头看了一眼:“要下去看看吗?” 林厌哗啦啦翻着手里的杂志,抿了一口咖啡,唇角扯出个冷笑来:“看什么看,景泰怎么样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宋余杭不吭声了,等把人送到市局,自己回了办公室,一个电话打给了负责此事的分局派出所了解情况。 “人确实是从景泰大厦上跳下来的,几百双眼睛看着呢,听说赔了百八十万,都是给儿子看病的血汗钱,钱没了,儿子也没了,老婆也离婚了,家破人亡这才……” 那边顿了顿,似有些不忍:“这事儿经侦也介入了,宋队可以去问问。” “行,我知道了,谢谢。”宋余杭挂了电话,紧接着又打给了经侦支队。 得到的回复是,已经就景泰生产假冒伪劣产品、涉嫌非法集资、金融诈骗等一系列非法经营活动立案侦查了,证监会也已经入驻了集团内部开始彻查。 在如今经济背景还未彻底复苏的情况下,这样的结果对一个企业来说无异于是雪上加霜。 宋余杭揉了揉眉心:“行,出结果的话随时通知我。” “好的,宋队。” 经侦那边的接线员挂了电话还有一丝疑惑:“当初这个案子不就是从刑侦转到经侦的吗?您也不是经侦队长,这么操心。” 中午吃饭的时候,林厌没去食堂,宋余杭怕她饿着,打包了一份饭给她带过去,谁知道人家早就在吃着了。 照例是高级厨师做的精致料理,连送过来的餐具都是陶瓷的。 宋余杭看了看自己的塑料饭盒有些寒碜,犹豫着往后缩。 林厌坐在椅子里没吃几口就扔了筷子:“不吃了,倒了吧。” 宋余杭赶紧跑过去:“别呀,好浪费。” 林厌别过脸:“反正我也吃饱了,你要是没吃就吃吧。” 还是略有些别扭的关心。 宋余杭笑,从旁边拖了一个椅子过来坐下,也不嫌弃径直抄起了她的筷子:“你怎么知道我没吃?” 林厌嗤笑了一声:“食堂十二点开饭,五分钟内你能从打饭大军里脱颖而出吃完并且跑到这里,可能只有神仙才能做到吧。” 大概率就是她提前去排的队,给她打了饭就直接过来了。 看着桌上的餐具里都是自己爱吃的菜,宋余杭笑眯了眼,知道她是特意为自己点的,夹了一筷子锅包肉到她碗里。 “尝尝,今天这个做的真的不错。” “哎呀我不想吃。”林厌嫌弃着嫌弃着,还是被多喂了几筷子菜。 看她吃的多一点,宋余杭便开心了一分。 技侦都去吃饭了,没什么人,宋余杭胆子大了一点,离她越来越近。 “你晚上什么时候去林家?生日礼物买好了吗?” 林厌剥着手里她带过来的蒸紫薯皮:“下了班就去,还用得着你说,咸吃萝卜淡操心。” “你看啊,我们明天出发去省城,今晚是不是可以睡你家啊,免得一大早跑来跑去……”宋余杭咬着筷子小心翼翼看着她道。 林厌皮笑肉不笑了一下:“可以啊,还睡沙发。” “林厌。”宋余杭加重语气喊了她的名字:“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小狐狸精唇角荡起了轻飘飘的笑意,又是那种惯常的卖弄风月的表情,明知故问。 “说什么呀,我不懂。” 宋余杭深吸了一口气,按住她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离那唇越来越近。 四目相对,盯着她的眼神看了三秒,想到肌肤相亲的那些事,林厌脸上起了一层燥意,匆忙别开了视线。 宋余杭失笑,咽了咽口水,看看四周无人,微抬起了她的下巴:“口是心非,你明明也是在想的。” “我——” 不等她反驳,宋余杭微微阖上眼睛,贴了过来。 “艾玛!我走错片场了!”段城拿着饭盒刚踏进门内,又呲溜一声缩了回去,捂着眼睛往后退,一连串踩到了技侦的好几个人。 齐刷刷的目光投向了她们。 林厌蹭地一下红了脸,把人推开,丢下一句“我吃饱了!”,跑进了实验室。 宋余杭欲哭无泪,就差一点点啊啊啊啊! 她的内心在咆哮,面上却还是淡定如常的。 “你们看见什么了?” 几个人一齐摇头:“什么都没看见。” 宋余杭埋头笑了一下,起身:“这还有东坡肘子,红烧肉,烤翅,林厌都没动过,你们吃吧,我回刑侦了。” 末了,她又回头加了一句:“以后进来记得要敲门!” 段城嘴里塞着红烧肉,欲哭无泪,他就没见过回自己的办公室还要敲门的。 没办法,这都是为了上司的性福。 *** 到了下午,她临时接了一个分局的指导会议。 等从分局派出所出来的时候已经日薄西山了,宋余杭跟陪同的人说:“你们先回去吧,我一个人再逛逛。” 按平时点也到了下班的时候,几个同事纷纷散了,宋余杭一个人来到了银行门口,取了钱,打车去了市内最大的一家商场。 上一次她和林厌来这里买衣服的时候,林厌的目光曾对橱窗里的钻戒有短暂的流连,随即拉着她就走了。 宋余杭来到了熟悉的柜台前。 “你好,我想看看这款。” 柜姐帮她拿了出来,嘴甜如蜜:“小姐您真有眼光,这款是今年的最新款,白18k金,榄尖形切割钻石,总重4.59克拉,您看这边缘棱角看起来是不是像一只展翅欲飞的小蝴蝶,寓意特别好!不少新人都买的这一对求婚呢!而且啊最近秋冬季打折力度特别大,原价四十五万一对如今只要三十九万就可以拿下了!” 柜姐还在喋喋不休:“小姐,您是跟您男朋友来的吧,提前祝您婚姻幸福美满……” 宋余杭把戒指穿进指尖勾了勾,唇角略有些愉悦的笑意:“不呢,买来送女朋友。” 免得林厌经常嫌弃她只会说土味情话,没点仪式感。 柜姐脸上的笑容一僵,像电视机卡了壳:“呵呵呵,您真会开玩笑。” 宋余杭从夹克上衣兜里掏出钱包,递过去了银行卡:“尺寸不太合适,可以定做吗?” 柜姐吃惊地瞪大了眸子,片刻后才回过神来,笑容更真挚敬业了些:“可以可以,您留一下您的姓名和电话,填张单子,先付一半定金,另一半半个月后您来取戒指试过之后再付也可以。” 宋余杭痛快点头,在递过来的纸上写上详细的尺寸信息,林厌的,她早就趁她睡着的时候圈过了。 一想到不久之后她就可以把戒指戴上她的手指,正式宣告她是自己的未婚妻了,宋余杭脸上溢出点儿按捺不住的激动,然而,一看柜姐递过来的单据,又有一丝淡淡的无奈。 将近四十万的戒指,几乎将她的存款掏空了一多半,包括父亲留下来的遗产和抚恤金。 早知道前两年就拼命往上爬了,也不至于现在想要结个婚这么捉襟见肘。 宋余杭捏着柜姐递给她的票据,小心翼翼收进了钱包里,放进上衣口袋推开了商场大门。 *** 林厌下了班,照惯例回头看了一眼,并没有人跟出来。 司机在催促了:“小姐,这里不能停车,我们该走了。” 林厌回过神来坐进去,司机替她阖上了车门。 “我准备好的礼物都拿了吗?” 司机回过头来恭敬道:“都放在后备箱了,小姐。” 林厌点了点头,一路无话,很快到了林宅。 林舸在庄园门口迎接今天的来宾,见她的车到了,顿时眸中一亮,把手里的酒递给了下人,迎了上去。 “来了。” 林厌点头,墨镜一摘露出花容月貌的一张脸,唇角微勾起一丝弧度,看着司机把礼物递给了一旁的管家拿进去。 “婶娘呢,我去看看她。” 林家庄园比她那个别墅可大的多了,由好几栋建筑组成,内部还有高尔夫球场,保龄球馆,露天游泳池等等,庄园后面还有一片果树,她年少时常常在那里迷路。 东边是林又元的住处,独立的别墅,雕花栅栏围了起来,灯也没开,静悄悄的。 西边才是林舸家的居所,此时灯火通明,别墅门口铺了红毯,挂了气球和彩带,还有一些生意伙伴送来的贺寿的花篮。 “在里面呢,我带你进去。”林舸引着她往里走,见她一直瞅着东边,失笑。 “别看了,今天林叔不在,景泰出事了,最近都没回来过。” 林厌不着痕迹松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又有一丝介意。 景泰垮了,她不是应该高兴才对吗? 怀着这样复杂的想法,她见到了自己阔别多日的婶娘。 林母坐在沙发里,和几个老姐妹说笑着,头上戴着保暖的绒线帽子,屋里开着暖气很热,林厌一进来就脱了外套,她却还穿着厚衣服,想来也是身体不太好的缘故。 林厌远远看着,心里一酸,快步走了过去,唤了一声:“婶娘。” 林母从几个姐妹的说话声里回过神来,见是她,顿时眼眶一热,老泪纵横。 “厌厌,厌厌,我们厌厌回来了……快坐,快坐。” 还是像小时候那样热情地招呼她。 然而站起来的时候身子微微一晃,林舸手疾眼快冲了过去把人扶稳了:“妈,您别激动,坐下说。” 林母看一眼自己儿子,再看一眼林厌,顿时缓和了很多,收了泪痕,顺着他坐下来,拉住了林厌的手,如常寒暄。 “身体怎么样了?上次你伤的重,婶娘想去看你,林舸非拦着我说我身体也不好,不让我去。” 林舸在旁边笑着:“妈,您喝茶。” “这话该是我问您才是,一直都没有来看您……”林厌握着她粗糙布满了老年斑的手有些百感交集。 “是我疏忽了。” 她又不想让林母太难过,毕竟病人心情最重要嘛,所以强撑起了笑容,故意用轻快活泼的语气说话。 “您看,我这次给您带了好多好东西,人参,灵芝,阿胶,补气养颜最好了。” “还有围巾,羊绒的,最新款,我买了都舍不得戴,给您送过来了。” “这玉镯子成色也特别好,我当时见着就觉得特别适合您。” 林厌对一个人好,端看她愿不愿意了,要是愿意,她可以掏心掏肺,甚至付出十倍的心血来回报那些曾于她有恩的人。 林母摇头,握着她的手眼里又渗出泪花来:“你能来看我,婶娘就特别开心了,你一个人在外头,别老花钱,毕竟姑娘家,手里有点钱免得叫人欺负。” 林厌点头:“嗯呐,您还不知道嘛,我真的不缺钱——” 她自己的那些产业都够养活自己还绰绰有余了。 林母动动唇,还想说什么,林舸温柔地替她拿走了手里的茶杯,把人扶了起来。 “妈,您该回房喝药休息一会儿了,私人医生已经在等您了。” 林母回头看着林厌,眼里溢出一点儿不情愿来:“厌厌……” 林厌站了起来目送她在林舸和私人医生的搀扶下离去:“没事,婶娘,去吧,您先喝药,我一会上去看您。” 林母的眼里瞬间溢出了泪花和一闪而过的哀恸。 林厌微微一怔,再想看清的时候,林舸已经扶着她离去了。 她抿了一口红酒,把心中淡淡的不安压下来。 那个时候她以为林母那个眼神的意思是舍不得她,后来才明白过来,原来那个眼神想表达的意思,仅仅只是在向她求救而已。 第86章 方向 车驶上高速公路,宋余杭戴着墨镜往后视镜里瞥了一眼,唇角微勾。 “看来我们被盯上了。” 林厌手撑着额头,揉着太阳穴,懒洋洋地:“昨晚在林家的时候就有人在跟着我了。” 宋余杭略有些紧张地看了她一眼:“没事吧?” “没事,被我甩掉了。”林厌答,从后视镜里看着那辆黑车一直跟在她们不远不近的距离,嘴里嚼着口香糖。 “昨天婶娘生日宴忍着没有动手,既然都跟到这里来了,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宋余杭手握着方向盘,视线直视前方,避着往来的车辆。 “不急,陪他们玩会儿。” 下个服务区。 林厌又吵吵嚷嚷着要去洗手间,宋余杭靠边停了车,解开安全带和她一起下去。 她一边抽着烟,一边揽着她的肩膀往里走,余光瞥见那黑车也靠边停了下来。 宋余杭拍了两下她的肩膀:“你去吧,我去那边转转,买点吃的。” 林厌会意,点了一下头,两个人分开走。 跟在身后的黑衣人探头探脑张望着,按下了耳边的微型麦:“报告,她们分开了。” 林厌挤在洗手间排队的人群里,从前头那位专注玩手机的女士头顶拿过鸭舌帽扣上了自己的脑袋,墨镜一戴,脱了外套拿在手里,从兜里掏出口罩别在了脸上,跟着几位上了年龄的大妈一起混了出去。 黑衣人转了一个圈儿,就看不见人了。 那厢宋余杭靠在柜台前买了一包中华,服务员给她找钱的时候,余光瞅见那个黑衣人焦急地转来转去,应该是把人跟丢了。 她唇角微勾起一丝笑意,故意加大了音量:“再给我拿瓶矿泉水。” 黑衣人倏地回过头来,好似找到了目标,宋余杭引着人穿过了走廊,往停车场走。 午饭时间,服务区里挤满了旅游大巴,私家车,不时有人从停车场出来,掠过他们。 黑衣人亦步亦趋。 宋余杭穿过人群,把人带向了停靠大巴的那一边,高大的车身遮蔽了阳光,在地上投下了阴影。 她一边走一边用牙齿解了袖带,绕到了大巴车的另一面。 黑衣人快步跟了上去。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喂——” 他回过头去,林厌径直一拳砸在了他的面门上。 黑衣人踉跄退后两步,仰面撞在了车身上,同时一手从裤兜里摸出了弹簧刀,直扑向她的喉咙。 然而还没等他近身,就被人一脚踹飞了,宋余杭卡着他的脖子,把人推到了大巴车上,眼里都是凶狠。 “说?!谁让你来的?!” 林厌捡起了那把弹簧刀,在手心拍打着,走近了他:“刀不错,就是人笨了点。” 那人咬了咬牙,眼里骤然迸发出一股狠意,屈膝砸中了宋余杭腹部,她下意识抬手格挡,被人瞅了个空当,抵住她的肩膀,就是一个标准反擒拿。 “妈的!”林厌啐了口唾沫,从后腰摸出了机械棍当头就是一棒,黑衣人被砸了个晕头转向,她扯过人的衣领就是往后一拖,重重砸在了车上,抬手去掀他的面罩。 就在这时宋余杭耳边突然听见了一声类似于易拉罐拉环拉开的轻响。 消音器! 她脑中警铃大作,一把扑向了林厌把人摁在了怀里,两个人滚在了地上,子弹擦着头发飞了过去砸在了车上,火花四溅。 另一个人黑衣人从大巴车另一边跑了过来扶起倒地的同伙,毫不恋战,爬起来就跑。 “宋余杭!”林厌的嗓音里有一丝惊恐,扶起了她的脑袋。 “咳咳……没事……”宋余杭咳掉嗓子眼里的灰,拉着她站了起来。 林厌还想追,被人拖了回来。 “别追了,有枪有同伙,我们俩干不过。” 她复又蹲下身来,打量着这枚深深嵌进汽车车身里的子弹。 林厌也趴了过去,看着她伸手把那枚子弹用力拔了出来。 “这是……”端详着子弹尖,林厌的眼里浮出了一丝震惊。 “没错,是橡皮弹。”宋余杭把那枚子弹用力攥进了掌心里,咬牙切齿。 服务区里的巡警听见动静跑了过来。 “那边,那边,在那边!” 纷乱的脚步声响了起来。 林厌拉着她放低了身子,绕着停放的车辆七拐八拐跑了出去。 她把鸭舌帽随意往路人头上一扣,摘了墨镜和宋余杭一起挤上了一辆前往省城的面包车。 两个人坐在后排摇摇晃晃的,把钱递给了乘务员。 宋余杭:“你的车怎么办?” 林厌想了想,掏出手机给神秘人发了一条短信:“一会会有人来开走。” “好。”宋余杭点头,捏紧了她的手,想起刚刚那一幕还是后怕不已。 林厌歪头笑了一下:“你怕吗?” 宋余杭笑,按着她的脑袋靠在了自己肩膀上:“我是怕自己保护不好你。” 车里人多,又闷又小,林厌小声嘀咕:“我不要你保护,我可以保护好自己,我要和你站在一起共同迎敌。” 宋余杭笑,揉了揉她的脑袋没说话,又怕她晕车不舒服,拍了拍她的脑袋,示意她阖上眼睛休息一会儿。 “睡吧,睡醒了我们就到了。” *** 郭家在省城的偏远郊区。 下了高速之后又上了客运大巴,走了一个多小时水泥路才到。 隐在巷子里的门面房,挂着“郭记糖水铺”的招牌,正是傍晚要开张的时候。一个结实精瘦的年轻人正从屋里往外搬着桌椅。 东西多,他一个人忙前忙后,脖子上挂了条纯白毛巾,脚有些跛,一不小心挂到了桌子,手里的塑料椅子倾覆下来。 宋余杭一把给他扶稳了。 男人松一口气,脸上溢出感激的微笑:“谢谢。” 然而,下一刻,他的笑容就凝固在了脸上,林厌从她身后走出来,掏出了警官证。 “警察,问你点事,认识朱勇吗?” 那个女人的脸他当然是记得的。 朱勇被逮捕的那天,他跟着警车跑出了几里地,人群里突然撞出了一个瘦弱的少女,扑上去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大力气,搡开了警察,对着戴着手铐的朱勇拳打脚踢。 警察一窝蜂涌了上去,把女孩七手八脚摁倒在地。 他的爸爸哀嚎着,活生生被人咬掉了半块耳朵。 而被警察拉起来的女孩还在流着泪嘶吼着:“别碰我!别碰我!杀人凶手!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林厌这些年来其实并没有多少变化,要说有那也只是变得更成熟,更有风韵了。 他记忆犹新。 因此一见着她就开始两腿打颤,疯狂咽着口水,背过身一瘸一拐往屋里走。 “不、不认识,你们找错人了。” 林厌追了两步:“郭晓光,你叫郭晓光是吧,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找你,你爸爸……” 提到“爸爸”,郭晓光突然发飙把手里的椅子扔在了地上。 “我说了我不认识你还想怎么样?!什么爸爸,我爸已经死了,我是个孤儿!我没有爸!” 林厌一怔,郭晓光喘着粗气,犹如濒临崩溃的猛兽。 她摸上了腰间的机械棍,准备实在不行武力解决算了。 宋余杭拉住了她的手腕,轻轻摇了摇头。 屋里传来拐杖点在地上的“哒哒”声,一个老人步履蹒跚走了出来。 她满头银发,佝偻着背,伸手摸索着,竟然是个瞎子。 “晓光啊,什么人呀?怎么又和人吵架了?不是说了,要心平气和做生意嘛,几毛几角钱算了就算了吧。” 郭晓光把脖子上的毛巾扔在了桌子上,迎上去扶住了她:“妈,没事,没和人吵架,外面我一个人收拾就可以了,你去休息吧。” 这应该就是郭晓光的养母了。 宋余杭动动唇,上前一步。 外面有人叫道:“老郭,来两碗糖水,云吞面!” 郭晓光应了一声,撞开她们往出走。 “二位,我要做生意了,不点单请离开好吧。” 林厌眼珠子一转,拉着宋余杭坐下了:“老板,我们也要两碗糖水,还有你们这招牌小吃全都来一份。” 郭晓光脚步一个趔趄,看着两个人都不胖的模样。 “您吃的完吗?” 林厌悠悠从竹篓里抽出了一次性筷子打开:“我吃不吃的完是我的事,你不给我做我就去消协投诉你,让你关门大吉。” 郭晓光咬牙切齿的,又拿她俩无可奈何,一瘸一拐冲进了厨房。 不一会儿,端出了两碗糖水怒气冲冲摔在了桌子上。 “给,吃完赶紧滚!” 坐了一天车,林厌倒真的是饿了,尝了一口觉得还不错,她本就爱喝这些汤汤水水的,微眯了眸子。 “不错,再来一份打包带走。” 宋余杭失笑,把自己碗里的紫薯拨给了她:“得了,快吃,别捉弄人了。” 林厌冲她龇牙咧嘴的,示意她别管。 郭晓光上一道菜,林厌加一道菜,也不一次性点完,就耗着他的耐性,让他拖着条病腿来回跑。 最后一怒之下,年轻人终于摔了菜单,碍着有其他客人在,压低了声音怒吼:“二位究竟想做什么,警察也不带这么欺负人的吧?!” 点的太多了,即使宋余杭每个菜只尝了一小口,也有些撑,打了个饱嗝,拿劣质餐巾纸擦了擦嘴放在桌上。 “不干什么,问你点事而已,你要是一直回避,我们有的是耐心,陪你在这耗下去。”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宋余杭是负责跟他讲道理的那个,她就是撒泼耍无赖的那个。 “就是啊,你要是不告诉我们,我们就今天来,明天来,天天来,反正我不光有的是时间,还有的是钱,或者,直接去问问——” 她朝里努了努唇:“里面的那位老太太。” 郭晓光转过来吼:“别碰我妈,否则我跟你拼命!” 林厌无所谓地耸肩:“你觉得你打的过我吗?或者,我会听你的吗?” 郭晓光攥紧了拳头,胸廓上下起伏着,他正憋着一口气,无处可发的时候,店门口坐着的一桌传来了拍桌结账的声音。 他只好先扔下她们,跑了过去。 “毛哥,四瓶啤酒,五碗糖水,两盘龙虾,一碟毛豆,一共是一百四十二块钱。” 他点头哈腰的,那胳膊上纹了纹身的社会青年吸了口烟,把烟圈吐在了他脸上。 “什么?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郭晓光又腆着脸给重复了一遍:“哥,一共是一百四十二块钱。” 那社会青年勃然大怒,把烟头扔在了他身上。 “艹你妈的!敢跟毛哥我要钱!” 郭晓光被烫了一下,衣服上破了一个洞,踉跄着退后了几步,撞在了对面的桌椅上。 “不是,毛哥,我……店小利薄,您上个月赊的账还没给呢……” 几个黄毛小弟也纷纷站了起来,对他指手画脚,戳戳点点的。 “什么?毛哥来你这儿吃饭是他妈给你面子,别给脸不要脸,还敢跟毛哥要钱?!你小子这个月保护费交了吗?” 一个叼着烟的黄毛看见他围裙兜里塞了几张散钱,伸手拿了过来数着。 “哟,两百块,今天生意不错嘛,上缴啦。” 郭晓光涨红了脸,伸手去抢:“别……别……毛哥,毛哥,我还要交房租和水电的,还要给我妈看病,我求你给我留点儿,保护费再缓缓,缓缓。” 那纹着花臂的社会青年一脚就踹在了他肚子上:“每次都是这个理由,你就不能换换?” 几个小混混哄堂大笑,郭晓光额头渗出了豆大的汗珠,手摸上了一旁的椅子,不等他动手,已经有人抄着机械棍扑上去了。 他愣愣看着那女人当头就是一棒砸在了社会青年的后脑勺上,把人砸趴在了桌子上,酒瓶碗碟翻倒碎了一地。 社会青年捂着脑袋呻吟:“艹……艹他妈的……哪来的疯婆娘,给我干她!” 其他人抄起酒瓶一拥而上,然后挨个被宋余杭收拾得服服帖帖,扔出了门外。 她走过去从黄毛手里扯过钱,还给了郭晓光:“他们一直在收你的保护费,怎么不报警?” 郭晓光数着钱一分没少,小心翼翼地塞进了围裙兜里,苦笑:“报了,没用,我是个瘸子,我妈是个瞎子,又是外地人,这几个地头蛇抓进去关了几天放出来变本加厉收保护费,不给就砸店殴打客人,还不如忍气吞声好歹能过几天安生日子……” 林厌捏紧了机械棍,骨节泛了白。 “他妈的真不是东西。” 宋余杭背过身去打了个电话,不一会儿,附近巡逻的警车赶到。 几个民警跳了下来,见着这躺了满地的小混混,恨铁不成钢:“怎么又是你们……” “哟,头都破了,谁打的?”一个民警翻过来社会青年的脑袋瞅了一眼。 宋余杭面无表情走过去。 “我打的,警也是我报的。” 那民警奇怪地看了她几眼,似是觉得她在多管闲事,懒洋洋地掏出了笔录。 “姓名,身份证号,你把人打成这样,是要担责任的。” 宋余杭扯了一下唇角,掏出警官证递了过去。 “你们对违法犯罪活动长期不作为,甚至是纵容的态度,也是要负责任的。” 那民警一见着这黑本本,瞅了她一眼:“哟,同行啊,身手不错。” 他还以为是哪个新来的小片警呢,结果翻开一看,警号居然是以0开头的! 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把人和照片来回对比了几遍,抬手就敬了个礼,结结巴巴地,话都说不利索了。 “宋……宋队好!” “免了吧。”宋余杭从兜里掏出烟,甩了几下点上。 “假期出来玩,就别宋队宋队的叫了,这几个地痞流氓,收保护费,高利贷,长期赊账,还打砸店铺,殴打客人,哪一条罪名拎出来都够关几个月了,这事我会如实跟赵厅汇报,铐上吧。” 民警欲哭无泪:“不是,宋队……” 她冷冷一眼看了过去:“怎么,还要我亲自动手,再给他们赔个医药费吗?” 她鲜少拿官威来压人,大多数时候都是平易近人的,冷不丁一眼连林厌都有点瘆得慌。 那几个小民警头皮发麻,知道这人是真的生气了,都曾听过她破“极光案”“白鲸案”的威名,又是赵厅的得意门生,江城市局的二把手,不敢再得罪,分别拿手铐把那几个小瘪三铐上了警车。 这时候为首的才又递了一支烟往过来走:“宋队,您看,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今晚这事……” 他碰了碰她的手腕:“算了吧,兄弟几个请您吃饭。” 林厌机械棍收上来当按摩棒一样敲着肩膀,看着那人轻轻扯了一下唇角,在笑,说出来的话却是铁面无私的。 宋余杭点了一下他的执法记录仪:“没关,宴请贿赂上级,罪加一等。” 民警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知道这人油盐不进,恨恨咬牙,转身带着人走了。 “妈的!” 宋余杭这才走过来帮他把倒地的桌椅扶起来:“抱歉,打坏的东西我们会照价赔给你的。” 郭晓光愣愣看着她,再看看林厌,觉得她们好像和普通的警察不太一样。 “你们……” 因为这场变故,店里客人都走完了,他今晚等于是颗粒无收。 林厌从钱包里掏出一叠人民币放在了桌上:“我买单,今晚所有人的。” 郭晓光看着那叠人民币咽了咽口水,这些钱不光能买下今天的营业额,就连这个月的房租都绰绰有余了。 他勉强把视线挪了回来:“即使这样,我也不会告诉你们的。” 宋余杭面色沉静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也不想背着‘杀人犯’儿子的罪名,如履薄冰过一生吧?” “把你知道的告诉我们,我们一定会还你,还你父亲一个清白的。” 郭晓光咬着牙,微红了眼眶,一把搡开了她:“十四年前你们做什么去了?!我爸已经死了!死了!他回不来了!他根本不可能去杀人!你们为什么不查清楚!为什么?!” “这十四年来我东躲西藏,不敢去上学,不敢谈恋爱,不敢结婚!就是害怕……害怕……被人认出来是杀人犯,是朱勇的儿子!我的腿就是被那些人打断的!” “在我爸蒙冤受辱,在我人人喊打,犹如过街老鼠的时候,你们在哪?!现在跳出来惺惺作态,假正经,让人恶心!呸!” 看着他歇斯底里的模样,林厌也不知道被触动了哪件伤心事,微微别过脸去,吸了一下鼻子。 宋余杭喉头微动,敛下了眸子,红着眼眶,低下了头。 “我代表江城市全体警方,向您致以最诚挚的歉意,同时,我向您保证,十四年前的悲剧不会重演,正义虽然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 “因为——”她的目光看向了林厌:“我的身边也同样站着一位当年‘汾阳码头碎尸案’的当事人,我想说的是,尽管希望渺茫,但还是有那么一些人愿意为了公理正义奋斗终生。” 就像黑暗里飘荡着的萤火,即使孑然一身,微不足道,但也终究会成为迷路者的指引。 有这样的火光在,正义之炬便永不会熄灭。 林厌站直了身子,看着他:“没错,当年死的……是我最好的朋友……她死后不久,她妈妈就因为受不了这个打击而疯了。十四年了,我也像你一样,没有一天过过好日子,必须依靠药物和酒精才能入睡,你的心情我十分感同身受,但是,如果这件事不是你爸爸做的,那凭什么要你付出青春,付出家破人亡的代价来替凶手赎罪呢。” “真正该死的,该付出代价的,是那个杀人凶手啊。” 林厌轻飘飘一句话犹如一记重锤砸进了他心里。 郭晓光攥紧了拳头,男儿有泪不轻弹,他轻轻揩了一下眼角,正打算开口的时候,里屋的帘子被掀开了。 老人颤颤巍巍站在了门口:“晓光,关门,让客人进来说。” 第87章 证据 “她们已经摸到郭晓光这条线了。”听着听筒里传来的声音,男人手指拢上了眉心,不消片刻,他似做了个重大决定般把手放了下来。 “毁掉证据,做的干净点。” *** 郭晓光把店门外的桌椅搬了进来,探头探脑看了看,见大街上已经没多少人了,这才把招牌也搬了进来,顺手阖上了卷闸门。 室内只亮着一盏昏黄沾满油污的电灯泡,老人坐在床上,旁边靠着拐杖。 这个由杂物间改造成的卧室狭窄逼仄,旁边挨着厨房,并没有多少能坐人的地方,宋余杭收拾出来了一个纸箱子,把自己的外套脱了垫上,让林厌坐了,自己则站着。 为了使这份笔录正规可靠能拿上法庭,她拿出了录音笔,先表明了身份。 “您好,我是江城市公安局刑侦支队队长宋余杭,我旁边这位是市局技侦科主检法医师林厌,也是当年‘汾阳码头碎尸案’死者的同学,我保证我们的谈话将会全程录音,公开透明,我们会妥善保管这份证据,除了作为呈堂证供外不会挪作他用。” 老人听见她说林厌是死者的同学时,嘴唇动了动,那已经失明只剩下眼白部分的眼睛里忽然滚出了泪珠。 “十四年了……十四年了……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妈,妈,你别激动。”郭晓光坐在床上,用手背替自己的养母揩着眼泪。 宋余杭蹲下来握住了她的手:“您辛苦了,慢慢把您知道的,全部告诉我们,我们会还朱勇一个清白的。” 老人颤抖着手揩了一把眼泪:“勇哥……勇哥是被冤枉的……他根本不可能去杀人……” 宋余杭和林厌对视了一眼:“这怎么说?” 一问到这个,老人脸上露出点儿难为情的神色来,但为了查明真相,她也豁出去这张老脸了。 “当时……你们警察都说,勇哥是报复杀人,因为……因为死者爸爸杀了他的老婆,所以,所以才砍了他的女儿……” 老人摇着头,嗓音嘶哑:“不是的,不是的……勇哥、勇哥早就想他老婆死了,只是他一直没有这个勇气……他是那么懦弱的人……平时杀猪都要念叨半天……怎么可能去杀人呢?” 郭晓光眼里也泛出了一点儿红:“当时的警察、媒体、律师……没有一个人愿意听我们说,我爸就被活生生打成了杀人犯。他本身就有高血压,进看守所没多久就脑溢血死了。” 林厌的目光带了一点儿若有所思看着他:“你和你生母……” 郭晓光喉头动了一下,阖上了眼睛,现在想起来还是痛不欲生。 “她不配当母亲。” 在郭晓光断断续续的讲述里,一段在那个年代里在世俗压迫下有些畸形又令人唏嘘的爱情浮出了水面。 朱勇和郭月珍是同村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相约来到大城市打工,早已私定了终生,却分别嫁娶了自己不爱的人。 郭月珍被家里用几块大洋安排嫁给了同村有点钱的乡绅,年纪比她大一轮,还是个鳏夫。 等朱勇赶回家里,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了。 他跑去抢亲,被父亲一巴掌打了回来:“你死心塌地跟着月珍有什么用!一样的穷!我跟你说,这次回来就别出去了,老老实实在家待着,你娘帮你物色了好几个姑娘,都是家境殷实的,光嫁妆都够你喝一壶了!” 就这样,两个相爱的年轻人分崩离析。 婚后,郭月珍跟着丈夫去城里生活,朱勇也娶了另一个女人,两夫妻一起去了城里打工。 朱勇凭借着在屠宰场待过的手艺,在菜市场开了一家卖肉的铺子,每天起早贪黑讨生活。 他的老婆也就是郭晓光的生母,是个自私刻薄的女人,能嫁他纯粹是因为看中了他老实懦弱能干活,朱勇赚的血汗钱除了寄给家里一部分,其余全都给了她,女人拿着这些钱和几个发廊里认识的小姐妹跑去赌,成宿成宿地不回家。直到朱勇跑去她上班的地方找她,亲眼目睹她和一个男人卿卿我我,朱勇一怒之下要求离婚,却在此时发现她怀孕了。 女人哭着哀求他,朱勇本来就是个软弱又没主见的男人,更何况女人除了爱招蜂引蝶之外也没什么过错,还会每月按时往家里寄钱,在农村孝顺父母就是最大的美德。 朱勇打算等孩子生下来再看看是不是他的,如果不是就离婚。 等到孩子生下来,男娃娃软乎乎地抱住了他的手指头的时候,看着虚弱躺在床上的女人,朱勇突然就舍不得离了。 那个时候的他坚信,一切都会好的,日子会好的,女人也会好好回到正轨上来,他们一家三口和和美美。 可是好景不长,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女人养好了身体就又出去花天酒地,只有没钱的时候才会跑回家,见识了城市的灯红酒绿之后,她愈发看不上朱勇这样老实懦弱又没钱的男人。 她傍的那些大款,随手开一瓶酒的价钱,都够他们一个月的生活费了。 郭晓光的童年里常常被爸爸背在背上,和他一起去卖肉。 朱勇忙不过来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在地上爬,也不知道能不能吃,捡起碎骨头生猪肉就塞进嘴里。 “诶,小孩子不能吃生的,你怎么给他吃这个啊?!” 一次偶然的机会,郭月珍来菜市场买菜,从他手里拍掉了生肉,还拍着他的背,把嘴里的也抠了出来。 命运又让两个年轻人再一次相逢了。 爱意并未消磨多少。 朱勇对家庭的责任感是真的,他把对郭月珍的爱深深压抑在了心底。 可是殊不知,越是压抑的东西,爆发出来的威力越是惊人的。 他们还是做了,各自背叛了家庭,互相撕咬着对方,在背德的快感中永久地沉沦了下去。 在郭晓光的童年里,他的母亲对他非打即骂,并没有因为他的出生而回归家庭,反而觉得他是个累赘,耽误了她和那些男人花天酒地,因为生过孩子的女人就不值钱了。 也不知道是哪一次,或者是很多次,郭晓光在外面叫她妈妈,女人一耳光就扇了过来,把他打出了鼻血。 “别叫我妈,我没你这样的儿子,你和你爸一样没出息!” 渐渐地,他就不再叫了。 有时候朱勇去卖肉,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女人就会带各式各样的男人回来,让他守在门口,替他们看门。 小小的孩子就赤着脚,衣衫褴褛,蹲在破旧的木板房门口,睁大了眼睛瞅着来往的行人。 日子久了,有好事的邻居见着他出来,就咧开黄板牙笑:“哟,又开张啦。” 郭晓光听不懂,等他再大一点能听懂了,却希望自己永远也不要懂。 有时候女人得的钱多,心情好了,会给几毛钱让他去买泡泡糖吃。 更多的时候是把她在别的男人那受的气,受的折磨,一股脑撒在他身上。 三四岁大的孩子,自己都站不稳,走路跌跌撞撞的,郭晓光要给她倒洗脚水,要把她擦洗完身子的水泼出去,要拎着一个比他还高的扫帚扫地,要拿抹布擦桌子,要挽起袖子给她洗袜子,洗内衣内裤。 稍有不如意,女人就会把他的脑袋按进水盆里,拿搓衣板打的他嗷嗷直叫。 至今想来,那仍是一段噩梦般的日子,郭晓光越说越喘不上气来,攥紧了膝盖上的布料,郭月珍摸到儿子的手用力攥着,一只苍老遍布皱纹的手和年轻的手紧紧交握在了一起。 在那段最灰暗的日子里,只有郭月珍,这个父亲的情妇,因为爱屋及乌,会对他好,会对他笑,还会从自己本就拮据的生活费里抠出钱来给他买糖吃,拍干净他身上的土,对他细声细气地说话。 小孩子其实是不懂的,谁对他好,他就会本能地依赖谁。 有一次郭月珍买完菜路过他家门口,见他寒冬腊月里蹲在院子门口玩泥巴,问他“为什么不进去?” 他闷闷答:“妈妈不让我进去。” 郭晓光眼里多了怜悯:“饿不饿,孩子?” 他点头:“饿。” 郭月珍就从菜篮子里翻出了刚买的馒头,还是热乎乎的,递了一个给他。 正巧被喝完酒回来的女人看见了,大打出手,所幸朱勇也及时赶了回来。 那是郭晓光头一次看见父亲发那么大脾气,也是他忍了这么多年来头一次对女人动手,一把把人搡在了地上。 “离婚吧!” 女人嘤嘤哭了起来,这时候又不愿意离了,朱勇穷虽穷了一点,可是待她是极好的,从没说出个半个不字。 女人不仅不愿意离还扬言要是离婚就告诉老家父母,让他们把嫁妆还回来,让十里八乡街坊领居都知道是朱勇抛弃了她,是个负心汉! 还说要带着儿子一起跳河,就是淹死也不给朱家留种。 那个晚上,郭晓光透过里屋木板上的小洞看去,他爸爸坐在床上,背对着他的妈妈抽烟。 女人睡熟了。 男人起身,从厨房里拿出了杀猪刀。 蚊帐上投下了他高高举起刀的背影。 郭晓光吓得瘫坐在了地上。 可是那一刀终究是没砍下去的。 在朱勇身上,郭晓光见证了一个男人最软弱,也最善良的一面。 他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了自己不爱的女人,忍受了多年的绿帽子,在暴力面前也保护不好自己的孩子,可是在被逼到绝境的时候却又放下了屠刀。 就是这样一个老实懦弱无能又耳根子软的人,怎么会做出杀人碎尸这样惨无人道的举动呢? 郭晓光打死都不信。 要是朱勇有这样的勇气,多年前死的就不是陈初南,而是他不合格的母亲了。 郭晓光说着,阖了一下眸子,滚出了两行清泪,他飞快拿手背抹掉了,吸了吸鼻子。 “她这样我爸都没有跟她离婚……又怎么可能会为了复仇去杀人呢?说句不该说的话,她死了我们都松了一口气才对……” 至于她的死倒真的是个确确实实的意外了,陈初南爸爸去买肉,恰逢那女人又回来跟朱勇要钱,朱勇说要她等一会儿,自己去上个厕所,央求她帮忙看看铺子。 女人不耐烦应了,因为两毛钱和陈初南爸爸起了口角,进而发展到人身攻击,陈初南爸爸就搡了一下对方。 女人抄起杀猪刀先动的手,人没砍到,被人把刀夺了。 她复又扑上去:“你扎,你扎,呸,有本事往这儿扎!” 然后也不知道是被她拽了一把还是陈初南爸爸本来脚下就没站稳,就真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了。 以往初南从来不跟她提这些,林厌也没问,这还是她第一次听见关于她爸爸杀人的始末。 怎么说呢,林厌有点,有点…… 她微微阖了下眸子,呼吸有些不稳起来,右手紧握成了拳。 替初南爸爸不值,替郭晓光不值,替初南被叫了那么多年“杀人犯的孩子”不值。 宋余杭并没有因为外人在的缘故而避讳与她的亲近,走到了她身前把人摁进了自己怀里,林厌搂着她的腰,吸了两下鼻子,很快推开了她。 “我没事,继续吧。” 宋余杭把他们说的都一一记了下来:“所以,当时你父亲死后,你就跟着郭月珍一起生活了吗?” 郭晓光点了一下头,又拍了拍母亲的手,含泪笑着:“嗯,要不是我妈,我现在估计早就饿死了。” 林厌还有一丝疑惑:“老太太,您没有儿女吗?” 郭月珍摇头,脸上略有一丝遗憾:“我结婚后一直没怀上,先开始是以为丈夫年纪大了,后来去医院一查是我的问题。婆家也嫌弃我这个,就把我赶出家门了,幸亏勇哥不嫌弃,他死后就剩我和晓光相依为命了。” 宋余杭有些唏嘘,也不知道朱勇遇见郭月珍,究竟是幸还是不幸了。 不过有一点,毋庸置疑的是,郭晓光遇见郭月珍,一定是他最大的幸运。 “老太太,晓光,你们再想想,还有没有什么能证明朱勇清白的东西,光凭他没有作案动机这一点,是洗刷不清他的嫌疑的。” 宋余杭并没有因为动情而影响了自己的判断,冷静清晰地提出了难点。 郭晓光黯然摇了摇头:“要是有我爸也就不会死在看守所里了。”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林厌换了一种说法问他:“1994年,6月15日入夜开始,你爸在哪?” 郭晓光回忆了一会儿,直视着她们的眼睛答:“他一直在家,没有出去过。” “你能保证吗?”宋余杭皱着眉头看他,直觉得这案子越来越扑朔迷离了。 对方举起了两指并拢发誓:“我愿意为我说的话负法律责任,若有半句假话,叫我不得好死。” 林厌看着他:“我信你。” 郭晓光挠了挠头,听见她这么说,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来,不过又很快皱紧了眉头,显然是说到这些还是会难受。 “他平时五点半从菜市场收工,骑一个小时三轮车回家接我放学,然后给我做完晚饭,就要剁猪草喂猪,物色第二天要宰杀的猪仔子,常常天不亮就起来干活了,哪有那个时间。” 老人也颤颤巍巍开了口,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你们……你们要是不信,我也可以作证,那天还是我去接的晓光放学……” 宋余杭敏感地觉察到了她话中的不同寻常:“为什么是您去接的他?” “因为我爸三轮车丢了,走回来的。”郭晓光答:“我印象深刻是因为在学校等了很久,饿的不行,郭姨按惯例晚饭时间去给我家送吃的,发现没开灯敲门也没人,以为出了什么事,才跑到学校接的我。” 录音笔闪烁着,宋余杭也拿纸笔把他们的谈话一字不落记了下来。 这车未免丢的也太巧了。 林厌:“什么时候丢的?” 郭晓光想了想:“案发前一天晚上。6月15号凌晨我爸起来杀猪,车就不见了,还是我跟邻居借的板车,和他一起把猪肉运到市场上去的。” 她俩在一起后,总是会有视线不自觉的交汇的时候。林厌看了她一眼,宋余杭腾出一只手把她的掌心攥进了手里,把她深陷于肉里的指甲解放了出来,就这么抓着放在了膝盖上。 林厌挣了一下没挣开,气鼓鼓的。 郭晓光看着她们一系列动作,这也太亲密了:“你们……” 宋余杭唇角浮起了一丝笑意,攥着她的手依旧没松:“就是你看见的这样,说案情吧。车丢了,你们报警了吗?” “报了,当天下午我爸从市场回来就报了,警察说不是什么贵重财产,黑灯瞎火的,也不一定能给找回来,就只给登了个记就走了。” “谁知道三天后,就是18号,警察又上门了,我以为他们是来送车的,一来就把我爸摁地上了,说他有重大作案嫌疑……”郭晓光说到这里,再也讲不下去了,宋余杭扯了一张纸巾给他。 “抱歉,让你们又回忆起这些伤心事,但是请相信我们,你们这些年受的苦不会白吃,我一定会让你爸——” “沉冤得雪。” “沉冤得雪。” 两只拳头对在了一起,宋余杭用男人的方式,以一个警察的身份,对他许下了郑重的诺言。 在笔录上签字之前,郭晓光又跪了下来,对着那只放在桌上的录音笔虔诚地起誓,他再次重申。 “我,郭晓光,发誓,我所说所言,全部皆为事实,我愿意为我说的话负法律责任,若有半句假话,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说罢,才闷头拿起了笔,写上自己的名字,按了指印。 老太太也杵着拐杖摸索着走了过来,林厌扶着她,拿起了印泥,递到了她手边。 老太太使劲按了下去,指尖深深陷进了油墨里。 她哆嗦着嘴唇,在宋余杭的指引下,也把鲜红的指印按在了白纸黑字上。 起身的时候,再也支撑不住,滚出了两行清泪,握着宋余杭的胳膊就要跪下来给她磕头。 “求求……求求你们了……一定要……一定要还勇哥一个清白……还晓光一个清白……我撑着这把老骨头,不等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死不瞑目,死不瞑目啊!” 老人哀嚎着,郭晓光一把把人托了起来,替她揩着眼泪。 “妈,你这是做啥呀,做啥呀,忘了你这眼睛是咋瞎的吗?大夫说了您不能哭,不能哭……” 林厌不忍归不忍,却还是想起了另一件事。 她从钱包里掏出自己的名片递了过去:“这里你们不能再住了,明天天一亮就搬家,这是我的名片,拿着这个去找芳悦清洁公司,他们会给你新的工作和住处。” 郭晓光看着这张烫金名片犹豫不决:“你们……” 林厌一把塞进了他的手里:“让你拿着就拿着,婆婆妈妈的!” 宋余杭也把自己的电话留给了他:“有困难,遇见危险的时候,打这个电话,我一定会尽我所能帮助你们的。” 她们这么郑重反倒让郭晓光心里不安起来。 “是不是破案有什么——” 宋余杭摇头:“现在什么都不能告诉你,你要记住,我们今天来这里,是来旅游的,只是碰巧在你这儿吃了一顿饭,帮你解决了几个地痞流氓,然后就走了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你们今天跟我说的话就烂在了肚子里,绝对不能再泄漏给别人,否则——” 她略微顿了一下,未尽的话让人不寒而栗。 郭晓光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心里麻麻的,但是他也郑重地点了点头,用力攥紧了这张名片。 “好,你们放心,你们来过这里的事我不会让下一个人知道,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只要能换回我爸的清白,我不怕,我做什么都可以。” 林厌起身:“那我们就告辞了,你们……” 她的视线在年轻人的脸上和老太太皱纹遍布的脸上一一掠过。 “保重。” “保重。” 郭晓光送她们出去,即将关上卷闸门的时候,又从厨房里拎了打包好的盒饭出来。 “给,糖水,你不是说,还要打包一份带走吗?我寻思着,这工作也不能做了,这可能是我做的最后一份糖水了,你喜欢,送给你。” “呐,也不一定就是最后一份吧,你手艺还是蛮好的,等这个案子尘埃落定,来林家做饭啊,我还缺个粤菜大厨呢。” 那个时候的她还不知道,郭晓光说最后一份原来就是真的最后一份了。 林厌一怔,笑嘻嘻地接了过来,等卷闸门关上后,又往底下的缝隙里塞了一叠钱。 她总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时常口吐狂言,舌灿莲花,大多数时候是冷漠偏执且尖锐的,说话做事总有那么几分刻薄在。 也多亏宋余杭和她处的久,才能见识到这坚硬外壳包裹下的柔软与善良。 她一把把人拉了起来:“走吧,我们去找个地方睡觉。” 冬天天气冷,林厌把手塞进了她的夹克兜里暖着,还有一下没一下地拿指甲划着她的手心。 “开房啊?” 宋余杭偏头看她,感受到那骨节在自己掌心里蜷来蜷去的,难免想到了情到浓时时,她也会这样用力又徒劳地攥着床单。 “走啊,情侣还是大床啊?带不带浴缸,或者野外——” 她揽过她的肩膀,意味深长笑了,在她的耳边吐气如兰,说的却是。 “别回头,一直走,带身份证了吗?” 林厌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带了。” “前面路口分开,各自找酒店入住,半个小时后再联络。” 宋余杭抓了一下她的手心:“万事小心。” 林厌点头,此时一辆公交车刚好停下下客。 等绿灯再亮起来的时候,十字路口已经没人了。 追踪的黑衣人摔了耳麦:“艹,又他妈跟丢了!” 第88章 躲避 西南边陲。 某热带雨林。 皮靴踩在木质阁楼地板上嘎吱作响,头顶上的电灯泡微微摇晃着,蚊虫不知疲倦般地撞了上去。 “go,go,ehere。”有人用蹩脚的英语,推搡着一队女孩从丛林中过。 树枝晃动着,走在最后的矮个女孩拉了拉前面年纪相仿女孩的衣服。 “不是说带我们去东南亚淘金吗?怎么跑到——” 她话音未落,整个队伍停了下来,领头人大声喝止了她们的窃窃私语,随即一行人被带进了一个房间里。 “从今天起,你们就住在这里了,明天开始由库巴给你们安排工作,只要干的好,能让客人满意,月入过万不是问题。” 房间不大,木质结构,摆了几张简陋的架子床,领头人口中的库巴走了进来,人高马大,典型的东南亚人面相,手里拿着一根黝黑的皮鞭,蛇一样贪婪的目光一一掠过了这些惊惶不定的女孩子们。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用缅语叽里呱啦跟领头人说了几句什么。 领头人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跟他一起走了出去。 木板门阖上。 门口多了两个彪形大汉守着。 还是刚刚说话的那个女孩子把行李放上了床:“芳芳,你睡哪儿?” “上铺吧。” “行。” 女孩子的床靠着门口,她一边从破旧的布包里掏东西一边透过门缝看去。 库巴掏了一叠钱给领她们来的人。 领头人蘸了蘸口水数着,叽里咕噜也不知道用缅语说了些什么,脸上露出点儿不满来。 那个叫库巴的人变了脸色,掏出鞭子吼了一句,领头人吓了一跳,唯唯诺诺不吭声了。 最后被几个黑衣人带离了这里。 女孩子的心里愈发不安起来。 她摸着自己包里的小灵通愣了愣,准备给家里打个电话报平安的时候,又是那个库巴带着几个人走了进来,她下意识把手机塞进了被褥里。 库巴一扬手,几个黑衣人上去翻着她们的包。 女孩子下意识去抢,被人一把搡在了床上。 几个彪形大汉如饿狼一般看着她。 她不敢动了,手脚发软,默认了他们的暴行。 直到翻遍了她们的背包,把所有人的护照和身份证都扔进了麻袋里,库巴才停手,用蹩脚的中文说:“工作,不需要这些,赚钱,不需要这些,老老实实待着,会给你们钱的。” 说罢,又阖上了门,留下一屋子面面相觑,惊魂未定的女生。 上铺是她的同伴,同村的姐妹。 “算了算了,睡吧,睡吧,只要能赚到钱,让我做什么都愿意。” 女孩子不安地躺了下来,被窝是潮湿的,有一股热带雨林独有的,也可能是上一任主人留下来的腥臭的气味。 她睡不着。 其他人也都一样,翻来覆去的。 寂静的夜里只听见床板咯吱的声音。 终于还是有人忍不住开了口。 “你们都多大咧?” 隔了半晌,她听见对床说:“十八了,你呢?” 问话的女孩子答:“二十一了,你得叫我声姐。” 屋里有人闷笑起来,女孩子们陆陆续续打开了话匣子。 “我二十咧,和家里吵架就跑出来了。” “刚满十九,想赚点钱供弟弟上学。” “我二十五了,应该是你们中间最大的吧。” “你呢。”话题转到了她这里。 女孩子嗫嚅着:“十……十五了……” “看起来不像啊。” 女孩子有一张姣好的面容,扎两个麻花辫,大眼睛灵动又鲜活,身材很好,并未像普通十五岁女孩子那样干瘪。 她是童养媳,已经是一个一岁孩子的妈了。 在她们那个村里这是常有的事。 她不堪忍受丈夫的殴打这才央求同村准备出去打工的姐妹带她一起走。 连日来的奔波让女孩子们都有些累了,渐渐地,没人再说话。 有人打起了呼噜。 女孩子掀开被子下床,上铺的同伴探出头来:“你干啥去?” “睡不着,上个厕所去。” 女孩子冲屋中间的铜盆努了努嘴:“那有盆。” “算了,怪不好意思的。” 女孩子脸上躁得慌,从枕头底下摸出了手机,捏在手里往出去走。 即使一时冲动离开了家,可心里还是牵挂孩子的。 她想给娃他爸打个电话,听听孩子的声音。 同伴又躺了回去。 女孩子轻轻推开了门,门口的守卫不知道何时不见了。 月朗星稀,丛林里燃起了星星点点的篝火,不远处的几个木屋里亮着灯。 她顺着楼梯往过去走,打算找个僻静又有信号的地方给家里打电话。 这里的每一栋木房好像都一模一样,一路过去,透过门缝里,她看见有不少屋子里都住着和她们一样的女孩子。 一样的死气沉沉,没有人说话。 女孩子咽了咽口水,走廊已经到了尽头,面前一栋木屋里亮着灯。 她必须经过这里才能下楼梯到丛林里去。 绣花布鞋放得极轻。 屋里的男人们发出了兴奋的叫声,那个库巴也在,她不敢看,头皮发麻,直到女人凄厉的尖叫声划破了夜空。 她猛地看了过去,女人一只眼睛透过门缝死死盯着她,头破血流,衣衫不整。 “救……救救我!” 惊恐之下她一个趔趄撞到了栏杆,木质房子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声音。 丛林里亮起了火把。 有人往这里跑。 木门嘎吱一声打开了。 女孩子抬脚就跑,被人一把拽了回来重重摔在地上。 手机飞了出去,落在拐杖边上。 男人俯身捡了起来。 “叫什么名字?”他有一张温和的脸,也许是上了年纪,看上去分外亲切一些。 女孩子战战兢兢答:“丽……丽丽。” “不错。”男人端详着手机,用拐杖抬起了她的脸:“送她回家见家人吧。” 女孩子心里一喜,笑容就凝固在了脸上,库巴赤着膀子高高举起了木棒狠狠砸在了她的后脑勺上。 血花四溅。 女孩子瞬间就没了动静。 他必须狠,他带人去搜查的房间,要是女孩子不死,死的人就是他了。 血花溅上了灯泡。 墙上的灯影投下了库巴壮硕的身形,他拖着人走过的地方留下了森森血迹,一直蔓延到了楼梯下面。 不一会儿,一个七八岁的小孩,拎着一桶水来擦洗地板。 丛林里的树枝晃了晃,“噗通”一声水响,一切罪恶消弭于无形。 *** “你好,一间标准间。”林厌掏出身份证递了过去,等待入住的功夫指尖闲闲敲打着柜台,不着痕迹用余光观察着身后。 酒店大堂里有监控,跟着她的人没进来。 林厌吹了声口哨,跟柜姐抛了个媚眼,拿起房卡上了楼。 “标准间,谢谢。”宋余杭从钱包里抽出钱递了过去,拿着找回来的零钱和房卡也上了楼。 十五分钟后,夜色里,二楼窗户悄悄开了一条缝,巷子里空无一人。 一个矫健的身影沿着水管徒手爬了下来,窜进了黑暗里。 林厌到达约定地点的时候,宋余杭已经在等着了。 见她跑过来,她这才长出了一口气迎上去:“没事吧?” “没事。”林厌摇头:“费了些功夫,不过总算是甩掉了。” 长时间的奔跑和攀爬让她略有些气喘,宋余杭心疼不已,拉着她贴着墙根走,避开了道路监控死角,进了一家小旅馆。 老板娘窝在椅子里,见有人进来懒懒抬了一下眉头:“身份证。” 宋余杭直接掏出了房价双倍的钱放在了柜台上。 老板娘坐了起来,数着钱咧嘴笑了,扔给她们一串钥匙。 “直走上楼左拐。” 就这样,两个人用双倍的钱入住了一家不用身份登记的“黑店”。 为了完美圆谎,并甩开追踪者,宋余杭故意和林厌在大街上留下了监控影像,随即入住大型酒店,这种酒店一般都会在公安部备案,无论是谁,只要一查就能查出来她何时何地入住了这家酒店。 不管是警方,还是跟着她们的未知势力。 林厌也是如法炮制,她唯一的担心就是分开走她会遇到危险。 但是林厌当时抓着她的手执意要分开走,压低了声音道:“证据你一份我一份,他们摸不清到底在谁那儿不会贸然动手,在一起才是真的危险,分开。” 说罢,就毅然决然从她的掌心里抽离了出去。 直到此时,进了房间,反手锁上房间,紧紧把人抱在了怀里,宋余杭才感到悬着的一颗心落回了肚子里。 林厌埋在她脖颈里,也回抱住了她。 只要确定了彼此的心意,她从不吝啬自己的爱意。 “担心我啊?” 宋余杭捧起她的脸,望进她的瞳孔里去,那里面也有她的倒影。 她苦笑了一下:“不然呢,我怕的要死。” 林厌踮起脚尖,宋余杭自然不会放过她主动示好的机会。 ——抱歉的分割线—— “因为我们大部分人光是活着就已经用尽了全部力气,所以我们努力学习只是为了能活的更好,能改变自己的生活,能买自己想要的东西,能去追求自己喜欢的人” “成功并不仅仅只有读书这一条路,但读书确实是一条通往成功的捷径,它不需要你付出成本,它只需要你努力努力再努力,小周,老师不希望你辍学,你要加油” 中午的时候各小组归队,开了个简短的案情分析。 先是郑成睿:“检查过死者丁雪生前用的电脑,没什么异常,不过查到常用通讯工具的时候,发现有聊天记录被删除过的痕迹。” 宋余杭撑着下巴靠在椅子上:“和谁的?什么时候能恢复?” 一张照片放大在了屏幕上,男人戴着金丝眼镜,西装革履,身形略胖。 “江城市一中现任校长,葛军” 宋余杭心下了然:“这个葛军,上周五案发当天去了省城出差,有一定作案嫌疑,派人联系省厅,请回来喝茶聊天” 张金海则端着茶杯顿了顿:“怕是不妥,毕竟是市重点中学的校长,又是人大代表,还是等聊天记录恢复出来有确凿的证据再说” 众人的目光看向宋余杭,她倒是没什么表示,转着手里的笔,表情淡淡的。 ——抱歉的分割线实在对不住了各位—— “艹。”宋余杭暗骂,看着她飘飘然进了浴室,满腔怒火无处发泄,从兜里摸出了烟走到窗边抽着。 透过窗帘看去,这里地理位置绝佳,刚好在糖水铺子对面,将整个大门和院子尽收入眼底。 街上安安静静的,偶尔只有几声狗叫。换而言之,只要对面有一点儿动静,她们绝对能听的到。 宋余杭从背包里摸出了手电,把窗子拉开了一条缝,按亮了手电投到了平房的玻璃上。 郭晓光看着地板上亮起了光斑,起身拉亮了电灯。 闪了一下又很快关掉。 这是她们约好的用以确认彼此安全的信号。 宋余杭悬着的心彻底放了下来。 林厌洗完澡擦着头发出来,宋余杭不经意瞥了一眼,只见她没系浴袍带子,顿时勃然大怒,扑过去抄起被子把人盖了个严严实实。 “你给我安分一点。” 林厌挣扎,被人拿毛巾按在床上好一顿搓,等她头发干的差不多了,宋余杭这才起身去洗澡。 她刚走,林厌就顶着鸡窝头爬了出来,把湿毛巾摔在了她背上,竖起了中指。 宋余杭从浴室里探出头来:“那个——” 林厌又立马盖上被子躺了回去。 宋余杭失笑,愉悦地吹了声口哨,关上了浴室门。 小样儿,治不了你了还。 奔波了一整天,林厌是真的困了,掩唇打了个呵欠,抬眼看她:“你不睡吗?” 宋余杭刚洗完澡头发略湿,伏贴地顺在耳后,支起了一只胳膊,面向她侧躺着。 “不睡,得留神听着对面的动静。” 林厌窝进她怀里,搂着她的腰,咕哝着:“那我先睡了,半夜醒了换你。” “睡吧。”宋余杭爱怜替她把颊边碎发拨至了耳后,吻轻柔地落在了额头。 为了能让人睡得安稳些,一只手给她当枕头,另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晚上就没打算让她醒。 一夜无梦,清早是被对面卷闸门拉开的声音吵醒的。 郭晓光探头探脑出来,天还未大亮,长街上并没有多少行人,他四下看了看,这才把自己母亲也扶了出来,背上背着一个硕大的旅行包,手里拖着行李箱,飞快锁了门,拉着郭月珍快步离去。 林厌安排的车就停在了路口。 直到看见他们平安无事上了车,林厌这才又睡眼惺忪倒在了床上。 “啊,还早,再睡会儿,睡会儿。” 宋余杭失笑,挠她痒痒:“昨晚不是闹的那么厉害吗?嗯?” “哈哈哈,住手——啊喂。” 在她们玩闹的时候,另一场情事也落下了帷幕。 男人站在落地镜前系扣子,比起林又元来说,他年轻气盛,浑身上下没有一丝赘肉,就连清早起来都是神清气爽的,头发理得一丝不苟。 他似乎有定期剪发的习惯,从来不会让自己的头发和胡须随心所欲地生长。 这种生活作风上的严谨也注定了他在床上的刻板。 女人有些不知餍足,赤着脚下地,搂住了他的腰。 男人刮胡子的手一僵,他垂眸看去,仍是温言软语的,即使他的内心已经在思考起了,这只手做成什么标本好呢? “做什么?” 女人的手沿着三角区往下滑:“你什么时候给我这个啊,我想……” 男人摁住了她的手,转过身来,微笑:“不是说了吗,等你拿到他的遗书再说。” “可是——”女人皱皱眉,晃着他的胳膊,用娇嗔的语气跟他撒娇。 “都已经那样了,公司都要垮了,他还是不松口,我能怎么办。” 男人意味深长笑了,抬起她的手轻吻了一下:“那就看你的本事了。” *** 郭晓光上了面包车这才松了一口气,扶着自己妈妈坐好,替她系上了安全带。 前排的司机戴着墨镜,回过头来:“郭先生吗?” 郭晓光点了点头,把名片递过去:“林小姐要我来找你们的。” 男人低头端详了名片片刻,唇角突然浮出了一丝诡谲的笑意。 郭晓光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推了一下车门纹丝不动,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就被人用枪抵住了前额。 “儿啊,晓光,晓光,怎么了?”老太太听见动静,伸出手摸索着。 郭晓光握着妈妈的手冷汗津津,他咽了咽口水:“没事,妈,大哥和我聊天呢。” 男人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还挺识时务的。 他收了枪开车:“走吧,我老板想见你们,别让他老人家久等了。” 第89章 牙医 难得有不工作的周末,季景行起了个大早,做好早饭之后叫女儿起床。 “小唯,快点起床吃早餐了,别忘了今天我们预约了牙医,一会还得早点去排队呢。” 小唯揉了揉眼睛,睡眼惺忪起来去洗漱,回到餐桌前坐下,电视打开着,正在播放早间新闻。 “进入春运以来,警方接到不少报案,陆续有儿童在火车站走失,年底人流量大,在此提醒各位家长公共场合看管照顾好自己的孩子,如发现孩子失踪请尽快前往附近派出所报案。” 她伸手掀开了糖罐子,舀了一勺白糖放进粥里,打算拿遥控器换台看动画片的时候,季景行从厨房出来,关了电视,面色有一丝严肃。 “都蛀牙了还吃糖,不许吃,喝白粥,尝尝妈妈做的菠菜。” 季唯一不情不愿“喔”了一声,却也乖乖把放了糖的粥推到了她面前,夹起菠菜放进了盘子里。 季景行脸上这才展露出了一丝笑颜,揉了揉她的脑袋:“乖,等蛀牙好了,妈妈给你做拔丝苹果。” 爱齿口腔医院。 母子俩人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等护士出来叫号。 也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什么,季唯一紧紧靠着妈妈,抱住了她的胳膊。 季景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放低了声音哄着:“害怕吗?小唯最勇敢了,打针都不怕还怕拔牙呀?” 小唯瑟缩着,嗫嚅,红了眼圈:“妈妈,你可以陪我一起进去吗?你要是和我一起的话我就不怕了。” 季景行脸上露出难色:“这个……看医生让不让妈妈进去了。” 她话音刚落,护士叫到了她们的号码,季景行赶紧站了起来,把单子一起递过去。 “你好,59号。” 小唯却还抱着妈妈的大腿不肯走。 护士失笑:“小朋友,你已经长大了,这里是检查室,妈妈不可以进去的。” 这是今天上午最后一个号了,林舸站了起来活动着身体,扭了扭脖子,还没等到患者进来,门外隐约传来小孩子的哭声。 他好奇地探了一个头出去:“怎么了?” 熟悉的声音传来,季景行偏过头去看他,四目相对都有些意外。 林舸笑了:“季律师,没关系,一起进来吧,小周,拿鞋套给她。” 很快东西就递到了她手里,季景行这才陪着女儿一起走了进去。 小唯止住了哭声,拉着妈妈的手指晃了晃,好奇地看他。 “妈妈,他是谁啊?” “没大没小,叫林叔叔。” 小唯甜甜笑起来:“林叔叔好。” “你好。”林舸戴上口罩,从椅子上转过身来,示意护士拿颗糖给她。 “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季唯一~” 小唯拖长了声音答,口齿清晰,看来应该没什么太大的问题。 季景行看着塞进她手里的糖果:“诶——” 林舸弯起眉眼笑,冲她挤了挤眼睛,示意她别担心。 护士把人拉到了一边,低声道:“没事的,那是咱们医院特制的药丸,不含糖,有轻微的麻痹作用,一会拔牙会方便点的。” 季景行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啊——来像叔叔这样,比比谁张的嘴大。” 清晨日光里,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孩子一起做鬼脸,成功逗笑了季景行。 “没想到林医生还挺有一套的。” 说到这个,小护士脸上也有一丝自豪:“那可不,我在公立医院的时候可没见过哪个院长像他这么平易近人的,还天天出门诊,来我们这儿看牙的病人孩子都可喜欢他了。” 季景行点了点头,赞同她的说法。 如果说林厌是那种让人一看见就喜欢不起来的类型,那么林舸大概就是无论放在哪里,他的谈吐,他的修养,他的幽默,他的绅士,总会让人心生好感的类型。 “是吗,那他怎么……” 女人在一起聊天多半都是八卦的,算算年龄,林舸比宋余杭还要大几岁,今年也快四十了吧,还没成家吗? 护士摇了摇头:“没呢,林医生是出了名的洁身自好,之前有个同事明里暗里骚扰了几次,被严正警告后直接辞退了,从那之后,就没人敢再提了。” 季景行看着他若有所思,这样性格开朗活泼,为人幽默豪爽,做起事来严谨认真,还洁身自好的男人简直是太难得了。 一番检查之后,林舸放下了手里的器械,把她叫了过来:“龋齿倒是不严重,用不着拔,清理后用药物填充就可以了。” “倒是这个——”林舸微笑,轻轻捏住了孩子的下颌:“小唯,让妈妈看一下。” “啊——”说来也奇怪,不是第一次带小唯看牙,这家医院却是第一次来。 小唯睁大了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个和善的叔叔,他说什么都乖乖照做。 林舸指给她看:“看见没,乳牙滞留,旧的牙齿还没掉,新的牙齿已经长起来了。” 季景行“啊”了一声:“这我倒是没怎么注意——” 林舸笑:“没关系,这个位置一般人不刻意看的话也留意不到的,我建议您蛀牙保守治疗,这个牙得拔了,不然会影响到邻牙生长发育的。” 他一说起来自己的专业知识头头是道。 季景行表情凝重了些:“行,拔吧。麻烦您了,林医生。” 一说到拔牙,小唯又张了张嘴,红了眼眶,怕妈妈发火,所以忍着没有哭,却也磨磨蹭蹭地不愿意躺上治疗椅。 护士想来抱她,被林舸制止了。 男人蹲下身来,视线和她持平,目光始终是温和亲切的。 “怎么了,小唯,害怕吗?” 小唯摇摇头,又点头:“会、会痛吗?林叔叔……” 林舸戴着口罩笑,眼睛眯成了月牙儿,他并没有欺骗孩子,而是站在平等的角度和她沟通。 “会有一点点不舒服,像被蚊子咬了一口的感觉。不过,这感觉每个人可能都会有点不同,有的人被蚊子咬了一口都会觉得痛,有的人就不会。叔叔答应你,你要是觉得痛的话,我立马住手,这样可以吗?” “小唯,听话,去吧,叔叔看了一早上病了,不要耽误人家吃饭,妈妈会在这陪你的。” 季唯一看看妈妈,又看看林舸温柔的笑容,点了点头,自己爬上了治疗椅,脚一滑,林舸给抱上去了。 照明灯打开。 小唯紧紧闭上了眼。 林舸失笑:“小唯,你看这是什么?” 小唯睁开眼,惊呼了一声,护士姐姐在他的授意下,拿电脑放着她喜欢的动画片。 林舸把人按住:“好了,小唯看动画片,叔叔要开始工作了,张好嘴不能动喔,动的话护士姐姐就会把动画片关掉喔。” 被动画片吸引走了全部注意力的孩子哪还顾得上疼,捏紧小拳头点了点头,奶声奶气地。 “好,我不动,谢谢叔叔。” “不客气。”林舸微微一笑,拿起器械开始干活。 不消片刻功夫,小唯还没回过神来,完整的牙就被拔了下来放进了托盘里。 林舸摘了手套,把乳牙用卫生纸包了起来递给季景行。 “要留着做个纪念吗?” 季景行脸色有点红:“这您都知道啊?” 林舸笑:“下牙扔房顶,上牙扔床底嘛,小时候我妈也这样。” 季景行双手小心翼翼接了过来,带着孩子一起鞠躬。 “今天就麻烦您了,小唯,谢谢林叔叔。” 因为拔了牙又塞了药物的缘故,小唯这会儿说话倒有些含糊不清了,还流口水。 “谢……谢叔叔。”她话说到一半,就有些害羞地捂住了嘴。 林舸摘了口罩,送她们出诊室。 “没事的,小唯,麻药过后正常反应,有口水吐出来就好了。” 转头,却是对着季景行说的:“填充的药物两天来换一次,一定要监督孩子正确刷牙,控制糖的摄入,健康饮食。” 季景行略微赧然地点了头。 “好,知道了。” “小唯,跟叔叔再见。” “再见,林叔叔。” 林舸站在走廊上目送她们远去,轻声感叹。 “真是个可爱又听话的孩子呢。” *** “怎么,来了省城也不招呼一声,一来就给我的人了一个下马威,如今师傅想请你吃顿饭也请不动了?” 电话那头,老人的声音中气十足。 宋余杭看了一眼旁边的林厌,苦笑:“这不是旅游,碰巧撞上了嘛,出来玩又不是公事,就没跟局里报备。” 赵俊峰冷哼了一声:“我不管,今天周末,你师母已经出去买菜去了,中午来家里吃饭,就这么定了啊,不来就是不给我这个面子。” 说罢,啪地一声挂了电话。 宋余杭无奈,拿着手机走过去跟她商量。 “怎么样,去赵厅家里一趟呗。” 街心公园里,林厌叼着烟,背过身去站着,看着湖面上的水鸭游来游去。 “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宋余杭想了想,还是如实说了。 “我觉得我们还是去一趟比较好,他是厅长,要想翻案必须得得到他的支持才行。” 陈年旧案,还是在公安部挂过牌的重点案件,要想翻案并不是他们几个小兵小卒红口白牙一碰就可以的。 这其中牵连甚广,司法三巨头有哪一个部门出了差错,都是难于上青天。 因此宋余杭才迫切地想要得到赵俊峰的支持。 林厌悠悠吐了口烟圈,眼神略有些怅然:“你又怎么知道他一定会帮我们,万一——” 宋余杭蹙着眉头,读懂了她未说完的话。 “你是怀疑,这案子也和他相关?” 林厌扯了一下唇角:“我可没说啊,这个案子之所以变成今天这样的无头悬案,当年负责侦办的刑警、负责监督的检察官,主审的法官,没一个逃脱的了干系。” 宋余杭摇头:“据我所知,赵厅是缉毒出身,当年他还在禁毒支队,这个案子不是他办的,和他没关系。” 也不知道是烟瘾犯了还是怎么地,林厌有些心浮气躁的。 “没关系,什么叫没关系?这个案子办成了今天这样,应该是钉在江城市全体公安干警头上的一根耻辱柱才是!” 可是偏偏的,已经无人问津了。 反正受害者已经死了,反正“凶手”已经抓获了,死在看守所里是他自身的原因,和警察没关系,林厌在陪陈妈妈上访那几年,独自查案的这么些年,怀揣这样想法的人不计其数。 宋余杭把手轻轻地放上了她的肩头,想要安慰她,被人一下子弹开了。 林厌转身就走,她追了两步:“你去哪?” “找个网吧,打游戏。” 她烦躁地一脚把掉在地上的易拉罐踢飞了。 宋余杭亦步亦趋:“真的不跟我去吗?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林厌扯了一下唇角:“有什么不放心的,证据不都在你那儿吗?网吧人多,光天化日的,他们还敢杀人吗?” 宋余杭把人拦住:“可是——” 林厌伸手把人拂开:“滚,我给你两个小时时间,快去快回,迟了我就一个人回江城了。” “好。”宋余杭拉着她没松,指尖扣进了她的掌心里,和她一起走:“那就这么定了,我去探探赵厅的口风,你在附近找个网吧待着等我,完事一起走。” *** “小宋,来,尝尝我煲的鱼汤。”甫一进家门,午饭已经张罗好了,师母热情地拉着她落座,又进了厨房端出了已经炒好的热菜。 “师母,我来帮您。”宋余杭洗完手,起身,准备也去厨房帮忙的时候,又被人摁住了。 “不用,不用,你去陪老赵喝酒吧,难得今天你们都休息。” 师母说着,又把人推了回来。 宋余杭无奈,复又落了座。 “倒上,倒上,倒满。”眼看着酒杯都要溢出来了,赵俊峰才让她住了手。 宋余杭看着这满满一杯酒就有些牙疼。 她一会还得去找林厌呢,醉醺醺的怎么行。 “我先敬您,敬您。”她率先端了起来,看着赵厅一饮而尽,自己却只是稍微沾了点唇,饶是如此,脸上也起了一层热意,胃里烧得慌。 “别光喝酒啊,吃菜,吃菜。” 师母夹了一筷子红烧肉给她。 宋余杭笑,拿起公筷也给她夹了一块腱子肉。 “除了我妈做的饭,就属师娘做的最好吃了。” “哎哟,这小嘴甜的,来来来,多吃点,我当初就说让老赵把你安排在省厅多好啊,工资高还有前途,怎么着都比个地级市强吧,想师娘做的饭了还能随时来。” 赵俊峰抿了一口酒,夹了一筷子下酒菜,面色微红。 “得了,人家想回家你管的那么多呢。” 席间又难免谈到了她的终生大事。 “上次相亲的那个呢?” “掰了。”宋余杭夹着菜,头都没抬。 赵俊峰停下筷子,若有所思看着她:“我听说,你最近和你们市局的那个林厌走的挺近的。” 冯建国跟他汇报的时候,唾沫星子乱飞,说的是“那何止是近,那是负距离!” 宋余杭猝不及防被呛了一下,拿纸巾按了按唇角,算是侧面回应了。 “嗯,我挺喜欢她的。” 赵俊峰眉头一皱,怒叱开口:“糊涂!当初就是看中她有技术才破格录取到你们局当法医的,早知道这样那份文件我就不该签字!你大好的前程,何必跟她搅合在一起,她就算干的再好,组织上也不会有任何明面上的提拔和升迁你懂吗?一辈子干出头也就是个基层法医!你不一样,你是烈属,就冲这一点,该少你的就不会少!江城只是你的并不是终点明白吗?!” 宋余杭理解并感激他的好意,不过若是牺牲她和林厌的爱情,换来的前程不要也罢。 “我就算是个普通人,只是个小片儿警,我也有信心凭借着我的能力往上爬,从前我不争不抢不代表我没有争的能力。” “师傅,这杯我敬您,但是这件事就不要再劝了,您知道我的脾气,一旦认定的事情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宋余杭说完,主动举起了酒杯一饮而尽。 宋余杭的脾气他当然是知道的,在警官学院的时候,入校第一年,她并不是体能最好的那一个。 在训练场上因为拖队友后腿被他骂了几句后,这个年仅十八岁的少女天天起床号之前起,熄灯号之后睡,把汗水挥洒在了训练场上。 一年后的期末考试,五分钟内,她做了二百零一个引体向上,打破了校运会的记录,远超同期的男性学员。 赵俊峰头一次对这个有明亮眼神的女孩子正色起来。 他俩第一次对打的时候,赵俊峰没留情面,把人大牙都打飞了。 三年后她毕业的时候,宋余杭把人摁在拳击台上揍,旁边围观的校领导都要疯了,直到裁判吹起了口哨,拉起她的手宣布胜利。 女孩子带着血的脸上这才露出一丝如释重负来。 她的身上就是有一股韧劲和狠劲,和她的父亲一样。 赵俊峰看着这张酷似的面容,有些出神。 相似的话他的老伙计也曾说过。 “凭什么?就凭我是个普通人,想出人头地就这样难?!我偏不信邪,我要让所有看不起我的人都看看,即使我没钱没背景但只要给我时间,终有一日我会让整个江城市公安系统都知道我的名字!” “我会拥有自己独立的办公室,组长,队长,局长,厅长,那又算的了什么?!” “终有一日我的名字会刻上人民英雄纪念碑,让万人景仰!” 当时江边喝了酒的少年肆意发疯。 如今却只剩下他形单影只一个人了。 赵俊峰仰头,把杯中酒一饮而尽了。 他重重掷下酒杯:“随你吧,但是,我这里不可能给你行任何方便之门,穿上警服,我们只有上下级关系,你想要功勋,就要削尖了脑袋往上爬,用血,用命去拼。” 宋余杭替他斟满,也替自己倒了一杯。 “我知道的,谢谢您。” “还有一件事。”宋余杭犹豫了片刻,决定还是趁着醉意和盘托出了。 她把碗递给师娘,把人支开。 “师娘,我想再吃一碗饭。” “好,好,我去给你盛。”她知道他们有话说,走的时候顺便把赵俊峰的碗也收走了。 宋余杭开了口。 “我想问问您,关于1994年‘汾阳码头碎尸案’的案情。” 一室针落可闻里,赵俊峰的脸色变了。 第90章 悬案 在良久的沉默和注视里,赵俊峰放下了筷子。 “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了?” 宋余杭不动声色:“毕竟是悬案,还是想破的。” 赵俊峰冷哼了一声,又替自己斟满:“不是悬案,当初法院已经判刑结案了。” “可是犯罪嫌疑人死在看守所了不是吗?”宋余杭反驳:“这个案子便不算完。” “那你还想怎么着,把死人从地底下挖出来和你当面对质吗?”赵俊峰捏着酒杯的手有些用力,杯面泛起了涟漪。 “你想要功勋,也不是这么个急功近利法吧。” 宋余杭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赵俊峰冷不丁一眼堵了回去。 “还是说,你为了个林厌连国法规矩都抛之脑后了。你们在江城搞出来的那些事情,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追究,不代表可以毫无底线地纵容你们肆意妄为。” 作为一省公安厅长,他自然是有自己的情报来源和眼线的,宋余杭就没想瞒他。 “这件事和林厌没关系,是我自己想查。” 就算是为了已经惨死的李斌和永远东躲西藏不能以真面目示人的郭晓光,她也该查下去。 赵俊峰抿了一口酒,笑了一下。 宋余杭不解其意,直到他的目光看过来,那里面竟然有一丝怜悯。 “余杭。” 他叫了她的小名,像尚在上学时那样。 “你把林厌,把林家人都看的太简单了。” “林厌是什么身份,留洋归来的博士,没去你们江城市局之前,任职于国内最大的司法鉴定机构,就连公安部挂牌的案件,每年都有不少是委托给他们做的,有几个人年纪轻轻的,就能做到这个程度,纵观新中国成立后的法医学史上恐怕也没几个人物。” 宋余杭看着他,那浑浊的眼睛里倒映出了自己的影子,她端起一杯酒,也抿了一口,重重放下。 “那是她自己努力的结果,她除了吃饭睡觉都泡在了解剖室里,恐怕也没几个人能做到像她这样。” 像她这样热爱法医学的工作,像她这样始终把“为生者权,替死者言”的箴言放在心中。 赵俊峰微微一笑,替她斟上:“你错了,当今这个世道,想出人头地的人太多了,努力只是及格线而已,你得有钱,有人脉,有心机,有手腕,最重要的是,你得心狠。” 不愧是缉毒出身的老公安了,也许宋余杭自己都没意识到,在酒精的催动下,明明是她先提出的问题却渐渐地被人带偏了方向,牵着鼻子走。 “你好好想想,林厌所作所为是否真的无辜?你看着镜子的时候,镜子里的人也在看着你,但是你又怎么知道,镜子里的那个人就是你朝夕相处的那个呢?” “毕竟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呐。” 赵俊峰和她轻轻碰了一个,自己先一饮而尽了。 宋余杭看着桌上泛起涟漪的酒杯,微微笑了一下:“不愧是您,心理诱导,我差点就要被您带偏了。不过——” 她把那杯酒推远了些:“当年毕业考我吃过亏的科目,就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赵俊峰一怔,随即笑起来。 “不错,有长进。” 宋余杭替他夹了一筷子凉菜放进碟子里:“那么现在我们可以说说案情了吗?师傅。” *** 林厌在附近的网吧开了台机子,在门口留下监控影像后,就从后门消失了。 她径直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去了和人约好的地方。 男人依旧是一身宽松的运动装,正在挥杆打球。 球进洞了,客人也到了。 男人回身,拿白毛巾擦汗:“来了,坐。” 林厌落坐在他对面,直接开门见山:“我要当年朱勇的体检报告。” 对面人端着茶杯的手一滞:“这不可能,绝密文件,我弄不出来。” 林厌冷眼看他:“多少钱你开个价。” 男人抬起茶盖撇走杯中的浮沫,青烟袅袅里,她的眉眼也如浸在水墨画里般摄人心魂。 他把茶杯放了下来,目光落在了她身上,眼里有一丝兴味。 “老规矩,反正今天她也没跟着你不是吗?” 是暗示,是邀请,还是诱惑。 端看林厌怎么选了。 四目相对,他以为她会答应的,谁知道那人轻轻笑了一下,靠在了椅背上。 “缺钱的,不止你一个,我可以去找别人,比如说你的竞争对手……” 男人蓦地变了脸色,有些咬牙切齿的:“这事除了我没人愿意帮你。” “那可不一定。”林厌掏了支烟,侍者倾身过来给她点上了。 她幽幽吐了口烟圈:“毕竟你们都有共同的敌人,破这个案子,无论是对你,对我,还是对想他下台的人,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怎么选,就看你了。”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白皙纤长的手把银行卡放在了桌上。 威逼利诱,她真是把人心揣摩得透透的。 男人笑了,看着她的脸,明明是那样好看,却也让他心生寒意。 “我说拿不出来就是拿不出来,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当初为他做体检的狱医是谁。” *** 赵俊峰抿了一口酒,面色如常。 “这个案子真的没什么好说的,十四年前你还在上学,林厌也才刚刚十八岁,你们又怎么知道当时的警界没有为这件事而付出过努力呢。” “余杭,做人不能太狭隘,看问题也不能太片面。” “我当然知道,也有所耳闻,林厌或许会对警方有偏见,但是我不会,我只相信事实,事实就是朱勇没有作案动机,我们确确实实抓错了人,或者换个说法,是什么样的铁证如山才能让警方、媒体、律师、社会大众一股脑地相信他就是个杀人犯。” 赵俊峰嗤笑了一声:“现代刑侦轻口供重证据,你说你没杀没杀没有作案动机,警方就会轻信吗?你会这样办案吗?” 一连串问题抛了出来,宋余杭坚定反驳了:“不会,但是有疑点我一定会彻查到底,我会拿出让犯罪分子心服口服的证据。” 话已至此,赵俊峰实在是没什么好说的了。 “当年我在禁毒口,即使这个案子在公安部挂了牌,但也轮不到我们管,你找错人了。” 宋余杭看着他,他已经老了,两鬓斑白,前两年看起来还算明亮的眼神,如今看起来也多了些白翳。 酒精把他黝黑的面色烧得通红,但是他也没有回避徒弟审视的目光。 宋余杭知道答案了,她轻轻端起今天的最后一杯酒,敬自己的老师。 “这个案子我要查。” 她如是说。 赵俊峰和她碰了一下:“你要查便查。” “如果查出来和谁相关,我不会心慈手软。” “哟,长本事了。”赵俊峰把空了的酒杯放在了桌上。 他的目光自始至终是温和淡然的,看着自己的爱徒。 “我老了,快退休了,你要是真的能翻案的话,我也就放心了。” 宋余杭饮尽杯中酒,几乎快在这样的目光里落荒而逃了。 她匆匆起身:“师母,别盛了,我吃饱了,局里还有事,就先回去了。” “诶——再吃点儿啊。”师娘从厨房里探出头来。 宋余杭摇头,拿起自己的外套出门。 赵俊峰给了她最后一句忠告:“永远、永远不要对自己身边的人放松警惕,蛰伏的猛兽一旦苏醒也是会吃人的。” *** 拿到自己满意的答案离去之时,男人又叫住了她,眼神有些轻挑。 “想不到你也会有为人守身如玉的一天。” 林厌回头,露出一个艳丽的笑容。 “没办法,谁叫我就好这一口呢。” 在赵俊峰家楼下找到人的时候,宋余杭正蹲在马路边上吐。 林厌走过去拧开矿泉水瓶盖给她,轻轻拍着她的背:“不能喝还喝这么多。” 宋余杭摆手,拿水漱了漱口,顺着她的力道站起来,跌跌撞撞扑进她怀里,把脑袋搁在了她的肩膀上。 “你去哪了?我去网吧找你来着没人。” 林厌略微往后退了一步,扶她站稳,心里咯噔了一下。 “没去哪,坐久了不舒服出来抽烟透口气。” 宋余杭埋在她脖颈里使劲嗅了嗅:“骗人,没烟味,倒是有一股,一股——” 她也说不上来的好闻的味道。 呼出来的热气打到了耳朵上,绯红一片。 林厌把人扶了起来,捧着她的脑袋:“你喝多了,我们该回去了。” 宋余杭复又埋进了她的掌心里,嘟囔着:“不去不去,开房,找个地方我要和你睡觉,睡觉!” 光天化日,大马路牙子上,林厌涨红了脸,扯起她的耳朵:“少给我蹬鼻子上脸,回家!” “喔——”宋余杭拖长了声音应了一句:“疼疼疼,我错了,厌厌,宝宝,未婚妻,老婆……” 这人喝醉了真的是什么羞耻的字眼都能蹦出来。 林厌早就见识过了她的酒品,顿时头皮发麻,脸上又红又臊,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又凶又狠。 “给老娘闭嘴,再多说一句话自己结去吧!” 宋余杭从善如流点头,眼神仍然是亮晶晶的盯着她。 林厌受不了这眼神,被看着就满心溢出了柔软,很想揉揉她的短发。 于是她也这么做了,宋余杭低着头任她搓扁揉圆。 “走吧,回家。” 林厌架起了她的一只胳膊,扶着步履蹒跚的人往前走去。 赵家。 宋余杭离席后,赵俊峰也放下了筷子。 “老赵,不吃啦?” 面对爱人的呼唤,赵俊峰颤颤巍巍起了身,披着他那件单位发的,穿了有几十年的旧呢子外套,手在抖着,拂开了椅子,背影佝偻,走向了自己的卧室。 “不吃了,收拾吧。” *** 宋余杭喝成这样又没法坐大巴,怕她路上撒酒疯。林厌想了想,还是打电话给了省城的眼线,让人提了辆车过来,把人扶进了副驾驶,替她系好了安全带。 “小姐,需不需要派人跟着您?” 林厌本想回答“不用”,但看她醉醺醺的样子,还是点了头。 “行,离远点,别让人察觉了。” 线人很快安排了下去,她又把人叫住了:“拿着我的名片去芳悦清洁公司的那个人安顿好了吗?” 对方一怔,看着她的脸色,不敢妄自揣测。 “芳悦那边不是我在负责,我去问问再告诉小姐。” 林厌皱了一下眉头,为了保密起见,她名下的私人产业和线人都各不相同,彼此独立,也没见过面,都有各自负责的业务。 他这样说,确实没什么错,但林厌莫名有一丝不安的感觉,面上没露出分毫来。 “不用了,我自己问吧。” “好,小姐再见。” 租车行的老板点头,看着她的车汇入了汹涌的车流里。 林厌一边开车,戴上了蓝牙耳机,从后座扯了一块毯子,扔在了宋余杭身上。 等待电话接通的时候,她指尖有些不耐烦地敲打着方向盘。 直到短暂的嘟音过后,电话被人接通。 “喂?”郭晓光的声音略有一丝疲惫。 林厌心里一喜:“你还好吗?到地方了吗?” 这是一个空旷的仓库。 排气扇嗡嗡工作着,在地上投下纷乱的光影。 他被绑在了椅子上,黑衣人把手机递到了他耳边,漆黑的枪口对准了他。 郭晓光咽了咽口水:“挺好的,到了,到地方了。” 林厌略松了一口气:“那就好,给你安排工作了吗?” 抵在太阳穴上的枪口磨得头皮痛,郭晓光的声音略有些急促。 “不、不急着上班,我想再、再歇两天。” “行,看你,你不工作也是可以的,对了,警察有找过你吗?” 林厌反问,驱着车往出城的方向走。 “有,有,早上来过,我都照着你们教的说了,他们应该没有起疑,还说会把抢的钱都还给我。” “那就好。” 林厌还想说什么,黑衣人略微有些不耐烦地抬了一下枪口,郭晓光额头冷汗直流,会意地结束了这场对他来说有些漫长和煎熬的通话。 “没、没什么了我就挂了,我妈还等我给她喂饭呢。” “好。”眼看着快上高速了,林厌也摘了耳机,挂了电话,专心致志驾驶。 能听见他的声音就说明还活着,既然还活着就说明暂时是安全的。 不过,还是得找人去看看。 她这么盘算着,却不知道已经来不及了。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郭晓光这个人已经如同人间蒸发了一样音讯全无。 停车接受检查的时候,宋余杭哼唧了两声,揉着太阳穴悠悠转醒。 “这到哪了?” 林厌戴着墨镜,也小小地打了个呵欠,给她扔过去一瓶矿泉水。 “收费站,再有几十公里就到江城了。” 宋余杭拧开灌了两口,又塞进了扶手箱里,偏头看她。 “辛苦你了,要不一会我来开吧。” “别了。”林厌把找回来的过路费扔在了仪表台上。 “我今天刚提的车,去年才换的a1的驾照,我可不想扣分。” 宋余杭笑,捏了捏她的手。 “一会回别墅给你好好放松放松。” 林厌哼了一声,过了收费站。 “谁说要回别墅了,回你自己家去。” “也行,反正我家也是你家,你跟我回还是我跟你回都一样,就是可能回我家晚上没那么方便……” 宋余杭挤了挤眼睛,怕她开车闷,说着玩笑。 要不是她在开车,林厌就直接动手打了,破口大骂:“滚!” 在她俩回江城的路上,另一通电话也被接通了。 “她们拿到关键性证据了。”男人的声音听上去有一丝苍老。 电话那头的人轻轻笑了一下,似早在意料之中。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当年我早说过……” 话音未落,就被人蓦地打断了。 “不伤害无辜之人,这是最后的底线!” 那边的声音听上去颇有几分急切。 男人沉默了半晌:“这事你别管了,我来解决。” “你怎么解决,她们可是——” “那又怎么样,这本不就是她们该碰的案子,明里暗里我也给了无数次机会,敬酒不吃吃罚酒。” “呵,你倒也是狠的下心来。” 电话里的人轻笑了一声,嗓音透出几分森冷。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更何况……” 短暂的沉默过后,他说:“你我心里都明白,这个案子大白于天下,对我们没有任何好处。” *** 去往江城市的剩余几十公里全都是盘山路,林厌开的聚精会神。 宋余杭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有人跟着。” 林厌戴着墨镜,嚼着口香糖:“我的人。” 宋余杭摇头:“左边那辆车是你的吧,后边可不是。” 林厌一只手操纵着方向盘,把墨镜稍微拉下来了些许,看了一眼,唇角浮起了一丝冷笑。 “试试就知道了。” 她说着,前面有一条匝道,方向盘打了个转,一个急弯径直拐上了岔路,去往了无名山路。 身后那辆车明显一怔,放慢了速度。 耳麦里传来回音:“小姐?” 林厌无所谓地扬眉,看了一眼宋余杭:“没叫你们出来不许动手。” 无线电又恢复了静默。 宋余杭把背包随身背在了背上,活动了一下筋骨:“啊,睡的有点久,是该活动活动了。” 左边她的那辆白车很快退到了一边,而那辆黑车跟着她上了匝道。 林厌唇角微勾:“来吧,我已经很久没飙过车了。” 第91章 依恋 林厌今天开的车是宝马的高端车型,强劲的动力几乎瞬间就让仪表盘上的数值飙升,发动机轰鸣,“轰”地一声就冲了出去。 “不好,她要逃了,追!”身后的黑车也加大了马力,穷追不舍。 林厌瞥一眼宋余杭:“抓稳了。” 她话音刚落,一个漂亮的甩尾一百八十度漂移过了急弯,轮胎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在地上擦出了一条白线。 宋余杭干呕两声,颠得七荤八素:“艹,下次过弯之前能不能先给点提示。” 林厌愉悦地吹了声口哨,额前碎发飘了起来:“提示了呀,是你自己没抓稳。” 宋余杭透过后视镜往后瞥去,身后那辆车也以一个漂亮的漂移过了急弯,牢牢贴在了她们身后。 “看来特种车辆驾驶学的不错,既然甩不掉,你想怎么办?” 山路幽静狭窄,道路两边立着牌子:事故多发地带,请小心谨慎驾驶。 林厌眸中蓦地迸出一股狠意:“甩不掉,那就……” 宋余杭看着她拉下了手刹,一脚把离合踹到了底,“我艹”两个字还没来得及脱口而出,车身猛地一颠,后轮丧失了抓地力,车尾侧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甩了过去,要把那辆黑车狠狠拍进悬崖峭壁里。 车辆互相挤压发出了尖锐的声音,发动机轰鸣着,车身在石壁上冒出了火花。 危急时刻,那辆黑车反应迅速,知道这样下去会被林厌撞到山石上整个车辆侧翻死无葬身之地,索性破釜沉舟把马力开到了最大,仪表盘上的数值瞬间飙升到了300k小时,一脚踩下了油门,在石壁和林厌的车挤压之间硬生生擦出了一条生路。 山石滚落,黑车车身上的漆纷纷剥落,以一个“龙摆尾”的姿势卡在了一个绝妙的入弯角度进了隧道。 林厌如果不及时刹车,会径直一头撞上隧道外面的混凝土墙,车毁人亡。 “妈的。”她狠狠啐了一口,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不能死,宋余杭还坐在这车上。 握着方向盘的手上全是冷汗。 宋余杭没有催促她,瞳孔里那面墙越放越大,她咽了咽口水,看着林厌。 林厌急促喘息着,狂打方向盘,后车尾擦着石壁划出了一条弧线,轮胎脱离了主路,把沿途低矮的草丛碾压得支离破碎。 宋余杭知道,这个时候无论是踩刹车还是依靠自身引擎和速度来减小抓地力已经是来不及了。在千钧一发之际,她以一个顶级车手的专业素养完成了一次漂亮的跳动侧滑。 撞上去的那一刻,林厌心跳如擂鼓,安全气囊弹了出来,她猛地往左打了一个方向盘,车身甩了出去,以一个诡异的角度进了隧道。 “轰”地一声,引擎盖被重力弹飞,砸上了风挡,宋余杭眼前一黑,随即被隧道里的日光灯刺得睁不开眼。 “没事吧?” 耳边传来她的呼唤。 宋余杭舒了口气,牢牢看着她:“没事,你呢?” 林厌额头渗出了豆大的汗珠:“没事。” 经此一劫,两辆车都受损严重,林厌犹如猛兽一般撕咬着对方,誓不罢休。 对方也卯足了劲要把她逼停,一路挤着石壁,撞击着,碾压着,火花带闪电般地出了隧道。 林厌想加速,又被人侧超了堵住去路,她踩刹车,对方又穷追不舍,实在是狡猾至极。 出了隧道,又是肉眼可见的急弯,宋余杭充当起了观察员的角色。 “小心,前方一百米处路面有坑,右五,全油进。” 林厌会意,往右打了一下方向盘,擦着坑边划了过去。 那辆车也如法炮制,咬着她的车尾。 “这样下去不行,进了市区到处都是她们的人,再遇到交警,我们就彻底暴露了。” 那辆黑车上的人商量着。 驾驶座上的男人蒙着面,咬了咬牙:“坐稳了,我要撞了。” 同伙抓紧了车厢顶上的扶手。 下一刻发动机就轰鸣着,车身狠狠飚了出去。 白色的宝马凌空跃起,有一瞬间的失重感袭来,仪表盘上的数字乱飞。 警报响了起来。 林厌咬牙,及时拉住了手刹,跑车良好的性能让后轮迅速着地,抓稳了地面,阻止了车身侧滑飞出路面。 旁边不足一公分的地方就是万丈深渊,海平面波光粼粼。 宋余杭心跳如擂鼓,靠在座椅上喘着粗气。 透过破碎的后视镜看见那辆车又撞了上来。 她心里一紧:“林厌?!” 林厌会意,飞快倒车,轮胎与地面摩擦着,发出了耀眼的火花。 肾上腺素和仪表盘上的数值一起飙升。 远处隐约可见天光大亮,强烈的日光透过风挡照了进来。 “路没了。” 林厌偏头看她:“怕不怕?” 宋余杭握住了她抓操作杆的一只手,包裹住了她的手背:“不怕,你说跳我们就一起跳。” “好。”林厌回过头来,直视着前方,看着路越来越窄,直到尽头。 那伙人想要她们身上的证据,势必会致她们于死地,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破釜沉舟放手一搏。 她加速,那辆黑车势必会跟上来撞她,那个人的驾驶技术和她不相上下。 这个时候拼的就是谁更心狠,更想要对方死无葬身之地了。 所以明知道是绝路,她还是义无反顾开了上去。 她仗的是自己的技术,仗的是宋余杭能与她同生死共进退的决心,仗的也是自己超跑的绝佳性能。 普通的赛车未必有她这么好的抓地力,惯性之下,谁死还不一定呢。 林厌唇角微勾,宋余杭握着她的手,和她一起变档,马力开到了最大,白色的车犹如离弦之箭般飞向了悬崖。 黑车被她遮挡了视线,想踩刹车已经是来不及了。 仪表盘上的数字乱飚着,指针忽上忽下,他一脚踩下了刹车,居然毫无反应,又猛地蹬了几脚,彻底失灵了。 黑衣人额头冷汗直流,一声厉喝:“跳!” 路已到尽头,两侧的车门同时打开了。 宋余杭和林厌牵着的手迅速分开,两道人影分别滚了出来。 “砰!”两辆车狠狠撞在了一起,黑车副驾驶上的人还没来得及跳出来,被瞬间腾起的火舌吞没了。 轮胎互相挤压着,在地上擦出了白线,一齐翻下了海平面,再无踪迹。 只有地上到处散落的零件,以及油箱里洒出来的汽油还在腾着火舌,冒着黑烟,昭示了这是一场多么惨烈的较量。 高速惯性下的抛物线直接把人拍向了地面,林厌滚了几滚,后脑勺着地,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 再次醒来的时候被人拎在了手里,雪亮的刀锋卡在了她的脖子上。 黑衣人:“把你的包给我。” 他嗓音嘶哑,又凶又狠,也受了伤,一条腿上鲜血直流。 宋余杭从地上爬起来,衣服擦破了大半,头破血流的,举起了双手。 “你别动她!” 黑衣人举着林厌,嘶吼:“你的包给我,我就放了她!” 林厌艰难地喘息,仰起头看她:“别、别管我,走!” 宋余杭一只手抓着背包,看看她,再看看黑衣人穷凶极恶的眼睛,以及架在她脖子上随时都有可能割断她喉咙的刀,眼底渗出了泪花,动动唇。 “林厌……” 黑衣人嘶吼:“别过来,退后!把你手上的东西给我,否则,否则……” 他停顿了两下,整个人陷进了略有些癫狂的状态,那刀锋进了皮肤两寸,血渗了出来,沿着衣领往下淌。 “我杀了她!” 宋余杭失声惊叫:“不要!” “宋余杭!”林厌挣扎,红了眼眶,看着她默默低下头,伸出了右手,示意他拿走背包放人。 黑衣人面罩下的唇角露出了一丝微笑:“很好,扔过来。” “你先放人,不然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撕票。” “我数到三,一起放。” “一。” “二。” 宋余杭咽了咽口水,看着林厌的眼里溢出了凄楚,有些不忍般地挪开了视线。 只要林厌能活着,她做什么都愿意。 “宋余杭,你看着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证据你又要交给别人,交给那些凶手吗?!你怎么舍得?!怎么忍心?!我死不足惜,帮我报仇,报仇!” 不等黑衣人数到三,林厌声嘶力竭说完,微微阖上了眼睛,朝着雪亮的刀锋撞了过去。 “不要!” 宋余杭飞身扑了过去。 千钧一发之际,黑衣人撤了刀,一记手刀砸在了她的后颈上,把人推了出去,同时抢过宋余杭手里的背包,一瘸一拐爬起来就跑。 远处隐约传来摩托车的轰鸣,“轰”地一声停在了他身前,车手戴着头盔看不清面目。 “快上车。” 黑衣人咬牙往后看了看,抓着背包跳上了车,不等他坐稳,车手拧下了油门,绝尘而去。 宋余杭抱着林厌,捂着她脖子上的伤口,埋在她脖颈里哽咽着。 感受到有滚烫泪水落进颈窝里,原本闭着眼睛的人突然睁开了,唇角露出了一丝笑意,把她的脑袋推了起来。 “不是说好了演戏的吗?哭什么。” 宋余杭擦着眼泪:“看见你受伤,真情流露。” “得了,假惺惺的。”林厌从她怀里坐起来,拿手揩了一把脖子,轻嘶了一声。 血是真血,疼也倒是真疼。 宋余杭从自己外套手臂上的兜里扒拉出绷带,替她缠上。 “别动,我们得去医院了,看见刀架在你脖子上,我是真怕呀,这样的戏以后再也不想演了。” 林厌仰头,任她动作。 宋余杭一边缠一边问:“对了,你把u盘藏哪了?” 竟然没让那个黑衣人搜出来,她又死死护着那个背包,生死存亡之际都没忘记随身带着,自然成了目标。 林厌唇角浮起一丝痞笑,从自己内衣里扒拉了出来:“这呢。” 宋余杭低头看去,嘴角抽了抽:“……” 果然,这就是胸大的好处吗? *** 摩托车开出不远,拐到了一条僻静的小道上,穿梭在山林间。 黑衣人看着身后郁郁葱葱的树林,心道:安全了。 没等他长出一口气,车手踩下了刹车,停在了落叶堆里。 他搡一把前面人:“停下来干嘛,继续开!” 车手回过身来,头盔下的脸面无表情。 黑衣人心里一惊。 嘹亮的枪响震飞了林间停歇着的麻雀。 落叶上洒下了斑斑点点的血迹。 黑衣人脑门上一个雪亮的窟窿。 车手从他怀里扯走了背包。 山顶。 跑车引擎盖上放着红酒。 男人端着高脚杯慢慢品着,尽情享受着冬日的阳光。 “少爷,东西拿到了。” 车手说着,把u盘插进了电脑里,弹出了音频,他略有些兴奋地点了开来。 “小么小儿郎,背着那书包上学堂,不怕太阳晒,也不怕那风雨狂……” 车手瞬间脸色苍白,去翻他捡回来的背包,扯出来一张纸也是空白的,翻过去背面一看。 偌大几个字:哈哈,你是猪吗? 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少爷,对不起,少爷……” 而那歌还在唱:“只怕那先生骂我懒嘞,无脸见爹娘——” 男人逐渐捏紧了高脚杯,脸色阴鹜,一把把电脑拂到了地上,摔得粉碎。 “妈的,又被耍了。” “少爷,少爷,再给我一次机会,少爷——”车手哀嚎着,很快被几个随从托了起来。 一个金属箱子打了开来,戴着手套西装革履的工作人员取出了注射器,从吸瓶里抽取了大量的蓝色液体,一步步走近了他。 老人杵着拐杖,从痉挛、浑身抽搐、口吐白沫的车手旁边经过。 “看,我说的吧,她没那么好对付,狡猾得很呐。” 男人一口饮尽了杯中酒,重重把杯子掷在了引擎盖上。 “你还对她留有情面,就是绝了自己的后路,咱们的货也快上市了,到时候源源不尽的钱财取之不竭,用之不尽,又何愁找不到个好女人呢。” 老人和他并肩而立,沐浴在夕阳里,看着海平面潮起潮降,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犹如刀劈斧刻的面容竟然和他有一丝相像。 “你还年轻,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就会明白,这个世界上,什么手足情深,情啊爱啊的,在所谓的金钱面前,都是粪土。” *** 闻到医院浓郁的消毒水气味,林厌就生理性不适,手指拽住了她的衣角。 “我不要住院,我要回家。” 宋余杭把人摁下来:“不成,住几天再回,刚好你有阵子没检查身体了,你躺会儿,我去给你缴费。” 察觉到她要走,林厌呲溜一下下了床,飞扑到她身上,挂着她的脖子,死死缠着她的腰。 宋余杭怕人摔,只好也托住了她。 林厌挂她身上,头埋在颈窝里:“我不要住院,我要回家。” 这次语气放软了些,有一丝撒娇的意味在。 宋余杭板起脸:“不成——” 林厌开始撒泼耍赖了,这是她的拿手好戏。 “我不要,你要让我住院,我就这样抱着你不放,有本事你就这么抱着我去缴费,抱着我去上班,让全局的人都知道我俩是一对,你宋大队长还是个妻奴。” 宋余杭气急,捏着她的后颈:“无法无天了还。” 林厌埋首,在她颈窝里蹭了蹭,像小动物寻求温暖般地,放缓了声音求她。 “我不要在医院睡,难受又睡不着,我想回家,宋余杭,好不好?” 她的脑袋拱在自己脖子里,暖烘烘的,发丝扫在她脸上也痒痒的。 无论是语气还是动作,都透出了十足的依恋。 这样的林厌怎么能忍心让人拒绝呢? 宋余杭在心底悄悄叹了口气,表面看上去是个女强人,实际上是内心极度缺乏温暖渴望安全感的孩子罢了。 她蹭着她的鼻尖,把人脑袋拱起来:“行吧,但是得先医生看过,开好药,说你可以回家休息了,我们再回家。” 林厌嫣然一笑,啄了一下她的唇:“好。” 宋余杭把人往上一送,腾出一只手开病房门。 林厌大惊失色:“你干嘛?!” 宋余杭就这么大大方方抱孩子一样抱着她往出去走。 “不是你说要我就这么抱着你去缴费吗?” 林厌咆哮:“啊啊啊啊放我下来你个混蛋!!!” 在路人投来异样的眼神时,她顿时消音,面红耳赤地埋进了她的颈窝里,仿佛一只害羞的鹌鹑。 宋余杭失笑,按了按她的脑袋,敲开了医生办公室的门,把人墩在了椅子上。 *** 等回到家,一整天两个人都没吃多少东西,饥肠辘辘。 宋余杭放下她去做饭,林厌洗好手磨磨蹭蹭地挪到了她身边。 见那人脸色还是有些不善,估计是还在对她执意要回家表示不满。 林厌拿起一根青菜:“我帮你择菜。” 宋余杭:“……那是我刚择好的菜心。” “那这个呢?我帮你削皮!” 林厌气势汹汹地拿起了洗干净的黄瓜,准备开削。 宋余杭嘴角抽了抽,一把拿了过来:“……那是我准备拿来凉拌的,削什么皮!” 被她鬼斧神工惊为天人的刀工一下去,今晚就别想吃了。 林厌拖长声音“喔”了一声,不无失落。 宋余杭抽空看她一眼,脖子上缠的纱布还是有些触目惊心的。 她别开视线:“想帮我忙就别捣乱,去给浴室放水。” 林厌噔噔噔跑去了,回来。 “然后呢?” 宋余杭倒也没真的生她气,就是担心她的身体罢了,把切好的新鲜黄瓜喂了她一个。 “待着,试吃,做我的小白鼠。” “这活我喜欢。” 林厌兴奋地搓搓手,绕着她转。 宋余杭一边做饭,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聊天,不时喂她吃点东西。 夜幕降临下来,偌大的别墅灯火通明,欢声笑语驱散了凛冬的寒意。 等饭菜都做好,宋余杭关了火,洗干净手,转身抱住她。 “你觉不觉得我们还缺点东西?” 林厌刚啃完一个可乐鸡翅,舔着手,抬眸看她:“缺什么?” 宋余杭看看她的脸,那清澈瞳孔里倒映出了自己的影子。 她低头笑了,和她鼻尖对鼻尖。 “缺个在我们脚边跑来跑去的宠物,或者——” 她略微一顿:“孩子。” 在她炙热的目光里,林厌红了脸,剧烈咳嗽起来:“咳咳咳——” 孩子什么的,也太早了点吧。 宋余杭替她拍着背,温柔道:“不急,我生也是可以的。” 林厌把满手油抹上了她的脸,搓扁揉圆,然后扭头就走。 “想得美,老娘丁克。” 宋余杭垮下脸来,赶紧去追:“不是吧,林厌,厌厌,你听我说……” 等吃完饭,林厌去洗澡,在浴缸里泡着,因为脖子受伤不能见水露在外面,活脱脱像耷拉着脑袋趴在浴缸上的长颈鹅。 宋余杭看笑了,把放在高处的沐浴乳洗发水等都给她拿到了手边。 “得,林小姐躺着吧,我来给您洗头。” 林厌翻了个身,像野兽暴露出了自己最柔软的皮毛。 宋余杭蹲下来,拿花洒打湿她的发,搓了满手泡沫的时候,电话响了,她七手八脚翻出来。 “妈?” 因为两手不空,她只能按了免提放在了凳子上。 宋妈妈苍老的声音从听筒里传了出来:“余杭啊,下周除夕,带着厌厌一起回家吃饭吧。” 林厌一怔,迅速翻了个身,扒拉到浴缸边上,不可置信看着她。 宋余杭唇角浮起了一丝笑意:“好嘞,妈,我去跟她说。” 她偏头看向了自己的爱人,淡棕色的眸子里荡漾着柔软的情意。 “厌厌她……会去的。” 等电话挂了。 宋妈妈摘了老花镜,长叹了一口气,桌面上放着的是她近期从报纸上裁剪摘抄出来的,所有关于同性恋的内容。 她不会上网,也不大看电视,就用了最老土的方式来一点点的去了解自己的女儿,尝试着去理解她们的爱情。 老人揉了揉眼睛,眼眶微红,昏黄灯光下颤颤巍巍起身走向了厨房。 既然除夕都要回来吃饭,那么就得从现在开始准备起来了。 该买的菜提前买好囤着,该腌的肉提前腌好,到时候下锅煮了就可以吃了。 毕竟,这是林厌第一次以宋余杭女朋友的身份来家里做客,还是得隆重些好。 第92章 除夕 等挂了电话,林厌才从那种喜悦激动的心情里跳脱出来,头发上还沾着洗发水泡沫,趴在浴缸边上看她,热气把脸色氤氲得有些红。 “你就这么帮我答应了?我还没同意呢。” 她嘀咕着。 “躺好,别把水弄脖子上。”宋余杭又把人摁了下来,指尖穿过她柔软的发,轻轻按捏着头皮。 “丑媳妇早晚得见公婆不是吗?” 林厌龇牙咧嘴的:“谁丑了?谁丑了?谁丑了?” 宋余杭笑,打开花洒任由温热的水流冲走她发间的泡沫。 林厌惬意地闭上了眼,唇角浮起了一丝笑意:“我需要准备些什么吗?” “带着你的胃去吃就好了。” 往年家里就她、季景行、小唯三个人过年,宋妈妈都会做一大桌子饭菜,吃到大年初二还有剩的,今天又添了一个林厌,还不知道会丰盛成什么样。 一想到又要连续吃好几天剩菜剩饭,宋余杭就一阵头皮发麻。 林厌仰着头,也不知道是浴室里的雾气还是什么,漆黑的瞳仁总好似蒙了一层水光。 看上去失了往常的凌厉,有种小动物般的温润柔软。 那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水珠。 顺着宋余杭这个角度看过去,一览无余。 “总觉得太快了,有种不真实感。” 她偏头看她:“其实不瞒你说,以前我是没想过要和谁在一起结婚的。” 宋余杭把她发间的泡沫冲洗干净,打上护发素,轻轻按摩着。 “那就这样一直一个人吗?” 林厌点了一下头,捧起水面上飘浮着的花瓣,水流很快就从指缝里漏了出去。 “我这样的人,千疮百孔,有时候自己都会嫌弃自己,又怎么配的上另一个人全须全尾的爱呢。” 背负着血海深仇,必须终身服药的格林巴利综合症,时不时发作的双相情感障碍。 她是陷在了淤泥里,和她相爱必须要有走进淤泥的勇气。 一部分人看中她的美色,一部分人看中她的钱财,并且都被她浑身竖起来的坚刺吓跑了。 只有宋余杭看见了淤泥里埋着的星星,并且勇敢、大胆地走近了她,把她破碎的心日渐拼凑完整。 那穿过自己发间揉捏头皮的手停了。 一阵窸窸窣窣。 林厌抬眼看去。 宋余杭脱了外套,穿着一件白t下了水,薄得跟纸一样的衣服隐约透出了腹肌的轮廓。 林厌有些耳热,匆匆别开眼。 宋余杭知道,对于她这样没有安全感,充满了不确定性的性格。 说的多还不如做的多有用。 她长臂一揽,把人抱了过来。 林厌跌进她怀里,掌心里还抓着那片玫瑰花瓣。 她心跳如擂鼓,对方捏住了她的后颈。 “还觉得不真实吗?” “不——”她急促呼吸着,话音刚落,就被人抬高了身子。 温热的水流是最好的润滑。 这感觉太过美妙了,以至于宋余杭也头皮发麻,闷哼了一下。 她向来是喜欢做上面的那个的。 林厌忍住了没出声,指甲把那片花瓣掐得葳蕤。 宋余杭把人抱着推到了池边:“你值得,不要妄自菲薄。” 她贴着自己耳边说话,又拿捏住了她的要害,林厌动弹不得。 她每多说一个字,宋余杭便凶狠了一分。 直到最后,红着眼角,除了呜咽一句完整的话都吐不出来了。 水面剧烈波动着,慢慢恢复了平静。 林厌长睫上挂着的全是水雾,就连向来白皙的肌肤都烧红了一片,像做了个全身桑拿。 宋余杭埋在她脖颈里笑:“你还觉得快,我已经是迫不及待想和你结婚了。” 林厌抓着她头发要把人推起来,咬牙切齿的,不等她动作,已经腾空而起了。 浴缸里的水溢到了地上,她随手扯过一旁架子上的浴袍把人裹住。 宋余杭赤脚踩在木地板上,抱着她往楼上卧室走。 林厌莫名有一丝不妙的感觉:“明天还上班。” 宋余杭推开了卧室门,把人轻轻放在了床上:“给你放假。” “唔……你滥用职权。” “这叫关心体恤下属。” 林厌还想反抗,尾音全数湮灭在了她的唇齿间。 *** 次日下午,林厌醒来的时候床上已经没人了,宋余杭给她留了字条: 已帮你请假,粥在锅里,趁热吃。 林厌坐起来,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腰和肩颈,慢吞吞地下了床去洗漱。 把粥从锅里盛出来拿勺子搅合着往座位上走的时候,手机响了。 林厌接起来。 “小姐,你让我找的那个人找到了。” 她心里一紧,把碗放在了桌上。 “怎么样了?” “那名狱医早几年就瘫痪在床了,如今老年痴呆得愈发严重,别说认人,话都说不清楚了。” 如果是旁人这么跟她说的话,她一定会亲自再去求证一下的,可是既然是他,此人办事她一向是放心的。 “好,知道了,郭晓光的下落查到了吗?” “没有,音讯全无。” 林厌眼神微黯,嗓音冷了几分:“继续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小姐。” 对方很快挂了电话。 林厌吃完,把碗放进水槽里,匆匆跑去衣帽间换衣服,准备下午去一趟局里,晚上约好了和宋余杭一起去逛商场,买点东西给宋妈妈。 技侦办公室。 “林厌说让我问问你们年假都有事没?没事的话我就订票了啊。”中午休息的间隙,宋余杭拿着手机跑了过来。 几个人齐刷刷从电脑屏幕前回过头来,方辛本以为林厌只是说说而已,谁知道真的准备请他们海岛游啊,登时冒出了星星眼。 “没没没,林姐也去吧!”段城头一个拿着身份证呲溜一下凑到了她身边递给她,兴奋地搓搓手。 又可以看林姐泳装秀了。 宋余杭和方辛同时抬眼,凉凉的眼神递给了他。 她转而冲着方辛道:“这小子太闹腾,不去了吧,来,方辛,老郑,身份证号。” “我同意。” “我也同意。” 段城哭丧着脸:“宋队,不带这样的啊,林姐欺负我也就算了,你也欺负我。” 方辛拉着他耳朵把人扯走:“没点眼力劲儿,看你的漫画书去!” “老郑,你的。”宋余杭输好了方辛的身份证号,把目光转向了郑成睿。 郑成睿摘下头上的耳机,念了一串数字,段城扑过来搂他脖子,眉飞色舞的。 “你怎么不把你身份证拿出来给我们看看啊,我那天不经意瞥了一眼,你们猜猜,老郑之前可瘦了,和现在简直是判若两人!” 郑成睿笑着把人扒拉下去:“别闹了,搁家呢,还不是工作之后作息不规律就胖了。” 宋余杭笑,把他念的数字输进去:“那倒是,干我们这一行肥胖是职业病,还是得多锻炼锻炼身体。” 她说着收了手机,打算往外走:“那就这样,各位,收拾好东西,备好泳衣,大年初一机场见。” 段城追上去:“宋队,宋队,还有我呢!” 方辛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活该,死性不改。 等段城心满意足回来。 宋余杭站在门口按着手机大概是在给林厌发消息。 方辛又拿着文件夹蹭了过去,挤眉弄眼的:“这次海岛游,宋队应该另有安排吧。” 宋余杭贴近胸口的外套兜里还放着订好戒指的单据,约好取的日期是除夕,她确实是有一些惊喜想给林厌的,因此略有些腼腆地笑了笑。 “嗯,你呢,和段城?” 她往过去努努嘴。 那混小子还在和老郑联机打游戏,玩的不亦乐乎。 方辛磨牙:“算了吧,不指望他。” “有点苗头,但开窍还早。”宋余杭晃晃手机:“林厌说的,她还说这次海岛游也是在给你们机会,特地给你们订了大床房。” 方辛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噎死,面红耳赤的:“不是,宋队,林姐,这也太——” 那啥了吧。 宋余杭耸肩,表示无能为力:“我先回刑侦了啊,今天忙完得早点下班呢。” 这下轮到方辛看着她的背影内牛满面了:妻奴人设坐实了,求她不如求林姐。 *** 等宋余杭下午下班,换好衣服出来,林厌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依旧是一辆拉风的红色跑车,女人手插兜靠在车门上百无聊赖抽着烟,惹来过往行人侧目。 难以想象的,宋余杭刚认识她的时候,她在市局大门口和人贴面热吻,她就蹲在旁边修车。 如今倒是完完全全属于她了。 看见她的身影,宋余杭莫名有一种上学时听到了下课铃声般的激动,人已到中年,却还是像个孩子一样蹦蹦跳跳地就跑了过去。 林厌替她拉开车门:“吃什么?” “随便。”宋余杭阖上车窗,茶色的玻璃阻挡了一切窥探的视线。 她轻轻偏过头去,吻了一下她的唇角。 “或者,回家,我做饭给你吃。” 林厌闪远了些,面色微红:“不要,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鬼主意,外面吃,吃完去买衣服,和给阿姨买礼物。” 宋余杭系好安全带:“好吧,都听你的。” 在她们吃饭逛街的时候,季景行也刚刚拉着小唯从爱齿口腔医院出来,林舸送她们到门口。 季景行回身看着台阶上的他:“今天还是麻烦你给我们加号了,我平时下班回家都太晚了,大部分口腔医院都关门了。” 林舸笑,穿着白大褂,周身沐浴在夕阳里,衬得那张脸愈发俊朗。 “没关系,反正我平时也是等到没有病人了才离开。”他挤挤眼,又有几分男孩子的可爱俏皮。 “季小姐要是觉得服务还可以的话,以后补牙可以常来喔,我给你八折。” 季景行笑:“这次终于不是打骨折了吗?” 话音刚落,两个人一齐哈哈笑起来,小唯挣脱了妈妈的手,跑到了他膝边,摊开掌心,是一枚纸折的爱心。 “林叔叔,送给你,谢谢你,现在我的牙不疼了。” 林舸俯身,摸了摸她的脑袋,把那枚爱心拿起来放进自己白大褂口袋里。 “也谢谢小唯这么乖,这么听话,配合叔叔的治疗,才能好的这么快呀,以后要听妈妈的话,少吃糖喔。” 季唯一捏着小拳头用力点了点头,三步一回头地看着他:“叔叔再见。” 林舸冲她们挥手:“再见。” 回程的路上,小唯晃着妈妈的手一蹦一跳的:“妈妈,我觉得林叔叔人好好喔。” “嗯?怎么说?”季景行含笑看着她。 “嗯……”小唯嗫嚅着,掰着手指头数:“他爱笑,笑起来暖暖的,对小唯很好,对妈妈也很好,揉我脑袋的时候手掌很宽厚,有种像爸爸一样的感觉。” 季景行心里一酸,她出生时宋亦琛已经去世了,摆在家里的只有冷冰冰的照片。 她该是有多想念爸爸,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啊。 同时又有些耳热。 她蹲下身来,看着自己女儿的眼睛,替她系好围巾:“小唯,林叔叔好虽好,可是他不是你爸爸,外人面前不可以这么说,会让叔叔尴尬的,知道吗?” 季唯一不无失落地点头:“我知道了,妈妈,我以后不会乱说了。” 季景行这才又揉了揉她的脑袋,展颜一笑:“乖孩子。” 两个人继续往前走,季唯一拉着她的手,睁大了眼睛好奇地望着她,童言无忌。 “那妈妈,妈妈,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林叔叔为什么不可以当我的爸爸呢?我想有个爸爸,像别的小朋友一样。” 季景行又是心酸又是无奈,扶额:“小唯……” 小唯嘻嘻笑起来,拿手套捂住了嘴:“妈妈脸红了,我还有最最最后一个问题——” 季景行故意板起脸:“不许说。” “我要说,要说。”小唯高高举起了手,也只有在妈妈面前才会露出这么活泼可爱的一面。 “那,什么样的人才可以当我的爸爸呢?” 季景行一下子怔住了,那一瞬间她的脑海里闪过了宋亦琛的脸,甚至还划过了宋余杭的眉眼,最后凝聚的是一双含笑的眸子。 日光落在了他的白大褂上。 季景行心里滋味难明,她想,也许林厌说的对,她真的是空窗太久了。 她也并不是真的喜欢宋余杭,只是爱她给的陪伴和温暖。 但是陪伴和温暖这东西,又有谁能不爱呢? 她自诩洁身自好,清正高雅,在公司也从不谈八卦,更是离那些向她示好的男士远远的,以为这样就能不入俗世,谁知道还是落了红尘。 她以为的不落俗套,其实并没有比林厌高明几分。 小唯见妈妈一直不回话,轻轻晃着她的衣袖。 季景行蹲下身来,摸了摸她的脑袋:“是妈妈对不起你,让小唯一直没有感受到父爱,其实妈妈对小唯爸爸的人选并没有什么要求,我只是希望如果真的有那么一个人的话,会是值得信任值得托付的人,并且要永远永远对小唯好。” 季唯一还小,不太明白她唇边挂着的苦笑是什么意思,她只是看出来了,妈妈有点难过,于是也捧上了她的脸,奶声奶气道。 “妈妈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提爸爸了,其实没有也没关系呀,现在这样就很好,我会一直陪着妈妈的。” 两个人又继续往前走,路灯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可是妈妈很忙,不能准时去接你放学……” “没关系,我会乖乖在学校等妈妈,或者奶奶来接,不会乱跑的。” “可是小唯寒暑假都还要上兴趣班……”季景行越说越自责。 “可是同学们都很羡慕我呢,我会书法,会弹钢琴,会跳舞,会唱歌……” 季唯一说着,松开了妈妈的手,又蹦又跳地跑到了她身前,给她表演着今天刚学的儿歌,在路灯下像个真正的小天使一样。 *** 接近年底,大街小巷都挂起了红灯笼,年味渐浓。 宋余杭和林厌也难得过了几天安生日子。 每天一前一后去上班,下了班回家做饭,饭后散散步,窝在沙发上看会电视,然后就到了例行运动时间。 林厌刚开始食髓知味觉得还行,久了恨不得把她踹下床,偏偏那人刚开荤正在兴头上,每每少不得来个三五次,直到彼此都精疲力尽。 她哪还有心思想别的,倒头就睡了。 这一日起来,宋余杭剪了窗花,第一次弄这玩意儿,歪歪扭扭地贴上去。 林厌看得磕碜:“这啥啊?” 对方兴奋地回过头来:“鱼啊,看不出来吗?” “……” 林厌嘴角一抽,她还真的没看出来,鱼不像鱼,龙不像龙的,反倒像蜈蚣。 不忍心打击她的积极性,林厌还是默默容忍她把这样奇形怪状的红纸贴上了自己的落地窗。 “好看吗?” “……好看。” “走了,走了,该上班了!”生怕她再问出来那句魔鬼问题“哪里好看?” 林厌一把把人扯出了别墅大门,塞上车。 除夕前一天,下了班照惯例是要聚餐的。 一帮子人坐在火锅店包厢里推杯换盏,欢声笑语不绝于耳,林厌也被破例允许多喝了几杯。 零点钟声响起的时候,玻璃杯撞在了一起,大家一起大喊。 “新年快乐!” “砰——啪”窗外焰火升上了天空,把每个人的眼角眉梢都沾上了喜意。 对于段城来说,这是他到江城市局实习的第一年,也是多灾多难的一年。 所幸,他走出来了。 对于方辛来说,这一年结识了冷面热心的上司和一个可爱的弟弟,虽然尚不知道未来如何,但此时此刻,身边的人都在,就是最好的结果。 郑成睿看着绕着自己打闹的兄弟,主动和段城碰了一个:“来,我先干为敬。” 清脆的玻璃碰撞声响起来,段城一怔,分明看见他眼镜背后闪烁着水光,再想细瞧的时候,已经消失不见了。 他只好也端了起来一饮而尽:“干。” 而林厌和宋余杭呢,早就身在曹营心在汉了,林厌怕她喝多了又起疹子,宋余杭惦记着早点回家和她卿卿我我。 毕竟这里人多,怕她不好意思。 等一散场,两个人就叫了代驾径直回家,上车之前还不忘嘱咐他们三个。 “初一别忘了,中午十二点机场见啊。” “好。” 一行人冲她们挥手,目送林厌的车消失在街角尽头。 等回到家,宋余杭靠在沙发上醒酒,看着她进进出出衣帽间,像只花孔雀般来来回回转悠着。 一会拿起一件连衣裙。 “这个好看吗?” 宋余杭打了个酒嗝,点头:“好看。” 林厌又拿起了一件风衣:“穿这个合适吗?” 不等她回答,又埋头扎进了衣服堆里。 “不行不行,这个太素了,过年穿艳丽点。” “这个也不行,太暴露了,毕竟是去见家长。” “这个?这个更不行了,好土,一年前的衣服了吧。” …… 宋余杭扶额失笑,跌跌撞撞站起来走过去抱住她腰,把脑袋搁在了她的肩膀上。 “是去见我妈,又不是去选美,随便穿就好了,再说了……” 她打了个酒嗝,埋在她脖颈里蹭了又蹭。 “嗝……我觉得……你不穿……最好看。” “滚!”林厌咆哮,一衣服架子就抽了过去。 次日清早,难得有个不上班的假日,宋余杭照惯例早起了。 林厌懒洋洋地拽住了她的衣角:“干嘛去?” 她回身在她额头印下一吻:“去贴对联,然后出去买点东西,晚上不是要去我家吃饭吗?” 林厌哼哼唧唧两声,宋余杭又抱着人温存了一会,她这才撒手,看着她穿好衣服离去。 说要去买东西的人转身就来到了钻戒专柜前面,看样子商场也准备下班了,幸亏来的早。 宋余杭暗自庆幸,把贴在胸口还温热的纸张拿了出来递给柜姐。 “你好,取订做的戒指。” 一个小绒布盒子递到了她手边,宋余杭打开,满心都是喜悦,唇角按捺不住的笑意,取出稍大那只试了试,正合适。 小的等明天到了塞班岛之后,拿出来跟林厌求婚。 宋余杭又从右手上摘了下来,小心翼翼放进盒子里,揣进了大衣靠近胸口的兜里,跟柜姐道谢后快步离去。 还得再去超市买点东西,免得让林厌看出个好歹来。 等她拎着大包小包的礼物回到停车场的时候,一个人影鬼鬼祟祟地从她的车旁边跑了出来。 她跑过去一看,人溜得比兔子还快。 林厌的红色爱车被人用钥匙在车门上划了老长一道印子。 “妈的,流年不利。”宋余杭把东西放在了引擎盖上,拉了拉车门,锁死的。 她悄悄松了口气,按开了钥匙,俯身拉开车门,检查着车内有没有丢失什么物品,所幸都还在。 又退了出来拎起礼物塞进了后备箱,内心内牛满面,盘算着回去该怎么跟林厌解释。 到了晚上,林厌大笔一挥这事就算揭过了,条件是:她在下不得反抗。 宋余杭迫不得已签订了丧权辱国条约。 毕竟是去见家长,看着这车门上老长一道印子,还是有些寒碜的。 林厌打电话叫人来拖走去维修,同时换了一辆新的,不那么骚包的,略低调的白色奥迪。 宋余杭吃惊地看着她换车跟换衣服似的,那辆报废在海底的宝马少说也市值过百万了。 林厌眉头一挑,吹了个口哨往过去走,轻轻抬起了她的下巴,踩着高跟鞋居高临下看着她。 “开心吗?你傍上富婆了。” 宋余杭替她开了车门,躬身:“富婆,请。” 到了宋家,宋妈妈早已备好了两双崭新的拖鞋放在门口等着她们。 不是客用的,而是那种冬日里毛绒绒暖烘烘的棉拖。 宋余杭从鞋架上取下来给她:“妈,我们回来了。” 宋妈妈听见门口有动静,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转出了厨房,顿时一怔。 她那向来心高气傲的女儿蹲下身,替另一个女人轻轻揉着脚踝,话是埋怨,语气却是轻柔的。 “让你别穿高跟鞋,你看,脚又痛了吧。” 林厌虚虚扶着她的肩膀站着,脸色微红,小声嘀咕:“还不是为了让阿姨有个好印象——” 也许是她站的时间有些久了,终于让沉浸在甜蜜中的小两口回过了神来。 林厌呲溜一下站直了身子,脸上溢出得体的微笑:“阿姨好。” 那脸色还是红的,眼神分明不敢看她,颇有几分新嫁娘的羞涩。 今天穿的也很讨喜,白色高领毛衣配驼色半身裙,长腿细腰,亭亭玉立。 耳朵上还坠着长长的流苏耳坠,只戴了一边,精致时尚又不繁琐。 白毛衣衬得本就白皙的面色更是如玉般皎洁,又因为添了几分红晕,愈发明艳动人了。 除了太瘦,这孩子看着就是让人欢喜的。 见宋妈妈在打量自己,林厌脸都要笑僵了,总觉得有哪里不对,目光落到宋余杭肩上背着的自己的挎包时,一把夺了过来。 “呵呵呵……” 这俩孩子感情好是好事。 宋母失笑:“快坐,快坐,瞧瞧我这,都还没弄好,桌上有瓜子花生,还有糖,水果,你们先吃点垫垫。” 屋里热,宋余杭放下东西,脱了外套,摘了围巾去洗手。 一进厨房门,一股卤肉的香味扑面而来。 她简直要馋死了。 “妈,今天做什么好吃的啊?” 宋妈妈白了她一眼,却还是从翻涌的腊汁锅里捞出了一块煮好的牛肉,放在案板上切成小块夹进碗里。 “去,给厌厌尝尝,你说你回来怎么也不提前说,都还没做好,妈妈也没换衣服,穿成这样……” 为了做饭方便,宋妈妈满头银发裹着帕子,穿了一件旧衣服,还系了围裙。 宋余杭偷笑,自己先吃了一个,被烫得直摸耳朵。 “妈,不怕,她不会嫌弃您的,再说了,厌厌还给您也买了新衣服呢。” “不是说了什么都别买吗?又不听话……” 在宋妈妈数落她之前,宋余杭已端着碗脚底抹油溜了出去。 她用筷子夹起来吹凉才递给林厌:“啊——尝尝,我妈做的卤牛肉。” “唔,好吃。” 牛肉炖得软烂,又入味,稍稍有一丝恰到好处的辣和香料的余味。 林厌惬意地眯起了眸子。 宋余杭把筷子递给了她:“那你先吃着,我去厨房帮帮忙,咱们快点开饭。” “好。”林厌应了一声,也准备起身。 “要不我也去吧。” “不用不用,我们家没有让新媳妇动手的规矩。” 林厌脸色微红,嘀咕着:“谁是新媳妇了,说好的今晚我在上……” 宋余杭捏了捏她的鼻子,不等她说完,已经跑开了。 “一次而已,我让着你。” 为了防止油烟飘进客厅,厨房门又阖上了。 林厌复又坐下来,刚夹起一块肉送进嘴里,门铃响了。 她拿纸巾按按唇角,跑去开门:“来了,来了。” 大门打开,四目相对。 林厌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毕竟是一家人该来的早晚都会来。 季景行搂着孩子,不动声色看着她穿着宋余杭的拖鞋。 那是前两天她和宋妈妈一起逛商场时买的,买了两双。 “林小姐,请问我们可以进去了吗?” 林厌抿紧了唇角,默默让开了一条路。 第93章 过招 她们进来后,宋余杭也从厨房里出来了,拉着林厌的手,有意无意护着她,叫了一声“嫂子”。 季景行点头,并没有什么过多的表情,反倒是小唯松开了妈妈的手,热情地扑向了她怀里。 宋余杭揉着她的脑袋和人玩了一会:“小唯乖,去看电视吧,一会就可以吃饭了。” 等小唯跑走,她又转过身来看着自己的女友,捏了捏她的手。 “你去我房间休息一会吧,开饭叫你。” 林厌瞥一眼坐在沙发上和小唯玩的季景行,神情还是有些不忿的。 宋余杭旁若无人揽过她的肩膀,把人推着往屋里走,语气轻轻柔柔的。 “好了,看在我和我妈的面子上,来的时候不是说好了吗?今天不发火。” 林厌“哼”了一声:“我发什么火,人家什么都没做我要是发火那不就是无理取闹了。” 宋余杭笑,捏了捏她的鼻子:“我们家厌厌最大度了。” 季景行坐在沙发上给小唯剥橘子,余光将她们的全部互动都纳入了眼底,内心苦涩,面上强装出了镇定。 看着宋余杭把人送进去,隔了约摸十来分钟才出来,出来的时候衬衣扣子被人扯松了,脖子上一个鲜红的口红印,这是林厌在无声宣示主权呢。 季景行指甲把橘子掐出了汁水。 而宋余杭本人一脸餍足,眉目含情,想也不用想,在里面又干了些什么。 只是视线相交的那一瞬间,宋余杭又恢复了如常的冷静,从桌上扯了纸巾擦着口红印子,避也不避。 这是在给林厌底气,也是在暗示她今天不要整什么幺蛾子。 季景行内心苦涩,把剥好的橘子递给她:“余杭,吃橘子。” 宋余杭摆手拒绝了:“不了,我去陪妈做饭,给小唯吃吧。” 季景行也站了起来:“我也去吧。” 她回转身看着她:“来者是客,哪有让客人动手的道理。” “可是——”季景行想反驳,又被人截住了话头。 “嫂子安心坐吧,厨房小,真的塞不下三个人,饿了就先吃点零食垫垫。” 不过分热情也不疏离,无论是她的语气还是表情都维持在了一个恰到好处的度上。 可是偏偏用“客人”这个词隔开了十万八千里。 “余杭,一定要这样吗?”季景行脸上溢出凄楚来。 厨房里传来炒菜的声音,宋余杭挽起了袖子,神情是镇定自若的。 “嫂子,从前是我越界失礼,跟您道歉,但今天是旧历年的最后一天,过了今天就都翻篇了吧,也别在这个阖家团圆的日子里让妈伤心。林厌纵有千般万般不好,都是我女朋友……” 她压低了声音,不让屋里面的人听到。 “我钻戒都买了,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和她一起走完下半生的人是我,明知道你今天会来,她还是跟我回家了。她不是个锱铢必较的人,只是倔了些,即使错了也不愿意开口认错,您别太往心里去。” “我不求你们能和平共处,只是今天,孩子面前,妈面前,各让一步也就过去了。” 宋余杭说罢,喊了小唯过来,弹了一下她的脑门:“去看看姑姑给你买的礼物,在门口放着呢。” 小唯欢呼一声就扑了过去,宋余杭则径直推门进了厨房,不再给她说话的机会。 “哇!hellokitty的水晶发卡!”小唯打开礼物盒,顿时惊呆了,各式各样的发卡、头花,整整齐齐地嵌在黑色海绵上,在灯光下晶莹剔透,好看极了。 “还有儿童相机!好好看,妈妈!”小唯又扒拉出了一个粉色相机欢呼着,甚至还有童话公主系列的满满一手提箱水彩笔。 以及一个巨大的芭比娃娃和旋转木马八音盒。 这一看就不是宋余杭的手笔,她往常送礼只会送些什么变形金刚玩具枪乐高之类的,让季景行无力吐槽甚至怀疑她是不是把小唯当男孩子养了。 只有林厌才会有这么精致又讨巧的女孩子心思,她甚至想到了小唯练书法,还送了她一套昂贵的文房四宝,尺寸是符合小孩子使用的定制款,又送了她一套时下最新的英语朗读机,是季景行一直想给小唯买却没狠的下心来的。 这份厚礼不可谓不贵重,季景行心里一时滋味难明,看向了卧室门,还是关的死死的,没有丝毫打开的迹象。 林厌在里屋掏出随身的小镜子补妆,涂了口红,尾指抿去多余的,抿了一下上下唇,手机响了。 她拿起来,是林舸的消息: 今天回家吃饭吗? 林厌旋好口红盖子,刚打了一行字,敲门声响起来,她走过去开门。 小唯捧了一大把糖果递给她:“林阿姨,谢谢你,可是妈妈说了,礼物太多了,小唯不能收。” 季景行坐在沙发上目不转睛盯着电视,实则悄悄竖起了耳朵。 林厌从她手心里拿了一颗大白兔奶糖收下:“没关系,小唯,那些礼物是姑姑送给小唯的,就是属于小唯的东西,谁也没权处置。” 季景行恨得牙痒。 林厌站直了身子,声音不大不小的,刚够客厅里的人听见。 “再怎么样孩子无辜,送礼物也只是看在孩子的面上,某些人还是不要自作多情了。” 季景行脸色一变,刚准备开口,宋妈妈端着菜从厨房出来了。 “都饿了吧,洗手吃饭了。” 四四方方的八仙桌,宋母坐在上首,小唯闹着要一个人坐,季景行也一个人坐着,宋余杭解了围裙坐在了林厌旁边。 林厌唇角顿时按捺不住的笑容溢了出来,眼角眉梢略有一丝小得意。 宋余杭在餐桌下捏了捏她的手:“尝尝我们家的年夜饭,看看合不合胃口。” “好~阿姨做的,一向很好吃。”林厌拖长声音答了一句,嘴巴又甜又乖巧。 宋母就算是有天大的不乐意此刻也烟消云散了,笑得合不拢嘴。 “好好好,快吃。” 饭桌上几个人有说有笑,宋余杭不时拿公筷替她和宋母,小唯夹着菜,只是一次也没往季景行碗里送过。 因着林厌第一次来吃年夜饭,宋母对她自然热情些,也不时给她夹着菜,很快碗里就堆成了小山。 林厌没推辞,一口口吃着,还对各种食材味道说的头头是道。 宋余杭拉了一下她的衣服,低声道:“吃不了就算了,别硬撑。” 免得晚上回去她又不舒服。 “没事,我可以。”林厌说着,也不知道是被辣椒呛了一下还是吃的太急,转过脸去轻轻咳嗽着。 宋余杭替她拍着背。 季景行也住了筷子,语气颇有些阴阳怪气的:“妈,好心当成驴肝肺,人家吃惯了山珍海味,哪里吃的下我们这些粗茶淡饭。” 林厌转过脸来,咳得眼角微红,端起白开水灌了一口,死死捏着玻璃杯。 宋余杭在桌下拽着她的手。 宋妈妈看看她,又看看林厌,不知道是说错了什么话,还是做错了什么事,老人家颇有些尴尬,一脸无助。 几个短暂的呼吸之后,林厌平复了下来,只是狠狠拧了一把宋余杭手背上的肉发泄。 宋余杭疼得龇牙咧嘴的。 林厌慢条斯理地把碗里宋母刚夹给她的菜吃完,拿纸巾按了按唇角。 “一样的食材,只是烹饪方法不同,非得分出个高低贵贱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毛病。” 这下子连宋妈妈也看出来她俩不合了。 季景行脸色变了,筷子捏得死紧。 林厌却又转过脸去,对宋母笑了笑:“阿姨,真的很好吃,我妈去的早,已经很多年没有和一家人在一起吃过年夜饭了,谢谢您。”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角还留着咳嗽呛出来的红,漆黑的瞳仁似蒙了一层水光。 笑容又真诚又柔软。 宋妈妈的心一下子就酸了:“诶,好,那,快吃,快吃。” 说着,把几个辣的菜都换到了自己旁边。 宋余杭拍着自己妈妈的背,给她盛了碗汤。 “妈,你也吃,吃完试试厌厌给你买的新衣服,不合适的话好去换。” 话题成功被转移了过去。 “哪那么麻烦,不是说了来吃饭不买东西的吗?以后再这样我可不欢迎了啊。” 宋余杭笑,又给小唯盛了碗汤放到手边,然后是林厌。 “我说了不算,得林厌同意才行,再说了,多个人疼您不好嘛。我买的衣服您每次都不喜欢,我看下次让厌厌陪您逛街得了。” 林厌抿了一口汤:“唔,好啊,正好年后市中心不是要新开一家商场吗?我陪阿姨去看看,反正每次你陪我买衣服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会一个劲儿地好看好看,跟复读机似的。” 紧绷的气氛悄然缓和了开来。 宋母含着笑,又给她夹了一筷子白切鸡:“跟她爸一个样。” 一桌子人哄堂大笑,就连小唯都乐呵了起来。宋余杭又盛了最后一碗汤,递给了季景行。 “嫂子一个人带孩子辛苦了,妈今天特意早起去菜市场买的新鲜蹄花,回来又放了芸豆,熬了一下午呢,最是滋补美容养颜的。” 季景行似是万万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份儿,微怔了一会。 宋余杭见她没接,伸手给放桌上了,复又坐下来和林厌说说笑笑。 林厌暗地里翻了个白眼,这茬就这么过去了。 一顿饭吃的惊心动魄,暗流汹涌,结束的时候宋余杭背上的衣服都湿了,生怕她俩在饭桌上打起来,结果却只是拌了点小嘴,总体来说还算是相安无事。 她悄悄舒了口气。 季景行现在再也没理由让宋余杭送她回家了,因为她不只是自己的妹妹,更是别人的女朋友。 宋母把她们送到门口,摸了摸小唯的脑袋:“小唯乖,先进去找姑姑玩会儿,奶奶和妈妈说会话。” 季景行背着包,拉着孩子手站着:“妈,算了,您有话就直说吧。” 宋母往里看了一眼,宋余杭在收拾着桌上的残羹剩饭,林厌陪着她,给她举着垃圾桶。 她压低了声音,看着自己的儿媳:“你和厌厌……是怎么回事?有什么过节吗?” 这话问得季景行一怔。 原来宋余杭和林厌没在宋母面前说过她的坏话吗? 她勉强笑了一下:“没、没什么,要是没事的话我们就先走了,也挺晚的了。” 宋母看客厅里的那两个人忙碌着,没看这边,从袖管里摸出来一个红包塞进她手里。 “拿着,拿着。” 季景行推辞着,又塞回她手里:“妈,这——” 老太太脸一板,直接把人推出了门外,硬是塞进了她的兜里,语气才变得柔和了些,满头银发,颤颤巍巍地拉着她的手。 “拿着吧,景行,这点钱给小唯买吃的。我老了,没什么太大的愿望,就想看见咱们一家人和和美美的,你和余杭都能幸福,小唯平安长大,我就心满意足了。” 季景行眼一热:“妈——” 宋母挥手:“去吧,带着孩子早点回,明天别忘了过来吃饺子。” 等宋妈妈再回到屋里,宋余杭扶着脸色惨白的林厌从洗手间出来了。 “这是怎么了这是?” “没事,阿姨。”林厌虚虚抬了一下眼,额头还冒着虚汗,巴掌大的脸白得跟纸一样,硬是站了起来往外走。 “那我也回去了。” 宋余杭又扶着人坐下:“回什么回,你这样怎么回,坐会儿我给你倒杯水。” 说着跑进了厨房,宋母也跟了进去。 “这咋回事啊?刚不是还好好的?” 宋余杭一边倒水,一边小声埋怨。 “饭桌上我也不好说,她胃不好,吃多了积食,您那瓶药酒少说也泡了十年了吧,我都不敢喝,您一个劲儿给她倒。这下好了,甭管什么山珍海味,粗茶淡饭,全吐了。” 说着,摇头,走了出去,把水递到她唇边,小心翼翼喂她喝着。 “药酒辣,你不能喝就别喝,我妈平时没人陪她喝酒,可不就逮着你了吗?” 林厌抿着温水,好了很多:“我自己来,自己来,阿姨高兴就好。” 宋妈妈在厨房里听着,心里又酸又涩,眼眶就热了。 这孩子太懂事了,没法不让人心疼。 “来,厌厌,吃颗健胃消食片,以后吃什么不吃什么要跟阿姨说。还有,余杭房间里的床单被套我昨天刚给她换的新的,今天就别回了,大老远的,就在这睡吧。” “谢谢阿姨。”林厌听了前半句话,把药片塞进嘴里,后半句话差点没被自己噎死,涨的脸色通红。 “这……不太好吧?” 宋妈妈走进厨房,又拿出蜂蜜陈皮来给她做了醒酒汤,熬好出来,打开了电视机看春晚:“这有啥不好的,反正迟早都是一家人。你们在这陪我还热闹些,你走了余杭不得跟着走啊。” 宋余杭坐她们中间,搂过了妈妈的肩,挤眉弄眼的。 “妈,这回是亲妈了。” 两胳膊肘同时砸在了她的腹部上。 林厌咬牙切齿:“宋、余、杭。” 宋母:“亲妈也得给我洗碗去!” 宋余杭仰天长啸倒在了沙发上。 *** 林宅。 “咳咳咳……不吃了。”老人剧烈咳喘着,偌大的别墅餐厅里竟然只坐了他一个人。 一室冷冷清清,桌上精致又丰盛的菜品竟然只动了几口。 女人轻轻替他拍着背,拿手帕揩去了他唇角淌出来的涎液。 “好好好,不吃了,我扶老爷回去休息。” 说着,和管家一起把人扶进了轮椅里坐稳。 林又元抬眼看她,嗓音嘶哑:“别忙活了,老林送我上去就可以了,你也去休息吧。” 女人眼珠一转,还想再说些什么,管家向来是林又元的心腹,已经推着人远去了。 女人只得在原地暗恨跺脚。 佣人来问:“夫人,这些菜还要吗?” “要什么要,倒了喂狗!”女人扯着帕子,那一瞬间的面目狰狞让佣人生生后退了几步,不敢再抬头看她。 “是,夫人。” 幽静的走廊里铺了花纹繁复的地毯,轮椅推在上面悄无声息。 林又元又咳了两声,脸色憔悴,眼窝深陷,穿着宽松的睡衣,露出的皮肤也是松弛布满老年斑的。 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迅速苍老。 管家有些不忍心:“老爷……” 林又元摆手止住了他的话头:“舸儿今天过来了吗?” 林管家摇头:“没有,少爷母亲也病得重,所以没过来,不过,他派人送来了贺礼,说是明天一早再过来拜年。” 林又元唇角浮起了一丝笑意:“哦,是什么?” “是一只古朴的鼻烟壶,说是清朝皇帝的遗物,特意搜寻了大半年来给您的。” “这孩子,有心了。”林又元靠在轮椅上长叹了一口气,话音刚落,咳嗽不断。 “老爷……”管家抬手欲给他拍背。 林又元止住了他的动作:“你觉得金夏这个女人可信吗?” “不敢妄自揣测夫人。”老管家低下了头。 林又元拿手帕捂着唇,喉咙里发出来了“嗬嗬嗬”的声音,一时分不清究竟是在咳嗽还是在笑。 他没说,林又元也没再问。 “小姐回来了吗?” 林管家复又推着他往前走,摇头。 林又元阖上了眼睛,任由他把自己推进了卧室里。 “不回来好啊,不回来的好。” *** 偌大的别墅又恢复了静寂,远处树林子里隐约传来几声狗叫。 金夏溜出了大门,拐进了旁边的建筑。 “不是说了,让你别过来吗?”林舸打开了书房门,四下看了看,走廊里黑灯瞎火的,没人。 他一把把人拽了进来。 金夏娇娇柔柔地依偎进了他怀里,指尖撩拨着他的胸膛。 “那个老东西又给我气受了。” 她不无委屈,林舸却一把把人搡了开来。 “回去,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可是……金夏气极跺脚:“他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死啊?每天伺候着他,看着他粗糙下垂的皮肤,还得给他洗澡,我都想吐。” 林舸冷哼了一声,走到办公桌前忙自己的事。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没那么快。” “可是那药都投了大半年了也不见什么起色——”金夏娇嗔着,绕到了他身前,想要坐在他的大腿上,又瞥见了桌上放着的水晶球,顿时眸中一亮。 “哇,这个好好看!” 她一把拿了起来。 还没等她坐下去,就被人劈手夺下了水晶球,卡着脖子推到了墙上。 林舸双目赤红,掐着她的手逐渐用力。 “别、碰、我、的、东、西。” 金夏翻起了白眼,两只脚在墙上乱蹬着,她万万也没想到,看起来瘦弱的林舸居然有这么大的力气。 再看他的面目,分明失了往日的和善,那眼神又凶狠又冰冷,仿佛只是在捏死一只蚂蚁。 金夏怕了,逐渐喘不过气来,眼角渗出了泪花,拼命拍打着他的手腕。 “咳咳……对不起……我……我错了。” 有无数个瞬间,林舸是想杀了她,让她成为自己的标本之一。 然而,一想到她还有利用价值。 那双眸子里的血丝淡了很多。 林舸撒手,金夏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浑身颤抖着,又惊又惧地看着他。 林舸俯身,温柔地把人扶了起来,甚至还替她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 “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吧,实在是很珍贵的东西,所以不想让别人碰呢。” 女人红着眼眶,脖子上还留有一圈扼痕,林舸轻轻替她揉着,缓解疼痛。 “对不起呀,刚刚冲动了,夏夏,以后不会了,你要相信我,我一定可以救你脱离苦海的。” 一会阴狠暴戾,一会柔情似水,这变脸如同翻书让金夏头皮发麻。 她仿佛从来没有认识过这个人似的,看着这张脸无端升起了寒意。 林舸继续发挥他的专长,从桌上端了一杯水递给她:“对不起夏夏,喝口水缓缓,来,今晚是我的情绪不好,你照顾林又元很辛苦,我应该体谅你的。” 金夏不敢再多待,推开他的手自己站了起来:“没事,没事,我先回去了。” 说罢,逃命一般地离开了房间。 她走后不久,一个黑色的人影从书架后转了出来。 “你不杀她,不怕她告诉林又元吗?” 林舸冷哼了一声,抚摸着那颗水晶球,像在抚摸女人最柔软的地方。 “林又元不是省油的灯,告诉他,她更活不了。” “那你就不担心,她和你老死不相往来,不再帮你做事了?” 林舸嗤笑一声,事到如今已不必再装了。 “喝了那玩意儿,很少有人不上瘾的,等着看吧,她明天还会来找我的。” 黑衣人转身欲走,又被人叫住了。 “这次你做的不错,钱打你账上了。” 那人唇角扯出一个不屑的笑意:“你知道的,我不图钱。” “我知道的,你放心吧。”林舸起身,把一根金条塞进了他手里。 “我会帮你的,就像你帮我一样。” 第94章 游戏 那个晚上在宋家度过的除夕夜,成了林厌后来最美好的回忆之一。 她靠在宋余杭肩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磕着瓜子,听宋妈妈讲些她小时候的趣事,在宋余杭愈发害臊的面色里哈哈大笑着。 宋母又陆陆续续问了她一些工作生活上的事,林厌都老老实实答了,包括自己的病情也没在隐瞒的。 宋妈妈听不懂这个病到底是什么,只是在宋余杭述说的,她会经常性失眠、长期服药、呕吐等并发症时,有些心疼这个苦命的孩子。 末了,最关心的还是:“格……格什么综合征,不遗传吧?” 林厌一口水还没咽下去,“扑哧”一声差点全喷了出来。 果然,天底下的父母最关心的都是这个问题吗? 宋母忧心忡忡。 宋余杭忍俊不禁:“得了,妈,不遗传,再说了,就算遗传不还有我呢吗?再不行,领养一个呗。” 她磕一把瓜子,瓜子仁全给了林厌。 “对了,您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宋母略有些赧然,她也没接触过这些。 “报、报纸上看的呗。” 电视机里唱起了“难忘今宵”,窗外零点的钟声响了起来。 宋母大松了一口气,开始赶人了。 “得了得了,赶快去洗澡睡觉吧,明天不还要赶飞机呢吗?” “好。”宋余杭把瓜子放进了盘子里,拉起林厌就跑进了浴室。 “妈,明天不用给我们做早餐,想多睡会儿。” “好,知道了,知道了。” 客厅里传来了宋母拖长了声音的回答。 宋余杭拉着她的手和她一起洗手,然后刷牙,洗完脸后开始脱她的毛衣。 林厌摁住了衣角,警惕地看着她:“你干嘛?” “两个人一起洗,省水省时间。” “阿姨还在外面,你——”林厌瞪大了眸子,被人一把捂住了嘴。 她明天还想不想出去见人了? “嘘,别吵,从前是偷偷摸摸,现在是光明正大。” “唔……不可以!”林厌急红了眼,抵死不从,气喘吁吁地,硬是把她推出了门外,拿花洒滋了她一脸水。 宋余杭抹着脸上的水珠,一转头看见宋母还在客厅忙碌着,又过去帮忙收拾了。 “妈,我来,你先睡吧。” 她扶着人在沙发上坐下,自己拿起了扫帚打扫着房间。 宋妈妈看着她高大的背影躬下身去,从沙发底下扫出了瓜子壳,叫了她的名字。 “余杭啊。” “怎么了,妈?”她抬眼看她,手上动作没停。 “没什么,就是看着现在的你,想起了刚出生的时候,巴掌大一点,医生说早产,估计活不过三个月,如今也这么大了。” 宋妈妈看着亡夫的遗像,伸手比了一下,眼里渗出了泪花。 “比你爸爸还高了。” 宋余杭放下扫帚,半蹲在了她身边,握着她的手,有些动容:“妈——” 宋妈妈把她贴在鬓边的黑发顺到耳后去:“以往看着你倒不觉得,今天看你照顾厌厌,才觉得我的女儿是真的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归宿了。” 宋余杭把脸贴上了她的膝盖:“妈,无论我多少岁,有没有女朋友,和谁在一起,您都是我妈,我永远爱您。” 宋余杭知道,宋母不见得是接受同性恋,她只是爱屋及乌接受了林厌,并且希望自己女儿能幸福而已。 这是多么伟大又深沉的母爱。 她蹭了蹭妈妈的腿,像小时候一样。 “妈,您放心,我不是那种有了媳妇忘了娘的人。” 宋母失笑:“你要是那种人的话,趁早还是别谈恋爱的好,免得耽误人家姑娘。对了,厌厌的家人呢,你见过吗?” 提起林厌的爹林又元,宋余杭就一脸一言难尽。 “见了,只是……” 结果不如预期的好,甚至可以说是从此结下了梁子。 宋母沉吟:“既然你们已经决定了要结婚,该做的事还是得做,该孝敬的还是得孝敬,林厌不想回家的话,你得有分寸,别厚此薄彼了。” 宋余杭笑了,那些过于复杂的事她也不打算说出来惹妈妈烦心,于是轻轻捏了捏她的手。 “我知道了,妈,放心吧,我有分寸的,再怎么样,正式结婚之前还是要去拜访的。” “还有一件事。”宋妈妈又板起了脸,故意的。 “不管怎么样,领养也好,自己生也罢,你们得有个孩子,我要抱孙子。” 宋余杭趴她膝盖上哀嚎:“怎么又来了,妈,厌厌不想要孩子的,她丁克。” 宋母扯起她的耳朵:“我管你们是丁克还是克丁也好,我已经让步了,就这一件事你得满足我。” 宋余杭总算知道林厌扯她耳朵是跟谁学的了,敢情是跟自己亲妈学的。 她一脸痛不欲生,忙不迭脚底抹油:“好好好,您说了算,您说了算,我去洗澡了,洗完澡给您造孙子去。” “???这个混账东西。”宋妈妈涨红了脸,作势欲打,人已一溜烟跑去找自己女朋友了。 林厌洗完澡回来路过客厅,宋妈妈已经睡觉去了,空无一人。 昏黄的壁灯下,供桌上的香燃尽了,她走过去又拿起打火机点了三根,微微低头默哀,然后轻轻插进了香炉里,回了房间。 刚把头发吹的半干不湿的,宋余杭就洗好澡回来了。 林厌正在翻她桌上的相册,头也没抬:“你怎么洗的这么快啊?” 话音刚落,就被人抱了个满怀。 宋余杭埋在她颈窝里:“想你了。” “才分开不到十分钟,宋队您至于吗?”林厌失笑,扶起了她的脑袋。 宋余杭又埋了进去,抱着她嘀咕着,把人往床上推。 “至于,至于,我妈又催我们了——” “什么?”林厌错愕。 “造孩子。” 宋余杭说着,已抽走了她手里的相册,把人放在了床上,伸手关了台灯。 林厌磨牙:“你到是告诉我,我们两个女的怎么造?” 宋余杭黏黏糊糊的声音传了出来:“就这么造,突然觉得不会怀孕还挺好的,可以……” 林厌翻了个白眼:可以无限期让你折腾吗? 她一手抓住她头发,把人撑了起来。 宋余杭错愕,已是来不及了。 林厌故技重施,巴柔十字固牢牢把人禁锢在了身下。 “林……”宋余杭被卡着一条胳膊,抽气。 林厌俯身下来,长长的头发扫到了她脸上。 “抱歉,宋警官,要让您失望了呢,姨妈,造不了人了。” “不过……”她打磨得圆润的指甲撩起了睡衣下摆,沿着精瘦的背部曲线缓缓滑了下来。 “该您履行诺言了,记得小声一点哦。” 林厌贴着她耳边说话,拿捏住了她的要害。 “毕竟,阿姨还在隔壁呢。” “林厌……厌厌……”宋余杭倒抽了一口凉气,很快就吐不出完整的句子了。 “嘶……唔……” 那向来冷静自持的脸上飞上了红云,略有些迷醉,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林厌爱极了她现在的模样,愈发卖力起来。 彼此十指相扣,把对方揉进了自己骨子里。 床单变得皱褶,汗水滚在了床单上,发丝交缠着散在了枕头上。 夜还长呢。 *** 次日清早,阳光透过窗纱洒在了木质地板上。 季景行是被工作电话吵醒的,三言两语说完后,人已经清醒了,回头看着躺在床上熟睡的小唯,虽然于心不忍,但还是叫醒了她。 “小唯,小唯,醒醒,起床了,妈妈一会有工作,得去公司见委托人,先送你去奶奶家吃饺子好不好?” 小唯咕哝着,揉了揉眼睛,从被窝里爬了起来:“好,知道了,妈妈。” 季景行有些心疼,揉了揉她的脑袋,把人抱进了怀里,等小唯再大一点,有独立自主能力了,也许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乖,穿衣服吧,妈妈先去洗漱了。” 把人送到奶奶家的时候,正巧宋余杭也和林厌刚下楼,有说有笑的。 宋余杭面色如常打过招呼:“嫂子,小唯。” 小唯扑上来亲了亲她:“姑姑!” “诶,让我看看,过了个年,沉了没有。”宋余杭说着,一把把人抱了起来。 林厌倒还是对季景行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季景行当然也没搭理她。 “你们这是要去哪啊?” 宋余杭把人放了下来:“快上去吧,小唯,奶奶做了饺子正等着你们呢。我和林厌出去旅游度个假。” 林厌一看就是昨晚在宋家歇的,还有她提到的戒指,说是度假八成是要求婚了。 季景行一时有些艳羡,心里发酸,笑容多了几分勉强:“真好,还能有个假期,我一会送小唯上去,又得去公司,刚接了个案子。” 季景行不知道这难得的假期也是两个人好不容易才挤出来的。 市局有排班轮休制度,等开了年,休多少天,照样是要还回去的。 宋余杭脸上笑容淡了几分,拉着林厌转身欲走。 “嫂子辛苦了。” “姑姑,你们出去玩,小唯也想去,不想留在家里写作业。” 季唯一扑上去又抱住了她的大腿。 宋余杭失笑,摸了摸她的脑袋,柔声道:“小唯还没吃早饭吧,先去吃饭,乖,等姑姑回来带你好好玩,好不好?” 小唯不无失落地“喔”了一声,松开她,委屈巴巴地点头。 “知道了,再见,姑姑,再见,林阿姨。” 两个人冲她挥手远去,季景行带着人上了楼,把人交给宋母后安慰了几句离去。 季唯一虽然只有七岁大,但自小丧父,比寻常孩子心思敏感细腻得多,知道奶奶年纪大了,不能烦着她,吃完饭后便乖乖掏出了作业本,趴在餐桌上写作业。 还是宋妈妈洗完碗出来见她还在写,顿时有些心软了:“小唯,想不想出去玩?” 季唯一抬起头来,眸中一亮。 老人慈祥地笑:“那快去换衣服吧,穿厚点,咱们去庙会逛逛。” *** 又是一桩婚姻纠纷案。 男主人抽烟酗酒还家暴,委托人坐在这鼻青脸肿,抽抽噎噎的。 女主人向律师诉苦的期间,男人打来了无数个“慰问”她全家的电话。 女人当着律师的面接了,其字眼粗鄙到不堪入耳。 这样的官司打的太多了,季景行就有些麻木了,在她诉苦的间隙里,又难免想到了亡夫宋亦琛,脸上的表情就多了苦涩。 是不是这世间想要获得幸福就这样难? 她至今仍觉得宋亦琛的突然辞世对她来说就像是一场梦一样的。 “季律师,季律师……” 委托人走了,约好改日再谈。 同事喊着她的名字:“你怎么了?” 季景行回过神来:“没事,没事,那我也先回去了。” “我送送你吧,婚姻纠纷的案子季律师最拿手了,一定能胜诉的。” 季景行笑,拿着包起身,婉拒了男同事的好意。 “不用了,王律师太客气了,我去接女儿回家,就不麻烦您了。” 男人叹了一口气,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略有些失落。 同事拍了拍他的肩:“算了吧,都暗恋人家几年了,季律师啊,清心寡欲的,难搞。” 男人笑笑,埋头工作,不置一词。 *** 不知道怎么的,这一路上宋余杭都有些心惊肉跳的。 她以为是自己太紧张了,暗自调整着呼吸。 林厌偏头看了她一眼:“怎么了?” “没,没事,到了,我们下去吧。”机场转瞬就到,宋余杭推开车门下车,拉着她的人把人迎了出来。 佣人已经拿着行李在国际出发门口等着了,林厌戴上墨镜走过去。 宋余杭摸了摸内侧兜里的小盒,还在,带着呢。 她悄悄舒了口气,暗自握紧了拳头,给自己加油打气。 成败就在此一举了。 远远地,段城就看见了林厌穿着皮裙妖娆的身形,举着机票往过来跑。 “林姐,林姐,宋队!” 林厌往旁边退了一步,宋余杭默默伸出了脚,段城“哎呀”一声跌进了林厌膀大腰圆的非洲黑人壮汉保镖怀里。 壮汉猝不及防之间被人抱了个满怀,柔情似水地看着他。 段城:“……呕呕呕。” “林姐。” “宋队。” 林厌回头一看,方辛和郑成睿也拖着行李箱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她大手一挥:“走吧,海岛游,出发!” 两个女人手挽手亲密无间地走在前面,宋余杭本想跟上去的,被林厌一巴掌呼到了后面去。 她十分怨念地拖着两个硕大无比的行李箱跟段城他们走在一起,看着林厌的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包臀裙勾勒出了完美的身形,步步生莲,妖娆到不行。 多一份则俗,少一分便不够味道。 宋余杭舔舔唇,取了机票,看登机时间还早:“林厌,我去买杯咖啡,还有谁喝?” 林厌正在跟方辛讲她的那些美容心得:“你这个眼镜片太厚了,戴美瞳吧,或者直接做近视手术得了……” 被人打断,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打发她走。 “我要美式,你快去快回。” “好。” 宋余杭把行李箱放她旁边,跑去了附近的咖啡店,等她拎着袋子出来的时候,手机响了。 她七手八脚翻出来,是个陌生来电,接通的那一瞬间。 她终于知道,自己的不安源于哪里了? 小孩子尖锐的哭声被逐渐拉远。 她再熟悉不过了。 宋余杭浑身的血都冷了,如坠冰窟。 *** 她这个咖啡买的也太久了。 林厌一开始还和他们有说有笑的,到最后登机广播响了起来。 她开始频频看表,略有些烦躁了。 这种情绪也蔓延到了其他人身上,段城也缩着脖子不说话了。 林厌终于掏出了手机,给她打了第一个电话。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用户正在通话中。” 听筒里传来了冰冷的机械音。 “艹。”林厌暗骂,不信邪地又打了一遍,还是系统提示音。 机场人潮汹涌,来来往往,可是依旧没有她的身影。 段城放下包:“我去看看吧。” 片刻后跑了回来,摇头:“没人,问过店员了,说早就走了。” 林厌捏紧了手机,既焦急又有些不安,隐隐还有些委屈。 方辛安慰着她:“没事的,说不定是去上洗手间了,没听见手机响。” 催促旅客登机的广播响了起来,林厌勉强笑了一下:“没事,我在这等她,你们先上去吧。” “没事没事,再等等,等等。” 几个人异口同声。 林厌又开始给宋余杭打电话了,这次换成了无人接听。 她红了眼,恨不得直接把手机摔出去。 “妈的!” “哗啦啦——”洗手间的水龙头开的很大,宋余杭手撑在了盥洗台上,看着手机上对方发来的视频,镜子里的人眼眶通红,咬牙切齿。 小唯被人绑在了电击椅上,不时通电,从一开始的嚎啕大哭到最后的悄无声息,偏着头,脸色惨白,一动不动。 她咬着牙,嘴里尝出了血腥味,紧紧攥着拳头,才勉强克制住了自己的颤抖。 她想给绑匪回拨过去,电话又响了起来,是季景行。 “喂,余杭,你知道妈带着小唯去哪了吗?电话也打不通,家里没人,我问遍了街坊邻居都没人看见……” 季景行一边说,跑下了楼,语气又急又快,气喘吁吁的。 宋余杭还没来得及开口,突然听见那边传来了一声惊呼,接着是重物坠地的闷响。 她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姐,姐?!” 她在洗手间里大吼,吓了对面隔间里刚出来的人一跳。 “神经病吧?!” 几个黑衣人把瘫软在地的季景行抬上了车。 男人捡起了掉在地上的手机:“宋警官,游戏开始了。” 第95章 背叛 男人原本温润清朗的声音透过变声器发出来的时候,却是那么低沉沙哑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第一个任务,拿到那个装着音频文件的u盘,哦,对了,记得不要告诉任何人哟。” “我知道您是神通广大的刑警,但是……”他略微顿了顿,压低了声音,尾音上扬了起来。 “报警的话,您就再也见不到您可爱的家人了呢。” 宋余杭站在洗手间外的走廊上,喘着粗气,目呲欲裂。 “你究竟想怎么样?” “不怎么样。”男人幽幽叹了口气:“想和宋队玩个游戏罢了。” “为了不让人打扰我们,你现在往前走十步,走廊上有一个绿色的垃圾桶,把你的手机扔进去,等取了u盘,我还会再联系你的。” “哦,对了。”男人看了一眼腕表:“你还有不到半个小时了,半个小时之后我会再次开始电击。” “我也很好奇这么小的孩子能承受得了多少次电击呢,还没告诉你吧,电压会逐渐增强哟。” “或者,你不想玩这个游戏也可以,只是这么可爱的孩子就要销户了,啧啧啧,真可惜。” 宋余杭暴怒:“你住手!!!” 听着那边的咆哮和她剧烈的喘息,男人快意地挂掉了电话,抬手示意人开车。 机场空荡荡的冷风吹过来,视线所及的不远处,静静立着一只绿色的垃圾桶, 宋余杭似置身于透明玻璃罩里无处遁形,那头顶上的监控,走廊上的闭路电视,都好似一双双漆黑又恶毒的眼睛,时时刻刻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又惊又惧又怕,站在原地捏着手机发抖,那向来冷静的眸子写满了慌张。 她有无数个瞬间想打电话回市局求援,让大家伙们一起帮她找,人多力量大。 也有无数个瞬间想调转头回去找林厌,告诉她被威胁的事实。 可是绑匪说了:“任何人。” 任何人。 她喉结上下翻滚着,只能独自咽下这苦果。 她不能拿小唯、拿季景行的性命来做赌注。 还有妈妈,一想到这里,她悬着的心揪得更紧了。 和小唯一起消失的她,多半也是凶多吉少了。 这时也不知道是机场里谁家的孩子哭闹了起来,尖锐的哭声刺破了耳膜,狠狠扎进她心里。 宋余杭不再犹豫,拿袖子揩了揩眼角,大踏步离去,飞快打了一行字,按下了发送键,然后把手机扔进了垃圾桶里。 跑过机场中央大厅的时候,她偏头往刚刚她们坐的地方看了一眼,已经空无一人了。 登机广播已经响过了,他们应该走了吧,宋余杭心里咯噔了一下,又好似松了一口气,只是那眼眶却微微湿润了。 林厌,对不起。 她默念着,径直跑向了停车场。 *** 登机前最后三分钟。 宋余杭还是没来,林厌知道,这是出什么事了。 “你们去吧,到了那边会有人接,我已经安排好了地陪。” 段城频频回头:“林姐……” 林厌一声厉喝:“滚,这是命令!” 说罢,自己头也不回地没入了汹涌的人潮里。 他们三个排队过安检。 “先生,麻烦出示一下证件。” “先生?先生?”工作人员接连叫了好几声,段城木讷地从钱包里抽出了身份证。 安检员刚要接过去,他好似如梦初醒,又一把抽了回来,回头对视,另外两个人也都点了点头,眼中闪烁着同样的光彩。 他把背包往安检员手里一塞,拔腿就跑:“对不住了,东西在你们这寄存一会儿。” 林厌找过了咖啡店,女洗手间也都一一敲了门,可是依旧一无所获。 她打开手机,屏幕上只亮着一句话:对不起。 落款是宋余杭。 林厌咬紧了下唇,眼眶发酸,对不起,对不起你妈! 她转了个身,狠狠一拳砸在了墙上,过往行人纷纷惊了一跳。 方辛远远地跑了过来,话都说不利索了:“林……林姐,老郑……老郑说他可以查查监控。” 林厌唇角微勾起一丝冷笑:“不必费那个功夫,带上你们的警官证,直接去机场中控室。” “警察。” 林厌嘴上说着“警察”,可是动作却是十足的土匪行为,直接把门踹开,警官证怼到了机场工作人员的脸上,见他还不让路,一把把人搡了开来。 身后几个人也纷纷亮出了警官证给林厌充门面,脸上凛然正气,内心慌得一批。 “江城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奉命查案,让开,我们要调监控。” 还是刚刚那个被林厌搡开的小领导又爬了起来,想要扒拉下他们的证书仔细看看。 那上面都有警号和职务的。 段城重重咳嗽了一声,几个人又齐刷刷地收了回去。 为首的林厌径直走到了大屏幕前,见操作的人员还不起身,揪着人的后领把人拽了起来。 一个一米七的大男人被拎小鸡似地搡到了一边。 “老郑,来。” 郑成睿点点头,走了过去坐下,开始往回倒着监控。 中控室的工作人员面面相觑,噤若寒蝉。 谁也摸不清他们究竟是什么身份,毕竟顶了“市公安局”的名头,为首的女人身手又极好,相貌也十分出奇,身上确实有一股肃杀之气,一时也没有人敢上去阻拦。 段城扶着他的椅子,小声道:“老郑,快一点啊,你们都有证,我是假的啊,一会安保来了咱们插翅也难飞了。” 郑成睿额头渗出了薄汗,飞快敲打着键盘,一帧一帧看着监控。 一个穿黑色夹克的女人跑出了洗手间的走廊。 林厌喊了“停”,画面定格在了她扔手机的那一瞬间。 监控视频的画质不甚清晰,看不清楚她面部表情,但光从这个动作里,林厌就察觉出了一丝不妙。 她脑中警铃大作:“看停车场的监控。” 果不其然,画面切到了停车场,一辆白色奥迪缓缓滑了出去。 “妈的。”林厌狠狠啐了一口,转身就走,边走边给自己的人打电话。 “喂,宋余杭回别墅了吗?” 宋余杭从保险柜里取完东西,一溜小跑下了楼,正好撞上门口林厌的保镖。 目光相遇的那一瞬间。 林厌咬牙:“给我拦住她!” 拳脚功夫扑面而来,宋余杭侧身躲过,抓着他的衣领把人甩进了花坛里。 其余留守的保镖见动了手也纷纷扑了上来。 这些人平时不少都打过照面,所以刚刚她进来的时候并未阻拦。 宋余杭红了眼,低声说了句:“对不住了。” 一脚把拦路的人踹开,奔到了车边,拉开车门坐进去。 保镖扑上来扒车窗,她双目赤红,一脚踩下了油门飙了出去。 车在山路上急促地拐了个弯,保镖滚落到了路边。 宋余杭回头看了一眼,青山别墅离她越来越远了。 听着那边的打斗声,以及急刹车的声音,林厌几乎快咬碎了一口银牙。 “妈的,追!” 他们几个刚跑出去,提着电警棍的巡逻人员远远地就围了过来。 若是平时被盘问也就算了,凭林厌的身份背景还真没有什么搞不定的。 可是偏偏是现在,一分钟她都耽搁不起。 几个人对视一眼。 林厌厉喝:“跑!” 四个人分散开来奔向了不同的方向,没入了人群里。 “站住!别跑!”身后安保穷追不舍。 其中一个穿制服的,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撑着膝盖,抹抹额上的汗,眼尖,直觉得那女人怎么那么眼熟呢。 不就是江城市公安局的法医林厌嘛。 他掏出手机,一个电话就打到了市局。 冯建国接到报告的时候,正在喝茶看报纸,茶水喷了满桌子。 “什么?!” 全他妈乱套了。 “老爷,不好了。”林管家匆匆走进卧室,趴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 “上次咱们派出去的人也死了,尸体已经找到了。” 林又元瞳孔一缩,放下药碗又剧烈咳了起来:“拦……拦住她,别……别让她去!” 作为一个局外人,或者说是布局的人,他保持了足够的清醒和理智,他不似林厌一般容易被激怒,热血冲动一上头就不管不顾。 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意识到了,这个局是针对谁的。 “好,知道了,我这就去安排。” 管家匆匆跑了出去。 林又元揉着眉心,心思百转千回:难道说,还有一股势力也牵扯了进来? 是谁呢? 还是说,他,真的回来了? 老人家滑动着轮椅,摸索到了床边,从枕头下面摸出了手机,按下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 “小姐。”司机刚打开车门,林厌就一把把人拽了下来,自己坐进去,在前面路口接到了飞奔而来的三个人,她一打方向盘开出了机场匝道。 林厌回头看一眼,警车鸣笛穷追不舍,她咬了咬牙:“你们没露脸吧?” 身后几个人倒都是很听话地戴着口罩帽子。 段城摇了摇头:“林姐,我们现在去哪找宋队啊?” 林厌在高速上飙车,几乎快把跑车开成了赛车,在拥挤的车流里左突右闪,硬生生和警车拉开了一大段距离。 她没回头,面色冷峻:“下了高速我找个地方把你们放下,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宋余杭驱车下了山,旁边副驾驶座位上放着一个文件夹,是她从林厌家拿出来的东西,也是她们这段日子查案来的全部心血。 她看了一眼,强迫自己挪开视线,又看了看腕表,离约定好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分钟,不禁一拳砸在了方向盘上,喘着粗气。 前面的斑马线上有一对母女在过马路,她靠边停了车,洞开的车窗挨着人行道上的公用电话亭。 急促的铃声响了起来,犹如催命符一般,可是偏偏这里属于郊区,地广人稀的。 马路上除了她的车,和刚刚过去的那对母女,空无一人。 宋余杭死死盯着那个公用电话亭里,眼里全是血丝,猛地推开了车门,跑了过去,一把接了起来。 “喂?”她的声音急促喘息着,恨不得把绑匪碎尸万段了。 “首先恭喜您,完成了第一阶段的成就,不过呢,还是晚了一分钟,所以,我还是要惩罚她的。” “不如,您猜猜,这次让谁上呢,是大的,还是小的,还是……” 他顿了片刻,意味深长。 宋余杭捏着听筒咆哮:“别碰我妈,别碰她们,你有什么冲着我来!冲我来!” 男人笑起来:“别急嘛,宋队,很快就轮到你了。” “好了,现在去下一个地点吧,我只说一次,去晚了她们可就没命了。” *** 下了机场高速,林厌抢在绿灯变红之前开进了岔道里,在高架桥上七拐八拐地绕弯,成功摆脱了身后的追兵。 “嘎吱”一声,轮胎摩擦在沥青路面上,发出了尖锐的声响。 她打开了车门:“走啊!” 几个人纹丝不动。 段城慢慢看着她,动动唇:“林姐……” 林厌捏紧了方向盘,回头看他们:“这事跟你们没关系,什么也别问,知道的越少越好。” “可是——”几个人抗议。 林厌又转过脸去,直视着前方。 “你们也看见了,追我的人不止有警方还有别的一些未知势力。” “下车吧,这是为你们好。” 郑成睿推了推眼镜,还算冷静,追兵还没追上来,因此他们可以说一会儿话。 “可是我们走了,你一个人怎么找宋队啊,人多力量大。” “我自有办法。”林厌深吸了一口气,催促着他们:“快点,再不走,警察追上来,和我搅合在一起,前程不要了吗?” 段城的脸上似有些迷惑:“虽然我也不知道,林姐现在做的事是对还是错,但是我觉得,我应该站在你这一边。” “你不光是我的上级,也是我的朋友。” “朋友”这两个字何其奢侈。 林厌过往的人生里可以称得上是“朋友”的人寥寥无几。 她弯唇笑了一下,又很快恢复了冷峻。 她本以为这是段城一个人的想法,往后看去还想再劝,却见这一双双眼睛都在齐刷刷地看着她。 那一瞬间,林厌内心被宋余杭抛下的孤独苦闷,被爱人背叛的悲伤难过,甚至是焦躁不安的心情都被抚平了很多。 仿佛一股无形的力量注入了身体里。 她整个人为之一振。 “既然是朋友,那就下车。” 她冷冷说完,还扔过来了一个通讯器。 段城一怔,看见砸进怀里的通讯器时,却又笑了笑,推开车门下了车。 一行人站在路边看她的白车开远,随便挑了一家没人的饭店走了进去。 他们刚进去坐下不久,警车就呼啸而过了。 后面还不远不近地跟着几辆型号各异的本地牌照车,段城拿起盘中的馒头咬了一口。 看来林姐说的没错。 她确实是被多方势力盯上了。 *** “这……人已经晕过去了,不电了吧?”小小的孩子耷拉着脑袋歪在电击椅上。 蒙着面的男人问道。 旁边负手而立穿黑西装的男人面无表情,仿佛只是一个传话工具。 “老板说了,只要她没来,就一直电下去。” 另一个稍胖点的匪徒咽了咽口水:“这么下去,会出人命的。” 黑西装男人这才懒懒抬眼,语气依旧是平铺直叙的:“你们现在可是通缉犯,就算什么都不做,警察也不会放过你们的。等事成之后,老板送你们出国,还会给你们五万美金做酬劳,从此天高海阔,再也不用怕警察了。” 边境某丛林。 库巴匆匆从木屋上下来,告诉了庭院里正在晒太阳的老人这个消息。 老人好茶,旁边站着个低眉顺目的亚裔女孩正在替他沏茶,年纪不过十来岁大。 他一挥手,示意人下去了。 那女孩赤着脚,弯腰鞠躬的时候,后颈上露出了触目惊心的被毒打过的痕迹。 库巴走近他:“要不要派人去阻止他,太打草惊蛇了些。” 和中国人在一起待的久了,也会用谚语了。 老人笑了一下,摇着蒲扇,面容祥和。 “不必,让他去吧,这点能耐都没有,也就不配……” 他端起沏好的茶水抿了一口,留白足够耐人寻味。 老人肩上落着一只色彩斑斓的鹦鹉,跟着学舌:“不配,不配,不配……” 库巴退下了。 老人摊开了手心里的口粮,温柔地爱抚着鹦鹉柔软的羽毛。 “好孩子,吃吧。” *** 进了市区之后路况变差。 林厌迫不得已和追兵展开了一场城市拉力赛。 白色的跑车穿梭在小巷里,后视镜被挤歪了,车轮碾过路边老百姓洗衣服的搓板,水盆翻覆,惹来破口大骂。 “艹你妈的,会不会开车?!” 她话音刚落,又是几辆黑车挤了进来,撞翻了对面宠物店门口的笼子,一阵鸡飞狗跳。 林厌在这么紧张的时间里竟然也没忘记思考。 宋余杭为什么拿u盘? 她了解她的为人,一定是迫不得已。 只是…… 她想起了省城的神秘人曾跟她说过的话。 “宋余杭此人,可信,但不可尽信,你别忘了,她是谁的徒弟。你三番五次遇险,交给省厅的检材杳无音讯,又怎么能确保不是身边之人做的呢。” “你黑,她白,难保有一天,她会为了所谓的公理正义而放弃你。” 林厌把下嘴唇咬出了血来,只觉得胸腔里熊熊燃烧着一团烈火,差点将理智焚烧殆尽了。 一个恍神的功夫迎面一堵围墙踩刹车已经是来不及了。 林厌迎头撞了上去,脑袋里顿时“嗡”了一下,安全气囊弹了出来。 “哗啦——”风挡裂了开来,破碎的玻璃擦过了她的眼角,划出了一道血痕。 劈头盖脸而来的碎砖头瓦块把半个车顶砸凹陷了进去。 林厌一咬牙,往右打了一下方向盘,轮胎摩擦在地上冒出了火花,从废墟里狂飙了出去。 眼看着侧面开出来了一辆警车拦路,她加大马力,一脚踩下了油门,一个完美的漂移拐到了主路上。 身后的黑车就没那么幸运了,追着她出来迎头就撞上了警车。 两辆车速度都不低,“砰”地一声惊天巨响,黑车打了个转儿怼上了人行道,瞬间翻覆过去,冒出了黑烟。 人群惊慌失措,失声尖叫起来。 警车被撞到了一旁的景观树上,碗口粗的树干应声而断,彻底息了火。 驾驶员趴在了方向盘上,从油箱里潺潺渗出了透明的汽油,刺鼻的气味弥漫了开来。 闹市里救护车的声音响了起来。 林厌回头看了一眼,额上冷汗都下来了,耳麦里传来了郑成睿的声音。 “林姐,查到了,宋队开着车往城北的野岭山方向去了。” 几个人躲过追兵后就藏进了郑成睿家,窗帘拉着,段城在门口望风。 郑成睿敲着键盘,方辛和他一起看着监控。 林厌驶上了出城的高速。 “好,我知道了。” 她阖了一下眸子,微微抿了下唇:“再去帮我求证一件事,别人做我不放心。” 她报出了宋余杭家的地址。 郑成睿抱起电脑塞进包里和他们一起出了门。 车开到了宋家楼下。 几个人抬脚欲上去的时候,方辛一把把人拉住了,看着地上残雪上的脚印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 “这里发生过搏斗。”她轻轻踩着冰渣子,绕着走了一圈。 “一个人的脚印,两个,三个,四个……” 痕检辨认足迹是基本功了。 方辛蹲下身来,伸手摸了摸,拿出手机来拍了一张照。 “这是个女人的脚印,有大量拖擦状痕迹,从这里一直到那里。”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两道显著的车轮印清晰可见。 得亏昨晚下了一场雪。 照片发到林厌这里的时候,她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个脚印是谁的。 早上楼道里擦肩而过的时候,她留意到了季景行穿了一双厚底的皮靴。 那个品牌今年大热,她当然也是有的。 林厌手指拢上了眉心,烦躁地把白皙的肌肤掐出了红印子。 果然不出她所料。 “嘎吱”一声,她在高速上靠边停了车,沉沉吐出一口浊气来。 “别追宋余杭了,我就不信了,这么大个江城,活生生掳走三个人居然没人看见?!” “老郑,换侦查方向,查那伙人的去向。” 段城点头:“我挨家挨户问。” 方辛:“我也去。” 郑成睿一头扎进了自己车里,他工作时间久,是这几个人里面唯一有车的。 一坐进去就立马打开了电脑,飞快敲着键盘。 “林姐,我不能用我的内网账号,不知道还能黑进去多久,我尽快,还有,有她们的照片吗?发给我让段城他们去找人。” 林厌拿起手机,想翻宋余杭的动态看看有没有,却一眼就瞅见了那天她发的照片。 “我将永远忠于理想和你。” 她眼眶一热,险些掉下泪来。 妈的,骗子,大骗子。 你知不知道你今天这一去,就算是背叛了你的理想和我。 林厌只觉得心里哗啦啦裂开了好长一道口子,呼呼往进来灌着风,吹的她如坠冰窟,五脏六腑都疼。 “林姐,林姐?”郑成睿焦急地呼唤着她。 林厌抹干净眼底的水光,往下翻着她的动态,却是空无一物。 这是她的第一条,也是唯一的一条。 林厌用手撑住了额头,吸了吸鼻子,把眼泪逼回去,有那么一个瞬间,她想把手机扔出去。 然而终究只是捏得死死的,咬紧了后槽牙,很快调整好了情绪,坐直了身子。 “没有,我这边没有。” “姓名?我试试能不能扒出来。”郑成睿问。 林厌给了他,伸手从驾驶台上的烟盒里摸出了一根烟,哆哆嗦嗦点燃。 她的车受损严重,冬日凛冽的风从破碎的车玻璃灌了进来,很快把她的手吹得苍白,就连烟都灭了几次。 她狠抽了一口,星星点点的火光闪烁在暮色里。 她在强迫自己冷静。 这是技侦头一次脱离宋余杭独自办案。 她再乱了分寸,跟着她的孩子们只会自乱阵脚。 那个u盘里,是郭晓光和郭母的命,甚至是初南的命。 她无论如何也是想保住的。 宋余杭身上背着的是宋家的三条人命,她无论如何也是想保住的。 可若真的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呢? 宋余杭会如何选? 她应该知道,拿走u盘等于要了她的命,夺走了她全部活下去的希望,也将“汾阳码头碎尸案”永远地埋葬了下去,从此不见天日。 林厌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进了肉里,把嘴皮咬出了血腥味。 宋余杭,你、究竟会如何选? *** “不错,宋警官果然很守时呢。” 宋余杭按照约定,在高速公路口上的加油站洗手间抽水马桶盖里找到了他早就放在防水袋里的手机,打开来只存了一个电话,给对方拨了回去。 男人含着笑,嗓音却是嘶哑的:“好了,开始下一个游戏吧,野岭山隧道见。” “你究竟想干嘛?!”宋余杭红了眼眶,短短几个小时功夫就憔悴得没有人形了,因为剧烈奔跑,头发都乱糟糟地堆在额上。 “我不是说了吗?要你身上的东西。” “那我们当面交易,让我见她们。”宋余杭哑着嗓子回答。 “哟,答应得这么爽快?” 她勉强定了定神,往出走:“什么东西都没有我家人的性命重要。” 对方笑了一下,似早就了解了她的意图。 “别想着拖延时间,或者拿你手上的手机求救,那手机上连着的信号接收器终端在我这边,无论是打电话还是发短信,都有提示的哦,你往外打一个电话,发一条短信,我就杀一个人,哈哈哈……” 听筒里传出了他丧心病狂的笑声。 宋余杭气急攻心,五脏六腑都在绞痛,她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你敢动她们一个手指看看,东西我是绝对不会给你的!” 男人回了自己家,坐在椅子上倒了杯红酒,清了清嗓子。 “没关系,你大可以毁掉的,那样对我来说更好,只是……” 他看着画面上那粉雕玉琢小孩子的脸,舔了舔唇。 “这么小的孩子,却要吃这么多苦,我都心疼了。” 第96章 惊蛰 庙会在离宋家不远的市场里。 段城拿着手机亮出照片挨个摊位跑着问:“你好,见过这个孩子吗?” 摊主摇了摇头,他又迅速跑向了下一家。 方辛也拿着照片和他分头行动,扯住了一个卖糖葫芦的。 “你好,大叔,见过这个孩子吗?” 大叔凑近了手机看了两眼,脑海里一闪而过一个中年男人抱着孩子脚步匆匆从他身边路过的情景,而那孩子手中的糖葫芦正是从他摊位上买的,因此多看了一眼。 “见过,在我这买的糖葫芦,好像和他爸爸一起,往那个方向走了吧。” 爸爸? 季唯一的父亲早在多年前就去世了。 方辛心里咯噔了一下,果然是绑架,跟人道过谢后立马打电话给了林厌。 “林姐,查到了,是个男的带走了小唯。” “往哪个方向去了?” 方辛四下环顾了一圈,庙会上人多眼杂的,又地处闹市中央,四通八达,刚刚那个大叔指的方向也有好几条岔路。 她摇了摇头:“具体位置不知,但可以确定的是,人是从庙会上被带走的,并且,宋队的妈妈不在身边。” 宋母。 林厌的心像是被一根针尖锐地扎了一下,刺得她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缓过劲来。 “老郑?”她在通讯器里喊了一声。 “我在查。”郑成睿飞快敲打着键盘,镜片上反射出了电脑屏幕幽蓝的光和一行行代码。 江城市局。 技侦科,网安大队。 “警报,警报,服务器正在被入侵——”偌大的电子显示屏上闪烁着红色的感叹号。 技术员额头渗出了一丝薄汗,回头道:“快去报告冯局,防火墙正在被不明黑客攻击。” 冯建国狠狠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茶杯跳了跳,在办公室里来回转着圈。 “妈的,这个宋余杭,搞什么鬼,电话电话不接,人,人找不到!还有这个林厌——” 提到林厌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又是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喘着粗气。 “搞什么名堂!” “冯局,技侦那边传来消息,咱们的服务器被攻击了。” 冯建国到底是老刑警了,总算琢磨出了一点儿不同寻常来。 同时休假,同时消失,林厌带人闯进了机场的中控室查监控。 她在找谁? 紧接着就是街头的那场车祸,跟着她的黑车被撞,伤员已经被警方控制起来了。 再然后就是他们的内部服务器被攻击。 冯建国突然打了个激灵:“追踪对方的ip,锁定他们的位置,跟着林厌。” “报告,在通元高速上发现了林法医的车。” 没办法,她的车实在是太好认了,安插在高速公路上的眼线几乎是一眼就看出来了。 “拦住她,把人带回来。” 负责传达命令的警员一愣,却见冯建国满脸都写着严峻,抬手敬了个礼,匆匆离去了。 “是,冯局。” 远远地,警笛又响了起来。 林厌踩下了油门,受损严重的车身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声音,勉强滑了出去。 “林姐,查到了,两辆面包车分别开往了不同的方向,一个城北的野岭山隧道,另一个在通元高速附近。” 果然不出她所料,为了逼宋余杭就范,分别绑了她的家人,还关押在了不同的地方。 为的就是迷惑她们的视线,同时争取时间。 野岭山方向,宋余杭已经去了。 而另一个位置离她不远。 林厌打开了手机导航,看着地图。 能藏人的地方肯定不是闹市,通元高速附近也没有住宅区,而上高速的话一定会经过收费站,孩子还好扯谎打掩护,两个被绑起来的成年人的话一定逃不过工作人员的眼睛,所以他们肯定没上高速。 那么会是哪呢? 高速公路附近,有哪些隐秘而又没有监控的地方呢? 林厌双指放大了地图,目光落到了高速公路入口附近的一处伐木场上。 她按下了耳朵上的微型麦:“出了庙会那条街,路边有家火锅店,就是我们之前吃饭那家,进去,点个包厢,大锅,然后服务员会带你们从后门出来,记得换身衣服。出来后前往坐标,北纬25°,东经104°10″,在那个地方等我。” 段城知道,这是在为他们制造不在场证明,有些着急:“林姐,那你呢?” 林厌往左打了一下方向盘,逆行倒了回去,鸣笛声四起,她穿梭在车流里,径直撞断了收费站的栏杆飙下了高速。 “我?我去救人。” *** “我到了,放人吧。”宋余杭把车停在了野岭山隧道旁边的匝道里。 听筒里的声音轻轻笑了一下:“别急啊,宋队,我让你拿的东西拿了吗?” 宋余杭捏紧了手里的文件夹,嗓音晦涩:“拿了。” “很好,把有郭晓光母子签字和指纹那一页的笔录撕碎扔下山崖。” 夜幕降临下来,匝道上只亮着车灯,旁边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悬崖峭壁。 宋余杭咬着牙:“你先让我见我妈。” 那边停顿了片刻,然后宋母的哭声传了出来:“余杭,余杭啊……” 她还未细听,通话又被掐断了。 男人接过了话头:“怎么样,还活着呢,不过……” 他稍微顿了顿:“就看在宋队心中是这一份证词重要,还是你的家人重要了。” 也就是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宋余杭突然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没有和妈妈通话之前她还不觉得,现在仔细想来,和这个人的说话声音比起来,妈妈的声音似乎有一丝失真,不像是面对面聊天,而像是透过电子产品发出来的声音。 以及,她敏感地觉察到了宋母说话时略有些嘈杂的背景音,像极了大型机器运作发出的轰轰声。 这个人说话时的声音却是分外安静的。 得亏了多年来刑侦工作养成的敏锐,让她在极端情况下也能保持住了冷静分析出了这些。 宋余杭不动声色。 “好,我撕,不过这个游戏玩的确实有点累了,一盘定胜负吧,怎么样,你挑个地方,我直接把u盘给你,你把我家人们放了,我跟你走也行。” 那边朗声大笑了起来:“好,不愧是宋队,爽快!那你进山吧,我会在野岭山里等你。” 电话挂掉之后,画面上传来了她把撕碎的纸片狠狠一扬手飘得漫山遍野都是。 “林厌已经赶往了伐木场了。”通讯器里的另一个声音道。 “我知道。”男人抿了一口红酒,眼中神色讳莫难辩。 “不怕她把人救出来?宋余杭自然就不会把东西给你了。” 男人把酒杯放在了桌上,往后仰去靠在了舒适的办公椅上。 “她要是不去救,那还真的就不是林厌了。” 他设局,算计人心,甚至连每个人会走到哪一步都猜测到了。 那个声音稍顿片刻:“你还真是……” 真是蛇蝎心肠,分外歹毒呢。 男人似明白了他想说什么,轻轻笑了起来:“无毒不丈夫,说实话,我还真的挺期待,等她出来的时候,听到了宋余杭的死讯会是什么表情。” *** 伐木场。 “妈,妈……”季景行小声叫着,被人捆住了手脚往过去爬,脸上都是血污,显然也是受了一番折磨的。 宋妈妈被人五花大绑在了暖气片上,耷拉着脑袋,头顶上的换气扇嗡嗡叫着,车间里飘浮着细小的尘埃。 季景行红了眼眶,吸了吸鼻子,拱到她脚边,用肩膀撞了撞她的腿。 “妈,妈,醒醒啊,您没事吧?” 见她一动不动,也不说话,季景行哽咽着,泪水簌簌而落。 老人家满头银发蓬乱,瘦脱了人形,衣服上还有血,那脸也没干净到哪去。 本来没找到孩子之前,季景行对她还有一丝怨,她要是不带小唯出去,也就不会走丢了,可是现在看见她这样,那一丝怨气消失得无影无踪。 天底下又有哪一个奶奶,不疼自己孙子的呢? 季景行跪了起来,俯身去咬她手腕上的绳子,想用牙磨断它。 暖气片上一股浓重的铁锈味,金属冰得她浑身都在打颤。 粗糙的绳子磨得牙齿生疼,季景行舌尖尝到了一丝血腥味,也没把绳子咬开。 “嘎吱——”大门打开了,几个黑衣人冲了进来。 季景行又惊又惧,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人提起了衣领狠狠摔在了地上。 “妈的,还想逃,给我打!”拇指粗的皮鞭劈头盖脸抽了下来。 季景行滚在地上,失声尖叫,头顶上的排气扇投下了纷乱的光影。 她哭着求饶,奄奄一息:“对不起,对不起,你们要多少钱我都给你,都给你,放了我、放了我……” 那伙人住了手,为首的蒙面男人俯身下来,抬起了她的脸,细细端详着。 “不是钱的事,是你惹上了不该惹的人,知道吗?” “还有,我劝你最好不要再去招惹林厌,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宋余杭的劝告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季景行的眼角瞬间涌出了泪花。 男人撒了手,按着她的头发把人掼在了地上。 “自己好好想想吧,关门。” 说罢,带着几个打手又纷纷离去了。 大门复又落了锁。 其中一个手下附耳过来:“人到了。” “按照少爷吩咐,把人放进来,别做的太明显。” 手下一点头,快步离去了。 林厌徒手翻过了围墙,轻轻落了地,未等她躲进黑暗里,探照灯把四周照的发白。 几个黑衣人抄着砍刀就扑了过来。 林厌从腰后摸出了机械棍,“咔嚓”一声甩直,仗着距离优势迎面砸向了离她最近的黑衣人脑袋。 机械棍上的震动传回了掌心里,黑衣人踉跄后退两步,摸了一把额头,血流如注。 侧面伸过来一把雪亮的刀锋,林厌拿机械棍挡了一下,金属碰撞发出了尖锐的刺响。 她抬脚,一个迅疾如风的鞭腿,皮靴狠狠砸在了对方脑袋上,把人踹飞了出去。 黑衣人口吐鲜血撞在了围墙上。 余光瞥见身后一抹刀光,林厌寒毛竖立,回身侧过,左手抓住他手臂,右手持棍狠狠砸在了他的手腕上。 黑衣人吃痛,砍刀掉落,不等他回过神来防御,棍尖转了个方向死死点在了他的腹部要害上。黑衣人“哇”地一声吐出了些浊物来,林厌接着一手肘把人砸得头晕眼花,摁着他的脑袋把人往墙上撞。 宋余杭出手留情面留活口,林厌不一样,她不动手就算了,一旦动手就是杀招。 墙根下的薄雪上落下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林厌撒了手,黑衣人瘫软在地。 她冷冷的目光往过去一扫,棍尖上还在往下滴着血。 来的时候为了方便行事特意换了身衣服,黑衣劲装短打,踩着作战靴,棕色卷发扎成了一个马尾垂在脑后,眉眼沾着血渍,凝着肃杀之气。 几个人对视一眼,又不畏死地扑了上来。 “她坚持不了多久,上!” 林厌唇角微勾起一丝冷笑,几乎快把机械棍舞得密不透风,如游龙般游走在几个人中间,但双拳难敌四手,未免还是有些疏忽,一个不留神,身上又多了道口子。 她捂着肩膀往后退,被人一脚踹在了后心上,顺势往前跌去,刚落地,迎面就是一刀! 林厌瞳孔一缩,侧身躲过,雪亮的刀锋削掉了她的一缕鬓发,脸颊隐隐作痛。 有人当胸就是一脚,林厌滚在泥地里,双手举起机械棍格挡,被逐渐踩弯了胳膊。 她咬紧了后槽牙,手臂酸痛,肩膀上的伤口潺潺流出的血液染红了一大片躺过的地方。 又是一个黑衣人从地上爬了起来,抄着砍刀就扎向了她的胸口。 林厌瞳孔里的那一点儿针芒越放越大,她咬着牙,几乎快支撑不住了。 踩着她的黑衣人踹上了她的手腕,机械棍从掌心里飞了出去。 他一脚跺了下去,踩实了。 林厌痛苦地皱紧了眉头,咳了两声,唇角溢出了血沫,五脏六腑都在绞痛,死死攥着他的脚,想要把人挪开,脸色苍白。 最要命的是那把刀要来了,她已经感受到了扎在皮肤上的刺痛。 林厌剧烈喘息着,绷紧了身子,却见那把刀仅仅只是划破了她的衣服就静止不动了。 她错愕地抬头,黑衣人被人扯住衣领甩飞了出去。 那踩着她的人被迫回身防御,救她的人赤手空拳,砍刀还是从对方手里夺来的。 他看她一眼:“愣着干嘛,走啊!” 林厌捂着肚子爬了起来,捡起了自己的机械棍,一瘸一拐往车间里跑。 她回头看了一眼,神秘人已经和人缠斗在了一起,以一己之力牢牢牵制住了两个高手。 那一头酒红色的头发在黑夜中犹为醒目。 “惊蛰。”她叫了他的名字,略一点头。 “小心。” 说罢,头也不回地扎进了车间里。 “有人吗?有人吗?”她挨个拍着房门大喊,空旷的地方把声音传出去了很远。 季景行躺在冰冷的地板上,眼泪已经流干了,一双向来美丽的眼睛失了神采,盯着天花板上纷乱的光影发着呆。 猝不及防之间听到了脚步声,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开始发抖,把自己缩成了一团。 “不要,不要杀我……” 伐木场的车间里木屑乱飞,林厌咳了两声,扶着墙走路,手掌擦过的地方都留下了血痕。 “有……有人吗?” 她靠着门,喘着粗气,仰头看着天花板,鲜血顺着棍尖往下淌,滴滴答答的。 这里静极了,除了排气扇工作的声音,以及她粗重的喘息声,几乎听不见别的动静。 林厌阖上眸子,做了几个深呼吸平复着纷乱的心跳,就在她停住呼吸的那一刻,世界恢复了寂静,耳边忽然听见了小小的呼救声。 她听清了。 “别、别杀我……” 林厌从门上弹了起来:“谁?谁在里面?!” 那求救的声音愈发尖锐了。 “求求你,别、别杀我,别杀我的孩子……” 季景行被绑着手脚,看着那门剧烈晃动着,泪流满面,以头抢地求饶。 门上挂了锁,林厌撞了几下,灰尘木屑纷纷而落。 她抬脚去踹,也是纹丝不动,最后抄起了自己的机械棍,用力朝着锁头砸了下去。 金属撞击在一起发出了尖锐的刺响,瞬间迸出了火花。 机械棍上涂着的漆逐渐被刮花了,露出了内里雪白的材质。 她每抬一下手,尚未愈合的肩伤就涌出了大量血液。 她站在这里太久了,以至于脚下汇了一滩血泊。 “给我断!”林厌高高扬起了手,随着一声怒吼,狠狠砸了下去,不堪重负的锁头终于断裂了开来,掉在她脚边。 林厌推门而入。 一束光线射进了尘埃里。 季景行微眯起眼,看见一个高大消瘦的身影往这边跑来,心里一喜,以为是宋余杭,等人走到面前。 “余杭”那两个字还没叫出口,林厌扔了机械棍蹲在地上,伸手扒拉缠在她身上的麻绳。 “怎么是你?”季景行不可置信看着她。 林厌没理她,七手八脚把她身上的绳子剥了下来扔在一边。 “出去直走,右拐,走侧门,我的朋友在那儿接应你们,宋阿姨呢?” 顺着季景行的目光,林厌偏头一看,顿时抿紧了唇角,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把人扶起来,三下五除二解了她的绳子。 “阿姨,阿姨,宋阿姨,醒醒。”林厌轻轻晃着她的肩膀,又把手放上了她的鼻息,心里松了一口气。 季景行也跑了过去:“我妈……没事吧?” “没事,晕过去了而已。”林厌说着,轻轻把人扶了起来,用手拍着她的后背,让人把呛住的那一口气咳出来就好了。 “咳咳……”宋阿姨剧烈咳了两声,睁开了眼睛,见是她们,老泪纵横。 “景行,妈对不住你……”宋妈妈颤颤巍巍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 季景行摇头,泪水直往下掉:“妈……” 林厌拖着宋妈妈的腰把人抱了起来:“行了,别在这伤春悲秋了,赶紧出去吧。” 她和人一左一右掺着宋妈妈往出去跑,未等跑到大门边上,厚重的防弹钢门落了下来。 林厌瞳孔一缩,松了宋妈妈往过去跑,想要凭一己之力把门抬起来已经是来不及了。 钢门落地,溅起了灰尘,宋妈妈心惊肉跳地看着她差点被压住了手指。 林厌起身,环视着四周,这个不大不小的车间还有一扇侧门,应该是员工间,可以通到外面。 她带头往过去跑:“这边。” 季景行吃力地扶着宋妈妈,高跟鞋踩在地上崴了脚。 “哎呀。” 林厌很不合时宜地翻了个白眼,把自己的棍子扔给了她:“拿着。” 季景行看着这血迹斑斑的机械棍心惊肉跳的,又“啊”了一声,一根指头捻着,太沉拿不住,险些掉下去砸着自己的脚,赶忙双手接住了。 林厌转身背起了宋妈妈。 “厌厌,这……” “没事,咱们得快点出去。” 去晚了,宋余杭把u盘交给对方可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数十年心血功亏一篑,林厌光是想想就气血翻涌,恨得牙痒。 守在外面的人听见这边有动静,按下了墙上的开关,又是一道防弹钢门缓缓落了下来,目的就是为了困死她们。 林厌咬牙切齿,把人往季景行怀里一塞,目光落到了一旁碗口粗的圆木上,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抱了起来推过去,狠狠撞在了门上,圆木跌落,钢门纹丝不动。 林厌肩膀一阵剧痛,手指脱力跪在了地上,喘着粗气,呼吸比扯风箱还沉重。 季景行和宋妈妈看着她,她也在看着她们。 那眼里有凄苦,有绝望,有悲伤,也有一丝丝恳求。 她们在求她带她们出去重见天日。 季景行想活着见到小唯,宋妈妈想活着见到宋余杭。 林厌知道,此时此刻,她是她们唯一的希望了。 林厌看着她们,看着天花板上的光影,看着空气里飘浮着的粉尘,咽了咽口水。 好吧,那就只有最后一个办法了。 她的右手已经开始发抖,不太能握住东西了,林厌摸着地上的木屑,抓起一把狠狠扬了起来。 季景行被迷了视线,剧烈咳嗽着:“咳咳……你这是在干嘛,想呛死我们吗?” 林厌冷冷道:“少他妈废话,想活命就跟着照做。” 她们说话间,车间里的温度迅速降了下来,排气扇开始倒转,呼出的全是冷气。 季景行打了个哆嗦,手指僵得几乎施展不开。 林厌红了眼眶,疯了一样扬着地上的木屑,还把墙角堆着的麻袋也打了开来,狠狠一扬手抖了出去,漫天飞舞的都是粉尘。 车间空旷,没有任何能藏身容人的地方。 她从兜里掏出了打火机,回头看一眼:“跑!” 季景行一看她手里的火源,再一看这迷的人眼睛都睁不开的粉尘,顿时如梦初醒,拖着宋妈妈没命般地往后缩。 一道光亮划破了漆黑的车间。 林厌扬手,把打火机狠狠甩了出去,砸在了钢门上,塑料壳裂开,液态丁烷和大量粉尘碰撞,粉尘云升了起来,火星四溅。 林厌转身往回跑,气流把人掀翻了过去。 季景行和宋母也跌倒在了地上。 林厌一把把两个人扯了回来,扑在了她们身上。 “轰!”爆炸引发的气浪将地面上的粉尘全部扬了起来,火舌迅速吞没了木头,向四周扩散。 守在外面的人只听见了一声巨响,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钢门硬生生被炸出来了个大窟窿,火舌喷射了出来,接触到了外面的新鲜空气,瞬间形成了“返回风”与扬起的粉尘混合,产生了二次爆炸。 到处都是火光。 季景行被压得死死的,耳膜嗡嗡作响,满鼻子都是灰尘,很快就呛晕了过去。 守在厂区外准备接应的段城一行人看着里面浓烟滚滚,顿时都生出了不妙的感觉。 第98章 海鸥 “啧,真是太感人了。”男人坐在电脑前鼓起了掌。 想不到宋余杭身手如此之好,在两个训练有素,身高体重倍于她的成年男性面前也丝毫不落下风。 想不到林厌竟能一次又一次地绝处逢生,他还真的是有些小瞧了这个妹妹呢。 男人按下耳朵上的微型麦:“豺狼,开始行动。” “是,少爷。” 狙击手把瞄准镜对准了宋余杭手里男人的脑袋。 “投降吧,你打不过我们,即使拿着枪也没用,你的朋友受了很重的伤,得赶快送他去医院。我不知道是谁承诺给你们五万美金,但是也得有命花不是?” “放下枪,跟我去自首,把你们知道的老老实实交代出来,我会如实写在案卷里,上了法庭,或许法官会看在有自首情节的份上网开一面轻判些。” “你们说呢,为了个莫须有的五万美金,丢了命不值得,那五万可有一块钱到了你们的账上?” 胖子看了看她诚恳的脸,再看了看肃杀的林厌,缓缓把枪口放了下来。 “真的会轻判吗?” 宋余杭点头:“总比你现在和我们硬磕,死在这里好,一会警方大部队来了,持械斗殴,像你们这样的凶徒,一般都是直接击毙。” 林厌白眼都能翻上天,妈的,死人都能让她说活了,吹得天花乱坠的。 涉嫌多起拐卖儿童案、袭警、绑架等数罪并罚,上了法庭也是死路一条。 “我、我投降……别……别杀我……”宋余杭手里的瘦子,喘着粗气,奄奄一息,每分每秒都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在流失。 他怕极了。 “我、我自首、自首、我……我说……我全都说……” 狙击手默念:来不及了。 松开了扳机。 子弹穿梭在黎明来临之前的黑暗里,悄无声息。 宋余杭眼中迸出了血花夹杂着雪白的脑浆。 瘦高个脑门上雪亮一个窟窿潺潺渗出猩红的血来,仰面倒了下去。 “宋余杭,卧倒!”林厌失声惊叫。 她回头看去,远处灯塔上亮光一闪而过。 那是子弹擦出枪口所冒出的火花。 她抱头一滚,旁边的栏杆上火星四溅。 亲眼看见好友的死状,他眼睛还未阖上,望着他这一边。胖子跌坐在地,两腿打着颤,裤子湿了,散发出了难闻的气味。 他看看那两个人,谁也不信了,扔了枪,咬咬牙爬起来,从集装箱盖着的篷布里七手八脚地扒拉出了早就藏在这里的摩托车,骑上就跑。 这是他和瘦子商量好的,拿到u盘和钱就撤。 骑着摩托路过那个蓝色音箱的时候,他一把抄了起来藏进怀里。 豺狼漆黑的枪口复又对准了他,默念:跑的了吗?宝贝。 他微微扣下了扳机。 可是枪没响。 他的枪再也不会响了。 豺狼被人用弹簧刀一刀封喉,抹了脖子,血流如注。 黑衣人一撒手,他就软绵绵地掉下了灯塔。 “01,目标已击杀。” 黑衣人按下了耳朵上的微型麦。 *** 那枪一响,宋余杭就知道身后有狙击手了。 她看看林厌,一把把人拖进了集装箱背后,急促喘息着:“你在这待着,我去追!” 林厌扯她:“你回来,现在出去就是活靶子!u盘不要也——” 宋余杭捏住她手,飞快亲了一下她的额头,抽身离去。 “对方为什么要杀人灭口,一定是知道了幕后黑手不为人知的秘密,我现在去追不光是为了u盘,犯罪嫌疑人只有在我们警方手里才是安全的!” 林厌当然明白,抓住了那个胖子,幕后黑手才有可能浮出水面,可是现在望海大桥上除了这个集装箱并没有什么遮挡物,天一亮能见度更好,出去就是送死! “你回来!”林厌哑着嗓子,扑过去扯她衣角已是来不及了。 宋余杭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倒回去开自己的车。 她从地上爬起来,不管不顾地冲了出来,站在桥中央闭着眼睛张开了双臂,拦下了她的车。 “要死一起死!” 狂风扬起她颊边的发,车头就停在了离她不到五厘米的地方。 宋余杭眼眶湿润了,拉开车门,把人拽上来:“走!” 不过很快,她就后悔了这个决定。 要不是情势危急,林厌真的很想扑过去给她一个深深的吻。 无论是她打人时候的狠辣,劝导绑匪时的耐心,护着她时的周全,以及拽她上来要跟她一起同生死时的表情,都让她那么着迷。 宋余杭一头黑发凌乱不堪,沾着灰尘血渍,那露出的脖颈,小麦色的肌肤上全是汗,抿紧的唇角又有几分冷冽。 因为刚刚打斗一番,衬衣风纪扣早就被扯开了。 察觉到她的滚烫视线,那冷冽的唇角却又弯了弯。 “看我干嘛?” 林厌直言不讳:“想和你做爱。” 宋余杭喉结滚了几滚,心尖都在颤。 “等着,这事了了,咱们请七天假,哪也不去了。” “不过现在——”她看着前面拦路的集装箱,目光一凛,加重了语气道。 “坐稳,扶好了。” 她迅速变档,把油门踩到底。白色的车身如离弦之箭般飞了出去,林厌眼前一黑,撞开的集装箱“砰”地一声砸上了护栏,溅出了火星,栏杆摇摇欲坠。 骑着摩托车的胖子在视线里化成了一个黑点。 也许是不方便再语音了,男人开始跟他打字。 “你的人好像并没有拦下她们。” “不急。”坐在电脑前的人微倾了身子。 “她马上就要死了。” 对方略顿了顿,发来一行字:“林厌还在车上。” 男人瞳孔一缩,猛地站了起来。 已是来不及了。 撞开集装箱之后,宋余杭想减速,踩下了刹车,纹丝不动。 她心里一惊,车辆仍旧以每小时三百公里的速度飙升着,望海大桥还有段距离,她仍保持着方向盘稳定,去拉手刹。 这一拉不要紧,轮胎猛地制动,也不知道哪个螺丝出了问题,车身狠狠一歪,往栏杆上拍了过去。 旁边就是汪洋大海。 宋余杭瞳孔一缩,手疾眼快又给方向盘打了回来,在路面上一个一百八十度的漂移,堪堪擦过了护栏继续以飞速往前行驶着,而仪表盘上的数值还在飙升着。 林厌被狠狠甩在了座椅上,这下连她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怎么了?” 宋余杭偏头看了她一眼,不动声色,温柔笑着。 “林厌,你是我什么人?” 林厌心里升起了一丝不妙的感觉。 “你什么意思?” “回答问题。” “未婚妻。” “既然是未婚妻,那我的话,你会听吗?”宋余杭眼眶微微湿润了,但她克制得极好,打着方向盘,控制着车辆稳定,没让她瞧出来。 “会。”林厌看着她,微点了一下头,似有深意。 “好,解安全带。” 桥面上散落着的砂石、钢材让本就不稳的车辆在高速行驶下举步维艰。 宋余杭感觉到方向盘也要失控了。 她看着林厌,把她的模样刻入眼底。 林厌眼眶红了,怒吼:“你混蛋,我他妈就是不解,要死一起死!!!” 宋余杭两只手操控着方向盘,死死踩着刹车,还残存有最后一丝希冀。 可是刹车已经彻底弹不回来了。 她只是说:“林厌,追凶十四载,初南尚未入土为安,你要放弃了吗?” 她太懂得拿捏她的软肋了。 “初南”这两个字脱口而出的时候,林厌眼角瞬间涌出了泪花。 她咬着牙,死死盯着她,像濒临绝境的幼兽拼命喘息着,目光落到了她的方向盘上。 林厌扑过来要抢她的控制权:“我不会放弃,可是我也不会放弃你!” 车辆在桥面上打个旋儿,宋余杭被晃得晕头转向,死死掰着她的手,目呲欲裂。 “林厌,听话!你不是说,什么都会听我的吗?!” “除了这一条,我他妈什么都可以听你的!” 林厌咆哮,眼睛像浸泡在了泪水里。 宋余杭心疼极了,按着她的后颈,把人控制住了,俯身过去,把人推到了车门另一边,像平时那样,温柔地抱住了她,把她颊边的发轻轻拨至耳后。 “好,那我说另一条,我要你活着,要你去追寻自己的理想,要你为所有含冤而死的亡魂寻求真相。” “我还要你——”她死死抵着她的额头,看着她的眼睛,红着眼眶,一字一句,泪水交织在了一起。 “幸福。” 此刻明明该是颠簸的,该是头晕眼花的,可是林厌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耳边只有她哽咽着的话语,感受到的只有她落在长睫上的吻。 她的余光已经看见了失控的车辆即将撞上了栏杆。宋余杭把她拽着自己衣服的手指残忍地一根根掰开。 在这个过程里,林厌泪流满面,浑身发抖,不停叫着她的名字求饶:“宋余杭、宋余杭、我不要幸福、我要你、我要你…… 宋余杭微微笑了一下,还未来得及把胸口的戒指掏出来,就被火光吞噬了。 她只来得及,解了她的安全带,用尽全身的力气,把人从洞开的车门里搡了出去。 林厌如断了线的风筝般滚到了路边。 桥面上腾起了火光,巨响连守在入口的段城他们都惊动了。 几个人匆匆往过去一瞥,顿时都目呲欲裂。 段城发了疯一般往过去跑:“宋队,林姐!” 看着宋余杭的车坠海,怀里抱着昏迷不醒的孩子,季景行的精神状态也崩溃了,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泣不成声。 “余杭……” 远远地,警笛响了起来。 郑成睿扔了遥控器拦腰抱住了他,把人往后拖:“走啊,快走!方辛,帮忙!” “我不走,不走,我要去救她们!”段城掰开他的手,泪流满面地咆哮。 方辛揩干眼角的泪水,走上前去狠狠甩了他一巴掌,把人打得偏过头去。 段城死死盯着她。 “那边还有一个昏迷不醒随时都有生命危险的孩子!你忘了林姐说的要把她安全地送到医院了吗?!你现在去救人,她为我们所做的一切都白费了你明白吗?!” 段城哽咽:“我明白,明白,可是……” 桥那么高,海那么冷,又那么深。 看他哭,方辛也受不了了,一把把人摁进了自己怀里,抱着他的脑袋安慰他。 段城嚎啕着,方辛含着泪和郑成睿对视了一眼,他点了点头,把季景行和小唯扶上了车,捡起自己的遥控器,收了无人机,顺便把他们停留在这里的足迹脚印抹得凌乱,拿枯枝残叶掩盖了。 一辆小车赶在了警方来临之前,消失在了山间。 “噗通”一声水响,浪花掩去了涟漪。 冯建国拉开车门跳下车:“拦住她!” 已是来不及了。 众人连她的衣角都没摸到,眼睁睁看着她跳入了深海里,似一尾游鱼般消失了踪迹。 冬天不是适合潜水的季节。 林厌也从没有在陌生的海域里潜过水,更是没有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来过。 她心急如焚,入水姿势也乱了套,险些被重力拍晕了过去,灌了好几口咸腥的海水后才回过神来,浮上了水面猛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复又一头扎了下去。 越往下潜,温度越低,她浑身的血液都凝结了,伤口泡在海水里更是钻心地刺痛。 林厌仿佛丧失了知觉,游过的地方蔓出了淡红色的血迹和海水混合在了一起。 她又止不住开始流泪,可是她不能闭眼,她得在黑暗的环境里凭借着浮游生物发出的微弱的荧光来确定车辆坠海的地方。 这是真正的大海捞针。 她从没有在深海里待过这么长时间,各式各样的海鱼水母游过她的身边,可是她无心欣赏。 她像一个疯子一般周旋在海底,找着自己心爱的人。 毫无保护设备的深潜让她的耳膜嗡嗡作响,头痛欲裂。随着氧气的流失,肺部仿佛有无数根钢针在扎一样。 最致命的是寒冷,低体温症随时都有可能让她失去意识,长眠在海底。 林厌不得不咬住了舌头,用疼痛来刺激自己神智清醒。 她流着泪,在心底默念:宋余杭,你在哪,快出来啊。 别躲着我了,我什么都听你的。 脚踩住了礁石,林厌奋力向前,破开了水波,目之所及,一大群游鱼围在一起。 她咬牙往那个方向游了过去,海鱼受惊游走。 看见受损严重的那辆车时,林厌喜极而泣,从唇齿间冒出了水泡。 她三两步游了过去,使劲扒拉着车门,又踢又踹,纹丝不动。 林厌换了个方向,从破碎的风挡钻了进去,玻璃碴子又在身上添了几道口子。 她使劲拍着宋余杭的脸,宋余杭静静靠在座椅上,闭着眼睛,犹如睡着了一样。 海水将她血迹斑斑的脸冲刷得很干净,柔软的黑色短发随着水波轻轻荡漾着。 林厌捧起她的脸,哽咽着,把头抵上了她冰冷的额头,把人摁向了自己怀里,企图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 可是无济于事,这里实在是太冷了。 她也冻得浑身哆嗦,像一块冰坨子。 林厌四下看了看,用脚将风挡破碎的缝隙踹得更大了一些,碎玻璃碴子和血迹顺着水流一起飘散了出去。 她回转身,用自己瘦弱的肩膀托起了宋余杭,抱着她的腰,和人一起奋力游了出去。 肺里原本就稀薄的氧气因为剧烈运动,消耗得更快了。 林厌呛了好几口海水,鼻间冒出了气泡。 她的身上还耷拉着另一个人的重量,地心引力让她举步维艰。 她仰头看去,上面的海水还是黑的,还不知道再游多久才能看见天亮。 可是宋余杭已经坚持不了那么久了。 她的脸色发白,嘴唇青紫,泡在深海里已经有一阵子了。 林厌毫不犹豫地捧起了爱人的脸,送上了自己的唇。 接触到她冰冷的双唇时,林厌浑身一抖,泪就滚了下来。 她把自己还温热的,鲜活的,全部的爱和呼吸一起渡了过去。 林厌搂紧了她的腰,加深了这个吻。 圈发的皮绳脱落了下来,掉进了深海里,柔软的发如海藻般散在波浪里。 她们缠绕着,交织着,随着浪花起起伏伏,淡红色的血迹也飘散了开来。 有调皮的鱼来追逐她们,林厌缠紧了她的腰,拉着她奋力往上游。 她已经感觉不到冷和疼痛了,她的神智甚至是一片空白的。 她只有一个念头:带她走。 海水拍打在身上,甚至给了她宋余杭在温柔回应她的错觉。 林厌喜极而泣,脑中骤然炸开了一片白光,她奋力游了过去,然后发现—— 那居然是天光。 她从海平面钻了出来,东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 朝阳铺在海面上,波光粼粼。 林厌哭了,近似嚎啕,她拖着她没命地往岸边游,一边游一边骂。 “宋余杭,咱俩不是说好了要结婚的吗?这婚约还算不算数了?行,你给我装死,装死,我就不嫁了!” “我他妈去找十个八个姘头,我天天回来气你!你起来啊!起来骂我啊!” 林厌咆哮,踉跄着,泪流满面把人甩在了沙滩上。 浪花拍打上了她们的身体,警察也围了过来,把人圈在了一起。 林厌置若罔闻,俯身下去听她的心跳。 静悄悄的,只有海浪的声音。 海鸥掠过天空,发出了悲鸣。 那向来含情脉脉的眼睛里泪如泉涌,脸上写满了哀恸,浑身颤抖着。 冯建国拨开人群跑过来,看见躺在地下的人苍白的面色时,浑身一震,眼眶微湿。 有人想上前来抬走她。 “都别动!!!”林厌歇斯底里地吼,撕开了她的衣服,不信邪地开始做心肺复苏。 连续三十次按压之后,她俯身下去嘴对嘴吹气,那平坦的胸腔开始有了起伏。 然而也只是片刻而已,她一撒手,就没了自主呼吸,完全是靠她吹起来的。 林厌泣不成声,她其实体力早就到极限了,完全凭着一口气把人从海底里捞了出来,凭着一口气游到了岸边,凭着一口气跪在这里给她做人工呼吸。 她一边做,旁边的人都看着她狼狈得不成样子,泪水从颊边簌簌而落。 那双眼睛又红又肿,披头散发,遍体鳞伤。 海鸥盘旋在头顶,哀鸣声久久不散。 冯建国看着她崩溃,看着她嚎啕大哭,看着她拼命晃着宋余杭的肩膀,再也看不下去了。 老人背过了身去,拿手背抹掉眼泪,沉声道:“抬走。” 第99章 苏醒 “快,通知血库备血,四个单位红细胞!” “除颤仪准备好了吗?” 抢救室里仪器充电滋滋滋的声音响了起来,医生冲着年轻女人的胸膛就按了下去。 “充电200j,充电完成,闪开!” 女人的身体弹了一下,脸色已经是缺血过多的青白了,除颤仪一取脑袋就偏向了另一边,从唇角渗出了血液混合物。 “肾上腺素,再来一支!”地上的医疗废弃物箱里扔了满满十来支用空的肾上腺素针剂。 可是心电监护仪上的数值并没有回升,反倒跌破了低值。 “血来了,血来了!”护士提着恒温箱跑了进来,把血液递给了医生,还没等挂上去,心电监护仪上已经变成了一条水平的直线。 另一间抢救室里也是同样的兵荒马乱。 林又元由管家推着从走廊上匆匆而来,面上似凝了一层寒霜,不住咳嗽着。 冯建国一眼看见他,就有些不忍地偏过头去。 老人拿帕子捂着嘴咳嗽,把印出血迹的那一面攥进了掌心里,沉声道。 “怎么样了?” 冯建国愁眉不语。 林厌倒的太突然了。 失血过多加心力交瘁,以及低体温症、缺氧、伤口感染、格林巴利综合症…… 众人七手八脚把宋余杭送上救护车回头一看的时候,她已经轻飘飘地躺在了地上。 现场急救没能挽回她的自主呼吸和心跳,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没气了。 也许是因为冷,林又元剧烈咳嗽着,管家替他拍着背:“老爷保重身体,小姐吉人天相……”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抢救室的灯灭了。 医生摘了口罩跑出来:“谁是林厌的家属,进来见她最后一面吧。” 林又元身子猛地往前一倾,咳嗽声不绝于耳。 “老爷!”林管家手疾眼快扶住了他,眼里渗出了泪花。 林又元摆手,透过他肩膀的缝隙和冯建国对视了一眼。 他缓缓直起了身子:“我进去,你也去,其他人不要跟进来,这事你们江城市局必须给我一个交代。” 以为这是要兴师问罪了,走廊上其他人纷纷噤若寒蝉,被这压抑的氛围弄得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一个刑侦队长脑损伤,深昏迷状态,尚在抢救中。 一个技侦负责人,还是根深蒂固家族企业的继承人,已经被宣告了死亡通知书。 冯建国戴上了宽檐帽,跟着医生大踏步走了进去:“她是为救人而死,应该的。” 等林舸赶到医院的时候,白布已经盖上了她的脸。 抢救室的仪器都撤了,她就静静躺在那里。 林又元没坐轮椅,被搀扶着一瘸一拐走了出来,浑浊的眼睛里满是血丝。 他路过林舸,被管家扶进了轮椅里。 “去看看你妹妹吧。” 林舸往前走了两步,猛地怔住,他的动作慢了下来,似是不可置信,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紧紧握成了拳头。 他在这样令人窒息的寂静里也不知道站了多久,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良久的沉默之后,他终是咬着牙,一步步走向了轮床。 每走一步都仿佛踩在了刀尖上。 那紧握成拳的手终是散了开来抓上了白布。 林舸闭着眼睛,颤抖着,一把掀了开来。 许久之后,他捂着脸,跪在了床边,肩膀剧烈抖动着。 *** 那之后的日子,对于季景行来说是个噩梦。 宋母重病卧床,宋余杭脑损伤昏迷不醒,小唯因为电击留下了严重的ptsd。 她辞掉了工作,每天在家、儿童医院、市中心医院之间疲于奔命,还得应付警察时不时上门的盘问。 “你认识他吗?”桌上摆出的是两个男人的照片,一胖一瘦。 她沉默不语。 办案人员追问:“是否有什么过节?” “孩子呢?可不可以接受我们的询问,指认一下犯罪嫌疑人——” 季景行猛地抬头,眼眶红了,提高了嗓音质问:“我老公是已故公安烈士,我妹妹是刑警,现在还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人事不省,我是律师,我女儿才七岁,还是在校三好学生,我们一家人都是遵纪守法的公民,上哪儿去认识穷凶极恶的歹徒,你告诉我啊?!” 亡夫的遗像静静地挂在客厅中央。 小唯仿佛没有听见妈妈的声音一样,抱膝坐在落地窗前怀里抱着一只布娃娃看夕阳。 她从那天在医院醒来就是这样了,不愿意说话,不愿意见陌生人,尤其是陌生男人。 季景行心痛到无以复加,眼泪早就流干了。 办案人员致歉起身:“打扰了。” 季景行没送,等人走到门口,却又问了一句:“林厌——” 局里早有宋余杭与林厌相好的传闻,是以他也没避着。 “林法医的追悼会将于一月后在江城市殡仪馆举行。” 季景行拿手捂住了脸,吸了吸鼻子:“知道了,谢谢。” *** “冯局,人抓到了。” “关审讯室,我亲自问。” 冯建国没让任何人陪同,独自走进了审讯室,铁门落锁,坐在对面的人颤了颤。 几天的亡命生涯,让他没有照片上那么胖了。 冯建国如鹰隼一般的目光牢牢锁定住了他,他虽然老了,但老当益壮,鬓角的白发更替他添了威严。 那肩章上的橄榄枝并四角星花在惨白的灯光下折射出了冰冷的光芒。 胖子知道,这是个大官,瑟缩在椅子上,垂着头,一言不发。 他几天没洗澡了,一身臭汗,散发出了难闻的味道,身上有血迹,鼻青脸肿的。 警方发现他的时候,他正蹲在桥墩底下喝河里的污水。 冯建国不动声色:“你的同伴死了,被人一枪致命。” 提起同伴,胖子更是抖了一下,抱着脑袋,想起了他脑浆迸裂的那一幕:“别杀我,别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与虎谋皮者,必死无疑。”冯建国替他倒了一杯热水推到手边。 “你想活的吧?” 水蒸气里他看着老人刚毅的脸,再看看桌上的一次性纸杯,颤颤巍巍端起来喝了一口,嗷地一嗓子哭出了声来。 天知道他已经有几天没喝过开水了。 “我想活,想活。”男人哭得鼻涕眼泪糊了满脸:“我好饿,我想吃东西,他们一直追着我,有人想要我的命——” 冯建国冲着监控打了个手势,有人进来,他嘱咐了几句,不一会儿,对方提着kfc的袋子走了进来。 冯建国放在了他面前:“吃吧,吃完把你知道的通通交代出来,我保你在法院判决下来之前舒舒服服有吃有喝地待在看守所里。” 胖子看了看他,一把扯了过来,从袋子里掏出一只鸡腿狼吞虎咽,完了连指头上的油都舔了个干干净净。 冯建国等他吃完,自己撇着茶杯里的浮沫。 胖子风卷残云把全家桶吃了个一干二净,完了打了个饱嗝,摸了摸肚子。 “还有吗?” “有,你先交代,晚上食堂吃烤鸡,我让人给你送过来。” “早知道你们警察对待犯人也这么人道,我他妈早就自首了……”胖子想到同伴的死,想到自己那几天的逃亡生涯,还是心有余悸。 “废话少说,不老实配合的话也有千百种办法暗地里折磨你。”冯建国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径直发问。 “为什么绑架孩子?” 胖子搓了搓手,腆着脸笑着:“缺钱,欠了赌债。” “谁承诺的给你们五万美金?” 提到这个问题,胖子又唯唯诺诺起来:“不知道,他从不亲自出现,都是叫手下晚上来见面。” “有什么特征吗?”老局长用手指蘸了蘸口水,翻开了笔记本,做着记录。 “每次来都是蒙着面,看不清脸,不过,穿的很好,皮鞋擦得铮亮,背后的老板应该也是有钱有势的人。” 按照道上的规矩,请人做事一般都要先预付订金的,这两个绑匪一分钱都没拿到手就动手了,不太符合常理。 冯建国住了笔:“撒谎我现在立马就放了你。” “别别别——”胖子激动起来,舔了舔唇:“我真没见过那人长什么样子,他是没给订金,不过他给了这个……” 胖子戴着手铐,伸出两根手指头搓了搓。 大冬天的,他就穿了一件短袖,冻得哆嗦,那胳膊上有针眼。 冯建国眉头一皱,明白了。 “详细的体貌特征叙述给我。” “男,身高大约一米七左右,单眼皮,每次来都是穿西装,皮鞋,戴一块叫不上名字的手表,右手腕上有一块拇指大的胎记。” 仿佛是害怕冯建国真的放了他,胖子竹筒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吐了个干净。 一个下午,直说的她口干舌燥,毒瘾又犯了,打着呵欠,有气无力地靠在了椅子上。 “我说领导啊,问完了没有?” 冯建国抬头瞅了他一眼:“被你们绑架的孩子都卖到哪里去了?” 胖子小心翼翼斟酌着他的脸色:“要不,您再给我点这个?” 他复又伸出两根指头搓了搓。 冯建国笑了一下,胖子心落回了肚子里,心想:这个领导脾气真好,早知道局子这么好待,他妈的早就来自首了。 未等他高兴太久,就被一杯热茶兜头泼了个正着,胖子一阵鬼哭狼嚎。 冯建国捋捋制服,站了起来。 “他妈的,你绑谁不好,绑警察的亲戚,知道什么叫太岁头上动土不?我告诉你,整个江城市局老子说了算,今天我就是要你以命偿命死在这里也没人知道。” 冯建国说着,慢慢走近了他,虎背熊腰的,阴影投在了地板上。 胖子坐在审讯椅上,不住往后缩着,看着他的手摸向了后腰的枪套,浑身颤抖,又哭又嚎的。 “不,不,我说,我说,别杀我,别杀我……” 冯建国鄙夷地看着那椅子下面渗出了黄色的液体,捏着鼻子往后退了一步。 “说。” “卖到哪的都有,反正都是偏远山区,不过最好卖的还是东南亚,偷渡有风险,不过能拿一大笔钱。” “和你们接头的是谁?” 胖子生怕他把枪掏出来,抢着回答:“红姨,是红姨!” 冯建国挑了一下眉头,详细地记下了他口中“红姨”的体貌特征。 “在哪能找到她?接头方式?” “欢歌夜总会,没有接头暗号,她有门路,只做熟人生意,既帮人走私,又当掮客。” 看着他一五一十全吐了个干净,冯建国的手在后腰上摸了摸,似不太舒服,硌得慌,掏出了一把粉红色的玩具枪来。 “不好意思,带错了,给孙女买的。” 胖子两眼一抹黑,差点晕死过去,真真是老奸巨猾。 冯建国腋下夹着本子走了出去,面色冷凝,吩咐道:“送强制戒毒所,没有我的亲笔签字,不准任何人私自会面提审他,就是省长来了也不行,听明白了吗?!” “明白!”众人纷纷把手举到了太阳穴边应声道。 刑侦副队长薛锐暂时代替了宋余杭的职务负责押送,把枪别进了枪套里准备出发。 同事捅捅他的胳膊:“往常从来不见冯局发这么大脾气,还关起门来一个人审讯,这要搁我们监督投诉科早就找上门了。” 另一个同事也取了枪答:“没办法,谁让出事的是宋队和……林法医暂且不提,你们听说了没?赵厅快退啦,底下几个地市的热门人选其中就有冯局,咱们江城市局今年命案侦破率全省排名第一,还不都是宋队真刀真枪拿命拼出来的。” “冯局若是高升,指不定……”他顿了话头,意味深长。 “可是偏偏这个节骨眼上,赵厅的爱徒,咱们市局的门面出了事,你说他能不气吗?” 薛锐皱眉,止住了话头:“行了,别说了,执行任务要紧,出发。” 几个同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摸了摸鼻子,自讨没趣,快步跟了上去。 *** 2009年的最后一场冬雪落尽。 窗台上枯萎的绿植冒出了第一缕嫩芽的时候,宋妈妈康复出院了。 季景行开车带她和小唯回家,路过了市中心广场的大屏幕。 等红绿灯的间隙,宋母盯着窗外出神。 “本报获悉,景泰集团ceo林又元之女林厌于执行任务中为挽救同事生命,不幸壮烈牺牲,年仅三十三岁。追悼会将于今日下午14时在江城市殡仪馆举行,届时不光有商界人士参加,警方代表亦会出席……” 接下来是景泰的高管接受了采访,证实了这个消息。 也有部分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知情人接受了媒体的访问,纷纷提到林厌是如何如何漂亮,如何如何惊才绝艳,在法医学的造诣上是如何如何出类拔萃…… 难以想象的,明明一年前她还是全网通告的“黑心法医”,“刽子手”,三心两意花心滥情的“渣女”,花圈都摆上了法庭门口。 一转眼就成了人们交口称赞的“烈士”。 当你逝世的时候,人们才开始怀念你。 这世事当真是讽刺极了。 宋母转过脸来:“景行……” 季景行明白了,往左打了一下方向盘,汇入了车流里。 江城市殡仪馆。 “不好意思,没有请柬,禁止入内。” 门口守着的林家保镖穿着黑西装,胸口别了白花,婉言谢绝了她们的吊唁请求。 今日整个场馆戒严,不仅有林家的人在守着,也布置了不少警力。 宋母满头银发被风吹得凌乱,微微红了眼眶,张张嘴,想说什么终是咽了回去。 季景行扶着人离去:“走吧,妈。” 小唯拉着奶奶的手,没那么爱笑了,她的眼睛里写满了纯粹的天真和残忍。 “林阿姨怎么了?” 宋妈妈爱怜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和你姑姑一样,睡着了。” 回到家,季景行忙着为她们收拾东西。 “妈,你搬到我那边和我们一起住吧,她有个伴儿我也放心些,我也能多照顾照顾你,省得两边来回跑了。” 宋母似没听见一样,颤颤巍巍地走进了宋余杭的房间,从她抽屉里取出了一个相框,拿手拭去了上面的灰尘。 那是宋余杭给她拍的,那个下雪的夜晚,她站在庭院里路灯下吹雪的场景,笑靥如花。 “你说好好的一个孩子,就这么没了,谁的人心不是肉长的,她爹妈该难过成啥样啊……” 宋母一边念叨,一边步履蹒跚地走了出来,把相框放在了宋余杭哥哥的旁边。 季景行从厨房出来,看着她燃了三炷香。 “妈,这不合适吧……” 老太太从袖管里摸出了一只玉镯子,看成色质地,和她腕上那只是一对,缓缓放在了相框前。 “这镯子是我嫁给亦琛他爸时,我妈打给我的,我本打算着,给你一只,剩下这只等余杭出嫁再送给她,没啥不合适的。” “厌厌她……是宋家人。” 一句话说的季景行又心酸不已,强笑了一声:“妈——” 宋母回过神来:“哦,你刚说啥来着?” 她自从出院后,精神头大不如从前了,行动迟缓,耳也开始背了。 季景行眼一热:“我说让您搬过去,和我们一起住。” 宋妈妈摆手:“不成,不成,我还走的动,搬过去亲家们该有意见了。” 对她当年执意要生下遗腹子的事,季景行父母本就心怀不满了,这些年来更是鲜少来看望这个外孙女,连带着对季景行的关心也少了。 宋家出事后,季景行的父母也来过一两次,要她带着孩子回家,宋母当然是知道的,当下就不肯再拖累她了。 “妈,您是不把我当宋家人吗?”季景行放软了声音哀求:“您看看小唯……” 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孩子坐在沙发上,玩着积木,不想说话的时候对周遭发生的一切事物不管不问,也不爱笑了,更不活泼了,也不会再轻易让她们抱了。 甚至是季景行想要抱她,接近她,都得小心翼翼的。 “小唯这个样子,怎么坐飞机,我怎么放心带着她回季家。您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啊,就算是不为了我,为了孩子,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吧。” 季景行当然懂她的想法,坚强了这么久,头一次有些崩溃了,哽咽着。 “什么拖累不拖累的,就当也是,陪陪我吧,咱们互相,做个伴儿。” 宋母浑浊的眼睛里渗出了泪花,母女两个人抱头痛哭。 “好孩子,妈陪你。” *** 宋余杭做了很长的一个梦。 她梦到自己浮在了深海里,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 有人拨开黑暗向她游来,温柔地托起了她的身体。 她的手指穿过她柔软的发,扑了个空。 宋余杭心里一紧:“你是谁?” 女人回过头来,贴上了她的耳畔:“我叫林厌。” 林厌,林厌,厌厌…… 她琢磨着这个名字,眼前一亮:我的未婚妻。 她兴奋地抓住了对方的胳膊,喋喋不休:“林厌,厌厌,我买戒指了,我现在送你好不好,我想和你拍婚纱照,穿着警服的那种,我还看上了市中心的一套房子,等你过目喜欢我就付定金,还有我们领养个孩子吧,像小唯那样乖巧可爱懂事又听话的……” 无论她说什么,女人都只是笑,拖着她慢慢往上游。 天光大亮。 林厌松开了她的手:“宋余杭。” “嗯?”她还沉浸在兴奋中不可自拔。 女人拽着她的衣领把人拉低,吻落在了额头。 随着话语一起落下的,还有泪滴。 “我要走了,再见。” 宋余杭一怔:“你要去哪,你不是来找我的吗?” 她说着,林厌的身体已经陷进了一片白光里,变得越来越透明。 “林厌?!”她失声惊叫,伸出手去捉,扑到了一片虚无,摔了个踉跄。 “林厌……”宋余杭喉咙里插着管子,含糊不清地挣扎,额头渗出了薄汗。 沉寂许久的脑电波终于有了波动,各项数值也都在稳步上升。 季景行看着她的眼皮上下翕动着,手指徒劳无力地抓着被单,喜极而泣,冲出去喊了医生。 狭窄的单人病房里瞬间涌进了一大帮子医护人员,当冗长的管子慢慢从喉咙里拔掉的时候。 宋余杭苏醒了。 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她的头发张长了,垂下来遮住了眼帘,嘴唇是长期缺水引起的干裂苍白。那双淡棕色的眸子失了神采,满是血丝,愣愣看着天花板。 “余杭……”宋妈妈握着她的手泪流满面,连声叫着她的名字。 季景行搂着小唯,用手掩住了唇:“小唯,叫姑姑。” 小唯的脸上怯生生地:“姑姑……” 在家人的连番呼唤下,宋余杭失焦的目光总算找到了方向。 看着宋妈妈的脸,她略微弯了一下唇,扯得干裂的嘴皮开始出血。 医生也大为感动:“太好了,这简直是医学史上的奇迹,幸亏在海底待的时间不长,又及时做了心肺复苏,否则脑损伤的程度就很难说了。” 宋妈妈拿棉签沾湿了替她润着嘴唇。 宋余杭偏过头来,似有话想说。 宋妈妈会意,俯身下去。 宋余杭嗓音嘶哑,还说不出话来。她勉强抬起了手指,在她的掌心里一撇一捺写着。 “林厌。” 宋妈妈眼眶红了。 季景行把人扶到一边:“妈,你先回去休息吧,今晚我守夜。” 宋余杭恳求的目光又投向了她,颤抖着嘴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季景行把她的手塞进被窝里,不敢再看,背过身去替她倒水,强笑道。 “林厌也受了伤,暂时没法下床,她说了,等她好了就来看你。” 在她的印象里,季景行从不撒谎骗人。 宋余杭唇角顿时浮出了微笑,她浑身上下都缠着纱布,包括下巴上。那笑容看起来十足的僵,又憨又傻。 但她就是莫名地笑的很开心,连旁观者都能感受到的那种开心。 宋妈妈再也忍受不住,转身拉着小唯出去了。 走到外面长椅上坐下,小唯扒着她的膝盖:“奶奶,你怎么哭了?” 宋余杭乐够了,又好似想到了什么,略有些急切地张着嘴,“嗬嗬”地说不出话来。 季景行扶着她:“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宋余杭在床单上写:戒指。 她的全部身家,还没来得及送出去的定情信物,不能就这么丢了。 季景行回身,从床头柜的抽屉里给她拿了出来。 那是那天抢救时,医护人员从她兜里扒拉出来的,她藏得深,拉链锁在夹克贴着胸口的兜里还不够,还自己用歪歪扭扭的针线缝了起来。 医护人员剪了半天才剪开,把戒指盒交到家属手里的时候还是湿的,血液渗进绒布里已经洗不干净了。 季景行放到她手边,宋余杭一下子紧紧攥进了掌心里,弯起唇角笑,黯淡无光的眼睛里顿时亮起了星星。 季景行看得心酸不已,替她拉好被子:“睡吧。” 再待下去,她也要受不了了。 宋余杭心满意足地阖上了眼睛,任凭困倦吞没了自己。 她想,会来的,林厌一定会来看她的,到时候她就把戒指套上她的无名指。 这辈子她就再也逃不了了。 可是直到伤好能下地走路,林厌再也没有来过。 第100章 找寻 自从她苏醒后,从一开始的只有手指能动,就在床单上写,到最后慢慢能开口说话了。 宋余杭每天都会问一个问题:林厌呢? 季景行强笑,把手里温热的汤蛊递给她:“你快喝,养好身体就可以去见她了。” 宋余杭缠着纱布的手颤颤巍巍端起来,咕嘟咕嘟吞咽着,因为喝得太急,唇角呛出了水渍,不住咳嗽着。 季景行替她拍背,拿走了她手里的汤碗:“睡会儿吧,医生说你得多休息。” 宋余杭躺下去,下意识想从枕头底下摸手机,扑了个空,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机已经丢了。 “姐,我可以用一下你的手机吗?” 她想给林厌打电话。 季景行明白她想干嘛,心里不忍,面上却还是要强装出镇定来的。 “你忘了,林厌也在住院,icu里是不准用手机的。” 那不就和她现在一样吗? 宋余杭吃力地点头,末了,想到icu又替她捏了一把汗,略有些着急上火。 “她……她怎么样了?” “很……很好。”季景行偏过头去,收拾着碗筷。 “你放心吧,她要是能下地走路了,一定会来看你的。” 宋余杭点头,目光中有一抹坚定。 “我要比她好的更快去看她才行,姐,你不知道,她啊,最不喜欢待在医院了,最讨厌的就是打针吃药了。” 季景行哪敢接话,眼眶已经微微湿润了。 “那就这样,探视时间该到了,我先回去了,下午再来看你。” “好,辛苦嫂子了,对了,小唯——”小唯的病她也听说了,未免有些忧心。 提起孩子,季景行眼眶微热,是在安慰她,也是在宽慰自己。 “没事,你放心吧,医生说了,慢慢养着,耐心陪伴,会好起来的。” 宋余杭捏紧了拳头,心想,她一定要赶快好起来,去看看林厌,陪着她,抱抱她亲亲她,顺便再把婚求了。 小唯这边,她也必须把尚在逃窜中的犯罪嫌疑人抓捕归案,还她一个公道。 还有那个u盘。 她脑海中模模糊糊想着,医生又进来替她换了吊瓶。她的身体尚未恢复,在药物的作用下,终是抵挡不住困倦,复又睡了过去。 那戒指盒还紧紧攥在手心里,一刻也不曾离开过。 后来养病的日子,宋余杭认真听从医嘱,配合治疗,努力吃饭,积极复健,从icu转到了普通病房已经是一个月后了。 连医生都啧啧称奇她恢复的快。 只有宋余杭知道,她是多么想见那个人,思念得快要发了疯。 季景行替她铺着床铺,把人从轮椅上扶了下来。 “来,小心。” 宋余杭摆手,自己挪了两步坐到了床上。 “姐,我想去看她。” “不急,等你出院了再说吧。” “可是——”宋余杭争辩,话说到一半,宋妈妈带着小唯走了进来,手里拎了一个饭盒。 “来,余杭,吃饭了,板栗焖鸡,你最喜欢吃的。” 话题就这么被不着痕迹转移了过去。 吃饭的时候,她看见妈妈的右手腕空了,问道:“妈,你那只镯子呢?就是我外婆送你的那只。” 宋母摸着空荡荡的手腕微怔,看一眼季景行,双方无声地交换了眼神,还是决定先瞒着她,于是笑了笑。 “本来想留着你出嫁给你的,现在只能送给厌厌了。” 宋余杭眸中一亮,捧着饭盒笑了:“妈你见过她了?” 撒了一个谎,就要用无数个谎来圆。 宋母点头:“见了,恢复的没你快,不过也好多了。” 沉浸在兴奋中的人并未留意到母亲和嫂子的笑容有多勉强。 宋余杭往嘴里扒着饭,眼眶微湿:“妈,还有吗?我想再多吃一碗。” “有,有,多着呢,快吃。” 宋母背过身去替她盛饭,悄悄抹了一把眼泪。 宋余杭吃着饭,小唯目光落到了一旁的电视机上,想要拿起遥控器开电视,被季景行一把夺了过来。 “小唯,姑姑还在吃饭,她需要多休息,不要吵着她,要看电视咱们回家看。” 她是怕新闻上播关于林厌的消息。 小孩子不懂事,只知道自己的需求没有被满足,顿时瘪了一下唇,哇哇大哭起来。 季景行忙不迭去哄她。 因为患病的缘故,她的情绪总是跌宕起伏,一会儿好一会儿坏的,也不说话,就是一个劲儿哭闹,摔打着自己手里的布娃娃。 宋余杭放了碗想去抱她:“小唯——” 话音未落,被人猛地一把推倒在了床上,那一掌直打在了她的伤口上。虽然是无心之失,但宋余杭额头还是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见她受伤,这些日子以来的压力齐齐涌上心头,季景行又急又气,头一次甩了她一巴掌,红着眼眶吼:“季唯一你给我安分一点,你怎么可以打姑姑,你知不知你的命是谁救回来的,为了救你林——” 一室针落可闻。 宋余杭也在看着她。 季景行喘着粗气,再也说不下去了。 小唯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把布娃娃扔在了她身上,转身就跑。 看见孩子哭,季景行的心里又何尝好受了,千刀万剐一样。 “小唯!”她抬脚就追了出去。 宋妈妈也长吁短叹,老泪纵横。 宋余杭握着妈妈的手,心里难受极了:“妈,小唯回来一直都这样吗?” 宋妈妈抹了一把眼泪:“这还算好的,刚回来那几天不吃不喝一碰她就哭,这孩子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宋余杭心疼到无以复加,把妈妈搂进了怀里:“妈,这些日子辛苦你和嫂子了,别担心,小唯一定会好起来的。” “余杭啊,现在妈妈最大的希望就是你能好好活下去,不管遇到什么事。” 这话说的宋余杭心里咯噔了一下,但看着妈妈泪流满面的脸,她还是贴心地扯了纸巾递过去。 “我会的,妈。” “好了,不打扰你休息了,我去看看景行和小唯。” 宋余杭点头,看着她收拾了碗筷,步履蹒跚往出去走。 到了下午护士进来换药的时候,宋余杭还惦念着早上季景行从小唯手里抢遥控器的那一幕,以及妈妈模棱两可的话。 季景行不是会打孩子的人,是什么让她失控了呢。 还有妈妈,为什么要那么说,以及每每她提到林厌的时候,总会被她们用别的话题遮掩过去。 宋余杭不是不敏锐的人,只是本能地信任她们,再加上在icu时成日昏睡着,并没有机会思考太多问题。 现在想起来是越想越后怕,几乎瞬间就从脚底板升起了一股寒意。 她无意识地扣着掌心里的戒指盒,看向了一旁替她换药的护士。 “不好意思,我可以借用一下你的手机,给我家人打个电话拿点东西吗?” 在医院住了两个多月了,都是熟面孔了。护士很爽快地就把自己的手机借给了她。 “谢谢。”宋余杭点头致谢,飞快按下了一长串号码。 她背的滚瓜烂熟。 可是漫长的嘟音过去之后,响起的却是冰冷的系统提示音。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为空号。” 空号,空号,这是什么意思?销户了吗? 宋余杭一颗心直直往下沉去,几乎瞬间就红了眼眶。 “小姐,小姐……” 她还在发愣,护士轻声催促着她。 宋余杭回过神来,把手机递了回去。 “您没事吧?” 护士看她失魂落魄的样子有些担心:“哪里不舒服吗?我去叫大夫……” 宋余杭抬头,红着眼睛苦笑了一下:“没有,我想看看电视。” 护士走过去在床头柜上摸着遥控器:“咦,遥控器呢,昨天收拾病房的时候都还在呢。” “没有就算了吧。”宋余杭复又躺了下来,翻了个身,把脑袋埋进枕头里,悄悄抹着眼泪。 林厌,以前每次养伤的时候我们都会暂时失去联系,这一次也和以前一样,你一定会重新出现在我面前的,对吧? *** 又过了几天,在宋余杭的连连追问下,季景行快招架不住了的时候,段城他们提着东西来看她了。 “宋队,听说你好多了,我们代表江城市局来看看你。” 从不会客套的年轻人也会说场面话了。 宋余杭的手从季景行的衣袖上滑落了下来,她刚能下地走路,步履蹒跚地一步步挪了过去,扒住他的胳膊,好似找到了救星。 “你告诉我,林厌呢?” 方辛上前一步,想要扶她坐下:“宋队……” 宋余杭一把把人拂开了,加重了语气:“林厌呢?!” “宋队,林姐她……” 方辛话音未落,就被人激烈地打断了。 “段城,我要你说!”她始终拽着他的袖子,眼里含了殷切,慢慢地渗出泪花来。 “林厌呢,告诉我啊,她去哪了……”话到最后,嗓子已然哑了。 段城看着她的脸,嘴唇上下翕动着,说不出话来,紧紧攥着拳头。 季景行过来拉她:“余杭,你该吃药了。” “我不吃!段城你说话啊!”宋余杭晃着他的胳膊:“啊?林厌对你那么好,每次都让你扛机器不让别人扛,就是为了让你有观摩的机会。她面上特别嫌弃你,可是私下里她不止一次跟我说过,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好法医的。你告诉我,告诉我,她去哪儿了?” 她哑着嗓子,那眼眶通红,身子摇摇欲坠,随时都有可能倒下去。 这样的宋队,他怎么忍心对她说出残酷的真相呢? 段城一个大男人,在这样殷切的目光里,终于忍不住用手捂住了脸,无声地哭起来。 宋余杭踉跄两步,撒了手,又去扒方辛。 “方辛,方辛,他不说,你告诉我,那天林厌不是还在教你美容的法子吗?我们不是说好了一起海岛游的吗?你告诉我,告诉我,我找到她,我们一起去好不好,好不好?” 她像个孩子一样,执著地追求着答案,扶上了她的肩膀,使劲晃着。 方辛不答,默默背过去了脸,吸着鼻子。 宋余杭把目光投向了郑成睿:“老郑,老郑,我求求你,求求你,他们不说你告诉我好不好?我知道林厌之前有对不住你的地方,我代她给你道歉,道歉……” 她说着就要跪下来给他磕头,被人七手八脚扶住了。 “宋队,宋队,别这样,别这样……” 那镜片下闪烁着泪花,郑成睿哽咽着:“不是我们不告诉你,是,是……” 是他们至今也无法消化林厌已经逝世的这个噩耗,否则就不会拖到今天才来看她了。 宋余杭怔住了,她回身看着这屋里的每一个人,这才发现,大家都在哭。 他们哭什么呢? 她不过就是想知道林厌去了哪里罢了。 她把最后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季景行,哑着嗓子叫了她:“姐,我知道你向来看不惯林厌的,可是看在她救了你和妈的份上,告诉我,她去哪儿了好不好?” 宋余杭说这话的时候,字字泣血,连站在她身边的段城都能感受到从她身上流露出来的,彻骨的绝望。 季景行怎么又受得了这样的眼神,这样低声下气恳求的她呢。 她背过身去,用手背揩着眼泪。 宋余杭明白了,明白了这里的每个人都不会告诉她答案。 她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到了深切的悲伤以及怜悯和同情。 她踉跄退后两步,身子一晃,撞倒了输液架。 季景行前来扶她,被人一把拨开了手。 宋余杭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推开了他们,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冲出了门。 “余杭!” 在床上躺了那么久,她的膝盖还没有适应过来剧烈运动,刚跑出门就摔倒在了地上。 疼啊。 五脏六腑都在绞着痛。 宋余杭摔出了眼泪,咬着牙,红着眼眶,抖着手腕撑在地上,一点点爬了起来。 她去扯过路的每一位医护人员。 “你有看见林厌吗?她个子高高的,长的很漂亮。” 对方若是问,她是谁? 宋余杭就弯起唇角笑,明明眼里还含着泪,笑容却是那么真挚幸福。 “她……她是我的未婚妻。” “我们快要结婚了,可是我找不到她了,你有看见她吗?” 走廊上众人围着她指指点点:疯子吧。 “余杭!”季景行从身后追上来,声嘶力竭喊她的名字。 宋余杭拨开人群冲了出去,开始去敲每一间病房的门,重复着同样的问题。 “你有看见林厌吗?” “你有看见我的未婚妻吗?” “我找不到她了,她个子高高的,长的很漂亮。” …… “神经病!” 有人推搡着她出来,医护人员去拉她,季景行追着她,段城他们把人团团围了起来。 宋余杭挣扎着,撕扯着,又踢又打,声嘶力竭地咆哮着。 一个医护人员手里拿着针筒想要给她注射,她突然暴起,学着林厌的样子牢牢一口咬在了对方手腕上。 医生吃痛,针筒掉了下来,宋余杭趁机推开他,从包围圈里连滚带爬跑了出来。 她狼狈得不成样子,披头散发的,眼里都是血丝,穿着病号服,跑两步因为体力不支摔倒在了地上,又咬牙爬起来继续朝前跑。 她要找到林厌,找到她,找到她,这样的念头从未如此强烈过。 她想要和她结婚,再也不分开。 那个下午宋余杭问遍了楼层里所有的医护人员,敲遍了外科的所有病房,可是依旧没有找到她想找到的人。 季景行看着她站在太平间的门口,夕阳将她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 她终是没有勇气推开那扇门。 “余杭,回家吧。” 走廊已到尽头。 宋余杭转过身来,麻木地一步步往回挪,嘴里振振有词。 “她答应过我,会好好活,会好好活,一定不是在这里,一定不是……” 季景行害怕再刺激她,不敢再追:“余杭,你想去哪?” “去……去她家。” 第101章 破碎 别墅外熟悉的苗圃因为无人打理而变得荒草丛生,宋余杭验过指纹,铁门“滴答”一声滑了开来。 她扶着门,步履蹒跚往里走,以为一进去就能看见她坐在庭院里的,谁知道却是空无一人。 宋余杭眼眶红了,如游魂一般荡在庭院里,嘴里振振有词。 “林厌,厌厌,快出来,别躲着我了……”她哑着嗓子,推开了大厅的玻璃门。 走之前贴的窗花还在,让整个屋子看起来喜庆得多了。 可是插在花瓶里的鲜花已经枯萎了,颓败下来,散发出了一股死亡的气息。 光鲜亮丽的家具都蒙着一层灰尘。 门口的鞋架上还摆着两双情侣拖鞋。 宋余杭拉开了衣帽间,在堆叠如山的衣物里找:“林厌,别躲了,这个游戏一点都不好玩……” 偌大的衣帽间静悄悄的,她的衣服都整整齐齐挂在上面,仿佛并没有人来光顾过。 宋余杭踉踉跄跄出去,跑到了厨房、卫生间、浴室、健身房、甚至是她的实验室都找了。 空气里还残存着她的气息,可是人却不见了。 宋余杭在这样漫长的寻找过程里几乎快崩溃了,她一边找一边无意识地泪流满面,再一次摔倒在台阶前,咬着牙往二楼爬,仿佛那就是她唯一的希望了。 “你好垃圾,上一次有个男人光着身子抱着我楼上楼下跑了一圈呢。” “怪我?你等我好了试试。” “楼上就有浴室。” “我就要去楼下。” 她一边爬,仿佛还能看见高大的警官抱着怀中小巧的女人从身边路过。 宋余杭弯了唇角,伸手去捕捉,那影像却又消失了。 林厌的房门近在咫尺。 她似近乡情怯般地停了下来,从自己裤兜里摸出了戒指盒,犹豫着一会该用什么样的姿势和表情送给她。 宋余杭拿袖子揩掉眼泪,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来,攥着这枚小小的戒指盒自言自语。 “林厌,厌厌……嫁给我……不对,是先跪再说,还是先说再跪……” “她会喜欢吗?会不会觉得太廉价……”宋余杭低头,看着自己病号服的袖口,恍然大悟。 “会不会太仓促了。”她犹豫不决,捋了捋自己的头发,整理好乱糟糟的衣服。 “我怎么穿成这样就来了,该回去洗澡换身衣服的……” 宋余杭喃喃自语。 穿堂风过,“嘎吱”一声轻响,把并未锁紧的房门缓缓吹了开来。 她的心几乎是瞬间就提到了嗓子眼,看也未看,径直闭着眼睛双手捧着戒指盒递了出去,完全忘记了刚刚打好的草稿。 “林……林厌……嫁给你……不,不是,我想娶你……也不是……嫁……嫁给我……” 舌头好似打了结,一句话说的语无伦次,颠三倒四的。 宋余杭闭着眼睛,心跳如擂鼓,等一个回答。 可是等啊等啊,站的腿脚都麻了,也只有走廊上的风在“呜呜”刮着。 她没睁眼,泪就流了下来。 “我知道我没有钱,给不了你最好的钻戒,也只是一个小警察,给不了你更好的物质生活,但是我会努力的,努力工作,把所有的钱都给你,我的存款、房产证、公积金、社保卡都可以……可以给你。” “我还可以给你很多很多的爱,无微不至的爱,倾尽全部的爱,无与伦比的爱。” “我也不需要你的回报,也不要你有压力,我只要你明白,这些全部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这些话本该早就说与她听的,如今却只能倾诉在空气里。 宋余杭上前一步,伸长了手臂:“林厌,你愿意的话,抱抱我好吗?” 没有人回答她。 风窜入她的怀抱,带来了一阵寒意。 宋余杭勉强笑了一下:“没、没关系,你……你别躲……我来抱你也可以。” 她又往前走了一步,脚尖碰到了一块硬物,宋余杭喜极而泣,伸手扑了过去,跌入了一片柔软里。 她兴奋地掀开了被子:“林厌——” 笑容顿时凝固在了脸上。 她发了疯地一样把床铺掀了个底朝天。 床单被罩枕头通通掉到了地下,还是没有。 宋余杭红了眼,去看床底下:“林厌,别躲了……” 还是没有。 她哆嗦着嘴唇,伤心极了,三步并作两步爬起来,拉开她的衣柜。 “别躲了,别躲了,我不求婚了,不求了……你出来好不好?” 偌大的房间收拾得很整洁,其实能藏人的地方并不多。 宋余杭草草看过一眼,微风吹得门响,她跌跌撞撞奔了出去。 “林厌!” 走廊上空无一人。 她又跑去了她的书房,她最喜欢待的地方,兴奋地推开门,又扑了个空。 办公桌上静静放着一只没有落款,还未折好的千纸鹤。 宋余杭小心翼翼捧了起来,护在怀里。 “是你折的对吗?你一定还在的对吗?”她看着这只蓝色的千纸鹤,一拍脑袋,冲出门去。 “对了,阁楼,阁楼,她一定在那里。” 这里是林厌的秘密基地,常年锁着。 宋余杭没有钥匙,就用肩膀拼命撞着木门,从顶上落下些灰尘来,把漆黑的发染成了灰白色。 她的肩膀生痛,很快就磨破了皮,薄薄的布料沁出了血迹来。 宋余杭泄了力,跌坐在地,咬着牙,痛彻心扉。 “好,你不出来是吧?那我,我就……”她四下看了看,从地上爬起来。 “我就把你最心爱的衣服都扔掉,还有你的化妆品,你柜子里的酒都倒掉,还有你的千纸鹤……” “你都不要……不要了吗?” 久久等不到回答的宋余杭像个得不到心爱玩具的孩子一样开始撒泼耍赖,蛮横无理地在她家搞着破坏。 她翻乱了她的房间,把衣帽间里的衣服扔到了地上,从酒柜里取出了昂贵的红酒打开来一边喝一边倒,被呛得连声咳嗽。 她流着泪,靠坐在了橱柜上,看着这一地狼藉:“你连我……也不要了吗?” 那个夜晚,她数不清楼上楼下跑了多少趟,数不清开了多少瓶红酒,数不清流了多少眼泪。 直到最后,拿铁锤砸开了阁楼的门,依旧是空无一人。她精疲力尽,就这样抱着一个酒瓶,躺在冰冷的地板上睡了过去。 次日清早,宋余杭头痛转醒,看着这满地狼藉,又后悔不迭。 “对不起,对不起,厌厌,得赶快收拾好,不然她回来看见一定会不开心的……” 她嘴里振振有词,去捡散落在门口的衣物,猝不及防间被一双皮鞋踩住了,拿不起来。 她顺着笔直的裤腿看上去,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对方西装革履,制服整洁,胸口佩戴了检徽,冲她伸出了证件。 “江城市人民检察院,依法查封已故江城市公安局技侦科法医林厌名下财产,请不要妨碍我们执行公务。” 宋余杭懵了,看着他的嘴一开一阖,说的什么也听不清楚,她只听见了“已故”两个字。 她蹭地一下站了起来,揪着对方的衣领吼:“已故?!已故是什么意思,你他妈的给我说清楚?!!” 她披头散发,浑身酒气熏天的,谁也没认出来这是昔日意气风发的宋余杭,宋大队长。 几个法警见她动手,冲了上来拦人。 宋余杭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清点了林厌的财物,从家里往外搬着东西。 她的名牌包包,奢侈品衣物,昂贵的高跟鞋,窖藏红酒…… 甚至是一些小物件。 不小心碰倒的花瓶,一起买的烛台,摆件,扯乱的桌布,以及拽倒的鞋架,掉在地上的情侣拖鞋,上面毛绒绒的兔子耳朵被踩来踩去,脏掉了。 宋余杭目呲欲裂,歇斯底里吼着:“别碰它,别碰它啊!你们住手,快住手!” 几个法警险些按不住她,混乱之中也不知道是谁踹了她一脚。 宋余杭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挣扎着,拳头如雨点般落了下来。 几个工作人员复又上了楼,从楼上往下来抬着家具,林厌的健身器材,桌椅…… 她一眼就看见走在最后的那个人手里捧了几个玻璃瓶,里面装的满满的都是她的千纸鹤,正试探着下楼。 宋余杭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咬着牙爬了起来,又踢又踹,又撕又咬,冲出了包围圈,捏着拳头就砸了过去。 “我说了,让你们别碰它!” 工作人员被打了个猝不及防,鼻血飞溅,尖着嗓子嚎:“疯子,疯子,还愣着干嘛,把这个疯女人给我扔出去!” 几个人高马大的法警复又上来撕扯她,宋余杭从他怀里夺过了玻璃瓶,抱得死死的,任由别人拳打脚踢怎么抢也不撒手,最后被连人带瓶一起扔出了门外。 她磕到了台阶上,鼻青脸肿,玻璃瓶摔碎在了马路上,花花绿绿的千纸鹤散落了一地。 这是林厌的梦想,林厌的希望,她对法医学的热忱,和对逝者的敬畏之情。 也是她的一颗破破烂烂却纤尘不染的赤子之心。 现在这颗心就躺在马路上,摔在泥泞里。 宋余杭疯了,扑过去用手围着,用衣袖拢着,把她沾了尘土的梦想又一一捡了起来。 瓶子摔碎了,不能再装了,她就塞进了自己兜里,衣服上两个兜全部装得鼓鼓囊囊,裤兜也塞得满满当当的。 宋余杭一边哭一边捡,实在没地方装了就捧在手心里,她膝行着,一边走一边掉。 有的落到了苗圃里,沾满了泥土,她捡起来吹干净,扒掉上面的泥,小心翼翼揣进怀里。 一辆车过,扬起的尘土迷了视线,手里的千纸鹤又被风吹了出去。 宋余杭忙不迭去捡,早有一只手替她拾了起来。 她喜出望外看去:“林厌,你回来了——” 笑容逐渐僵在了脸上。 惊蛰穿着一袭黑衣,戴着鸭舌帽,遮去了那一头夸张的红发。 他从身后摸出了熟悉的物件,递给她。 一句话就让她泪流满面了。 “小姐的遗物,物归原主。” 修复好的机械棍经过一番苦战斑驳得不成样子,棍尖弯了,喷好的漆又掉了,上面暗红色的,是血迹。 宋余杭没伸手接,她咬着牙,红着眼睛,森森道:“遗物是什么意思,你说清楚。” 惊蛰有一张混血儿的脸,不过不爱笑,也不大喜欢说话,那张脸上惯常地没什么表情,此刻却稍稍敛下了些眸子,眉头蹙起来。 宋余杭从他的表情里读到了一丝难过。 “你说啊!遗物……是什么意思?”她把“遗物”两个字咬得很重,说出口的同时心都在滴血。 惊蛰又把棍子往前递了一点:“我按照她的吩咐把人送到医院再折返回去的时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桥面上只剩下了这个。” “后来我赶到医院的时候,抢救也结束了……” 宋余杭活了下来,林厌却因伤势过重抢救无效而去世了。 惊蛰略顿了一下,宋余杭已经扑了上来,死死抓着他肩膀。 那眼睛里全是血丝:“你骗人!你胡说!她答应过我会好好活,会好好活!” 惊蛰拨开她的手,退后一步。 “我见过她,太平间里。” 一句话令宋余杭如遭雷击,她踉跄退后两步,眼前一黑,刚想开口说些什么,急火攻心,连声咳嗽着,泪水簌簌而落。 她捂着唇,星星点点的血迹溅上了病号服。 惊蛰似有不忍,虚扶了她一把:“你得去医院。” 宋余杭摆手把人拨开,她摇着头,兀自挣扎。 “我不信,不信,你们都是在骗我,骗我……” 惊蛰:“小姐于我有救命之恩,我只听命于她一人,我不会骗你。” 宋余杭抹掉唇角的血渍,摇头笑了,笑着笑着就哭了。 “呵呵……哈哈哈……我不信……我不信……我谁也不信……除非她亲自来跟我说她不想活了……她答应过我她不会轻易寻死的……她答应过我会和我结婚的……” 惊蛰见她这个样,知道多说无益,把机械棍轻轻放在了她身边,点头离去。 “小姐很久之前跟我说过,说她喜欢上了一个人,一个叫宋余杭的女人。” “她说她活着的目的只是为了复仇,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所以不敢动心。” “宋小姐,我想她……真的很喜欢你。” “往后若有需要,惊蛰随叫随到。” *** 惊蛰走后,她一个人也不知道在这坐了多久,直到路边有好心人递来纸巾。 “小姐,没事吧?”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哭。 “没、没事。”宋余杭勉强笑了一下,泪又涌了出来,她跌跌撞撞起身,掀开自己的衣角,把掉落在地上的千纸鹤全部包了起来,就这么一瘸一拐,失魂落魄往家里走。 她没有手机,身上也没带钱,打不到车,就从白天走到了黑夜,从郊区走到了市中心,还穿着从医院出来时的那件单薄的病号服,在早春寒的天气里被冷风吹得瑟瑟发抖,脸色惨白,嘴唇青紫。 走回家的时候,脚上已经磨起了血泡。 宋妈妈心疼地把人迎进了温暖的房间里,都快哭了出来:“你跑哪儿去了你,再找不到你妈妈都要报警了。” 宋余杭的眼泪早就被风吹干了,扯起唇角笑:“妈,给我找个玻璃瓶。” 宋妈妈看着她这一大兜的千纸鹤不解其意,却还是替她拿来了东西。 宋余杭一个个放进去:“一千,一千零一,一千零二……” 直到浑身上下所有的千纸鹤都放进去了,她忽地滚下泪来。 “完了,还少了这么多,林厌回来,一定会怪我没有保管好她的东西的。” “余杭……”宋母似是想安慰她。 她却又似没事人一样站了起来。 “妈,我去洗澡。” 说着,浑浑噩噩往浴室走。 打开花洒,把浴霸开到了最大,污水从头上往下滚,宋余杭脚边的地砖上渗出了淡红色的血迹。 她颤抖着,紧紧抱住了自己,在安静密闭的环境里终于能放任自己嚎啕大哭了。 宋妈妈在外面听得心如刀绞。 那个澡她洗了很久,直到深夜,直到身上都泡起了皮,直到伤口被磨破的地方肿胀,翻出了白花花的肉。 宋余杭才穿着拖鞋往外走,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宋母和季景行都还没有睡。 她们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等她。 宋余杭埋着头往过去走:“姐,我睡我哥的房间。” 宋母拍了拍身边的位置:“余杭,过来坐。” 季景行也强撑起了笑容:“是啊,小唯也睡了,我们聊聊。” 宋余杭没动,看着她们一脸小心翼翼紧张兮兮的表情,苦笑:“姐,当初我哥……你有想过跟他一起去了吗?” 季景行点头又摇头:“想过,可是还有小唯,还有我父母,妈,你,我不能这么做。” “那不就是了,我也是一样的。”宋余杭眼眶发热,又情不自禁掉下泪来。 今天回来的路上她有无数个瞬间想要走进汹涌的车流里,可是想起她劝林厌的那些话,她忍住了。 她的这条命是她用命换回来的,她如果真的这么做了,到了阴曹地府相见。林厌估计会跳起来狠狠甩她一巴掌,把唾沫星子喷到她脸上,大骂她没出息,是个窝囊废,并且老死不和她往来。 宋妈妈颤颤巍巍站起来,拉过女儿的手,把人摁到了沙发上坐着,眼含热泪。 “妈知道,厌厌是个好孩子……她若是在天有灵,一定也希望你好好活着,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 宋余杭哽咽出声,扑进了妈妈怀里:“妈,我活着,可是我已经死了。” “妈知道,妈知道,都会好的,啊,都会好的……”宋母老泪纵横,也拉过了一旁泪眼婆娑的季景行拥进了怀里,轻轻拍着她们的背。 “不管是你,景行,还是小唯……都会好的,一切都会过去的啊……” 在妈妈的怀里,她终于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温暖。 她知道即使是为了这些爱她的家人,为了幕后黑手还没有水落石出,她都应该好好活下去,可是她的心就好似缺了一个好大的口子,呼呼漏着风,刮得她五脏六腑都疼。 并且这种疼将会伴随她一生。 宋余杭知道,她再也不会好了,再也不会。 *** 宋余杭把自己在黑暗的房间里关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后,用妈妈的手机给惊蛰打了电话。 电话那头的她,哑着嗓子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埋在哪,我要去找她。” 第102章 妻子 陵园。 两个人打晕了守夜的巡逻员,趁着夜色溜了进来。 宋余杭手里拿着铁锹一铲一铲把地下的泥土翻松,露出了钢筋混凝土浇筑的内棺。 她喘着粗气,看着墓碑上的照片就开始出神。 惊蛰:“要不……还是算了吧。” 毕竟是扰人清净的事,死者为大。 宋余杭咬牙,红着眼从他手里夺过了一个瓶子就开始往上倒液体。 “林厌要怪就怪我,等案子了了,给我妈养老送终后,我就下去陪她。” 此时的她还残存有最后的一丝希冀,希望这棺椁里的不是她。 林厌只是假死藏起来了,或者有各种各样迫不得已的理由不能出来见她。 强酸迅速腐蚀了混凝土,发出了“滋滋滋”的轻响,一阵刺鼻的挥发性气味过后,结实的混凝土表层裂开了数道口子。 宋余杭一铁锹下去,石块纷纷崩落,惊蛰见她这样,只得摇头叹息,和她一起动作。 很快,漆黑的棺椁就大白于眼底了。 惊蛰拿扳手撬开封棺的螺栓,宋余杭手里的铁锹落了地,颤颤巍巍地抚上了棺椁。 说要开棺验尸的是她,迟迟不敢面对现实的也是她。 惊蛰从烟盒里掏出一根烟,摁亮了打火机点燃:“我去那边望风。” 说着,走到一边去,腾出了地方给她。 宋余杭手掌摸着这冰冷的棺材,还带着粗糙潮湿的泥土和石灰颗粒,陈年朽木的气息里有一丝淡淡的腐臭味。 她似抚摸情人般温柔,把额头抵上了棺椁,红了眼眶,喃喃自语。 “对不起林厌,对不起,原谅我的自私……” “等案子破了,抓到凶手,咱妈百年之后,我就下去陪你,你不要怕啊,不要怕。” “很快的,等等我,我不会让你一个人。” 宋余杭哽咽着,额头在棺椁上擦出了红痕,簌簌而落的泪水掉进了泥土里。 她咬着牙,在钻心剧痛里一把推开了棺材盖。 这一次她没有闭眼,她要把她看得清清楚楚,将她的所有模样刻入骨血里,让回忆和仇恨一齐翻涌上心头,并且反复打磨逐渐加深最后成为支撑她活下去的力量。 在这样的过程里,她的心一遍遍被凌迟。她整个人好似经历了一场五马分尸,最后被挫骨扬灰。 她跪了下来,捂住了唇,指甲深陷进肉里,即使这样拼命压抑住哭声,守在不远处的惊蛰还是听见了细小犹如幼兽般的呜咽。 他掐灭了烟头,看着天上的月亮,长叹了一口气。 早知如此,又何必来开棺呢。 不过他还是得提醒一下她,快到巡逻员换班的时间了。 惊蛰将食指放到唇边,打了一个呼哨。 冬天气温低,尸体的腐败程度相对来说会迟缓一些,可即使是这样,那张原本让人过目不忘的脸也变得面目全非了。 宋余杭伸出手,想碰碰她,终是不忍,又收了回来,咬着牙浑身颤抖着。 惊蛰那一声呼哨,将她残存不多的理智拉了回来。宋余杭吸吸鼻子,掀开了她的衣服,肩膀上那一道碗口大的疤还在,已经发黑了,有不知名的幼虫在里面蠕动着。 那是上一次林厌受枪伤时留下的疤痕,属于她独一无二的印记。 宋余杭撒了手,跌坐在地。 她哭不出来了,整个人脑子是懵的。 周遭的天地在转,一圈一圈的,她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林厌死了?林厌死了? 林厌真的死了。 她的未婚妻……不在了。 宋余杭念叨着,脑海里走马灯一样掠过了和她相识到相爱的所有日常。 惊蛰走过来:“我们得走了。” 宋余杭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会哭一会笑的。 惊蛰加重了语气:“宋小姐!” 宋余杭回过神来,揩掉眼泪,看着还打开的棺椁:“再给我几分钟。” 她说着,从地上爬起来,膝行到她身边,从兜里掏出了戒指盒,取出一枚亮晶晶的钻戒,轻轻抬起了她的手缓缓戴上去。 惊蛰看着她一边戴,一边泪流满面:“对不起啊厌厌,没有早点跟你求婚,现在又来打扰你的清净,可是我是真的想你了,很想很想很想。到了下面,你不要怕孤单,戴了戒指就是我的人了,阎王爷问你是谁,你就说是宋余杭的太太林厌,你再等等我,等着我去找你,下辈子我们还一起过。” 宋余杭抓着她冰冷的手腕,把戒指套进了她肿胀的骨节里,泣不成声。 “宋小姐……”惊蛰看表,催促。 宋余杭点头,抓着她冰冷苍白的手放到唇边吻了一下:“我爱你,林厌。” 单凭这个场景来看的话,深夜开棺吻尸无端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可是在知晓内情的惊蛰看来,他只觉得是一种变态的浪漫。 只是他们的时间真的不多了,还得把现场恢复到原状,起码要让小姐入土为安。 宋余杭起身,让开了地方,看着他一点点阖上了棺材板。 她的林厌终究是离她远去了,去了另一个没有疾病和伤痛的地方,希望在那里她能过的好,不,怎么会好呢,她是那么没有安全感,又害怕孤单的人。 不过没关系,林厌,你未完的心愿我来帮你完成。 你不要怕,坚持坚持,等等我,很快,很快我就会去陪你了。 希望到时候你还能记得我,不过忘了也没关系。 我会让你再一次爱上我的,我发誓。 *** 从陵园出来后,宋余杭又去了青山别墅。 门口贴着封条,电子指纹锁已经被拆掉了。她艰难地爬上了铁门,从顶上翻了过去,身手还是不大利落,又因为神思恍惚的缘故,一个没抓稳,从上面掉了下来,摔到了地面上,一阵眼冒金星。 她在冰冷的地面上躺了一会儿,才慢慢爬起来,一瘸一拐往屋里走。 推开大厅的玻璃门,屋里已经被搬空了,她按了一下墙上的壁灯,没亮,水电也被切断了。 她慢吞吞走到了从前放沙发的地方,摸黑抱膝坐了下来。 “袭警倒是不敢,就是遇见了个神经病女人撞了人还——” “嗐,别提了,大清早出发路上遇见两个神经病不要命一样往我车上撞。” “他买不起钻戒我送你啊。” “林法医的话,易拉罐环我都不想要。” “真正的林厌早在六岁那年就已经死了,现在活下来的,是躯壳,是魔鬼。” “我只知道现在站在我面前的,是我宋余杭同生共死的战友。” “哎呦呦,这有人一大把年纪了,不光没有性生活,连做个检查脱衣服都扭扭捏捏的。” “雏儿怎么了,照样能让你欲仙欲死。” “这杯酒,叫什么名字?” “来日方长。” “它应该对你挺重要的吧,丢了……怪可惜的。” “我随身带着,只是因为用趁了手,并没有什么别的含义,不过,现在它有了。” “刚刚有一句话,我没好意思说。” “什么?” “你也是我的信仰。” “我未婚妻呢?” “活着,你身边呢。” …… 回忆起往事,宋余杭弯起唇角笑,笑着笑着却又哽咽了起来,把头埋进了臂弯里。 很奇怪的,因为林厌的性格原因,她从不曾对她开口说过“爱”,她唯一正面回应她的求婚,也只是那一句“活着,你身边呢。” 可是她还是死了,永远地离开了她。 那一句表白就成了诀别之语。 林厌,你这个骗子,大骗子…… 宋余杭念叨着,眼泪大颗大颗砸在了地上。 她们吵架的那段日子,她也曾怀疑过林厌是不是真的喜欢她,若是喜欢就不会出去和别的男人搞暧昧了。 她知道这样不应该,可是她控制不住自己去想,以至于那天晚上对她有了蛮横的举动。 原来她不是不爱,她只是把全部的爱藏在了心底。 她就是这样一个别扭、口是心非、嘴上恶毒,内心却无比善良温暖的一个人。 宋余杭回想起关于她的一切,悔恨中夹杂着深切的怀念,她咬着自己的手腕,犹如幼兽悲鸣一般的呜咽在黑暗的房间里弥漫了开来。 *** 中缅边境。 一叶轻舟悄无声息地掠过了河面。 同船的还有几个彪形大汉,以及从缅北带回来的年轻女孩,这些都是送去给大人物尝鲜的。 女人鲜红的指甲掀开了她们的斗笠,满意地看着自己的货品,心里盘算着应该能卖个好价钱,笑得愈发开怀了。 撑船的艄公回过头来用当地语言叽里呱啦说了一句:“最近中方戒严,我们只能从丛林里偷渡过关了。” 女人不在意地挑挑眉头,也用缅语回:“尽快,别让买家等的不耐烦了。” 对方一点头,撑着船拐过了河流的岔道,水流逐渐变得平缓,船速慢了下来。 一行人知道这是快要到了,纷纷收拾着东西,几个女孩绑着手,被粗暴地拽了起来。 艄公把船靠了岸,回过身打算扶她下来。 女人看着黑漆漆的丛林莫名有一丝不妙的预感,嘀咕着:“这地方以前没来过。” 她说着伸出手去搭上了他的手腕,艄公低眉顺目地,略点了点头。 借着月光,她看见那斗笠下的面容浓眉大眼的,是个新面孔。 女人心里一惊,目光落到他的虎口,枪茧! 她软绵绵地倚靠了过去:“哎哟,好晃,扶着我。” 艄公搂上了她的腰,女人从身后摸出了一把枪,就在她拿出来的那一刻。 艄公也动了,一个标准的反擒拿想要摁住她,女人抬手就是一枪。 枪声震飞了林中的飞鸟,船晃了晃,艄公仰面倒进了界河里,淡红色的血迹扩散开来,随着水流丝丝缕缕飘走。 随着她的枪响,仿佛按下了数道开关,漆黑的丛林里喷出了火舌。 “哒哒哒——”冲锋枪的声音不绝于耳,船上的人也开始回击,但到底火力不如对面密集,被压制得死死的。女孩子们失声尖叫。 女人随手扯过一个人替她挡子弹,回头一看,跟着她来的人都倒在了船上,或者中弹跌进了河里。 她咬了咬牙,一把把已经死去的手下推了出去,自己“噗通”一声跳进了河里。 丛林里的人收了枪,一声厉喝:“追!” 女人不知道在冰冷的界河里飘了多久,直到体力殆尽,四周静悄悄的,追兵已杳无踪迹。 她咳了几声,狼狈地爬上了岸,未料,刚抬起头,就被冰冷的枪口抵住了额头。 她冷眼看着这几个人高马大的青年人,用地道的中文问。 “谁派你们来的?缅甸军方还是老挝或者是——” 她顿了一下:“中国警察?” 对方一枪托砸了过去:“你不需要知道这些。” ***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投到地板上的时候,一夜没睡的宋余杭从臂弯里抬起了头。 她从戒指盒里取出了那枚仅剩的孤零零的戒指,缓缓戴上了自己的无名指。 她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轻声道:“林厌,你看见了吗?我们……结婚了。” 一室静谧里,只有阳光落在了她的眼角眉梢,为冰凉的身体带去了一丝温暖。 宋余杭弯起唇角笑了笑,动了动僵硬的身体,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步履蹒跚地走出了大门。 她径直来到一家手机店,看着店里琳琅满目的手机出神。 店员热情地为她做着介绍:“小姐想要哪一款手机呢,我们这有新出的——” 店员喋喋不休,口若悬河,她的目光却只盯着橱窗最里面的一款旧手机,和她从前那个一模一样。 宋余杭指了指,哑着嗓子道:“就要那个吧。” 店员撇了撇嘴,暗地里翻了个白眼,还以为大清早的能来个大生意呢,谁知道却是个穷鬼,看上的还是几年前的老机型。 宋余杭等着店员收拾好配件递给她,对方却又问了一句:“小姐,新机需要办卡吗?” 她想了想:“我的旧卡丢了,可以挂失重新补办一张吗?我想要我从前的号码。” 虽然手机丢了,大部分照片聊天记录都找不回来了,但是这个号码承载了她们太多故事和深情。 她还奢望着,万一,万一存在平行时空呢,万一,万一林厌某天想给她打电话呢。 换了号,她就找不到她了。 工作人员脸上溢出有些不耐烦的表情,宋余杭默默从兜里又掏出了几张红票子放在了柜台上。 对方喜笑颜开来:“好的,身份证给我一下。” 半个小时后,宋余杭拿着新手机出了门,径直打车去了市公安局。 正是上班时间,她一出现在门口,就有无数双眼睛贴了过来,各式各样的视线围着她转。 “宋队,身体没好不急着上班的。” “宋队,你……真没事吧?” “宋队,我们都听说了,你……唉,节哀顺变。” …… 面对同事们的好意,宋余杭早已经心痛到麻木了。 她只是弯起唇角机械地笑,那笑意却从未到达过眼底。 “没事,没事,你们去忙吧,冯局呢?” “冯局一大早出去开会了,还没回来。” 宋余杭点了一下头,直入主题:“上次绑架小唯活下来的绑匪,抓到了吗?” 众人面面相觑,薛锐欲言又止。 “抓到了……” 宋余杭打断他的话:“关在哪?” 一个小警员接话,讪讪道:“冯局亲自审的,不让我们说。” 话音未落,也不知道触碰到了她的哪根敏感神经,已被人提着衣领揪了起来。 宋余杭眼里都是血丝:“怎么,我还没被撤职,现在就要防贼一样防着我了吗?” 薛锐:“宋队,冷静,冷静,你的心情我们可以理解,但冯局的命令确实是……不要为难我们了。” 宋余杭撒了手,一把把人搡了开来:“好,不为难你们,我自己查。” 说罢,大步流星往外走去。 薛锐一拍脑门:“完了,赶紧报告冯局。” 在从办公室到市局门口的这段路上,宋余杭回想起了和胖子接触过的细节,以及江城市可能关押的地方。 她脑中一闪而过了他胳膊上的针孔,宋余杭拉开了出租车门。 “师傅,江城市强制戒毒所。” 到了门口,被岗亭拦下,她径直把证件怼到了对方脸上。 这是以前的林厌才能做出来的事。 “江城市公安局刑侦支队队长宋余杭,开门,我要提审犯人。” 那证件上的钢戳倒是不假,关键是这提审犯人得要书面手续啊。 狱警叫苦不迭:“宋队,宋队,这……” 他话还未说完,就被人搡了开来,宋余杭径直往里冲,狱警赶紧跟了上去。 这大小是个领导,他也不好得罪。 “宋队,宋队,您先说您要提审哪个犯人,我去给您叫,手续事后再办也可以……” 他本意是想缓一缓,缓到所长来解决此事,谁知道宋余杭跟没听见一样,闷头往里窜,几乎是一路小跑着挨个扒上铁窗看。 狱警要拦路:“宋队!” 宋余杭置若罔闻,嫌他碍事,一把把人推了开来。 狱警踉跄后退两步,撞到了栏杆上,尖着嗓子喊:“宋队,宋队,你再这样我就叫人了啊!” 宋余杭跑过一个铁门,又倒了回来,扒开了铁窗。 狱警以为她终于消停了,谁知道她竟然倒了回来,目光瞄准了他腰间挂着的钥匙。 “钥匙给我。” 狱警死死捏着钥匙串往后退:“宋队,宋队,这不行,违……违规的。” 宋余杭提起他的衣领吼:“我他妈老婆都没了还管什么劳什子规章制度!!!” 趁着他愣神的功夫,宋余杭抬手就是一拳,小狱警捂脸。她却又虚晃了一招,一把扯下了他腰上的钥匙串,冲过去拧开了门,赶在大部队来之前“砰”地一声阖上了门,并且从里面把锁眼堵死了。 任凭外面敲门声震天,她也置若罔闻。 这是一个狭窄的单人间,四面高墙,仅有一扇铁窗用来透气。胖子正在睡觉,听见动静从床上弹了起来,哆哆嗦嗦往后缩,看着她步步逼近,高大的身影遮蔽了阳光。 “你……你干嘛?你不是……不是警……警察吗?” 因为恐惧,他的嗓音略显尖利。 房间就这么大,他的后背已经抵上了结实的墙壁,退无可退。 宋余杭捏紧了拳头:“你还能睡觉?你居然还能心安理得的睡觉?你他妈居然还睡得着?” 她咬牙切齿,字字泣血,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 “救……救命啊!”胖子戴着手铐,并没有什么反抗之力,冲着门外又哭又嚎,还想溜。 宋余杭一脚把人踹翻在地,伸出手卡着他的脖子,用劲之大,骨节都泛出了青白。 “说,谁派你绑架小唯的?说,谁派你把我们引到那里去的?” 在这几天里,她强忍着悲痛又梳理了一遍时间线。 春节前后出现的拐卖儿童的惯犯,林厌被人刮花的车,有人知道她必会换车,所以在换来的那辆奥迪上动了手脚,这也就间接导致了她的坠海,林厌舍命相救。 更别谈之前的小唯被绑架,她被迫跟着对方的节奏被耍得团团转,再加上季景行说的,有人在伐木场车间里布下了防弹钢门,目的就是想困死她们,包括林厌。 以及后来出现的狙击手,先一步射杀了绑匪中的瘦子,因为他即将跟她说出真相。 退一万步讲,就算那个狙击手最后没能杀了她们,她开着有问题的车去追也必死无疑,在那样险恶的路况上,又下过雪,路面湿滑无比。 那么,唯一的目的就是—— 宋余杭不寒而栗,这是一场针对她的死局,却被林厌用聪明才智化解了——粉尘爆炸。 不过若是时间能倒流回去,她宁愿她不那么聪明,就待在车间里永远不要出来。 宋余杭恨得牙痒,这个幕后黑手,为了要她的命,不惜牵累上了许多无辜的人。 她的妈妈,她的嫂子,她的侄女,她的……林厌。 宋余杭眼一热,掐着他的手愈发用力,声嘶力竭地咆哮:“说?!是谁让你这么做的?!” 胖子挣扎着,肥胖的手徒劳无功地扣着地板,脸色煞白,翻着白眼:“我……我不知道……咳……咳咳……救……救命……” 他还残存着一丝最后的希冀看着门外。 宋余杭是个警察,不会在监狱里杀他。 “你是不是觉得,我真的不会杀你。”她站在阴影里,勾起唇角冷笑了一下。 胖子看着她眼里的狠辣,她的绝望,她的愤恨,最后都化成了一股冰冷的杀意。 他还未失声惊叫出声,就被人纸团堵住了嘴巴,她把监狱里平时犯人用来学习写字的撕得粉碎,一张一张贴上了他的脸,往上泼着水。 “你是不是觉得我真的不会杀你?”宋余杭又低声重复了一遍,撕了一张纸拿水濡湿,拍了上去。 “知道为什么吗?那是因为我想……” “慢慢折磨你。” “知道这叫什么吗?”她麻木地撕了一张纸盖上去,看着湿掉的纸张凸显出了他的五官,胖子大口呼吸着,已经说不出话来。 “这叫水纸盖脸窒息死,流传了三千年的酷刑,古代名叫‘贴加官’,贴一层加你九品官,升官又发财,你不是想要钱吗?” 宋余杭低喃,缓缓笑开,又撕了一张纸贴上去:“来,给你,给你,都给你!” 她蓦地咬牙切齿,把手里的纸张一股脑全拍在了他脸上,一抬手整杯水都泼了上去。 纸张质量很好,密不透风,更加剧了氧气的流失。 胖子剧烈颤抖着,薄如蝉翼的纸随着他的每一次呼吸上下翕动着。 他很快因为缺氧而上气不接下气,呼吸跟扯风箱一样沉重,惊惧交加再加上临死前的生理反应,很快裤子就湿了一大片,散发出了难闻的气味。 宋余杭又开始撕书,耳边传来刺啦刺啦的声音。 胖子跪倒在了地上,艰难地抬起了一根手指。 宋余杭一脚把人踹翻,掀开了他脸上的纸:“说!” 纸一掀,胖子泪流满面,求爷爷告奶奶:“姑奶奶,我说我说,别杀我,别杀我!” 宋余杭拎着他的衣领把人拽起来:“说,谁派你去绑架孩子的?!” “我也不知道,不认识,就是拿钱办事……拿钱办事!” “他长什么样?” “男的,一米七左右,瘦高个,穿的很好,戴一块看起来就很贵重的手表,右手腕上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胎记!” 胖子喘着粗气,一口气说完,比他在冯局跟前吐的还干净利落。 “在哪能找到他?” “欢歌夜总会,我们每次接头都是在那!” “你们绑了孩子之后卖去哪?!” “卖给红姨,一个叫红姨的女人!具体她卖去哪我就不知道了。” 宋余杭一把搡开他起身,又不解气,倒转身来朝着脸狠狠踢了几脚,那作战靴镶着铆钉,又是厚底。 “我艹你妈的人贩子!” 胖子惨叫一声,鼻血飞溅,哭爹喊娘。 “你还叫你他妈的还有脸叫!你他妈的给我闭嘴!”宋余杭还欲动作,就被暴力破门飞扑而来的狱警七手八脚摁倒在了地上。 “咔嚓”一声,手铐戴上了手腕。 宋余杭没反抗,任由别人把她押出了门外,押上了警车。只是红着眼睛回头死死盯着胖子,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直到看不见为止。 胖子不寒而栗,抱着脑袋缩成一团,心想,这他妈的监狱也不安全。 铁门“咣当”一声轻响,冯建国轻咳一声,坐在了她的对面,看着垂着脑袋沉默不语的她。 “冯局,怎么问都不说,您看……” 看什么看,总不可能跟她一样对犯罪嫌疑人用刑吧。 冯建国压着火:“你们都出去吧。” 这就是要单独审她的意思了。 几个办案人员看一眼,拿起本子退了出去。 等到人都走完,冯建国才开口:“说吧,为什么跑去戒毒所?” 宋余杭懒懒抬了一下眼皮,看着墙上的摄像头,扯出一个讽刺的笑意。 往常她绝不会这样笑,这是林厌惯常的表情。 冯建国心里一惊,不动声色走过去关掉了摄像头,监控画面变得一片漆黑。 “现在可以说了吗?” 宋余杭倾身:“我没有什么好说的,我打他是为了林厌出气。冯局今天关押我,只能得到一个阶下囚,放了我愿为马前卒,破惊天大案,创不世之功。起码是能让您得到您想要的位置的那种功劳。” 冯建国静静看着她,那双淡棕色的瞳仁里多了他看不懂的东西。 往常的她也决计说不出这样的话,甚至这些问题她都不愿意去想。 她的一门心思都扑在了破案上,是个简单而纯粹的人。 是林厌的出现让她变得有温度了,像个活生生的“人”了,又是林厌的去世让她变得复杂了,变得不像“人”了。 冯建国在心底悄悄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这步棋走的是对还是错。 “你怎么知道我想要那些呢,万一我真的只是想维护公理正义呢?即使你是赵厅的徒弟,是我们江城市局的门面,犯了错也不得不罚。” 宋余杭扯起唇角笑了一下:“当我坐上刑侦队长的位子,我才知道,权利,金钱,没有人不想要,区别就是用什么手段得到罢了。” “我帮你晋升,你给我破案的机会,公平的很。” 他似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般,端起茶杯嗤笑一声,又放下,双手交握在了一起,静静看着她。 “我可以帮你——” 宋余杭微怔。 他又接着道:“但那绝不是出于我想晋升,我还没有窝囊废到需要依靠别人的功劳往上爬的地步,我帮你的理由只有一个。” “那就是希望犯罪分子能被绳之以法,公理正义得到伸张。” 宋余杭鼻头一酸,眼里迅速积攒起了泪花:“为什么,你不是一直都很讨厌林厌吗?” 老头子吹胡子瞪眼的:“谁说我很讨厌她了?” 第103章 枷锁 “那……”宋余杭还是没回过神来,愣愣看着他。 冯建国轻咳了一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掩饰尴尬。 “谈不上讨厌,但也说不上喜欢吧,林厌身上的那股为了破案什么都可以不管不顾的鲁莽劲儿,大概是每个年轻的刑警都曾有过的,只是到了我这个年纪,需要考虑的太多,这样的鲁莽就不合时宜了。” 宋余杭默然,她理解的。 只是提到林厌,又未免心中一酸,拿手背揩了一把眼泪,吸了吸鼻子。 “既然这样,我有几个问题想问您。” “你说。” “为什么查封林厌的房产?” “名下有负债,她父亲不愿意承担,本人又没有什么别的亲属,对方向法院申请了强制执行,只能拍卖房产来抵债了。” 林厌脱离了林家后自己也有一些产业,有盈有亏,不然怎么能支撑的起她庞大的开销。 宋余杭点头:“那那个胖子你们打算怎么处理?” “等法院判决。” 冯建国面不改色。 她却咬紧了牙关,冯建国知道她在想什么,把茶杯搁置在了桌上,发出了轻响。 “没有直接证据表明他和你们的车辆被动手脚有关,你知道的,上了法庭最多也只能从绑架、拐卖儿童、故意杀人来判。” 宋余杭一口银牙都快要咬碎了:“我知道,所以我必须找出这个幕后黑手。” 冯建国不疾不徐吹了一口茶叶:“你想怎么做?” “坠海的车打捞出来了吗?” “前天刚捞出来,停在了事故停车场。” 宋余杭默默记了下来,她端详着他,看着他扣着茶杯的动作,那眼神里有一丝探寻,一丝深究以及一丝不信任。 “u盘呢?” 冯建国摇头:“他说逃跑的时候丢了。” 宋余杭也摇头:“不可能,你们不会不去找的,我还是无法相信你。” “事到如今,你还有人可以相信吗?”冯建国反问,两个人的视线在惨白的灯光里相撞,对方肩章上的银色橄榄枝折射出了冰冷的光芒。 林厌一个人查案的时候,只是遇到了阻挠,并没有生命危险。她们俩一起开始查的时候,对方的行动便层层升级了。 先是李斌的死,李洋的意外身亡更像是一场安排好的闹剧,还有那个多次出现在“白鲸案”中的蓝色物质,又是什么东西? 以及在她们去省城路上遭遇的伏击,对方使用的是橡皮弹,制式警用设备。 再加上在瘦子耳后发现的微型麦,这是否代表,有人在暗中操纵这一切。 而内鬼……就在她们身边。 如果是坐在对面的这个人的话,掌控了江城市局上上下下的一切警力,她们根本无处可逃。 宋余杭一阵不寒而栗。 冯建国开口了:“是了,如果是我的话,你现在根本不会坐在这里。” 宋余杭使劲扣着自己,指甲深深陷进了掌心里,才勉强让自己保持冷静。 她知道这个内鬼可能是她接触过的每一个人,市局的清洁工,食堂打饭的阿姨,她的下属,她的上司,她的同事…… 每一个人身上都有洗不清的嫌疑,包括冯建国。 林厌的死让她变得更谨慎了。 她像暗地里吐着信子的毒蛇般试探着。 “您不会在市局里杀我。” “你说的对,在你住院的时候,在你跑去找林厌的时候,在你因为悲伤神思恍惚,痛不欲生的时候,都是下手的最佳时机。” 对方却偃旗息鼓了。 宋余杭愕然,仿佛有一道光劈开了混沌。 冯建国不愧是老刑警了,从细枝末节里一下子就抓住了重点。 “现在,你该相信不是我了吧?” 这世事就像一个漩涡,她和林厌就是不小心被裹挟其中的两片孤零零的树叶。 当初在五里镇的天台上,她向林厌许诺有生之年必破“初南案”的时候大概也没想到会被掀起的滔天巨浪拍打得尸骨无存。 不知道是冷还是恨,宋余杭上下牙磕碰在了一起,发出了“咯咯”的声音。 “究……究竟是谁?” 冯建国倾身:“我也想知道。” 他坐在这个位置上,上直属省厅管辖,下有数百双眼睛盯着,牵一发而动全身。 宋余杭松开了抠手的指甲,轻轻摩挲着自己的那枚订婚戒指。 “我来查。” 冯建国看着她,却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结婚了?” 宋余杭淡淡“嗯”了一声。 “无论是林厌的死,还是十四年前的那桩案子抑或是那个内鬼,我都必须查清真相。” “你想清楚,不查,我放了你,安稳度日。查,你不仅会受处分,还会从此刀山火海,永无宁日。” 宋余杭从前以为自己已经够理解林厌了,够感同身受了。现在才明白,原来身上背负了一条人命的感觉是如此沉重,压得她时时刻刻喘不过气来,每每想起来都是心如刀绞,并且这种疼痛还将伴随她的一生。 这戒指是矢志不渝的爱意,也是永恒的枷锁。 即便如此,她也只是抬起头来,坚定不移地道:“我要查。” 冯建国眼底浮出了一丝欣慰的笑意。 茶要凉了,他也该走了。 “局里会开会讨论出你的处理结果,不出意外的话会降职调岗处理,你做好准备。” 宋余杭点头:“我只有一个要求,保护好我的家人。” “放心,我亲自安排人去。” 冯建国即将转身离去的时候,她又把人叫住了。 “我想知道这个‘红姨’的生平。” *** “裴锦红,女,三十四岁,中缅混血,外号‘锦鸡’,江湖人称‘红姨’,欢歌夜总会幕后老板娘,既通过夜总会上认识的人脉走私货物,又以招工的名义输送劳务去往东南亚,实际上是个不折不扣的人贩子掮客。” “此人阴险狡诈,警方数次抓捕都没能将她捉拿归案,暂时放着夜总会不动也只是为了避免打草惊蛇。” 面前放了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的女人黑色齐肩短发,颧骨略高,尖下巴,凤尾狭长,略有些精明刻薄的样子。 面容算不上惊艳,也称不上丑,顶多就是扔人堆里会回头多看两眼的那种类型。 眉毛边上还有一颗黑色的小痣。 就是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女人居然是来往中缅两国为犯罪团伙渗透内地牵线搭桥的掮客。 这些内容这些日子以来她早就背得滚瓜烂熟了,几乎闭着眼睛都能默写出来。 对面的人又拿出一张黑白照放在了桌子上,是个高鼻深目的男人。 女人脸上缠着纱布,脖子上也是,因此说话声音分外沙哑些。 “王强,男,四十五岁,外企老总,裴锦红的情人,也是欢歌夜总会的幕后股东之一。” 对面的人又从厚厚一叠照片里抽了一张放出来。 “李立,男,三十岁,欢歌夜总会员工,与裴锦红手下歌女有染。” 随着一张张照片摆在了桌上,女人一一指认了出来。 “陈芳,女,二十四岁,欢歌夜总会头牌歌女,被裴锦红捧红后一心想要爬上王强的床。” “吴菲,女,二十八岁,与李立有染的歌女。” “钱明,男,三十六岁,深得裴锦红器重的员工。” “胡杰,男,五十岁,夜总会清洁工。” …… 对面的人放下了最后一张照片。 上面的男人只有一个背影,穿着黑色半袖体恤,露出了结实的臂膀,留寸头,站在丛林里,一看就是偷拍。 “他叫库巴,至今没有人见过他的正脸,这张照片也是我们的人冒死才带回来的。” “据可靠线人传报,每次和裴锦红在缅北接头的就是他,但因为裴锦红生性谨慎多疑,接头的时候常常狡兔三窟,我们也一直没有抓到他的现行。” “这个可靠线人,就是钱明吧。”女人缠着纱布的手在摆出来的其中一张照片上轻点了一下。 “没错,他已经死了。” 男人把那张照片翻了过去,语气里不无惋惜。 “临死之前,他送出来的东西不光只有这张照片,还有这个——” 他从桌底里取出了一只透明玻璃瓶。 蓝色的液体晃荡着宛如梦境。 瓶身映出了女人只露在外面的一只眼睛,漆黑的瞳仁里满是冰冷。 “我见过。” “他们叫它‘醉梦’。” 醉生梦死,人事不知,倒真是极好……极好的名字呢。 她磨着牙,嚼碎了满腔恨意。 “好了,我们能提供给你的情报就是这么多了。我需要提醒你的是,‘锦鸡’社会关系复杂,人员来往密切,情报可能会有一定的纰漏,到时候就看你的随机应变能力和造化了。” “你孤身一人深入险境,没有任何外援和助力,我们也没有安插新的线人进去,所以,不要相信任何人。” “必要的时候,连我给你的消息也不要信,除非我本人亲自跟你面谈。” “你……准备好了吗?” 女人拆下了手腕上的纱布,活动活动了筋骨,一只手绕到脑后,扯松了医生打的结,层层叠叠的纱布脱落下来,露出一张有些陌生却和桌面上的某张照片一模一样的脸。 “我还有别的退路吗?” 她在黑暗里问。 男人沉默不语,末了,转身离去时留下一句。 “走之前去看看她吧。” *** “宋队,你家人来了,看在你还在养伤的份上,又事出有因情有可原,组织上决定对你网开一面,回去等通知吧。” 铁门打开,宋余杭伸出手,办案人员替她解开了手铐。 一宿没睡,她整个人脸色是熬夜过后的灰白,眼窝深陷,头发凌乱,浑浑噩噩往前走。 季景行见她出来了,赶紧扶着人下了台阶,宋母也在外面等着,迎了上来。 一见着她,宋余杭低着头,哑着嗓子叫了一声:“妈——” 眼眶就红了。 宋母没说话,知道她心里难受,还像小时候一样揉了揉她的脑袋。 “行了,妈都知道,回家吧。” 回去的车程路过了那天她独自开车去买菜的超市。 宋余杭盯着外面出神:“姐,停一下,我去买点东西,晚上咱们吃顿火锅吧。” 火锅这种东西,耗时,她往常是最不喜的。 季景行只当她是突然转了性了,却不知道这是林厌最爱吃的东西。 一个人南方人口味清淡,却偏偏也爱吃火锅这种东西。 难得她有点兴致,季景行靠边停了车。 “行,我们一起去吧,正好妈也有阵子没出门逛街了。” 宋余杭没阻拦,和她们一起下了车,等走进超市,那两个人推着购物车走进货架里,她一转身就没了人影。 停车场。 保安室。 “你好,警察,我想调一下1月25日的监控。”宋余杭把证件拿了出来递给对方看,待对方翻阅后收进了夹克里。 保安面有难色:“不巧的很,那天线路检修,例行断电,监控压根没开。” 宋余杭面色一凛:“早不检修,晚不检修,偏偏那个时候检修?” “倒也不是。”怕她发火,保安面色讪讪的。 “商场规定了,每个月25号检修,您不信,不信我给您看看。” 保安说着,从墙上取下了一大摞通知单,手指蘸着口水数着,一直数到了三个月前。 “喏,这是前一天的通知。” 把单据递给她之后,保安又在电脑上敲敲打打,调出了那天的监控,屏幕一片漆黑。 “您看,真的没有骗您。” 宋余杭咬紧了牙关,正欲说些什么,兜里的手机震了起来。 是季景行。 她接起来:“没事,我去上厕所了,你们逛完了吗?逛完了我们停车场见。” 等挂了电话,保安也在看着她,估计是在奇怪为什么警察查个案也要遮遮掩掩的。 宋余杭面色如常:“那天有什么人鬼鬼祟祟的让你有深刻印象吗?” 保安摇头:“这一天人来人往的,见的人可多了。” “好,谢谢。”宋余杭抽身离去。 看来想从找到刮车人入手的这一条线索又断了。 不过对方也极有可能是受幕后黑手指使,就像胖瘦两兄弟一样,所以她也没抱太大希望。 现在最关键的还是得抽时间去一趟欢歌夜总会,找到这个叫“红姨”的女人。 第104章 锦红 择日不如撞日。 说是要吃火锅的是她,心不在焉的也是她。 宋余杭三两口扒干净碗里的饭:“我吃饱了,出门一趟。” 宋母起身,哀声叫了她的名字:“余杭,你不要再去,不要再去……让我们担心了。” 宋余杭回转身看着她们,电磁炉上的火锅还在咕嘟咕嘟冒着气泡,香气四溢。 洗干净的菜放在碟子里还沾着水意。 这一切都是那么美好而静谧。 林厌也该坐在这里享受这样的温暖才是。 可是她不在了,再也吃不到她心爱的火锅了。 宋余杭摇摇头:“妈,对不起,我做不到,我可以答应您不做伤害自己的事好好活下去,可是要我无动于衷,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对不起,我做不到。” 宋余杭走后,宋母看着阖上的房门愣了很久,直到季景行夹起一筷子涮好的青菜放进她碗里。 “妈,让她去吧,还能做点什么,日子总还有个盼头。” 小唯咬着筷子,虽然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但看妈妈给奶奶夹菜,而奶奶在哭,也把碗里的肉分给了奶奶一块。 她还是不怎么爱说话,但这个可爱的举动就足以让宋母破涕为笑了。 “好孩子,快吃,菜还有这么多,景行,你也吃。” “哎,好,妈,尝尝这个。” *** 欢歌夜总会。 隐于闹市里的二层仿古建筑,碧瓦飞檐,富丽堂皇,墙上都装饰着彩灯,霓虹闪烁,几乎快照亮了整条街。 那招牌都是梨花木刻的,高高悬在房头。 几个西装革履油头粉面的俊俏青年站在门口,见有车过来立马上前替人开车门,微躬着腰把人迎进去。 宋余杭站在马路对面,抽完了一根烟,踩灭烟头走了过去。 不出所料被人拦下了。 “你好,女士,请出示会员卡。” 西装革履的青年略带疏离地说。 宋余杭:“听歌还要会员卡吗?” “要的,本会所采取会员制,只有先办卡才能进入。” 看来冯建国说的没错,这地方只招待熟客。 宋余杭抬头看了一眼金碧辉煌的招牌:“多少钱才能进去?” 那青年打量着她,见她穿着普普通通,身上也没有名贵饰品,甚至因为发丝凌乱,夹克敞开穿着,作战靴的鞋带也散了开来,浑身上下写满了“落拓”两个字。 一看就是穷鬼,男青年眼底浮出了一丝鄙夷。 “十万先办卡,进去还有最低消费。” 宋余杭本以为撑死了也就五千,谁知道抛出来一个天文数字。 这他妈的是娱乐会所还是黑店啊。 她手插着兜,摸到了警官证,又松了开来。 算了,不能打草惊蛇。 “我就进去找个人应该用不着这么多钱吧。” 她本意是试探,谁知道对方听见她说要找人,顿时警惕了起来。 那男青年一个眼风瞥过去,门口的另外几个保镖不着痕迹把她围在了中间。 “不消费的话,抱歉,请回吧。” 宋余杭悻悻往回走,那几个男青年散了开来,她往后瞥一眼,突然转身,搡开那个和她说话的男人,抬脚径直往里冲。 还没等摸到门槛,双拳难敌四手,就被人揍得鼻青脸肿扔了出来。 宋余杭躺在大街上,过往车辆鸣笛,她捂着肩膀一瘸一拐爬了起来,走到马路对面,看见有便利店去买了一包烟和白酒。 烟是林厌惯常抽的万宝路。 宋余杭哆哆嗦嗦红着眼眶点上,尝到她的味道就能让自己感到一丝温暖。 她沿着墙根走,一边走一边掉眼泪,很快就摸到了夜总会的后门。 照样有几个人在守着,神情不善地看着她。 她灌了一口白酒,抹抹唇,又倒回来摸着围墙,盘算着能不能翻过去。 路边巡逻车上的民警看着她,警灯闪烁。 宋余杭唇角扯起一个讽笑,手从墙上松开,拎着一个酒瓶跌跌撞撞往前走。 警车跟了她几百米,见没有什么异常举动才离开。 她就这么揣着一包烟,拎着一瓶酒,浑浑噩噩往前走着,不知不觉间来到了她惯常打拳的体育馆。 早已过了下班时间,工作日的晚上没什么人,场馆里只开着一盏昏暗的壁灯。 宋余杭爬上擂台,跌跌撞撞翻了过去,白酒撒了她一身,她也不在意,三两口喝完瓶里剩下的,把瓶子往地下一扔。 眼里只有那个晃荡的沙袋,她爬了起来,抄起拳头就扑了上去,又打又踢,从喉咙深处了发出了愤怒的嘶吼。 沙袋晃荡着,不知疲倦般地在一次次重拳下弹了回来。 宋余杭也不知疲倦一样一拳又一拳地发泄着自己的痛苦。 酒精让她整个人近乎癫狂。 汗水很快就打湿了衣服,黑发的发湿答答地贴在额上,往下滴着水。 她一拳砸了过去,手臂微微颤抖着,沙袋上的水珠也跟着往下淌。 宋余杭喘着粗气,埋着头,泪一颗一颗砸在了地板上。 拳头抵着沙袋没动,空荡荡的场馆里只有她粗重的喘息和抽泣。 “这些年来,你是她唯一带到我们面前来并且默认的朋友。” “小姐很久以前跟我说过,说她喜欢上了一个人,一个叫宋余杭的女人。” “她说她活着的目的仅仅只是为了报仇,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所以不敢动心。” “江城市人民检察院,依法查封市公安局已故法医林厌名下财产……” “这是小姐的遗物,物归原主。” “宋队,节哀顺变。” …… 她想起了冯建国最后跟她说的话。 “你驾驶车辆坠海后,林厌跟着跳了下去,我们……没能拦住她。” “她其实从海底上来的时候状况就已经很不好了,你也知道……她的病是不能受伤的,在救护车没来之前,她坚持为你做了半个小时有效的心肺复苏。” 冯建国回想起那一幕还是眼眶微湿。 林厌一边做,胳膊一用劲,肩膀上的伤就开始冒血水。 在朔九寒冬里,她跪在冰冷潮湿的沙滩上,被冷风吹得瑟瑟发抖,嘴唇青紫。 后来急救医生来的时候他们才知道,那个时候的她已经因为失血过多而不行了,并不完全是因为冷而已。 “她不愿意把你交给别人,直到亲眼看见你的胸口有了起伏,摸到你的颈动脉有了搏动,才把你交给了随后而来的医生。” “她自己却……没能再站起来。” 黑暗里的人贴着墙根站着,透过门缝的缝隙看见她一拳拳打着沙袋,最后整个人脱力跪了下来,抱住沙袋嚎啕大哭着。 她的心也跟着一起死去了,不得不用尽全身的力气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陷进了肉里,死死咬着下唇,舌尖尝到了一丝血腥味才勉强克制住了自己想要冲进去抱住她的冲动。 往常不是没有生离死别惊心动魄的时候,她也从未见过她哭的如此撕心裂肺。 在她的印象里,宋余杭一直是克制的,冷静的,理智的,稍有的一点放纵也都留给了肌肤相亲的时候。 宋余杭性子狠,每每都要把她揉进骨子里,但她只要露出一丁点儿泫然欲泣的表情来,那个人便会软下来哄她。 她鲜少有彻底失控的时候,更别谈是像现在歇斯底里狼狈不堪的样子。 女人不敢再看,匆匆别开了视线,靠在墙上,捂着唇泪流满面,又哭又笑的。 她弯下腰去,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未料,里面的动静停了。 宋余杭的声音:“林厌,是你吗?!” 不等她推开门,女人拔腿就跑。 等她跌跌撞撞冲出来的时候,门外已经空无一人了。 她像困兽一样在原地转着圈。 “林厌,你出来啊!我刚刚……刚刚……刚刚明明听见你的声音了……是你……是你在哭对吗?” 空荡荡的体育馆并没有人回答她。 宋余杭咬着牙一直跑到了街上,红绿灯闪烁着,车水马龙,行人摩肩接踵。 她掰过前面姑娘的肩:“林——” “干嘛啊?!神经病?!” “对不起,认错人了。” 她看见有人和她穿了同一条裙子,兴奋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林厌!” 惹来对方男友怒目而视:“干嘛?!找打吗?” “对不起,认错了。” 她跑过长街,转过天桥,过了斑马线,走上人行道,遇到了很多“林厌”,可是她们都不是她要找的那个林厌。 再一次被别人男友搡到地上的时候,宋余杭笑了笑,泪就滚了下来。 她爬起来,衣服被蹭破了,灰头土脸的,在路人指指点点的目光里漠然往前走。 这一次她再没去骚扰谁。 她也不知道该去哪,又不想就这么回家让妈妈担心,走着走着一辆公交车停在了面前。 终点站是——青山别墅群。 她浑浑噩噩投了钱爬上去找了一个座位坐下。 深夜前往郊区的末班车上空无一人。 司机在终点站停了车,好心提醒她:“小姐,莫不是坐反方向了?这个点已经没车了,我还回去一趟,要不顺路——” 宋余杭拒绝了他的好意:“不用,谢谢您,我家在这。” 她说着,跳下车,沿着漫长的山路往上走,多么希望拐过前面那个路口,就能看见别墅里亮起灯啊。 她满怀希冀,终究是落了空。 宋余杭在马路伢子边上蹲下,看着对面黑漆漆的房间,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烟盒抚平,拿了一根女士烟出来噙在唇边,啪地一下按亮了打火机。 烟雾缭绕里,路灯投下了温暖的光芒,四月的蚊虫绕着她飞舞。 她就这么蹲着抽了一宿的烟。 宋余杭不知道的是,在不远处停着的车里,有人默默看着她,看了一整个晚上。 直到东方露出鱼肚白,宋余杭脚边落了一地烟头。 司机催促:“你该走了。” 女人回过神来:“走吧。” 她说的极慢,嗓音晦涩。 在车子发动的间隙里她不住回头看,看着她杂乱的眉毛,通红的双眼,夹着烟的手,漆黑的发,她的所有。直到化成一个小点再也看不见为止。 在这样的过程里,她的心逐渐被割裂,属于过去的那部分随着离她越来越远而彻底盖棺定论。 女人仰头,泪缓缓滚了下来。 世间再无林厌。 *** 三天后,边境。 一辆吉普穿梭在丛林里。 不远处的界河缓缓流淌着,发出了潺潺的水声。 昨夜刚下过雨,土质松软,吉普车飞快驶过,路边的小草溅上了泥点。 吉普车拐了个弯,从车上滚落了一个女人下来,噼里啪啦把灌木压折了一大片。 这里地势低洼,女人滚到了路边,头撞上了路边的油棕树,身子一滑,她似奋力想要往上爬,却终究只是扯落了几根枯藤,一股脑摔了下去。 一阵天旋地转,她再也没能抓住什么东西,头朝下跌进了界河旁边的水洼里。 潮起潮落。 几艘渔船开了过来。 有善良的村民撒网却扯不动,翻过来一看,顿时大惊失色。 “快来,这里有个人!” 几个人七手八脚跳进了浅水坑里,把人抱上了船。 “姑娘,姑娘,醒醒!” 女人皱着眉头,轻咳了几声,呛出了肺里的积水,悠悠转醒,那眼神仍是戒备的。 “你们……你们是?” “我们是附近渔村的渔民。” 略带南方口音的普通话。 女人松了一口气:“这里是?” “中国境内了,过了前面那个河道就是小渔村了。” 看这落水女人鼻青脸肿的模样想也遭了一番苦难,又见她浑身都湿透了,身上还有血,几个渔民不忍,拿了一床毛毯出来给她披上。 女人坐起来道谢。 救她上来的男孩见她眼睛生得好看,忍不住红着脸搭话:“你叫什么名字啊?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的?” 女人捧着村民递过来的脏兮兮的电壶盖,轻轻抿了一口热水,唇角流露出了一丝诡谲的笑意。 但她掩饰得极好,起码抬起头来说话的时候,是个十足的,被丈夫卖去东南亚想自己偷渡回来却不幸失足落水的苦命女人。 “我叫裴锦……” 她和男孩交换了名字。 船头撑杆的中年男人不着痕迹回头看了她一眼,对旁边人使了个眼色。 那人拿起渔网钻进了船舱里。 女人知道,现在满世界的人都在找“锦鸡”,她甚至不需要多余的动作,只要把这个消息放出去,自然会有人送上门来。 她现在唯一的要做的,就是等。 女人把电壶盖子往边上一放,惬意地眯起了眸子尽情享受阳光。 重见天日的感觉真好。 若你尚在场。 *** “林厌真的死了?!”男人仓促又直白地追问。 林又元窝在轮椅里,骨瘦如柴,蓝白病号服穿在身上空空落落的。 他鼻子里插着氧气管,旁边放着呼吸机,说话的声音又闷又沉,呼吸也跟扯风箱一般沉重。 “死了。” 他轻飘飘说出这两个字,就开始剧烈咳喘,扯得输液架摇摇欲坠。 管家赶紧拍着他的背顺气,把氧气面罩给人戴上了。 “老爷,平心静气,莫要激动。” 男人退后一步似有些不可置信。 林又元缓了一会儿,抬眸看他。 “你不是早就……咳咳……早就知道了吗?” 知道是一回事,亲眼所见又是另一回事。 不等他回答,林又元唇角又扯起一丝讽笑:“送客。” “请吧。”林又元的贴身大管家在他面前也保持了足够的尊敬,微躬着身子,摆出了请的姿势。 男人看他一眼,大步离去。 走到走廊上,他才问:“什么病?” 林又元没想瞒着他,否则就不会让人进来了,是以管家略微低头,涩声道。 “肺癌晚期。” 男人身子猛地一震,好似苍老了一大截,哆嗦着嘴唇。 “不用送了,去照顾你家主人吧。” 与此同时。 两封密信同时送到了库巴和王强的手上。 “锦红找到了?!”男人蹭地一下从女人怀里坐了起来,唇边还沾着葡萄皮。 女人想替他擦擦,被人一把拂开了。 “具体说说,什么情况。” 库巴把纸条递了上去。 老人看一眼,扔在一边。 “不过是个掮客,死了也无妨。” 库巴犹豫了一会,还是选择直言。 “虽然是只蚂蚁,但咱们的货都是从她那出的,要是死了估计咱们的销量得折损一半,更何况还有那些美女……” 老人嗤笑一声,磕着瓜子,也给肩上的鹦鹉喂了一个。 “说到底,还是女人的事。” 库巴赶紧退后一步,双掌合十表示了绝对的忠诚。 “不敢……” 老人磕着瓜子,直视着前方,鹦鹉在他肩头探头探脑。 “我听说最近界河可不太平啊,消失了这么久,也不知道……” 库巴神色一凛:“我这就去安排。” 老人把瓜子放进了盘子里:“林舸最近在做什么?” 库巴挠了挠脑袋,似有些费解:“最近一直没怎么出门,派去的人说他……他……” “他什么?” 库巴一拍脑门,想起来了。 “不喝茶也不吃饭,悲痛欲绝!” 老人从桌上端茶杯的手顿了顿,径直放了下来,茶盖倾覆。 “蠢货。” *** “王哥,这怎么办啊?”下人小心翼翼端详着他的脸色。 歌女还没听懂个始末,就被人连拖带拽赶了出去。 王强一身黑色西装马甲,在屋里来回踱着步。 有裴锦红的对头阴阳怪气道:“最近界河可不太平啊,就是红姐回来那天,还爆发了一场武装冲突,谁知道是不是条子的人,红姐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这个时候回来,未免有些太巧了。” 这话是在暗示裴锦红极有可能投靠了条子了。 王强猛地顿住脚步,脸上溢出一抹狠辣。 “我亲自去接她,她要是投靠了条子,那么……” 他抬手比了一个格杀勿论的手势。 第105章 交锋 为了不给季景行添麻烦,宋余杭又搬回了自己家,小唯还没恢复,宋母就留在那边照顾她,这样一来她自己一个人住,于她们而言也安全得多。 宋余杭甫一进门,就被父兄遗像旁边摆着的相框刺痛了双眼,她放下东西走过去拿起来似想要摔碎,却终究没狠的下心来,慢慢红了眼眶,抱在了怀里,用自己的脸颊去蹭她冰冷的脸。 良久之后,她把相框端端正正放好,给笑靥如花的女人燃了三炷香。 香案前放着的镯子吸引了她的视线,这不就是妈妈的那只吗? 宋余杭拿起来摩挲着,唇角露出了一丝笑意,又缓缓放了回去。 在等通知的这三天里,她也没闲着,收拾了一下房间,把卧室布置成了一个类似于林厌别墅楼阁里的暗室。 单人床推到了最里面,空出一面墙来钉上了写字的白板,窗帘买了加厚遮光布,便于在黑暗无光的环境里清洗照片,也会让她觉得有安全感。 除了必要的桌椅衣柜外,卧室几乎让她腾空了,只在床上留了几个林厌抱过的娃娃。 她在这样黑暗的环境里一坐就是一整天,饿了就叫外卖或者泡面随便扒拉几口,大部分时间都是没有食欲的,餐盒放在地上一动不动。 住院的时候好不容易养胖的几斤肉又迅速掉了回去,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消瘦。 宋余杭想起什么就到白板上添一笔,她梳理了三天的思路,三天后白板上的时间轴脉络已经清晰可见了。 这一系列案件最初的起始轴都是1994年的“汾阳码头碎尸案”。 受害者:陈初南。 关系人:林厌。 凶手:未知。 这个“未知”在当时就具备了一定的作案能力,林厌也说过分尸不是杀鸡,需要一定的体能和娴熟的技术。 “他”要是变态杀人狂,十四年来警方却再也没有接到相似的报案。 宋余杭盯着这张没有头像的照片,陷入了沉思。 是什么阻碍了他杀人的脚步呢? 一个变态杀人狂绝不会轻易放弃杀人这项用以“取乐”的方式。 除非他有什么迫不得已的原因,成家生子?学业?工作?无暇顾及? 毕竟活在这个世界上,吃饭才是每个人都需要解决的问题,杀人凶手也不例外。 宋余杭手里拿着笔,把头抵在了白板上。 那么这个人为什么要杀一个社会关系简单,无仇无怨的高中生呢? 一时兴起还是…… 被灭口。 她后背一阵汗毛竖立。 宋余杭捏紧了笔,这是她目前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释,这也能说明她和林厌后来查案时遇到的种种阻力。 有人不想让这个案子大白于天下。 再说到坠海这件事上来。 凶手明明已经得到了u盘却还要赶尽杀绝,而且“他”只是困住了林厌,“他”知道她会开那辆车,所以自始至终的目标只有一个。 那就是要她死。 宋余杭查案这么多年来,明里暗里得罪的人数不胜数,想要她死的人也不计其数,但能将人心算计到这个份上的还是寥寥无几。 林厌不是不谨慎的人,“他”能将林厌名下车行里的车暗中动了手脚,说明“他”起码是认识林厌的。 再又能准确无误地绑走宋母、小唯、季景行,季景行在和她通话时被掳走,有暴力接触,而宋母和小唯出事当天在逛庙会,人多眼杂。她们一家人都懂法,从小就给孩子灌输“不要跟陌生人走”的思想,是以小唯不会轻易跟不认识的人走,而对方若动手,一个孩子大哭大闹难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而据方辛说,目击者看见一个男的怀里抱着小唯,而小唯手里拿了一根糖葫芦。 所以,这个人小唯认识! 林厌也认识。 说不定……她也认识。 宋余杭犹豫着,还是在白板上写下了几个名字,用红笔重重圈了起来。 等她写完的时候,手机铃声在屋里响了起来。她休息这段时间电话基本没人打,因此听见铃声响了总有一丝莫名的激动。 等她七手八脚从床底下找到手机的时候,对方已经挂断了。 宋余杭打开一看是市局的号码,略有一丝失落,又回拨了过去,对方通知她去局里收拾东西,调岗的通知已经下来了。 “好,我知道了。”宋余杭挂掉电话,自嘲般地笑了一下,起身拿起钥匙出门。 到了局里,先去办公室拿了红头文件,她自己还没看,要降职调岗的消息就已经不胫而走了。 段城:“宋队,人贩子该死,我觉得你做的对,是我我也想狠狠踹他几脚,你别难过啊,冯局也说了,调岗只是暂时的,说不定在基层待一段时间就又回来了。” 方辛也想开口:“宋队……” 宋余杭手撑在门框上,微笑着转过身来:“我没事,都先出去吧,让我一个人收拾会儿东西。” 几个人欲言又止,却还是老老实实退了出去。 方辛一边走一边掐他:“都怪你,哪壶不开提哪壶。” 办公室不大,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她只带走了几本关于刑侦的书,一支钢笔,两个笔记本,一台手提电脑。 她环顾一圈,仿佛还能看见娇俏的法医把人推倒在了沙发上,跨坐在了她的身上,伸手扯松了她的领带。 “那宋警官说,是绑手、捂嘴、还是蒙眼好呢?” 宋余杭眼眶一热,其实最想带走的是回忆。 她抱着纸箱子转身出了门,还得去一趟技侦办公室。 林厌的桌子倒是比她想象得还要干净,摆在桌面上的证件照相框擦得铮亮。 见她来了,段城放下手里的活跑了过来。 “宋队,林姐的桌子我们天天擦,就是想着——” 她要是能回来就好了。 宋余杭唇角一弯,笑容有些苦涩:“谢谢你们。” “不用不用,大家好歹同事一场,我们帮你一起收拾吧。”方辛说着,也红了眼眶。 郑成睿也从电脑前抬起头来看着她。 “你们忙吧,我自己来就好了。” 宋余杭婉拒了他们的好意。 段城还想说什么,方辛拉着人去了实验室。 偌大的技侦办公室顿时变得很安静,就连敲打键盘的声音都停了。 大家都很默契地给她独自缅怀林厌的空间。 宋余杭把她桌面上杂乱的一一收拾好放进了纸箱里,连电脑上贴着的便利签纸都没放过,那上面是她的字迹。 林厌提醒自己的似乎总是一些小事。 “咖啡别忘了放糖,会苦。” “下班去喝酒。” “市中心新开了一家火锅店,明天去吃。” …… 以及一些闲言碎语。 “上班第一天,遇见一个神经病女人。” “上司是个老干部怎么办?” “宋余杭是个大笨蛋,哼!!!” 后面跟了一连串生气的小表情。 宋余杭已经记不起是因为什么事而惹她生气了,但看着这行字仿佛都能瞧见她皱眉生气傲娇跺脚的样子,忍不住含着眼泪笑了起来,把纸条轻轻放进了箱子里。 桌面收拾干净,她又拉开了她的抽屉,抽屉里的东西比她想象得零碎得多。 有几个药瓶,她一看见就心如刀绞,拿了起来放进箱子里。 还有一些小发卡、头花、皮绳、咖啡袋、面膜…… 这些微小又充满人间烟火气的东西几乎瞬间就让她热泪盈眶了。 宋余杭一一拿了起来,连抽屉缝隙里的别针都没放过。 抽屉拉到底,一个锦盒滚落了下来,她捡起来打开一看,是她给林厌,林厌却不屑一顾的那枚功勋章。 被人保存得极好,一丝灰尘磕碰也无。 她抚摸着上面金色的国徽,泪就滚了下来,拿手背揩掉,吸了吸鼻子放进了纸箱里。 最后把她桌上的相框倒扣在了最上面。 宋余杭抱着纸箱往出去走。 技侦其他人纷纷站了起来。 “宋队。” “宋队。” “宋队。” …… 她回头一看,段城把手举到了太阳穴边,其他人也都纷纷效仿。 她回身,立正站好,一只手抱着纸箱,也以同样的方式跟他们告别。 段城眼眶微热:“宋队,以后不在一起工作了,也可以一起吃火锅的吧?” 方辛:“就是啊,要不是宋队手把手地教,我的射击水平进步才没有那么快。” 郑成睿:“宋队,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尽管说。” 其他人。 “宋队,反正都在江城市,以后有空多聚聚,可别忘了我们啊。” 宋余杭笑:“怎会,谢谢你们。” “还有,欢迎随时来找我约饭,我们……是朋友。” 无论如何,这段和技侦的人一起拼搏奋斗,和林厌一起同生共死的日子,她怎么也不会忘。 宋余杭抱着纸箱子出门,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走廊上遇见他。 赵俊峰应该是来市局指导工作的,身后围了一大帮子人,有男有女的,冯建国跟在旁边。 一行人走她身边过,赵俊峰停住了脚步。 宋余杭略点了一下头算打过招呼,未料他突然开口了。 “都去吃饭休息吧,下午两点准时在大会议室开会。” 赵俊峰吩咐道,其他人纷纷如鸟兽散。 冯建国看了一眼宋余杭。 “赵厅……” 赵俊峰拍拍他的肩膀:“我知道,这事是她自己做错了,不怪你,去忙吧。”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冯建国只能暂时先走了。 对方人多,宋余杭又不好跟领导抢路,只好等人都走完,才继续往前走。 赵俊峰把人叫住:“怎么,如今见了师傅也不打声招呼了?” 宋余杭回转身:“手上拿着东西不方便敬礼,您穿着警服,又是在市局里,我该叫您厅长的。” “厅长。”琢磨着这两个字,赵俊峰浑浊的眼睛里略有一丝惆怅。 “罢了,你的事我都知道了。这是你们江城市局的内务,我也不好插手,你放心,等风头过了,我再找个借口把你调回来。” 宋余杭低着头,盯着他擦得铮亮能照见人模样的皮鞋面。 “不用了,基层我又不是没有待过。” 她转身欲走,赵俊峰又道。 “林厌的事我也知道了,你……”那天在省城他提起林厌时说了很多挑拨离间的话,大概也没想到她会有一天真的不在了。 “节哀吧。” 节哀,又是节哀,每个人都要她节哀。 可是却没有人来告诉她,这哀到底要怎么节? 宋余杭扯了一下唇角:“凶手一天不伏法,我寝食难安。” 赵俊峰一怔,她已渐渐走远。 回想起她最后那个讽刺的笑容,以及眼底那一抹冰冷的光时,老人逐渐抿紧了唇角,神色莫辩。 *** 在被好心的村民送过关之后,女人便一路风尘仆仆地北上,刚出火车站就被蹲守在附近的人打晕了。 裴锦红没反抗,她现在这幅身体也反抗不了,索性听天由命了。 醒过来是在一间木屋里,门外有鸟叫虫鸣声,应该是在郊外。 裴锦红翻了个身,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一点。 她刚躺好没多久,房门“嘎吱”一声轻响,有人走了进来。 她听见有几个声音在争执。 “人你们得给我带回缅甸去。” “凭什么,这是我们王哥的女人。” “我看还是就地杀了吧,谁知道有没有投靠条子。” …… 第一个说话的人背对着她站着,人高马大的,穿迷彩上衣,作战靴,听口音不像是内地人。 第二个则是一个尖嘴猴腮的男人。 裴锦红微微眯起了眸子,他的信息迅速浮现在了脑海里。 刘志,王强的头号打手,据可靠情报,对裴锦红有那么点儿不清不楚的意思。 此人可用。 她在心里迅速下了判断。 第三个说话的人,她微眯着眸子端详着他的脸,发现已知的情报里居然没有他的名字。 裴锦红心里咯噔了一下。 听说话语气,分明是认识她的,她却不认识对方,搞不好就会露馅了。 她得赶快想出来个应对之策。 未等她盘算太久,房门又响了起来。 “王哥,王哥。” 几个人迎了上去。 穿迷彩的男人也退了一步。 王强“嗯”了一声,属下递过来了雪茄,划亮了火柴。 他接过来狠抽了几口。 “怎么样,醒了吗?” 这话本是问询,那迷彩男人却大踏步走了过来拽起她的头发拖了几米,把人摔在了地上。 “王哥问你话呢。” 这下裴锦红不醒也得醒了。 她乍一转醒,眼眶就是红的,泫然欲泣,扑过去抱住了王强的腿,哆嗦着嘴唇,浑身发抖,看着那个迷彩男人。 “王哥,王哥救我!有人要杀我!” 她这样避如蛇蝎的态度反倒让王强这边的人起了疑心。 刘志一下子义愤填膺,唰地一下从腰间拔出了枪,子弹上膛。 “谁?!谁要杀大嫂,我第一个不答应!” 见他们这边的人率先动手,迷彩男人的手下也不甘示弱,纷纷掏出了武器,互相指着对方。 空气里火药味一触即发。 裴锦红抽泣着,看着那个迷彩男人的脸青一阵白一阵的。 “王老板该不会为了个女人要和我们翻脸吧?” 王强上下把玩着打火机,轻轻抬起了她的下颌。 裴锦红的脸上还有淤青,眼角都是红的,愈发衬得眉边的那颗美人痣鲜艳了些。 她似乎又瘦了,眼睛里盈满了泪水。 不知道为什么,王强看着这张脸总有说不出的怪异。 他指甲轻轻划过了那颗美人痣,又来回摩挲着,似在确认些什么东西。 情报显示,见过裴锦红真容的人并不多,她每次出现在手下的面前都会戴一层头纱帽,黑色的轻纱遮挡了大部分容颜。 是以她才有机会假冒,但是,王强就不一样了,王强是和她有过肌肤之亲的人。 她就不信裴锦红上床还他妈戴个头纱。 这是命悬一线的时刻,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时刻。 端看她如何让王强相信她就是“裴锦红”了,同理,只要获得了王强的信任,其他人不是问题。 女人迎上他的视线,不躲不避,那眼睛又大又美丽,盛满了哀伤。 她似一朵在他掌心里逐渐盛开的花。 裴锦红泣不成声:“王哥,我十七岁跟着你,当时你说,以后一定会给我好的生活,让我过上好日子……我信了,不管你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我也不想让你夹在中间为难,我从缅北回来还没下船就被人偷袭了,我也不知道想杀我的是谁,…” 她一边说着,目光止不住往身后瞥。 “有可能是黑吃黑,也有可能是警察,这都说不准的,但要是警察的话,又是谁走漏了风声……” “又是谁这么迫不及待想要我的命呢?” 裴锦红轻轻柔柔一语落地。 王强身子猛地一震。 她已擦干了眼泪,猛地扑向了刘志的枪口,紧紧闭上了眼睛。 “王哥,你的恩情锦红来世再报!” “不要!”王强到底还是念了旧情,一把把人拽了回来。 裴锦红跪在地上嘤嘤哭着。 王强把人扶了起来,柔声劝着:“好了,动不动要死要活的,你跟了我这么久,有话好好说就是了。” 扑在他怀里哭着的女人暗地里翻了个白眼,他妈的,情报里只写了裴锦红十七岁时遇见他,可没写他说的那些话啊,还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了。 难道……这就是渣男必备语录? 女人内心点头,看来是的。 刘志旁边那个矮个男人,也就是最开始说要杀了她的那个,阴阳怪气道。 “嫂子和大哥情深意重,可是即便如此也难以洗脱投靠条子的嫌疑吧,咱们干的都是杀人放火的买卖,可不想就这么吃枪子呢,你们说是不是?” 王强这边的人互相看了看,眼中都有些犹疑。 刘志破口大骂:“我放你妈的狗屁,不就是有一次嫂子数落了你,让你离她手底下的人远点,你就怀恨在心了吗?我告诉你,赵铁柱,你他妈的小肚鸡肠,就不是个男人!” 一句话信息量还不少。 裴锦红默默把那个人的名字记了下来,也知道了曾和“她”有过过节,那么这样的话,难免会影响今后的行动。 她在心里盘算着,眼底掠过了一丝狠辣。 收拢不了,就只能…… 想个办法做掉他。 对方涨红了脸,也不甘示弱回骂起来。 一时之间粗鄙之语不绝于耳,总体来说全部围绕人体生殖器和对方祖宗十八代。 而裴锦红始终是一副战战兢兢,逆来顺受的模样。 也许是听得不耐烦,迷彩男人打了个手势,下属从外面抬进来了一个箱子。 他和王强对了一个眼神,王强看了她一眼,松开了搂腰的手。 裴锦红心里一个咯噔。 “既然这样,听说‘锦鸡’也是女中豪杰,鉴毒的一把好手,请吧。” 箱子打开,满满一排玻璃瓶装的蓝色液体。 王强看着她,没出声,是默许。 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犹疑地看着她的脸,迷彩男人带来的手下则捏紧了手中的枪,枪口对准了她。 气氛顿时紧绷了起来,就连刘志都不说话了。 她的嗓子有些干,咽了咽口水。 “这……” 迷彩男人笑了笑,把箱子上面那一排拿开,露出了下面的注射针剂。 那里面的液体比起上面的,更为浓稠黏腻,一看就是高纯度的毒品。 迷彩男人拿了一支站起来,走到她身边,递给她:“裴小姐是自己扎,还是我们动手?” 第106章 卧底 作为犯罪团伙有一定地位的中层人物,像电视里说的那些毒枭基本上不吸毒,百分之八十都是胡扯,这玩意儿天天在眼前晃荡,沾一次就上瘾,很少有人能逃过它的诱惑。 裴锦红也不例外。 她不仅吸还会鉴。 什么叫“鉴”呢,通俗点来说就是“甄别”。 就像有奢侈品就有地摊货一样,毒品里的等级行话叫“纯度”。 纯度越高,价钱越贵,抽起来越嗨,当然也更容易成瘾和致命。 来之前她当然是做了准备的,林厌胳膊上有针眼不假,但那都是自己扎上去的。 她可没做个卧底还要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献出去的觉悟。 林厌扯着唇角笑了笑,略有些冷艳:“什么意思,想杀我直接动手就好了,你们这么多人,难道我还能反抗不成?何必拿‘醉梦’出来消遣我,这玩意儿我他妈又不是没有抽过?” 当她说出“醉梦”的时候,能感觉到旁边的王强不着痕迹松了口气,但他依旧没有说话,这个男人疑心很重,不看到她亲手注射是不会彻底相信她的。 林厌替自己捏了一把汗,面上却不露分毫。 对面的男人皮笑肉不笑:“怎么能说是消遣,这可是刚研制出来的好货,给裴小姐压压惊。” 林厌眉头一挑,施施然笑着。 “压惊还是送我上路啊?” 话音未落,又靠向了王强怀里,媚眼如丝。 “王哥,你看他~95%纯度的东西,我怎么受得住。” 她本意是想挑拨离间,谁知道却犯了一个大忌。 话刚出口,林厌就察觉到了不对,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她忽略了一个吸毒者看到毒品的本能反应,应该是眼冒绿光,疯狂吞咽津液,严重的甚至会打哈欠流眼泪,有一定的攻击和躁动倾向。尤其是像她这种逃亡了几天几夜,一口没沾的人,应该愈发强烈才是。 这种时候还管什么纯度不纯度的问题,吸就完了! 迷彩男人笑了,把针管塞进她手里。 “裴小姐,多说无益,请吧。” 林厌被迫抬起头,王强用枪指着她的脑袋。 “锦红,不要让我失望。” 林厌眼底那一丝水光倒不似作伪,任谁遇到这样的情况不尿裤子都是好的了。 然而她再紧张,面上也没露出一丝胆怯来。 林厌唇角扯出一个凄美的笑容。 “我万万没想到,有一天王哥会拿枪指着我。” 王强喉头微动,看着她熟练地拿起了针筒,掀起了自己的衣袖。 那白皙如玉的胳膊上大大小小的针眼肉眼可见。 林厌把针筒里多余的空气推出去,对准了自己青色的静脉,微微阖了下眸子,旁人看来是陶醉,只有她自己知道内心有多挣扎。 “你考虑清楚,一旦‘假死’成功,从今往后,你不再是林厌,而是‘裴锦红’,除了我没人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作为一个来往中缅两国的掮客和贩毒者,警方看到你会毫不犹豫地开枪射杀,身份一旦暴露,也将面临毒贩们非人的折磨。” “我还需要警告你的是,即便是警方卧底,一旦沾了毒,也会被公安部队除名,因此家破人亡的例子数不胜数。” 走之前那人的忠告又回荡在了脑海里。 林厌疯狂吞咽着口水,旁人只以为她是兴奋得不得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在想谁。 接到绝密任务的时候,她其实没有过多的犹豫就答应了下来,并不是因为什么大是大非,家国情怀。 她只是说:“我死了,宋余杭就安全了吧?” 坐在床边的人沉默不语。 躺在病床上的她却笑了。 “宋家人都挺好的,她妈妈做的饭很好吃,从来没有长辈给我做过腊八粥,我很喜欢。” “小唯是个很可爱的孩子,特别亲人,会给我糖吃,就是这个。” 她的掌心里捏着一张薄薄的糖纸,糖揣在兜里已经化了。 林厌用力攥了攥,唇角略微浮起了一丝笑意。 “还有季景行,她喜欢宋余杭,我恨不得把她大卸八块,可是我也没想到,她会回来救我。” 就是这么美好的一家人,却因为她而卷入了纷争里,险些丧命。 她曾以为她是只爱自己的,可是看见她们涉险,看见宋余杭落泪的时候,原来还是会心痛啊。 林厌在心底悄悄叹了一口气:“我去,十四年前我想保护的人死了,十四年后,我不会让这样的悲剧再次重演。” 宋余杭说,我将永远忠于理想和你。 那么她没有来得及说出口的便是—— 我愿为你以身犯险,只为护你周全。 林厌怀揣着这样的想法,微微咬了下唇,眼里闪过一丝决绝,把针尖压进了皮肤里。 没等她推进去,门外传来几声枪响,震飞了林中的飞鸟。 所有人倏地回头看去,一个手下跌跌撞撞闯进门来,身上还带着伤。 “王哥,快走,我们被条子包围了!” 林厌手里的针筒受到惊吓坠了地。 迷彩男人看看她的脸,再看看这地上的箱子,咬了咬牙:“赶紧抬走,撤!” 话音未落,一枚催泪弹破窗而来。 林厌被呛得连声咳嗽,涕泪横流,心想:他妈的还真当老子是毒贩一起收拾了。 恍惚之间,屋里人乱做一团,只听见子弹上膛的轻响,有人怒吼:“条子怎么来的这么快,有卧底,杀了她!” 林厌在一片烟雾迷茫里红着眼睛看见赵铁柱拔枪对准了她,而王强和她站在同一个水平线上,她灵机一动,纵身扑了上去,死死掰住他的手腕,往自己胳膊上开了一枪。 “王哥,快走,他要杀你!” 血雾在眼前迸了开来,林厌下手力度、准星当然有把握的,只是擦破了点皮,软软跌进了他怀里。 王强大恸,一把扶住了她:“锦红!” 林厌虚弱地抬起了手指指着他:“他……他是卧底……不然……不然为什么要朝你开枪……条子……还来的这样快……” 赵铁柱有口难辩,踉踉跄跄往后退了一步:“不、不是我……王哥。” 王强眼底掠过一丝狠辣,刘志点了点头,一枪崩在了他的脑门上。 林厌欣慰地阖上了眼。 让你想老子死,老子先送你上路。 还有那个迷彩男人,也得想办法做了。 她迷迷糊糊想着,已被人扶了起来,王强揽着她肩膀,和刘志两个人杀出了一条血路。 “走!” 三个人穿梭在丛林里,没命狂奔。 林厌捂着胳膊,气喘吁吁:“王哥、王哥,我不行了……你们先走吧。” 从她指间淌出的鲜血滴答滴答溅在了地上。 王强还没说话,刘志已焦急道:“大嫂,你说什么呢,王哥是那种人吗?要走咱们一起走,到了前面那个岔道,我放了一辆车在那,咱们开车走,很快就安全了。” 得,被兄弟发了好人卡的王强面上有些过不去,再加上裴锦红刚刚又救了他的命,在手下面前恩将仇报,以后还怎么做人。 只得咬咬牙道:“刘志说的对,别耽搁了,要走一起走!” 他自己也疲于奔命,挺着个啤酒肚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指了指她:“刘志,你背着。” 刘志应了一声,把枪别进了腰间,在她面前蹲下身来:“来吧,嫂子。” 林厌利落地爬了上去,搂紧了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小声说了一句:“刘志,谢谢你。” 她的柔软抵着他的后背,拂在耳边的呼吸都带着香味。 年轻气盛的男人顿时红了脸,嗫嚅着:“没、没事。” 林厌的指甲轻轻刮过了他的耳垂:“你是个好男人,对嫂子的这份情,我记住了。” 王强一听说前面有车,为之一振,早已跑出去了老远。 刘志赶紧抬脚跟上,心里有那么一丝不明不白的怨恨。 “应该的。” 生死逃亡的过程里,树枝劈头盖脸拂面而来,林厌被颠了个七荤八素,有好几次都能感觉到子弹擦着头皮飞过去,警犬在身后穷追不舍叫着。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她快要晕过去的时候,总算被人放进了车里。 她此时此刻的虚弱倒不是刻意装出来的,林厌脸色惨白,头一歪靠在了座椅上彻底昏睡了过去。 任凭刘志在耳边喊着“嫂子”“嫂子”也没动静。 *** “宋警官好,这是您的座位,这是储物柜的钥匙,您收好。” 负责接引的同志把她带到了一张简陋的办公桌前,拉出一把没靠背的木凳子给她坐,略微赧然笑了笑。 “基层派出所就是没市局那么气派,对了,宋队……不,宋警官,所里没食堂,中午休息时间只有一个小时,您要是吃饭的话,出门右拐有条小吃街有很多吃的,或者点外卖也行,别饿着。” 怪不得办公室没人,应该是都去吃饭了。 宋余杭环顾一圈,办公室也不大,十来平米吧,塞了两张桌子面对面摆着,可以坐四个人,除了她面前这张桌子是空的,其他位置上都有人。 她把包在自己凳子上放下:“没事,有热水吗?我泡泡面就好了。” “有,有,这是壶,得自己烧,水房在走廊尽头。” 小警员说着,拿起已经生锈了的烧水壶递给她。 宋余杭接过来往门外走:“我没事了,你去忙吧,时间不多,别耽误你吃饭。” 小警员心里是想去的,但到底是市局下来的前辈,还是拿不准她的脾气。 宋余杭笑笑:“你在这我吃的也不自在。” 小警员这才应了一声,欢天喜地跑走了,心想:平日里哪里见得着这样大人物的面,没想到这大人物还挺平易近人的。 等人走后,宋余杭去打了水,回来一边吃泡面一边看桌上的文书,就这么开始了基层派出所的巡警工作。 *** “你准备这样颓废到什么时候?”老人拄着拐杖,端坐于他对面,看着对面的男人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扯着唇角笑了一下。 “颓废?不不,我只是在享受生活罢了。” 话虽如此说,他持续这样无所事事的状态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老人冷哼了一声,拐杖在地上点了一下。 “林厌死了,正是你接手林家的最好时机,上一批货也该出库了吧。” 提起林厌,男人端着酒杯微微恍了一下神,笑容里添了苦涩。 “急什么,那老东西现在对底下的厂子看管得都很严,暂时找不到什么机会。” “我看不是找不到,而是不想找吧。”库巴伸手递了一根雪茄过来,替他点燃了。 老人抽了几口,烟雾缭绕里他的神情有那么几分不可捉摸。 “难道说,你还想做你的林家大少爷。” 林舸逐渐咬紧了牙关。 他又继续道:“别忘了,罪魁祸首究竟是谁,这一切本就是你应得的。” 老人一挥手,库巴递上了一个盒子,打开来是并排码放着的蓝色试管,因为液体颜色太过深沉,而略微泛紫。 “它叫‘醉梦’15号,新配方,50%的纯度易上瘾又不容易有不良反应。你拿去给他,就当是我送他的见面礼。” 老人说着,唇角挂着悠悠的笑意,似陷进了回忆里。 林舸盯着那试管,慢慢抿干净了杯中酒。 老人把烟按熄在烟灰缸里起身:“样品我已经给你了,半个月后我要看见你的实验室大规模地量产它,再包装一下做成功能性饮料的噱头,应该会有很多人买。” 老人拍拍他的肩:“总不能没了女人又没钱对吧?我的人会在老地方拿货,等你好消息。” 他说着,由库巴扶着颤颤巍巍离去了。 第107章 烟疤 两个人从宅子后门出来,库巴扶着人坐进了车里。 “我不明白,早知道他会这么消沉,您当初为什么不阻止他呢?” 老人坐进去,把拐杖放好,拢了拢大衣。 “消沉好啊,消沉好,一山不容二虎,他要是出息了我不就危险了。” 库巴去开车,回头看了他一眼。 “那您还把样品给他?” “帮我解决了宋余杭这个大麻烦,总得有点奖励不是,光拿到样品,没有配方也没什么用。” 经老人一点醒,库巴恍然大悟。 “宋那个条子是咱们在市局的最大阻碍,没了她想必以后出货会轻松很多。” 老人睁开了眸子,一闪而过了一丝犀利。 “那倒也未必,毕竟,也不都是咱们的人,半个月后的那批货很重要,现在就可以开始打点起来了。” 库巴一点头:“是。” *** 林宅。 林管家轻轻摇醒了林又元。 “老爷,少爷来看您了。” 林舸拎着两箱礼品站在床边,见他悠悠转醒,赶紧把东西放下,上前一步。 “林叔……” 林又元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了一丝欣慰。 “你来了啊。” 他一边说话,氧气面罩上腾起了一片雾气,管家上前轻轻替人摘了下来。 林又元又咳了几声,示意管家把床摇高点。 林舸主动上前做了,还从旁边取了一个枕头垫在了他身后。 “林叔,您好点了吗?” 林又元一边咳一边拿帕子掩着唇,半晌咳嗽声停,才喘着气道。 “老毛病了,你来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来看看您。”林舸说着,替他拉高了被子。 “是底下的工厂又给你脸色看了?”林又元咳了两声,接着道。 林舸唇边照常挂着谦和的笑意。 “没,我初来乍到,员工不服也是常有的事。” 林又元病重,公司的事务都相继交给了他和几个高管,这些高管都是景泰元老,在公司里根基深厚,尤其关务部几个人分别把控了景泰旗下工厂的进出口渠道,没有林又元的签字,这药就无法大规模地生产出来,更别谈出库远销海外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低眉顺目,恭敬地紧。 林又元捂着唇咳了几声,示意管家拿了一份文件过来。 输液那只手颤颤巍巍地拔开了笔帽,林又元按着纸,歪歪扭扭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你是帮我做事,总不能亏待你……咳咳……”他把签好的文件递到了他手里。 “你拿去公司,从明天起,你就是集团副总了。” 林舸推辞着:“这……不妥吧林叔,帮自家人做事有什么亏待不亏待的,厌厌不在了,我帮您是应该的。” 林舸眼底一闪而过的欣喜没能逃过林又元的眼睛,同样,提起林厌时,林又元脸上浮起的悲痛也没能逃过他的观察。 两个人聪明人在悄无声息地交锋。 林又元剧烈咳喘了起来,林舸起身替他拍着背,俯身的时候看见他头顶稀疏花白的发,心中还是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林舸和他父亲长的像,一样的剑眉星目,俊朗非凡,脾气也是一模一样的温和,如果没有后面那些事的话。 林又元忽地有些感慨起来。 “你也说了,自家人,不必这么客气。” 林舸盯着他斑白的发:“叔,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林舸自打有记忆起,就没有见过父亲,陪在他身边的人只有母亲和这个名义上的叔叔。 母亲要他乖巧,要他懂事,要他听话,要他不许吵闹。只有林又元会给他买玩具枪、飞机、坦克、大炮等等一系列男孩子喜欢的玩意儿,工作不忙的时候也会陪他一起玩,甚至把他驼在背上心甘情愿当马骑。 幼年林舸的高尔夫技术还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 如果不是亲眼目睹那些肮脏龌龊的事的话,他和林又元也走不到今天这一步。 听他这样问,老人笑了笑,眼底似有些怀念的神情。 “你爸去的早,我照顾你们母子是应该的,对了,你妈呢,最近身体怎么样?” 提起妈妈,林舸心底那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忍彻底消失殆尽。 他把病床摇下去,替他掖好被子。 “好多了,等能下地走路,我们就一起过来看您,您别操心,养好自己身体才是。” 探视时间要到了,他说着拿起那份文件起身告辞:“那我就先回去忙了,改天再来探望您。” 林又元点点头,管家又给戴上了氧气面罩。 等他走出走廊,金夏手里拎了个饭盒,正带着几个人往这边走过来。 “少爷。” 几个下人路过他略微鞠躬。 金夏脚步稍顿,也对他点头致意。 “林少又来看老爷啊,真是有孝心呢。” 林舸唇角含了恭谨的微笑,把袖子里的试管塞进她手心里。 “应该的,婶娘天天给叔叔做饭送饭才是真的辛苦,没有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回去工作了。” 金夏点头,两个人相继离开。 等走到拐角,金夏吩咐佣人:“都下去吧,老爷喜欢清净,我自己送进去。” “是。”下人们低眉顺目离去。 金夏打开饭盒,站在监控摄像头死角里取出了那只蓝色试管,咬咬牙狠心拔开了塞子,一股脑全撒进了粥里,拿勺子搅合均匀,深呼吸了一口气,笑靥如花推开了病房门。 “老爷,我来给您送饭了。” *** 宋余杭每天下班后都会在欢歌夜总会附近蹲守。 她抽完一包烟的功夫,要等的人出来了。 她踩灭烟头,起身迎了上去,撞了一下那人肩膀。 “对不起,对不起……” 肥头大耳的男人喝得醉醺醺的,指着她的鼻子骂:“给……给爷小心一点!” 宋余杭点头哈腰赔笑,等那人走远,一摸兜里的会员卡,唇角就有了笑意。 她又回到路边,郑成睿他们早就在车里等着了。 她把卡递过去:“怎么样,能复制吗?” 郑成睿拿起来看了看材质,见上面有条形码,轻轻弹了弹,打开了电脑。 “我试试吧。” 他一边复制磁卡内容的时候,段城趴上了前排座位椅背。 “宋队,咱们来这种地方干嘛,该不会也是……” 即使她不在市局工作了,段城还是习惯这么称呼她。 没等“寻欢作乐”这四个字脱口而出,方辛一把把人拽了回来。 “动动你的猪脑子想想,肯定是为了查案。” 宋余杭指尖敲打着方向盘,看着他们打打闹闹,唇边的笑意有些苦涩。 “没错,但具体查什么你们就不要问了,也是为你们好。” 段城嘀咕着:“你这么说,林姐也这么说……” 话音未落,又被方辛拍了一巴掌,使了个眼色给他。 宋余杭闭上嘴不说话了,笑容也消失了。 一行人正在尴尬期间,郑成睿把原卡片递回给了她:“宋队,这条形码我已经复制好了,但打印出来还需要时间,这样吧,我带回家今晚加急弄,明天还是在这里碰头然后给你。” 宋余杭想了想:“成,麻烦你了。” “不麻烦,应该的。”郑成睿阖上电脑,准备下车走了,段城却还在瞅着窗外霓虹闪烁。 “好热闹啊……” 欢歌夜总会门前人来人往的,确实热闹。 宋余杭看着手里的卡,再看看他们。 “来都来了,不如进去瞧瞧?” 几个人眸中一亮,纷纷点头应允。 一行三人径直来到了门前,方辛在车里候着。郑成睿戴上了帽子,装作那个肥头大耳的男人,由宋余杭和段城扶着跌跌撞撞往里走。 “您好,请出示一下会员卡。” 宋余杭把卡片递了过去,对方贴在机器上刷了一下,验证通过,但侍者还是狐疑地看了他们一眼。 郑成睿身高体型都和刚刚离去的那个男人极像,唯一的变数是他的脸。 对方走上前来,似想看清他的面容。 “李先生怎么又回来了?” 段城一把把人搡开:“看什么看,看什么看,我们老板想来找乐子你们管得着的吗?!还是说不欢迎回头客啊,行,我们走就是了,老板——” 宋余杭也架起了郑成睿的一只胳膊。 “老板,我们走。” 门口穿黑色西装的另一个侍者见势不妙,赶紧跑了过来把人拦住。 “李老板是我们这儿的常客了,哪有不欢迎之理,里面请里面请。” “这还差不多。” 郑成睿全程装醉,由两个人扶着往里走,段城特意选了一个灯光昏暗的半包围势卡座把人放在了沙发上。 宋余杭打量着欢歌夜总会内部情况,发现别有洞天。 楼层不高,总共只有两层,但这么长的走廊仅有一条螺旋状的楼梯,无论上下都要经过那里。 她抬头望了一眼,发现只要站在二楼上就能将整个大厅一览无余。 大厅里铺着柔软的地毯,中央是舞池,放着悠扬的音乐,红男绿女穿梭其间。 进门不远处就是一个吧台,她刚刚经过那里的时候,往里瞥了一眼,发现墙上还挂着营业许可。 冯建国说裴锦红是这家娱乐会所的老板娘,而裴本人又是来往中缅两国的掮客,那这营业许可又是谁给发的呢? 宋余杭心里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一落座立马就有侍应生递上菜单:“先生您好,喝点什么?” 段城一看那菜单上的金额顿时吓得腿脚发软,最便宜的一杯柠檬水都要一千八百八十八。 还是宋余杭面不改色心不跳:“暂时不用,我们老板醉了,来杯白开水。” 侍应生眼底闪过一丝诧异,但还是按照吩咐去了。 宋余杭看一眼舞池中央还设了歌手的座位,又把人叫了回来。 “一会谁唱歌?” 侍者恭敬道:“一会是芳芳小姐,先生喜欢的话,可以花两万八选择您喜欢的曲目。” …… 我的个娘嘞,还真是天价贵得离谱。 段城暗暗咂舌。 宋余杭唇角也抽了抽:“……不用了,那你们……那个,那个‘红姨’会出来吗?” 侍者颇为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宋余杭坦然道:“我们老板慕名而来,不管花多少钱,总是要见一见的。” 侍者这才松了一口气,摇头道。 “抱歉先生,‘红姨’不见客。” 还挺神秘的,看来一般的渠道是无法见到此人了。 宋余杭点点头,侍者离去后不久,那个叫“芳芳”的歌女就从楼上下来了。 宋余杭盯着看了一会儿,放下玻璃杯起身:“我去下洗手间,你陪着老郑,小心一点,十五分钟后我要是还没回来,你们就撤。” 段城点点头,和她对过表,宋余杭便独自离开了。 一楼是舞池和卡座,吧台旁边有散台,服务生数量很多,差不多三五步一个,每个人都西装革履,文质彬彬,耳边都挂着耳麦,腰后别着对讲机。 宋余杭一路走去,遇到的每个人都热情有礼,这个地方看上去富丽堂皇,进行的也都是正常的营业活动,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劲儿。 大概是太正常了吧。 她抬头望去,走廊上的闭路电视闪烁着红光,还有,这监控摄像头未免也太密集了吧,就连洗手间门口都是。 由此可以看出幕后老板一定是一个小心谨慎又多疑的人。 在宋余杭逡巡着欢歌夜总会内部情况的时候,二楼里的一间房发出了暧昧的低喘声,两个人翻滚在床上。 林厌撑住对方的肩膀,脸色有些白,微微咬着唇:“王哥,我身上还有伤……” 为了方便换药,这几天她都是穿着睡袍,王强解开了睡衣的带子,俯身下来。 “没关系,我小心些就是了,你现在这样虚弱的样子倒真是让我欲罢不能……” 他作势亲下来,林厌不胜娇羞一样把头埋进了他的颈窝里,软着声音:“王哥……” 手里却捏了一枚细小的钢针,轻轻送进了他的后颈里。 药物很快发挥了作用,林厌一脚把人踹开,直起身子拢好睡袍。 “妈的,什么玩意儿,恶心死老子了。” 她说着,下了床思索着这该怎么办,不让王强近身,终究会引起怀疑,倒不如…… 林厌拿起床边的电话拨了出去吩咐完之后,又从床头柜里摸出了两支针剂,掀开了王强的袖子,对准了他的静脉轻轻扎了进去。 看着蓝色的液体缓缓推送进了他的身体里,林厌松了一口气,拍拍手起身拔掉了他脖子上的针,自己施施然去浴室洗澡了。 楼下唱歌的陈芳一曲未完,已被人叫了停。 “老板让你上去。” 陈芳明显有些犹豫,她虽然喜欢王强但碍着裴锦红面子多半都是避着,这样明目张胆未免太…… 侍者又小声加了一句:“红姨不在。” 陈芳眼里溢出一抹跃跃欲试来,放了话筒对着观众鞠了个躬便跟着侍者一起上了楼。 房间很大,行政套房级别的,林厌在那头洗澡,外面听不见水声,她却能将里面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陈芳先开始是欲拒还迎的几声:“王哥,不要……” 到了后来便只剩下嗯嗯啊啊你情我愿的声音了。 过了约摸十来分钟,她澡还没洗完呢,动静停了。 艹,这他娘的也太快了,多半是阳痿。 林厌翻了个白眼,从墙上取下浴袍披上,推门而入。 陈芳心满意足从他身上下来,衣服还没穿好呢,就被一把枪抵住了后脑勺。 林厌微微俯身,发梢还沾着水意。 “我就洗个澡的功夫,你就迫不及待了?” 她目光随意往过去一瞥,躺在床上的男人裤链还没拉好,因为注射了毒品又体力消耗过度的缘故昏睡着还没醒。 陈芳也没想到她会突然出现,刚带她上来的人不是说她不在吗? 她心里一紧,吓得浑身哆嗦,眼里渗出了泪花。 “红姐,不是……我没有……你听我解释,是王哥他……他……” 她话音未落,林厌干脆利落地甩了她一大耳刮子。 “艹你妈的,要脸不要?老娘是怎么提携你的,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她说着,眼里蓦地溢出一抹阴狠来。 “恩将仇报的东西留着也是祸害,不如……” 林厌微微扣动了扳机,陈芳一下子扑上来抱住了她的腿,涕泪交加。 “不要,不要,红姐,红姐,我错了!我错了!芳芳知道错了!你放过我吧!求求你了,我给您端茶送水,给您当牛做马!只要别杀我,哪怕是赶我走也行,我什么都不要了,求求你了……” 陈芳好歹也是混声色场的人,知道这事就算等王强醒了去求他也没用。 一来二人情谊深厚,比不得她这种半路出家露水姻缘的。 二来王强只看重生意上的事,夜总会里的大小事务都是裴锦红在管,求他不如好好求求红姐,兴许还能看在从前的份上饶她一命。 陈芳算盘打得极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要不是林厌是个卧底,她都心动了。 见她一直不说话,陈芳又是磕头又是赔罪,脑袋很快就抵在地上磨破了皮,身子摇摇欲坠的。 林厌走到红木沙发旁坐下,把枪搁在了桌上,伸手点了一根雪茄,两根手指夹着轻轻吸了一口,悠悠吐着烟圈,示意她过来。 陈芳膝行过来。 林厌把烟头擩在了她裸露的肩膀上。 陈芳想失声尖叫,接触到她冰冷的眼神又死死咽了回去。 滚烫的烟头和皮肤接触发出了“滋滋”的声音,一股皮毛焦臭的气味弥漫了开来。 林厌满意地看着她额上冷汗直冒,脸色惨白,死死咬着唇,浑身颤抖着,硬是一声不吭。 直到烟头彻底熄灭,她才撒了手。 陈芳彻底脱力,跌坐在了地上,肩膀上偌大一个疤,鲜血淋漓。 林厌倾身,又点了一根雪茄给她噙上。 “来,尝尝,你王哥送我的。” 陈芳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被她掰开了下颌,噙着那烟不敢说话。 林厌手指拂过她的肩头,在鲜血淋漓那块儿狠狠掐了一下。 陈芳再也忍耐不住,痛哭流涕起来:“红姐,红姐,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再也不敢了……” 林厌替她把衣服拢好:“哪错了?你没错,姐姐喜欢你,给你留个记号罢了。” “来,起来。”林厌说着,亲自把人扶了起来。 陈芳披着衣服,浑身哆嗦,再也不敢看她。 林厌拍着她的肩:“回去好好养伤,今天这事我不会告诉别人,至于王哥那儿你自己去跟他解释。” 陈芳抽泣,知道比起上一个吃里扒外的歌女,裴锦红让人拔了她的指甲,割了她的舌头,又给她注射了高纯度的毒品,最后卖到了东南亚来说。她仅仅只是被烫了一个烟疤,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是,芳芳知道了,芳芳再也不敢有非分之想了,从此只听红姐的,红姐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红姐就是我的亲姐姐。” 林厌鲜红的指甲抚上她的脸,咯咯笑着。 “乖,你也知道,只要姐姐打过招呼,你离开了欢歌又怎么样,照样流落街头没人要。好好跟着姐姐,有你的好处。” 她说着,意味深长瞥了王强一眼。 陈芳却不敢再看,匆匆朝她鞠了一躬,跌跌撞撞离去了。 等人走后,林厌复又坐了下来,意兴阑珊点上一支烟。 “进来吧。” 刘志推门而入,面色不忿:“嫂子怎么不做了她?” 林厌幽幽抽着,烟雾缭绕里愈发衬得那张脸深沉娇艳了。 刘志总觉得她自从缅北回来后就有些不一样了,说话声音是一样的,性格举止也差不多,但也不知道是整个人又瘦了一点还是什么,容颜变得更精致耐看了,身上还多了一抹令人沉醉的风情。 他虽说不上变化在哪,但无疑是愈发吸引得他离不开视线了。 刘志的视线紧紧胶着在她夹着烟的手指上,那指骨修长分明,手腕白皙又纤细。 他咽了咽口水,就听见林厌说。 “毕竟是你哥喜欢的女人,做了她不是又要惹他不快。” 刘志看了一眼床上睡得跟死猪一样的男人,眼里的不满愈发明显了。 林厌把烟摁熄在了烟灰缸里,悠悠叹了一口气,靠在了沙发上。 刘志走过去替她捏着肩。 林厌感叹:“还是你贴心。” 刘志见她胳膊上还缠着纱布,下手更轻了几分:“应该的,嫂子好些了吗?” “好多了,多亏你。”林厌偏头看他,黑发柔顺地垂在肩上,未施脂粉,更显得素颜清丽。 “对了,我今天瞧见……”那天在小木屋里见过的那个迷彩男人她不知道姓名,因此模糊了概念。 “有人去见王哥,他们好像在谈什么事情。” 刘志淡淡“嗯”了一声,觉得对她没什么好隐瞒的,便和盘托出。 “说是三天后会有一批货送到咱们这儿来,上面的大人物也会过来。” “这样吗……”林厌琢磨着,也不知道这个大人物究竟是谁? 看来得给组织打个报告回去了。 “得了,不早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我服侍王哥也睡了。” 刘志心不甘情不愿退下了,林厌唇角挑起了一个妩媚的笑容,冲他抛了媚眼。 而那脚背还轻轻蹭了一下他的裤腿。 “手艺不错,往后王哥不在的话,可以常来按按,替我松松筋骨。” 刘志到底是年轻气盛了些,被她撩拨得血气翻涌,涨红了脸,话都说不利索了。 “好、好,嫂子都这么说了,一定常来。” 林厌挥手示意他走吧,刘志轻轻替她阖上门,最后一眼是她跪在床上拿毛巾替王强擦着汗。 他头一次对大哥有了怨恨之心,还如此强烈。 凭什么,凭什么,嫂子这样好的女人,还全心全意待他,王强还不知道珍惜? 年轻人捏紧了拳头,眼底蓦地闪过一丝狠厉。 第108章 标志 那日王强醒来后,自知对不起她,抱着她好一顿安抚。 林厌又趁机打探了些关于三天后送货的消息。 “晚上十一点,老虎会来,咱们不是要进一批酒水吗?货会跟着送酒的货车一起进来,当面交易。” 林厌不知道裴锦红以前见没见过“老虎”,由此犹豫了一会没开口。 王强只当她在害怕,柔声道:“你放心,那天虎哥拿枪指着你也是迫不得已,卧底既然已经被刘志杀了,那么便无须担心了,再说了,他要是真对你动手,王哥也会护着你的。” 林厌小鸟依人偎进他怀里:“还是王哥对我好。” 见王强面上一派受用,林厌又接着道:“难得的大场面,我也想去见识见识呢,再说了,咱们的货也快要用完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不安分地在他怀里扭来扭去,流着眼泪打呵欠,完全一副毒瘾犯了的模样。 王强哈哈大笑:“行,就听你的,这次有好货,咱们也弄点回来尝尝!” 眼看着时候不早了,王强还惦记着另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妖精呢,便打算离去了。 “你身上不是有伤吗?先歇着,我去安排安排。” 林厌内心冷笑,估计是去安排和陈芳上床吧。 她打心底里厌恶,面上却不露分毫。 “王哥也早些休息。” 王强点点头穿好衣服离去,出了门就迫不及待问侍者陈芳的房间在哪。 刘志端着酒水从走廊过的时候,听见门缝里传来声音。 “哎呦呦,我的小心肝,你受苦了。” 陈芳抽泣:“红姐要惩罚我,我哪里敢说半个不字?” 王强把人抱上了床:“嗐,说实话我也挺看不惯她的,太强势,但你也知道我们在一起很多年了,她手底下人也多,一时半会儿也……” 陈芳的哭声变得断断续续的:“说,你究竟喜欢谁?” 刘志的声音颇有几分急切:“小心肝,我当然还是喜欢你这种年轻漂亮又柔情似水的了。” 后面还夹杂着两个人的调笑,以及对裴锦红的一些吐槽。 刘志再也听不下去,捏着托盘的指骨泛了白,大踏步转身离去了。 宋余杭从洗手间出来,转到了楼梯口,正准备抬脚迈上去的时候被人拦住了。 “您好,二楼都是贵宾席,需一位老会员带领且消费一百万以上才可以进入。” 西装革履的侍者警惕地看着她,腰后别着对讲机,裤兜里鼓鼓囊囊的,可能是别的什么武器。 其他不远处游荡的侍者也围了过来。 宋余杭退后一步,不打算跟他们起正面冲突,也因此错过了和林厌见面的机会。 “不好意思,走错了,你们这太大了,出口在哪?” 侍者替她指明了方向:“我送您出去吧。” “不用了。”宋余杭连连摆手,路过刚才的卡座时往里瞥了一眼,空无一人。 段城他们应该先出去了,她心里一松,任由那个侍者不远不近跟了她一段路,直到看着她出门才作罢。 一行人在车里聚首。 宋余杭握着方向盘:“他们警惕性都很高,走廊上布满了闭路电视,服务生人数也很多,与其说是无处不在的服务倒不如说是无处不在的监视,这家夜总会一定有问题。” 段城也点了点头:“你走后不久,不停有人来问我们点单,不点喝的就不走,来的人越来越多,我们怕被打就先出来了。” 宋余杭把顺手摸来的会员卡递给了方辛:“毕竟是十万块钱呢,还是还给他吧。” 方辛点点头,明白了她的意思,拿着会员卡下车步行走到了欢歌夜总会门前,交给了会所的工作人员。 “前面不远处路口捡的,看上面有你们会所的标志,麻烦交给失主,谢谢。” 对方一怔,翻过来确认了一下,方辛已经走远了。 分别把他们三人送回家之后,宋余杭也开着车回到了自己家。 她进门把背包放下去洗手,然后回到香案前焚了三炷香插上,盯着林厌的照片看了一会儿,把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擦了又擦才轻轻放下。 宋余杭回到自己房间锁上门,盘腿坐在白板前面开始折千纸鹤,这东西别看简单,她刚开始折的时候不是这里少个边就是那里缺个角,翅膀也拉不起来,折的多了才慢慢摸到门道。 一根烟的功夫,一只栩栩如生的千纸鹤已经折好了。宋余杭扭开玻璃瓶盖子,用的还是那天妈妈拿给她的那个瓶子,她从青山别墅带回来的纸鹤不多,仅仅只有半瓶。 林厌每解剖一具遗体会折一只千纸鹤为逝者祈福,如今宋余杭学着她的样子,每过一天便折一只千纸鹤,瓶口已经快满了。 可是她爱的法医小姐啊,却再也不会回来了。 宋余杭抬手揩了一下眼角,又从烟盒里摸了一支烟出来点燃,琢磨着哪天去逛下超市再买几个玻璃瓶。 她正盘算着,门铃响了起来,宋余杭浑身紧绷,瞥了一眼旁边的监视器,发现门口站着的是外卖小哥,这才松了一口气,起身去开门。 “您好,您的餐到了,请慢用。” “谢谢。” 宋余杭拎着餐盒往回走,却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盯着这外卖单子。 没错,是人总要吃饭的,毒枭也一样,欢歌夜总会既然是个声色场所,又卖酒水,菜单上还有小食,那么一定也有自己的进货渠道。 逮住了这渠道不亚于捏住了他们的命脉,未必比她光明正大进去收获的少。 宋余杭把餐盒往桌上一放,也顾不得吃了,拿起钥匙又出了门。 这次她没打草惊蛇,绕着欢歌夜总会开了一圈,发现街背后巷子里有个后门,不时有穿着工作服的人出来倒垃圾。 宋余杭在地图上做了标记,她把车停在了巷子口,暗中观察着一切。 手表的时针指到十一的时候,一辆写有“飞迅物流”的面包车缓缓开过了她身边。 宋余杭顿时打起了精神。 “嘎吱”一声轻响,后门打开了,出来了几个工作人员,手里拿着账本大概是在核对数量。 面包车司机下来签了字,车门打开,一箱箱的酒水饮料抬了进去。 宋余杭指尖敲打着方向盘,这流程还挺规范的,也没有任何异常情况。 交接完成后,一个工作人员当面把钱款点清交给了司机,司机点头哈腰地拿着钱离开了。 宋余杭轻轻踩下了油门,跟上了前面那辆物流车。 *** 大清早的社区医院里人不多。 林厌很快就挂到了号,排队进了诊室。 刘志受王强的吩咐跟在她身边。 医生要她脱掉衣服好方便换药,林厌看了他一眼,欲说还休,扒拉下来了半边袖子,露出了雪白莹润的肩头。 刘志涨红了脸,退后一步:“嫂子,我去外面等。” 林厌轻飘飘点头,风情万种地看了他一眼。 刘志把门留了条缝,站在了门口。 这个距离无论说什么他都能听得见。 医生问了她一些常见问题,然后开始闲话家常:“过来要多久呀?看你还蛮早的。” “嗐,路上堵,二十多分钟吧,天不亮就走了。” “是吗?现在不光医生辛苦,患者看个病也是不容易,来,抬下胳膊。” 刘志透过门缝看去,医生正拿着棉签处理她的伤口,林厌咬紧了下唇,侧脸在清晨的日光里白皙如玉。 他又把脸转了回来。 “好了,回去伤口不要沾水,不要剧烈运动,按时来换药,有不舒服及时就诊。” 医生虚扶了她一把,林厌顺势起身,把掌心里捏得汗津津的小纸条塞进了他手里。 “好,谢谢。” 她说着迅速收回手,披好衣服,刘志推门而入,扶着她出去。 等二人走后,医生打开门看了看走廊,挂上了“请勿打扰”的牌子,回转身来锁上了门,打开了那张纸条。 林厌歪歪扭扭写着:“两天后,欢歌夜总会交易,有大人物。” *** 随着交易日期的临近,欢歌夜总会的气氛也悄然紧绷了起来,楼上楼下加派了不少人手。 裴锦红甫一回去,刘志就被人叫走了。 王强靠坐在沙发上抽着烟,怀里搂着娇滴滴的陈芳,在兄弟面前他倒是不避讳。 “锦红今早出去干嘛了?” 刘志低着头:“去看病了。” “还是她之前去的那家医院?” 刘志点了点头:“是。” “和医生说了些什么?” 刘志想了想:“没说什么,说了下早上堵车什么的,不到五分钟就出来了。” 王强抽了口雪茄:“行,知道了,你下去吧。” 刘志却慢慢回转身来,看着他怀里的女人,再看看自己的大哥。 “哥,你让我跟着红姐,是不相信她吗?” 王强嗤笑了一声,把烟按熄在烟灰缸里,起身替他拉平西装的肩角。 “信当然是信的,但你红姐太聪明了,不得不防着,再说了,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衣服嘛,迟早是要换的。” “好了,交易日期也迫在眉睫了,你去忙吧,她有什么风吹草动,一并报告给我。” 刘志略微鞠了一躬,转身离去,却暗自捏紧了拳头。 *** “上仕。” “将。” 棋盘落子,黑红胜负已分。 老人悠悠笑开,恰逢库巴和迷彩男人一起走了进来。 “顶爷,都准备好了。”迷彩男人道。 “老虎来了啊。”老人把棋子撒落在了棋盘上,颤颤巍巍起身。 库巴扶着人在沙发上坐好。 林舸从烟盒里摸出烟,嗤笑一声:“我就不明白了,搞这么复杂,既然怀疑,杀了不就得了。” 库巴也替老人点了一根,他浑浊的眼睛里满是血丝,一张脸遍布皱纹和瘢痕,在头顶上因电风扇旋转而切割的光线里愈发显得阴森可怖。 “你还年轻,杀个人容易,再想经营起来庞大的关系网就难了。” 被唤作“顶爷”的老人悠悠叹了口气:“对了,你上次说,谁是卧底来着?” 老虎恭敬地一低头:“王强手下的人。” 老人吐了一口烟圈,烟雾缭绕里他笑了,露出一口漏了风的黄板牙,看起来既阴险又狡猾。 “这样吗?我还真是期待呀。” 他说着,似想起了什么,颤颤巍巍的手往地上的箱子一指。 “这次来也给你带来了好东西,尝尝。” 老虎打开来一看,顿时喜出望外。 一整排码放得整整齐齐的试管,够他抽一个月了。 他知道这是顶爷信任他,立马跪下来磕了个大头。 “谢顶爷!” 林舸不屑一顾扯了下唇角,把棋子扔进了棋盘里。 老人的目光转向他:“对了,你那边准备的怎么样了?” 林舸起身:“放心吧,还有,以后没事别派人来找我,没时间。” 老人脸上闪过一丝愠色,库巴抬脚要去追,被人摆手止住了。 “顶爷,他……” “罢了,罢了,只要不影响大局,随他去吧。” 老人长叹了一口气,语气里略有一丝无奈。 等伺候顶爷歇下,库巴和老虎一起往出走。 老虎:“那个林公子究竟是什么人,对老大那般无礼,顶爷居然也不生气?” 库巴看了他一眼,用蹩脚的普通话说。 “不……不知道,爷没有说过。” 此人向来是个闷葫芦,一棍子打不出个屁来。 老虎放弃了,拍拍他的肩离去。 “得了,不跟你废话了,我也赶紧回去享受我的大餐了。” 库巴这才嘿嘿笑起来:“给我几支,给我几支,馋了,馋了……” *** 宋余杭看着那辆物流车开回了郊区的工业园里。 她把车停在了外围,等人走远,悄无声息翻上了墙头,在探照灯照过来之前迅速跳了下去滚进了阴影里。 她贴着墙根走,迎面走来几个手持手电筒往来巡逻的工作人员。 宋余杭一个闪身躲进了集装箱里,放轻了呼吸,几乎和黑暗融为一体。 她透过集装箱的缝隙往外看去。 戴着安全帽的工作人员往来巡视着,手电筒的灯光扫过她的眉眼。 宋余杭往里一躲。 “奇了怪了,我刚刚明明看见有人的。” “眼花了吧,走走走,这么热的天,赶紧回去吹空调了。” 戴着安全帽的工作人员被同伴拉走,宋余杭复又把眼睛贴上了缝隙。 今夜月亮很圆,她清晰地看见那两个工人工服后背上有一个熟悉的标志。 记忆纷至沓来。 回溯到她和林厌初见那天,管家递来的名片。 “有什么问题再打这个电话联系我们解决。” 她想起来了,工人工服上的半球形标志和那张烫金名片上景泰集团的商标一模一样! 宋余杭瞳孔猛地一缩。 第110章 碰面 她说完这句话后,几个人迟迟没动,看看她,再看看所长。 所长也有些犹疑了,他执法十几年的生涯里鲜少见到这种面对荷枪实弹全副武装的警察还面不改色的女人,更要紧的是,支援的兄弟也迟迟没来,从气势上就弱了人家一大截。 他舔了舔唇,眼神飘忽不定,似在盘算着该怎么收场。 到底还是宋余杭强硬些,低声道:“事已至此,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若能搜到东西,就是大功一件。” 所长心想,反正是宋余杭的主意,大不了上头怪罪下来,推到她头上就好了,反正人家只是下放来基层体验生活的。 于是把枪别进了枪套里,挥了挥手。 “搜。” 欢歌夜总会的员工都并排站好了让他们检查,林厌靠坐在沙发上抽烟,挨着旁边那位不停哆嗦的钱老板。 他人又胖,不停拿帕子抹着额头上的冷汗,看起来就是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抖得整个沙发都在颤。 林厌翻了个白眼,手指夹着烟,扭了一下他大腿上的赘肉。 钱老板差点没嗷地一嗓子嚎出来。 林厌嘴型微动,用只能两个人听见的声音道:“一会顺着我的话说,保你没事。” 钱老板哆嗦着,怀里抱着的那两个美女也缩在了沙发角落里,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 “可……可是……” 他的目光不住往桌上瞟,要说这警察来的也巧,前脚刘志刚把货拿出来,后脚他们就到了,这下可真他妈的是人赃并获了。 林厌见他目光东躲西藏畏畏缩缩的,暗骂真他妈的没出息,又狠狠扭了一下他的大腿肉,强迫钱老板看向自己。 那目光冰冷尖锐暗含了一丝杀意,微抿的唇角则有那么一抹笃定,仿佛是在说,听我的,活。不听我的,死。 钱老板浑身一震,还待说些什么,林厌已被一个警察揪了起来。 “干什么,干什么,说你呢,别窃窃私语的,站好,搜身了!” 眼看着他的手摸向了自己肩膀,林厌不着痕迹往后退了一步,目光柔若无骨飘了过去,黏在那人身上。 “干嘛?非礼吗?你们警察都是这么执法的?我要那位女警给我搜。” 她声音不大不小,还拉住了自己的披肩,一脸被欺负的委屈模样,宋余杭的同事只好灰头土脸退了开来。 “宋姐,你去吧。” “……” 宋余杭看着面前这张和林厌极为相似的脸,一时之间又有些恍惚,再加上她穿着旗袍披着披肩站在那里,花枝招展。 林厌……也喜欢这么穿。 宋余杭眼眶一热,动动唇:“你……” 林厌又从桌上的烟盒里摸了一根烟出来点燃,吸了几口,火光跃动着。 她把烟圈悠悠吐在了她脸上。 “我说警官呐,还搜不搜了,我们还要开门做生意的,这一晚上的营业额你赔得起吗?” 她说着,鄙夷地翻了个白眼。 宋余杭留意到她抽的烟是不再是纤长的万宝路,而是颇显冷硬的芙蓉王。 因为这个细节,也不知为何,她的心狠狠抽疼了一下,面色冷峻下来。 “站好,我来搜。” 林厌向来是站没个站像,坐没个坐像的,裴锦红作为毒枭头子更不会给条子什么好脸色,因此她一边搜,林厌一边闲闲抽着烟,不时往外吐着烟圈。 面前站着的这个人曾给予过她全部的温柔和爱,她们拥抱接吻,互相占有彼此。 几乎在她一摸上来的时候,林厌瞬间就头皮发麻了,然而她只是又狠狠抽了口烟,过进肺里,轻轻吐在了她脸上,任由弥漫开来的烟雾呛红了两个人的眼。 宋余杭对她这样的小把戏视而不见,她搜身搜得很认真,手指穿过了她浓密的黑发,没有任何东西,然后垂下来捏肩角,再往下滑。 林厌顺势仰起了脖子,修长的脖颈暴露在了她的眼底。 宋余杭喉头微动,挪开了视线。 “脱。” 林厌斜着眼睨她:“脱什么?” “披肩。”她一字一句,启口艰难。 林厌迎上她的视线,直看得宋余杭别过脸去。她唇角微勾起一抹讽笑,却还是顺着她的意思,把披肩脱了下来扔到了沙发上。 她浑身上下,再无长物,一览无余,连个装饰品都没有。 “警官啊,还要脱吗?”林厌说着,微微挺起了胸膛。 两个人距离极近,夏天衣服轻薄,刚好蹭上她的柔软。 刹那间触电的感觉几乎让宋余杭脊柱发麻,她似站立不稳般地往后退了一步,死死抿着唇角,语气冷到了极点。 “不用了。” 正说着,楼上一个搜索的民警手里拿着针管跑了下来:“所长,宋姐,发现了这个。” 刘志瞳孔一缩:“红姐……” 林厌投去了一个安心的眼神。 裴锦红早有规定,所有夜总会工作人员皆不允许在会所内吸毒,因此这里不可能会留下什么毒品残留物,那针管是她故意扔在垃圾桶里的,为的就是彻底打消警方的疑虑。 毕竟,一个地方太干净了,也会惹人怀疑不是吗? 在那针管出现的瞬间,整个气氛又悄然紧绷了起来。 钱老板不停吞咽着口水,缩在沙发里一声不吭。 宋余杭拿着针管,打量着屋里所有人。 “哪个房间搜出来的?” 同事回答:“最里面的一间房的垃圾桶。” 宋余杭把针管举了起来:“谁的,自己站出来。” 林厌掩着唇小小打了个呵欠。 “我的,怎么了?” “干嘛用的?” 她把胳膊上受伤的那块儿露出来给她看。 “受伤了,发炎,请个家庭医生来打针也不行吗?” 宋余杭将信将疑看着她。 林厌面不改色:“要不把纱布拆开你看看,或者,你自己闻闻里面是什么。” 她说着就要去解缠在胳膊上的纱布,宋余杭已举起了针管凑到了鼻尖,确实是消炎药的味道。 其他民警搜完楼上楼下,也纷纷回来报告。 “所长,都找过了,没有可疑物品。” 听到这句话,钱老板心头一松,好似卸下了一块大石头,暗暗对林厌投去了赞许的目光,靠在沙发上喘着粗气。 他的一系列小动作总算引起了所长的注意。 “你,起来,让我们看看沙发底下有没有什么东西。” 一行人又把沙发垫子,沙发背后,沙发底下,连地毯都掀了个底朝天,依旧是空无一物。 林厌看的好笑,径直翻了个白眼。 “我说各位,搜完了吗?搜完了就快滚,我们不似各位铁饭碗,还要开门做生意的。” 所长缓缓松开了掀地毯的手,看着门外还是没有人来,眼中犹疑不定,最后从兜里掏出手机,打算打个电话去问问的时候。 宋余杭开口了,指着桌上的玻璃杯。 “这是什么?” 玻璃杯里漾着淡蓝色的液体,光线在其中浮动着,愈发显得神秘了。 钱老板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林厌的神情则多了些微妙。 “洋酒而已,怎么了?” 她这话说的坦然,刘志背后的手下却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胳膊:“志哥,那不是……” 刘志回首,用眼神示意他噤声。 看着所有人都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宋余杭笑了:“洋酒,有这个颜色的洋酒,别是什么……” 她顿了一下,意味深长:“新型毒品吧。” “啧。”林厌咋舌,穿着她的深红色旗袍,踩着高跟鞋,婀娜生姿地挪了过去。 “警官在说笑吧,我们是正儿八经有营业执照,开门做生意迎客的地方,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东西?” “是不是呀,钱老板?” 她蓦地咬重了后三个字。 猝不及防被点到名字的钱老板回过神来,忙不迭点头:“对……对对对……我……我我我……我们谈……谈……谈生意……” 剑拔弩张的氛围里因为紧张他愈发结巴了,只不过在面对警察的时候,这种紧张是必要的,会显得你懦弱无能不会撒谎。 钱老板得了林厌的警告,再加上宋余杭目光犀利如电,并不敢和她对视,缩着头,埋着脑袋,一副十足的老实巴交的模样。 宋余杭看看他,再看看林厌,目光转到了那杯“洋酒”上,微勾起唇角笑了笑。 “你觉得我会信?不瞒你说,这玩意儿我从前见过……” 她话音未落,林厌已端起那杯蓝色液体,仰头灌了大半,只剩下杯底一口在里面晃荡。 她抹干净唇角的水渍,把玻璃杯轻轻递到了她身前。 “好喝,警官忙活了这大半天,还是无功而返,要不要来点儿润润嗓子啊?” 宋余杭蓦地抿紧了唇角,加重了呼吸。 她在证明,也是在挑衅。 宋余杭眸中风云变幻,半晌,还是摇头笑了,额前发丝随着动作轻轻飘到了一边,露出略有些杂乱的眉毛和满是血丝的一双眼,整个人有些落拓不羁的味道,到底是和从前那个端庄周正的宋队长不一样了。 “来都来了,怎么能无功而返,小陈,拿毒品检测试纸来。” 尿检! 林厌脑中警铃大作,妈的宋余杭,不搞死老子你誓不罢休是不是。 她要是做尿检肯定没问题,可这屋里其他人就不一定了,查出来一个吸毒的,她也得跟着倒霉,这卧底也就做不成了。 眼看着那试纸即将递到自己手里,林厌咬咬牙,无计可施的时候。 所长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他捂着听筒去一旁点头哈腰地接。 “喂?局长,啊?搞错了?有人报假警啊……” 林厌唇角含着笑意,又把那试纸推回了她手里。 “我看,这就不必了吧。” 所长挂了电话,回过头来拉宋余杭。 “走了,走了,收工了,误会一场,误会一场哈。” 局长亲自下令,所长来拉她,宋余杭总不可能当众违抗上级命令吧。 她不住回头望,隔着五颜六色却冰冷的灯光和她对视。 林厌眉头一挑,送给她一个得意的微笑,正准备把玻璃杯放下的时候,面前落下了一片阴影。 她抬头一看,宋余杭又倒了回来。 林厌微怔,她已一把将她手里的酒杯夺了过去,仰头一饮而尽,重重砸在了桌子上。 玻璃杯应声而碎。 宋余杭掌心鲜血淋漓。 她抬眸看她,不在意般地舔了舔唇,眼底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 “裴锦红是吧?” “我记住你了。” 她的手状若无意拂过她的肩膀,在旗袍上留下一片血痕。 宋余杭抽身离去:“我叫宋余杭,会再见的。” 等人一走,林厌身子一晃,摇摇欲坠。 刘志一把把人扶住了,没叫嫂子,叫的是“红姐”。 其他人也都围了上来,略带担忧地看着她。 “红姐,红姐,没事吧?” 经此一役,她才算是真正在欢歌夜总会里建立了威信。 这样的威信和她是谁无关,他们只会记得,今天是林厌挺身而出在条子面前救了他们,也救了钱老板。 林厌摆摆手,站稳,看着这一地狼藉。 “没事,把这收拾干净,送钱老板回去,今晚暂停营业,各忙各的吧。” 刘志送她上楼休息。 “红姐,那批货……” 老虎送来的那批货真价实的毒品早就被她掉包了,她和宋余杭喝的,确实是洋酒,只不过掺了点蓝墨水。 林厌唇角微勾起一丝冷笑。 “不急,敢算计老子,狗急跳墙了自然会来找我要的。” 那车新型毒品少说也有一百公斤,不是个小数目了,倒是替她手上添了筹码。 刘志看着她走进房门,有些不舍,又多嘴地追问了一句。 “那王哥……” 林厌扶着门框,脸色有些冷。 “你觉得,王哥不是不谨慎的人,怎么会被抓的那么巧?” 刘志心里一惊,冷汗湿透了衣服。 “您是说……” 林厌说了压死他心里疑惑的最后一句话。 “刘志,姐姐比你大,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都多,别看我和你王哥好了这么多年了,但是有一句话我不得不说,你把别人当兄弟,别人未必真心待你。” “一百公斤,不是个小数目,今天要不是我察觉到了不对,提前让你换走,咱们都得去坐牢吃枪子儿。” “你好好想想,然后……” 林厌的目光看着他,平静却暗藏锋芒。 “做个选择。” *** 今夜的欢歌夜总会没开张,后面的小巷也静悄悄的。 “嘎吱——”一声轻响,木门被人推开,几个员工提着垃圾袋走了出来,一直走到了巷口,垃圾桶已经堆满了。 几个人随手一扔,袋子里的垃圾散落了一地。 等他们说说笑笑走远后,路过巷口跑步健身的老人停下了脚步,瞅着四下无人,悄悄从一地废纸啤酒瓶里捡起了一根雪茄。 他草草摸了摸,那上面被人用指甲掐出了有规矩的印子——摩斯电码。 老人把烟收进裤兜里,继续往前跑。 *** 报假警的人被找到了,喝多了,醉酒大汉,坐在派出所里还在满口胡诌,经过他们仔细询问后得知,还和欢歌夜总会有仇,原因是想进去消费,钱不够,对方不让进。 “……”几个办案民警面面相觑,都在磨牙。 本着“有警必出”的原则,110指挥中心一听是贩毒大案,立马就把任务派发了下去,所以才有了他们竹篮打水一场空的闹剧,事后禁毒支队也接到了任务,一核实,往上报给了冯建国,立马就被叫了停。 在他们审讯的时候,宋余杭也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开车回到了家。 她把背包在床上放下,“啪”地一声拧亮了台灯,翻开了笔记本,在暖黄色的灯光下写。 “2009年,6月15日,你离开我已经140天了,又到了江城的夏天,一年中最热的时候。” 宋余杭用手撑着下巴,纸上落下了两滴水渍,她伸手抹去了,继续写。 “我很想你,特别,特别想,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梦到我们从前的一些事。” “不知道是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今天执行任务的时候遇见个人,和你长的几乎一模一样……” 宋余杭写到这里,目光落到了一旁的白板上,看着“裴锦红”那三个字,明显有些心不在焉起来。 半晌,她抿紧了唇角,似做了一个重大决定一般,拿起钥匙出了门。 第111章 污蔑 趁着夜色,宋余杭来到了欢歌夜总会背后的小巷里。她踩着墙上的水管,身手利落地爬上了二楼,轻轻推开了最里面那间屋子的窗户,纵身跃了进去。 房间里没开灯,漆黑一片,床上铺着被子,宋余杭手里攥着机械棍,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猛地掀了开来。 “你究竟……” 她话音未落,瞳孔已是一缩,没人! 林厌当然是不在的。 她走后不久,老虎就又回来了,两方人马在郊区的工厂里冷冷持械对视。 林厌这边以刘志为首,手里拿着枪,把她护在了中间,虎视眈眈看着对方。 林厌手里夹着烟,靠坐在一张破旧的沙发上,硬是坐出了豪华五星级宾馆酒店沙发椅的感觉。 她有一下没一下弹着烟灰,气定神闲,等得老虎失了耐性,压抑着怒火开了口。 “那批货,你究竟藏哪儿去了?” 林厌唇角浮起一抹讽笑:“我还没问虎哥,为什么突然更改交货时间,为什么你们前脚刚走,后脚条子就到了。” 老虎发狠:“那他妈的谁知道,就是这么巧也说不一定,再说了,接货时间是买家和顶爷定的,我说了不算。” “是很巧。”林厌把烟灰弹进了烟灰缸里,看着面前站着的男人,轻轻笑了一下。 “这么说,是顶爷想要我们死咯?” 她话音刚落,对面群情激愤,有人手枪咔嚓一下上了膛,对准了她,破口大骂。 “你个婊子少他妈污蔑顶爷,今天这事和顶爷没关系,说不定就是你们自导自演,自己人里出了奸细!” “你他妈说谁呢?!再骂一句试试看!”以刘志为首的欢歌夜总会的人也都激动了起来,纷纷不甘示弱问候对方祖宗十八代。 刘志搡了一下说话那人,两方人马撕扯在了一起。 林厌“啪嗒”一下按亮了打火机,腾起的烟雾把那眉眼涂抹地愈发深沉。 “行了,都住手吧,反正啊,咱们都是小喽啰,受的委屈还少吗?” 她幽幽抬眼望向了老虎,眼中有些哀怨:“虎哥啊,您说句公道话,要是欢歌夜总会内部出了奸细,那这奸细估计是想要我们全部人都去坐牢吃枪子儿吧。”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何必呢。” 老虎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今天这事确实蹊跷,不过他看林厌坐在王强惯常坐着的位置上,手下人也都十分听话,脑中突然灵光一闪而过。 “今天不是应该王强安排吗,怎么是你?” 这话一出口,林厌也察觉到了不对劲,老虎不知道王强被抓,那么有没有可能,不是顶爷做的? 林厌冷笑一声:“我也正奇怪呢,交货前十五分钟,派出所突然给我来了个电话,说是王哥嫖娼被抓了。” “嫖娼”这两个字轻飘飘地一出口,立马引来众人一片哗然。 “真被抓了?” “不可能吧。” “王哥不会这么不谨慎吧?” “和谁呀?” “还能是谁,不就那个……嘿嘿嘿。” “早就背着嫂子搞一块去了。” “他被抓了会不会供出咱们来啊?” 总算是有人问到了重点。 老虎脸色铁青:“所以这消息还是从你们那儿走漏的?” 林厌赶紧摆手止住了他的话头:“诶,虎哥这么说我可就不乐意听了,他是他,我是我,少他妈把他和老娘掺和在一起。” “是不是啊,兄弟们?” 林厌唇角微勾起了一丝笑意,满意地听着身后其他人愣了三秒,然后赶紧各自撇清关系,群情愤慨。 “对,对,红姐是红姐,王哥是王哥。” “我们都是跟红姐做事的,和王哥没有关系。” “王哥怎么样是他的事,少他妈往我们头上扣屎盆子。” …… 这个时候再不站队,可就来不及了。 倒是林厌把烟摁熄在了烟灰缸里。 “虎哥也别急着先把谁打成奸细,王哥这些年来对顶爷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看这事,还是得先找到他,再从长计议。” 林厌这番话,要气势有气势,要柔情有柔情,最重要的还是有理有据,使人信服,就连老虎这边的几个人都互相看了看,有人走上前来冲老虎小声耳语。 “虎哥……这个女人说的有道理啊,咱们的货还在她手上,要是没了,顶爷那里,恐怕不好交差。” 林厌唇角微勾,她已往外传出消息,王强多半是回不来了,至于那批货,她也另有打算。 然而没等她得意太久,屋外传来了一阵异响。 所有人的神经都紧绷了起来,刘志率先子弹上膛:“谁?!” “我。”男人中气十足略带低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伴随着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一队人高马大手里拿着ak,肩上挎着子弹带的外籍士兵走了进来。 为首的,正是库巴。 屋里所有人都放下了枪,微微鞠躬。 “二爷。” 论资排辈,他是顶爷的左膀右臂,当的起这样的阵仗和称呼。 唯独只有林厌闲闲靠在沙发里,悠悠吐了一口烟圈,烟视媚行。 “二爷来了。” 库巴早就习惯了她这样不咸不淡,略点了一下头,直入主题。 “你要的人,我替你带来了。” 林厌夹着烟的手一滞,随即又不动声色笑起来。 “哟,那敢情好。” 王强被人反绑着手,拖死狗一样拽了上来扔在地上。 他就穿了一件薄衬衣,上面全是血迹,下面仅穿了底裤,腿上全是淤青,整张脸也是鼻青脸肿的,看不出人样。 “虎哥,虎哥,二爷,二爷,不是我,不是我呀!我出去这事压根没人知道!” 他膝行过去舔库巴的脚,又拿脸去蹭老虎的裤腿,最后目光一转看见她。 “锦红,锦红,你帮我说句话呀!” 林厌前几天传出去的消息是要警方趁这次交易的机会,拿到“醉梦”的样品,顺便逮到老虎这几个关键人物,并不是要在交易现场一网打尽他们。 当她听见交易提前的时候就起了疑心,直到看见来的人不是禁毒支队而是宋余杭,被人算计的想法愈发清晰了。 恐怕警方也是一头雾水吧。 林厌盘算着,不管算计她的人是谁,总之,这个时候和王强撇清干系就对了。 想清楚了这一点,她脸上溢出幽怨来。 “王哥说什么呢,你和人出去开房,真真是伤透了我的心,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不念着这恩情也就算了,还想要我的命,好和那婊子逍遥快活吗?” “锦红,锦红,你……”王强一口淤血哽在喉咙里,上不来也下不去。 他咬牙切齿,看着她那一张脸只觉得遍体生寒。 他活不了,别人也得死!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自从上次回来就……” 话音未落,林厌抄起烟灰缸就狠狠砸了过去,磕在他额角上,鲜血直流。 王强惨叫一声,倒在了地上,扑过去抱住库巴的腿,又哭又嚎。 “杀人啦,杀人啦,二爷,二爷,救救我,救救我,她才是奸细,她要灭……灭口!” 林厌慢条斯理抚摸着自己的美甲,轻轻吹了口气。 “我要是灭口,开枪就行了,扔什么烟灰缸,我打你,是因为你恬不知耻,背着我和别的女人鬼混,老娘咽不下这口气。” 库巴拊掌大笑:“不愧是红姨,恩怨分明。” “既然王强说奸细是你,你说是他泄露了风声,那么,我们做个游戏吧。” 他朝身后一示意,属下递上了一把左轮手枪。 “这枪里只有一发子弹,打到谁谁就是奸细,当然,不愿意赌命的那个人,也可能是奸细。” 库巴顿了一下,缓缓把枪放上了桌案。 “你们……谁先来?” 林厌的目光落到了那把枪上,嗤笑了一声:“二爷在开玩笑吧,我死了,可就没人知道那批货在哪了。” “没关系,顶爷说了,可以慢慢找。” 林厌唇角的笑意逐渐凝固了下来,她看看王强,再看看那把枪,脸色愈发冷了些。 王强咽了咽口水,看看她,再看看库巴,扑上去想要占得先机。 林厌一脚把桌子踹翻,手枪飞了起来,她稳稳接在了手里。 王强扑了个空,跪倒在她脚下。 “咔嚓”一声脆响,子弹已上了膛,只不过林厌没把枪口对准自己,而是抓着他的头发,抵上了他的胸口。 “奸细没有资格在这玩什么游戏,王哥,对不住了,来年锦红给你烧纸。” 她说这话又快又狠,一系列变故让人猝不及防。 库巴的人还来不及反应,林厌已扣下了扳机。 令人窒息的死寂过后,王强瞪大了眼睛,没死,他没死! 他喘着粗气,额上冷汗直流,还没来得及高兴太久。 “噗嗤——”利刃穿胸而过,鲜血染红了他的衣服。 库巴收回手,舔着刀上的血。 王强扑通一声倒在了她的脚下,死不瞑目。 不到万不得已,冯建国有告诫过她不要杀人,即使是犯罪分子也应该送上审判席,由法律来决定生死。 这个人如果是她来动手的话,还有一线生机。 林厌缓缓放下了枪,眼里适时地溢出了一抹哀痛。 库巴把匕首插进自己的作战靴里,把她手里的枪拿了过来扔给了自己的下属,拍了拍她的肩膀,大笑道。 “这枪里没子弹,试探的就是谁更忠心,做的不错,顶爷会有赏的。” 与其说是谁更忠心,倒不如说是,谁更狠心罢了。 在短暂的悲痛之后,林厌恢复了常色。 “成交额的百分之十。” 库巴痛快答应了:“没问题。” “以后的交易由我的人来安排。”这话是在影射老虎也有嫌疑。 他上前一步:“你——” 林厌的人齐刷刷地掏出了枪拦在了她身前。 库巴一摆手,示意都退下。 “没问题,红姨以后只和我单线联系。” 林厌提出了一个更大胆的要求。 “我要见顶爷。” 据裴锦红所说,她往来中缅数次,见到的最高人物仅仅也只是库巴这个二把手。 神秘的“顶爷”依旧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挖到了这个顶爷的身份背景,将此犯罪团伙一网打尽,才算是任务完成。 这些小喽啰,大概是没有不想见顶爷的。库巴笑了,示意兄弟们撤。 “现在还不行,总有一天你会见到顶爷的,好了,这个人就交给你们处置了。” 他说罢,带着自己人离去。 林厌:“那批货,不要了吗?” 库巴摆手:“顶爷说了,送给红姨的见面礼。” *** 四下搜寻无果之后,宋余杭只得把房间恢复到了原状,原路返回了下来。 此时已是月上中天,她却毫无睡意,索性就径直驱车去了陵园。 这里她常来,墓碑都擦拭得一尘不染。 宋余杭在台阶上坐下来,伸手从兜里摸了一包烟,自己点燃一根,其余的全部放在了她墓碑前。 清凉的夜风将烟雾散出去很远,宋余杭抚摸着她的照片,微红了眼眶,喃喃自语。 “林厌,你……还好吗?……” 没有人回答她的话,只有空旷的风将铜盆里的纸钱打着旋儿卷上了天空。 宋余杭嘴里噙着烟,哆哆嗦嗦点燃一张纸,放进铜盆里看着它即将燃烧殆尽的时候,又添上新的一张。 她隔三差五就会来这里坐坐,心情不好的时候来的次数便愈发勤些。 坐在她身边,宋余杭才好似有一种落叶归根的感觉,她一边烧着纸钱一边絮絮叨叨跟她说一些心里话,聊聊近况。 就这么一坐就是大半晚上,直到东方露出了鱼肚白,她该回去上班了,才起身离开。 宋余杭手指抚上她的照片,直觉得这张脸才是真的好看。 她虽然很少笑,但眼底总是洋溢着自信、坚定、一往无前的光和坦坦荡荡。 不似那个女人,虽然有着和林厌差不离的一张脸,可是混迹在声色场所,浑身上下散发出了危险的气息,犹如毒蛇般诡谲、阴险、多变。 宋余杭为自己在欢歌夜总会里一闪而过的心软感到愧疚。 她俯身吻上墓碑:“我走了,晚上再来看你。” *** “顶爷,既然无法确定卧底究竟是谁,那么,为什么不都杀了?” 库巴回到落脚点,顶爷还没睡,他扶着人颤颤巍巍起身,坐到了窗边下棋。 “那多没意思啊。”老人捡起战败的黑子,放进了棋篓里。 “都做干净了吗?” “放心吧。” 如果不出他所料,王强被警察抓了之后,稍作盘问,一定会交代些什么来保命。 所以他就派人在押他去看守所的路上,半道儿截了车。 至于那通报警电话,倒真的是误打误撞了,但也因此给了林厌一个绝佳的立威机会。 把握得不好,死。 把握的好,声威更上一层楼。 这个红姨倒真的是心狠手辣,有两把刷子。 老人把棋子全数砸在了棋盘上。 “好,那你下去吧,那批货,通知林舸抓点儿紧。” 库巴略一点头,退了出去:“是,顶爷。” 第112章 缅怀 等人走后,刘志看着躺在地上的王强道:“红姐,这怎么办?” 林厌手指拢上眉心:“好歹恩爱一场,找个地方好好埋了吧。” “是。”几个身强力壮的喽啰戴着手套进来拖起了王强往外走去,剩余几个人拎了桶水进来擦洗着地板上的血迹。 刘志把沾了血的地毯扔进火堆里付之一炬。 林厌坐在车里,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膝盖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办。 王强死了,这个消息得尽快传回去。如今她在欢歌夜总会的地位已经无人能撼动,进一步接近了这个神秘组织的核心领导层。 下一步就是找货源,数目如此巨大的新型毒品幕后一定隐藏着一个庞大无比的生产工厂,不把这个工厂揪出来,再查多少批货也是白搭。 “红姐,都处理好了。”刘志敲了敲车门,跑过来报告。 林厌回过神来,见他额上都是汗,微微笑了笑,把自己的手帕递给了他。 “给,擦擦吧。” 跟王强做事,哪有这种嘘寒问暖的待遇。 刘志犹豫着,见她一直伸着手也不好,那手腕白皙又纤细。 他心里一热,捏着帕子角拿了过来,虚虚抹了一下汗,闻见那帕子上还有一股好闻的香味,脸色微红。 “谢红姐。” 林厌又阖上眸子闭目养神,刘志坐进了副驾驶,吩咐司机开车,又转头过去低声问。 “红姐,那批货……” 林厌眼没睁:“还给老虎吧。” 小不忍则乱大谋,看来这个顶爷比她想象中的还要难以对付。 刘志一怔:“是。” 等回到欢歌夜总会,锁上门,林厌就靠着门板滑坐了下来,手撑着额头,这一晚上经历的事,直让她觉得疲累至极。 无论是周旋在心狠手辣的毒贩里,还是与王强虚与委蛇,或者是直面生死,都比不过与宋余杭的再次见面让她更耗心神。 她说她是“裴锦红”的时候,宋余杭眼里一闪而过的震惊与痛苦没能逃过她的眼睛。 明明爱人就在身边,却不能相认相拥,她的痛彻心扉她亦感同身受。 林厌咬紧了牙关,告诫自己不能哭,不可以哭,却仍是眼眶一热,用牙齿咬着手臂,从喉咙深处发出了呜咽。 良久之后,细弱如幼兽一般的哀鸣停止了。 林厌起身,从橱柜里倒了一杯红酒,按下了床头柜旁边的暗格,弹出了一个木匣子。 她从里取出了几粒白色的药丸扔进了酒里,杯沿冒出气泡,很快消弭于无形。 林厌拿起来晃荡了两下,仰头一饮而尽,打算起身去洗澡的时候,却莫名觉得有一丝不对劲。 她从床上坐了起来,床铺还是她走之前的样子,枕头放的好好的,被子四个角一丝皱褶都没有。 林厌拧亮了台灯,掀开被子,一寸寸摸索了过去,手指终于抓到了一丝细软,拿到台灯底下一看,是一根黑色的短发。 她来过。 林厌一时之间心绪翻涌,眼眶又红了,攥着那根头发没动,哆嗦着嘴唇。 她多么想冲出去找她啊,告诉她自己还活着,再抱抱她亲亲她,从她身上汲取一丝温暖。这个地方真是太冷了,时时刻刻都得提心吊胆,过得如履薄冰。 她没有一个夜晚能安眠,在盛夏的夜晚里都会出一身冷汗,被自己冻醒。 医生说,这是经过大手术后的正常应激反应,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只是患了一种名为“宋余杭”的相思病。 把机械棍还给她后,她的身边再也没有任何关于她的东西,连用来缅怀都不能。 林厌挣扎再三,还是选择拿出打火机,把这根头发烧掉了。 那肆虐的火舌也吞噬了她的手指,林厌在这个类似涅槃的过程里痛彻心扉,眼角终于滚出了两行清泪。 雨下了一整夜,她彻夜未眠,第二天清早就通知人来帮她搬家,本来裴锦红住的近些也只是为了方便管理会所,但如今王强一死,所有人都只当她是触景伤情,搬家合情合理,倒也没惹人怀疑。 林厌则在盘算着,一来那地方宋余杭已经知道了,难免会来找她,未必安全。 二来,夜总会里人多眼杂,住外面好传递消息一些,至于夜总会里的一些动静,自然会有刘志帮她盯着。 她现在搬去的这所房子也是裴锦红名下私人房产,江城市某高档小区的复式公寓,二十四小时安保,电梯走廊都有监控摄像。 林厌很满意,站在走廊上看着手下人忙进忙出,心想:这个人贩子品味还不错嘛。 “红姐,都收拾好了。”刘志拿袖子擦着汗往出来走。 “你看看还有什么需要添置的,我们再弄。” “辛苦了。”林厌从钱包里抽出了几张红票子出来,两根手指夹着递给他。 “请兄弟们吃顿好的吧。” 其他人也都嘿嘿笑起来:“还是红姐对我们好。” 房间上下两层加起来二百来平吧,比她从前的别墅小了点,不过勉强能住。 林厌四下打量了一圈,从电视柜旁边拿起了一个倒扣在桌上的相框,里面夹着的是年代久远的黑白照,被人撕毁了一角,只留下了小女孩一个人,看模样像是裴锦红。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照片有一丝眼熟。 林厌蹙眉。 刘志的话打断了她的思路。 “红姐,都收拾好了,那我们就先走了。” 他嘴上说着要走,却站在这里一动不动,其他人都不见了,大抵是被他遣开了。 林厌内心冷笑,放下相框。 “好,回去休息吧。” 刘志没动,反倒上前了一步,脸色颇有些急切:“红姐,王哥死了,我……” 林厌抬眼看他,笑容暗藏锋芒。 “那我依然是你嫂子。” “不是,我想……”看着她的脸,她穿着吊带裙,单薄裸露在外的雪白肩头,刘志咽了咽口水,逼近她,手落在了肩膀上。 “你懂我意思的,我会比王哥对你还要好。” 眼看着他的手轻轻拉下了自己的肩带,林厌不动声色,仍然是冲他笑着的。 可是就在刘志还想进一步动作的时候,一把小刀抵在了他心尖上。 林厌鲜红的指甲抚上他的胸膛,柔声道。 “我让你叫我嫂子,是把你当弟弟看,没想到你跟你哥一样龌龊,瞎了老娘的眼。” 她话到最后,已愈发冰冷,刀尖进去了一寸,刘志头上渗出冷汗来,脸色苍白。 “我想你可能忘了,我不光是你嫂子,还是红姐,是心狠手辣的‘锦鸡’,别把我对你的好当成得寸进尺的理由,想想你王哥——” 林厌嫣然一笑,替他把衬衣扣子系上。 “是怎么死的。” 刘志不是蠢蛋,只是被热血冲昏了头脑,林厌的警告点到为止,此人还有用。 她收刀之后,刘志也退了一步,气喘吁吁,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林厌扯了张纸巾给他:“别那么惊讶,任何人死过一次之后总是会变的。” “你……”刘志咬牙,还想说些什么。 林厌打断了他的话头:“对了,你有好几年没回家了吧,最近没什么事,给你放个假,回老家看看父母吧。” 刘志瞳孔一缩:“你、你怎么会……” 会知道他有父母,自从跟着王强做事以来,为了不牵连家人,对外都说自己是孤儿。 怎么会知道,那自然是警方的消息咯。 林厌皮笑肉不笑,虚扶了他一把。 “我把你当弟弟,你的父母自然也就是我的叔叔阿姨,能看顾就看顾点嘛。” 她往他手里又塞了一张银行卡。 “跟着王强,那点儿肉渣不够你塞牙缝吧,现在不一样了,百分之十的成交额,不是个小数目,好好干,钱、货少不了你的。” 林厌这番话威逼利诱,直叫他遍体生寒。 刘志捏着这卡,如坐针毡。 “你想要什么?不要动我爸妈。” “那是自然,你姐姐我,可没那么薄情寡义。” 林厌说着,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伸手摸烟。 “至于想要什么……” 她嫣然一笑,摁亮了打火机。 “你猜。” *** 宋余杭在欢歌夜总会附近蹲守了几天,都没能再看见裴锦红。 她不想再做出翻墙夜会那样唐突又对不起林厌的举动了,可是心中又有疑惑未除,拿着郑成睿复制给她的卡溜进去了几次也没能再撞上她。 问店员也都纷纷表示不知道,再问就有暴露的风险了。 宋余杭只得作罢,这一日下班后琢磨着再进去一次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的时候,手机铃声响了。 她接起来,顿时面色一冷,雨刷剐蹭着车玻璃,宋余杭轻轻踩下了油门。 “好,我知道了,马上到。” 命案。 组织上抽调她过去看看。 记者撑着伞,披着雨衣,对着镜头声嘶力竭:“案发地点在郊区的一处废弃工地里,由于连日大雨,把土地表层冲刷得松软,这才暴露出了掩埋在下面的尸体。家里近日有失踪人口未归,或者有其他破案线索的,请及时与警方联系。” 宋余杭掀开了警戒线,戴上了白手套。 技侦的人已经在忙活了,她往过去一看,尸体旁边蹲着个穿白色防护服的法医。 宋余杭微怔,就这么出了会神,直到对方转过脸来,是个面生的人,大概是新来的。 薛锐走过来,唇角有一抹苦笑,还是老称呼:“宋队,来了,给指点一下迷津吧。” 宋余杭往过去走:“该怎么叫怎么叫,这不合适。” 他一怔,宋余杭已蹲了下去打量着尸体。 “什么时候发现的?” 段城看见她明显有些激动,扛着摄像机抢答:“下午四点,派出所的人在做笔录了。” 目击者是附近的居民,来工地上捡钢筋的。 宋余杭粗略了解了一下案情,又去瞥了那尸体一眼。 惨不忍睹。 浑身烧得焦黑,跟炭块一样,面目全非,连是男是女都看不出来。 面对这样的尸体,即使是经验丰富的法医也束手无策了。 “算了算了,雨太大了,抬回去解剖吧。” 几个人一齐动手把人装进了裹尸袋。 这场大雨几乎把所有痕迹脚印冲刷得一干二净。 等把人抬走后,宋余杭抓了一把泥坑里的土,凑到鼻尖闻了闻。 “土质很硬,大雨冲走的只是表面盖上去的松散的土,坑里的土没有被火烧过,这里不是第一案发现场。” 薛锐一怔:“您是说,死者是在其他地方被杀,然后抛尸至此的?” “没错,等尸检结果吧。”宋余杭拍掉手上的土起身,暗自叹息,如果是林厌的话,多半现在就能给她说出个所以然来。 “先找尸源,查监控摄像头,走访附近居民,找到尸源后排查死者社会关系,进一步锁定犯罪嫌疑人,一一求证。” 她来现场也没多久,宋余杭已大致替他们梳理出了侦查思路。 她脑中一闪而过了刚才尸体手腕上被烧得乌漆墨黑的一块腕表。 能火烧而不化,多半是贵重名牌。 宋余杭想了想,把这个点提了出来。 “死者右手腕上有一块腕表,火烤不化,多半是奢侈品,这种奢侈品在购买的时候,柜姐一般都会留下客户信息,回去好好查查。” 多亏了和林厌相处的那段日子,宋余杭还算是对富豪们的生活略知一二。 也许想念就是这么一种神奇的东西,有时候她明明在干和她无关的事,却也能突然想起她。 大概这就是刻骨铭心吧。 宋余杭在心底苦笑了一下。 薛锐被她一番话点醒,顿时眸中一亮:“还好今天找宋队帮忙了,不然这个案子真的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都是老队员了,有几个同事见她回来了,纷纷上前问好,甚至还说要请她吃饭。 宋余杭摆手拒绝了,摘了手套进兜里。 “不了,还有事,先回家了,你们忙,有需要再找我。” 段城去追:“诶,宋队……” 被方辛一把拉了回来:“算了,算了,干活吧。” 其他人也都在窃窃私语。 “你们有没有觉得宋队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那可不,以前还会笑,你看看现在性子多孤僻,听说在派出所也没个朋友。” “你女朋友死了我看你还能笑的出来吗?” “乌鸦嘴,别咒我好吗?” “老实说以前就怀疑宋队和林法医是一对,好几次看见她们在办公室眉来眼去的,没想到真的啊。” “嗐,就是白瞎了宋队那么好的前程,年纪轻轻的,做到那个份上的,可不多。” …… 宋余杭扯了一下唇角,收伞坐进车里,径直开车去了陵园。 不忙的时候照惯例,她是每天都要来看她的,却没有想到,他也会在。 林舸撑着一把黑伞,墓碑上靠着一束新鲜的白菊,听着脚步声渐近,他微微弯起了唇角。 “你来了。” 近似叹息的低语。 宋余杭看看墓碑旁边的白菊,再看看他,点头:“原来是你。” 对比林舸拿来的那一大束花团锦簇的名贵鲜花,自己手里这一捧路边随手采摘的野菊和几朵沾了雨水愈发娇艳欲滴的白玫瑰就有些寒酸了。 林舸扯了一下唇角:“她怕孤单。” 宋余杭点头,俯身下去,把墓碑上的雨水拿袖子擦干净,把自己的伞轻轻罩在了她头顶。 “所以我常来。” 林舸偏头看她,夜幕低垂下来,他明明是在笑着的,那笑容却并没有到达眼底。 他开玩笑一般:“你应该下去陪她的。” 宋余杭点头:“会的,但不是现在。” 林舸撑伞转身:“也不过如此。” 这场雨,不,或者说是林厌的死,让两个人中间原本就有隔阂的一些东西变得更明朗了。 林舸撕毁了伪善的面具,她也不必再装什么大度。 宋余杭没回头,看着照片上的她。 “她活着,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答应做我的未婚妻,她死了,也是我的亡妻,百年之后,我们同衾同穴。” “我现在活着,不是为了苟且偷生。” 她紧紧攥着拳头,雨水顺着削瘦的脸颊往下淌,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而是为了——” 宋余杭微微仰起头:“替她报仇。” “不管,那人是谁。” 眼角的余光里,林舸身子微微一僵。 他转过身,讽刺地笑了。 “你要是真有这个本事,她也就不会死了。” 等人走后,宋余杭紧握的拳头才松了开来,她复又蹲下身,把林舸带来的那束花扔了老远,把墓碑前打扫干净,放上了自己那捧,也是她沉甸甸的爱情。 宋余杭手摸着墓碑上的那行字,眼眶一热。 ——为生者权,替死者言。 她果然还是用了这句话当作墓志铭。 “你知道吗?今天市局有个命案找我去做顾问,他们的法医现场什么都没看出来,我就想起你了。” 宋余杭喃喃自语。 “你啊,以前老是替逝者说话,自己却不怎么爱表达,无论是生病还是折千纸鹤,都不曾告诉过我,瞒不住了,我才知道。” 宋余杭说着,吸了吸鼻子,靠在了墓碑上。 “我现在就希望,能有时光机,带我回到过去,回到和你刚见面的那段日子。我保证不和你针锋相对啦,保证不在你家门口堵你,拳脚相向了。” “我什么都听你的,你……能回来吗?” 雨下的很大,宋余杭也不知道是哭了还是什么,眼前很快就模糊不清了。 她也不知道在这坐了多久,半边身子都麻了的时候,被人轻轻摇醒了。 陵园管理人:“小姐,小姐,这么大雨,别在这坐着了。” 宋余杭抬头一看,天已经彻底黑了。 对方替她撑着伞,手里拿了一个手电筒。 宋余杭起身,浑身上下都湿透了,淋成了落汤鸡。 她抹一把脸上的雨水。 “谢谢。” 说着就要往外走。 陵园管理人奇道:“这埋着的是您什么人啊,刮风下雨天天都来?” 宋余杭回头,微微一笑。 “我妻子。” 等她刚坐回车里,还来不及擦头发,扔在副驾驶上的手机就响了,拿起来一看是薛锐的信息。 “尸源已找到,死者王强,浩然实业运输有限公司总经理,有吸毒史。” 下面列了一长串关于王强的社会关系。 宋余杭一一往下翻,手指猛地顿住了,看着这熟悉的一张脸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情妇——裴锦红。 又是她。 宋余杭咬牙切齿。 第113章 追捕 “老爷,这笔钱一旦拿出去的话,景泰目前现有的全部资金链都会彻底断掉……”面对管家的苦口婆心,林又元只是抖着手把签好字的文件递了过去。 “不必再劝,去做吧。” 林管家默然,半晌,长叹了一口气,拿着文件出去了。 漆黑的房间里,他披着睡衣独自一人面朝窗坐在轮椅上,看着外面的大雨滂沱,手里抚摸着一把有些生了锈的手枪,眼神唏嘘。 “老宋啊,他终究是回来了呢。” *** 晚上七八点,正是人们茶余饭后放松的好时间。 茶楼里人声鼎沸,往来的服务员都做古装打扮,肩上搭着一条白汗巾,腰上系着灰布围裙,恭恭敬敬往楠木桌上放了一壶茶。 “先生,上好的碧螺春,请用。” 服务员放下茶盏想替他温杯,被人摆手止住了。 “谢谢,不用了,有需要会再叫你的。” 服务员一怔,迎上老人视线。他虽然两鬓斑白,但眼神含而不露,自有一股威严在。小年轻心头一跳,鞠了一躬退了出去还不忘替他阖上包厢门。 隔了一扇雕花木窗,楼下嗓音清脆动听的刀马旦正唱到:“许多女英雄,也把功劳建,为国杀敌,是代代出英贤,这女子们是哪一点儿不如儿男……” 梆子声起,正唱到激越处。 女人推门而入,摘下了雨衣的风帽,露出清丽的一张脸。 “来了啊。”老人招呼。 女人二话不说,夺过他温杯的茶水一饮而尽,拿手背抹去唇角的水渍。 “再倒一杯,再倒一杯,渴了。” 冯建国无奈摇头,温杯的水都喝,真是粗鄙啊,完全看不出豪门大小姐的架子,不过这样也好,正是因为林厌有出身底层的经验,和三教九流混迹在一起,本身可塑性极强,才是卧底的最佳人选。 他替她斟了一杯好茶推过去。 “辛苦。” 林厌扯了一下唇角,摇头轻蔑地笑了,接过那杯好茶,囫囵吞枣,一饮而尽,没喝出个滋味来。 “闲话少说,出来一趟不容易,王强死了,我没见到顶爷。” 冯建国淡淡点头:“知道。” 从工地里挖出来尸体的事都上新闻了,正是市局管辖范围内的命案。 “我会往下压一压,查到你头上的话……” 林厌捏起一粒花生米抛进嘴里。 “不劳费心,你们的人在我这儿套不出东西。” 冯建国唇角泛起一丝微笑,替自己倒茶。 林厌似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盯着他执壶的手没动,语气有些冷。 “宋余杭带人去欢歌夜总会也是你安排的?” “咳咳……”对面喝茶的人顿时被呛了一下,连连摆手。 “可不是我,指挥中心下发的指令,传到我这里立马就叫他们回来了。” 林厌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花生米也不香了。 “你不想见?” 老头子还挺八卦。 林厌磨牙:“现在是见的时候吗?” 他妈的,差点没绷住表情,险些前功尽弃。 冯建国了然,压下唇边那抹揶揄的笑意。 “阴差阳错,也算是个考验吧。” 本来想着,她假死幕后黑手也能消停一阵了,宋余杭便会安全些,谁知道她自己钻出来硬要往火坑里跳。 林厌见着她那一刻真可谓是又气又急又欣慰又心酸,还有些少女怀春的喜悦。 她定定神,喝了今天最后一杯茶,压下脸上的红晕。 “好了,来是有重要情报要告诉你,有一批货价值……” 林厌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一笔一划写下了“两个亿”。 “并且,已经找到了买主。” *** 往常技侦一起聚餐的火锅店。 店内冷气开的足,红油锅底翻滚着辣意,几个人却都没什么食欲。 “宋队,这个案子市局里已经成立了专案组,不让我们继续跟了。” 郑成睿说着,还是把从内网上搜集到的资料从包里翻了出来递给她。 宋余杭捏着这薄薄的一张纸,略有些感激。 “谢谢。” 段城也放下了筷子道:“今天解剖的时候我在场扛着机器,我虽然学艺不精,但一个人是生前烧死,还是死后焚尸还是看的出来的。” “死者王强的致命伤是心脏的刀伤,一刀毙命,还是从后心,说明行凶者是个非常有力量,极有可能是个人高马大且心狠手辣的男人。” “不过……”他嗫嚅了一下,似是不敢说。 宋余杭唇角泛起了一丝笑意,用眼神鼓励他。 “不错,进步很大,反正都是猜测,大胆说没事的。” “若是力量不足,精通人体解剖,脏器位置的法医或者医生,也可以一击致命。” 宋余杭唇角那抹淡如青烟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方辛安慰她:“这案子市局上下齐心协力,一定会水落石出的。” 宋余杭又怎么能忍心告诉他们,在市局他们信赖的同事里就有看不见的内鬼在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所以她调岗降职未必不是一件坏事。 她只能含蓄地点到为止。 “谢谢你们,我就先走了,对外别说你们见过我,今天这顿我已经买单了,你们敞开肚皮吃。” 她看一眼段城。 对方会意,拿起外套起身。 “宋队,我送送你。” 等出了包厢门,宋余杭就不让他接着送了,而是转身看着他的眼睛。 “我不在这段时间,你们三个最好一起行动,方辛是个女孩子,又是文职,你多照顾点,老郑也是。” 宋余杭想起以前每次执行任务时,老郑都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顿时有些好笑。 段城点头,但仍有些不解。 “为什么,市局里不是很安全吗?” 宋余杭不欲多说,拍拍他的肩膀离去。 “有事call我,下次见。” *** 沿着郑成睿给的地址,宋余杭接连找了两个地方都没人,这是第三家。 甫一进去就被门口保安拦下了。 “欸,什么人,干什么的?” 宋余杭眨了眨无辜的眼睛,递过去了一包中华烟。 “找个人,裴锦红,住这吗?” 保安收了烟,但仍是有些警惕地看着她。 宋余杭笑了笑:“嗐,你放心,不干嘛,这女的欠了我哥好多钱,等把钱要回来少不了您的辛苦费。” 她说着,主动递上了打火机替他点烟。 保安很受用:“前几天搬过来的那个吧?” 宋余杭眸中一亮:“对对,您见过?” “嗐,见过,住5栋一单元1808。” 得到了满意答案的她仍是不骄不躁,笑眯眯的:“有劳师傅。” “看你是个女的才告诉你的,男的,女住户我们一般不让进的。” 保安从岗亭里探出头来,拿走了她手里的打火机。 “行了,可别说是我说的啊。” 宋余杭点头如捣蒜:“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等进电梯,宋余杭戴上了鸭舌帽和口罩,到了十八楼,走廊里放着清洁工具和手推车,四下无人。 她想了想,走过去推了起来,径直走到了1808门前,轻轻敲了敲门。 电子眼,门上有微型摄像头的红光在一闪一闪的,还好做了伪装。 宋余杭不动声色按下门铃:“小姐,小姐,您在吗?” 上完洗手间的清洁工出来一看,洒扫工具不见了,气得大骂。 “嘿,这哪个龟孙子连扫帚都偷?!” 今天下雨,门口光可鉴人的地板难免留下了进出的痕迹,说明有人住,但敲了这么久无人回应,可能是不在家吧。 宋余杭退后一步,打量着电子锁,自带警报器,估计她前脚刚撬,后脚物业带着安保就上来了。 她看看表,也不知道是谁在骂她,打了个喷嚏。 耽搁的时间有点久了,宋余杭复又把手推车推回了电梯口,自己钻进去,按了负一层。 遍寻不见的清洁工又倒回了电梯间里,看见清洁工具完好无损地放在那里,顿时揉了揉眼睛:“奇了怪了,见鬼了吗?” 宋余杭下到负一层停车场,仍然是有监控的,她按着楼层指示牌找5栋的停车位。 终于在一处角落的地上看见了剐蹭得够呛的白色油漆,草草写着几个阿拉伯数字:180。 “8”字的半边被一辆白色轿车后轮挡着。 应该就是裴锦红的停车位了。 宋余杭打量着这车,不算太高调,但也不是很次,符合她的身份和地位。 家里没人,出门也不开车,说明去办的事很神秘,不想让别人知道,且地方不是很远。 无论是坐公交还是打车,都有被监控摄像头捕捉到的风险,只有走路才可能淹没在泱泱人群里不那么显眼。 宋余杭掏出手机,打开地图,锁定了几个地点之后快步离去。 *** 一曲《花木兰》还未结束,台上戏子咿咿呀呀唱的正起劲,林厌已走出了茶楼,又戴上了雨衣风帽。 她沿着长街特意挑了与来时不同的路往回走,巷子深,路上的积水印出身后的人影。 林厌瞥了一眼,不动声色转进了胡同里。 身后那人脚步匆匆,也跟进了胡同。 林厌加快脚步,那人也加快了脚步。 她放慢速度,那人就不远不近跟着,看来是被跟踪了。 林厌唇角勾起一丝冷笑,一个闪身进了岔道,贴着墙根,看着那人左右看了看,似在犹疑,然后朝着这个方向扎了过来。 她抬手掀了雨衣往垃圾桶里一扔,轻装上阵踩在了积水里,开始疾步奔走。 眼看着那人脚步声渐远,她即将冲出巷口,巷子对面停了几辆出租车,坐上去就逃出生天了。 林厌眸中一喜,快步跑了过去,然后脸色一僵,楞在了原地。 宋余杭扔了烟,从路灯下站起来,没打伞,细雨纷纷落在她眉目。 她盯着她的脸,似要看进她的魂魄里。 “哟,裴小姐,又见面了啊。” 妈耶,真他娘的冤家路窄。 林厌两眼一翻,险些晕死过去。 身后脚步声渐近,宋余杭又在前面拦路,虎视眈眈,脸色不善。 前有狼后有虎。 林厌咬牙,退了几步,皮笑肉不笑。 “哟,您谁啊?” 她话音刚落,倏地转身,脚底抹油,溜得比兔子还快。 宋余杭脸色一变,拔腿跟上。 “别跑,站住!” 身后追着林厌那人听见动静,眼瞅着一抹黑影从自己身前那楼里窜了进去,蹭地一下弹出了弹簧刀也钻了进去。 这是一栋城中村里常见的筒子楼,东西相连,南北相通,楼里隐藏着各式各样的麻将馆、饭馆、歌舞厅、按摩店及拆迁户。 宋余杭咬牙追到楼下,往上看了一眼,林厌拨开拦路小孩的玩具车,孩子哇哇大哭着,她径直从人家洗衣盆上窜了过去,夺路狂奔。 身手还怪利落的呢。 宋余杭恨得牙痒,看着她在楼上跑,自己也在楼下飞奔,眼看着前面那栋楼的楼道和这栋楼是相通的,拔腿就爬了上去打算从前面拦她。 林厌瞥一眼,楼下那人已无踪迹,多半是在前面拦她呢,而身后的跟踪者还是穷追不舍。 她一咬牙,忍着嗓子眼里的血腥味,抬脚跑上了三楼,掀起了一家麻将馆的门帘,跌跌撞撞闯进去。 “哟,哪来的女人跟爷投怀送抱啊?” “快点啊,该你了,出不出呀?” “出,出,碰。” “清一色,自摸,胡了!” …… 麻将馆里人声鼎沸,烟气熏天,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 林厌捏着鼻子从人堆中间穿过,也亏得这人多给了她片刻喘息之机。 跟着她的男人也一头扎了进来,面面相觑,都在看着他手里的刀。 安静了半晌,复又响起了搓麻将的声音。 “来来来,继续,下注啦,下注啦!谁输谁赢,买定离手啦!” 眼角余光瞥见一抹黑色衣角窜进了人群里,提着刀的男人不动声色跟了上去。 林厌一边走,拨开人群,不住往身后望着,筒子楼虽小却别有洞天,各家商铺都连在一起,过了麻将馆一掀门帘便是一家足疗店。 说是店面倒不如说是家庭小作坊,不大的房间用劣质粉色纱幔隔开,从竹席上传出了男男女女暧昧的低语。 “哟,小心肝~轻点按。” “哎呦呦,就是那里,使点劲儿。” “哎哟爷啊,是我帮您按,还是您给我按按全身呐?” 女人杠铃一般的娇笑传了出来。 林厌一阵头皮发麻,跌跌撞撞往前跑,推开贴满老旧报纸的木门,迎面撞上了男人胸膛。 男人戴着口罩,她不认识。 林厌倒退几步,眼睁睁看着他举起了刀,寒光一闪而过。 她侧身一躲,狼狈地撞翻了茶几,刀砍在了木门上,划烂了报纸。 “谁?!”听见动静正在按摩的一男一女终于回过了神来,就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一头滚进了纱幔里。 按摩女失声尖叫。 男人抄着刀扑了进来。 林厌一脚踹在他膝盖上,没什么力气,没把人踹翻。 男人一怔,林厌抄起掉落在地上的衣服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 他忙着把罩在脑袋上有味道的衣服掀开,林厌一个箭步跳上了桌子,用肩膀撞开了玻璃窗,滚到了走廊里。 那男人总算把有味道的衣服甩开了,拿着刀连呸了好几声,等他扒上窗子一看,地上只有满地碎玻璃碴子,以及几滴血迹。 不由得连骂了好几声:他妈的。 转头冲出了房门。 坐在床上的一男一女面面相觑,惊魂未定:“咋滴了,这是?” 林厌捂着肩膀步履瞒珊往前跑,呼吸跟扯风箱一样沉重。 宋余杭已经上了四楼,往楼下瞥了一眼,正好瞧见她进了一家歌舞厅。 她转头抬脚下了楼,也摸了进去。 舞厅里音乐声震耳欲聋,灯光又开得低迷,倒是没人留意到她受了伤又狼狈不堪的样子。 林厌拨开人群,溜到了后门,推开沉重的防火常闭门,就到了消防通道上。 她靠着墙微微阖上眼睛缓了一会儿,不停吞咽着口水,胸口上下起伏着,脸色苍白。 几个深呼吸后,那嗓子眼里的铁锈味才逐渐消散了下去。 林厌抬脚往下走,从黑暗里钻出了人影,把楼道里仅有的一丝光亮遮挡完了。 宋余杭步步紧逼。 “裴小姐,怎么一见到我就跑,去哪儿啊?” “还是说,你自知做了亏心事,不敢面对警察,或者……” 她盯着她那张和林厌极为相似的脸,唇角的笑容有些危险和意味深长。 “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啊。” 林厌本已下了楼,又被她步步逼了回来。 跑,她全盛时尚且只能和她打成平手,更何况是现在这幅孱弱的身体,又负了伤,能打的话,她早就对那个男人动手了。 不跑的话,对上她的眼神,她的声音,她整个人,自己难免心旌动摇。 可是,眼下这幅光景却也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那个追着她的杀手还在路上,并未完全摆脱追杀。 再停留在这里,只会拖着她一起陷入危险。 林厌干笑了两声:“秘密?我就是个做小本生意的正经人,哪能有什么秘密啊?” “那你跑什么?”宋余杭欺到身前,居高临下看着她。 林厌往后缩,又上了一层台阶。 “那自然是,您太凶神恶煞了,警察追着我,我能不跑吗?” 凶神恶煞? 宋余杭摸了一把自己的脸,平常只有人夸她好看,夸她英气的份儿,还是头一次听见这个形容词,略有些纳闷。 不过,跟个人贩子也没什么好多废话的,眼前这个女人还牵扯了一桩凶杀案,是个危险人物。 宋余杭准备从腰后摸手铐:“得了,平时不做亏心事,哪里会怕警察找上门,跟我……” “走一趟”三个字还没来得及脱口而出,林厌余光瞥见楼上有一双黑色的鞋缓缓迈了下来,是刚刚追她的那个人。 手里拎着的刀透过楼道里的铁栏杆反射出了森冷的光芒。 林厌瞳孔一缩,抓着宋余杭的衣领闭着眼睛就凑了上去,把她剩余的话死死堵在了喉咙里。 她站的高,惯性下来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了她身上。 林厌捧着她脸,宋余杭唇上冰冰凉凉一片,这熟悉的触感几乎瞬间就让她脊柱发麻,一个站立不稳,两个人都有摔下去的风险。 电光火石之间,宋余杭的本能反应是搂着她腰转了个身,顺势把人抵在了墙上稳住身形。 那追着她的男人听见动静,提着刀匆匆跑了下来,以为是林厌,却看见了这么缠绵悱恻的一幕。 宋余杭戴着鸭舌帽,耳后一撮短发,身高远超一般女性,从背影看不出男女。 楼道昏暗,她怀里的人也看不清脸,两个人抱得紧,吻得难分难舍。 歌舞厅震耳欲聋的背景音乐传了出来,多半是从里面跑出来的激情男女吧。 男人缓缓放下了手里的刀,步步走向她们。 林厌心跳如擂鼓,搂着宋余杭脖子,保持着这个姿势,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短暂的,如触电般的感觉过后,宋余杭总算看清了面前的这张脸究竟是谁。 虽然长的像,但终究不是她。 她心里蓦地涌起一抹对林厌的愧疚之情,下意识抬手甩开她。 男人已走到她们背后,正投过来探寻的一眼,宋余杭当然也察觉到了。 她一阵危险来临前的汗毛竖立。 林厌已不知死活地又缠了上来,抓紧她背后衣服,眼底溢出一抹盈着水光的哀求,同时,小小地,伸了一下舌头。 如果说刚刚还只是触电的话,那么现在就是一股烈火瞬间将理智焚烧殆尽。 林厌离开后她再也没有,再也没有和谁亲近过,又是对着如此神似的一张脸,那双眼睛里溢出的水光和林厌惯常不胜欢愉时求她的表情一模一样。 “裴锦红”的一举一动,一颦一蹙都在牵引着她最脆弱的神经。 尤其是,两个人离得太近了,脚尖对脚尖,肚皮挨肚皮,呼吸相闻,唇齿交错。 很奇怪的,明明是为了规避危险。落进她怀里后,却感到了无比的安全感。林厌搂着她脖子,怕她看出些什么,微微阖上了眼睛,实际上已经热泪盈眶,手脚发软了。 能借着这样的机会,再靠近她一次也是好的。 天知道她有多想她。 于是一错身的功夫,林厌由假意变成了真心。 她微微踮起脚尖,把自己整个儿送了上去。 夏天衣服轻薄,柔软蹭着柔软,又因为她的动作露出了下摆。 宋余杭冰凉的皮带扣抵在腰间带来了一阵灵魂的战栗。 彼此的呼吸都有些凌乱。 宋余杭并不知道她身上有伤,只觉得不能再这样任她胡作非为下去了,短暂的失神过后,捏着她的肩膀,一寸寸把两个人剥离开来。 也许是因为痛,林厌脸色惨白,从喉咙里发出了闷哼,听在别人耳朵里,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男人匆匆别开眼,似是有些无语,拎着刀快步下了楼。 危机解除,林厌微眯起眸子,眼角余光瞥见他消失在楼道里,这才大松了一口气,彻底放开了她,微微喘着气。 不等她开口,宋余杭高高举起了右手,掌风破空袭来。 林厌偏过头去闭上眼凄楚地笑了,等着那耳光落下来。 半晌,也没等到干脆利落的一巴掌。 宋余杭眼眶红了。 她抬眸讥讽她:“打啊,怎么不打了?” 宋余杭提着她的衣领把人抵到了墙上,低吼:“别以为我不敢打你,我是,我只是……” 她只是下不去手。 裴锦红脸上刚刚有一瞬间浮现出来的投入和温柔,让她觉得是林厌在吻她,而那感觉也太过真实。 她魂牵梦萦,她热泪盈眶。 原来暗地里神伤的,不止她一个。 看她这幅模样,林厌既心酸又欣慰,不知为何,又有一丝好笑。 宋余杭为她洁身自好,又为她癫狂失神。 堂堂刑侦队长,向来老成持重,古板禁欲的人,大概也没想到有一天会被“毒贩”按着头强吻吧。 林厌想着想着,就真的讥讽地笑了出来,眼角都是泪花。 “哈——装什么一本正经,明明刚刚也很享受不是吗?” 她说着,一把拂开了她的手,把自己的衣服拉好。 “再见,哦,不,再也不见,告辞。”林厌打算绕开她往外走的时候。 耳边传来“啪嗒”一声脆响。 宋余杭把人拽了回来,钥匙装进自己右边衣服兜里,晃了晃左手和她连在一起的手铐。 “好不容易才抓到的犯罪嫌疑人,我怎么能放她走呢?” 话说到最后已有些咬牙切齿恨之入骨的意味:“你说是不是,裴小姐。” 第114章 接触 林厌扯了一下铁链,力气太小,宋余杭站着纹丝不动。 她气得破口大骂,用左手去推搡她,却又被人拽进了怀里,宋余杭抓着她手腕。 “刚刚那个人,想杀你吧?” 林厌微微喘着粗气:“知道还不放我走?” 宋余杭坦然,往前走了两步,扯铁链,林厌只得被迫跟上。 “我觉得你和我在一起会安全的多。” “我呸!”林厌狠狠啐了一口,暗自腹诽,遇上她准没什么好事。 两个人左右手相连,钥匙在宋余杭右边兜里,走路只能并排走,肩膀挨着肩膀。林厌眼珠滴溜溜一转,柔声道。 “您看啊,这样出去外面那么多人,是不是不太好啊?人要脸树要皮,您放了我,我跟您走就是了。” 林厌稍稍举起了右手腕,对她讨好般地笑着。 宋余杭唇角微勾:“我觉得你说的对,那这样吧——” 她说着抓起她的手塞进了自己夹克兜里。 林厌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没把自己舌头咬断。 她恶狠狠磨牙:“宋、余、杭。” 也不知道为什么,无论是语气神态,还是举手投足,她的身上总有一股林厌的影子。 就是这种熟悉感迫使她想要对她做一些超出常理的事,比如说现在抓着她的手塞进自己兜里,可是回过神来,又被汹涌而来的愧疚从头到脚淹没了。 宋余杭眼睛里有一抹黯然,松开了她的手腕,打算脱下自己的外套遮住手铐。 林厌瞥着她的动作,灵机一动,机会来了! 眼看着钥匙刚从衣兜里拿出来,林厌径直伸手去抢。 宋余杭捏住掌心里的钥匙迅速成拳,下意识就挡了回去。 她似是也没想到裴锦红居然没能躲过去,只是一记简单的直拳而已。 眼前瘦弱的女人弯下了腰,狼狈地咳了几声,随即被惯性牵扯着往后退,腰撞上了栏杆,微微仰起了头,黑发甩出了一个弧度,额上全是冷汗。 宋余杭瞳孔一缩,也被铁链拽了过去,却是一把揽住了她的腰,把人往自己的方向带,避免她摔下去。 林厌一阵头晕眼花,等回过神来,脑袋抵着她肩窝,而那人左手背贴着她的柔软。 宋余杭也察觉到了不妥,干咳了两声放开她:“别乱动,你打不过我,走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飞快撒了手,仿佛遇到了什么洪水猛兽一般,脸色有些红,把手背在裤子上擦了又擦。 看着她的动作,林厌顿时火冒三丈,肺都要被她气炸了。 “你什么意思,我是脏东西吗???” 宋余杭一边答,一边扯着她往前走。 “不是。” “我让你觉得恶心了吗?” “没有。” “那你为什么这么嫌弃我?” “我……”宋余杭被噎了一下,这种矛盾又复杂的心情大抵是无法与人言说的。 两个人言谈间,已经走到了外面。 雨停了,街灯映照着积水里的一双颀长身形, 她盯着那和林厌相似的轮廓,淡淡道。 “我心里有人了,所以无法再和别人亲密接触。” 林厌微微弯起唇角,却又拼命把那弧度压了下去,一偏头,冷冷道。 “迂腐,哪有人会一辈子只喜欢一个人的呢,世界这么大,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 宋余杭埋头踩着水走路,低声道:“有。” 林厌没听清:“什么?” 她抬起头来,又大声地重复了一遍:“有!” 两个人离得近,林厌被唬了一跳。 “你神经病啊?突然那么大声音干嘛,有什么有?” 宋余杭微微笑了一下:“这样的人,一定有的。” 林厌摇头轻蔑地笑了:“我不信,你说有谁?” 她自小生长在尔虞我诈的环境里,她的父亲就以身作则为她示范了什么叫“三心二意”和“朝秦暮楚”。 无论是林厌,还是裴锦红,大抵都对“一生一世一双人”这样的诗句并不感冒且心存厌恶吧。 然而,宋余杭说话的语气里还带上了一丝轻快,仿佛做了一件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一般。 “有啊,我,等我再见到她的时候,我就可以告诉她,我一直爱她,一直在等她,从未变过。” 虽然,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到了。 宋余杭想到这里,微微有些鼻酸,又猛地回过神来,自己干嘛跟一个犯罪嫌疑人讲这么多,还都是关于自己感情生活的。 她自嘲般地一笑,却见对方的目光牢牢锁定在自己脸上,那眼睛里闪烁着一丝水光。 她正想定睛细看的时候,林厌已转过脸去,讽刺一笑。 “我觉得你八成是有病且病得不轻。” 话虽如此说,她的心里始终涌动着一股又酸又涩的暖流。 怕再被她看下去,自己可能会当场哭出来,所以林厌及时转过了脸,用谩骂来掩饰内心真实的感动。 宋余杭也摇了摇头,大概是觉得和她没什么好说的,不再开口,径直到路边拦下了一辆出租,打开车门,让她先坐进去。 林厌不动,知道今晚要跟她走的话,虽然冯建国会捞自己,可是这卧底工作就算是前功尽弃了。 她搡了她几下,气喘吁吁。 “你放了我,我给你钱。” 宋余杭把人控制住,冷笑。 “人命能用钱买回来吗?” 她们这厢纠缠不下,司机已等的不耐烦,径直开走了,又来一辆绿色出租停在了她们身边。 宋余杭把人搡进去,锁上车门。 “师傅,市公安局。” “唔!”林厌挣扎,被人一把捂住嘴按在了座椅上,宋余杭卡着她脖子,低声吼。 “别动,我不想对你动粗。” 林厌仓促抬头,心里一惊。 这种目光她太熟悉了,她以前每次看犯罪嫌疑人都是这种犀利又暗含威胁的眼神。 宋余杭或许会对她心软,但却不会为了她放弃原则,即使是从前也不会这样做。 林厌眼珠一转,不行,得想个办法逃出去,不能叫援兵,要是让刘志他们看见她和宋余杭在一起,她就完了。 她安分下来,拼命点着头。 宋余杭见她不再挣扎,这才撒了手。 车往前开,路上有些颠簸。 宋余杭的外套遮着两人手腕,她往外瞅了一眼。 “师傅,这好像不是去江城市公安局的路。” 司机戴着墨镜,没回头。 “前边修路,咱们得绕个远路了。” 借着微弱的车灯,林厌往外看去,看见了几个施工路牌拦在了前面。 上面写着“车辆绕行”。 司机往后退,转向,拐上了一条小道。 宋余杭默默挺直了脊背,观察着路况。 林厌手指戳了一下她掌心。 宋余杭看过去。 对方挤眉弄眼。 “你猜猜,这次是来杀我的,还是杀你的?” 她唇语。 宋余杭也动了动口型,无声:“下车就知道了。” 末了,以为她害怕,又加了一句。 “别怕,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林厌翻了个白眼,暗地里恨得咬牙切齿。 妈的宋余杭,对谁都这么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吗?! 她当然不知道,要不是她有一张和林厌极为相似的脸,宋余杭才懒得搭理她。 眼看着出租车逐渐偏离了主路,夜黑风高,路上已无行人。 宋余杭倾身:“师傅,就放这吧,我们自己走过去。” 对方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回:“还远呢。” 她一只手不太方便地从兜里掏钱递了过去。 “麻烦您,还有点事,不坐了。” 司机看了看路面,也快到地方了,靠着路边缓缓停了车:“好吧。” 他说着解了安全带,给宋余杭找钱,两个人手腕交错的时候,司机猛地抓住了她,从大衣兜里掏出了一把水果刀直刺向她的胸口。 宋余杭一只手和林厌铐在一起,唯一能动的右手又被人抓住了,情势不可谓不危急,电光火石之间,她一声厉喝。 “抬手!” 林厌还没明白过来怎么一回事,眼前一黑,只听得咣当一声脆响。 她高举着右手,铁链牢牢卡住了刀刃,而她整个人则扑进了宋余杭怀里,脸朝下倒在了她的大腿上。 我艹。 林厌从嗓子眼里蹦出脏话:“你他妈的怎么说打就打啊?!” 宋余杭没理她,拽着铁链把那刀身卷飞出去砸在了车窗上。 “起来!” 这次林厌没等她动手了,自己飞快从座椅上溜了下去。宋余杭抬起右脚当胸一个飞踹,人倒在了座椅上,司机被踢倒在了方向盘上,脑袋磕得不轻。 她去扒右边车门:“走!” 林厌去开左边的:“这边!” 因为惯性原因,两个人又被死死拽了回来撞在一起,面面相觑。 “到底哪边?!!!”林厌咆哮。 宋余杭唇角浮起一丝笑意,余光瞥见那司机从兜里摸出了一把黑色物件。 而那当胸一刀分明是冲着她来的。 宋余杭面色一凛,笑意僵在了脸上,右手揽着她,以背做人肉垫子,抱着她连滚带爬翻了出去。 两个人倒在路边草丛里,雨水泥浆劈头盖脸而来,而那紧随其后的子弹打在了车门上,火光四溅,砰砰作响。 司机端着枪追了过来。 宋余杭扶起倒地的她,两个人一瘸一拐往树林里跑。 林厌“呸呸”几口吐掉嘴里的草根,没等她说话,就被人按着肩膀在一棵榕树背后藏了起来。 宋余杭从兜里掏出钥匙看了看,三下五除二替她打开了手铐,边解边说,语气又急又快。 “那个人是冲着我来的,不会伤害你,你快走,去找附近的警察局自首。我不知道追着你的那个人为什么要杀你,但是现在可能只有警方才能保护你的安全了。” 树林里噼里啪啦的雨声夹杂着嘹亮的枪声,脚步声已就在附近。 “为什么要放我?你知道我不会——” 不会去自首。 宋余杭笑了笑,捡起落地的外套披在了她肩头,毫不留恋地起身,从腰后摸出了机械棍,啪地一下甩直,准备迎战。 “因为这是我自己的事,和你无关。” 即使是犯罪嫌疑人,她也不该连累人家丢掉性命。 林厌读懂了她的潜台词,看了看肩头尚有余温的外套,目光落到她手里拎着的那根机械棍时,喉头微动。 她怎么不知道,一个只用拳头的人,什么时候也开始舞枪弄棒了呢。 宋余杭见她一直盯着自己却不动,回头看了一眼,雨水打湿了她的发,顺着脸颊往下淌,衬衣紧紧贴在了身上,愈发显得线条优美且具有野性了。 她低吼:“走啊!” 林厌将她的眉眼全部刻入骨髓里,扶着树起身,手指拢上外套,抬眸看她,哆嗦着嘴唇,脸色惨白,却是一言不发。 须臾的对视之后。 她毅然决然转身,一瘸一拐奔向了相反的方向。 宋余杭则抄着机械棍扑向了敌人。 第115章 搏斗 她跑出去不远,身后随即传来了打斗的声音。 林厌停下脚步,扶着树喘着粗气,从兜里摸出了手机,抹去上面的雨水,打算找人来帮忙。 可是能找谁呢? 欢歌夜总会的人?别开玩笑了,毒贩为什么要冒死前来救一个警察? 为了保持卧底行动的绝密性,她没有保存任何人的联系方式,包括冯建国,此时此刻只能打电话报警。 林厌捏着手机在林中转了一圈,密密麻麻的树木遮蔽了天日,辨不清方向,更是没有显著的标志物。 就算报警,警察一时半会也找不到这里,更重要的是,警局内部有鬼,她露面也就相当于暴露在了那人眼前,再把消息透露出去。 她和宋余杭就是一个早死一个晚死而已。 不,不能报警。 林厌死死攥着手机,浑身也湿透了,嘴里振振有词。 “想想办法,想想办法……” 她话音未落,一声嘹亮的枪响划破了夜色。 林厌心里一惊,仓促回头,手机掉在了地上:“宋余杭!” 噼里啪啦的雨声掩过了她略带哭腔的嘶吼。 宋余杭从落叶堆里爬起来,那一枪打在了她旁边的树上,木屑纷飞。 趁着黑衣人怔忡的功夫,她扬起了一把带沙子的树叶,身形随之而动,一脚踹在他膝盖上。 男人跌了个狗吃屎往前一扑,宋余杭抓住他持枪的一只手往怀里一带,三下五除二缴了械,随即一个干净利落的棍把攻击,胳膊肘狠狠砸在了他的脑袋上。 男人当场啐出了一口带血的唾沫。 宋余杭连续几个戳棍,棍尖死死点在了他的腹部,抓着他往后退。 树叶纷纷而落,男人后背抵着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口吐鲜血,死死抱住了她的腰,想要把人抱摔过去。 从眼下的光景来看,宋余杭略占上风。 林厌定了定神,觉得不能再耽搁了,她准备捡手机冒着暴露的风险联络惊蛰的时候,突然怔住了。 大雨里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离她很近。 她轻轻拨开了面前的灌木丛,顿时瞳孔一缩。 两个彪形大汉穿着雨衣手里拿着枪,在丛林里搜索着什么。 这个时间,这个节点,又有武器在身,不难猜到他们是干什么的。 一个人尚且能应付,两个人,三个人呢? 林厌回头看了一眼,捏紧了自己的手机。 宋余杭,危险了。 怎么办? 那两个人还没有发现她,她只要脚步声放得轻一些,悄无声息绕过他们,就能避开杀身之祸。 可是…… 宋余杭呢。 好不容易再见面,就是死期吗? 林厌蓦地咬紧了下唇,心中仿佛有一把钝刀子在磨一样。 半晌,她似做了一个重大决定一般,抹去手机上的雨水,拼命按着拨号键,可是却发现,由于在雨水里泡了太久,屏幕失灵了。 林厌暗骂一声:艹! 眼看着那两个人往这个方向走来,即将发现宋余杭的时候,林厌想也未想,蹭地一下站了起来,把那废铁一样的手机扔了出去砸在他们脚边,随即朝着宋余杭相反的方向转身就跑。 瘦弱却灵活的身形如穿梭在丛林里矫健的麋鹿,马上就引起了那两个人的注意,黑衣人纷纷抬脚跟上。 雨夜里枪口冒出了火花。 林厌离地起跳,子弹打散了她脚下的泥土,整个人一头扎进了灌木丛里,树枝刺藤劈头盖脸而来,刮得她脸颊生痛。 亏的这里是下坡的地势,她得以连滚带爬往下逃命,不然怎么也是跑不过两个身强力壮的成年男性的。 宋余杭听见林中枪响,微微晃了一下神,随即就被对方一拳砸中了下颌。 她仰头倒退了几步,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抹了抹唇角,眼神跃跃欲试,复又抄着机械棍扑了过去。 得赶快结束战斗赶过去看看。 裴锦红可是重要人证,还不能死。 她打定主意,出手便是十足的狠辣。 身后两个人如鬼魅般如影随形。 林厌已记不清跑出去了多远,她跌倒复又爬起来,挣扎在泥浆里。 她只知道自己离宋余杭越来越远了,却离死亡越来越近了。 胸腔里剧烈跳动的心脏感觉随时都会跳出嗓子眼,而唇齿里的血腥味也越来越浓。 大概是看出了她的疲于奔命,那两个人已经不开枪了,转而步步紧逼,犹如猫捉老鼠一般逮着她玩。 林厌“呸”地一口啐掉嘴里的沙子,听见脚步声近在咫尺,又从地上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往前跑。 那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左边的人打了个手势,右边的立马没入了林中从另一个方向开始包抄。 他们决定收网了。 而这一切林厌一无所知。 长时间的奔跑让她的体力迅速流失,寒冷又加重了这种状态。 她能听见自己沉重的呼吸,手脚逐渐提不起一丝力气。也许是雨下得太大了,打在身上甚至有一丝疼痛的感觉。 林厌扶着树,不时跪倒,又挣扎着爬起来往前跑,视线开始模糊不清。 她想,自己终究不是个伟大的人,在公理正义之间选择了宋余杭,虽然,她的身上背负了沉重的使命,她也曾答应过冯建国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终究是要食言了。 她模模糊糊想着,再一次跌倒在了泥水里,虚弱地连手指都抬不起来。 要……结束了吗? 林厌手伸进了落叶堆里,摸到了一块石头,攥进了掌心里,磨得生痛,以此来刺激自己神志清醒。 没等她彻底回过神来,腰上一阵剧痛,被人踹翻过身去,眼前一黑,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黑衣人抓着她的头发把人提了起来。 “我还以为有多厉害呢——” 他话音未落就戛然而止了,似看见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事一般,眼中升起了一抹恐惧。 “鬼?鬼啊!” 略显尖利失真的嗓音在雨夜丛林里犹为可怖。 林厌弯起唇角笑了一下,眼角的泪痣被雨水冲刷得愈发鲜艳了。 她趁他失神的时候,举起右手的石块狠狠砸向了他的眼睛,而不是脑袋。 砸后脑勺她的力气不足以让他毙命,砸眼睛却足以让他在一瞬间里失去反抗能力。 这是出于法医本能的考量。 林厌也确实做到了快、准、狠,弥补了力量上的不足。 男人惨叫一声,捂着脸后退,从指缝里渗出了鲜血。 林厌扔了石头爬起来就跑,却又撞上了一堵结结实实的人墙。 另一个黑衣人及时赶到了,结结实实甩了她一个耳光,把人搡倒在地。 “慌什么,这世上哪来的鬼,我倒要看看……” 他扯起她的头发,一只手如钳子一般死死掐住了她的下颌,掰过脸来也是一怔。 太像了,尤其是眼睛。 林厌有一双让人过目不忘的含情眼,这是别人怎么也模仿不来的。 黑衣人怔忪,又用手去撕扯她的脸颊,分明是结结实实的肌肉和骨骼,并没有什么易容面具之类的东西。 而那手下掐着的皮肤分明是温热细腻的,能感觉到血液流动,并不是个死人。 那被林厌伤了眼睛的男人跌跌撞撞爬过来,指着她的脸嘶吼。 “不是鬼是什么,她早就死了!世上怎么可能会有人长的这么像!” 这两个人不仅认识她,还见过她,能说出这样的话说明也见过她的死状。 林厌心里咯噔了一下,如坠冰窟。 想杀宋余杭的人是她熟悉的人,或者说是熟悉她的人。 她死死盯着面前这个人的脸,企图看出一丝端倪来,但她见过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一时半会也没能想起来他究竟是谁。 她这样直白探究暗含了杀意的眼神反倒惹来了对方不快,抓着她的黑衣人抬手又是一个干净利落的耳光,直打的林厌偏过头去,脸颊微微肿了起来,唇角溢出了血渍。 林厌把喉咙里的血痰咳出去。 黑衣人抓着她的头发,拿枪抵上了她的额头。 “不管是谁,反正是和那个女人一伙的,就是敌人,杀了吧。” 反倒是被她伤了眼的那个男人犹疑不定。 “万一,万一真的是……” 万一杀错了人,林厌没死却被他们失手杀了,想到林舸即将爆发的雷霆之怒。 两个人面面相觑,一时都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抓着她的黑衣人手指抚上了她的脸颊,来回反复抚摸着那颗泪痣,似在确认些什么。 半晌,他抿紧了唇角道。 “验身吧。” 林厌受过枪伤人尽皆知,不是什么大秘密。 那伤了眼的男人猥琐一笑:“真有你的。” 林厌背靠着树,轻蔑地撇了一下唇角。 她还以为能有什么新把戏呢,古往今来,无非就是对陷入困境里的女性进行“荡妇羞辱”,来达到人格和精神上的彻底毁灭。 可惜啊,她是林厌,不吃这一套,即使在这里被羞辱,她也会想尽一切办法咬断他们的喉咙,喝他们的血,吃他们的肉。 妄图用这种肮脏龌龊的手段来逼她就范,那他们就大错特错了。 “说,你究竟是谁?!”男人捏着她的下巴,恶狠狠地。 林厌微微偏过头去,不答。 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他们身后松树的树冠无风却晃动了一下。 林厌心底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她还活着,她来了。 至于为什么躲着不出来,应该心里也是有着相同的疑问吧。 也好,索性也让她看个分明,让她死心。 林厌不仅没回答,在他又一次掰过她的下颌时,狠狠一口唾沫就啐了过去。 男人结结实实甩了她一巴掌,林厌眼前一黑,随即传来了裂帛的声音。 单薄的夏衣被人粗暴地扯开了,露出透明的肩带,以及肩膀上的纹身,却没有疤痕。 一朵曼殊沙华静静燃放在雪白的肩头。 花朵纤长又美丽,花枝蔓延进了更深的地方去,惹人眼红。 “真不是啊。”独眼男人惊叹,随即又有些庆幸,还好不是,要是小姐的话,他们今晚这么对她,回去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不过,既然不是的话,那么也就好办的多了。 从前的林厌高高在上,睥睨众生,哪轮得到他们染指,即使肖想却是连正眼看她都不能,如今遇着赝品,虽说不是她,可也算是满足了他有些变态的猎奇心理。 “哎,既然不是,她弄伤我一只眼睛,人就交给我处置吧。” 男人读懂了他眼底的兴奋,略有些鄙夷地撒了手。 “随便你,那边应该也结束了,赶紧弄,完事过去还得收尸。” 在他凑上来上下其手的时候,林厌被人反绑在了树上,她只是微偏了头,暴露出了最脆弱的脖颈,牢牢看着那一片树林。 以及藏在林中不知踪迹的某个人。 宋余杭,你看到了吧,我不是她。 快走吧,求你了,千万别出来。 林厌眼眶微红,喉头动了动,在心底默念着,感受到他要与自己交颈的时候,死死咬住了他一只耳朵,随后鲜血淋漓地撕扯了下来。 惨叫划破了夜空。 就在那个瞬间。 林厌抬眸,她面前的树动了,树冠晃下来一阵微雨,地面上的落叶颤了颤。 独眼男并未来得及发出第二声惨叫,因为很快就被人卡住了脖子。 天空一阵惊雷,闪电的冷光划过了她的眼角眉梢,带来死一般的静寂,那紧抿的唇角,凛冽的眼神,手臂上凸起的青筋和肌肉无一不在昭示着她未曾说出口的杀意。 林厌也从不曾见过这样的她。 冷血的,嗜杀的,疯狂的。 她无论何时何地出手总是留有余地,不像现在这样,从树上跳下来后就用机械棍卡住了对方的脖子,把人往后拖,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逼他窒息。 那独眼男脚在地上剐蹭着,拼命挣扎,把落叶划出了两道痕迹。 宋余杭的手犹如铁钳一般死死卡住了他的命门。 她想她真的是疯了,在看见她受辱的时候。 明明是该转身离去逃出生天的,却是瞬间一股热血窜上了头顶,想也未想就从藏身之地跳了出来。 等她看见她的时候,她总算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愤怒了。 她恍惚以为坐在那里的是林厌,衣衫不整,披散着头发,雨水顺着削瘦的下巴往下滑,眼角微红含着泪,任人宰割。 她疯了,也红了眼,从喉咙里发出了咆哮。 直到一声枪响,不远处抽烟望风的男人也跑了回来,毫不犹豫地扣下了扳机。 “宋余杭!”林厌失声惊叫。 本能反应让她下意识缩头往后一躲,面前机械棍卡着的男人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血花四溅,黑衣人死不瞑目躺在了她脚边。 林厌微微喘着粗气。 宋余杭一个箭步滚了过来,手里利刃已经出了鞘,割断捆着她的绳子,把人推了出去。 “走!” 她知道自己应该走的毅然决然,再不回头的。 可是她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并下意识地勾住了她的衣角。 这样的模样和表情难免让人想起从前的林厌在她即将起床上班离开的时候,也是这样恋恋不舍,像一只娇软的猫。 宋余杭心里有一块地方,像海绵吸饱了水一样,微微陷了下去。 枪声在耳边响起来。 她抓住她的手,往自己怀里一带,抱着她顺势一滚。 子弹打飞了落叶,溅在了她们身上。 林中昏暗,一时之间“砰啪”作响,黑衣人也不知道打中了没,看她们还在跑,下意识又是一枪,谁知道却没响。 没子弹了! 他咬咬牙,没等掏出弹夹来,就被侧面扑来的人影踹翻在了地上。 宋余杭翻身而起,用体重压住他,机械棍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她就一拳一拳又一拳,狠狠朝着他的面门砸了过去。 “你刚打了她三巴掌,这一拳就是第一巴掌,替她打的,还给你!” 宋余杭撕扯着他的衣领咆哮,拳势如风,狠狠砸在了他的鼻梁上。 黑衣人惨叫一声,鼻血飞溅,随即又被一拳打在了下颌上,牙齿崩落出去。 宋余杭杀红了眼:“第二巴掌,也还给你!” “第三巴掌,还给你!”她恶狠狠地咬牙,又是一拳砸在了他的眼窝上,眉骨凹陷进去,眼球迅速充血红肿了起来。 宋余杭气喘吁吁,手背上全是血,有他的,也有自己的。 黑衣人得到了片刻的喘息之机,知道不拼尽全力就是一个死。 他大吼了一声,屈膝撞上她的腹部,把人弹飞出去,翻身而起,死死卡住了她的脖子。 宋余杭也不甘示弱,抬肘砸他的脑袋,逼他松手,最终把人踹翻了过去。 不时有人倒下,不时有人站起,不时卡着对方的脖子,不时瞅准机会狠狠砸对方一拳。 两头野兽在丛林中互相搏命。 树叶纷飞,泥水四溅。 宋余杭退后一步抹了一把被打出来的鼻血,又扑了上去,拦腰抱住他就是一个背摔,把人狠狠砸进了泥地里。 黑衣人痛哼,呛出了几口血沫,却在她过来抓自己衣服的时候,抄起一把泥沙糊向她的眼睛。 宋余杭被迫拿手防御,被人当胸踹了过去,倒在了树叶堆里。 黑衣人欺身而上,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死死掐着她的脖子。 宋余杭目呲欲裂,手指徒劳无功地抓着地上的泥土,逐渐喘不过气来,脸色惨白。 林厌在满地枯树枝里抓到了她的那根机械棍,提气大吼了一声:“宋余杭,接住!” 机械棍稳稳掉在了她手边。 宋余杭看她一眼,再看看穷凶极恶的黑衣人,硬是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抓起来朝着他太阳穴就是狠狠一棍子,用力之大径直把人抽飞了出去。 她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一气呵成使出了一套劈、甩、扫、撩的组合动作,招招要害,这是从前林厌拿棍时的必杀技之一。 她使得炉火纯青。 林厌看得眼花缭乱,一时之间又有些热泪盈眶,以及说不出口的甜蜜激动。 宋余杭跳起,最后一棍狠狠劈向了他的天灵盖,重击之下,黑衣人再无反抗之力,缓缓跪了下来,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 宋余杭也浑身脱力,棍子从掌心滑落,人往后跪倒在地,缓缓躺了下去,享受着片刻静谧。 天地间万籁俱寂,雨停了,露出云层后的一抹月亮。 宋余杭躺在泥水里,偏头看向她,彼此的眼中都有些劫后余生的喜悦。 她咬牙手撑在地上爬了起来,捡起机械棍,一瘸一拐走向她。 “走吧,我送你回家。” 宋余杭向她伸出手。 刚打完架的手上沾着血,掌纹清晰可见,骨节修长又分明。 林厌笑了笑,坐在地上没动。 “腿麻了,起不来。” 第116章 物证 她说这话的时候,尾音略略上扬,有一丝撒娇的意味在,而整个人坐在那里,乌发垂在雪白的肩头,黑白分明,唇角带着笑,眼神也是安静而平和的。 宋余杭有一瞬间的错愕,觉得她不应该是毒贩或者掮客的,无论是哪种身份都不适合她,她本就应该是这林中的精灵,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 她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把人抱起来,却又觉得不妥,于是替她拢好了滑落到胳膊上的衣服,视线触及到那朵艳丽的曼殊沙华时,宋余杭仿佛被烫了一下,退开一步,在她面前蹲了下来。 “上来吧,我背你。” 宋余杭眼里一闪而过的挣扎没能逃过她的眼睛,林厌心里也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滋味。 她们终究只是被命运、被一场刺杀捆绑在了一起的两个陌生人罢了。 作为裴锦红来说,她刚刚的那句话着实唐突且越界了。 林厌后悔不迭:“不了,我自己走。” 话音刚落,宋余杭已把上了她的腿弯,她不得不往前扑在了她背上,然后就被人轻而易举背了起来。 突然袭来的失重感令她猝不及防,以至于下意识伸手搂住了她的脖子。 这完全是从前她每一次背她时的本能反应。 林厌回过神来,脸红心跳,想撒手又觉得太过于刻意,而且不安全。 宋余杭似察觉了些什么,轻轻笑了一下。 “抓稳,雨天路滑,别摔了。” 没等林厌回过神来,她大踏步跨过了一个陡坡,林厌被颠出去,一阵头晕目眩,不得不又俯了回来,死死搂着她的脖子,在她耳边咬牙切齿。 “宋、余、杭。”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爬上来,宋余杭就有一股熟悉感,仿佛这是在她的梦境里已经演练过千百次的场景。 她刻骨铭心也魂牵梦萦,并且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归属感。 她的背上就是她的全部。 在她为自己这个想法纠结隐忍又不堪的时候,林厌在她耳边叫了自己的名字,仿佛一根利剑直戳心底,又因为瞬间腾起的热气而手脚发软。 她险些一个踉跄,不得不伸手扶了一把树干,微微喘着气。 “你老实一点。”暗含了警告和威胁的意味。 林厌才不怕呢,轻哼了一声,大大方方搂住她的脖颈,动了动好让自己趴得更舒服一点。 “快走,天要亮了。” 她倒是舒服了,自己就坐立难安了。 本来刚刚没往那方面想,林厌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勾起了她深埋内心的欲望。 尤其是每走一步,她的柔软就蹭着自己的后背,本就被大雨淋湿的衣服更显轻薄,步履摩擦之间像是怀揣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小兔子。 这兔子还不怎么安分,一会儿贴着她耳朵说话,一会儿捏捏她的脸,拽拽她的头发。 宋余杭满脑子都是这兔子以及那朵艳丽的曼殊沙华,逐渐烧红了眼角,在她又一次拱了上来的时候,终于停下脚步,耐不住性子把人放了下来,低吼。 “你他妈的自己走!!!” 动作略有些简单粗暴了,林厌受惊,本来只是许久不见,又难得有这样独处的机会,未免就小女人性子了一些,却惹来对方雷霆之怒。 以前她哪会这样对她啊,还对她说脏话!!! 林厌又气愤又心酸又委屈,瘪了瘪嘴,揪起一把野草就扔了过去。 “自己走就自己走,滚!” 话是这么说,可那眼底分明闪烁着水光。 宋余杭转身离开,走不了两步,又认命般地倒了回来,闷头蹲在她面前。 “上来。” 语气里有那么一丝不容置喙。 林厌扶着树,想起身自己走尝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咬牙切齿的。 “滚,猫哭耗子,假惺惺。” 宋余杭又如法炮制,要去把她腿弯,林厌往后退,两个人撕扯着,谁也不让谁。 最终还是她力气稍逊一筹,被人拿捏住了要害,往上一托。 林厌一阵头晕目眩,不得不抱住了她的脖子。 宋余杭一言不发驼着人往前走。 反倒是林厌再次趴在她背上,心底隐隐有一种不管她是谁,以何种身份出现在她面前,她都不会对她置之不顾的甜蜜和心酸。 “你说你一个警察,咱们俩道不同不相为谋,何必冲出来救我啊?” 说说话也好,起码能化解某种程度上的尴尬,还能转移注意力。 宋余杭想了想:“因为是警察,任何一个中国公民遇到危险,我都会去救。” 哪怕是犯罪嫌疑人,也只有法律能定夺他的生或死。 林厌嗤笑了一声:“那你救完人,把我扔那儿就得了呗,何必对我这么好,背上背下的。” 这个问题着实有些尖锐了,按道理她确实是应该把她扔在那儿,并且戴上手铐控制住她等自己的同事来处理的。 可是她没有这么做,她心软了,甚至一度放弃了作为警察的原则。 宋余杭沉默。 林厌得寸进尺:“说呀,为什么不说话了,难不成你对我这么好,是因为……” “喜欢我”三个字还没来得及脱口而出,宋余杭仿佛已经预料到了她会说什么,打断了她的话。 “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跟来,留在这里很危险。” “那你可以报警,让警察带走我。” “手机……没电了。” 略显苍白无力的解释让林厌咯咯笑起来,指甲轻轻刮过她的耳垂。 “宋警官,您可真有意思,是个妙人儿。” 等到了夸奖的人并没有显出几分高兴,反倒愈发抿紧了唇角,脸上的表情十分僵硬,可是即使这样也难以抵挡逐渐通红的耳朵。 她恶狠狠地:“你给我闭嘴。” 背上那人这次倒没再吵闹,从善如流地没再说话。 久久等不到回应的宋余杭又有些心软了,她想:会不会是自己太凶了,难道真像她说的那样,自己变得凶神恶煞的? 明明其实也就是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罢了,何必跟她发这么大的脾气呢。 宋余杭想通了其中关节,清了清嗓子开口:“我的手机真没电了,你的呢,这林子深,不知道还要走多久才能回到公路边上。” 她背着她转了一圈,微微喘着粗气,仰头看着林中树冠的疏密程度辨认方向。 林厌没答话,老老实实趴在她背上。 林深便愈发显得天色昏暗了,又是一道惊雷,密密麻麻的雨点复又落了下来。 这该死的台风天。 宋余杭暗咒,把人往上托了托。 “喂,问你话呢。” 随着她的动作,林厌的脑袋微微偏向了一边,胳膊垂落下来,炙热的呼吸洒在了她的脖颈里,有些超乎寻常得烫。 宋余杭心里一惊,把人放了下来靠着树坐好,伸手抚上她的额头,顿时暗道不好。 发烧了。 荒郊野岭的,又在下雨。 她不能再这样淋下去了。 宋余杭看看她苍白的嘴唇,脸颊上却有一抹病态的嫣红,咬咬牙,又把人背了起来。 “我先带你找个地方避雨。” “别睡,醒醒,和我说说话。” 她一边在林中奔跑,不时回头看看她的状况。 林厌的脑袋抵在她的颈窝里,很烫。 宋余杭心急如焚,快步往前跑去,越过一片松树林,眼前豁然开朗。 河对面有间木屋。 可是没有桥,或许有,但那说不定在很远的地方,雨越下越大了,她也耽搁不起了。 宋余杭看着眼前湍急的溪流,咬了咬牙,把人往上托了托。 “能听见我说话吗?我们要过河了,水很急,抓紧我。” 林厌没有说话,她的嗓子眼里似燃着一团火,烧得她五脏皆焚,神智不清,但是她隐约听见宋余杭在说些什么,于是搂着她的手紧了一点。 虽然这点力气聊胜于无,但宋余杭却大松了一口气,背着她小心翼翼地从低洼处下了水,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对岸走。 石头湿滑,长满青苔,再加上下过雨的河水暴涨,不时从上流飘来些树枝杂物。 宋余杭走得举步维艰,又要分心护着她,好几次呛了水,却还是稳稳地把她背在了背上。 林厌恍惚之中,似又浮沉在了深海里,那类似的寂静与窒息又笼罩了她。 唯一的热源来源于身前的人,林厌不得不紧紧攥着她的衣服,烧糊涂了,嘴里振振有词,眼角滚出了泪珠。 “宋余杭、余杭……” 宋余杭好不容易跋涉到了对岸,把人放了下来,伸手摸她额头,却听她在呢喃着什么,凑近了一听却是自己名字,顿时浑身一震,晃着她的肩膀。 “你说什么?!你叫我什么?!林厌,林厌是你吗?!再叫我一次,叫我一次!” 在她近乎执拗的要求下,林厌缓缓睁开了眼,看清她的脸时,神情却又恢复了惯常的冷漠和戒备,往后缩着。 “你……你想干嘛?” 她烧得糊里糊涂,口齿不清,却还牢牢记得要伪装自己。 多一个人知道她的身份,就多一个人危险。 宋余杭再也顾不上许多,一把把人拦腰抱了起来。 林厌挣扎,用舌头抵住牙关来保持神智清醒。 “干……干什么?” “闭嘴!” 宋余杭怒气冲冲地踹开了木屋的大门,一股陈年腐木的气息扑面而来。 好在里面是干的,还有一张仅容一人栖身的小床,大概是护林员巡逻时的临时居所吧。 她把人放上去,就着这个无处可躲的姿势,抬起了她的下巴,逼她看向自己。 一字一句,咬牙切齿。 “你究竟是谁?刚刚叫我什么?” 林厌烧得迷迷糊糊,只顾摇头。 宋余杭捧着她的脸,逐渐红了眼眶,手指抚上她眼角的泪痣,是真的。 掌心掠过她纤长的睫毛,这双含情眼,也是真的。 她哆嗦着嘴唇,浑身颤抖,像个丧失了理智的疯子一般迫切想要追寻一个答案,于是咬紧牙关,撕开了她的衣服。 “刺啦——”一声脆响,唤回了林厌为数不多的理智,她眼角蓦地滚出泪来,往外推着她,抱住了自己的肩头。 “不……不要……我不是……不是……” 窗外一道闪电照亮了她流着泪的眉眼。 看着她这幅泫然欲泣衣衫不整的模样,她今晚又何尝不是个罪犯呢。 宋余杭心如刀绞,无力地垂下了指尖,哑着嗓子道。 “对不起,唐突了。” 她看着她湿漉漉的发,以及紧紧贴在身上的单薄衣服,转开了视线。 “不过,我觉得你还是把湿衣服脱下来比较好,这里有被子,干净的,我去外面找点东西生火,你……自己脱。” 她说着,从床上摸到有点潮的被子想要递给她。 林厌往后瑟缩了一下,那个战战兢兢的表情又让她心底一痛。 宋余杭把被子放在她身边,起身推门而出,去周围看看有没有什么能用的木柴。 等她捡完回来,又在门口淋着雨等了一会儿,听见里面窸窸窣窣的声音归于平静,这才敲了敲门给她个提示,随后推门进去。 林厌抱膝缩在被子里,旁边放着湿衣服。 宋余杭走过去捣鼓火盆,所幸房背后的木柴还有些是干的,钻木取火很快就冒出了火星,她把干草放进了柴堆里。 不一会儿,熊熊的火苗腾了起来。 林厌看着她拿走了自己的衣服,在火盆旁边用木头搭了个架子烤着,喉头微动,但终是什么都没说。 做完这一切,宋余杭拨弄着火星,没抬头。 “你睡会儿吧,还在发烧。” 林厌哪敢睡啊,再害怕睡着又说出了什么话惹来她的怀疑,尽管,她已经疲累到连眼睛都睁不开的程度,更遑论还发着高烧。 这屋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还有烧水的铁罐子。林厌迷迷糊糊看着她出去,回来把什么架上了火堆,不一会儿,屋里响起了咕嘟咕嘟烧水的声音。 她就枕着这人间烟火声,看着火堆旁边她的眉眼逐渐模糊不清,最终彻底昏睡了过去。 宋余杭起身,把人扶正躺好,替她掖了掖被子,正巧水开,她端了下来拿去溪水里冰了冰,回来吹了又吹才把人扶起来小口小口地喂她喝。 林厌吞咽着这温热的水流,直觉得缓解了嗓子眼里的焦渴,整个人也暖和了许多。 她喝得未免有些着急,咳了几声,水珠从唇角滑落,宋余杭拿手背替她揩掉了,放下水罐,把人躺平放好。 “睡吧。” 她听见她在耳边轻轻说着,林厌想回答些什么,却是虚弱到连手指都抬不起来。 她迷迷糊糊睁眼,就看见宋余杭把沾了水的湿帕子轻轻贴上了她的额头。 冰冰凉凉的,很舒服。 林厌再也支撑不住,彻底被倦意拉入了黑暗里。 等她睡着后,宋余杭也没闲着,下过雨的丛林又湿又冷,她得保证火堆彻夜不息,用来保持这屋里的温度,还得隔一会儿就出去一趟洗洗帕子,替她敷着额头降温。 到了后半夜,林厌的脸没有那么红了,体温逐渐趋于正常。 宋余杭这才放下心来,靠着床边坐了下来,揉了揉鼻子打了个喷嚏。 她看看她睡得正香,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举起了胳膊,脱了衣服扔到火堆边烤着,只穿了一件黑色背心盘腿坐在地上。 林厌其实睡得没有那么沉,一来她在进进出出,二来外面雨急风骤,三来她替自己清洗伤口的时候就已经半梦半醒了。 强忍着没开口只是不知道说些什么,于是也就索性一直睡下去了。 直到此刻被她一个喷嚏惊醒,随后看见她脱了衣服坐下来,背对着她,露出了修长又有力的臂膀,以及完美的肩颈肌肉线条。 林厌难免流连地多看了几眼。 宋余杭闻所未闻,从换下来的衣服兜里摸出了一枚亮闪闪的戒指。 打架的时候怕弄丢就摘了。 宋余杭摩挲着这枚钻戒,在想事情,想林厌和裴锦红,一会儿是林厌冲她笑,一会又是裴锦红冷漠又充满敌意的表情。 她的理智和感情就这样被撕扯着,搅得她的心底一团乱麻。 林厌死了,她亲眼见过她的尸体,不会错。 可是裴锦红却出现了,一个长相性情都酷似她的人,除了发色不一样,眼角的那颗泪痣,身上的疤痕,林厌有的她都有。 世界上真的有这样的巧合吗? 宋余杭把头埋进了自己臂弯里,头一次开始犹疑不定了。 林厌是躺着的,可是自从她拿出来那枚钻戒的时候就开始不淡定了。 背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 她醒了。 宋余杭依旧没动,从臂弯里抬起头,摩挲着那枚戒指,抿着唇角,眼眶微红。 林厌偏头看她,哑着嗓子说。 “你……结婚了?” 宋余杭回过神来,把戒指戴进无名指里。 “嗯。” 林厌心酸,竭力保持住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那么哽咽和嫉妒。 “那你老公呢?” 宋余杭摇了摇头:“我没有老公。” “那……” 她摩挲着那枚钻戒,笑了笑。 “是我妻子。” 林厌心底蓦地涌起一股酸涩,直冲眼底,她得庆幸她没有回过头来说,才得以让自己暴露这片刻的脆弱。 她飞快抬手揩了一下眼角,吸了吸鼻子,装作陌生人一样问。 “想不到你还是……是个同性恋,那你妻子呢?” 宋余杭唇角的笑容变得苦涩。 “她不在了。” 林厌翻过身去,把脸埋进了潮湿有味的被子里。 宋余杭转过脸来,看着她的背影。 “你和她长的很像。” 林厌一边冷笑,一边落泪。 她也没回头。 “是吗?怪不得你对我这么好,不过,你记清楚了,我叫裴锦红,不是谁的替代品。” “好,我记住了,那你能当着我面,看着我的眼睛,再把这话说一遍吗?” 宋余杭波澜不惊的声音里暗藏了尖锐。 她固执地想要一个答案,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林厌是了解她的性格的,比谁都了解,尤其是在对自己这件事上,她表现出了极大的执拗,甚至是有些偏执。 无论是从前追她的时候,还是现在。 她披着被子坐了起来,乌发垂在肩头,神情恢复了冷硬。 她看宋余杭像在看宿敌、仇人、对手甚至有一丝朋友间的惺惺相惜,但是唯独没有爱意,一丁点儿都没有。 她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不似宋余杭还没开口,就已经红了眼眶。 她没重复那句话,她只是说。 “今天你救了我,我也救了你,以命抵命,算是扯平了,下次再见,你有你的立场,我有我的坚持。” “我们……” 林厌稍微顿了顿,抬眸直视她的眼睛。 “就是敌人。” 光是这样还不够,她得再狠一点,摧毁她全部的爱意和信仰。 “夜总会里不少兄弟见过你,我猜你一直在找我,无非是想知道那对兄弟的事,没错,他们是找过我,要我帮他们把拐来的孩子卖到东南亚去……” “我答应了,所以某种程度上来说,你……你妻子的死也和我有关。” 只是片刻的停顿,林厌眨了一下眼睛,把泪水逼回去,没露任何破绽。 “仇人就在眼前,你不想报仇吗?救了我不会后悔吗?不想从我嘴里套到更多的消息吗?” 一连串连珠炮一般的问话令宋余杭死死捏住了拳头,目呲欲裂,眼底都是血丝,咬牙切齿。那枚钻戒咯得她掌心生痛,可哪里比的上心底万分之一的痛楚呢。 林厌几乎有一瞬间的错觉,她会扑上来拧断自己的脖子,然而,几个呼吸之后,她忍住了。 宋余杭松开了手,掌心被磨出了一道血痕。 “你说的对,我现在不动你也是因为你救过我,我向来恩怨分明的很,下次见——” 她略微一顿,语气逐渐变冷。 “我不会再手下留情了。” 两个人言谈间,外面早已天光大亮,火堆熄灭了,能带来温暖的东西也消失了。 林厌仿佛做了一场不真实的梦,梦醒了,她也该回到那个尔虞我诈如履薄冰的世界里了。 她不再避讳,掀开被子下床,当着她的面一件件捡起了自己的衣服穿好。 无论是上次枪伤留下的疤,还是她自己拿刀刻上去的痕迹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林厌让她看的明明白白,甚至还特意做的有些慢条斯理,好半天才穿过了袖子,手指不太灵活地系着纽扣。 赤脚踩在地上,黑发披散在肩头,神情坦坦荡荡,浑身上下却散发出了慵懒和妩媚的气场。 反倒是宋余杭率先别过了脸去。 林厌轻轻笑了一下:“看够了?” 宋余杭起身,也穿上了外套,把火堆拿砂石彻底扑灭。 “没我老婆好看。” 针锋相对的气氛瞬间随之瓦解。 林厌嘴角抽了抽,险些脱口而出一句“艹你妈的”。 “走吧。” 这次两个人恪守本分没再做任何亲密接触,宋余杭唯一拉了一下她的手,还是在她迈不过去土坡的时候。 明明得到了想要的结果,可是两个人都不是很开心的样子,回去的路上一言不发。 宋余杭把人送到公路边上,拦下了回程的客车。 车门打开,林厌上去,淡淡点头,没打算和她同坐。 “再见,宋警官。” 宋余杭没说话,手插在兜里目送她逐渐远去,最后消失不见。 等车彻底拐过弯道的时候,她摊开掌心,露出捏得死死的一块布料。 那是替她烘干衣服的时候,从上面小心翼翼割下来的,还沾着刺目的血迹。 林厌不知道。 提取物证是每个刑警的本能。 第117章 协议 宋余杭坐了下一班回程的客车回到了市区里,在客运站附近找了个公用电话亭,四下看了看,拿起听筒,转动了号码盘。 一个小时后。 午后的快餐馆里三三两两坐着顾客,宋余杭先回了趟家,草草梳洗后才拿着东西出来等她,即使这样,脸上也有洗不清的疲惫,更遑论鼻青脸肿的,额角还有伤。 方辛甫一见着她就小小地惊了一下:“宋队……” “没事,过来坐。”宋余杭招手呼唤她,吩咐服务员上菜。 两个人边吃边闲话家常,等餐馆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服务员也都进里屋休息了。 宋余杭这才从兜里掏出了两个透明pvc袋,放在桌上推过去,低声道。 “我不知道还能找谁,思来想去也只有你能做了,帮我验一下这布片上的dna和这发丝是否一致。” 那一缕棕色的头发自然是林厌的。 方辛瞠目结舌:“这是……” 宋余杭摇头,整个人憔悴得厉害,眼圈乌青,嘴唇干裂。 方辛便不忍再追问:“行,我今天下班后偷偷做,结果最快也得三天后了。” 宋余杭眼底溢出一抹感激:“谢谢、谢谢……” “谢什么,林姐也是我的朋友,她死的不明不白,我们都很难受,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您尽管开口。” 不提这些还好,一提宋余杭就难免红了眼眶,服务员要过来收餐具了,方辛把检材装进了自己包里。 宋余杭揩揩眼角:“那今天就先这样吧,麻烦你了。” 方辛看看表起身:“行,午休时间快到了,我先回去了。” 她走两步,末了又转过身来看着她的脸。 “宋队,我觉得您还是去一下医院比较好。” 宋余杭笑笑摇头:“没事,小伤,你快去吧,别迟到了。” 等方辛走后,她从兜里掏出钱包结账,不等服务员找完钱就戴上帽子出了门。 *** 她径直驱车去了林宅。 正在做治疗的林又元听闻消息,勉强抬起身子,管家替他摘掉了呼吸机。 “不、不见……”林又元喘着粗气,哆嗦着嘴唇。 “好,好,老爷躺下,我这就去说。” 林家老宅,这还是宋余杭第一次来,上次接林厌也只是远远地在门口看了一眼,当时的金碧辉煌令她印象深刻,时隔半年多,倒没有她想象中的门庭若市,这园子里的苗圃都因为无人打理而生了杂草了,一片冷冷清清。 宋余杭视线略转过一圈,管家出来了。 “宋小姐,请回吧,老爷不想见你。” “我有重要的事想向他老人家请教,烦请再通报一次,不行的话,我就只能……” 她略略上前一步,微昂了下巴,居高临下看着他。 “硬闯了。” 林管家长叹了一口气,无奈。 “您何必呢!” 宋余杭唇角一勾,开始撒泼耍赖了。 “差一点我就要叫一声爸了,林叔不会这点情面都不给吧,只是见一面而已,就当我替林厌尽尽孝心。” 她说着,从车里拎出了准备好的礼品递给管家。 软硬兼施,外加撒泼打诨,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 林管家一个头两个大,哪敢收她东西,林又元忌讳着呢。 收她东西岂不就是坐实了她是林家“女婿”,呸,不是! 儿媳?怎么觉得哪里更奇怪了呢??? 两个人往来拽扯,你一言我一语,管家终于忍不住了,跺脚道:“好好好,我再去通报一次,见不见老爷说了算。” 等回到房间里,林又元已经起了身,靠在床头坐着,透过落地窗将刚刚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老爷……”林管家轻轻推门而入。 林又元阖了一下眸子,扯起唇角笑了一下,整个人瘦的皮包骨头,脸皮耷拉着,肌肉松弛。 “我还以为她不会来呢。” “我瞧着,她倒是真心对小姐好。” “好什么好,可惜啊……”林又元说着,又剧烈咳了起来,拿帕子捂着唇。 “咳咳,让她进来吧,到会客室等我。” “是。”林管家微微鞠了一躬,出去引人,回来后打算扶他起身的时候,却又被摆手止住了。 林又元看向了衣柜:“挑件合身的西服给我。” *** 地下室昏暗,不大的房间里跪了几个女孩。 林舸一一抬起她们的下巴仔细瞧了瞧,跟在身边的人点头哈腰的。 “林总,按照您吩咐找来的,觉得怎么样?” 修长的手指抬起最后一个女孩的下巴,貌不惊人的一张脸映入眼底。 他索然无味收了手。 “别这么叫,现在还不是。” “那也快了,快了嘛,等……一死,还不都是您的。” 他把那个名字含糊其辞就过去了。 林舸轻轻一笑,摘了手套扔到桌子上,随手点了一个女孩过来。 “行吧,就你了,其他人你随意处置吧。” “好,好。”男人脸上露出了哈巴狗一样的笑容,连推带搡把那几个女孩赶出了房间。 来之前有被教导过见到他应该怎么做。 女孩很识相,膝行过来,用牙齿咬开他的裤链。 林舸微微仰起了头,手在桌上紧握成了拳。 女孩很卖力,可是却愈发惶恐了,因为她发现…… 察觉到有眼泪落到自己身上的时候,林舸抓着女孩的头发逼她抬起了头。 “废物。” 他冷冷说着,那双和林厌有些相似的眼睛溢出了泪珠,哭着哀求他。 “少爷,不要,不要……” 话音刚落,就被人掐住了脖子,双脚离地,拎了起来。 女孩子徒劳地在半空中挣扎着,脸色逐渐铁青。 半晌,垂下了双臂,脑袋软绵绵地偏向了一边。 林舸拽着她的头发往地下室深处走,验过指纹后,进入了一扇门,屋内别有洞天,堆满了各种医疗器械,解剖工具。 是个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的生化实验室。 不多时,橱窗里用来展览的标本又多了一具。 *** 宋余杭坐着等了有一会,林又元才由管家推着进来在主位坐下了,直接开门见山。 “有什么事?” 林厌葬礼的时候,宋余杭伤还没好,卧病在床,因此没来得及赶去见她最后一面,自然也没能见到林又元,这还是她死后两个人的第一次会面。 林又元明显苍老了一大截,也许是怕受风吧,戴了个简洁的鸭舌帽,眉毛都染了白霜,胡子略有些拉碴,整个人套在宽大的西服里,即使外表收拾得再妥帖,也始终有几分小孩穿大人衣服的违和。 彼时的宋余杭还不知道这违和是源于他已经重病在身,骨瘦如柴了。 她干咳一声,为表尊敬站起身来递礼物。 “这是给您带的保健品。” 林又元瞥了一眼,冷笑:“带人连东西给我扔出去。” 话音刚落,几个彪形大汉闯进了门要来拉她。 宋余杭闪身躲过,把离她最近的保镖往后一推,那人顿时踉跄倒退了三四步。 “关于林厌之死,我有一些眉目了,您不想听听看吗?” 林又元拿帕子捂着唇咳了几声,抬眼看她,微眯了眸子,似在打量她的用心。 半晌,突然皱了一下眉头,动了动手指。 那离她最近的保镖猛地暴起,手肘砸在了她的后心,把人打弯了腰。 其余人一拥而上把她摁倒在了林又元面前。 老人拐杖尖戳着她的额头,从嗓子眼里发出了咳痰的声音,嗬嗬喘着粗气,咬牙切齿。 “你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提她,要不是你,她也不会死!” 宋余杭抬头,不躲不避,任凭棍尖磨红了她的额头。 “是,我欠她一条命,所以我要为她找到真凶,不能让她死得不明不白。” “哪怕死了也在所不惜?” 宋余杭扯起唇角笑了一下。 “那就当是把我这条命还给她了。” 林又元剧烈咳嗽起来,狠狠抄起拐杖就朝着脑袋打了过去:“还给她林厌也回不来了!” 劲风来袭,宋余杭闭上眼,微偏了头,任人宰割。 这是她应该承受的。 她做足了心理准备,却没等到拐杖落下来,一抬头,按着她的保镖都消失不见了,只留下林管家轻轻替他拍背顺气。 他好像自从进屋来咳嗽声就没停过。 宋余杭疑惑:“您……” 林又元摆手,示意林管家也出去吧。 “老爷……” 林又元捂着帕子使劲咳了两声,才顺过气来。 “没事,去吧。” 等人走后,林又元也没让她起身,还是宋余杭自己站了起来,看桌上有壶,替他倒了一杯热水。 林又元没接,窝在轮椅里咳了一声,眼窝深陷,浑浊的眼睛看向她。 “说说你的想法。” “我说了,您别生气。” 林又元冷哼了一声,没作答。 宋余杭开始自顾自说起来,越说他的脸色越难看。 尤其是说到。 “林厌这么多年来私自查案,一直受到了不明势力的暗中阻挠,我想这股势力一定是来自于您吧,我也曾怀疑过,她是不是您的亲生女儿,或者说,您为了什么不可说的目的而虎毒食子。” 林又元嘴唇抖动着,因为情绪激动而胸腔上下起伏着,手抓紧了轮椅扶手。 宋余杭没停,一股脑把自己的猜测全部说了出来。 “至于您为什么这么竭力阻止她查初南的案子,我想这背后一定也和您有关系。既然一切都是因此而起,所以我今天来,就是想知道当年的真相,毕竟……” 她稍稍顿了顿:“您也是当事人不是吗?” 如果不是她问起,林又元是不想再回忆起父女决裂的那一天的。 六月的夜,大雨倾盆。 林厌浑身湿透了回到家,跪在他面前。 “爸,我要报警校,将来当警察。” 他抄起茶杯就砸了过去,碎瓷划过她的眼角眉梢,殷红的血缓缓渗了出来。 “滚!志愿我已经给你填好了,考财大的工商管理,将来做个老总有什么不好!” 林厌抬眸,冷冷讥讽他。 “像您一样除了只会挣几个臭钱,窝囊一辈子,碌碌无为吗?” 林又元拐杖狠狠点在地上,戳得咚咚作响。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想为你那个朋友报仇?” 他冷笑,将少女的自尊踩得体无完肤。 “别做梦了,你看看你自己,打的过谁,身上穿的,吃的用的,哪一件不是你嘴里的臭钱买的,这么看不起林家,看不起林家的钱,那你就滚啊,滚出这里,别回来啊。” 少年林厌蓦地红了眼眶,在警局里受到了冷遇,回到家又被父亲冷嘲热讽。 她想要的无非也就是为好友查清真相罢了。 林厌知道,她走出这个大门,没有人会认识她,没有人会卖她面子,所有人对她好,亲近她,谄媚她,都是看在林又元的份上。 彼时的她孑然一身,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 即使她的内心无比痛恨这个家给她带来了光环和枷锁,但她还是不得不向这个父亲低头。 她头一次张嘴叫“爸”,亦是头一次跪下来磕头求他。 “爸,爸,我错了,求求你,帮帮我吧,他们都不告诉我初南是怎么死的,我只是想替她查清真相,她来过我们家,你见过的呀,她才刚刚十八岁,她成绩很好,可以上清华北大,她那么优秀,那么善良,不应该枉死……” 林厌叩首,跪在了他面前泣不成声。 “您不是认识很多人吗?帮帮我好不好?我就求您这一件事,就这一件事。” 她说着膝行过来,抱住了他的腿。 那是他们父女两人之间最亲近的一次。 看她哭得厉害,林又元颤抖着手,其实很想摸摸她的脑袋,就在这时,有人轻轻推门而入,愕然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叫了一声“林叔”。 那摸向林厌脑袋的手又垂落了下来。 他略略点头:“舸儿回来了。” 随即对林厌板起脸,拿拐杖踢开了她。 “你走吧,就这件事,我帮不了你。” 林厌摔倒在地,半天没能爬起来。 还是林舸快步走过来扶起了她:“怎么了,这是?” 林又元拐杖一指:“你问她,好好的财大不上,考什么警校。” 林厌弯了一下唇,心灰意冷,拂开林舸的手,转身离去。 “我自己的事自己做主,再也不会求您了。” “我给你两个选择,一,老老实实按照我的安排去考财大,二,你今天走出这个门就和林家再也没有关系。” 林舸一看这阵仗也慌了,去扯她的衣角。 “你说句话啊!” 见她不答,林舸又去求林又元:“叔,厌厌不管犯了什么错始终是咱们家人啊,有什么话好好说,出了什么事咱们慢慢商量,不要赶她走。” 看着这个侄子脸上的诚恳和焦急,林又元唇角这才浮出了一丝欣慰。 “你别管,刚从美国回来不是还在倒时差,去休息吧。” 林又元做人尽善尽美,对外是慈善企业家,对内是抚养哥哥遗孀和子侄的好叔叔,唯独对她,不是一个好父亲。 林厌冷笑,捏紧了拳头。 “林舸这事跟你没关系,给我滚开。” 她转身迎上中年人犀利的眼神。 “这个门我今天还就出定了!” “好,好。”林又元不由得为她的勇气鼓掌,吩咐人很快起草了一份协议书,递到了她眼前。 “签吧,签上你的名字,再盖个手印,从此林家的一切再和你无关,你除了这个名字一无所有,当然,你是成年人了,改不改名字是你自己的选择。” 落下自己的名字就意味着,林又元再也不会给她一分钱,她大学四年的学费,生活费,留洋的费用,日常开销,全部都得自己想办法来解决。 彼时她离十八岁生日还有几天。 林厌咬紧了牙关,眼眶通红。 林又元看着她犹如一头暴躁的野兽一样满怀恨意,又隐忍不发,淡淡道。 “还有你的手表,价值九万人民币的绿水鬼,去年生日的时候送你的礼物。” “脚上的球鞋,最新款,六一的时候买回来的。” “还有身上的衣服,有哪个像你这么大的孩子就能穿阿玛尼高定了,全部都是林家的钱,脱了再走。” 不愧是父女,都知道怎么才能最大限度地激怒对方。 林厌只提了最后一个要求。 “志愿表还给我,我自己填。” 林又元一挥手,管家把材料递了过去,更像是完成了某种交接仪式一样。 林厌又急又快地签好字,笔尖锋利划破了纸张,随后把纸笔一扬,从腕上摘了腕表狠狠摔碎在他脚下。 “还给你!” “林厌!”林舸扑了过来止住她要继续脱外套的手。 “你跟林叔认个错,这事就过去了,听话!” “有你什么事儿!”林厌恶狠狠把人搡开,脱了外套扔在地上,散着一头黑发,就这么赤着脚,穿着一件单薄的背心,走到了外面,复又淋在了瓢泼大雨里。 手里捏着那张志愿表。 她最后回了一下头,问高高在上的他。 “我是你亲生的吗?爸,您爱过我吗?” 比起声嘶力竭的质问,这样的平静更让人心惊。 半晌,没有等到回答的林厌摇头笑了一下,似在嘲讽自己的自作多情。 那个瞬间,他在她身上看见了她母亲的影子。女孩子披头散发站在雨里,纤细且瘦弱,带回来时矮矮的小姑娘,如今身量已和他差不多高了,眉眼也长开了,容颜昳丽,精致脱俗。 一道炸雷划破天际,他这才惊觉。 他的女儿已经长大了,再也不受他控制和胁迫了,她甚至有了冲出囚笼哪怕折断羽翼也在所不惜的勇气。 林厌就这么一步步,再也没回头,走向了她未知的未来。 林又元想追出去,踉跄跑了两步,连带着拐杖一起摔倒在地。 这当然是后来的林厌不知道的事。 她不知道的还有那份断绝关系的协议书并没有落款盖章,也就意味着产生不了任何法律效力。 她还是林家人,林又元还是她的父亲。 当老人颤颤巍巍取出这张保存完好的纸时,宋余杭也未免有些动容了。 “您还留着。” “留着呢,其实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等她回来拿走这份协议,可是她……” 再也回不来了。 宋余杭微红了眼眶,蹲下身去握住了他粗糙的手,头一次对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从心底里觉得同情。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才是最感同身受的人。 “后来呢?”宋余杭追问,还是想多知道一些她从前的事。 “后来……”林又元微微笑了笑,把泛黄的纸张放在了桌上。 “想考警校哪那么容易,她那个体力过不了关的,这才转报了医学院。” 听了这么多,宋余杭还有一丝疑惑。 “您为什么竭力阻止她报考警校呢,当警察有什么不好吗?” 她问到这里,老人唇角的笑容逐渐消失了,露出了一丁点儿对往事的怀念,轻轻摩挲着他那枚绿扳指,不再吭声。 *** 等宋余杭走后,林管家复又进来。 “老爷,一切都准备好了,一部分钱汇入了海外账户,一部分则全部洗出来了。” 林又元咳了几声,帕子上沾着星星点点的血迹,颤颤巍巍把那份协议书递给了他。 “收好,等一切尘埃落定,再还给她吧。” “老爷……”林管家不忍。 “您干嘛不告诉宋小姐真相。” 林又元咳喘得愈发剧烈。 “没、没听她说吗?昨夜遇险……这是……这是有人……咳咳……咳……还不想放过她们啊……” 林管家急了,替他拍背顺气,赶忙把人推回了病房,连上呼吸机,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林又元颤颤巍巍抬手。 “去、去叫林、林舸来,我……有话跟他说。” 第118章 失望 “少爷,林总请您过去。”实验室天花板上的液晶显示屏亮出了随从的脸。 林舸把沾满鲜血的手放到水龙头下冲洗干净。 “有什么事吗?” 画面闪烁了两下,信号不太好的样子,随从接着道:“说是有重要的事和您商量。” 林舸把手上的水珠甩干,拿干净帕子擦了擦往出去走。 “这老东西又有什么吩咐,走,过去看看。” 实验室门打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随从面不改色,仿佛看不见满地狼藉似的,反正一会会有人来收拾。 他如常递上新的西装外套,待林舸穿好,又双手捧过护手霜递了过去。 艺术家的手总是修长又白皙的,哪怕它沾满了看不见的鲜血。 林舸涂护手霜的动作也慢条斯理,不疾不徐,待到一切收拾妥帖,随从又拿出了香水,微微鞠躬示意。 “少爷,冒犯了。” 林舸张开了西装外套,一阵水雾过后,身上的血腥味褪得一干二净。 他捋了捋头发,愉悦地吹了一声口哨,大踏步往前走去。 “走吧,去见我的那位好叔叔。” 林舸到的时候,医生还在替林又元做检查,他在门外等了好半天,医生才夹着病历本从屋内走了出来。 林舸拉住他胳膊:“怎么样?” 年事已高经验丰富的家庭医生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口气。 “尽快准备后事吧,少爷节哀。” 林舸“蹬”地一下往后退了一步,医生已走远了。 林管家出来招呼他,眼圈也是红的。 “少爷,进来吧,老爷叫你。” 林舸定定神,把西装外套的皱褶拉平下去。 “好。” 因为化疗的缘故,他的头发已经掉光了,不得以戴了一顶保暖的绒线帽子。 大夏天的,屋里空调开到了28度,略有些闷热,整个房间因为没有通风换气的缘故,弥漫着一股病人特有的排泄物的味道。 林又元窝在床上,旁边挂着尿袋,被子盖得严严实实,仅露出了一只输液的手背,也是被针扎得青紫,几乎看不出血管在哪了。 见他来了,才稍稍动了一下眼珠,示意林管家把床摇起来一点。 他想坐起来,被林舸一把按住了,男人眼里略有些心疼,默默红了眼眶。 “林叔,别起了,您想说什么,我能听见。” 林又元抬起虚弱的手指,指了指床头的文件,林管家给他拿过来了。 由于他戴着呼吸机,不太方便开口说话,便由林管家转述。 “少爷,景泰集团即将破产,资产清算的事您也知道了……” 林舸点头,坐在床边捏紧了自己膝盖上的布料,略有些难过。 “对不起,叔,是我没用,没能力挽狂澜。” 林管家在心底冷笑,心想。 您不仅没力挽狂澜,还推波助澜了呢。 林又元摆手,示意不谈这些。 他还是执意想起身说话,管家只好把人扶了起来,往他身后垫了个枕头,摘了氧气面罩。 林又元说几个字就要停下来缓一缓,仿佛随时都能背过气去。 “资产清算后……一部分钱……咳咳……被冻结……一部分用……用来遣散员工……” 他颤颤巍巍抓住了林舸的手,语重心长。 “我……我给你们母子留了一部分……还有一家在海外的子公司……在你妈妈名下……将来就是你的……你过去……拿着这钱……和静茹好好生活。” 听到前半段林舸脸上始终浮现出了一抹悲痛,唯独听到他叫自己妈妈名字的时候,抿了一下唇角,什么表情都消失了。 两个人的手还交握在一起,可是他已经感觉不到任何温度了。 他刚刚进门时觉得有些热,现在却又遍体生寒。 林舸哑着嗓子问:“叔,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对我妈这么好,是不是因为——” 他几乎有些难以启齿多年前亲眼目睹的那一幕,两个待他恩重如山的人亲手摧毁了他短暂的童年,将他推入了一潭名为愧疚、羞耻的深渊里,从此万劫不复。 林又元咳嗽起来,恰到好处打断了他的话,抓着他的手却愈发用力,几乎把人握疼了,他浑浊的眼睛里渗出泪花来。 “咳咳……是我对不起你爸爸……你出生的时候,他就已经不在了……我曾答应过他……我们俩要是有孩子……一定要彼此照应……” 他说着,从床边抓起那个文件夹往他手里塞,口没封好,掉出了两张机票和若干巨额支票。 “你拿着……拿着……去加拿大吧……” 林舸向来是个自控力极强的人,能将一切情绪都掩饰得极好,但此时此刻,若不是林管家还在场,他几乎能扑上去立刻拧断他的脖子。 凭什么?! 凭什么他要去加拿大,放弃国内好不容易获得的一切! 凭什么当初打着为他好的名义安排他去美国留学,可知他一个人在异国他乡都经历了些什么?! 好不容易学业期满,他满怀信心憧憬回国,想要进入景泰的核心实验室继续搞科研项目大展拳脚,林又元却一纸调令将他安排去了偏远的分公司当经理人,和专业完全无关,并且明升暗降。 他无法,只得辞职不干,和朋友四处借钱开办了自己的牙科医院,林又元因此勃然大怒,连他向来尊敬的母亲都口口声声指责他是个白眼狼。 和当年的林厌一样,林又元就是那样想把所有人的人生都掌握在手里的独断专横的家长。 不同的是,林厌选择了决裂,他选择了隐忍。 谁让他从小就是一副唯命是从胆小懦弱的好学生模样呢,所以就活该被所有人欺负吗? 林舸咬牙,也许是意识到了自己现在脸上的表情太过于狰狞,他缓和了下来,回握住林又元的手,话说得婉转,语气却是不容置喙。 “林叔,对不起,我做不到。您既然把我当家里人,我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抛弃景泰出国呢,我要留下来,与景泰共存亡。” “您早点休息,公司还有事,我就先回去了。” 他说罢,从他掌心里抽离了出来,起身离去,再没回头看一眼。 林又元靠在床头剧烈咳嗽了起来,管家替他拍背顺气,又端起药水给他喝。 好一阵手忙脚乱,他才慢慢平复了下来,捂着嘴的帕子摊开一看,全是血。 林管家把手帕扔进了床旁的水盆里,扶着人躺下休息。 “老爷,睡会吧。” 林又元却豁然睁开了紧闭的双眼,混沌的眼神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精光。 他一字一句,咬牙切齿。 “你看见了吗?他想杀我。” 林管家脸上浮出了一抹哀恸。 “老爷……” 林又元嘴唇颤抖着。 “让他来,我有话跟他说。” *** 林舸回到自己家,随从走上前来:“少爷……” 不等他把话说完,林舸已一把把人拂了开来。 “我妈呢?!” “少爷!”随从抬脚跟了上去。 林舸推开卧室门,几个家庭医生正围着病床抢救,仪器滴滴作响。 林母躺在床上,神智尚还有一丝清醒,看见自己儿子来了,眼底浮出一抹欣慰。 未等她笑出来,林舸冷冷一挥手。 “都出去。” 几个医生回过头来,面面相觑。 林舸面无表情:“聋了吗?都滚出去,让她死!” 林母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仪器上的数值骤跌,眼看着这就要滑到了谷底。 在他的强硬命令之下,医生只好放下了手中的针管,纷纷埋头走了出去。 林舸对随从打了个眼色,他略一点头,表示自己会处理好,并且替他们阖上了门。 林母的表情已由欣慰变成了惊恐,在他一步步逼近床边的时候,嘴里发出了含糊不清的求救声。 “嗬……嗬……”她的呼吸跟扯风箱一样沉重。 林舸替她摘下了氧气面罩,缓解她的“痛苦”。 “妈,撑了这么多年了,不容易,你也辛苦了。”他一边说,默默红了眼圈,脸上溢出温柔的神情来,轻轻拔掉了她手背上的输液针头,血珠四溅。 林母已连痛哼都发不出来,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泪意,拼命摇着头。 林舸打算去解贴在她身上用来维持生命体征的电极片。 “妈,临死之前,我有个问题想问您……” 他手一顿,林母仿佛看见了一线生机,吃力地点了一下头,示意他说。 “我究竟是谁的儿子?我爸到底是怎么死的?” 他一边说一边抚摸着妈妈的脸,替她擦泪,最后掐住了她的脖子,脸上溢出了一抹癫狂来,咬牙切齿。 “说啊!你究竟和林叔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要和他搅合在一起!!!” 他提高了声音冲着她咆哮。 仿佛是为了印证些什么,随着他的怒吼,生命监护仪上的数值飞快跌落,坠入了谷底。 随着一阵急促又冗长的滴滴声,他还来不及用力,林母的脑袋已偏向了一边,眼睛还睁着的,满是血丝,眼球凸了出来。 他似触电一般缩回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脸。 “妈?妈?” 得不到回应的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满脸都是惊慌失措。 “不是……不是我……我没有用力……妈!” “妈!!!” “啊啊啊啊啊!” 他浑身脱力,在床边跪了下来,捧起她已经冰凉的手贴在了自己脸上,痛哭流涕。 *** 在林舸走后,林宅又来了一位陌生访客。 他甫一进去,就打算脱帽敬礼,林又元坐在床上,服过药气色比刚刚好的多,摆手止住了。 “东西准备好了,你拿走吧。” 还是那个文件夹,只不过里面装的只有支票了,林管家拿起来交到冯建国手里。 捏着这沉甸甸的几千万,冯建国明显一怔,抿紧了唇角。 他知道这钱一拿,林氏大厦将倾。 反倒是林又元不在意般地笑了笑,捂着帕子咳了一声。 “拿吧,反正到时候,任务结束,你们警方也不可能真的让这钱落到犯罪分子手里,还是林厌的。” 老狐狸不愧是老狐狸。 冯建国无奈:“您也不看在我们这么辛苦劳心劳力的份上,支援一下基层建设。” “咳咳……老子这些年……支援的还少了……”林又元捂着唇又咳了几声,放下帕子,看着面前这个昔日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也老了,鬓角长出了白霜,眼底略有些感慨。 “这事一了,我也能安心去了。” 冯建国略有些动容,但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者说该怎么劝,喉头微动,却没开口。 “我要提醒你的是,顶爷……老奸巨猾……不好对付……”提起此人,他抓皱了被子,咬牙切齿。 “务……务必斩草除根,他恶贯满盈,能当场击毙就当场击毙,千、千万不要给他活下去的机会……否……否则后患无穷。” 别人或许不会知道,面前这位风烛残年病魔缠身的迟暮老人,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是怎样的风云人物,黑白两道都赫赫有名,闻风丧胆。 他却是明白的,林又元的腿就是那位顶爷的“杰作”。 冯建国退后一步,双脚并拢,敬了个标准的军礼,他当的起这样的郑重其事。 “是,保证完成任务。” 林又元摆摆手,似是倦极了。 冯建国即将转身离去的时候,却又问了一句:“为什么是我呢?” 林又元笑了笑,没答。 他想他永远也忘不了,1982年,林厌被绑架的那一天。 他和警方都急疯了,在与歹徒激烈交火后,人质成功解救,林诚却被折磨致死。 一阵兵荒马乱里,所有人都只顾得上抢救林诚,包括他。 只有这个年轻且稚嫩的刑警,大概是刚入职不久,乳臭未干,下巴上还有青色的胡茬,第一个冲进去,把自己的衣服披在了她身上,抱着林厌往出来跑,一边跑一边掉眼泪,像个孩子一样手足无措地哭着。 那是对生命最原始的敬畏与同情,这样的表情也在故友的脸上浮现过。 从那一刻开始,他把这个小刑警的名字记在了心底,并且给了他若有若无的帮助,看着他逐渐强大,一步步往上爬,站在了普通人再难仰望的高度。 这一次也是一样的。 他选择相信他,相信当年那个稚嫩的小警察,仍然有着一颗滚烫的赤子之心。 但愿这希望不会落空。 等他走后,林又元颤颤巍巍侧过身,从床头的抽屉里取出了一张泛黄的灰白照,那是一张集体合影,有男有女。 其中一个男孩和宋余杭长的很像。 他粗糙的手抚摸着上面的人像,忽地滚下泪来。 “老伙计,又要见面了。” *** 为了掩人耳目,林厌径直从负一层的停车场回到了家。一进门就先去洗澡,洗完澡出来后看着这扔在地上还沾着血渍的衣服,皱了皱眉头,两根手指拎了起来一看。 下摆上有一个缺口。 尽管她做的已经很自然了,切口很像自己不小心刮破的,但林厌还是看出了端倪。 她自嘲般地一笑,拿起酒精瓶泼了上去,点燃打火机往上面一扔。 火焰熊熊燃起,把证据付之一炬。 宋余杭,这次注定你要失望了。 *** 江城市公安局。 技侦科实验室。 “小方啊,那个03号检材在哪?就昨天刚送过来的那个。” 方辛从显微镜里抬起头来看了一眼。 “不就是在那吗?橱柜里编了号的。” “我找不见啊,你来帮我看看。”同事焦急的声音传来。 方辛无奈:“行行行,来了,来了。” 她只好暂时先把手里的试管放进了试管架里跑过去帮忙。 等她走后,有人从她的实验台旁边错身而过,整个过程不到三秒钟。 方辛又跑了回来,试管还完好无损地插在里面,她略松了一口气继续做。 其他同事准备下班了。 “方辛,我们走了啊。” “你还不走吗?” 她头也没抬:“不了,我晚点再回去,明天见。” 同事打了个呵欠,拍拍她的肩。 “明天见。” 第119章 询问 方辛熬了一个通宵,拿到鉴定结果后就直接找到了宋余杭。 她走的急,只是锁着电脑没关,有人从她桌前过,不经意瞥了一眼,尔后顿住了脚步,瞅着四下无人,回过身来敲了敲键盘,把一份资料拷进了自己的u盘里。 “宋队……”方辛捏着这薄薄的一张纸,欲言又止。 倒是宋余杭如常笑了笑,反过来安慰她。 “没事,不管什么结果,我承受的住。” “好吧。”方辛一咬牙,把鉴定报告递了过去。 嘴上说着不在意的人颇有几分急切地扯了过来,飞速打开,抚平了纸张的皱褶。 目光落到最下首的鉴定意见时,猛地一震,脸色惨白。 ——经鉴定,一号检材与二号检材之间dna序列相似度为0,无任何亲缘关系。 “怎么会……”宋余杭咬紧了牙关,手在发抖,逐渐捏皱了纸张,慢慢红了眼眶。 “宋队,你先别急。”眼看着她处在奔溃的边缘,方辛舔了舔唇,开始解释。 “dna鉴定只是相对准确,而不是绝对准确,而且,提取检材时的操作流程准确与否、环境的温度与湿度、检验方式方法,都会对鉴定结果有很大的影响……” 她说了这么多,也不知道是在安慰谁,最后加了一句。 “你……别灰心。” 宋余杭当然知道dna不是孤证,现代刑侦也不会单凭dna鉴定结果来定罪。 可是对于目前的她来说,这份鉴定结果就是铁证,也是她辨别裴锦红真实身份唯一的希望了。 她把头埋进了方向盘里,吸了吸鼻子摆手示意不用她安慰,缓了好一会,才抬起头来,露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 “麻烦你了。” “不用不用,宋队好好保重,我先回去上班了。” 看她这样方辛心里也难受,不敢多待,给她留下独处的空间,推开车门下车和她告别。 宋余杭点点头,目送她走进市局大门。随即就去摸操作台上扔着的烟盒,哆哆嗦嗦点燃抽着平复情绪,却又一拳砸在了方向盘上,眼泪掉了下来。 *** “有人要买我的货。”听筒里传来了男人沙哑的声音。 他顿时捏紧了手机。 “你收手吧,这些年来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不够吗?!” 话到最后已隐隐压低了声音咆哮起来。 听筒那头的人阴鹜地笑出了声。 “不够,还不够,赚钱这种事怎么能够呢,这可是两个亿的大买卖。” 两个亿。 和他通话的男人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 “你就不怕这是圈套?”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电话那头的男人轻描淡写笑了,抚摸着鹦鹉羽毛,给它喂了一粒瓜子。 “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告诉我?”他咬牙。 “自然是,想请您帮忙了。” 男人冷哼一声,欲挂断电话。 “我与你早无瓜葛。” “那可不见得。”库巴替他举着电话,老人腾出手来去挠鹦鹉的下巴。 有灵性的宠物跟着学舌:不见得、不见得、不见得…… 男人笑出声来:“呵呵,你看,连动物都知道知恩图报。” “你究竟想说些什么?!”他的语气愈发冷,已是极度不耐烦。 “我下午还有个会议,没时间跟你在这瞎扯。” 老人抓起一把瓜子去喂宠物,语气波澜不惊却暗藏锋芒。 “还开会呢,快退了吧,一旦退休,还有谁记得住你,你看看你在这个位置上多久了,不如退休前再拼一把,兴许还能再往上爬一爬。” “你休想!”那边压低了声音勃然大怒。 老人顿觉索然无味,把瓜子扔进了盘子里。 “你看看你,送到手的钱和功劳都不要,老实说,东南亚这个潮湿闷热的地方我已经待腻了,这一次我只要够我移民出国安享下半辈子的钱就够了,其余的货、人都可以给你,一次性打掉贯穿整个东南亚,威胁边境安全,向国内输送毒品,买卖人口的犯罪团伙,可是大功一件,考虑一下,老伙计。” 他说着,爱怜地抚摸着鹦鹉的脑袋,又喂它吃了一粒瓜子,看着它学舌:老伙计、老伙计、老伙计…… 这尖锐又怪异的嗓音在空旷的工厂里传出去了很远,无端让人毛骨悚然。 那边的呼吸都窒了窒,随即“砰”地一声挂掉了电话。 库巴把卫星电话拿开。 “顶爷,您为什么要告诉他,不怕他出卖咱们吗?” “嗐,都这个岁数了,半截身子快入土的人,最看重的是什么,你知道吗?” 库巴老实摇头:“我不懂。” 他虽然是个大块头,但空有一身肌肉,满脑子只有女人和毒品的勾当,这些事他想不明白,甚至有些头痛。 顶爷也就是看中了他蠢笨却忠心这一点,才将他收入麾下。 “孩子,是脸面啊。”顶爷肩上落着鹦鹉,撑着拐杖颤颤巍巍起身,拍了拍他的肩。 “向来风光无限的人,一夕登高跌重,这其中带来的落差,大概只有死才能弥补了。” 库巴扶着他:“爷,我还是不明白。” 老人唇角浮出了一丝笑意。 “不明白好,不明白好。” 明白的话,也就危险了。 *** 基层派出所的工作比她想象的清闲很多,起码比起从前来说。 没有街头纠纷的时候,她完成巡逻任务,就能到点下班。 宋余杭开着车先去了一趟季家看望妈妈和小唯,她本以为这个点季景行还没回来的,谁知开门的却是她。 “你怎么……” 怎么这么早。 季景行接过她手里给小唯买的礼物。 “你怎么又买东西,现在工资……”话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 季景行知道,这是宋余杭的一大痛点,于是麻利改了口。 “你还不知道吧,我从律所辞职了,以后就是独立律师啦,还请多多关照。” 大概是看她心情不佳,所以故意说些俏皮话逗她开心。 宋母也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对她笑了笑,眼里有一抹希冀。 “余杭来的正好,妈做了红烧肉,一会留下来吃饭吧。” 宋余杭不忍违背母亲的心意,只好答应下来。 “好。” 小唯听见客厅里有动静,也从卧室里探头探脑出来叫了一声“姑姑”。 宋余杭喜出望外,打算快步走过去抱她的时候,她却又呲溜一下缩了回去,锁上门。 季景行笑:“能叫人了,比从前好的多,慢慢来呗,不逼她。” 想必她辞职做独立律师也是为了能更好地照顾孩子吧。 宋余杭心下感慨:“嫂子辛苦了。” 很快,饭菜上桌。 屋里开着暖黄的灯光,四菜一汤的家常菜式,氤氲着热气,家人团坐在一起,其乐融融。 “余杭,尝尝这个。” “还有这个,香酥带鱼,早上刚从市场买的,可新鲜了。” …… 宋余杭却住了筷子,盯着面前堆积如山的饭碗出神,喃喃道。 “带鱼,她喜欢吃,红烧肉也是。” “余杭……”宋母担忧地看着她。 宋余杭突然起身,走向了厨房,拿出了一个空碗和一双筷子,放在了自己旁边。 一屋子的人面面相觑,看着她把碗里的饭菜拨了一半给另一个不存在的人。 宋母心疼极了,放下筷子,红了眼圈。 “余杭……” 宋余杭抬头,端起饭碗,笑了笑。 “妈,没事,快吃,不然一会菜该凉了。” 本来是想安慰她的,却反过来被人安慰了,宋母一怔,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 季景行替她解了围,捅了捅她的胳膊。 “没事,妈,吃吧,余杭也吃,多吃点,小唯也是,尝尝这个。” 宋余杭往嘴里扒着饭,不时往旁边的空碗里夹着菜,眼神始终是黯淡无光的。 谁叫她,她才会抬头冲着人笑一下。 那笑容也是空洞、虚无的。 吃过饭后,宋余杭想收拾碗筷,被宋母一把拦下了。 “你好不容易来一趟,去和小唯玩会吧。” 季景行也在旁边附和:“就是,就是,小唯也想姑姑了,是不是啊,小唯。” 小唯害羞地钻进了她怀里。 等人坐下的时候,她却又摸了摸孩子的脑袋,柔声道。 “小唯乖,去屋里玩会积木吧,妈妈和姑姑说会话。” 宋余杭坐的离她远,一个独立的单人小沙发,从进门时她就发现了,宋余杭会时不时地摩挲着她的那枚戒指出神。 譬如现在。 季景行有些忧心,带小唯做治疗的过程里她接触了很多心理医生,也自学恶补了这方面的内容。 她能看出来,宋余杭现在的状态其实非常不好。 她斟酌着开口:“余杭,你有没有想过去认识新的人?” 宋余杭摇头:“没有。” “那……出去旅游换换心情?” 宋余杭笑了一下。 “忙,没时间。” 季景行一咬牙,索性和盘托出。 “你不觉得你现在的状态很危险吗?这样好不好,这周末我约一个朋友带你见见?听听他的建议,或许对现在的你有所帮助。” 尽管她说的很隐晦,但宋余杭还是听懂了,眼珠动了动,转向她,摇头。 “不了,嫂子,我不想见任何人,除了你们。” 她说着,拿起自己的包起身走向了门外。 “妈,我先回去了,再见嫂子,再见小唯。” 宋母从厨房里出来:“不多玩一会啊?” 话音未落,她已“砰”地一声阖上了房门。 宋母和季景行对视了一眼,长叹了一口气。 “唉,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喔,早知道她……我当初就不阻拦了。” 季景行走过去握住她的手安慰她。 “妈,你好好保重身体,你看我,那么大的事不也熬过来了,都会好起来的啊。” “你还有小唯,我还有个盼头,余杭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宋母哽咽,季景行把人拥进了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没事的啊,妈,您看看,余杭好不容易来一次,您就哭成这样,下回啊,她该不敢来了。” …… *** 宋余杭出了家门,也不知道去哪,就漫无目的地开着车在街上闲逛,不知不觉之间又来到了欢歌夜总会门口。 雨刷器剐蹭着前挡风玻璃,她透过水雾往外看去,欢歌夜总会门口停了几辆有点眼熟的车。 车门打开,果真是熟人。 薛锐和其他两个便衣警察,大概是因为王强那个案子过来询问的吧。 宋余杭一盘算,也推开车门下了车。 “薛锐。”大老远地她就叫了他名字。 薛锐回过头来,眼前一亮。 “宋队,您怎么在这儿?哟,这么大雨,没带伞吗?” 他说着,问同事拿了一把伞想要递给她。 宋余杭婉拒了:“路过,你们来查案?” 薛锐点头,似有些苦恼,挠了挠头。 “还是上次那个杀人焚尸的,没一点线索。” 宋余杭唇角浮出了一丝笑意。 “巧了,我也对这个案子有点兴趣,一起?” 薛锐正愁没人给他出主意呢,大喜过望。 “走,那还等什么,进去吧。” *** “什么人,请出示会员卡。” “警察,查案,叫你们老板出来。”薛锐径直亮出了证件。 门口早有人将动静报告给了裴锦红。 她正陪客户喝着酒,斜斜倚靠在沙发上,脚边跪着一个乖巧的小姑娘替她捶腿按摩,旁边的男人搂着她肩膀,醉醺醺的。 “什么人,不见!” 话音刚落,薛锐一行人已闯了进来,侍者当然是拦不住的,也没理由拦。 一拦便是心虚。 宋余杭一眼便瞅见她倚在皮质沙发上,身旁年轻貌美的小姑娘伺候,又有男的搂住她腰和人卿卿我我,怎么看怎么刺眼。 裴锦红不愧是声色场所的老手了,看着面前这阵仗,不仅不动如山,还往那男的嘴里塞了一颗葡萄。 纤弱细嫩的指尖抵着他唇来回研磨,直看的人脸红心跳。 薛锐轻咳了一声,不等他开口,身旁的人已冷冷道。 “警方询问,闲杂人等退避。” 林厌悻悻收回手,依旧戴着她那顶黑色纱帽,更添了几分神秘诱惑。 “哟,好大的官威啊,上次是污蔑我们藏毒,这次又是什么罪名啊?” 上次在欢歌夜总会里发生的一切,她还历历在目。 宋余杭抿紧了唇角,不说话了。 薛锐看看她,只好接上。 “和一桩凶杀案有关,其他人还是回避一下吧。” 刘志借替她倒酒的动作耳语。 “红姐,要不要……” 林厌手指搭住杯口,轻轻敲击着杯壁。 “不必,照我说的做,别节外生枝。” 刘志的背影遮挡住了大部分视线,两个人无论是说话还是动作,都十分隐秘。 宋余杭皱了一下眉头:“有什么话不能光明正大说吗?” “瞧您说的。”林厌顺势揩了一把刘志胸膛光滑紧实的肌肉,意犹未尽收回手。 “床上说的话,也要光明正大在这说吗?” 屋里人都发出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闷笑。 宋余杭脸色更黑了几分。 林厌这才坐直了些:“好了,都下去吧,改天再玩。” 那男人恋恋不舍起身,还想再亲亲她,林厌从桌上的果盘里揪下一颗葡萄塞进了他嘴里,媚眼如丝。 “晚上等我啊。” “那当然,我的宝贝儿。” 也不知为何,今天下雨空调开的不低,薛锐站在宋余杭旁边却狠狠打了个寒颤。 屋里所有人鱼贯而出,他揉揉鼻子,面对面坐下来开始工作。 宋余杭离他三步远,就站在他背后的沙发阴影里,正对着林厌。 林厌当然知道她在观察自己,但自从看见来的是薛锐和便衣的时候,她的心里就有了底。 要是真的怀疑是她干的,此时此刻,她应该坐在市局的审讯室里,而不是他们亲自跑一趟。 询问和讯问,一字之差,意义千差万别。 刘志或许手脚不够干净,但焚尸已经毁掉了大部分痕迹证据。 他们找不到突破口的,再加上,不在场证明这种东西也是可以伪造的。 林厌毕竟法医出身,应对警方的询问简直可以说是轻车熟路,滴水不漏。 “那天晚上我在皇聚ktv唱歌来着,一点去的,天快亮了才出来。不信?不信你们就去查监控好了,我总不可能手眼通天到把江城市的每家商铺都收买吧。” 林厌说着,轻蔑地笑了一下。 宋余杭在一旁听着,简直都想为她鼓个掌。 薛锐尴尬地放下了笔,来之前当然有调查过,她说的这些,都和商铺监控对的上。 他回头看了一眼宋余杭。 “宋队,还有什么补充的吗?” 宋余杭摇头,犀利的目光仍旧落在她身上,弯起唇角笑了。 “不得不说,裴小姐无论是口才,还是临场反应能力都十分优秀呢。” 林厌晃着高脚杯中的液体,黑色连衣裙没穿好,露出了半边肩膀,脚上的高跟鞋也穿的松松垮垮挂在脚脖子上来回晃悠着。 那雪白的脚腕和她本人一样拥有致命的吸引力。 宋余杭目不转睛,只听她说。 “过奖,过奖,来都来了,辛苦诸位跑一趟,要不要尝尝我们这儿的酒水,润润嗓子啊。” 她说着,放下杯子,托起红酒瓶底就要往另一个空杯里倒酒。 站在沙发背后的人动了。 宋余杭端起她未喝完的红酒抿了一口,那杯壁上淡淡的口红印子消失了。 林厌唇角的笑意逐渐冷却。 宋余杭抬眸看她,笑容暗藏锋芒。 “裴小姐知不知道什么叫聪明反被聪明误啊。” 在她的认知里,能把一件命案滴水不漏做到这个份上,只有曾经和她交过手的某人,亦是她手上另一枚戒指的主人。 林厌心里咯噔了一下,笑容就淡了,微微敛下眸子,做出了一副受惊的模样来。 “宋警官的话,我听不懂。” 薛锐在旁边看着,总觉得两个人之间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场,尤其是宋队很反常,居然在工作时间,喝了犯罪嫌疑人喝过的酒,这在以前压根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薛锐舔舔唇,又仔细看了裴锦红一眼,包厢里光线昏暗,她又戴了个黑色纱帽,一时看不清面目,但那露出的半分下巴,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一样。 未等他细细琢磨,宋余杭已起了身。 “走吧。” 薛锐几个赶忙抬脚跟上。 “不问了啊?” “不问了。” 再问也问不出个东南西北,林厌若是想把一件案子推脱地和自己毫无干系。 那么她确实是可以做到的,如果不是林厌,那么就是…… 她背后另有其人在推波助澜。 宋余杭目光一凛,顿住脚步。 “今天谢谢你们了。” 薛锐挠头:“哪里,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 二人告别后,各自上车,开往了不同的方向。 第120章 故交 “据可靠情报,十天后将会有一批价值两个亿的货进行交易,你的任务是——”他手指屈成节,在地图上轻轻点了点。 “找出交易地点。” 林厌拧眉:“上次我从茶楼出来,有人追杀我,他们已经起疑心了,这么核心的机密不可能告诉我。” 冯建国摊手:“正因为是核心,所以才需要一枚钉子深深插进去,一击毙命。” 林厌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谁出的起两个亿这么大的手笔?” 不愧是心思缜密滴水不漏的法医,一下子问到点子上了,冯建国面不改色。 “这我们要是能知道,还用得着卧底?能出的起这么大手笔的,多半也是涉黑势力,正好一网打尽。” 林厌手指拢上眉心:“时间紧迫,你让我好好想想。” 她目前能接触到最高级别的人物是库巴和老虎,至于再上面的顶爷,则是连面都没有见过,既然是核心机密,说不定连老虎都不知道,要想得到情报,还是得从库巴下手。 冯建国从档案袋里抽出了一张上世纪的黑白照片,放在了桌面上。 “这个机会,我送给你。” “这是——” 林厌瞳孔一缩。 冯建国缓缓点头:“没错,是顶爷。” *** 雨夜里的青山别墅似蒙了一层淡淡的轻纱,静静矗立在那里。 宋余杭靠边熄了火,缓缓降下车窗,偏头看着它,仿佛还能看见往昔灯火通明的样子,也能看见过往的那些好时光。 林厌去世后,只有两个地方能让她的内心彻底平静下来,一是她的墓碑前。 二,就是这里。 很多个失眠辗转反侧的夜晚,不是在她的墓碑前站一整宿,就是在路灯下抽烟。 她从前不是爱抽烟酗酒的人,如今却几乎一天一包了。 宋余杭把座椅背调下去了些许,仰头看着雨水溅在别墅的屋檐上,滴滴答答往下淌,很快在门口汇成了水泊。 那倒影里仿佛还能看见一双人并肩而立。 她微微弯起唇角笑,把烟头摁熄在了烟灰缸里。 自从在郊外遇险回来后,她连着两天没怎么合眼,此时此刻喝了点酒,困意才翻涌上来。 宋余杭靠着座椅,偏头看着她们曾经的家,想着她,逐渐睡了过去。 她如愿以偿梦到了林厌,梦到了她们即将结婚,穿着白色婚纱。林父托着她的手把人交给她的时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吞噬了一切。 宋余杭睡得极不踏实,微微偏过头去,脸色苍白,额头渗出了薄汗。 她呢喃着:“林厌……不要!” 眼角忽地滚下泪来。 她跌入了一片浩瀚深海里,画面一转,世界变得灰白。 她看着年幼的自己推开了书房的门,揉着眼睛:“爸爸,你们在聊什么呀?” 胡子拉碴的中年人将她抱上了膝盖,亲亲她的脸蛋。 “余杭,叫林叔叔。” “这就是你女儿?”坐在对面的男人和父亲年纪相仿,柔和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小女孩略有些害羞,扯着衣角对上陌生人的眼睛。 那张脸…… 她早就见过! 宋余杭迫切地想要发出些声音来:爸、林叔,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可是她似站在了一个透明玻璃罩里,眼睁睁看着外面发生的一切,却无法说话,无法动弹。 宋余杭听见那个小姑娘甜甜地叫了一声:“林叔叔。” 随即被放下了膝盖。 “好了,明天还要上幼儿园,去睡觉吧,乖。” 小女孩不敢违背父亲的意思,不情不愿往外走。 她看着她站在门外,把自己的眼睛贴上了门缝,竖起了耳朵偷听。 “顶爷……” “七天后……” 一些模模糊糊的字眼飘进了耳朵里。 女孩子妈妈走了过来,牵着人往卧室走。 “怎么又不睡觉,半夜跑起来,小心你爸揍你喔。” 女孩子做了个鬼脸:“他才不会揍我,他还带我认识了一个新叔叔呢。” 宋余杭张了张嘴:“妈!妈!是我啊!我在这里!” 她使劲拍着那层看不见的玻璃,嘴里冒出了咕噜咕噜的气泡,可是最终也没有人回应她。 宋余杭闭着眼睛,额头渗出了豆大的汗珠,猛地偏过了脑袋,迷迷糊糊之中听见了一阵“砰砰啪啪”的声音,她以为是枪响,下意识就去摸放在副驾驶的机械棍。 “谁?!” 车窗外扫马路的清洁工被吓了一大跳。 “我还以为没人呢,停在这儿让一让,挡路了。” 宋余杭一睁眼,东方泛着鱼肚白,微弱的晨曦透过风挡照了进来,雨已经停了。 原来……自己睡了那么久吗? 她不好意思地冲着窗外笑了笑,手指松开棍子。 “抱歉,现在就挪。” 重新开着车上路的时候,她的大脑无比清晰,潜意识将早已发生却逐渐忘却的细枝末节又重新浮现了出来。 原来,她早就见过林又元。 原来,她的父亲和林厌的父亲是旧交。 还有,他们提到的这个顶爷是什么人呢? 看来,想找到答案,就务必要去一趟那个地方了。 进入闹市区,宋余杭瞅着路边电线杆上的小广告,随便找了一家办假证的,拨通了电话。 半个小时后。 市图书馆。 宋余杭亮出证件表明来意后,管理员打了个呵欠。 “这大清早的,您还是头一位。” “工作需要嘛,我就在这里看,不带出去。”宋余杭乖乖拿出了手机放在柜台上。 管理员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示意她快去。 宋余杭点头,把假记者证收进兜里,装模作样掏出了一个笔记本走了进去。 市公立图书馆,江城市内现规模最大、藏书最丰富的地方,前身是江城市档案馆,进入2000年后所有文书档案统一电子归档处理便逐渐没落了,遂市政又改建成了图书馆,供市民读书学习消遣时间。 不过来的大多数人也是在这里打卡喝咖啡的,认真看书的只是少半部分。 清晨刚开门,并没有人。 宋余杭甫一走进去,一股书籍特有的油墨味儿就飘进了鼻腔。 她按照索引往前走,目光一一掠过了书架上的古籍孤本,在这里能找到许多内网上看不到的东西。 比如四十年前的旧报纸。 她若上内网查,对方必定有所动作,倒不如另辟蹊径。 图书馆还算大,上下三层,她沿着走廊走了许久,才找到楼梯上去,按照管理员说的,顺利摸到了三楼的阅览室。 门口还有一个登记的,她把证件递过去。 “你好,我想找一下旧杂志,报纸什么的。” 对方抬头看了看她的脸,又对了对证件,把那小本本往旁边一扔,没还给她。 “进去吧,第六排最里面的角落就是。” 宋余杭看了看自己的假证:“那……” 对方埋头在电脑里打牌,玩得不亦乐乎。 “一会登记,现在没空,你出来再拿。” “好吧。” 宋余杭从善如流往里走,找到了他说的书架,蹲下身来搜寻着自己想要的东西。 她只找法制报。 目的性十分明确。 很快就从堆积如山的旧书刊报纸里整理出了一大摞,抱到了旁边的座位上,翻开了笔记本开始摘录。 “1994年,汾阳码头碎尸案……”藏在笔尖里的针孔摄像头闪了一下。 宋余杭接着往前翻,略过了一些无关紧要的案件和日期,一直到了1978年,瞳孔猛地一缩,硕大的标题版面写着: “滨海省警方近日破获一起特大制毒、贩毒案,当场缴获海洛因20.3千克,涉案车辆5辆,抓捕同案犯14名,当场击毙毒枭——“顶爷”,至此横跨中缅两国的特大犯罪团伙已悉数落网。” *** 林厌靠在书桌上,手里端了杯红酒,彻夜未眠,想着冯建国昨晚说过的话。 “顶爷不是死了吗?!” 老人摇头:“顶爷只是香港那边黑社会传过来的一种称呼而已,并不指代某个人。” “也就是说,旧的“顶爷”在若干年前警方肃清剿匪的那场战役里已经死了,现在活下来的,是另一个顶爷?!” “没错,当年的我只是一个小警察,并没有资格参加这样的战役,只是听我的前辈们说,那场围剿的仗打得相当惨烈,警方损失惨重,是以并未大肆报道。” “从那以后,边境太平了很长一段日子,毒贩销声匿迹,谁知现在却又——” 他说到这里,咬紧了牙关。 “卷土重来了,还带来了‘醉梦’这样的新型毒品,真的大肆推广开来的话,后果不堪设想,边境安全危在旦夕,不知道会有多少家庭破灭……” 一阵风过,摇动了烛火,映照得老人眉眼染上了一层金色。 林厌沉默,过了半晌,她才说。 “能造出‘醉梦’的,一定是个化学高手,你们有怀疑的人选吗?” 冯建国苦笑:“有就好了。顶爷其人,神龙见首不见尾,替他出面办事的,是这个库巴。” 他又摆出了一张照片。 林厌瞥了一眼:“还有老虎,亦是打手之一,负责和线下各买家联系,确定交易地点。” 她拿过一张照片,摆在了正中间,那张照片上只有一个黑色的轮廓头像,并没有人脸。 “现在我们已经知道的是,库巴,顶爷的亲信,老虎,贩毒集团打手,我,裴锦红,负责替他接货,物色合适的买家。” “顶爷,集团龙首,未知;幕后制毒的人,未知;负责运送毒品的人,未知;‘醉梦’生产地点,未知;交易地点,未知。” 林厌把笔一摔:“什么都不知道,还搞个瘠薄!” “别急嘛,虽然这些都不知道,但我们已经得到消息,顶爷会在三天后入境来和这位神秘的买家会面,到时候就是你打入犯罪团伙内部核心管理层的绝佳机会。” *** “顶爷已经死了,那会是谁呢?会是谁呢?”宋余杭嘴里振振有词,飞快翻着报纸,却见另一面详细的报道被人完整地裁掉了。 她只来得及拿针孔摄像机拍下了照片,就被人拍了拍肩膀。 “这个证件是你的吗?”宋余杭回头一看,还是刚刚的那位管理员拿着她的假证,脸色不善。 “怎么录入不到系统里啊?” 宋余杭干巴巴地笑了两声,不着痕迹阖上了自己的笔记本,把藏有针孔摄像头的钢笔揣进了兜里。 “是吗?我看看。” 她说着,从对方手上拿了过来,假装仔细翻看着:“不可能啊。” 对方也有些疑惑,看她面相又不像坏人。 宋余杭突然眸中一亮,往窗外一指:“你看那是什么?” 管理员下意识回头,她拎着包就跑,从桌子上一跃而过,留下了两个脚印。 “对不住了!” “喂,别跑!” 管理员踉踉跄跄推开桌椅追出去,人已经消失在走廊尽头了,不由得暗骂:“神经病吧!” 等拿到这些珍贵的资料,宋余杭一回到家就开始洗照片,把它们钉上了自己的白板,退后一步端详着这些线索。 有些不甚明朗的东西也逐渐清晰起来了。 她还得去一趟上次发现制毒工厂的那个物流园,说不定能找到新的线索。 宋余杭拆开了一包方便面,也没拿碗,就这么把热水倒进了袋子里,拿个塑料盒子装着,筷子搅合两下,三两口吃完,拿起钥匙就出了门。 第122章 火海 眼看着悍马在养殖场门口停了下来,刘志就要冲出去,林厌一把把人拽了回来。 “红姐……”他压低了声音疑惑。 林厌背靠在土坡上,手里夹了根烟,轻轻弹了弹烟灰。 “不急,锦上添花无人记,雪中送炭情谊深啊,这个时候出去,只会被人当成奸细。” 刘志还是有一丝疑惑:“万一陈芳说的是假的呢?” 她轻轻吐了口烟圈:“那就当咱们看了个热闹。” 两个人言谈间,库巴已经跳下了车,守门的一见着他面,立马把枪背到了背上,恭恭敬敬拉开了木栅栏。 “二爷请。” 库巴复又上了第一辆悍马,缓缓从门口开了过去,宋余杭低着头和别人一起抬走木栅栏,不经意瞥了一眼,深色玻璃上映照出了老人半张布满瘢痕的脸,在夜色里显得犹为可怖。 这就是纵横中缅泰三国,以狡诈狡猾著称,令无数人闻风丧胆的大毒枭顶爷吗? 宋余杭心里一惊,对着那辆离去的悍马,抬手状若无意地拂了一下衣扣,记录下了他的车牌号。 等把人放进来后,她趁着别人不注意,拿起了ak跟在了巡逻队的后面。 所幸这帮匪徒都穿着差不多的沙漠迷彩,黑色面巾一直蒙到了鼻子以上,只露出眼睛,不仔细瞧,压根分不出她早已狸猫换了太子。 这些人实行军事化管理,还有交接班,各司其职,不少人肩膀宽阔,身材健壮,鼻梁扁平,身上一股凶悍之气,一看就是练家子。 走出不远,一栋平房前坐着几个赤膊的少年聚在一起玩着骰子,看样子年龄不过十四五岁,甚至更小。 他们不少人身上、脸上都纹着稀奇古怪的纹身,脚踩在桌椅上,手边放着啤酒,还有那种饮料,饮料下压着美金。 不知道是谁又赌输了,钞票被人一扫而空,输钱的人破口大骂,夹杂着她听不懂的语言,其余几个扑上去把人踹倒在地,用脚狠狠踢他的脸。 巡逻队长用缅语大声呵斥,那几个孩子才退了开来,仍是骂骂咧咧的,往地上啐了口唾沫。 那浓痰就落在宋余杭脚边,她握紧了手里的枪,几乎现在就想把这些人全部突突死,然而,她知道此行最重要的任务不是杀人,也不是救这些误入歧途的孩子。 而是将今天的所见所闻,所拍摄到的影像一字不落地全部带回去。 将来,这些都会成为在法庭上一决生死的呈堂证供。 宋余杭悄悄吐出一口浊气,平复心绪,继续往前走。 把整个营地大致逡巡一圈,她心里差不多有数了,但也暗自心惊。 整个营地差不多五十人上下,一个占领了高台的狙击手,并不算顶爷带过来的那些人,其中一半以上都是青壮年,十来个孩子兵。 这么庞大的武装规模在江城市的土地上,隐藏在深山密林里,又是谁给他们的权限呢? 能让库巴和顶爷亲自前来的人,一定非同凡响,夜深了,营地里戒备愈发森严,弥漫着一股大战在即的紧张气氛。 宋余杭知道,每多磨蹭一分一秒,她从这里安全出去的可能性就越小,但看着眼前的一切,井然有序的犯罪团伙,垒成箱的新型毒品,近在咫尺的大毒枭和神秘买家,使命感让她犹豫了。 下次还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机会,也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人再冒死闯进来。 他们的罪行是否能天下大白,全看她今夜能拿到多少东西了。 宋余杭一咬牙,用现学现卖的缅语跟前面的匪徒叽里咕噜说了一大通,大意是自己要去上厕所,随即脱离了队伍。 *** “顶爷。” 仓库门打开,射进来一束光线,原本坐在汽油桶上歇气的龙老板也站了起来。 老人在随从的簇拥下拄着拐杖,缓缓走了进来,他已年过花甲,没留头发,戴了副墨镜,身材不高,甚至有些矮小,但在场的所有人没人敢瞧不起他。 龙老板看着他的光头上瘢痕遍布,犹如蜈蚣,心头一凛,手就开始发抖,使劲咽了咽唾沫,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这是五千万订金的支票,我要验货。” 跟着他的几个人把龙老板团团围在了中间,枪早就被人下了,此刻他带来的人都捏着拳头虚张声势,虎视眈眈。 库巴扶着人在另一边坐下了,老虎持枪警戒着门口,另一个随从从外面拎进来了一个鸟笼,放在了他手边。 宋余杭轻轻掀开了房顶上的瓦片。 顶爷从掌心里捻起口粮喂给心爱的宠物,脸上甚至带了一丝笑模样。 “都放下枪,这是咱们的贵客,来人,拿货给龙老板尝尝。” 被缴了械的枪纷纷又扔回了跟前,龙老板的跟班将信将疑看看他,再看看老板,得到首肯之后这才拿了起来。 等拿货的间隙,顶爷一直在喂鹦鹉。 “龙老板的生意在新加坡做得如日中天,怎么想起大陆来了,这儿的生意可没那么好做。” 见他放松,龙老板这才坐了下来。 “嗐,到处经济都不景气,富贵险中求嘛。” 双方来之前就已经互相调查过,就如同龙老板知道顶爷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毒枭,顶爷也知道他是新加坡华人,本土最大民营企业的法人代表。 顶爷将这批货卖给他,转手他就能以双倍的价格卖出去,这是双赢且一本万利的买卖。 这些是双方在来之前就已经互相知晓的消息。 顶爷见他对答如流并不诧异,拿稻草拨了拨鸟笼食盒里的水,引爱宠过来喝。 “多年前曾和你父亲做了笔生意。”顶爷冷哼了一声,见鹦鹉不喝水,一气之下把稻草也扔进了鸟笼里。 “赔了我两千万,他如今可还好?” 龙老板打开了身旁的箱子,整整一摞码放整齐的美金。 “不瞒您说,我父亲十年前就去世了,那次的事我也略有耳闻,是家族里某些个不争气的兄弟做的,人,我已经处理了。” “这些钱,给顶爷赔罪。” 十年前,根本就没有什么生意,这是在诈他呢,但他若是当众指出顶爷错误,恐怕今天就不能活着离开这里了。 老人唇角流露出了一丝笑意,拿库巴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手。 “验货吧。” 几个纸箱子陆陆续续抬了进来。 宋余杭微眯起眸子,看着顶爷的手下人打开了第一个,龙老板嗤笑了一声,有些不屑。 “这是什么玩意儿?可乐吗?别闹了,我又不是超市小贩……” 话音刚落,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走了进来,在库巴的授意下,拿起了一瓶饮料,拧开瓶盖,仰头咕噜咕噜喝着。 半晌后,一抹唇角,脸色涨红,喘着粗气,略有些燥热地扒拉着自己的衣服。 库巴一扬手,两个人高马大的壮汉挥舞着拳头扑了上去,当胸就是狠狠一拳,胸腔肉眼可见地塌陷下去。 小孩踉跄后退几步,却没倒,唇角溢出了血沫,掰过那壮汉手腕狠狠一折,提起膝盖撞上了他的腹部,壮汉仓促后退,绊到了纸箱,摔倒在地,小孩欺身而上,眼睛都是红的,恶狠狠地嘶吼,用牙齿去咬他的喉咙,力气之大让人瞠目结舌。 另一个喽啰从地上捡起了拇指粗的钢筋,朝着他的脑袋便砸了过去,小孩没躲,动作微滞片刻,从头发里冒出来的鲜血顺着钢筋一滴一滴溅到了地上。 龙老板睁大了眼睛看着面前的这一切,以为那小孩死定了的时候,他却又蹭地一下站了起来,脸上都是血,转身嘶吼着跌跌撞撞往壮汉的方向扑来。 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根本不知道疼痛似的。 龙老板心里一惊,看着小孩压倒了壮汉,扑在他脚边,近在咫尺,那白森森的牙齿上都沾着殷红的血迹,他往后一缩,滚下了油桶。 一声枪响划破了长空。 库巴吹了吹枪口的硝烟:“抬走。” 那瘫软在地的小孩和两个遍体鳞伤的壮汉被抬了出去,地上的血迹很快就被清扫一空,仿佛只是做了场噩梦。 醒来一切杳无踪迹。 龙老板咽了咽口水,被人从地上扶了起来,老人哈哈大笑着,笑容中有一丝癫狂和得意。 “看见了吗?这就是醉梦1号,能让人极度兴奋,癫狂,不知疲倦,永远保持旺盛的精力和攻击欲,甚至……” 他意味深长:“对那方面的能力也有所提升,再适合不过那些有钱的大老板们了。” 宋余杭胸腔上下起伏着,因为心绪翻涌,指甲无意识地扣着瓦片上的尘土。 她紧紧咬着牙,几乎快克制不住自己想要冲进去干掉他们的冲动,直到舌尖尝到了一丝血腥味。 她的喉结上下滚动着,阖了阖眼睛,才把那阵难以按捺住的躁动压回去。 *** 五分钟前。 养殖场外的草丛里,一行人悄无声息地摸了过来。 无线电频道里传来指挥官冷静有条不紊的声音:“包围住整个厂区,枪声一响,冲进去活捉顶爷。” “是,一组就位。” “二组就位。” “三组就位。” “四组就位。” “制高点已占领。” 高塔上一个黑影悄无声息绕开狙击手的视野盲区爬了上去,拍了拍他的肩,匪徒回过头来正要开枪,被人一手刀劈晕了,嘴里塞着抹布,拿手铐铐在了栏杆上。 *** 龙老板咽了两次唾沫,先是眼里含着惊惧看着面前发生的一切,听他说完后,再次咽了咽口水,脸上全都是兴奋的光了,仿佛看见了大把钞票堆在了眼前,几乎有些迫不及待。 “这是五千万,拿走吧,后续的货,什么时候能给我?” 一个随从把皮箱拿了过去,库巴给顶爷打开一看,果然,支票是支票,现金是现金,一股钞票特有的味道扑面而来。 顶爷很满意,拿起一摞,指头蘸了点口水数着钱,把一叠美金扔进了箱子里。 库巴阖上了皮箱,站在了他的身侧。 “龙老板很讲诚信,我们也是一样的,剩下的货七天后会在……” 他话音未落,仓库外响起了脚步声。 宋余杭瞳孔一缩,看见有人跑了过来凑到老虎耳边说了句什么。 老虎取下了背上的ak,子弹上了膛,抬脚踹开了仓库的大门。 不好!可能是被发现了! 宋余杭脑中警铃大作,一骨碌从房顶上爬了起来往下跑。 听见屋顶上传来了瓦片碎裂的声音,库巴反应迅速,抄起旁边同伴的冲锋枪冲着天花板就是一阵扫射。 宋余杭抬脚纵身一跃,刚刚站立的地方被子弹击穿,瓦片纷飞。 她还未来得及缓过劲来,陈年已经腐朽的房梁不堪重负,发出了“嘎吱”的脆响,在又一波枪林弹雨的洗礼下终于四分五裂。 她只来得及抓住了一块瓦片,就灰头土脸重重跌了下去,在失重下坠的过程里,有人拿枪瞄准了她,宋余杭一只手抄起背后之前捡来的ak在漫天灰尘里睁开了眼,用腰腹做支撑,飞快扣下扳机,就是一连串的扫射。 库巴扶起了顶爷,往旁边一躲,用手护着他的头滚在了地上。 几个小喽啰中弹倒地,宋余杭跌进了油桶堆里,光顾着射击,没来得及做任何保护动作,背部着地,疼得她眼前一黑。 几个空油桶滚了下来,宋余杭往旁边一躲,子弹打在了油桶上,火星四溅。 她爬起来朝着出口的方向没命狂奔。 不知道是谁开了第一枪的外围警方人员面面相觑,枪声为号,已有人冲了出去。 木栅栏背后的匪徒回过身来冲着扑上来的特警抬手就是一梭子弹,鲜血溅在了草丛上,特警倒地,手里的枪掉在了地上,唇角溢出了血沫,死不瞑目。 这一声枪响仿佛打开了一个开关,从平房里、屋顶上、沙袋背后跳出了更多的匪徒,一切都乱了套。 林厌蹭地一下从草窝里弹了起来,一看表,时间还未到,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听着不远处的枪声,明明暗暗的火光交织在了一起,她咬咬牙,一挥手。 “上!” 再远一点,对面山坡上稍微平缓一点的地方停着几辆警方的指挥车。 冯建国从别人手里拿过了望远镜,观察着战况。 有几个特警押着五花大绑的人快步走了过来。 “冯局,我们在养殖场背后的树林里发现了他,被人打晕了。” 被绑的人嗯嗯啊啊着,不住点着头,示意他放了自己。 冯建国一看他的脸,浑身的冷汗就下来了。 他出现在这里,那养殖场里面的那个内应又是谁?! *** “杀了她!”有人用多国语言叽里呱啦大吼,随即宋余杭就被几个喽啰拦住了去路,二话不说就开了枪。 宋余杭侧身往地上一滚,子弹打在了水泥地上,几乎贴着身体走。 她躲进了油桶背后,喘着粗气,盘算着该怎么脱身,手指摸到这油桶上有一层油腻腻的油脂,并不完全是空桶,计上心头。 又是一队人马包抄而来,宋余杭捡起枪苦战,孤身一人周旋在穷凶极恶的匪徒里,眼角余光瞥见库巴扶起了顶爷正欲脱身而出,也不知道哪来的热血,提气大吼了一声,站起来拿着枪扫射。 “别走,把命留下来!” 库巴把顶爷一把推给了老虎:“带顶爷先走!” 说罢,回转身枪口就喷出了火舌,一梭子子弹砰砰啪啪射向了她。 宋余杭穿梭在枪林弹雨里,身上也不知道哪里挂了彩,染得迷彩服尽湿,但她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又是纵身一跃,躲进了油桶背后,随之而来的子弹打穿了油桶,潺潺地渗出了原油流淌在地面上。 脚步声纷乱朝她而来,宋余杭背靠着油桶坐着,把打空了弹夹的枪扔在了地上,从上衣兜里摸出了一张照片,沾满血污的手轻轻抚过她的脸,唇角露出了一丝笑意。 她把照片复又贴着心口放好,一只手从裤兜里掏出了打火机,啪地一下按亮,在心底默数:1、2、3…… 库巴抄着枪往她躲藏的方向跑去,脚底下踩着湿滑的液体,整个仓库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原油气味。 他忽然觉得有一丝不对劲,停下了脚步,招呼同伴:“fuck,快回来!” 来不及了。 宋余杭默念,扬手狠狠把打火机甩了出去,瞳孔里蔓出了火光,金色染上她的眉眼。 在被爆炸产生的巨浪掀翻的一瞬间,宋余杭心里想的是:就这么随她去了也好。 然而这样的念头也只是须臾,尽管她的内心十分想就这样去见她的未婚妻。 可是她还不能死,证据还没有送出去,要死也得死在把证据交给警方之后。 她得让这罪恶的一切大白于天下,还有那场七天后的交易,酝酿着阴谋、权利、金钱、欲望的交易…… 林厌、初南还没有沉冤得雪,她还……不能死。 一切还远远没有结束。 宋余杭拼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在火舌袭来的时候,翻身躲进了一个空铁桶里,任凭火海吞没了一切。 *** “顶爷,没事吧?!”林厌带着人赶到的时候,战斗已经告一段落了。 满地尸体,大部分都穿着沙漠迷彩,死伤惨重,警方已暂时撤退。 刘志从死人堆里扒拉出了老虎和顶爷。 老虎吐掉嘴里的沙子,爬起来就用枪指着他的脑袋,破口大骂。 “艹你妈的,你们怎么来的这么快?!” “我们要是不来,驰骋东南亚,打遍天下无敌手的虎哥,今夜可就要陨落在此了。” 林厌从尸山血海里穿行而来,一袭黑色紧身皮衣包裹住了玲珑有致的身材,及肩黑发扎成了一个干练的马尾,整个人有一种凛冽又危险的美感。 她手里捏着一把小巧的手枪,子弹是上了膛的,对准了他扣下扳机,死的却是他旁边一个想要爬起来对顶爷不利的小警察。 火光熄灭,宋余杭逃过一劫,浑浑噩噩之间爬到了仓库门口,恍惚之间听见一声枪响。 她仓促抬眸看去,却见熟悉的人冷血又无情地冲着自己昔日的同伴轻轻扣下了扳机,尸体被人弃若敝屣一般踹进了草丛里。 “不要……”她眼角滑下了泪珠,手指徒劳无力地扣着地上的泥土,微弱的哭喊湮灭在了枪声里。 林厌听见动静转身:“还有活口。” 说罢,走了过去拽起她的头发迎上她的脸,猛地一震,脸色惨白。 怎会是她。 宋余杭整个人灰头土脸的,满脸血污,因为爆炸发生的时候钻进了铁桶里勉强逃过一劫,可是手脚也被仓库里瞬间腾起的高温灼烧的皮开肉绽,血肉模糊,没有人样了。 即使狼狈不堪,那双眼睛却还是明亮的,含着眼泪熠熠生辉。 她从前多喜欢她的眼睛呀,温暖如琥珀,平静如汪洋大海,自有一股藏在冰山下的暖流,永远从容不迫,永远充满爱意和勃勃生机。 可是现在却只剩下了死寂和刻骨的恨意。 林厌抓着她头发的手开始颤抖。 宋余杭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啖她肉,饮她的血,也难消自己心头之恨。 “你……你杀了他……我……我杀了你!” 话音刚落,就被人一枪托砸在了太阳穴上,宋余杭被打的偏过头去,耳膜嗡嗡作响,吐出了一口血沫。 老虎手里的枪子弹上了膛,对准了她的脑袋,恨恨咬牙:“就是她,突然闯进来,孤身一人杀了我们二十多个好手,就连二爷也……” 没能出来。 宋余杭缓缓闭上了眼。 林厌一把握住了他的枪口:“慢着。” 宋余杭错愕地抬眸看她,嘴唇上下翕动着,却见她又森冷地笑了。 她的手似一尾毒蛇,抚上了她的脸颊,来回抚摸着,最后轻轻地捏起了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看着自己,嫣然笑了。 “她叫宋余杭,江城市刑侦支队前任队长,本事大着呢,干掉你们二十多个人一点都不奇怪,即使死在这里,条子也会回来找尸体,今天的事一旦曝光出去,恐怕……” 林厌阴冷的目光垂落到了她衣领纽扣上的微型摄像头。 今天无论是他,库巴,还是顶爷,都露脸了,一旦录像传播出去,他们的通缉照会散播的全球都是,中国警方势必会联合多国军方一起发动围剿,到时候插翅也难逃。 老虎想通了其中关节,后背被冷汗湿透了:“你是说她身上有东西?” 林厌点头,拿枪拍打着她的脸。 “没错,要死也得问出来东西在哪再死。” 第123章 拷打 “说,东西藏哪儿了?!”林厌拽着她的衣领恶狠狠地咆哮。 宋余杭被她晃得七荤八素,明明这张脸是如此熟悉,如此令人着迷,却也让她感受到了无尽的寒意。 她轻轻扯起唇角笑了,眼神亮若繁星:“你过来,我……我告诉你。” 林厌俯身下去的时候,就被人“呸”地一口血痰吐在了脸上。 她微微偏过头去,闭上了眼睛,嘴唇哆嗦着,难掩内心悲痛,但这样的表情仅仅也只是一瞬间,顶爷老虎刘志都在看着,她不能心软,她不能。 心软会害死她和宋余杭。 林厌抬手,狠狠一巴掌就甩了过去:“艹你妈的,给我打!” 几个人一拥而上,冲着宋余杭拳打脚踢,她不忍再看,起身走向了顶爷。 “顶爷,没事吧,我们来晚了。” 顶爷毕竟年纪大了,从火场废墟里被扒拉出来坐在旁边缓了好一会儿,仍是有些气喘吁吁,此刻微眯起眸子打量着她,眼神里有一种病弱的雄狮在看着猎物的光,仿佛只要她有任何不轨的举动,仍然能跳起来拧断她的喉咙。 林厌泰然自若,任他看着,尽管,她也有一些头皮发麻,尤其是他摘了墨镜后的那张脸,从头上到脸上遍布瘢痕,眼睛里白翳过多,鼻梁塌陷,脖子上的皮肤都有被火烧烫伤过后留下的伤疤,简直不可称之为人。 面前的这位,是彻头彻尾的恶魔。 林厌深知,要想和恶魔打交道,自己也得变成恶魔。 顶爷看着面前这个年轻女人眼里渗出的奸诈狡猾的光,也不知想起了些什么,竟然微微勾了一下唇角。 “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手底下有个叫陈芳的女人,王哥的情妇,也和别的……”林厌顿了一下,“男”字险些脱口而出,随即不着痕迹接上。 “人不清不楚,那人正是顶爷营地里的人,下午我们兄弟几个看见她从陈芳那儿出来后,就去见了便衣警察。” “兄弟们觉得不对劲,回来告诉我,我就带着人跟了过来,没想到误打误撞顶爷也在这儿。” 这故事编得可谓是精彩至极且滴水不漏,无论是时间、人物、宋余杭身上的衣服都对的上,至于那位真正的内应现在是被抓了,还是死在混战里了,已经没人关心了。 顶爷笑了一下:“不错。” 不知道为什么,林厌总有一种他在透过自己看别人的感觉,也正是这样的感觉,本能让她觉得危险,一刻也不敢放松警惕。 “能得到顶爷的夸赞,锦红求之不得,以后还望多多关照才是。” 一句话表了忠心又道了野心,是个聪明人。 顶爷微眯了眸子,撑着拐杖站了起来,林厌扶了他一把,就听见刘志来报。 “红姐,还是不肯招,再打下去,恐怕……” 林厌往那边瞥了一眼,宋余杭遍体鳞伤跪在地上,老虎一胳膊肘砸在她的脑袋上,宋余杭体力不支,软倒在地,从口鼻里渗出了鲜血,不住咳嗽着。 那个瞬间,她无比想扑上去撕碎老虎的咽喉,可是她不能。 林厌走过去,用军靴底踩着她的脸:“说啊,废物,当警察一个月能有多少钱,三千不到吧,只要你把你身上的东西交出来,别说三千,老娘可以让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她的鞋底混合着泥土和血腥味,居高临下看着她。 宋余杭弯起唇角笑了,虚弱地抬起手指扒上她的脚,血污蹭在了她的裤腿上。 她一字一句:“我就是死……也不会告诉你。” 老虎揩了一下鼻子,活动着筋骨。 “老子上过那么多女人,还没有尝过警察是什么滋味,让我来。” 林厌蓦地咬紧了牙关,脚还踩着她脑袋,身子却未动。 老虎不耐烦,伸手欲扒拉开她,顶爷盯着宋余杭的脸,出声了。 “没用,对付这种人,这种方法只会逼她自尽,问不出什么东西来。” 他一瘸一拐拄着拐杖往过来走,看了林厌一眼。 “你刚说,她叫什么名字?” 宋余杭带人去过欢歌夜总会的消息瞒不过这些人。 林厌松开脚:“她叫宋余杭,带人砸过我的场子。” “姓宋啊。”老人眼底似有一抹怀念,悠悠道:“我有个朋友也姓宋,死了很多年了。” 宋余杭蓦地抬眸咬牙,眼里渗出了刻骨的恨意,从齿缝间发出了愤怒的嘶吼。 林厌一脚踹在她肩膀上:“叫什么叫,给老子闭嘴!” 顶爷笑了:“搜身吧,搜不到就杀了,尸体抛下山崖去喂狗,咱们不能在这里耽误时间。” 几个人扯着头发把宋余杭拽了起来往后推,老虎活动着手腕,捏得拳头嘎嘣作响。 “嘿嘿,没想到条子也有这一天啊,让我来。” 话音刚落,林厌手里的枪怼上了他的太阳穴,冷声道:“我和她有仇,我来。” 宋余杭被人绑起了两只手,高高吊在了门板上,勾起唇角笑了。 “谁来都一样,我是不会说的,快点吧,给个痛快,大家都省时省力。” 林厌回转身,一耳光就扇了过去,直把人打得偏过头去,当场吐出了一口血沫。 “废物,给老娘闭嘴,想死没那么容易。” 老虎还欲动作,林厌带来的人持枪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他咽了咽口水,嘴里骂骂咧咧地退了下来。 “鞭子。”林厌伸手,刘志给她递上了一条拇指粗的,漆黑的皮鞭。 她二话不说,径直抬手就抽了过去,听见那边的闷响,宋余杭压抑着的痛哼。 老虎也心有戚戚焉:艹,这个女人还怪狠的。 又是一皮鞭抽在了她的肩膀上,皮开肉绽。 林厌揪住她衣领,怒吼:“说,东西在哪?!” 宋余杭偏过头去,嘴唇抵着她耳朵,因为疼痛而微微抽着气:“你……休想,你最好弄死我,日后我要是还活着……” “必将加倍奉还。” 热气一个劲儿往她耳朵里钻,林厌捏着皮鞭的手微微颤抖着,随即狠狠一鞭子抽了过去,打在脸上,眼角迅速红肿了起来。 再这么打下去,她真的会死的。 林厌咬紧了牙关,拽着她的衣领压低了声音吼:“活着不好吗?为什么非要寻死?!” 这话一出,垂着脑袋的宋余杭倏地一下抬起了头,目光如锥子一般紧紧锁定着她的眼神。 林厌被这眸光摄了一下,踉跄往后退了一步,夜间山头的风大起来。 两个人无声地对视,像从前那样。 宋余杭看看她,再看看她身后忙碌的犯罪团伙,顶爷,老虎,刘志…… 她弯起唇角笑了一下,不再是那种冷漠的,嘲讽的,不屑一顾的笑容,而是回到了初见那一天,她平淡伸过手来,脸上浮起的轻柔又温和的笑意。 那一天,她说的是:“你好,我叫宋余杭。” 现在,她说的是:“快……走……大部队马上就到……杀了我,你才能脱身,走!” 林厌浑身一震,不可置信般地看着她,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小喽啰的呼声。 “顶爷,找到二爷了,还活着!” 库巴被人七手八脚从废墟里扒拉了出来,远处山间里已经隐隐传来了警笛声。 “杀了我啊!杀了我啊!我是不会说的!”宋余杭一边咆哮,喘着粗气,压低了声音最后道。 “走啊!” 林厌捏着鞭子迟迟没有动手,眼里一闪而过了一丝水光。老虎走上前来,一脚把人踹翻了过去,也许是动静太大了,黏在衣服夹层里的微型摄像头终于脱落了,从下摆里掉了出来。 宋余杭瞳孔一缩,林厌已率先捡了起来举到她眼前:“这是什么东西,还说没有?!艹!” 电光火石之间,谁也没有想到她被反绑着双手吊起来还有一搏之力,宋余杭猛地倾身,带动绳子咯吱作响。 等林厌回过神来的时候,手指猛地一痛,已被她温润的口腔包裹住了。 不愧是宋余杭,她们两个人比起狠来,谁也不逊色谁。 灵巧的舌从她指尖里卷走了摄像头,还毫不留情地狠狠报复了一下她。 林厌吃痛,轻嘶了一声,飞快撒了手。 “红姐,没事吧!” 她的指尖拿出来的时候已经鲜血淋漓了。 宋余杭喉头微动,当着他们的面,眼睁睁把那枚摄像头吞了下去。 她唇角勾起了一丝得意,看着他们铁青的脸色,也就真的笑出了声。 “哈哈哈……想要吗?杀了我呀?再剖个尸,你们有这个时间吗?” “妈的!老子把你射成筛子看你还能不能嘴硬!”老虎心头火起,抄起背后的ak,子弹就上了膛,冲着她扣下了扳机。 然而,比他更快一步的是林厌手里的手枪,一阵巨响过后,枪口冒出了青烟。 那一枪正中心口,一发毙命,宋余杭脑袋垂落了下来,血迹迅速在衣服上蔓延开来,她脸色苍白如纸,已是没气了。 顶爷似是也没想到她会直接枪杀刑侦队长,警方重要人物,略微挑了一下眉头。 林厌冷着脸,把枪别回枪套里。 “我说了,我和她有仇,她的命只能我来拿。” 厂区门口已经隐约传来了零星的枪声,刘志手下的兄弟跌跌撞撞跑过来。 “顶爷,红姐,快走,我们被包围了!” 老虎回过神来迅速扶起了顶爷,其余几个残兵败将把库巴驼了起来,林厌跟着刘志在前带路,一行人踩着草丛深一脚浅一脚往深山密林里跑。 直到最后,她也没回一下头,她不敢,她怕回头看到宋余杭临死时的模样,会当场失声痛哭。 林厌穿梭在密林里,树枝划破了脸颊,也不知道跑了多久,最后终于停下来是因为摔倒。 “红姐!”刘志见人没跟上来,折返回来扶起她,却见她的眼底闪烁着水光。 他从未见她露出过这种痛彻心扉的表情。 然而也只是一瞬间,林厌拿手背揩去眼角莫须有的水渍:“没事,崴到脚了,有些疼,走吧。” 刘志将信将疑:“红姐……” 话音未落,她已独自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往前跑。 刘志不再想其他,赶紧抬脚跟上了。 *** 他们跑出去不远,枪声逐渐消停了,山路上传来了车声,并没有什么大部队,只是两辆小警车,来的全是市局刑侦支队的主力,冯建国和她的亲信。 段城率先拉开了车门,拎着医药箱跑了出去,方辛、郑成睿紧随其后。 冯建国从另一辆车上下来,到底体力不及几个年轻人,挺着啤酒肚,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哎哟,慢点,我这一把老骨头可跑不过你们。” 草丛里被林厌“打死”的小警察爬了起来,脱掉了身上的防弹衣,揉了揉被打疼的地方,龇牙咧嘴的,是薛锐。 “冯局。” “冯局。” “冯局。” …… 几个“尸体”纷纷从地上爬了起来,有几个起不来是因为被子弹擦破了皮,受了点轻伤。 方辛赶紧过去扶着伤员往外走。 “宋队,宋队,醒醒。”段城在仓库门上找到了她,拍了拍她的脸,宋余杭垂着脑袋,昏迷不醒。 他试探了一下鼻息,还有气,从医药箱里取了一根针剂,替她消毒好皮肤,轻轻从胳膊上注射进去。 宋余杭吃痛闷哼,睁开眼就咳出了一大口淤血,脸色惨白,虽然没生命危险,但也伤的不轻。 “东西呢?” 冯建国走过去问她。 她有气无力地示意他们把她放下来,薛锐拿刀割断了捆在她手上的绳子。 宋余杭得到自由,体力不支跪倒在地,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没办法,吞下去了。” 众人面面相觑,都一脸便秘了的表情。 段城狞笑着把拳头掰得咯嘣作响:“让我来。” 几个人默默站起身背过脸去,宋余杭一阵头皮发麻:“等下……” 话音未落,他已一拳砸在了她的胃部上,本来一天就没吃什么东西,又激烈战斗上窜下跳的,再加上受了伤本来就不舒服。 宋余杭弯下腰去,一阵翻江倒海:“呕……” 段城戴上手套把那枚微型摄像头捡了起来拿矿泉水冲洗干净,装进了证物袋里,宋余杭指着他的鼻子,半天憋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算……算你狠!跟……跟谁学的你!” 那还能是跟谁学的,自然是跟技侦科某前大名鼎鼎的法医了。 方辛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过来扶起她:“走吧,宋队,我们送你去医院。” “等下。”宋余杭脚步微滞片刻,从里衣里扯出了一块钢板扔在了地上,巴掌大小,上面还有子弹打出来的白痕。 至于那血,纯粹是早就藏在衣服里的猪血包了,她在来之前就已经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也做了万一能侥幸活下来的准备。 在她的设想里,今天不死也得脱一层皮,但没想到她还能清醒着见到同伴。 即使没有那块早就藏好的钢板,裴锦红,不,应该说是林厌了,那一枪也不会直接击穿她的心脏要她的命。 她的枪口往下偏了三寸,子弹会以一个非常巧妙的弧度卡在肋骨之间。 只要及时送医,她还有活命的机会。 林厌给了她生的希望,却将死亡留给了自己,这一去必是山高水远,如履薄冰。 等待其他同事打扫战场的功夫,宋余杭并未急着去医院,问段城要了根烟,蹲在山崖边抽着。 老局长走到她身边,递给她一包中华。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要让她去做这些?” 宋余杭摇头,没接,抽着手里五块钱一包的劣质烟,吐了口烟圈,眼神悠远。 “这个问题不重要其实,换成是我,我也会去的。” “我只是在想……”年轻的刑侦队长站了起来,一手插兜,看着眼前升起的朝阳,万里河山,波澜壮阔,眼底只有无边的寂寥。 “她朝我开了一枪,以为我死了,该有多难过啊,我不能告诉她我还活着,就如同她不能告诉我一样。” *** 段城和薛锐两个人扶着其他受伤的同事往车上走,一边有一搭没一搭聊天。 “不是说绝密任务吗?刚刚我躺地下听着,你们在门口的枪声还怪密集的,还以为是大部队来了呢。” “嗐,哪有什么大部队,炮仗罢了。”段城从腰后摸出了一串鞭炮,嘿嘿笑起来。 “过年剩下的,没放完。” 薛锐:“……” 两个人言谈间,山路上车灯大亮,尖锐的鸣笛声响了起来,大部队真的到了。 宋余杭扔了烟,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这次是真晕,不是假晕。 第124章 钉子 “宋队,宋队!”恍惚之间是谁在耳边呼喊着她的名字,宋余杭已逐渐听不真切。 “有警员受伤!担架!担架!”几个医护人员跑了过来,把她抬上了救护车,往她的嘴里塞着管子,扑在她身上做着胸外按压。 众目睽睽之下,救护车闪灯鸣笛一路疾驰而去。 市禁毒支队的人也到了,帮忙打扫战场,把还活着已经丧失了抵抗能力的匪徒们押上了警车。 至此,潜藏在江城市郊深山密林里的武装势力已全部清剿干净。 冯建国甫一回到市局,省厅的电话立马就打了过来,不多时,市委重要领导们齐聚一堂,开会研讨下一步的解决方案。 *** 市中心医院。 一张张病危通知书从手术室里传了出来,要不是季景行死死扶着宋妈妈,她几乎快瘫软在地。 终于,手术室里的灯灭了。 医生摘下口罩走了出来,面色严峻。 “全身多器官衰竭,并发大面积感染,送icu吧。” 这就意味着她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下地走路了,但好在还留了一条命。 宋妈妈喜极而泣,和季景行一起扶着轮床往重症监护室走。 方辛段城几个都跟在身边,等把人送进去之后,郑成睿拍了拍好友的肩膀。 “我去下洗手间,你们走的时候叫我。” 段城正蹲在地上安慰宋妈妈,回过头来小声嘀咕:“快去快回,一会还得回局里开会呢。” 方辛看了一眼郑成睿离去的方向,他整个人消失在了走廊尽头,并无异常。 *** “喂?”男人从兜里取出了另一张卡,插进手机里,拨通了电话。 “她还没死,不过,伤的很重。” 对面略微停顿了一下,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在。 “命还真大。” “这样不是很好吗,不会再有人误事了。” 电话那头的男人懂他的意思。 “你心软了?事已至此,开弓再无回头箭。” 男人沉默。 他接着道:“杀了她,你我大仇得报。” 洗手间外面的盥洗台上传来了冲水声,有人进来了。男人挂断电话,把手机卡拔出来扔进了马桶里,一阵哗啦啦的水声过后,他走了出去。 江城市公安局。 作战会议室。 “综上所述……”薛锐话还未说完,就被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断了,一伙身穿制服的高级警官簇拥着为首一位中年人走了进来。 他肩膀上也缀了银色橄榄枝,警衔竟是和冯建国不相上下。 这阵势怎么这么像逮捕犯罪嫌疑人呢,薛锐往后退了一步。 那伙人就把门阖上了,为首的警官走到了台前,面色严肃,沉声道。 “滨海省公安厅禁毒局副局长胡森吉,接省公安厅上级领导命令,并就昨夜发生的武装冲突成立7.15专案组,全面接手负责市局的一切缉毒、禁毒工作。” 底下不仅坐着市刑侦支队的人,还有禁毒支队的领导,此刻都面面相觑。 啥意思,他们都被排除于这个案子之外了? 更重要的是,成立专案组这么大的事,事先并没有跟市局的二位主要领导透露过风声。 冯建国沉得住气,反倒是那位副局长坐不住了。 “什么意思?这是我们辖区内的案子,也该由市局和省厅联合办案才是。” 那位胡局长冷哼了一声:“你们辖区内出了这么大的事,不追究责任全部都是看在功过相抵的份上,可不要给脸不要脸,得寸进尺。” 这话说的有些重了,副局长拍案而起:“你……” 老狐狸冯建国站了起来,仍是笑眯眯的,挺着肚子满脸和善。 “哎哟,你看,昨晚才出的事,不到四个小时,胡局长就过来了,一路舟车劳顿,辛苦,实在是辛苦了。” “先坐,坐,小薛,给倒杯茶,正好,我们也在说这个案子,也想听听省上各位领导的意见。” 在座各位都是人精,岂能听不出冯建国在指桑骂槐说他们的鼻子比狗还灵。 至于后面那话则纯粹是在客套,毕竟人家也是一把手,总不可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让他滚出去吧。 胡森吉拉了拉领带,只得咽下这口恶气,在冯建国旁边的空位坐了下来。 一坐下,冯建国就开始了,两手交握,目光祥和地看着他。 “前些年去省厅开会的时候还见过胡局,那时候还跟在赵厅后面负责部分禁毒的工作,如今依旧是风采照人啊,不似我,已经半截身子入土咯。” 胡森吉比他小那么几岁,刚升副局长不久,这是在摆前辈的谱了。 他差点一口老血没吐出来,心里暗骂:他妈的老狐狸,成精了还。 “咳……”胡森吉手抵着唇轻咳一声:“说案情吧,等案子结了再陪您叙旧也不迟。” 冯建国一扬手:“小薛,继续。” 敌不动,我不动。 局长不动,属下自然也不敢动。 薛锐复又硬着头皮站上了讲台。 “昨夜我们捣毁了一处位于江城市郊的武装势力老巢,缴获了大量新型毒品,抓捕犯罪分子数十名,扣押涉案车辆五辆,另有二十一人死于和警方交火之中……”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发言,他其实是有点紧张的,毕竟刚上任不久,但想起了昨夜发生的一切,以及台下冯建国暗含了希冀的目光。 薛锐深吸了一口气,逐渐侃侃而谈起来。 在他跟市局、省厅各位领导做汇报的同时,数辆警车开出了市局大门,风驰电掣掠过街道,径直开到了欢歌夜总会门口。 车门拉开,跳下了荷枪实弹的刑警直接破门而入,从里面抓出了数位涉案人员,有穿着侍者衣服的员工,有西装革履的社会精英,还有部分浓妆艳抹,衣着暴露的女人,统统戴着手铐排着队押上了警车。 欢歌夜总会金碧辉煌的大门口被贴上了封条,正式关门歇业。 围观群众指指点点。 “这咋啦?开的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被查封啦?” “嗐,肯定是犯了事儿呗,看这动静,还是大事。” “关的好,关的妙,早就听说做的不是什么正经生意了。” “嘘,小点声,能开在这里,开了这么长时间,说不定背后……” 流言如风一般散播开来。 市局审讯室里,针对活下来匪徒的紧急审讯也在紧锣密鼓进行着。 走廊里往来人员俱是脸色严肃,脚步匆匆。 薛锐把大致案情讲完后,整个作战会议室鸦雀无声。 尽管胡森吉来之前也有所耳闻,但当他看见那些画面的时候,还是咽了咽口水。 宋余杭冒死带回来的录像,成了揭露犯罪事实最直接的证据,也就是这份证据迫使整个江城市、乃至滨海省的公安警力全部动员了起来,大势所趋,谁也拦不住。 这份证据冯建国不仅抄送给了省厅,当然还有别人,只是他现在还不能说。 老狐狸摩挲着手里的钢笔:“经过调查得知,毒贩七天后会和神秘买家进行一笔价值两个亿的交易,纵横中缅泰三国的大毒枭顶爷亦会参与。” 他话音刚落,胡森吉就猛地拍了一下桌子。 “到时候正是我们将他们一网打尽的最佳时机!就由我全权负责现场指挥……” 冯建国开口打断了他的话:“胡局也看到了,毒贩组织严密,又有重火力,人数众多,单凭特、刑以及缉毒的警力恐怕还是不够。” “我会向上级申请调派武警作战部队参与战斗。” 老狐狸面色波澜不惊:“手续繁杂,恐怕一会半会无法办妥。” “你……”胡森吉被噎了一下,心想:他妈的你个堂堂正厅级公安局长,调动自己辖区内的武警支队还不就是签个字的问题。 未等他再开口说话,一道沉稳的声音插了进来。 “事急从权,我已和公安部、武警部队的领导通过气,这个责任,我来负。” 众人纷纷起立:“赵厅。” “赵厅。” “赵厅。” …… 老人面上有岁月刻出来的风霜,须发皆白,领带却打得一丝不苟,内里是雪白的高级制式衬衫,藏蓝色的警服上一丁点儿灰尘也无,肩章上缀着一枚银色橄榄枝绕了半周国徽。由省厅几个高级警官簇拥着走了进来,径直走到了主位上。 冯建国微微低头让开了位置。 他坐下去,双手交握,抿紧了唇角,看着这一屋子人,郑重宣布。 “从现在起,7.15案,已由公安部挂牌督办,省厅直属,其余各兄弟单位全力以赴协助省禁毒局破案,务必一举击溃犯罪团伙,还我国西南边境平安!” *** 经过了一天一夜的逃亡,高速公路、机场、火车站、客运站都设了卡,但谁也没有想到,他们还在江城市内。 这就是所谓的最危险的,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顶爷一行人来到了滨海码头附近,有人接到了他们,藏进了渔村里。 林厌没有想到就连码头附近都有顶爷的内应,暗自心惊,却也悄悄记下了地形。 等人一安全,老虎他们就把枪口对准了她。 刘志率先子弹上了膛,和林厌带来的兄弟们一起叫嚣。 “干什么?!干什么?!” “放下枪!” “你们先放!” 双方互相僵持不下,林厌坐在废弃工地毛坯房的一角,顶爷坐在另一边打量着她。 她唇角轻轻挑起了一抹笑。 “顶爷这是做什么?” “没做什么,就是觉得,你们来的也太快了些。”顶爷摆了一下手,老虎退了一步,却仍是端着枪。 “带上来。”林厌早有准备,逃亡的时候还不忘托上陈芳。 女人如同破麻袋一样被扔在了地上。 火柴划亮,刘志给她敬了一根烟,火光跃动在女人眼角眉梢,她的脸上只有狠厉,刚刚的脆弱被一扫而空。 “你自己说,都做了些什么。” “是是是……我说……红姐……红姐不要杀我!我愿为你们当牛做马,当牛做马啊!” 陈芳跪在地上泪流满面,不住磕着头,砰砰作响,一边磕一边痛哭流涕,一五一十地把和那个警方卧底的相识过程全部抖露了出来。 林厌一边听一边抽烟,淡然自若,仿佛并不关心她究竟说了些什么,是否对她有利。 她整个人坐在这里,浑身上下竟然也散发出了一股足可以和顶爷相抗衡的气场。 在这些老油条面前,撒谎轻而易举就会被识破,但说真话就不会。 陈芳确实和那名警方卧底认识,但她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以为他和王强一样都是为顶爷做事的人,为了钱财名利甚至是毒品,她把自己奉献了出去。 这种肉体关系差不多保持了相当一段时间,她全部一字不落说了。 当然,前提是,她想活命。 王强死后,林厌暗地里找过她,把他死时的录像扔在了她面前反复循环播放,甚至还带她去看了焚尸的现场,按着她的头把人掼进了雨水里。 她至今还记得那种腥臭泥泞的滋味,陈芳一阵不寒而栗,更不敢抬头看她了。 不过最后也是林厌扶起了她,捧着她的脸,一字一句,望进她的瞳孔里。 “想活吗?想要自由吗?如果你想,听我的,事情结束,我送你出江城,别再回来了。” 这些就是陈芳全部知道的事实,她不知道的是,她认识的那名卧底最后机缘巧合被宋余杭制服了,而她乔装改扮混了进去。 在座的这些人都是见过宋余杭的,她那张脸想不叫人记住都难。 因此在说到他的外貌特征时,陈芳略微顿了一下,抬眸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 林厌心里一个咯噔,完了,她不知道咋说了,时间也来不及给她们串供,最重要的是,她不应该看自己。 她心里盘算着,眼角余光已经瞥到了顶爷在观察自己,手悄悄扣上了手枪,准备实在不行避开要害开枪先把人打晕再说,可是陈芳只是个身体孱弱的普通女人,未必能死里逃生。 就在这一犹豫的功夫,刘志已一脚踹在了她肩膀上,把人踢翻在地,义愤填膺。 “他妈的,不要脸的女人!破坏红姐和王哥的感情,还和条子勾搭在一起,险些坏了大事!” 紧绷的气氛随之瓦解,林厌的手从枪套上松了开来,轻轻弹了弹烟灰。 “情况就是这样,顶爷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我不信,顶爷,这女人诡计多端,上次弄走我们一批货也是,她肯定是有什么私心才来救咱们的!” 顶爷还没开口,老虎已抢着说话。 “私心?”林厌扯起唇角嗤笑了一声,换了一边跷着二郎腿。 “我确实有。” “你……”老虎气愤,没等他上前一步,刘志的枪已顶上了他的额头。 “万年老二做久了,也想尝尝做大哥的滋味儿,顶爷,我想您应该能明白我的。” 林厌说着,夹着烟指了指老虎。 “就这个狗东西,来大陆的时候在夜总会里吆五喝六,欺负我手下的兄弟,有时候连我也不放在眼里,上次还欺辱了一个歌女,人就死在包厢里,他妈的,打狗也要看主人。” 林厌说的确实是事实,老虎涨红了脸,也不顾枪就顶在脑门上,破口大骂。 “我呸!你算什么东西,千人骑万人乘的婊子,老子不光杀了你手底下的人,还想看看你被压在我身下喘不上气来一个劲儿求爷放过你的模样……” 他话音未落,一声枪响,划破了寂静。 老虎的裤裆空空落落的,一阵凉意袭来,他低头一看,浑身冷汗都下来了。 林厌吹走枪口硝烟:“嘴巴放干净一点,我劝你认清楚现在是个什么境况。” 那颗子弹打在他的皮带扣上,弹开了弹簧,被金属部分崩落在地。 屋里没开灯,这么近的距离环境黑暗,要想百分百中也是不容易的,但凡只要偏一寸,子弹射进腹部,他现在也就不会站着大放厥词了。 老虎咽了咽口水,腿开始发抖,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飞快提起了裤子,却不敢再大声骂骂咧咧。 刘志这才收了枪,复又站回她背后。 作为欢歌夜总会的员工,老虎哪次来不是颐指气使的,此刻林厌带来的人脸上都有些怒色,尤其是听了他番话。 但也许是治下极严,愤怒归愤怒,所有人都没再开口,等着林厌发号施令。 顶爷笑了,有一下没一下替她鼓着掌:“不愧是红姐,后生可畏,倒叫我这个老头子长见识了。” 林厌也笑,扔了烟头。 “顶爷客气,就是这手底下有些人忒不是东西。” 顶爷瞥了老虎一眼:“回去自然会给你一个交代。” 老虎内心一凛,遍体生寒,哭丧着脸:“顶爷……” “滚下去巡逻去!” 谁也没想到他会突然发火,那一下子爆发出来的狠厉让在场的人都心头一震。 那浑浊的眼睛里仿佛散发着会吃人的光。 老虎知道,他这是真的对他起了杀心了,头皮发麻,不敢再多待,拿着枪就出去了。 林厌指指地上战战兢兢的陈芳。 “这人毕竟是我手底下的,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就让我自己解决吧。” 顶爷一颔首,准了。 林厌一个眼神示意,从外面走进来了两个彪形大汉拽起陈芳就往外走去。 *** 市中心医院的特护病院。 雨水冲刷在玻璃窗上。 躺在床上的女人坐了起来,自己掀开了氧气面罩,看着站在窗前的黑影。 “林厌怎么样了?” “最新消息,已打入敌人内部。” “被我制服的那个人呢?” “双面间谍,已被关押起来了。” 宋余杭似乎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意外:“好好审审,一定能问出更多东西来。” 她垂下眸子想了想,提出了目前的当务之急:“交易地点?” 冯建国摇头:“这么重要的讯息,不到最后一刻,顶爷是不会说的。” 宋余杭咬牙,坚持到最后一刻,也就意味着她必将卷入战争里,承受来自犯罪团伙和警方的双重压力。 “不行,决战之前,人,我一定要接回来。” 冯建国转身,沐浴在黑暗里,一道闪电划过夜空,短暂地照亮了屋内。 “她的代号是‘钉子’,你的代号是‘尖刀’,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宋余杭一怔,手捏皱了床单。 “即使杀了顶爷,打掉这个特大跨国犯罪集团,能挽救无数人的生命,可她若是……” “若是……”她蓦地红了眼,咬牙。 “那也不是我的心之所愿。” “那我们能怎么办呢,这些事训练有素,经验丰富的警察不做,让手无寸铁的平民上吗?” 瞧瞧这话,多么耳熟。 她也跟林厌说过。 也不知为何,她突然有些后悔,后悔从前的自己是那么大义凛然,是那么理所应当,把牺牲、奉献看成是人生的全部。 原来只有轮到自己最亲近的人身上的时候,才能彻头彻尾理解那种悲痛。 林厌……林厌啊,你还是太傻了。 不是向来特立独行的吗? 不是向来不屑一顾的吗? 不是向来对他人生死冷眼旁观的吗? 怎会为了她几句话就奋不顾身至此。 “从我们穿上警服的那一刻开始,就意味着我们虽然是血肉之躯,但肩上担着的是这个地区,甚至是整个国家、民族的安定和未来,时时有流血,天天有牺牲,我们就不去做了吗?任由黑暗吞噬人间?” 宋余杭下了床,坐在床边,和他一起看着窗外漆黑的夜,大雨滂沱。 “您说的,我都懂,但我问您,您愿意让您的孙女将来也从事这一行吗?” 冯建国一怔,眉头就皱了起来,半晌,长叹了一口气道:“我不愿,但也正因为如此,我才要为他们破除黑暗,扫清障碍,重见光明。” 不是她,而是他们。 宋余杭唇角微勾起了一丝笑意。 “您说的对,钉为刀上刃,刀为钉上身,我也想在光明里迎接我心爱的姑娘回家。” 第125章 忠诚 夜深了,疲于奔命的匪徒们终于获得了片刻的喘息之机,除了几个还在打着呵欠巡逻的,其余人都靠着墙边睡了。 手上腕表时针指到三的时候,林厌在黑暗里豁地一下睁开了眼睛。 她悄悄起身,控制住自己的脚步声不发出任何响动,轻轻推开了木门。 走廊上有两个持枪巡逻的匪徒,往她的房间这个方向走来,林厌往后一缩,躲进了门板后的黑暗里,那两个人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了过去。 就是这一闪身的功夫,她把面罩拉上了脸,如一只身手矫健的猫般窜了出去。 那两个巡逻的匪徒回过身来。 “你刚看见什么了吗?” 被问话的同伴打着呵欠摇头。 “走吧,别看了,这地方不是野猫就是老鼠,赶紧巡完这一班也回去睡会儿。” 脚步声渐远。 林厌悄悄舒了一口气,沿着楼梯往下走,迎面走过来一个身材高大的士兵,大概是起来起夜的,揉了揉眼睛瞬间把枪口对准了她,准备大喊。 林厌飞身而上,仗着动作敏捷,匕首轻轻划过他的颈侧,士兵即将脱口而出的尖叫堵在了喉咙里,一条血线喷薄而出。 她扶着人轻轻躺了下来,把人拖到了楼梯间里的储藏室里,扒了他的衣服把地上的血迹抹杀干净,随即快速折返回去,推开了楼道里的玻璃窗,外面是一望无际的旷野。 不过二楼的高度,林厌纵身一跃,等那两个巡逻的士兵跑过来的时候,楼道里已经空无一人了。 本来以为这么点高度跳下来没事的,结果还是有点吃力,幸亏下面是平整松软的泥地,林厌喘着粗气从地上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往既定的方向跑。 “喂,醒醒,醒醒。”在垃圾堆里找到陈芳的时候,她整个人面色青白,浑身遍体鳞伤,已经快要不行了。 林厌拍拍她的脸,毫无动静,又俯下身去听她的心跳,摸了摸颈动脉搏动,咬牙解开了她的衣服,做起了胸外按压。 三十次的标准按压之后,轻轻抬起了她的下颌,嘴对嘴吹气。 如此反复数次,总算是听见了微弱的心跳。 林厌心里一松,浑身脱力,跌坐在地。 陈芳低低咳了两声,悠悠睁开眼睛,一眼就看见了坐在旁边喘气的她,唇上还停留着她的温度。 她似有些迷茫:“你……为什么要救我?” 林厌爬起来,冲她伸出手。 “我答应过你,会给你自由。” “你……你不是红姐……你究竟是谁?”陈芳警惕地看着她,并不靠近一步。 “我是谁,重要吗?”林厌唇角微勾起一丝讽笑。 “我可以去跟顶爷揭发你。” “你可以试试,是我的刀快,还是你跑的快。”她手里把玩着那把刚杀过人的匕首,上面还沾着斑斑血迹,令人不寒而栗。 陈芳瑟缩了一下脖子,抓住她的手腕起了身。 去投靠顶爷也是个死,还不如听眼前这位的,起码,她不想杀她,否则也就不会救她了。 林厌一怔,随即扶着人往远离废弃工地的方向走,一直走到了大路边上,有路灯照耀的地方。 她站在黑暗里撒了手,连同那把匕首一起塞给了她,还有车票和零钱。 “沿着这条大路一直往前走,有回江城的班车,到了江城就直接去火车站离开这里。” 陈芳捏着这些东西,嘴唇翕动着:“你……不走吗?” 林厌摇头:“我要留下来。” 她的任务还没有完成,还不到离开的时候,尽管,她的内心也十分想离开这里,回到光明里,回到宋余杭身边去。 想到宋余杭,林厌就想到了她射她的那一颗子弹,她会恨她的吧,会恨的吧。 恨她当着她的面“杀”了她的同事,恨她对她毫不留情地严刑拷打,恨她和这些亡命之徒为伍,恨她送自己饮弹上路。 林厌的心被一把名叫“愧疚”的刀戳刺得千疮百孔,以至于在陈芳面前流露出了一丝难得可贵的脆弱。 她知道这不应该,于是笑了笑,拿手背揩了揩眼角,准备转身离去。 “快走吧,别回头。” 很奇怪的,裴锦红从前对她算不上好,林厌如今对她也算不上坏。 陈芳甚至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但在此刻,荒野里,两个人相依为命的境地,竟然也生出了一丝惺惺相惜来。 “你真的不跟我一起走吗?” 林厌转身,挥了挥手。 “不了,一路平安。” 陈芳捏着她给的东西:“那……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比如说传递消息什么的,或者让她去医院帮忙看看宋余杭还活着吗? 林厌脚步一顿,这确实是个好主意。 不过片刻后,她还是微微摇了摇头,沉声道:“不需要,知道的越多越危险,记住,不管谁问,警察也好,顶爷的人也罢,今夜你没有见过我,以后也不能再用‘陈芳’这个名字继续生活。” 林厌说罢,不等她再开口,转身挥手离去,消瘦的黑色倩影消失在了夜色里。 她离去的方向,天还是黑的,却有一丝晨曦破开了雾霭。 陈芳莫名觉得天地浩荡,她整个人渺如蝼蚁,却有一种少年一去不复返,不破楼兰终不还的孤勇,亦有一抹荆轲刺秦壮士断腕般的悲怆,以至于让她眼眶发烫。 她咬了咬牙,抱着林厌给她的东西,头也不回地奔向了相反的方向。 *** “市局的全面工作已由省禁毒局接手,到时候我就帮不了你们太多了。”冯建国看看时间,也该走了,戴上了宽檐帽起身。 “就全看你们的了。” 宋余杭起身送他,又被人按了回去。 “你是病号,得好好‘养伤’。” 冯建国一语双关,宋余杭会意。 “明白,保证完成任务!” 老人笑了一下,不再是那种慈眉善目的,虚伪的笑,而是发自内心的期许。 “不是保证完成任务,而是保证活着回来!” 宋余杭微怔,唇角流露出了一丝笑意,举起右手放到了太阳穴边。 “是,保证活着回来!” 林厌的代号是“钉子”,负责深入敌后传回情报,她的代号是“尖刀”,负责在所有人都腾不出手来的时候,出其不意一击必杀。 宋余杭这样想着,在心底又默默加上了一条:还要接她的未婚妻回家。 *** 在宋余杭和冯建国密谋的时候,滨海码头的废弃工厂里,另一场密会也开始了。 库巴坐在椅子上,身上缠满了绷带,只有那双眼睛还是雪亮滚烫的,写满了恨意。 “这一次,我一定要亲手杀了她,杀了那个女人。” 顶爷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扣着膝盖,闭目养神。 “会有机会的。” 坐在旁边的男人嗤笑一声,似有些不屑。这笑声惹得库巴不满。 “你……” 顶爷摆手,止住了他的话头。 “交易在即,就别起内讧了,事成之后,咱们拿着钱一起去加拿大,就再也没人能抓到我们了。” 男人的语气仍旧是凉凉的,仿佛并不关心能拿到多少钱和去哪。 “你们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警方不是傻子,几天后的交易必定是困难重重。” 顶爷唇角流露出了一丝老谋深算的笑意。 “越乱越好,乱才能浑水摸鱼。对了,那批货……” 男人起身,似没兴趣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早就准备好了。” 顶爷点头:“不错,这事若成,林公子也是大功一件,来人,送客。” 一行人护着他往出去走。 等人走后,顶爷复又阖上了眼睛闭目养神,手指仍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膝盖。 库巴不忿:“爷,他如此桀骜不驯,何不……缺了他,咱们再找别的合作伙伴就是,反正配方……” 也不知为何,顶爷的眉毛轻轻抽动了一下。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毕竟是林氏大公子,码头港口大部分都是林家的地方,还有用的着他的时候。” 那厢林厌走到僻静处,从兜里掏出手机,这个电话号码只有两个人知道,并且也装了防监听的软件。 她飞快按着键盘打字,编辑好之后就按了发送,等“已送达”的图标出现在了屏幕上,林厌这才大松了一口气,快步往回走去。 到了废弃工厂附近,晃眼的车灯袭来,她下意识往黑暗里一滚,躲在了麻袋背后。 厂门大开,一伙匪徒簇拥着一个高大俊秀的青年走了出来,微弱的灯光映照在他白皙的侧脸上,鼻梁上还架了一副金属镜框。 这张脸她化成灰都认识。 林舸! 那一声“哥”在喉咙里滚了几滚,几乎快脱口而出了,又被她抠住掌心死死掐了回来。 怎么回事? 他是被挟持了吗?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来做什么? 他和顶爷是什么关系? …… 那一瞬间,林厌脑海里电光火石般地掠过很多念头,每一个都和他相关。 她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克制住自己不发出任何声音,以免惊动到他们。 “林公子,请。”她看见老虎亲自替他拉开了车门,林舸面无表情地坐了进去。 车辆从眼前滑走,林厌浑身脱力,靠坐在了麻袋背后。 也不知为何,车开出去不远,林舸猛地回了一下头,表情是难以形容的,似乎有一点不解,又有一丝难过。 透过车玻璃往外望去,厂区门口安安静静的,只有几个巡逻的匪徒。 司机:“少爷,怎么了?” 林舸转过脸来,定了定神:“没、没事,继续往前开吧。” 虽然不确定,厂区门口也没有熟悉的人影,可是那一瞬间,他真的感觉到了林厌就在附近,耳边仿佛还能听见女孩子用不耐烦的声音喊他。 “哥。” 林舸人走后不久,顶爷倏地一下睁开了眼,精光一闪而过。 “去,去看看裴锦红在干嘛。” 几个匪徒受命,拿着枪快步走了出去。 库巴身上有伤,暂时还不能动弹,只能稍稍动了动脖子看向他。 “爷是怀疑红姨……” “这个人,你从前见过,觉得怎么样?”顶爷并没有明面上接他的话,而是顾左右而言他。 库巴想了想:“有勇有谋,是个人才。” 顶爷笑而不语,靠在了藤椅里。 “等等看吧,看看这位红姨,究竟能给我们带来多大的惊喜。” 那一伙人走到林厌房间附近就被欢歌夜总会的人拦住了。 “干什么?!红姐在休息,没有她的允许谁也不准进!” “顶爷有命,我们来见红姨!” 两帮人僵持不下,枪都杵到了对方脸上,吵的脸红脖子粗。 “所有人都在,要是红姨不在,不是奸细是什么,让开!” 为首的匪徒朝地下开了一枪,成功震慑住了其他人,他趁大伙儿都愣神的功夫,一个箭步窜出了包围圈,抬脚就要踹门。 木门“嘎吱”一声打开了。 林厌穿着长及大腿根的白色衬衣出现在了门口,黑发披在肩上,领口略有些散乱,明显是被人扯开的,白皙的肌肤上还有些红印子,身材纤细又丰满,双腿笔直踩在地上,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了成熟女人的风情万种。 门口众人咽了咽口水。 林厌略有些不耐烦:“什么事?” 刘志揽着她腰,面色不善:“没事就滚。” 那几个喽啰这才唯唯诺诺散了。 刘志砰地一下甩上了门,回转身就把人死死提了起来抵在门上,压低了声音吼。 “你刚去哪儿了?!我来你房间的时候屋里并没有人!” 林厌从窗户上爬进来的绳子还挂在窗沿上,那是铁证。 她发狠,提膝撞上他的胯部,同时一手肘砸在了他的太阳穴上,力气或许算不上大,但动作又快又准,尤其还是用人体最坚硬的部分击打最脆弱的地方。 刘志猝不及防吃痛,一阵眼冒金星,踉跄后退几步,绊倒了椅子。 屋外巡逻的士兵翻了个白眼。 “娘的,这么大动静,老子也想找个女人尝尝滋味了。” “行了,就你这样的,撒泡尿照照镜子,红姨能看上你?” 走廊上一阵窃笑传了出来。 屋里打斗还在继续。 论力气,他胜出林厌太多,但要论起搏击技巧,战斗经验,反应速度,林厌比他优秀得太多,是以一时半会儿,谁也制服不了谁。 尤其是林厌边打边退,被人摁在了床上,死死掐着脖子也能绝地反击,一个标准的巴柔十字固翻身而起,卡住了他的手,把人踹飞出去,撞翻了桌子。 刘志喘着粗气还想再爬起来,漆黑的枪口已经对准了他的额头。 “啪嗒”一声,子弹上了膛。 林厌咽了咽口水,吞下嗓子眼里的血腥味,平复着呼吸。 “你输了。” 刘志缓缓阖上了眼睛,却没听到枪响,睁开眼的时候,林厌把枪扔在了床头柜上。 “你不杀我?”他的眼底有一丝诧异。 “你刚刚不也没举报我,一码归一码,扯平了。”林厌哆嗦着指尖划亮火柴,点了一根烟,剧烈咳了几声才慢慢觉得好些。 “我现在可以去。” “晚了。”她坐在床边抽烟,居高临下看着他。 “过了那个时间,抓不到现行,顶爷多疑,未必信,搞不好还会抓不到狐狸惹得一身骚。” 刘志咬牙,眼眶有点红:“你、你究竟干嘛去了?有没有……背叛我们?” 他问这话的时候,林厌微微恍了一下神,卧底的这段日子,她见识了血腥、死亡、阴谋、权利、金钱和毒品,也享受了作为一个黑社会老大所拥有的一切。 小弟的拥戴,生杀予夺的快感,沉浸在纸醉金迷灯红酒绿里。 有很多个瞬间,霓虹闪烁的瞬间,捧起一叠钞票扔上天的瞬间,他们尊称她为“红姐”的瞬间,拿枪顶着别人额头的瞬间,振臂一呼山呼海啸的瞬间。 她忽然有些理解了那名警方卧底最后为什么会变成了双面间谍。 是人都有欲望,她也不例外。 林厌之所以能将裴锦红演得这么出神入化,大概是因为本质上她们是一类人,一样的心狠手辣,一样的阴险狡诈,诡谲多变。 不同的是,林厌的身上系着一根看不见的丝线,线的那端捏在一个名为宋余杭的女人手上,于是欲望之余,多了底线。 陈初南让她明白爱,宋余杭教会她如何去爱。 就是这一点微薄的爱,支撑着她在泥泞里继续跌跌撞撞走下去。 林厌笑了笑,冲他伸出手。 “这个问题你以后会明白的,人最重要的不是忠于谁,而是永远不背叛自己的内心。” “这么做,值得吗?” “值得。” “不后悔?” 林厌摇头:“不后悔。” 刘志看着她指尖的香烟明明灭灭,像极了自己还未燃烧就已经熄灭的爱情。 他咬牙,还是不死心,再一次问她。 “究竟是……为了什么?” 林厌看着远方,从窗户里亮起来的那一丁点儿晨光。 “你有特别想回去的地方吗?” 刘志被她这话弄的有一些无厘头,想了想,才道:“有,想回家了。” 林厌吊儿郎当看着他下巴上那一点青色的胡茬问。 “多大了?” 刘志不解其意,挠了挠头,两个人好像忘记了刚刚还以命相搏,现在反倒能坐下来吐露真心了。他不是一个聪明的人,否则也不会跟着王强这么多年了,还是一个小喽啰,他喜欢裴锦红也仅仅只是因为她漂亮、好看而已。 他四处流浪给人做打手的这些年也没跟任何人说起过他的年龄。 刘志楞了一会儿,还是答了。 “二十,再过两年就能结婚了。” 林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把烟头扔进了烟灰缸里,和她比起来确实小了点。 “还是个孩子,等事情结束,回家去吧。” 不过那也得等到审判结束,或者服刑之前才有机会面见家人了。 希望他们都能有回家的那一天。 第126章 前夕 夜深了,作战会议室里的人们都陆陆续续趴到了桌子上小憩一会儿。 一道高大的身影推门而出,往来警员对他点头致意,他摆了摆手快步走进了洗手间里,锁上了隔间的门,从兜里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不多时,林宅附近多了好几个陌生的眼线。 管家掀起窗帘一角看了看,又轻轻放了下来,这些人大概怎么也没想到看似守卫松懈的林宅附近,其实早就安装了远红外热成像仪吧,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机器和他的眼睛。 “老爷,他们来了。” 林又元张口吞下他递到唇边的药。 “是来看我死没死的吧。” “老爷觉得,是谁的人?”林管家将汤匙里的药吹凉小心翼翼递了过去。 林又元轻咳了两声,管家替他擦掉唇角流出来的药渍。 “这个节骨眼上,都不来才奇怪。” “那我们要不要……”林管家眼底精光一闪而过,意味深长。 林又元摆手,示意不喝了。 “不必,都想我死,那我就死给他们看好了。” “老爷……”管家眼里溢出一丝不忍。 反倒是林又元面色如常,打断了他的话。 “金夏那个女人最近在做什么?” “在自己的别墅里待着,时不时举行party,前几天和几个当红的男演员彻夜长谈来着。” 林管家说话倒也不避讳,是因为他知道,林又元对金夏一丝感情也无。 金夏从他这儿获取钱财,林又元则垂涎她年轻的身体,一个功成名就的企业家,私生活上再没点污点,岂不是太高风亮节,树大招风了? 还是那句话:水至清则无鱼。 林又元唇角露出了一丝笑意:“她倒是快活。” 管家把碗放在了床头柜上:“之前她挑衅小姐,投毒的事……” 林又元懂他意思。 “不必,且让她再逍遥快活几天,瞧着吧,早晚会来,到时候一并收拾了。” *** “少爷真的打算和顶爷他们联手吗?” 随从问这话的时候,林舸正在擦拭着他的那些手术刀,他对待这些器具倒是比人上心,蘸了些冷水洗去上面的血迹,还不忘拿酒精棉片消毒,最后才是擦拭干净放在了托盘里,神情颇有些漫不经心。 “没兴趣。” “那……”随从有些疑惑了。 “让他们狗咬狗一嘴毛去,我权当看了个热闹,当然,能帮我杀掉那个女人是最好的了。” 林舸说这话的时候也许是累了,稍稍阖了下眸子,手撑在了实验台上。 随从会意:“少爷,要不要给您拿‘醉梦’来?” 林舸淡淡“嗯”了一声,实验室门打开了,随从再次跑进来的时候手里端了个托盘,上面放着针管和蓝色药剂。 这样直接注射比口服要嗨的多,当然危害也大的多。 林舸挥了挥手,脸上有一抹疲色。 “下去吧。” 次日清早,那名被林厌割了喉的匪徒尸体就被发现了,顶爷请她去看看。 林厌面色如常出现在众人面前,如果说有什么特别的,那就是眼眶下有一圈乌青,整个人恹恹的,一副睡眠不足的模样。 “哟,这是怎么了?”她诧异,看着躺在地上的尸体,过了一夜已经微微僵硬且散发出了腐臭味,略微嫌弃地站远了些。 顶爷目光环视着屋内一干人等,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扣着藤椅。 “谁做的?自己站出来。” 众人面面相觑,鸦雀无声,脸色都有些难看。 林厌打了个呵欠:“昨夜不是有巡逻的吗?要想在咱们这么多人眼皮子底下杀人可不容易啊。” 老虎斜着眼睛睨她,阴阳怪气的。 “是啊,说不定咱们这些人里藏了个深藏不露的高手呢。” “高手?”林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不就是虎哥和二爷吗?我们欢歌夜总会的人可没这个本事。” 昨夜突击检查时,她房间动静大,几乎半个走廊的人都听见了。 林厌没这个作案时间,库巴又有伤在身,可不就只剩下他有这种身手了吗? 老虎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被林厌噎得话都说不出来,涨红了脸。 “你……” 顶爷看了他一眼,不耐烦地皱眉。 “出了这样的事,如今看来这里也不能待了,收拾东西去下个地方吧。” “是。”几个小头目纷纷应和。 林厌转身离去之际,又被人叫住了。 “红姨稍等会儿,让下面人忙去吧,你且陪我这个糟老头子说说话。” 顶爷点头示意,老虎从外面把门锁上了。 林厌暗觉不妙,但仍是言笑晏晏转过身来:“顶爷要说什么,锦红听着就是了。” “坐。”他旁边还有一把椅子,林厌从善如流走过去坐下了。 这房间不大,一面放了张床,一面堆了些杂物,她不知道的是隔了一扇落地镜后有一把枪悄悄对准了她。 顶爷面色如常和她寒暄,即使落到这样疲于奔命犹如丧家之犬的境地里,他的手边仍放了一盘瓜子,以及这个季节少见的橘子。 林厌拿起一个剥开,指甲划破了果皮,鲜嫩的汁水溢了出来。 顶爷笑:“你母亲是缅甸人?” 林厌头也不抬地和橘子做斗争。 “对,缅北克钦邦人,死的早,我六岁就被卖到中国了。” 顶爷感叹:“是个可怜人。” 林厌把橘子剥开,递给了他一瓣。 “顶爷尝一个?” “不了,年龄大了,牙口不行了,这东西酸,还是适合你们年轻人吃。” 顶爷这些年来见过的美女不少,环肥燕瘦,各有千秋,但林厌是唯一一个把世故和天真糅合的浑然天成的女人,就比如现在,她坐在这里,翘着二郎腿,怡然自得,仿佛压根不把警方的追杀放在心上,也根本不知道有把枪已经瞄准了她的脑袋,只待他一声令下,再聪明漂亮的女人也要死了。 顶爷手指轻轻叩着膝盖,像个和蔼慈祥的长辈那样问。 “你父亲呢?” “没见过,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活着。” 林厌摇头,往嘴里塞了一瓣橘子。 倒是和裴锦红的生平都对的上,顶爷暗自思忖。 “听说你之前跟着王强吃了不少苦。” 林厌听他说到这里,倒是恰如其分地露出了一点儿哀怨来。 “他千不该万不该就是去找别的女人。” 顶爷敲击膝盖的手放缓了下来。 “男人嘛,难免如此。” 林厌唇角流露出了一丝不屑,把橘子皮扔在了桌上,从袖口里扯出丝帕擦手。 寒光一闪而过,她带了枪。 顶爷放在膝盖上的手一僵。 “话说的没错,可女人啊,总是痴心妄想,想要男的多一点疼爱,事到临头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我也看透了,只有钱这种东西才是永恒的,有了钱,想要什么样的男人还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她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带了一丝不忿以及恶毒,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被感情伤透了心幡然悔悟最后恨极了男人的痴心女子。 顶爷唇角流露出了一丝笑意。 “虽然你我年龄相差极大,但看法倒是出奇一致,说不定还能当个忘年交呢。” “顶爷抬爱,锦红不敢。” 嘴上说着不敢,屁股窝却都没挪动一下,这份心理素质令人佩服。 “好了,闲话休叙,找你来是有正经事要谈。”顶爷端起桌上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林厌竖起了耳朵,浑身警觉。 “您说。” “五天后的交易想必你也知道了,定在……” *** “中景工业港口。” 林厌打下这一行字,犹豫半晌,还是按下了发送键。 等她走后,库巴从镜子后转出来,不过短短几天而已,他已能行走自如,强健的体魄赋予了他惊人的恢复力。 “顶爷为什么要告诉她?”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万一呢……”库巴还是有些不忿,他虽然不太懂,但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女人很危险,很奇怪的,她明明是手无缚鸡之力才对,却也让他从心底觉得忌惮。 顶爷端起已经凉透的茶盏抿了一口,唇角露出了意味不明的微笑。 “等的就是这个万一。” *** “观众朋友们晚上好,现在是天气预报。中央气象台今天下午六点发布了台风红色预警,今年第八号台风‘科罗旺’正以每小时30公里的速度向东南方向移动,强度变化不大。预计将于明日登陆我国东南沿海地区,受台风影响,今天夜间到明天,滨海省大部分地区将会持续刮起89级大风,并伴大到暴雨,望相关部门做好防泥石流、山体滑坡等地质灾害的准备……” 电视机里女播音员字正腔圆,季景行将打包好的饭盒装进了保温袋里,拿起雨伞准备出门。 “妈,小唯,我去给余杭送饭去。”她说着,看了一眼外面阴沉的天色。 “台风天,我回来的时候顺便在楼下便利店买点东西,这几天咱们就不要出门了。” 宋妈妈送她到门口:“要不……我还是跟你一块儿去吧。” 季景行看一眼坐在沙发上搭积木的小唯,笑了笑。 “我自己去吧,小唯一个人在家我也不放心。” “行,早去早回啊,到楼下了打个电话,妈去接你。” 也许是因为出过一次事的缘故,宋家人如今都格外谨慎些。 季景行点头:“行,我走之后你们把门锁好,我没回来之前谁叫都不要开门。” “好。”宋妈妈目送她离去,看着人一直下了楼,再也瞧不见为止,这才反锁住了门。 门口有一个微型摄像头在闪烁着红点,线一直连到了屋内,可以直接一键报警,电话号码宋余杭设定的是最近的派出所。 家里的门也多加了一扇,外面一层普通防盗门,b级锁,里面的这扇则是宋余杭请人特制的,防个普通的子弹不成问题,更别谈小偷小摸了。 可即使这样,也不知为何,坐在犹如铜墙铁壁般的家里,宋妈妈还是隐隐有些不安起来。 彼时的她尚不知道,这不安不是来自季景行,而是宋余杭。 *** 江城市中心医院。 icu。 护士登记过后带她进去,瞥了一眼她手里的食盒。 “东西就别带了吧,病人还吃不了。” “流食也不行?” 护士摇头:“不行,肠胃功能还没有恢复,这几天都在打营养针。” “好吧。”季景行无奈,只好将保温袋放在了分诊台上,换好衣服跟她一起进去。 “余杭,余杭,醒醒。”季景行甫一进去,就看见她躺在床上,被子盖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条手臂在外输液,鼻子上还戴着氧气面罩,她心一酸,眼眶就热了。 在她的呼唤下,宋余杭慢慢睁开了眼睛,好半天才找到焦距。 “姐……” 宋余杭戴着氧气面罩,说话不甚方便,嗓音还是喑哑的。 季景行握紧了她的手:“妈让我来看看你。” 宋余杭微微摇了摇头,却不小心扯痛了伤口,龇牙咧嘴的。 “我没事……” 两个人又聊了些宋母的身体,小唯的恢复状况,探视时间便快到了。 宋余杭执行的是保密任务,因此对外也只是说她在日常执勤过程中受了伤。 看着家人为她牵肠挂肚的模样,她难免有些愧疚,离去之际主动反握住了她的手。 “对不起……” 季景行回转身来摁住她,替她掖好被子。 “一家人不说这个。” 如果没有林厌,撇开二人的身份不谈,季景行足可以称得上是一个温柔的女人。 但没有如果。 宋余杭松开了自己的手,微微笑了笑。 “姐,妈身体不好,你多担待点,受累了,我的工资卡里还有些钱,密码是我的生日,要是不够用就取出来,一个人别那么辛苦,有好男人就……咳咳……” “把握住机会。” 自从二人因为林厌闹掰之后,她对她敬而远之,鲜少说这种体己话。 季景行一怔,向来敏感的人直觉得她还有事瞒着她们。 “你……” 不等她开口说完,护士在外敲了敲门。 “十五床家属,探视时间到了啊。” 宋余杭微微抬起手,冲她摆了摆。 “姐,走吧,回家去,再见。” *** 世事如白驹过隙,一晃林厌离开她已经半年了,一晃也就到了交易前夕。 宋余杭阖上笔记本,留白了今天的日记。 这将是冯建国最后一次见她,一旦过了今夜12点,战斗打响,他得待在市局的指挥中心,等闲不得出来。 “为什么不写了?” 偶尔见她几次,她都随身带着这个本子。 宋余杭起身下床,一身戎装在他来之前就已经换好了,就是养伤这几天缠的绷带还没解,她一边解一边说。 “我会接她回来的,没这个必要了。” 冯建国看着外面随风雨飘摇的树木,台风走了,暴雨却留下来了。 “明天省禁毒局和特警一起参加战斗,市刑侦支队只负责外围的工作,武警那边随时待命,只有局势控制不住的时候才会出手,但是,我建议你,不要等到那个时候。” 冯建国回转身来看着她。 “市局里还有我的人,刑侦队的也都认识林厌,武警那边不归我管,我也不清楚究竟有没有被渗透,所以……” 宋余杭解了胳膊上的绷带,开始往手上缠束带,用牙齿咬住死死打了个结。 “明白,我会在那之前干掉顶爷和库巴,救回林厌。” 她说这话的时候分外平静,别人说来或许是自不量力,她和库巴交过一次手却有了几分底气。 冯建国拍拍她的肩,转身离去。 “等你好消息。” 他走后,宋余杭又往两条腿上各绑了一个沙袋,穿好作战靴,系好鞋带,右手抓过床头柜上的军刀在掌心里打了个旋儿一气呵成收鞘,挂在了绑腿上。 一切准备就绪,她靠着床坐了下来,从战术背心里掏出了一块怀表,掰开表盘,把林厌的那张大头照放了进去,压平边角,然后阖上表盘,贴身放好。 林厌,等我,等我接你回家,我的未婚妻。 第127章 终局之战(1) “说!交易地点在哪?!” 审讯室里灯火通明,白炽灯亮的几乎有些刺眼,坐在对面被俘虏的犯罪嫌疑人脑袋一点一点的困极了,又被警察这一嗓子吼醒,顿时有些一惊一乍的,险些从座椅上弹了起来。 因为五天五夜没合眼,生理性困倦让他的眼角渗出了泪水。 这五天里当然也没好好吃过饭,一直在突击审讯,警察还可以轮班休息,他却只能熬着,眼窝深陷,嘴唇干裂,看起来狼狈极了。 “警官同志啊,大哥,我是真的不知道……”男人一边痛哭流涕,一边胡言乱语。 坐在对面的警察对视了一眼,有人敲门:“吃饭了啊,到饭点了,粉蒸肉,糯米鸡,鱼香肉丝还有白米饭。” 这几天他们倒也没少了他的吃的,只不过尽是些清粥馒头小菜,此刻犯罪嫌疑人一听有肉,尽管还没看见,已经开始眼冒绿光,狂咽唾沫。 那几个警察阖上笔记本起身,男人松了一口气,以为终于能阖上眼睛睡一会儿了。 谁知铁门复又打了开来,两个刑警腋下夹着笔记本走了进来。 如此循环往复,不论白天黑夜,审讯室里的灯就没关过。 深夜十二点刚过,审讯室的门再一次打开了,一个刑警拿着文件夹快步跑了出来。 指挥中心。 赵俊峰看着交上来的笔录,唇角露出了一丝笑意:“去,粉蒸肉,糯米鸡,鱼香肉丝,还有白米饭,也给他准备一份。” 不多时,一个小警员拎着盒饭进了审讯室。 冯建国不由得感叹:“赵厅这一招真是高啊。” 面对昔日下属,赵俊峰也放松了许多,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笑道。 “哪里,人是铁,饭是钢,毒品不能天天吸,饭总是要顿顿都吃的。” 说到毒品,他眉间又拢了一丝忧色。 “拿地图来。” 几个人七手八脚把江城市的地图铺开在了他面前,电子显示屏上也同步了出来。 赵俊峰拿笔一划:“毒贩交代出来的交易地点位于望海大桥的第三航道桥附近,届时,承载着毒品的货运船将会从这里航行,并与买家完成交易,通过附近的港口流入我国境内。” 冯建国眉头一蹙,没等他开口,已有懂行的人道:“望海大桥下水深处可达50米,通航吨级为一万吨,自开通后往来货运繁忙,船舶络绎不绝,是我国黄金水域之一,怕是不好盘查啊。” 他说的这些,赵俊峰又何尝没有考虑过,他慢慢抬起了头,看着有些心不在焉的冯建国。 “老冯,你觉得呢?” 林厌给的消息是中景工业港口,赵俊峰这边问出来的地点是望海大桥下的航道。 孰真孰假,此时此刻自然是无从考证的。 他假装被叫醒,掩着唇打了个呵欠。 “啊,我倒是觉得有几分道理,你们看……”他指尖在电子显示屏上一划,圈出了几块地方。 “望海大桥下的水域虽然是西海上最繁忙的航道之一,但只要开过这一段路,往东,绕开一个人工岛。” 冯建国手指在地图上重重点了两下。 “再往前开212海里就是公海了。” 这个距离在海上不算远,一艘普通的货船以每小时12节的航速行驶的话,用不了24小时就能开出中国领海了,到时候他们拿这些毒贩就再也无计可施,只能请求国际刑警协同作战,一套繁文缛节下来,毒贩早就跑得没影了,所以,绝不能拖到那个时候。 赵俊峰的眉头紧紧蹙了起来,半晌,布满皱纹的脸上溢出一股威严来,狠狠拍了一下桌子,茶杯跳了跳。 “不管怎么样,绝不能让毒贩逃出公海,传我的命令,现在开始即刻行动,他们既然要在海上交易,肯定是要在码头装卸货物的,查各大港口、船舶公司,小渔船也不能放过!” “是!”胡森吉敬了个礼,准备转身出去安排部署了,却又被人叫住了。 赵俊峰看了一眼冯建国。 “江城的地界,还是刑侦队的人熟些,让他们去吧。” 他都这么说了,冯建国自然毫无异议,薛锐和市禁毒支队的人领命出去了。 作战指挥室里复又忙碌了起来。 赵俊峰坐在电子显示屏前都没挪窝,不经意瞥了一眼他的袖口,漫不经心道。 “你什么时候出去的?” 几个小时前他秘密去见了宋余杭,外面下雨,还没来得及换衣服。 袖口那块儿微湿,是撑着伞从上面滑下来的水滴,说明这去的地方离市局还有点距离。 冯建国不动神色扯了张纸巾擦着:“嗐,这都让您看出来了,不是想着接下来又该有几天几夜回不了家了,我那孙女黏我黏得紧,回去哄了哄,你看这口水都弄身上了,真是。” 老人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眼底露出了一丝笑意,也有些遗憾。 “等案子结了,回去好好陪陪孩子吧。” “那倒是,儿女都在外工作,家里只有老伴儿陪着孙女,也怪可怜的。” “哦,对了。”他似不经意般地想起了什么:“听说宋余杭又负伤了。” “街头纠纷呗,被人划了一刀,人已经关起来了。” 冯建国解释,末了,又加了一句。 “人在市医院养伤,您要不要去看看?” 赵俊峰把脸转了过去。 “不必了,这个节骨眼上我不能离开市局,再说了,要看也是她来看我!” 话说到最后,已是有些吹胡子瞪眼的。 冯建国笑,脸上肥肉堆出来的褶子都凑到了一块,像极了一只精明谄媚的狐狸。 “那倒是那倒是,您说的对。” *** 虽然不用上一线战斗,但实验室里的活儿也多的干不完。 方辛正在操作台前埋头苦干的时候,猝不及防有人敲了敲她面前的玻璃。 段城做口型:天台见。 方辛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 那人却又拱了拱手,做出了一个恳求的手势:拜托拜托。 方辛无奈,只得比了一个“ok”。 半晌,等她换好衣服爬上天台的时候,雨已经小了,楼下停车场里的警车闪烁着警灯,不时有荷枪实弹的警察跳上了车。 大战一触即发。 段城没撑伞,穿着件宽松的套头卫衣在等她,从前他的头发都留得很长,刘海遮住眼睛,看上去就是一副沉迷动漫的死宅男样,如今却剃了寸头,脑袋上青色的茬和他下巴上的一模一样,看起来倒有了几分男人味。 方辛在心里为他的这个小小变化吃惊了一下,也有些说不出来的羞涩悸动。 “你……找我干什么?” 还是这种空无一人的地方。 段城挠了挠脑袋,有些扎手。 “昨天刚理的头,好看吗?” 方辛没由来地咳了两声,被自己的口水呛的。 “还、还行。” 段城上前一步:“还行,也就是说,你喜欢了?” “谁……谁喜欢了,虽然发型还不错,但是……”方辛红着脸往后退,脚下踩了一块小石子,雨天路滑,她一个踉跄,就被人扶稳了。 “小心!” 搂住她腰的胳膊结实有力,男性荷尔蒙气息扑面而来,四目相对,彼此的心跳都剧烈了起来。 段城咽了咽口水,左手一直在摸着兜里那个绒布盒子。 他的掌心满是汗,向来油嘴滑舌的人也不知道怎么说话了。 还是方辛回过神来,推开了他,红着脸站好。 “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 “哎……”段城追两步,楼下警笛却又响了起来,号角声起,出征刻不容缓。 大男孩脸上闪过一丝挣扎之色。 方辛一颗跳动的心逐渐沉寂了下去,脸色也恢复了如常,转身离去。 “我回去了,小弟弟,没事别来打扰姐姐做实验。” “你什么时候才能不把我当成小孩子看?” 方辛停下脚步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那当成什么看?” “男人。”段城略昂了下巴,眼看着第一辆警车已经滑出了市局大门,他兜里的手机一直在震。 他没有时间了,因此只来得及凑近她在她额上印下一吻,随即飞快往楼下跑去,留下了一句话以及男人的背影和青色的后脑勺儿。 “等着我回来,我会向你证明,我不再是男孩,而是顶天立地的男人。” 方辛为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搞得一头雾水,却也有一丝丝甜蜜沁在心中,摸了摸他刚刚亲过的地方,唇角就挂上了笑意。 是个傻子,在她心里,也许是自从他朝着杀人凶手开枪开始。 段城就不再是青涩的代名词了,不然她怎么会和他保持距离呢。 年轻人身上的那种朝气蓬勃令她脸红心跳,也让人心生向往。 方辛抬眼望向了远处漆黑的天幕。 希望天快点亮,她爱的人一切都好。 *** 凌晨四点。 人一天当中最困倦的时刻。 市中心医院。 分诊台里值班的医护人员都趴在桌上睡着了,一辆手推车缓缓推了过来,护士小心翼翼扶着上面的托盘。 医生揉了揉眼睛抬起头来:“这是……” “十五床该换药了。” 他戴上眼镜,拿起病历本翻了几页,确实是时间到了,挥挥手。 “好,你去吧。” 护士点点头,推着医药车走到了走廊深处最里面的一间房,掏出早就复制好的指纹卡验了一下,玻璃屏蔽门轻轻弹了开来。 这个细节谁也没有注意到。 宋余杭还躺在床上静静打着点滴,侧身睡着,呼吸均匀。 那人把医药车靠墙放好,也没开灯,从托盘下面抽出了一把西瓜刀,蹑手蹑脚朝床边走了过去。 只要割断她的颈动脉,神仙难救。 男人咽了咽口水,走到床边,唰地一下掀开了被子就要割喉,狠狠一刀扎了下去,棉絮纷飞。 假的,是个人偶! 他大惊失色,没等他回过神来,从旁边衣柜顶上窜出来了一道黑影,径直一个鞭腿把人踹到了床上,重若千钧的力道踢在脑袋上,直让他口吐白沫,手里的刀眼看着就要掉到了地上,发出响动。 宋余杭死死压着他胳膊把人控制住,后脚跟往上一踢,刀飞了起来,她右手接住,本可以利落地抹他脖子,却还是用刀柄狠狠砸在了他的太阳穴上,把人撞晕过去。 男人瘫软在地,宋余杭扒了他衣服自己套上,抄起早就准备好的麻绳把人五花大绑了起来抬上床,还不忘往他手腕上系上手铐一头拷在了床旁的栏杆上,又往他嘴里塞了枕套,防止他大喊大叫,随即草草清理了一下地上打斗的痕迹,把西瓜刀放进了医药车里,这才戴好护士帽,大摇大摆走了出去。 早就料到有人会来杀她,正愁没办法脱身出去呢,来的正好。 等走出重症监护室的病房走廊,她把医药车往旁边一放,走进了洗手间里。 不多时,一个穿军绿色夹克戴鸭舌帽黑色口罩的年轻女人走了出来,没入了人群里。 *** “怎么样?” 女人跪在地上舔着锡纸上的粉末,连连点头,披散着头发跟哈巴狗一样。 林舸一挥手,随从撤走了它。 金夏扑过去:“不……不要……” 林舸捧起她的脸:“乖,帮我去做一件事,做好了,我给你更好的。” 金夏懵懂,又看了看一旁码放整齐的针剂,咽了咽口水。 “什……什么事?” 林舸亲自扶起了她,拍拍她的手,无限柔情蜜意。 “你上次下毒的事做的不错,老东西的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拖久了也是受罪,不如就让他早、登、极、乐。” 他一字一句,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往她手里塞了一个粉包。 “去吧,我等你好消息。” 金夏惶恐,仿佛捏了个烫手山芋一般往后缩着:“不……不……我不敢……这……这是什么?” “三氧化二砷,俗称‘砒霜’。”林舸笑意盈盈,捏着她的手没放,步步把人往后逼着。 “你不去也可以,你吸毒的事,非法集资的事,和几个男演员在别墅光着身子开party的事……用不着天亮,我现在就可以让它在社交媒体上传播的沸沸扬扬。” 金夏眼角滚下泪来,哆嗦着嘴唇哽咽:“你……你不是人……衣冠禽兽!” “你说的对。”林舸轻轻吻上她的颈侧。 “禽兽面前最好乖乖听话哦,否则可不保证会做出什么事来,金小姐。” 他复又捧起了她的脸,温柔地替她揩泪。 “我答应你,事成之后,娶你做我的妻子,那些事一笔勾销,录像我也会毁了,并且还有一辈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新鲜玩意儿。” “我会给你最好的,去吧,现在到了你回报我的时候了。” 林舸的话仿佛有一股魔力,漆黑的瞳孔吸引着她不断下坠。 金夏逐渐止住了哭泣,捏紧了粉包。 林宅。 除了林管家,还有一个人可以自由出入这里。 天还没亮,林管家还有一个小时才会过来照顾林又元的起居。 他和林厌一样,不喜欢下人住在自己家里。 是以黎明前的林宅只有门口站了几个保镖,偌大的庄园空无一人。 而那几个保镖并不会拦她,甚至还替她恭敬地拉开了大门。 女人每走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尤其是上了楼之后,她开始疯狂吞咽口水,掌心里不停渗出的冷汗使粉包变得有些潮湿。 林舸的话响在耳边。 “不需要你做什么,把这包药倒进他的水杯里就好了。” “没有人会怀疑你,去吧,大胆去,等你回来,咱们就结婚。” “嘎吱”一声轻响,金夏轻轻推开了房门,林又元平躺在床上,戴着氧气面罩,骨瘦如柴,脸色灰白,看起来已是一副时日无多的模样。 因为紧张她不停吞咽着唾沫,蹑手蹑脚往前挪着,十足的小心翼翼。 短短几步路,她足走了几分钟。 也不知为什么,看着他静静躺在这里,金夏也会觉得畏惧,仿佛他是一头蛰伏的雄狮。 她稍一动作,就会惊醒他,随即咬断自己的脖子。 她被自己的臆想吓得浑身是汗,红了眼眶,没等挪到床边,躺在床上的人突然剧烈咳了起来。 “咳咳咳……” 金夏受惊跌坐在地,见他不住声咳着,又没有别的什么动作,这才爬起来扑了过去。 “老爷,老爷……” 说罢,轻轻扶起了他,替他拍背顺气。 林又元睁开浑浊的眼睛看了她一眼。 “是你啊。” 说罢,又背过身去开始咳嗽。 金夏端起了桌上的水杯,拿开水瓶添了些热的,也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什么,递给他的时候手都在发抖。 “老爷,喝水。” 林又元就着她的手抿了一口,才觉得好些,微眯了眼睛打量着她。 “你怎么来了?” 金夏强撑起了笑意:“我来看看您。” “你还知道回来?!”林又元抬手,啪地一巴掌就扇了过去。 “不要脸的东西!在外面鬼混以为我不知道吗?!” 金夏捂着脸,低下头委屈极了,脸上溢出了楚楚可怜,实际眼底闪过了一丝狠毒。 就是这一巴掌煽起了她的回忆,那些在林又元身下委曲求全忍受他喜怒无常的坏脾气的日子,抚摸着他身上的赘肉还得装出一副满足来的日子,实在是让她无比恶心。 “对不起,老爷……”她痛哭流涕。 话音未落,林又元也许是被气到了,又剧烈咳了起来,痰盂在床的那一边,他俯身过去咳嗽,金夏又捧起了那杯水,抖动袖口,粉末簌簌而落。 很快在水中消弭于无形。 她跪在地上,忍受着病人呕吐物的恶臭,虚情假意地笑着。 “老爷,喝口水缓缓,我去叫大夫。” 第128章 终局之战(2) 恐怕叫的不是大夫,而是杀他的人吧。 金夏还是太嫩了,林又元这辈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即使现在病入膏肓,也丝毫不影响他的判断力,她自以为小动作做的足够隐秘,实际上她的紧张悉数落入了他眼底。 林又元回转身来,靠在床头上喘气,微眯了眼睛看着她把水杯递到了自己唇边。 她的手有些抖,水面泛起了涟漪。 这杯水有问题。 金夏看他迟迟不喝,勉强笑道:“老爷,快喝吧,您一直咳嗽,润润嗓子。” 说着,坐在床边,杯沿轻轻抵在了他有些干裂起皮的嘴唇上。 那张脸无疑是花容月貌的,却也让人十分恶心。 林又元心底蔓上了一丝寒意,面上不动声色,冷哼了一声道:“我自己来。” 说着,干枯的手颤颤巍巍扶住了杯子,微微仰起了下巴。 为了使药效迅速挥发,金夏没倒太多水,此刻有些紧张地看着他的动作,掌心里全是冷汗。 喝啊,快喝,喝吧,喝了我就解脱了。 眼看着他仰起了头,即将触碰到水面的时候,林又元却又停了下来,唇角浮起了一丝冷笑。 “这水里怕是有东西吧。” 金夏指甲深深抠进了掌心里,强笑道。 “怎么会呢,这可是当着老爷的面倒的,给夏夏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对老爷动手呀。” 林又元把水杯递了过去:“那你先喝一口。” 金夏目光一凛,暗道不好,多半是被他怀疑了,既然如此,就只能…… “好。”她巧笑嫣嫣,纤手就要伸过来拿他手里的杯子,两个人距离极近。 林又元穿着单薄的病号服,骨瘦如柴,领口微敞着,露出了半边胸膛。 林舸说了,如果他发现,就趁他不备下手,刀子只要戳进胸口,他现在的身体没有任何反抗之力,必死无疑。 事已至此,反正左右都是死,金夏深吸了一口气,豁出去了。 她的左手稳稳接住了水杯,与此同时,右手乘其不备从包里掏出了水果刀,猛地扎向了他的心口。 变故来的太快了。 林又元瞳孔里寒光一闪而过,他似是也没料到金夏有这个胆子,就是这一怔忪的功夫,刀尖已在眼前,皮肤已隐隐感觉到了刺痛。 “去死吧!”金夏发狠,再要用力往前挪动一分的时候却感觉手臂重若千钧,压根抬不起来。 她错愕回头,林管家面沉如水站在身后,鹰爪一般的手死死箍着她肩膀。 她一直以为林管家是个面弱的书生,只能帮林又元处理一些日常杂事的普通仆人,谁知道此刻在他的重压之下,她的一条手臂发出了咯吱的脆响,骨头几乎快被捏断了。 金夏发出一声惨叫,那把刀掉在了雪白的床单上。 林又元咳了两声,依旧散着衣袍,抬眼看她。 “谁让你来的?” “说!”林管家又加重了几分力气,把人摁在了床上,因为剧痛她一边泪流满面,一边声嘶力竭地咆哮。 “没有人让我来!林又元我就是想让你死!想让你死!救……救命啊!” 女人尖利的嗓音很快穿透了房间,弥漫在整条走廊里。 两个人都没有阻止这样的垂死挣扎,是因为他们知道,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 救兵不会来,没有人能救的了她了。 金夏错愕,泪水糊得满脸都是:“怎……怎么会这样?” “身在棋局中,人人都是弃子啊。”林又元感叹,拿帕子掩着唇又咳了几声。 “我问你,为什么要来杀我?”他脸上难得带了一丝怜悯问话。 “无论是从你一进门,还是倒水的时候,我都给过你机会了,是你自己没有把握住。” “你要是悄悄离去,我可以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毕竟,好歹夫妻一场。” 林又元倾身,抬起了她的下巴,细细端详着这张脸。 “做人不能太贪心,没钱的时候想要钱,有了钱还想要爱,有了爱又想要孩子……” “金夏啊。”他喟叹:“你是个漂亮的女人,可惜不够聪明。” 一语落下,随即松开了她的下巴,并不给她任何说话反驳的机会。 林又元阖上了眼睛。 林管家会意,从桌上端起那半杯温水,死死掐住她的下颌,掰开嘴往里灌去。 “不……不要……”水灌进了口鼻里,金夏挣扎,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不一会儿就再无动静,瘫软在了他手上,七窍流血。 林管家把人掼在了地上,林又元爱干净。他从兜里掏出手帕擦了擦手,抹干净西装外套上的水渍,这才扶他起身。 “老爷,都准备好了,我们动身吧。” 林又元淡淡“嗯”了一声,托住他的手腕下床,林管家为他整理好着装,又刮了胡子,倒是看起来干净清爽多了。 林管家感叹:“老爷宝刀未老,还和年轻时一样。” 林又元坐在轮椅上,看着镜中的自己,满面风霜,眉梢眼角都是岁月留下来的痕迹,苦笑:“还是老了,活不过这个秋天了。” 管家心里一惊:“老爷……” 林又元却又独自挪动着轮椅从床头柜的抽屉里取出了一把手枪,来回摩挲着。 尽管搁现在来说,这枪的型号已经过时了,但他还是爱不释手,时常拿出来把玩,漆黑的枪身光可鉴人。 “咔嚓”一声,子弹还能上膛。 林又元把弹夹推进去,手枪装进了兜里,整个动作专业标准且一气呵成,脸上蓦地溢出了一抹精光,病气都弱了几分。 “出发!” 林管家知道,那并不是真的好了,而是回光返照。 *** 在听到交易地点是中景工业港口的时候,林厌其实也有几分犹豫。 她无法确认这消息真假,若是假的,毒贩设下埋伏,会害了很多人。 可若是真的,便能一举歼灭这个大型跨国犯罪集团,挽救无数人的生命和支离破碎的家庭。 顶爷没让她犹豫太久,就把人召集在了一起。 几个小头目纷纷把自己的随身物品拿了出来,包括手机通讯器什么的。 “这是什么意思?”林厌冷眼旁观。 顶爷坐在藤椅上手指叩着膝盖,随着一旁收音机里播放的京剧一起一落打着节拍。 “红姨见谅,为了大家的安全起见,统一收缴手机和随身物品。” 老虎扯了个布袋子举到了她面前。 林厌冷笑,把自己的手机扔了进去。 老虎点头:“还有腕表。” “我他妈……”林厌正要发火,顶爷打断了她的话。 “紧要关头,为了我们能安全撤离,红姨还是不要耍小性子的好。” 他都这么说了,林厌只能忍气吞声摘了腕上的手表扔了进去。 随即他们几个小头目的房间都被翻了个底朝天,背包里的东西也都被拿了出来。 老虎一一检查过,这才还给了她。 林厌唇角的笑意有些凉凉的:“我这发卡磨尖了也能杀人,要不要也收了去?” “红姨说笑了。”顶爷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站了起来:“这也是为了大家的安全着想嘛,老虎。” 顶爷一声令下,老虎掀开了桌布,底下一排崭新的无线电通讯器。 几个喽啰抬着沉重的箱子走了进来放在地上。 “杀人的家伙咱们多的是,就怕红姨不会使。” 军火! 林厌瞳孔一缩,随意往过去一瞥,全是外军最新制式武器,这帮人真的是手眼通天。 她内心恨得牙痒,面上却不动声色。 “哎呀,打打杀杀是你们男人的事情,我就跟在顶爷身后端茶递水伺候您。” 虽然手机没了,她身上的通讯设备也被收缴一空,已经无法再向外界传递消息。 不过没关系,只要牢牢跟着顶爷,就一定能找到机会杀掉他的。 而顶爷在的地方也一定就是交易中心。 林厌暗自腹诽,就是不知道他会不会让自己跟着。 她正想着,顶爷已经发了话。 “那就这样吧,红姨跟着我一起行动,各自收拾东西,半个小时后前往中景工业港口接货。” *** “警察,查案,让开,这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货运码头,薛锐带人围住了集装箱,不等对方回话,手下人已经开始各自动作。 “咣当”一声,密封好的集装箱又被撬开了。 “哎,干嘛,别动我们的货!” 有几个工人去拦,被人一把搡了开来。 “怎么动手了还?警察了不起啊!” 听见动静,负责指挥吊车把集装箱运上货船的工头立马跑了过来赔笑。 “警官,警官同志,我们运的是煤炭,不信您看,这手续啊一个月前就下来了。” 工头说着,从工作服兜里掏出了一张纸,点头哈腰地。 薛锐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拿手电筒照了照,下属来报。 “报告,没有发现可疑物品。” 他把纸递回去:“走,去下个地方。” 那厢禁毒支队负责区域里的搜查也紧锣密鼓开展了来。 赵俊峰一直站在指挥中心里盯着大屏幕,一晚上寸步未挪。 直到天亮,积雨云还是未散去,远处灰霾一片,看起来山雨欲来。 有小警员拎着盒饭走了进来:“吃饭了,吃饭了,食堂热乎的早餐。” 冯建国招手要了两份,放在桌上推给他。 “赵厅,吃点嘛。” 赵俊峰瞥了他一眼,昨天夜里开完作战会议还没到半宿,他就躺在了沙发上呼呼大睡,此时此刻端了碗稀饭喝得津津有味。 “你倒是还吃的下。” 冯建国“嗐”了一声:“不是您说的吗?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赵俊峰暗地里摇头,明明年轻的时候还算是蛮有作为的一个人,怎么老到老了却这么懒怠。 他正欲答话,兜里的手机震了一下。 赵俊峰不动声色:“给我留几个菜包就好,我去趟洗手间。” 冯建国拿着筷子喊他:“赵厅知不知道洗手间在哪啊?要不要派人带您去?” 赵俊峰回过头来笑骂:“吃你的饭,好歹也是从这里出来的,你们市局化成灰我都认识。” “那敢情好。”冯建国拿筷子扒拉着粥里仅有的几粒米,吸得呲溜呲溜的,转过身来眼底却多了一抹讳莫如深。 *** “交易地点——” “云中岛。” 手机屏幕上缓缓浮现出了一行字。 男人深吸了一口气,很快给对方回拨了过去,压低了声音愤怒地质问。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既然是合作,那当然是要共赢了,我可以坦诚地告诉你,无论是中景工业港口,还是望海大桥都是幌子,只有云中岛是真的。” “我凭什么相信你?!” “信不信由你。” 对方说罢,砰地一下挂上了电话。 男人看着手机里的这条短信,半晌,还是按了删除,他想转身出去,手扶上了隔间的门锁,却还是又松了开来,目光滑落到手机上,打开了江城市的地图。 约摸五分钟后。 胡森吉在走廊里遇到了刚从指挥中心里出来的赵俊峰,对方手上拿了个垃圾袋看样子是要扔垃圾的。 他赶忙接了过来:“哟,这点小事还要您操心。” 赵俊峰任由他动作:“对了,我正找你呢。” 胡森吉立正站好:“赵厅有什么指示,尽管吩咐!” 赵俊峰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道。 “带上你的人以及特勤一中队二中队,把中景工业港口给我团团围起来,不许放跑一只苍蝇!” 胡森吉面色一凛,竟然丝毫没有怀疑他的命令,把右手举到了太阳穴边。 “是,保证完成任务!” 指挥中心,又一场作战会议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中景工业港口?为什么是它?不是早就废弃了吗?” 有人疑惑道。 冯建国轻撇着茶杯里的浮沫,手猛地顿了一下,发出了不大不小的动静。 不过屋里的人都全神贯注在会议里,倒是没人留意他。 赵俊峰一示意,他手下的警员在电子显示屏上划了一下。 “根据犯罪嫌疑人的口供得知,毒贩交易地点在望海大桥下的第三航道附近,距离望海大桥最近的港口则就是这个中景工业港。” 海事地图上那一点已经亮起了红光。 赵俊峰把茶杯搁在了桌上。 “保险起见,我已经让禁毒局的人去了。” 他目光环视过屋内这一大群人,最终停留在了冯建国身上。 “此战必胜,打出威风,打出气势来,好让毒贩们知道知道,任何人想在中国境内撒野搞违法乱纪活动,我们决不允许!” *** 上车前往中景工业港之前,顶爷一扬手,放飞了一只白鸽。 库巴扶着他,看着那训练有素的鸽子振翅飞上了天空。 “爷为什么要把云中岛的消息告诉他?” 那可是他们最后的退路了。 “不打紧。”顶爷年纪已经大了,走两步略有些气喘,艰难地坐进了车里。 “聪明人都有一个特点,你知道是什么吗?” 库巴老实摇头,发动了车子。 他也不生气,笑眯眯地转过头去问坐在一旁的林厌。 “红姨该知道吧?” 林厌手指不动声色抓皱了衣角,随即又很快松了开来。 “锦红不知。” 老人笑呵呵地拢了拢大衣,靠在了座椅上,感叹:“那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啊。” 第129章 终局之战(3) 前往码头港口的高速公路上排起了长龙,车辆不停按着喇叭,交警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交通,一辆车接一辆车地盘查。 “放行。”交警把驾驶证还给司机,一扬手,栏杆这才缓缓抬了起来,把前车放进了车道里。 又一辆车泊了过来,司机降下车窗,把驾驶证递给交警:“警察同志,今天这是怎么了,查的这么严啊?” 交警敬了个礼:“接上级命令,盘查过往车辆,感谢您的配合。” “哎,好,谢谢。”司机点头哈腰把驾驶证接了回来,阖上车窗开出了车道,转过脸来就换了另一副表情。 “还是少爷聪明,知道条子会在高速公路上设卡拦截,早就把货运到了中景工业港。” 坐在后座上的林舸缓缓睁开了眼睛,唇角露出了一丝笑意。 “也快到时辰了,去,送给顶爷一份大礼。” 司机点头,拿起步话机说了几句什么,小车很快没入了车流里。 不远处应急车道上靠边停着一辆白色比亚迪,打着双闪。 宋余杭降下了车窗,微微皱起了眉头。 看来警方设了卡,过往车辆都要接受盘查,江城市公安系统内的人多少都认识她,本应该在市医院养伤的人出现在这里本就不合情理。 宋余杭指尖敲打着方向盘,猛地踩下油门,往后倒车转了个弯从等候的队伍里脱颖而出。 还是走山路吧,虽然会绕远些,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宋余杭微微咬着唇,心急如焚。 林厌,等我。 *** “技侦网安来几个人负责通讯一起上指挥车,人手不够了。” 郑成睿正在办公室里啃鸭脖,猝不及防之间被点到名,手上的油还来不及擦。 “哎,来了,来了。” 他说着就要换衣服往外跑,方辛拍拍他的桌子:“电脑,电脑不带了?” “喔,忘了,忘了。”郑成睿一拍脑门又倒了回来,界面上还显示着邮件正在发送中,他不着痕迹阖上了显示屏,塞进了电脑包里,转身离去的时候,却又被人叫住了。 方辛站了起来:“老郑,你……” 郑成睿扫一眼办公室:“段城人呢?” “他今天休假。” 不知道为什么,她还是下意识地撒了谎。 郑成睿脸上似有些遗憾又有些庆幸,眼镜片挡去了大部分表情。 他只是笑着说:“那我走了。” “嗯。”方辛点头:“快去吧,加油好好干,升职加薪不是梦。” 等郑成睿走后,偌大的技侦办公室只剩下了她一个人,方辛跌坐在了椅子上,掏出手机给段城发了一条消息。 “老郑有问题。” 末了,又加了一句:“万事小心。” 跑出办公室的郑成睿边走边单手系着制服扣子。 一旁跟着的同事还是第一次出这种大型任务,略有些兴奋地喋喋不休。 “赵厅亲自上前线指挥,这也太敬业了吧,也不怕万一出个什么事。” “嗐,你懂什么,说是前线,实际上也离得百八十远呢,再说了,那么多特警跟着是吃干饭的嘛。” “就是就是,眼看着任期快到头,这一仗能赢,那可是大功一件……” 言谈间已经跑到了停车场上。 郑成睿提着电脑和同事一起跳上了写有“应急通信指挥”字样的警车,开始调试设备,做准备工作。 *** 去往中景工业港口的路上,盘山公路蜿蜒曲折,远处已隐约可见海平面,今天天气不好,浓云密布,起了一层薄薄的雾霭。 海风透过车窗吹了进来,带来一阵咸湿的味道。 林厌从后视镜里观察着跟在身后的几辆车,从刚刚出发的时候,她就没见过老虎。 “虎哥不跟我们一起去吗?” 车厢里播放着咿咿呀呀的戏曲,顶爷随着鼓点打着拍子。 “不去,他有别的任务。” 林厌心里一惊,交易地点在中景工业港,老虎是他手下得力干将之一,这个时候去执行任务,恐怕不是一般的任务。 她有预感,此行多半不会太顺利。 她只能祈求,她那一枪让宋余杭伤筋动骨,别来,千万别来救她。 她会自行了断这一切,活的下来就回到她身边去,活不下来这半辈子也没白过。 唯一的遗憾…… 林厌微微阖了下眸子,脑海里闪过了林又元的脸,还有林舸。 多年前,她问林又元的那句话还没有找到答案,以及林舸和这些事又掺和了多少呢? 如果…… 林厌猛地抠住了掌心,眼底溢出一抹狠色,不,没有如果,她一定会问个清楚的。 林舸,她童年里唯一的温暖,向来笑容明媚,眼神明亮澄澈的少年,不会是这样的人。 *** 江城市看守所。 “你好,提审034589号犯人。”来访的人穿着制服,佩戴着肩章,向狱警出示了证件以及书面手续。 验过真伪之后,狱警带领他们穿过了走廊,径直走到了铁窗前。 “034589号,有人来了。” 不多时,女人蓬头垢面,穿着脏兮兮的囚服,手上戴着手铐,穿着洞洞鞋被押了出来。 一左一右两个膀大腰圆的刑警押着她上了警车。 车还没开动,狱警刚阖上门,胸前的步话机就响了起来,他拿起来一听,顿时脸色都变了,拔枪冲了上去。 “站住,不要动!” 那押着女人的“警察”回过身来,抬手就是一枪,正中胸口,狱警仰面倒了下去。 看守所门前警铃大作。 男人又放了几枪扰乱视线,把女人往车上一推,也跳了上去拉上车门,子弹打在车身上砰啪作响。 “走!” 司机迅速发动了车子,疾驰过隔离带,径直撞开了护栏绝尘而去。 女人缩在座位上,警惕地看着他们,嗓音略哑:“你们……是谁?” 男人摘下宽檐帽,露出了一头黄毛,咧开参差不齐的黄板牙笑了笑。 “红姨,好久不见。” “我艹!”段城刚骑着摩托赶到了看守所大门口,就看见了一滩血迹,救护车和警车蜂拥而至,终究是晚了一步。 他红了眼,摘下头盔挂在了车把上,哆嗦着给宋余杭打电话,嗓音略有些哽咽。 “宋队,我来晚了。” 宋余杭正开着车疾驰在山路上,跃过了一个土坡,窜进了石子路里,硬是把普通轿车开成了越野。 段城这个时候给她打电话,只能说明情况不妙。 她定定神,掌心也出了一层薄汗,几乎快握不住方向盘。 “别慌,跟上那辆车,看看他们去哪,不要贸然出手,安全第一。” “好!”段城重重应了一声,复又戴上了头盔,一踩油门,从拥挤的车流里狂飙了出去,跟上了前面那辆假冒的警车。 警车开出去不远,拐到了一条没有监控的乡间小道上,司机停下车,脱了衣服扔在副驾驶上,快步走向了一旁早就准备好的越野车。 老虎也押着女人下了车,脱了制服扔掉,从后备箱里取出一桶柴油浇在了车厢里以及车身外,然后从兜里掏出打火机扔了过去,一把火烧掉了所有。 “走!”越野车发动,戴着假牌照,神不知鬼不觉上了公路。 *** 中景工业港。 在改革开放初期,这里也曾繁忙一时,后来因为附近航道的开发,通航船舶吨级逐渐增加,满足不了大型货船的装卸需要,便慢慢废弃了。 如今附近只有几个勉强还在运作的塑料厂,也是奄奄一息,入不敷出,随时都能倒闭。 从管道里放出来的污水就这样没有任何处理地排入了大海里。 车一开进这里,就有化学原料的刺鼻气味加上鱼腥味涌入了鼻腔里。 林厌推开车门下了车,跟着顶爷一行人深一脚浅一脚往里走,路上的臭水洼里溅起了涟漪,她仰头一看,又下雨了。 道路两旁空旷的店铺上面都写着招租,却是落满灰尘无人问津,脚下踩着歌舞厅的传单页,上面五颜六色的灯光映照着红男绿女,仿佛是在宣告着昔日的繁华。 就这样走出去不远,林厌对地形环境早已谙熟于心,就是苦于传递不出消息。 尽管前路充满了危险、迷茫与未知,她整个人看上去依旧是镇定自若的,甚至还有心情开玩笑。 “江城市还有这样的地方,我怎么不知道?” 顶爷笑着看了她一眼:“你出生的晚,当然不知道,这是五六十年代红极一时的港口,也是那位林氏集团创始人林又元的父亲下令建造并监工的。” 那不就是她的……爷爷吗? 怎么从来没听林又元那个老东西提起过? 能在当时下令建造这样一座工业港口的,一定有一定地位,非富则贵。 她正这样想着,塑料厂的大门打开了,顶爷率先走了进去。 “走吧,去见见我们的贵客。” 厂中早已停着几辆车,他们甫一进去,大门就被人缓缓阖上了。 林厌顿时戒备了起来,反倒是顶爷不在意般地笑了笑。 “别紧张,老朋友了。” 他话音刚落,就有人鼓起了掌。 “不愧是顶爷。” 他微眯了眼睛去看靠在豪车上的中年人。 “龙老板?” 这位传说中的新加坡顶级富豪终于现身了,看来郊区营地里死的那位也只是替身罢了。 林厌打量着他,龙老板人已至中年,身材还算健硕,鬓角略有些白发,精神头十足,但也不知为何,明明是陌生的一张脸,却也让她莫名觉得熟稔。 龙老板的目光在接触到她的时候稍做了停留,随即很快挪了开来。 “闲话少说,我的船还在码头等着,一手验货,一手给钱。” 顶爷挥了挥手,几个随从拉开了仓库的门:“龙老板,请。” 龙老板嘴里叼了根雪茄,在手下人的陪同下走了进去,拍拍这码放整齐的箱子,随意挑了一个,拿弹簧刀划破了纸箱一角,取出了一根蓝色针剂瞧了瞧,很满意,又放了回去。 “还有白面呢。” “龙老板这边请。” 老虎拆开纸箱,取出一包用透明pvc塑料袋装着的粉末。 刀锋轻轻掠过,白色粉末溢了出来。 “都是好货。” 龙老板拿手指捻了一点尝尝,砸吧着嘴。 “不错,劲道很足。” “那当然,纯度95%呢,费了好大劲才提取出来的。” 要想提纯到这个程度,没有专业实验室的帮助是不可能的。 龙老板内心冷笑,拿帕子把那包白面包了起来装进兜里:“哎哟,小心点,都是钱啊。” “龙老板,怎么样,可以付剩下的钱了吧。” 顶爷在外面看着他一系列动作,问道。 “当然可以,狗子,给钱。” 龙老板大手一挥,身后一名随从走上前来道:“定金五千万人民币已付,剩余的已分批打入您的海外指定账户。” 库巴把顶爷交给了其他人照顾,转身打了个电话求证,不一会儿拿着手机回到了他们身边,对着顶爷耳语了几句。 林厌站的有点远,因此听不真切,但她看见顶爷唇角慢慢浮起了诡谲的笑意。 她的目光落到了一旁持枪而立的匪徒身上,准确的说,是他的枪身上。 林厌暗暗咽着唾沫,盘算起了抢枪开枪射击打死顶爷的成功率有多大。 还是说,等到警察来。 “记住,安全第一,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动手,林厌,你相信我们,我们也不会辜负你的信任,警方一定会去接应你的。” 当时的冯建国站在她面前,手撑在了桌子上,信誓旦旦。 “信任”这个词有多珍贵啊,她和宋余杭不也是因为互相信任才走到了一起吗? 林厌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松开了紧握的双拳。 “龙老板果然讲诚信。”顶爷喟叹,吩咐手下让开了一条路,让他的人进去搬东西。 龙老板啪嗒一声按亮了打火机,又点了一根雪茄,给他也递了一根。 “顶爷,来一个?” 顶爷婉言谢绝了:“不了,年纪大了,咳咳……抽烟啊……呛的肺不舒服……” “快点,手脚都给我麻利点!”龙老板带来的小喽啰在大声呵斥着手下人干活。 从仓库里搬出来的箱子一箱一箱地抬上了车,箱子沉,两个人才能抬的动一个,走在后面的少年落单了。 他见他动作慢了,一鞭子就抽了过去。 “艹你妈的,早上没吃饭啊!” 那一鞭子正好抽在胳膊上,抬东西的人年纪不大,还是个毛头小伙子,猝不及防吃痛,猛地撒了手,一箱白面全数撒在了地上。 “我艹!”小喽啰气不打一处来,抬脚就踹了过去:“妈的,你知道这些多少钱吗?杀了你都赔不起!” 男孩子被踹倒在地,又赶忙爬了起来收拾着:“是是是,对不起,我错了。” 等他收拾好满地狼藉,一瘸一拐抱着箱子往外走去的时候,喽啰蹲在地上,看着这撒出来的白面咽了咽唾沫,动了心思。 老板说这是95%的高级货,他还没尝过这么好的东西呢。 喽啰看看四周无人,用手指捻了一点放进嘴里,微眯了眸子细细抿着,却脸色一僵,浑身的冷汗就下来了。 呸,又干又涩,这不是海洛因,而是真的面粉! 喽啰一个轱辘从地上爬起来,慌里慌张往出去跑:“老板,不好了,这批货有……” “假的”两个字还没说完,就被人一枪爆了头。 龙老板的人大惊失色,纷纷子弹上膛,库巴带着人也将枪口对准了他们。 “顶爷,这是什么意思?” 他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颇有些咬牙切齿。 顶爷站在人群里,拄着拐杖略微往前了一步,笑眯眯地。 “没什么意思,别藏着了,你充其量就是一条狗,让你的主子出来见人吧,好货自然是要留着给大人物享用的。” *** “报告,报告,西十四街发现毒贩踪迹,正在追踪,正在追踪!” 通讯频道里传来了杂音,随即被挂掉了,讯息很快传到了指挥部。 赵俊峰一拳砸在了桌子上:“妈的,胆大包天,竟敢在警方眼皮子底下劫走囚犯!” 冯建国眼皮一跳,就看见指挥车里的大屏幕上弹出了画面,几个特警正拿水浇灭车上的火,假警车被烧得只剩下了骨架。 “报告,涉案车辆已被焚毁,现场发现大量轮胎印,暂时无法辨别方向。” 那厢网安队员也传来了消息。 郑成睿戴着耳机敲打着键盘:“道路监控暂未发现可疑车辆与人员。” “追,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我找出来!”赵俊峰怒不可遏,唾沫星子都喷到了步话机上。 冯建国默默站远了些,也是心急如焚,向来镇定自若的人眉间也拢上了一抹忧色。 远在别的港口带领队员排查商船的薛锐看看表,忽然一挥手,示意自己的人撤。 他带的这批人都是老手,自跟着宋余杭起就养成了令行禁止的习惯,此刻没有人质疑他的命令,毫不犹豫跟着他上了车,火速调转了车头,奔赴了另一个方向。 不大的指挥车里走几步就撞到了车厢,赵俊峰仍是坐不下来,一直拧着眉头,不时看着大屏幕。 毒贩越是这样嚣张高调越是在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反倒坐实了中景工业港是真实交易地点的猜测。 顶爷以为他会腾出手来处理看守所这边的事吗? 不,他不会。 赵俊峰看着地图上亮起的红点已经逐渐接近了工业港,眸中蓦地爆发出了精光。 这一次一定要将这个犯罪团伙一网打尽,绝不能留活口,尤其是顶爷。 “我下去抽口烟,透透气。”他说着从桌上抓起一包香烟大踏步走下了指挥车。 “喂,一旦发现目标,不必将他捉拿归案绳之以法,就地射杀。” 胡森吉一愣,还是接受了命令。 “是,赵厅,保证完成任务!” *** 赵俊峰的猜测没错,交易地点确实是在中景工业港,但他怎么也没想到的是,顶爷会黑吃黑,而林又元亦会出现在这里。 林厌一转身的功夫,看见他由龙老板扶着从车里下来坐进轮椅里的时候也愣了。 她的喉结上下滚动着,这一幕太过震撼,以至于让她久久回不过神来。 他出现在这里,那么龙老板就是…… 林管家撕了脸上人皮面具做的伪装,总算恢复了正常说话声音。 “顶爷黑吃黑这一手可不太仁义啊。” “奸佞之徒,要仁义来做什么?” 顶爷话音刚落,林又元坐在轮椅上摩挲着绿扳指笑了。 “许久不见,你怎么成了这个鬼样子,连说话声音都变了,还不如死了。” 不愧是和林厌一脉相承的亲父女,这吐槽毒舌的功夫无人能及。 顶爷登时变了脸色,咬牙切齿。 “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站不起来的废物罢了,有什么资格说我。” 林又元眼角抽动了一下,都懒得理他,余光只有瞥见一旁站着的林厌的时候才微微有了一丝波动。 顶爷察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咧开漏风的牙笑了,拐杖指向她。 “红姨,来,见见这位大名鼎鼎,黑白两道通吃的景泰集团掌舵人,你还不知道吧,我们这几年好多生意都是和他做的,日后少不了互相帮助,混个脸熟。” 林管家亲尝海洛因的那一幕还深深印在她的脑海里,以及想起了从前许多不曾忆起的细枝末节。 林氏为何能权势滔天,创立也不过就是这几十年的功夫而已,已经跻身全国一流企业,旗下各大子公司遍地开花,产品远销海外。 她虽然从前也怀疑过,但暗中调查无果,只以为是林又元经营有道,以及赶上了发展潮流,炒房卖股票发家致富。 谁知道这钱不仅不干净,还沾着血腥。 而林又元呢,又在这场棋局里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林管家吸毒,那他呢? 他买来的那些毒品又转手卖给了谁? 祸害了多少个无辜的家庭? 林氏旗下的工厂是不是都在生产这玩意儿? 初南离奇身亡,是不是因为知道或者看见了些什么? 他多年来阻挠自己查案,是不是因为不想这真相大白于天下? 宋余杭接连遇刺,是否和他相关? …… 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林厌脑海里风起云涌般地掠过了许多念头。 每一个都让她痛不欲生。 世上还有什么比她是警察,父亲却是毒贩更讽刺的事吗? 没有了。 林厌眼眶发烫,却还是咬紧后槽牙强自咽了下去。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冷得像结了冰。 “林董的大名真是如雷贯耳,百闻不如一见,怎么,这样的交易也需要您——” 她抬眸,直视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亲、自、出、马、吗?” 第130章 终局之战(4) 对比林又元的镇定自若,林厌终究是太嫩了。 她眼里那一点愤怒的光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老人摩挲着拇指上的绿扳指,面无表情淡淡道:“钱的事,自然是要慎重些。” 林厌出现在这里他丝毫不意外,顶爷生性多疑,又怎会不带着她呢,不过有他在这里拖延时间,应该能拖到警方的人来。 到时候人、钱、货一网打尽,林厌得救,哪怕被误会他也可以安心地去了,只是他没有想到的是,有人把林厌的那份dna报告发给了顶爷,方辛验的那份是假的,自然和林厌的对不上,而林厌本人的dna又和裴锦红的对不上。 他更没有想到的是,真正的裴锦红会被人从看守所里救了出来出现在这里。 顶爷拊掌大笑:“真是精彩啊,先是放任自己公司高层管理贪污受贿,搞垮了整个景泰而让我放松警惕,随即又设计用两个亿的天价请我入局,在我身边埋下眼线……” 他说到这里,轻飘飘地看了一眼林厌。 林厌脊柱发毛,不寒而栗。 她自以为已经聪明绝顶,却连这些人的皮毛都及不上。 龙老板的这个身份既然是真实存在的,那么林又元又是从多少年前就开始布局的呢? “最后亲自出马和我拖延时间,等到警方来将我们一网打尽,好一招釜底抽薪。” 谋划被人看穿,林又元倒也不恼。 “你说的对,但是,你照样跑不了,这院子已经被我的人围起来了。” “是吗?”顶爷嘿嘿冷笑着,拄着拐杖转了个身:“老虎,把给林董的见面礼拿上来。” 大门嘎吱一声被人推开,老虎和两三个手下拖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走了进来。林又元瞳孔一缩,守在院外的人居然毫无动静,就让他这么大摇大摆进来了? 不好! 他摩挲着那枚绿扳指,微眯了眸子去瞧那女人,突然神色一凛。 老虎把女人搡到了地下,缓缓抬起了她的下颌,亮给众人看。 “瞧瞧,我们从江城市看守所里捞出来的囚犯和红姨长的真的是像呢,或者说——” “和林董已经去世的女儿林厌也颇有几分相似呢。” 仿佛一道重锤砸在心上,在看清她的脸的那一瞬间,林厌就暴起从别人手里抢过了枪,子弹上膛对准了裴锦红。 “你放屁!哪里找来的赝品也想诓骗顶爷,去死吧!” 电光火石之间,就被她扣下扳机的那一瞬间,库巴动了,没人看清他是怎么动作的,那势如破竹的一脚径直踹在了她的手腕上,枪飞了出去,林厌跌倒在地,再想爬起来的时候,就被人用枪顶住了额头。 林厌咬牙:“艹……” 库巴子弹上了膛,示意她不要动。 看着自己亲生骨肉挨打,林又元依旧是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 顶爷不由得感叹:“还真是心硬如铁呢。” 林又元:“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和我那已经去世的不孝女林厌又有什么关系,难不成世界上相似的人那么多,顶爷每个人都要拉出来对比一下?我可没这个闲工夫陪您唠嗑,要么还钱,要么拿真货来,否则今天别想走。” 他说的平淡,却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场,最后一句话略微咬重了字眼,带上了一丝威胁的意味。 “别急呀,你我兄弟相见,就这么急着想走?总得叙叙旧不是。”顶爷说着,拿拐杖抬起了裴锦红的下颌,微眯了眼睛,眼底渗出狠毒的光。 “你自己说,你是谁。” 林厌被人拿枪指着脑袋,动弹不得,看了看裴锦红,她也正好看着自己,四目相对,彼此都飞快弹了开来。 裴锦红开始发抖,一言不发。 顶爷轻声细语:“你别怕,大胆说,我向来喜欢说真话的孩子,会保护你的安全的。” 说着,示意老虎把人扶了起来。 林又元给林管家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准备找机会灭口。 林管家微微点头,手摸向了兜里的枪。 顶爷把裴锦红拉到身边,库巴和老虎一直守在他左右,就连林厌也在他的射击范围之内。 林管家迟迟找不到合适的开枪时机。 顶爷复又和蔼地拍了拍裴锦红的手。 “大胆说吧,孩子,是谁害了你,又是谁抓的你,把你藏在了看守所里?” 林厌抬眸看她,冷冷道:“我不知道你是谁,为什么要假冒我,但是我劝你考虑清楚再说话,不要害人害己。” 林厌这话表面看上去是辩白,实际上是在暗自提点她,她既已被警方抓获,林厌得以成功伪装潜入卧底,所有的前期情报都是她提供的,就算她承认自己是裴锦红,一个泄露了秘密的人,顶爷会让她活吗? 林又元唇角微勾起了一丝笑意,淡若清风,又很快消弭于无形。 不错,有点长进,知道揣测人心了。 不过,为什么警察还没有来? 如果林厌真的有危险的话,那就只能…… 他眸光一暗,下定了决心。 林管家悄悄走到他身后,扶着轮椅,低声道:“老爷,现在该怎么办?” 林又元摩挲了三下绿扳指,随即松了开来,面色如常。 林管家知道,这是要他按计划行事的暗号,既然是做局之人,那么一定是做了万全准备的,这盘棋已经在他的棋盘上演练了无数遍。 七天前,两个人最后一次对弈。 红子岌岌可危,眼看着就要满盘皆输。 林管家手里捻了一颗黑棋,迟迟不下,抬眸看他:“老爷……” 林又元把红色的車喂到了他眼前:“造化弄人,即使我已经预料到了一切,这盘棋也未必能赢,如果真的有那一天的话……” 黑子吃了他的車,帅却逃出生天了。 “就这样吧。” 一锤定音。 林管家捏紧了轮椅靠背,微微咬紧了牙关。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裴锦红身上,期待的、冷漠的、紧张的、不怀好意的。 她在这么多人的眼里就好似一块身处兽群中的肥肉,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裴锦红听了林厌的话,抖的更厉害了,半晌,她猛地一咬牙,扑过去抱住了顶爷的大腿,哆嗦着嘴唇,手指向林厌。 “是她!她就是警方……” “卧底”两个字还没说出来,枪声划破了夜色,将她剩余的话全数堵回了肚子里。 刘志带着人破门而入,手里拿了一把冲锋枪扫射着,火舌弹了出来。 他声嘶力竭地吼:“红姐快走!” 制住她的那个人中弹倒地,林厌飞身而起捡了他的枪,混战之中有人要来抓她,她抬手就是一枪,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拔腿就跑。 枪声响起的时候,老虎手疾眼快把裴锦红往地上一推,转身就是一梭子子弹。 跟着刘志来的欢歌夜总会的人踉跄倒退了几步,仰面倒在了地上。 “老爷,走!”林管家推着轮椅边战边退。 顶爷带来的人都扑向了林厌,一阵混乱,硝烟四起,子弹打在地上扬起来的全是尘土。 林厌发狠,胳膊肘砸开了扑向她的喽啰,反手就是一枪,正中毒贩要害,还没等她喘口气,又是三五个人围了上来。 她扣下扳机,艹,没子弹了,就是这一怔忪的功夫,被人七手八脚摁倒在地。 刘志回身见她陷入包围,跳上了车顶,提气大吼:“都别碰她,去死吧!!!” 一阵哒哒哒的扫射,枪口喷出了火舌,围着她的人倒地,温热的血溅在了脸上,林厌仓促起身,耳边传来尖锐的破空声,那是高速子弹划破空气带来的音啸。 大口径狙击步枪的声音,沉闷有力。 “砰——” 林厌眼底绽开了一朵血花:“不!!!” 她跌跌撞撞扑过去,刘志已经从车顶上摔了下来,胸口破了好大一个洞,潺潺渗出的鲜血染红了白衬衫,从他唇角流出来的血液,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林厌拿手去捂他的伤口,殷红的血源源不断地涌了出来,她微红了眼眶数落,嗓音略有些哽咽。 “不是说了让你走,走的越远越好,别回来吗?!你还回来干什么?来送死吗?!” 出发前夕,需要有人去望海大桥那边虚张声势吸引警方的视线,林厌就自作主张推荐了他,希望他离开这片是非之地,然后去跟警方自首,争取宽大处理,早日回家。 谁知道这孩子嘴上答应的好好的,却又带着人跑了回来。 林厌恨铁不成钢,泪就落了下来。 “咳咳……”随着他的咳嗽,刘志唇角又溢出血沫来,从胸口不断渗出来的血打湿了她的袖口,染红了身下这片土地。 他吃力地抬起手,似想要触碰到她的脸,微微笑了:“我……我还不知道……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林厌埋头哽咽,去抓他停留在半空的手,却终究是落了空。 她还没来得及说出自己的真实姓名,刘志已含着笑走了。 林厌轻轻阖上他的眼帘,眼角滑过了一行清泪。 我叫林厌,很高兴认识你。 你放心,我会帮你报仇,你的父母我也会替你照顾的。 她在心底默念,咬着牙站了起来,捡起刘志的枪,就要去寻那名开枪的狙击手。 “卧倒!”说时迟那时快,又是一发子弹破空袭来,也不知道是谁大力推了她一把,林厌一个踉跄,子弹打在她刚站过的地方。 林又元本就行动不便,这一推自己也失了重心,连人带轮椅翻到在地。 林管家陷入了缠斗里,也没来得及腾出手来照顾他。 林厌仓促回眸,见是他救了自己,眼底闪过一丝错愕,喉头滚了滚,那一声“爸”还没喊出口,就被人掐着脖子用枪顶住了太阳穴拖了起来。 眨眼的功夫,因为重武器的出现,局势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刘志带来的仅仅只有寥寥数人,很快就被人屠戮干净,而林又元这边的人在狙击枪的威胁下,也是非死即伤。 他们现有的火力并不足以冲出包围圈,甚至还有生命危险。 而两个小时前,胡森吉接到了最新命令,暂缓行动速度,分出一部分人手前往云中岛。 指挥车里也展开了激烈的讨论。 冯建国唾沫星子四溅:“我不同意,为什么要暂缓行动,此刻应该请求武警作战部队支援才是。” 赵俊峰当然不可能告诉他已经知道了云中岛的存在,就如同冯建国不可能告诉他“钉子”的存在一样。 他只是拧着眉头说:“只是暂缓,并不是不行动,我们包围外围,他们插翅也难飞,结果还是一样。” 当然不一样了! 多耽搁一分钟,在里面卧底的同志就多一份危险。 冯建国险些直接破口大骂了,涨红了脸,好半天才把脏话咽回了肚子里。 他端起茶杯拧开盖子灌了好大一口冷茶消消气,赵俊峰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莫不是中景工业港里有什么人,让你如此迫不及待?” 这话一出口,其他领导齐刷刷地都看了过来。 他把茶杯放下,唇角勾起一丝讽刺的笑意,一屁股坐了下来。 “是我越俎代庖了,一切全听赵厅安排,毕竟您才是总指挥不是吗?” 顶爷料的不错,赵俊峰毕竟多疑,既然已经知道了云中岛的存在,哪怕真实交易地点在中景工业港,他也不会袖手旁观,势必会派人去看看的,这一来一回,他赚的就是这个时间差。 市刑侦支队、禁毒支队被调走,省禁毒局和特警的人又分出了一半人手去云中岛,剩下的不足为虑,此时此刻没有人会来救他们。 顶爷咧开嘴笑了:“林又元,你也没想到会有这一天吧。” 他并不急着杀他们,欣赏人类在垂死挣扎之际时的画面,是他最大的乐趣之一。 “咳咳……”林又元咳了两声,强撑起来的精神头也快耗没了。 他伸手一抹唇角,全是血。 林厌也惊了,喉头微动:“你……” 余下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激烈地打断了。 “还废什么话,要杀便杀,我最看不惯的就是你这种杀个人还要拖别人下水磨磨唧唧的性子,过了这么久了,还是一点没变。” 林又元恶狠狠地咒骂,并未抬眸看向林厌,仿佛她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一样。 “过了这么久了,你这嘴硬的毛病也是一点都没变。”库巴扶着顶爷,一瘸一拐地走到了他身边,用拐杖杵着他的脸,眼底略有一丝怜悯。 “都要死了,还在虚张声势。” 林管家挣开了按着他的喽啰,意欲扑上前来,顶爷手里的枪指向了他的脑袋。 “你最好不要动,你主子的命在我手里。” 林管家咬牙,停住了脚步,被人一枪托砸在了后腿弯上跪了下来,几把枪唰地一下围住了他。 “你我之间的恩怨,何必攀扯上别人,林觉水,你想杀的人一直都是我不是吗?” 顶爷姓林?! 林厌震惊的目光猛地看了过去。 被叫做林觉水的人呵呵笑了两声,拐杖拍打着他的脸,脸上每个皱褶里都藏着恶毒和阴险。 “林觉水?林觉水是谁?不是早就死了吗?” 林又元不良于行,仅凭上肢的力量无法从地上爬起来,即使是趴着被迫屈服于敌人脚下,他的眼神依旧是不屈的。 林厌从没见过自己的父亲露出过那样的表情,他向来都是冷漠的、不屑一顾的、狡诈狡猾惟利是图的。 “呵,既然你不承认自己姓林,那还回来干什么?又为何不扔了这绿扳指,还把它镶在了拐杖上!” 他此番话说的又急又快,难免咳了几声,林又元目光如锥子般盯着他拐杖上的龙头。 那里镶嵌了一枚绿宝石,林厌以前也曾留意过,却没想到原来和自己父亲手上的扳指是同样的材质吗? 她踉跄后退了一步,似是有些不敢相信这现实。 “你住嘴!”林又元此番话惹得他勃然大怒,本想拿拐杖打却又瞥见了上面的扳指,情急之下暴跳如雷,脸都扭曲了。 “给我杀了他!” 库巴子弹上膛就要扣下扳机,林又元却又猛地一下伸出了手:“慢着!你我毕竟兄弟一场,事到如今,我无话可说。” “不过——”他瞥一眼林厌,不动声色转过脸,把目光看向了自己的哥哥。 “能死在你手里也不错,你亲自送我上路吧,别人……” 林又元略微一顿,缓缓道。 “我不甘心。” 他说着慢慢阖上了眼睛,做出了一副随时可以赴死的表情。 林厌开始挣扎,林管家跪在她旁边,死死拽着她的衣角,示意她不要出声。 林觉水眼角抽动着,看着趴在地上的他,三十年光阴弹指一挥间,林又元老了,眉毛都白了,昔日飞扬跋扈意气风发的少年几乎变成了个废人。 他拿着这枪,漆黑的枪口对准了他,微微有些颤抖。 库巴小声提醒道:“顶爷,我们时间不多了,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仿佛被一语惊醒,“顶爷”这个称呼将他拉回了冷冰冰的现实里。 三十年前他是怎么对他的,怎么伙同别人一起谋害他的,怎么把他变成现在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的? 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林觉水扔了拐杖,一瘸一拐走过去,拽起了他的衣领,把枪抵在了他的太阳穴上,微微喘着粗气。 “好,那我就……送你上路!” 他眼底蓦地迸发出了一股恨意,食指轻轻往回勾着,林又元微微弯起唇角笑了,电光火石之间,他的右手迅速从兜里掏出了本就准备好的手枪,趁着两个人近的功夫,死死抵在了他的心口上。 这个距离要想闪躲,已是来不及了。 林厌红了眼眶,挣扎着扑过去:“不要!” 话音未落,库巴已先他一步察觉到了林又元的动作,抬手一枪正中他肩膀。 老人本就病入膏肓,这一枪相当于要了他的半条命,林又元重重跌倒在地,吐出一口血沫来,西装外套下潺潺渗出了血。 林管家目呲欲裂,推开指着他的几把枪就扑了过去,有人在他身后开枪,打中他的一条腿,他仍是一步步地爬了过去。 “老爷!” 林又元咳嗽着,从嘴角溢出了大量殷红的血,他抬眸望向林厌,张了一下手指又很快缩了回来,剧烈喘息着。 变故来的太突然了,林又元的立场也转变得太快了,他究竟是正是邪,她还尚未搞清楚,就眼睁睁地看着他倒在了自己面前,满身是血。 往事一幕幕浮现在了脑海里。 她因为渴求父亲的关心而在朔九寒冬里跑到水龙头下淋浴,即使生了病他也对自己不闻不问。 他纵容林诚再三欺辱自己,对年幼的她不管不顾,甚至寄养在林舸家。 她拿考了满分的试卷回家,林又元看都不看一眼,便当废纸一样扔进了垃圾桶里。 所以她不再爱学习,如果做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无法博得父亲的关注,那么还不如做个彻头彻尾的坏孩子,也只有当他勃然大怒,甚至体罚她的时候,林厌才会有那么一丝丝他还在乎自己的错觉。 不过错觉也终究是错觉罢了。 他若是真的在乎,不会骂她,不会打她,不会不管不顾,亦不会将她逐出家门。 林厌就在这种既变态又压抑的环境里长大了,直到现在。 她看着林又元望向自己的眼神,竟然有了一丝柔软,他居然还想伸手靠近自己。 林厌既错愕又惊喜,眼底涌起了泪花。 就是这么一恍神的功夫,林又元的瞳孔里映出了来自她身后的一把刀。 那一点尖芒越放越大,林厌浑然不觉。 那一天发生了很多事,包括和宋余杭的重逢,老虎死在了她手里,宋余杭则干掉了库巴,顶爷被捕,这个特大跨国犯罪集团宣布告破,她得以重新回到阳光下生活。 可是后来的林厌,无数次回想起这一天,印象最深也最让她意难平的还是这一瞬间。 林又元,一个双腿残废,将近古稀身患绝症的老人,肩膀上还嵌了一块弹片。在她的后背暴露于敌人刀光之下的这一刹那,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竟然真的只凭着他瘦骨嶙峋细如麻杆的胳膊爬了起来,猛地抬起上身扑向了她,把她摁向了自己怀里。 “小心!” 那是一个父亲在女儿发生危险时的本能反应,也就是这样的本能使他哇地一下吐出了一大口淤血,温热的血溅到了林厌脸上,那把刀深深插进了他的后心里。 林厌从未想过,她活了三十二年,林又元从未抱过她,两个人第一次拥抱竟然是在这样的情形下。 她什么都忘了。 求生本能。 格斗技巧。 急救技能。 …… 也一度丧失了作为一个优秀卧底冷静思考的能力。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忘了该如何动作。 那些枪声仿佛都离她远去了,她的世界只剩下了一片血色。 而这血来源于自己的父亲。 院外传来了密集的枪声,援兵到了。库巴扔了笨重的冲锋枪,从后腰拔出了手枪,护着顶爷往外跑去。 “撤,前往云中岛!” 眼看着他们即将冲出院门,林又元一把推开了她,声音断断续续的。 “没……没用的东西!愣着做什么……去……去追啊!” 他一急,就开始剧烈咳嗽,随着声带的每一次震动,唇角的血沫也会越涌越多。 林厌抱着他,红着眼睛吼:“不,我不走!我送您去医院!去医院!” 林又元颤颤巍巍抬起手摸向了她的脸,林厌本以为他要抚摸自己,谁知道却狠狠给了她一耳光,直打得她偏过头去,耳膜嗡嗡作响。 林又元咬牙:“混账东西!他拿走的……是我……林家基业……半辈子的心血……你必须……必须给我讨回来……” “还有……你看看这满院子的人……” 林厌目光往过去一瞥,地上横七竖八倒着尸体,死在汽车旁边的刘志,欢歌夜总会前来救她的员工,以及林又元的人。 “都是因你而死!!!” 他吃力地抬起了身子,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咆哮,眼里全都是摄人的血丝。 林厌浑身如坠冰窟:“不……不……” “滚!”林又元从齿缝里艰难地蹦出了一个字,呼吸已跟扯风箱一般沉重,脸色青白,已是弥留之际了。 他不想让林厌看见这个样子的自己,于是拼尽全力在抗拒着她的接近。 “今日顶爷不死,我林家便再无林厌此人,日后逢年过节也不需要你的祭拜,就当是我……” “白生了这个女儿。” 不愧是她的父亲,对她了若指掌,都这个时候了还在玩弄人心。 他知道林厌自尊心重,好胜心强,激不得,便也如此说了狠话。 林厌果真手握成了拳,蹭地一下站了起来,抹干净眼底那一丝水光,从地上捡起一把枪杀气腾腾往门外冲去。 未等她走到门口,原本躺在地上已经身受重伤的林管家突然暴起,一把扑向了路过的顶爷的腿,嘴里大喊。 “小姐,快,替老爷报仇!” 他话音刚落,库巴一枪崩在了他的脑门上,林管家瘫倒在地,额头雪亮的一个窟窿渗出了鲜血来,死不瞑目。 “给我偿命啊啊啊啊!”林厌杀红了眼,抄起冲锋枪就是一阵扫射。 子弹打在了铁门上,砰砰作响,溅起了火星。 林厌追出门去,只看见了库巴把顶爷塞进了车厢里,自己坐进了副驾驶,绝尘而去。 她追上去意欲打爆他们的轮胎,老虎从后车厢里回过头来举起了ak,枪口喷出了火舌。 林厌被迫躲避,就是这么一眨眼的功夫,越野车已经开出了射击距离。 看着她跑出门外的林又元唇角浮起了一丝释然的笑意,用还能动的左手摸到了掉在地上的配枪,颤颤巍巍举了起来,对准了太阳穴。 早晚都是死,他不想死在医院里,也不想死在敌人手里,就用这把枪结束自己的生命吧,也算是为过去做下的错事赎罪了。 唯一的遗憾就是,还没亲口告诉她:厌厌,爸爸爱你。 咀嚼着这句话,林又元唇角有了一丝笑意,微微扣动了扳机。 枪声划破了暮色。 林厌追击途中猛地停了下来,回头看着院子,又扑了回去,流着泪嘶吼。 “爸!!!” *** “顶爷,他们追上来了!”老虎回头看了一眼,几辆警车跟在身后穷追不舍,他一边开枪一边道。 坐在因为疾驰而剧烈摇晃的车厢里,林觉水倒是面色镇定如山。 “不急,会有人替我们挡住他们的。” “队长,兄弟单位的都还没来,咱们还追吗?!”在噼里啪啦震耳欲聋的枪声里,驾驶员扯着嗓子说话,他话音刚落,猛地俯下身去,一发子弹击碎了前挡风玻璃,擦着头皮飞过。 薛锐开枪还击:“追!一定要在他们登船之前把人拦下来!” *** 林厌冲进院子,对着林又元的尸体跪了下来,颤颤巍巍捧起他的脸:“爸……爸……你说话呀……” 回答她的是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院门又阖上了。 林厌持枪转身,猛地一怔,手就开始发抖。 林舸穿着长西装,戴了一副秀气的金丝眼镜,手里拿着那把长狙击步枪,枪口拄在地上,眼神是温和柔软的,向她伸出了手。 “厌厌,到我这儿来,哥带你走,现在没有人能阻止我们在一起了。” 林厌往后退了一步,眼睛里的血丝就没散去过,看上去冷艳极了。 “你一直在这里?” 林舸点头:“对。” “刘志是你杀的?” “刘志?他是谁?” 林厌咬牙,眼里蓦地迸出一抹愤恨。 林舸目光挪到了一旁穿着白衬衣的尸体上。 “哦,是他啊,杀就杀了吧,一个喽啰而已,况且,也对你心怀不轨不是吗?” 林厌眼底迅速攒起了泪花:“他是我朋友,不是什么小喽啰!” 林舸嗤笑一声,把枪背上身,坚定地往前挪了一步,向她伸手。 “好了,那不重要,听哥的话,跟我一起走吧。” 他步步逼近,林厌一直往后退着,直到后背撞上了停放在院内废弃的面包车上,退无可退。 “你既然一直在这里,为什么……”林厌咬牙切齿,痛彻心扉。 “要眼睁睁地看着……” 林又元走投无路,最后开枪自杀啊。 “那明明也是你的叔叔不是吗?” 林舸一脚把躺在路中央的林又元的尸体踢开,唇角浮起一丝讽刺的笑意。 “就是这位旁人眼里乐善好施的企业家,好父亲,好叔叔……” 他蓦地咬重了字眼。 “你可知他才是害得我家破人亡的凶手,还和我妈搅合在一起,让我沦为了别人眼里的笑柄、野种!” “你住嘴!别碰他!”看见他的动作,一句句话刀子一样往心上扎,林厌一阵气血翻涌,想也未想抄着拳头就扑了上去。 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在她的印象里,向来斯文俊秀从没学过武顶多只是偶尔健个身的人竟然有这么大的力气。 林厌那一拳角度刁钻古怪,又用了十成十的力气,没有任何格斗基础的人是躲不过的。 林舸不仅躲过了,还掰住她的手腕往下一压,右手钳子一样锁住了她的胳膊,一个标准擒拿推着她往后退。 “砰”地一声,林厌后背撞上了车厢,一阵头晕眼花。 林舸晃着她的肩膀咆哮:“他杀了我爸,要不是他我怎么会沦为孤儿,林厌,你好好想想清楚,他要不是和我妈有染,为什么要把你送到我家来,我妈又为什么对你那么好,什么好吃的穿的玩的头一个就想到你,对我都没有那么好!” “你放屁!”林厌流着眼泪嘶吼:“你算什么狗屁孤儿,你生在林家长在林家拿着林家的钱,享受着妈妈的关心和爱护,你有在外面流浪过吗?!有捡过垃圾吃吗?!有在恶犬嘴里夺过食吗?!” “你通通都没有,算他妈哪门子的孤儿!婶娘对我好,难道不是因为可怜我从小流落在外吗?!你凭什么用你自己的猜测否定别人的一生?!那是你亲妈亲叔叔啊!” 此时此刻的林舸像得了失心疯一样,面目全非。 林厌才惊觉,原来自己从没有真正地了解过她,活在她的记忆里的,仅仅只是那个斯文俊秀,安静温和的少年。 眼前的林舸是魔鬼,是禽兽,他一手造就了这一场杀戮,晃着她的肩膀歇斯底里地咆哮,抹黑自己的家人,企图让她认同他的歪理邪说。 “是,是亲妈,但是你知道她是怎么对我的吗?”林舸说到这里,眼底渗出了愤恨的光,也微微红了眼眶。 “我的人生活得像一具按部就班的机器,每一个零件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几岁学走路,永远不能哭,可是该笑的时候却得笑,没有玩具,只有,考试必须拿满分,差0.5分回家就没有饭吃,做错了事永远只有批评,做对了却也没有表扬。” “别的男孩子都可以跑闹蹦跳,我不能,我得坐在家里学习,学完了音乐舞蹈美术,还有钢琴书法奥数……” “只有你,林厌,厌厌……”他疯了一样捧起她的脸,眼底闪烁着兴奋的光。 “你不一样,你是那么飞扬跳脱,那么恣意张扬,原来人生还可以像你一样过得那么快活,你就是我的全部,我的光。” 他说着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脸,揩掉她眼角的泪渍,虽然容貌变了一点,但她依旧是那么好看,那么让他迷醉。 林舸喉头微动,欲要把人揽进怀里的时候,地面上投下了一片阴影。 他仰头望去,本应该躺在医院里的人从天而降,手里拿着的不知道是从哪里捡来的铁桶,死死罩在了他的脑袋上。 林舸眼前一片漆黑,挨了不少黑拳。 宋余杭招招直击要害,边打边咬牙切齿,直揍得他连连后退,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你恶不恶心,竟然肖想自己的堂妹,别动我的未婚妻!!!” 宋余杭一甩打的有些酸痛的双拳,回转身来拉她:“我们走。” 林厌愣愣看着她,半晌,唇角浮起了一丝笑意。 “你怎么来了?” 宋余杭拉着她跑:“我来带你回家。” 路过林又元尸体的时候,她瞥了一眼,目光沉痛,攥着林厌的手更用力了几分。 “对不起,我来晚了。” “是有点晚,不过……”林厌看着她的背影,身上也挂了彩,一个人孤军深入,从江城市找到这里应该很不容易吧。 她心一软,刚刚一个人的时候还可以伪装坚强,如今见着她眼眶发烫,鼻子一酸,泪就滚了下来。 “能来就好。” 宋余杭护着她推开院门,刚冒出头去,一梭子弹就射了过来。 “趴下!”她抱着人往旁边一滚,火星溅在门框上砰啪做响。 妈的,门外也有林舸的人,这院子已经被围起来了。 宋余杭拖着她往后退,院内空旷,林舸身上有大口径步枪,她却手无寸铁,实在是不利于交战。 她得找个隐蔽的地方先把林厌藏起来才好腾出手来和他打。 宋余杭目光快速逡巡过院落,定睛在最里面的仓库上,拉着她往过去跑。 林舸好不容易才摘掉了那套在头上的铁桶,拦住了她们的去路。 “来的正好,一起杀了。” 漆黑的枪口对准了她们,宋余杭却毫无畏惧地抬起了林厌的下巴,挑衅般地看了他一眼,随即狠狠吻了下去,做了自己想做的事。 林厌愣大了眼睛,往外推着她的肩膀。 “唔……死到临头了还……” 宋余杭抓紧她手,加深了这个带着血色浪漫的吻。 “那又怎么样?”唇齿交缠间,她的嗓音低哑且含混不清。 “就算是死,我也要和你死在一起。” 如果是旁人,她万万不敢在敌人面前这么做,可是这个人偏偏是林舸。 他那偏执变态的占有欲使他不会在这么近的距离下开枪,强烈旺盛的自尊心又使他产生了一定要战胜宋余杭,亲手杀了她的欲望,好让林厌彻底死心,瞧瞧究竟是谁更胜一筹。 宋余杭都能想明白的道理,林厌又怎会不知呢,纤手搂住了她的脖子,踮起脚尖轻轻把自己送了上去,热烈地回应她。 得到了回应的宋余杭心头火起,要不是敌人在侧,得分出一半心神来看着他,她几乎想现在就把人拖到床上狠狠要她。 她实在是太想了,真的,做梦都想,以至于热泪盈眶。 不过,也是时候解决林舸这个大麻烦了。 宋余杭松开了她,舔舔唇角似在回味,目光却跃跃欲试地看着林舸,微昂了下巴。 “怎么样,单挑吗?” 他的那些手下呼啦一下涌进了院子里,把两个人团团围了起来。 林舸被刚刚的那一幕气得浑身发抖,轻轻笑了起来,笑声越大越大,嗓音尖利,嚼碎了满腔恨意,让人毛骨悚然。 “好,单挑就单挑,都让开!” 手下们略一犹豫,稍稍让出了一条路。 宋余杭正欲上前,被人轻轻扯住了衣角。 林厌走到了她身前,经过了血与泪洗礼过后的眼睛愈发明亮沉静了,也不知为何,明明刚刚还是极度悲伤难过的,可是在看见她的那一刹那,林厌觉得,自己缺了一角的心被填满了。 她的出现仿佛给她注入了一剂强心针,她感觉自己能说话了,能动脑筋思考问题了,也有了与他一战的能力。 如果早晚都有这一天,她希望是自己亲手了结这一切。 “宋余杭,这一次让我来吧,有一些话我想问问他。” 第131章 终局之战(5) “林厌。”宋余杭还是不放心,拉住了她的手,神色焦急,低声道。 “我留下来,你先走。” 林厌摇头:“是你先走,去追顶爷,这里有我就可以了。” 她们二人之间的耳语亲密动作没能逃过他的眼底,林舸冷笑一声。 “想走?没那么容易,既然来了,那就把命留下来吧!” 他说着举起了狙击枪对准了宋余杭,林厌手疾眼快把人往旁边一推,自己迎上了他的枪口。 “林厌!”宋余杭去扑她,她却巍然不动,手指抓着枪杆,怼上了自己心口。 “林舸,今日你杀了宋余杭,我也不会独活,我或许没有杀你的能力,可是自戕的话,在场诸位无人能拦我。” “要么你就放我们一起走,要么——”她微昂了下巴,抬眸看着他,瞳仁又黑又亮,写满了坚定。 “先杀了我再杀她。” 林舸扣着扳机的手开始发抖,咬牙切齿。 “你别逼我。” 林厌寸步不让,眼神坚定而毫无畏惧,仿佛在说,有本事你就开枪吧。 她这个样子,反倒是林舸开始慌了。 “厌厌,你听我说,我不想杀你,只要你跟我走,我们还能和从前一样……” 话还未说完,已被林厌冷冰冰打断。 “没有人能一直活在过去,回不去了,林舸。” “不……不……”林舸摇头,神色有一抹癫狂:“我做了这么多都是为了你……” 林厌手指抓着枪身,步步逼近。 “为了我?你为了我都做了些什么?”林厌讽刺一笑,眼底闪过了一丝痛苦的神色。 从不敢深想的问题在此刻真相大白了。 也许在人前的她足够坚强镇定,可是站在她身后的宋余杭,却看见了她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在微微颤抖着。 她在害怕,也在悲伤。 宋余杭心疼到无以复加,跟着她亦步亦趋。 “我去省城那次,是不是你跟秃鹫的人透露的消息。” “是。”迎上她的眼神,林舸缓缓点了头,半晌,又迫切地解释道。 “可是我没有想到他会向你下手,我只是让他跟踪你。” 林厌微微阖了一下眸子,扯起唇角笑了一下,果不其然,江城就这么大,和她相熟且要好的人寥寥无几,也只有林舸会时不时嘘寒问暖,询问她在哪儿忙些什么。 “绑架宋家人,对小孩子动刑。”林厌蓦地咬重了字眼:“也是你做的?” 她说一句话走一步,院落不大,转眼已到仓库门前,林舸的后背撞开了库房门。 宋余杭跟着走了进去,就听见他如实道。 “是,没错,我还接触过她们一阵子,确实是个很可爱的小姑娘,要不,我也不会绑架她啊。” 他不仅毫无悔改之心,还巧舌如簧。 宋余杭一阵气血翻涌,抄起拳头就扑了上去,看见他顶在林厌胸前的枪口时,却又压抑住了仇恨,红着眼退了回来。 “很好,你倒是坦诚。” “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可瞒你的了。”林舸漫不经心扯了一下唇角。 林厌攥紧了枪口,冷冷道:“在我车上动手脚的,也是你?” “是我。”他大方承认了,却也有些咬牙切齿:“可是我没有想到你竟然会跳海下去救她!凭什么?!为什么?!要你搭上性命去救她!” “就凭我爱她!!!”林厌微微激动起来,喘着粗气,身子前倾,那把枪就死死压在了她的心口上。 林舸一下子松开了扣着扳机的手,踉跄往后退了一步,撞翻了货架上的瓶瓶罐罐。 他眼底满满的都是愤怒与不可置信。 “你爱她?”他嗓音骤然尖利起来。 “那我呢?!” “你?你没这个机会了!” 林厌的第一次表白,竟然是这个节骨眼上才听到的,宋余杭有些甜蜜,有些啼笑皆非,不过也没耽误正事就是了。 话音刚落的那一刻,她就动了,趁着林厌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库房里也没人跟进来,整个人就站在林厌身后,骤然暴起,左手胳膊肘砸向了他的手腕,右手如鹰爪一般直取他的咽喉。 招招要害,不留情面。 悬在林厌心口的武器终于被打落在地,林舸心神恍惚之下,匆匆和宋余杭过了几招,压根没占到便宜,很快就被制服在地。 他抬眸看着林厌,眼角有被揍出来的红肿淤青,看上去就跟哭了一样。 他哑着嗓子问:“那我呢,林厌,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当成什么……”林厌咀嚼着这句话,看着他的脸,一时之间有些恍惚。 当年那个温暖的小少年逐渐和面前的这张脸重合。 在这个瞬间里,她仿佛看到了过去。 她被接回林家的第一天。 小男孩拿着妈妈给的一罐糖,扭扭捏捏走到了她身边,双手递给了她。 “你不要哭了,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妹妹了,哥哥会保护你的。” 年幼的林厌看着那透明糖罐里的水果糖咽了咽口水,脏兮兮的脸上满是警惕,并没有伸手去接。 “我不要,我不喜欢吃糖。” 少年林舸回头看看妈妈,得到了鼓励的眼神后,把糖罐径直塞到了她手里跑掉了。 嘴上说着不喜欢吃糖的人,他下了兴趣班回来却发现她一个人躲在后院的秋千架下舔着糖果,并不是那种剥开一整个塞嘴里的吃法,而是拿在手上小心翼翼地舔着,旁边散落了一地的糖纸。 小男孩想起了妈妈的忠告,拎着书包急匆匆地跑了过去:“你不能这么吃糖,一下子吃太多的话会蛀牙拉肚子的。” 受惊的林厌拍开他的手,扭头跑掉了。 到了晚上,果真是上吐下泻。 林厌抱着肚子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的时候,卧室门轻轻响了两下。 林舸像个小绅士一样,先敲了敲门,半晌没有听到回应,这才壮着胆子推了开来。 “妈妈让我给你拿的药,快喝吧,喝了就好了。” 林厌从被窝里坐起来,瞪着眼睛瞅他,她似乎总是这么一副谁欠了她二五八万似的表情,明明还是个半大小屁孩,也不爱笑,老气横秋的。 林舸失笑,环视了一圈屋内,连个下人都没有,床头柜上放着的玻璃杯内是冷水,已经快见底了。 他心一软,拿着杯子跑了出去:“你等我。” 回来的时候接了满满一杯温开水,一手拿着糖果。 “快吃吧,喝完药可以吃糖。” 那时候的他在妈妈的鞭策下,已经像个成熟的小大人了,既妥帖又绅士,又因为从来没有适龄儿童跟他玩,对林厌多了几分好奇。 林厌看着这口服液,拿在手里连吸管都不会扎,也是他拿了过来帮她弄好,递到了她手里。 “不苦,很甜的。” 林厌将信将疑尝了一口,紧皱的眉头终于松开了些许,脸上的表情不再那么警惕了。 林舸还想说些什么,看看表,他练书法的时间到了,迟到会被妈妈打手心。 小少年匆匆把糖果放在了她床边。 “我先回去了,改天再来看你。” 这个改天谁也不知道会是什么多久,林舸白天要完成贵族学校的课程,晚上和周末要上兴趣班,他也不是喜欢出去跑的性子,妈妈也不许他出去疯玩,没有事情就一直待在家里写作业。 某天,他坐在窗边的书桌前写试卷,阳光倾泻在桌子上,少年咬着笔杆做奥数。 一块石子轻轻砸在了玻璃上。 第一下,没反应。 林厌又捡起一块石头扔了过去。 还是没反应。 他做的太入迷了。 于是短手短腿的小孩子手里捧了一块大石头,吃力地踮起脚尖,“咚”地一声砸在了窗户上。 林舸吓了一大跳,这才抬眼望向窗外,一个小脑袋在晃呀晃的。 他站起身拉开了窗户,小孩子踮起脚,颤颤巍巍地把一个玻璃瓶放上了窗沿。 是那天他送给她的那罐糖吃完后剩下来的瓶子,只不过里面装的不再是糖果,而是色彩斑斓的蝴蝶在振动着翅膀。 少年被这美丽惊了一下,小孩子松开手,倒退两步:“给你,谢谢。” 说罢,就一溜烟跑了出去。 林舸端详着这玻璃瓶半晌,终于后知后觉回过神来,扔了笔也追了出去。 “等……等等我!你从哪儿抓到的蝴蝶?!” 少年林舸微胖,小小年纪就开始戴眼镜,跑得气喘吁吁。 林厌手一指后花园:“就在那儿,有很多蝴蝶呢!” 两个人举着捕蝶网在花园中疯跑了一下午,最后跌坐在草地上。 林舸脑袋枕着胳膊躺了下去:“你来了真好,以前都没有人和我玩。” “也没有人和我玩。”林厌脏兮兮的手拍打着玻璃罐看着里面的蝴蝶受惊胡乱飞着。 林舸坐起来,眼睛里有些兴奋。 “那以后,我们一起玩吧,春天我们可以去捉蝴蝶,夏天树林里有条河,不知道有没有鱼,妈妈总是不让我到那边去……” 林舸说着,又有些沮丧。 “不过我的试卷还没有做完,她不会让我出来玩的,就算做完了也……” 林妈妈总是担心他出什么危险,不让他跑,不让他跳,就算没有什么事,最大的娱乐也就是待在家里看看动画片。 彼时的林厌不明白他脸上那种遗憾,她看着这玻璃瓶中乱撞却飞不出囹圄的蝴蝶只觉得可怜。 于是说:“我们把它放了吧。” 林舸点头,也拿出了自己那个,两个人一起拧开了瓶盖,看着蝴蝶们振翅飞上天空,欢呼雀跃着,度过了愉快的一天。 当天晚上,林妈妈发现林舸试卷没有写完,罚他跪客厅。 他把送给妈妈的植物标本放在一边,乖乖跪了下来,低着头伸出了掌心,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一道小小的人影从门外冲了进来,二话不说跪在了他身边。 林舸错愕,林妈妈也愣了,半晌,放下用来打他的拇指粗的竹片把林厌抱了起来,拿手帕擦干净她的脸。 “厌厌乖,跑了一天了还没吃饭吧,走,婶娘带你去吃东西。” 林厌趴在她怀里看着跪在地上的林舸,林舸偷偷竖起大拇指表示自己没事。 等妈妈抱着林厌走远,偌大的客厅只剩下了他一个人的时候,小男孩终于松懈了挺直的脊背,跪在了自己腿上,长叹了一口气。 在那三年里,两个人就这样相伴着长大,林舸循规蹈矩惯了,林厌虽说年纪小,可奇思妙想不断,脑袋瓜里永远装着新鲜玩意儿。 春天里摘花捉蝴蝶,夏天下河摸鱼捕蝉抓蛐蛐,秋天捡银杏树叶下藏着的白果,林厌拿牙齿咬开一颗,神色猛地一滞,却什么都没有说。 林舸跃跃欲试地看着她:“怎么样,好吃吗?” 小孩子伸出胖乎乎的手心递过去一大把,奶声奶气地:“好吃,哥,尝尝。” 林舸迫不及待抠开了好几个果皮扔进嘴里,却被苦得呸呸呸连声吐着口水。 “好你个林厌,居然敢骗我!” 林厌已一溜烟跑得没见人影了。 冬天则是她最喜欢的季节,不仅是因为会下雪,可以去外面堆雪人打雪仗,还因为过年的时候,婶娘会给她压岁钱,林又元也会回来。 自从被接回来的那一天后,三年里两个人相见次数不过寥寥数面,年幼的林厌看多了动画片里阖家团圆的画面,总归是对父亲这个角色抱有期待的。 除夕前一天,她还在忙着糊她的那盏纸灯笼,林舸用电池和小灯泡帮她做了一个发光装置放在里面,小小的手拿着剪刀还拿不太稳,小心翼翼剪着红纸。 林舸负责把她剪下来的纸条粘上去。 “林舸,你说他会喜欢吗?” “会的,我们厌厌做的灯笼,是世界上最好看的灯笼。” 到了除夕那天,他果然来了,林厌躲在婶娘身后,抱着她的腿,背后藏着那盏小灯笼。 林又元检查过林舸的功课后,又问了他几个问题,小少年对答如流。 他很满意地点了点头,示意管家给红包,林舸拿着红包退下来的时候,就听见他叫了自己的名字。 林厌磨磨蹭蹭走上去,那声“爸”犹豫着还没喊出口,林又元看她这一副扭扭捏捏的模样,就微微皱起了眉头。 “幼儿园不是有教古诗吗?背两首来听听。” 任凭林舸在一旁拼命给她使眼色打手势,她也是背不出来的,好不容易磕磕绊绊说了一句:“床……前……明月光……” 林又元已不耐烦地打断,连个红包都没给。 “来人,带下去,开春就要上小学了,连首诗都不会背,从今天开始不准出去玩了。” 林厌一怔,还没等她回过神来,就有一个大人拉着她跌跌撞撞往外走去。 那盏好不容易才糊好的小灯笼自然也以玩物丧志的名义被他扔进了垃圾桶。 第二天,林舸正在教她数着冰棒:“一根冰棍就是1,两根冰棍就是2……” 话音未落,林管家带着人走了进来,躬身。 “少爷,接老爷的命令,带小姐回家。” 林舸错愕,胸中忽然涌起了一股强烈的不舍,林厌已被管家抱了起来。 他追出去,远远跟在身后,鼓起腮帮子大声喊:“厌厌,别怕,好好学习,哥会去找你的!” 那一年林厌六岁,他十三岁,再之后,林妈妈替他报名了国外的研学冬令营,整个寒假他都没有再见到她。 开春回学校上课后,好不容易熬到了放学,林舸飞快收拾好东西,迫不及待跑去小学部找她,却看见了她被人堵在墙角,一阵拳打脚踢。 林厌奋起反抗,拿书包砸着男生,却被人一把搡了开来,她跌倒在地,散落得遍地都是,男生一巴掌甩了过去。 “哪来的野种,贱人生的狗东西也配姓林,也配和我在一个学校,给我打!” 围着她的男男女女扑了上去,林厌抱着脑袋躲避,林舸一股热血直冲上头顶,扑过去死死护住了她。 “别打了,林诚,她是你妹妹啊!” 他话音刚落,许是来不及收拳,林诚一巴掌扇掉了他的眼镜,镜框跌落在地,镜片摔了个粉碎,眼角也肿了起来。 林诚悻悻收手:“她算哪门子的妹妹,野女人生的野种罢了,林舸,今天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打死她我。” 一行人如鸟兽散。 没有眼镜,他还略有些不习惯,揉了揉眼睛,蹲下身去把镜框捡了起来装进书包里,回转身来拉住她的手。 “走吧,厌厌,我们回家。” 林厌一只手拖着破破烂烂的书包,拉链敞开着,就这么跟他走。 半晌,她停下脚步,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林厌埋着头,地上落下水渍。 “哥,我是野种吗?” 林舸一怔,蹲下身来,神情柔和,替她揩掉眼泪。 “不,你不是,你叫林厌,是我妹妹。” 那个时候的他也许不知道,他简简单单一句话,成了她童年里永恒的温暖。 林厌的出现给林舸苦闷的人生里打开了一扇窗,而林舸又给她阴霾的人生里投进了第一缕阳光。 当然,如果没有后来这些事的话,他们也许会做一辈子的好兄妹,可是既然林厌已经知道真相,那么就无法再无动于衷。 有一件事她始终无法释怀。 林厌咬牙,艰难地吐出那两个字:“初南……” 跪在地上的林舸笑了笑,抬起头来,眼镜架被打歪了,镜片下透出了阴森恶毒的光。 “你想知道她在哪吗?呵呵……哈哈……自己猜啊。” 仿佛当头棒喝,晴天霹雳。 林厌身子微微一晃,险些软倒在地,她红了眼睛扑上去死死拽住他的衣领,把人往后拖,砰地一声撞翻了货架,瓶瓶罐罐劈头盖脸砸下来。 林厌嘶吼:“也是你做的?!” 到了这个时候了,她的嗓音里竟然还有一丝不可置信。 林舸扯起唇角笑了:“对,我做的,那个时候我刚回国,发现你居然和别人走的那么近,我不再是你唯一的朋友,唯一的好哥哥了吗?你的身边开始有了她,我不开心,我承认我很嫉妒,她死了你的身边又只有我了,于是我就……” “你闭嘴!”林厌再也听不下去,一股热血直冲上头顶,眼眶发烫,泪就落了下来,随手抄起掉落在地上的匕首朝着他的胸口就狠狠扎了下去。 “你就为了这样的理由,这是什么乱七八糟莫名其妙的理由,你就朝无辜的女孩子下手,她的人生还不到三分之一啊!她没有未来了,没有未来了,可是你还活着,活得好好的!” 宋余杭没有阻止她的发泄,她知道这些话说出来比闷在心里要好,仅仅只是站在旁边看着,她就感到了无穷无尽的悲伤,林厌的心该有多痛啊。 林舸有反抗能力,却没有躲,而是微偏过脑袋,阖上了眼睛,引颈受戮。 他知道林厌这刀落不下来的。 他了解她,不比宋余杭少多少。 果不其然,那锋利的匕首只进了心间一寸就再也进不去了,林厌浑身颤抖着,咬紧了牙关,满脑子都只有一个念头。 她的哥哥杀了她最好的朋友。 她的哥哥杀了她最好的朋友。 她的哥哥杀了她最好的朋友。 …… 林厌眼角忽地滚下泪来,初南,对不起,对不起,我……是我害了你。 就是这一恍神的功夫,林舸唇角浮起了一丝诡谲的笑意,他举起手腕轻轻在刀锋上一掠而过,绑好的麻绳掉了下来。 “林厌,小心!”宋余杭手疾眼快一把推开了她,子弹擦着她的肩膀飞了过去,划破了衣服,皮开肉绽。 “宋余杭!”林厌被死死摁在了她怀里,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 “我没事!”她抱着人后退了几步,把人在安全地带放好。 “你在这待着不要动,找机会自己先逃出去,段城会在外面接应你。” “我不要——”林厌起身,又被人按了回来,宋余杭俯身,在她额上印下一吻。 “听话。”随即抄着枪就冲了出去。 宋余杭刚冒出头来,一梭子弹就射了过来,她往后一躲,金属货架上火星四溅。 趁着对方换弹夹的功夫,她一手撑地往前一翻,手枪稳稳端在手里,飞快开了枪。 林舸也就地一滚,躲进了旁边的货架里,子弹打在他身后装工业原料的桶里,砰啪作响。 也许是听见了里面的枪响,门外守着的人想冲进来,眼看着门缝透出了一丝光亮,林厌一个箭步窜了过去,抬脚狠狠把先闯进来的那个人踹飞了出去。 “有人守门,拿枪打!” 不好! 她瞳孔猛地一缩,抱头匍匐在地,子弹擦着头皮飞了过去,铁门被射成了筛子,一缕缕光线透了进来,尘埃漂浮在空气里。 “林厌!”听见那边的动静,宋余杭难免分了心,换弹夹的速度慢了一步。 林舸从货架顶上一跃而过,手里长枪横过来死死卡住了她的脖子,把人往后拖,逼迫她窒息。 宋余杭被迫跟着他走了几步,回过神来右手胳膊肘猛地往后一砸,正中他腹部,林舸猝不及防之下被人打中要害,一个踉跄,松懈了力道再也拿不住她。 宋余杭趁势而起,一拳砸向了他面门,打碎了眼镜,林舸倒退几步,仰头溅出了鼻血,她满腔恨意正无处发泄,林厌会对他手下留情,她可不会,又是一个鞭腿踹了过去,用力之大仿佛能听见骨骼断裂的声音,径直把人踹飞了出去倒在杂物堆里,墙角垒放着的工业原料桶散落了一地。 他倒在地上,手指摸到了一些冰凉湿滑的东西,是从这桶里渗出来的工业原料,一股酒味弥漫了开来。 宋余杭捏着拳头走到了他身前。 “你打不过我,我要替林厌,替初南,替小唯,替我嫂子,替所有无辜枉死的人们。” “报仇。” *** “报告,中景工业港内的一家废弃塑料厂内发现大量犯罪分子,持有重火力,重火力,报告完毕!” 通讯器里传来纷杂的电流声。 赵俊峰一把接了起来:“传我命令,强攻,务必全部拿下!” 冯建国蹭地一下站了起来:“不行,卫星图像还没传回来,敌我未明,不可贸然强攻。” “那就眼睁睁看着毒贩上船逃出公海吗?!”赵俊峰也大声反驳着。 “我是总指挥,出了事儿我负全责!攻进去!” 随着他的一声令下,围在塑料厂外的特警互相对视了一眼,队长打了个手势,两名队员跑上前来,从战术背心上扯下来了烟雾弹和催泪弹滋地一下拉开,远远地抛了进去。 烟雾弥漫了出来,院内守着的匪徒们被呛得连声咳嗽,特警队长手垫在了膝盖上,一个队员踩着他的肩膀飞身而上,跳进了院内,借着烟雾的掩护打开了院门。 一阵砰砰啪啪的扫射,匪徒们倒下了大半,零星回击的枪声响了起来。 被宋余杭打到吐血丧失了反抗能力的林舸躺在地上,听见外面动静知道大势已去,扯起唇角笑了笑,看向林厌。 “你还没告诉我,一直把我当什么?” “我……”林厌从地上爬起来,刚想回答,几个慌不择路的匪徒窜了进来,一眼就看见了站在通道中央的宋余杭,想也未想抄起刀就扑了过去。 “少爷,我来救你了!” “小心!” 宋余杭仓促回头,一个消瘦的背影拦在了她身前,林厌身子微微一晃,死死攥着刀刃,从手腕下滚出血珠来。 “林厌!”宋余杭大惊失色,回身抱住了她,那刀刃已经深入了心口三分。 她疼得满头大汗,脸色惨白。 宋余杭红了眼眶,咬紧了后槽牙,余光瞥见那两个人还想扑上来,随手抄起林舸掉在地上的枪就扣下了扳机,血花四溅,匪徒倒地。 宋余杭紧紧抱着她,捧起了她的脸,微微哽咽着,嗓音里全是慌乱。 “我带你走,带你走,我们去医院,去医院啊,你一定会没事的,没事的……” 林舸微微阖上了眸子,他懂了。 这个问题已无需答案了。 林厌可以对他手下留情,却不会为了他死,她爱宋余杭是真的。 那自己这么多年来,又算什么呢? 费尽心机,机关算尽,到头来还是一场空,不仅丧失了她的信任,也让自己变得面目全非。 林舸唇角微微勾起了一丝讽刺的笑意,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颤颤巍巍站了起来,手摸向兜里,掏出了打火机。 “既然来了,就别走了,咱们一起死吧。” 这仓库中酒味越来越浓重,林厌也察觉到了不对劲,余光瞥到那工业原料桶上写着“丁醇”。 她脑中顿时警铃大作,顾不得伤口还在冒血,往外推着宋余杭。 “走,快走!” “要走一起走!”宋余杭架起了她一只胳膊,揽紧了她的侧腰,步步往门口挪着。 “你觉得,你们还走的了吗?”林舸拖着被打瘸了的一条腿,步步紧逼,犹如魔鬼。 宋余杭瞥一眼,还手已经来不及了,他手里的打火机只要打开,闪烁的火光会瞬间点燃空气形成爆炸混合物,那个时候才是真的谁都走不了了,她并没有把握,尤其是在林厌还受了伤的情况下一击制敌并且夺下他手里的打火机,那把枪也没子弹了。 她把手里的枪往地下一扔,蹲下身背起林厌就往外跑。 林舸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就在她们即将冲出门口的时候,宋余杭的腿弯被人死死抱住了。 她挣脱不得,回身狠狠踹着他的脑袋,林舸咬紧了牙关,口鼻渗血也不松手,眼里跃动着的是又兴奋又嗜血的光,抬起头来撞向了她的小腹。 宋余杭吃痛,身子一晃,手打滑没抓稳林厌,她滚落在地,宋余杭扑了过去,把人死死抱在了自己怀里。 “林厌,厌厌……”她一边说,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 林厌摇头,咳了两声,轻轻笑了笑,攥住她手:“我没事……走……走……” 眼看着距离门口只有一步之遥,两个人体力差不多都到极限了。 宋余杭咬着牙爬了起来拖着她往外走,林舸又如牛皮糖般缠了上来。 他头晕眼花,浑身的骨头断了不少,内里也有出血,不停咳嗽着,满脑子却只有一个疯狂且偏执的念头。 不能……让她们走……林厌是他的……要死一起死! 弥留之际的人咀嚼着这句话,眼底突然迸出了刻骨的恨意,拖着残腿站了起来,咆哮着扑了过去,死死把两个人拽了回来,啪地一声按亮了打火机。 “林厌,别走,陪我一起下地狱吧。” 火光冲天而起,烧灼了他的头发,将整个眉目染成了金黄色。 林厌瞳孔里那团火云越来越大,她失声惊叫,既愤怒又恐惧,嗓音竟然在微微颤抖。 “哥!” 那是下意识喊出来的字眼,林舸却猛地一怔。 哥。 这个字好似一阵细雨,轻轻柔柔吹进他心里,仿佛回到了童年的时候,追着他跑的小女孩,也是这么一声声地叫着:“哥、哥、哥哥……” 尽管林厌的嘴在一开一阖,他已经听不清她究竟在说什么了。 那个瞬间,他只是想起了很久以前,他离家远赴海外求学的那一年。 两个人约在花园里见面,还是那片星空,那个草地,可惜彼时已是盛夏,再无蝴蝶,只有漫天飞舞的萤火虫。 少女将亲手画好的画交给他。 林舸:“画的真好,将来想做什么?” 林厌摇头:“不知道呢,没有目标。” 又是五年过去,她长大了些,窈窕身形初现,可是依旧不爱笑。 林舸便伸手捉了一只萤火虫,阖在掌心里骗她:“猜猜这是什么?” 林厌嗤笑一声:“又是哄小孩子的玩意儿。” 话虽如此,看见从他指尖飞出去的萤火虫的时候,少女还是微微有些动容。 林舸微笑:“不急,你还有很长的时间去慢慢想,这辈子要做些什么。” 林厌也学着他的样子捉了一只萤火虫,然后放飞。 “那你呢,你想做些什么?” “我……”林舸一愣,随即笑起来,摸了摸她的脑袋。 “我没有什么特别远大的愿望,能保护我爱的人就好。” 话题到这里,林厌似懂非懂,他看了看表,该去赶飞机了,于是跟她道别。 “厌厌,我该走了。” 林厌踢着地上的石子:“走吧,走了就别回来了。” 少女心性顽劣,他并不放在心上,挥了挥手转身离去,却听见她在身后低低道。 “哥,你永远都是我哥,无论走多远。” “林厌!”眼看着爆炸产生的火舌即将吞没了她,宋余杭一把把人压在了身下,死死抱着她。 你现在找到了可以守护你的人了吗? 真好。 林舸撒了手,却又紧握成了拳,在被火舌吞没之前,一把把她们推了出去。 林厌撕心裂肺的哭喊响在门外。 “哥!!!” 还能听见你这么叫我,真好。 林舸微微阖上了眸子,唇角含着笑向后倒去,火光吞噬了一切。 第132章 终局之战(6) 林厌伸长了手臂,眼睁睁看着他被火海吞没却无力回天,宋余杭揽住她腰,一把把人拽了回来,死死压在身下,用后背替她抵挡了爆炸带来的余波。 听着不远处传来的巨响,顶爷猛地坐直了身子,回了一下头,只看见火光冲天。 他咬牙:“库巴……” 库巴操纵着方向盘,全速行驶,并不敢有片刻松懈。 “顶爷,我们不能回去,好不容易才摆脱条子,再往前开两公里就到码头了,一旦上了船,没有人再来阻止我们。” 连库巴都明白的道理,他又怎会想不明白呢,只是…… 半晌,顶爷微微阖上眸子,咬肌颤动着。 “走,去码头。” 库巴踩下油门,把马力开到最大,眼看着即将抵达码头的时候,斜刺刺冲出来了一辆摩托车,穷追不舍。 宋余杭给他的任务仅仅只是跟着老虎,到达中景工业港之后不要参与战斗,在外接应林厌,可是看见他们即将逃出生天的时候,骨子里的血性翻涌上来,段城红着眼睛驾驶着摩托冲了出去。 即使孤身一人,也要拦住他们! 在射击场里一次又一次的反复练习终于派上了用场,大男孩将手枪的准星对准了前面行驶中的那辆车的轮胎,没有时间让他犹豫太多,果断扣下了扳机,结果却不尽人意,砰地一声子弹打在了车身上,震碎了车玻璃。 老虎按着顶爷卧倒:“妈的,条子真是阴魂不散,又追上来了。” 他拉开枪栓,透过车窗往外射击,却见对方孤身一人,唇角就扯起了不屑的笑意。 “我还当是谁呢,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罢了,吃我一枪!” 看见他探出头来,段城就顿觉不妙,驾驶着摩托一个急刹车往右一躲,完美地漂移过去,子弹擦着脚后跟飞了过去,人也因为惯性从车上甩了出去,重重摔在了沙滩上。 老虎收了枪:“二爷,你们先走,放我下去会会他。” 有人断后,自然求之不得。 库巴微微踩下刹车:“我们在码头等你十五分钟,十五分钟不来我们就……” 老虎轻轻推开了车门:“哪用的了十五分钟啊,收拾这么个废物,五分钟就够了。” 说罢,就纵身跃了下去,落地姿势极其标准,几乎毫发无伤。 段城摔得头晕眼花的,还没等他爬起来站稳,迎面就是一拳砸的他鼻血飞溅,踉跄后退几步,倒进了水洼里。 海水涨潮了,蔓过他的脸,模糊不清的视线里老虎又冲了过来,镶着铆钉的作战靴朝着他的肚子狠狠踩了下来。 段城抬手抱住他的腿,咬着牙从喉咙深处发出了嘶吼,硬是坐了起来,把人往后一推,掀翻过去。 “艹。”老虎猝不及防吃瘪,不愧是格斗老手了,回过神来后一个鲤鱼打挺就跃了起来,一抹唇角冲他勾了勾手。 “废物,力气还没娘们大,是在给爷挠痒吗?” 段城红着眼睛抄起拳头就扑了过去,他拳势如风,动作敏捷,招招都是有效打击,如果搁在普通人身上,恐怕早就被撂翻了,可惜他的对手是老虎,一个从小就练武术拿过金腰带的拳王,他承认他还不错,但这点儿技术在他这儿真的不够看的。 他有效打击,他就被动防御,全数用前臂格挡了下来。 段城气喘吁吁,一个不留神就被人抓住了破绽,按住他的肩膀,往下一压,同时提膝撞上了他的腹部要害。 段城吃痛,眼前一黑,老虎压根没给他反应的机会,胳膊肘闪电一样砸在他后颈,把人打弯了腰。段城俯身下去,又被他抓住了衣服往上提膝,膝盖撞上了下巴,耳边传来咯嘣一声脆响,骨头裂了,血牙崩了出来。 老虎乘胜追击,狠狠一脚踹在他胸口,段城噔噔噔往后退了数步,一阵眼冒金星,耳膜嗡嗡做响,没等他摆好防御姿势,老虎借着第一记飞踢的惯性腾空而起,又是一脚狠狠砸向了天灵盖。 段城口吐鲜血飞了出去,重重砸在了沙滩上,虚弱到手指都抬不起来了。 夕阳洒在他身上,段城微眯了眸子,视线越来越模糊。 是……天黑了吗? 怎么……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他眨巴了两下眼睛,眼睑被揍得几乎快肿成了一条缝,耳边只传来了哗哗的海浪声,在拍打着他的身体。 他就在这条缝里窥见了天光。 “段城,下一台解剖,你来扛机器。” “林姐……”他呢喃。 画面一转,高大俊秀的警官站在他身前。 “与其现在后悔难过,倒不如做点有意义的事,让自己强大起来,更好地保护你想保护的人。” “宋队……”他微微湿润了眼眶。 “我……还是做不到。” 女人略带急切的嗓音响在耳畔。 “段城,活着回来!” 那是出发前,他亲了方辛一下之后,转身欲跑,却又猛地被人叫住了。 活着……回来。 他咀嚼着这几个字,浑身上下仿佛又注入了一股力量,或者说是爱情和信仰的力量,支撑着他动了动手指,咬牙翻了个身,一步步爬了过去。 实习又怎样,他终归是穿着警服的,帽檐上有国徽,身后有灯火。 技侦不上前线又怎样,林厌已身体力行为他做了最好的诠释。 废物又怎样,他一辈子浑浑噩噩没什么远大志向,难道这个世界只有大人物吗?普通人也可以轰轰烈烈走一场。 他咬着牙,忍受着巨大的痛苦,眼里迸出了坚韧的光,一步步朝着那个背影爬了过去。 “妈的,真不经打。”老虎往地上啐了一口,见他再无动静,转身就走。 没走几步,就被人抱住了大腿。 段城抬起头来,脸上都是血,像个男人一样扯起唇角笑了,眼神又癫又狂。 “我在这里,谁都别想走。” *** “林厌,林厌……”恍惚之中有人晃着她的肩膀,在耳边急切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咳咳……”林厌呛出了嗓子眼里的灰,略有些迷茫地睁开了眼睛。 宋余杭喜极而泣,一把抱住了她。 “太好了厌厌,你没事就好。” 林厌回过神来,吃力地抬起手摸了摸她的脸,替她揩掉眼泪,透过怀抱的缝隙,她看见刚刚出来的仓库已经被夷为平地了,顿时眼眶就红了。 “林舸……”她眼神里含了一丝希冀看着她。 宋余杭默然摇头,在这样当量的爆炸里能不能找到囫囵尸首都很难说,要不是林舸临死前那一推,用血肉之躯和那道铁门替她们挡去了余波,恐怕她们现在也是同样的下场。 林厌喉头微动,泪就落了下来:“哥……哥……” 她挣扎着坐起来爬向废墟,宋余杭摁住她,一把把人抱进了怀里,捧起了她的脸,四目相对,一字一句道。 “林厌,顶爷还没有抓到,内鬼还没有揪出来,我相信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林舸纵然罪大恶极死不足惜,可是这背后一定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促使着他在做这些事,在那最后一刻里,他一定是想你好好活着,别做傻事的。” “我知道……我……”林厌把头埋进了她的胸前,用力攥紧了她的衣服,浑身颤抖着,竭尽全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却还是有压抑的呜咽从唇齿间溢了出来。 宋余杭心疼极了,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无声地安慰她。 她知道这个时候无论说什么话都是多余的。 人性怎么可以这么复杂呢? 林舸因为扭曲的感情而误入歧途,伤害了林厌最好的朋友,造成了她前半生的痛苦,却又在临死之际因为林厌下意识喊出的那一句“哥”而唤醒了残存在心底的良知。 可恨之余也可悲可叹。 只不过比起这些,她更心疼的是林厌,一天之内两位至亲接连去世,怕她心灰意冷,怕她把一切因果都怪在自己头上,怕她因此一蹶不振。 “林厌,没事,没事了啊,我在呢,我在啊,以后我就是你的家人。” 没有人劝还好,有人安慰,泪水反倒像开了闸的洪水一样倾泻而出。 林厌死死攥着她胸前的衣服,跪在废墟里,嚎啕大哭着,听得人肝肠寸断。 宋余杭也红了眼眶,拿手背抹去眼角的泪水,紧紧回抱住她,用自己身体给予她全部的爱和温暖。 她没有催促她,只是耐心地等待着她发泄完,一直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终于,啜泣声停了。 林厌泪眼婆娑抬起头来,小声道:“我们走吧。” “好。”宋余杭托着她的腰把人抱了起来,还没等她们转身离开,从爆炸里回过神来的警员们团团围住了她们,准确来说是,围住了林厌。 “这是做什么?”宋余杭面色沉静,暗含了一丝尖锐,把林厌护在身后。 特警队长不依不饶:“宋队,此人在通缉名单上,您这是要投敌吗?” 好家伙,一上来就给她扣了这么大一顶帽子。 宋余杭皮笑肉不笑:“她叫林厌,江城市公安局原技侦科主检法医师,代号‘钉子’潜入敌人内部执行绝密任务,你这个级别的,当然不知道,让开,放行!” 她话到最后,已隐隐加重了语气。 特警队长咬咬牙,看看她,再看看林厌,还是觉得这事有蹊跷。 “稍等,我们要联系指挥部确认一下。” 林厌气得破口大骂:“有那个功夫你们去追顶爷恐怕早就追到了!” 宋余杭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林厌会意,点了点头,趁着他跟自己下属说话要求联系指挥部的时候,猛地动手,一拳砸向了他的面部,把人打了个踉跄,接着一个扫堂腿把人踹翻在地,出手都不重,却为两个人突出重围赢得了一丝宝贵的时间。 “队长!队长!”其他队员纷纷扑了上去,两个人早就逃之夭夭了。 院外刚好停着一辆警车,宋余杭拉开车门跳了上去,林厌紧随其后,一把阖上了车门,挂上了安全带。 车钥匙还插在方向盘下面,宋余杭飞快拧开打着火,等他们回过神追出来的时候已一溜烟没影儿了。 特警队长一抹脸上被打出来的鼻血,暗骂:妈的,一不小心就着了她们的道。 “都上车,继续追!” *** “报告,报告,云中岛没有发现敌情。” 前往云中岛侦查的小分队传回了卫星实时图像,整个海岛在夜色里安然而静谧,海浪拍打着白色的沙滩,热成像仪上唯一闪烁着的红点是几只小动物,并没有可疑人员。 巨大的直升机盘旋在海岛上空,螺旋桨掀起的狂风摇晃着树木。 飞行员降低了高度,打开了探照灯,夜视系统扫过下方平静的海岛,丛林、灌木、浅滩……都没能逃过他的眼睛,最终对上地面指挥员,两个人隔空竖起了大拇指。 “报告指挥部,没有发现目标,027请求返航。” “027,027,天气良好,可以返航。” 通讯器里传来了纷杂的电流,飞行员开始驾驶着直升机后退拔高,左转弯后飞离了这片海域。 地面小分队也在指挥员的代领下登上了冲锋舟:“撤!” 他们刚走后不久,顶爷一行人已经到达了中景工业港码头附近的登船点。 库巴掀开了塑料篷布,从下面扯出来了一艘快艇,吃力地推到了海水浅滩里。 “顶爷,来。”他站在船舷上,向顶爷伸出了手,把人扶了上来。 还有两三个小弟也爬了上去,眼看着他们即将逃出生天,裴锦红也急了,被绑着手也一瘸一拐地往前跑去,意欲上船。 “顶爷,顶爷,带上我,带上我,我给您当牛做马……” 顶爷回头看了一眼,轻轻扯了下唇角。 库巴会意,抬起手里的步枪,裴锦红见势不对,脸色惨白,飞一般地调转头往回跑,猝不及防绊到礁石,摔倒在地。 “砰”地一声枪响,女人静静躺在了沙滩上,再无动静,从身下渗出来的血液濡湿了白色的沙滩。 “爷,咱们还等老虎吗?”库巴拉动发动机之前犹豫了一下。 顶爷由手下扶着在船舱里坐好,拐杖放在了一边:“等什么,直接走。” 库巴点了点头,没再迟疑,发动了引擎,握着方向盘飞快飙了出去,船体后方冒出了一条雪白的浪,奔向了云中岛。 按计划,他们确实没在那里安排人,只是事先藏好了船,船上有维持出海所需的淡水和食品,用不了二十四小时,他们就能逃出中国境内,前往公海,到时候自然会有人来接应。 顶爷看看表,抚摸着那个硕大无比的牛皮箱子,那里面装的满满的都是钱。 他唇角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这个时间前往云中岛的条子应该都撤走了吧,再也没人能够阻拦住他,他将带着这些巨额财富去往另一个国度安享自己的晚年。 林又元死了,条子也死伤惨重,又怎能不令人开怀呢。 他做梦都在期盼着这一天啊。 顶爷微微喟叹,睁眼看向了海平面,这是三十多年来他头一次这么期望天赶快亮。 *** “妈的,阴魂不散!”老虎咒骂,正欲抬脚把人踹飞出去,远处车灯大亮,一辆警车疯狂鸣着笛疾驰而来。 灯光刺眼,他下意识抬手,宋余杭一脚踩下油门直直朝着他撞了过去。 “我艹!”转瞬之间,劲风已至眼前,凭借着本能老虎往外一跳,擦着车头滚落在了沙滩上。 宋余杭踩下急刹车,车辆稳稳停在了浅滩里,两个人推开车门下车。 趴在地上的段城眼底迅速积攒起了泪光:“宋队,林姐,你们终于来了。” 林厌伸手扶起他:“干得不错,辛苦了。” 这还是她头一次表扬他,大男孩嘴一瘪,抹着眼泪。 “呜呜呜再不来我都要和他同归于尽了。” 要不是男女有别,估计下一秒他就能抱着自己哭起来,林厌额角顿时冒出了三根黑线。 宋余杭拍拍他的肩膀:“接下来的事,就交给我吧。” “不。”林厌抬眸昂首走到了她身前。 “是交给我才对。” 宋余杭错愕皱眉:“不行,你身上还有伤。” 林厌指尖从胸前伤口上蘸了一点血渍放进嘴里轻轻舔了舔,眼神又邪魅又娟狂。 “没事,你去吧,顶爷身边人多势众,库巴也在,小心点。” “我嘛——”她活动着手腕:“松松筋骨。” 宋余杭知道,林厌这是把大部分希望全部寄托在了她身上,库巴是顶爷身边头一号高手,只有打倒他才能成功抓获顶爷。 而林厌呢,她现在的身手她还不知道吗?不及从前一半,这是彻底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搏斗,也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孤勇。 可是不这样的话,他们去追顶爷,老虎势必会阻拦,而林厌一个人打不过老虎,难道就能打的过顶爷了吗? 宋余杭咬牙挣扎,攥紧了拳头。 反倒是林厌放松些:“有的时候我们不得不相信一种叫做奇迹的东西。” 段城也一瘸一拐走上前来,捂着肩膀和她并肩而立。 “宋队放心去吧,我留下来和林姐一起拦住他,有我们在,谁也别想离开。” “你们……”宋余杭微微湿润了眼眶,嗓音略有些颤抖,半晌,终于咬紧了牙关,做出了这个艰难的决定,转身去开车。 “小心。” “喂。”即将离去的时候,又被人叫住了。 林厌嫣然一笑:“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宋余杭一愣,目光垂落到了自己腰间的机械棍上,唰地一下抽了出来,隔空抛给了她。 林厌稳稳接在手里,啪地一下甩直,脸上笑容褪去,神色变得凛冽起来。 她淡淡扬眉,跟宋余杭说了既狂且傲的最后一句话。 “别打太快,下手别太狠,免得一下子就把人打死了,我还想手刃仇人呢。” 宋余杭看了她一眼,唇角浮起了一丝笑意,眼神却难免有些凝重担忧,捏捏她的手背跳上了车。 “放心,保证完成任务,你好好的——” “等我回来。” 她话音刚落,一踩油门倒车,车轮陷进了柔软的沙子里,硬是凭借着强劲的动力冲了出去飙向远方。 在这听了半天她们的豪言壮语,老虎早就不耐烦了,此刻见她更是在自己面前大摇大摆离去,勃然大怒,从束腿带里抽出匕首就扑了上去。 “站住!别想跑!” “咣”地一声,机械棍迎上了雪亮的刀锋,林厌咬牙使力把人弹开。 “你的对手是我。” “还有我!” 段城也抄着拳头扑了上去。 老虎拿着刀子摆出了战术姿势,跃跃欲试。 “一个废物,一个身受重伤,不自量力,再来多少个都不怕,一起上!” 林厌和段城对视了一眼,一齐扑了上去。 *** 宋余杭沿着沙滩上的轮胎印,一直追到了码头前,飞快跳下了车,四处逡巡着有没有船,终于在不远处发现了一只废弃的船只。 她一个箭步冲了过去,跋涉在海水里翻了上去,发动引擎,船只发出了轰轰的声音,还能用。 她心里一喜,跳下来推了几步,复又跳上去按动引擎,船只冲出了海面。 雪浪绵延在身后,狂风扬起了她额前的发丝,宋余杭面色坚毅,看着不远处的那座小岛,复又加大了马力,如离弦之箭般飞了出去。 *** 老虎本以为林厌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们,哪怕拿着武器也只能是鸡肋,有意缴了她的械,一记直拳直扑向面门。 林厌下意识抬棍格挡,老虎眼中精光一闪而过,等的就是这一刻,双手牢牢抓住了她的棍子意欲直接暴力抢夺。 林厌唇角微勾了一丝讽笑,瞬间爆发的力量往左转身拗了一下,老虎依旧抓得死死的没松,林厌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拗了回来,相当于开车时狂打了一下方向盘,刹那间爆发的力量径直把人甩飞了出去。 棍子回到她手里就是一记八字劈狠狠砸向了他的太阳穴。 老虎踉跄后退几步,头晕眼花,段城守在那边就是一记鞭腿,砸在了他的脑袋上,他抬起手格挡,又倒退了几步,啐了一口血沫在地上。 “妈的,有两下子啊。” 林厌甩了一个棍花,脚下步伐变换,寻找着合适的攻击距离和角度,不动声色。 “过奖了,如果不是学了法医的话,估计也能排进全国前十吧。” 老虎扯起唇角冷笑:“可惜了,今天你得死在这里。” “谁死还不一定呢!” 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即使刚刚那一下子已经使她的气血翻涌,手脚发软,但林厌还是悍不畏死地扑了上去。 段城紧随其后,两个人虽然力量没他强,但胜在林厌格斗经验丰富,动作敏捷,招式出其不意,又和段城配合默契。 老虎一时之间被打得连连后退,勉强防守却做不出有效的反击。 林厌喘着粗气,暗想:这样下去不行,她和段城身上都有伤,耗不下去,得速战速决。 也许是察觉到了她呼吸微乱,狡猾之色自老虎脸上一闪而过,故意卖了个破绽给她,段城欺身而上,意欲直接抱住他的脑袋膝击,老虎唰地一下伸出了手,雪亮的刀光一闪而过。 “小心!”林厌提气大吼,用棍格挡住直刺向他腹部的那把刀,微微往上一挑。 老虎撒了手,唇角浮起一丝冷笑,一个肘击把段城砸飞了出去,右腿勾住林厌腿弯,使劲一绊,她一个膝盖跪倒在地,重若千钧的拳头就砸了下来,直打的她偏过头去,吐出了一口血沫,手上力道一松,机械棍就坠了地。 老虎压根不会给她喘口气的机会,当胸一脚把人仰面踹翻过去,抄起掉落在地上的匕首就扑了上去,直刺向她的眼睛。 接连遭受打击,身上的伤口又裂了,潺潺渗出血来,林厌咳了几声,虚弱到手指都抬不起来了。 瞳孔里那点儿刀光越放越大。 *** “站住!不要走!”远远地已经看到了他们的快艇停在了岸边,库巴正要扶着顶爷下船,宋余杭提气大吼,操纵着破旧的船只引擎速度开到了最大,犹如一发炮弹般径直撞了过去。 库巴回头一看,瞳孔一缩,咬牙切齿:“疯子。” 这个速度撞上来,他们都别想活了,船毁人亡。 他迅速抬起枪,对准快艇的油箱扣下了扳机,打人船只依旧不会停,只有破坏船只的动力系统,它才会彻底停下来。 “砰”地一声巨响,油箱爆了。 宋余杭回头一看咬紧了牙关,船只速度逐渐慢了下来,歪歪扭扭地漂了过去,海面上波涛汹涌。 库巴收回枪:“你们带顶爷先走,我断后。” 几个喽啰不敢耽搁,扶着顶爷飞快下了船,往既定好的方向走。 宋余杭扑通一声跳下了水,消失在了夜色里。 海面上刮起了狂风,夜深了,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只有浪花在拍打着他的身体,他站在齐腰深的海水里来回逡巡着她的踪迹。 他刚端着枪背过身去,猝不及防之间身后有人如一尾鱼般窜了出来。 宋余杭发梢上还挂着水珠,浑身湿漉漉的,一只胳膊死死箍住了他的脖子,逼迫他窒息,把人往岸上拖。 “艹!”库巴暗骂,双手横握住枪举过头顶去撞她的脑袋。 宋余杭吃痛,踉跄后退了一步,紧接着就是一拳直扑面门。 她抬手迅速格挡,如鹰爪一般死死捏住了他的胳膊,同时侧移,右腿膝盖猛地撞向了他的腹部,把人弹飞了出去。 库巴一抹唇角,站了起来:“你,很不错。” 宋余杭微昂了下巴,摆出攻击的姿势。 “彼此彼此。” 她得赶快打败他去追顶爷,绝不能让他们逃出公海。 库巴看穿了她的想法,把背上沉重的枪支、子弹带、通讯器等通通摘了下来,扔在海水里减轻负重,冲她勾了勾手。 “来吧,中国警察,让我见识见识你的能力。” “所以你个外国人,为什么要跑到我们的土地上为非作歹?”宋余杭咬着牙扑了上去,一拳砸向了他的脑袋,被人用手臂格挡住。 库巴开始还击,减轻了负重的他动作明显灵敏了许多,迅雷不及掩耳的一拳砸向了她的腹部,趁着宋余杭吃痛的功夫,又是一记侧踢狠狠踹在了她腰间。 她连连倒退着,脚下沙滩松软,猝不及防陷了进去,呛了好大一口海水。 库巴乘胜追击,意欲直接取她性命,他从小到大练的都是古泰拳,以刁钻狠辣著称,用人体上最坚韧锋利的肘尖狠狠砸向了她的下颌,用力之大骨头发出了不堪重负的脆响。 宋余杭哇地一下吐出了一大口鲜血,被打得偏过头去,没等她组织好反击动作,又是一记肘击从另一个方向砸了过来。 在比赛场上,接连两记重肘基本可以宣布胜负结果了,没人能抵挡得住他的攻击。 库巴暗自得意,却猛地怔住了。 他的胳膊肘欲要往前推进一寸,却是动弹不得,谁也没有想到她还有反抗之力,竟然抬手捏住了他的小臂,用力之大以至于骨头发酸。 眼前的短发女人埋头冷笑了一下,下一刻,凭借着他的胳膊作为支点,凌空跃起,双脚狠狠踹在了他的胸口上,把人踢飞出去。 库巴重重摔进了海水里,溅起了一片水花,周围的海平面上漂浮着血迹。 宋余杭一个鲤鱼打挺跃了起来,俯下身去解了脚上的绑腿,两个二十斤的沙袋落地。 库巴瞳孔一缩,捂着胸口咳了两声,嗓子眼里全是血腥味,咬牙爬了起来。 宋余杭又解了缚臂扔在海水里,从兜里摸出指虎套上了,张开拳头又握紧。 也不知为何,库巴总有一丝她之前未曾竭尽全力的错觉,也正是这样的感觉让他头皮发麻。 “中国人,你拿武器,这不公平。” 宋余杭冷笑一声,率先扑了上去。 “谁他妈的要跟你公平决斗,跟敌人还讲什么仁义道德,老子只想你死!” *** 比起宋余杭那边是势均力敌的战斗,林厌这边就是命悬一线了。 她勉强抬起胳膊握住他的手臂,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也难以阻止匕首的下落。 没办法,体力相差太悬殊了,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她胸前的衣服已被血浸湿了大半,海水冲刷在身上,针扎一样疼痛。 林厌逐渐咬紧了牙关,在这场角力里落入了下风,眼睁睁看着那把刀离自己越来越近,眼皮微微刺痛。 “林姐,我来帮你!”眼看情势不妙,段城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一瘸一拐扑向了他,死死抱住了他的腰把人往后拖。 老虎顾不上段城一心一意想要杀了她,匕首寒光一闪,瞬间就扎了下去。 林厌猛地偏了一下脑袋,雪亮的刀锋削断了几缕碎发,耳朵一阵温热,应该是流血了。她顾不得太多,趁着刀还插在沙滩里,死死抓住了他的胳膊,使他的上半身动弹不得,右腿踩住了他的脚背,控制住平衡,猛地翻身而起,成功反制住他。 老虎愣了一下,似是也没料到她不仅会甩棍还是巴柔地面技的高手。 和林厌在一起待久了,自然有一番默契在,看见敌人倒地,段城下意识就扑了上去,抄起他旁边的那把匕首就朝着他的胸口狠狠扎了下去,很奇怪的,一年前他还是一个对犯罪嫌疑人下不去手的小警察,如今却也可以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对着敌人的要害出手了。 这样的改变令人心惊。 温热的血溅了出来。 宋余杭踉跄倒退了几步,一抹唇角溢出来的血沫,又抄着拳头扑了上去。 两边同样陷入了苦战。 库巴在挨了她几拳之后,终于找到了机会反击,按着她的脑袋把人摁进了海水里。 “你很不错,有没有兴趣跟着顶爷干,钱,少不了你的。” “艹你妈的,咳咳……” 宋余杭接连呛了好几口水,从口鼻里冒出了气泡,好不容易探出头来,又被人摁了回去,她徒劳无功地挣扎着,柔软的发丝飘散在海水里。 很奇怪的,四周一片漆黑,她却在这个瞬间里看到了光亮,仿佛还能看见林厌张开双臂向她游来,然后轻轻捧起她的脸献上一吻。 宋余杭浑身颤栗,忽然明白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原来在她坠海的时候,林厌也曾带着满腔爱意披荆斩棘乘风破浪而来,那么这一次,就轮到她带她回家了。 林厌,等我。 咀嚼着这几个字,她的浑身上下突然充满了无穷无尽的力量。 被压在水底已经力竭的她,突然伸手拽住了库巴的腿,也把人绊了下来,用脑袋死死磕上了他的额头,库巴仰面倒去,立马就要游走,宋余杭又追了上去,从后面抱住他的腰把人往回拖。 库巴不停用肘关节击打着她的腹部要害,宋余杭嘴里冒出了气泡,脸上的表情痛苦不堪,却仍是没松手。 若论起水性,宋余杭没有林厌好,但比库巴这个旱鸭子却又强了不少。 在水下时间一长,他逐渐感到胸闷气短,迫不及待想要浮上水面呼吸。 宋余杭既然已经察觉到了他的弱点,那么就不会再善罢甘休了,依然死死拖着他要往深处游。 情急之下,库巴招式难免乱了章法,一个不察被宋余杭逮到破绽,胳膊肘勒上了他的脖子,余光瞥见旁边有一块大礁石,死死拖着他游了过去,摁着他的脑袋往上一撞。 库巴一阵眼冒金星,手脚发软,周围的海水里渗出了淡红色的血迹。 宋余杭杀红了眼,无论是体力还是耐力也都到极限了,她的眼前一片空白,压根意识不到自己现在是在做什么,只是机械性地重复,揪着他的头发,一遍遍地往礁石上撞。 起先库巴还能挣扎两下,到最后逐渐没了动静,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礁石上全是血液混合物,她一撒手,库巴就沉沉坠向了海底,砸在了海床上,尘埃漂浮了起来,鱼儿受惊游向了远方。 死了? 她稍有些疑惑,游到了他身边摸了一下颈动脉,唇角突然露出了极大的笑意,浑浑噩噩的脑子总算是清醒了一些。 宋余杭开始向上游,可是也不知道是体力消耗殆尽还是受的伤太严重了,她一阵阵咳嗽着,每咳一声唇角就会溢出血迹,海水涌进肺里,带来新一阵的咳嗽,循环往复。 明明刚刚还能看见天光的,现在怎么黑了呢。 宋余杭游啊游,却始终看不到天亮,她似漂浮在了永恒的黑暗里,望不到尽头。 她划着划着水就没力气了,只能随着浪花漂浮,漂着漂着就有些困了,即将睡过去的时候,咚地一声,救生圈扔在了她旁边。 薛锐坐在船上,爽朗的笑容浮现在了眼前。 “宋队,增援到了,快上来吧。” *** “喂,不是说好了吗?我帮你提供消息,你告诉我我妹妹在哪?” “喂,喂……” 不管男人再怎么焦急地询问,手机那头也只是传来了忙碌的嘟音。 顶爷不可能再回答他了。 武警大部队团团围住了他们,撤走的是特警,而武警一早就埋伏在了这里,瓮中捉鳖。 跟着顶爷的几个喽啰纷纷放下了武器,举起了双手投降。 *** 增援部队赶到的时候,老虎已经死了。 段城一击没中要害,反而惹得他疯狂挣扎起来,掀翻了林厌死死捏着她的脖子。 两个人困兽犹斗,你来我往,互不相让,双方浑身上下都是血迹。 段城咬着牙扑上去,死死抱住了他的腰把人往后拖,林厌抄起那把匕首飞身而上,刀光一闪而过,径直割断了他的颈动脉,血流如注,再无回天之力。 段城一撒手,他就跪倒在地,头埋入了海水里,丝丝缕缕的血色飘散开来。 前来增援的武警部队都愣了,老虎和库巴一样,都是国际通缉犯,头号危险人物,就这么死了? 有人不信,跑上前去摸了摸他的颈动脉,这一刀深可见骨,只剩一点皮肉耷拉着脑袋,如果不是对人体有彻底的了解,是做不到这个程度的。 武警队长看着林厌的眼神顿时肃然起敬起来。 眼见他真的死了,段城浑身脱力,踉跄倒退两步,仰面倒在了泥水里喘着粗气,唇角却挂上了笑意。 “担架,担架,有警员受伤!” 林厌也因为失血过多又接连受到了重创,体力透支得厉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哇”地一下吐出了一大口淤血。 有人要过来扶她去救护车上接受治疗,林厌摆摆手,一抹唇角的血渍,咬牙站了起来。 “顶爷还没死,我要过去。” 第134章 青萍之末(2) “厌厌,来,多吃点菜。” “尝尝阿姨做的红烧肉,还有排骨,这土豆烧得又软又烂,可入味了。” 宋妈妈说着,往她碗里夹着菜。 林厌抬头,勉强笑了一下:“谢谢阿姨。” 说罢,便默不作声,埋头吃饭。 以往的饭桌上她不说是最活跃的那个,起码也是有说有笑的,现在除了有问有答之外,其他时间都异常沉默。 宋母面色有些黯淡,复又坐了下来。 宋余杭拍拍妈妈的手安慰她,又捏了捏林厌的手心,从她碗里扒拉走了一大口饭菜:“你吃不了太多就不吃了。” 林厌也没说话,看着她点了一下头,复又机械性地往嘴里塞着饭。 季景行给小唯使了一个眼色,小孩子犹豫半晌,在妈妈的鼓励下还是放下筷子跑进了自己房间,从里面捧出了一个铁盒,递到林厌手边,掀开了盖子。 “林阿姨,你是不是太难过了、太疼了,我之前住院的时候也是这样,但是妈妈说,难过的时候吃颗糖就好了。” 小孩子因为上次受过伤的缘故,性情大变,没有从前活泼,说话声音也变得细声细气的,脸上带着一抹羞涩内敛。 林厌愣了,却见她一直伸着手,眼神是那么干净清澈,似蔚蓝湖泊,不染纤尘。 她垂眸望向那盒子里,装满了花花绿绿的糖果,有水果糖、奶糖、软糖,全是小孩子喜欢吃的口味。 “林厌,这罐糖给你,你难过的时候就吃一颗。” 她莫名想起她刚到林家的那一年,小小的林舸站在她面前,也是这样虔诚地双手捧过糖,递到了她眼前。 林厌微微弯了下唇,眼眶里迅速积攒起泪花,在她期盼的眼神里拿了一颗水果糖。 “谢谢。” 小唯脸上也咧开了大大的笑容,眼睛几乎快眯成了一条缝。 她趁着林厌不注意,索性把那罐糖一下子塞进了她手里。 “阿姨,你吃吧,小唯好了,不需要了,自己不要的东西要留给有需要的人。林阿姨,你快点好起来……” 小孩子说着,鼓起腮帮子偷偷看了一眼宋余杭:“只有这样姑姑也才能好起来。” 林厌脸色微红:“谁教你说的?” 宋余杭轻咳了一声,拉住她的手:“吃饭,吃饭,吃完咱们赶紧回家。” 季景行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招手示意小唯回来,小孩子乖乖跑了回去依偎在了她身边。 “小唯快吃,吃完该写作业啦。” 宋妈妈脸上也有了笑模样,专挑软烂滋补好消化的菜给她吃,又盛了满满一大碗猪脚汤给她补充营养。 宋余杭都没这个待遇,连连叫唤着。 后半顿饭倒是吃的其乐融融。 饭后,宋妈妈和宋余杭去洗碗,客厅里开着电视,小唯坐在一旁玩玩具,季景行在旁边陪着她。 林厌看着电视机里的女主持人涂得鲜红的嘴一开一阖。 “据知情人士称,景泰集团董事长林又元先生确已去世,但警方还尚未向我社披露具体死亡原因,日前景泰集团股票已跌破低值,于上周宣告破产,数万员工将何去何从……” 画面一转,镜头来到了景泰大厦,玻璃屏蔽门前拉着警戒线,除了围着一大堆讨薪的员工,已是门可罗雀,人去楼空。 林厌微微恍了一下神,仿佛还能看见,玻璃门大开,一群西装革履的精英人士簇拥着林又元走了出来。 她眨了一下眼睛,那画面就不见了。 小唯拿着遥控器换了台,看起了动画片。 林厌的目光望过去,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季景行也在看着她,那眼睛里什么都没有,包括厌恶。 她已经不讨厌她了,她只是平静地说。 “我老公去世快八年了,宋余杭失去父亲已经三十年了,妈独自一个人踟蹰大半生,拉扯她和她哥哥长大,我们仍然坚强满怀希望地活着,林厌,我希望你也能。” 她就连安慰别人也是带着一股浓浓的说教味道,林厌心想:这有什么可比性。 可是即使心里再不屑,林厌微微扯起了唇角,偏过头去,眼底涌起了水光。 她继续嘴硬:“哈,我为什么不坚强,我和宋余杭的日子还长着呢,某些人啊,还是趁早死心吧。” 季景行咬牙:“这事不是已经过了吗?你怎么又旧事重提呢?” 林厌:“过什么过,你打我那一巴掌可没完。” 宋余杭从厨房里探出头来:“你们在说什么?” 两个人异口同声:“没什么,洗你的碗。” 一切收拾妥当,到了该离开的时候,宋妈妈起身把她们送到门边,叮嘱了再叮嘱。 “厌厌药要按时吃,余杭监督她。” 宋余杭点头称是。 “这是下午卤的鸡爪牛肉,拿回去给厌厌零嘴。” 只不过是在饭桌上多夹了两筷子,宋母就默默记在了心里,打包好了一个食盒,递到她们手里,还千叮咛万嘱咐吃不完就放冰箱里。 “还有水果,你们刚出院,肯定没来得及买,拿着拿着。” “红枣、葡萄干、补气养血,枸杞也拿一些回去泡水喝,还有菊花,秋天干燥,润润嗓子还去火。” …… 眼看着自己手里的东西越来越多,宋余杭嘴角抽了抽,赶忙腾出一只手来制止了她继续往出来拿东西的冲动。 “妈,妈,别忙活了,这都够我们吃好久了,再说家里还有。” 宋母跺脚:“哎哟那怎么行,你们一个两个的身上都有伤,尤其是你还……” 宋余杭轻轻拉了她一把,宋母及时止住了话头。 “你们还都挺严重的,趁着年轻好好养养,可别老了留下什么后遗症。” 宋余杭拍拍她的手笑着安慰她:“放心吧妈,那我们就先回去了。” 林厌也跟宋母道别,眼底有一丝真心实意的感激,整个人看上去倒比刚刚魂不守舍的样子好的多:“阿姨再见。” 宋母心下感慨,又拉住她的手细细叮嘱了一番,最后看她围巾没系好,颤颤巍巍抬起手帮她挽了一个疙瘩。 做了半辈子活了,宋妈妈的手粗糙且遍布老年斑,可是贴在肌肤上,却有淡淡的温暖。 童年里和妈妈相处的时间太过于短暂,以至于现在早就模糊了样貌。 林厌看着她鬓间的白发,布满皱纹的脸,鼻头微酸,心想:如果妈妈还在的话,应该就是这个样子的吧。 “阿姨,您好好照顾自己。” 从进门起就没怎么多话的人突然展露了对她的关心,宋妈妈受宠若惊,眼底泛上了泪花,又捏了捏她的手才松开。 “唉,好,常来看看,想吃什么告诉阿姨,阿姨给你做。” 一行人磨磨蹭蹭的,宋母又找机会往她手里塞了几件营养品,还说要给她们带厚被子,那边屋里许久没人住,冷。 宋余杭两手不空,头皮发麻,只想溜之大吉:“妈,妈,我们走了啊。” 林厌嘴角也抽搐着,赶紧替她开了门。 小唯听见动静扔下玩具跑了过来:“姑姑再见,林阿姨再见。” 对于刚给了自己糖的小孩,林厌总是多几分偏爱的,于是摸了摸她的脑袋。 “小唯再见。” 季景行站了起来,张张嘴。 林厌目光一转,如蚌壳一般把自己的嘴闭得严严实实,没跟她打招呼。 季景行咬牙,也没跟她说话。 “余杭开车慢点,改天见。” 宋余杭下意识回:“姐,再见,小唯,再见,姑姑走了。” 小唯站在门口跟她们挥手,目送着她们下了楼。 宋余杭把杂七杂八的东西一股脑全塞进了后备箱里,回转身来就把人箍在了车身与自己之间。 她俯身下去:“厌厌,亲亲。” 医院里毕竟人多眼杂,虽然住同一间病房但也不能太过放肆对吧。 宋余杭憋了好久了,正欲一亲芳泽,林厌一把捂上了她的嘴。 “不亲,滚。” “为什么?亲嘛……”宋余杭委屈,扒拉下她的手,像只大金毛一样拱在她脖颈里来回蹭着。 林厌被她弄得有些痒,唇角挂上了一丝笑意,仍是挑了眉头。 “一口一个姐姐,叫的很亲热嘛。” “再亲热,能有和你亲热吗?”宋余杭嘀咕,原来症结在这里啊。 这家伙吃醋了。 她的脑袋就拱在她的脖颈里,索性就沿着白皙的肌肤吻了上去,最后轻轻含住了耳垂。 林厌手指猛地抓皱了她的衣服。 宋余杭捏着她的后颈,迫使她仰起头来承接自己的吻,即将覆上她唇的时候。 停车场保安吹起了哨子,远远地一束手电筒光就打了过来。 “什么人,干嘛呢!” 这场景好像初高中早恋时被班主任抓包啊。 宋余杭失笑,拉起她就钻进了车里,还是凑过来啄了一下她的唇,这才挂挡开车。 “走咯,回家了。” 林厌抹抹唇上还残留着的温度,脸色微红。 格老子的,又被占便宜了。 回到家,推开门一眼就看见宋余杭父兄遗像旁边摆着她的照片。 她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把那相框阖了下来,呵呵笑着。 “你先去洗澡吧,好久没回来住了,我收拾收拾。” 林厌放下包:“我和你一起。” 宋余杭把人推走:“不用不用,你快去洗澡吧,医生说了你不能劳累。” “可是……” 她也是刚出院不久的病号啊。 宋余杭把找到的干净毛巾睡衣纷纷塞到了她手里,微微笑了笑。 “没有什么可是的,你能回来,我干什么都可以。” 等她铺好床,打扫干净房间,林厌也洗好澡出来了,盘腿坐在床上清点着她的银行卡,面前密密麻麻放了一整排。 她皱着眉头,似有些苦恼。 宋余杭走过去,摸了摸她的脑袋,柔声道:“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不用顾及我。” *** 次日清早,几辆黑色商务车停在了景泰大厦门口,林厌拉开车门下车,立马就被一拥而上的记者团团围住了。 “林小姐,您父亲真的去世了吗?” “林小姐,您怎么看待景泰集团宣布破产这件事?” “林小姐,之前景泰官方不是发布消息称您已去世,且不会继承巨额财产吗?” “林小姐,林小姐……” 林厌今日罕见地穿了正装,黑色西装白衬衫,下面同款西装裤裤配高跟鞋,腕上戴着一块贵重的石英表,浑身上下除此之外再无装饰,简单利落又飒爽,目不斜视地走了进去,记者再想跟上的时候,就被随后赶来的警察拉起的人墙堵在了外面。 各大股东们都在会议室严阵以待等着了。 林厌甫一走进去,齐刷刷的目光就投了过来,她抬眼扫过不大的会议室,最上面空了一个位置,那原来是林又元的座位。 她径直走了过去坐下,跟着她来的人也都腋下夹着笔记本站在了她的身后。 “开始吧。” 她话音刚落,已有股东说:“当务之急小姐还是先把您的那部分遗产拿出来补贴公司财务,这样咱们才有机会东山再起。” 下面不少人附和,你一言我一语,有说重整方案的,有要求她出让股权的,有觊觎她的财产的…… 众说纷纭,唾沫星子都溅到了她面前的桌子上。 林厌任他们说,等说的差不多了,这才微微前倾了身子,双手垫在了下巴上。 “我想你们可能误会了,我今天来不是为了重振旗鼓的,而是……” 她略略抬了眼眸:“解散景泰。” 空气凝滞片刻,有人拍桌而起。 “什么?!林董辛辛苦苦大半辈子的心血就这么毁在了你的手上,叫他九泉之下如何瞑目?!” “那我的股票、期权怎么办?你赔给我吗?!小丫头片子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就听董事会的,景泰不能解散!” “对,对,不能解散,我们还靠着集团吃饭呢!” …… 众人群情激愤,平时一个个斯文有礼的人都站了起来,对她破口大骂,甚至问候了她祖宗十八代。 林厌讽刺地扯了一下唇角,看着他们人模人样,西装革履,肥头大耳,戴着名贵手表,浑身上下散发着铜臭味,靠着景泰吃饭的,应该是外面的那些人吧。 她冷冷清清的嗓音掷地有声。 “我赔,特意叫上了市审计局的诸位一起来查账,各部门的账簿没有问题的话,当场结清离职工资,并按工作年限一次性支付双倍,当然了,若是账目有问题,吃了多少的,还得给我吐出来。” 这话一出,众人好似被噎了一下,齐刷刷哑火了。 林厌抢在他们前头开口:“至于诸位手上的股票、期权,我也愿意按原价赎回,景泰,我今天是一定要解散的。” 跟着她来的审计局的人把电脑打开放在了桌上,挑了几个空位置坐了下来,对她点头示意。 “林小姐,我们准备好了,可以开始了。” 林厌抱臂靠在了皮椅上,微微挑了一下眉头:“谁先来?” 众人面面相觑,一个两鬓斑白的老人颤颤巍巍站了起来,当着她面摔了茶杯。 “林厌,我跟着林董创业二十年,从一无所有开始,到如今如日中天的商业帝国,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才换来今天的局面!解散说的轻巧,我们在这里付出了青春,洒下了血汗,半辈子的心血都砸在了景泰里,你今天的所作所为就是置我们老员工于不顾,置林董一辈子的心血于不顾……” 老人家越说越气愤,把拐杖在地上戳得咚咚咚的,那茶杯就砸在桌上,茶水四溢,碎瓷划过了她的手边。 林厌面不改色任他唾骂。 “我宁愿去死也不想看见景泰砸在你这种人手上!” 在他的带领下,越来越多的人站了起来,纷纷对她怒目相视,恶语相向。 其中也不乏有真情实感对待景泰的,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眶,流着眼泪跳着脚骂她,比如那位老员工。 林厌一言不发默默承受了。 她坐在这里不动如山,脸上没什么表情,也不回嘴,也不动手,甚至都没催促他们,由着他们狂喷,骂了三个多小时。 不少人口干舌燥,却见她一动不动,有些心寒了,看来林厌这次是铁了心要解散景泰了。 那位老人骂得上气不接下气,面红耳赤的,却见她还是巍然不动,没办法了,老人家拄着拐杖蹭地一下站了起来,抬手掀起桌上的会议记录纸张就洒了开来。 漫天雪白的纸张飞舞着,在日光灯的照耀下,林厌眉目冷厉如霜。 老人痛骂,摔门而去。 “林厌,你对的起你父亲吗?!” 其余人面面相觑,有不少人骂得口干舌燥,也有不少人心怀叵测,不想让审计局的人查账,也跟着他一起走了,亦有留下来的寥寥数人主动递上了所属部门的账目。 审计局的人开始忙碌。 一直到了下午,这批账薄才算查验清楚,该打账的打账,该结款的结款,有经济问题的直接移送市公安局经侦支队。 等屋里人都走完,审计局的人也出去吃饭歇口气了,林厌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会议室里,抚摸着这昂贵的办公皮椅,这才感觉到了一丝寂寥。 “小姐,给。” 手边有人默默递了一杯热茶,林厌抬眸望过去一瞥:“是你啊。” 秘书苦笑了一下:“是我。” “你不是辞职了吗?” 因为破产的缘故,公司的账目上已经开不出工资来了,不少员工都辞职了。 “听说您回来,来看看。” 林厌微微弯了下唇角,抿了一口热茶润嗓子,把纸杯又放在了桌子上。 “来的好,叫外面那些人都进来吧。” 秘书一怔,还是按照命令走了出去。 不多时,运钞车停在了景泰大厦门口,穿着黑色西装,戴着白手套的银行员工走了进来,把手里拎着的皮箱放在了桌上,一一打了开来,清点完毕。 林厌要现场发放工资以及离职补偿的消息不胫而走,会议室外排起了长龙。 “姓名?” “王威。” “工龄?” “十年。” 秘书推了推眼镜,敲打着键盘,核查过后算出补偿的数目。 林厌点了点钱,把几大叠人民币交到了他手里。 未料中年人拿着钱走了几步,却又猛地转过身来,冲着她鞠了一躬。 “虽然不知道小姐为什么要解散公司,但我们尊重您的决定,林董真的是我见过最好最好的领导,记得我刚大学毕业来这里上班的时候,家里母亲生了病,部门主管不给假,我偷偷躲在茶水间哭被林董看见了,不仅提前给我发了当月工资还报销了路费让我回家看望妈妈。” “他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希望您也一切都好。” 男人说完,匆匆走了出去。 林厌微微撇了下唇,眼眶微红。 “下一位。” “姓名?” “吴娟。” “工龄?” “五年。” 林厌把钱递到她手里,女孩子迟迟不肯走,眼睛红着。 “小姐,林董真的不在了吗?我的部门经理还是他提拔的,当时我被前主管性骚扰,也是他帮我做的主,还让人陪我一起去报了案……” 林厌默然不语,女孩子失望地拿着钱走了出去。 人群缓慢挪动着,从阳光正好到暮色四合再到夜深人静,会议室外排着队的人越来越少,箱子里的钱也慢慢空了,后来林厌还让人又从自己的私人账户里取了一部分提过来。 最后进来的是个垂垂老矣的清洁工。 “小姐……” 秘书扶着人在椅子上坐了。 老人五十来岁,有些矮胖,面色和善。 “我不是来要钱的,我就是想问问,林董真的不在了吗?埋哪儿来了?俺想去看看他。” “当初老伴儿死了,俺儿子媳妇都不愿意收留俺,大冬天的把我赶出家门,没办法啊,我只能自己去找工作,找了好几家公司,要么嫌我年龄大,要么嫌俺是农村出来的,手脚笨,只有林董愿意收留我,说公司有个什么专项计划,专门招鳏寡失独老人干活,安排一些清洁、整理、食堂收拾盘子之类的工作。” “每个月不仅给俺们发几千块钱的工资,还给买了保险,生活一下子就有着落了。” 老人家泪水涟涟,说着说着就握住了她的手,情绪激动,要给她下跪。 “林董就是我的大恩人呐,如今他不在了,我也不要公司的钱,就想去拜拜他。” 林厌哆嗦着嘴唇,一把把人扶了起来,说不出一句适宜的话,抬手吩咐秘书给她钱。 老人拿着这钱三步一回头,最终还是弯下了腰来。 “小姐,要是哪天您家里缺佣人了,说一声,老婆子还是愿意给您干活。” 林厌挥挥手,示意她快走吧。 老人叩谢了又谢,拿着这钱拜了几拜,这才颤颤巍巍转身离去。 林厌拿手捂住了眼睛,肩膀微微颤抖着。 秘书小心翼翼又给她接了一杯热茶:“小姐……” 她吸了吸鼻子,回过神来:“哦,还有你啊,钱在那,自己拿吧。” 来的时候鼓鼓囊囊的皮箱如今已寥寥无几,秘书数出自己应得的,拿着钱走到了她身边,微微鞠躬。 林厌讽刺地扯了一下唇角:“怎么,林又元也给你什么好处了?” 秘书摇头,起身,走到门口的时候说。 “小姐,要是您以后开公司了,有需要的地方,说一声,我还愿意来。” 林厌挥挥手,示意他也赶快滚。 等人走后,会议室里只留下了惨白的日光灯与一地狼藉。 林厌看着这空气,想笑的,想说自己终于解脱了,还是没忍住,虽然唇角弯了起来,泪却滚了下来,捂住唇无声哽咽着。 “砰砰——”有人敲响玻璃门。 林厌迅速擦干眼泪:“谁?进来。” 高大的警官从门口走了进来,笑容和煦如冬日暖阳:“林总,下班了,我来接您回家。” 林厌弯了一下唇,眼角的泪水却越涌越多。 她哽咽着:“什么林总,我破产了,还卖了几辆我最喜欢的车,你养我啊。” 宋余杭走过去,把她的脑袋摁进了自己怀里:“养,你是我妻子嘛。” 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 林厌搂紧了她的腰,眼泪鼻涕一股脑糊在了她的衣服上。 第135章 青萍之末(3) 走出景泰大厦的时候,已是深夜,门口却还围着记者,见她们出来哗啦一下子涌了上来,团团围住她,各式各样的长枪短炮杵到了她面前。 “林小姐,林小姐,说几句吧。” “林小姐,林小姐……” 人群互相推搡着,往她跟前凑。 林厌寸步难行,也许是看她刚刚哭过,眼眶还是红的,镁光灯开始乱闪,刺得眼睛都睁不开。 忽然之间,她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脑袋一片空白,浑身冒冷汗,手脚发抖,眼前只有这些人形形色色的脸在转来转去,嘴也在一开一阖,就是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正在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一只结实有力的手轻轻拉住了她,宋余杭大踏步把人从包围圈里拽了出来,一手揽过她肩头,拨开人群往外走去。 林厌回过神来,抬眸看她,却见她蹙着眉头,脸上的表情有些难过与隐忍,最后在记者追上来的时候实在忍不住,转身吼了一句:“别追了,这是当事人隐私,我们不接受采访,不是每个公众人物都要把自己的伤口剖出来给别人看!” 她紧紧攥着拳头,红了眼眶:“再追我就报警了,以寻衅滋事的罪名拘留你们!” 林厌一怔,看着她的背影,像个孩子一样咆哮,为她抵挡来自全世界的恶意,终于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宋余杭回转身来,与她十指相扣,脸上的怒色还没消:“我们走。” 一直到把人塞进车里,宋余杭依旧紧绷着脸,握着方向盘眉头皱得死紧。 林厌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捏捏她的脸:“好了,给爷笑一个,不就是娱记嘛,我真的不在乎他们说什么的。” 宋余杭转过脸来:“以前,也这样?” 林厌知道她在说什么,无所谓地耸耸肩故作轻松。 “嗯呐,常事嘛,你是不知道他们以前有多过分,说我花心滥情,朝三暮四……” 她话还未说完,声音逐渐小了下去。 宋余杭一直在看着她,眼里慢慢积攒起了泪花,嘴一瘪,啪啦啪啦往下掉金豆子。 “对不起,我……我以前都不知道……以后……以后不会再让你一个人单独面对这些了……” 在别人面前坚毅果敢的警官似乎只在自己面前才暴露她的软弱和小孩子心性呢。 林厌的心被这泪水浸泡着,鼻头也开始发酸,猛地拉下了她的衣领。 “宋余杭。” “嗯?”警官吸着鼻子,哭得一抽一抽的,不明所以。 林厌轻轻阖上眼睛,奉上了自己的唇:“我爱你。” 别说是表白了,她主动亲她的时候都很少,宋余杭猛地一怔,激动地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隔了半会儿,在她即将抽身离去的时候,又掰过了她的肩头,深深吻了下去。 尝到了甜头的人怎么会轻易善罢甘休呢。 比起林厌刚刚那个浅尝辄止的吻,宋余杭的,就狂热多了。 林厌节节败退,招架不住般地把手放上了她的肩头,轻轻往外推搡着。 “唔……” 宋余杭越发变本加厉了,含糊不清说着:“我也……爱你。” 最后分开的时候两个人都气喘吁吁,林厌红着脸,眼底泛着水光,唇角还有些令人遐想的东西。 宋余杭呼吸蓦地变得沉重了,又俯身过去,目标明确,动作简单直接,径直伸手去解她的衣服扣子。 “林厌,我想……” 林厌一挎包拍开她的咸猪手,气得破口大骂:“滚,不要脸!” “喔。”宋余杭吃痛,委屈巴巴收回手,又恋恋不舍地看着她撑爆了衬衫扣子的内在,舔了舔下唇。 天知道她已经有多久没有碰过她了好吗? 她连做梦都想。 林厌再不让她碰,她就要原地爆炸了。 宋余杭内心默默泪流满面,挂挡出发。 一看她那眼神,林厌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微微红了脸,唇角撅得老高。 “开快点,我累了,想早点回家。” 宋余杭眸中一亮,有戏啊,一脚踩下油门飙了出去。 “好嘞,林小姐说什么就是什么,说不让碰就不碰,说让碰就……嘿嘿嘿!” 林厌涨红了脸,举起挎包:“谁说要……” 宋余杭往外躲着,手握着方向盘没松,唇角咧开了大大的弧度:“哎哎哎,开车呢,回家闹,回家闹哈。” 至于回家怎么“闹”,那当然是她说了算了。 *** 一开门,宋余杭把人推进去,反手锁了房间,手里拿着的东西横七竖八堆在了茶几上,沙发微微塌陷了进去。 林厌往外搡着她的肩膀:“唔……先去洗澡。” 宋余杭扒下她的外套,牙齿咬开了衬衫扣子,推着她的手举过头顶。 林厌身子一轻,就被人抬了起来。 “一起洗。” 花洒哗啦啦喷洒着热水,两双赤足踩在地上,浴室里浴霸开得暖和,很快就在玻璃窗上氤氲出了雾气。 林厌原本苍白的面色红得好似滴血,头埋在她颈窝里,手指用力抓着她胳膊。 宋余杭腾出一只手来捏她后颈:“站不住了?” “嗯……”娇软如猫咪一般的轻哼。 宋余杭心都要化了,旁边浴缸里的水也要接满了,她转了个身,把人抱起来。 林厌以为这场漫长的拉锯战终于要结束了的时候,却又被人放进了浴缸里。 她的长睫上下颤动着,趴在浴缸边上,颇有些不胜欢愉的模样。 宋余杭长臂一揽,把人带向了自己怀里。 林厌懒懒抬眼:“干嘛?” 她除了后颈外,似乎又找到了新的乐趣。 宋余杭来回揉捏着她的后腰凹陷进去有腰窝的那一块,哑着嗓子道:“时间还早,再泡会儿。” 她的掌心粗粝且有厚茧,被抚摸过的地方很快起了鸡皮疙瘩。 林厌浑身战栗,微微咬了下唇,理智告诉她应该拒绝的:“宋——” 话还未说完,就被人封住了唇。 水面泛起了涟漪。 浴室玻璃门上的水珠滑落了下来。 地面摆放着两双整齐的拖鞋。 宋余杭:“少说话,多干事。” 再被人抱到床上的时候,林厌浑身都要虚脱了,水分的大量流失使嗓子眼里焦渴难耐,宋余杭倒了一杯温水递到她唇边,喂她小口小口喝着。 等她咕噜咕噜咽下大半杯水的时候,宋余杭拿走了她手里的玻璃杯,找来吹风机替她吹着头发。 林厌趴在枕头上,被暖风熏得昏昏欲睡,手指无意识地勾着她的衣角。 “对不起呀,我把大部分钱都散出去了,没有留给你。” 宋余杭专注吹着她手里微湿的发丝,还不时替她按摩着头皮。 “没关系,钱这玩意儿我可以自己挣。” “可是……”林厌微微咬唇。 那两个亿本来林又元是留给她的,大概是希望她拿着这钱重振林氏,这样一来生意有了起色,员工的工资自然就可以发了,林厌也有了足以衣食无忧度过下半生的财产,可是他没有想到的是,林厌做得更绝些,钱她拿了,公司却解散了,自己不仅没拿到一分钱,还赔进去了些许,毕竟当时现场发的只是一少数,还有更多异地的分公司这两天陆续会拨款过去。 旁人或许不明白她这么做的原因,宋余杭却是懂的,摸了摸她的脑袋。 “钱这玩意儿是把双刃剑,可以催人奋进,亦也可以使人堕落,比起坐拥万贯家财,我更希望你做个快乐的普通人。” 吹风机的声音停了,林厌浑身都暖洋洋的,翻了个身窝进被子里,嗓音有些迷迷糊糊的。 “可是……我还没有给你买大房子、豪车、钻戒……” 宋余杭眼眶一热,拧暗台灯,从背后拥住了她。 “一人,抵万金。” *** “0378号,有人来看你了。”铁门咣当一下打开了,郑成睿没有想到的是,都这个时候了,还会有人来看他。 他理了寸头,消瘦了些,麻木地起身跟着狱警一起往外走。 段城坐在一墙之隔的地方等他。 狱警替他打开了手铐,郑成睿坐下去,又上了手镣脚镣,穿着深蓝色的囚服,因为背后有蓝白相间的条纹,所以常被刑警们戏称为“斑马服”,这样的颜色和警察藏蓝色的制服仅仅一字之差却是天壤之别。 段城看着这样的他似有些陌生,久久凝视着他胸前本应该佩戴警号的地方,没有说话。 反倒是郑成睿坦然些:“来了。” 段城淡淡应了一声,抬眸看着他下巴上新长出来的胡茬,整个脸部隐隐有了些昔日清秀帅气的轮廓,只不过因为在看守所里吃食没有从前好,脸上没什么血色。 “你瘦了。” 郑成睿微微笑了一下,还和从前一样憨厚。 “没吃零食,自然就瘦了。” 段城从底下拿出来了一个塑料袋,交给站在旁边的狱警检查。 “吃的什么的也带不进来,马上入秋了,我给你拿了一些厚衣服还有日用品。” 隔着一扇透明玻璃,郑成睿看着狱警把那大塑料袋放在了桌上翻检着,里里外外包括衣服夹层都摸了又摸。 他把目光挪回来,看着眼前男孩子日趋成熟的眉眼。 “谢谢,你和方辛?” 提起方辛,段城也笑了一下。 “带她见过我爸妈了,他们都很喜欢她,现在就剩她父母那边还没同意。” “挺好的,提前祝你们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他的判决还没下来,不过数罪并罚,应该轻不了,就是不知道会不会…… 想到这里,段城眼眶一热,微微侧了下身子。 郑成睿再怎么说,比他大一点,对这些事情看的已经很淡了,从他走上这条路开始,就早已做好了身败名裂的准备。 他只是说:“回去吧,和方辛好好过日子,别再来了。” 他毕竟罪名特殊,常来这里对他不好。 段城抬起头,红着眼问他:“你后悔吗?” 郑成睿似是没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微怔了片刻,缓慢地摇了摇头。 “人最重要的是要一直往前看,哪能老看着身后呢。” 段城似是也料到了他会这么说,微微扯起唇角,偏过头去笑了,眼眶还是红的。 探视时间快到了,狱警开始催促。 他从上衣兜里摸出了一张照片,隔着一扇玻璃,透过最底下的缝隙递了过去。 “林姐让我给你的,在裴锦红家里找到的。” 那是一张泛黄的黑白照,被人撕开了半角,只留下了一个扎着羊角辫笑靥如花的小女孩静静站着。 女孩子的手微微举了起来,大概是在拉着自己的亲人,可惜那半边已经不在了。 郑成睿冷静麻木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隙,捧着照片的手开始发抖。 他哆嗦着嘴唇,抬头看看他,又看着这照片上的小女孩,颤抖地愈发厉害。 段城起身,眼底有一丝怜悯与痛惜。 “你说你不后悔,可是你知不知道,你把情报出卖给林舸,林舸再转手知会了顶爷,险些害死了林姐,也害死了你的……” 他把手撑上了玻璃,似不忍再说,微微阖上了眸子,指尖紧握成拳。 “如果不是……她还能活。” 捏着这照片,郑成睿浑身抖成了筛糠,即使被捕入狱也从没见他红过眼眶的人,蹭地一下想站起来,又被审讯椅拷着,挣脱不得,手腕在桌上磨着。 两个人高马大的狱警扑上来拿他,把人死死摁了回去,头抵在了桌子上。 郑成睿睁着眼,眼镜掉了,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流到了桌面上。 他嘴里发出了类似野兽嘶吼的声音。 段城不忍再看,紧握的拳头从玻璃上松开,转身离去。 身后传出了男人哀嚎着,歇斯底里的哭声。 一直到走出了看守所门外,段城还是浑浑噩噩的,那哭声仿佛就在耳边萦绕不去了。 他一脚踏进泥水里,这才留意到外面不知道何时起下雨了。 他心里烦,从烟盒里摸了一根烟,很快就被雨水打湿了,打火机也点不燃。 段城想到临走之前郑成睿那个绝望的眼神,一股酸涩径直冲上眼眶,手指一松,烟蓦地掉在了地上。 一双坡跟鞋由远及近走来。 他顺着鞋的主人往上看,雨停了。 方辛替他撑着伞。 自从得到了林厌倾囊相授的美容秘方后,方辛摘掉了厚重如啤酒瓶底的眼镜,戴上了隐形,开始披散起长发,学着化妆打扮自己。 昏黄路灯下,她薄施了脂粉,容颜不算特别惊艳,但是清秀耐看。 她整个人站在这里就将他从那种悲怆的氛围里解脱了出来,更何况她说。 “走吧,我爸喊我们回家吃饭。” 段城一怔,随即狠狠把人拥进了怀里,头埋在她的颈窝里,肩膀颤抖着。 方辛往后退了一步稳住身形,一手撑着伞,回抱住了他,摩挲着他后背上的毛衣。 隔了半会儿,他才彻底缓过劲来,抹了抹脸,又捋了捋头发,接过她手里的伞。 “好,那我们去买点东西。” 方辛看着他手里的烟盒:“我爸气管炎……” 段城很识趣地把烟盒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里:“我戒。” “我妈脾气不好,爱唠叨……” “丈母娘说什么都是对的。” 方辛怒:“八字还没一撇呢!” 段城揽过她肩头,两个人同撑着一把伞,路灯投下了他们互相依偎在一起的画面。 “早晚的事嘛。” *** 赵俊峰被捕后,宋余杭也曾去省城看过她师母,林厌跟她一起。 她本意是不叫她去了,一来路途遥远,二来毕竟是赵俊峰的夫人,怕她心有芥蒂会不舒服。 她事事周全,岂料林厌却微微笑了。 “你替别人考虑,怎么没考虑过自己,我有千百种不去的理由,却只有一个必须去的理由,那就是——陪你。” 面前的这扇门,昔日上学的时候她常来,如今却有些近乡情怯,敲不下去手了。 宋余杭犹豫半晌,正打算按门铃的时候,门从里面打开了。 老人出现在门后,顶着满头银发,眼神略有些呆滞无光,见是她们,这才微微笑了笑,笑容也是虚弱无力的。 “是余杭啊。” 宋余杭上前一步:“是我,师母。” 她把目光挪向了一旁的林厌。 “这是?” 赵俊峰被捕这段时间以来,家里三天两头就会来人调查,因此老人脸上的表情略有些困惑和警惕。 “是我朋友。” 宋余杭这么回答着,牵着手把人拉了进来,林厌把手里的东西放在了桌子上。 她上学的时候也时常跑来这里吃饭,却从没有带什么同学、朋友来过。 老人恍然大悟,又看了林厌一眼,这大概是她很重要知根知底的朋友吧。 不过她近来过得浑浑噩噩的,脑子也不是很清楚。 老人复又转身,麻木地往里走,嘴里振振有词。 “来了也好,来了也好,最近除了警察没人往这里跑。” 她今天来不是以警察的身份,所以有足够的理由心酸。 宋余杭跟着她进去:“我们来看看您,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吗?” 老人摇头,拿起电壶要给她们倒水喝。 “没、没、社区里三天两头就有人过来问问,上个月刚送了一袋子米还没吃完。” 倒了半天水壶空空如也,老人尴尬地放了下来。 “哦,早上烧的,喝完了,晚上留下来吃饭吧,师娘给你做好吃的。” 老人说着,复又打开了冰箱门,林厌留意到冰箱后面的电源并没有插。 于是一打开,扑面而来了一股菜叶子腐烂了的味道。 老人微怔,在塑料袋里翻检了半天:“哦,都坏了,不能吃了,那我给你们下口面吧。” 宋余杭制止了她的动作:“师母,别忙了,我们不饿。” 老人黯然地转过身子来:“你瞧我这,记性越来越不好,对了,老赵呢,在里头好不好?”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底溢出了一抹殷切来,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宋余杭把人拉到了沙发上坐下,自己拿电热水壶烧了一壶热水,把开水瓶灌满。 林厌把冰箱电源顺手插上了。 “好着呢,就是快入秋了,天气干燥,有些咳嗽。” 她话音未落,老人蹭地一下站了起来,颤颤巍巍往里屋走。 “那我再给他找些厚衣服,你帮我捎给他。” 法院判决没下来之前,人关在看守所里,除了律师和办案人员一律不得会见,就算是家属也不行,更何况是这种大案要案。 段城得以去见郑成睿也是上面的安排,为了他尽快说出真相。 “好。” 宋余杭应了,跟着她走进去。 老人手略有些发抖,打开了衣柜,从里面抱出来了一大摞衣服。 她对自己的日常生活不怎么上心,丢三落四的,却对赵俊峰的饮食起居如数家珍。 “唉,也不知道里面伙食好不好,他最喜欢吃我包的白菜猪肉馅的饺子了。” “这是几件秋衣,那年开物资交流会买的,广场里,二十块钱三件。” 老人一边说,似陷在了回忆里,唇角有了一丝笑意,挑出来放在一边。 “也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审查完,还是带几件毛衣吧。” “还有这,单位发的大衣,我都给他洗得干干净净的。” 宋余杭留意到袖口几枚纽扣的颜色不太一样,应该是掉了老人又重新缝上去的。 她心里一酸:“师母,找个大袋子,我都给装起来吧。” “哎,好,好,在那衣柜下面的抽屉里,你瞅瞅有没有什么编织袋。” 老人说着,腾不出手来。 宋余杭便走过去帮她翻找,编织袋没找到,却找到了一大堆病历、医学影像资料、各式各样的药瓶、胰岛素笔,塞了满满一抽屉。 林厌抱臂倚在门边,看着她拿出了一张检验报告哆嗦着嘴唇:“师娘,这是……” 林厌把目光转向了老人,神色有些怜悯又有些说不出的意味。 老人倒是没怎么放在心上,继续为赵俊峰收拾着衣服:“嗐,糖尿病呗,得了几十年了,医生说原本活不了这么多年的,但老赵不信,非要拉着我全国各个医院跑,还要打那个胰岛素针,一针几百块钱呢,天天打……” 宋余杭捏紧了这报告单:“什么时候查出来的?为什么不告诉我?” 老人没抬头,又为赵俊峰收拾了几件贴身穿的衣物。 “嗐,那都多久前的事了,你还在上学的时候就有了,告诉你也是多一个人操心。” 宋余杭眼底迅速涌起了一大片雾气。 后面她又絮絮叨叨说了些什么,她再也没能听清。 一行人收拾好东西,宋余杭执意带她去外面吃顿饭,老人不肯。 “我就在这,哪也不去,万一他回来了,得有个人给他开门。” 末了,老人家又握住她的手,追问。 “余杭啊,你能不能告诉我,他究竟犯了什么事儿,怎么审查这么久啊?” 她至今还不知道,赵俊峰已被批捕的消息,已经算是组织上对他网开一面了。 宋余杭勉强撑起笑容:“您再等等,再过阵子,我看能不能向上面申请,让您去看看他。” 老人眸中一喜,浑浊的目光顿时有了神采,把她们送到了门外,还像往常那样热情地招呼她。 “哎,好,好,余杭啊,下次再带着你朋友过来玩啊,那时候估计老赵也回来了,他还藏了一瓶五粮液,说要跟你一块喝,师母再给你做些好吃的。” *** 从省城回来后,两个人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安生日子,宋余杭赋闲在家,林厌也不想再去上班,甚至有一段时间频繁做噩梦,一个从前并不恐惧任何血腥尸体的人,现在光是看见电视机上的恐怖画面都会浑身发抖,生理性厌恶。 林又元和林舸死前的那一幕,总是在她眼前循环播放着。 医生说她这样的情况只能好好养着,避免外界刺激。冯建国把青山别墅的钥匙还给了她,那里远离市中心,清净,又保留了两个人太多回忆,于是宋余杭便带着人搬了过去。 秋天的阳光温和且不刺眼,温度也适宜,林厌搬了把躺椅坐在庭院里晒太阳。 宋余杭在收拾苗圃里的植物,抹了抹额上的汗珠,指着一片空地道。 “林厌,这里种些什么啊?” “向日葵吧。” 林厌听见声音,微偏过头,唇角露出了一丝笑意看着她。 警官站在翻好的土地里,穿着件半旧的迷彩短袖,下摆扎进了同款作战裤里,削肩窄腰,身高腿长,脖子上还挂着条白毛巾,阳光洒在了她身上,衬着身后斜阳,青山掩映,愈发显得整个人英姿勃发。 宋余杭一愣,又想起她从前院里院外都种着向日葵,难不成还有什么寓意不成吗? “为什么是向日葵啊?” 林厌微眯起眸子笑,像只狡黠又轻挑的狐狸。 “不告诉你啊。” 宋余杭看着她窝在藤椅里,穿着件白色宽松的绒线衫,衬得肤色越发白了,这几个月养的人稍微有了点精神,一笑便好似一副上好的水墨画慢慢舒展了开来,眉梢眼角俱是情意。 她心里一动,扔了锄头去旁边的水管下洗手,甩了甩水珠走到她身边,把手伸进她用来盖腿的薄毯里冰她。 “说不说?说不说?说不说,嗯?” 林厌四下躲着,又被她激得咯咯直笑,好半天才气喘吁吁停下来。 四目相对。 宋余杭看进她的瞳孔里去,那里面刻着她的倒影。 初次见她的时候,那双眼睛写满了无数负面情绪,傲慢、鄙夷、无理、不屑、高高在上…… 在后面的相处过程里,她也见识到了这双眼睛里的难过、不舍、伤心、绝望。 其实林厌回来后,她有很多个日子也和她一样彻夜难眠,怎么说呢,总有一种虚无感,她怕这又是自己做的一场梦,梦醒了,她就不在了。 直到此刻,在这个静谧的秋日午后,从她的眼睛里找到了自己,也从她的眼睛里找到了爱意。 宋余杭一直以为陪伴她是治愈她,原来也是在治愈自己啊。 她在心底悄悄感慨。 感觉之前因她不在而在心里生长出的那条裂缝,又严丝合缝地长好了。 并且还要比从前更坚固些。 她曾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不会好了的。 宋余杭心里一热,伸手想抱她。 林厌以为她要摸自己脑袋,自然而然地低下了头,却没想到会被人拥进怀里。 她的下巴刚好搁在了她的肩膀上。 薄毯滑落,露出了一双笔直修长的双腿,在家里她向来穿的清凉且单薄。 还是赤足。 宋余杭瞥一眼,不动声色把人抱了起来。 “外面凉,我们进屋。” 林厌还惦记着她的向日葵、阳光和藤椅。 “喂,哪里凉啦,明明很暖和……” 宋余杭反手锁上了客厅门,并且拉上了窗帘,阳光缩在了地板一角。 “沙发更暖和。” 林厌反抗的声音越来越小。 “我要在……唔……上面。” “一会……”她的嗓子有些哑:“有力气就给你。” 第136章 青萍之末(4) 判决书下来那天,是一个寻常的周末。 宋余杭教她做菜。 林厌站在厨房里,阳光从玻璃窗外洒进来,她纤细白皙的手指按着红萝卜,正按照宋余杭教的方法,一板一眼地切着滚刀。 习惯了手术刀的菲薄锋利,拿起菜刀来略有些笨重,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得心应手。林厌额头稍稍渗出了一丝薄汗,微微咬着唇,一着急眼角就有些红了。 宋余杭在旁边看着她的一举一动,提心吊胆。 “要不,厌厌,还是算了吧,我来。” 林厌抬头,冷冷瞪了她一眼,还是有些气鼓鼓的。 “要你管,我就要学。” 宋余杭扶额,不就是前几天去宋家吃饭,她不经意间夸了一句季景行做的饭菜好吃吗? 林厌回来就惦记上了,不仅当天晚上没让她进卧室睡觉,还不给她那啥,好不容易逮着机会把人摁上床,林厌又故技重施,用巴柔制住她,眼罩、丝巾、手铐三件套。 毕竟是她有错在先,宋余杭半推半就,有苦难言,“痛不欲生”。 那次过后,她以为这事就算了了,谁知道这才刚开始呢。 宋余杭看着那雪亮的刀锋在她细弱的指尖上晃,就一阵头皮发麻。 她咽了咽口水:“厌厌,厌厌,要不我去买几只白鼠、兔子、山鸡回来给你练手?” 宋余杭是好心,林厌读懂的潜台词是:你不适合干这个,还是算了吧。 林厌勃然大怒,刀一滑,案板上的红萝卜就飞了出去,掉进了水槽里。 “小心!” 宋余杭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抓起她的手看也没看就送进了嘴里,轻轻含着。 指尖被温润的口腔包裹着,不仅不痛,反倒有一丝很奇妙的感觉。 林厌抬眸看她。 宋余杭一直垂着头,专注地替她舔舐伤口,额前碎发稍稍遮住了眼帘,神色又焦急又认真,仿佛她是得了什么了不得的绝症一样。 “没事吧?” 感受到了爱人的注视,宋余杭这才回过神来,放开她的手指,也没留意到底尝没尝出来血腥味,就要去给她拿创口贴。 林厌把人拉住,唇角微微翘起了弧度,神情傲娇,语气微嗔。 “回来,不用了,我哪有那么脆弱。” 宋余杭茫然:“啊?” 她晃了晃白皙的手指。 “看清楚,没伤口,真是的,自己舔了都没尝出来血腥味吗?刀快可是我收手更……” 她话还未说完,宋余杭一直在瞅着她。 那眼神盛满了柔情,又有些说不出的心疼。 “真想学吗?” 林厌的声音逐渐低下去:“嗯……” 宋余杭回转身,抱住她腰,把人推到了灶台前,和她一起伸出双手洗手。 她的手掌宽大,足以包裹住她。 绵密的泡沫在掌心溢开,涂满了手心手背。 林厌唇角逐渐浮起了愉悦的笑意。 等她手上的泡沫清洗干净,宋余杭重新把案板放好,又取出了一根洗好的红萝卜。 林厌先握着那刀,她就轻轻覆在了她的手背上,另一只手也如法炮制。 “像这样,从这里切,不容易滑……” 宋余杭手把手教她,一边说一边做,耐心、细致、又专注。 林厌学的很认真,头也没抬,顺着她的力道切了一刀又一刀。 “是这样吗?” 窗外向日葵欣欣向荣。 她的侧脸白皙如玉,隐约可见血管,唯独眼角上那一颗泪痣灼灼生艳。 与其说是泪痣,倒不如说是卧底生涯留给她的伤疤。 那是林厌自己拿铁丝烫上去的。 为了能百分百伪装成裴锦红,为了行动成功,也为了自身安全,她牺牲了太多东西,包括自己从前引以为傲的容貌也做了微整。宋余杭再三强调,自己不介意这些,她仍是在出院前整回来了。 当时的林厌坐在病床上,穿着蓝白病号服,微微笑了笑,笑容是那么苍白无力。 她是这么说的:“从前我很不喜欢林厌这个身份,想尽办法也要逃离它,这是唯一一次,我这么渴望生活在阳光下,用林厌这个名字和你厮守一生。” 宋余杭心疼到无以复加,但也尊重她的任何决定,手术成功了,只是这个烫上去的疤,由于当时戳得太深了,伤口又有感染,一时半会儿消不下去。 她看着看着,鬼使神差般地轻轻摸了一下,感受到指尖凹凸不平的触感,张了张嘴。 “疼吗?” 林厌以为她在问刚刚切到手指的事,头也没抬:“没事,早就不疼了。” 覆在自己手背上的手失了力道。 她错愕抬头,就跌进了一双浅棕色的瞳仁里。 自从卧底回来后,她总是用这种眼神来看她。 宋余杭的眼睛会说话,盛满了星辰大海,林厌的一举一动,都会溢出爱来。 她总有一种错觉,无论她要她去做什么,哪怕是去死,她也甘之如饴。 林厌满心跳跃的都是欢喜,与此同时,她又有一种隐秘的慌张。 自己何德何能配的上这样的爱呢? 不是都说,好马配好鞍,保姆只能配保安吗? 像自己这样满身淤泥的人,其实也配不上这样盛大且真挚的爱意。 四目相对。 宋余杭读懂了她的心思。 没有什么能瞒过她的眼睛。 她轻轻抚摸着那颗凸起来的伤疤,嗓音放得轻,因此有些哑。 “林厌,我们结婚吧,我想给你一个家。” 一个足以让她忘掉现在所有不安定的想法的家,仪式感倒还是其次的。 她想让她有安全感,让这双眼睛不再惊,不再苦,不再哭,不再惊慌失措,不再妄自菲薄。 她值得这世上最美好的一切。 切好的萝卜滚到了地上。 林厌半天没回答,眼眶红了,张了张嘴。 宋余杭紧张地看着她的一颦一蹙,一举一动。 “我……”她刚吐出一个单音节。 电视机响了,轻松愉悦的早间音乐被实时新闻取代。 “日前,滨海省高级人民法院公开宣判原省委常委、政法委副书记、省公安厅厅长赵俊峰涉黑案。被告人赵俊峰以贪污受贿罪、包庇纵容黑社会性质组织罪、滥用职权罪等十项罪名被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没收全部个人财产违法所得。赵俊峰当庭表示服从判决,不再上诉。” 电视机里女主持人鲜艳的嘴在一开一阖,屏幕上放出了他的照片,以及一段视频。 年过花甲的老人须发皆白,穿着囚服,佝偻着腰,对着镜头道歉。 宋余杭扶着林厌腰的手慢慢滑落了下来。 女主持人又从桌上拿过了一张新闻稿,抬起头来慷慨陈词,义愤填膺。 “对同案的原滨海省禁毒局局长胡森吉、滨海省公安厅刑侦总队副队长聂斌、江城市公安局副局长李威、江城市公安局技侦科网安大队技术员郑成睿等十人分别被判处无期徒刑至有期徒刑十五年不等。” “至此,滨海省建省以来最大的一起涉黑案宣布告破,包括黑社会组织在内的256人获刑,其头目林觉水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并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原来内鬼不是一个“人”,而是很多人。 怪不得她这么多年来一直追寻真相无果。 直到此刻,林厌才恍惚有了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她眼眶发烫,微微仰起了头,泪水就滑落了下来。 宋余杭把人拥进怀里,林厌在她怀中微微颤抖着,咬紧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她的后脑勺,眼神也略微有些怅然,看向了院外的向日葵,又亲了亲她的额头。 “没关系的,想哭就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哭什么……我应该……笑才是。” 她埋首在她怀里,唇角挂着笑,努力让自己开心起来,泪却越涌越多,最终抱着她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起来。 *** 判决书下来之后,赵俊峰便被移送到了滨海省监狱正式服刑。 宋余杭陪师母去看过他。 两个人忐忑不安地在门外侯着。 “赵俊峰,有人来看你了。” 铁门咣当一声打开了,穿着“斑马服”,两鬓斑白的老人佝偻着背,走了出来。 他猛地一抬头,见是她们,身子微微一震,颤抖着嘴唇,腕上戴着手铐,转身就走。 “不见,不见……” 他嘴里振振有词。 未等宋余杭有所动作,她师母已经扑了上去,拍打着玻璃窗。 “老赵,老赵……” 那一丝微弱的呼唤终是通过扩音器传了出来。 赵俊峰顿住脚步,仍是没回头。 “回去吧……” 他艰难启口,转身欲走。 宋余杭也走近了一步:“师……” 话刚出口,她咬牙,飞快改了口:“你的判决已经下来了,以后还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见。” 老人也趴在玻璃上,看着他的背影泣不成声。 这啜泣声仿佛就是对他的谴责。 赵俊峰使劲扣着手,掐红了虎口,最终还是把手铐往里缩了缩,藏进袖管里,转过身来,和自己的爱人隔窗相望。 老人捂着唇,老泪纵横。 宋余杭扶着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替她顺气。 赵俊峰步履蹒跚地慢慢走了过来,手指抚摸着窗户,仿佛就能摸到她花白的发。 也许是连日来没休息好,他的眼睛很红,嗓子有些哑。 “回去吧啊,好好照顾自己,药按时吃,及时去复查。” “上次托余杭给你带的衣服都收到了吧,还缺什么,告诉我,我下次来拿给你。” 赵俊峰笑了,他一动腕上的手铐就哗啦作响。 “还想吃一口你包的饺子,白菜馅的。” “哎,好,好,等你回来,包给你吃,我知道的,皮要薄,馅要多,只吃瘦的不吃肥的嘛。” 老人含泪应了,又拿了一些保暖防寒的衣物给他,事无巨细叮嘱着。 “天冷了,你的老寒腿,我给你带了膏药。” “还有保暖衣,穿在里面,暖和。” “棉拖带了两双,换着穿。” “洗漱用品也带了点,不够的话,你就托人捎信来。” 赵俊峰本以为她会问自己为什么会进来的,结果只字未提,只是一个劲儿要他照顾好身体,未免微微红了眼眶。 他退后一步,短短数月,已经苍老了太多,身子摇摇欲坠,手也开始发抖了。 “我知道的……你也回去吧,别让人笑话。” 探视时间快到了,狱警也开始催促。 老人几乎快瘫软在地,全靠宋余杭扶着。 他抬眸看了她一眼,动动唇:“这些事都是我一个人做的,和她没有关系,你要是得空,就替我去看看她。” 宋余杭不答,赵俊峰唇角浮起了一丝讽刺的笑意,摇摇头,转身欲走。 事到如今,他又有什么资格请求她做任何事呢。 宋余杭把老人交给了一旁守候着的狱警先扶着,凑近了麦克风,沉声道。 “我会的,毕竟饺子我也没少吃,不过,你能告诉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她目光犀利如剑,死死盯着他的背影,期望一个转身或者回答。 赵俊峰苦笑了一下,抬脚继续往前走。 宋余杭紧紧攥着拳头,指骨泛了白。 “你还记得,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跟我说了什么吗?” 时光倒回去她十八岁那年。 彼此的她刚考上警校,即使在省运动队有搏击经验,但在这种藏龙卧虎的地方也只是沧海一粟罢了。 开学第一堂课,无论是自由搏击、十米手枪速射亦或是体能都被虐得很惨。 班上男同学戏谑:“女人还想当什么刑警,不如考个文职混碗饭吃得了。” 宋余杭红着眼睛,捂着受伤的胳膊,一瘸一拐走远了,身后众人哄堂大笑。 到了晚上,同学们都回寝室休息了,她又一个人站在了擂台上打沙袋,也没戴拳套,直到精疲力尽,从指缝里渗出鲜血来。 她双膝一软,跪倒在地,缓缓往后仰去,躺在了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耳边回荡的还是白天同学们的嘲笑声。 “起来啊,不是省冠军吗?” “什么冠军啊,水做的吧!” “照我说啊,也别来和我们抢名额了吧,趁早回家嫁人生孩子吧。” …… 宋余杭咬牙,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原本漆黑的体育馆突然灯火通明,她下意识抬起胳膊遮挡刺眼的光线,一道有些冷厉的嗓音就传了过来。 “起来。” 她错愕地看着面前站着的中年男人,他穿着一件旧夹克,有着一张刚正不阿的国字脸。 “你是?” 她在学校里并没有见过他。 男人又重复了一遍:“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他腰板挺得笔直,身上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场,让人下意识地想服从他。 宋余杭使劲撑起胳膊,男人见她身子都在发抖,唇角露出了一丝笑意,伸手扶了她一把。 宋余杭站稳,还是有些疑惑:“这里是警校,不能随便进出的,你是什么人?” 男人并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他只是说:“这里是警校,也只有两种人,警察和预备役警察。” 宋余杭一愣,他已转身走远,即将消失在门口的时候。 少年人追了几步:“喂,你究竟是谁?” 男人顿住脚步,微微回头,光明和黑暗切割着他的身体。 “以后你会知道的。” 第二天,搏击课上。 同学们换好了白色跆拳道服,人头攒动,有人窃窃私语。 “哎,听说了吗?今天会来一个新教官,听说是省禁毒总队的二级警监,立功无数,还曾在东南亚生擒过毒贩,很厉害的。” 一般这种光鲜亮丽的履历都有作假的嫌疑。宋余杭不置可否撇了撇唇,缠着拳套带子,猛地一抬头,赵俊峰就走了进来。 他换了藏蓝色的崭新制服,腰板挺得笔直,戴着宽檐帽,肩头缀着两枚四角星花与银色橄榄枝。 那时候的他鬓边也还没有白发,身材也没有走样,手指紧挨着裤缝,抬手就敬了军礼。 “大家好,我叫赵俊峰,滨海警官学院的客座教授,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由我担任《警察体能与警务实战技能训练》这门课程的教官。” 那时他的意气风发与如今的苍老颓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尤其是他身上的囚服,更是刺眼。 宋余杭咬牙:“你说,在警校里,只有两种人,警察,和预备役警察。” “后来我毕业参加工作,你特意从省厅赶到了江城市来看我授衔,也是你说……” 她略微一顿,微微仰起头,不让泪水滑下来。 “进了公安局,也只有两种人,已经牺牲的警察,和随时准备牺牲的警察。” “你呢,你又是哪一种?” 这话问的他哑口无言,赵俊峰沉寂了很久,盯着自己腕上雪亮的手铐。 宋余杭一直看着他的背影,在等一个答案。 赵俊峰缓缓抬脚,仍是一言不发往前走,狱警已经打开了铁门。 “师傅……”宋余杭心里一紧,红了眼眶,哑着嗓子叫道。 赵俊峰脚步略微一顿,脊背又挺直了起来。末路将至,老人以为这一生除了自己的爱人,再也没有什么能引起他心中的波澜了。 宋余杭是个例外。 少年人沉稳聪明上进,最重要的是有着一颗百折不挠的金子般的心。 警校里女生屈指可数,像她这样一门心思要上一线的更是凤毛麟角。 上他的课自然是非常严苛的,实战训练有一定的伤亡率,宋余杭每每被打到鼻青脸肿,下了课却又留下来一个人独自练习到深夜。 有时候赵俊峰回场馆关门,仍然能看到她在打沙袋,气喘吁吁,短发上的汗珠水一样往下淌。 他站在台下看她:“为什么要这么拼命,做后勤不好吗?” 宋余杭喘着气,一拳把沙袋打飞出去。 “为什么要认输,上一线不好吗?” 赵俊峰摇头:“不好,很危险。” “吃饭有被噎死的风险,喝水有被呛死的风险,就连在家睡觉也会有突然猝死的危险,难道就因为怕风险,我们就不吃饭不喝水不睡觉了吗?” 令人意外的答案,像这样豪情壮志的时刻,也许每个警察年轻时都会有。 赵俊峰单手撑地,翻上了擂台。 “你的动作不对,再往后退一步,等沙袋倒回来了再打。” “对,左勾拳。” “右边,下路,鞭腿,沙袋就是敌人,不要让它靠近你。” …… 宋余杭按照他的指令,挥汗如雨。 一个小时后完成了全套动作要领,不仅有效率,而且十分有感悟。 她瘫坐在地上喘着粗气,中年人微微笑了笑,递过来一罐可乐。 “打的不错。” 宋余杭抬眸看了他一眼,伸手一把把可乐拿了过来,拉开易拉罐拉环,大口喝着,半晌,抹抹唇角。 “谢谢您,赵教官。” 从那天起,宋余杭每天晚上再来拳击馆里的时候,多数时间会遇见他。 赵俊峰有时和她喂招,有时指点她的动作要领,她对他的称呼从一开始的教官再到老师,最后到师傅。 赵俊峰是她整个学生时代最崇拜的人,是她的理想、灯塔和引路人。 这一声师傅,又唤醒了他久违的回忆。 他记得她毕业那天,两个人约赛了最后一场拳,从一开始的她打不过他,到势均力敌,再到他甘拜下风。 宋余杭用了整整四年。 这四年里她无时无刻不在盼望着这一天,等到真的把人打趴下的时候,宋余杭却又有一丝怅然了,这代表她长大了,而赵俊峰正在老去。 彼时的他鬓边已经有了几缕白发,身手没有昔日那么灵活了,被她打倒在地,半天趴不起来,宋余杭伸手扶了他一把。 “师傅……” 赵俊峰连连摆手:“不用,不用,关节炎又犯了……” 她把人扶到擂台边坐下,赵俊峰从自己的包里翻出了两罐可乐,递给她一瓶。 “来,毕业快乐。” 宋余杭一怔,也拉开了拉环,与他碰了个满杯,泡沫溢了出来。 “毕业快乐。” 末了,少年人又觉得有些不尽兴。 “四年了,您就请我喝这个?” 赵俊峰哈哈大笑,用力拍着她的肩膀。 “警校有规定,在校学生不得饮酒。” 宋余杭嘀咕:“说的好像,上班了就能喝一样。” 说到上班,赵俊峰脸上敛了笑容,变得有些意味深长。 “参加工作,才是你职业生涯的开始啊。” 宋余杭把易拉罐放到一边,活动着肩周:“早就等着这一天了。” 赵俊峰微微一笑,抿了一口可乐便不再喝,医生已不许他喝高糖高热量的饮料了。 “刑警生涯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容易,你会遇到危险,也会经历挫折,甚至……” 他略微一顿:“还有很多看不见的诱惑。” 宋余杭似懂非懂,又拿起易拉罐灌了一口:“你说的这些,都经历过吗?” 赵俊峰沉默半晌,看了一眼手表。 “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宋余杭起身送他,把人从座椅上扶了起来,赵俊峰捡起背包拍了拍灰背好。 “别送了,你明天不是要去报道吗?早点回去休息吧。” 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赵俊峰总让她有一丝捉摸不透的感觉。 宋余杭不知道这感觉从何而来,她只是追出了拳馆门口,站在夕阳下冲他挥手。 “师傅,再见。” 赵俊峰脚步微微一顿。 她把手拢成了喇叭状:“保重身体,无论我走多远,去哪,您都是我师傅,我会回来看您的!” 犹如电影长焦慢镜头回放,她永远记得那个黄昏里,赵俊峰缓缓转过身来的模样。 就如同此刻。 两个狱警一左一右架着他,老人艰难转身,那一瞬间她看见他的脸上浮出了久违的笑意,身上的颓废灰败之气一扫而空。 就如同她二十二岁那年一样。 彼此的赵俊峰也是笑着屈指在自己的太阳穴上轻点了一下,动作是那样意气风发,潇洒利落。 他说:“余杭,加油,有困难找师傅,江城市里谁敢欺负你,让他来找我。” 宋余杭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如今的身手不欺负别人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未等她再说什么,赵俊峰很快转身离去,挥手示意她别送了,背影消失在了校园里。 有人说,十八岁是成人礼,可是宋余杭一直觉得,参加工作的这一年才是。 那之后她遇到了许多挫折磨难,都咬牙扛过了,虽然没去找赵俊峰,可她始终记得他的那一句话,把一个二十二岁的成年人还当成是学生看,给了她莫大的温暖和慰藉。 这一记就是许多年。 直到现在,面对已经能独当一面的刑警,赵俊峰再也说不出要关照她的话,也不能再抬起手像当年一样意气风发。 他的眼底略有些怅然,又隐含了一丝期盼:“余杭,我起不来了,但是……你可以。” 在他叫出自己名字的时候,宋余杭就忍不住了,头抵在玻璃上紧握成了拳。 “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 老人黯然摇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要想与黑暗搏斗,就必须深入黑暗里。” “这就是你和顶爷狼狈为奸的理由?!”宋余杭眼眶通红,咬着牙咆哮。 赵俊峰浑身一颤,哆嗦着嘴唇,慢慢转过了头:“你不会明白的……不明白也好……回去吧……回去吧……别再来了……” 宋余杭看着他的背影嘶吼:“我与黑暗搏斗,只因为我穿着警服,帽檐上扛着国徽,肩上担着正义,我若是与黑暗为伍,那与犯罪分子何异!” 赵俊峰脚步一顿,没再说什么,戴着手铐,任由狱警扶着他走远了。 那道铁门又在她的眼前关上了。 宋余杭浑身脱力,坐在了椅子上,用手捂住了眼睛,肩膀微微抖动着。 让她没有想到的是,赵俊峰说别再来了,竟然真的就是诀别。 她回到了江城市的第二天,就接到了监狱的电话,他突发脑溢血,送医途中身亡。 宋余杭手里的听筒滑落了下来,身子微微一晃,林厌一把扶稳了她。 “余杭!” 她回过神来看着爱人担忧的眼神,勉强笑了笑:“我没事……” 嘴上说着没事,眼眶却红了。 林厌点头:“走吧,我们开车去。” 料理完赵俊峰的后事后,宋余杭从殡仪馆领回了他的骨灰盒,她刚走出大门,等候在旁边的老人就扑了过来,抢走了她手中的盒子。 老人佝偻着背,头发全白了,又因为连日操劳没心情打理自己,一缕一缕地黏在了一起。她穿着一件脏脏的旧棉袄,踩着露脚后跟的棉鞋,步履蹒跚往外走。 嘴里振振有词:“老赵……老赵啊……回家……回家了……” 回江城市的路上,林厌开车。等红绿灯的间隙,宋余杭一直偏头看着街边的小卖部。 那里停了一辆面包车在卸货,工人抬着一箱箱饮料,忙碌进出着。 林厌往那边看去:“怎么了?” 宋余杭:“想喝可乐了。” 等回到家,她拧开可乐瓶子,喝了第一口,泪就涌了出来。 林厌从身后抱住了她,把头搁在了她的肩膀上,收紧了手臂。 *** 赵俊峰病逝后,宋余杭每周去看师母一次,风雨无阻,雷打不动。 某个周五,她正准备出发的时候,接到了社区的电话:老人老年痴呆,住院了。 她急匆匆赶到省城的时候,师母已经不认识她了,拉着别的老大爷,一口一个“老赵,老赵,我给你包饺子吃”。 疗养院工作人员埋怨:”老太太一个人在家,待又待不住,天天往外跑,还捡垃圾吃,社区实在没办法了,才送我们这儿来了,我说你们这些当儿女的都是怎么回事……” 宋余杭红着眼:“我不是……” 她声音小,工作人员没听清。 “什么?” 宋余杭嘴里振振有词,猛地回过了头来:“她没有儿女,早就死了,照顾好她,不管多少钱,我出。” 工作人员被吓了一跳,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摸不着头脑:“神经病吧……” *** 顶爷已被执行死刑,赵俊峰也已身亡,其余人等也都受到了处分,一切尘埃落定。 唯独还有一件大事悬在宋母的心头上。 那就是宋余杭的婚事。 眼看着两个人都已经老大不小了,尤其是宋余杭,受伤的事也瞒着林厌没说,想起来就让人头大,虽说两个人现在感情稳定,但人老了总是会想的多些,她就这一个女儿,还是想看见她穿上婚纱的那天的。 于是少不了旁敲侧击,隔三差五上门慰问,林厌不仅要承受老人每次来喂猪一样的物理攻击,还要承受她幽怨的眼神带来的魔法攻击,还不能反抗反驳,坐在那里如坐针毡,如履薄冰,如丧考妣。 宋余杭就更不好过了,林厌早就打定主意,不婚加丁克,她求婚求了也不止一次两次了,一直没松口。 宋母见林厌那边说不通,对着自己孩子可没那么客气了,该打打该骂骂。 林厌不止一次半夜起夜看见宋余杭在客厅里坐得端端正正聆听宋母的教诲。 “你们到底什么时候结婚?!” 宋余杭哭丧着脸:“妈,这你得去问厌厌啊!” “问了,每回都是再等等,你也不好好想想,是不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对,惹人家生气了,不然为什么都这么久了还不和你结婚?!” 宋母的唾沫星子都快飞到了她脸上。 宋余杭内牛满面,就差给人跪下了。 “妈,这真不是我的原因……” “我不管,我也没几年活头了,有生之年就想看见你们结婚,和和美美的。” 得。 终极杀招出来了。 一时之间,女默女泪。 林厌连上厕所的心都没了。 发展到最后,季景行也加入了催婚大军,还外加一个小唯,这战斗力刚刚的,宋林节节败退。 林厌咬牙死撑:“你都还没二婚,有什么资格说我?” 季景行面含春光:“谁说我不二婚了,我快了,现在就差你们了。” 她们三人在客厅里说着话,大门打开了,一个中年男人拉着小唯站在了门口。 宋林齐刷刷地转过了头去,他居然有季景行家的钥匙! 宋母也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小梁,来了啊,快坐,快坐!” 小唯挣脱掉他的手,背着书包,身上还带着雪粒子,扑进了妈妈怀里。 “妈妈,梁叔叔陪我在楼下玩了会儿雪才上来的,他还给我买了滑雪板,说周末的时候带我们一起去雪场滑雪玩。” 男人年纪比季景行还大几岁,看着很是憨厚老实,站在一旁拿着个滑雪板,冲她们笑了笑。 “你们好,我叫梁实,之前在律所工作的时候,和景行是同事。” 两个人面面相觑,眸中同时浮起: 这也太快了吧。 后来梁实去帮宋妈妈做饭,把老人赶出了厨房,自己系上了围裙煎炒烹炸。 四个女人围着火炉磕瓜子。 宋余杭才知道,原来梁实暗恋了她多年,自己也有过一段失败的婚姻,和前妻有个儿子,已经上初中了,不怎么来往。 也许正是因为有着相似的经历吧,在季景行最无助的那段日子,一边替小唯治病,一边还要工作赚钱养家,梁实不仅给了她很多单子,还帮着她照顾小唯,两个人慢慢走到了一起,如今婚期都快定下来了。 话题最后,宋母和季景行齐刷刷地把期盼的目光投向了她们:“现在就等你们的好消息了。” 林厌一阵头皮发麻,要不是小唯拉着她不让她走,简直就能夺路而逃。 事情发展到最后,方辛段城也加入了催婚大军,好不容易四个人凑齐出来玩一次,张口闭口都是结婚,尤其是段城,搂着方辛的肩膀说的眉飞色舞。 “林姐你看啊,你和宋队都死里逃生这么多回了,再不结婚天理难容啊。” “虽说国内不承认同性婚姻,但是也给彼此一个仪式感嘛。” “我和方辛都已经见过父母了,铛铛铛,订婚戒指都戴了。” 段城拉起自己女朋友的手晃了晃,白金戒指险些闪瞎宋林的狗眼。 林厌唇角抽了抽,想拿针线把他的嘴缝上。 段城继续吧啦吧啦:“要我说,宋队也太苦了,你是不知道,你不在的那段日子,她天天苦着个脸,以泪洗面,还跑到看守所里去……” 得。 这下不等林厌动手,宋余杭已经扑了过去。 “西餐都堵不住你的嘴!” 段城接过她扔过来的餐前面包,乐呵呵嚼了起来,还不忘给女朋友嘴里也喂了一勺沙拉。 饭毕,一行人往回走。 宋余杭因为买单的缘故和段城落在后面,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宋队,可别怪我没告诉你,对付林姐这样的女人必须出其不意才是。” 宋余杭把卡抽回来:“什么意思?” 段城往四周看了看,见林厌不在,这才冲她勾了勾手指,示意她附耳过来。 宋余杭听他说完,面红耳赤:“这能行吗?” 段城挤眉弄眼:“行不行试试不就知道了。” 宋余杭:“……你们年轻人花样真多。” 段城:“嗐,漫画看的多罢了,这叫学以致用。” *** 那一晚也不知道林厌究竟经历了些什么,反正等段城方辛再一次见到她们的时候,已经是七天后了。 宋余杭满脸喜气洋洋:“我们先飞去加拿大注册结婚,然后在塞班举行婚礼顺便度蜜月,你们也抓紧时间办签证啊,到时候一起海岛游。” 林厌就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有气无力地又打了一个呵欠,懒懒抬了下眼皮。 “记得来。” 据说后来小宋晏和林喜长到四五岁正是调皮的时候,从衣柜里某个抽屉深处翻出了一大堆神秘玩具,包括手铐、眼罩、皮鞭、口球、羽毛棒等等,还拿到幼儿园去和小朋友们玩起了过家家游戏,被匆匆赶到的宋林二人逮回了家,好一顿妻妻混合双打。 那一晚的战况激烈程度可见一斑。 不过,那却也是后话了。 当务之急还是结婚这件人生大事。 第137章 青萍之末(5) “护照、身份证、签证、结婚申请书……”在得到加拿大卑诗省市政厅的答复邮件后,二人不日即将飞往温哥华,宋余杭在家整理行囊,嘴里振振有词。 林厌架着副黑框眼镜,裹着件宽松的睡袍,拿着手提电脑跑到了她身边。 “宋余杭,你穿这个好不好?” 宋余杭忙里偷闲,往屏幕上瞅了一眼,脸都绿了。 雪白的一字肩落地拖尾长裙婚纱。 她唇角抽了抽:“你穿,你穿。” 林厌不依不饶:“我已经选好了。” 宋余杭放下手里的衣物凑了过去:“哪件?” 林厌滑了两下笔记本触板,售价四万八的某奢侈品公司旗下的新款男士燕尾服。 宋余杭不忿:“为什么是我穿婚纱,你穿西装?” 林厌洋洋得意:“不是你说,只要我答应结婚,什么条件都可以满足我吗?” 宋余杭觉得自己的家庭地位受到了挑衅和侮辱:“除了这个,什么都可以。” 她从小到大就没穿过裙子,难以想象的,要是让宋母和季景行方辛段城冯建国等人看见她穿婚纱上场,恐怕牙都要笑掉了。 她光是想一想就觉得头皮发麻,颜面无存。 林厌不依不饶:“我不,我就要你穿这个。” 宋余杭盯着她雪白的后颈磨牙:“你确定?” “确定一定以及……” 话还未说完,就被人拦腰抱了起来,林厌电脑还来不及拿,一阵头晕目眩的。 “喂——” 身子陷进了柔软的沙发里,宋余杭压着她挠痒痒:“你再说一遍,再说一遍,嗯?” 林厌躲闪不及,气喘吁吁,苍白的面色浮上了红晕。 “住手……啊……好痒……” 她越是这么说,宋余杭反倒越来劲了,两个人打闹在一起,好不容易才消停下来。 林厌手抵着她肩膀阻挡她的靠近,本来就宽松的衣服更是被扯得松松垮垮的,隐约露出了削瘦的锁骨与一丁点儿曼妙的春光。 宋余杭嗓子眼发干,咽了咽口水,微微捧起她的脸,看着她的眼睛。 彼此鼻尖蹭着鼻尖,林厌的唇若有若无擦过她的,惹得人心猿意马。 宋余杭转头去寻,林厌便笑起来,知道再这么下去,今天多半是又要消磨过去了。 她一边拒绝,却撩起了她的衬衣下摆,指甲来回划着她背上的肌肉。 同时屈起膝盖,用最稚嫩的那块儿地方轻轻蹭着她的腰际,媚眼如丝。 “离去温哥华没几天了……” “我知道。”宋余杭被她撩得有些喘,又俯身下来寻她的唇。 林厌躲闪不及,被人逮个正着。 她声音有些含糊不清的。 “东西都……” “放心吧。”都什么时候了还难为她能想着这些事,宋余杭失笑,耐心地给她安抚。 “护照、签证、结婚申请书、婚礼主持人、证婚人都找好了,唯独就差个……” 她终于放开了她,蹭了蹭鼻尖。 “新娘了。” 林厌脸色微红:“臭不要脸,老娘才不想结婚呢,要不是你……” 宋余杭微眯起眸子,眼神不善,手沿着圈在自己腰际的腿滑下去。 “嗯?继续说。” 林厌骤然绷紧了身子,忍气吞声。 宋余杭很满意,把人抱了起来坐在自己膝上:“乖,放松一点,我好……” 林厌埋在她肩头,抽着气:“等下。” 宋余杭停手,满脸都写着隐忍。 “怎么了?” 林厌声音断断续续的:“戒……戒指还没买……” 提到戒指,宋余杭心里咯噔了一下,这段日子过得太幸福了,以至于她都忘了这件事了。 她买给林厌的婚戒至今还戴在一个无名女尸手上。 再想到自己那时有些疯狂的举动,宋余杭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咽了咽口水:“厌……厌厌……那个……” 这下轮到林厌面色不善起来了:“嗯?” 宋余杭把眼一闭:“戒指我买了,但是……你听我解释!!!” 等她断断续续、犹犹豫豫说完之后,林厌脸色犹如打翻了五味瓶,精彩纷呈。 宋余杭看着她的眼睛,小心翼翼道:“要不……我们重新买一对?” 话虽如此,但飞去温哥华的行程已迫在眉睫,毕竟,总不能放市政厅的鸽子。 而且林厌还有一桩尚未了的心愿想在结婚前完成,以及她知道,宋余杭为了买那对婚戒应该花了不少钱,再让她买一对恐怕也是不现实的。 林厌一边在心底甜蜜着她能为自己做到这个地步,一边又有些嫉妒。 属于她的戒指竟然戴在别的女人手上,而且她还吃过那一枚戒指的醋。 想起来心里就直泛酸水。 她本来就不是什么大度的人。 宋余杭见她一直不说话,把人抱好,替她拢了拢散乱的衣服,额头抵着额头。 “对不起嘛,我当时真的以为……” 她想起来那段日子,还是心有余悸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得知你的‘噩耗’时的感受,所有人都在骗我。我短短的前半生不管多难,从未绝望过,直到那一刻,我是真的觉得,天塌了。” 宋余杭在说到这里的时候,微微皱起了眉头,脸上浮出了一丝痛苦的神色。 她见林厌的目光一直盯着自己,又勉强笑了笑。 “当然,我是理解你的,没有怪你骗我的意思,我知道,我领情。要论痛苦,谁能比你更痛苦呢,我只是恨那个时候的自己没能和你并肩战斗。” “当时我把戒指送出去的时候,就是想着,等真相大白替你报了仇就下去陪你。” 宋余杭微微笑了笑,眼眶红了。 “谁知道闹出这么大乌龙,但是比起那些,我更希望你好好活着。” 宋余杭一生克己守法,仅有的几次冲动也都是为了她,即使得到了处罚也绝不后悔。 林厌心动于这样的变数,也无法不对这样至情至性的人不动心。 更何况就如同宋余杭见不得她哭一样,林厌也见不得她红眼睛。 大小姐素来高傲惯了,还不懂得怎么哄人,咬着牙,心想:明明是她做错了,自己为什么这么难过呢? 宋余杭这个大混蛋! 她想着想着就一拳砸了过去,打在肩胛骨上,没用多少力气,不痛不痒的。 宋余杭往后仰了一下,仍是乐呵呵地抱住了她,林厌整个人扑在了她身上。 “没关系,只要你能消气,打多少下都可以。” “滚,皮糙肉厚的,打你我手疼!” 林厌破口大骂,挣扎着,又被人抱紧。 宋余杭:“对了,还没问你,死的那个人是谁?” 林厌一怔,抵在她肩头嬉闹的手逐渐失了力道:“不知道,不是我找的,据冯建国说,是个无名无姓的流浪女性,被好心人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了,没抢救过来也没人认尸,就……” 宋余杭抓着她手,安慰她。 “没事,这样的人想来也是命途多舛,说不定死后都没人上香,如今有坟有地,也算是功德一件了。” 林厌眼底微微有些怅然:“她和我差不多大。” 宋余杭知道这是话里有话,抓起她的手放到唇边亲了亲:“那你想?” 林厌还是有些肉疼,但想了想,咬牙。 “那枚戒指我不要了,送给她吧。” 也许那位没有名字的女性,一生都没有得到过别人的关爱与怜悯,更何况又替她做了替死鬼,林厌每每想来都有一丝歉意,又怎么忍心再去挖坟剖尸扰人清净呢。 表面看起来最愤世嫉俗的人,其实内心柔软得很。 宋余杭笑了笑,摸了摸她的棕色卷发。 “乖,我再攒攒钱,给你买新的。” 林厌冷哼了一声,还是有些不满:“那你那枚戒指怎么办?” 宋余杭抵着她额头蹭了又蹭:“小气鬼,早就没戴搁起来了。” 林厌唇角微微弯起了一丝弧度,又不想让她看的太明显,很快板起了脸。 “这还差不多。” “你天天和我耳鬓厮磨的,什么时候见我戴过,嗯?” 摆明了是想她听她说几句好话。 宋余杭也笑,搂住她腰。 林厌把埋在自己胸前拱啊拱的脑袋推了起来,咬牙切齿:“我就想听你说不行吗?” 宋余杭声音含糊着:“行,床上说。” 林厌扯住她的短毛,微眯了眸子:“想、得、美,给我收拾东西去!” 宋余杭欲哭无泪:“厌厌,过几天去温哥华,妈她们也去,多不方便啊。” “那我不管,老娘生气呢,这几天啊,你就别想了,老老实实待着吧啊。” 林厌说着,把人往后一推,从她怀里下来,拢好滑落到肩头的睡衣,穿着拖鞋端了杯红酒施施然走远了。 宋余杭伸手去捉,扑了个空,只好拿沙发垫子泄愤。 妈的,煮熟的厌厌飞了。 *** 林厌尚未了的心愿,在云贵高原某个地图上都找不着的小村庄里。 她和宋余杭驱车数百公里,星夜兼程,下了高速又走省道,省道尽头是公路,再然后是坑洼不平的石子路,翻过几座山后,是一段黄泥巴土路,车也开不上去了。 两个人只好拿着东西下车步行,林厌看见山路上有背着柴捆的农夫,拿着一张照片走了过去问路。 “你好,有见过这家人吗?” 照片年成有些久了,彼时的刘志还是个十四五岁的半大孩子,穿着父亲破旧的蓝色布衫,瘦得跟麻杆一样。 旁边站着的是他的父亲母亲,他身前的凳子上坐了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在这满面愁容的一家人里展露了唯一一个笑容,正伸出手指对着镜头比了个耶。 农夫琢磨半晌,猛地一拍脑袋,叽里咕噜说了一大通,全是当地土话。 林厌没听懂,不过看懂了他手指的方向,微微点头致谢后往山上走去。 宋余杭拎着东西快步跟上她,腾出了一只手扶了她一把上坡。 “走哪边?累不累?” 一下子抛出两个问题来,林厌摇头,微微有些气喘。 “上山再看吧,刚才那人说什么我也没听懂。” 她一边说着,一边攀着树枝往上爬。 还好出发的时候没穿高跟鞋,不然这山估计是上不来的。 林厌边想着,回头看了一眼宋余杭:“还好,我能坚持,帮你拿一下吧。” 宋余杭摇头,背了个硕大的旅行包,手里还拎着水果、牛奶等给刘志家的慰问品。 “不用,这小意思。” 她也如法炮制,拽住树根,一只手撑了上去,林厌把人扶起来。 穿梭在山间密林里,两个人俱是有些灰头土脸的,此时此刻却又相视一笑。 宋余杭和她边走边聊:“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去小河村那一次,也是像现在这样爬山。” 林厌轻睨她一眼,笑容有些凉凉的:“是啊,那时候宋队可占了我不少便宜呢。” 宋余杭脸一热,摸了摸鼻子。 “那……那让你占回来。” 林厌气得嘴一歪,把沿途的树枝拨向她。 “滚!” 林厌有时候难得在上面一次,事后总是会被变本加厉讨回来。 论到记仇,谁又能饶过谁呢。 宋余杭抬肘挡了一下,见前面又是要爬坡,扶了她一把。 “不过说到那时候,你,我,方辛,段城,老郑,都在,就算条件艰苦些,现在想来也还蛮有意思的。” 还记得那晚上山突遇暴雨,一行人包括五里镇派出所的两位民警,都蹲在山坳里围着篝火谈天说地。 跟着那位老奶奶回家了之后,又帮着她干活,种菜的种菜,施肥的施肥,放羊的放羊,劈柴的劈柴。 她和宋余杭也是在那里有了第一次肌肤之亲。 那个时候的她们,大概都没想到后来会发生这么多事。 不提还好,一提林厌就微微恍了神,唇边笑意多了抹苦涩。 “是啊,那时候……真好。” 宋余杭见她失落,快步走上前,停了下来:“来,我走前面探路,你拉住我的衣服,我带着你往上爬。” 林厌一怔,唇角泛起了一丝弧度,玩心大起,拽住了她的衣角:“驾!” 无论她对外展露了多少副面孔,有多不近人情,冷血刻薄,可实际上,只有宋余杭知道,三十三岁的林厌,有着一颗玲珑剔透不染尘埃的稚子之心。 “坐稳了,前方地势平坦,加速前进,向右拐,进入密林……” 于是三十六岁的宋余杭也一只手隔空打着方向盘,陪她玩起了孩童才会喜欢的游戏。 两个人分花拂柳,一边打闹一边爬山,很快就到了半山腰。 这村子着实不大,仅仅只有六户人家,她们拿着照片挨个拜访,很快就找到了位于山坳最里面的刘志家。 正是早饭时分,凛冬时节,老人穿的分外单薄,露在外面的手冻得通红,正从地上捡起柴火塞进土灶里,灶台上支着一口大铁锅,正冒着热气。 林厌慢慢走了过去,觉得嗓子眼有些发干:“那个……是刘志家吗?” 老人抬起头来,两个衣着光鲜亮丽,气度不凡的女人站在茅屋门口。 他愣了半晌,把人从头扫到脚,也没认出来是谁。 他家穷,一辈子出过最远的门就是镇上的集市,哪里见过这样的人物。 老人家磕磕绊绊的,半晌也只吐出了几个单音节:“啊……啊啊……” 林厌微皱起眉头,观察着他的动作表情:“原来是个哑……” 宋余杭拉了她一把:“您好,我们是刘志公司的,年关将近,他事情多走不开,托我们来看看您。” 老人这才好似回过神来,目光又落到了她们手里拎着的东西上,突然把柴火一扔,黝黑的脸上浮出一抹喜悦,一瘸一拐往屋里走去,嘴里啊啊声不断。 宋余杭掀开帘子,跟着人进去。 屋里谷物发了霉的味道和长期卧床病人的体味交织在一起,有些刺鼻,里面并没有比外面暖和多少,几乎没什么家具,四处漏风的门窗,不少是拿报纸糊上的,头顶上亮着一盏昏黄的灯泡,结满了蜘蛛网。 老妇人窝在床上,闷咳了几声,声音是掩不住的喜悦。 “刘……刘志回来啦?” 先头烧火的那位老人站在床边,嘴里振振有词,手也忙不迭笔划着。 妇人看懂了,将目光挪向她们,那狂喜沉淀下来,多了一丝失落,不过眼神是温暖和善的,又有些农村人的朴实和羞缅。 “坐,坐,你看看这屋里乱的,刘志托人回来也不提前打声招呼……” 林厌看得出来,她想坐起来,可是埋在被子下面的腿是那样软弱无力,甚至都撑不起个形状。 “你的腿……” 妇人笑笑,头发白了一半,脸也不怎么干净,手上还有几道冻疮,那褥子也是薄得可怜。 “嗐,刘志没跟你说吗?早些年他还没出去打工的时候,上山砍柴摔断的。” 妇人倒是比她乐观,热情地招呼她们。 “坐,快坐,老头,给倒杯水。” 老人从外面烧开的铁锅里舀了一瓢水倒进搪瓷杯子里,颤颤巍巍端了过来,又拿袖子抹了抹屋里仅有的一张长凳,眼巴巴地看着她们,示意她们坐。 宋余杭把水接过来放在了桌子上,那杯子里外都不怎么干净,也不知道用了多久了,但却是这屋里能看得上的日用品之一。 林厌和刘志认识的时间不长,立场又不同,哪里会聊起这些。 此行不过是想来替他看看他的父母。 “坐就不坐了,我们一会就走了。”林厌谢绝了对方的好意,又想起他还有个妹妹,于是环视了一圈屋内。 “他妹妹呢?” 说到这里,妇人眼眶一热,泪就滚了下来:“前些年得了一场病,去了。” 老头也站在旁边唉声叹气地掐着眼睛。 林厌来之前已经做好了他们很穷很惨的准备,却没想到会这么穷这么惨。 两位老人,一个瘫痪,一个哑巴,还有一个女儿,竟然也意外身亡了。 林厌觉得自己开口说话都有些艰难:“你们……告诉他了吗?” 妇人摇头,拿手抹着眼泪:“没有,他在外面一个人打工,已经那么辛苦了,这事我们也就没跟他说,况且……” 老人略微停顿了一下,似有些伤感:“也联系不到他,每个月他都会准时寄钱到镇上的邮局里,他爸再去拿,我们也想着给他寄些东西,或者写封信,又不认字。” 刀尖上讨生活,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不和家人联络,才是对他们最大的保护。 林厌忽地想起二人最后一次谈话。 她盯着窗户外面逐渐亮起的天光问他。 “你有什么特别想回去的地方吗?” 少年人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有,想回家了。” 他的家人,他年迈的父母,还在牵挂着他,可他再也回不来了,娶不到媳妇了。 林厌敛下眸子,掩去了眼底一闪而过的水光。 宋余杭把手放上了她的肩头。 林厌回头看她,勉强打起精神笑了笑,不让二位老人看出端倪。 宋余杭把带的东西拿过去,又摘下了背包往外掏:“四套保暖衣、一床电热毯、两箱牛奶、一些水果、面包、副食、营养品……” 这已经是两个人能拿上来的最大限度了。 林厌也翻着自己的钱包:“这些钱也给你们。” 二位老人看的眼花缭乱,几次张嘴都没找到合适的时机打断,见林厌开始往外掏钱,妇人急了,从床上坐起来拉住她手腕。 “使不得使不得,你们来我们已经很感激了,钱万万不能收不能收。” 旁边的老人也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一个劲儿啊啊着。 林厌手里还捏着红票子,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搁她以前的脾气,钱一扔就走了,可是对着这一家人,她忍心,刘志能忍心吗? 宋余杭走过来把她手里的钱抽走,端端正正叠好,塞进了老人的衣兜里。 “拿着吧,这钱不是我们给你,是刘志给你们的,这是他的工资,年终奖。” 她再三强调,二人老人才勉为其难收下。 妇人看着她们,又想到那钱,那个数目比他从前寄回来的多了太多太多。 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一丝不好的预感。 “他……他咋不回来……要你们来?” 林厌一生从不撒谎,这是头一次,看着二老黝黑的面颊和通红的双眼,撒了一个善意的谎言:“他……他工作很卖力……干的很好……厂里离不开他……” 妇人听到这里,脸上浮出了一抹欣慰。 “不错,也算是出息了,你告诉他,好好干,别急着回来,家里啥都不缺。” 言谈间,老人煮在锅里的吃食好了,不过几筷子面,都断成一截一截的,用铜碗装了起来送到她们面前要她们吃。 碗里没什么油水,漂着寥寥无几的咸菜。 东西既然已经带到,林厌便准备离开了,她从钱包里又抽出一张照片搁在了床上。 “饭我们就不吃了,该走了,这张照片,还给你们。” 那是刘志出发前带走的唯一一张全家福,现在终于物归原主了。 妇人轻轻抚摸着孩子的脸,又翻来覆去看了又看。 那照片背面写着他的家庭住址,与小小的心愿:回家。 没有落款,也就没有归期。 宋林二人一出茅屋,林厌就忍不住了,微微弯起唇,拼命向上看,还是哭了出来。 宋余杭揽过她的肩头,一只手替她揩着眼泪。 她们走出不远,身后有动静。 老人一瘸一拐追了上来,把一包鞋垫塞进林厌手里,神色有些焦急,比划着手势。 林厌微怔,垂眸看去,那塑料袋包着的鞋垫手工精美,针脚细密,摸起来又厚又暖和。 “这是……” 老人见她收下,脸上浮出笑意,虽然又臭又穷又脏,穿着丝毫不体面,但是每个皱纹里都溢出了真心实意的感激。 他复又转身,一瘸一拐地消失在了山林里。 回江城市的路上,林厌一直沉默不语。 宋余杭在开车,腾出一只手来握住了她的手:“要结婚了,开心点。” 林厌回过神来,苦笑了一下:“嗯。” 还好有她,还好要结婚了,一切尘埃落定,从今往后的每一天,都是新的人生。 林厌偏头望向了车窗外,霓虹闪烁,车水马龙,她仿佛看见了刘志站在灯火中央,含笑冲她挥手再见。 她微微扬起唇,也笑了一下,阖上了车窗。 回到江城市第二天便准备出发前往温哥华了,两个人连夜收拾东西,林厌趁着宋余杭不注意,又往行李箱里塞了个小盒子,等人转过身来她立马阖上了行囊。 宋余杭:“我再检查下,看还有没有遗漏的。” 林厌拉着她往卧室走:“没了没了,好累,明天一大早就出发,快睡觉吧。” “哎……”宋余杭往后看着,总觉得她有什么在瞒着自己。 林厌把人推进房间里,踮脚吻上她的唇:“闭嘴。” *** 二月份的温哥华雪还未融化,一下车冷风夹杂着雪粒子扑面而来。林厌裹紧了羽绒服,脚踩在冻土上跺了跺,呼出的热气都变成了白烟。 宋余杭解下自己的围巾系在了她脖子上,拉过她手里的行李,回转身来打开了后车门。 小唯率先蹦了下来:“哇,雪!好大的雪!” 季景行也扶着宋妈妈走了出来:“妈,我们到了。” 酒店工作人员前来迎接,一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走。 小唯不时抓起路边的雪玩,一不留神就扬了林厌满身,雪粒子滑落进脖颈里。 林厌打了个寒噤,手套一摘也不甘示弱:“好你个小唯,给我等着!” 两个人闹成一团,小唯往季景行身后躲着,林厌一个雪球砸过去。 季景行脸都绿了,怒气冲天:“林厌,季唯一,你们有完没完!” 林厌摊手:“哎,这可不怪我啊,是你自己要杵在那儿的。” 虽说二人早已和解,但她从不会放过在这种小事上气季景行的机会。 说来也奇怪,季景行为人处世温和淡然,唯独跟林厌过不去。 此时行李箱往旁边一放,袖子一挽:“小唯,给我上!” 宋余杭在前台办入住手续,回头一看,庭院里已经闹成了一团。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唇角浮起一丝笑意:“喂,快点进来,我们去吃晚餐啦。” 一行人吃完晚餐,战斗的场合又从雪地转移到了温泉里,最后就连宋余杭都被迫加入了战局,四处躲着迎面泼来的水花。 宋母年龄大了,泡久了容易头晕,早早上岸,裹着一床薄毯,手里拿着个小孩子拍手的那种玩具,摇旗呐喊。 “快,快,那边,小唯,厌厌,她跑那边去了!” 宋余杭刚从水底冒出头来,就被泼了个正着:“妈,你究竟是哪边的,呸……呸呸呸!” 直玩到精疲力尽,林厌才打着呵欠跟着她回房间睡觉。 一进房门,宋余杭就把人抱了起来,林厌搂着她脖子,被人放进了浴缸里。 洗漱完毕后,她已是呵欠连天,困的眼都睁不开,迷迷糊糊地又被人抱到了床上。 宋余杭扯过被子把人裹住,埋怨:“还在倒时差,让你早点休息你非要玩。” 林厌长睫上下翕动,刚洗完澡不仅肌肤白里透红,眼底也隐约闪烁着水光。 她挠着手:“痒。” 宋余杭扒开被子一看,白皙的肌肤上红了一大片,估计是玩雪冻红的。 警官骂骂咧咧地去给她找药:“你什么时候能给我省点心,嗯?” 林厌把脸埋进她怀里:“呜……” 这女人耍起威风来有一套,撒起娇来更有一套。 宋余杭哭笑不得,替她涂好药膏之后拿湿巾擦了擦手,关掉了台灯,缩进被窝里,把人抱住,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睡吧,晚安。” *** 倒了一天时差后,两个人便来到了市政厅递交结婚申请,工作人员受理后很快盖上了红戳,并要求她们于90天内完成结婚仪式。 宋林回到酒店后和宋母翻了半天的黄历,终于定好了一个良辰吉日。 一周后。 两个人起了个大早,一起走进了市政厅里,主婚人是卑诗省政府的工作人员,已经在等着她们了。 蓝眼睛白头发的外国法官,看着二位新人并肩走了进来。 今天的温哥华难得放晴,市政厅有些年成了,建筑风格偏向教堂式,屋檐上堆着白雪,阳光透过各色菱窗洒在了她们身上。 林厌穿着一袭白色燕尾服西装,长身玉立,身材纤细又修长,头发盘得整整齐齐,脸上略有一丝娇俏的笑意,挽着她的手臂。 宋余杭同款黑色西装,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领带是林厌今早亲手给她打上去的,她本来就高,西装裤穿得笔直,踩着皮鞋,愈发显得整个人端庄周正,英姿飒爽。 那挽着林厌的手略有一丝激动的颤抖,宋余杭偏头看向她,四目相对。 彼此都有些按捺不住的喜悦。 短短几十步的红毯,那些往事历历在目,从对彼此一无所知到针锋相对,再到相守相知,等真的站到了主婚人面前的时候。 林厌眼眶微湿。 宋余杭也是如此。 法官的声音庄严而肃穆:“wearegatheredheretodayinthesightofgod,andinthefaatriny。” (今天,我们在上帝的注视下聚集在此,并且在这群人面前,来见证宋余杭和林厌的神圣婚姻。) 法官翻开了圣经,念着唱词,旁边观众席上的宋母已眼含热泪,用手捂住了嘴巴。 “songyuhangdoyoutakelinyanforyourife,tolivetogetheraftergod#039;sordinanatrinywillyoulove,honor,fort,andcherishherfrthisdayforward,forsakingallothers,keepingonlyuntoherforaslongasyoubothshalllive (你愿意在这个神圣的婚礼上,接受林厌作为你合法的妻子,一起生活在上帝的指引下吗?你愿意从今往后,爱着她,尊敬她,安慰她,关爱她并且在你们的有生之年不另作他想,忠诚对待她吗?) 宋余杭看着她的眼睛,毫不犹豫地道:“我愿意。” 轮到问林厌的时候,她却稍稍愣了一下,法官在看着她,宋母和季景行也在看着她,宋余杭则有些紧张,舔了舔下唇。 林厌唇角一弯,脸色微红:“我愿意。” 主婚人欣慰地合上了圣经。 按道理,这个时候应该由她们当面填写婚姻登记表,法官宣布正式结为夫妻,宋余杭便可以亲吻她的妻子了。 可是谁都没有说话。 林厌突然单膝跪了下来,从西装外套里掏出戒指盒,打开递到了她眼前。 她的眼眸亮晶晶的:“虽然我以前说着不想结婚,不想和任何人产生情感上的羁绊。” “可是看见你为我挡刀、为我孤身犯险、为了我们的婚礼劳心劳力,以及此刻看见你穿上礼服站在这里,我突然觉得,结婚好像也是一件不错的事。” 她扬眉看向她,唇畔笑意不减。 “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要送你钻戒。” “宋余杭,嫁给我啊。” 第138章 青萍之末(6) 在林厌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宋余杭也跪了下来,她设想了无数次的场景,竟是由对方来完成。 宋余杭热泪盈眶,喜极而泣,任由对方把戒指套上了自己的无名指。 两个人含着泪相视一笑,接下来就是亲吻对方,以及填写婚书了。 仪式完成后,季景行拉着小唯走出了市政厅,两个人坐在街边的长椅上。 小唯晃荡着脚,看着远处市政厅的金顶在夕阳下安静矗立着。 这里每天都有人来注册结婚,西装革履的男士挽着金发碧眼的姑娘从她们身边过。 “妈妈,电视上的婚礼都是男性和女性,为什么姑姑她们也可以呢?” 小孩子眼里稍有一丝疑惑,满满的都是天真与不解。 季景行缓缓地摸了摸她的脑袋,语重心长:“这个问题从前妈妈也在想,小唯,你要记住,在这个世界上,无论是国籍、性别、种族、身份……只要是两个相爱的人,都可以结婚。” 小唯恍然大悟:“那妈妈也是因为和梁叔叔彼此相爱,才决定要结婚的吗?” 季景行脸色一红,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子:“人小鬼大。” 小唯嘻嘻一笑,从长椅上蹦下来,抓起她的手亲了一口:“妈妈,不管你和谁结婚,我希望你幸福,就像姑姑和林阿姨一样幸福。” 季景行眼一热,把人揽进怀里。 “傻孩子,这些年来,辛苦你了。” 新闻上一直都说单身妈妈特别辛苦,可生在单亲家庭的孩子,又有多幸福呢? 因为工作忙一直参加不了的家长会,放学后永远都是最后一个走,因为留在家里没有人照看,所以上不完的补习班。 最最重要的是,那份永远缺失的爱。 不过好在,这一切终于是要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了。 季景行在心里想着,泪就落了下来。 一道有些突兀戏谑的嗓音插了进来。 “小唯,回国后我带你去吃大餐,游乐园永久免票券,还有最新芭比娃娃套装,叫一声姑父来听听。” 林厌还穿着那套白色西装,纤细又高挑,长发盘上去露出了雪白的颈段,抱臂抱着,气场十足。 季景行看她一眼,松开孩子,擦了擦眼角站起来。 小唯满眼都是兴奋:“姑……” 她话还未说完,宋余杭已大踏步走了过来,一把把林厌的脑袋摁了下去。 下手不重,但语气颇有些咬牙切齿的。 “小唯,别听她的,改口叫我姑父,不用等回国,我现在就带你去滑雪!” 林厌义愤填膺,搡着她的肩膀,被人裹挟着往前走。 “小唯,叫我,你不是喜欢雪吗?我带你去西伯利亚,北极也可以。” “俄罗斯那么冷,有什么好玩的,我带你去海洋馆看白鲸。” 林厌咬牙,频频回头:“小唯,我承包你一年的课外书和卡通画,各种新衣服鞋子,还有不限量玩具供应。” 宋余杭发狠:“小唯,你不是不想写数学作业吗?我可以……” 季景行拉着小唯跟她们一起走,眼看着越说越离谱了,怒:“你们能不能教点好的!” 小唯拿手捂住嘴巴,扑哧一下笑出声来,抬起头甜甜冲着两个人叫着:“姑姑~” *** 那之后她们又在温哥华待了两周左右,在当地最古老的街区漫步,喝一杯露天的咖啡;骑行在史丹利公园,瞭望宏伟的狮门大桥;去卡皮拉诺吊桥公园,感受世界上最惊险刺激的140米。 下面就是奔腾不息的河谷,林厌心惊肉跳,拽着她的衣角不肯走。 小唯、季景行和宋母早早地就过去了在桥头冲她们挥手。 宋余杭笑:“怕啊?” 那吊桥全部用木板铺成,在风中摇摇欲坠,看上去就是一副年久失修的模样。 林厌把头摇成拨浪鼓,一个劲儿往后缩着:“怕……怕什么?!老……老娘不想玩,去园区外等你们!” 说着转身就要往外跑,宋余杭一把把人拽了回来,搂进怀里,语气温柔。 “怕就闭上眼睛。” 林厌脏话还未脱口而出,身子一轻,被人背了起来,尖叫跳出了嗓子眼。 “啊啊啊啊啊啊!” 她一跑吊桥晃得越发厉害,林厌被颠得七荤八素,不得不闭着眼睛搂紧了她的脖子。 “宋余杭,我艹!艹!啊啊啊啊你给我等着!!!” 对面的季景行和小唯都笑疯了。 等到安全过了桥,林厌从她背上下来,蹲在一旁干呕,颤颤巍巍抬起手:“我恨!” “林厌,你看。” 话虽如此,她还是抬起了头。 朝阳洒在了山间林谷,脚下是奔腾不息的河流,远处不知名的山脉上还覆着薄雪。 宋余杭跳上高耸的山石,把手拢成了喇叭状,冲着朝阳大喊:“林厌,我爱你!” “我爱你”的回音荡漾在山谷里,传出去了很远。 “幼不幼稚啊你。”林厌摇头吐槽,唇角却弯了起来。 小唯也松开了妈妈的手,学着她的样子大喊:“妈妈,我爱你!” 也许是被此情此景感染到了吧。 季景行面色也有一丝激动,冲着峡谷大喊:“小唯,妈妈也爱你!” “还有,我要结婚啦!” 一轮结束后,宋母就算了,毕竟年纪在那,这种孩子气的事确实做不来。 几个人把目光投向了唯一没有说话的林厌。 林厌看着这朝阳万里,气吞山河的壮阔,也不怎地,脱口而出。 “我叫林厌,去他妈的黑暗,我要人间!” 再那之后,一行人又去了不少景点,包括格兰佛岛、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加拿大广场、伊丽莎白女王公园…… 一周后租车自驾从温哥华到班夫,途径了巍峨壮丽的落基山脉,一路上从色彩斑斓的秋叶再到森林、雪山、冰川和瀑布。 到达班夫镇后进行短暂的休整,便会从附近的卡尔加里国际机场转机前往塞班,举行她们的草坪婚礼和海岛游。 *** 一周后。 塞班岛。 “来,看这里。” 宋林二人背靠背站在一起,宋余杭穿着修身的黑色西装,两手插着兜,愈发显得身姿挺拔,英姿飒爽,微微偏头看着摄影机。 林厌穿着洁白的婚纱裙手里拿了一束捧花,头发整齐地盘上去,露出雪白的颈段和削瘦的锁骨,身材该苗条的地方苗条,该丰满的地方丰满,十分抓人眼球。 摄影师按下了快门,定格在此刻。 随着咔嚓声不断响起。 林厌有时候去揪宋余杭的耳朵。 宋余杭轻轻捧起她脸含笑去亲吻她。 两个人手拉手在海边看夕阳。 林厌提起裙摆奔跑,转过身来嫣然一笑。 宋余杭手里拿着一支绽放的烟花,从背后亲吻她的侧脸。 嘴上说着不愿意穿婚纱的人,最终还是穿上了曳地长裙,并且打横抱起了她。 林厌依偎在她怀里,微微颔首,脸上浮起红晕,笑容是那么甜蜜。 她抱着人转起了圈,底下宾客掌声雷动,就连冯建国都微微有些动容。 宋母则泪湿了眼眶。 也不知道是谁带头嗷地喊了一嗓子,市公安局的年轻小伙子们齐刷刷跑了上去。 宋余杭刚把林厌放下来,就被一拥而上的人群抛上了天。 大家的弦都绷得太久了,没有人去阻止这样的狂欢。 冯建国端起一杯酒,遥遥敬向了遥远的东方,那个已经逝去,没有机会参加这样的婚礼的人。 眼看着场面即将失控,摄影师满头大汗:“都过来,拍集体合影啦!” 一帮子人又呼啦啦散去。 宋余杭摔了个屁股蹲,满脸无奈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也不知道是谁起的头,有一个人穿上了警服,大家就都换上了制服。 一溜儿年轻的面容蹲在前面,年长点的都站在后面,宋林二人被挤在中间。 林厌手里拿着捧花,穿着夏常服,清浅蓝色制式衬衫终于扣上了风纪扣,并且完完整整地打了领带。 宋余杭穿着春秋常服,领带打得周正,唇角含着微笑,搂着她的侧腰。 摄影师等大家都站好:“全体都有——” 一听这话,大家条件反射般地浑身紧绷,有人已经把手举到了太阳穴。 他扑哧一下笑了出来:“看这里,茄子!” 所有人跟着他一起大喊:“茄子!” 摄像机记录下了每个人鲜活的笑脸,并将成为永恒的纪念。 婚礼录像完成后,便是自助晚餐时间。 林厌正跟方辛他们说着话,冷不丁抬头,看见草坪尽头站着一个穿西装的男人。 那满头夸张的红发她再熟悉不过了。 林厌脸色一变,把酒杯塞进侍者手里,拍了拍方辛的肩,示意他们吃好喝好,便快步走了过去。 她把人拉到了僻静处:“你怎么来了?” 惊蛰笑笑,背上还背着双肩包:“我要回波士顿了,来告别。” 林厌出事后,并没有机会再见到他,自然也不会嘱咐他把机械棍还给宋余杭。 她只是以为他躲起来了,那么,又是谁吩咐他去做的这一件事呢? 仿佛有什么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林厌后退两步,似有些不可置信:“你……” 惊蛰点头,取下了背上的双肩包,从外侧兜里摸出一个u盘递给了她。 “林总让我给你的。” 林厌看着那漆黑的u盘咬牙:“你是他的人?” 事到如今,惊蛰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 “是。” “你就不怕我杀了你?!”林厌骤然逼近,提起了他的衣领,压低了声音怒吼。 惊蛰轻轻拂开了她的手,把人紧紧攥成拳头的手掰开,把u盘搁进去,又握起来。 “你不会,这里面有一切你想知道的答案。” 惊蛰后退几步,戴上了鸭舌帽。 “林总说过,等有一天,顶爷已死,你也找到了自己的归宿的时候,再把这个秘密交给你。” 林厌突然读懂了他的意思。 这是迟来的诀别,到了这个时候,也就是林又元真正该离开的时候。 她年少的时候曾无数次想要脱离这个家庭,脱离他的桎梏,却从未有一刻,生出如此强烈的不舍。 即使她百般不愿,她的父亲也不会再提供任何庇护给她了。 东西既然已经送到,惊蛰也是时候该离开了。 他转身离去:“小姐,我的使命也结束了,往后的日子,还请多多保重。” 林厌捏着这u盘,微微红了眼眶:“还会再见面吗?” 惊蛰唇角勾起一丝微笑:“会吧,波士顿的大街小巷、弗洛伦萨的百花大教堂或者墨西哥湾流里的某艘渔船上。” “只要在人间,终究还是会再见面的。” 林厌咀嚼着他的这句话,唇角终于扬起了一丝笑意,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道。 “喂,要是混的不好了,还回来做我的保镖啊。” 惊蛰挥挥手没回头,跳上了一艘快艇,消失在蔚蓝的大海里。 *** “尝尝这个,这个好吃。” 宋余杭正和几个同事说着话,又是一行穿着西式马甲的侍者走了过来上菜。 婚礼上所备菜色都是林厌精心挑选的,古今中外,八大菜系都有。 几个碟子放了下来,明显是粤菜颇显精致的摆盘。 宋余杭一怔,领头的侍应生微微鞠了一躬:“请慢用。” 这声音有一丝耳熟。 宋余杭盯着他的侧脸,脑海中电光火石般地想起了什么似地,她猛地放下酒杯,攥住了他的肩膀:“郭……” 周遭人潮熙攘,灯红酒绿的。 她略有一丝激动,忍了又忍,压低了声音道:“你没死?!” 郭晓光盯着她的脸看了半天,又把人从头瞅到脚,总算透过那厚重的粉底和妆容,认出了她的真面孔。 他面上顿时溢出了一抹按捺不住的激动:“宋警官!” 再一看这婚礼会场,她胸前还别着红色绢花,顿时恍然大悟。 “恭喜,恭喜!” 宋余杭唇角露出了一丝笑意,往四周看了看,示意他跟上来。 “这边说。” 两个人上了酒店二层,站在栏杆边眺望着海平面,远处隐约传来几声轮船驶过的汽笛声,灯塔和月亮一起挂在天上。 宋余杭:“我一直以为……” 郭晓光苦笑了一下:“和你们分别后,我和妈妈被人暗算,当时我也以为死定了。” 宋余杭眼底略有一丝疑惑。 她和林厌一直以为,赵俊峰不想让初南案翻,所以必须要铲除当时的所有知情人。 郭晓光和他母亲只是其中之一,不然又怎么解释,就连她和林厌都多次遇袭呢? 丧心病狂至此,即使赵俊峰已死,她还是无法原谅他,原谅他做下的这些事。 郭晓光接着道:“可是那帮人只是把我们关在了仓库里,好吃好喝伺候着,在那里待了一天一夜后,我们就被人放了。” 他至今想起那一幕还是感激涕零的。 当阳光照进破旧的库房里的时候,尘埃也一起涌了进来。 郭晓光下意识抬肘遮挡,铿锵有力的脚步声停在了他面前。 来人冲他伸出手:“郭晓光,起来吧,你们可以走了。” 他背光站着,看不清面容。 郭晓光微怔,来人见他迟迟不起,又从兜里掏出一封介绍信塞进了他手里。 “拿着它,去最近的一个派出所,郭晓光这个名字不能再用了,换了户口后带着你妈妈离开滨海省,不要再回来了。” 等他回过神来追出去的时候,来人已经走远了。 郭晓光晃了晃胸前的铭牌,那上面写着他工作的酒店名,底下则是姓名与职务。 他果真改了名字,现在叫郭毅。 “在我爸那事儿出了之后,为了我上学方便,我妈也曾多次跑派出所要求改名,每回都被搪塞了回来,谁知道这回这么容易……” 宋余杭听到这里,微微红了眼眶,转过身去撑在了栏杆上。 郭晓光停下来:“宋警官,您怎么了?” 宋余杭勉强笑了笑:“没事,最后那个人,有没有告诉你他叫什么名字?” 郭晓光想了想。 在他拿着介绍信追出了厂区,总算拦下了他,并且再三央求他告诉自己的名字,日后好报答他的时候。 来人鸭舌帽下露出了一撮白发,终于缓缓转过了身来:“我姓赵,报答就不必了,是我……对不起你们。” 最后半句话他说的语焉不详。 郭晓光没怎么听清,等他还想追问的时候,老人已经拉开了路边停放着的一辆车的车门,坐了进去。 车子很快就从他眼前开走了,他连个车牌号都没能记住。 郭晓光还在喋喋不休,也许是因为受了这喜庆氛围的烘托,也是因为见着了自己的救命恩人,男人脸上满满的都是喜悦激动。 “托姓赵那位大伯的福,我才能改头换面,还凭着手艺进了一家大酒店当学徒。” “当时厨师长带我们过来做菜,说是婚宴,我也没仔细看,没想到是您和……” “不管怎么样,还是恭喜恭喜,有情人终成眷属!” “也托您和林法医的福,我爸得以沉冤昭雪,新闻我们都看了,我妈当时就激动地扔了拐杖起来走了两步,还说要是能再见到您二位,一定要给您们磕头。” 他知道这二位不缺钱,林厌还曾资助过他们,看着周遭这一片张灯结彩,欢乐祥和的气氛,郭晓光兴奋地舔了舔唇。 “这样,一会我再去后厨做几道拿手菜,不要钱,全当是我的一片心意,送给你们尝尝鲜。” 宋余杭胳膊肘撑在栏杆上,肩膀剧烈抖动着,默默泪流满面。 郭晓光终于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您怎么了?” 宋余杭连连摆手,哽咽着:“没、没事,我就是……高兴的。” 郭晓光终于后知后觉回过了一丝味儿来:“您认识那位姓赵的大伯?” 宋余杭摇头:“不认识。” 郭晓光眼底略有一丝怅然:“他可真是个好人啊,我还想着,有朝一日能当面报答他的恩情呢。” 宋余杭笑笑,不置可否。 那晚直到最后她也没有告诉他,他爸爸是因为谁才蒙冤入狱的。 不是不能,而是不忍。 这世上残忍的事太多了,就让他的内心保留最后一片净土吧。 如果时光能倒回去,宋余杭也希望赵俊峰永远是那个赵俊峰,是她心里亦师亦友又似父亲般的存在,也是郭晓光眼里的大好人。 可惜啊,韶光已逝,他终究是要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的,不然何以慰亡灵,何以慰孤魂,何以慰疯魔,何以慰那些怀揣着痛苦,仍然选择坚强地活下来的人们。 郭晓光走了之后,宋余杭一个人在栏杆边吹着海风站了很久。 直到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递过去一杯酒。 冯建国还穿着拍照时的那身衣服,宋余杭留意到他的肩章上银色橄榄枝绕了半周国徽,已经是副总警监衔了。 她举起香槟杯和人碰了一下:“恭喜。” 冯建国笑笑,也趴在了栏杆上:“喜从何来,不过是去收拾烂摊子的,有那时间,还不如回去多陪陪我孙女。” 宋余杭也笑,眼眶还是红的:“我知道您,嘴上说着不愿意,可还是会出一份力的,这个位置您实至名归,底下的公安干警和普通老百姓也可以放心了。” 冯建国嗤笑,杯中酒分毫未动,只是拿着。 “谈个恋爱还把你谈得油嘴滑舌了还。” 宋余杭唇角这才扬起一丝笑意,抿了一口洋酒,倚在栏杆上任由海风吹乱她的发。 冯建国回转身来看着她:“差不多一年了,你还想赋闲到什么时候?” 宋余杭笑笑,转过身去趴在了栏杆上看着远方对面海岸线上灯火通明的城市不答。 冯建国把密封好的文件递给她:“想好了再给我答复。” 宋余杭垂眸看去,那文件上封口缠线的地方盖着公章。 她再熟悉不过了,这是省厅的调任函。 宋余杭微愕:“冯——” 冯建国脚步一顿:“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是要继续回来工作也好,还是放弃这份职业去过普通人的生活也罢,但是我想,我们警察是行走在黑暗中的人,就像天边的萤火,伫立在路边的灯。” “这样的人越多,星星之火汇聚成万丈星河,光明终究会驱散黑暗,你觉得呢?” 宋余杭捏紧了这一份调任函,微微点头:“谢谢您,我会慎重考虑的。” 冯建国唇角露出一丝笑意,快步离去。 “行了,大喜的日子,去陪陪你媳妇吧。” 第139章 青萍之末(7) “林姐,来一个,来一个!”宋余杭还没走下楼梯,就听见底下传来了欢呼。 她趴着栏杆往下一望。 林厌玩游戏输了,被罚跳钢管舞。 “这不好吧?”女人倚在酒桌边,懒洋洋站着,手里端了一杯酒,眼波荡漾,似有些醉了。 众人吹口哨起哄:“愿赌服输啊。” “就是,难得宋队这会儿不在。” “再说了,只是跳个舞而已嘛,刚刚那谁,小王输了,还把老张面对面抱起来了呢。” 两个男的,都面对面抱起来绕场一周了,今天这个场合,她也不想扫大家的兴。 林厌把手里的酒杯放在了桌上,长发一撩,扯松了自己的领带,索性也解了风纪扣,露出纤细白皙的颈段。 “行吧,反正好久没活动了,松松筋骨。” 音乐响起来,林厌跳上舞台,高跟鞋踩在地上步步生莲。随着她的一举一动,衬衫稍有些凌乱,制服扣子压根关不住的春光呼之欲出,再加上她的眼神是那么火辣,举手投足都散发出了成熟女人的致命魅力。 宋余杭磨牙。 妈的,一会功夫不见,就又双叒叕去撩人! 底下人跟着一起起哄,纷纷叫好,举起了手机拍照,晃着手电筒。 林厌正在兴头上,忽然感觉身后站了一堵墙,她眼珠滴溜溜一转,松开了钢管,顺势攀了上去,纤手轻轻划过她的肩膀,从左边到右边。 宋余杭的眼神跟着她转。 林厌踩着舞步挪到她身前,唇角勾起不怀好意的笑,双手搭上她的肩,彼此距离亲密无间。 她随着音乐的节拍一起摇摆,唇也若有若无擦过她的下巴。 宋余杭伸手要揽她的腰,却又被人如一尾游鱼般溜走。 警官被撩得心头火起,索性拽过她的胳膊,把人扯了回来。 林厌顺势在她怀里下了腰,如瀑长发轻轻甩了出去。 那衬衣下摆也被扯了出来,露出完美的人鱼线。 台下观众眼都要看直了。 宋余杭皱眉,揽住她腰略一使劲,又把人扶了起来。 林厌倚进她怀里,微微喘着气,瞳仁又黑又亮,唇角勾起一抹笑,轻轻伸出舌头舔了下唇。 艹。 宋余杭咽了一下口水,额头渗出薄汗来,明明什么都没做,却也心跳如擂鼓。 汗水顺着她的下巴往下淌。 林厌指甲轻轻刮过了她的喉结。 宋余杭呼吸骤然急促了起来,抓着她的手愈发用力。 林厌复又一把把人推了开来。 宋余杭踉跄倒退两步,看着她围着钢管翻转腾挪,恨得牙痒。 她主动迎上去,做那根钢管,从后面环抱住了她的腰,随着林厌的动作一起摇摆着。 宋余杭在她耳边磨牙:“回房间你给我等着。” 林厌也不躲,反而迎合着她。 “等着就等着,你还能翻出什么新花样来?” 宋余杭微眯了眸子,做了一个双人舞中,常有的顶胯的动作。 “上次,七天……” 林厌脸色一红,高跟鞋就跺了下去。 “闭嘴!” 宋余杭失笑,把人打横抱起,径直跳下了舞台。 围观群众不乐意了,嗷嗷直叫。 段城揶揄:“宋队,宋队,您不厚道啊,林姐这可是愿赌服输,多难得的机会啊,以后我们想看也看不着了,是不是啊?” “就是就是!” “该罚该罚!” 宋余杭把人放下,端起林厌尚未饮尽的那杯酒,豪气冲天,一饮而尽:“好,我喝!” 林厌连连扔了好几个白眼,她都跟没看见似的,但凡她想举起杯,一定会被人抢走。 游戏下半场,她居然一杯酒都没喝完,全数让宋余杭挡了去。 一行人直到深夜才尽兴而归。 林厌扶着她一步一挪,宋余杭贴着墙根走,不时弯下腰去干呕。 林厌一边数落,一边替她拍背:“你又不能喝,还喝那么多,一会又过敏了怎么办?” 宋余杭唇角一抹,也许是醉得狠了,眼底泛着水光:“不碍事,我高兴……再说了,我已经……不过敏了……” 林厌一怔,想起段城跟她说的。 “你走后,宋队都是一个人去喝酒,好几次在酒吧里、大街上被咱们的巡警捡回来。” 一个不怎么会喝酒还对酒精过敏的人,是怀着怎样的心情饮下那些酒的呢? 当她醉倒在大街上的时候,会不会也有某一个瞬间,是希望就这么睡过去呢? 林厌眼眶一热,把人扶起来,架着她的胳膊跌跌撞撞往房间走,骂骂咧咧。 “他妈的,你高兴了,新婚之夜……给老娘喝成这样……我还得照顾你……” 宋余杭以为她真的生气了,把人抱起来抵在了房门上,额头抵着额头,赔笑。 “对不起嘛……嗝……听……听你的……以后……以后再也不了……” 林厌嫌弃地捏着鼻子拧过头去:“滚,离我远点,臭死了。” 宋余杭一手抱着她,一手拧开了门把手,倒退着晃晃悠悠往里走。 林厌心都提了起来。 “左边,左边有鞋柜,往右走!别撞衣架上了!床!床在那边!” 几经波折,林厌生怕她把自己给摔下去了。宋余杭抱着她在屋内晃了大半圈,总算碰到了床边,膝盖一弯,带着林厌仰面倒了下去。 有她做人肉垫子,自己自然是没什么大碍,没等她爬起来,宋余杭抱着她翻了个身,如一只大型犬科动物般在她的身上拱来拱去,语气也黏黏糊糊的。 “林厌林厌林厌……厌厌……老婆……我们结婚啦。” 林厌成功被恶心到了,脸上浮起红晕,揪起她的耳朵:“啧啧啧,宋余杭你的酒品也太差了吧。” 宋余杭啪地一下拍掉她的手,又把头埋进了她怀里,砸吧着唇。 林厌忍无可忍,把她的脑袋扶起来,咬着牙:“给、我、去、洗、澡。” 宋余杭眼神迷离,心里跟明镜一样似的。 “一起一起。” 林厌仿佛都能看见她身后摇起的尾巴。 “你还想不想上床睡觉了?”她冷笑。 宋余杭巴巴点头:“想~” “那还不快去!” 林厌怒,宋余杭委屈:“可是我想和你一起……” 林厌抄起枕头就砸了过去:“你什么心思我还不知道吗?!臭烘烘的谁要和你一起泡!洗完澡再说!” 宋余杭听到前半句委屈巴巴,后半句的时候却又眸中一亮,蹭地一下就爬了起来。 “好,我这就去!” 身后传来林厌的咆哮:“浴室在那边!!!” “喔——”宋余杭拖长声音收回了意欲打开衣帽间的手,扶着墙溜进了浴室。 等她走后,林厌拿起座机给酒店前台打了一个电话,让他们送碗醒酒汤上来。 不多时,门铃响了,她从侍应生手里接了过来,入手就觉得不太烫,皱了皱眉,没说什么,让人走了,自己回转身塞进了微波炉里,设定好时间和温度,等她洗完澡就可以出来喝了。 浴室传来哗哗的水流声。 在等待她洗澡的功夫里,林厌趴在床上无所事事,目光瞥到了她放在床头柜上的一份文件上。 那封头盖着的公章落款是:滨海省公安厅。 林厌伸手拿了过来。 等宋余杭洗完澡出来的时候,那份文件还原封不动地放在桌上。 她裹着浴袍擦着头发往出来走。 林厌坐在床上,把玩着一个u盘,头也没抬:“醒酒汤在微波炉里,喝了。” 宋余杭乖乖走过去拿出来,温度适宜,正好入口。 她咕嘟咕嘟端着碗几口喝完,又去漱了遍口,这才往回走,坐在床边。 一个澡洗的,酒醒了大半。 宋余杭:“见过惊蛰了?” 林厌也没避着她,仍旧把玩着那个u盘,在指尖拨了一圈。 “你怎么知道?” 宋余杭微微一笑,从她肩头捻下一根红色短发:“这就是物证。” 林厌偏头看了一眼:“哟,不错,适合来我们技侦干活。” 宋余杭微眯起眸子,眼神有些危险。 “不过,这也说明,你们……近距离接触了。” 可能是在她提起对方衣领时沾上的吧。 林厌也抬起头冲她挑衅地笑:“既然你这么聪明,不如猜猜我们近距离接触到了哪种程度?” 宋余杭磨牙:“林、厌。” 明知道她忌讳着呢,还非要往枪口上撞,这女人真的是欠收拾。 不等她展开报复性回击,林厌已一把拽住她的衣领把人扯了过来,如鹰犬般的鼻子在她脖颈间嗅了嗅,眼神犀利如剑。 “宴席上突然消失,一定是有迫不得已的理由,除了洗发水的香味还有一丝劣质男士香水的味道,对方家境不富裕,很可能是今天在场的服务生,说,他是谁?” “以及,这份文件,解释。” 宋余杭瞠目结舌,她都洗过澡了,这也能闻得出来啊?! 林厌一把把人搡了开来,冷哼了一声:“那么多年法医,你以为是白当的吗?” 宋余杭哭笑不得,看来两个警务工作人员的婚姻里,注定是没有秘密的。 “是郭晓光啦,还见了冯局,文件也是他给的。” 想到郭晓光跟她说的那些,宋余杭脸上的笑容又淡了下去,略微有些怅然。 “他和他妈妈还活着,是赵俊峰帮他们上的户口,重新改头换面。” 她把目光又挪回了那份文件上。 “还有一件事,我……” 林厌知道她想说什么:“你在犹豫,对不对?” 宋余杭点头,拿过她的手攥进自己掌心里:“是,我怕我照顾不好你,万一有个什么,留你一个人。” 她能把这份文件带回来,就说明其实内心已经有了想法,只是顾忌着她,迟迟不肯做决定。 林厌知道,这个时候务必给她一点信心和鼓励。 她顺着彼此交握的手看上去,望进那双深邃眼睛里,唇角微勾起了一丝愉悦的笑意。 “可是我还是喜欢,你穿着制服抓人时的样子,特别好看。” 也特别帅气,是她心里的光,也是信仰。 宋余杭喉头微动,把人揽进了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她的发。 “那你呢,你怎么办?” “我?”林厌抓住她衣服,眷恋般地蹭了蹭,深吸了一口她身上淡淡的香味道。 “虽然初南案破了,但我时常会想,像陈妈妈、郭晓光母子这样的人还有很多,他们的脸不时浮现在我眼前,我还是愿意为了真相奋斗下去。” “如果世界终将黑暗,我要做那把劈开混沌的利剑。” 宋余杭眼眶微湿,亲吻她的发顶。 “我陪你。” 隔了半会,她留意到她还在把玩着那个u盘,宋余杭捧起她的脸。 “惊蛰给你的?” 林厌淡淡“嗯”了一声。 想必是和林又元有关的。 宋余杭知道,这是她心里的一道坎。 “要看吗?” 林厌沉默不语。 宋余杭摸了摸她的脑袋:“不急,你要是想一个人静静,我出去抽烟等你。” 林厌还是不答,眼神有些深沉。 于是宋余杭便起身,系好了睡袍带子,从床头柜上拿起打火机和烟盒。 林厌伸手勾住了她的衣角,似紧紧拽着一根救命稻草。 “别走,留下来和我一起。” 当把u盘插进了电脑里,宋余杭回头看了她一眼,林厌微微点头。 她便点开了文件。 冗长的黑暗过后,往事掀开了序幕。 *** 1966年的夏天。 林又元二十岁,仗着父亲在政府任职,在十里洋场混得风生水起。 他是天生的流氓,欺善怕恶,欺软怕硬,不知道搞大了多少小姑娘的肚子。 总算有一次栽了,搞到了另一个富二代的头上,那女子长得花容月貌,身段婀娜多姿,还是梨园戏子,有钱有势的富二代早就看中要做外室的,结果被他捷足先登。 当晚他仗着醉意衣衫不整从酒楼里出来的时候,就被人堵在了巷口。 对方带的人不少。 林又元懒懒抬眸,系紧了裤腰带:“哟,怎么滴,要打架啊?” 对方抄着棍棒一拥而上,他毕竟喝了酒,晕晕乎乎的,挨了好几下。 林又元把他面前的人踢开,转身去捡掉在地上的木棍,猝不及防间后脑勺被人重重砸了一下,他一下子扑到在地,摔了个狗啃泥。 “妈的,给我打!” 富二代怒不可遏,抬脚就踹了下去。 耳边传来尖利的哨子声:“干嘛呢?!” 一束手电筒光照在脸上,穿着深棕绿色制服的巡警跑了过来。 “怎么打人呢还,有什么事跟我回派出所解决。” 一干不良少年们把棍棒甩上肩头,看着他都笑了。 为首打他的那个人从兜里掏出烟点燃,对着年轻的巡警吐了口烟圈。 “你知道我是谁吗?多管闲事,爷今天就是要打死他。” 林又元趴在地上,啐了口带血的唾沫,牙也掉了,一起吐了出来。 小巡警把烟雾拨开,打量了一下他,耿直又憨厚地摇头:“不认识,你们打人,跟我回派出所了解情况。” 那男人把烟扔在了地上:“妈的,不识抬举,给我打!” 小巡警大概也没回过神来,看着这人穿得衣冠楚楚,人模狗样的,怎么说动手就动手啊。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被一干人等围在了中间。 那男人又点了根烟,看着那巡警被围攻,还不时叫好。 林又元从地上捡了块板砖,径直砸向了富二代的后脑勺。 “妈的,狗东西,让你打老子!” 板砖在他掌心裂成了两半,富二代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陷在包围圈里鼻青脸肿的小巡警回头,林又元往地上啐了口唾沫。 “呸!” 富二代躺在地上纹丝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一干人等面面相觑,打巡警的手慢慢停了下来。 林又元冰冷的目光往过去一瞥。 有几个人退了几步,咽了咽口水,扔下木棒跑了。 林又元抄起家伙跌跌撞撞扑过去,衬衫袖子挽至手肘。昨夜刚下过雨,那上面沾着泥浆和血渍。 “来啊!!!” 少年提气大吼,几个人回头看了一眼,落荒而逃。 他“呸”地一下又往他们逃窜的方向吐了口痰:“欺软怕硬的东西!” 回转身来,林又元看着巡警,表情是有些不屑与吊儿郎当的。 “就这功夫,也敢出来当警察,不怕被小偷打啊?” 小巡警憨厚地笑了,把手铐戴上了他的手腕,咔嚓一声按下,仿佛没听出来他话中的讽刺之意一般。 “不怕,反正俺皮厚。” 林又元对他没设防,猝不及防之间被人拷下,顿时破口大骂:“你他妈的给老子解开,知道我是谁,我爹是谁吗?” 小巡警摇头,掏出对讲机叫支援。 “不知道,你打人了,得跟我走一趟。” 等回派出所,那男的也醒了,伤不重,头上缠了一圈纱布坐着。 林又元在审讯室里坐了没多久,就有人进来点头哈腰地递烟:“抱歉啊林少爷,手底下的人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您是林书记家的二公子,大水冲了龙王庙……” 林又元腿吊儿郎当地架在面前的桌子上,由着他敬了一根烟:“我哥来了吗?” “来了来了,大少爷在门口等您呢。” 他这才起身,把外套甩上肩头,跟着来人一起往出走。 出了审讯室,没走两步,一个穿灰色西装的高大男人就背对着他站在大厅里和派出所的人说话,那侧脸温润如玉,略带了几分歉意。 林又元面上溢出一抹欣喜来:“哥。” 男人回过身来,当着众人的面弹了一下他的脑门:“又打架,跟我回家。” 林又元额头通红一片,嘀嘀咕咕的,却不敢大声抗议:“回家就回家,你是不是又告我状了……” 林觉水跟所长告别,又奉上了几条名贵香烟,带着自己不成器的弟弟往外走。 “哈,哪还轮的着我告状,您林家二少爷的诨名早就传遍大半个江城市了好吗?” 林又元不服:“我怎么了,我怎么了,不过就是喜欢个女人,这事你情我愿,谁也管不着,偏偏那小子不识好歹要来打我,我自然要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他一边说着话,踢着路上的石子,滚到了旁边的角落里。 林又元顺着望过去,派出所二层楼高侧面的阴影里,立着两个人。 那训话的警察一边说一边拿手拍打着他的脑袋,巡警佝偻着腰,帽子都掉了。 “你知不知道你今天晚上带回来的那二位是什么人物,一个市长家的二公子,一个新辉实业的大少爷,这二位喘口气,咱们江城市都得跟着抖三抖!” “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小王八羔子净会给我惹事!” 他骂得狠了,巡警往后缩,捡起掉在地上的帽子,拂去国徽上面的灰。 “可是……他们持械斗殴违反了……” 上级警官又是一巴掌。 小巡警偏过头去,眼眶红了。 “那就让他们打,反正是狗咬狗,一嘴毛,咱们只需要收拾烂摊子就完了,由的着你在这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抓不到狐狸还惹得一身骚!” 林觉水停下脚步等他:“在看什么?母亲做了饭在家等我们回去。” 林又元兴趣缺缺收回视线,在心里给此人下了定义:不是疯子就是傻子。 “没什么,走吧。” 二人走到车前,秘书替他们打开了车门,林又元正欲坐进去的时候。 富二代从里面一瘸一拐地走出来了,那目光阴狠又毒辣,毒蛇般黏在兄弟二人身上。 “林又元,你嚣张不了多久了,早晚有一天你会跪在我面前叫我一声大爷。” 林觉水眉头一皱,只觉得他的眼神意味深长,这番话也叫他心惊肉跳。 他正待开口,林又元已经吹起了口哨:“哟,兔儿爷吗?擅长推拿还是唱曲啊?” 对方勃然大怒,又狠狠剜了他几眼,拂袖而去,坐进了自家车里。 林家车子也缓缓开了出去。 林觉水回头看着自己整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弟弟,微皱了眉头:“你又何必激怒他,一个女人而已……” 林又元肩头披着外套,蹭地一下坐直了,舔舔唇,说得眉飞色舞。 “你是不知道,那新辉大少爷就是个变态,不仅……” 林觉水眼神愈发严厉了些。 林又元轻咳一声,把即将脱口而出不入流的话咽了回去,改为做手势。 左手比了个三,以示人数,右手一巴掌就抽了过去,捏住那手指搓扁揉圆。 “什么女人落到他手里能有好下场啊。” 林觉水看得好笑,又转过身去:“那也轮不到你管。” 林又元俯身扒上前面座椅:“嗐,我也不想管啊,可是美人垂泪,楚楚可怜,我不得不……” 林觉水白了他一眼:“你最好想想,回去怎么跟父亲交代。” 想到这个他就头大,林又元一阵后槽牙疼,嘀咕着:“提他干嘛,反正他十天半个月也不回家。” 林觉水又伸手弹了一下他的脑门,倒是比刚才轻的多。 “休得胡说,回去爸骂你不许顶嘴。” 林又元还惦念着他刚刚说的妈做好了饭在家等他们呢。 “不说这个了,妈做了什么好吃的啊?” 林觉水微微一笑:“不知道,我刚从学校回来还没着家就接到了你的电话。” 林又元不满:“合着你没回去啊?我还以为能给我带点吃的呢。” “饿了?”林觉水从外衣兜里掏出了一袋用手绢包好的荷花酥递给他。 “给你,从理工大门口那家带回来的。” 林觉水大学考在上海,报道的时候他也曾跟着去玩过,在他们校门口吃了一次荷花酥就爱上了,从此念念不忘。 虽然那家老字号糕点每次都排老长的队还限量供应,但林觉水每次回来荷花酥都不会缺席,这么多年了从未例外。 那时候他还是个半大孩子,如今身量也快和他差不多高了。 林又元嘴上嫌弃,眼睛却望着:“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林觉水把手帕合拢:“不吃算了。” 坐在后座的人劈手就夺了过来:“我吃,我吃,谢谢哥!” 彼时的林家兄弟二人,尚不知道等待他们回家的不是母亲丰盛的饭菜,亦不是父亲严厉的批评,而是一场浩劫。 林又元说到这里,手扶在轮椅扶手上,微微颤抖着。 林厌看见他阖上了眸子,似有些不忍再去回忆那多年前的一幕。 “那晚我回到家……” *** “妈,妈,我回来啦,又做什么好吃的啦!”林又元把外套甩上肩头,满眼都是兴奋,砰地一下推开了自家雕花的铁门。 林觉水微笑着摇头,跟在他身后。 目之所及,让兄弟二人浑身的血都冷了。 一院子的兵,胳膊上缠着红袖标,手里拿着长枪齐刷刷地转过了头来。 在他们身前跪着院里的丫鬟仆人,个个抱着脑袋,面色灰败,不少人在垂泪。 少年血气翻涌,外套一扔,撸起袖子就要往上冲:“艹你妈的,敢动我们家的人!” 对方一枪杆砸在他脑袋上。 林又元倒退两步,摸着脑门上的血,咬牙又要往上冲,被林觉水一把拽住了。 他死死拉着他的胳膊,面沉如水。 “哥,你别拉我,他们什么人啊,居然敢来我们家里撒野,还敢打我?!” 林又元呸地一下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你算什么东西,今天这事没完!” 对方阴阳怪气的:“打的就是反动派。” “我……”林又元一股鬼火直往脑门上窜,正欲再冲上去的时候,别墅门开了。 几个宪兵押着五花大绑的父亲走了出来,身后跟着跌跌撞撞哭喊着的母亲。 在即将跑下台阶的时候,又是几杆枪拦住了她的去路。 在林又元的记忆中,母亲向来是端庄优雅的,从未见过她哭得如此撕心裂肺过。 他的心也在这样的哭喊里被扯疼了。 少年意气,血气翻涌,林又元拨开拦着他的几个人就冲了过去:“爸,妈!放开他们!!!” 林觉水也跟着扑了过去,拳头雨点一样落在了他们二人身上。 母亲的哭喊愈发歇斯底里。 林又元被打趴在地上,唇角流着血,鼻青脸肿。 他透过面前的积水潭看见,在他们心里庄严伟岸的父亲跪了下来磕头求饶。 “别打了,别打了,求求你们放过我的家人,事情都是我一个人做的,我认,我认,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别伤害我的家人。” 那砰砰砰的声音响彻在他心里。 林又元被人用脚踩着脑袋,泪就滚了下来。 为首的人看打也打了,骂也骂了,目光滴溜溜在搜出来的金银珠宝上面一转,捧起一串珍珠项链塞进了自己怀里。 “行了,我相信林书记说的都是实话,把其他人都放了吧。” 按着他的人这才撒手。 林觉水爬过来扶起他:“大元,你怎么样,没事吧?” 大元是他的小名,从小叫到大的。 林又元哑着嗓子目光一转:“哥、爸、妈……” 林父的目光看过来,嘴唇翕动着:“求求您,大发慈悲,再让我和他们说句话。” 那人擦了擦刚抄家翻出来的鼻烟壶,对着路灯照了照:“行吧,反正今晚你们家是要跟我们走一趟的,女眷不行就男丁,大的不行就小的,也不怕你耽搁时间,哥几个有的是闲工夫。” 这话的意思,已然是说除了林父以外,还得有一个人跟他们走一趟接受审查。 林父转过脸来,看着自己的两个儿子。 大儿子上海读书,研究生马上毕业,念的是全国数一数二的大学,前途无量。 小儿子吃喝嫖赌,不学无术,只会混吃等死。 这是一个说容易也容易,说艰难也艰难的抉择。 林又元最终睁开了眼:“本来是我,林觉水主动去了,这是我对不起他的第一件事。” “那之后,父亲下狱,他接受审查,不让探视,音讯全无,家里被抄得干干净净,什么东西都没留下,我和母亲相依为命,勉强找了个棚屋栖身。” “母亲身体不好,再加上又受了刺激,我卖了身上所有值钱的物件来给她抓药看病,她仍是在饥寒交迫里去了。” “林觉水走之前说,短的话,我把荷花酥吃完他就回来了,长的话也就三个月,到时候他带着我和妈妈去上海,就住在理大旁边,天天买荷花酥吃。” “可是他食言了,直到我用一床破草席卷了妈妈已经发臭的尸身扔到了乱葬岗里,他也没能回来看她最后一眼。” “这是他对不起我的第一件事。” “那之后,我又遇见了两个人,一个是你的母亲,另一个则是……” 他略微停顿了一下,仿佛能透过镜头看见林厌身边坐的人是谁。 “你应该猜到了,他就是宋余杭的父亲。” 宋余杭浑身一震,想起了冯建国把那把枪交到她手里时说过的话。 “弹道对比结果出来了,这把枪和你父亲当年丢失的那把一模一样。” 林又元接着道:“至今想来,虽然穷困潦倒,但那仍是一段很快乐的日子。在一次街头斗殴中,我身受重伤,被宋余杭的父亲宋亦武捡了回去,送到了医院里,在那里,我结识了你的母亲,当时的她在中心医院里做一名普通的护士……” *** “十三床,伤口拆线啦,回去之后记得三天以内暂时不要沾水,有不舒服及时来就诊。” 护士说着,轻轻按住了他的脑袋,把缠在上面的纱布拆了下来。 离得近,林又元看见她胸牌上写着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苏悦。 亦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 自从林家失势后,围着他转的那些莺莺燕燕都销声匿迹了,他再也未曾近过女色。 少年咽了口唾沫,心猿意马的,又说了几句浑话调戏人家,惹得小护士面红耳赤,把纱布往托盘里一扔扭头就走了。 “护士长,十三床那个病人又……” “嗐,那人啊,出了名的泼皮无赖,警察都管不了,赶紧让他出院走吧。” 听着一帘之隔医务人员的小声抱怨,林又元得意地吹了声口哨,把刚刚从小护士身上顺来的钱包装进了兜里。 不多时,还是那个小护士进来。 “手续办好了,你可以走了。” 林又元一瘸一拐下地,走出病房大门,末了又似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多嘴问了一句。 “那我的医药费呢?” 小护士没好气地道:“那天送你来的那位警官交了。” 林又元顿时一阵后槽牙疼。 “喏,就是那位。” 宋亦武还穿着他那套黄不黄绿不绿的制服,手里拿了个笔记本往过来走。 林又元扶着墙和他擦肩而过:“别以为你给我垫付了医药费,我就会感激你,这钱是你自愿给我的,我才不会还给你呢。” 宋亦武停下脚步,哭笑不得,当然还记得不久前他在警察局里吆五喝六的那一幕。 他也因此挨了训,不过年轻人并没有放在心上,他心胸豁达,人也敞亮。 “不要你还,但是当时打架的那几个人还没落网,需要你协助调查。” 话音未落,林又元已扶着墙走远了。 警官摇摇头,笔记本在掌心里拍了两下。小护士见真的是他,迎上来,面色喜悦。 “警察同志,我们科室商量过了,这钱也不能要您的,还给您退回去。” 宋亦武摆手往后退:“不成不成,看病哪有不出医药费的……” 苏悦这才想起来自己的钱包,伸手一摸兜,没了,顿时面如土色。 “钱……钱……钱没了……” 宋亦武眉头一皱:“没事不着急,慢慢说怎么回事?” 小护士结结巴巴地:“我……我一上午都在医院没出去过……钱包就放在右侧兜里,里面还有其他同事的捐款,要一起退给您的……” 宋亦武用牙齿咬开了笔帽,一边听一边记:“从早上到现在接触了哪些人?尤其是能和你近距离接触的,外人。” 小护士听他说着,突然想起方才她给病人换药时,林又元趴在她胸前,手也不安分。 她还以为是在揩油,谁知道是…… 小姑娘涨红了脸,宋亦武也看着身后的走廊,想着刚刚走过去的那个背影,猛地把笔记本一合,拔腿就跑。 “抓小偷啦!” 苏悦也跟在身后狂奔,张嘴就喊。 林又元听见身后的动静,连滚带爬跑下楼梯,摔倒在医院门口,爬起来就往前冲。 到底是个有伤在身的人,跑出去没多远,就被人摁倒在了花坛边上。 宋亦武从他手里夺过了钱包,交给一旁的护士:“拿来吧你,看看,有没有少什么东西?” 说是钱包,就是手工缝制的绒布袋子。 苏悦捧着这有些破旧脏兮兮的布包,拉开了系带,喜极而泣。 钱都在,最重要的是,里面的一张二寸照片也没丢,那是她妈妈唯一的一张遗像。 小姑娘拿起来看了又看,拂去上面不存在的灰尘,这才又装了进去。 “一分都没丢,谢谢您,宋警官。” 宋亦武把人拷起来:“我说你啊,一天天地不务正业,不是偷鸡摸狗就是持械斗殴,干这些能填饱你的肚子吗?啊?” 彼时少年已经落魄,头发乱成鸡窝,结成一绺一绺的,身上穿的衣服还是入院时的病号服,短了一大截,露出长满冻疮的手和脚脖子,因为长期不洗澡,浑身上下也散发出了一股难闻的气味。 林又元红着眼睛咆哮:“要你管!你他妈算是哪根葱……” 他话还未说完,一辆豪车停在院门口。 富二代打开车门,扶着打扮得光鲜亮丽的女人走了出来,正是那位梨园戏子。 对上视线的那一瞬间,女人有些不自在地挪开了目光。 男人把烟头扔到了他头上:“哟,这不是我们江城市赫赫有名的林二少,林公子吗?怎么也沦落到了这步田地了?还叫人拿手铐拷住了,啧啧啧,实在是可怜。” “只是不知道这回,你爸你哥还会不会为你出头了?” 他不提还好,一提林又元心中就涌起滔天恨意,气血翻涌,挣扎着往过去爬,目呲欲裂。 “是……是你陷害我爸,我哥呢?!我哥怎么还不回来?!” “那谁知道呢?兴许是死了吧,不过,这又关我什么事呢?”男人说着,蹲下身来,拍了拍宋亦武的肩膀。 “我说警官,这人可有前科,父兄至今还在审查中,可不能掉以轻心,得好好查,查好了加官进爵,前途……” 他话音未落,那小姑娘噔噔噔跑了过来,眼睛鼓得溜圆,脸上略有一丝气愤。 “他有前科不代表他现在犯了法,今天这事是你误会了,钱包还在,他没偷,你要是把他弄进去,安一个莫须有的罪名,那就是你犯法!” 小姑娘说这话完全是因为想到了自己含冤而死的母亲,同仇敌忾罢了。 林又元却没想到,竟然还有人愿意替他说话。 他愣了愣,看着她瘦小的背影,在那一瞬间里,迸发出了无穷的力量,让他的心为之一震。 大概年少的时候,对一个人表达谢意和喜欢的方式,总是拙劣和小心翼翼的。 林又元开始惦记起她,时不时流窜在市中心医院附近,等着她下班,再默默陪着人走上一段路。 “你干嘛老跟着我?!”女孩子气愤。 林又元吊儿郎当地笑:“我也住这附近啊。” “你放屁,宋警官说你根本就不住这儿,你再不走我报警了。” 林又元咬牙切齿,妈的,又是他,阴魂不散,搅人姻缘。 “那我从前不住这儿,不代表我以后不住这儿,法律没说不让人搬家吧。” 林又元染着一头黄毛,噙着烟,斜着眼笑,挡去了她的去路。 小护士一脚跺在他的脚背上,拿包拍开他,继续往前走:“无赖,流氓!” 林又元把烟举起来看着她的背影笑得邪性:“哎,流氓喜欢你啊,怎么样,考虑一下?” 那人已一溜烟没影了。 林又元把抽完的烟扔在地上,这才扭头离开。 那之后又过了不久。 一个下着雨的深夜。 苏悦照常下班,他没再跟来了。 女孩子稍稍松了一口气,却在回家途中遇见持刀劫匪,危急关头,是林又元冲出来制服了歹徒,宋亦武接到群众报警后,把人一起带回了派出所里。 女孩子坐在里面做笔录。 宋亦武给他倒了一杯水,往里望了一眼,努努嘴。 “难得你小子进局子不是因为偷鸡摸狗,怎么,喜欢她啊?” 林又元把纸杯一叼,抿了口水,窝在椅子上坐没个坐像,站没个站像的。 “放屁,我会喜欢她?老子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行啊?” 宋亦武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老实说,如果真的想追女孩的话,你这个样子,又没份正经工作,不行。” 林又元嘀咕:“老子怎么了,老子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铁门咣当一声响。 女孩子出来了。 林又元余光瞥到,赶忙把纸杯放下,呲溜一下站了起来。 宋亦武送他们到门口:“最近辖区里流窜着一个盗窃团伙,你们小心点,这是我的联系方式——” 他把名片一人递了一张,后面这话却是冲着林又元说的。 “要是有什么线索,也可以找我。” 毕竟他混迹在市井街巷,三教九流都有接触,消息来源也广。 林又元拿着这名片,翻来覆去看了一眼,依旧是没个正行:“怎么,帮警察同志抓到罪犯的话,有什么奖励吗?” 宋亦武微微一笑:“既然是通缉,提供线索人能顺利抓住,自然是有赏金的。” 出了派出所大门,林又元就大摇大摆走在了前面,彼时夜空又开始飘起毛毛雨。 他抬头望了一眼,就被一把伞遮住了。 女孩子递过来一方蓝色手帕:“这个,给你,擦擦吧。” 林又元抹了一把额上的伤口,指尖有血,他笑笑:“不用……” 话音未落,柔软的布料已经塞进了他手里。 女孩子脸色微红:“今天的事,谢谢你。” 那是林又元第一次感受到了做一个好人的喜悦。 少年眉眼弯起,却又不想让她看的太明显,拼命扼制住脸上的笑意,扭头就走。 “哼,不用谢,我说了我家也住那边,不过是路过,举手之劳罢了。” “雨下大了,我先送你回去吧。”女孩子捏着伞柄,和他同路。 林又元两手插兜盯着面前的水洼溅起雨滴:“哪有女人送男人回家的道理,你先回吧,我自己走。” “不成,你身上有伤,发炎了怎么办?” 林又元眉头一皱,把伞从她手里抢过来:“哪那么多废话,带路,我先送你回去,这伞我再拿走,改天还你。” *** “那之后,我、宋亦武、你妈妈,三个人就成了好朋友,后来又加入进来一个赵俊峰,彼时的他刚入职,因为是农村出身的缘故,性格木讷不怎么爱说话,作为老宋搭档的他,和我们一起出生入死过几次,很快就打成了一片……” 在他缓慢的陈述里,林厌仿佛也能看见那段充满欢笑、血与泪的岁月。 林又元用混迹在市井街巷里打探来的消息,帮他们甚至是警方抓捕了很多通缉犯、盗窃团伙、杀人犯等。 他这样游走在黑白两道,自然不招人待见,时常被打得遍体鳞伤。 不过也只有在受伤的时候,才会得到某些特殊待遇。 不上夜班的时候,几个人会在苏悦家碰头,拎几瓶酒,凑钱买些肉菜,由她下厨做一顿酒菜。 几个人围着饭桌喝酒划拳,就连性格最内向的赵俊峰往往也喝得面红耳赤。 苏悦系着围裙在灶台边忙活,土灶烟气熏天,锅碗瓢盆叮咣作响,她切一大把辣椒和葱花,趁着油热一股脑倒了进去,一边被呛得捂着嘴咳嗽一边上菜,有卤肉、鸡腿、还有满满一盘河虾,琳琅满目摆在桌上。 “哟,不错啊,今天居然有虾,说,你是不是又涨工资啦?”林又元刚捻起一只,还没塞进嘴里,就被人拿筷子拍掉了。 “去去去,你身上有伤,不能吃虾,吃点素的,专门给你炖的萝卜汤。” 苏悦把一大盆汤菜摆上了桌。 宋亦武点了一根烟笑道:“苏悦说的对,你还是少吃为妙,回头又发起来。还不是过年,那点儿津贴发了,想着吃点好的,犒劳犒劳大家。” 赵俊峰拿手抓了只虾进碗里,大快朵颐,直看的他口水直流。 “一大早,我跟武哥去农贸市场买的,新鲜,好吃,悦悦手艺真不错!” 林又元咬牙切齿,拿筷子敲他的手:“吃吃吃,就知道吃,也不知道给我留一点!” 苏悦从厨房端菜,踹了他一脚。 “就知道欺负人家老实人,喝你的汤!” 林又元不情不愿坐回来,半晌,又挤眉弄眼的:“哎,你把工资都花在请我们吃饭上了,哪来的钱娶老婆啊?” 宋亦武也老大不小了,家里人正操心这事呢。 他把烟摁熄在桌上,拿鞋底抽他:“吃你的饭,少说两句行不行?” 他俩一个追一个逃,赵俊峰也被迫加入了战局,一屋子人闹成一团的时候。 苏悦手一指窗外:“看,放烟花了!” 几个大男孩呼啦啦跑上了天台。 苏悦家住在江边,是外婆留下来的老房子,那个时候的江边不像现在早就建成了江景房,动辄贵得令人咋舌,住在这里的都是渔民或者穷人。她的妈妈原先在村里的小学教书,和林又元的父亲一样,被关进去审查,结果再也没能放出来。 至于她的父亲,一次打渔的时候失足落水,被捞起来的时候,浑身上下都缠满了渔网。 自那时候起,苏悦就再也没离开过这里,她一直守着这栋老房子,等着爸爸妈妈,魂兮归来。 几个人趴在生锈的栏杆边上,脚下渔村里没亮几盏灯,偶尔响起几声狗叫。 巷子里几个小孩成群结队推着铁环跑过,隔壁的男人在骂自己的老婆。 不远处亮着灯的一间屋子里放着黑白彩电,隐约传来嗯嗯啊啊的声音。 江面上传来悠长的汽笛声。 焰火升上了夜空,照的对岸灯火辉煌,宛若白昼。那里已经有了高楼大厦,那是富人们住的地方,和这里天壤之别,也是林又元从前的家。 少年看着看着眼眶微湿,他把酒瓶一砸,伸手指向老天爷。 “我,林又元,一定会有钱的!!!” 苏悦也迎着风,学着他的模样吼:“我,苏悦,一定会有一段好姻缘的!!!” 宋亦武把手指放在唇边,打了个呼哨:“我,宋亦武,一定要当一个好警察!!!” 赵俊峰挠了挠脑袋:“我……我没什么大的愿望,就是希望我的家人都平平安安。” 彼时少年们相识于微末,几个孤单又脆弱的灵魂逐渐靠拢,在那一瞬间,他们每个人看着对方通红的脸,都觉得他们会是一辈子的好朋友。 可是他们不知道的是,1967年的那个冬夜,曾站在天台上,对着江水和焰火许愿的少年们,最终都得偿所愿,却也都违背了初心。 第140章 回忆终结(1) “开春之后没多久,我没有想到林觉水会再回来,那天我和宋余杭他们一起里应外合捣毁了一个贩毒窝点……” 林又元把那天的事记得清清楚楚的。 *** 人抓到关进局子里之后,宋亦武找到了他当时的顶头上司,给人递了一根烟。 “李队,你看,小林都当了这么久的线人了,也蛮危险的,跟着弟兄们一起出生入死,不如就吸收进来,刚好咱们也缺人手。” 上级领导瞥了一眼那劣质香烟没接,又给推了回来,皮笑肉不笑。 “不是我不想吸收,你也知道,他身份特殊,家庭成分不好,我也劝你一句,当线人可以,别跟他走的太近了。” 赵俊峰在旁听着,捏紧了手中的文件,冷不丁来了一句。 “这都过去多久的事了,再说他爸爸……” 话音未落,被人拿文件夹呼了一下脑壳,上面的金属夹砸在脑门上,通红一片。 “上级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别忘了是谁把你特招进来的,还不干活去!” 赵俊峰把掉落在地上的纸张一一捡了起来收拾好,红着眼睛抱走了。 林又元在公安局门口等了半天,总算见着他们出来了,把烟一扔:“怎样?” 宋亦武沉默半晌,拍拍他的肩:“我再想想办法,看能不能争取让你见你爸和你哥一面。” 林又元知道,他入警队的事多半是没戏了,少年抹了一下脸,转过身去平复心绪。 “大元……”宋亦武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林又元摆手示意自己没事,转过身来的时候却又瞥见了赵俊峰脸上的印子。 “你这怎么弄的?” 赵俊峰往后退了两步,摸了一下,磕磕绊绊的:“没、没事……” 他们那个上司专门欺负底层小警察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林又元勃然大怒,就要往里冲:“我艹他妈的!” 赵俊峰拦腰把人抱住:“小林哥,别去,别去,他不待见我,不关你的事!” 宋亦武也过来扯他:“行了行了,这次不成还有下次,我一定想办法帮你,你在这闹下去也没什么用,走吧走吧,今天刚发工资,叫上悦悦,咱们下馆子去!” *** “那顿饭还没吃完,林觉水就带着我父亲的尸首回来了,因为他还是戴罪之身,所以丧事也未能大操大办,和我妈一起,埋在了乱葬岗里……” 彼时的林又元看着他掘起一铲子土扬在了棺材上,红着眼眶恶狠狠扑上去打了他一拳。 “你还回来干什么?!你不是说……不是说最长不超过三个月,还要带着我和妈去上海的吗?不是说你在里面会好好照顾爸的吗?啊?!” 林觉水穿一身纯黑的中山装,头发剪短了些,看起来比以前瘦了,被打的偏过头去。 苏悦一把把人扶住:“大元,有话好好说别打人……” 林觉水回头看了这个女孩子一眼,漆黑的瞳仁在雨水的淬炼下愈发惊心动魄。 和林又元放荡不羁的性格气质不同,林觉水苍白着唇,发丝被雨水浇湿了,整个人带着一股文质彬彬的脆弱,很容易就能激起人的保护欲。 苏悦被他眼中的死气沉沉惊了一下。 林觉水回过神,勉强笑了笑:“没事,谢谢,你……你叫……” “我叫苏悦。” 当时一心沉浸在悲伤里的林又元其实并没有意识到,他缠了苏悦很久,苏悦也没有主动告诉过她的名字,而她和林觉水,不过才见第一次面而已。 宋亦武也上前来拉他:“大元,当务之急,还是先让伯父入土为安吧。” 赵俊峰已经捡起了倒地的铁锹开始干活,闷头往坑里填着土。 雨越下越大,林又元跪在泥泞里叫了最后一声爸。 那声音是如此撕心裂肺,就连苏悦都忍不住背过身去抹了眼泪。 当晚,林觉水带他回了新的住处。 林又元抱着自己那床破破烂烂的被子。 林觉水替他铺好床铺,又拿鸡毛掸子掸了掸灰:“你住的那地下室我瞧了,阴天下雨四处漏水,没法住,你先在这里将就一晚上,明早咱们启程去上海。” 林又元环视着这雕花门窗:“这是你的宅子?” 林觉水收拾东西的手一怔,没回头:“一个同学的,借着住几天。你也别光站着,那桌上有给你买的吃食,还有几件新衣服,试试看合不合身……” 林又元静静看着他:“哥,我不是小孩子了。” 林觉水依旧没回头,替他铺着枕头:“这我当然知道,不合身的话咱们再改。” 林又元把被子一扔,攥上他的衣领:“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别跟我装蒜,这些日子你去哪儿了?!爸又是怎么死的?!你下狱之后我也去求过你的同学,人家避如蛇蝎,又是谁这么好心借你宅子住?啊?!” 林觉水垂着脑袋任由他发脾气不答。 林又元把人搡开,抓起他放在桌上的包袱就扔在了地上,东西散落了一地,从油纸袋里滚出了几块糕点。 “还有这些东西,你一个刚出狱的人,哪来的钱?说啊!你给我说清楚!” 林又元知道他的脾气,不愿意开口的话,把人打死都没用。 良久的对峙之后,他抱起自己的脏被子转身摔门而去:“不干不净的东西,我不要。” 他走之后,林觉水慢慢蹲下来,从地上捡起滚落的糕点,轻轻放进嘴里,尝了一口。 半晌,摇头笑了。 “呵,果真是长大了,只是这脾气,还是一点没变。” 第二天,一行四人在江边碰头。 宋亦武递了一坛劣质白酒给他:“这么说,你要去上海了?” 林又元抿了一口,呛得说不出话来,一转头,几个人都齐刷刷看着他。 他受不了这眼神,连连摆手:“哎哎哎,干嘛啊,不是早就受不了我这臭脾气了吗?再说了,我去上海能干嘛啊,上海又没有……” 他一边说着,嗓音低下来,看了一眼苏悦又收回视线,抿了一口烧酒,顺手把瓶子递给赵俊峰。 他们几个人都穷,即使是几毛一块的劣质白酒也买不起人手一坛。 赵俊峰仗着年纪小,回回喝得最多,这回却摆摆手:“不了,身上有伤,不喝了,给亦武哥。” 林又元眯起眸子:“你们那个混蛋上司又打你了?” 宋亦武接过来灌了一口递回给他。 “仗着自己市里有亲戚,他就会欺负新人。” 赵俊峰委屈地红了眼,却又抹抹脸,努力扬起一个微笑:“算了,毕竟是他把我提拔上来的,忍忍熬到转正就好了。” 很多时候,我们信奉的人生条例不过是“算了”和“忍忍”,想着退一步海阔天空,可是命运却从来不会给你后退的机会。 那之后不久,林觉水再一次找到了他。 “真的不跟我去上海吗?” 林又元正忙着把货车上的饮料卸下来,脖子上挂着一块白毛巾:“不去。” “那你留在这里,难道是想打一辈子零工吗?” 林又元被他给气笑了,把手里的箱子重重往车厢里一放:“爸妈尸骨未寒,你就这么着急离开他们?” 林觉水舔舔唇,辩解:“我当然不是,江城是咱们的家,迟早还会再回来的。” 林又元转身继续卸货,咬牙:“你总算是说了句人话,不是迟早是一直,爸死得不明不白,妈也急火攻心去了,我得留下来,替他们讨回个公道。” 林觉水跟着他走,嘴皮子都快说干了。 “你留下来可以,我不强求你跟我走,问题是你这样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生活还要过多久,我给你找了份工作,在公社里……” 林又元搬着货箱撞开他:“我乐意,爷上一天班歇一天,还有比这个更轻松的吗?” 林觉水站到一边去,看着他忙碌:“是为了你那几个朋友吗?” 林又元身形一顿,把货箱放在了车厢里,拿毛巾擦了擦汗,终于开口叫了他第一声哥。 “你就别管我了,我不是以前那个整天跟在你屁股后面要糖吃的跟屁虫了,你要去上海就去,我留在江城。” 最终,林觉水也没能回上海,他回不去了,因为父亲的事,学院对他下了处理决定,开除了学籍。 彼时的林又元因为这件事,对他始终怀有一丝歉疚之意。直到很久以后,他才明白,原来林觉水选择留下来不是因为无法继续学业,也不是为了陪他这个唯一的弟弟,而是另有难言之隐。 *** 林觉水下狱后不久,他那个有钱的同学就找到了他。 “一张配方,换一条命,值,你觉得呢?研究可以再做,人没了可就真的没了。” 化工专业出身的林觉水当然知道他在说些什么,那是他的心血,他的毕业设计,如果能成功研发出药物可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反之亦能害人无数。 他咬牙:“你做梦。” 同学透过栅栏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去:“没关系,我有的是时间等你考虑清楚,就是不知道,你那年迈的父亲,流落街头的母亲和弟弟,等不等的起。” 向来温文尔雅的人红着眼疯了一般扑了上去,透过栅栏伸长了手臂嘶吼着。 赶来的卫兵一枪托把人砸了回去。 如他所说,他年迈的双亲果真没有等到他回去的那一天。 林觉水冲出牢房的时候已经迟了。 “犯人劳改的时候不小心被从山上滚落的石头砸到了头,抢救无效去世。” 医生的嘴一张一翕。 一个两鬓斑白,已到花甲之年的老人,竟然还会在大冬天里安排去山上挖矿采石的繁重工作,这不是劳改,这是杀人。 林觉水抱着他瘦得脱了形,已经变得冰冷的身体嚎啕大哭着。 “你出去吧。”他的同学吩咐道。 “是。”医生恭敬地鞠了一躬,转身掩上了门。 男人递过来一串钥匙:“房子在东大门街三号,钱已经给司机了,他一会转交给你,回去看看你弟弟吧。” 林觉水豁地一下转过头来,咬着牙。 “你们……你们要那配方干什么?” “这你就别管了,反正是发财的生意,对了,我会派人‘保护’你的,制备过程中若有什么特殊情况,还得请你多多指教啊。” *** “当然,彼时的我并不知道,他已经和毒贩达成了交易,他作为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能选择留在江城,我自然是很开心的。” 在短暂的悲伤愤慨过后,林觉水的出现,甚至让他有了一丝家的感觉。 两兄弟还像以前一样喝酒划拳,关系好到能睡同一个被窝。 苏悦想着他们两个以前养尊处优的大少爷都不会做饭,便常来给他们送些吃的,后来慢慢地,包括与宋亦武等人的聚会地点也变成了东大门的宅子。 逝者已逝,活着的人毕竟还要生活。 林觉水学着做饭,苏悦在厨房里当师傅并掌勺,看着他有模有样地切辣椒。 “想不到你学的还挺快。” 林觉水把切好的辣椒放进碗里:“学会了你也能少跑几趟,大元晚上收工回来也能吃上一口热饭菜。” 苏悦便笑:“你对他倒是挺好的。” 林觉水苦笑,拿起细嘴油壶往锅里倒油。 “是放这么多吗?没法子,谁叫他是我弟弟呢,爹娘不在,我更应该承担起……” 苏悦从灶台前添好柴火站了起来:“哎,等下——” 她话音未落,还有水渍未干透的锅里滋地一下冒出了白烟。 林觉水往后缩了一下,手背上通红一片:“嘶……” “哎呀!”苏悦暗道不好,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抓过他的手就拿水瓢舀起凉水冲着。 林觉水虽比他年长,但从不混夜店,这还是他头一次被姑娘抓着手。 苏悦也没考虑那么多,热心肠惯了,直到四目相对,彼此脸上都浮起了红晕,才闪电一般松开了手。 “对……对不起……” 林觉水笑笑,她刚刚摸过的地方还是滚烫的。 “没事,继续吧。” 他们在厨房里做饭的时候,宋亦武环视着屋内,又敲了敲梁柱。 “哟,不错啊,这房子得花不少钱才能盘下来吧,你哥做什么的呀?” 林觉水把酒坛封泥拍开,倒了一碗给他。 “嗐,他大学学化工的,说是江城市的某家公司不计前嫌聘请他去做技术员,这房子也不是他的,找他同学借的。” 宋亦武环绕了一圈,复又在桌前坐下来。 “也好,你们俩兄弟住一起互相也有个照应。” 林又元举起瓷碗和他碰了一下:“小赵呢,今天怎么没来?” 烈酒入喉,宋亦武抿了一下唇:“接到群众报案,辖区内一所住宅里有可疑人员出入,并且时常散发出刺鼻气味,怀疑是有人在制毒,小赵和其他同志一起蹲点去了。” 林又元拧了一下眉,没等他开口说话,苏悦和林觉水端着菜上来。 宋亦武把酒碗放下准备走了。 苏悦:“亦武哥,吃点儿再走啊。” 宋亦武笑:“不了,还有任务,得赶过去接小赵的班。” 林觉水也说:“就是,再怎么忙工作,饭总是要吃的,我不在这段日子多亏你们照顾大元,尝尝我的手艺。” 反倒是林又元揽着他的肩头往外走:“得了,哥你们先吃,我送送亦武哥。” 西南盛夏多雨。 两个人走出门外,天空又开始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林又元从门房的阴影里取了一把伞给他。 宋亦武撑着站在雨幕里看他,男人眉眼被雨水冲刷得愈发棱角分明。 他扬起唇角笑:“我说你现在住的地方也有了,就缺一份正经工作,要不就还回去考个大学,抓紧点,悦悦这么好的姑娘可别……” 林又元啐他:“得了得了,你说你一个一米八几的汉子怎么比媒婆还啰嗦,快滚。” 宋亦武摆摆手离去,那晚幸亏他去的及时,赵俊峰和另外两个蹲点的同志泄露了行踪,被不法分子报复,伤得很重。 林又元再一次见到赵俊峰是在医院里。 苏悦给他扎针,见他来了,赵俊峰吃力地抬起了身子:“小……小林哥。” 林又元摁住他:“艹,别动,谁把你打得这么重,我……” 宋亦武把人拉起来:“去外面说,让小峰好好休息。” 两个人走到僻静的走廊里。 宋亦武点了根烟,皱着眉头。 “他去蹲点的事,只有我和队里几个主要领导知道。” 林又元顿时红了眼,拳头捏得嘎嘣作响:“谁他妈这么缺德?” 宋亦武摇头:“这不是缺德的事,这是大事,小峰拼死从现场带回来了一包白面,纯度很高,我一定要亲手抓到这群人送他们进去。” 林又元想到赵俊峰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惨样,咬牙切齿:“这几天我去探探消息。” 宋亦武拍拍他的肩:“辛苦你了,等这事结束,我一定向上级申请正式让你……” 林又元笑笑,抖落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 “得了吧,我才不在意那些,我只是想为我的好兄弟报仇,他不能白受这么重的伤。” 等人都走后,苏悦替他扎好针,也准备离开了,轻柔地把他的手塞进被窝里。 “这么严重的伤你也不让我们告诉你爸妈,晚上我炖点鸡汤给你送过来补充营养。” 苏悦为人很好,是真的好,古道热肠,又开朗活泼,赵俊峰嘴上叫着悦悦,实际上一直把人当姐姐看。 他眼眶一热,轻轻点了头。 苏悦替他盖好被子便出去了。 赵俊峰却失眠了,一直仰头看着天花板,耳边反复回响着那些话。 对方狠狠一脚踹在他的肋骨上。 “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货色,还敢来查我们?哟,还敢瞪老子,给我打!” 对方人多势众,一阵拳打脚踢之后。 为首的男人死死踩着他的指骨,脚尖用力在地上碾。 “知道为什么别人都不来,叫你来吗?因为你就是个废物,堵枪眼的炮灰啊。” “你是不是在奇怪,为什么绝密行动会泄露呢?你猜猜,是谁告诉我们的呢?是你的好大哥,还是你的好兄弟?” 雪亮的刀锋拍上他的脸。 “小子,谁断我财路,我就杀谁全家,你最好识相点,做个聪明人,还有啊,别拿这种眼神看我,愤怒吧,不安吧,仇恨吧,你只有更强大,才能杀死一切阻挠在你面前的人。” “今天给你个教训……”男人用刀在他脸上划了一道,收回脚。 “别听见谁的命令就往前跑,想想是在帮你还是在害你,再有下次落到我手里,可就没这么容易了。” ——你只有更强大,才能杀死一切阻挠在你面前的人。 赵俊峰咀嚼着这句话,目光掠过这屋子,他手背上连着苏悦刚扎上的输液管,旁边的床头柜上放着林又元和宋亦武买来的东西。 那烧酒贵得他们以前只敢在商店里看看。 少年弯唇笑了一下,他知道不是他们。 他不知道那歹徒的真实身份,也不知道究竟是谁泄露的消息,可是他有一句话说的没错,要想保护他爱的人,就要比他的敌人们更加强大。 小林哥因为他父亲的事即使功劳累累,也得不到公正的待遇。 亦武哥在警队干了这么多年了,从巡警开始做起,至今也还是一个小组长,每年升迁的名单上都没有他的名字。 远在家乡一心盼望着他出人头地的父母亲人。 像悦悦姐一样善良热心的普通人。 他们,都不该是这样。 …… 少年喉头滚动,缠着纱布的手捏皱了床单,渗出斑斑血迹来。 谁能想到,几十年后,被全网媒体痛批为“吸血虫”、“贪官”、“公职人员中的败类”,恶贯满盈的赵俊峰,在此时此刻,最初的念头不过是想保护自己的朋友。 *** “林觉水每个月总会往返上海几次,他说是正常工作需要,我从没怀疑过,直到后来才知道,他被迫娶了他同学的妹妹,那人家里是个富商,父亲做进出口外贸生意的,有些人脉,亦和境外犯罪团伙有扯不清的瓜葛。” “他们看中了他聪明的头脑和技术,拉一个人入伙最好的方式不是威逼利诱,而是让他成为真真正正的自家人。” “他们用自由,用父亲母亲和我的安危,换来了林觉水终其一生也摆脱不了的枷锁。” 林又元说到这里,眉头微微抽动着,似咬着牙,眼中迸出一丝恨意。 “事情发展到这里,依然是我对不起他,如果当初进去的是我,他可能也不会面临如此艰难的抉择,可是千不该万不该,他竟然爱上了苏悦……” 有人说,兄弟姐妹之间总是会有奇怪的联结,他和林觉水的默契不光体现在日常生活里,就连喜欢的人都如此契合。 不过也是,苏悦这样的女孩子谁不喜欢呢? 沉静如水,动若脱兔,又善解人意,温柔可亲。最妙的是她和林觉水还有一丝知识分子的惺惺相惜在里面。 毕竟是教师家庭出身的子女,苏家虽然穷,但也绝不会穷在教育上。 苏悦自幼饱读诗书,博闻强记,她和林又元说“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大概他只会回她“五魁首啊,六六六,七个巧啊八仙寿……” 和林觉水则不同。 他身上有她所向往的读书人的气质,可以高谈阔论,也可以小桥流水人家。 彼时的苏悦看着他儒雅谦和的脸,有一种灵魂相通的错觉,这感觉让她怦然心动。 她转身跑出去的时候,正好和林又元撞在一起,男人赶紧把扯好的花布匹往身后一藏。 “哎,你跑这么快干嘛,赶着去投胎啊?” 苏悦没好气地跺脚,脸色有点红。 “不会说话就把你的嘴闭上,下午给你们做了点红烧肉送过来,好心当做驴肝肺!” 说罢,又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林又元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挠着脑袋笑:“死丫头,以前可来的没这么勤过。” 林觉水听见动静从屋里出来,看着他手里的碎花布,唇角浮起一丝笑意。 “给苏悦的?你是不是……” 林又元把嘴张成了一个夸张的o型:“我?她?哥你别开玩笑了,我喜欢谁也不会喜欢上她啊,凶巴巴的母夜叉。” “凶吗?”林觉水回忆着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挺温柔一女孩子啊。” 林又元把布往他怀里一扔:“这不过是之前我受伤时她照顾我的谢礼,她要是下次来了我不在家,你就帮我给她吧,老子可不想欠别人人情。” 爱情这回事来得很快,又总是莫名其妙,即使林觉水在心里一而再再而三告诫自己离苏悦远点,可还是不可避免地坠入了情网里,尤其是在听见了弟弟如此这般的回答后。 他心里一松,想着帮上海那帮人把最后一批货弄完,他就收手跟那个女人离婚,再回来光明正大追求苏悦,顺便也帮弟弟物色一门好亲事。 彼时的林觉水还未丧失对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丝美好愿景,他坚信,只要自己够努力,一定可以冲破黑暗,心向光明。 只是在这之前,他需要时间。 三年五载弹指一挥间,宋亦武听从家里长辈的安排结婚了,对象家境并不富裕,出身贫下中农,但长的很是可爱,性格也开朗活泼的一小姑娘。 林又元磕着瓜子问他:“究竟喜欢对方啥啊?” 向来憨厚老实的人脸色一红:“就……就……嗐……我也不知道!” 赵俊峰叫起来:“我知道,我知道,他俩还没好上的时候,嫂子天天中午做好饭去公安局门口……” 宋亦武穿着新郎官的衣服扑过去捂他嘴:“就你小子知道的多!” 苏悦推着打扮好的新娘进来:“拜堂啦,拜堂啦,都让让!” 那晚婚礼上都喝得有些醉。 林又元趴在他家阳台上透气,宋亦武又拎了一坛酒进来,递给他一个瓷碗。 男人抬眸看了一眼,有气无力地摆手:“嗝,不喝了,实在是……” 婚宴上林又元作为伴郎帮他挡了不少酒,宋亦武微微一笑,从坛子里给他倒汤水。 “你嫂子知道你喝的多,特意熬的醒酒汤,客房给你收拾出来了,喝完了早点睡。” “还是嫂子疼我。”林又元眯起眸子笑,明明拿着的是醒酒汤,还是和他碰了个满杯。 宋亦武也抿了一口媳妇做的醒酒汤,趴在栏杆上吹风:“我说,小赵也有喜欢的人了,你呢,和苏悦还是……” 林又元翻了个身,胳膊肘撑在栏杆上,看着远方的路灯:“嗐,你知道的,我没少提。” 宋亦武:“我的意思是,让你郑重其事地跟人家表个心意……” 他话音未落。 林又元把目光挪到了路灯下的光圈里。 冗长的小巷里静静站着两个人。 苏悦把手里的信封塞到了林觉水手里,又鼓足勇气踮起脚尖亲了一下他的侧脸。 林觉水微怔,她已扭头跑了出去。 宋亦武偏头看他:“你怎么了?” 林又元收回视线,转身把瓷碗里的醒酒汤一饮而尽,尝出了一丝苦涩,递回到他手里。 “酒足饭饱,回家。” *** “那之后,我和林觉水爆发了一次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争吵,我要他娶苏悦,他不愿,又不告诉我为什么,急火攻心之下,我动手了,恰巧被下班路过的苏悦看见了……” *** “林又元,快住手,你疯了吗?!”女人扑过来的一瞬间,他手里举起的棍子停了下来。 林又元喘着粗气:“你让开,我今天打死他我……” 苏悦看了一眼倒在地上浑身是血的林觉水,扑过来扒他胳膊:“为什么啊?你哥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了,你要把人打成这样,他对你那么好!” 林又元把人搡开:“滚,不关你的事,你再拦我,我连你一块打!” 苏悦气红了眼:“林又元你就是个神经病!!!” 林又元也暴跳如雷:“我神经病,神经病才会喜欢你!我呸!你擦亮眼睛看看,他有什么好的,和你卿卿我我,暧昧来暧昧去却不愿意娶你,苏悦,你脑子进水了吧?!” 苏悦一怔,脸色青白交加,未开口泪就落了下来。 林觉水从地上爬起来,把人拉到身后:“悦悦,你别管,这是我跟他的事。” 林又元看着他满脸是血,再看看苏悦默默垂泪却仍是坚定地站在他那边。 他咬紧牙关,把棍子一扔,扭头就走。 林觉水跌跌撞撞追了两步:“大元,你去哪,你听我说……” 林又元回头看了他一眼,也是在透过他的身影看苏悦。 “不用你管,照顾好她,否则我跟你没完。” *** “那之后我心灰意冷,便决定离开江城,走之前去跟宋亦武道别,要他多照顾着点苏悦,别让人欺负她。” *** 宋亦武抽着烟,愁眉苦脸的:“这叫什么事儿!” 赵俊峰抹着眼泪走上前来:“小林哥,你别走了,我们帮你把悦悦姐抢回来。” 林又元嗤笑一声:“想什么呢,那是我哥。” 如果可以,他还是希望他能幸福,他们能幸福,如果是因为顾忌着他而不愿意和苏悦结婚的话,那他走就是了。 宋亦武把烟头摁熄在礁石上:“你要南下也好,发财的机会多,说不准就让你小子遇上了,只是有一件事……” 林又元聪明过人又心思机敏,一下子就猜到了。 “上次那个案子吧。” “嗯,有点眉目了,跟着他们的运输车到了琼州市,那边离东南亚近,这是个大案子,上面的意思是先不要打草惊蛇,我们需要个线人往来传递消息,不过我觉得……” 宋亦武说到这里,眉头一皱,似不想让他去,反倒是林又元痛快答应下来。 “我去,发家致富的机会不要白不要。” 赵俊峰:“亦武哥的意思是,那边不太平,你过去孤身一人,还是别了……” 林又元拿起放在礁石上的酒坛灌了一口,抹抹唇:“不太平好,不太平才能浑水摸鱼,闯出个名堂来。” 宋亦武微微一笑,也拿过来灌了一口。 “知道劝不住你,这活啊还就你能胜任,只是大元……”男人叫了他的小名,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他的肩。 “咱哥几个在一起这么久了,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什么钱能收,什么钱不能要,其实你心里明得跟镜一样似的。” “若是遇到困难,多想想我,想想小峰,想想悦悦,想想你哥,是男人就咬咬牙扛过去,人活一辈子不止一个钱字,还得有点儿别的追求,你觉得呢?” 林又元知道,他这是怕自己误入歧途。 说来也奇怪,宋亦武应该是他最不喜欢的那一类人,可是后来他屡次救自己于危难之中,相处着相处着就多了一丝亦师亦友的感觉。 直到后来,他功成名就,坐拥万贯家财,宋亦武与世长辞,随着年岁渐长,就连他的相貌都模糊了。 林又元还是会不时回想起初次见面,他不畏强权,轻轻拭去国徽上面尘土时的样子,以及刻骨铭心的这段话,曾无数次将他从徘徊的十字路口拉了回来。 他和赵俊峰不同,即使泥足深陷,心中仍然保留了一丝微弱的火种。 当时的林又元想着,只要自己挣够了钱就回来,和好兄弟们住在一起,继续过着吆五喝六谈天说地的日子,而他立了功的话,说不定父亲的事也会平反。 幼年时,他拿了街上小贩的一串糖葫芦,都会被父亲打手心。 即使事情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但他仍然坚信,父亲不会是贪污受贿的人。 只是他没有想到的是,等他再回来的时候,一切都变了,变得天翻地覆。 *** “我在琼州潜伏了五年,偶尔回江城看看,通过种种迹象表明,林觉水和那个制毒、贩毒组织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虽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现实,却不得不和他站在了对立面上。” 林又元说到这里,转动了一下拇指上的绿扳指,神色有些深沉。 “林厌,你一定很奇怪,我这样的人,这么贪财,怎么不去贩毒、制毒,做违法生意,明明这样才是能快速敛财致富的捷径。” “你能这样想很好,说明你没有见识过真正的瘾君子是什么样子的,也没有见识过真正的黑暗是什么样子的。那些吸毒的人根本不配称之为人,他们可以为了一包白面做出任何事情,卖儿卖女、抢走父母一生的积蓄、出卖自己的身体……都是常事。” “我曾亲眼目睹在一个小村子里,吸毒的父亲打残了自己的女儿,让她出去乞讨来给自己赚毒资。” “一对二十出头的小夫妻来城里打工,丈夫染上毒瘾,又传给妻子,又因为多人共用针头的原因双双染上艾滋,更不幸的是,女人怀了孕,没有钱去医院流产或者做阻断,更没有钱去给孩子买奶粉只好母乳喂养,于是孩子一生下来就是艾滋病患者和瘾君子,我们去解救孩子的时候,他抱着妈妈已经冰冷的身体不撒手,正常的奶粉根本喂不进去……” “你要是见识过这样的人间,就不会也想变成这样的人……” 林又元说到这里,抬起头,皱纹舒展开来,冲着镜头笑了一下。 “当然,我希望你,永远也不要见识到这些,更不要变成这样的人。” 林厌的肩膀微微颤抖着,手用力攥紧了被单,宋余杭抱着她的脑袋把人摁进怀里。 “如果觉得难受,我们就不看了。” 林厌吸吸鼻子,复又抬起头,眼圈是红的。 “他活着的时候没能了解他,他不在了,反倒想了。” 林厌想了解的无非是他和林觉水是怎么决裂的,又是怎么走到如今这番田地的,以及她十八岁时问过他的那句话:爸,你究竟爱我吗? 宋余杭想,她想要的答案就藏在这个视频里,而且自己的父亲也和这段往事相关。 她实在是无法做到无动于衷,甚至和她感同身受。 宋余杭亲了亲她的发顶,嗓音有些哑。 “很奇怪是不是,但是没关系,只要你想,我就和你一起。” 注意力再次回到视频上的时候,也许是因为坐的时间太长了,林又元开始咳嗽,也稍稍加快了语速,略去了一些细枝末节。 他想告诉林厌的,是后来发生的事,关于她妈妈的事,也是自己这一生最后悔的事。 “赵俊峰结婚了,我在婚宴上见到了她,她瘦了一大圈,很憔悴,脸上再不复昔日明媚的笑颜,我追问她怎么会变成这样,她不告诉我,万般无奈之下我找到宋亦武,再三追问,他才勉强告诉我说,大约半年前,他的妻子带孩子检查身体,偶遇她一个人从妇产科出来。那天,她是去做人流的。” 宋亦武为什么能知道的这么清楚呢,因为在那个年代,未婚先孕这种事是瞒不住的,她也因此受了医院的处分,丢了工作。 赵俊峰知道后怒发冲冠就要去找林觉水算账,苏悦哭着从床上扑下来抱住他的腿。 “求你们了,别去……别去……是我心甘情愿的……也别告诉大元……” *** “但我最后还是知道了,嫉妒、愤怒、满腔的仇恨和酒精冲昏了我的头脑,我抄着刀要去上海找林觉水,苏悦追上来,哭着从身后死死抱住了我,那天晚上……” 林又元沉默了一下,脸上的表情略有些不自然,皱着眉头又有些后悔和难过的表情。 林厌便懂了,她大概就是那个时候作为一颗受精卵来到这个世界上的,这也难怪为什么她一出生后妈妈就带走了她,宁愿四处流浪也不肯回林家。 即使对着视频,她也没忍住脱口而出:“这个老混蛋……” 画面中的老混蛋又咳嗽起来,缓了好一会才说:“也就在这个时候,我在林觉水的家中发现了一些蓝色晶状物,那些东西我再熟悉不过了,在琼州潜伏的时候见人抽过。是的,你没猜错,那玩意儿的成分和你拿去让手下人检验的试管里的蓝色液体,有百分之七到八十的相似,所以我有理由怀疑,这东西就是他搞出来的。” “我曾经以为,我和林觉水会是一辈子的好兄弟,不,我们就是。可是直到那一刻,发现自己心爱的女孩被他欺骗,发现他一直在瞒着自己做一些违法乱纪的事,我动摇了,在警方布局之前,我找过他。” “林觉水第二天回到江城,似是没料到我会突然回来,很惊喜,与其同时还有一丝紧张,环视了一圈屋内才放下心来招呼我。” *** 他从随身携带的包里往外掏着东西,满脸都写着高兴:“怎么突然回来了,几年不见晒黑了些,有没有找到心仪的姑娘啊?对了,我从上海带了些荷花酥回来,本来是给苏悦买的,她倒是和你一样,喜欢吃甜口。” 林又元被这个名字刺了一下,冷冷看着他:“你为什么不和她结婚?” 林觉水一怔,继续往外掏东西:“嗐,悦悦是个好姑娘,我配不上她。” 林又元冲过来提起他的衣领,目呲欲裂:“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她……” 林觉水这才看着他的眼睛道:“我知道。” 林又元一拳挥在他脸上,声嘶力竭地吼:“畜生,你究竟还有什么在瞒着我的?!” 林觉水无法回答,也不能回答,他只能用缄默来对抗他的声嘶力竭。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他的哥哥脊背挺得笔直,可是一直紧紧攥着拳头,微微颤抖着,直到林又元摔门而去。 林觉水才跌坐在了椅子上,用手蒙住了脸,肩膀剧烈抖动着。 他不能说。 不能说他已经结婚了,还有了一个孩子。 不能说他其实和贩毒团伙有勾结,常年为他们制毒在境外敛财。 他用这些钱来买房买车住上了大别墅,也给了苏悦她想要的生活,在知道她怀孕的时候,林觉水也曾想过要金盆洗手再也不干了,并且和那个没有丝毫感情的女人离婚。 女人的哥哥把他踩在脚下,用枪顶着他的脑袋说:“不干了,可以啊,最后一批货还没做实验吧,就用那个女人好了。” 林觉水看着他手里苏悦的照片,歇斯底里地吼:“你别动她!!!” 就如同林又元没想到他会去制毒一样,林觉水也没想到自己的弟弟会出卖他。 *** “他们在上海、江城、琼州等多地都有工厂,林觉水以为我回琼州了,实际上那段日子我一直在跟踪他,摸清了他们大部分的工厂地址,就这样,我把他卖给了警察。” 林又元说这段的时候面无表情,但林厌还是从他略有些僵硬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痛苦和挣扎。 “可惜天不遂人愿,我在提防林觉水的时候,对方也在提防他,察觉到有人跟踪之后,不动声色地抓了苏悦,要他在我和这个女人之间做个选择。” “杀了我就放他们走,也可以和他的妹妹离婚,对了,那个时候他的同学也叫顶爷。” “反之,要么就眼睁睁看着苏悦被折磨至死,那种□□不光是精神上的,还有……” 林又元说到这里,脸部肌肉都在微微抖动着,咬牙切齿。 “有哪个男人能受的了自己心爱的女人在自己面前被……林觉水疯了,他甚至想自杀,那些人当然不会让他如愿,于是他们就开始打我,我的腿就是在那个时候被活生生打断的。” 林觉水说到这里,甚至没有什么过多的表情,但林厌相信,他只是麻木了。 “他是个懦夫,既救不了自己心爱的女人,也救不了自己的亲弟弟,但在当时,我有一点是很奇怪的,警方明明派了人跟在我后面却迟迟没有出现。我知道,这是他们内部出了问题,当时负责带队的组长分别是宋亦武和赵俊峰,那几年赵俊峰升迁的很快,我并没有放在心上,直到……” 屏幕外的宋余杭轻轻咽了下口水,父亲牺牲时她还小,这是母亲的伤心事,自然也不会过多提及,后来她也曾上公安内网查询过,留下来的不过是只言片语: 宋亦武(1940-1973)男,汉族,滨海省江城市公安局刑侦支队二级警长,于1973年12月在一次重大行动中壮烈牺牲,年仅33岁。 他和他的其他同事一样,化成了一张灰色的照片,飘荡在浩瀚无垠的信息海里,时代留给他的只有冷冰冰的“牺牲”两个字,除了林又元,没有人知道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赵俊峰也知道,可是他必须忘记,因为他后来的步步高升都是踩着累累白骨走上去的。 第141章 回忆终结(2) “眼看着他们要把他亲手制出来的毒品喂苏悦吃下去的时候,林觉水还是动摇了,他从地下捡起枪,对准了我,而这个时候,援兵迟迟没到,大概赵俊峰也没想到,他耽搁的这几分钟里,宋亦武会死。” “当时警方高层给他们的命令是原地待命,宋亦武一个人脱离了大部队来找我,枪声刚响,他就冲了出来。” 林又元说到这里,轻轻阖上了眸子,肩膀微微抖动着。 屏幕外的宋余杭也咬紧了牙关,手指紧握成拳,林厌把她的手解放出来的时候,掌心里已经留下了血痕。 不难想象当时的场景有多惨烈。 林又元拖着两条已经残废的腿往过去爬,血水顺着裤管往下淌,把身下染红了一大片。 他扶起他的脑袋:“哥,哥,亦武哥,醒醒啊!醒醒!别睡,你别睡!我带你去找医生,嫂子和孩子们还在等你回家呢,哥!!!” 男儿有泪不轻弹,那一天的林又元把自己这一生的眼泪都哭干了。 源源不断的血从他的身体里涌了出来,那一枪打在了喉咙上,射穿了他的声带和颈部大动脉,留下了碗口大的疤。 林又元替他捂着,宋亦武已说不出任何话来,随着他的一声声咳嗽,殷红又温热的血顺着他的指缝流到了地上。 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握住了他的手,只勉强吐出了几个单音节:“走……你……嫂子……孩子……” 林又元痛哭出声,拼命点头:“我知道,我知道,哥,你别说话,我带你走,带你回家,你会没事的啊,会没事的啊……” 他一边说一边想把人往起来抱,可是他的腿已经使不上一丝力气,宋亦武的手臂从他的手上滑落下去,两个人一起摔倒在了泥泞里。 “哥!哥啊!!!” 他声嘶力竭的哭喊和警笛一起响了起来,大部队终于赶到了。 那是一场混战。 枪声、爆炸声、脚步声、往来人员对讲机的声音……林又元统统听不到了。 他只听见了自己和苏悦的哭声。 他在为宋亦武而哭,而苏悦却在为了另一个害死他的人而痛哭流涕。 “不要,小峰,不要,不要杀他!” 赵俊峰正拿枪对着他,那一双眼睛因为烟熏火燎也是通红通红的。 “他杀了亦武哥,要么投降要么死!” 苏悦扑过去抱住了赵俊峰的大腿:“小峰,小峰,求求你,让他走,让他走好不好?没有人会看见的,我保证他不会再回来了,不会再做恶了……” 林又元怀中抱着的宋亦武的躯体已经冷了,他流出来的热血没能融化掉冰雪,变成了一层坚硬的冻土。 他手指抠着这染血的泥土,抓到了一个不知道谁扔在这里的燃烧弹,也许是那些仓皇逃窜的犯罪分子们留下来的。 就如同林觉水冲他扣下扳机那一刹那般的慢镜头回放一样。 林觉水的瞳孔里也映出了那一个燃烧着冲他飞过来的玻璃瓶。 两兄弟的眼睛里写满了同样的不甘、愤怒、震惊与痛苦。 被淹没在火海里的时候,苏悦扑了过去要和他同归于尽,被赵俊峰死死拉住了。 林又元看着他的头发衣物开始起火燃烧,挣扎着,呼喊着,踉跄后退着,倒进了一片谷物堆里,随即被火海吞没。 他哭着哭着就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却又哭了。 林又元仰头看着纷纷扬扬降下来的鹅毛大雪,那些雪粒子劈头盖脑砸下来都带着血腥气,开始他还能看清这是白色的,直到最后,视野逐渐变红,变红,直到一望无际的黑。 他昏迷前干的最后一件事是捡起了宋亦武的配枪,藏进了自己的怀里。 *** “我醒过来已经是半个月后了,这半个月里,医生用尽了各种办法也没能阻止我双腿的感染和发炎,万般无奈之下只好截肢。那之后,赵俊峰来找过我,按照规定,牺牲刑警的枪支一律要上交,我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留下了宋亦武的配枪,但显然,那个时候的他已经有了这种能力。” *** 年轻人换了崭新的制服,看样子是又升官了。 赵俊峰把配枪放在了桌上:“亦武哥的配枪,我看你昏迷的时候也抱着,给你拿过来了。” 林又元漆黑的眼睛盯着他,一动不动。 赵俊峰被这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起来,摸了摸鼻子:“我还给你带了两坛花雕酒,不过咱可说好了啊,伤好了才能喝。” 林又元的目光落到那酒坛上,又麻木地转回到了他的脸上。 “为什么不早点来?”他刚醒,气还很虚,哑着嗓子道。 赵俊峰没太听清,又往床边凑了一步,想要替他盖被子。 “小林哥……” “你别叫我哥!”躺在床上的人猛地激动起来,拽住了他的衣领,把人搡到了自己面前来目呲欲裂。 “你为什么……为什么不早点来啊?!” 他喘着粗气,脸色因为激动而浮起了不正常的潮红,输液架摇摇欲坠。 “我……”赵俊峰艰难启齿,话还未说完,他又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抽搐起来。 “医生,医生,快来啊!”他把人扶稳,回过头去叫医生。 不多时,一帮身穿白大褂的人跑了进来,把他推出去,拉上帘子开始抢救。 赵俊峰徒劳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明明那双手除了有些茧子之外,什么都没有。他却总觉得从那一天起,他的手上就沾满了无形的血迹。 半晌,医生出来通知说抢救成功,垂在半空中的手才缓缓滑落了下来。 赵俊峰留下一句,“好好照顾他,有什么情况打这个电话”便转身离去。 那一天,包括直到现在,林又元也不知道他究竟干嘛去了。 赵俊峰买了以前常抽的五块钱两包的劣质香烟,又打了二两烧酒,来到了苏悦家门前,这里已经人去楼空了。 破旧的门板上缠满了蜘蛛网,在风中晃荡着,透过窗子可以看见屋里陈设依旧,可是再也没有那几个把酒言欢的少年少女们了。 他拎着酒下了楼,路过几个推铁环的小孩,穿过冗长的小巷,径直来到了常去的江滩上,林又元去琼州前,他们就是在这里道别的。 赵俊峰在寒风里点了一支烟,放在了旁边的礁石上,酒也拍开了封泥晾着。 暮色降临下来,他抽一口,放在礁石上的烟就被风吹短一截。 他想起了那天最后一段对白。 林又元准备走了,拍拍他的肩:“你小子加油啊,我回来要看见你升官发财,别再被人欺负了。” 宋亦武勾着他的脖子笑:“那当然,小峰比我聪明,又会来事,要当官一定是好官。” 当时的少年是怎么答的呢。 “嗯,我要是当上大官了,一定替小林哥平反,也不会让任何人再欺负你们!” 如今五年过去,少年完成了他的承诺,替自己的好友父亲平反,亲自住持了自己好兄弟的追悼会,代表组织追授他为“公安英模”,享了生前没有享受过的荣光,甚至亲手把当初招自己进来的队长送进了监狱。 他很早以前就知道和犯罪团伙有联系的就是他了,他韬光养晦一直在等着这样的一个机会。那道原地待命的命令其实不是他下的,他当时只是想,就等两分钟,只要两分钟就好,如果犯罪分子因此逃脱,他的队长必将承担起这个责任,并且永世不得翻身。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赵俊峰连着之前搜集到的证据一股脑越级举报给了高层领导,他果真下了狱。 今天便是检察院正式下发文件要求批捕他的日子。 赵俊峰想到这里,烟头烫到了手指。 他的泪就滚了下来。 亦武哥,我给你报仇了。 一阵风过,放在礁石上的烟头明明灭灭,烟灰像骨灰一样飘进了江水里。 *** “那之后,赵俊峰功成名就,调任去了禁毒支队步步高升,我派人去找过苏悦,她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就消失了。我仗着以前混社会攒下来的人脉开始做生意,又因为曾经帮着警察做事的缘故,黑白两道都吃得开,很快就有了起色。林诚就是那个时候来到我身边的,对了,他不是我亲生的,是从孤儿院里带回来的,他父母都因为吸毒去世了。” “我收养他,一来是为了自己的名声,二来也是想替过去做下的孽还债吧。” “那个时候我以为林觉水已经死了,毕竟那一场大火将他的尸体烧得面目全非,所以当林舸的妈妈抱着他来投奔我的时候,我没有拒绝。我看着孩子稚嫩的脸蛋心想,这就是我在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 老人说到这里,咬肌微微翕动着,林厌不难看出他在咬牙切齿。 “可是我没有想到竟是养虎为患,你还记得你六岁的时候吗?” 那一年夏天发生的事,因为太过痛苦,林厌选择了生理性忘记,她从不向人开口提及,在林又元的提醒下,记忆排山倒海而来。 那是她来到林家的第三年,和林舸关系很好,两个人同在一所贵族学校的小、初中部上学。 因为离得近的缘故,林舸放了学会顺道来接她回家。 下课铃响后,林厌背着书包在校门口的榕树下等了很久,直到夕阳西下,人烟散尽,他也没有来。 小孩子无聊地扒拉着地上的泥土,又捡了树枝去划拉正在搬家的蚂蚁。 猝不及防间,一块石子砸在了她头上。 林厌捂着脑袋站起来:“谁?谁打我?” 林诚从树背后跳出来:“哟,怎么今天就你一个人,不和林舸一起回家了?” “要你管!”小女孩气势汹汹地把树枝扔了过去砸在了他的校服上。 男孩子也不恼,只是不耐烦地皱皱眉,拂干净衣服上的灰。 “喂,马上天就要黑了,天气预报说晚上有雨,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家……” 女孩子还记着他经常欺负自己的事,气鼓鼓地看着他。 林诚无奈摊手:“我就搞不懂了,我也是你哥,你为什么只跟他一个人好?好好好,不领情就算了,我自己回去。” 男孩子说着拎起面前的书包甩上了肩头,正准备转身离去的时候,面前投下一片阴影来。 他顺着鞋尖看上去,来人五大三粗,有着一张刀疤脸,正不怀好意地看着他。 他转头冲着林厌喊:“快跑!” 话音未落,就被人一手刀劈晕在地。男人拽着林厌的衣领把人提了起来,林厌剧烈挣扎着一口咬在他的手腕上,对方吃痛。她摔倒在地,爬起来就跑,没跑到两步撞上一堵人墙,她抬眸看去,对方提起了她的衣领,把一块沾了药的帕子塞进了她嘴里,她很快就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的时候就是在废弃工厂里了。 林厌回忆到这里,微微咬着唇,眼底渗出水光来,浑身颤抖着。 宋余杭捧起了她的脸,替她揩去眼角溢出来的泪水,柔声道:“没事,没事,都过去了,不想了啊……” 林厌摇头,扒下了她的手,用力攥着,企图用这种方式给自己一丝力量。 她不是一个爱哭的人,在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却也难免哽咽了起来。 “不是,不是,你不知道……林舸向来是一个很守时的人,不会无缘无故失约,他说是老师拖堂所以迟到了,原来,原来不是这样……” 那个时候的林舸在干嘛呢? 他是三好学生,又恰逢值日,等待所有同学走完之后,他打扫完卫生,擦干净黑板,背起书包准备离开了,刚锁好教室门,转身就看见男人站在不远处等他。 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戴着鸭舌帽看不清脸,唯一露出的下巴上布满了瘢痕。 “你是……”少年看了看空无一人的走廊,警惕地往后退着。 男人看着他和自己极为相似的脸,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听上去柔和一些。 “我知道你父亲的事,跟我来。” 林舸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犹豫半晌,还是抬脚跟了上去。 在他和林觉水谈话的那半个小时里,林厌遭受了此生的第一场劫难。 彼时的少年什么都不知道,他沉浸在知晓了自己父亲生平往事的喜悦里。 他妈妈和林又元从不告诉他这些。 男人离去时,他追问:“你……你究竟是谁,叫什么名字?” 林觉水回转身来,似是想抬手摸摸他的脑袋,又觉得突兀,收回了手。 “叫我顶爷吧。” 林舸心中生出一股强烈的不舍:“会再见吗?” 男人淡淡道:“会的,任何你需要的时候,还有,今天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尤其是你叔叔,你要对他保持十足的警惕,他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好相处。” 等林舸急匆匆赶回学校门口的时候,太阳已经下山了,林厌的书包掉在了地上。 *** “林诚的死确实是个意外,尸检报告显示他是在挣扎的时候被钝器砸在了太阳穴上一击毙命……”林又元说到这里,揉了揉眉心。 “算了,不提了,人老了总是容易想起从前的事。接着说,你被救回来之后,警方也查了学校附近的监控,发现林舸曾在那个时间段,本应该去找你汇合回家的时间里,跟着另一个男人走到了监控死角处。虽然只是一个模糊的背影,但我仍是觉得,可能是他,他回来了,巨大的恐惧席卷了我。” 他说到这里,林厌其实已经明白了。 林舸对她有愧,所以后来才会变本加厉对她好,几乎是有求必应,做到了一个哥哥所能做到的一切,甚至因为这种愧疚之心而生出了变态的保护和占有欲,近而导致了后来一切悲剧的发生,包括初南的死。 而林又元呢,因为这种未知的恐惧,也为了保护他自己唯一的血脉,被迫牺牲了自己的亲情,步步疏远了她。 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林厌其实只猜对了一半。 明明她被绑架的事已经过去几年了,她和林舸也都双双转到了别的学校。 可是少年还是时常会听到这样的声音: “喂,林舸,叫你那个妹妹出来陪我们玩玩呗,反正周末也没事干。” “就是就是,小学妹嘛,多嫩呐。”有人附和。 “周末要上补习班。”少年平静地把书装进书包里,起身往外走去。 不怀好意的同学拽住了他的书包带子。 “装什么装啊?谁不知道你妹妹才小学就被人……” 他话音未落,迎面一拳砸在了鼻梁上。 同学倒仰过去,撞翻了几张课桌,抹了抹脸上的鼻血:“妈的,给我上!” 一阵拳打脚踢,林舸倒在地上,护着脑袋,也不知道谁往他下腹上狠狠踢了几脚。 他眼前一黑,有人举起凳子砸在了他的下半身上,一股巨痛袭来,少年惨叫出声。 这件事除了林妈妈,没有人知道,他直到死也没有告诉林厌自己其实是个残疾人的事实。 至于林又元和她的感情,也不是没有想过去弥补的,但他工作太忙,无暇顾及,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林厌已经像风吹过的野草一样迅速长大了。 经历过那件事的林厌变得更加难以亲近,再加上又到了青春期,性格十分叛逆,目中无人,嚣张跋扈。 林又元,一个虽已到不惑之年但尚没有学会怎样去爱一个人的中年男人,又怎么会教育女儿呢? 他想破了头,也只能拿出生意场上的那一套,给她钱,给她想要的一切,哪怕是天上的星星,而在那个时候,这些恰恰是林厌最嗤之以鼻的。 两个人就以这样的方式渐行渐远,直到死也没有亲近过。 当然,不可否认的,林又元是有意放任这种裂隙越来越大的,只有这样,林厌才越安全。 他深知,自己能力有限,百年以后也不会再有人保护林厌,她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力量。 雏鹰在刚生下来还不会飞的时候,就会被鹰爸爸鹰妈妈叼起来从悬崖上扔下去,只有适应了这种变化,并且成功起飞的雏鹰才能顺利活下来。 这是适者生存,物竞天择,也是一种变态又畸形的爱。 这种爱会让人变强大,也可能会毁了一个人的一生。 其实听到这里,林厌很想问问他:“你后悔吗?我要是摔死了怎么办?” 屏幕里的老人笑了笑,靠在了轮椅里,面上露出了一丝祥和来。 “那天宋余杭从我面前带走你的时候,其实我很高兴,林厌,你长大了,也有了自己的归宿,不再是那只跌跌撞撞起飞的雏鹰了。” 他说完这些,又轻轻咳嗽了两声,转回到话题上来。 “本来是想跟你做个告别,谁知道不知不觉就说了这么多,我接下来要说的,你应该猜到了。” 林厌瞳孔一缩,果然。 “是关于陈初南的事。你一定很好奇我为什么不把林舸逐出家门以绝后患,可是事实上,如果你到了我的这个年纪,也只会做出和我一样的决定。一来没有决定性的证据表明那个模糊的背影就是林觉水,二来林舸自小跟着我长大,我把他、他妈妈和你,都当成了一家人,要我为了一个莫须有的猜想,抛弃自己的亲人,我做不到。” 在他说起这些的时候,林厌一直在微微颤抖着,宋余杭不得已抱紧了她,下巴抵在她的发顶上,用这种方式给她力量。 “我能做的就是送他出去留学,使他远离你的一切,甚至是春节我也没有让他回来过,但现在想来,我给了你和他足够的钱,却从来没有过足够的关心。” “你十八岁那年暑假,是个例外,林舸偷偷订了机票跑回来要给你过成人礼,我猜你也知道了,陈初南确实是死在他手里的,只不过同案犯是林觉水。” 林厌深深地记得那一天发生的所有事,哪怕灵魂湮没也不会忘。 六月十八号,她的生日,也是高考录取通知书下达的日子。 那一天从早上开始就下起了绵绵细雨,到了下午的时候就变成了瓢泼大雨。 她吃过午饭出门去武馆练习巴西柔术,大约两个小时之后和初南约在学校见面,晚上一起去看电影吃火锅,因为过了这个暑假就要各奔东西的缘故,所以还约好了一起去喝酒唱k,不醉不归。 两个小时之后,雨势渐大,她撑开衣服遮在头顶,站在廊下躲雨。手机还有5%的电,她和初南讲了最后一通电话。 “喂,林厌?” “嗯,是我,你在去学校的路上了吗?” 能听见雨滴砸在伞布上的声音。 陈初南怀里抱着书包,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路:“嗯,你在哪呢?” “我在武馆门口,雨太大了,可能得晚一会到。”林厌看看表,这么回答她。 对方笑笑,即使瓢泼大雨也没能打搅到她的好心情,声音一如既往的甜美。 “没关系啦,我快到啦,要不帮你一块儿取了吧,你一会就别过来了,反正你家离学校也不远,直接回家吧。” “那怎么行,你一个人……” 女孩子笑:“寿星才有的特殊待遇哦。” 手机要没电了,林厌看看表,把目光投向不远处停放着的一辆自行车,没上锁。 她咬牙跑了过去:“行,那你就在我家门口等我,我叫管家下去接你。” 挂掉电话之后,她想给管家打电话,抹去手机上的雨水时才发现因为没电已经黑屏了。 “艹。” 林厌暗骂,把手机揣进兜里,骑上自行车开始往家赶。 到家之后,家门口并没有她心心念念的人,林厌浑身都湿透了,跑进屋里。 “初南,初南呢?” “你有没有看见初南,我同学?” “一个年纪和我差不多大,瘦高瘦高的女孩,有没有见过她?” 她问了管家,问了下人,问了清洁工,甚至跑到隔壁去问林舸,得到的答案都是没有见过她,并没有这么一个人来过。 在她惊慌失措的时候,也是林舸在安慰她。 “你别怕,说不定是雨太大,还留在学校没有过来呢,我派人去找。” 林厌愣愣点头,换了一部手机不停给她打电话,可是始终是关机。 而那个时候的她因为太过焦心而忽略了他袖口沾着的一点零星血迹。 那天她找了很久,从学校到常去的小卖部、书店、咖啡馆、电影院甚至是江边,都没有她的身影,甚至也没人见过她。 陈初南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到了晚上,初南妈妈就报了警,三天后,她在殡仪馆里见到了她残缺不全的尸首。 初南打给她的最后一通电话,林厌用技术手段保存了下来。 她时常反复播来听。 “喂,林厌?” “没关系啦,反正你家离学校也不远……” “这是寿星才有的特殊待遇哦。” “嘟嘟嘟……” 那个时候,刚刚对她说完祝福的女孩子,经历了什么呢? 这是后来的林觉水交代的。 那天他趁着林又元不在,照惯例带着自己最成功的试验品去找林舸。 彼时林舸已经成年,接手了部分林家在海外的业务,他需要借着这层关系把东西销往海外各国获利。 林宅外偏僻无人的角落里。 林舸把人拉到一边:“你怎么又来了?” 林觉水摘下口罩:“怎么,我不能来吗?” 林舸咽咽口水:“今天林叔会回来,你有什么事就快点说吧,晚上我还要给我妹妹过生日。” 男人取出一根蓝色试管给他:“这个,放在你妹妹的酒里,保管她……” “那个,请问一下,这里是林厌家吗?咦,这不是林家哥哥吗?看来我没有找错地方,我是来给林厌送……” 女孩子就这样撞破了他们的秘密。 两个人齐刷刷回过头来,林舸一眼就认出了她是林厌的同学,他去学校接她回家的时候,偶尔也曾捎过她的。 而寒光一闪而过,林觉水已经从兜里掏出了刀。 林舸扑过去:“不要!她是林厌的朋友!” “可是她看见了我的脸!”男人压低了声音愤怒地嘶吼。 陈初南脸上的表情变了,从兜里掏出手机开始往外跑,不等她把求救电话拨出去。 男人甩开了林舸,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来,一刀扎进了她的后心,在林家附近巡视的保镖看过来的时候,把人拖进了灌木丛里。 雨水稀释了地上的血液,很快和污水混在了一起流进了下水道里。 林厌骑着自行车回到家门口的时候,正巧与装着初南尸体的垃圾车擦肩而过,司机是林觉水和他的手下假扮的。 到了晚上,林厌被带去警察局问话,林舸则避过众人来到了林觉水在江城市内的住处。 他拽着他的衣领咆哮:“你把人藏哪儿了?跟我去自首!” 林觉水一巴掌拂开了他,正正衣领,冷笑,看着他气急败坏的脸突然有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杀了那女孩,不是正中你下怀吗?你对林厌那点儿心思,别以为我看不出来。我可以去自首,但你脱得了干系吗?你要是进了局子,还怎么保护你妹妹,况且,你的钱,你的学业,你的地位,你才二十五岁,往后的人生都不要了吗?” 看着男青年踉跄倒退了两步,满脸都是惊慌失措的表情,林觉水快意地笑了。 他就是想恶心死林又元,还有什么比亲手养大视若己出的孩子是个杀人犯更恶心的吗? 还有什么比明明是堂兄妹,哥哥却喜欢上了妹妹更恶心的吗? 所谓的兄弟之情,早在他对苏悦下手,冲自己扔出燃烧弹的那一刻,就已经随着火焰焚烧殆尽了,侥幸活下来的是魔鬼。 他就是要林又元下半辈子始终活在他的阴影里,要他家宅不宁,妻离子散。 林觉水这么想着,揽过了他的肩头往屋里走:“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听说你学医,来,露两手,我已经安排好了,只要毁尸灭迹处理干净,没有人会发现是我们干的。” 他们干的确实可以称得上是天衣无缝,那个年代摄像头还未普及,没有现场监控视频,没有目击证人,也没有dna检验技术,现场留下来的痕迹也被大雨冲刷得一干二净。 林觉水动用自己的关系找到了和陈初南一家有过节的朱屠户作为替罪羊,这当然也都是安排好的。 *** “我知道这一切是个意外,林舸抛尸的时候并非没有人看见,当天在垃圾桶附近作业的清洁工目睹了一切,并且搭了把手。他和人闲谈的时候无意中透露出了那天林舸扔了很大的一个行李箱,里面装了很多书,死沉死沉的。” “我知道后给了他一些钱,送他回乡下安度晚年,不久后就病逝了。” 林又元说着,抬眸看她。 “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和自己亲手养大的侄子,如果是你,你会选谁?” 林厌再也按捺不住,抬手狠狠把电脑扬了出去,撞在墙上,又滚落到地下,零件摔得粉碎,屏幕上裂开了蜘蛛网。 她红着眼睛喘着粗气,对着空气声嘶力竭地咆哮:“你瞒了我十四年,十四年啊,那我这十四年来辛辛苦苦的追寻算什么啊?!” “陈妈妈为了找初南,走遍大江南北,最后疯疯癫癫地回到了故乡,又算什么啊?!” “死在十八岁那年,永远活不过来的人,又算什么啊?!” 她说着还不够,看着电脑还在一闪一闪亮着光,从床上飞扑下来,要把它摔得粉碎。 “你心疼你从小养到大的侄子,那谁来心疼初南呢,她那么好,那么优秀,对未来满怀憧憬,她才十八岁……十八岁啊……” “我们约好了要一起过生日,即使各奔东西也要常联系,最好每年都能出去旅游一次,将来买房买在一块,要做邻居,一辈子的好朋友,如果有孩子一儿一女就订娃娃亲,如果不是就让他们拜把子……” “林又元,你也是凶手,凶手!!!” 宋余杭拦腰抱住她,把人死死摁在了自己怀里,避免那些尖利的碎片伤到她。 林厌又踢又打又踹又咬的要挣脱出去,最终还是哭累了。 宋余杭轻轻拍着她的背替她顺气,两个人就这么坐在地上。 不堪重负的电脑发出了临终前的电流噪音,屏幕一闪一闪的,林厌逐渐看不清他的脸。 “厌厌,爸爸对不起你,回家吧,老宅子里秋千架下给你留了东西。” “林又元,你个混蛋!你……你别走……回……回来!” 林厌伸长了胳膊去够他,未等她的指尖触摸到屏幕,电脑已经寿终正寝。 “林又元,你给我滚回来!滚回来说清楚!凭什么?!凭什么你做了那么多的错事就这么一走了之,你休想!休想!我不会让你快活的!我要让你死也死不安生……” 林厌嘴里振振有词,从地上摸到什么就砸了过去:“你说话啊……说话啊……” 话说到最后已然带了哭腔。 “林厌!”宋余杭加重语气喊了她的名字,捧起她的脸让她的视线聚焦在自己脸上。 “他已经死了,林舸也死了,林觉水也已经被枪毙,赵俊峰也死了,他们都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了代价,林厌,不要再折磨自己了啊……不要再折磨自己了……” 四目相对的时候,林厌总算从那种有些癫狂的状态里回过了点神来。 看见宋余杭眼底闪烁着的泪光时,她又开始毫无征兆地泪流满面。 宋余杭等她哭够了,抱着人去洗澡。 林厌就像一尊精致的瓷娃娃般任人摆布。 宋余杭的手指穿过她的发,替她吹着头发。 林厌:“你说他们都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了代价,他们是吃了枪子,可是其他人呢?” 林厌为了复仇,一意孤行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前半生。 陈初南妈妈为了寻求真相,颠沛流离了大半个中国,最终晚景凄凉死在故乡。 在狱中冤死的屠夫,郭晓光母子战战兢兢隐姓埋名的下半辈子。 甚至是已经死去的那些人。 她亲手解剖过的那些人,写在千纸鹤上的那些人。 白灵。 吴威。 何苗。 丁雪。 李诗平。 …… 谁来赔他们的青春,和曾经鲜活过的生命。 宋余杭无言以对,放下吹风机,把人揽进怀里,亲吻她的发顶,给她安慰。 这个问题她想,可能世界上最聪明的哲学家,哪怕是苏格拉底来了也回答不了吧。 不过没关系,她可以说点别的,譬如:我爱你。 林厌闹累了,哭够了,最终还是在她怀里睡着了。 宋余杭放在床边的手机震了一下,她伸手摸过来,外面天光大亮,摄影师发来了为她们所拍摄的婚纱照。 她一一浏览着,选了林厌笑得最灿烂的那张发了动态: 我亲爱的法医小姐,不要哭。 我愿意为了爱你这件事情,付出任何代价,此誓终生有效,欢迎检阅。 *** 从塞班回来后,林厌很快接到了拍卖行打来的电话,她走之前委托他们拍卖的林宅有眉目了,让她们过去收拾一下东西。 随着雕花铁门缓缓在眼前打开,林厌仿佛还能看见昔日的门庭若市。 林又元由管家推着出来,身后跟着一大群西装革履的精英人士。 两个半大孩子在花园中闹,保姆跟在身后追。 “林舸,快跟上,我们去那边玩。” “小姐,小姐,别跑了,池子里的金鱼不能逮啊,那是老爷花了大价钱买回来的……” 眼看着保姆就要追上来,小女孩从池塘里扬起水泼了她一身,自己怀里抱着活蹦乱跳的金鱼跑走,没想到踩在了青苔上脚下一滑,摔了个狗啃泥。 金鱼在地上蹦哒着。 女孩子摔在轮椅边上,被人一只手提了起来。 林又元冷着脸,沉声道:“带下去,关禁闭,什么时候知道错了再放出来。” “放开我,放开我……混蛋!” …… 林厌一眨眼的功夫,那些画面却又消失了。 宋余杭拉着人走进去:“秋千架在哪?” 林厌垂着眸子:“后花园里。” 林氏豪宅后面有一片人造林,栽满了桂花树、香樟、白桦以及银杏,一年四季各有各的景象,风吹过发出了树叶沙沙的声音。 因为无人打理,去年秋冬落下的树叶在脚下形成了一层腐烂又松软的泥土。 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那秋千架就搭在白桦树下,落满了灰尘,在半空中微微晃动着。 林厌抚摸着旁边那棵白桦树上的勒痕:“这里原本是没有秋千架的……” “那……”宋余杭好奇道。 林厌笑笑:“小时候我和林舸在这里玩,突发奇想要拿麻绳在树上绑个秋千,什么防护措施都没有,结果摔了个四脚朝天。” “第二天,这个秋千架就搭起来了。” 宋余杭拿纸巾拂去座椅上的灰尘:“要坐坐吗?” 林厌的目光从秋千架上垂落到下面厚厚的落叶层上,轻声道:“不了,挖吧。” 宋余杭找来铁锹,林厌也找了根粗树枝跟着一起刨土,被人拉开了。 “不用,你在旁边等着吧,很快就好。” 约摸十分钟后,宋余杭额头渗出了豆大的汗珠,一铲子下去挖不动了。 她扔掉铁锹,用手刨着土。 “找到了。” 两个人扒拉出了一个已经生锈了的铁盒子。 宋余杭把上面的泥土抹干净递给她:“就是这个了吧。” 林厌伸出手又瑟缩了回来,半晌,在她的鼓励下才接过了铁盒子,用力掰了开来。 从里面掉出了十几根金条,以及一张已经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林又元揽着自己两个好兄弟的肩膀站在礁石上,苏悦则靠着礁石站着,拽过了林又元的衣领,使他的表情有些扭曲和搞怪,但每个人都是在笑着的。 那种毫不掩饰的明媚笑意让林厌眼眶一热,她把照片翻过来看了一下。 上面写着一行字:很抱歉,林厌,这是爸爸唯一拥有的一张你妈妈的照片。 不要怪你妈妈给你取的名字,她要是不爱你不会把你生下来,更不会在弥留之际把你留给我。 当你看见这些的时候,就说明爸爸已经不在了,金条给你以作不时之需,不过,希望你没有用到它的时候, 最后,厌厌……爸爸爱你。 落款是林又元三个字。 林厌盯着盯着,眼底迅速攒起了泪花。 宋余杭则从那盒子底里又扒拉出了几个木棍,以及连在上面已经破破烂烂的纸条。 “这是……” 只消一眼,林厌就认出了这是什么。 “林舸,你说他会喜欢吗?” “会的,我们厌厌做的灯笼,是世界上最好看的灯笼。” “玩物丧志,拿去扔了,从今天开始不准出去玩了。” …… 那盏本应该丢进垃圾桶里的灯笼,却出现在了这里。 涂着红色颜料的纸已经开始褪色,灯笼骨架也坏了,跟垃圾并没有什么区别,他却跟他的金条,他的宝贝放在了一起,郑重其事地埋在了这里,用这种方式告诉了她长久以来想要的答案。 林厌捧着这个盒子,跪在地上,肩膀微微颤抖着。 宋余杭把人揽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还有什么要拿的吗?” 林厌摇头。 宋余杭捧起了她的脸,替她揩掉泪水。 “那走吧,妈还在等我们回家吃饭。” *** 一个月后。 宋余杭回市公安局述职的日子,林厌也起了个大早。 她端了杯咖啡靠在桌子上盯着衣帽间发呆,宋余杭从她身后过,把手里的餐碟放在了桌子上。 “怎么了,早餐做好了,快吃,你一会不是也要回技侦吗?” 林厌:“我在想穿什么衣服。” 宋余杭笑,把她手里的咖啡杯拿走,揉了揉她的脸:“穿什么都好看,当然,不穿更……” 林厌脸色一红,唇角弯起一丝弧度,把人搡开:“都要当局长的人了,还这么不要脸。” 宋余杭也不恼,替她拉开椅子摆好碗筷:“什么局长不局长的,在你面前我只有一种身份,那就是你爱人。” 林厌捻起一块三明治咬了一口:“唔,手艺不错,哪天不当警察了,可以去当厨子。” 宋余杭又替她盛了一碗牛奶燕麦粥,唇角始终含着笑意。 “熟能生巧呗,好吃就多吃一点。” 吃过饭她去洗碗的功夫,林厌在衣帽间里惨叫:“宋余杭,我又胖了!!!” 从声音里不难听出她的悲愤欲绝。 宋余杭回过头去喊:“胖了好,健康,手感更佳……” 她话还未说完,就猛地怔在了原地。 林厌穿着她从前的警服,清浅蓝色制式衬衫打了领带,系上了风纪扣,外面套了一件春秋常服,衣服熨得笔直,腰线微微内收,愈发显得长腿细腰,英姿飒爽。 这衣服颜色款式都过于老旧,穿在旁人身上只会让人觉得古板禁欲。 可穿在林厌身上,宋余杭想撕了它。 林厌还在动来动去,揪着身上多余的线头:“这衣服我去年穿还合适着呢,怎么今年穿上感觉这么小,哪哪都不舒服呢。” 宋余杭甩干净手上的水,走过去把人抱了起来,去啄她的唇:“唔,让我验验货,是该换新的啦。” 林厌被抱到了餐桌上坐着,气喘吁吁扶起她的脑袋:“十点报道,我们还要去陵园。” 宋余杭意犹未尽舔舔唇,替她把扯开的衣服扣好:“好吧,回来再说。” *** 江城市西郊陵园。 林又元就埋在这里。 林厌抱着一束白菊往过去走的时候,却没有想到已经有人在了。 冯建国拧开一瓶好酒,洒出来些许,剩余的全放在了墓碑前。 林厌:“你来干什么?” 他听见身后脚步声,没回头。 “来道别。” 林厌嗤笑一声,把手里的白菊放在了墓碑前就准备离开了。 冯建国站着没动:“你还是不能原谅他吗?他或许算不上是一个好父亲,但绝对是一个称职的线人,无名英雄。” 林厌退后两步站直,看着他墓碑上的黑白照片,淡淡道。 “我可以原谅他,我妈能原谅他吗?十八岁的林厌能原谅他吗?死去的初南和陈妈妈能原谅他吗?冤死狱中的朱屠户能原谅他吗?隐姓埋名大半辈子的郭晓光母子能原谅他吗?” “他要是能早一点供出林舸来,说不定那些无辜的人也就不会死。” “我有什么权利替这些人去原谅他呢?” “当犯罪事实成立,尸体摆在我面前,就意味着一条鲜活的生命永远按下了暂停键,无论是他还是林舸,或者是任何人。” “我绝不原谅。” 宋余杭走到她身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林厌回过头去苦笑了一下,随即将目光转移到了墓碑上,从自己胸前取下来了一枚奖章。 “但是,作为法医和人民警察,我衷心感谢他为剿清贩毒团伙所做的一切努力,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有千千万万个家庭因此幸免于难,这功勋章,该有他的一半。” 林厌微微俯身,把自己的功勋章放在了供品前。 烛火摇曳着,朝阳万里,墓碑前的三个人齐刷刷地举起了右手放到了太阳穴边。 *** 市公安局。 宋余杭要走马上任江城市公安局副局长的消息早就不胫而走,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实至名归,她人还没到,段城几个就已经在摩拳擦掌要给她好好庆祝庆祝了。 等人下了车,刚推门进办公室,一水儿的鲜花气球彩带,几个人身上还挂着迎宾用的绶带。 左边一条: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恭喜宋队小人得志,再展宏图! 右边一道:今天更比昨天好,一天更比一天妙,宋队翻身农奴把歌唱,喜上眉梢! 林厌要笑疯了:“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宋余杭瞪了她一眼,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乌烟瘴气,三分钟之内给我收拾干净,全体人员会议室开会,迟到者扣当月工资绩效!” 一干人等大眼瞪小眼,东西一扔,顿时鸟兽散。 “等等我啊,等等我!” “不是,这绶带怎么取不下来了!”段城急出了一脑门汗:“方辛,方辛,帮我一下!辛!辛啊!” 在他的哀嚎里,方辛早已脚底抹油,端了杯茶,快步往会议室走。 “叫魂呢?!自己弄!” 段城痛心疾首:“明明出主意的时候你也有份……” 林厌从自己工位上拿起钢笔和文件夹,走她身前过,巧笑倩兮,把文件拍在了她的胸膛上。 “哟,宋局长好大的排场啊。” 宋余杭微微一笑,和她一起往会议室走,故意凑近了些,和她咬耳朵:“这帮小兔崽子和我瞎混惯了,不给个下马威以后还怎么管啊……一会会议上,给我个面子。” 话虽如此说,林厌这个暴脾气,会议上观念想法一言不合,还是一点就炸,偏偏也就她敢和宋余杭叫板,一个公安局副局长,一个主任法医师,唾沫星子四溅。 仿佛又回到了两年前针锋相对的时候。 底下围观群众瑟瑟发抖:我是谁?我在哪?发生了什么?我到底是在开会还是在吃狗粮? 到了下午,宋余杭的办公室也收拾好了,小警员正要把一块牌匾拿出去,新来的是个年轻领导,应该不喜欢这些老气横秋的东西吧。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宋余杭就站在他身后,看着那块牌匾上的字出神: 铁肩担道义,丹心筑警魂。 这是赵俊峰留给冯建国的字,他又完好无损地挂在了办公室里,直到离任去省厅报道也没带走。 小警员把牌匾吃力地横了过来,正要抱出去,一只手牢牢扶稳了他。 宋余杭:“留着吧,还挂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