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诊所》 第一章 怪物诊所 晟曜将清洗好的抹布挂在钩子上,最后看了一眼这怎么打扫都显得灰扑扑的老房子。 他眼中的光亮随着房中日光灯的关闭而一起熄灭。 楼内有些吵闹,楼外也并不安静,时不时就会听到家长训斥孩子的声音、夫妻吵架的声音、激动大笑的声音……各家各户像是在比拼音量般,不仅拔高自己的嗓门,还会将电视音量调到最大。 这些声音传入晟曜耳中,就成了嗡嗡的杂音。 小区健身广场上聚集了不少人。其中有人抬手,高声招呼道:“小晟,回去了啊!” 晟曜眼珠子动了动,冲着那满头白发、一脸皱纹的老人点点头。 “你爸那事情都弄好了?” 晟曜仍旧是点头。 “哦哦。” 那老人还想要多问几句,晟曜却是在这两次点头的功夫,已经走出一段距离。他只好转头同其他人议论起来。 “老白的丧事都办完了?” “是啊,早上去仙鹤公墓落葬的。” “老白也是福气好,活到九十了。女儿去得早,这女婿一直忙前忙后的,还给办了身后事。” “女婿一直没再婚吗?” “没呢。老白两夫妻想给他介绍对象想了好久,还问过我身边有没有合适的呢。三十多年了,人今年都退休了,一直也没再找。现在老白也走了……” “听说他父母早几年就去世了?” “是啊,就剩他一个人了……也不知道有没有什么亲戚朋友……” 出了小区,就是绿树成荫的小路。 树荫遮蔽天空,白天的时候还能见斑驳的阳光洒在地上,到了晚上,就只能看到树影间昏黄的路灯。 晟曜慢慢走过那一片树影,来到十字路口。 他看了眼前方亮着的红色信号灯,视线没有焦距地扩散着,余光瞥见了一处光亮。 街对面的小店都已经关门打烊,只有那一家还亮着光。玻璃门中透出的光有些黯淡,店招牌倒是从树荫中脱颖而出,红得刺眼。 “圣……勿……诊所?”晟曜下意识地在心中念出那霓虹招牌,随即就听到了“滋滋”的电流声。 那招牌闪了闪,在黑暗中蹦出了新的亮块——“怪物诊所”。 奇怪的名字。 晟曜这么想着,脑海中浮现出一张年轻人的笑脸来。 那是小区西门门口开宠物店的年轻人,他面对任何人都充满了自来熟的热情和热心。 “……就这边过去,十分钟都不用,那家房产中介边上,叫‘怪物诊所’。你别听名字这样,那医生……那医生虽然脾气有些怪,但特别厉害,药到病除!什么病都能看!医术特别高超!晟叔,你一定要去看看!” 红灯转了绿灯,怪物诊所的霓虹招牌闪烁两下,继续散发出幽幽的红光。 晟曜迈步过了马路,走向了那家怪物诊所。 诊所的玻璃门倒映出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属于中年人的沧桑面孔。额头、眼角有着皱纹,眼袋下垂,还有两道深刻的法令纹,看着就是经常板着脸,少露笑容。 玻璃门被推开。 晟曜踏上了诊所的白色瓷砖。 这白瓷砖就像是晟曜灰白色的头发,都不是纯粹的颜色。 诊所内的白炽灯有些暗淡,灯管已经老化。和瓷砖一样发灰的墙壁上贴着老旧的卫生宣传画,画上艺术体的“勤洗手讲卫生”六个大字,让晟曜以为自己是一脚跨入了时光隧道,回到了童年,见到了几十年前街角藏着的小诊所。 哒、哒…… 走廊里传出脚步声,穿着白大褂的身影出现在诊所前厅。 大晚上的,这位医生依旧穿戴整齐,一丝不苟地戴着白色医用帽、白色口罩。白大褂下是同样白色的衬衫和裤子。这些白色也和这诊所一样不够纯粹。灰褐色的血迹星星点点散布在医生的胸前,衣摆和裤子上则有一条条溅射状的血迹。 医生双手插在口袋里,安静地望着晟曜。 晟曜觉得他的眼睛散发着诡异的幽蓝色光芒。 不过,这些他都没有放在心上。 “我是听人介绍来的。你能看各种病?什么病都能看?”晟曜开门见山地问道,语气中既没有迟疑,也没有希冀。 “进来吧。”医生出声,却没有回答晟曜的问题。 他声音带着种诡异的回音,声音一圈圈传出去,又一圈圈反弹回来。 晟曜不假思索地跟上了医生的脚步,转入那走廊。 走廊很短,一眼能忘到头,只在两侧各开了一扇门。 晟曜随着医生进入了左手边挂着“诊室”牌子的门。 门敞开着,里头只有一张书桌、两把椅子,地上的拖线板和凌乱的电线纠缠在一起。书桌上放着台老式的显像管显示器,十分笨重。除此之外,就只放了个文件栏和一只笔筒。 文件栏中只有一份文件夹。医生拿了那文件夹,打开后,抽出里面的表格,并递上笔筒里唯一的一支笔给晟曜,“填一下基本信息。” 晟曜的视线落在医生的手上。 医生伸出的那只手,五指修长,指甲不是健康的红色或不健康的灰色,而是犹如时尚女性那样在甲面画了画。那图画是不同的人脸,五官抽象,各自做着夸张的表情,很有艺术气质。 晟曜接过了笔,认认真真地填写表格,嘴上问道:“你什么病都能看吗?” 医生问道:“你哪里不舒服?” 这对话,听起来像是寻常的医患之间的问诊。 晟曜马上说出了不寻常的答案:“心病。” 话音落下,他也写完了最后一个字,将表格交给医生,认真说道:“我想要死,我希望你能杀掉我,让我亲眼看到自己的死,最好死得无比痛苦、死亡过程无比漫长。” 如果不是表格上写着晟曜“60”岁的年龄,如果晟曜说这话的时候不是那么平静,那这番话听起来就像是个中二少年的宣言。 医生没接话。他漫不经心地看着晟曜填写的个人信息,抬手提笔,在那表格下面的“病人主诉”一栏中快速书写起来。 笔尖和纸张接触,沙沙作响,带着某种韵律。 晟曜完全看不懂医生在写什么,只能听到那“沙沙”的摩擦声。渐渐的,他听到了笑声。不仅是笑声,还有痛哭声、嚎叫声、啜泣声……哭声高低起伏,那笑声也是不同声线的大笑与轻笑重叠在一起,似杂乱无章,可每一种声音又十分清晰,如不同乐器,全都应和着医生落笔书写的声音,有节奏地奏鸣。 晟曜有些恍惚,他努力凝聚视线,就见医生露出来的指甲上,那些面孔都在扭曲变化,静止的画作变成了动图,在医生的指甲上舞动着。 咄。 医生终于停笔,笔尖敲在了纸面上,落下一个点,宛如一个句号。 晟曜的一颗心提了起来。 医生转头看向晟曜,幽蓝色的眼睛好像在闪烁。 他开口说道:“当然可以。” 这声音一出,其他声音都消失了。 晟曜一直无光的眼睛亮了起来,又慢慢黯淡,“现在就可以吗?” “当然。”医生再次给了肯定的答案。 他将文件夹留在桌上,站起身,示意晟曜跟上自己。 两人出了诊室,到了对面的房间。 晟曜发现,这房门上多出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手术室”。 所谓的手术室和这诊所一样简陋,四面墙壁上都有陈旧的血迹,蓝色的医用屏风上有好几个破洞,根本遮不了东西。手术台就是个金属床,上空垂下的无影灯边缘生锈,开关打开,就照射出了晃眼的光。 哐、哐……哗啦啦…… “衣服脱掉,躺在台子上。”医生一边说着,一边从角落拖来了一张小桌。小桌上,不同型号的手术刀互相碰撞,发出刺耳的响声。 晟曜犹如养殖场里待宰的猪,赤裸裸地躺在了冰冷的案台上。直照着面门的强光,让他的视野一片雪白。 他感到手臂一痛,微微转头,就看到医生从他的手臂上拔出了长长的针头。针管中已经空了,里头的药液肯定被注入了他的身体。 晟曜皱眉,“我不想要麻醉。” 医生看了过来。 晟曜以为他要说“不麻醉,你撑不下去”,没料到医生开口,说的却是“我知道了”。 不等晟曜再说什么,医生就拿起了一把手术刀,一刀切入了晟曜的脚趾。 晟曜感觉到了疼痛,疼痛只存在了瞬间,随即,他的眼前又变成了一片白。 白光中,他听到了让他魂牵梦萦的声音: “同学,你的鞋带松了!” 晟曜感受到了胸腔中搏动的心脏。他想要转头,但身体却不受控制地低下头去。 晟曜看到了脚上的球鞋。鞋带松散开,拖在地上。 他有些手忙脚乱地夹着课本,蹲身系上鞋带,马上,他又想起了刚才那个声音。他匆忙抬头,看到了前方的背影。马尾辫一甩一甩,人已经从他身边走过,走出去十几米远。 “谢谢!”晟曜高声喊了一句。 前头的马尾辫转过头来,露出一张青春俏丽的脸,并对晟曜绽放一个笑容,点了点头。 “你……同学,呃,你叫,叫什么名字?”晟曜听到了自己结巴的声音。 那女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让晟曜不禁涨红了脸。 “我叫白晓,‘白天’的‘白’,‘百晓生’的‘晓’,没有‘生’,不过我朋友都叫我‘生生’。”白晓眨眨眼,又清脆地笑了起来。 晟曜脸更红了,紧张地挠挠头,忘了夹着的书,书本散落一地,他窘迫地去捡,又慌张地抬头去找白晓,怕人走了。没想到一抬头,他就见白晓走了过来。他傻愣愣地看着白晓帮他把书捡起来。 “你问了我的名字,你的名字呢?”白晓笑着问道。 “哦哦!我叫晟曜!是这么写的!”晟曜“刷”地从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纸,一笔一划地写了自己的名字,又写上自己的学院班级学号,小心翼翼递给白晓,“我的姓念‘成’,多音字,平时是念‘胜’。” 白晓又笑起来,歪头调侃道:“那你就是‘胜胜’’咯?” 两人蹲在地上,捏着那一页纸,不经意间对上视线,就有什么东西在两人的心中同时盛开。 …… “脚,已经完成了。”医生的声音插入晟曜的脑海。 那盛开的东西在晟曜心中凝固。 医生的脸挡住了白光。 他的双手上覆盖了鲜血,手中捧着一个巨大的铁制托盘。那上面,皮、肉、骨分离,犹如菜场肉摊上展示的货品,却比那些货品更加精致,连指甲都被完整保留,整齐排列。 “接下来是腿。”医生放下了托盘,又拿起了另一把手术刀。 晟曜顺着他的手,看向自己的小腿。 小腿以下已经消失,金属台上浸满了红色的血液。 晟曜的腿皮肤干燥粗糙,颜色发白。偏白的皮肤上,有一条浅浅的疤痕,犹如将死的蜈蚣,无力地趴在他的腿上。 “你腿上有条疤啊。” 遥远的记忆中有声音传来。 “嗯。我以前校足球队的,这个是初中踢球的时候弄的。” “我以前是校乐队的,给我们学校足球队去当过啦啦队,背着小提琴、大提琴,还有大鼓去加油,在足球场边上拉琴、敲鼓,超级傻。” “你该不会是三中的吧?” “欸?” “你们学校很有名啊,啦啦队……我和你们学校踢过,还看了好几次你们那个……啦啦队……哈哈哈哈!” “晟曜!不许笑!” “哈哈哈……你是拉小提琴,还是大提琴,还是打鼓的?哈哈哈……” “你再笑!你再笑!” …… 医生的声音再次出现:“接下来是手。” 晟曜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抬了起来。 无影灯的光芒中,他的手好似发着光。 手术室不知不觉就陷入了黑暗,除了无影灯照耀着的他的手外,再看不清房间里的其他东西,就连医生的身影也不知在何时消失了。 晟曜的注意力全集中到了自己的手上。 那只手上没有戴任何戒指,也没有戴戒指的痕迹,可晟曜却好像看到了那一枚朴素的铂金戒指,看到了落地窗外漂亮的城市夜景,看到了白晓盈着热泪的幸福脸庞。 他也看到了另一枚戒指,是一枚镶了钻石、十分闪耀的女戒。他手指颤抖地想要将那枚戒指套进白晓的无名指,结果…… “噗!你戒指买小啦!”白晓的泪水瞬间消失了。 “怎么会小了?我之前偷偷量过的啊!”晟曜急得脑门冒汗。 白晓一把把单膝跪地的他拽了起来,“明天去换吧。” “我明明量过的……手指绕一圈……”晟曜懊恼地嘟嘟囔囔。 “你不知道我关节比较粗吗?你量指根不行的。” “哪里粗了?” “就是粗啊。” “一点都不粗!” “噗……” “别笑啦。我搞砸了……真是……”晟曜懊恼地将脑袋抵在白晓肩头,耳朵都有些发烫。 “没有搞砸,我很开心,我很幸福。”白晓捧着晟曜的脸,踮起脚,将唇印在了晟曜的唇上。 那戒指已经无关紧要。 …… “接下来是你的胸腔……这是你的心脏。”医生话音刚落,身影陡然出现在光芒中,取代了晟曜记忆中的白晓,立在他身前。 他的双手从晟曜的胸膛中抽出,手中捏着一颗肉团。他指甲上的脸被鲜血染红,那十张脸,哪怕是其中的笑脸,都因为鲜血变得表情狰狞诡异起来。它们像是十个小人,围绕着鲜活的心脏,跳着舞、唱着歌,进行着远古的宗教仪式。 晟曜看着那跳动的肉团,好像看着那开心、幸福一点点离自己远去。 …… “下一站是哪里?大学去过了,第一次约会的摩天轮去过了,接下来就是我们毕业之后……是陈叔的那间房子?不对、不对,陈叔的房子肯定借出去了,有人住在那儿——你该不会找陈叔借了房子吧?陈叔那个小气鬼肯同意?你不会花那冤枉钱了吧?啊!接下来肯定是求婚时候的酒店……” …… 晟曜看着那颗心停止跳动,医生指甲上的十张脸也变得安静。 他希望耳边的声音也能就此停止,可他听到了自己的回答:“哔——答错了。酒店得晚上去啊,求婚的时候是晚上呢。我没去找陈叔。陈叔那个小气鬼怎么肯借我几天房子?我直接找的那儿现在的租客,还正好是我们俩的学弟。我跟他们一说,他们就答应了,还说会打扫好卫生,迎接我们过纪念日。而且,那边一点都没变,你之前烧黑掉的那块墙都没重新刷过。” 白晓哼了一声,“那你砸出来的坑肯定也还在咯?” “那个坑看不到啦!”晟曜大笑起来,“学弟在那儿放了个书架,遮住了。” 他们正在前往他们大学毕业时租的房子,他们在那儿只住了一年,那却是与众不同的一年:厨房钻出蟑螂、衣服洗串了色、做饭熏黑了墙、下水道堵了、空调坏了……他们在那个地方笨手笨脚、鸡飞狗跳地开启了崭新的人生。 而现在,他们的人生即将进入新的阶段。 晟曜趁着红灯,转头看了眼副驾驶座上的白晓。 白晓双手搭在微微隆起的肚子上。 …… 手术刀闯入晟曜的视野,金属刀面反射着无影灯的强光。 “接下来是眼睛、耳朵……” 医生的宣告被巨大的撞击声取代,眼前无影灯的白光也被剧烈晃动的景物替代。 …… 刹车声迟了几秒才钻入晟曜的耳朵,等到他大脑反应过来,他听到的只剩下耳鸣声。 他急忙转头看去,嘴里呼喊着自己都听不清的声音:“生生!你没事——” 变形的副驾驶内,安全气囊弹出。白晓的后背紧压在座椅靠背上,苍白的脸上,慢慢地、吃力地勾起一抹虚弱的笑容。 画面定格在此,让晟曜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 “这是你的大脑。这就是最后了。” 医生的声音变得无比飘渺,像是从高空中洒落,不等落在晟曜身上,就已经蒸发。 紧贴着晟曜灵魂的气音,属于他永生难忘的挚爱,可她说的那段话,却是他此后半生无法逃脱的梦魇: “我被卡住了……你先出去吧。你、你别担心……不要怕……你要照顾好爸妈,替我照顾好他们……老公……我……你……你要照顾好……” 现在,他已经完成了白晓的遗愿,为他的父母、白晓的父母养老送终。 现在,他能做自己一直想做的事情了。 “对不起……” 你明明可以开心幸福地度过一辈子,会长命百岁,会平安到老…… 如果,不是遇见了我…… 对不起…… …… 简陋的手术室内,铁床上只余下了一片血色,一旁的案台上却整齐罗列着各种人体组织,像是一幅待完成的立体拼图。那拼图的头部缺了一块。 属于晟曜的声音在空中回荡,黑暗,将晟曜的意识完全吞没。 啪嗒。 医生将手中的大脑往上抛起,又稳稳接住,仿佛在玩一只皮球。 他指甲上的十张脸皆露出癫狂的神情。脸上的口罩被撑大,露出了嘴角、下唇,整张脸都好似变了形,眼中的蓝光也骤然闪亮。 啪嗒! 大脑落在台子上,溅起一片赤红血珠,散落在医生的白大褂上。 第二章 新生 当啷!啷啷啷…… 一声脆响,伴随着恼人的回音,让晟曜从黑暗中清醒过来。 他有些迷糊地眨眨眼睛,又被刺眼的光逼得眯起眼。下意识抬起手,遮挡面前的强光后,他才感觉到自己的虚弱。 他现在不仅是视野模糊、意识昏沉,就是身体都酸软无力,好像沉疴痼疾早将身体拖垮,如今的他只剩下了一口微弱的气息。 那光源被人挪动开,一张脸取代了光,笼罩了晟曜的视线。 确切来说,那并非是一张完整的脸。晟曜只能看到对方露在外面的眼睛。不知道是不是背光的缘故,那双眼睛看起来是蓝色的。一瞬间,晟曜的视野中只剩下了那双幽蓝色的眼睛。 “拔下来了。你要留着吗?”医生问道。 晟曜还有些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迟钝地顺着医生的视线缓缓转头,才看到手边摆放着的托盘。金属托盘里躺着一颗大牙,牙根处还残留着血丝。 那血丝轻轻摇摆,好像牙齿刚被扔到托盘里,还残留了一些反震力,又像是一种活物,正在舞动身体。 晟曜第一反应便是摇头。 他摇头的幅度很小,微不可查,不知道医生是眼力惊人,还是懒得再等待他的答复,直接就退开了身体,不再追问。 “好了,起来吧,麻药效果很快就会过去。你可以离开了。”医生公事公办地说道,端着那托盘往旁边走去。牙齿被医生直接扔进了丢弃医疗废物的黄色垃圾桶,托盘被扔在水池里,清洗后,被放在了一边的架子上。 医生做完这些,就往外走。 晟曜坐起身,盯着医生的背影,又看看周围。 他应该是在一间牙科诊所内。这是间私立的小诊所,周围环境很简陋。那黄色垃圾桶上的医疗废弃物标志偷工减料,只画了三个圈。而他屁股下的检查椅破了个大洞,露出了里头发黑的黄色海绵。 可能是麻醉效果还没过的缘故,晟曜看到那海绵在缓缓蠕动。 难道里面钻了虫子? 晟曜跳下检查椅,双腿一软,差点儿跪地。他勉强站稳,像是在躲避房间里可能存在的脏东西,又像是在急切地追着什么,即使身体还有些发木,他仍然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医生坐在对面诊室里,正在书桌前快速书写。 晟曜扶着门框,没去和医生打招呼,就这样一路扶着墙,往外走去。 他的身后,医生抬起头,望着他的背影,手中的笔却还在不断书写着。 桌上那台电脑显示器忽的亮起,黑色的屏幕上有白色光标在闪动,几下之后,跳出一段指令代码。dos系统启动了“小海龟画图”的编程程序。只见那白色的海龟图标在屏幕上跃动,留下一截白线。 医生瞥了眼屏幕,书写的动作微微顿住,那双幽蓝色的眼睛突然变得深沉起来。 …… 晟曜推开玻璃门,被室外冷风一吹,脑袋才清醒了几分。 外头的天蒙蒙亮,清晨的空气并不清新,至少在这大型居住社区范围,大清早的空气里充满了油条包子的味道。柏油马路的宽度只容一车通行,人行道狭窄得连行道树都没能种上,沿街的店铺还要将人行道占去一半。天空被路两旁的低矮居民楼分割成笔直的细线,仿若许多山区都有的一线天景观。 路上已经有了行人,一半是精神矍铄的老人,另一半是神态萎靡的年轻人,两拨人走路的走路、骑车的骑车,在这狭窄的柏油马路上混在了一起。四轮的车子则不会不识相地挤到这种小路来。 晟曜也像是那些神态萎靡的年轻人,两眼无神,耷拉着脑袋和肩膀,一点儿都没有精神。 他扭头望了眼诊所的牌子。 霓虹灯打造的牌子此刻熄了灯,只余下光秃秃的“怪物诊所”四个字。相邻的两店,一家是尚未开门的“童年童衣”,另一家是同样没开门的“阿美服装店”。两家店将诊所夹在中间,显得这家诊所格格不入。倒是诊所两扇玻璃门上贴着的俗气的“看病“”“请进”四个字很好地融入了环境。 晟曜又有些迷糊了。 他随便选了个方向就往前走,像是宿醉的人,没有多少神志,就靠着本能行动。 走了没多久,晟曜看到了一家小店。这会儿开门的除了菜场和早餐店,就只有这家没挂招牌的铺子了——哦,还有那家怪物诊所。 店铺门敞开,里头没有装修,只立了两块牌子,门口的位置则摆放着贩卖的花束,黄的白的,全是菊花。 晟曜看清了店内的牌子,那上面写着开往市郊不同墓园的班车时间和车费。 晟曜恍然,这才想起来现在是清明。 许是他站在门口看了太久的缘故,店老板招呼道:“小伙子,要去扫墓啊?去哪个墓?” 晟曜反射性地答道:“仙鹤墓园。” 说完,他自己就发愣起来。 “仙鹤我们不去。你直接坐十四号线,终点站下来换接驳车就能到。”店老板热心地提供了帮助。 这时,有几位老太太拎着大包小包,携手走来。 “老板,车子来了没?” “再有二十分钟就到了。你们进来坐、进来坐。喝点水。要不要买点花?现在都不兴烧纸了,都是送花。” “我们还是烧纸。锡箔都叠好了。” “也就长寿园还给你们烧纸,那几个新的公墓都不给烧了。” “是啊。” “还是得烧纸。” 晟曜听了一会儿,也走进了那店铺。 店老板看向晟曜,“小伙子,你要买花?” “不是。你们有去长寿园的班车?”晟曜问道。 他祖父母就葬在长寿园。他刚才回忆了一番,但一时间竟是想不起自己上次是什么时候去给祖父母扫墓了。既然今天正好碰上,就去看看吧。 店老板见能做成生意,高兴地收了钱,也给了晟曜一张塑料板凳,让他坐在了老太太堆里。 老太太们见有新人,就拉着晟曜一起闲聊起来。 “年轻人,你去给谁扫墓啊?” “给我爷爷奶奶。” “空着手啊?车子还有一会儿来呢,你要不去马路对面买点纸钱?到墓园那边买可贵了。你别不好意思,直接敲门就行,那边老板一直在的。”老太太指了指马路对面的香烛鲜花店。 “今天不一定在。老板要开车去福寿园。”另一位老太太插话。 “他们家是福寿园?” “是啊,一直做福寿园。福寿园墓都卖完了,他们就光做班车生意,老板自己开车。” “现在都买到仙鹤公墓去了吧?” “对,这几年就仙鹤公墓有空的,不过差不多也都卖掉了吧。” “都卖掉了。”晟曜接了一句。说完,他又愣住了。 仙鹤公墓……他怎么知道仙鹤公墓的事情?他以前去过吗?他祖父母葬在长寿园,外祖父母葬在乡下农村,除此之外……除此之外,还有哪个亲戚葬在仙鹤公墓? 老太太们看看他,并没有察觉他那一秒的怔愣,顺着这话题又继续聊起来。 晟曜没再插嘴,他坐了一会儿,就起身问店老板买了一束鲜花。他总不好空着手去扫墓——即使他对于烧纸钱、献供品这种迷信活动从来都不相信。他不相信这世界上有鬼,也不信人死后会进入阴曹地府。 …… 怪物诊所的诊室内,医生已经放下了笔,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台笨重的电脑显示器。 黑色屏幕上的白色小海龟一刻不停地跳跃着,每次跳跃的幅度都很小,只会在屏幕上留下短短一截白线。一下接着一下的跃动,十分连贯,没有一秒停止。即使如此,它仍然花了几十分钟时间,才走出了一道曲线。 那曲线犹如鹅蛋,让人一眼能看出是人脸的轮廓,且线条细腻精致,一点儿都不像是全由直线构成的弧。柔美的弧度能让人断定,这未完成的脸一定属于某位美丽的女性。 医生饶有兴致地看着屏幕,手中的笔在手指上转了一圈,指甲上喜悦的表情垮了下来,另一只手上暴怒的脸、哭泣的脸则变成了大笑和轻笑,几张脸仿佛是换了位置,却不妨碍它们发出各自的声音。 诊室变得热闹起来,像是有许多人正在为屏幕上那简陋的小海龟加油鼓劲。 …… 大巴车很快就来了。车上已经坐了一些人,排队上车的老太太中还有人跟车上的乘客打起了招呼。 晟曜谁都不认识,就一个人坐在了前排,将鲜花放在了自己腿上。 车子启动,花瓣跟着轻轻颤动。随着日头渐高,阳光洒在了花瓣上,让花朵看起来有些发蔫。 路上,大巴车又在附近几个小区停下,接了几趟人,晟曜身边的空位也有人坐了。车子上变得热闹起来。除了晟曜之外,其他人都上了年纪,交谈起来毫无代沟,说的内容也都是有关祭扫和去世的亲人。 晟曜靠着窗户,一边看着自己脸庞的倒影,一边听着那些老头老太的对话。他们的交谈声杂乱无章,晟曜只能听到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话语,倒是他眼中自己的倒影,随着天空中渐渐堆积的乌云,越来越清晰起来。 他的头发好像有些长了,该去剪了。脸上发了一粒痘痘,大概是前几天和室友一起熬夜打游戏、吃烧烤弄出来的。进入大学后,他的皮肤又晒黑了。高三一年勤奋苦读顺便养出来的白皮肤,现在成了古铜色,恢复到了他以前在校队踢球时的状态。 “到了!”司机喊了一声,将车子停下,打开车门。 老头老太们如一条条灵活的鱼,窜下车后,脚步不停,三三两两,都往同一个方向而去。 晟曜第一次坐这种班车来扫墓,完全不了解情况,对于葬了祖父母的长寿公墓也欠缺印象。 他最后一个下了车。他下车的时候,那些腿脚不便的老头老太们已经走出去老远了,他只好加紧几步,追上那零散的队伍。 晟曜很快就看到了墓园正门,看到了祭扫大军,也看到了墓园里头一排排的墓碑。 墓园不小,但靠近墓园门口的墓碑都很小,密密麻麻挤了好几排。远处的墓碑更大一些,墓碑两边还会矗立一些装饰性的石柱,老远就能发现不同墓碑的区别。再远一些,曲径通幽,则能透过绿色树影看到几座影影绰绰的华丽坟冢。 晟曜有些茫然地在墓园门口站了一会儿,视线被远处一些烟雾吸引。 袅袅的烟雾汇聚在一起,直冲云霄,风中飘来了呛人的气味。这气味,让晟曜觉得熟悉又陌生。他好像被熏出了泪水,眨眨眼睛,眼眶中又什么都没有。 晟曜甩甩头,抱着那一束菊花,朝着烟雾缭绕的墓区走去。 他走了没多久,脚步停在了标记为十三排的墓碑边上,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他脚跟一转,就进入了这一排墓碑。他的视线扫过那黑色碑石上的文字和遗照。一个个陌生的名字、一张张陌生的脸从他视野中划过。 烧纸的味道更浓了,还有哭声时隐时现。 晟曜的意识有些恍惚。 他眼睛尚未看清楚眼前墓碑上的名字和遗照,双脚已经停下。 他回过神,定睛看去,发现自己竟是就这样找到了祖父母的墓。 遗照上的两位老人都面无表情,双眼无神。因为是老照片的缘故,两张照片都是黑白照,这让他们看起来越发显得死气沉沉。 “爷爷,奶奶……”晟曜叫了一声,又沉默下来,将手中的花放在了墓碑前。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对祖父母其实没有多少印象。爷爷去世的时候,他还没出生,奶奶去世时,他还没上小学。小时候,父母经常带他来扫墓,但后来,随着他学业加重,清明假期也需要补课,父母扫墓的时候就不带他来了。 墓碑上有晟曜祖父母的名字,落款是“孝子”“晟建国”、“晟建军”,“媳”“孙雯敏”、“屈丽”,“孙”“晟曜”、“晟旸”。其中,只有晟曜和晟旸的名字是红色的。 晟曜的视线落在其他名字上。 黑色的名字…… 晟曜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那一笔一划的黑字仿佛有千斤重,压在他的心头。 烟雾不知何时变得更浓了,给晟曜祖父母的墓碑都罩上了一层雾。 晟曜不由看向了烟雾飘来的方向。那是这排墓区的深处,一眼望过去,只能看到烟,看不清到底是何人在拼命烧纸。 这烧纸的力度已经达到环境污染标准了。 晟曜能听到那烟雾源头处传来的干嚎声,撕心裂肺的,又好像不怎么真诚。 他无意去和人争吵,就收回了视线。 视线这一收回,他瞥见了和祖父母相邻的那座墓碑。 …… 小海龟的速度变快了,在屏幕上不断闪现,勾勒出了女人的发。接着便是鼻子、嘴巴…… 医生的脸凑近了屏幕,又猛地起身。 诊室内突然多出来了一道门。 医生风一般冲入门内。 那门后是一片黑暗。医生的身影直接融入了黑暗。 啪! 黑暗中突然亮起光芒。 伴随着电流声,一台老式显像管电视的屏幕上跳出了画面。 这房间看不出大小、格局,房间内没有灯,唯一的光源就是那台电视。电视屏幕的那点光只能照亮周围一米范围。 电视正对着沙发。沙发款式和电视一样古老,是几十年前流行的两人座皮沙发。沙发表面的那一层皮已经脱落了不少,看起来像是一只得了病的濒死野兽。 沙发上正坐着兴味盎然的医生。 他像是随着电视亮起,直接出现在了沙发上,幽蓝色的眼睛中是电视画面的倒影。 那是一座墓碑。 …… 和祖父母同样形制的墓碑上,只有正中刻了一个名字,摆放了一张遗像,除此之外,再没有多余的字。 “白……晓……”晟曜不由自主地念出了那个名字,视线黏在了那张遗照上。 遗照上的女人看起来二十多岁,黑白照片只能显示出女人的五官轮廓。但透过这黑白遗照,晟曜好似看到了女人带着红晕的脸颊,看到了她鲜红的唇,看到了那要从照片上跳出来的温柔笑容。 晟曜痴痴看着那张遗照,耳中的嚎啕哭声被拉远了,却有一道脚步声在渐渐靠近。 …… 无人的诊室内,电脑屏幕上的小海龟依旧在孜孜不倦地画着图。 女人的眼睛已经出现在了屏幕上,但只有眼睛轮廓,还没被画上眼珠。 …… 晟曜的注意力一半在女人的遗照上,另一半则在那脚步声上。他觉得那双脚好像正踩在他的心脏上,一步步踏入他的心灵深处。 脚步声落定。 晟曜不禁转过头。 烟雾被风吹散,女孩的脸显露了出来。 那是一张更为年轻靓丽的脸庞,吹弹可破的肌肤带着红晕,娇艳欲滴的唇如他想象般是花一样的颜色。 女孩看起来不到二十岁。她并没有去看晟曜,也没受到晟曜视线的影响。她恬静地站在白晓的墓碑前,微微弯腰,将手中的一朵浅黄色的山茶花放在了那墓碑前。 晟曜的心脏骤然紧缩。 两张脸,在墓碑前面对面,一张彩色、一张黑白,一张年轻、一张成熟,犹如双生姐妹,却因生死相隔被冰冷坚硬的墓碑分隔开。 …… 小海龟停在了女人的眼睛中,像是女人瞳孔上的高光。 一幅肖像画彻底完成,精致得仿佛是黑白相片。 屏幕上的女人,和墓碑上黑白遗照中的女人一模一样。 两张脸都在温柔地笑着,眼中又像是都有泪光在闪烁。 啪! 电脑显示器跳闸般关闭,黑色的屏幕成了彻底的黑色,整间诊室也在瞬息间被隔壁电视房的黑暗吞没。 …… 晟曜心中一阵慌乱,脑中一片空白。他突兀地伸出手,抓住了那女孩的手臂。 女孩吃惊地抬头,继而露出一丝担忧的表情,“你没事吧?是不舒服吗?” 晟曜张了张嘴,却无法说出自己现在的感受。 他脱口而出:“我叫晟曜,这个‘晟曜’,姓氏念‘成’,多音字,还可以念‘胜’。”他傻乎乎地将祖父母墓碑上属于自己的名字指给女孩看。 女孩愣了愣,扑哧一笑,“你这人太奇怪了……” 晟曜脸涨得通红,却是没有松开抓着女孩的手。他的手心有些出汗,手心中女孩的手臂却是冰冰凉凉,如同一块玉石。 女孩并不生气,笑着说道:“我叫白晓,‘白天’的‘白’,‘百晓生’的‘晓’,没有‘生’,不过朋友都叫我‘生生’。” 晟曜一愣,视线瞥见了女孩面前的墓碑。 相同的姓氏,相同的名字,连字都一样…… …… “咻——”一声口哨声响起。 口哨声响起的瞬间,笑声、哭声也同时爆发。黑暗的房间里好像多出了许多看不见的人,正在热闹狂欢。口哨声结束的瞬间,这些声音也都一齐停止。 黑暗的室内,医生的白口罩、蓝眼睛被电视荧光照亮。 医生换了个坐姿,沙发因此咯吱咯吱作响。他整个人似都要被沙发给吞下。 而他幽蓝色的眼睛则眨也不眨地盯着那一台小电视,唯一露出来的眼睛里全是兴奋的光芒。 电视屏幕上,上世纪风格的黯淡色彩勾勒出了一男一女两道年轻身影。镜头拉远,两人身后一排排的墓碑和墓碑上的一张张遗照,就像是一群诡异的观众,冰冷地注视着两人抓在一起的手。 第三章 一见钟情 晟曜知道自己恋爱了,他对一个初次见面的女孩一见钟情。但两人之间的邂逅根本谈不上浪漫,时间是清明,地点是墓园,怎么想,这时间地点都非常不对。 他冒冒失失地拉住了人家,做了自我介绍,对方好脾气地回应了他,接下来该怎么办?总不能一直这样傻站着。得说点什么! “你来扫墓啊?”晟曜大脑一片空白,话脱口而出后,他就想给自己一嘴巴。 白晓脸上露出了一丝愁容,轻声答道:“是。” 她看向了墓碑,和遗照中的年轻女人对视着。 晟曜接下来应该顺着这话题,问问这墓是白晓哪位亲属的,再跟上一句“节哀顺变”,就能转个话题,谈一些轻松的内容。还能顺便了解一下白晓的家庭情况,也给白晓介绍一下自己的家庭情况。然后…… 然后…… 晟曜顺着白晓的视线看向那墓碑后,就说不出话了。 所有的考虑、计划,都在晟曜脑海中烟消云散。 近乎相同的脸和完全相同的名字,如一根刺,哽在了晟曜的喉咙。他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说不清是悸动,还是恐惧。 不等晟曜理清思路,白晓自己就收起了哀愁,转头对晟曜露出一抹笑。她看看晟曜身前的墓碑,阅读上面的刻字,“你也是来扫墓吗?这是你的……爷爷奶奶?” 晟曜回过神,急忙点头,竹筒倒豆子般说道:“是我爷爷奶奶。我爷爷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奶奶也在我上小学前去世了。我对他们其实没什么印象,小时候都是父母带我过来……” 今天,他却是突发奇想,一个人过来扫墓,然后就遇到了白晓。 像是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在牵引他,让他和白晓相遇。 晟曜被自己的这个想法给怔住了。他以前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这种浪漫细胞,会有这种属于少女的粉色幻想。 “你今天是一个人来的吗?”白晓问道。 晟曜点点头,问道:“你也是一个人?” 白晓回答:“是啊。”声音幽幽的。她又看向了那墓碑,目光沉静,透着哀伤。 这样的白晓让晟曜的心里涌出了奇怪的感觉。 同样是一人前来扫墓,他是心血来潮,白晓却好像不是这样。她……是只能一个人来扫墓…… 晟曜紧了紧手,想要做点什么,想将白晓拉入怀中,好好安慰。这种冲动被他自己强行忍耐住了。 可另一种冲动却是因此无法再抑制。 “这位是……你的……”晟曜看向墓碑,凝视着遗照上的女人,又看向白晓。 白晓露出一个轻浅的笑容,对晟曜的问题避而不答。 “好了,我要走了。”她忽然道,视线落在了自己的手臂上。 晟曜抓着她的手一直没松开。 晟曜又一次涨红了脸,不好意思地松开手,“对不起。” 他空着的手垂了下来,怅然若失,只想要重新握住白晓的手。可一而再、再而三的失礼,实在是说不过去。为了防止自己再做傻事,他将手背到了身后,攥紧了拳头。 他的掌心还残留着白晓的体温,冰冰凉凉的。 “没关系。”白晓顺势收回手,另一手搭在了那只一直被紧握的手臂上。 “你……”晟曜看向白晓,绞尽脑汁地想话题,“你怎么过来的?乘班车吗?我也差不多要走了。我们一起去停车场吧。” 白晓笑着摇头,“我就住在附近,走走就回去了。” 晟曜惊讶,又失望。下一秒,他就振作了精神,“那我送送你吧!” 话音刚落,晟曜就看到了白晓脸上的为难之色。他反应了过来,急忙解释:“不,不是!我不是那种坏人!我就是……” 白晓笑起来,“我知道,你不用那么紧张。我没怀疑你是坏人。” 晟曜松了口气,身上都出了汗。 “我走了,你不必送我。”白晓说着,顿了顿,深深看了眼晟曜,轻声道:“再见了……”说完,就转过了身。 晟曜心头一震,喉头滚动了一下,下意识又伸出手,却抓了个空。 白晓从那烧纸的烟雾中走来,这会儿又走入了那呛人的烟雾之中。 晟曜被烟雾遮蔽视线,四下寻找。 周围不是墓碑,就是人,烟雾一股又一股,哭声一阵又一阵,仿佛整个世界都陷入了巨大的悲恸之中。 晟曜没能在那些陌生的人头中找到白晓。他失落地收回了视线,低下头。 眼角余光能瞥见白晓的墓。 晟曜被那遗照吸引走了全副心神,不知不觉就蹲在了那墓碑前,和遗照中的女人对视。 “你也叫白晓……”他痴痴望着那个同名同姓的女人,伸出手,手指轻轻抚过女人的脸庞。 晟曜这时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上沾上了什么东西。 这粘稠湿滑的物质呈现出一种奇怪的灰色,因晟曜刚才的动作,沾了一点在遗照上。 晟曜慌乱起来,连忙用另一只干净的手擦掉那些污渍。 他看看遗照,松了口气,又看看自己的手。 这手……刚才抓着白晓好长时间…… 他不仅很冒犯地抓着人家姑娘,还是用脏手去抓人家姑娘。 晟曜非常懊恼,将手擦干净了,又抬头看向面前的墓碑。 “对不起……”他喃喃说道。 道歉的话语说出口,他就觉得心脏一痛,仿佛是遭受了一次重击。 墓碑上黑色的名字犹如一把巨剑,插入他的胸膛,将他的心脏直接捣碎。 晟曜痛苦地弯下腰,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好半晌,晟曜才缓过这口气。 “你没事吧?”旁边响起一道声音。 晟曜摆摆手,从地上站了起来,“没事。” “小伙子,你也是坐大巴过来的哦?是不是从安阳小区那边过来的?”好心的大妈问道。 晟曜诧异地扭头看向对方,认出了对方那张脸,回答道:“是那辆车。” 他坐的扫墓班车途径安阳小区,在那儿路边停过,接过几位乘客。眼前这位好心大妈正是其中之一。 “那时间差不多了,要发车回去了。”好心大妈提醒道。 “好的。谢谢你。”晟曜道谢,和大妈一起往墓园外走去。 大妈一路上嘴巴不停,一直宽慰着晟曜:“……扫墓的气氛就是这样,让人心里不舒服。但想想啊,虽然家里人去了,但还有其他亲人,自己也还好好的,那就能舒服点了。最重要的是,活着的人得好好的,那些走了的人也能安心,对不对?” 晟曜看着周围扫墓的人群。他们有着相似的悲伤的面孔,做着相似的忙碌的事情。在这一刻,他们好像是个大家庭,共同分担痛苦,共同承担责任。 “如果,没有其他亲人了呢?”晟曜忽的问道。 白晓的那表情、那语气,是这个意思吧? 晟曜心中想着,脑海中却浮现出了祖父母墓碑上那一个个黑色的名字。 他的脚步放慢了下来。 大妈卡顿了一下,“呃,那,那总有朋友吧?同事,同学……总有些关系好的吧?” 晟曜没有接话,只是抿住了嘴唇,眼神沉沉的。 他觉得白晓身边没有那样的人。白晓身上散发出的寂寞,太浓重了。她应该一个人很久了…… 大妈干巴巴地劝道:“小伙子,不要想那么多,你还那么年轻呢。”再多的话,她也说不出来,只是同情地望着晟曜。 大巴车停在原地,车门已经打开,司机就站在车旁边吸烟。这时候车上还没几个人。晟曜和大妈一起上了车,他还是坐在前排老位置,大妈去了后排。 等了一会儿,车上的人就多了起来。发车时间也到了。 大巴车启动,和其他出园车辆排着队地离开。 晟曜隔壁座的老头像是屁股底下有针顶着,身体僵硬地坐了二十分钟,突然开口向晟曜搭讪:“小伙子,你给谁扫墓啊?” 晟曜愣了愣,答道:“给我爷爷奶奶扫墓。” “哦……”老头不尴不尬地应了一声,又沉默了一会儿,“你一个人给你爷爷奶奶扫墓?” “是啊。”晟曜回答,又想起了白晓当时的神情。 “那你父母呢?”老头仔细观察着晟曜的神色。 晟曜看向老头,忽然觉察到了不对。 他这才发现回程的大巴车特别安静。后座那些老头老太们来时仿佛是春游的小孩,这会儿却像是都沉浸在了失去亲人的悲痛中,一个个都在静坐默哀。但他们的视线会时不时落在他身上。 晟曜能感觉到那如有实质的目光。那些目光,和身边的老头一样。他不自在地挪动了一下身体。 “我父母没来。” 这么回答着,他却想起了祖父母墓碑上墨黑的名字。 他更加大幅度地移动了一下身体,换了一个坐姿。 “这样啊。”老头继续不尴不尬地应声,憋了半天,说出一句,“节哀啊。” 晟曜勉强笑笑,委婉地说道:“谢谢。不过我爷爷奶奶已经去世很久了。” 他转头看向旁边的车窗,暗示这交谈已经结束。 阴沉沉的天空是最好的底色,让晟曜能轻易看到玻璃上自己的倒影。他脸上尽是疑惑,全然没哀痛之色。 他在车窗上看到了白晓的侧脸。他知道那是自己的幻想。 白晓。 生生…… 她长得真好看,笑起来真好看。 晟曜发现车窗上的自己情不自禁勾起了唇角。 那笑容很快被苦恼淹没。 他都没来得及问白晓要个联系方式,对方就匆匆离开了。肯定是他吓到她了。任谁在扫墓的时候被人搭讪,都得吓一跳吧。他可能被当成了变态。白晓……那个名字可能是假的。她为了打发他,说了她已故亲人的名字…… 晟曜心中闪过种种念头,却又被他自己否定掉。 她一定是叫白晓。 她笑着自我介绍的模样,不是撒谎。 她没有被自己吓到。 她……对他……也有好感吧…… 不然也不会那么好脾气地和他说话。 晟曜笑了起来。 车窗上,真实的倒影只有两个,一个是傻笑的晟曜,另一个是隔壁座的老头。老头偷偷往晟曜这儿瞄了一眼,像是被晟曜的笑容吓到,马上移开视线,甚至转过头、侧过身,直接背对着晟曜了。 晟曜连忙收敛自己的傻笑。 他得保持冷静,下次再见到白晓,可不能再像今天这样把事情给搞砸了。 晟曜继而发愁地想到,下次……还有下次吗?他要到哪儿去见白晓呢?他现在所知道的事情就是她叫白晓,还有,她有个同样叫白晓的亲人葬在长寿园,而她家就在长寿园附近…… 晟曜想起白晓苦涩的笑容,心又沉了下去。 …… 陈劲是长寿园公墓安全保卫科的员工之一,日常工作比较清闲,碰到清明、冬至,才会忙碌起来。今年清明轮班,同事老徐照旧管着停车场;同龄的小金被分配到了大门口,接待入园祭扫的亲属,时时刻刻都在给人指路,没两天,嗓子就哑了;他则和另外三个同事一起被分配去墓区巡逻,每天手机显示的步数都超过了一万。 因为年龄长、资历深的缘故,陈劲挑了最清闲的长寿墓区,将传统墓区、骨灰寄存处、亲属休息处都丢给另外三名同事负责。 所谓的长寿墓区,就是长寿园里的高档墓区,不仅有个单独的停车场和专门的西门入口,还用各种绿化做了半封闭式的围墙,和传统墓区分隔开,让这整个区域都显得非常幽静、肃穆。这里的每一处墓,都是坟冢样式,不仅供亲属祭扫的区域更宽敞,就是墓碑都各具特色,无一相同,还会根据死者生前遗愿或亲属的想法,在坟冢周围栽树种花、摆放装饰雕塑。 长寿墓区和传统墓区占地相当,但这里的坟墓数量远远少于传统墓区,来祭扫的亲属也没那么多,需要陈劲做的事情几乎没有。 比起清明期间嘈杂如菜市场的传统墓区,这里就仿佛是世外桃源。 只是,这两天,陈劲的世外桃源里闯入了一名不速之客。 第四章 巡逻 “哎哎哎!怎么又是你?”陈劲没好气地拦住了那不速之客,板着脸,做出威严的模样。 晟曜露出一个憨笑,“师傅,今天也是你在这儿值勤啊?” “你少给我打马虎眼。我昨天、前天都跟你说了,这边是私人墓区,不能随便进来。你要出墓园,往北门走。”陈劲拦在晟曜面前,半步不退。 “可这不都是长寿园范围吗?从那边过来,也没人守门。这两块墓区之间就没有门啊。”晟曜据理力争,视线却有些飘,时不时瞄一眼陈劲身后,“这边为什么不能走?” “你也知道这边是另一块墓区,你在墓区里乱逛什么?别到处乱看,这儿没什么好看的。”陈劲换了个说法,“要对逝者有敬意,对死者家属多体谅,不要打扰其他人。” 晟曜没有泄气,也没有和陈劲起冲突。他乖乖答应,做出好学生的样子。 陈劲却没那么容易被糊弄过去,“走吧,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吧?”晟曜惊讶。 “我这是怕你迷路。这边的路不是横平竖直的,也没牌子,跟那边墓区不一样。”陈劲不由分说,推着晟曜就往传统墓区走。 晟曜并不反抗,老老实实被陈劲带着,转过那些绿树掩映的幽静石板路,回到了传统墓区。 陈劲就立在那小路路口,犹如一尊门神。 一直等到晟曜的身影混入祭扫人群,再也瞧不见了,陈劲才放松下身体。属于中年人的啤酒肚弹了出来,顶着制服,他严肃的面容也换成了寻常懒散的模样。 陈劲没有真的放松下来。他记着这件事,晚上回员工食堂吃饭的时候,和几个同事说了起来。他想要提醒同事们注意,但刚形容了一下晟曜的模样,就被打断了。 “那小伙子我见过!”守门口的小金扒拉着饭,口齿不清地说道,“他每天一大早,刚开门的时候就过来了。连着好几天了……从清明节就开始了。清明节那天我就特别注意到他了。一群大爷大妈中,就他一个小年轻。他从门口进来的时候,看起来是不知道该往哪儿走。我本来还等着他来问路呢,结果他稀里糊涂地就跟着人流进去了。” 陈劲用筷子敲了下碗,“我就说他有问题!哪有天天来扫墓的!” 清明节就一天,放假也不过三天,高峰一般就是假期的那三四天,但整个清明祭扫活动期却会持续两周。那些有空闲的退休人士会在整个三四月份,陆陆续续地来墓园祭扫。而上班族和以家庭为单位的祭扫人群则集中出现在节假日。 晟曜是个小年轻,可能是上班族,可能是大学生,无论是哪一种,都不该在工作日到墓园报道,就是那些退休的大爷大妈也没天天来上坟的。 在停车场帮忙的老徐慢条斯理地夹了一筷子菜,这才说道:“那把监控调出来看看,大家都把那张脸记下来。明天上班的时候都注意着点。” 他这么一说,安保科的几人就抓紧吃饭。 只有小吴低着头,继续他那心不在焉的拣米粒吃法。等到同事们都吃完了,齐齐望向他,他还没反应过来。 小金一巴掌拍在小吴的肩膀上,吓得小吴一个手抖,饭碗都甩出了手。 幸好员工食堂煮的饭总是烂乎乎的,粘性十足,甩出去的饭碗才没有将里头的大半碗饭都撒出去。 “你搞什么呢?”小金被小吴的反应吓了一跳。 小吴一脸的茫然,抬起的脸上有两个清晰的黑眼圈。 他是安保科今年过年后刚招进来的新人,还没度过自己的实习期,和同事们也还没熟悉起来。这些天为了应付他的第一个清明工作期而疲于奔命,平时开口都很少,整个人也蔫蔫的,像是园区大铁桶里快要燃尽的纸灰。 老徐说道:“小吴,你这些天辛苦了。明天别那么拼命,实在不行,就到警卫室休息休息。” 和小吴一块儿巡逻传统墓区等区域的两个同事立刻附和起来,很是照顾小吴。 小吴勉强笑笑,谢过众人,剩下那半碗饭也不吃了,和大家一起收拾了碗筷。 “再坚持两天,这个清明就过去了,接下来就轻松了。”陈劲勾住了小吴的肩膀,“你明天和我一块儿巡逻长寿区好了。那边舒服点。传统墓区这边人太多了,乌烟瘴气的,你头一年可能不习惯。你没见过这烧纸的阵仗吧?现在也就我们这边让烧纸了。听说明年开始,我们也要禁了。” 小吴感激地道谢。 陈劲又道:“就是今年出了这事情,可能不太平。到了长寿墓区还是得打起精神,要防着那家伙违法犯罪搞破坏。” 长寿园建立至今,还未出过恶性事件,但他们的同行中就有倒霉的,被人破坏墓碑、偷盗骨灰盒、敲诈勒索逝者家属…… 在监控遍地的现代社会,那些小毛贼当然是很快就被绳之以法了,可是,对于监管疏漏的墓园机构来说,事情可不是抓到贼就算结束了,愤怒的亲属和善后事宜足够让他们喝一壶了。 长寿园原来只有门卫老徐一个人,扩建长寿墓区,开了西门,多建了一个停车场后,门卫也跟着扩招,加了陈劲。他们两人最早只负责北门、西门两道大铁门,墓区内部的事情,都是几位保洁附带管着,平时也用不着人巡逻。 六年前,安全保卫科正式建立,科室每年都要招新人,扩招速度和人员流动的频率远超过长寿园的其他几个科室。即使如此,到了清明、冬至这种祭扫高峰期,他们依然需要其他科室的同事来当志愿者,帮忙处理园区庞大的人流。安保科内,光是那一套监控设备就占了园内支出的大头。这要还是出了差错,主任一定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安保科的人从食堂涌去了监控室。 监控室距离员工食堂非常近,食堂上面是员工宿舍,从宿舍窗户就能直接看到监控室的小房间。和监控室相邻的小房间则是警卫室,平时也被当做是他们安保科的办公室、休息室来用,忙起来的时候也被其他科室借用为杂物间。 小金在科室内负责管监控。只见他熟练地调出了墓园北门的监控视频,调整了两下时间,就让众人看到了一大清早出现在墓园门口的晟曜。 “啊!是这个人!”先叫出声的既不是陈劲,也不是小金,而是一直不在状态的小吴。 小吴第一次在同事面前露出激动的情绪来,那喊出来的声音还走了调。 “你见过?”陈劲问道,“他在传统墓区乱逛?” 小吴摇头,脸上激动褪去,浮现出了几分惶恐神情。 “他……这人……他……”小吴结结巴巴,半天都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小金不耐烦了,“他到底怎么了? 小吴被小金一吓,脱口而出:“他跟墓碑讲话!” 众人面面相觑。 小金笑了一声,“这有什么?你没见过跟墓碑讲话的?这一天扫墓的那么多人,都在和墓碑讲话啊。” “那是在和过世的家人说话。”老徐纠正了一下小金的说法,看向小吴,“你干久了就知道了。扫墓就是这样,和过世的家人说说家里这一年过得怎么样,让他们别担心,还有问问他们在下面过得好不好……这就是一种宽慰自己的方法。这样说说话,他们心里会舒服一些。” 小吴连连摇头,“不是,不是那样!他是在和墓碑对话!”他强调了“对话”两个字,“有来有回的,还有说有笑的……每天都坐那儿……就十一排,还是十三排那里。” 小吴没仔细看过那一排墓碑的编号。他根本就不敢仔细看晟曜。 “头一天,就是清明节那天,他还吓到了好多人。”小吴又补充道,“他站在那儿,一会儿说一句、一会儿说一句,脸上表情还不停变,真的是……好像真的有个人在他旁边……”小吴说着,打了个哆嗦。 那古怪的场景自然吸引了一些人的目光。有人好奇,有人怜悯,还有人拉了巡逻经过那地方的小吴,让他去管管。 小吴远远瞧了一眼,见晟曜跟专业独角戏演员似的在墓碑之中表演,一只手还微微抬着,像是抓着一个他看不见的人。他吓得不敢动弹,满脑子都是精神病杀人的新闻。 幸好,人群中有个热心大妈主动上前,拉走了晟曜。围观的人群也就此散了。 小吴听到那些散去的人议论。他们都在怀疑这模样好好的小伙子脑子有些问题。 那天,小吴也是这么想的。 可那之后…… “……他第二天也在那里,在那里说话……会歪着头,看着身边,就好像那里有个人,他在听、听她说话……”小吴的身体打了个哆嗦。 “这不就是神经病?”小金不以为然。 陈劲回忆这两天和晟曜的接触,有点儿迟疑。 小吴额头上渗出冷汗来,瞪大的眼睛里全是血丝,“我……我……”他“我”了半天,没有下文,身体的颤抖愈发明显起来。 “嗨,这有什么好怕的?”小金看看小吴,有些诧异,又转头指着监控屏幕。 屏幕中,抱着花、和小金友善打招呼的晟曜,看起来如此正常。 小金说道:“你看,不发病的时候,不是好好的吗?他也就是自言自语。你不知道有些神经病、武疯子,那才叫可怕呢。” “你干久了就知道了。”老徐又丢出了自己的口头禅,“这种人经常有的。油菜花开了,他们就发病了。跑我们墓园来的这些,也是可怜人。” 老徐又道:“你见到这种人,应该跟我们打声招呼,跟保洁那边也要打声招呼。” 陈劲接着老徐这话说道:“如果他只是脑子坏掉,那我们多看着点,别让他破坏了东西就行了。怕就怕,他脑子好得很。我看他这些天老想着往长寿区跑,是不是动了歪脑筋啊?这自说自话什么的……是不是故意演戏?” “也不是不可能。现在的犯罪分子都高智商犯罪,狡猾得很,都会搞个精神病的证明来脱罪。”老徐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其他人纷纷附和。 只有小吴低下了头,像是为自己刚才的胆小失态感到羞惭。 老徐和陈劲一合计,就决定加强巡逻。今天夜里趁着闭园的空闲,他们一起把园区内的墓碑和园区外的围栏都检查一遍。 “监控也要检查一遍,可别有镜头被挡住。尤其是长寿墓区,那边梧桐树、杏花树、桃花树……乱七八糟好多树木,一年没修剪了,别挡到了镜头。还有那个什么内存……”陈劲问小金,“内存够不够啊?别拍下了东西,存不下,白费功夫。” “我这就检查一遍。” 陈劲说道:“你检查监控的时候,再看看他每天到我们墓园来,都在做什么。他在传统墓区演戏,也得吃饭上厕所吧?总能看出来点东西。” 小金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声,给众人一个后脑勺,已经在操作台上忙活开了。 小金雷厉风行,其他人也有样学样,都鼓足了干劲,就是小吴都被陈劲带着去检查围栏了。 最先鼓起干劲的小金也是最先泄气的。 他在安保科中管着监控,实际上只会操作开关,拨打维修电话。他没受过专业训练,平时也不可能自觉锻炼自己的查监控能力。 晟曜进入的是传统墓区十三排墓碑。因为摄像头位置的缘故,他进入那一排墓碑后做了什么,小金完全看不到。 小金试着调整了一下摄像头的方向,这样明天晟曜再来,应该就能看到他在做什么了。 小金对自己的机智很满意。 随后,他就被涌入祭扫人群的监控画面给迷花了眼,再也找不到晟曜的踪影。那监控画面上人来人往的情景,让他看得直犯困,强打起精神,却是毫无收获。 …… 显像管屏幕上的画面被不断放大,犹如镜头拉近,将藏在人群和墓碑中的晟曜给找了出来。 分辨率不高的画面中,能看到晟曜脸上的笑。他身边,是穿了件黑色外套的白晓。两人肩并肩坐在地上,靠着墓碑、面对着墓碑,有些诡异,又十分愉快地交谈着。 画面外传来声音: “你以前参加过校足球队?” “对。我们最好的成绩是初中市级比赛二等奖。那次是体育局和教育局联合举办的初中足球联赛,赛制和职业联赛差不多,就是抽签的时候不用我们去,主办方用电脑随机排出来,然后直接把赛程发给了学校。到最后评奖的时候,又很搞笑,是到文化宫上舞台领奖状,不排冠亚军,排了个一、二、三等奖。” “你上去了?” “没有。我们队长去的,还逃掉了那天下午的语文月考。” “噗……你很羡慕吧?” “是啊,超羡慕。不过队长说去了那边很无聊,光坐着等领导讲话……” 晟曜的话还未讲完,一只手按住了面前的一排操作按钮。 那只手的指甲上画着不同神态的脸,每一张脸都表情夸张,瞪大眼睛,像是被固定住了脑袋,依然孜孜不倦地想要看到屏幕上的画面。 手指几下转动,屏幕上的画面就像是被强行拉动的胶片,迅速扭曲。等那只手松开,画面稳定下来,就见晟曜和白晓头顶的天色已经黯淡。 此时,说话的是白晓: “……就是这个。老茧很厚吧,摸起来就很粗糙。” “会疼吗?” “现在不疼了。刚练琴的时候,疼得掉眼泪,我妈妈给我涂了好多润肤乳,都没用。高三偷懒了一年,现在再练琴,又开始疼了。” 滋滋—— 电流声遮盖了白晓的说话声。 屏幕上的画面又是一阵扭曲。 这次,那只手并没有操作机器,只是轻快地敲击着操作台。操作台上的众多按键自己动了起来,像是有许多只看不见的手正在摆弄着它们。 轻轻的哼歌声覆盖了那电流声。愉快的音调哼唱着没有歌词的古怪曲子,声音在黑暗的室内一圈圈回荡。 屏幕上的画面一变再变,那只手突然又动了起来,在操作台上快速舞动,快到让人眼花缭乱。奇怪的笑声、哭声伴随着手的动作,应和着那哼歌,像是恢弘的唱诗班表演。 不一会儿,操作停止。屏幕上的画面又成了并肩而坐的晟曜和白晓。 两人仿佛是被抽离出了那片空间,被放置在了独立的时间轴上。天上云卷云舒,身边人来人往,缭绕的烟雾凝聚又散开。他们的说话声犹如被人按了静音键,听不见声音,只能看到他们张合的嘴唇,看到他们一会儿睁大、一会儿弯起的眼睛,看到他们时而轻笑,时而皱眉。 音乐声缓缓响起,正是之前的哼歌声。曲调恰到好处地融合进了画面中。 医生靠在了椅背上,眯起幽蓝色的眼睛,惬意地望着屏幕上的年轻男女。 画面最终定格在了两人四目相对、宁静幸福的脸庞上,几秒种后,镜头拉动,移动到了白晓的墓碑上。黑白遗照中的女人微微颦眉。墓碑前躺着一束包装精美的虞美人,旁边散落着几朵粉色桃花。 医生像是十分欣赏自己刚刚完成的作品,满意地眯起了眼。 第五章 夜间墓园 夜色中,陈劲打着手电,慢步走在长寿园外围,手电光扫过围栏铁网的上上下下,不漏过任何一寸铁丝。 他身边还有一道手电光,那道光大多数时间照着他脚下的土地,偶尔听到夜鸟的振翅和微小的虫鸣,那光束才会倏地转向,慌张地冲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摇摆。 长寿园总共就两个大门,连着北门的是传统墓区,连着西门的是长寿墓区。从北门出去,就能直接上绕城高速,通往市区;也能转入附近的支路,进入附近郊区。而西门延伸出去,除了荒野、农田,就只有一条柏油马路,绕长寿园一圈,回到主干道,接着上绕城高速或去附近郊区。这一条道,可以说是长寿园专门为自己的长寿墓区修出来的,所以路边上都没有装路灯。毕竟没人会大晚上的来扫墓。 陈劲和小吴从北门出来,就沿着围栏和柏油马路一路走,刚经过了西门,等于是已经绕过墓园大半圈了。走了那么久,小吴都没冷静下来,反而因为到了西门附近,失去了路灯的光芒,见到了黑暗中一眼望不到头的荒野,显得更加惊慌。 陈劲无奈地停下脚步,转头看向神情紧张的小吴,“你不用那么紧张。我们就是查查围栏有没有漏,有没有破洞。你这手电筒,照着围栏啊,照其他地方有什么用?” 小吴咽了口唾沫,冲陈劲歉意地笑笑。那笑容僵硬,像是有一双手将他的嘴角强行捏了起来。 陈劲更无奈了,“你胆子那么小,怎么来我们这儿应聘保安的?” 小吴没有马上回答。 两人又沿着围栏走了几步,小吴才突然开口。 他没回答陈劲刚才的问题,反而是问道:“陈哥……我们这儿……我们这个墓园,有、有那种东西吗?” 陈劲疑惑了几秒钟,才恍然大悟,失笑道:“你想什么呢?你们这些小年轻还信这个?” 小吴没说话,只是脸拉得老长。他不是生气,而是紧张,紧张到脸上的肌肉都有些痉挛。 陈劲没有看小吴的脸,他继续检查身边的围栏,“我在这边工作了十几年,反正是没见过脏东西。老徐工作的时间更久,他在长寿园刚开建的时候,就在这儿看大门了。以前这边外圈都是荒地,好多土坟,没有柏油马路,也没路灯,大晚上的乌漆嘛黑,还有野猪什么的……就那样,也没见过有鬼。” 他说着,扭头对小吴笑了笑,安慰道:“那就是个贼,不然就是精神病,和鬼没关系。” 话题到此结束。 小吴良久都没开口。 两人踩着泥土、杂草,脚下是窸窸窣窣的声响。 近在咫尺的柏油马路虽然光洁平坦,却少了北门口的亮堂。到了这儿,就只剩下了他们头顶的月光和手中的两道手电光。 小吴拿着的手电始终落在两人的脚尖前。 那光芒突然抬了起来。 陈劲当他振作了,正要鼓励他一句“再查一下接下来这面围栏,就能回宿舍休息了”,却听到小吴颤抖的声音在漆黑的夜中响起。 “陈哥……真的,没有吗?” 陈劲皱眉,脚步停下,转头看向小吴,手电也转了过来。 小吴的声音沙哑,比这些天哑了嗓子的小金更为低沉,也更为虚弱。他的脸蒙着夜色,看不清神情。打在他身上的手电光,让陈劲能看到他微微颤抖的躯干。 陈劲不耐烦地说道:“当然没有!”说完,就催促道:“还有一面围栏,查完我们就能回宿舍了。快点走吧!” 这么说着,他心里却是想到,这小吴应该是干不过实习期了。既然如此,他也不用照顾同事了。 这么想着,陈劲不再管小吴,自己认真检查起了铁丝围栏。 另一道手电光在空中凝滞了许久,才缓缓移动,跟上了陈劲的脚步。 两人检查了完了这最后一道围栏,就转进了墓园。 北门口的公路边上好歹装了稀稀拉拉的路灯,墓园内则是彻底没装灯,进入园内就只能看到远处宿舍楼的光芒。 手电光照在园内的道路上,光晕之外是一座座墓碑,看着就瘆得慌。 陈劲对此倒是习以为常。他熟练地开了北门口的小铁门,进门后,又将小铁门锁好。铁门“吱吱呀呀”,锁头“哐哐”作响,两种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中显得特别响亮。 小吴有些吃不消这氛围,比在外头巡逻时更为紧张。他手中的手电筒只敢照着前头带路的陈劲,听到虫鸣鸟叫都不敢移动光源,像是生怕灯光一转过去,就会照亮某些可怕的东西。 没走多久,他们就听到了传统墓区里的喧闹声,看到了一些微弱的光。 小吴被这声音吓得够呛,直接绷紧了身体,还努力往陈劲身后缩。 陈劲心中一凛,叫了声“快走,出事了”,就迈步往前奔跑。 小吴身体还有些僵硬,眼睁睁看着陈劲跑出了自己的手电光照范围。陈劲手中的手电倒是稳定,只是轻微摇晃,看着就像是一团光在黑暗中漂浮前进,他的人影则在光芒中时隐时现。小吴顿时大急,从后头追了上去。 他跑得气喘吁吁。原本这点路,这点速度,不至于让他感到疲惫,可他的身体却像是比陈劲这中年发福的身体更为沉重,脚步落地的声音都“咚咚咚”的,笨重无比。他手中的手电光也摇摆不定,时不时就会照亮几座墓碑、几张遗照。 明明看不清那些内容,小吴却还是觉得恐惧。黑暗中,好像有许多双眼睛正在注视着他。 陈劲很快就找到了同事们聚集的地方,没到近前,就招呼了一声。 聚在墓碑中的同事们抬起了头。他们手中的手电筒跟着移动,照向了陈劲,也照亮了他们自己的脸。 小吴吃力地抬头,就看到墓碑中那几个光影交错的怪异身影,下意识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叫喊。他的脚步也停了下来,急刹车般停在了传统墓区的过道之前。 咚咚咚…… 脚步声并没有就此消失。 跑前头的陈劲已经放慢了步伐,还回头看了眼小吴,露出了一个嫌弃之色,就收回视线,走向了同事们。 咚咚咚…… 小吴突然意识到,这不停歇的脚步声不是前头陈劲发出来的。 咚咚咚…… 那声音……在他身后…… 小吴身上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又迅速自由落体,落到了脚底,沉入地面。全身的血液都像是被抽走了。他的意识一片空白,只剩下耳膜一下下用力震动。 恐惧到了极点,小吴的身体突然爆发出了力量。他猛地转身,手电筒也转了一百八十度,照向了他的身后。 身后,是密密麻麻的墓碑,再远一点的地方,树影摇曳。 那块区域是长寿园的休息区,种了几棵树,树周围立了椅子模样的围栏,供祭扫的群众休息。旁边还开了小卖部。小卖部此时自然是已经关门了。手电光照过去,只能看到小卖部紧闭的玻璃门和里头玲琅满目的货品。 夜风拂过树梢,树枝树叶沙沙作响。 哪儿都没有人。 只有墓碑上的遗照如同一张张被禁锢在石块中的人脸,无声地注视着前方。 小吴又听到那“咚咚咚”的声响。他这时才分辨出来,那声音并非脚步声,而是他的心跳。 他喘了口气,慢慢平复心情。 “小吴!你傻愣着干嘛呢?”墓碑中的小金喊了一嗓子。他声音还是沙哑的,不过中气十足,在夜里能传老远。 小吴回过神,急忙走入墓碑之中,去和同事们会和。 他的同事们正聚在两座墓碑前。 小金得意洋洋地说道:“监控没拍到他具体是给哪一座墓祭扫,但我记着他每天早上带来的两束花,一束是很普通的菊花,另一束每天都不重样。” 长寿园的保洁工作认真,却也很通情达理。家属在墓碑前摆放的供品、鲜花都是等到翌日清晨,他们才会动手清理。这其中也有几分原因,是他们白日忙着清理祭扫人群留下的垃圾、烧纸的灰烬,实在没有多余精力去清理数量庞大、门类庞杂的供品了。 亏得如此,小金硬是在十三排的那么多墓碑中找到了两个可能的目标。 陈劲手中捻着一朵桃花,“这小子,买了花,还摘了长寿墓区的花啊。花头那么多……”他嘀咕着,已经确信晟曜不是脑子有病。他打量面前的墓碑,“这就是他想下手的目标?” “我觉着,应该是这个。”老徐看向相邻的那座墓碑,“这对老夫妻的墓才是他目标吧。” 小金插嘴道:“那我们联系一下他们家属,让他们小心点?” “这怎么好去联系人家家属?这是我们的工作啊。”老徐摇头。 “但提前查一下,也能做好准备吧?”陈劲有了不同意见。 老徐想了想,“也行。” 陈劲将两座墓碑上的信息记了下来,还记了一下墓碑的编号。 一行人有了这收获,就准备回办公区,将剩下的信息查清楚。 只有小吴魂不守舍的。他看看两座墓碑,又看看墓碑前摆放着的花,视线一转,又落在了那两座墓碑的刻字上。 “小吴啊,你早点回宿舍吧。你们其他人也是。我和老陈去找业务科就行。”老徐说道。 长寿园是老墓园了,位置偏僻,这么多年都没发展起来。这里不像新建的仙鹤公墓,还有专门的地铁和接驳班车直达墓园。想从市区到长寿园,只能乘坐一些商家自己搞的班车或是自驾、打车。而无论选择哪种交通工具,都少不了在路上耗费两个小时时间。对于扫墓的人来说,这里交通不便,对于长寿园的工作人员来说同样如此。除了住在这附近郊区的少数人能开车或骑个小电驴上下班,其他长寿园的员工都不得不在墓园内住宿。 这一点倒是方便了这会儿的老徐和陈劲。 “是啊,接下来没什么事情了。你们早点睡,明天打起精神,盯着点儿那个家伙。”陈劲附和。 老徐又道:“我看我明天专门盯着他好了。停车场那边少个人,也没关系。你们其他人,该干什么干什么,多注意着点就行。” 陈劲想想,也觉得这办法不错。 他们两人走在了前头。因为传统墓区这边过道狭窄的缘故,几人排成了一条长列,一个跟着一个地往外走。小吴落在了最后。 夜风不停歇地穿过墓园。四周毫无遮挡,这些风不是那么强烈,却又无处不在。 小吴已经有些适应周围树叶的沙沙声,可他突然从这富有节奏的沙沙声中,听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声音。 刷……刷…… 那声音像是塑料在摩擦。 小吴想起墓碑前摆放着的花束。他只认得出那几支黄色、白色的菊花,其他的花他就不认识了。那些花都被彩色塑料纸包裹着。现在这声音,应该是……塑料包装…… 小吴转头,看向身后。 迎面飞来了什么东西。 小吴吓得歪头,面颊却还是被那东西扫到。他急忙捂住脸,又用手电到处乱照,好不容易发现了落在脚边的桃花。 是被风吹过来的桃花。 小吴心有余悸,却还是舒了口气。 手电的光自然一转,他就要继续走,那光芒却是扫到了什么。 他身后,两排墓碑之中的过道上,那两座墓碑前,多了一个人。那人手捧着什么,静静站立着。 小吴吓得心脏都漏跳了一拍,手腕颤抖着移动,重新照向那片墓碑,却发现那里空空荡荡,根本没有什么人。 他明明很害怕,可又控制不了自己接下来的举动,手电的光被他照向了那两座墓碑。 两座墓碑前,那一束菊花还在,桃花已经被吹散,而本来摆放在那儿的花束……不见了…… “小吴。”小金喊了一声,“你这小子今天怎么回事啊?” 小吴埋头狂奔,追上了小金等同事。 小金在旁边碎碎念着,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脑海中想的全是刚才那个人影和那墓碑前少了的花。 夜风中,小吴打着颤,感受到了初春深入骨髓的寒意。 第六章 跟踪 “我走了。”白晓对晟曜笑道。 “啊?这么快?”晟曜诧异说道。 白晓这刚来,放下花就要走了? 白晓点头,“今天有些事。” “哦……”晟曜很失望,又振作精神,露出一个笑容,“那明天见。” 白晓嘴角的笑容僵了僵,微不可查地叹了声气,笑容变得无奈。她再次挥挥手,转身踏入烟雾之中。 晟曜目送她离开,过了一会儿,他收了笑容,脚跟一转,快步跑出这一排墓碑。 他在祭扫人群中穿行,仿佛是一条灵活的鱼在水中游曳,速度快得惊人,也灵活得惊人。 他从墓区最拥挤的区域钻了出去,脚步放缓,警惕地望了一眼那幽静的石板路。视线四下一扫,确认在附近没看到陈劲,这才踏进了石板路。 进了长寿墓区,晟曜迅速压低身形,躬身小跑,熟门熟路地绕过两个坟冢。他脚步顿了顿,从一尊寿星公的雕像后探出头。 他的前方,坟冢、绿树之间,是白晓聘聘婷婷的身影。 晟曜呼了口气,又屏住呼吸,慢慢朝白晓的方向绕行。 他不应该这样跟踪人家姑娘的,可是,自从他发现白晓离开传统墓区后,不是往大门走,而是进了长寿园更深处的长寿墓区,他就压不住心中的好奇心,无意识地跟上了白晓。 白晓说自己住在附近。晟曜以为她家就在这边郊区,他这些天还傻乎乎地一直在那附近转悠,希望能偶遇白晓。现在看来却并非如此。 晟曜心中有种不安的感觉在蠢蠢欲动。 白晓的遗照始终出现在他眼前。每天和白晓的聊天时,那照片就在他眼前近在咫尺的位置,结束交谈,送走白晓后,那张照片也分分秒秒都印刻在他的脑海中。 他对白晓一见钟情,在这几天的交流中,他越发喜欢白晓,却在同时意识到,他当初一见钟情的对象或许……是另一个白晓。 这个认识让他十分纠结。 而白晓的态度也有些微妙。 晟曜觉得白晓想要对他说什么,却一直没说出口——不是他们每天聊的那些兴趣爱好、过去经历,而是更重要的事情。 晟曜有那么一瞬想到了告白。 他条件反射般红了脸,又马上甩甩头,甩掉这不切实际的念头。 白晓绝不是那种会因为害羞而无法开口告白的女孩。 她是有其他事情难以启齿。 晟曜想到此,跟踪的步伐停了下来。 如果白晓不想说,那她想隐瞒的事情可能……可能真的不适合让他知道。 晟曜想到这,对于自己这两天本能的跟踪行为产生了动摇。这种动摇只存在了刹那。不知为何,晟曜心里坚定认为白晓的这种难以启齿是想要向他求助,是渴望他能主动伸出援手。 白晓……恐怕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了…… 她孤零零一个人,每天只能到墓园祭奠逝者,再无其他去处。 一想到此,晟曜就觉得心脏在轻轻抽痛。 前头的白晓忽的停住脚步。她侧过头,望着身边一棵枝丫繁茂的杏树。白色的杏花在枝头绽放,构成一片白里透红的云,煞是美丽。 白晓伸出手,踮起脚,轻轻握住那一根纤细的树枝,将树枝拉弯了,又伸出另一只手,摘下枝头的几朵杏花。 伸长的手臂,拉高了衣袖,露出了她衣服下的皮肤。 晟曜震惊地盯着那皮肤上不正常的灰色。 那灰色,构成一个手印的图案,印在白晓的手臂上。 离得有些远,晟曜看不清太过细节的东西,却是一眼就辨认出来,那个灰色手印正是他和白晓初见时,抓住她手臂的位置。 晟曜的脑海中闪过那天自己手上沾到的粘液。他急忙低头,看向自己的手。他的手上没有残留任何痕迹。 如果是他将脏东西粘在了白晓的皮肤上,那他身上也应该出现同样的反应,而且应该比白晓身上的反应更严重。结果却是白晓的皮肤上了留有痕迹,他则毫发无损。 晟曜的心沉了下去。 他注视着不远处的白晓,看着她捧着花,露出笑,步伐轻快地走向了墓园深处。 晟曜正准备跟上。 啪! 一只手拍在了晟曜的肩头。 晟曜转头,对上了陈劲皱眉严肃的脸。 陈劲身边,小吴脸色发白,视线直直盯着晟曜刚才看着的方向。 陈劲一手死死抓住晟曜的肩膀,另一手插着腰,粗声粗气地说道:“你这小子,厉害啊!专门派个人,都盯不住你,跑得真是快啊。” 晟曜没像前几次那样打马虎眼。他满脑子想着白晓手臂上的那个灰手印,想着白晓故意隐瞒的秘密,也就没了心情应付陈劲。 “对不起,我这就离开。”晟曜老老实实地说道。 如果现在从北门出去,跑快点,还能赶到西门出口,继续跟上白晓。 “少给我来这套!事不过三,你这已经第三次了!”陈劲却没有放晟曜就这么走人,他拽着晟曜的肩膀往后走,却是一下子没拉动晟曜的身体。 晟曜站定不动,黑沉沉的眼睛对上陈劲的视线。 陈劲心头发麻,不过他很快就重新振作起来,挺起胸膛,厉声喝道:“你少给我玩花样!跟我到警卫室来!不然我就报警了!” 不知道是不是那句“报警”起了作用,陈劲觉得手掌下属于年轻男性的坚硬肩膀放松了下来。 晟曜低下头,被陈劲按着肩膀,一路往外走。 陈劲押着人走了一段路,忽的发现不对,一转头,就见小吴还呆呆站在原地。 “小吴!”陈劲叫了一声。 小吴的身体震了震,像是熟睡中的人突然被惊醒,整个人精神恍惚。 陈劲看他那样子,改了口,“小吴,你留这儿继续巡逻。我带这小子回去。” 小吴顿时紧张起来,想说什么,却是正好对上了晟曜看过来的目光。他打了个寒颤,不敢再说话。 陈劲这次没停步、没回头,直接押着晟曜走出了长寿墓区。 两人走过传统墓区拥挤的人群,在那些祭扫人群的好奇围观下,进了长寿园的办公区。 办公区面积不小,被茂密的小树林分成两块。后勤财务、业务等部门的办公室,因为和主任一起办公的缘故,坐落在办公区内部,远离外头烧纸烧得乌烟瘴气的墓区。员工宿舍、食堂和安保科的两间小房则立在办公区入口处。 长寿园的警卫室,因为这地理优势,成了墓园的多功能杂物间。清闲时候,安保科的人在这儿打打盹、打打牌。园区小卖部和员工食堂仓库装不下的货物,其他科室员工的一些私人物品和工具也都会在这儿临时堆放。 此刻,房间长桌上物品凌乱,房间角落的货物箱子摞得老高,将警卫室唯一的一扇小窗户都给挡住大半,外头明媚的春光一点儿都照不进来,室内的光线仿佛是冬日的夕阳般昏沉。 陈劲进门就按开了灯,立在门口,冲房间角落塑料板凳点了点,指挥晟曜老实坐好,自己则拿了手机出来,在工作群里发了消息,通知跟丢了人的老徐。 他一边发消息,一边瞅着晟曜。见晟曜老老实实地坐着,像是认错的模样,他那一直严肃绷紧的脸也松弛了下来。 陈劲收起手机,拉了把木头靠背椅,在晟曜对面坐下。原本晟曜比他高一个头,这么两把椅子一区分,他比晟曜高了一个头。 “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啊?” “晟曜。” “哦?和我还是本家。”陈劲语气轻松,敲了敲自己保安制服的胸口,让晟曜看那儿别着的胸牌。 晟曜摇头笑道:“我姓‘晟’,上头‘日’,下面‘成功’的‘成’。” 陈劲一愣,“哦……那个‘晟’……”他若有所思,看向晟曜的眼神重新变得警惕起来。 晟曜皱眉,不知道自己的姓氏有什么问题。 陈劲接着问道:“你几岁啦?工作了吗?” “在读大学。” “大学生啊。大学生不用上课的吗?怎么每天都到我们这儿来?”陈劲追问。 晟曜这次没有马上回答。 他自从见了白晓之后就神不思蜀,满脑子都只想着白晓了。上课的事情,晟曜一点儿都不担心。他好像没什么正经事需要做。至少在他的印象中是这样。 他沉默了太久,对面的陈劲表情逐渐变化,眼神也从警惕变成了不屑。 晟曜反应过来,随口给了个答案:“正好没课。” 陈劲不信。 清明时期,也是学生开学的时候,哪有这时候整日都没课的? “你哪个学校的?” “交大的。” “交大?高材生啊!”陈劲更加不信了。 这时,门外有人进来。 陈劲打了声招呼,“老徐。” “嗯。”老徐迈着步子进来,也拉了把木头椅子,坐在了陈劲身边,一脸严肃地打量晟曜。 “我能走了吗?”晟曜问道。 “别急。”陈劲说道,又转头对老徐说,“这小伙子交大的大学生,说是学校没课呢。对了,他叫晟曜,上面个‘日’,下面个‘成’的‘晟’。”他说完,语气调侃地问晟曜:“哪个‘曜’啊?” “‘日’‘翟’‘曜’。就是‘照耀’的‘耀’,光字旁改成日字旁。”晟曜详细说明,仔细观察着对面两人的神色。 “挺有文化的。”陈劲不咸不淡地评价。 老徐看晟曜的眼神和陈劲一样,开口问道:“几岁啊?” “十九。”晟曜一边回答,一边琢磨问题出在了哪里。 “学生证有吗?” “没带身上。” “那你联系一下你父母,叫他们来接你吧。”老徐接着道。 晟曜脸上有一瞬的空白。 他脑海中浮现出祖父母的墓碑和墓碑上黑色的名字。 “陈哥!人抓住了?”门外传来叫喊声。 晟曜惊醒,回头看去,就见每天在大门口站岗的那个保安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 小金见到晟曜,立刻“嘿”了一声,“你小子被逮住了啊?”又看向陈劲和老徐,“陈哥、徐哥,报警了吗?我到门口去等警察!” 陈劲和老徐连忙叫住小金。 一个问:“你怎么跑来了?门口谁看着呢?” 另一个说:“还没报警呢,你别咋咋呼呼的。” 小金挠头,回答道:“财务那几个在门口帮忙呢。”又问,“怎么没报警?不是逮住人了吗?”说着,他就瞪视着晟曜,做出凶狠的样子来。 陈劲有些尴尬。他是逮到人了,却不是人赃并获。这要报警,也没个站得住脚的理由。 老徐给小金介绍了一下晟曜,接着说道:“……现在呢,就是和这小伙子好好谈谈。大学生,有文化、有素质,不能做些乱来的事情,对不对?小伙子,你老实说,你每天到我们墓园来乱逛,到底是来干什么的?你交大的……又不是搞艺术的那些,不是来我们这儿画画、拍照的吧?” 老徐也算是见多识广,在长寿园工作了那么久,见过一些别出心裁的年轻人,跑墓园来玩艺术创作。另外,也有些年轻人会专门来墓园寻刺激。只不过后者多是晚上偷偷溜进来,或是下午临近闭园的时候进来,找地方猫着,等天黑之后,再跑到墓园里狂欢。 作为墓园原来的门卫、现在的保安,老徐当然对这样没事找事的年轻人深恶痛绝,逮到那些年轻人,少不得一通骂。他那时候也是年轻气盛,碰到同样年轻气盛的人,结果自然是矛盾激化:对方被警察带走,赔了钱,墓园却也要耗费时间精力修复损坏的设施,而他,被主任批评了一顿,扣了年终奖,可以说是三败俱伤。 眼前这个晟曜看起来并非两者中的任何一种,不过,老徐还是摆出宽容的姿态,唱着红脸。 陈劲就唱起了白脸,“我跟你说啊,我们这里是公墓,是民政系统下面的事业单位,不是那种山里的荒坟,也不是那种民营的、私人开的小墓地,你付点钱就能随便你干什么。我们这里管理很严格的。” 小金站在一旁没出声,摸着下巴,好像在思考什么。 晟曜本想顺着老徐的话,编个艺术学院的身份来,可对上陈劲和老徐的眼神,他改变了想法,态度诚恳地解释道:“我就是好奇那边长寿墓区什么样,想到处看看。那里种的树、墓碑样式,都跟传统墓区不一样,我就是好奇……对不起,我知道错了,以后不会再乱跑了。” 老徐点点头,露出“孺子可教”的表情来。 陈劲依旧板着脸,“你要这么说了,再要让我抓到,我们就真的报警了,到时候还要通知你家长和学校——” 啪! 一声脆响,打断了陈劲的话。 陈劲和老徐都看向了小金。 小金一手握拳、一手摊开,拳掌相击,摆出了一个经典的“恍然大悟”姿势。 “晟曜!你是那个晟曜!十三排那个晟祖义的孙子,是不是?”小金眼睛发亮地问道。 陈劲和老徐一愣,都有些发蒙。陈劲反应快,干咳一声,说道:“你每天来给你爷爷扫墓啊。那扫墓完,就早点回去,别到处乱跑了。” 老徐也附和了几句。 晟曜若有所思地看看小金,又看看陈劲和老徐,想到长寿园各个路口立着的监控,顿时明白过来。 原来长寿园已经查清楚自己每天的行动轨迹,也借此锁定了自己的身份。今天还特地派了人跟着自己。 只是,这样一来,仍有些事情说不太通。 晟曜冲着小金点头,“是我。” “你还挺有心的啊!给你爷爷奶奶送花,还给他们隔壁邻居送花。” 墓园里的隔壁邻居,自然是葬在左右两边的逝者。 “既然都买了花来了,干嘛还从长寿墓区摘花?”小金不满地说道。 晟曜发愣地听着小金的抱怨,脑海中回忆起了白晓摘杏花的画面,也回忆起这些天来白晓捧在手心,献在墓碑前的不同花朵。 老徐喊了一声“小金”,让他别那么激动。 陈劲正要开口说什么。 晟曜忽然问道:“隔壁那个墓是谁的?” “什么是谁的?你送花的时候没看墓碑上的名字吗?”小金没好气地反问。 “看了。我是想问,那个墓主人和她的亲属……” “这就不关你的事了。”陈劲连忙说道,“你啊,就少管我们墓园的闲事。” 老徐说:“总之,你扫墓就扫墓,不许到处乱跑。再这样,我们就报警了。” 晟曜看看这两人,察觉到这两人的言不由衷。他不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只能按下心头的疑惑。 “我知道了。我现在可以走了吗?”晟曜问道。 老徐点头。 陈劲起身,“我送你出去。” “不用了。”晟曜朝三人微微欠身,再次道歉,这才往门外走。 陈劲没有强求。 晟曜出了警卫室,脚步声踏得极重,走出去一段路后,他就加快了步伐。 第七章 回家 陈劲三人还在警卫室中,没有马上离开。 “……让他就这么走了?不用我去盯着他吗?他万一又溜回到长寿墓区怎么办?”小金听着远去的脚步,有些担忧。 “小吴在那儿呢。再说,我们都挑明了,他怎么可能再去长寿墓区?”陈劲批评道,“倒是你,不该说的话,说那么多干嘛?” 小金很茫然。 “警告过他就行了。大家心知肚明,我们留一线,他也见好就收,这样最好了。”老徐说道,“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真把他惹急了,他到时候把墓区破坏一通,就是我们报警抓了他,之后的事情也够我们烦的了。这种小混混,被抓了也就是看守所里蹲个几天,他一点儿都不会怕。老油条子了。年纪又小,容易冲动。这是最麻烦的。” 小金依然不解,还有些委屈。 老徐看着小金年轻的面庞,想到了自己当年被主任训斥时的不服气。 真是年轻啊。老徐心中感叹一声。 “你不是找到他祭拜的那两个墓了吗?”陈劲在旁循循善诱。 “对啊。”小金挺起胸膛。 这可全靠他的机灵。 “那你看没看那两个墓的墓主人都是什么人?” 小金马上回答:“刚我不就说了?那个晟祖义。还有一个……” 陈劲没等他回忆起另一座墓碑的事情,接着问道:“那个晟祖义和他老婆的生卒年月你看了没?” 小金怔住。 大晚上的,他哪有功夫去仔细看那墓碑上的刻字?能多记一下晟祖义健在的亲人名字就不错了。再说了,昨晚老徐和陈劲都揽下了查那两座墓的工作,业务科把档案翻出来,一切就清楚明白了,他何必多此一举去思考这些? 陈劲和老徐显然也不是有这么强的推理能力,两人是昨晚上跟业务科打过了招呼,这一个白天的功夫,业务科的人已经帮忙查清楚那两座墓的情况了。只是这消息,两人还没跟其他同事说。 “他要真有孙子,那孙子会是个十九岁的大学生?”陈劲嗤笑一声,“他跟电视里演的一样,‘我爷爷八岁的时候就被日本人杀死了’?” 小金怔住了。 …… 晟曜快步出了长寿墓园。他一路都在观察周围的监控摄像头,到了墓园大门口,脱离了大门口那监控的范围,他脚下发力,在那光洁平坦的柏油马路快速飞奔起来。 得快点,再快点…… 希望赶得上…… 希望能赶上白晓…… …… “我看他是打上了晟祖义墓的主意,但一直没等到下手的机会。给两个墓都献花,就是做个样子,防着晟祖义家人来祭扫,正好撞见。撞见的话,他也能搭上话。后来可能就想着到长寿墓区转转,看看有没有更好的机会。”陈劲分析道。 小金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他说道:“他要真的打晟祖义墓的主意,想敲诈勒索,那应该认识晟祖义的家属吧?多少该知道一点情况。怎么会冒充那个晟曜?他是不是打旁边那墓的主意?” “那更不可能了。”老徐否定了小金的猜测,“那座墓,根本没家属,当年是居委会在小区里筹款,帮忙买的墓穴。” 陈劲顺着老徐的话,补充道:“而且那墓今年就到期限了,续租是不可能续租了,之后就会挖出来,和其他人的骨灰统一落葬。到时候,可能就是埋到长寿墓区哪棵树下面吧。” 话锋一转,陈劲又道:“就是调查了晟祖义家的情况,他刚才才脱口而出说自己是晟曜。你也别当这些小毛贼有多厉害,能想到这一步已经不错了。” 这解释,倒也说得通。 小金迟疑地点点头。 陈劲又转头对老徐道:“我看这小子不一定死心。明天还是我在传统墓区盯着他吧。” 老徐只能遗憾地点点头,“那几个小年轻我不放心,我自己不服老也不行,这眼睛、腿脚都不好了,盯不住那年轻人。只能靠你了。” “放心吧。我不会让他捣乱的。”陈劲保证道。 …… 到了! 晟曜看到了长寿园的西门,眼睛亮起,转着脑袋四处张望。 远处是空旷的停车场,是能看到尽头小房子的荒野。荒野上全是近两米高的青草。风吹草低,露出来的不是牛羊。 晟曜喘出口粗气,脚步放慢了一些,像是怕惊扰草丛中的女孩。 他心中又冒出了之前盘桓着的疑惑。极目远眺,看向地平线尽头的那几幢小房子。 那些小房子就像是几个积木玩具,简陋得不似能住人,但终归是房子,有墙壁,有屋顶,能遮风挡雨。 难道白晓没有撒谎?她是住在那儿? 天边的太阳渐渐西沉,余晖将那些青草染成了橘黄色,也给女孩的背影洒上了金光。 那身影变得虚淡,像是要融化在阳光中,又像是要被草丛吞没,就此消失无踪。 晟曜的心跳突然变得剧烈起来。 …… 黑暗的房间中响起了心跳声。 那一下下有力的心跳,像是在催促什么,又像是在警告什么。 医生将双眼贴在了电视屏幕上,十根手指也牢牢扣住了电视。 电视机的塑料外壳“咔咔”作响,那轻微的声音又被医生指甲上的笑声、哭声给淹没。 …… 晟曜朝着白晓的背影迈出一步,又往前踏出一步。 他加快了步伐,重新飞奔起来。 他刷地冲入那茂密的草丛。草叶抽打在他的脸上,在他脸上留下红痕,也刮出了细长的伤口。 晟曜的眼睛死死盯着那若隐若现的背影。 残阳如血,女孩由金色变成了赤红色。草丛也染上了红。就像是她体内喷涌出了鲜血,染红了大地。 晟曜的眼中也是一片猩红。 他耳边不再是青草摩擦的沙沙声,而是杂乱无章的巨响,又似有警车救护车的鸣笛声。 “老公……我……” 一声呢喃、一声叹息,不知道从何方传来。 晟曜用力睁大了眼睛,不愿错过身前的那抹倩影,拼命朝着她伸出了手。 …… 电视机前,医生像是没骨头的奇怪生物,一点点拉长躯体,往后退去,退到了沙发上。 指甲上嘈杂的声音停止了。 房间里的心跳声停止了。 只有电视机内,传出了晟曜的喘气声。 飞起来的杏花中,响起一道清丽的女声。 …… “晟曜?”白晓错愕地转头,看着满头大汗的晟曜,又看向他抓着自己的手。 白晓手中捧着的杏花已经飞落在了草丛中,风一吹,又晃悠悠地飘向远方。 晟曜的手在颤抖,他的身体也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白晓沉默了两秒,伸出手,轻轻抹掉了晟曜额头的汗水,又擦了擦晟曜脸上的血线,“别着急,我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晟曜神情紧绷。他轻轻拉开了白晓的袖子,露出了她手臂上的皮肤。 雪白的皮肤上,有着一个清晰的灰手印,手印中间皮肤凹凸不平,像是烫伤后留下的疤痕,手印边缘则是细细密密的青色血管,如一种肉眼可见的感染。 晟曜甚至能看到那些青色血管正在往外扩张,只是扩张的幅度很微小,微小到像是光影造成的错觉。 “这没什么。”白晓笑着安抚道,“我就是……有些过敏。” 晟曜猛地抬头,对上白晓的双眼。 “真的只是过敏,是一种比较特殊的过敏性皮肤病。我一直有看医生,有吃药。不要紧的。”白晓像是要说服晟曜,仔细又耐心地说道。 晟曜露出了一个似是要哭又强行挤出笑的表情,对白晓说道:“你跟我回家吧!我们回家吧!” 话音落,周围只剩下了草叶被风吹拂后摩擦产生的声响。 白晓和晟曜对视着,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 时间似是在这一刻停止了。 …… 哒。 医生的指甲敲在了他的膝盖上,发出了奇怪的声响,像是指甲上那满脸笑容的小人被敲痛了脑袋,表情也从微笑变成了委屈的瘪嘴。 一声叹息响起,不知道是从哪一枚指甲上传来的,在黑暗的室内飘荡。 电视屏幕上,镜头从白晓沉默的脸上拉远,擦过晟曜满是忐忑和期待的脸,不断后退,退到了长寿园的长寿墓区内。 小吴的后脑勺占据了大半画面。 屏幕的左半边,是他不断轻颤的发梢和后颈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右半边,则是草丛中时隐时现的两道身影。 “啊!”小吴突然发出一声尖叫,扭头就跑。 他惊恐的脸从画面中一闪而逝。 取而代之的是白晓脸庞的特写。 那脸上是一个无奈的、纵容的微笑。 “嘿嘿嘿……” 沙发上,医生发出了充满兴味的笑声。 …… 晟曜的心跳还没平复,心脏一下下撞击着胸腔。 他这会儿不敢回头看白晓了,也不敢伸手拉白晓,只用余光注意着她,配合着她的步伐,沿着长寿园铺的柏油马路一路行走。 “我们先去吃饭好了。吃完饭,坐车到市区,再打车回去。这边的出租车不能进市区,打车到市区还不太方便。”晟曜没转头,嘴巴却也是没停,“你晚饭想吃什么?我在那边公交车站附近吃过几次。” 全是这些天吃的。 “有一家拉面挺好吃的。还有家盖饭,荤素搭配,挺丰富的。” “我都行。”白晓答道。 声音轻轻柔柔的,一点儿都没生气的样子。 她之前无奈地回答“好啊”时,也是这样的声音。 晟曜不禁转了一下头,瞄到了白晓脸上宽容的笑容。这笑容,也和刚才一样。 晟曜红了脸,收回视线,继续往前走,就是极为不自然地同手同脚了几步,“那我们吃盖饭吧。那家小店还有炒菜。你喜欢吃什么?” “嗯……” 这个问题似乎有些难回答。 “鸡鸭鱼,猪牛羊,你喜欢吃什么?” “我喜欢鸡肉和牛肉。鱼吃的比较少。不过蚌肉、蛤蜊我还挺喜欢吃的。” “我也喜欢牛肉。蛤蜊我也喜欢。蔬菜呢?” “蔬菜啊……绿叶菜我都喜欢。” “香菜、葱,你也吃吗?” “吃啊。” “生姜大蒜呢?” “大蒜我不喜欢。” “辣的呢?” “看是什么辣椒了……” 两人一路说着琐碎的内容,绕过了大半个长寿园,进入了通往郊区的支路。 到了这里,路边就树起了路灯。夜色已经降临,路灯亮起,昏黄的光落在路上,成了一个个晕染开的圈。 “还要走个二十多分钟。”晟曜歉意地说道,又马上问道,“你累不累?要不要叫辆车?” 这么说着,晟曜就烦恼起来。 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叫车,估摸着等车的时间,他们都能走到居民区了。 晟曜改了口,“你累的话,我背你好了。” 白晓笑了一声,“才这么点路,怎么会累?” 晟曜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他这些天如此来回,早出晚归,披星戴月,也不觉得疲累,倒是忘了白晓一个姑娘家……白晓说自己住在附近,也是这样每天走这么长的路吗?她应该是住在另一个方向上,要穿过那片荒地…… 这么胡思乱想了一会儿,晟曜收回心绪,暗自决定,要在这边买辆小电驴,下次带白晓去市区的时候,能让她轻松些。 念头刚起,又被晟曜按下。 他本能地对自己这个主意有些抵触。 …… 电视屏幕上,公交车在夜色中行驶。 车上人很少,也未开灯,能听到后座乘客疲惫的呼噜声,也能听到晟曜和白晓愉快的交谈。 车窗外,月明星稀,属于城市的霓虹和属于田间荒野的黑暗被高速路分割成了阴阳两块。 电视屏幕的光和房间的暗也将医生的身影分割成了阴阳两块。 沙发边上多了一张桌、一台显示器。 医生瞄一眼电视,又会看看显示器。他没有动手操作,但操作台上的按钮自己动了起来。显示器上,是晟曜在柏油马路上飞奔的画面。 晟曜仿佛离弦之箭,跑步的速度都要超过旁边的小汽车了。 长裤贴在了晟曜的腿上,勾勒出他腿部的肌肉。仔细看,就会发现那肌肉正有些奇怪地蠕动着,像是要将自己每一个细胞中的每一点力量都压榨出来。 画面加了配乐,激昂动人。随后的夕阳色调,则被柔和化,散落的杏花成了慢镜头,配合着同样柔和下来的音乐,在晟曜和白晓之间落下。两人的眼睛被给予了特写。 医生露在口罩外的幽蓝色眼睛弯了起来,毫不掩饰自己的快乐。 快乐并没有持续太久。 医生皱起眉,看向了黑暗的房间。 黑暗中出现了一道门。 他不满地走了过去,手上的指甲嘀嘀咕咕,发出了嘈杂的哭声笑声,犹如在抱怨。 门打开,外头是一片光明的诊室,桌椅齐备,头顶的日光灯崭新,还有干净的检查床和大药柜。办公桌上是一台最新款的一体机,还摆放了配套的键盘鼠标。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东西了。 这房间里的光无法照入这黑暗的房间。 外头的嚷嚷声倒是毫无阻碍地传了进来。 “医生!医生!”那声音中气十足,听起来不像是急症患者。 医生关了电视房的房门,拉开诊室门,双手插兜,走了出去。 大厅内,有满墙的医学知识宣传文章,还贴了塑封过的价目表。前台没有接待人员,却是设备齐全。 “啊!医生,你总算来啦!你看看我这个伤口。给来点药水呗!”靠着前台的青年脸色发白,却还是对医生露出一张大笑脸,竖着的手上缠着毛巾。毛巾大半部分是白色的,只有贴着手的地方被染成了红色。 医生皱皱眉,转身回了诊室。 他从药柜里拿了纱布和药水出来,回头就见那青年已经在诊室内乖巧地坐好。他没说话,拉开办公桌前的椅子坐下后,冲着青年伸出手。 青年很配合地伸出那被毛巾裹着的手。 “对了,医生,我之前介绍了一个熟人过来,他有来过吗?他姓晟,呃,叫什么我倒是不知道……”青年脸上毫无尴尬,“是位老先生。他有点儿不太好……”说着,青年叹了声气,难得露出了愁容。 白毛巾被解开,就露出了那只手上深可见骨的血洞。 医生眼睛都没眨一下,直接将药水往那伤口上倒,药水流入伤口、渗入皮肤,一滴都没洒地上。 “嘶——嘶——”青年疼得直抽气。 “他在接受治疗。”医生开了口。 青年顾不上抽气了,精神一振,“是好了吗?” “他在接受治疗。”医生重复了一遍,放下药水,将纱布往青年手上缠了几圈,随便打了个结。 纱布被拉紧,紧到青年的手臂都有些血流不畅了。 青年有些不解,“接受治疗?不是这样……就好了吗?”他这么说着,自己就将那绑得难看的纱布解开了。 只见那手上还残留着没擦干净的血迹,可两个血窟窿已经不见了,连个疤都没留下。只有之前绑纱布的地方,有被勒出来的红痕。 “难道你看不了心理上的疾病?你不是说能看的吗?”青年甩甩手,紧张起来。 医生将药瓶放回到了药柜,“好了就赶紧走。” “哦……那晟叔……”青年屁股都没抬起来。 “他在接受治疗。”医生第三次说道,幽蓝色的眼睛眯了起来。 青年歪歪头,“好吧……你可得给晟叔好好治疗啊。你答应过的啊。” 医生幽蓝色的眼睛直直注视着青年。 青年举手投降,乖乖退出了诊室。 出了诊室,他又探头进来,“你答应过的啊!” 说完,不等医生皱眉,就一溜烟跑出了诊所。 第八章 约会 晟曜提了个大塑料袋在前面带路。 他也是临到家门口,才想起来家里什么都没有,就是他自己的日用品,都是清明节那天回家之后,又跑出来重新买的。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带着白晓提前下了出租车,在小区附近的便利店买了点零食饮料,又买了毛巾牙刷。 “……我一进大学,我爸妈就解放了,放飞自我了。他们不在家,应该是去乡下给我外婆外公扫墓了,还在乡下亲戚那儿玩了几天,到现在都没回来。”晟曜解释道。 这么说着,他脑海中闪过了祖父母墓碑上黑色的名字。那不过那些名字只是一掠而过,不曾停留半秒。 白晓静静听着,只是看向晟曜的眼神有些奇怪。 “你……没和你爸妈联系吗?”白晓迟疑着问道。 晟曜笑了一声,“这有什么好联系的?他们那么大的人了,还是两个人一起出去玩,有什么好担心的?他们以前就这样。暑假的时候把我丢外婆外公那儿,他们两个过二人世界可开心了。” 白晓看着爽朗笑着的晟曜,像是能感受到他的家庭幸福,也跟着笑起来。她轻轻吁了口气,温柔地看着晟曜,“那晚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吗?” 晟曜的笑容冻结了。他整张脸都涨红了,对白晓说道:“你别、别误会,我……我邀请你来,就是想着……呃,就是那时候看到你……” 他语塞了。 当时的邀请,完全没有经过他大脑思考。他只是觉得白晓那个样子太寂寞了。他想要给予白晓温暖,而不是让她随着消失的阳光一起沉入黑暗之中。 他想要将白晓拉进自己的世界。 白晓笑了起来,眨了眨眼睛,脚步轻盈地走在了前头。 晟曜怔了怔,急忙提着塑料袋跟上,“你故意的?” “嗯。”白晓笑着点点头,又斜睨着晟曜,“你生气了?” “嗯,生气了。”晟曜故意板起脸。 白晓笑出了声,又忙克制住,做出哀求的可怜模样,“那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我考虑考虑。”晟曜继续板着脸。 “我帮你拎袋子。” “不要。” 两人已经走到了一栋居民楼前。晟曜掏出钥匙,开了楼下的防盗大铁门。 “那我帮你拉门。晟先生,您请。”白晓做出服务生的样子,微微弯腰,又仰起脸,讨好地看着晟曜。 晟曜矜持地抬着下巴,拎着那塑料袋跨入楼内。 铁门关上,楼内的声控灯随着他们的脚步声亮起。 晟曜收了他之前装腔作势的表情,扭头对白晓说道:“轻一点。楼里面挺多老人。别吵醒他们。” 白晓点点头。她在晟曜提醒前就这么做了。之前关上防盗门的动作就很轻,现在的脚步也轻轻的,几乎不会惊动头顶声控灯。 两人像做贼一样上了楼。 晟曜开了门,请白晓进屋。 “你穿这双拖鞋吧。”晟曜从鞋柜里拆了一双新拖鞋。塑料包装上的灰尘全粘在了他手上。他捏着那垃圾,有些歉意地说道:“鞋子是新的,就是买了很久了。前两年,我妈刚学会网购,她一口气就买了十几双拖鞋,还说请亲戚来家里吃饭能用上。到最后都没用上。也就我们一家三口穿穿。哎,对了!我记得有一双白的……”他这么说着,又在鞋柜里找起来。 可鞋柜里仅有两双没拆包装的新拖鞋,一双是晟曜刚拆开的蓝色绒拖鞋,另一双是黑色的塑料拖鞋。 “奇怪……怎么就剩两双了?他们带去乡下了?”晟曜有些疑惑。 “我穿这双就行了。软软的,很舒服。”白晓说道。 晟曜听后,也不再纠结这事情,请白晓在客厅坐着,自己将零食饮料拿了出来,又去厨房烧水。 他忙忙碌碌地要招待白晓,被白晓拉着坐到了沙发上。 “你不用做什么啊。吃的喝的都有了。”白晓说道。 晟曜挠挠头,“嗯……啊,被子枕头得拿出来。”他又站起身,“你晚上睡我房间吧。呃……我房间的话……有些乱。” 他带白晓去看敞开门的那间卧室。 那是间朝南的小房间,一张单人床、一张大书桌,还立着两个大柜子,分别是书柜和衣柜。桌上是有些积灰的台式电脑。书柜里的书,从小学数学到外国小说、大部头的学术专著,应有尽有,像是记录了一个人的成长点滴。 白晓仔细看过那书柜里的每一个书名。 “你想看什么书?”晟曜走到了白晓身边,也看向了自己的藏书。 他的视线扫过那几本《大学物理》、《高等数学》时,有一瞬的疑惑。那些书旁边,还有几本…… 不等他一本本看过去,也不等他思考,白晓已经转身,立在他身前,挡住了他的视线。 晟曜忙看向白晓,“我房间堆了好多东西……”他无奈地看看书桌下、床边上的纸箱和收纳箱,“我一上大学,我爸妈就把这儿当杂物间了……你要不睡我爸妈房间吧。” 这么说着,他自己就眼睛亮了起来,转身想给白晓展示父母的主卧室。 主卧的门紧闭着。 晟曜一步步走向了那扇门。 他的手握上门把手,还没用力,就看到一只白皙的手搭在了自己的手背上。手背上顿时有了冰凉柔软的触感。 “你邀请我来做客,就是赶我去睡觉的?”白晓好笑地问道。 晟曜发愣地看着白晓。 “我们聊聊天吧。”白晓拉着晟曜,回到了沙发上,“还买了那么多零食呢。你是给自己买的?” “当然不是。”晟曜急忙给白晓拆了一包薯片。 白晓惬意地坐在沙发上,打开了电视,吃起了薯片。 晟曜也靠在了沙发上,偷偷看了两眼白晓,也伸手进薯片袋。他的手碰到了白晓的手。 “咦,在放老电影!”白晓抽出了手,坐直了身体,眼睛发亮地看着电视,“我特别喜欢她……” 她转过头,兴奋地对晟曜介绍着屏幕上的那位女演员。 晟曜觉得白晓的声音像是一曲欢快的音乐,让他情不自禁地露出笑。 …… 电视房内,时刻充斥着晟曜和白晓的交谈声。他们像是有聊不尽的话题,总能找到彼此都感兴趣的内容,时不时就会发现两人相同的爱好,也会分享自己特殊的经历。 镜头中的他们,却是身影模糊。画面的焦点落在了两人身后、那扇紧闭的卧室门上。 他们的交谈声好似能传入身后无人的房间,驱赶房间中的寂静冷清。可又有那么一瞬,房间中的寂寞从门缝中溢出来,悄悄在他们之间蔓延。 那气息,似是房间中关着一只可怖的怪物,正贴着门缝吐息,随时有可能破门而出,打破两人之间的美好气氛。 医生幽蓝色的眼睛也像是电视画面般失去了焦点。 他睁着眼睛,却仿佛是睡着了,一动不动,就是他指甲上的那些脸也恢复成了静态画面,一声不吭。 不知过去了多久,电视画面多出了一抹光。 光芒刺破了极深的夜色,预示着黎明将至。从黑暗转变为蒙蒙亮,也不过是瞬息之间。 医生幽蓝色的眼睛里也倒映出了阳光。他的眼睛重新有了焦点,如同被阳光唤醒的人,眨了眨眼睛,保持了一整晚的坐姿也在此时改变。 他换了个姿势,靠在沙发上,眯了眯眼睛,重新看向电视屏幕。 …… “天亮了……”晟曜后知后觉发现外头天光大亮。 他和白晓通宵一夜,心不在焉地看了好几部老电影,主要都在聊天了。 “嗯。我该回去了。”白晓望着窗外的天色。 “欸?”晟曜诧异,“你这就回去了吗?我……我还想带你去哪儿玩……” “我该回去了。”白晓笑着说道,声音柔柔的,语气却是坚定。 晟曜有些遗憾,“那我送你回去。你……你今天还要去长寿园吗?” “嗯,去的。”白晓点头。 “那我们一起过去吧。在这边花店买束花。”晟曜计划道,“先洗把脸,我们去吃早饭。这边小区门口有家小吃店,早饭有豆腐花、小笼、生煎……”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又忙前忙后,给白晓准备牙刷毛巾。 两人洗漱完,出了门。 门外走道站了位拄拐杖的老太太。老太太像是被突然打开的房门吓到了,呆愣在原地。 晟曜看了一眼,立刻笑道:“秦阿姨,你去吃早饭啊?” 他的视线从老人的脸,移动到了老人手中的拐杖上,露出了吃惊和担忧之色,“你脚受伤了?” 秦阿姨发愣地望着晟曜,又发愣地看看晟曜身边的白晓。 白晓冲对方露出一个友善的笑容。 晟曜下意识地搀扶住了秦阿姨,“我扶你下楼吧。哎,不然我给你把早饭买上来吧,你在家里等着。” 他看向白晓,征询白晓的意见。 白晓不出意料地露出一个笑,“没关系,你不用顾虑我。” 晟曜见状,转头对秦阿姨笑了笑,就要将她送回家。 “不、不用。”秦阿姨急忙道,“我……我自己慢慢走……” 晟曜不明所以,但还是尊重了秦阿姨的意见,“那我扶着你。” 他扶着秦阿姨一步步下楼,只觉得手中握着的手臂瘦骨嶙峋,又十分僵硬。 他有点儿费解。 秦阿姨……怎么突然变成这样了?好像是一夜之间就老了。不对,也不是一夜。他上大学之后,也就周末回来睡觉,都不怎么出门。这么一算,他上次见到秦阿姨都是半年前了吧。 晟曜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他也有好长时间没仔细看看自己的父母了。 脑海中又浮现出了墓碑上黑色的名字。 晟曜下楼的脚步微顿。 扶着秦阿姨到了楼下,他确认秦阿姨接下来没什么问题,才和白晓往小区外走。 晟曜对白晓说道:“那是我们隔壁邻居,从小看着我长大的。她很早就买断退休了。我小学时候忘带钥匙,爸妈也没回来,就到她家做作业,等我爸妈回来。她还会做茶叶蛋、五香干给我吃。” 白晓静静听着。 “没想到秦阿姨突然就拄拐杖了,突然间老了那么多……不知道是不是生病了……”晟曜有些担心。 想到生病,晟曜又看向了白晓。 白晓穿着她那件黑色外套,将身体裹得严严实实的。 风一吹,吹起她鬓角碎发。 晟曜看到了发丝中奇怪的青色纹路。 “小吃店是往这儿走?”白晓站小区门口,选了右手边的方向,询问晟曜。 晟曜收回视线,“对,就在前面路口。” 两人吃了早饭,买了花,就坐上了去郊区的公交车。 白晓像是通宵一夜,有些累了,上车就闭目养神起来。 车身震动,轻微颠簸。白晓头一歪,靠在了晟曜的肩头。 晟曜的身体立刻变得僵硬。他又小心翼翼放缓了呼吸,让自己的身体柔软下来。 白晓的头发轻轻扫着他的脖子,让他觉得痒痒的。 他低头看向白晓,温柔的目光在扫到白晓的鬓角时,又变得深沉起来。 那里,青色的纹路如同皮肤下的细小虫子,正在血管中蠕动,留下痕迹。 青色的中心,那块皮肤泛着红色,像是从内部渗出鲜血,又像是苹果的氧化反应,从健康的颜色转变成灰败。 晟曜担忧起来。 他掏出手机,将自己看到症状的输入搜索框。 点击“搜索”的一瞬,晟曜脑海中闪过一双幽蓝色的眼睛和一块鲜红的霓虹灯招牌。 那家怪物诊所…… 他应该找个机会,带白晓去那里看看。 第九章 扫墓 清明祭扫高峰期已过,墓园内的人流骤然下降,变得有些冷清。 原本套个志愿者马甲,被派到第一线帮忙的其他科室员工也回了自己的办公室。长寿园的大门口,如今就剩下小金一个人打着哈欠、站着岗。 他早上开门时,没见到晟曜,还兴致冲冲在工作群里发了消息,给陈劲、老徐通报这好消息,但过了两个小时,他就因为无聊的日常守门工作,倦怠发困了。如果晟曜今天依然来墓园,他还能多点儿动力,炯炯有神地站好岗位呢。 小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端起了自己的大玻璃杯。玻璃杯里泡着陈劲送他的胖大海。 他刚喝了一口水,就呛得直咳嗽,瞪大眼睛望着墓园外的柏油马路。 路上走来两个人,看起来是一男一女,手中各捧着一束花。 小金连着两夜研究监控视频,将晟曜那身形记了个刻骨铭心,这会儿远远看着,都能认出那男人就是晟曜。 旁边的女人是谁?他带了个同伙过来? 小金这么想着,“嘭”的一声放下大玻璃杯,冲到了墓园门口。 晟曜见到冲出来的小金,还友好地摆摆手,打了个招呼,“早上好。” 白晓见状,也冲小金微笑点头。 小金愣住了,伸手指着晟曜,手指很戏剧化地颤抖,一双眼睛也瞪得老大,“你还敢来?还带同伙过来?” 晟曜笑容僵住了,无奈说道:“我就是来扫墓的。这也不是我同伙……” 不过,“同伙”这个称呼,听起来倒是挺俏皮可爱的。 晟曜瞅了眼身边的白晓。他至今都还没表白,没和白晓确立关系。他们现在顶多算是朋友。 他是不是应该找个机会和白晓表白呢? 现在表白会不会太快了呢? 他们认识还没十天呢…… 晟曜胡思乱想着。 小金打量白晓,像是要将这新出现的犯罪分子的脸一同记下,不过他的眼神很快变得疑惑,“你是昨天傍晚那个……你们不是昨天才认识的?”他的视线在两人之间徘徊,像是在探究两人的关系。 晟曜一听便知,墓园保安派人盯着自己,也在监控中盯住了自己的一举一动。白晓完全是受此牵连,被墓园记上了。 他有些不快,却也知道这都是自己惹出来的事情。他对白晓解释道:“他们对我有些误会,这几天盯着我了。” 小金正要说什么。 白晓脸上平静的笑容倏地僵住。她怀中抱着的大束鲜花发出扑簌簌的颤声,花瓣抖动。 晟曜一怔,急忙伸手要扶住白晓。 白晓退了一步,又将手中鲜花塞进晟曜手中,“我去一下洗手间。”她语速极快,说完也不等晟曜反应,就跑进了墓园。 “哎,你——”小金下意识想要阻拦。 晟曜先一步拦住了小金,“她只是去洗手间。” 小金不满地看向晟曜,又看看跑远的白晓。他无法分身成两个,分别盯着这两人,只好先看住晟曜,掏了手机,在工作群里发消息,通知陈劲和老徐。 晟曜有些担心。 白晓的身体本身就有些问题,现在突然变色,该不会是出了什么状况吧?是早上那顿早饭吃坏肚子,还是昨天通宵吃零食饮料的缘故?又或者是她一早上赶过来晕车了? 说起来,她昨天就是很晚才来扫墓。晟曜等了一个白天,都以为她不会来了…… 她身上的那些奇怪痕迹似乎是在不断增长…… 晟曜心中发紧,抬脚就往墓园里走。 “你干什么?”小金急忙挡在晟曜面前。 晟曜着急又诧异,“我进墓园啊。” “你先等着,等陈哥过来。” “等他过来干什么?”晟曜烦躁起来。 “等着就是了。”小金插着腰,拦在晟曜面前,不为所动。 晟曜想要说服小金:“她刚急着去洗手间,可能是不太舒服。我进去看看。” “我们园区有医务室,有什么事,都能处理。” “她一个人在洗手间……” “放心吧,陈哥过去看了。” 晟曜一愣。 “你们……”晟曜深呼吸,压着脾气。这会儿和小金吵起来,只会耽误时间。他解释道:“我真不是坏人。之前说过很多次,我是来扫墓的,就是晟祖义的孙子晟曜。往长寿墓区跑是我不对,我不会再那么做了。你们既然查了监控,应该也看到了吧?我每天来扫墓,就真的只是扫墓。也就是好奇,往长寿墓区那里跑了几次。” 晟曜态度诚恳,解释得也算到位。 小金想起昨晚上自己检查的那段监控视频。 晟曜一大早来墓园,进来直奔传统墓区的十三排墓碑,之后就再也没动过。 摄像头能拍到的视角有限。晟曜往地上一坐,就只在墓碑之间露出一个头顶心。他坐在那儿究竟干了什么,还是老徐守在那儿看清楚的——什么都没做,光对着墓碑上的遗照发呆。 直到傍晚时分,有个女孩走进了过道,来到了晟曜身边,他才突然活过来一般,在监控中露出了身体,和对方笑着说话。 他们说了什么,监控拍不到,老徐也没听见。两人很快就分开。女孩原路返回,晟曜则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突然动若脱兔,直接从监控和老徐的监视中溜走。 小金想起了陈劲昨晚说的话,挺直了腰板,仍旧拦在晟曜身前,“这些待会儿再说。你先在门口等着。” 晟曜的眉头死死皱了起来。 小金好整以暇,还想是看穿了晟曜的计谋,露出一个笑,“你小子少动歪脑筋了。还冒充晟祖义的孙子……那个小姑娘才是晟祖义的家属吧?我们陈哥、徐哥那都是很有经验的保安,一眼就看穿你了。” 晟曜愣住了,“你们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什么为什么?”小金还在摆名侦探助手的架势,“这种事情,多容易看穿啊。你当你演得很好?” 晟曜捏紧了拳头,将手中抱着的花束捏得咯吱作响。他改了刚才的态度,沉着脸,轻声问道:“晟祖义旁边的墓碑,她的家属呢?” 他的心跳随着这个问题不断加快。 …… 长寿园的厕所是立在亲属休息区的一间小房子,面积差不多等于警卫室和监控室之和,房子的模样也和警卫室、监控室差不多,男左女右,恰到对应警卫室和监控室。 这样两间厕所,当然不足以应付祭扫高峰期的人流。长寿园对于增加园内厕所没多少动力。毕竟一年之中,祭扫高峰期就那么几天,排除掉那几天后,厕所门可罗雀,也就一些在墓区内工作的员工会在这两间厕所解决生理问题。 今天的厕所就是如此冷清。 女厕隔间只有一扇门关着,隔间中半晌都没有水声传出来,让人怀疑那关闭的门仅仅是掩着,并没有人在使用。 陈劲在大树下抽着烟。他是叼着烟过来的。扫墓的人少了,墓园上空没了那缭绕的烧纸烟雾,他就有了抽烟的心情。他本来是站着抽烟的,等得久了,就在树下的围栏木椅上坐下。 烟抽完了,厕所内依旧不见动静。 陈劲疑惑起来。 他将烟头扔进了垃圾桶,掏出手机察看了一下工作群。 小金并没有发来新消息。之前那一条,清清楚楚地交代了那女孩的去向。 陈劲抬起头,看看女厕标志,又低头在工作群里问了一声。 老徐今天带着小吴巡逻长寿墓区,小金继续蹲守门口,还有两位同事在传统墓区巡逻。 因为人流减少,大家工作时都摸鱼起来,不过也因为人流减少,如果传统墓区有人,那很容易就能发现。 结果是除了小金,其他人都回复“没有”。 陈劲有些坐不住了。 他往女厕所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转头看向旁边的小卖部,连忙跑了过去,“胡姐!” 小卖部里探出一张胖圆脸。 “麻烦你到女厕所看看。刚有个女孩进去,老半天都没出来。”陈劲说道。 “女孩子?” “十几岁的样子。”陈劲回想昨晚看到的监控,“可能是身体不舒服。” “哦。”胡姐很有经验,从小卖部的货架上拿了包卫生巾,又拿了包纸巾,慢悠悠地出了小卖部,走向女厕所。 陈劲亦步亦趋跟在旁边。 两人刚到厕所门口,就听里头传来“啪嗒”一声响,像是什么东西落入了水池。 陈劲一愣,有些不好意思,止住了脚步。 啪嗒、啪嗒…… 那声音接连响起。 胡姐毫无顾忌地进了厕所,找到了关着门的隔间,抬手敲门,“小姑娘,你还好吧?是不是忘带东西了?我从上面给你扔进去,你接好了?” 啪嗒…… 啪嗒…… 隔间内只有那一下下的古怪声音,无人回答。 胡姐耐心地劝道:“别觉得难为情,这种事情很正常的。每年扫墓都有那么几个。我扔进来咯,你接好了啊。” 说着,胡姐将手中的两包东西往隔间里丢了进去。 啪、啪。 两样东西落地,还弹动了几下。 “拿到了吗?”胡姐在外问着。 啪嗒! 隔间内又是一声响。 接着,便听里面传来一声嘶哑的呻吟,隐约带着哭腔。 门口的胡姐愣住了。 “你……小姑娘,小妹妹,你怎么了?你先开开门,让我看看!”胡姐用自己肉肉的手掌用力拍着门板。 陈劲蹦了起来,“我去医务室叫人!” “呼……呼……”隔间内传出粗重的喘息,接着便是一道虚弱的女声,“我没事。刚肚子痛,现在没事了。” 陈劲刹住脚步。 隔间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又有人声传出:“谢谢。不过,我用不着这个。” 那声音多了几分力道,越说,越是流畅。 过了几秒,就听隔间内传来冲水声。 哗啦啦—— 胡姐松了口气,“你没事就好。” 水声停止。 隔间门还没打开。 胡姐又道:“小姑娘,你别不好意思。这没什么的。我是小卖部的。你这东西用不上,待会儿拿小卖部来就行。我出去了。” 她说着,就往外走,还推了推门口的陈劲,“你也别杵在这儿了。人家小姑娘脸皮薄。” 只听厕所内又传来冲水声。 陈劲被胡姐推着,离厕所远了一些。 胡姐回了小卖部,陈劲也回到了大树下。 哗啦啦—— 冲水声在安静的墓园回荡。 就像是有什么东西,一直没被冲走,于是那个女孩一直留在隔间内不断地、不断地…… 哗啦啦—— 陈劲感到有些冷,似乎是树荫太大,彻底遮住阳光,让晒不着太阳的他在这初春季节情不自禁地颤抖。 到底……在冲什么? 还有之前那“啪嗒”、“啪嗒”的声音,那实在不像是正常上厕所的声音,反倒像是……像是…… 陈劲想到了儿子小时候吃的辅食,也想到了妻子搅拌肉馅的模样。 哗啦啦—— 又一声响后,隔间的门终于打开了。 陈劲这次没有多等,就看到昨晚在监控中见过的女孩。 她的身影从厕所门口一闪而过,接着便有“哗啦啦”的水声。这次不是冲水,而是洗手。 女孩拿着没用过的卫生巾和纸巾,从厕所走出来。 她看起来比监控视频中更瘦,外套袖子空空荡荡的,风一吹,就贴着仿佛只剩骨头的手臂。 陈劲干咳一声,“你好,小姐,你是晟祖义的亲属吧?曾孙女?” 白晓微笑着,抬了抬手,“我先把这个还去小卖部。” “哦,好的、好的。”陈劲跟着白晓往小卖部走,嘴上不停,“我是这边墓园的保安。有件事,想和你说一下。就是你昨天遇到的那个男生。你要小心点啊,那个男生……” “你别跑!让你在门口等着!” 陈劲的话被打断了。 他回头一看,就见晟曜悄无声息地站在身后。他手中捧着的花花瓣轻轻颤抖,他却一点儿不带喘气的,看起来像是突然出现在了这里。晟曜后头,小金追得气喘吁吁,本就哑了的嗓子,这会儿更是喊得破音了。 陈劲暗叫不好。这分开两人的事情,果然不应该交给小金来做,而应该让老成持重的老徐来啊。可惜,昨天看监控室,他们压根没想到,两人会一起来扫墓。 虽说如此,陈劲还是下意识想要拦一拦晟曜。 晟曜只是一个闪身,就绕过了陈劲,来到了白晓面前。 白晓是几人中最淡定的。她对晟曜笑笑,抬抬手,“我去还个东西。”就径直走向小卖部。 小卖部里,胡姐伸出那张圆脸,好奇地望着这边,“小姑娘,这你男朋友啊?你们演什么呢?” “没什么,都是误会。”白晓说道,将东西还给胡姐,道了谢,走回到了晟曜面前。 第十章 错误 陈劲抽着烟,远远看着十三排过道中的晟曜和白晓。他身边是一脸警惕的小金。 小金嗓子哑了好些天,这会儿却是不停歇地讲着话:“陈哥,就让那小子继续骗那小姑娘啊?我们得拆穿他啊!这个骗子,太过分了。” 陈劲狠吸了一口烟,“人家当事人都说是误会了,你一个墓园保安,管那么多?” “那我们还在这儿看着?”小金反问。 陈劲不回答了。 他也如小金所说,觉得让晟曜继续骗人家小姑娘非常不好,可他不是小金这样的热血青年。这种事情,外人掺和进去,两边不讨好,人家小姑娘还得怨他们多管闲事,破坏她感情呢。 “徐哥过来了。”小金看着墓园深处,忽然道。 陈劲转了下头,就见老徐带着小吴过来了。 两边打了声招呼,再一齐看向十三排过道。 老徐叹气道:“千防万防啊……不过,接下来的事情,就和我们公墓没什么关系了。” 陈劲慢慢点了下头。 小金很失望,在旁嘟嘟囔囔。 小吴的双手死死捏着衣摆,克制着自己的颤抖。他都不敢去看那过道中的两个人,眼睛就盯着自己的脚尖,动都不动一下。 …… 晟曜不用转头,都能感觉到落到自己身上的视线变多了。 长寿园误会加深,他却是不在意。他现在满脑子想着的都是小金刚才透露的信息。 他的视线落在白晓的脸上,看着她给白晓的墓碑献花。遗照中的那个白晓,温柔安详。 这样的场景却是难以为继。这座墓即将被拆掉。就像晟曜愿意出钱为白晓续期,长寿园也无法继续执行合同。 “……新出台了规定,这种传统墓地不让续期了。以后整个传统墓区都要改成树葬,种树啊种花,到时候骨灰都埋在树下面。最近几年是没法一下子改建,迁出来的骨灰就埋长寿墓区的树下面……” 晟曜心中的情绪不断滋长。 “我能帮你的。”晟曜开口说道,“这边墓园不让续约,还能迁到其他墓园去。仙鹤公墓……”他嘴巴里蹦出个词,又在心中否定了。仙鹤公墓已经没有空的墓穴了。但仙鹤公墓不行,一定有其他地方可以安葬白晓。 白晓抬眼看向晟曜。 “我们可以去问问。这边不行,仙鹤不行,还有福寿园,再远一点,我记得还有两个公墓……”晟曜一边思考,一边说道。 白晓仍旧只是静静望着他,像是要将他的模样印刻进心里。 晟曜心头发慌,“白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探听你的隐私,刚才听这边的保安说……他们对我有些误会。我……” “你帮不了我的。”白晓开口,打断了晟曜的话。 “是身份问题吗?”晟曜急忙说道,“我听那个保安说,她……你这位亲人落葬的时候,没有亲属。你如果想要领她的骨灰,可能需要办一些手续。我们可以找社区问问,看看能不能开出证明来。你别担心。一定有办法的。你住在什么地方?你的这位亲属——” 晟曜话未说完,又被白晓打断了。 白晓这次露出一个笑容,伸手轻轻搭在晟曜的唇上。 “你帮不了我。晟曜……就这样吧。我明天不会再来了,你也不用再来了。” 晟曜的眼睛有些泛红,抓住了白晓的手。 他感觉到掌心中的手冰冷柔软,像是没有骨头。抬手的动作,让白晓的衣袖贴在她的手臂上。手臂纤细,看起来只有一根骨头。 晟曜感觉到了几分不对,还想要拉着白晓的手,仔细看清她的状况,就见她突然抽回手。 那只手像是一段丝绸,倏地就从晟曜的手中抽离。 “我们认识的过程本来就很奇怪。你……也很奇怪……”白晓歪了歪头,笑着看向晟曜,“我们是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认识错误的人。” “不——” “清明已经结束了啊。”白晓不为所动地继续说道,还退了一步,双手背在身后,和晟曜拉开距离,“已经结束了。” “白晓……” “我其实很高兴。”白晓的眼中蓄满了泪花,“我很高兴能遇见你,也很高兴,你……喜欢我……这就够了。” 晟曜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 这和他想象中的告白不一样。他还没计划好该如何向白晓告白。就像是,他和白晓不太正常的相遇——清明、墓园……错误的时间和地点……这个告白同样充满了不合时宜的味道。 晟曜猛地摇头,“不是这样!才不是什么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更不是错误的人!生生——” 白晓又退了一步,同样摇头,只是动作比晟曜更轻缓,也更坚定,“我们不可能的。能这样……已经很好了。谢谢你陪我的这几天。已经够了。” 她这么说着,侧头看了眼那同名同姓的墓碑,声音变得轻缓,“谢谢你,这就够了……” 她自言自语般说完这句话,又抬头看了眼晟曜,眼中的泪水已经消失,唇边的笑容却在扩大。 不等晟曜说什么,她一低头,身体轻微颤抖了一下,背在身后的手像是用力往后拉伸,拉得她的肩膀都骨折般向后延伸。她忽的放松下手臂,毫无预兆地转过身,跑出了过道,往长寿墓区的方向跑去。 “生生!”晟曜急忙拔腿就追。 …… “哟!” 黑暗的电视房内传出了一声意义不明的惊叹。 医生幽蓝色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屏幕上年轻男女你追我赶的画面。 这画面犹如狗血八点档的内容,可医生看得津津有味,还攥紧了拳头,不知道是在为那年轻女孩鼓劲,盼着她顺利逃脱,还是为后头的男孩加油,期待着他能追上目标。 被捂住的指甲发出闷闷的笑声和哭声,声嘶力竭,让电视房吵嚷得不像是在看狗血八点档,更像是在看惊心动魄的竞技比赛。 …… “哎!快拦住他!”陈劲用力掷下烟头,快步跑进过道。 小金跳了起来,却是没有跟着陈劲追进十三排过道,而是顺着主路,往长寿墓区方向跑。 两人形成了包夹之势。 老徐跑不动,只推着身边发呆的小吴,“你去长寿墓区,看着点那个小姑娘。” 小吴呆愣愣地抬头,茫然四顾,看到飞奔的白晓和追在后头的三个人,身体打了个哆嗦。 老徐再次用力推了小吴一把,“快去啊!” 小吴一个激灵,只好跟在小金后头,往长寿墓区跑。他可没有小金那么拼命,这跑起来,慢吞吞的,一看就没尽力。 他望了眼白晓的背影,心里打着颤。 老徐让他追……追那个东西…… 开什么玩笑啊! 他们根本不知道,根本不知道那东西…… 小吴看着那东西跑进了长寿墓区,脚步不由放得更慢了。 跑走吧……那东西跑走了,可别再回来了。 “你小子别跑!”小金吼了一嗓子,先一步赶到了长寿墓区,在石板路前拦住了晟曜。 晟曜毫不犹豫,当面前的小金就是一堵墙,直接绕过了他。 “人家姑娘都跑了,你还追!性骚扰啊!要不要脸!”小金接着吼道。 吼完,他才发现晟曜身影一闪,已经在自己面前消失了。他愣了愣,连忙跟个陀螺似的转着寻找,很快就在自己身后找到了晟曜。他也就看到了晟曜一秒,晟曜的身影就顺着石板路,转入一棵柏树之后。 晟曜蹿入了长寿墓区,在蜿蜒的石板路上飞速前进,速度一点儿都没降低,反倒是更快了。 他死死盯着前方树影、坟冢之间的白晓。 只见白晓摆动手臂,跑步的姿势不算标准,却是快得惊人。 她摆动的手臂打到了身边的树丛,有什么东西飞了出来。 晟曜余光看着那一团灰色的东西高高飞起,迈开的双腿突然停步。 他的身体有些僵硬,视线落在不远处的桃花树上。 桃花树上,桃花正盛开着,一大片的粉,颜色从白到红,层层叠叠,艳而不俗,煞是好看。 …… 电视镜头拉近了。晟曜的后脑勺占据了右半边的屏幕,能看到他颤动的发梢和脖子上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画面的左半边,则是那一棵桃树。红艳艳的花团中,有一团不起眼的灰色。 啪嗒! 灰色的、如手套般的烂肉从枝头落下,砸在下头的灌木中,又慢慢顺着枝叶缝隙,落入更下方的草地,被植物枝干遮挡,只余下几枚发皱发黄的指甲,遗落在叶片之间。 画面切换成了晟曜的特写。 晟曜瞳孔收缩,眼中是桃花树花团锦簇的美丽倒影。 “唉……” 医生松开拳头,发出了一声叹息。他那些得到解放的指甲变得安静。 电视房里,只有他的叹息声一圈圈回荡。 …… 陈劲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你……你这小子……呼……你想干、干什么?你骚扰人家姑娘,人家姑娘还好脾气地跟你说话,你不要得寸进尺啊。”他这么说着,上前按住了晟曜的肩膀,又看向小金和慢慢走过来的小吴。视线越过小吴,陈劲没找到落在更后面的老徐,考虑了一下,对眼前两个小年轻说道:“你们两个去看看,那姑娘跑进去别出事了。你们送她出去。如果不行,就报警,让警察送她回家。” 说完,陈劲拉扯了一下晟曜,“你跟我过来!” 晟曜没有动。 陈劲皱眉,上前一步,看到了晟曜的脸。 晟曜失魂落魄,眼中却是有惊骇和难以置信。 陈劲看不懂晟曜的神色,只觉得心里发毛,“你……你怎么了啊?” 晟曜的眼珠子动了动,看向陈劲,让陈劲都不由松了松手,想要同他拉开距离。 “她……”晟曜喉咙里挤出了一个字,却是就此没了下文。 “人家小姑娘已经跑掉了。你死心吧。”小金回过神,没好气地说道,“你腿脚真快啊。有这水平,做点什么不好啊?干嘛做这种事情?”他说着,拉上了小吴,“我们会送人家回家的,你别再打歪脑筋了。” 小吴惊恐地挣扎了一下,却是无力反抗小金的大力气。 小金皱眉,嘀咕道:“你干吗呢?” 小吴想拒绝陈劲的安排,只是一抬头,他对上了晟曜的眼睛。 和昨天在长寿墓区对视时的感觉不一样。 小吴脑中有模糊的念头一闪而过,就又被小金扯了一把。 “赶紧走吧。那姑娘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别迷路了。” 小吴来不及说什么,就被小金拉了进去。他慌张地叫了几声,又被小金不耐烦地抱怨淹没。 陈劲见这两人进去找人了,这才转了视线,重新看向晟曜。 晟曜垂下眼,身体轻轻发抖。 他不确定自己刚才看到的是什么。 白晓的手……她的手脱落了……?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情? 但是刚才,他分明看到了! 还看到了白晓白骨森森的手掌! 正常人身上怎么可能会出现这种症状?就是生病,也从没听过会这样的! 是某种罕见病吗? 难道说,白晓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会拒绝自己? 晟曜心头一震。 “你别再耍花招了,跟我走吧。我这次真的要报警了。”陈劲说道。 晟曜看向陈劲,“那个墓!白——”他下意识想说出“白晓”的名字,可话到嘴边,又变得难以启齿。 好像说出这个名字,就会打破什么重要的东西。 他这些天和白晓交流的时候,也从不会说出那和白晓相同的名字。 “就我爷爷奶奶隔壁的那个墓!墓主人是怎么死的?是病死的吗?”晟曜换了种说法。 陈劲气笑了,“你还记得自己的人设啊。” 晟曜不在意陈劲的嘲讽,只想听到答案。 陈劲看看他,对上他认真到迫切的眼神,心中一动,“告诉你也没什么。她是台风天,因为意外死掉的。” “不是生病?”晟曜追问。 不是生病……那可能就不是遗传病…… 陈劲拉着晟曜,往警卫室的方向走,还和姗姗来迟的老徐打了招呼,“我再跟你说一个好了。她一个亲人都没有。她小的时候,有个亲戚结婚,家里人都到场了,结果一场火,全烧光了。她运气好,溜出去玩,逃过一劫。那时候居委、派出所就想办法找过了,是真的没人了。所以,你别想冒充她的家属去骗那个小姑娘。我那两个同事也会跟那小姑娘说清楚的。你就歇了这心思吧。” 晟曜怔住了,被陈劲拖着,一路跌跌撞撞往警卫室走。 “真的没了?全没了?”他喃喃问道。 “真的啊。” “怎么可能……那她……她……”晟曜脑子里一片混乱。 黑白遗照中年轻女人的面庞浮现在眼前。 黑白的脸渐渐被添上了颜色,那张脸也变得年轻。 随即,那张脸变成了灰色,皮肤坑洼腐烂,边缘还有青色的纹路往外蔓延。 晟曜回想起那飞起来的手,只觉得脑海中的那张脸被鲜血覆盖。 “我们是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认识错误的人。” 全是……错误…… 晟曜闭了闭眼睛,心脏好像撕裂般疼痛起来。 第十一章 决心 陈劲和老徐押着晟曜进了警卫室。这已经是三人第二次面对面坐在警卫室了。不同于上次审问模样的局面,这次,晟曜坐在了木头靠背椅上,和陈劲、老徐平起平坐。 晟曜的模样就像是那种失恋之后要死要活的小伙子,看着又可笑、又可气,和陈劲、老徐两人预想中的犯罪分子、街头混混完全不搭界,也不像是演技惊人,才有此表现。 两人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劝这失恋少年。 陈劲干咳一声,开了口:“你这小伙子……你看你,长得不赖,个子也挺高的,还大学生,交大的,学校那么好,前途无量,你……嗯,能考进交大,你脑瓜子肯定好啊。你怎么就想到在我们这儿蹲守人家姑娘啊?你就不能到人家校门口去等着?不然到人家小区门口……呃……家门口不太行啊。学校门口也不是很好……就,就正常点的……” 陈劲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个正常的追求方式。 老徐问道:“你怎么认识她的?” “你认识的时候,直接问问人家联系方式,好好表现,不就行了?”陈劲立刻拍大腿。 晟曜低着头,半晌,才答道:“就在这儿认识的。” 陈劲和老徐愣住了。 陈劲想到了一件很久以前的事情。 那时候他还在念书,有次课间,同学说了个冷笑话:姐妹两个参加葬礼,在葬礼上遇到了一个帅哥,葬礼结束后,姐姐把妹妹杀掉了,因为她觉得再举办一次葬礼就能再遇到那个帅哥。 陈劲当时没笑,周围倒是有同学笑的,不过是笑那个讲笑话的同学讲得太差劲了。那故事,怎么听都不是笑话,而是恐怖故事。 陈劲现在看着晟曜,就像是在看一个恐怖故事。不知为何,他想到了女厕内“啪嗒啪嗒”的奇怪声响和那接连不断的冲水声。 老徐很是错愕,“你是去年扫墓的时候,见到她,然后今年就提前来等着了?” 陈劲回过神,听老徐一说,觉得晟曜从恐怖故事变成了社会新闻。 “人家姑娘肯定被吓到了。”陈劲说道,“她没报警,算你走运了。你真是……你学校里就没漂亮小姑娘了?” 晟曜不知声了。他知道对面两人误会了。正常人都会误会。比在墓园一见钟情,更糟糕的大概就是在墓园一见钟情后连着在墓园约会了近十天,然后当着人工作人员的面,来了场分手。 还要糟糕的……大概是…… 晟曜耳畔响起了白晓说的“错误”,眼前浮现那一团灰色的肉和白晓手上灰色的掌印。 他双手支在了大腿上,佝偻下腰,将脸埋进了手掌中。 陈劲和老徐面面相觑,只好一个去给晟曜倒水,另一个苦口婆心继续劝说。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陈劲给晟曜倒得那杯温开水都凉了,门口传来气喘吁吁的声音。 陈劲抬头看向门外。 小金的身影一闪而过,跑去了隔壁监控室。 陈劲急忙赶到门口,“你好好把人送走了吗?” 一直发呆的晟曜微微动了动。 小金压着嗓子喊道:“没找到人!我回来看看监控!” 晟曜的身体一颤,猛地站起来。 老徐急忙劝道:“你别激动。你啊,可别再缠着人家姑娘了。追求人没这么追求法的。” 陈劲跟进了监控室,追问道:“怎么回事?” 小金埋头调监控,“就是没找着人啊!我和小吴找了半天,都没在长寿墓区找到人。都找到西门门口了,还找过停车场,沿着马路走了十来分钟,都没见到人……”说到此,他也发愁起来,“不知道那小姑娘猫在哪里了。” “小吴呢?还留那儿找呢?”陈劲问道。 小金摇头,“他在后面呢。我一口气跑回来的。” 他忽然音调一变,“哎,在这儿!看到了——啊,她怎么跑到那边荒地了?” 监控画面拍摄的是长寿园的西门和门口的一段柏油马路。一道人影从画面中一闪而过,看不清脸,却能确定她从长寿园出来,没有拐弯,直直跑出了柏油马路,也跑出了监控范围。 “行了,我们去那儿找找看吧。”陈劲说道。 晟曜一副失恋后大受打击的模样,那姑娘估计也不好受,跑荒草地里哭呢。放任她这样,太过危险了。 小金立刻蹦起来,“我这就去!” “我跟你一起。”陈劲说着,对警卫室门口的老徐知会了一声,“墓园这边就全交给你了,我和小金、小吴去找那小姑娘。” 老徐点点头。 陈劲看了眼老徐身后的晟曜。 老徐也转过头,“小伙子,你也回家吧。别再纠缠人家小姑娘了啊。这样,这边没什么车,我开车送你到那边公交车站。” 晟曜张张嘴,脑海中又浮现出那手套般脱落下的肉团,慢慢就闭上了嘴巴。 “那我跟他们俩说一声。”陈劲掏出手机来,在工作群里联系另外两位同事。 晟曜忽然道:“如果没找到……” 陈劲和老徐都看向他。 “如果没找到,就不要找了。”晟曜轻声说道,双手攥紧成拳。 陈劲皱眉。 “她家就在附近,可能是已经回家了。”晟曜接着说道,“就在那荒野过去的地方……” 陈劲一愣。 老徐叹气,“你啊,都知道人家小姑娘住在这片,那还跑我们这儿来蹲人?你这脑子里是怎么想的啊?” 晟曜没答话。 “下次可别这样了。年轻人,唉……”老徐老气横秋地感慨,“走吧,我送你去车站。你住哪儿的?是住市区吗?还是也住在这儿附近?要不要去学校?交大的话……” 晟曜不等老徐将一个个猜测说出来,“我住市区,这边坐公交、地铁都能回去。” “那我直接送你到地铁站吧。”老徐说道。 公交车站虽远,还是能靠两条腿走到,地铁站就是开车都要二十分钟才能到达。 晟曜谢过了老徐,很是听话地跟着老徐往外走。 老徐将晟曜送到了地铁站,趁着晟曜解安全带的功夫,还不忘劝道:“小伙子,想开点。你人生还长着呢,未来还会遇到更好的人。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了。” 晟曜的手搭在了车门内拉手上,“咔哒”一声,车门开了,他却没有马上下车。 “还会遇到更好的人……吗?”晟曜看着车窗。 车窗外的地铁站,人流如织。人群中有男有女,有年轻人,有老人……像是无数次相遇邂逅的机会。这样的相遇,应该比在墓园相遇更正确,也可能会遇到正确的人吧? 只是…… 晟曜的心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 …… “人生还长着呢……” “阿曜,你才二十七啊。” “三十岁,还是青年才俊呢,就算……选择机会也很大呢。” “我有个同事,就比你小两岁,以前工作忙,现在升职了,工作轻松了一点。你要不要见见?人长得很好看,性格也好。” “以前那个大胖子,你还记得吧?你妈妈那个同事。一把年纪还跟老婆离婚,另外找了个比自己年纪还大三岁的。他老婆去年也新认识了一个人,结婚了。” “你会遇到更好的人……” …… 黑暗的电视房内,杂乱的人声交织在一起,像是许多人一起开口,各说各的话,但仔细去听,就会发现他们在说的都是同一主题的内容。 画面中的晟曜下了车,没有忘记和老徐告别。 他的声音比那些不知道是谁发出来的说话声要响亮、清晰许多。 那些说话声时断时续,就像是听到擦肩而过的路人在讲话。 晟曜身边少不了和他一起等车、乘车的路人。 电视房内却只有医生一人,静静坐在沙发上。 哒哒哒哒哒…… 医生的五根手指接连敲击过沙发扶手,指甲上的脸或哭、或怒,却都没有发声。他的另一只手搭在交叠的膝头,指甲贴着肮脏的白大褂,唯一露出来的拇指上,是个似笑非笑的神秘表情,那小人的眼睛斜着,像是在看医生,又像是在努力去看角度不太对的电视画面。 画面中的晟曜垂着头,眼睛毫无焦距,像是在出神,又像是在出神地思考着什么。 …… 直到列车进入终点站,工作人员进来提醒,晟曜才有些清醒过来。 耳边的声音被拉远了,像是随着下车的人群,一起远去。 晟曜看了看站台名,发现自己坐过了头。 他坐到了候车椅上,等着反方向的列车进站。 这么一坐下,他又听到了那些说话声。 那些声音像是从前面排队等着列车的乘客中传来的。 晟曜只能看到他们的背影。 这次,晟曜依旧坐过了站。 他在这条地铁线路上来回坐了三圈,才终于清醒了一些。 回家的时候,头顶上发光的星体已经从太阳换成了月亮。 晟曜看起来振作了一些,至少是将头抬了起来。 他掏了钥匙开门,瞥见隔壁秦阿姨家的房门,脑海中闪过了白天遇见秦阿姨的情景。他那时候还有些担忧地跟白晓感慨,秦阿姨像是大病一场呢。 房门打开,一室黑暗,一室静寂。 灯光驱散了黑暗,开鞋柜的声响驱散了静寂。 晟曜看到了鞋柜里的蓝色绒拖鞋,手指微顿。】 房间重归寂静。 鞋柜中就三双拖鞋,除了这双,还有一双未拆封的塑料拖鞋,以及一双属于他的塑料拖鞋,让他想要无视那双蓝拖鞋都做不到。 晟曜只好强逼自己思考其他问题。 比如…… 比如鞋柜里怎么就这三双拖鞋了。其他拖鞋呢?爸妈的鞋子呢? 晟曜这么想着,就保持着弯腰拿拖鞋的姿势,一动不动了。 他看着阴暗的鞋柜,想到了祖父母的墓碑,还有那墓碑上浓黑的名字…… 晟曜倏地直起腰,眼前一阵发黑,视线中的客厅沙发都变得模糊起来。 他摇摇晃晃,慢慢坐到了沙发上。 他的身边空荡荡,没有了那道倩影。 昨晚,他们还秉烛夜谈,那么愉快。一点儿都看不出白晓她…… 晟曜重重吐出一口气,脖子后仰,靠在沙发背上。 不要再去想……不要再去想…… 晟曜的视野中只剩下了雪白的天花板和吊顶的节能灯。 他盯着那盏简单的白色圆灯看了很久,心中渐渐生出了疑惑。 他记得,家里客厅装了水晶灯,是刚买房的时候,妈妈挑选的,在那个年代很阔气,但很不实用,随着他的长大,也显得太过老气、陈旧。 眼前的白色圆灯…… 不知道是不是盯着灯光看久了,晟曜的视野又蒙上了一层影影绰绰的黑纱。 他甩甩头,起身走向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 厨房灶台上多了个新的电饭煲,不是以前米白色、怎么都无法恢复成全白的那一台;微波炉也换成了多功能的型号;还有一台小型料理机,蒙着灰,看着是很久没有用过了。 视线顺着灶台一路移动,就此看到了主卧室紧闭的房门。 晟曜捏紧了手中的玻璃杯。 他并不觉得这个住了近二十年的家陌生,可这个家的确发生了某种改变。 他上大学之后,父母换了那么多新东西吗? 他们…… 晟曜将玻璃杯放在了案台上,却是没放稳,玻璃杯倾倒,骨碌碌地往内滚去。 他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直直走向了主卧,伸手按住了门把手。 这次,没有人来阻拦他。 咔哒。 房门打开。 咔哒。 灯打开。 眼前变得明亮。 晟曜有些不适应地抬手遮挡这强光。 一瞬间,他好像看到了医院手术室才能见到的无影灯,看到了一双幽蓝色的眼睛。这幻觉被鲜红霓虹灯管构成的“怪物诊所”四字取代。像是接触不良,那霓虹招牌突兀亮起、又突兀熄灭。 晟曜看清了主卧的情况。 双人床还是那张双人床,被单、枕套好像是新的……不对,这四件套他见过。不是以前的大花图案,但上面的小碎花,他同样眼熟。 木头大衣柜、塑料收纳箱、老式化妆台、桌上的好多相框和旧照片、电视机、不知道放了多少年的酒瓶…… 晟曜呼了口气。 他坐到了那张熟悉的双人床上,直挺挺躺下。 头顶的灯换了,和客厅一样,是那种节能灯。 这次,晟曜没有再生出疑惑来。 他脑袋一歪,看向了妈妈的化妆台。 化妆台带镜子,那面镜子现在却是被布蒙了起来。与之相比,挂墙上的电视机敞露着,没有套上那有些俗气的蕾丝边粉色布罩…… 晟曜刚这样想,就觉得不对。 墙上的电视屏…… 他猛地坐起,跑到了客厅,脸色发白地看着客厅的大电视。 55英寸的智能电视,比卧室里那台要大好几圈。 他家那台显像管电视呢? 他记得客厅里是一台30寸的显像管电视。新买了那台电视后,换下来的小电视被放在了主卧的化妆台上。 啪擦! 晟曜一惊,回头就见厨房的地板瓷砖上,一块完整的玻璃杯杯底躺在散落的玻璃碎片中,案台上是断断续续的水渍划出的一道弧线。 晟曜迟疑了几秒,走进厨房,收拾起了地上的垃圾。 他的手指被玻璃刺破,挤出了一滴血珠。 那鲜红的颜色,像是霓虹灯管,又像是那天夕阳中的白晓。 哗啦啦。 玻璃杯残骸被扔进了垃圾桶。 垃圾应该扔掉,旧家电能随便换新。 可是……人呢? 就这样结束吗? 晟曜脑海中浮现出白晓那哀伤的笑,浮现出墓碑上冰冷冷的遗照。 他豁然挺直了身,风一般跑出了家。 大门关上,回音在安静的室内回荡。 主卧颜色暗淡的老照片中,戴着学士帽的小伙子亲昵地勾住中年夫妻的肩膀,三人脸上都是大大的、灿烂的笑容。 …… 电视屏幕定格,画面中能看到那张发黄的老照片,也能看到站在厨房里的晟曜脸上坚毅的表情。隔了老远的距离,两张脸却是在镜头中奇妙地紧贴着,相映成趣。 医生发出了愉快的笑声,指甲吵闹起来,连那哭嚎声、哽咽声都像是带着喜悦。 黑暗的房间好似也因此变得明亮了几分。 第十二章 调查 出租车从绕城高速下来,就靠边停下,怎么着都不愿意往长寿园那条小道开。 晟曜没和司机争辩,还是按照约定,多给了两倍车钱,下了车,目送车子开往郊区,离开了他的视野。 晟曜也没去长寿园的北门。他顺着那条路,到了西门前的荒地。 手机的手电光照不远,照亮的范围内都是随风摇曳的杂草。杂草一人多高,一眼望去,看不到头。白天时候还能看到地平线和地平线上的小房子,这会儿只能在手电光中看到虚虚实实的茂密草丛。 晟曜有少许心慌,却还是挺起胸膛,往那荒地迈出脚步。 他看准了自己的位置,比照着昨天傍晚见到的小房子方向,在草丛中摸索。 坚硬的草叶划过身体,裸露在外的皮肤一阵阵刺痛。 不远处,有一声鸟鸣,却不是电视剧里婉转的夜莺歌唱,而是奇怪凄厉的叫声。 晟曜的心脏漏跳了一拍,只听风声带动草叶摩擦声,一浪高过一浪。身边的杂草打在他身上,也挡住了他的视线。 这一阵风过去,鸟鸣声也早就消失了。这时,不知道从哪儿传来了虫子的叫声。那绝不是蛐蛐、蝈蝈之类的昆虫,听起来就跟那凄厉的鸟鸣一样,很是瘆人。伴随着这声响,草丛里还有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是有巨大的虫子爬过草叶。 晟曜的一颗心提了起来,又被他强行按下。 他加快了脚步,但当他走入荒地杂草之后,就渐渐迷失了方向。他不太确定自己走的是不是一到直线。回首四顾,看到的是一样的绿色青草。 他像是被困在了这里,永远找不到出路。 晟曜定了定神,还是坚持往前迈步。 他看了眼手机上显示的时间。他才走了十分钟,还早着呢。 这样又走了二十多分钟,晟曜感觉到脚底下的土地有了些许变化。土地向上倾斜,好像到了一处小坡。 晟曜举高了手机,往前方照明,还原地跳起,跳得比周围杂草高一个头。 他立刻惊喜地看到了不远处的小房子。 身体落地,视野又被杂草充斥了。 不过,这一次,晟曜很冷静。 他奔跑起来,过了这小缓坡,上了一道土堆,就看到了身边的两幢小房子。 房子一大一小,大的那一幢也不过二十多平的模样。屋顶铺了瓦片,墙壁是砖石墙,灰色的墙皮已经剥落,露出了里面残缺的砖头。沿着墙角,不见墙皮碎渣,倒是能看到一些掉落砸碎的瓦片。房子开了窗,只是没有装玻璃,窗户就剩下个残缺的木头框架。门同样如此,门板歪斜,倚在墙上,根本起不到“门”的作用。 倒是顺着这两幢残破房子往前望去,能看到整齐的大棚。 这两幢房子和房子所在的土路像是一道分界线,分开了荒野与农田。 晟曜的心沉了下去。 这样的房子,不像是普通人的住处。 晟曜手腕一转,视线也顺着灯光,看向了前头的大棚。 十几排大棚之外,是装了路灯的土路。黑夜中,能看到那一根根路灯像是一簇簇火焰,因为不够整齐、也不够密集,黯淡的灯光没有给人带来光明感,反倒像是鬼火,阴森可怖,透露出几分诡异。 晟曜凝神望了很久,依稀能看到更远处的房屋灯光。可看久了,又觉得那是出城方向绕城高速的路灯光芒。 晟曜慢慢转了身,看向身后的荒野。 荒野之外是漆黑的长寿园。月光下的墓园,轮廓模糊,见不到墓碑,只能看到长寿墓区的树影和更远处的宿舍楼、办公楼。宿舍楼中亮着灯。与身后那些路灯相比,这灯光近得仿佛伸手就能够到。 晟曜脑海中浮现出了白晓的脸庞,浮现出那一座墓碑和墓碑上的黑白遗照,继而想到了白晓遗落在长寿墓区的……手…… 他的视线移动到了身边的两幢小房子上。他有些不死心地走到了房子前,推开那倚着墙的木门。 木门已经被虫蛀得不成样子。晟曜一伸手,木门就松垮垮地滑倒。腐烂的木板摔地上,溅起一片灰尘的同时,也碎裂成两半。 屋子里有同样满是灰尘的桌椅,桌椅都少了腿,看着也和木门一样,是一碰就倒的模样。 这里没有任何人来过的痕迹。地上只有晟曜刚踏出来的两个脚印。 晟曜又去了另一幢小房子。那房子里只有一口破水缸。屋檐下多了个空了的鸟巢。 说什么住在附近,果然是在撒谎啊。皮肤过敏的事情,也是撒谎吧。 晟曜额头上冒出汗,嘴角勾起一抹苦笑。 他不知道,白晓是孤零零住在这种破房子里,会让他好受些,还是现在这结果,更能让他释然。 他呼出一口气,笑容收敛起来。 如此一来,白晓只可能还在墓园中了。 晟曜远眺长寿园,抿起嘴唇。 他拿着手机的手有微微颤抖,脑海中不断浮现出那落在桃花树上的腐肉。 这就像是一种强制治疗手段,这样不断地重复回忆后,他好像就能坦然面对这件事了。 手上的颤抖停止了。 晟曜下了这小土坡,又回到了野草丛中。 他离长寿园越来越近,脑海中的画面由白晓变成了长寿园的那间监控室。 他今天趁着小金查监控的功夫瞄了一眼,在此之前,他也留意过监控摄像头的位置,两相结合,他能大致判断出墓园内的监控区域。 从荒野中钻出来,重回柏油马路。晟曜将手机的光照向了面前的铁丝围栏。 长寿园显然防备不足。毕竟是公墓,不是银行金库。这铁丝网密实而无漏洞,但本质上和运动场围栏差不多,并没有装上刀片、铁刺。 晟曜将手机塞进口袋,原地起跳,双手抓着铁丝网的孔洞,两脚一蹬,身体又往上蹿了一截,攀到了顶端,一个翻身,就越过了这道围栏。 他跳上了靠近围栏的一棵松树,往上爬了一截,在枝头上俯视长寿墓区。 墓区内静悄悄的,蒙着月光,偶尔能见到一点红光,是监控摄像头的光芒。石板路在树影下时隐时现,上头空无一人。一个个坟包就如画卷上的墨点,不像外头那片大棚一样整齐,却另有美感。 抱着桃的寿星公、振翅的白鹤、雄狮、老龟、人像…… 晟曜失望地发现长寿墓区内只有石头雕出来的人,并无一个活动的人。 夜晚的墓园,气氛静谧又压抑,会让一些人生出本能的恐惧——那是对死亡的恐惧。 晟曜并没有这样的心情。他原路返回,出了长寿园,却没有离开,而是沿着那道铁丝围栏,往传统墓区的方向走。 他这次是不敢直接从长寿墓区的石板路走了。长寿墓区的监控就对着那儿呢。要去传统墓区,还是直接到了地方再翻墙,这样更能躲过监控。 晟曜冷静地思考着,没有忘记前两天陈劲等保安的表现。长寿园一定有一个监控摄像头对着十三排过道。那也是白晓最可能出现的地方。 但她要真出现在那里,陈劲那些人该先一步发现她吧。 他们的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疏忽了这一点吗?还是…… 晟曜停下脚步。 他脑中闪过了小吴的脸。 那个保安好像有些奇怪…… 这么一想,晟曜又想起了白晓脱落的手,想起在此之前,白晓皮肤上奇怪的灰色痕迹。 他牙关收紧,脸色变得严肃,随即又将这种种念头都暂时放下。 晟曜看了眼身边的围栏,又透过围栏缝隙窥探长寿园的内位置,比照着自己每天来见白晓的十三排过道。 这边! 晟曜找到了自己要翻墙的地方,只是尚未行动,就听到了不远处的喧闹声。他微微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却是被铁网、灌木挡住了视线。 …… 长寿园的员工宿舍一人一间,住宿条件还不错。 陈劲在这儿住了多年,早就习惯了这里的环境。可今晚,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他又在床上翻了两圈,心烦得干脆坐起身,下床,开灯,拿出了香烟。他拉开了窗帘,打开窗户,往外吞云吐雾。 不这样不行。员工宿舍前两年装了烟雾报警器,谁在室内吸烟,报警器就“哔哔哔”地吵个不停,还得值班的保安来检查后,才能关掉。 今晚值班的保安是小吴。他现在应该在监控室内打瞌睡。陈劲可不想麻烦他跑一趟。 陈劲吸了口烟,看向窗外的墓园。 安保科分配到的宿舍朝北,正对着传统墓区,也能看到长寿墓区。不知道这么分配,是因为安保科不受待见的缘故,还是主任老谋深算,以一种委婉的方式对他们安保科提出期许。 陈劲吐出烟圈,忽的看到了长寿墓区外的一道光。光芒在荒野草丛中一闪而逝,像是被那郁郁葱葱的杂草给吞噬了。 陈劲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对着那方向看了好久,手中的烟都没顾得上抽。 他心中发紧,想到了他和小金、小吴花了一天时间都没找到的女孩。 陈劲很快又看到了那一闪而逝的光,光芒到了西门那块,已经出了荒野。只是距离远,陈劲能看到的只有黑夜中那一个突兀的亮点,又见那亮点倏地消失。 陈劲急忙在窗台上摁灭了烟头,往外跑去。 他拍了老徐的门,又将其他同事逐一叫起来。 小金睡眼惺忪,“怎么了啊?陈哥,什么事啊?” “那小姑娘还在外头呢!”陈劲着急地说道。 小金顿时蹦了起来。 老徐难以置信,也或许是不想相信,追问道:“真的?你怎么知道?” “我看到西门外头有人打手电。”陈劲回答,就要往楼下跑。 “你把衣服穿上,拿上手电筒。”老徐在后头叫,又补充道,“也可能是其他人,当心着点。” 陈劲脚跟一扭,跟个年轻小伙子似的,又飞快跑回自己宿舍。 小金这个真正的年轻小伙已经冲了出去,老徐的喊声都叫不回来。 另外两人面面相觑,被老徐催促着,抓了衣服一边跑一边穿,追着小金而去。 安保科的人前前后后拉了个脱节的队伍,风风火火往西门跑。 …… 晟曜关了手机,蹲下身,隔着围栏,听着里头的动静。 他有些焦急,怀疑是长寿园的人发现了白晓。可侧耳倾听,只能听到一些含糊不清的叫嚷,接着就是奔跑声。 一个……两个、三个…… 那些人都在往长寿墓区跑。可他刚从长寿墓区出来,什么都没发现。 是监控拍到了他刚才没看到的死角吗? 晟曜这么一想,又否定掉了这个猜测。 白晓只可能在传统墓区十三排,在……那座墓碑那儿。 晟曜又回忆自己刚才翻墙的举动。 他记得那位置没有监控,那就不可能是他被监控拍到了。 是有其他人吗? 似乎……也没有吧。 晟曜有些想不明白。 他不可能猜到刚才那么巧,陈劲就那么靠着窗台吸烟,发现了他手机的亮光。 晟曜等着墓园里头安静下来,那些人都去了长寿墓区,他觉得这是个机会。 他手脚麻利地翻了墙,轻巧地一蹬围栏,跳过了下头的灌木丛,落在墓区走道中。 十三排近在眼前。 过道中空空荡荡的,没有一个身影。 晟曜正觉得失望,就发现这一排墓碑前,有零星的供品鲜花。他祖父母的墓前就摆着他今早买来的花束,而隔壁的墓碑前…… 晟曜心跳加快,顾不上自己可能被监控拍到了,急忙走进了那条过道。 他站在了白晓的墓碑前。 白晓墓碑前,他和白晓今早放在这儿的花束不见了。 如果是墓园工作人员清理的,那不应该只清理了这一束。 晟曜慢慢蹲下身,手指抚过遗照中年轻女人的脸庞。 “你……收了我的花吗?不对……你是收了……” 一道强光忽然照在了晟曜脸上。 “又是你!” 晟曜错过了这迟到的脚步声,却是没办法错过这一声无奈的叫喊。 晟曜转头看向那束光,眯起了眼睛,“陈哥。” “叫什么哥,谁是你哥!”陈劲叹气。 他身边是腿脚慢的老徐。两人穿好了保安制服,拿了墓园公款买的手电。他们可不像前面那三个年轻人,小金还是穿着睡觉的短袖短裤跑出去的,连个手电都没拿。 老徐跟着陈劲一起叹气,“你这小伙子,执迷不悟啊。算了,你跟我们一起去找她吧。” 晟曜一怔。 “我们这后来都没找到人,刚看到西门外头有人开了手电。那小姑娘可能还在外头呢。”老徐担忧地说道。 晟曜恍然大悟。 他站起身,掏出手机,开了下手电。 陈劲和老徐一愣。 “是你小子!”陈劲叫道,语气很是复杂。 晟曜关了手电,脸色在手电光下显得有些发白,“她应该还在墓园里。” 陈劲和老徐愣住了。 “她还在这里。”晟曜认真说道,“一定在这里。” 老徐看看陈劲,悄悄捅了他一下。 陈劲脸色僵硬。他想起了同学讲的那个姐姐杀掉妹妹的冷笑话。这一次,他依旧笑不出来。 “你跟我们来。”陈劲说着,手电光从晟曜身上移开,落在了墓园的道路上。 老徐说道:“我去叫他们三个别找了。” “行。”陈劲点头。 老徐走了。 晟曜沉默了一会儿,走出了十三排过道,跟在陈劲后头,往熟悉的警卫室方向走去。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啊。”陈劲说道,“我给你看看我们墓园的监控。那小姑娘早就走了。你……你家里人电话有吗?” “我父母出门了。” 陈劲也不知道这回答是真是假,只好又道:“那你看完监控,今天在我们这儿住一晚吧。我房间里能搭个床。明天一早,送你回市区。你要再这样,我们可真的报警了。” 话是这么说,但真要报警,那就是彻底撕破脸了。再要像现在这样沟通,劝诫晟曜,就不可能了。 陈劲想到此,有些发愁,更愁的是,要是警察一来、一查,晟曜是个确诊的精神病,那就真的是无解了。 这还不如他是个想要搞敲诈勒索的小混混呢。 后者好歹能用钱摆平,行为也讲逻辑,能预测个一二。精神病人的思路可是不能用常理去揣测的。 陈劲又想到了那个冷笑话,只觉得一阵恶寒。 两个人很快到了监控室。 “小吴!”陈劲开了灯,叫了歪在椅子上的小吴。 小吴睡得很熟,被陈劲推了一把才醒过来。也难怪他们这些安保科的人鸡飞狗跳地冲出来,都没惊醒他。 小吴抹了把嘴,“陈哥,怎么——”话未说完,他就看到了陈劲身后的晟曜,一双眼睛顿时瞪圆了。 晟曜和他对上了视线,有什么不用言说的东西在两人心中同时确定了。 陈劲对此一无所觉,“你把白天的监控调出来,就西门那个……” “不,看看十三排过道那边的监控吧。”晟曜开口,又补充了一句,“看前天晚上的视频。” 第十三章 不是人 陈劲觉得莫名其妙。他带晟曜来看监控,是希望他能打消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赶紧放过他们长寿公墓。晟曜所要做的却好像背道而驰,是变本加厉地要监视那女孩。 陈劲有些不满,但在喝斥晟曜之前,先看到了颤抖的小吴。 小吴身体打着摆子,不是坐没坐相的抖脚,也不是半夜监控室太冷,身体发抖——监控室开着空调呢。他不仅身体发抖,牙关也在打架,上下两排牙齿碰撞,发出“嘎嘎”的怪声。 陈劲突然感觉瘆得慌。 晟曜从他身边插了进来,自己操作起了监控。 “哎,你——”陈劲下意识喊了一声,就被晟曜那张冷静严肃的面庞吸引去了注意力。在晟曜的脸庞边上,是小吴那满是汗水、苍白如纸的侧脸。 两个人差了点岁数,现在的表情更是天差地别。 陈劲想要问小吴他在怕什么,却是马上想到了他带着小吴巡逻墓园外围那天,小吴问他的问题。 监控室的空调是办公楼那儿拆下来的老空调,匹数不够,夏天的时候不够冷,冬天的时候不够热。这会儿风呼呼地吹,只能说是驱散了初春夜间的凉意,却没法让人热乎起来。不仅如此,陈劲还越来越冷了。 他是不信这些的。他在长寿墓园干了那么久,死人遗体、骨灰见了不少,死者家属的鬼哭狼嚎听了好多,就是没见过鬼。他情愿相信这世界上有冷笑话里那个姐姐那样的神经病,也不相信这世界上有…… “啊!”小吴突然叫了一声。 这一声,还有这监控室的环境,让陈劲想起了那天晚上他们整个保安科一起在这儿看监控的场景。 那之后,小金再找到线索,就只叫了他和老徐来看,没再喊上其他人。小吴自然也没来看过。 陈劲转过头,看向监控屏幕。 监控屏幕数量众多,正中的大屏上直接吸引了陈劲的目光。 那上面是传统墓区的一排排墓碑。画面偏上一些的位置,能看到过道中站了一个人影。 夜色朦胧,那人影就像是一团黑雾。 视频继续播放,有月光洒落,让人看清那人影是个女人。 月光只是稍稍从乌云中探出头,很快又被遮蔽。 画面中再次呈现出了奇怪的黑雾人影。那黑雾倏地一闪,跑出了监控范围。 陈劲心中发紧,马上看向了视频右上角的时间。 “03:18”。 半夜三点! 陈劲脸色铁青。 他瞪向了晟曜,气急败坏就要骂人:“你们这两个小年轻真是——” 他没有骂出口,就听旁边一声尖叫。 “鬼!”小吴跳了起来,撞到了椅子,惊恐地连连后退。 陈劲愤怒的表情变得有些怪异。 晟曜脸上似是放松,又似是紧张的神情缓缓沉静下来。他转头看向了小吴。 小吴倒退到了墙边,伸手颤抖地指着晟曜,又指指监控屏幕。 他这可不是小金那样的戏剧表演习惯。他是太害怕了。任谁看他现在的模样,都不怀疑他马上就会来个当场失禁。 “那是鬼!那个女人是鬼!是你!是你带进来的!”小吴声嘶力竭地说道,“你带她进来的!你赶紧走!别再回来了啊!” 陈劲一头雾水,“小吴,你等等。你别那么激动。” “陈哥!那个女人是鬼!我亲眼看到的!你记得我说的吧!清明那天,这男的神经病一样在坟前面自言自语!很多人都看到了!”小吴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求助地望着陈劲,“那之后他每天来、每天来!他身边……他身边一点点……那个女人!” 小吴喊破了嗓子。 无法言说的恐惧在陈劲心头升起。 小吴抱住了头,蹲下身,蜷缩起自己的身体,带着哭腔絮絮叨叨地说着:“我看到了啊……那个女人一点点、一点点的……第一天还只有一只手,只能看到那只手……他就坐那儿对着空气说话,旁边就飘着一只手。那只手还是灰色的,根本不是人的手……” 晟曜的心情意外地平静。他想到了自己见到的灰色掌印。 凹凸不平的腐烂皮肤,边缘是密密麻麻的青涩纹路,不断向外生长,像是有一支笔,以那块奇怪的掌印为源头,开始往外作画,画出了一位青春靓丽的少女。 少女微笑着。 这画作外的背景音,是她清脆的说话声。她说自己叫白晓,“白天”的“白”,“百晓生”的“晓”,没有“生”,但朋友们都叫她“生生”。 那么可爱。 她还告诉他,她练过琴。他们甚至早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候他在场下踢球,她在看台上拉小提琴,有些滑稽地充当啦啦队——哦……不对……那场球赛,看台上的啦啦队是她的学弟学妹…… 他们是在错误的时间相遇了…… 晟曜心中涌现了哀伤。 陈劲咽了口唾沫,想要打断小吴的喃喃自语,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空调还在呼呼地吹着风,监控室外夜风刮过,带起树叶“沙沙”的摩擦声。 小吴慢慢从蹲着,变成了瘫坐,“之后每一天、每一天……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就出现了……一开始很淡,就像个影子,像是、像是半透明的,后面一点点、一点点……”他不断重复着“一点点”那三个字。 晟曜眼中的作画就从由内向外的描绘,变成了一层层的厚涂。 陈劲想象到的却是另一幅画面。 他耳边好像能听到厕所内一次又一次的冲水声。脑海中则浮现出很久以前看的老电影。那充满时代感的色调下,漂亮女人剥去自己的皮,可怖的怪物又会像穿衣服一般穿上那一层人的皮肉。 “那个女人就那样出现了……”小吴哽咽一声,“那绝对不是人!那不是人啊!那是鬼,是鬼!她就在墓园……我以为她走了。我以为她会跟着你走掉!”他突然抬起头,充血的眼睛盯着晟曜,眼神中都有些怨恨了,好像在质问晟曜为什么要出现在他们墓园,为什么不肯离开他们墓园。 晟曜脸上并无恐惧。他看着小吴,突然笑了一声。 笑声让小吴和陈劲都打了个颤。 晟曜笑着问道:“你是不是看错了?” 小吴眼睛瞪得更大了,眼珠子都像是要从眼眶中掉落出来。 “她怎么可能是鬼呢?我是清明节那天遇到她的。那天扫墓的人特别多。我也是一早上坐班车来的这儿。这边墓园允许烧纸,整个墓区都浓烟滚滚的,烟雾特别大,站得远点儿,都看不清人。还有很多哭声。我想你们肯定比我更清楚这种情况。我那时候其实身体不太舒服。我那时候遇到了她,她关心了我两句。”晟曜慢条斯理地说道,“我对她……一见钟情。” “你胡说!那天好多人都看到你一个人自言自语!你伸着手,你这样……”小吴扶着墙站起来,还做出了一个伸手拉着什么人的样子,“你这样拉着……其他人都看到了!那里根本没有人!其他人都怀疑你脑子有问题!” “我是想要拉她,但是没有拉住,之后只能对着她的背影远远喊了几句话。”晟曜冷静地说道,“她没有回答我,没告诉我名字和联系方式,我只好说了明天在这里等她。” 小吴张口结舌。 “那时候十三排过去,有人烧纸烧得很厉害,根本看不清远一点的人。你当时站在过道之外吧?”晟曜又问道。 小吴说不出话来,但答案显然是“是”。 “那过道特别窄,只能站一个人,两个人得侧着身挤着。我那时候站在过道,应该是挡住了你的视线。”晟曜微笑着,理智地分析道。 他一个年轻小伙子,身高一米八,倒三角的身材,但绝不是苗条妹子的那种a4腰。这么个腰背挺拔的小伙子站在墓碑间的过道,远处再烧纸烟雾滚滚袭来,那的确很难看清他面前有没有站人。 “而且那时候,十三排还有其他人在扫墓吧?前后两排人也挺多的。墓碑又很高,个子矮的话,可能会被墓碑挡掉大半身体。”晟曜接着说道。 小吴不停摇头。 他是长寿园的新员工,以前也没在墓园工作过。头一天在这儿工作的时候,还被墓碑之间突然“长”出的脑袋吓到过。那颗脑袋是小金,他当时吓得叫了出声,反倒将小金吓到。那天晚上安保科一起吃饭,小金绘声绘色说起这事情,大家一阵哈哈笑,还对他拍肩拍背,鼓励他大胆一些…… 不过,这和他所见到的女鬼都不一样! 清明节那天传统墓区就没有什么地方是空着的,到处都能看到人头攒动,也到处都能看到滚滚而起的烟雾。可他清楚记得晟曜的异常,也记得之后每一天,那个女人一点点从残缺变得完整。 那绝对是个女鬼! 小吴急切起来,看向陈劲,却见陈劲若有所思。 晟曜笑容不减,“对不起。我们没想妨碍你们的工作。只是,有时候……情难自已。”说出最后四个字时,他嘴上还挂着笑,眼中却有了无奈和悲伤。 晟曜低下头,握紧了拳头。 如果那时候没有转那一下头,没有看到白晓的墓碑,没有伸出手拉住白晓…… 如果他现在能安安分分呆在家中,看看电视、吃吃零食,等父母回来…… 晟曜闭了闭眼睛。 他重新看向小吴,见小吴满脸急色,就转身对陈劲说道:“她还在墓园里。她可能……无家可归。我想找找她。麻烦你们不要报警,可以吗?报警之后,事情可能不好收场。我相信她没有恶意。如果对墓园造成什么损失,我都会照价赔偿。如果你们需要向逝者家属交代,我也可以和你们一起去见家属。” 陈劲有些意外。 晟曜看起来坦坦荡荡,处理事情果决又理智,同时,他的态度非常坚决。 陈劲迟疑起来。 这实在是不合规矩。 而且一个小姑娘,大半夜不回家,整天就呆在他们墓园,这怎么想都太有问题了。 “我这边有他家里的联系方式。我还是跟他家里说一声吧。”陈劲说道,“你想要帮忙找人,那也得跟他家里人商量。” “她没有家人了。”晟曜说道。 “还有的啊。父母还在的吧。墓碑上面没更新。”陈劲瞅了眼晟曜,“就那个‘晟曜’,还在的。” 晟曜心中苦笑,又不好揭穿自己刚撒的谎,告诉陈劲白晓的身份。 陈劲还想说什么,就被外头的喧闹声给打断了。 小金风风火火地从员工宿舍冲到了长寿园,听了老徐的招呼,又风风火火地冲了回来,身上还是那一件短袖、一条短裤。 他跑得浑身汗,倒是不觉得冷。 进了监控室,一看到晟曜,小金就怒目圆瞪,和小吴之前的瞪眼完全是两种风格。 “嗨!又是你!”小金摆出了架势。 “我已经和你们陈哥讲清楚了。待会儿还要麻烦你帮忙找一下白天那姑娘。”晟曜好脾气地说道。 小金一腔怒火哑了,“什么跟什么啊?那姑娘真的没回家?他急了起来,“不是说,陈哥看到的光是你吗?” “她应该是躲在墓园了,可能躲了几天了。”晟曜回答。 小金顿时跑到了监控操作台前,“我明明看到她跑出西门了!” “是之后又返回来了吧。”晟曜淡淡说道。 小金一顿操作,将西门那儿的视频调了出来。 陈劲全程都没捞到个说话的机会。他看了眼这两人,又看看萎靡不振的小吴。上前拍拍小吴的肩膀,说道:“小吴,振作一点。我早说了,我们这儿可没有鬼。你这小子,自己吓唬自己了。” 小吴叫了声“陈哥”,想说什么,又被小金打断。 小金快进播放西门口的监控视频,“没有嘛!一个人影都没看到。” “从其他地方溜进来的吧。你看看十三排的监控。”晟曜又说道。 十三排的监控被调了出来。 大概是晚上十二点多的时候,能看到监控画面角落出现了一道影子。乌云遮月,影子一闪而逝。 晟曜眯起眼。 小金眼神不比晟曜,在那低分辨率的屏幕上仔细寻找,一会儿快进、一会儿慢放,什么都没找到。 他嘟嘟囔囔,查了下其他监控视频。 “只看半夜的那些就行了。”晟曜提醒。 “还用你说?”小金不屑。 视频看了好几段,老徐和另外两位同事也来了。 陈劲将事情一讲,三个人都面色不好看。老徐想到了自己以前逮住的那些小青年,看向晟曜的眼神都没有那种对失恋小伙的同情了。 小金忽然惊喜地按了暂停,“真有人!” 只见墓园的家属休息区,有一道身影从大树下经过。树影婆娑,那人影也像是在翩翩起舞,一晃眼,又消失在了监控边缘。 晟曜的心情柔软下来。 那动作,是拉小提琴的动作呢。 可惜,她手中没有小提琴。她只能随着风声、树影,怀念从前。 晟曜的眼神深沉起来。 “得找到她。”晟曜说道。 “要报警吗?”小金问陈劲。 陈劲有些犹豫不决,和老徐商量了起来。 老徐思路清晰,“先给那个晟曜打个电话。问问看是不是他们家的姑娘。”他说着,看向晟曜,“小伙子,你实话实说,你到底是哪个墓的家里人啊?” 晟曜无语。 他之前就意识到陈劲他们对自己、对祖父母的墓有什么误会,现在这情况,他更不好说清楚自己的身份了,否则白晓的事情无法交代。让长寿园知道他们这儿真的闹鬼,不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先找到她吧。这件事最重要。”晟曜语气坚定。 陈劲和老徐互相看了看。陈劲用力点点头,“对,得先找到人。” 就是联系她家人晟曜,那也得把人找到了,才好通知人家。 小吴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我不去!我死也不去!你们要去找那个鬼,你们自己去好了!我不去!你们都被骗了!你们自己去送死吧!” 他大喊一通,撞开众人,冲出了监控室,往宿舍楼的方向跑去。 小金急得跳脚,“这小子……” “算了算了。”陈劲拦住了生气的小金,“他可能就是胆子有些小。行了,我们几个人去墓园找吧。” “小金,你留这儿盯着监控。”老徐说道,“有什么情况赶紧给我们打电话。” 小金点点头。 他们说话的功夫,晟曜已经出了监控室。他看了眼小吴跑走的方向,有些歉疚。 “走吧。你跟我一组。发现什么情况,你可别乱来。”陈劲按住了晟曜的肩膀,“也给你个手电。” 晟曜谢过了陈劲,握住手电筒,“不会。我已经想清楚了……”他抬眼,看向了墓园。 天空中的云霞飘过,月光洒落,那一排排墓碑如展开的画卷般呈现在了晟曜面前。 第十四章 月下告白 晟曜拿着手电,和陈劲并排走着。两束手电光不断交替,相会、分开,相会、分开…… 晟曜神情平静,还有闲心向陈劲搭话。 “陈哥,你们经常这样巡逻吗?晚上一般不巡逻吧?” “晚上一般就留个人在监控室盯着……”陈劲脸色不太好看。上次这样巡逻,就在几天前,还是为了防备身边的晟曜。再上次……他就想不起来了。就是夜间值班的同事,那也是在监控室打盹。有时候干脆溜回宿舍,舒舒服服地睡一觉。反正也没人考勤。最重要的是,长寿园这么多年都没碰到过恶性事件,也就老徐看门那会儿遇见过来寻刺激的年轻人。 陈劲这么一想,就有些埋怨身边的晟曜,还有那个尚未找到的女孩。 “那保洁呢?是每天早上来打扫吗?” “嗯。”陈劲敷衍地应了一声。 “上次你们提到长寿墓区的花。你们这儿有专门的园丁吧?对那些花卉植物是怎么照料的?每天都要浇水吗?” “没那么麻烦。”陈劲答了一句,手电光横扫向晟曜那个方向,“你小子在打听什么?” “就是在想,她到底藏在了哪里。”晟曜笑笑。 陈劲嗤了一声。 他们两个负责检查墓区,但陈劲不觉得他们能在这儿找到人。老徐带着另外两人去办公区两栋楼搜查了。那里才是可能藏人的地方,也是因此,陈劲特地抓了晟曜到墓区来检查。 这少男少女,感情纠纷,一碰上可不得跟火星撞地球一样?这要在楼宇内爆发,那闹不好,一冲动,人就往窗户口一跳…… 陈劲和老徐都担心这种最糟糕的情况发生,才做了现在这样的安排。 晟曜看起来对此一无所觉。 他检查墓碑的模样并不仔细,手电光只是机械性地来回扫荡。他的脚步有些快,像是想要快点儿应付完这个差事。之前的询问,也是没话找话。 陈劲心里嘲笑晟曜胆小,可看晟曜的脸色,又不像是害怕。害怕的话,就该和那天夜巡时候的小吴似的,有点儿风吹草动就跟受惊的兔子一样蹦起来。 “看来不在传统墓区。”晟曜说着,已经踏上了通往长寿墓区的石板路。 “嗯。”陈劲应付了一声。 小姑娘再怎么胆大,也不可能窝在墓碑、坟冢之间。再者,墓区里根本没有能藏人的地方。办公楼宿舍楼内倒是有一些闲置的空房间…… 陈劲摸了摸手机,等着老徐发来喜讯,却见晟曜的神情变得认真起来。 手电光芒的晃动失去了规律,一会儿在某些地方长时间停留,一会儿又飞速掠过一些坟冢、雕塑。 晟曜低着头,弯着腰,在灌木丛中寻找着什么。 “我们在找一个小姑娘,不是找野猫。”陈劲忍不住说道。 “嗯。”晟曜像是刚才的陈劲一般敷衍地应了一声。 他直起腰,手电光一转,却是又落在了一处灌木丛中。 忽的,他的眼睛亮了起来。 晟曜三步并作两步,到了那处灌木丛,伸手进去摩挲。 “你找到什么了?”陈劲疑惑地问道。 唰啦啦—— 一阵声响,晟曜抽出手,手中攥着一束被塑料玻璃纸包裹的花。 陈劲愣住了。 晟曜看着那花束,又看向灌木丛中的其他枯萎的花束,表情变得柔软起来。 他将那束花放回到了原位,手电光落在身边的高大松树上。 光芒沿着树干向上爬。 粗糙的树皮上,有不太明显的水痕。 晟曜叼住了手电,脚一蹬地,身体跃过那小片灌木丛,双手抱住了那颗大松树。 “哎,你——”陈劲着急,踩上青草地,却在那一片灌木前停下脚步。 晟曜身手利落地爬上了树。 他在上层枝头看到了更清晰的水痕。粘稠的液体覆盖在树干,也有一些奇怪的东西落在树叶上,像是有一只巨大的蜗牛从这里爬过。 晟曜踩上那根粗壮的树枝,一手拉着树干,另一手拿下了口中叼着的手电筒。 手电光往前一照。 更远些的枝头上,有一颗圆球挂在其上。 手电光打在黑洞洞的瞳孔上,它此刻正对着晟曜,好像能映照出晟曜苍白的脸。 晟曜喉头滚动,瞳孔收缩,和那颗眼珠遥遥相对。 …… 黑暗的电视房内响起一阵低沉的怪笑声。 医生双手支在膝盖上,十指交叠,撑着被口罩覆盖的嘴。笑声像是从他嘴巴里发出来,又像是从那些指甲上发出来的。 他的眼睛亮得吓人,和屏幕上那颗孤零零的眼珠一样又大又圆。 画面在晟曜的后脑勺和他的眼睛特写间不断切换,闪得像是视频出现了卡顿。 这种闪烁突然停止。 晟曜的眼睛占据了整个屏幕。 他的眼睛像是一锅烧开的水,能看到锅底极速冒出的一粒粒气泡。 “嘿嘿嘿嘿嘿嘿……” 医生又开始了怪笑,拉长了脖子,也因此拉长了整根脊椎,让他的脑袋越发接近电视屏幕,就要贴上屏幕上的晟曜。 …… 晟曜垂下手,手一松,手电筒带着那一束光芒自由落体。 陈劲吓了一跳,急忙叫道:“你怎么了?” 他没等到晟曜的回答。 手电光打上去,只能看到晟曜站在树枝上,眺望着西边方向。 他扔掉了手电筒,也松开了拉着树干的手。 “喂!”陈劲大急。 晟曜双脚踩着树枝,往前跨了一步。 一步迈出,树枝轻轻晃动,那一颗眼珠也像是溜溜球般上下弹动。 晟曜接着迈出了第二步,步频加快,步幅加大,几下就跑过了那根树枝的中段,将枝头压得弯下。 他点着树枝,一个用力,从松树上一跃而下。 枝头下压又弹起,眼珠被抛到了空中。 跳起的晟曜手一伸,就捞到了那颗眼珠。他小心地握着,攥着拳头,保护着它。身体轻盈落下,双脚踩在了一尊石狮之上。 石狮表面并不平整。 晟曜的身体往旁边一歪,探手抓住狮头,手臂一个发力,身体顺势就甩了出去,跃过了前方的一个坟包。 他走直线距离,速度快得惊人,几下起落,就消失在了陈劲的视野中。 陈劲目瞪口呆,反应过来后,顿时大急。 只是,他一个发福中年人,完全没法照抄晟曜的前进路线和方式,只能乖乖顺着石板路绕道。 陈劲拼命奔跑,还不忘掏出手机,给小金打去电话。 “你看看长寿墓区监控!那小子跑哪儿去了!” 小金一头雾水,急忙从众多监控中找到长寿墓区的那几个,突然发现了其中一个画面上闪过了什么。 “啊,在这儿!哎呀,等等等等……我靠!他跑好快!在那儿在那儿……陈哥我看到你了,你往右边……不对、不对,啊!他跑到西门了!”小金急躁地叫道。 小金先前几十秒只看到了一些人影,直到这时,见晟曜单手抓住西门的大铁门,身子“蹭蹭蹭”就上了门顶,才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晟曜犹如那些视频集锦里的跑酷大神,翻高墙的动作流畅无比。 出了西门,晟曜站在黑暗的柏油马路上,望着前方同样的黑暗的荒野,突然深吸一口气,大喊道:“生生——” 正在往西门赶的陈劲被惊得脚步一顿。 那一声喊传出去老远。 晟曜的耳朵下血管青筋根根分明,就像是他的双眼一般,薄薄一层皮肤下,有什么东西在沸腾活跃。 他在风吹草叶的沙沙声中捕捉到了一丝异样。 晟曜二话没说,朝着那方向冲了出去。 他的双脚像是安了弹簧,弹射出去后,脚掌落地,踩断了杂草的根部,在泥土中留下一个脚印。迈开的双腿带着他的身体在草丛中低空飞掠,只有不断倾倒的杂草和那些脚印,证明他是在地上奔跑。 陈劲赶到西门的时候,喘着粗气,将手电光打向前方荒野,另一手举着手机,哼哧哼哧询问小金:“他人呢?他——” 没问完,陈劲就张大了嘴巴。 手电光束中,能看到前方荒野杂草中有两道清晰的痕迹,一道是从西门这儿延伸出去的足迹,另一道则像是草丛中乱窜的猎物。风压低杂草,能看到那其中逆流而上的波纹。 晟曜飞奔着,眼睛、耳朵,视觉、听力,双腿的肌肉、神经,还有最重要的,不断搏动、输送全身血液的心脏,和不断扩张收缩,给全身细胞带来氧气的肺,都在这一刻爆发出了所有力量。 他逐渐看到了前方草丛的身影,不再只是听到一点响动,而是亲眼看到了,还嗅闻到了…… 那是一股腐烂的恶臭,随风飘来,又像是早就弥漫在了荒野上。 近前的草叶上沾上了一点肉屑,灰色的、黑色的,有的还带着鲜红的血丝,或是青色的筋脉。 晟曜的脚步没有因此停下,他终于是看到了近在咫尺的背影。 那背影消瘦,黑色外套松垮垮地飘起来,布料潮湿,会滴下红褐色的血水。摆动的双手中,一只是森森白骨,另一只则贴着一层稀稀拉拉的灰色筋肉。 晟曜猛地一扑,抱住了那不成人形的躯体,小心将她护在胸前,在草丛中翻滚两圈,停下了来。 …… 怦! 怦! 怦! “呼……” “呼……” 心跳声,呼吸声,还有肌肉颤动,神经绷紧又放松的奇怪声响,在黑暗的电视房内回荡。 这些声音,犹如立体音效,给人一种奇怪的享受,而这种享受,绝不是眼前这台老式显像管电视能提供的。 医生像是陶醉在这音响声效中,身体放松下来,瘫坐在沙发上。 他抬起腿,腿下的黑暗阴影中,不知道怎么就冒出了一个搁脚凳,让他舒服地伸直了双腿。 双腿交叠,挡住了电视屏幕。电视也像是活物一般长高了,微微往上移动了一段。 画面重新出现在医生的视野中。 画面中,是抱在一起的男女。少年怀抱的姿势温柔又用力。 医生撑着脸,口罩下露出一个笑,只是那笑容看着像是不怀好意,他幽蓝色的眼睛里全是期待的光芒。 …… “生生……生生……”晟曜呢喃着,声音逐渐哽咽,抱着白晓的手紧贴着她的身体。他能摸到外套下的骨头。一根根,非常清晰。还能摸到一些松软滑腻的物体,让他想起衰老的外婆,想起她临终时垮塌下来的肉体。 脑海中划过了一些奇怪的记忆。他好像很多次给老人更换寿衣,仔细触摸过那些失去生命后的躯体。 晟曜眼眶中涌出泪水来,手紧了紧,又像是害怕伤到白晓,连忙放松了力道。 胸口被按住。 按住他的不是拉小提琴、修长的、带茧子的手,而是一双属于腐尸的手。 晟曜被用力推开。 白晓从地上坐了起来,背着身,只留给晟曜一个扭曲的背影。 晟曜连忙爬起来,忽的看到了自己一直小心握在手中的眼球。 他看向白晓,喉头发干。 “你已经知道了……”白晓开了口,声音没有了白天时的清脆。她的嗓子沙哑,说话的时候总是冒出一丝丝的漏气声。 风压低了周围的杂草,月光毫无阻碍地落在白晓身上。 她的脖子上有一个缺口,头顶的乌发也所剩无几。身上有衣服遮挡,却也能看出她残缺的肢体。 白晓缓缓转过头,用仅剩的那只眼睛看向晟曜。那唯一的眼睛蒙着一层灰雾,失去了那黑亮的眼瞳,原本清澈的眼白也被血色覆盖。姣好的面容如今荡然无存,除了空洞的眼眶外,她那半边皮肤也发生了腐烂,露出了下面的白骨,甚至能通过眼窝的孔洞,看到一些残留的血管和更深处的大脑。 白晓勾起一抹笑,笑容怪诞又恐怖。 晟曜却只感到悲伤。 他伸出手,握住白晓的手,不顾她的反抗,将那颗眼球放回到她的掌心。 晟曜抬起头,抚摸着白晓的脸庞,“别怕,生生,别怕……我们去看病吧。一定能治好的。一定能治好你的!” 白晓惊愕地望着晟曜。 月光中,晟曜露出一个微笑。 …… 电视房内,医生的笑凝固在口罩上。 指甲们安静了几秒钟,突然喧闹起来。 医生猛地踢开了搁脚凳,身体逼近了电视屏幕。 屏幕上,月光、荒草,一男一女,男的英俊,女的却是一个怪物,将画面的美感撕碎。 …… “你发什么疯!”白晓再次推开了晟曜,这次更加用力,手中握着的眼球也被她用力扔到了晟曜的身上。 晟曜不知所措,急忙在草丛中寻找那颗眼球,却发现这一受力,眼球已经破裂,变成了一滩半流质的碎肉。 晟曜慌张地仰头看向白晓。 月光打在白晓的背上,在晟曜身上投下轮廓扭曲的影子。 “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我已经死了!我死了!死了!”白晓疯狂地大叫着,泪水从仅剩的眼眶中涌出来,混合着不知道是血,还是其他什么物质,落在晟曜面前。 “我已经死了呢……”白晓低声哭泣,“我已经死了,晟曜。已经……结束了……早就该结束了……你应该去过新生活啊!你应该认识新的女孩,认识更好的人。我说过,我们的相遇,是错误呢……你不应该,遇见我……如果没有遇见我……如果没有……” 晟曜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要被撕裂开。他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向白晓伸出手,“不是的,不是……生生,白晓……” 老婆…… 风声带来了远处的声音,不知道是谁哭泣着低语。 “我遇到你,是我这辈子最正确、最幸福的事情。”晟曜握住了白晓只剩下骨头的肩膀,看着她稀疏的头发,想要捧起她残缺的脸,“遇到你,我才完整了。即使,即使你已经死了……” 他对上白晓的那只眼睛,眼泪落在白晓的脸上,“我爱你呢……” 他低下头,想要在那失去嘴唇、已经残缺的牙齿上印上吻,却被只剩下骨头的手挡住了。 白晓的声音幽幽的,“我已经死了……快要结束了……” 晟曜听到她的衣服下有奇怪的声响。 啪嗒。 有什么东西从衣服中滑落,摔在两人脚边。 黑色的外套更加贴近了白晓的身体,能看到布料下的肋骨,看到肋骨下,空空荡荡…… 晟曜低头,见到了还在颤动的……心脏…… 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着急地望向白晓。 “找到了!”陈劲气喘吁吁的声音插了进来,手电光芒一晃而过。 晟曜下意识眯了眯眼,感觉到掌下的人正在抽离。 白晓退后一步,和晟曜手掌相贴的皮肤撕拉开,发出了粘腻湿滑的怪声。 晟曜手一颤,就见那块皮肤带着模糊的肉,从他和白晓之间落下。 白晓一转头,奔跑出去。 晟曜顶着那强光要追,却被旁边伸出来的一只手给死死抓住。 那只手颤抖着。 草丛中又冒出了另一个声音:“陈哥,找到了?” 小金踩着杂草,冲了过来,手电光打在陈劲毫无血色还不断颤抖的脸上。 “陈哥……?”他有些奇怪,又看向晟曜。 晟曜想要甩开陈劲,却被陈劲死死抓着,拖得陈劲摔倒在地。 “那是,什么?”陈劲惊恐地问道,“那是什么东西?!” 第十五章 治疗 小金急忙上前搀扶被拖拽在地的陈劲,一叠声地问道:“陈哥,你在说什么?是看到了野猪吗?” 小金是想到了老徐平时跟他们吹牛讲的话——“你们干久了就知道了,这外头荒地上还能看到野猪呢。” 他转念一想,陈劲说不定早就见过了老徐口中的野猪,怎么可能被一头野猪吓成这样? 小金疑惑地看向晟曜 晟曜呼了口气,望了眼白晓逃跑的方向,回头帮着小金扶起陈劲。 “不是,那是生生。”晟曜选了这个称呼,避免陈劲和小金发现白晓不姓“晟”,“她生病了,所以模样有些吓人。” 陈劲猛地抬头,对上晟曜那张年轻的脸。 晟曜挤出一丝笑,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有些发白,但他的眼神依旧坚定。 陈劲又想到了那个冷笑话里的神经病姐姐。他咽了口唾沫,“小伙子,我跟你说,那绝对不是……我在这儿干久了,我见过的。” 他下意识说出了老徐的口头禅。 “我见过很多……这边荒地,还有长寿园,长寿墓区原来是农田,还有荒地,都被这边老百姓拿来当土坟。那时候迁坟,挖出来过……我见到过的。”陈劲有些颠来倒去地说着,抓着晟曜的手用力,瞪着的眼睛和小吴那双充血的眼睛十分相似,“那不是生病!那绝对是、绝对是……跟那种挖出来的棺材里面躺着的……跟那种……那种……” 陈劲结巴起来。 他是长寿园扩建长寿墓区后被招进来的门卫,好些年整日守着西门,正对着的就是他们现在身处的荒野。那会儿荒野还不是现在这模样。当时这里还有很多农村土葬的坟包,看起来和长寿墓区的坟冢十分相似,却是截然不同两种风格,入夜后却有着相似的气氛。 之后有说市政要求整改,也有说是这片地被卖出去了,总之那些土包都被挖开,腐烂的、完好的棺材都被吊了出来,其中遗体各自火化落葬。 陈劲就见过一些棺材里的腐尸。好一点的,已经变成骸骨或干尸了,能看出个人样,也没什么恶心的东西;差的,棺材腐烂,尸体也腐烂,刨开土的时候,远远就能闻到一股恶臭,瞄一眼,就会被那下面膨胀的、腐烂的、钻着蛆虫的尸体给吓得呕吐。 这和他在长寿园见到的一些遗体根本不是一种东西。那些高度腐烂的尸体,让人完全联想不到活人上。 “那不是生病!”陈劲强调,却是不敢说出“尸体”或“死亡”来。 夜风拂过,草叶“沙沙”摇摆,陈劲吓得左右张望。 小吴说错了啊。那不是鬼,那是僵尸啊!陈劲心里大叫着。 晟曜耐心地说道:“那真的是生病,是一种罕见病,所以她的模样才会变得那么奇怪。你们白天见到她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 陈劲打了个哆嗦。 他想起了当时厕所内奇怪的声响,还有那女孩出来后,袖子贴着骨头的模样。 陈劲又要说什么。 晟曜先一步说道:“她只是生病了。我会带她去看病,治好了就行了。她有些害怕,看起来模样也是有些吓人,但这都是很正常的。” 小金挠着头,“那太可怜了。那小姑娘年纪很小吧?长得还那么好看。” 晟曜笑了笑,“她会康复的。” “嗯。”小金点点头,又对陈劲道,“那陈哥,我们继续帮着找吧。我刚叫了徐哥他们过来。她应该就是一直藏在这片地方了。真是……”他嘟嘟囔囔,“讳疾忌医可不好啊。该看医生还是得看医生,不能怕打针吃药。” 晟曜赞同道:“就是这样。” 陈劲感到荒唐。他好像变成了之前的小吴,说的话根本没人相信,身边人自说自话,完全无视了他。 小金已经转移了注意力,拿着手电,对远处的光源招呼:“徐哥!这儿呢!那小姑娘肯定就藏在这片!” 老徐也远远喊着:“我们刚从办公室一路过来,没见到人!” “她还在这里!”小金扯着嗓子喊,往老徐的方向走了几步,松开了扶着的陈劲。 陈劲拉扯了一把晟曜,“小兄弟,我跟你说真的!她那个样子……” “我知道她现在的样子有些可怕,但这是因为她生病了。”晟曜微笑着。 陈劲觉得生病的是面前的晟曜。 他只好换了种说法,“她得那种病,她家人呢?她家人不要她了吧?你愿意跟她好,带她看病,你的家人呢?你家人能同意?” 晟曜脸上的笑容缓缓收敛。 他脑海中浮现了清冷的家,也浮现出了黑色墓碑上黑色的名字。他的表情变得茫然。 陈劲见这么说有效果,又加了一把火,“你父母怎么都不可能同意的吧?你还年轻呢,你还有大好前程呢。你不要想当然,觉得这事情就是你们两个人的事,就很简单。再说了,你跟她认识才多久啊?就那么死心眼,非她不可了?你现在满腔爱意,一年后呢?两年后呢?” 陈劲此刻全是好意,劝说晟曜的样子十分真诚。 晟曜望了眼长寿园的方向。 “我不觉得这事情很简单。”他突然笑了一声,“就是我刚告白,都被拒绝了。哪有可能那么简单地谈恋爱啊?总有难过的时候,会遇到困难,会碰到麻烦。但是……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行了。” 他看向陈劲,“只要人还在一起,就行了。” 陈劲愣住了。 晟曜推开陈劲一直拽着他的手,“我要去找她了。” 这么说着,晟曜往长寿园的方向跑去。 荒野中,老徐、小金等人还在咋咋乎乎地找着白晓,没发现跑走的晟曜。 陈劲站在原地,许久都回不过神。 …… 哒、哒…… 黑暗的电视房内,医生皱着眉头,指甲一下下敲击着沙发扶手,像是陷入了纠结之中。 他没看电视屏幕,但那两颗幽蓝色的眼瞳总是时不时地瞟一下,像是做作业时偷摸着看电视的小学生。 “唉……”长长的叹息,是一种多重奏,指甲上的那些脸同医生一起叹息着,带着笑、带着悲、带着怒。 敲击声停止。 医生总算好好地看向了电视。 屏幕上是一幕远景。晟曜进了传统墓区后,就放慢了脚步。他的视线始终看向“正前方”,像是在看着电视前的医生。医生也凝视着他的双眼,像是要看穿他的心思。 镜头拉远一些。 月光下,一排排墓碑无声矗立,墓碑上的遗照有些模糊,让人看不清那些毫无生气的脸。 镜头随着晟曜的脚步移动,落在了唯一一张栩栩如生的遗照上。 在那年轻女人的遗照边,一只残缺丑陋的头颅正靠着墓碑,浑浊的眼珠微微动了动,望向了晟曜。 晟曜的影子覆盖在了那腐烂的尸体上,像是温柔的怀抱。 啪! 医生双手合拢,十指交叠,身体前倾,手撑在双膝上,脑袋则支在双手上。 他又恢复成了那兴味盎然的姿势,双眼睁大,盯着电视屏幕。 …… 晟曜蹲下了身,向瘫软在墓碑上的白晓伸出手,“生生,我们走吧。我带你去看医生。” 白晓此时已经没有了行动的能力,浑浊的眼珠中似有愤怒,也有无奈和感动。 晟曜轻柔地抱起了白晓,定定看了一会儿墓碑上年轻女人的遗照。 他抱着白晓走出了传统墓区,往警卫室方向走去。 警卫室的门一推就开。房间里没开灯,只有被遮挡的窗户缝隙显示出一条亮光,除此之外,就是门口投射进来的月光。月光中是晟曜抱着白晓的影子。 白晓头靠着晟曜肩膀,双腿垂在晟曜的臂弯中。只见那影子的双腿骨瘦如柴,裤子空荡荡地飘着。 晟曜将白晓小心地放在了椅子上,自己在警卫室翻找起来。 他之前两次被带来警卫室,就有扫一眼警卫室里的杂物。现在有的放矢地寻找,他很快就找到了所需要的工具。 晟曜提着工具,蹲在白晓面前,温柔说道:“你等等我,我马上回来。” 白晓只剩下颈椎的脖子无法发出声音,嘴唇开合,也只能听到牙齿碰撞之声。 晟曜站起身,快步跑出了警卫室,冲回到了白晓的墓碑之前。 他要带白晓去治病。那个怪物诊所一定有办法治疗白晓。但既然是治病,总得给医生一个病人。白晓那模样,的确像是病人,可是…… 晟曜看向了白晓的遗照,视线一点点下移,落在了墓穴上。 衣服下的肌肉隆起,在晟曜未曾发现的时候,有青涩筋脉如纹身般一点点显现,一路蔓延到晟曜的掌心。 他从未做过这种事情,此刻却是轻松地将工具的利刃插入墓穴缝隙,如刀切豆腐一般,划开了水泥石封,撬开了墓穴。 墓穴内塞着个简易的骨灰盒。 晟曜小心地捧出骨灰盒,只觉得它轻如鹅毛。他将骨灰盒放到一边,又将墓穴复原。 做完这些,他才抱着骨灰盒回到了警卫室。 “我们这就走了。再等等。”晟曜像是哄孩子般哄着白晓,将工具复归原位,又找了袋子装好骨灰盒。 一转身,他去了隔壁警卫室。 警卫室门大敞开着,监控还在兢兢业业地工作。 晟曜在西门的监控画面中看到了荒野上闪过的灯光。他知道那是仍在寻找白晓的陈劲等人。 晟曜只在操作台摸索了一会儿,就研究清楚了这套监控系统,将自己刚才在传统墓区的所作所为全部删掉,又暂停掉了北门口的监控。 他轻松下来,回到警卫室,将白晓背了起来,又用柔软的布条绑住她和自己。提上骨灰盒,晟曜侧过头,脸颊碰触到白晓坚硬的前额骨头,“走吧。我带你去看医生。你一定会没事的。” 他郑重地说道。 …… 电视的画面切换了一个角度。晟曜的身影变得渺小,放大的远景中,能看到警卫室后头的宿舍楼。 小吴咬着指甲,躲在窗帘后。 嘎吱、嘎吱……嘎吱…… “快走吧……快点走吧……快点走……” 咬指甲的声音和喃喃自语声,在黑暗的电视房内飘起,成了晟曜离开墓园的背景乐。 医生松开双手,手掌撑着膝盖,缓缓站了起来。 他的身影一下子挡住了电视。 黑暗的电视房内出现了一道门。 …… 晟曜带着白晓和骨灰盒翻出了长寿园。 站在长寿园门口,晟曜有一瞬的迟疑。 他记得怪物诊所开在小区附近,夹在两家服装店之间。两家服装店的名字,他都还记得,但回忆时,脑海中浮现出的是一家“小乖乖宠物店”的招牌。 “……就这边过去,十分钟都不用,那家房产中介边上,叫‘怪物诊所’。” 记忆中有年轻人朝气蓬勃的声音。 这边过去……西门过去……是西门。 晟曜的意识有短暂的迷糊。 他脚跟一转,沿着柏油马路和那一盏盏黯淡的路灯,走向了西门方向。 一路走,他一路听到了奇怪的声音,像是背后的白晓在娇嗔,又像是身边有汽车驶过。 他走出了路灯范围,来到了长寿园自己铺的小路。 前方一片黑,但更远些的地方,隐约能看到一束束灯光,听到一点儿人声。小金的声音很鲜明,可那些声音很快就模糊了,被吵吵嚷嚷的惊呼取代。有人喊着报警,有人喊着叫救护,也有人惋惜同情地发出感叹。 滋滋…… 黑暗中,有电流声响起。 滋滋、滋滋。 声音逐渐稳定,倏地,就有一道红色的光亮了起来。 “怪物诊所”四个霓虹灯管构成的字飘在空中。 招牌下方,由暗转明,像是使用了很多年的日光灯,开灯后,总是需要时间一点点变亮。 晟曜的眼睛却是瞬息间就亮了起来。 “生生,医院到了。你一定能治好病,你一定能得救的!” 他加快了脚步,跑向了那黑暗中唯一的光。 一定能得救的! 医生来了! 救护车已经到了! 消防队也来了! “再等一等,很快、很快就能救你出去了!老婆,老婆你醒醒,生生……生生你坚持住啊……生生……” 嘭! 晟曜用力推开了那扇玻璃门。 陈旧、肮脏的小诊所内,站着一名穿着同样肮脏白大褂的医生。 “你救救她!医生!求求你救救她!”晟曜大声叫道,眼中不知不觉已经有了泪水。 他觉得背上已经没了重量,只有手中,捧着的是沉甸甸的骨灰盒。 泪珠砸在了骨灰盒上。 晟曜的视线一片模糊,只顾着向医生递出骨灰盒,“求求你……求求你……生生……救救生生……她还活着的……她一定还活着的……你们救救她……救救她……不要把她盖起来。她还有气的,还有心跳的。我听到了!你们再检查检查!一定还活着的……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他跪在了地上,说着自己都意识不到的话,只不断地重复着、重复着…… 医生双手插在口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跪在地上的晟曜。指甲们发出闷闷的喊声。 良久之后,他弯下腰,伸出手,从晟曜手中抽出了那骨灰盒。 晟曜茫然地抬起头。 医生捧着骨灰盒,指甲安静无声。他转过身,进了走廊。 晟曜后知后觉,只感受到了巨大的喜悦,跌跌撞撞从地上爬起来,扶着墙,看着医生带着骨灰盒进入了手术室。 木头门自动关上。 晟曜缓缓滑坐在地上,双手捂住了脸。 低低的哭泣声,带着悲痛,带着喜悦,像是医生那些吵闹的指甲一般,从双手指缝中溢了出来。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 晟曜已经哭干了泪,只坐在地上,仰着头,呆呆看着手术室的门。 背后的诊室大门敞开,书桌上的那台显示器突然亮起。 这次的开机界面并非dos系统,而是windows 98。熟悉的开机音乐一晃而过,却在最后一个音符时卡顿住,那一个音节重复播放,屏幕上出现windows经典的视窗logo,下面的“98”字样却是应和着音调的节奏闪烁起来,变成了“2000”、又变成了“me”、“xp”、“2003”、“vista”、“7”、“8”、“10”……闪烁的频率越来越快,最终整个画面都跟着一起错乱。屏幕黑了一瞬,亮起时,已经进入了桌面。 桌面是目前最新款的ui界面,壁纸则是二十五岁的晟曜和二十五岁的白晓的合影。两人头碰着头,笑脸贴着笑脸,一同捏着一张卡片。卡片上写着“结婚三周年纪念”、“相恋第7年~”、“出发!”的花体字。 咔哒。 门突然发出响动。 电脑显示器关闭。 晟曜身体一震,视线中的木板门打开。 医生走了出来,身上的白大褂多了些新鲜的血迹。 晟曜从地上爬起来,身体晃了晃,紧张到忘记了呼吸。 医生从他身边走过,一句话都没说,视线也只在最初扫过他的脸,随后就目不斜视地进了手术室对面的诊室。 笨重的电脑显示器还是放在桌角,屏幕并未打开。文件栏中依旧只有一个文件夹。比之先前,这文件夹的侧面多了个标签,上面写着“晟曜”二字。 医生在办公桌前坐下,抽出那文件夹,摊开后,就低头快速书写起来。 晟曜的视线并没有跟着医生转动。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敞开的手术室木门。 哒、哒…… 门内传出了迟疑的脚步声。 晟曜逐渐睁大眼睛,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往前迈步,又像是怕惊扰到门内的人,他按捺住自己迫切的心情,没有直接闯入。 哒、哒…… 一道身影出现在了晟曜面前。 晟曜已经干涸的泪腺再次湿润。 走出来的人也眼眶含泪,嘴角带笑。 两人四目相对,一同喜极而泣。 没有东西再阻挡在两人之间。 晟曜一个箭步来到白晓面前,用力抱住了白晓温暖、柔软的身体。 他眼中涌出了更多泪水,胸前的衣服则被白晓的泪水打湿。 第十六章 留院观察 时隔三十五年,生死的界限被跨越,两人再次相拥。 晟曜珍而重之地抱着白晓,全副心神都在感受她的体温。白晓靠在他的怀里,环抱着他腰背的手施加力量,让他觉得无比安心。 “太好了……太好了……”晟曜喃喃。 白晓的哭泣声,对晟曜来说犹如仙音。而在此之前,白晓就是看小说看得掉眼泪,他都要怜惜心疼一番。如今不是幻听到那魂牵梦萦的声音,而是亲耳听到她的声音,哪怕是哭声,都是莫大的幸福。 白晓的情绪似乎没有晟曜那么强烈。她哭了一阵,就推了推晟曜,下意识地伸手进口袋。 晟曜怅然若失地松开怀抱,见白晓掏口袋的样子,蓦地反应过来,也跟着掏口袋。白晓掏了个空,晟曜摸出了口袋里的纸巾。 十九岁的晟曜不会随身带包纸巾。他跟大多数这年纪的青少年一样,糙得很,口袋里的东西乱七八糟。六十岁的晟曜衣服口袋里却是塞了些日常用品。他的身体变得年轻了,意识也有些恍惚,之前犹如失忆般忘了自己和白晓相遇后的四十一年人生,还当自己刚上大学,回家是回到父母的老房子,衣服也是从收纳柜中找出来的少年时的旧衣,但几十年的生活习惯,不知不觉已经印刻进了灵魂。 就像是他对白晓的爱。 晟曜给白晓擦了眼泪、鼻涕,嘴角不自觉地挂起笑容。 “我得救了吗?这边是医院?”白晓自己拿了纸,一边擤鼻涕,一边好奇地看看周围。 晟曜一愣。 “老公,你好像变年轻了。我抢救的时候,你还去做了个整容?”白晓又疑惑地打量晟曜,说着自己都觉得好笑的话,乐不可支,“还是我的眼睛换过了?” 晟曜凝视着白晓,脸上的笑容变得苦涩。 “老公?”白晓愣住了。 “生生,你听我说。”晟曜拉住了白晓的手,“你不要怕,现在,耐心听我说……” …… 诊室内,医生写完了病例,笔尖点在雪白的纸张上,一歪头,就看到站在走廊上的晟曜和白晓。 晟曜背对着他,但只看背影,都能感觉到他的紧张。他的声音倒是极其平静,不疾不徐,时不时还有停顿,像是在等白晓消化他所讲的内容。 白晓露出半张脸,随着晟曜的叙述,头一点点低了下去,额前的碎发遮住了她的表情。 医生将笔帽盖上,也将病历合上。文件夹被他放回到了文件栏中。那支笔则在他的指间旋转起来。指甲上的人脸随着他灵活的动作摇头晃脑。 …… “原来,已经过去那么久了……”白晓长长地叹息一声,声音闷闷的,像是从喉咙里挤了出来。 “生生……”晟曜有些不知所措。 白晓抬起头,露出一个勉强的笑脸,“谢谢你,老公。我没事,别担心。我只是……我这是死而复生呢。只是隔了那么多年……爸妈……爸妈他们都……”她的眼眶中积蓄起了泪水。 晟曜抿了抿唇。 “你给他们……安排好了?”白晓揉了揉眼睛。 晟曜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谢谢你。我是个不孝女,多亏了你……”白晓放下手,笑容变得真诚了一些。那笑容很快就散了。她迟疑着,重新握住了晟曜的手,手指摩挲过他的指根,认真问道:“你呢?三十五年了,你……” “我退休了呢。”晟曜笑起来,像是非常开心,“刚退休,不用工作了,每个月领养老金,多好啊。我们以前就常说要退休、退休真好……” 白晓也跟着笑起来。 “而且现在,我变年轻了,你也回来了……你回来了……”晟曜手一收,将白晓拉进了怀中,重新抱住了她。 白晓踮着脚、抬着下巴,靠在晟曜肩头,“老公……晟曜……三十五年了,你没有遇到别人吗?” 晟曜握着白晓的肩膀,皱眉和她对视,“你想什么呢?我怎么可能和别人在一起?” 白晓怔怔望着晟曜。 “你对我就没信心吗?”晟曜不满。 白晓笑了起来,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脑袋撞进晟曜的胸膛,用力地勒住了晟曜的腰。 晟曜拍抚着她的后背,像是在哄孩子,“没有别人,只有你,一直、一直都只有你……” 白晓点点头,脑袋蹭着晟曜的胸膛。 哒哒! 两声异响,打断了两人之间的温馨甜蜜。 晟曜回过头,怀中的白晓也探出了脑袋。 医生坐在诊室内,翘着脚,手搭在办公桌上。刚才的声音正是他手指敲击桌面发出的声响。他现在仍在有节奏地快速敲着桌面。幽蓝色的眼睛和另外两双眼对上,能看到那眼神中的不耐烦。 晟曜顿时紧张起来。 他牵着白晓走入诊室,“医生,抱歉……太感谢你了!你”说完这句后,他就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一般病人家属面对挽救亲人性命的医生,应该是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毫不犹豫就抓着人的手,不管是鞠躬,还是磕头,总有所表示,也是自身情绪的宣泄。 可他遇到的医生,不是救了妻子的性命,而是恢复了他的年轻,还让亡妻死而复生了。 这样的事情,太不可思议了。这不是人类能做到的事情。应该称之为神迹。眼前这个穿着肮脏白大褂、从没摘下过口罩的人,或许根本就不是人类,而是某个神,或是…… 晟曜握紧了白晓的手。 白晓就比晟曜淡定多了。 她落落大方地朝着医生一鞠躬,“谢谢您!”起身后,略有犹豫,拉了一下晟曜,“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 这时候,比起鞠躬,应该跪地磕头更有诚意吧。 晟曜如此想到。和他向来默契的白晓已经有了行动。 两人就要跪下,却听医生忽然开口:“诊所要关门了。” 这是不怎么委婉的赶人话。 白晓“啊”了一声,“对不起,耽误您了。打扰您那么久。那我们明天过来,再来感谢您。您有什么需要,尽管说。您对我们是有大恩。” 医生点点头,却没提什么要求。 白晓拉拉晟曜,就要走。 晟曜却是没动,看看白晓,谨慎地问道:“生生这样就可以了吗?她这样……她这样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要做什么检查,开什么药吗?” 问出这样的话,晟曜又觉得荒唐。 白晓死而复生,可不是一般的被治愈了疾病、抢救了生命,这样的情况,需要什么后续治疗? 晟曜想象不出来。 白晓诧异地看向晟曜,好像他说了傻话。 医生眼中的光芒一闪,“治疗的确还没完成。” 晟曜一颗心提了起来,“还要做什么治疗?” 白晓在旁沉默着,只是稍稍握紧了手,更用力地抓住了晟曜的手掌。 “先留院观察吧。”医生说道,指甲上传出了窃窃的笑声。 晟曜不安地问道:“是有什么问题吗?” “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医生语带笑意,身体放松地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叠放在腿上。他的十个指甲各自发出声响,看起来十分兴奋。 晟曜和白晓对于这异常都只是看了一眼。 晟曜急忙问道:“生生会怎么样?她现在这样……她还没全好吗?还需要什么治疗?” “得看看再说。”医生像是思考了一会儿,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白晓突然露出笑,安抚地拍拍晟曜的手臂,“你别急了。就是开阑尾,都要在医院住一天呢。我这样……我留在这儿,好好配合医生治疗,你别担心。” 晟曜想想,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医生的手段明显不是正常的医疗方式。 他惴惴不安,在医生和白晓面前却不好表现出来。 白晓抱了抱晟曜,“阿曜,老公……我回来了啊……” 晟曜心中一动,也抱住了白晓,“是啊,你回来了。” 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事情了。 这也是当下最重要的事情。 晟曜紧了紧手,又松开,替白晓理了理她刚才蹭乱了的头发,“你乖乖听医生的,该怎么治疗就怎么治疗。我们治好了病,就回家。” 白晓笑着点头。 医生又敲着桌子催促起来。 晟曜赶忙道歉。 白晓推着他,往诊所外走。 “你好好听医生的,不要怕。” “嗯。” “今天先将就一下,我明天带你的衣服,还有牙刷毛巾过来。你想吃什么?我明天给你买早饭过来。刚忘了问医生了,不知道你有没有什么忌口的……”晟曜懊恼地说道,想要重回诊室。 “你别操心了。”白晓推着晟曜,“赶紧回去吧。回去早点休息。你一定辛苦了。” 晟曜想想自己这些天的经历,不由失笑,“我现在十九岁的壮小伙,身体好着呢。” “那也得好好照顾自己。”白晓温柔地说道,“好好照顾自己。别担心我。” 晟曜心头一阵酸涩,但对上白晓的脸,那阴云顿时消散了。 白晓踮脚在晟曜脸上亲了一口,又推推他,“快回去吧。有什么话,我们明天再说。我们还有很长时间呢。” 晟曜笑起来,也亲了亲白晓,“对,我们还有很长时间。” 他推开了诊所的玻璃门,回头,就见白晓还站在诊所门口,隔着玻璃门,对他挥手。他也挥挥手,忽的看到诊所上方的霓虹招牌熄了灯。一条街,仅余下诊所内亮着灯。诊所内的灯光也在渐渐转暗,像是医生关了里头房间的一盏盏灯,就要关到门口了。 “你也快回去吧!早点休息!”晟曜说道。 白晓点点头,没有再依依惜别,而是转身进了诊所内。 对白晓来说,这是很正常的分别。他们每天上班、出门都会经历这样的分别。 那是他们曾经所习惯的日子。 对晟曜来说,这却是时隔三十五年再次经历的分别。 晟曜怔愣地看着怪物诊所的门,直到靠近门口的最后一盏灯关闭,他才离开。 他看看周围,从被树影遮蔽的路灯光芒中,分辨出了怪物诊所隔壁的“友邻房产”招牌。 他这是在岳父家附近,是西门出来的那条路。 如小乖乖宠物店的那位年轻店长介绍,从西门出来,一点点路,房产中介边上,有一家怪物诊所,医生十分厉害。 这一切好像小时候听的退休老中医故事。只不过,他小时候只是听闻长辈滔滔不绝地赞叹那些名医,未曾见过。如今,他见到了传说中才有的复活…… 晟曜想到了白晓,就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他像是真的回到了十九岁,轻快地蹦跳着走路,脸上洋溢笑容。 他准备今晚就在岳父家睡一觉,明天一早过来,给白晓带早餐。她喜欢这附近一家的小馄饨,从小就吃那家的小馄饨。小馄饨应该能吃吧。 欸,不行,还是得回家一趟。岳父家里可没有白晓的物品。他得回家去拿。白晓那些东西都被他收了起来,虽然每年都有晾晒、清理……要不要买新的呢?新衣服、新毛巾也得过水,不能买来就用。唔,毛巾还是得新的,还有牙刷。其他的东西,就用以前的吧。这样,白晓应该也会习惯一些。 晟曜打定了主意,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 手机上显示的日期,让他一阵出神。 白晓……真的活过来了呢…… 晟曜想要喜极而泣,但看清现在的时间后,又急了起来。 现在这时间,跑快点还能赶上末班公交。 晟曜奔跑起来,跑着跑着,又情不自禁地笑出声。 …… 电视房内,屏幕中的晟曜奔跑着,跑得并不算快,没有他在墓园里的风驰电掣。 他的脸上多了之前不曾有的笑容,眼睛熠熠生辉,整个人都像是在发光。 医生靠在沙发上,指甲们闹了一阵,又归于平静。 …… 晟曜忘记了自己“现在”的年龄。十九岁少年的“跑快点”和六十岁退休大爷的“跑快点”,是两回事。 他到了公交站台,发现自己多出了半个小时的空闲。 车站对面就是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 晟曜摸了摸肚子。不知道是不是恢复年轻的缘故,他现在饥肠辘辘。 再次确认了一下公交的到站时间,晟曜去了马路对面的便利店。 叮咚—— 自动门打开,铃声响起。 便利店内只有一位客人,坐在长桌角落。店员听到声响才从后头员工室出来,对晟曜说了声“欢迎光临”。 晟曜拿了货架上仅剩的那份便当,结账,等加热,端着便当去了落地窗前的那张长桌。 他拆了包装,呼噜噜地吃了起来,脑海中却是不由想到了白晓的手艺。 他有三十五年没吃过白晓做的饭了…… 他会下厨,但手艺比白晓差多了,就只有一道蛤蜊炖蛋,做得特别好,堪称酒店水平。白晓则是样样精通。她烧鱼的水平一绝,但并不喜欢吃鱼,嫌麻烦,每次都是他挑了刺,夹给她吃。在外头吃饭的时候,同桌的人总是为此起哄。 晟曜吃着便当,笑得像个傻瓜。 他瞥见对面的公交站,想起自己要赶末班公交,急忙扒拉完一盒饭。 拿着空塑料盒起身时,晟曜看到了同桌角落的那个年轻人。 那年轻人脑袋像是要埋进便当中,筷子拨弄着米饭,眼睛半开半合,显得萎靡不振,随时要睡过去。他穿了件长袖的衬衫,布料贴着手臂,左袖上有着斑斑点点一片痕迹,像是血。桌面上,也有血迹擦过的脏污。 晟曜脚步顿住。 年轻人的脑袋一个小鸡啄米,鼻子撞上了筷子,瞬间惊醒过来。 他抬起头,左右看看,和晟曜对上视线,又顺着晟曜的视线,看向自己的左臂和桌面。 年轻人赶紧放下筷子,捂住了左手,又拿了纸巾擦拭桌子,讪讪解释道:“我,那个,我皮肤过敏,抓破了,出了点血……就是皮肤过敏。不好意思。没碰到你吧?”他一边问着,一边捏着纸巾,检查周围其他地方,还解释道:“我没有传染病的,前年大学毕业的时候还献过血。” 晟曜觉得这样的解释有些耳熟,只是年轻人全无白晓那种淡定从容。 晟曜想到白晓,心情就开朗起来。 他主动关心了这个陌生人,“听起来挺严重的,到医院去看看吧。” 话说出口,他脑海中浮现的是怪物诊所的招牌。 第十八章 就医 晟曜的劝说,换来的是那年轻人的苦笑。 “哪那么容易去看病啊……挂号看病,这半天就去掉了,得请假。我工作做到重要的时候,今天还是我们项目组的组长给特批了假,让我不用加班,能早点回来……”柳煜垂头丧气,声音很低落,但语速极快,像是这番话在心里憋了太久了,终于可以一股脑地倒出来。说完,他像是轻松了一些,又像是更加苦闷,头重新低了下去。 晟曜没有安慰柳煜,对方大概也不需要他的安慰。 “这边过去,转弯,大概走个半个小时……呃,你的话,走个十几分钟,应该能看到一家诊所。名字有些奇怪,叫‘怪物诊所’。它营业到很晚,刚刚才关门。你明天早点下班,或者早上早些时候,就到那边看看吧。那里的医生很厉害。你这点小毛病……”晟曜看看柳煜染血的衣袖,“肯定能很快看好。” 还大材小用了。他心里补充了一句。不知道医生会不会收这个病人。应该会的吧。他既然将诊所开在这种老旧居民区,估计也没想着要干一番大事吧,对病人应该是来者不拒。 柳煜扯扯嘴角,“谢谢。” 晟曜想到小乖乖宠物店那热情的店长,禁不住又叮嘱了一句:“记得去看。早点治好。” 柳煜点点头,再次对晟曜道谢。 晟曜扔掉空便当盒,就去了马路对面的车站。他上车前,还隔着马路对柳煜挥挥手。 柳煜注视着窗外,也对晟曜摆了一下手。公交车开走。柳煜发了会儿呆,看着便当里已经冷掉的剩饭剩菜,长长叹了一声气。 早点下班、早上早些……谈何容易啊。 柳煜起身,将便当扔掉了,慢吞吞离开了便利店。 他其实应该早点回家的。回家,洗个澡,睡一觉。明天一早还得去上班呢。可今天提前了三小时下班,难得赶上晚高峰,他竟是有些不知所措,不知不觉就混到了平时下班的时间。他本来应该在这多出来的时间去药店配点药膏什么的…… 黑夜和月光,冷清的街道,无人的马路,这才是他熟悉的环境。可他并不会因此感到舒服,他仍觉得脚步无比沉重,像是陷在了沼泽之中,每一步都很艰难。 手臂的皮肤不再发痒,抓破的地方好像结了痂,但明天一切又会照旧。 柳煜不自觉地摸上了左臂,下意识抓挠,就感觉衣袖下好像又有鲜血渗出来了。 滋滋…… 滋滋。 柳煜脚步一顿,被身边骤然亮起的光刺得眯起眼睛。他松开了抓挠的右手,抬手挡着身侧的光芒。微抬的视角中,是血液般鲜红的霓虹招牌。 “怪物诊所……”柳煜怔了怔。 这是刚才那个小朋友介绍的…… 他以为那高中或大学生年纪的少年是跟他开玩笑呢。哪有诊所叫这种名字的?那可能就是一家名为“怪物诊所”的网红店,店员打扮成医生的模样,卖卖新奇的创意产品。 柳煜放下手,看向明亮的室内。 瓷砖地、白漆墙,两盆绿植摆在靠门口的位置,大厅内放了公共机构常见的长椅,正对着门的是预检台和挂号处。周围墙壁上贴了塑封过的宣传纸,内容都是一些常见病的防治办法。 柳煜觉得新奇。他从没见过这样的诊所。小的牙科诊所、古色古香的中医堂倒是常见,租屋所在的社区周围就有,但那些店都灰扑扑的,有的是日积月累的肮脏形成的“灰扑扑”,有的则是古风装潢不伦不类显得“灰扑扑”,看着就不让人放心。眼前的诊所却并非如此。 柳煜稍一犹豫,就推开了玻璃门。 “请问,有人吗?”柳煜问着,踏入诊所的脚步有些迟疑。 如果这家诊所真有医生、能看病,他现在就能开点药,也省得去药店了。 他打着这样的主意到了那预检台前,左右看看,两边各有一条走廊延伸出去,都不长,只有两三间房。 哒、哒…… 咔哒。 脚步声和开门声都是从右手边的走廊里传来。 柳煜转头,就见那扇打开的门上,挂着诊室的牌子。从房内走出来的是一名医生。无需自我介绍,看他整洁的白大褂、医用口罩和医用帽,就知道他的身份了。 柳煜冲那医生颌首,“你好,现在能挂号看病吗?” 他迟钝地记起刚才那少年说,诊所已经关门了。 “进来。”医生直接招呼,反身回到了诊室。 柳煜打击精神,小跑了过去,“对不起,你们已经下班了吧?不好意思,麻烦你了。我就是有些过敏,皮肤发痒,有些天了,皮肤抓破出血了……” 他解释着,听到身后走廊有开门声,不过他来不及去看,人已经跟着医生进入了诊室。 诊室不小,一张办公桌,两张椅子,外加一个药柜、一张检查床。 医生坐在了办公桌前,从桌上的文件栏中抽出了那里头唯一的一份文件夹。 “填一下基本信息。”医生将一张表格放在了桌上。 柳煜刚坐下,见到那表格上详细的姓名、住址、电话等密密麻麻的内容,就有些皱眉。 “我没带医保卡,就是想开点药膏。”他解释着,撸起袖子,露出了左臂上密密麻麻的红点。 那些红点都是出血点,有的是皮下出血,有的已经渗出到了皮肤表面,还有的已经结痂。 “这个,有药膏吗?”柳煜问道,“你们这里能手机支付吗?我没带现金。”他刚在挂号处那边没仔细看,但在这间诊室,他没看到手机支付的机器,也没见到二维码牌子。 医生瞄了眼柳煜,没去看他的手臂,“哦。” “哦”是什么意思?柳煜疑惑,就见医生站起身,走向了后头的药柜。他顿时释然了。 这样的小诊所比大医院方便多了。就是不知道在这里配的药膏有没有用…… 柳煜想到此,急忙道:“我应该是过敏导致的皮肤发痒。平时也不痒,就上班的时候——”他话说到一半,就像是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脸色发黑起来。 柳煜脑海中浮现了一张人脸,那是同事于哥。 于哥全名于广春,是柳煜刚进公司时,主管领导安排给他的“老师”。 柳煜想起他,就下意识地皱眉,情绪也变得糟糕起来。他隐隐感觉到左臂又开始发痒了。 他刚想伸手抓挠,一只手先一步抓住了他的手臂。 柳煜回过神,抬头就见到了长长的针。不等他有所反应,那根针就扎入了他的手臂,针筒中的透明液体也随之注入。 扎针、拔针的动作一气呵成,等柳煜明白过来,医生已经松开了手。 “你干什么!你给我打了什么?”柳煜跳了起来,撞翻了椅子,紧张质问的声音甚至压过了椅子倒地的那一声响。 他脑海中的于广春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网络上流传的各种“都市怪谈”。现在的都市怪谈可和鬼啊、灵异啊扯不上关系,大多血淋淋的,不是割个肾,就是感染个艾滋。 柳煜急得身上出冷汗,捂住刚才被扎针的地方,又急急松开手,仔细寻找手臂上的针眼。 他手臂上红点很多,却不是针眼。 柳煜又看向医生。 医生拿着针筒,好整以暇地望着他:“我在给你治疗。” 柳煜这时候才发现,医生的双眼是一种诡异的幽蓝色,他捏着针筒的手指,甲面画了一张张怪异的脸。 柳煜退了一步。 那少年果然是给他介绍了一个怪地方。这该不会……该不会是什么卖毒品的地方吧? 柳煜汗流浃背,往后退了一步。 哒、哒…… 门外有脚步声传来。 柳煜想起这里可是人家的地盘。两条走廊,几个房间,里面说不定都藏了人。新闻里提到的贩毒组织可都不是善茬。 柳煜猛地转身,往外跑去。 “哎哟!” 他看到了人影、也听到了女人的惊呼,却是不停步,头也不回地冲出了诊所。 白晓捂着胸口,后背贴着墙,惊疑不定地看看跑出去的柳煜,又迟疑着,往诊室内探头。 “医生,发生什么了?刚才那是来看病的吗?” 医生坐在办公桌前,拿着笔,在病人信息资料的表格上“刷刷”填写着,接着,就写起了病历,无视了白晓的提问。 白晓看了眼办公桌上的针筒,收回视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诊室内,只剩下了医生,但除了他“沙沙”的书写声外,还有压抑着的笑声、哭声时隐时现。所有声音都带着股兴奋的味道,似在等待好戏上演。 …… 柳煜跑出了老远,才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 他双手撑着膝盖,呼哧呼哧地大喘气,额头上的汗水直接砸在人行道的石砖上,晕染出一个个黑点。 柳煜按住心口,不知道自己这快速的心跳是情绪和跑步的缘故,还是因为那一针。 他又抬起手,仔细观察自己的左臂。 要……要报警吧? 但报警有用吗? 那店就光明正大地开在马路边上,还拉了上学年纪的少年入火坑。而且,而且……报警的话,他也会被调查吧?如果那一针真的是…… 柳煜不安起来,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摇摇晃晃地抬脚迈步。 先回家吧。睡一觉,有什么……有什么明天也得上班呢。 明天下班再说好了…… 他这么劝着自己,内心的不安却无法排解。 柳煜的“家”是一间出租屋,他在这四十平米、两室一厅的小房子里,拥有一间朝南的房间和半个客厅。他的室友和他是同行,不过是在不同公司就职。相较于他,室友就职的公司、获得的薪水都要好很多。最开始,他还能用他的工作轻松许多来安慰自己,如今,两人的作息相差无几。 开门之后,看到黑漆漆的客厅,听不到一丝呼噜声,柳煜就知道室友还没回来。 也对……今天是他早回来了。 早下班,结果出了那么多事情…… 柳煜烦躁地想着,又看了眼左臂。 他的动作停住了,左手臂就那么举着,一动不动。 手臂上已经没了那些出血点和血痂,皮肤光洁,好似从来没有生过病。 柳煜惊奇起来。 难不成那一针真的是药?那个医生给自己治好了? 喜悦才出现一秒,就又被不安淹没了。 人家给他治好了病,他却误会冤枉了对方,还跑了,连医药费都没付…… 等会儿!有些毒品是会让人产生幻觉,忘记病痛的吧? 该不会真的是毒品吧? 柳煜心里种种念头反复着。 手机忽然震了几下。 柳煜反射性地掏手机,就看到了置顶聊天群里的新信息: 【@所有人明天晨会提前到9点】 瞬间,柳煜身心俱疲,那些担忧都被疲倦冲散了。 …… 翌日,晟曜睡了个自然醒,醒来的时候,天还蒙蒙亮。 他有些不适应,又很快想起自己清明之后一直是这个时间点醒来,就为了早早去长寿墓园见白晓。 想起白晓,晟曜还有种不真实感。 他傻乎乎地捏了下自己的大腿—— “嘶!” 疼痛是真实的,所以昨天晚上一切都是真的。 晟曜捂住了脸,有种喜极而泣的冲动。 他没能哭出来,嘴角却是咧得老大,发出了“嗤嗤”的怪笑声,又突然松开手,放声大笑起来。 笑够了,晟曜呼出一口气,“……太好了呢……” 他望着天花板,眼神放空。 “啊……长寿墓园……要给陈劲说一声吧,还有那个小吴……”晟曜自言自语着。 他背着白晓离开时,陈劲他们还在寻找白晓呢。之前白晓吓唬到了他们,他也给墓园添了不少麻烦。他们都是好心,总不能让他们继续担心下去。 转念,晟曜又想到了祖父母的那座墓碑。 他闭了闭眼睛。 他的父母已经去世,白晓的父母同样去世了。岳父甚至是刚离世不久,还没过七七。 医生能复活白晓,是不是也能…… 晟曜的心跳加快了一些。 人不能贪得无厌,可一想到复活的白晓,晟曜忍不住就生出更多的贪心来。 他一个鲤鱼打挺,就从床上弹起,犹如真的十九岁少年,三两步去了卫生间。 洗漱完,他又是三两下换了衣服,抓起客厅里的两个大包,快步出门。 …… 同一时间,柳煜也被闹钟吵醒了。 他按掉了闹铃,没有像晟曜一样在床上浪费时间,而是立刻起身下床,换了衣服、洗漱完毕,背起他的双肩包,急匆匆就出了门。 他赶了个早,但第一个到公司的并不是他。 柳煜见到那人,就是脚步一顿。 “小柳,你来得真早。皮肤没事了吧?去看过了吗?”于广春顶着两个黑眼圈,笑着问道,“我买了早饭,你吃粢饭团,还是吃肉包?” 柳煜抿了抿唇,“不用了,我……” “你别跟我客气。我早上在楼下买的。一起吃,也吃得香。今天还要麻烦你呢。我昨天码了一晚上,也不知道能不能过测试……”于广春揽住了柳煜的肩膀,身体也靠在了柳煜的左臂上。 一瞬间,柳煜只觉得左臂又发痒起来,但和之前不同,现在的这种痒,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皮肤上蠕动爬行,蠢蠢欲动。 他推开了于广春,捂住了自己的左臂。 于广成愣了愣,“怎么了?哦!对了,你是这边皮肤痒吧?涂了药吗?” 柳煜用力摇头,“我去个厕所!” 说完,他包都没放下,就冲出了办公室。 躲在厕所隔间里,柳煜撩起了袖子。 露出来的左臂完好无损,上面也没有沾上异物,刚才那种奇怪的蠕动感似乎是他的错觉。 柳煜吁了口气,又担忧起了昨天暂时放下的问题。 “小柳!”于广春在外头叫了一声。 柳煜心头一紧。 “你是不是肚子痛啊?我有备着肠胃药,你要不要?”于广春一步步走进了厕所。 柳煜听着那脚步声和于广春的声音,只觉得耳膜在不受控制地震动。他烦躁地想拒绝,却感觉到左臂又有了种奇怪的触觉。 他垂下眼,就见自己的皮肤蠕动着。 皮肤……在蠕动…… 像是皮肤下有一只、不!是有几万只虫,正在忙忙碌碌地来回跑动。皮肤被那些虫子顶得凹凸不平,上下起伏。皮肤下的肌肉则不断传来密集的触感。 柳煜头皮发麻,整个人都僵住了。 第十八章 惊疑 于广春敲了两下厕所隔间的门,“小柳?你没事吧?怎么不出声啊?不要紧吧?” 柳煜只觉得一门之隔的声音在他的脑内慢放,伴随着那拖长变调的声音,能听到皮肤下虫子窸窸窣窣的响动。它们齐齐翻身,不再蠕动,像是要死了,可灰褐色的虫足根根分明,被皮肤包裹,又反过来刺激皮肤,让柳煜的皮肤上出现了一个个褐色的凸起。 那些凸起看起来极为坚硬,且分裂般越长越多,逐渐覆盖了整条手臂。毛孔被撑大,犹如虫足要刺破皮肤,从柳煜身体里钻出来。 柳煜吓得发不出声音来,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马桶上。 “咚”的一声响,在厕所内出现了短暂的回音。 门外的于广春暂时停了叫喊,马上又紧张地问道:“小柳?柳煜!你没事吧?能开门吗?能说话吗?” 他用力拍了几下门。 这震动声仿佛是惊动了柳煜皮肤下的虫子。它们抽搐了起来,柳煜就见到那些虫足如雨后春笋,倏地刺破皮肤,张牙舞爪地从毛孔中伸了出来。 “我去给你找人!你坚持住!”于广春大叫一声,快步跑了出去。 柳煜瞪大了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的手臂。那些细细密密的刺,尖端分泌出了半透明的粘液,比起他先前以为的虫足,更像是某种特殊的植物。它们似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慢慢缩回到了柳煜的皮肤内。 柳煜的皮肤上没有留下任何破口,就是那一层半透明的粘液,都在那些刺消失之后,渗入毛孔一般,消失不见。 柳煜不敢碰自己的左臂,就这样举着,心中的恐惧一点儿都没减少。 那个诊所……那个医生……那家伙到底给自己注射了什么?是毒品带来的幻觉,还是什么病毒、寄生虫? 那到底是什么?! …… 晟曜提着昨晚收拾出来衣服和日用品,以及来时买的小笼豆浆等早点,推开了怪物诊所的门。 “生生?医生?”他一边往里走,一边打招呼。 白晓很快就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中。 晟曜有些诧异地迎向了白晓,“这边还有一条走廊啊?”他这么说着,望了望白晓走出来的走廊,又看了看另一侧那条走廊。 诊室和手术室都在那边走廊上,白晓出来的这条走廊里开了三扇门,其中之一挂着“病房”的牌子。 那牌子陈旧,看起来是这边原先就有一间病房。 “嗯。我就住在这边。对面是厨房和卫生间。”白晓笑着介绍,从晟曜手中接过了早点。 晟曜探头看看。 厨房在里面,卫生间靠外。他只能看到那间有些简陋的卫生间。浴室是瓷砖砌出来的淋浴间,挂了条塑料浴帘。马桶和洗手台也是最简单的款式,只拥有基本的功能。厕所里的白瓷砖和这诊所的白如出一辙,都是有些陈旧、脏污的白。 病房倒是宽敞,单人间,只是家具有些少,床是医院用的那种病床。 “我给你买了小笼。牙刷、毛巾都带来了。你还没洗漱吧?昨天应该到附近便利店先给你买一份的。”晟曜掏着东西,语气有些懊恼。 “医生都赶人了,还能让你折腾?你要买了牙刷、毛巾,肯定又想着买睡衣、被子。”白晓笑起来,接过了牙刷毛巾,“再说了,现在是看病嘛,这些都不重要。” 晟曜点点头,拿着衣架和漱口杯跟着白晓去了卫生间。他四下一看,洗手台上方有一块小镜子,镜面还没有擦干净,残留了水渍。马桶水箱上放了卷卫生纸,洗手台的水龙头上挂着肥皂,除此之外,卫生间里再无零碎的物品。 卫生间里没有挂钩,晟曜只能拿着衣架和毛巾,给白晓当人形挂钩。 “拖鞋我也带来了。室内的,还有塑料拖都带了,你待会儿换上,舒服一些。水杯我给你带了个保温的,还有个马克杯。这边有厨房,能烧水吗?” 白晓嘴巴里塞着牙刷,只能发出“嗯嗯”声。 晟曜去隔壁厨房看了看。 厨房和这诊所一样简陋,一样的不够干净。灶台、炒锅和电热水壶看着都是用了几年的老物件。菜刀、案板齐全。案台上没有收纳架,只零散摆了用到一半的食用油、盐等调料。那盐,还是袋装的,都没找个器皿倒出来。 晟曜感觉自己窥视到了医生的生活,可转念,他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他回到了卫生间,“医生不用这边的卫生间吗?” 白晓漱了口,回答道:“这里是病人用的吧。医生那边好像另有房间。” 晟曜靠在门框上,扭头看了眼对面的走廊。 “我早饭买的比较多。医生有起床吗?我去请他一起来吃。” 白晓拿过了毛巾,弯腰洗脸,发出了闷闷的应答声。 晟曜走了过去,敲响了诊室的门。 …… 黑暗的电视房内,投影大屏幕播放着柳煜的特写。 他眼中全是血丝,因为惊恐,瞳孔正在颤动。高清的画面让人能看清他的每一个毛孔。汗水从额头滑落,流过眼角,又继续下落,从柳煜的下颚滴落。那一道水痕,像是某种昆虫爬过的痕迹。柳煜的毛孔因此扩张收缩,如同呼吸般变化着。 医生坐在舒服的长沙发上,翘着腿,支着头,幽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兴味。 他忽的斜了一下眼睛,又收回视线,拿了腿边的遥控器,按了几下。 画面定格。 医生站起身,黑暗中出现了一道门。 …… 诊室的门打开,晟曜露出一个笑,眼神中带着一丝诧异。 他是没想到医生这时间还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打扮得一丝不苟。 “早上好,医生。”晟曜打了声招呼,“我买了早饭来,您要一起吃吗?” 医生眼睛眯起,赶人般摆摆手,指甲上各色表情的人脸好像在摇头,“不吃。以后来探病,不要打扰我。晚上不得留宿。” “哦……”晟曜点头,还想要说什么,诊室的门“嘭”的一声在他面前关上了。他摸了摸鼻子,咽下了到嘴边的话。 他其实想问问医生能不能复活他和白晓的父母…… 晟曜叹了一声气。 “医生不一起吃饭吗?”白晓从卫生间出来了。 “嗯。”晟曜应声,看向白晓,又笑了起来,“我给你带了面霜。” “啊?”白晓有些意外。 “不过是我用的,你以前给我买的那种。”晟曜边走边说,“还有护手霜,我也带了。花露水、驱蚊香……” “你到底带了多少东西来啊?”白晓笑出了声,“难道我要在这儿这一辈子?” “当然不是。不管住多久,总得住得舒服些吧?”晟曜解释着,又说道,“对了,等吃好饭,给你拍个照。” “做什么?” “发给长寿园的人看看,让他们别担心了。你可能……”晟曜打量白晓,比划了一下,“得用绷带包一下,看着要是刚手术那种。” 白晓又笑了起来,“好呀,都听你的,大导演!” “这叫说服力。除了陈劲他们,还有秦阿姨。”晟曜拉过了病房里唯一的小桌,也是床头柜,将早点在桌上摆开,“那天秦阿姨看到我们了,她那样子……我估计她是有些吓到了。” 白晓喝了口豆浆,“秦阿姨那儿不好解释吧?她那边还是别解释了。嗯……”她歪头打量晟曜,“要不,我给你化个妆,化得老一些。你那样去跟秦阿姨解释?就当是她大清早的看花了眼?对了,你这些年有拍照吗?我想看看。” 晟曜狐疑,“你化妆水平有那么高?”又摸了手机出来,“相册里有些照片吧。” “不知道。可以试试嘛。再多练习、练习,说不定可以。”白晓玩笑般说道,转头就鼓捣起了晟曜的手机。 晟曜给她倒了醋,自己也吃起了豆腐花,“说不定可以。秦阿姨这两年有些白内障,看人其实看不大清。” 白晓咬着小笼,惊讶问道:“秦阿姨白内障了?有做手术吗?” “还没。她儿子之前要带她去做,她有些嫌麻烦。”晟曜回答着,心里忽的生出了感慨。 他摸了摸白晓的头发,“梳子我也给你带来了,还有发夹、发圈。” 白晓笑眯眯地咽下了小笼,“那待会儿把头发扎起来。” “嗯。”晟曜温柔地说道,“吃完饭理一下东西,你看看还有什么缺的。” 白晓点着头,嘴巴忙个不停,眼睛也忙碌地扫视着手机中照片。 晟曜的身体回到了十九岁,自然是胃口大开。只是,现在,这么看着幸福吃早饭的白晓,他觉得其他一切都不用着急了。任何事情,他都有信心解决。只要白晓能这样陪伴在他身边,他就有无穷的信心和动力。 “对了。”晟曜想到此,问道,“早上有人来过吗?” “什么人?” “我昨天晚上碰到了一个年轻人……”晟曜叙述起来,“他有来看病吗?” 如果能帮助一下其他人,也是一桩善举。 他不就是从小乖乖宠物店的店老板那儿得到了帮助,才能收获现在的幸福吗? 白晓“哦”了一声,“那个人啊,他昨天晚上就来了。” 晟曜惊讶,“昨晚?昨晚诊所不是都关门了?” “嗯。我听到声音,就看到诊所又开了。他进来之后就跟着医生去了诊室,然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白晓露出了疑惑之色,“他从诊室里冲出来,头都没回地跑掉了。看起来很慌张,很害怕。” 晟曜回想起了自己的“手术”过程,小心翼翼观察着白晓,“你记得,在手术室……你那时候有觉得痛吗?” 白晓摇头,“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眼睛一闭、一睁,就现在这样了。” 晟曜吁了口气,又担忧起来。 他记得那年轻人说自己只是皮肤过敏,怎么听白晓说起来,好像很严重的样子?还是说,医生那种治疗方法吓到了他?那也不至于吧。 怀着这心思,晟曜心不在焉地吃掉了早饭,收拾了一下东西,又和白晓商量起“欺骗”陈劲等人和秦阿姨的事情来。 “……得弄个纱布包一下,遮掉一点脸,对吧?”白晓东张西望,但在病房内显然找不到纱布。 晟曜起身,“我去问问医生。” 他第二次敲响了诊室的门,这次却是心怀忐忑。 昨天晚上,那年轻人就是从这里冲了出去。他为什么会害怕惊慌? 等了一段时间,晟曜都没等到开门。他又敲了敲房门,在门口喊了一声后,迟疑着,拧开门把手。 诊室内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 晟曜抬眼,看向了诊室内的另一道房门。 这里,以前有这扇门吗? 他心中生出怪异感。 “医生?” 晟曜只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 他视线一扫,看到了办公桌上的文件夹和空了的针筒。他马上就认了出来,手术开始前,医生也给他来了一针,那针筒好像也是这模样的。 文件夹侧面贴了标签,上面写着“柳煜”二字。 晟曜的心跳加快了几分,别过头,走向了诊室内紧闭的那扇房门。 叩叩。 “医生?”晟曜喊着。 门内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来。 他觉得诊所内现在特别安静,静得像是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晟曜的心脏“咚咚”地用力跳动着。 他转头,看向了那文件夹。 柳煜……是昨晚上那个年轻人吗? 他看了眼紧闭的房门,抽出了文件夹。 文件的第一页就是柳煜的信息资料,内容十分详实,字迹工整,像是昨天那年轻人给他的感觉,和下方的“病人主诉”完全不同,一看就是两个人写的。 那个年轻人看着是老实,但会这样认真填写自己的信息资料,连籍贯和工作单位都写上?他只是皮肤过敏吧?连医院、药店都嫌排队费时间,在这小诊所就诊的时候,会这么配合? 晟曜心头笼罩了一层疑云。 他合上文件夹,将文件夹归于原位,走出了诊室。 “医生不答应吗?”白晓在病房里等着晟曜,见晟曜空着手回来,有些不解。 晟曜摇头,“他不在诊室。可能是出去了。”他笑了笑,“这样吧,我在外面把东西买齐了。要个绷带,还有化妆品。你都要什么化妆品?” 白晓来了兴致,拿着晟曜的手机,一边在备忘录里输入,一边滔滔不绝地给晟曜科普。晟曜有听没有懂,心里还在想着柳煜的事情。 他专注地注视着白晓。 白晓复活了,可是得留院观察,接受后续的检查和治疗。 医生究竟是怎么复活她的?又要怎么继续治疗? 他心头突然涌现出了一些担忧。他对医生的了解实在不足,近乎于零。医生也不像是那种和蔼健谈的老医生,能给予病人无微不至的关怀。这样的“治疗”过程,很令人担心。 如果是平时,治好病就行了,吃药手术,细节的东西病人怎么可能懂?还不是医生说什么就是什么。可现在,他和白晓可不是治“病”。 “好了!就这些。商场里应该能买到吧。你挑便宜的买就行了。要是不急着,其实网购就好了。嗯……最好今天就能搞定吧。别让他们担心了。”白晓将手机还给晟曜。 “还要给你买一部手机。”晟曜忽然说道。 白晓笑起来,“好呀。我都不懂现在的手机。你这部是什么?你就给我买一样的吧。” 晟曜答应下来,“那我先去买东西了。中午你想吃什么?” “随便什么都行。” “我给你带的东西里面还有你以前的书。” “我看到了。谢谢。你不要担心我了。我在这里挺好的。” 晟曜同白晓告别,白晓也没送他到门口。 一离开病房,晟曜脸上的笑意就消散了。 …… 诊室内的房门打开。 医生踱着步子走出来,将办公桌上的针筒拿了起来,手一收,那针筒就消失不见。 他另一只手拨弄了一下文件栏里的文件夹,将柳煜的病历文件扶正了。 “嘻嘻嘻……” “呜呜呜……” 指甲发出了喧闹的声音。 医生脸上的口罩被撑开,嘴角和下巴从口罩边缘露了出来。 第十九章 打听 小乖乖宠物店是开在居民社区附近的一家沿街店铺,门面很小,但店铺面积不算小,是一种长条形的结构。门口有展示用的木头宠物笼,如今空空荡荡,没有饲养宠物。旁边的货架则摆满了宠物饲料和玩具用品。收银台很小,被放置在角落。再往里,那隔间内是专门给宠物洗澡用的水池、美容台、烘干机。 宠物店的店长是个身高近一米九的年轻人,总是笑容满面,和周围社区的大爷大妈都处好了关系,获得了长辈们的交口称赞。 晟曜知道对方姓乐,和他一样,姓氏是个多音字,作为姓氏,念“yue”。对方大概也只知道他姓晟,从邻居那儿听说了他的一些事情。 住在这边小区的岳父母不养宠物,只养花,但因为常年和老邻居们下棋闲聊,棋友中有养宠物的,就和这年轻店老板也相熟了起来,还和晟曜提过一嘴养宠物的事情。 本质上,两人可说是萍水相逢,非亲非故。对方善意的介绍,却是救了他的性命,改变了他的人生。 晟曜心里面对乐老板萌生出了一些好感和亲近感来。他对医生有所疑问,便没有多少顾忌,直接跑来找乐老板打听情况。他相信以乐老板乐于助人的性格,不会对他隐瞒,更不会有害他的心思。 “哟,小朋友,想买什么东西?”乐老板一见晟曜,就露出一个大笑容,停下了手中的清点工作。 晟曜有一瞬的尴尬。 他现在的模样,乐老板估计是不可能喊他“晟叔”了。 “是想买宠物?和家里人商量过没?想买猫,还是狗,还是新奇些的东西?”乐老板热情洋溢,从收银台后头走出来,忽的停住脚步,仔细打量起了晟曜。 晟曜笑了笑。 他和白晓商量着如何安抚受到惊吓的长寿园众保安以及秦阿姨,却没打算糊弄乐老板。店老板是知道怪物诊所的,还很清楚医生的“医术”。 “你长得好像晟叔啊。”乐老板先开了口,却是恍然大悟后的惊讶,“你是晟叔的亲戚?” 晟曜正想开口,身后突然响起声音。 “小乐啊,乖乖我给送来了啊。麻烦你给洗个澡、吹一吹。我午饭时候再过来。” 乐老板从晟曜身边走过,“哎,好。乖乖,乖乖!待会儿我们洗澡澡,洗得香喷喷。” “汪汪!” “哎,店里有客人啊。这是……”那老人将狗绳交给了乐老板,人还没走,好奇又狐疑地看着晟曜。 “这是晟叔的亲戚。”乐老板自来熟地介绍道,“是吧,弟弟,你是晟叔的亲戚吧?长那么像……” 晟曜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也是他疏忽了,忘了自己就在岳父家所在的小区,邻里邻居都是熟人。要是在他和白晓的新房,倒是没这麻烦了。他在那儿住了三十六、七年,邻居们大概看了个眼熟,却是不相识的。 晟曜无奈,只能硬着头皮转身,不出意外地对上一张相熟的老人脸。这是岳父的棋友老张。岳父落葬那天,他从岳父家离开,还在小区的健身广场碰见他呢。 晟曜自我介绍道:“我是晟曜的……侄子,他堂弟的儿子。你们喊我小晟就行了。” “哦!长得真像!”老张感叹道。 “是啊是啊,我第一眼看到他就觉得眼熟,还以为晟叔去拉了皮、打了玻尿酸,变年轻了呢。”乐老板哈哈大笑。 他牵着的中华田园犬跟着欢快地摇尾巴,汪汪叫。 “你叔叔怎么样啊?”老张关心道。 “挺好的。在家整理东西,准备出去旅游。”晟曜撒谎。 反正他暂时是不可能长出那些皱纹了。 “那挺好的。老白以前就劝他多出去走走。他担心老白身体。父母在不远游。现在老白都去世了,他也退休了,出去玩玩,挺好、挺好。”老张连连点头。 乐老板看了晟曜一眼,没说话。 老张赶着下棋,再同那只狗说了两句,就背着手走了。 乐老板牵着那只叫“乖乖”的狗,往店内走,招呼着晟曜:“你叔叔要出去旅游了?他叫你来的?” 晟曜欲言又止。 乐老板的模样不似伪装,他有些踌躇要不要继续扮演侄子。 他倒是真有两个侄子,小的那个就是大学生,和他现在的年纪也差不了几岁。虽然长得和他不太像,但这边的邻居也不清楚实情。 晟曜看向乐老板。 乐老板将那只狗抱进了水池。狗狗同它的名字一样乖乖的,只是摇两下尾巴,吐着舌头,嘴巴像是在笑一般,望着乐老板。 哗啦! 乐老板打开了水龙头,给狗狗冲了起来。 晟曜想到昨晚从怪物诊所逃走的柳煜,开口道:“叔叔让我来问问。他去过那家怪物诊所了。” 乐老板一下回了头,惊喜道:“真的吗?哎呀,我前几天还去过呢!我还跟医生说,让他好好给你叔叔看看。他说你叔叔正在接受治疗。也是奇怪……他一般随便弄点药,就能把人看好了……哦,外伤是这样。我都是外伤找的他。你叔叔那是心理疾病吧?可能不太一样。”他叹了口气,难得露出了几分忧愁。 晟曜心中一惊,问道:“你是怎么认识那位医生的?” 乐老板又笑起来,揉了揉狗头,“喏,就是因为它呀!” 狗狗汪汪叫起来,尾巴甩动,一时间水花四溅。 乐老板大笑,又用力揉揉狗头,“乖乖,还记得吧?你还记得,对不对?那个医生叔叔救了你,对不对?” 刚还起劲甩尾巴的狗似乎听到了什么可怕的内容,一下子变得安静下来,尾巴垂落,夹在腿间,黑溜溜的大眼睛往上翻,可怜兮兮地注视着乐老板,喉咙里发出“呜呜”的讨饶声。 乐老板还在笑,梳理了几下狗背上的毛,“它还记得呢,有些害怕。” “那位医生救了……这只狗?”晟曜惊讶。 他能猜到医生不挑病人,但没想到他那么不挑病人。 乐老板感慨道:“是啊。那天晚上关门,我回家路上看到马路中间躺了个东西,靠近了才知道是一条狗。它应该是被车撞到了,流了好多血,奄奄一息。我抱着它拼命跑,想找辆车都找不到。这边最近的宠物医院要四站路呢,跑着过去肯定来不及。我本来想着,宠物店比较近,先带回来紧急包扎一下,再找辆共享单车,骑去宠物医院,或者给他们打电话,让他们开车来。结果路上就看到了怪物诊所。” 乐老板笑眯眯地抚摸着狗狗,“那家诊所应该是那天刚开的,我早上来开店的时候还没见到呢,晚上看到它开了起来。” “你就进去了?”晟曜发现事情和他想象的截然不同。 乐老板点头,“我想着,随便什么诊所,总有个药水、绷带、缝合线吧?我其实是兽医专业毕业的,不过技术不太好,毛手毛脚的。”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湿漉漉的手抓湿了头发。 “医生怎么救它的?”晟曜问道。 乐老板笑道:“我也不知道。我就是闯进去,大喊着医生护士。医生跑出来,好像都被我吓到了。我跟他叽里咕噜说了一通,他都没反应。我那时候都想自己找绷带、缝线上手了,他就从我手里抱过了乖乖。”他关掉水龙头,给安静的狗狗抹了沐浴乳,“乖乖那时候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我以为它不行了。不过它眼睛还睁着,还‘呜呜’、‘呜呜’的……医生抱着它进了里面的房间,门一关,我也不清楚他是用了什么药……可能就是给我平常用的那些药吧。反正很多宠物用药也和人用药没什么区别,主要是剂量不同。” “然后,就好了?”晟曜注视着那只安静的狗。 乐老板声音拔高了,高兴地说道:“是啊。我就等了一会儿,门就开了,乖乖自己跑出来了。它可乖了,那时候直接蹲在我脚边,不吵也不闹。” 晟曜盯着那只狗。自乐老板提到医生后,它就蔫蔫的,像是受到了惊吓。 这让晟曜想到了柳煜。柳煜治病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模样?或许柳煜现在就是这副模样。 乐老板倒是和他一样,一点儿都不怕。 这是性格的缘故吗? 忽的,晟曜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你说的这事情,是去年发生的吧?” 他记得老张是去年才养了这条狗,说是流浪狗,不要钱,乐老板送的。岳父还借此旁敲侧击,问他要不要养条狗,或者养只猫。他对此一点兴趣都无。 “是啊。乖乖运气好,死里逃生,还有了主人。张叔对它可好了,才几个月啊,它就胖了好多。”乐老板给狗搓澡,掂了掂它圆滚滚的肚子,“得给张叔说一声,让他不能再喂那么多了。太胖了也不好。” 晟曜没有听进这些话。 他心头发沉。 原来,乐老板认识那医生也没多久,对他的了解恐怕十分有限。 医生的确复活了白晓,可那样的复活……需要他付出什么代价呢?又有什么隐患呢? 晟曜声音干涩地问道:“他收了医药费吗?” 乐老板奇怪地回头看来,“当然。虽然他没怎么计较,不过我看着给了。他也没个收钱工具,幸好我口袋里有现金。啊,不过现在就没那么麻烦了。我有些小伤找过去,都是先治疗再说。他应该对钱没什么兴趣吧。我有时候会送点东西给他,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水果啊,或者是做多了的菜。他挺开心的。” 乐老板笑着说:“晟叔要是想感谢他,不如送点东西表达心意就行,不要什么昂贵的东西,尽心就够了。” 晟曜苦笑。 医生复活了白晓,他要送什么东西才算“尽心”呢? …… 与操作台相连的屏幕上,晟曜和白晓相拥而泣。音乐插入,画面上了滤镜,随着音乐的淡出,画面右下角出现了“未完待续”字样。 医生摩挲着下巴,审视着这作品,像是满意,又像是不尽如意,一甩手,就带着那些吵闹的指甲,推开了旁边的房门。 两间房都没有装灯,也没有窗户,室内黑暗无比。 只是,相比于窄小的操作台屏幕,电视房内的大投影就要明亮许多。 医生在沙发上半躺下,从沙发缝隙中摸出了遥控器,对着投影仪一按,那暂停的画面继续播放起来。 …… 柳煜心不在焉地敲击着键盘,屏幕上的代码一行行冒出来。他此刻完全放空了心神,手指都只是按照本能上下弹动。有时候,左手的动作会有卡顿,让两只手的动作变得不够协调。像是瀑布流水,时不时会碰撞到凸起的岩石。 左手臂上一直有种奇怪的触感,不是之前过敏发作的瘙痒,而是虫子在皮肤下爬动,想要钻体而出的怪异感。 柳煜不觉得疼,只觉得害怕。 他想要逃走,可他昨天晚上已经提前下班了,今天一早来办公室,就和于广春闹了通乌龙,被顶头上司路哥免了晨会,歇了两小时。现在再要走,怎么都说不过去。 哒哒哒哒哒哒…… 键盘持续地发出轻响。 哒哒哒哒哒哒…… 还有一道键盘声,和柳煜手指下的敲击声重叠在一起,又不在同一节奏,仿佛是某种错乱的音符,让键盘敲击声变得嘈杂,惹人烦躁。 柳煜的手臂中,那些尖刺长了出来,分泌出的液体冰凉滑腻,粘在皮肤上。 他不安地斜眼看去,就见衣袖都被顶得上下起伏,好似那种音乐喷泉。粘液还渗透了布料,在衣袖上留下一块块洇湿的痕迹。 不知道是不是那液体和布料产生了某种化学反应。蓝色的衣袖居然透出了诡异的墨绿色。 柳煜一下子屏住了呼吸,身体都因此僵住了,可十根手指还在无意识地、机械性地敲击着键盘。 隔壁座的工位,于广春正和柳煜一样敲着键盘,只是动作有一下、没一下的,时不时停下喝口水,或是拿起鼠标,开文件查看。他昨晚应该是在公司熬了个通宵,也不知道有没有洗漱。柳煜总觉得他身上散发出了一股味道,那味道又像是从他手臂上散发出来的。 柳煜的双手停了下来,右手捂住了左臂。 长袖下是根根凸起的怪异皮肤,似乎少一用力,它们就会刺穿衣袖。 柳煜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小柳,没事吧?是不是又不舒服了?”于广春马上也停下了工作,低声问道。 柳煜赶紧摇头,掩饰性地拿了桌上的杯子,匆匆跑去了茶水间。 于广春似乎想跟过来看看情况,只是路哥有事找他,拦住了他的动作。 柳煜偷偷望着这一幕,松了口气。 茶水间无人。柳煜四下张望,小心翼翼地挽起袖子。 左臂的皮肤完好如初,那些尖刺又消失了。 他忍不住抱住头,苦恼地弓起身体。 那怪物诊所的医生到底给他注射了什么?见鬼的……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二十章 生长 “小柳?” 柳煜猛地抬头,自己被那声音吓了一跳,也吓到了发声的人。 路哥讶异地俯视着柳煜,伸出手,“你没事吧?起不来了?要不要紧?” 柳煜摇摇头,自己扶着墙站起来。他的右手按着左臂,神情憔悴,刚出了一身冷汗,好久没剪的头发黏在额头上,衣服也贴着皮肤。 路哥拍了下他的肩膀,架着他往自己办公室走,“来来,到我这边沙发休息一会儿。” 两人走过了办公区,吸引了不少目光。于广春还直接开口询问。柳煜脖子僵硬,视线下移,余光瞥着于广春,右手不禁用力,压住了左臂的皮肤。 “没事、没事。小柳就是压力太大了。”路哥笑道。 其他人也笑了起来,纷纷出言安慰。 进了办公室,路哥将门一关,推着柳煜在沙发上坐下,语气轻松地说道:“你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狠了。我知道老于呢,技术是落伍了一点,经常要你帮忙,但他是咱们这里的元老,大老板创业的时候他就在了,年会那次你也看到大老板和他一块儿喝酒吧?当时就是他写的核心代码,算是我们这公司的功臣啊。他也一直在学,上次不帮你把注释都补上了吗?周报也是他写的。” 柳煜有些沉默。 于广春当初写的那些代码,有着像是营销号段子似的注释——注明了年月日,留了姓名,偶尔蹦出来一句加油鼓劲的话,鼠标一滚看到一只草泥马。那其中,有些注释也不是于广春写的,而是当初的其他老员工所留,只不过那些人,升职的升职,跳槽的跳槽,只有于广春数十年如一日的坐在老位置上。 于广春现在写注释当然不会再玩这种幼稚把戏了,他每天加班到十一、二点,甚至通宵敲代码,都是卡着deadline将工作完成。他也像是那些自我吐槽的程序员一般,每天不知道是写代码还是在写bug,键盘敲得噼啪作响,效率却是极差。 这样的程序员,放在那些互联网大厂,早被淘汰了。但他们这里只是一间小公司,和互联网只是沾点边,员工总计五十多人。大老板年过半百,比于广春也大不了几岁。当年两人也是青春年少,一起奋斗拼搏,那些原始代码还留着他们当年的青春记忆。现在,于广春吃力地应付着工作,大老板则烦恼着女儿的高考和儿子的就业,对于公司业务都不怎么上心。实际管理着公司的老板是职业经理人性质的老员工,和大老板也是老同学,正烦恼着他的中年危机是他越来越稀疏的头发。 柳煜实习期的时候,还听隔壁后勤、人事、财会等办公室的小姐姐、大姐姐吐槽老板已经得了福报,不然公司年会怎么连着两年准备生蚝? 柳煜原来觉得这样的小公司,工作轻松,收入也还行,是一份不错的工作。 他刚进来的时候,于广春当他的老师,带他熟悉环境,接手工作,他还觉得自己跟了个友善的前辈。谁想到,这局势转眼就迅速恶化了。 柳煜抓了几下左臂,只觉得那股瘙痒感又出现了。 路哥宽和包容,谆谆善诱,态度是极好的。 事实上,于广春的态度也是极好的。 只是,工作完不成,加班不可避免,让柳煜身心疲惫。 “我知道。路哥,你放心,我都知道的。”柳煜趁着路哥停顿的空挡,连忙说道,“我知道于哥人好,他平时也很照顾我。” “嗯。你放轻松点。今天也不要加班了,下班时间早点回家。工作真的不急于一时。”路哥笑着说道,“工作是做不完的,身体最重要。” 柳煜感激地点点头。 路哥这个领导实在是没话说。公司的环境也没话说。 就一项…… 柳煜起身,出了办公室,看了眼于广春的背影。 于广春没有敲键盘,双手搭在键盘上,像是看着代码沉思。 柳煜捏住了自己的左臂,只觉得皮肤下又有虫子爬动起来。 他压住恐惧,也压住了心里的烦躁,回到座位。 “小柳,回来啦。”于广春立刻转头,冲他一笑。 柳煜没有理,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电脑屏幕。 “有些bug要修改,文件我发你了。你帮忙看看。”于广春苦恼地说道,“我也不知道问题出哪儿了,老是运行出错。” 柳煜深呼吸。 随着他的呼吸,他的皮肤好像也在扩张收缩。 那些尖刺犹如做贼一般探了出来。 柳煜感觉到了些许不同。 他斜眼看去,就见衣袖下有什么东西在动。 手腕处,能看到一点黑褐色的细小触手钻出了衣袖。那一点触手状的物体,如同花园鳗,却比花园鳗短小许多,不仔细看,都会忽视它的存在。可它们密密麻麻,遍布了整条手臂的毛孔,衣袖被它们顶开,他们似乎是想要从布料下钻出来。 “啪”的一声,柳煜右手拍在了左臂上,心跳如鼓。 于广春吓了一跳,“有虫子吗?” 柳煜用力摇头,表情僵硬地盯着屏幕。 于广春欲言又止,看看柳煜的桌面,“你刚不是去倒水了吗?路总找你,杯子留茶水间了?” 柳煜喉头发干,无法回答这问题。 “我去倒水,帮你带回来吧。”于广春笑笑,“路总说什么,你都不用放心上。你啊,就是太认真了,不要给自己那么大压力。”他端着杯子站起身,又语带笑意地补充了一句,“文件你看看啊。那堆代码,我自己写的,真不知道是哪儿错了。” 柳煜机械性地点头。 他觉得自己已经有些按不住那些东西,更可怕的是,它们被他刚才一拍,似乎纠缠在了一起,互相融合了。 于广春一走,柳煜四下瞄了几眼,见同事们都在忙,就小心翼翼地撩开了衣袖。 那些东西果然融合成了一块整体,像是覆盖皮肤上凹凸不平的盔甲,又像是重度烫伤后留下的疤痕,丑陋无比。 柳煜倒吸了一口气,心乱如麻,就见那一块黑褐色的物质“咕甬咕甬”地蠕动几下,慢慢渗入皮肤,重新消失不见。 柳煜的头皮都快炸了。 他要怎么做?去看医生吗?三甲医院看皮肤科?医生能检查出来这是什么病吗?寄生虫?还是他脑子出现了幻觉? 他满脑袋的胡思乱想,瞳孔突然收缩,就见皮肤下浮现出了黑色的纹路。这次没有虫爬、没有尖刺、没有花园鳗似的触手,只是毛孔中分泌出了黑褐色的粘稠物质,覆盖了他的皮肤表面。那些疤痕样的物体再次出现。 哒。 “你的杯子。给你倒了水。”于广春将杯子放在了柳煜的桌上,自己啜着水,舒服地坐下。 柳煜紧张地将袖子拉下来,不自然地垂着左手,又双眼无神地死死盯着电脑屏幕。 “文件你收到了吗?”于广春问道。 嘎吱嘎吱…… 柳煜听到了一些怪声,像是血管中有什么东西在涌动。 他咽了口唾沫,慌忙用右手握住鼠标,“我这就看。” “哎,不急的。你要不舒服,我帮你跟路总说。” 柳煜又是用力摇头。 于广春收回了视线,又开始有一会儿、没一会儿地敲键盘。 柳煜清楚,于广春并非在摸鱼,只是那时断时续的键盘敲击声,让他浑身的血脉都变得不对劲。 嘎吱嘎吱…… 那怪响好似是应和着于广春的键盘声,又像是被外界声音所激发,有所反应。 柳煜不着痕迹地低头看了一眼。 他顿时吓呆了。 他的左手被那种黑褐色的物质完全包裹住,整个胀大了一圈,像是套了一层隔热手套。只是尺寸不太合适,五根手指长长地耷拉下来,晃悠两下后,尖端翘起,像是五条蛇,直起身,对着于广春的方向吐出了芯子。 嘭! 于广春惊讶地转头,看到了伏在办公桌上的柳煜。 柳煜将左手收在胸前,右手死死按住那五条长蛇,含胸弓背,想要遮住这奇怪的东西。 于广春也没有弯腰察看的打算,只注意到了柳煜颤抖的后背。 “你哪儿不舒服?” “不……就是……就是有些搞不懂于哥你写的这代码。”柳煜满头大汗,找了个蹩脚的借口。 于广春一愣,自嘲一笑,“我自己也有些搞不懂了。注释都写了,之后再看,还有些迷糊。” 其他同事有扑哧一声笑出声的。和于广春相熟的,就调侃了起来。 于广春没有任何尴尬,笑眯眯地跟着自我吐槽。 大家其乐融融。 这是柳煜原本特别喜欢的办公氛围。 “……小柳你们中午饭吃什么?差不多到点了。”门口忽然传出声音问道。 “林妹妹怎么光问小柳啊?有了新人忘旧人啊。”有人起哄。 负责后勤的林小雨翻了个白眼,“因为你叫我‘林妹妹’啊。中午就给你点一道土豆丝炒生姜丝吧。” “不要啊——” “哈哈哈……” 大家笑闹着。 于广春报了饭馆,旁边有人提了另一家,都是他们常订的外卖饭店。 柳煜没吭声,等大家选好了饭店,他才报了自己要点的午餐。 他感觉到怀中那蠢蠢欲动的蛇安分了下来。低头瞄了一眼,他就见那五条蛇交缠在一起,变成了一个巨大肉瘤。 肉瘤缩入袖中,像是放了气的气球,竟是一点儿都没破坏袖子。 又消失了…… 柳煜惊疑不定。 “那我就订餐了。刚报的都对吧?”林小雨问道。 办公室里一片七嘴八舌的“对”、“点吧点吧”。 柳煜呼了口气。 …… 黑暗的电视房内,响起了“啧啧啧”的感叹声,随即就是一片哭声、笑声,沸反盈天。 一会儿后,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了投影大屏幕上,柳煜满脸汗的特写。 他不自在地动了动左臂,将手搭在了键盘手托上,视线在左臂和电脑屏幕间移动。 哒哒……哒哒哒…… 他随意敲了几下键盘,活动了一下左手,渐渐放松下来。 视线重新凝聚在电脑屏幕上。 柳煜看清自己刚才输入了什么,连忙删掉,又拿了鼠标,打开于广春发来的文件,神情变得专注无比。 沙发上的医生却是打了个哈欠,拿着遥控器,按下了快进键。 镜头跟着柳煜移动,快速掠过他的午饭和午休时间。接着,就转到了他的办公桌附近,拍摄着他专注工作的模样。 柳煜好像暂时忘记了左臂的事情。 镜头微微一转,扫到他身边的工位。那里空着。似乎午饭之后,于广春就没回来过。一个下午,都只有柳煜在电脑前忙碌。 办公室的窗户从明亮变得黯淡,窗外的色彩也从艳阳天的蓝变成了夕阳的橘色。 屏幕中的柳煜伸了个懒腰,放下手后,双手搭在膝头,活动起了脖子。 医生按下了遥控器上的播放键。 …… “要走咯。” “我先走了。” “小柳你还不走吗?” “于哥他们开会还没完呢?” “大概又有大单了。年会的时候就听说……” “小柳,你要一起去吃饭吗?”门口探出一颗脑袋,是中午出现过的那位林小雨。 尚未走的同事又开始起哄。 柳煜急忙解释:“于哥他们还在开会呢。” “他们那边还没散,让我订餐呢。你要一起,还是我们出去吃?”林小雨大大方方地问道,“他们散会还早呢。你要加班也不着急。” “小柳,别怂啊,上啊!” “吃完送林妹妹回家,别管加班不加班了。” “就是就是。那点事情一点儿都不急。” 柳煜却是没答应,“那我也一起吃外卖吧。你订餐完就早点回去,我来拿外卖好了。” 趁着于广春开会没回来,他能安安静静写代码。这一下午,他可是轻松了,左臂既不痒,也没再发生怪异的变化。 柳煜摸了摸左臂。 他隐约意识到,那种怪异的变化和之前的瘙痒一样,是某种心理作用导致的生理反应。,也可能根本没有发生生理反应,全都是他的心理作用。 想到此,柳煜不安地看了眼于广春的座位。 林小雨没有露出失望之色来,也并不算高兴,公事公办地订了餐,交代柳煜记得拿饭送饭,就下班了。 一会儿功夫,几间办公室都安静下来。这让柳煜听到了办公区更深处的说话声。 模糊的说话声,听不出说话的是谁,更听不清说话的内容,但柳煜知道,那是还留着开会的几位,有于广春,有路哥,也有其他部门的负责人和主要工作人员。 路哥他们都说工作不急,可怎么可能不急呢?总不能他们这边掉链子,害得其他人一块儿加班,或是直接破坏了公司的大单吧? 柳煜往后靠在椅背上,望着自己一下午的成果,呼出一口气。 他的视线有些飘忽,注意力也涣散了下来,不知不觉就看向了于广春的座位。 于广春的那只马克杯就放在鼠标边上。马克杯上是已经黯淡的图标,和柳煜那只杯子上的图标有些相似,但不完全相同。那是公司初建时的商标。杯子内部有常年积攒下的咖啡、茶叶痕迹。 柳煜没见过于广春喝饮料,但可以想见,在他入职之前,或是更久之前,于广春应该是习惯喝饮料的。 他对着那杯子发呆的时间有些长,直到视野中出现了一只奇怪的手,才回过神。 那只手,像是特效电影里的怪物触手,五指张开,背面皮肤凹凸不平,覆盖着类似于鳞甲的物质。伸长五指探向了于广春的杯子,触手般的指尖长出奇怪的肉芽,“啵”的一声爆开,溅射出墨绿色的粘稠液体,又继续生长,滴着粘液,往于广春的杯子靠近、靠近、再靠近…… 第二十一章 绷紧的弦 柳煜愣神了几秒钟,眼睁睁看着那挂着粘液的肉芽靠近了于广春的马克杯,才骤然惊醒。 他飞快挥出手,按住了那根奇怪的触手,就见其他四根触手同时爆出肉芽,爆溅出粘液。 电光石火间,柳煜抽回左手,身体也跟着后撤,空着的右手四下抓着那些张牙舞爪的触手。 椅子被撞翻,那些疯狂舞动的触手抽打在了办公桌上。 啪! 于广春的马克杯被一只触手勾着,摔落在地。 巨响似乎惊动了会议室里头的人。 柳煜心跳如鼓,却仍然听到了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他要怎么办?这些东西要怎么办?! 柳煜的大脑一片空白,却见那些触手停止了舞动,像是受惊的小动物,倏地缩回到了他的身体内。他本身的皮肤显露出来,没有半点痕迹。之前肉芽中喷溅出来的粘液,颜色转淡,从墨绿变成了水色,反射着日光灯的光芒,又像真的水一般,快速蒸发,不留痕迹。 柳煜愣愣地看着这一幕,感到松了口气的同时,又生出一股异样感。 “小柳,你还在啊?”路哥惊讶地问道,“刚怎么了?” “我……”柳煜不知所措。 于广春从路哥身后走出,越过路哥进了办公室,一眼就看到了地上的杯子碎片。 “哦,原来是杯子摔了。没事、没事。”于广春笑起来,弯腰就要捡起碎片。 柳煜急忙蹲下身,先一步将碎片拢了起来。 “你当心手!别急,这没什么的,就是一个杯子。”于广春叫道。 “什么杯子啊?哟,这不是咱们公司头一年的纪念杯吗?”又有声音冒了出来,“老于你这杯子用得够久了啊。” “是啊,我在公司一直用这杯子。家里面也都是公司的纪念杯,我老婆在单位里也用我们公司的纪念杯呢。”于广春笑道。 “那是给我们公司做宣传了。” “这次正好换个新的。你看你这杯子,咖啡印都洗不掉了。” “以前不是懒嘛。能用就懒得换了。”于广春随口说道。 几个人说说笑笑,话题又转到了柳煜身上。 “你是小柳对吧?去年新招的程序员?怎么还没下班?”一人问道。 柳煜认了出来,这是业务部门的总经理,连忙打了招呼。 于广春帮着说道:“是我拖累小柳了,老是要他帮忙调试。” “工作做不完的,慢慢来嘛。加班就没必要了。年轻小伙子,已经找到工作了,那得抓紧时间搞定个人问题啊。” “小柳有女朋友了吗?” “还没。”柳煜有些尴尬。 “那得抓紧啊。” “是啊。你可别跟着老于加班,他家小子今年高考,嫌他在家里碍眼,他才躲公司里呢。” 于广春笑着,没有反驳。 “不是老婆嫌他碍眼吗?” “是你被弟妹嫌弃吧?”于广春立刻说道。 “哈哈……” 一群人有说有笑,被外卖小哥打断了谈话。他们又是一窝蜂地分起了外卖。 柳煜扔掉了马克杯碎片,一抬头,就看到了于广春。他下意识将左手背到了身后。 于广春也将手中的杯子碎片扔了,招呼柳煜:“一起吃饭吧。” 柳煜低声道:“对不起,于哥,你的杯子……” “没事的。就是一个杯子。你不要觉得严重啊。这就真是用惯了,懒得换了。家里的杯子有老婆洗,洗不干净了就换新的了。在公司里我就是懒。”于广春安慰道,“小柳你这人就是太认真了。放轻松点。我们公司很随便的。” 柳煜的左手紧了紧拳头,只觉得从手肘到指尖都有奇怪的触感,自己的手变得不像是自己的手。 “走吧,去吃饭吧。”于广春拉了把柳煜。 皮肤相触,柳煜觉得左手有什么东西突然炸开,吓得他后背汗毛都竖了起来。 那东西贴着他的后背,像是要绕过他的身体,冲向于广春。 幸好,于广春也就是拉了一把,很快就松了手。 一群人进了会议室。 柳煜流着冷汗,望着那些人的背影,稍稍把左手挪动到了身侧。 他的左手又变成了那怪异的模样,五根触手直接纠缠在一起,像是一团毛线,外圈却是长出了尖刺,狰狞可怖,闪着寒光。 柳煜咽了口唾沫,看着那怪异的肢体不断压缩,缩小到一团,贴合皮肤,又融入皮肤,消失不见。 “小柳!”路哥回头喊了一声。 柳煜一个激灵,连忙跟上。 会议室变得无比热闹,一群人吃着快餐盒饭,嘴巴嚼着食物,还不放弃闲聊。 柳煜有些插不进这些人的谈话。 他知道,他们都是同事多年,彼此之间可算是朋友。而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新人,和谁都还没混熟呢。不是这些人有意排挤他这小新人。 往常午休、聚餐的时候,他听这些同事闲聊,就觉得羡慕。室友那大厂,中午就是各归各吃饭,抓紧吃完,抓紧时间午睡。哪像他这公司,中午还有人开牌局,抓紧时间不是为了休息,是要打两圈过过瘾。瘾头大的几人,老板搞团建,他们还要嚷嚷着反对聚餐,强烈要求在棋牌室团建。同学中也有进入小公司的,却是工作日办公室勾心斗角,休息团建爬山涉水,上班上得一肚子气。 柳煜觉得自己走运,进了家环境舒适的公司。 “小柳,你要待会儿不回家,就一起听听,也谈谈你的看法。”忽然有一人说道。 于广春点头赞同,“是啊。东西都是你写的,你最清楚了。” 路哥拍拍柳煜的肩膀,以示鼓励。 柳煜有些坐立难安,“我还有代码没写完……” “说了那个不急的。”有人打断了柳煜的话,正是目前实际管理着公司的老板。 于广春笑着看向柳煜,“我早说那个不急的了。你看吧。” 柳煜对上于广春的笑容,只觉得左臂上又有了奇怪的触感。 他捂住了左臂,“我……我还是……” 路哥开口解围:“行了行了。小柳一个年轻人,不耐烦你们这种裹脚布会议。” “什么裹脚布啊?” “裹脚布还不是因为你废话最多?” 一群人拿着筷子,七嘴八舌地数落路哥。 柳煜感觉到左臂平复下来,心情也稍稍放松。 吃完了饭,柳煜帮忙将垃圾带了出去,关上了会议室的门。 他舒了口气,坐回到了自己的工位上。 他没有马上投入工作,而是撸起袖子,仔细检查了一下自己的皮肤,来来回回抚摸,还用力挤压、掐揉,却是没见那些怪东西冒出来。 柳煜放松身体,脑袋敲在键盘托上,嘴里吐出长长的叹息。 他忽然想起,这键盘托还是于广春送的,心情顿时复杂起来。 于广春为人实在是无可指摘,可就是…… 柳煜又长叹一声,抬头看向电脑屏幕。 赶紧做完这工作吧。 做完之后,找路哥申请,调一下岗位。 他是绝对不想再和于广春搭档了。 …… 黑暗的电视房内,医生好整以暇地观看着投影屏幕上的特写。 画面中有多个柳煜的虚影,是从不同角度、不同时间拍摄到的他的身影。 键盘敲击声有着一股独特的韵律感,像是打击乐。配合着这声音的,是富有节奏感的乐曲。 哒哒哒……哒哒哒…… 键盘声忽的一个变调,乐曲声也就此减弱,直至消失。 画面上多个人。 于广春的笑脸出现在柳煜身边。那许多个柳煜变成了一个。唯一的那个柳煜脸色难看,和于广春的笑脸形成了鲜明对比。 柳煜的额头有汗水滑落。他不自然地握着手,双手都藏在了办公桌下。 镜头跟着切换到了桌下,从下往上地仰拍着柳煜,能看到柳煜低落的汗水,还有他逐渐变化的左手。 他的手掌、手指延伸出一些奇怪的肉块,快速长成了一颗巨大肉瘤,挡住了整个镜头。肉瘤表面分泌着恶心的墨绿色粘液。突然,那肉瘤裂开一个口子,像是张开的嘴,嘴中还有尖利的牙。墨绿色的粘液从口腔中分泌出来,滴滴答答,落了满地。肉瘤猛地转了一百八十度,像是要从办公桌下冲出来。 “我知道了!” 柳煜失控的声音打断了肉瘤的动作,也打断了于广春的说话。 办公室变得安静,电视房也就此陷入一种死寂。 于广春干笑着,“哦。那行。麻烦你了。”他的身影从画面中离开。 柳煜面无表情,只是胸口剧烈起伏。他垂下眼,注视着那肉瘤,也像是在注视镜头。他的眼睛下是深刻的黑眼圈,黑得像是化了妆。 “再等等……做完这项目……”柳煜低声自言自语,细若蚊呐,双眼失去了焦距,眼珠子慢慢移动,看向了桌上的电脑。 “哼哼哼哼……”医生怪笑起来,躺倒在了沙发上,抬手就按了遥控器,改了接入信号。 画面闪过蓝屏,转眼就变成了夜深人静时的写字楼大门。 柳煜拖着脚步,垂着头,慢吞吞地往外走。 于广春跟在他后面,欲言又止。 两人一前一后从门口保安面前走过。于广春还和那保安打了声招呼。保安也冲他点点头。 镜头拉近,拍到了保安那张脸,又猛地拉远,拉到了街对面,从一人耳畔划过。 “嘻嘻嘻嘻……”医生坐了起来,身体灵活地在沙发上翻个面,幽蓝色的眼睛里迸发出光芒,一直黏在投影屏幕上。 他的十个指甲也跟着喧闹起来,让黑暗的电视房变得热闹无比。 …… 晟曜目送着柳煜走远,视线一转,看向了对面写字楼的保安。 他走向了柳煜的反方向,从那一面的十字路口过了马路,来到了写字楼的所在的一侧。 “小吴?”晟曜惊讶地叫道。 在写字楼大厅晃悠的小吴脚步一顿,疑惑地转头,看清来人后,顿时就露出了见鬼的表情,整个人都僵住了。 “你是长寿园做保安的那个小吴吧?”晟曜走进了写字楼,指指对方,又指指自己,“晟曜,你记得吧?” 小吴倒退了好几步,手在腰间摸索,拔出个手电来,挡在身前,结结巴巴地喊道:“你你你你你……” “哎,你别怕。我上次就说了,你们搞错了。”晟曜叹气,掏出手机来,“生生真的是生病了。你看,我拍了她出手术室后的照片。” 他举着手机,屏幕上是白晓头上绑着绷带、躺在铁架病床上的照片。 小吴的“你你你”一停,狐疑地看看手机。 “真的。还有后面治疗的。她现在已经好很多了。”晟曜手指在屏幕上划了几下,展示了其他几张照片,“我还给你们长寿园打过电话,想要联系你们呢。你们办公室的人让陈劲接了电话。我想发照片给他看的,他给拒绝了……”这么说着,晟曜遗憾地收起了手机,“我本来计划,等生生出院,再上门找你们道歉。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你是换工作了吗?” 小吴心情复杂。那根棍子样的手电还被他握在手中。 “那样子,我怎么可能继续干下去?”小吴抱怨道。 那天晚上,他亲眼看着晟曜背着白晓离开长寿园,兴奋地将这好消息告诉了其他人,对上的却是其他同事难以描述的眼神。唯一没露出异样眼神的陈劲,情绪消沉,就像清明那会儿的他一样,怎么都打不起精神来。 心理阴影难以抹消,小吴在长寿园干不下去了。他可没资本来一场旅行疗伤。辞职没两天,他就赶紧找了份新工作。幸好他年轻力壮,找份保安的工作总是很轻松的。 晟曜抿了抿唇,“抱歉……对不起。当时是我欠考虑了。” 小吴甩甩手中的手电筒,“行了。” 晟曜却没有就此离开,“你现在在这儿当保安?值夜班?” “今天轮到夜班。” “刚那两个是加班的员工?这里开了什么公司啊?加班到那么晚?”晟曜四下看看,找到了写字楼里的标识牌。 一大面标识牌上分了楼层,每一层楼都有好几家公司。 “是七楼一家公司的。做外贸,还是其他什么的。”小吴答道,“就他们两个加班,其他人早下班了。” 晟曜露出了诧异之色,“就两个人留下加班?” “嗯。好像是有什么工作没完成。老于——就是那个年纪大的那个,做得比较慢,拖后腿了。年轻的那个就经常陪着加班。毕竟是新来的嘛。老员工加班,他总不能自己走了。”小吴答道。 他刚来这儿工作没多久,这些情况其实都是其他保安给他说的。 小吴没想到晟曜是来打听消息的,只当是闲聊。一个人值夜班也实在是无聊。这边写字楼的保安可不比长寿园轻松。至少值班的时候不能光明正大地搭床睡觉。倒是借着巡逻的名义,从于广春那儿拿杯咖啡什么的,比长寿园的白开水来得有滋味。于广春大概也乐于有人来打扰他工作,泡杯咖啡、闲扯几句,总比敲键盘来得有意思。 晟曜引导着话题,不多时,就把于广春和柳煜的情况摸清楚了。 “这么说,那年轻人这几天没有异常?”晟曜沉吟着。 “你喊什么年轻人啊?”小吴斜睨着晟曜,对他的语气始终都说不上好,“你二十岁有吗?人家大学生呢。” “是是是……”晟曜哭笑不得,重新问了一遍自己的问题:“那他这几天是没有特别奇怪的地方吧?就跟以前一样加班?” 小吴想了想,“要说奇怪……他看起来油尽灯枯了啊,再这么下去,快猝死了吧。大学生又有什么用?坐办公室也没多轻松。”说着,他又斜睨起了晟曜。 晟曜心中一凛。 医生给柳煜的治疗,难道起了反效果吗?还是医生仅仅治愈了柳煜的皮肤病,对他的加班疲劳毫无帮助?这似乎很合理。可是……乐老板见识过医生的神奇之后,有点儿小伤口都会找医生处理;而他在目睹了白晓的死而复生后,甚至得陇望蜀,想着要求医生复活他们二人的父母。柳煜在获得神奇的治愈后,就没生出什么想法吗? 晟曜又想起了白晓所说的那番话。 柳煜是从诊所逃走的…… “我说你,大晚上在这儿闲逛什么啊?不用上课,不用陪女朋友,也不回家睡觉吗?”小吴打断了晟曜的思绪,“你真是大学生?” 晟曜笑了笑,“我年轻,精神好呢。” 他自从进入怪物诊所,重获新生后,就再没感觉到过身体上的疲累。 就是他真正十九岁的时候,都没有这样精力充沛过。通宵复习会累,踢一整场球赛会累,绞尽脑汁学习着如何追求女孩、如何规划约会时也会累。 晟曜的笑容一点点消失。 他现在真的感觉非常好。体力、精力、思维能力,都特别强。 白晓同样如此。 那只获得医生救助的流浪狗乖乖也是特别的健康。晟曜还记得老张刚养了乖乖,在小区里炫耀,提到过这一点。乖乖一点儿都不像是流浪狗。 柳煜……只是被治好了皮肤病吗? 第二十二章 完工 两周时间眨眼即逝。 路哥在下班时候高声宣布了明晚的聚餐计划。办公室里顿时响起一片掌声和口哨声。 柳煜呼出一口气,习惯性地捏着自己的左臂,挺直背脊,和旁边的于广春拉开距离。 于广春却对此一无所觉,还拍拍柳煜的肩膀,又转头和旁边工位的人说笑起来。 柳煜只觉得自己被拍到的地方皮肤火辣辣的,那并非疼痛,而是有什么东西想要破开皮肤钻出来。 “小柳,今天准时下班哦。”路哥点点柳煜,笑着说道。 其他人都望了过来,哈哈笑着,夸奖着柳煜这段时间以来的勤奋努力。 柳煜扯扯嘴角,只是因为疲累,脸部的肌肉都没什么力道。 他这一天的确是准时下班了,还趁着于广春收拾东西的时候,急急忙忙就跑了。快速而匆忙的脚步在出了写字楼后,就逐渐慢了下来。 柳煜双腿灌了铅一般沉重。他看看马路上繁忙拥堵的车流,在十字路口犹豫了几秒,还是选择乘坐地铁回家。 地铁的拥挤更甚于道路。柳煜成了罐头里的沙丁鱼,还是几十年前老动画里的那种沙丁鱼罐头,和旁边乘客一起,被塞得满满当当,不留丝毫空隙。 即使如此,柳煜都没有怀念加班后晚归的静谧时光。 他出了地铁,走了段路,在街边的小店点了打包的晚饭,又是过了好久,见了好几个匆匆跑进来取走食物的外卖小哥,才等到了他的那份盖浇饭。 室友还未归来,柳煜难得一个人享用了一顿晚饭。 旁边没了于广春的唠唠叨叨,柳煜觉得这种安静太美好了。 打了个饱嗝,他看着摊在桌上的塑料餐盒,一时间懒洋洋的,不想动弹。 他眯起了眼睛,意识逐渐朦胧,脑袋一歪,靠在了沙发上。 …… “咦,柳煜你今天早的呀!” 柳煜被这一嗓子惊醒,猛地睁开眼。 “刚吃好饭吗?” 柳煜转头,看到了刚回家的室友。 “嗯……”他正要回答,就看到了挂门边上的钟显示出来的时间,惊讶地问道,“十点了?” “是啊。你几点回来的?睡着了?”室友一边问,一边回他的房间。 “打了个瞌睡。”柳煜揉了揉脸,将一次性餐盒收拾了。 “今天早啊?”室友的声音从房间里传来。 “我那个项目做完了。终于!”柳煜重重地说道。 “恭喜你啊!你那个同事呢?接下来是你转组,还是他转组啊?你们没淘汰制的吧?”室友拿着睡衣出来,“你洗澡吗?” “你先吧。”柳煜答道,紧接着回答了他的前三个问题,“还不知道。今天刚通过,领导说明天聚餐。我想着,是明天跟他提,还是之后……” “早点说吧。不然你不还要跟他一组?”室友进了卫生间,声音隔着门传出来,“你以前在学校有没有带过学弟妹?这种事情超级烦。教人动手,还不如我直接帮他把事情做了呢。我们现在隔壁组里也有一个,他们组就当没那个人。那个人下个月肯定得走人了。他自己也知道,听说去年开始就往老家投简历了。” 柳煜愣了愣,半晌才理解了室友的意思。 他不禁低下头,看着刚扔掉的一次性塑料餐盒。 室友入职的大厂,有kpi考核,制度严明,所有事情都有章可循。不像他工作的这小公司,压根就没有绩效那回事。 于广春实力不济,工作效率差,但他不犯错,慢慢地把事情做完,就仍然能留任,不会有被炒鱿鱼的风险。 柳煜不知道自己这一走神,花了多少时间。室友从卫生间里出来,叫了他一声,他才动了动。 “恭喜你即将脱离苦海。”室友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对他比了个拇指,露出个灿烂笑容。 柳煜扯扯嘴角,只是依然笑不太出来。 “你早点休息吧。我也睡了。”室友收回手,打着哈欠进了屋。这次,他将门关上了。 柳煜慢吞吞进了卫生间,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有些发愣。他瘦了好多,下颚线都出来。上次看到这块骨头还是刚进高中长个子的时候。眼睛下的黑眼圈看着十分吓人。就是头发……发际线没有退后,但有几根显眼的白发。 柳煜拔掉了两根白发,撑着洗手台,疲惫地低下头。 室友说的对。碰到于广春这样的搭档,有还不如没有。要是只有他一个人,可能早就把工作搞定了。给于广春改代码,真是生不如死。 明天一定要和路哥说。 柳煜用力点点头,重新站直了身体。 …… “你们明天要聚餐?项目做好了?”晟曜将热好的便当放在于广春面前。 于广春笑着谢过,“是啊。今天总算是通过了。明天晚上聚餐,领导请客,吃顿好的。” “去哪儿吃啊?” “就前面临江堂吧。我们一直在那边吃的。”于广春拆了便当的塑料包装。 “所以你今天就这样节约?”晟曜笑着问道。 “哈哈,不是。今天是儿子补习,他在外头吃饭。我老婆正好回娘家看看岳父母。我就随便吃点。方便。”于广春反问道,“你们今天生意不多嘛?” “那是你今天下班早。过会儿人就多起来了。”晟曜拉了拉身上的便利店制服,“我记得你有个搭档的吧?” “是啊。那小伙子早走了。哪有年轻人会跟中年大叔玩一块儿的?”于广春扒拉了两口饭,又指指晟曜,“你是个例外。” 晟曜笑笑。 他可不是年轻人。 便利店又来了新客人,晟曜就回了前台。 于广春离开的时候,还冲晟曜打了声招呼。 晟曜忙着收银,只能点头致意。 他一心两用,一边给客人结账,一边想着于广春刚透露出来的讯息。 柳煜手头的工作告一段落,接下来应该会空闲一些。不知道他有没有机会跟柳煜搭上话。 柳煜这段时间实在是太忙了,总是大早上的匆匆而来,大晚上的匆匆而走。这一方面方便了他的观察,另一方面却让他没机会和柳煜“重逢”。 他在这边写字楼的便利店打工,倒是经常遇到于广春,也遇到过柳煜的其他同事,从侧面了解了一些情况。 事实上,不用找人旁敲侧击,晟曜每天肉眼观察,都能看到柳煜日趋消瘦的模样。 这和他、和白晓、和乐老板及流浪狗乖乖都截然不同。 于广春等同事却只知道柳煜这小年轻很拼,奋斗得跟个高考生似的。这让于广春很是唏嘘感慨。 问题究竟出在哪儿了? 是柳煜本身的问题,还是医生那边…… 晟曜垂下眼,脑海中却不由浮现出那一支打空了的针筒,和病历上那密密麻麻、他根本看不懂的缭乱文字。 第二十三章 吞噬 巨大的投影屏幕上,是一番热闹的聚会景象。 包厢的大圆桌被各式各样的菜碟覆盖,只能从缝隙中看到下头的木头花纹。杯盘狼藉,空了的酒瓶、饮料瓶挤在转台边缘,被堆满了骨头、虾壳、鱼刺的骨碟夹在中间。碗筷已经凌乱,分不清哪副是谁的。围着桌子的木椅也乱七八糟,坐在上头的人三五成群,勾肩搭背。也有直接站着的,握着酒杯,满脸通红地喊着话。 这些背景渐渐虚化,镜头拉近,给了柳煜一个特写。 医生手支着头,指甲点着口罩,听那些指甲发出不耐烦的喧闹声,幽蓝色的眼睛里是深沉的光芒。 …… 柳煜有些醉了,但还记着自己要做的事情。他靠在椅背上,拉着路哥的手,借着酒意低声重复道:“路哥,你之前说的我都懂。只是我实在带不动。真的。你不如让我一个人做了。真的得换组,不然我吃不消了。” “换换换!给你换!来!可乐呢?拿可乐来!”路哥一招手,大气磅礴。 林小雨像是品茶一般啜着可乐,听到动静,在桌面上找了一阵,放下两个空瓶后,才找到一瓶还剩了点的可乐。 “林妹妹!”路哥冲林小雨招招手,又指指柳煜,“给小柳倒点可乐。” “他杯子里还有酒呢。倒掉吧。”林小雨提醒柳煜。 柳煜脑袋跟个拨浪鼓似的,盖住了自己的杯子,另一手还抓着路哥,“路哥,我认真的,不是可乐。是要换组,或者换人,总之——” “我给你倒!”路哥从林小雨手中拿过了可乐瓶。 “小柳!路总!”旁边插进来一个声音。 柳煜感觉那条手臂又蠢蠢欲动起来,手一紧,急忙抽回。他一个不留神,就捏碎了玻璃杯,还抓着杯子,碰到了碗筷。 桌面上叮铃哐啷一阵响。 林小雨吓了一跳,急忙看向柳煜。 柳煜的脸色有些发白。 路哥说道:“哎,小心点。” 于广春一把勾住了柳煜的肩膀,“没事、没事。小柳是醉了吧?”又抬头看向路哥,“路总,我差不多了,要回去了。” 路哥还捏着可乐瓶呢,闻言诧异地问道:“怎么就走了?不是待会儿一起去唱歌吗?还有宵夜!” “不吃了、不吃了。早点回去。”于广春摆手,松开了柳煜。 柳煜按着自己的左臂,将那膨胀出来的肉瘤藏在了桌子下。 于广春接着道:“明天儿子有个考试。我得回去了。” 路哥点点头,“那行。那这样……”他视线扫了一圈,最终落在了柳煜身上。 于广春顺势说道:“小柳,你还行吗?” 柳煜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那你送小柳回去吧。”路哥说道。 旁边的林小雨插了一句:“我帮你们叫车。” “不用、不用。我这边坐地铁很近的。小柳也是坐地铁的吧?”于广春低头问道。 柳煜有些慌神,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几道视线,就胡乱点头,想要应付过去。 “那你们一起走。路上当心点。”路哥放下可乐,拍拍柳煜的肩膀,“这些天你们两个辛苦了,尤其是小柳。你现在也是我们大家庭的一员了。放轻松点。大家以后相处的时间还长着呢。你和于哥好好配合。奖金到时候都有的!都给你们记着呢!不用等年底,年中的时候那边款项结算好,大家奖金都有的!接下来继续加油!” 后几句话,路哥是对着满包厢的人说的。 那些醉了的、没醉的同事纷纷鼓掌叫好。 于广春也满脸通红地拍着手,放下手,就拉了一把柳煜。 “小柳,走吧。你包……”于广春问题未说完,就看林小雨从衣帽架上取了柳煜的双肩包。于广春笑了起来,推了推柳煜的后背,和林小雨一起帮他背上包。 柳煜整个人木木的,像是喝多了,失了反应。他左手垂着,一切如常,只是被于广春拉扯的时候,肌肉些微痉挛,仿佛是不适应这种触碰。 “走了!”于广春勾住了柳煜的肩膀,又对着包厢里的其他人挥手,“我和小柳先走了啊!” “老于你这就逃了?再和我吹一瓶!” “走好啊!路上当心!” “小柳,早点回家休息啊。” 两人听着那些七嘴八舌的招呼,出了包厢。 隔着门,依旧能听到里头的喧闹。 于广春勾着柳煜往外走,穿过临江堂的大厅,被服务员指引着,从那些食客身边走过,一直出了饭店大门,听身后服务员客气的“欢迎下次光临”声落下,才真正远离了喧嚣,也远离了光明。 周围环境好像一下子变得特别安静,即使旁边马路偶尔有车飞驰而过,却也影响不到他们。 于广春脚下拌蒜,有些摇头晃脑地察看了一下人行道地砖,又勾着柳煜,继续往前走。 这时候,他才显露出几分醉态。 他满身的酒气,和柳煜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辙。只是相比于柳煜的沉默,他醉后话更多一些。 “小柳啊……辛苦你了。这次其实都是你在做。我知道,路总也知道,大家都知道……我就是打打下手。你技术是这个!”于广春比了个拇指,“将来路哥的位置,肯定是你的了。有前途!你要想去更好的公司,路哥那边也能介绍。” 柳煜没吱声,任由于广春将半身重量压在自己肩头。 “你放心。基本工资我们是一样的,但奖金肯定是算你的。我有好几年没拿过奖金了……呵呵……”于广春笑了起来,“要不是在我们这公司,我应该早被开了。不过啊……有些事情就是这样……有那技术的,不会来我们这小公司;来我们这小公司的,就是看中我们这儿环境好,轻松,简单。路哥以前就是大厂做的。那叫一个辛苦啊。他被介绍来的时候,头发都是白的,跟个小老头似的,染发的功夫都没有。你看现在!多好!轻松点,有什么不好嘛?赚那么多钱干什么呢?要钱不要命啊。” 旁边车辆驶过,车灯照亮了两人的身影,和两人身边的写字楼,在人行道上拉出了奇怪的影子,又飞速远离,让两人重新融入昏暗的夜色中。 于广春眯缝着眼,望着熟悉的写字楼,忽然自嘲一笑,“这话我也没什么资格说。我要不想赚钱,早回老家了。你知道我老家吗?我老家……老家……嗝!”他打了个酒嗝,“我爸妈在老家。我老婆和我同乡,相亲认识的。我爸妈开个小卖部,她爸妈是开货车、拉货的。我们两个都考了大学……大学啊……我们那时候和你们可不一样。” 他耷拉下脑袋,靠着柳煜的肩膀,嘟囔着说道:“我大学的时候,哪懂什么选专业啊?那时候专业就是乱填的,什么都不懂。计算机,新闻上天天说啊,高端产业,未来的科技发展都靠计算机。我还喜欢打游戏,以前不学好的时候,偷跑去网吧,被我爸拿皮带抽。我就填了这个。我以为能打游戏呢。进大学了才知道这专业是学什么的。学不来,怎么都学不来……为了毕业,只能死记硬背。那时候社会上都说,先就业再择业。就业都那么难,还择业呢!能有一份工作就不错了!就这样干着、干着……我也不会干其他的了,就这样混着……运气好,公司刚成立的时候就进来了。那时候其实大家也都差不多……大家都不懂计算机啊代码啊……” 柳煜停下脚步,看向于广春。 于广春脚步却是没停下,因为柳煜这一停,他身体一歪,直接朝旁边倒去。他撞到了写字楼门口的花坛,又一个踉跄,扒拉着水泥,往里头翻去。 于广春摔了个狼狈,却是没哼哼,直接躺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摊开手脚,长长地呼出一口带着酒气的吐息。 柳煜绕过了花坛,俯视着于广春。 花坛里的小花草随着夜风摇曳,那一棵两米高的小树则在柳煜和于广春身上投下浓重的阴影。 于广春扯着嘴角笑了起来,“你们真的是幸福……你们年轻人啊,还有以后的人,一代又一代……你们都很幸福啊。你们根本不知道我们那时候有多苦。不是身体辛苦,是心里、心里苦。什么都不知道,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不知道是对是错……就那么稀里糊涂的,一辈子就过去了。什么梦想啊、事业啊,哪有啊!就是想着过日子,过一天算一天……人家说要买房,那就买房;要去大城市,那就去大城市。房子买了,房贷几十年……还没还完呢,就发现自己不喜欢这里。还是老家好啊……” “于哥,你喝多了。”柳煜对于广春伸出手,想要将他拉起来。 “我一直知道自己不是这块料。我就不是干这行的料。可我稀里糊涂地一只脚已经跨进来了,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好几年前就想着回老家了。我爸妈那个小卖部,我小时候就在那儿柜台下面写作业。那些货架,进货,招呼客人,算账……我都做过。我前两年给他们弄了手机支付的贴纸。什么团购啊、外卖啊,还有无人超市啊,都跟他们没关系。多个手机支付,他们就觉得很好了。我丈母娘他们也是。什么大仓库、统一供货,屁咧!”于广春一甩手,又重重叹气。 柳煜蹲下身,拉了拉于广春,“于哥……” “我跟你说啊,小柳。我爸妈几十年前开起那个小卖部,那时候是独一份。我学计算机,放那个年代,放现在来看,那是有先见之明,是有远见。但那又怎么样?几十年啊,一晃眼就过去了,就落后了、就淘汰了,就不行了啊。人生才几十年啊?”于广春抓住了柳煜的手,“他们一把年纪了,还要学这学那?他们就是想挣点养老钱,挣他们自己那些饭钱,要那么累做什么?” 柳煜安抚道:“你说得对。” “我不一样。”于广春忽然拍拍自己,“我不一样……我有老婆,有儿子,还有房贷。我儿子才高中啊。他还要高考……我早想回老家了!就守着那小卖部,就挣一口饭钱就行了。我要一个人,我就回去了。但我儿子在这里……他比我幸运,他在这里、在大城市出生。我老家那个学校,和这边学校——”他用力摇摇手。 “我知道了,于哥。”柳煜拽着于广春,想将于广春拉起来。 于广春却像是黏在了地上,只是被柳煜拉长了手臂。 “他今年高考啊。他成绩很好的。他比我幸运。你们这些年轻人,现在网络那么发达,那么多讯息。他初中时候就决定要做什么了。他给我讲过,我也听不懂。他初中就参加那什么比赛……我也说不清是什么比赛,反正就比赛。他成绩很好的。学校给推荐名额了,他不要那个学校的,他要考他想上学的学校。他高中就去人家学校蹭课,和一个同学一起——网上认识的同学,是其他学校的,也是成绩很好的孩子。他喜欢人家一个教授,买了他好多书看,还毛遂自荐。他报名了那边自主招生,拿了降分录取……” 于广春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滔滔不绝地夸耀起了自己的儿子。 他突然话锋一转,舒了口气,“再四年……可能六年、八年的……等他大学读出来就好了。我就能回老家了吧……等他毕业了,找好工作了,我这个当爹的,就算是完成任务了啊。那时候差不多,这房贷也还完了。房子给他,我们两夫妻回老家,照顾老人。他要结婚了,生了孩子,要我们帮忙,我们再回来。他毕业之后也不一定留在这里,可能就去其他地方工作了……” 于广春喃喃道:“再有几年我就解放了……” 柳煜低着头,能看到于广春脸上的皱纹和鬓角的斑白头发。 于广春抬起脸,对柳煜笑道:“所以啊,小柳,你不要嫌于哥麻烦啊。于哥也麻烦不了你几年。”他拍拍柳煜的肩膀,“下个项目,一起加油啊。” 柳煜的眼中倒映着于广春充满醉态的笑脸。 这一瞬间,脑袋里像是有一根弦绷断了。柳煜清楚地听到了那一声脆响。 左臂的衣袖似是爆裂开来,转瞬就变成了一个狰狞畸形的肉瘤。 肉瘤这次覆盖了柳煜的整条手臂,裂开的口子里全是细细密密的尖齿。墨绿色的粘液溢出。同时,肉瘤的上方,又裂开两道口子,露出了绿色的内囊。内囊褪去外皮,中心聚焦,成了两只眼睛。 柳煜只觉得自己的视野变得怪异,像是多长了一双眼睛,看到的东西都是重影的。有什么东西在体内沸腾。于广春的笑脸在重影下模糊不清,变得无比遥远。 柳煜捏紧了拳头,却只有右手成拳。他退后一步,可那肉瘤纹丝不动,只是怪异地拉长,依旧停在于广春面前,依旧连着他的肩膀。 柳煜身体摇晃了几下,脖子一紧,突然涌现了一股窒息感,重影的视野变得模糊起来,模糊中好像有一道光扫过他的眼睛。 …… 医生被投影的光芒照亮,一双幽蓝色的眼睛深邃不见底。捏紧拳头的手,让指甲的声音变得沉闷无比。 这双眼睛倏地明亮起来。医生亢奋地坐直了身体,下意识骂了句脏话。握成拳头的手也就此松开,懊恼地用力拍在沙发上。 那一下像是发令枪,指甲们顿时叫嚷起来。 投影屏幕上,一半是肉瘤,另一半则是于广春的脸。 …… 面前的景物骤然清晰起来。 重影消失了,像是大脑已经适应了这全新的视角。 柳煜重新看清了于广春的脸。 于广春呆愣愣地看着这突然出现的怪物,脸上的笑容还没收起来,就被那张开巨口的怪物罩住了脑袋。 他发出了惨叫,声音却被堵在肉瘤之中,又被那些粘液淹没。 肉瘤合拢,利齿瞬间嚼碎了于广春的半截身体。它重新张开时,还能看到那其中血肉模糊的一团烂肉。 它从柳煜左臂探出,将地上的半截身体吞入,还伸出了蛇一般的长舌,席卷地面,一点碎渣、血珠都没留下。 肉瘤蠕动着,像是胃袋在做消化。 不多时,它归于平静,慢慢收缩,退回到了柳煜的左臂之中。 夜风撩起了破碎的衣袖,吹得裸露的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柳煜清醒过来,怔愣地看向自己的手臂,又慢慢低头,看向面前空空的地面。 他打了个寒颤,一下子跳起,撞在身后的花坛上,又跌跌撞撞地扶着花坛,往远处狼狈逃跑。 第二十四章 恐惧 柳煜的大脑一片空白,只知道拼命奔跑,想要逃得远远的。 迎面驶来的汽车亮着前灯,强光打在了他的脸上,让他瞳孔收缩,下意识停住脚步。 车子倏地一下从他身边飞驰而过,引擎声、轮胎摩擦声都随之远去。 柳煜大口大口喘着气,呼吸急促,却不是因为疲累。他太紧张了,心脏像是要撞破胸腔冲出来,浑身的汗水浸湿了衣服。他的双腿有些颤抖,但并非长时间奔跑后的肌肉疲劳。 又有一辆车驶过,刺目的光让柳煜一片空白的大脑里多了些东西。 他眼前闪过了一张脸。 那可以说是陌生的脸,属于他只见过一面的少年。称呼他为“少年”大概也不恰当。他应该成年了,可能是大学生,可能没读大学,早就放弃了学业,在社会上厮混,给那家店拉客…… 柳煜握住了自己的左臂,后知后觉感到恐惧,又有种强烈的恶心感从心头涌起。 他捂着嘴巴,冲到了行道树边,扶着树干干呕起来。 于哥……于广春……被吃掉了…… 柳煜颤抖起来,眼眶中多了泪水。 于广春死了……就那么死了?怎么会这样…… 柳煜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发出了含糊不清的呜咽。 他并不喜欢于广春,甚至可说得上是讨厌他。如果路哥再不给他换组,他和于广春搭档下去,迟早有一天会生出怨恨来。不,不对!路哥不会那么做的。于广春只是一个同事而已。 要是干不下去了,辞职不干就行了。 辞职…… 柳煜垂着头,泪水落在人行道的石砖上。 要是找工作有那么容易,他当初就跟室友一样进大厂了。他投了那么多的简历,被千挑万选,也就只有寥寥三四家小公司给了offer。他现在做的就是他能找到的最好的工作。他想跳槽,作为一个在小公司工作一年的新人,这资历比应届生都不如吧。 他没有那么多选择。 于广春也没有。像于广春自己说的那样,他也没什么选择余地。 垂着的左手进入视野,让柳煜的胃部抽搐起来。 现在想那么多也没意义了。于广春已经死了。 那东西从他身体里钻出来,然后吃了于广春,又回到了他的体内。 柳煜干呕了好几声。 又有车辆从旁边经过。 那辆车的司机似乎是发现了他,放慢了车速。 柳煜一下子紧张起来。 不行,他不能留在这儿!他不能被发现,不能被发现他……于广春被他…… 柳煜扶着树干,站了起来,有些蹒跚地往前走了两步,很快就步履从容起来。 他的身体还有些不自然的僵硬,只有不断迈步的双腿看起来非常正常。 那辆车开走了。 柳煜松了口气,僵硬的身体也有些放松下来。 他脑中则混乱起来。 于广春被吃掉,会被人发现吗?地上的血迹都被那怪物舔掉了,应该没有留下痕迹。但是,他和于广春一起离开饭店,沿街那么多监控,他还是在写字楼门口将于广春——不对!不是他!是那怪物…… 柳煜斜着眼,盯着自己的左臂。眼神完全不像是在看自己的躯体。 那家怪物诊所,那个医生,还有那个给他介绍的年轻人…… 他好像卷入了一场诡异的阴谋中。 这像是某些超级英雄电影的开头。 按照现在的流行,他应该以此为契机成为超级英雄,当个消灭恶势力的英雄。但他获得“能力”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掉了自己的同事—— 不!不是他! 是那个医生注入他身体里的东西! 不是他! 不是他!! 柳煜加快了脚步。 等他回神,他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居住的小区门口。 他竟是一口气走回了家。 柳煜意识恍惚,一眨眼就回到了家,坐在了客厅沙发上。 他还记得昨天,就在这里,室友劝他要跟路哥提换组的事情。才过去二十四小时,情况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喀拉…… 门锁一阵响动。 柳煜转头,看到了开门进来的室友。 “咦?你们庆功那么早就结束了?就吃了一顿饭?”室友一边换鞋,一边问道。 柳煜没回答。 “你脸色好难看。喝了很多?你们公司不会还搞灌酒那一套吧?”室友说着,进了卧室,很快又换了衣服出来,问道,“换组的事情说了吗?成了吗?” 柳煜靠在沙发上,没有回答,只是左手收紧了拳头。 “喂?你还好吧?”室友一脸担忧地来到了沙发边,“喝多了想吐?不要紧吧?” 柳煜缓缓摇头。 “换组的事情没成?”室友试探着问道。 柳煜脖子僵着,发白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 室友叹气,“算了,你是新人嘛。这种事情也急不来。迟早能成的。”他又说,“你早点睡吧,洗把脸就睡吧,今天别洗澡了,小心晕倒。” 柳煜被拍了拍肩膀。 左肩上的力量好像传递到了指尖,皮肤和肌肉都产生了一股怪异的颤动。 柳煜急忙握住左臂。 “啊,对了!”室友收回手,突然咧嘴笑道,“我们的项目也快完了。这是我入职之后第一个完成的项目啊!就一个小项目,我也不是从头参与的,不过应该也有万把块奖金吧,然后能放几天假。到时候我们一起撸串啊!我正好回家一趟,看看我爸妈。过年时候都没能回去呢。” 他的声音喜气洋洋,就是离开的脚步都好像透露着雀跃的心情。 柳煜没吱声。他就静静坐在沙发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响起提示声。 柳煜摸出了手机,看到了工作群里路哥发的消息: 【@柳煜@于广春你们俩安全到家了没?】 柳煜心头一紧,手指僵硬地握着手机,慢慢输入文字: 【到了】 消息发送后,他就屏住了呼吸。 良久,路哥发的新消息跳出来: 【那就好。明天可以晚点到公司。@所有人早上不考勤】 群里顿时热闹起来,各种欢呼的、称赞的、表情包的、语音消息的……好些人喝多了,在聚会上冲着手机鬼吼鬼叫。那些欢快的声音传入了柳煜耳中。 柳煜手一松,靠在沙发上。手机砸在腿上,又落在地上。他却是懒得去捡。 明天可以晚点到公司,不考勤,但不是放假。 明天到了公司,于广春要是没出现……于广春有老婆儿子,他今天晚上不回家,不用到明天,就该被人找了。 柳煜脸上是一片绝望。 完了。 可能没多久就会有警察闯进来,将他逮捕。然后,就是送去切片化验……不、不、不……他会被当做精神病,会被当成是装成精神病的罪犯。路哥、林小雨……办公室里的所有人都能作证,他被于广春拖累,工作不顺;室友则能证明,他讨厌于广春,想要换搭档。 唯有的两条好消息是,于广春被彻底毁尸灭迹,而他身体里的怪物平时不会出现。警察找不到尸体,找不到证据……不,还有监控!监控肯定拍到了! 他身体里有一只怪物…… 还是会被送去切片化验吧。 柳煜想着。 如果告诉警察那家怪物诊所的事情,能不能脱罪?那些院士医生有办法将他体内的怪物去除吧? 他也是一名被害者啊! 他是个被害者…… 柳煜抓紧了左臂,手指用力到像是要掐进肉中。 …… 电视房内回荡着柳煜的呐喊和喃喃自语。 画面停留在他靠在沙发上静坐的样子,他的心声却是被广播出来,响个不停。 敞开的房门外,同样黑暗的房间里,鼠标键盘的“哒哒”声就没停止过。 两台巨大的显示器上,是专业的剪辑软件。台面上只有鼠标、键盘,少了过去那种繁复的操作台。 医生的两只手在键盘、鼠标上忙碌,十个指甲也是吵闹不休。 屏幕上,是那怪物的特写。怪物吞噬于广春的片段被慢放,镜头深入怪物体内,能看到于广春被吞入后,那些锋利的细齿像是搅拌机的刀片,将所有东西绞成粉碎。 怪物绿色的眼睛里是纯粹的憎恨与贪婪。 并排着的柳煜的双眼,则茫然无神,如所有醉汉一般,找不到焦距。 这一段被反复播放,插入了音乐,放大了音效。 黑夜中的杀戮,血腥又恐怖。 画面中唯一的见证者,也是当事人之一,以及加害者、行凶者,却像是一尊雕塑,抽离了灵魂一般,成了漠然旁观的背景板。 医生似乎对此极不满意,将这段内容反复修改了多次,才暴躁地一推键盘鼠标。十个指甲噤若寒蝉,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隔壁柳煜的自言自语像是念经一样传入。 医生起身进了电视房,开了口。语音控制系统启动,投影屏上的画面快进起来。 医生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皱着眉,幽蓝色的眼睛暗沉沉的,盯着投影屏。 “播放。”他再次开口,快进画面暂停,转入正常播放。 …… “卧槽……你坐了一晚上?你醒了没?要不要送你医院啊?”室友的惊叫让柳煜灵魂归位。 柳煜木然转头,看看室友,又看看阳台。 外头天色正好,蓝天白云大太阳,无不昭示着现在的时间。 柳煜觉得自己就是个等待死刑的犯人,了无生趣,又充满了恐惧。 他身体僵直地站起身,等待铡刀落下来的那一刻。 “你一晚上就这么坐着,还背着包?”室友更惊讶了。 柳煜没什么反应。 “我说,柳煜,你不用这样吧?暂时不能换组,又不是以后都不能换了。实在不行,你就跳槽,换一家公司好了。不要这样。没必要啊。”室友小心翼翼地劝道。 柳煜扯扯嘴角,“不是这事情。昨天喝多了。” “哦……那行。你今天要不要请假?”室友又问道。 柳煜下意识摇头。 他入职至今还没请过假。别说工作了,就是读书时期他都没请过假。 柳煜昨天晚上是走回来的。他那时候脑子不清,现在倒是清醒了很多。他先去洗了澡,换了衣服,才背着他那个双肩包,乘地铁去了公司。 他在写字楼下站定,看到了陆续进入写字楼的人。门口大厅站着物业安排的保安。他不认识那些保安,只知道于广春和他们挺熟的。加班的时候,两人会碰到上来巡逻的保安,于广春总是热情欢迎,浪费时间和他们闲聊。柳煜对于广春的这种摸鱼行为很看不上眼,另一方面,又很庆幸于广春能离开。哪怕于广春只离开一会儿,他都觉得舒服。 柳煜握紧了左臂,低着头,进了写字楼。 他和其他公司的人一起排队进电梯,到了楼层,挤出电梯,他却没有往常那种呼吸顺畅的感觉。 他慢吞吞地进了办公室。 同事们三三两两地坐着,都很悠闲。 人没有到齐,但柳煜首先注意到的是于广春的空座位。 那办公桌上有一只马克杯,是他们公司的纪念品。 那天他将于广春的老杯子摔碎,第二天,于广春就带了这杯子来。杯子不是全新的,于广春也说,这是原本放家里用的。 “小柳。” “小柳来啦。” “你昨天没坚持到最后啊。” 柳煜冲同事们点点头,在自己的工位坐下。 一上午,柳煜都没见到路哥,也没人提到于广春。柳煜却仍然坐立难安。 中午的时候,惯例是林小雨来问大家吃什么。 “小柳,你吃什么?”林小雨站门口问了一句。 柳煜没什么胃口,随便点了份面。 林小雨输入进手机,转身就走了。 她也没问于广春的事情。 为什么? 柳煜更加忐忑了。 难不成警察已经调查这件事,向同事们询问过,还叮嘱他们不要暴露?警察已经怀疑他了吗? 柳煜食不下咽。一碗面只吃了几根,剩下的都被他倒了。 从茶水间出来时,柳煜见到了路哥。 路哥却没看到他,脚步未停,直接去了门口。 柳煜往那方向望去。 公司前台坐着两个人。年轻妇人留着长卷发,看起来温婉贤淑。她身边的男孩人高马大,戴了副眼镜,看起来就是个典型的好学生模样。两人一见路哥,就站了起来。妇人神情焦急,男孩则抿着唇,一脸的严肃。 柳煜心中隐隐有了种预感。 “那不是于哥的老婆儿子吗?” 他身后有人开口。 柳煜猛地回头。 “那是于哥的……”柳煜的嗓子发干。 “是啊。说起来,于哥今天还没来呢。他出事了吗?” “小柳,昨晚上是你送于哥回家的吧?” 柳煜的身体轻轻颤抖。他很快掐着左臂,强制停止了这种本能反应。 走廊那一头,妇人捂脸哭泣,男孩搂住了妇人的肩膀,看模样是在安慰。路哥突然转身,视线一扫,就和柳煜对上。 柳煜整个人都绷紧了。 路哥招了招手。 柳煜没动。 “路哥好像在叫你呢。”后头有人推了一把。 柳煜猝不及防,也是身不由己,往前走了几步。步子跨出后,他就停不下来了。他如同被上了发条的机器人,慢慢走向了路哥。随着距离拉近,他的头也低了下来,双手背在身后,右手掐着左手,努力平复紊乱的心跳。 “小柳,昨晚上你和于哥一起走的吧?”路哥开门见山地问道。 柳煜感觉到面前有三道视线落在了他身上,背后,还有更多的视线汇聚了过来。 “我……我们……半路就分开了……”柳煜嗫嚅着说道,后背冒出冷汗来。 “这样啊。”路哥似乎没有怀疑。 柳煜听到了女人的哭声。 他微微抬眼,就看到眼前的妇人伤心地抹着眼泪。 那男孩笨拙地拍着她的后背,对路哥说道:“爸爸昨晚上一直没回来。我们打电话也没人接。报警之后,警察查了监控……” 柳煜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头也抬了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男孩。 他感觉到左臂上的根根血管收缩膨胀,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皮肤中钻出来。 男孩担忧地说道:“他从饭店出来,就不知道去哪儿了。” 柳煜一颗心重重落了回去,左臂也恢复了正常。 第二十五章 实习生 轻快的音乐声中,柔和的画面踩着曲调节奏,不断变化。 柳煜是画面的主角。他出了小区,进了地铁,又出了地铁,进入写字楼,最后随着电梯轿厢不断上升。他脸上神情从忐忑不安,到放松雀跃,一路过渡转换。身上的服装、周围的行人,每分每秒也都在随之发生细微改变。 咔哒。 医生按下了鼠标,音乐停止,画面定格在柳煜的工位上。特写镜头中是他笑着的脸。那笑容,仿佛是ai强制打上去的假笑。 医生不知道是满意还是不满,幽蓝色的眼睛凝视这画面许久,才脚尖一点地面,座椅一溜滑到了隔壁电视房。他身体一倒,轻柔地摔在沙发上。侧倒的座椅像是融入黑暗般消失不见。这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医生躺在沙发上的同时,也握住了遥控器,按下了播放键。 投影屏幕上是柳煜的那个特写。 叮铃铃—— 电话铃声隔了老远,闷闷地传来。 医生皱眉,幽蓝色的眼睛里闪过切切实实的不满,十个指甲也沸腾般吵闹起来。 他在沙发上翻了个身,可那电话铃声孜孜不倦地坚持着。他终于忍耐不住,从沙发上跳起,跺着脚,走过两间房,从黑暗走出,进入了光明的诊室。 叮铃铃—— 电话铃声隔了一道墙传来。 医生打开诊室的门,就看到了站在预检台前的白晓。 白晓露出一个笑,对医生客气地打了招呼。 医生视若无睹,径直走过去,接了电话。 “医生、医生!我明晚到你那儿吃烧烤!我买了龙虾、扇贝、生蚝!明天一早能到货,都新鲜的!”乐老板欢快的声音一下子响彻了诊所,“你治好了晟叔,我还没谢谢你呢!” 白晓退走的脚步一顿,看向医生。 医生也抬了抬眼皮,却只是扫了眼白晓,就收回视线,对着话筒说道:“没空。” “别哎!我明天去菜场买牛羊肉土豆韭菜金针菇……”乐老板报了一连串的菜名,又问道,“你还想吃什么?” “没空。”医生加强了语气。 白晓回了病房,关上门。诊所内只剩下了乐老板隔着话筒都能听到的咋咋乎乎的声音。 “我自己带烤盘来,电烤锅,一套的,很方便的,没什么油烟。我跟你说,我自己调的烧烤酱那叫一个——” 医生直接挂了电话。 他挂了电话,转身就走,回到了诊室,就听到里头电视房传来的声音。 …… “小柳这几天干劲十足啊。”路哥夸奖道。 柳煜腼腆地笑笑。 “你现在也是我们这儿的老人了,接下来正好有个任务交给你。”路哥拍拍柳煜的肩膀,一副委以重任的模样,“明天有个实习生过来,你到时候带他。” 柳煜的好心情顿时被踩下了刹车,整个表情都有些裂开。 路哥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说道:“你也是当组长的人了,都升职加薪了,不能再当光杆司令吧?再说,这次来的实习生技术了得。人家本科交大的,没毕业就拿了奖学金去国外深造,还提前博士毕业了。他跟你年纪一样,工作经验不比你,就之前实习了半年。”路哥想了想,报了个柳煜耳熟能详的公司名字。 柳煜惊讶,“这么厉害?怎么没留那儿工作?”话问出口,他才觉得自己唐突了。拿到实习机会也不一定就能留下。不过,即使如此,这履历也不该来他们这小地方应聘吧? “现在的年轻人,想法都很特别。”路哥摇摇头,“你多带带他,教教他。” “哦……”柳煜懵懵懂懂点头。 翌日,他就看到了那个新来的实习生。 路哥安排他坐在了于广春那工位上,又给他介绍了柳煜。 实习生高了柳煜半个头,皮肤晒得黝黑,看起来不像是搞技术的人。他伸手和柳煜握了握。柳煜感觉到了他巨大的手劲。 “我前段时间喜欢冲浪,晒得厉害。最近在练攀岩。”实习生自我介绍,冲整个办公室的人打招呼,“我兴趣都在户外活动上,大家要是有这方面的爱好,以后一起玩。我什么都玩的。” 办公室里一片善意的笑声,纷纷和这开朗的实习生聊了起来。 柳煜站在一边,有些插不上话。 他仔细观察着实习生,总觉得这张脸有些眼熟。 他很快就发现,自己不仅是插不上话。 “柳哥,我已经搞定了,你还差多少?”实习生伸了个懒腰,转头望向柳煜的屏幕。 柳煜额头有些冒汗,手放在键盘上,却有种不知道该按下哪个键的感觉。 “你这写错了吧……”一只手伸了过来,点在屏幕上。 柳煜有些茫然,转头对上实习生蹙眉的表情,一时间不知所措。 “我来吧。”实习生身体一斜,直接拿过了柳煜的键盘,快速敲打起来。 柳煜的手还搁在键盘托上,手指下却是空了。他的手指逐渐发僵,这种僵硬从指尖网上蔓延,侵蚀了整条手臂。 “好了!”实习生一推键盘,又仰起头,对门口的林小雨招呼道,“小雨姐,午饭到了吗?” “到了。”林小雨通知所有人,“吃饭了。” “终于到了!” “今天有些慢啊。” “下雨天正常的。” 柳煜呆呆望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码,只觉得那些字母纠缠在一起,像是窗外密不透风的厚重雨帘,要将他整个人包裹起来。 他突然感觉到视野中多了什么东西,斜眼一看,才发现自己整条左手都被肉瘤包裹。那肉瘤的脑袋只有眼睛和嘴巴,眼睛里是墨绿色的怪异光芒,嘴巴里则全是锋利尖刺一样的牙。那密密麻麻的牙齿之间,似乎还残留着一些猩红的肉屑…… 柳煜跳了起来。 椅子“哐”的一声倒地。 柳煜的双脚绊到椅子腿,身体后仰,只能用正常的右手支撑身体。 啪叽! 一声古怪的粘液落地声,让柳煜转头。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右手……不见了…… 他的右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和左手相似的肉瘤。只是这一摊肉瘤还没完全成型,落地之后挤压成扁平状的肉泥。肉泥中冒出两颗绿油油的眼珠来,和柳煜对视。 办公室里只剩下了柳煜粗重的喘息声,隔壁办公室和茶水间、大会议室里则热热闹闹。柳煜的同事们分配着午餐,能听到其中实习生开朗的说话声。他们都忘了柳煜。 柳煜心中焦急。 得赶紧恢复原状! 一定能恢复原状的! 之前这东西吃了于广春后,就……就…… 柳煜颤抖起来,强行压下反胃感,用力闭了闭眼睛。 再睁开时,那两块肉瘤都消失不见了。 柳煜吁了口气,身体有些瘫软地坐在地上。 没事的……一定没事的…… 于广春那事情不也就那样过去了吗? 没事的…… 柳煜心中喃喃自语,却是感觉到有一道阴影落在了他身上。 他抬起头,看到了实习生。 实习生笑着,笑容很标准。 “柳哥,你没事吧?怎么不去吃饭?” 柳煜无法回答这问题。 实习生对他伸出手,“起来吧。该吃饭了。” 柳煜看着那只手,想到这只手之前是如何拿走他手中的键盘,如何快速打出一连串他看不懂的代码的,就觉得自己的左手肌肉跳了跳。 大脑中闪过了一片夜色。 他骤然想起那天在便利店,那个年轻人也是这样突兀地向自己搭讪、向自己建议,像是释放善意,但是…… 柳煜再次用视线仔细描摹实习生的脸。 他的心脏“咚咚”地跳着。 这人黑了一些,可这五官…… 柳煜一点点抬起左手,想要抓住面前的这只手。 衣袖下的皮肤蠕动着,正在缓慢改变着。 眼前的手忽然被收回。 那一颗倏然窜出、张开血盆大口的肉瘤咬了个空。 “路哥。我叫柳哥吃饭呢。”实习生扭着头对办公室门口的路哥说道,又重新回过头来。这次,他没有伸手,而是笑着问道:“对吧,柳哥。” 肉瘤已经收了回去。 “小柳,你点的是肥牛盖饭?”路哥的声音传了过来。 柳煜应了一声,发现自己抬着手的样子很是尴尬。实习生已经转过身,边走边和办公室外的路哥说话。柳煜只好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 柳煜没走两步,就迎面看到了回来的实习生。实习生手中拎着两盒饭。 “柳哥,我帮你拿好了。”实习生笑着说道。 其他同事也拿着饭回来了。有的没点外卖,从家里带饭的,端着热过的饭盒从茶水间过来。办公室重新聚满了人。柳煜低下头,双手贴在身侧。 路哥也端着外卖饭盒,对大家说道:“有个紧急的事情啊,大家一边吃一边听我说。” “走吧,柳哥。”实习生没将饭盒交给柳煜,直接从他左手边走过。 柳煜只觉得自己的左臂膨胀了一秒,又马上缩了回去。 同事们陆续就坐,就只剩下路哥还站着。 路哥讲了什么,柳煜没听进去。他一会儿攥着自己的左手,一会儿又捏着自己的右手,一直心神不宁。 “小柳。小柳!” 柳煜猛地抬头,对上了路哥皱着眉的脸。一瞬间,柳煜好像看到了那实习生蹙眉的样子。 “路哥……”柳煜张了张口,紧张地伸着手,却是碰到了滚烫的饭盒。他连忙低头,就见键盘被实习生移到了一旁,摆在桌面正中的是他的午饭。 “放心吧,路哥,我和柳哥没问题的。”实习生带笑的声音打断了柳煜的思绪。 柳煜看向实习生。 “那行,就交给你们了。”路哥说道。 柳煜又看向路哥。 他心里很是惊慌。他刚才根本没听路哥在讲什么。 路哥分配完了工作,就让大家吃饭,自己也回了办公室吃饭。 柳煜手足无措,却见实习生淡定地吃着外卖,还安慰他道:“很简单的,就是要……” 柳煜盯着实习生的脸,只看到他的唇不断动着,像是在咀嚼食物,又像是在说话。那含糊的声音如同老和尚念经,又让柳煜情不自禁想起了大学某些深奥难懂的课程。 他有些犯困,又强打起精神,却免不了浑浑噩噩。 两只手都不再像是自己的手了。他明明在敲击键盘,手指头痛得像是在击打桌面。 柳煜回神,发现面前的屏幕上是一堆杂乱无章的字母。 他做贼般往两边瞄了瞄,就见实习生神情专注,根本没注意到他这边的状况。 左手边的键盘声响像是一曲优美的韵律,催人入眠。 柳煜闭了闭眼睛,又惊醒过来。 他的左手抽搐般颤抖几下,皮肤底下像是有虫子爬过。手心里钻出了细细的触手,又像是一条长虫,从手臂中钻出来后,就在桌面蜿蜒前行,不动声色地靠近了实习生的桌子。 那桌上放着马克杯,是他们公司的纪念品。 柳煜这时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不知何时屏住了呼吸,死死盯着那条虫爬上了马克杯,从杯口钻了进去。 键盘敲击声停下。实习生端起了杯子。 柳煜的视线随之移动。 杯口就要碰触到实习生的嘴巴,却是突然不动了。 柳煜内心一阵慌乱。 他发现了?他是发现了吗? 柳煜抬起眼,就看到实习生正满脸严肃地望着屏幕。杯子被他放下,他的双手又放在了键盘上。 柳煜心中涌起失望来。 下一秒,他就愣住了。 他在……失望……? 柳煜恐惧地发现,自己居然……他居然…… 不!不对! 他怎么能…… 杀死于广春的是那个怪物!是那个医生搞出来的怪物!他一点儿都不…… 键盘声又停了下来。 实习生端起杯子。 柳煜牙关打颤,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来,内心的纠结也被按下了暂停。 实习生却依旧没有喝水。他端着杯子起身,走向了外头的茶水间。 柳煜这时候才恢复了正常的呼吸。 他的手心一阵汗水。汗水甚至落入了键盘。 他看着颤抖的双手,有些难堪,又有些恐惧地用那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小柳。” 柳煜放下手,看到了路哥。 他想要挤出一个自然的表情来,却发现自己的肌肉根本不受控制。 路哥会看出他的不对劲吗? 柳煜不安地望着路哥。 路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像是在打量他。那视线令柳煜想要拔腿就跑。还好,路哥没看他多久,就转了视线。这一次,路哥看的是他的电脑屏幕。 路哥一目十行,看过柳煜的屏幕后,又看了眼实习生的电脑,“他人呢?” 柳煜只觉得自己被人掐住了喉咙,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干得挺好的吧?我就说了,他技术好,你不用担心的。”路哥笑道。 柳煜笑不出来。 “他刚去茶水间了。我去叫他。”柳煜站起身,从路哥身边走过。 他越走越快,耳边有风声,又像是什么人在他耳畔低语: “我有什么办法呢?我有什么办法?再有几年就解脱了。就解脱了……” 柳煜侧头,好像在墙边看到了烂醉如泥的于广春。 于广春一脸醉态地对他笑,颠三倒四地抱怨,又像是真诚地对他解释,恳求他原谅。 于广春没有办法。他也没有办法。 柳煜一步跨入了茶水间。 茶水间亮着大灯,那光芒刺得柳煜想要闭眼。 光芒中,是实习生那张皮肤黝黑的脸。 柳煜看到了对方的笑脸。那笑容像是贴在脸上的面具,像是在嘲笑他。 不是……不是嘲笑,那是充满恶意的笑容。 就是他!全都是因为他! 眼前的脸和记忆中的脸重叠。 柳煜的左手骤然膨胀。巨大的肉瘤怪物几乎要将实习生包围。那巨嘴一张、一合,实习生就消失了。 啪擦。 马克杯摔在地上。 公司的标志裂成数块。 嘎吱嘎吱…… 肉瘤内部传出令人牙酸的咀嚼声。 这一次,柳煜听到了惨叫。 惨叫声延绵不绝,从他的手臂传导进他的大脑。 逐渐的,那声音成了一种遥远的回音。 肉瘤收缩着,退回到了柳煜的身体内。 “小柳。” 柳煜慢慢转身。 林小雨疑惑地望着柳煜,“你来倒水?杯子摔了?” “不是。我来找实习生。他人不在,就杯子留这儿了。”柳煜挤出一个笑,笑容僵硬,像是有一层面具罩在脸上。 第二十六章 失控 实习生消失了,但公司里的人只是稍微讨论了两句后,就重新投入到了工作中。 柳煜也回到了工作状态。他的手指在键盘上轻快地跳跃,屏幕上如瀑布般流淌而出的代码,让他感到享受。 到了下班时间,柳煜笑着和同事们打了招呼,就离开了公司。 他在路上买了饭,回到家,开门之后,意外看到了明亮的客厅。 室友坐在沙发上吃外卖,听到动静,才转过头、抬抬手,算是打了招呼。 柳煜问道:“你怎么今天那么早就回来了?” 室友咽下食物,“不是跟你说了,我手头的事情做完了吗?接下来有一周假期——带薪假!”他咧开油光光的嘴唇,露出沾了番茄汁的牙,“我买好机票了,明天回老家。到时候给你带特产啊。啊……我老家也没什么特产。我奶奶农村的,自己养了鸡,散养的土鸡,可香了。我到时候带回来给你尝尝。” 柳煜笑着问道:“能过安检吗?” “没事儿,我开车回来。”室友洒脱地回答,“跟我爸说好了,回去就买车。他已经看好了。我这次奖金暴多,买辆车孝敬孝敬他老人家。他和我妈到时候一块儿来,带他们在这儿玩几天。他们再开车回去。他还准备带我妈自驾游呢。”他又补充道:“放心,他们不住这儿。酒店我都订好了。靠江边的那间酒店……叫什么来着……哎,名字忘了,就记得五千多块一晚上,贼贵。不过看人家介绍,风景真是好,服务也好,东西也好吃。” 柳煜听着室友的滔滔不绝,只觉得这声音像是一团蚊子在嗡嗡吵闹。他的好心情被泼了冷水,没了谈话的性质。 柳煜直接进了卧室,关上门,吃起了晚饭。 外头渐渐没了声音,过了一会儿,室友吃完饭,敲门进来。 “你吃完了吗?”室友看了一眼柳煜桌上的饭盒,“你吃完了帮我把垃圾一起带下去吧。我明天早上赶飞机。这边离机场太远了,居然要坐两小时的车。不过到公司就很方便了……哦,对了!”他突然提高音量,“我准备换房子了。这儿太小了。我准备找个两室一厅租着。我爸妈之前给我介绍了对象。前头忙,没顾上。这两天我和她聊了聊。嘿嘿,还挺聊得来的。那姑娘也在这边工作,是初中老师。这次我爸妈过来,还想见见她呢。要是顺利的话,到明年,我存够首付的钱,就能买房结婚了。” 室友露出了幸福地笑容,又对柳煜鼓励道:“你也别光顾着工作啊。你那工作有什么好忙的?钱又不多。赶紧找一个对象吧。以你这条件,找个本地的、工作好点的姑娘,不然将来两个人买房生娃太辛苦了。唉……像我这样的就不行了,再要找个能干的,两个人忙起来都没空管家里了。她那工作就正好,能照顾家里,就是工资不高,在这边也没什么积蓄。反正我赚得多,这就无所谓了。嘿嘿……” 柳煜面无表情地听着。 他右手拿着筷子,左手放在桌上。袖子下,血管膨胀,顶着皮肤,露出了一种奇怪的青绿色纹路。 室友的碎碎念终于到了尽头,他对柳煜咧嘴笑。他身后是关了灯的客厅。黑暗中,只能看到室友夸张如面具般的笑脸。 “我这才搬来没一年,就要搬走啦。不知道你要在这破房子住多久啊。加油啊,小柳。尽早搬出去啊。” 柳煜听到了汽车引擎声。 小区楼下有车辆驶过,那灯光好像照射进了卧室的窗户,打在了柳煜身上,也打在了室友的脸上。 卧室地板上出现了奇长无比的怪异影子,影子一路射向了门口的室友。 室友的身影顿时被黑暗笼罩。 从柳煜左手生长出的巨大肉瘤堵住了门。那怪物张开嘴,像是花苞绽放,花瓣挤过门框,“啪嗒”一声,在室友身上合拢。瞬息之间,室友的身体就被吞没。 惨叫声过了两秒才通过震动传递到柳煜的手臂、身体和大脑中。 “怎么回事!什么东西!!柳煜!柳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好疼……好痛啊!身体……啊啊啊啊!放开我!放我出去!!!” 粘稠的声音被惨叫声覆盖,又渐渐覆盖了那惨叫声。 柳煜回想起了自己的老家和老家中的父母。母亲过年的时候做肉圆,搅拌肉馅时,那粘腻的声音就和现在这声音差不多。 肉瘤停止了蠕动,微微收缩。 柳煜知道,室友被彻底消化掉了。 这次,肉瘤没有马上收回柳煜的体内。它一点点转动,露出了墨绿色的巨大眼珠。眼珠中倒映着柳煜的身影。 柳煜坐在桌前,右手还拿着筷子,侧着头,看着肉瘤。 他咧嘴笑着,就像是室友刚才那样,得意、开心又高高在上地笑着。 …… 屏幕上柳煜的笑脸淡化,新的画面浮现了出来。 欢快的音乐响起。 柳煜踩着乐点,一会儿在敲打键盘,一会儿在办公室或室外行走。 他脸上的表情是自然的。只是有时候,音乐节奏一变,他就会咧开嘴角,露出那种怪异的笑容。笑容显现的同时,他的左臂膨胀,肉瘤飞速成长。 路哥诧异的脸一闪而逝,惨叫声成了音乐的高潮; 林小雨惊恐的脸也一闪而逝,尖叫声为背景乐增添了质感; 还有一些面孔时不时闪过,都是柳煜的同事、邻居、乃至于擦肩而过的路人。 柳煜脸上怪异的笑容渐渐取代了他自然的表情。 屏幕上的画面,因为时间的改变陷入昏暗,倒映出了医生的脸。 医生仍旧带着帽子口罩,只露出一双幽蓝色的眼睛。那蓝色像是在变幻的星空,越来越深沉,从幽蓝色沉淀为了墨黑。 “唉……” 口罩底下一声叹息。 医生兴意阑珊,十根指头也像是普通的美甲,安静地贴在甲面上。 哒……哒…… 医生无聊地敲了两下手指。 屏幕上的画面定住,进度条已经播放到了最后。 几秒钟后,混乱的叫声从隔壁电视房传来。 医生错愕地转头,黑沉沉的眼睛蓦地重新亮起幽蓝色的光芒。他在原地消失,又在同时出现在了沙发上。 大投影屏幕上,是柳煜惊恐的脸。他嘴角还咧着,挂着笑,眼睛却是大睁,充满了恐惧。 沙发上的医生抚掌大笑起来。 “哈哈哈……” “嘻嘻……” “呜呜呜……” 指甲们也像是久旱逢甘霖,重获新生般活了过来。 …… 柳煜哆嗦着,按着左臂,摸着那凹凸不平的怪物皮肤,眼珠子震动着。 他面前两三米处,一对中年夫妻歇斯底里地叫喊着,冲向了肉瘤。 “不……不!”柳煜后退一步,可他的退步只是将肉瘤拉长了。 那怪物再次张大嘴,咬向了扑过来的中年夫妻。 “爸爸……妈妈……”肉瘤中传出小孩的哭声。 “煜煜!” “小煜!” 中年夫妻不知道看到了什么,表情一变,喊破了嗓子,声音变调。 那变调的声音很快就消失了。 他们被怪物吞进了肉瘤之中。 可柳煜仍然听到了他们的声音。 他们的惨叫和惨死的声音都传递到了他的脑海中。 他的身体颤抖起来,肉瘤却是纹丝不动。 那些声音渐渐平息,周围人的喊叫声钻入柳煜的耳中。 柳煜两眼无神地环视周围。 路上的行人有腿软倒地的,有惊叫逃跑的,也有兴奋拍摄视频的。 他们的眼神各不相同,但他们看过来的目光像是一根根尖针,扎在柳煜身上。 就像那小孩…… “妈妈,那个人的左手……” 柳煜下意识抱住头,想捂住耳朵,阻隔大脑中的声音,可他的两只手都没动。他的左手是那个生长出来的肉瘤,右手则如一根稀烂的面团,拖长了坠在地上。 墨绿色的眼睛转动着,肉瘤随之转动,再次生长,袭向了周围人群。 那团烂肉般的物质也在凝聚,像是要长出另一只肉瘤来。 “啊啊!” “它过来了!” “快叫警察啊!” 柳煜听到了警笛声。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柳煜反应了过来,猛地掉头逃跑。 肉瘤被拉长,此刻距离柳煜有七八米距离,那团烂肉也拖了一地,像是清理不干净的口香糖。两团肉生长到了极限,和反方向的柳煜僵持了下来,其中一道,还因为柳煜转身的举动,缠在了他的脖子上。 柳煜有种窒息感,两眼一黑,一瞬间好像看到了公司写字楼和写字楼中打着手电的保安。这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了。他肺部重新充满了空气。疼痛感从肩膀处传来。 两个肩膀被用力往后掰折,骨头发出“嘎吱”的轻响。柳煜忍着痛,咬牙迈步。身后的肉瘤转过了头,墨绿色的眼睛转而看向了他。那团烂肉中长出的眼睛,也诡异地盯着他。 柳煜没回头看,却也感觉到了身后的恶意和杀意。 他再迈出一步,突然觉得肩头一轻。撕裂般的剧痛消失了。他顾不得去察看肉瘤的情况,急忙向着人少的地方飞奔。 他知道肉瘤仍在,就被他拖在身后。身后沉重的分量证明了这一点。周围的人都用惊恐的眼神望着他,避之不及地让开道。 幸好天色已暗,路上的行人已经比白天减少了许多。 柳煜跑过热闹的商业街,逐渐就远离了人群。 天色越发暗沉了。 柳煜也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周围已经安静下来,没了人声。 他靠在墙上,一屁股坐地,抱住了头。 这次,他双手按在了头上。 柳煜放下手,看看恢复正常的双手…… 哈哈!恢复正常又怎样?这次和之前不一样,这一次他是当街行凶,那么多人都看到了!他们都看到了! 那个小孩……那对中年夫妻…… 柳煜将脑袋埋进了膝盖。 警察会来抓他,他们会找他爸妈……过年时候他还跟他们说,工作很好,他过得很好。被于广春拖累着加班之后,他就只给他们发过两条消息…… 啊……他有多久没有联系过爸妈了? “煜煜!”“小煜!” 柳煜的身体颤抖起来。 那对父母的惨叫声好像还残留在他的身体中。 那小孩的名字也是“yu”。他觉得他们像是在叫他,像是他的父母,长得也好像…… 他是疯了吧?他脑子已经坏掉了。从进入怪物诊所开始,他脑子就坏掉了。都是那个医生! 不对……都是因为他自己…… 他杀了那么多人……他杀了那么多人…… 柳煜战栗着,像是大梦初醒,忽然间意识到自己这段时间做了什么。 警笛声传来,还有汽车的灯光从旁边划过。 柳煜惊得跳起。他本能地逃窜。他双腿发软,扶着墙,好不容易才走出这条小路。 脚步跨出,他来到了一条安静的街道。光芒、声音,都被甩在了身后。 柳煜恍惚地走了几步,忽的看到了一座花坛。他停住脚步,身体僵硬起来。他慢慢地转动脑袋,看向身侧。 身侧是熟悉的写字楼。 他居然跑到了公司来。 柳煜咽了口唾沫,口腔里却是干涩得没有一点儿水分。他像是提线木偶,被人架着,移动向了花坛。 就是这里……就在这里…… 柳煜有些呼吸不上来。 窒息感如此熟悉。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他好像看到了于广春。 于广春喝得烂醉,瘫在地上,发出了震耳欲聋的鼾声。 不对,于广春已经被他杀死了。一切从此开始无可挽回。 他杀了于广春,杀了那实习生,杀了室友,杀了路哥和林小雨,杀了同事、领导……他看谁不顺眼就杀了谁。身边讨厌的人全部消失了。身边的人全部消失了…… 他开心了吗? 现在,这样,开心吗? 柳煜脸上毫无笑容。 此前,他的唇角像是被固定在了颧骨边上,无时无刻不咧嘴笑着;这会儿他却是一点儿都笑不出来。 有光打在脸上。 柳煜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再睁开,发现那肉瘤贴在他的面门上。 墨绿色的眼睛如两盏探照灯,照射进他的瞳孔之中,一路刺入灵魂。 肉瘤蠕动着,长出了脸来。 它和柳煜长得极为相似,只是满脸皱褶,像是被毁了容。那双巨大到不正常的绿眼眯了起来,张开的大嘴弯弯的,构成一个笑容。 “杀掉你这个碍眼的家伙,我就开心啦!”肉瘤的嘴巴里挤出了低沉的声音,像是在回答柳煜心中的那个问题。 那是柳煜的声音,只是被强行降低了几个八度,听起来像是机械合成的声音。 话音落下,柳煜就看到了张开的巨口。 之前被他杀掉的人也看到过这一幕。 现在,轮到他了。 离开的肉瓣包裹住了柳煜,他没有反抗,垂着的手好像碰到了什么东西。 后背上…… 身后是谁? 柳煜茫然地想着,意识随即被黑暗笼罩。 第二十七章 制服 今晚又轮到小吴值夜班。这个时间点,写字楼内空无一人,没人留下来加班,灯光全关了,只有应急通道还亮着绿油油的光。 小吴坐电梯上楼,拿着个手电,一层层楼梯走下来。 物业配发的手电看着气派,粗长的一根黑棍子,说是警棍都有人信。但上手一摸,就知道是塑料的。要是拿这东西来防身,一棍子下去刚打到人,塑料壳就直接碎了。 手电的光芒也很不合理,打开之后亮得刺眼,光照范围却是极差,出了两米范围,光就散了。要说这手电的作用,比起照亮黑暗,更像是提醒潜藏在黑暗中的人“有人来了”。 小吴开着手电筒,主要是用来照亮自己脚尖前的地面。至于那些办公区里的情况,他也就是对着里面晃一晃,当作完成了工作。 物质条件差,要巡逻的范围更广,老板鸡毛蒜皮的要求还特别多,但这写字楼里的空桌椅,总比长寿园的一座座墓碑来得可爱。 小吴迅速适应了这份新工作。 要不是前些天遇到了晟曜,他应该会对现在的工作极其满意。 路过于广春他们那层时,小吴稍微停了一下,手电光扫过关了灯的办公室,忽然间想起来,于广春他们今晚有聚餐。 这是早上于广春进写字楼的时候,跟小吴的同事说的。 小吴有些羡慕。 他这小保安,工资低,没福利,还得值夜班,辛苦程度远超加班的程序员。不过再一想,于广春他们这几个程序员的待遇,跟网上讲的那种拿期权分红的程序员比起来,又差得远了。话又说回来,两者差得再远,也比保安强…… 小吴一边下楼,一边胡思乱想。 他原先还对这份工作很满意呢,可遇到晟曜之后,解除了误会,他的心思就活络了起来。 小吴晃着手电,到了一楼。 写字楼的玻璃大门紧闭,外头的路灯被行道树茂密的树叶遮蔽,灯光昏暗。再加上乌云遮月,小吴从写字楼内看出去,只能看到门口花坛的黑色轮廓。 他打了个哈欠,走到了前台,拉开椅子坐下。手电光一扫,余光中瞥见了外头两道人影。 小吴随手将手电搁在桌上,照着前方的玻璃大门。 门口的确有两个人。两人勾肩搭背,走路摇摇晃晃,看着是两个醉汉。他们走到了花坛前,其中一人好像是撞到了花坛,直接翻身摔在地上。 小吴懒洋洋看着外头的闹剧,掏出手机来。 他一会儿刷刷短视频,一会儿抬头看一眼,始终没见到那摔倒的人站起来。那人的同伴似乎在催促他,却并没有伸手帮一把的打算。 小吴捏着手机,皱起眉头。 这两个醉汉不会在他们门口呕吐吧?还是醉死在那儿,准备今晚睡在他们门口了? 小吴站起身,手机塞进口袋,一把抓住了手电筒,又掏起了钥匙。他走到玻璃门前,蹲下身,打开门锁。 手电被他夹在腋下,灯光一抖一抖的,向玻璃门外射去。 咔哒。 门锁打开。 小吴拿好了手电,一边推门,一边张口想要对外头两个醉汉吼一声,却是蓦地僵住了。 小吴此刻看到的就是一个奇怪的黑影。 倒地上的醉汉没什么异常。他的同伴却是身体骤然膨胀,像是手上拿了个特制气球,又像是套了那种一拉就能充气的救生衣,忽的就膨胀出一个圆球来。 圆球悬在空中,还在膨胀,还一晃一晃的,逐渐靠近倒地上的那个醉汉。 这什么鬼?! 小吴的嗓子像是被人扼住了,握着手电筒的手颤抖起来。 手电光芒像是那圆球一样一晃一晃,却是无法照亮十米外的人影。但手电的光似乎吸引到了对方的注意,那个人和他左手的圆球一起转动,仿佛是将正脸转向了小吴。 小吴害怕得两股打颤,想要逃,双腿又像是灌了铅一样,沉在地上。 一瞬间,小吴想到了长寿园,想到了墓碑前那怪异的女人,想到了晟曜。 他好像真的看到了晟曜。 一道身影以迅雷之势,直接从后头扑向了那悬在空中的圆球。 …… 黑暗的电视房内,投影屏幕变回到了老式显像管电视。小屏幕上,是晟曜的特写。他尾随着前面摇摇晃晃的两个醉汉,没发出一点儿脚步声,保持了恰到好处的距离,一直没有被柳煜和于广春发现。 镜头仿佛是贴在了晟曜的耳边。随着他的前进,稳定地向前。 镜头忽然停下,将焦距从前方两个醉汉转到了晟曜的脸上。 晟曜的额头上冒出汗水来。他神情紧张,原本沉稳有力的心跳突然加剧,变得沉重,在电视房内回荡。 沙发上的医生翘着腿,这时候双腿交换了一下,好似不习惯从舒适的大沙发换到这种蜕皮的老旧沙发上。他露出来的幽蓝色眼睛里光芒闪烁,手指不耐烦地敲着沙发扶手。 指甲们嘟嘟囔囔。 这些杂声,忽然随着心跳声的消失而一起消失了。 医生瞪大眼睛,攥紧拳头,身体前倾向了那台小电视。 电视画面中,晟曜瞳孔收缩,身影倏地穿过了镜头。 镜头急忙旋转一百八十度,就见晟曜的背影犹如一只迅猛的猎豹,扑向了乍然出现的肉瘤。 …… 飞踢而出的脚正中肉瘤。 晟曜感觉到了强烈的反震力。他一个借力,身体杂耍般地跃到空中,后翻落地,轻飘飘的,好似一根羽毛。落地的瞬间,晟曜又扑了上去,这次他挥起了拳头,正中那肉瘤的眼珠。 晟曜只觉得自己的拳头砸在了一块坚硬的玻璃上。疼痛感让他下意识收手。 他的视线对上了肉瘤的视线。 那墨绿色的眼珠中是冰冷、憎恨、贪婪等种种的负面情绪。 一瞬间,晟曜如坠冰窖。 这不是人。 这甚至不是正常的生物。 这是医生的……治疗…… 晟曜脑中飞速是闪过了这三个念头。电光石火间,他再次挥拳踢脚,却只是将肉瘤打得轻微震颤。 站立在原地的柳煜仿佛是一尊雕像,对肉瘤、对晟曜,都熟视无睹。肉瘤也像是个沙袋,只是它那双眼睛和时不时的转动,证明它的确是某种活物。 肉瘤就像是刚从睡梦中苏醒,意识已经从黑暗深处上浮,身体却还在缓慢复苏。 得快点阻止他!晟曜立刻有了这念头。 写字楼里的闪光让晟曜微微抬头。 写字楼内应该有消防斧一类的工具。 拳脚不起作用,那么利器的话…… 肉瘤晃动了一下,像是一条蛇晃动蛇头,观察着猎物。它时而看向烂醉在地上的于广春,时而看向晟曜。它慢慢裂开了一张嘴,露出了身体里锋利的牙。 晟曜眼神一变,挥拳打在面前的肉瘤眼珠上,身体同时前冲,用上了全身的力气,竟是直接撞开了面前的肉瘤。他脚步不停,从于广春身边跨过时,弯腰伸手,一把抓起了地上的于广春,将他往前一抛。 身后风声袭来,晟曜脚跟一转,双手挡在胸前。 嘭! 肉瘤撞在了晟曜的胸口,张开的嘴巴被晟曜双手死死扣住,无法再张大。和眼珠同色的粘液滴滴答答落在了晟曜的身上。 晟曜抬眼。背后是于广春的闷哼,还有小吴的尖叫。面前是怪异可怖的肉瘤,以及呆立不动的柳煜。 背后的手电光芒乱闪,柳煜的眼睛也因此光芒变化。 他的表情是一片空白,好似陷入迷梦之中,对外界失去了感知。 晟曜心中一动,抬脚上踢,推开了眼前的肉瘤,又是一个加速滑铲,从再次冲来的肉瘤下方飞掠而过。他像是身体中装了弹簧,直接从地上弹起,两条手臂扣住了柳煜的脖颈,直接用上了柔术中的裸绞标准姿势。 这一瞬间,晟曜自己都未发现,他那两条普通成年人粗细的手臂膨胀了三倍有余,一下子封死了柳煜的脖子。 那肉瘤追着晟曜旋转,却像是在同时被卡住了脖子一般,突然僵住,墨绿色的眼珠上翻,裂开的嘴巴里溢出粘稠汁液。 晟曜看不到柳煜的表情,但他的身体紧贴着柳煜的身体,手臂贴着柳煜的脖子,柳煜的呼吸和脉搏好像都透过皮肤传递到了他的身上。 柳煜的呼吸和脉搏都在减弱。 那肉瘤先一步失去了动力,一下子摔在地上,砸在它自己流下的涎液中,并像是被人收回的风筝,一点点缩回到柳煜的手臂里。 柳煜的手臂恢复正常,整个身体也瘫软下来,完全靠在了晟曜的身上。 晟曜缓缓松开手。 柳煜噗通一声,趴在了地上。 “呼……呼……”晟曜低着头,这时才大口大口喘气起来。他看着昏迷在地的柳煜,视线在他的左臂上逡巡,一寸寸扫描他的情况。 这样看了好一会儿后,晟曜直接蹲下身,拎起了柳煜的那条手臂,撸起他的袖子,直接察看他的皮肤。 柳煜皮肤上干干净净的,不仅没有那怪物的痕迹,没有溃烂变色,也没有他初见时的血迹或血痂。 晟曜松开手。 他慢慢抬头,眯起眼,看向写字楼里的光。 写字楼的玻璃门后,光芒闪烁个不停。 小吴想要关掉手电筒,想要赶紧藏起来。可这物业发的破手电,不光材质差、光源差,就是开关都很有问题。小吴颤抖的手指根本就没法好好关上手电光。他最后鸵鸟似的用自己的手捂住了手电,又做贼一般向往瞄了一眼。 这一眼,让小吴吓得后仰,手电也落在了地上,骨碌碌滚出去老远。 玻璃门被晟曜拉开了。 小吴坐在地上,手脚并用想要往后怕。 “你跑什么啊?刚才怎么不来帮忙?”晟曜语气无奈。 小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声。 “你还是这边保安呢,看到两个醉鬼打架,怎么没反应啊?幸好我正好路过。”晟曜蹲下身,拍拍小吴的肩膀。 小吴愣住不动了。 “手机有吗?赶紧报警吧。” “报警?”小吴的声音有些变调,但语气里的难以置信还是充分表达了出来。 “是啊。不然呢?让这两个醉鬼就躺你们门口?”晟曜的语气则是一种理所当然,他还很诧异地看着小吴。 小吴反问道:“你怎么不报警?” “你没看我刚把人给打晕了吗?”晟曜依旧是那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虽然是见义勇为,但警察来了,这解释起来多麻烦啊。不如你报警,直接说有两个醉汉睡你们写字楼门口了。对吧?我们大家都省点事。” 这话听起来很有道理。 小吴看看晟曜,又悄悄歪过头,看了眼门口躺着的两人,“那个人……刚才、刚才那东西……那个是什么东西?那不是人吧?” 晟曜叹气道:“你这人是不是电影看多了啊?我练过两手,就不是人了?” “不是!是那个!”小吴指了指柳煜,“他刚才,这儿,这儿!那个东西!那么大个东西!”他比比划划,挥挥自己的左手,又两手圈了个圆,语无伦次地描绘着。 晟曜听了一会儿,顺着小吴的视线转头,看了眼玻璃门外,“你是说,那个花坛里的小树?那修剪成球的灌木?” “哎?不是,那人的手!刚才那人的手,突然圆的!还会动啊!还追着你!”小吴激动地说道。 晟曜疑惑地看了眼小吴,“我刚和他打了几下。他喝醉了,力气很大。你说的什么圆的……你在这边看到了什么?” 小吴愣住了。 “小吴,你是不是压力太大了,还在想着长寿园那事情啊?我跟你解释过了,照片也给你看过了。生生只是生病了,不是鬼。这世界上也没有鬼啊。你这次……是不是太黑了,你看错了?那个手电筒好像质量不太好啊。”晟曜站起身,帮小吴把手电捡了回来,“你要不信,跟我一起去看看吧。” 小吴接过了手电,借着晟曜的力量站起来,却是没有跟着晟曜出去看看。 他也有些怀疑自己刚才看到的东西。 刚才外头黑漆漆的。他在看到那暴涨出来的圆球,已经随后飞扑出来的晟曜后,就有些惊慌失措,想要躲藏了。 晟曜兔起鹘落,迅速制服了外头的醉汉,让小吴根本没找到藏身的机会,光顾着和手电筒较劲了。他实际上,也没仔细看清晟曜和那醉汉的打斗。 “行了。你记得报警,我先走了。”晟曜说道。 小吴欲言又止,但看晟曜潇洒地离开,一点儿顾及都没有,他又怀疑起了自己。 过了一会儿,他才冷静下来,没有急着报警,而是先将写字楼的门重新锁上,才掏出手机。 警车很快就到了。下来两个警察,直接查看起了于广春和柳煜的情况。警察打开了手电。那警用的手电,比小吴手里的破手电可好多了。小吴躲在写字楼内,也能看清柳煜和于广春的脸,甚至将他们两个认了出来。 是写字楼里工作的人啊,还正好是于广春和他那个一起加班的新同事。 小吴吁了口气。 第二十八章 于家 “喂,醒醒!小伙子!醒醒!” 直照着眼皮的光芒,肩膀上不断推搡的力量,以及耳边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喊,让柳煜逐渐苏醒过来。 他睁开眼,第一反应是侧过头,避过面前的光。 面前的人见他醒来,也移开了手电筒。 “醒了吗?叫什么名字?知道自己在哪儿吗?” 一连串的问题让柳煜的大脑缓慢运作起来。他看清了眼前的人。 警帽、警服,比他手中手电筒都要亮。 柳煜一颗心直蹦到了嗓子眼,身体也不禁颤抖起来。 “醒了没?你这把年纪,还喝那么多啊?悠着点啊。” 身后传来另一声音,还有含糊不清的呻吟。 “唔……嗯……” 柳煜猛地回头,动作快到让人误以为他会将脑袋甩出去。 同样的警察制服挡住了他的大半视线,不过那后头露出来的半张脸,足以让他辨认出对方的身份。 “于哥……”柳煜声音沙哑,难以置信地望着被警察拉起来的于广春,又马上低头,用力捏了捏自己的左手。 他的左手很正常。他的身体很正常。眼前的于广春也很正常。 柳煜手下用力,狠掐了自己一把。 疼痛感让他飚出泪花来。 警察被他这一举动吓了一跳,“你干什么呢?醒酒也不用对自己下这么狠的手吧?” 柳煜说不出话来,只是激动得嘴唇颤抖。 是一场噩梦……刚才那都是一场噩梦吧! “起得来吗?醒酒了没?你要没清醒,到我们派出所坐一会儿,或者我们开警车送你回去。”警察一把抓住了柳煜,将他提了起来。 柳煜摇摇头。 “叫什么名字?身份证有吗?”警察公事公办地问道。 柳煜乖乖回答。他没有随身携带身份证,不过报了身份证号码后,警察在警用pda上查到了他的身份。 于广春的醉酒程度远超于柳煜,虽然自己能站直了,也能说两句话,但语无伦次的,根本无法沟通。 柳煜代为回答,解释了两人的身份。 “你送他回去?还是坐我们警车走?” “我自己走。”柳煜连忙谢绝。 虽然杀人、逃跑、被杀的事情是一场噩梦,但那种感觉太真实了,他现在见到警察还有些发怵。 警察似乎也看出了他的不对劲,多打量了他一会儿。 “要帮你们叫车吗?你这同事住哪儿?” “不用,我……”柳煜卡壳了一下。 他还真不知道于广春住哪儿。最初一起加班的时候,他们相处融洽,结束了一起回家,坐同一班地铁,柳煜先下车,于广春还要再坐几站。他连于广春究竟是坐到哪一站下的,都不知道。 “有他家里人联系方式吗?” “没……我问问我们领导。”柳煜急中生智,想出了办法。 电话拨通,电话那头的路哥还神志清醒着,给柳煜说了地址,问了几遍他能不能行。柳煜再三保证,声音很是清醒,说话也条理分明。挂掉通话后,路哥又给他发了一遍地址,还将于广春妻子的联系方式发给了他。 柳煜松了口气,眼巴巴地给警察报了地址,小心翼翼地征询意见:“我这就送他回去了啊?” “你打车吧。我们等你上车。”警察说道。 柳煜也想打车。于广春能自己走路,但总是嘀嘀咕咕、自言自语,时不时摇晃一下,看着就不太靠谱。 柳煜度日如年地等到了网约车。 两个警察又是跟司机交代了一句,帮着柳煜将于广春推进车里。 警察、警车都在视线中消失了,柳煜才松了口气。 身边传来了轻微的鼾声。 于广春这上车没多久,就又昏睡了过去。 柳煜心情复杂。 他的左手搭在腿上,看起来十分正常。可就是这只手,这条手臂之中,藏着一个吃人的怪物。 那是一场噩梦。那么,在此之前的事情呢?那些天加班,他看到的怪物,也是噩梦吗? 汽车内,只有驾驶座的一点昏黄光芒,后座很暗,有时候会有路灯的光芒照射进来,有时候也会看到迎面而来的车灯。 转了几条马路后,路上人多了,还能看到商场内散发出的强光。小店的灯箱招牌也十分显眼,五光十色。 这座城市的夜晚并非那么安静,也并非那么黑暗。 柳煜只觉得自己被这些光芒晃花了眼,就像是噩梦中那样,只觉得头晕目眩。 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那种窒息的感觉好像还残留在身体里。 手机铃声打破了柳煜的这种恍惚。 来电是个陌生号码。 柳煜心中一动,接了电话。 “您好。”他谨慎地开口,“请问您是……” “你好、你好。你是小柳吧?我是于广春的妻子。”对面传来殷勤的女声,声音有些轻,像是背着人,偷偷摸摸讲话,“我们家老于经常提到你的。真是不好意思啊。今天还麻烦你送他回来。你们现在到哪儿了?要我来接吗?” 柳煜脑海中浮现出了那场噩梦的开头——卷发的年轻妇人,还有她人高马大的儿子。 他答道:“不用,车子已经到小区了。是十五号楼对吧?” “对,你们从正门进来,右拐,里面第二排第三栋就是了。我现在下来。” “真不用,我带于哥上去就行了。”柳煜说着,一边将路线转述给了司机,一边推了推身边的于广春,“于哥,我们到了。到家了,于哥。” 于广春很快就醒了过来,含糊问道:“到家了?不喝了?” “已经到家了。”柳煜答了一声,又对手机说道,“嫂子,我先挂电话了。” “哎,好的。”电话那头传来了轻手轻脚的开门声,“我下来给你们开门。” 车子在十五号楼门口停下。柳煜付了车钱,也没让司机在这儿等自己。他拖着于广春下了车。于广春脚下踉跄,不过还是被他拉着,到了门口。 防盗大铁门的栅栏后,声控灯亮了起来。 柳煜看到了匆匆走来的女人,却因为隔着门,看不清对方的模样,只初步判断出对方的个子有些矮,大概一米六都不到。 这和噩梦中的于广春妻子有些差距。 柳煜又一次恍惚了。 防盗门被推开,女人的模样露了出来。 那是个留着一头干练短发的中年女人,和于广春有三四分夫妻相,不施粉黛,露出眼角的皱纹,看着十分普通。 于广春见到人,就叫了一声“老婆”。 “哎!你怎么喝成这样子?麻烦人家小柳了。”于妻埋怨了两句,又对柳煜笑笑,“小柳,上来坐。上来喝口水吧,休息一会儿。你带着他一个醉鬼,辛苦了。” 于广春还被柳煜扶着呢。他妻子想要接手,却是有些架不住这么个大男人。 柳煜也不敢就这样松手走人,这时候顾不上和于妻客气,帮着她一块儿将于广春扶上楼。 于广春走平地的时候还挺稳健的,一爬楼,就彻底暴露了醉鬼的本性。 柳煜好不容易将人送进了卧室,扔在床上,出了一身的汗。 于妻招呼着柳煜在小餐厅里坐下,指了桌上盛好的一碗水果羹,“小柳,你吃点东西,垫一垫,解解酒。这是晚上刚煮好的。给小孩当夜宵。老于说你也挺喜欢吃的。你一个人出来工作,家里没人做饭,老是在外头吃……” 柳煜有些沉默。 他想起来,刚加班的那会儿的确有这么一回事,但随着加班的时间越来越长,看起来永远不会有正常的工作日,他对于广春生出厌烦来,对这些惯常的小恩小惠也就不放在心上了。现在回忆起来,他过敏发作、皮肤瘙痒难忍的初期,于广春还小心翼翼问过他,是不是妻子做的东西犯了他的忌口……之后,好像于广春就没再分他夜宵,好像也没带夜宵来了。 于妻闲聊两句,又去照顾卧室里醉倒的于广春。 柳煜坐在厅里,听到她轻声抱怨,却还是耐心地给于广春脱掉外套、鞋子,打了湿毛巾擦脸。于广春好像清醒了一些,被她拉着坐起来,自己喝了点水。 客厅里的电视机开着,但没有开声音。 柳煜移开视线后,就看到了电视里正在播放的内容,正好是几年前网上火爆过一阵的狗血爱情剧,男主角和他妈站在一起,男主角人高马大,扮演他妈的女演员留了个长卷发,一副少妇打扮。 柳煜像是脑袋被人敲了一下,看着看着,就自嘲地笑起来。 原来噩梦中的于广春妻子、儿子竟是他以前被刷屏看到的电视剧演员。 咔哒。 另一扇卧室门打开了。走出来的少年身材颀长,是发育期男孩的竹竿样。他的眼睛是于广春的单眼皮,这会儿一双眼睛瞪大了,诧异地望着柳煜。 柳煜想,果然和噩梦里的于广春儿子不一样。 于妻走了出来,给少年介绍道:“这是你爸爸同事,你叫人家柳哥吧——大学生,去年毕业的,就比你大四、五岁。对吧,小柳?” 柳煜点点头。 少年尴尬地叫了一声“柳哥”,视线扫过桌上的水果羹,似乎想说什么。 于妻从厨房里又端出一碗水果羹来,塞给少年,“你回房间吃吧。早点做完,早点休息。” 柳煜后知后觉,看着少年回房间,才问道:“我这是不是吃了小于的……我还没动过。” “没事儿。这是老于的。他今天晚上也吃不了了。”于妻笑了笑,“他是沾了儿子的光。不然我才懒得给他做呢。你快吃吧,别冷掉了。” 柳煜捧住了温热的瓷碗,慢慢吃了起来。 于妻在餐桌边坐下,絮絮叨叨地低声讲话,语气有些像于广春,又有些像是隔壁办公室里的中年妇女,很关心柳煜的感情生活。 柳煜略感尴尬,视线不自然地移动,扫到了客厅里拥挤的几个玻璃柜。 于妻回头看看客厅,骄傲地笑道:“那是小孩的奖状、奖杯,还有他的书。他买了好多书。给他的零用钱都用来买书了。那些书他都看过的,还做笔记,写读书报告。那两个柜子都是他的东西。他房间里还有。他就喜欢弄这些。我和老于也看不懂。他喜欢就好。” “听于哥讲过。他很厉害,成绩很好。” “成绩就那样。语文不怎么好。以前让他好好学,他不听,现在急了。”于妻笑起来,又有些苦恼地蹙眉,“还好,他现在自己知道了。每天复习到十二点,早上六点多起来,也不叫辛苦。不像老于,加班几天就唉声叹气的,还吵着他复习。” 于妻说到此,又对柳煜道歉起来。 柳煜没有说客套话。他想到了那场噩梦,想的起了噩梦前于广春似醉非醉的抱怨。 少年再次开了门,端着空碗出来了。他礼貌地跟柳煜打了声招呼,又安安静静地回了房间。 柳煜看到了他神采奕奕的稚气脸庞。不知道那是少年人精力充沛,而如此精神,还是因为他在做自己喜欢的、向往的事情,在追逐梦想,才这样充满了动力。 柳煜有些失神。 于妻收了儿子和柳煜的空碗,又进卧室看了看于广春的情况。 “老于看来是醒不过来了。今天真是麻烦你了,小柳。明天让他自己跟你道谢。你住哪儿的?我帮你叫车吧。哎哟,你是打车送老于回来的吧?我把车费给你……”于妻一拍额头,歉意地说道。 柳煜拒绝了,“真不用了,嫂子,也没几个钱。于哥平时就很照顾我。”他顿了顿。这句话脱口而出,却也是真心实意。他接着道:“我不打扰你们了。你不用送了。” 柳煜和于妻再三客气,才出了于家。 他下了楼,走出几步后,又回头看了一眼那栋楼。 有几扇窗户还亮着灯,柳煜也不知道那是不是于家的窗。 柳煜收回了视线,踏出脚步后,就只听到自己的步伐声。周围很安静,就像是于家一样。于妻就是嘴巴不停,那音量也是压得极低,像是怕惊扰到屋子里的少年。 柳煜忽然间想起来,他高三那年家里也是这样安静的。他那时候起早贪黑,和于广春的儿子一样,并不觉得辛苦。每做出一道题,每拿到一个好分数,他就像是……就像是……就像是发了工资一样开心。 柳煜想到此,笑出了声。 幽静的小区里他的笑声突兀响起,又突兀消失,重归寂静。 第二十九章 质问 黑暗的电视房内,小电视上拍摄着柳煜的面部特写,下一秒,镜头的焦点从柳煜的脸上移开,落在了他身后的小区绿化带中。粗壮的树干后头,走出了一道身影。 镜头拉近,晟曜阴晴不定的脸出现在了画面之中。他注视了一会儿柳煜,忽的转头,看向了十五号楼。镜头也随之切换到了高处,俯视着晟曜。 电视机前的医生似是在和电视机中的晟曜对视。 医生只看了一会儿,就起身关掉了电视。房间里顿时陷入了绝对的黑暗。 在一片黑暗中,亮起了一双幽蓝色的眼睛。两个眼瞳如鬼火,在空中飘荡。伴随着清脆的脚步声,那两点光芒不紧不慢地移动着。 开门声随之响起。 外头诊室的光芒照亮了医生沾血的白大褂。 滋滋…… 旧诊室的日光灯发出电流声,光芒黯淡了一瞬,又恢复正常。 医生跨过地板上凌乱的电线,拉开办公椅,好整以暇地坐下。 他盯着桌上的文件栏看了一会儿,突然发出一声笑。 这笑声如同发令枪,十枚指甲上的脸都发出了窃窃的杂音,无论是哭是笑,都带着一股期待好戏的味道。 医生取走了文件栏里标着“柳煜”姓名的病历文件夹。 他径直离开诊室,跨出门的瞬间,走廊尽头就出现了一扇房门。 房门上贴着“档案室”的牌子。 医生带着病历进入,不多时,又带着一份病历出来。 他回到了诊室,将那份文件夹摊开在桌上。 他的嘴角逐渐咧开,越来越大,笑容超出了口罩的范围。指甲们的声音也骤然增大,热闹地吵嚷起来,如同演出的前奏,兴奋又激昂。 …… 晟曜在路上叫了车,直接到了岳父家的小区门口。 他一路上努力压着情绪,但下车后的步伐却是越来越快,最后十米的距离,他几乎是三两步就飞奔了过去。 “怪物诊所”的霓虹招牌在行道树的茂密树冠中闪烁不定,如一场带着不祥气息的流星雨,划过深沉的天际。 招牌下头明亮的玻璃门同样散发着一种诡异。 眼前的诊所当然诡异,可以说是非常诡异,没有哪一点是不诡异的。 看看左右相邻的店铺。这个时间点,在这老旧社区的小马路上,还有哪家店会开着? 那带着灰的白墙、白瓷砖,都昭示着这是家有年头的老店,可他岳父母住在这儿六七十年,他和白晓相恋结婚三十五年,从来就没见过这家从小区出来走十分钟就能到的小诊所。 晟曜脑海中浮现出了柳煜身上的那颗肉瘤,又想起当时办公室桌上放着的空针管,以及医生给他“治疗”时注入的那一管药水。 一切都太诡异了。 这不是正常的治疗,也不是神话传说里那种带着圣洁庄严气氛的奇迹。 晟曜肌肉绷紧,推开了玻璃门,一步踏入诊所,直接走向了诊室。 他没有敲门。他的脸上是压抑着的愤怒,眼底深处却是一种恐惧。推开门的刹那,他的动作有些迟疑,不过这点迟疑没有阻止他拧开门把。 门开了,门后就坐着医生。 他好像在研究某位病人的病例,模样看起来悠闲自得。听到动静后,他才侧头看来,幽蓝色的瞳孔清澈透明,能直接倒映出晟曜的身影。 “你做了什么?”晟曜的声音低沉沙哑,“你对柳煜做了什么?你给他做了什么治疗?” 医生歪了歪头,好像不能理解晟曜的这些问题,“他得了过敏性皮肤病,我给他做了治疗。” “你做了什么治疗?” “药物治疗。” “什么药物?” 医生没有像之前几问那样马上做出回答,而是思考了几秒,“算是生物制剂吧。” 晟曜的脑海中蓦地跳出了那肉瘤怪物的模样。 他一个前冲,揪住了医生的领子,提着他的身体,将他用力压在了墙上。 嘭! 嘭! 两声巨响,一声是椅子撞倒发出的声音,另一声则是医生的后背撞在墙上发出的声音。 医生被晟曜这样按着,却仍旧是那副从容的模样。他的身体像是感觉不到疼痛,又像是这身体并不属于他,只是一块不相干的肉块。 晟曜能感觉到手上的重量,他还能感觉到属于医生的心跳和呼吸。手下压着的这具身体就跟真人一样。 可是,那个肉瘤,那一管针剂,他的恢复年轻,还有…… “你到底做了什么?你给柳煜注射了什么?给我注射了什么?还有……生物制剂……你往我们身体里注入了什么?那到底是什么东西?!”晟曜咬牙切齿地质问,中途却是咽下了到嘴边的一个名字。 “老公!” 晟曜手一抖,心脏漏跳了一拍,脖子也是十分僵硬地慢慢扭转。 “生生……”刚才被他强行咽下的名字重新吐了出来。晟曜一阵慌张,身体都因此颤抖起来。 白晓站在诊室门口,诧异又担忧地望着晟曜。 晟曜眼眶一热。他急忙闭了闭眼睛,压住自己的情绪。 他松开手,让医生双脚落地。 “怎么了啊?你在做什么?你们吵架了?”白晓不安地问道,小心翼翼地走进来,抓住了晟曜的胳膊,“是因为我的病情吗?是不是情况不太好?你不要怪医生。我能再看到你,已经是……已经是很好的事情了……”她说着,眼眶中积蓄了泪水,“治不了就算了。没关系的。有这些天,我已经很幸福了。” “不是!你没事的!和你没关系!”晟曜急忙道,抬手抚去了白晓流淌下的泪水,“你别瞎想。你好着呢。我就是……我就是有些着急。你一直留在这里……” 白晓推开晟曜,“担心我没好全,让我留这儿观察的是你,现在急了的又是你!你怎么想一出是一出啊!你真是……医生好不容易帮了我们,是我们的大恩人,你怎么能这样?” 她埋怨了晟曜几句,又拉过他,对着医生道歉:“医生,他是关心则乱,你别介意。你有什么需要的,要我们做的,尽管说。你也别对他太好了,让他得寸进尺了。你对我们有大恩,我们记着的。” 晟曜沉默着。他握着白晓的手,能感觉到白晓温暖的掌心。 他的视线扫过办公桌。 那摊开的病历上写着病人的基本信息。就像是柳煜那本病历一样,个人信息详实,下面的“病人主诉”字体龙飞凤舞,根本看不懂。但区别于柳煜的基本信息,这一份病历的字迹像是小孩的字迹,名字也是简单“茂茂”,一笔一划,工工整整。他的地址变过两次,三行地址,字迹有所改变。出生日期则是……十八年前…… 这个病人今年刚成年,来就诊的时候恐怕只是个刚学会拿笔的小孩。 晟曜的手指收紧,攥成了拳头。 白晓推了一把晟曜。 晟曜回过神,抬眼就对上了白晓担忧的眼神,还有医生那双古井无波的幽蓝色眼眸。 “没什么。”医生整理了一下衣领,扶起了倒地的椅子。 “对不起。”白晓连连道歉,又在晟曜背后掐了他一把。 晟曜低下了头,“对不起。” “没关系。”医生出人意料地给了个温和的答复,随手合上了那份文件夹。 晟曜再次抬头,就看到那双幽蓝色的眼睛里居然闪烁着笑意。绷紧的口罩下,似乎能看到咧开的双唇轮廓。晟曜不禁背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很晚了,你早点回病房休息吧。你也该离开了。”医生收敛了笑容,冷淡说道。 白晓再次道歉,推着晟曜出了诊室,还轻手轻脚地把诊室门带上。 做完这些,她才一脸郑重地看向晟曜,“到底怎么了?你怎么突然跟医生起冲突了?是因为之前你介绍来的那个病人吗?” 晟曜苦笑,也不知道该如何对白晓解释。 他所看到的肉瘤明显不是人类……不对,那明显不是地球上会出现的东西。至少他从未在现实中听说过这种东西。科幻片、恐怖片里倒是常有这种恶心恐怖的怪物。 他原本将医生当做能起死回生的神,可如果对方并非救治世人的神,而是……其他东西呢?比如说……肉瘤那样的怪物…… 晟曜紧抿着唇,摸了摸白晓的头发。 白晓温柔地靠进晟曜的胸膛中,环抱住他的腰,“你有什么事情都要跟我说。我们是夫妻。我们……只有彼此了啊……” 晟曜用力抱住了白晓,抵着她的脑袋点点头,“等我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就告诉你。” 他无法告诉白晓自己今晚看到了什么。他不能让白晓跟着自己一块儿恐慌。更现实的问题是,白晓还要住在诊所内,和医生朝夕相处…… 晟曜咬紧了牙关。 暂时,就让白晓继续这样感恩医生吧。这样,她就不会和医生起冲突。医生看起来也并不想暴露“本性”。柳煜那情况…… 晟曜决定再探察看看。 “好吧。你不要做危险的事情哦。”白晓亲了亲晟曜的唇,“不要太辛苦,也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了。我们现在这样就很好了。不要想那么多……那个人……他如果没治好,你帮着一点就是了。任何医疗手段都有个失败几率。你最近一直在忙他的事情吧?还有长寿园的事情、秦阿姨的事情……都没什么时间陪我呢。” 晟曜歉疚地抱了抱白晓,“对不起……我最近……” 白晓阻止了他接下来的话,“我知道你在怕什么,知道你的顾虑。我已经死了啊……死了三十五年了……” 她最后那句话如叹息般轻,晟曜却是心脏一阵抽痛。 “我死而复生,你也变年轻了。我们两个的事情没办法对别人解释。就是诊所里的其他病人,也不一定能理解我们的情况。我知道,你是想要保护我。”说到此,她顿了顿。 “晟曜,”她捧住了晟曜的脸,和他对视着,郑重说道,“治病总有个几率。我的事情也是一样的。如果治不好,就算了。” 晟曜变了脸色。 白晓笑了笑,又亲了亲晟曜,“真的,如果治不好,就算了。我之前说的都是我的心里话。能有这些天,已经很好了。”她靠在了晟曜的怀中,“已经很好了……” 晟曜环着白晓的手收紧,“不会只有这些天的。你一定没事的。我们还要回家呢。” “嗯。等出院了,我还要去给爸妈扫墓。然后去看看家里被你折腾成什么样。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有没有好好过日子啊?”白晓笑着问道。 “当然有。家里好好的。” “那就好。”白晓又抱了抱晟曜,就松开手,“好了,快走吧,别等医生出来催了。” 晟曜有些不舍,却还是被白晓推出了诊所。 他想带着白晓离开,可上一个从诊所内冲出去的病人——也就是柳煜——根本没有得到好结果。反倒是他和乐老板救下的流浪狗,全心全意地接受了治疗,正常地离开诊所,目前身体健康…… 晟曜只能期望,医生的治疗是有效的,只要乖乖听话……只要配合治疗…… 可他的心中,始终无法抹去那颗狰狞可怖的肉瘤,以及它充满了憎恨贪婪的绿色眼瞳。 …… 翌日一早,晟曜就透过便利店的窗户看到了于广春和柳煜。两人前后脚到达写字楼门口,柳煜主动上前叫了于广春,一起进了楼。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甚至还少了前些天的那种尴尬。两人似乎在昨夜一场醉酒后,就一笑泯恩仇了。 虽然离得有些远,隔了一道墙,隔了一条马路,周围还全是吵吵嚷嚷的早高峰人流,晟曜竖起耳朵,仍然听到了两人之间的对话。 晟曜一边听着,一边心里生出一种古怪的感觉来。 他前几天就发现了,自己像是有了千里眼、顺风耳,视力、听力都得到了极大增强。更准确来说,他是整个身体都得到了增强,能做出十九岁的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这种肉体上的强大,甚至超过了运动员水准——这是晟曜的一种感觉,没严格试验过,他也说不清自己是不是真的超越了人类肉体的极限。 这一走神,柳煜和于广春之间的对话就听不清了。两人的身影也消失在了写字楼中。 晟曜心神不宁,应付着便利店的工作。到了下班时间,晟曜看到了匆匆离开的柳煜,随后才见到了和同事们说说笑笑,在路口分开的于广春。 两人都没来便利店。 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这种正常持续了一周多,晟曜总算是在便利店遇见了于广春。 “你今天的晚班啊?昨天没见到你。”于广春笑着打招呼。 晟曜挤出一个笑,回道:“是啊,前两天调整了排班。你今天也是一个人吃便当?老婆又回娘家了?” “嗯。老样子嘛。儿子的补习班又不能改时间,我们家现在都是围着他转。”于广春乐呵呵地说道。 “你那个同事最近怎样?之前好像闹得不太开心吧?”晟曜迫不及待地问道。 话问出口,晟曜就紧张起来。他担心于广春察觉到他的别有用心,也担心于广春接下来的回答。 “哦,你是说小柳。”于广春发出一声感叹,“年轻人精力充沛,真是不一样。最近不加班了,他就自学编程……”怕晟曜不懂,于广春解释了一下编程所用的不同语言。他虽然技术落伍,但业内的基本常识总是能信手拈来,给外行做点科普。至于柳煜那种学习劲头,在他身上是荡然无存了。他提到此,也是语气复杂。 晟曜听着听着,就沉默了下来。 “……以前真没看出来。我也是有些小瞧他了,想着他一个应届生,愿意到我们这样的公司来,估计就是想找份轻松点的工作,不是那种很拼的人……年轻人就是不一样,随时都能奋起。”于广春有些羡慕,又有些自嘲地笑笑,看了眼晟曜,“你也才二十吧?” 晟曜扯扯嘴角。 “现在奋斗,还不晚。如果有条件的话,别做这种打工的活了。”于广春看了眼便利店内的员工休息室,低声道,“还是得学点技术,考个证什么的。等你年纪再大点,有了女朋友、结婚有孩子了,就一切都得围着生活转了。欸,我的意思是,就是不能再随心所欲,想拼一把就拼一把了。” 他说着,拍拍晟曜的肩膀,转头扒拉起了便当里的米饭。 晟曜默默走开了。 他早就过了追梦拼搏的年纪。很早以前,他的生活就只剩下了责任与义务。现如今,他倒是有了梦想。 他想要和白晓白头偕老,想要弥补晚了三十五年的遗憾。 为此,他得确认,医生的治疗是有效的,是无害的;确认白晓能继续健康地活下去。 这一瞬间,晟曜想起了白晓躯体腐烂靠在自己墓碑上的样子,想起了三十五年前她虚弱地靠在副驾驶座的样子。 他绝对不要再看到那样的白晓。 晟曜的一颗心坚定下来。 第三十章 倾诉 柳煜十分意外地再次遇见了那个年轻人,可他一想,他们就是在附近车站对面的便利店内初次见面,这会儿在小区里碰见对方,也并不奇怪。 年轻人看起来是在等人,站在路灯下的身影显得尤为突出。柳煜的视线第一时间被他吸引过去,同一时间,那年轻人也转头看了过来。 “你好。”柳煜露出一个笑,率先打了招呼,“没想到能再碰到你。”他的语气充满了感慨,很是复杂。 晟曜有些意外,不禁仔细观察起了柳煜的神情。 两人的身份像是做了互换。上次是晟曜主动,热心地向柳煜伸出援手,这次却是柳煜热情开朗,反观晟曜,现在却是心事重重、有颇多顾虑的模样。 晟曜还没来得及接话,柳煜自顾自说了下去。 “上次的事情还没谢谢你。你还记得吧?上次在便利店碰到,你给我介绍了一家诊所。我那时候皮肤抓破了在流血,你看到之后给我介绍的。”柳煜拍拍手臂,提醒晟曜。 晟曜仍旧没说话。柳煜的态度太令他意外了。他也没想到两人见面之后,会是这样的展开。他以为该是他旁敲侧击,询问诊所和治疗的事情。他还想着,柳煜和医生不欢而散,直接是逃出了诊所,柳煜再遇到他肯定会有所埋怨,可能不会愿意搭理他。还有那个肉瘤的事情…… 柳煜没发现晟曜的异常,继续说道:“你看,我现在全好了。皮肤病、过敏,都没了。伤口也好了。”他说着,就撸起袖子给晟曜看自己的手臂。 柳煜像是个话唠,又像是初见时那样,平日里憋了许久的话有了释放口,他迫不及待地将心里的那些话都给倒了出来:“其实我那会儿过敏都是心理作用,我就是讨厌和我搭档的一个同事。他实在是……人很好,就是和他一起工作太烦了。我受他拖累,加班加个没完,不停地返工,自己那份做完了,还得给他帮忙。啊,真是……” 他发泄般吐出一口气,又笑起来,“所以那段时间是恨得牙痒痒。他坐我旁边,我靠着他那边的手臂就老是发痒,我不停地抓,都给抓破皮了。幸好你给我介绍了诊所。我去看过了,那里的医生给我打了一针,第二天我就全好了,但我心里那关过不去。皮肤不痒了,但我和他一起工作,还是怪怪的。就是心有怨气,不发泄出来不舒服。” 柳煜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在一个比自己年纪小的人面前这样发牢骚,不过这番话,他实在也找不到第二个人来诉说。 可能也是因此,他才会憋出心理问题来。如果早一些碰到个人,能这样说说话,他也不会对于广春生出那么大的怨怼吧。 “我外地的,老家、大学都不在一个地方,在这里就更是人生地不熟了。我的室友也是租了房子之后才认识的。他工作比我更忙,我们到现在为止都只是合租,每天打个照面,周末的时候要是两个人都不加班,就能一起点个外卖。因为做同一行的,能有些话题,都算不上朋友。毕业一年多,同学、朋友都联系少了,他们也是刚工作,又分散在各地,不好聚会。父母那边更不能向他们抱怨这些……”柳煜不好意思地说道。 “慢慢会好的。”晟曜扯扯嘴角。 柳煜点头,“是啊,慢慢会好的。我前些天跟公司的人一起聚餐。我们项目做完了,一起庆祝。我那个同事就喝多了。我送他回家……我们以前也没深入谈心过。我对他不了解,他对我的了解就是我一个大学生刚出来打拼。那天他喝多了,讲了很多……他也不容易。每天看着笑嘻嘻的,好像做再多的工作都愿意、都有耐心,他其实也就是工作、过日子。他儿子今年高三。我送他回家的时候,看到了他儿子。他那天晚上也讲了很多他儿子的事情……” 柳煜靠在了路灯杆上,眼神变得悠远,像是陷入到了回忆中,“我对他那些中年男人的抱怨没什么感触。就是……有点儿烦。他干自己不喜欢的工作,又不是我害的。他的家庭负担,也和我没关系。但看他那么骄傲地说他儿子怎样怎样,还有看到他儿子努力复习、努力学习的样子……我高三的时候也那么拼过。别看我现在这样啊,那会儿——也就五年前……才五年前啊……于哥说自己高考的时候没什么选择,什么都不懂。他说他儿子现在早早就选择好将来要从事的工作,有理想,有追求,朝着那个目标前进……我当年也差不多。不过,我当年也就是比于哥稍微好一点……” 柳煜自嘲一笑,“那会儿太天真啦!在网上经常看那种黑客红客大战的段子,什么劫持域名、挂国旗,什么天才黑客自学成才,黑掉世界五百强公司的数据库,黑进国家的安全中心,太酷了!哈哈!我高考志愿全填了计算机系,我爸妈要我填个保底专业,我都不乐意,最后被他们轮番说教,就随大流地乖乖填了志愿。我那会儿其实就是一股冲动,中二……进大学了才知道,想成为那种大神需要天赋啊。我做个期末作业都吃力呢,完全就是网上的另一种段子。” 柳煜说着,还手舞足蹈地讲了两个有关程序员的段子。 晟曜配合地笑笑。他觉得柳煜变得不一样了。不仅是精神状态不一样,就是性格好像也变得开朗了一些。也可能,这才是柳煜本身的性格。 “……那之后我就放弃啦。满脑子想的是及格啊、绩点啊,幻想的东西也从黑客红客,变成了毕业进大厂,拿百万年薪、拿期权分红。不过,也就是想想。毕业投简历的时候,我倒是都投了,但就进了一家的一面。我自己也知道……然后,挑着薪酬待遇,进了现在的公司。这已经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工作了……” 柳煜的情绪低了下去,但并未变得消沉。 他一拍双腿,站直了身体,“再过几年,真到了于哥那年纪,有家有室,要供房贷、养孩子,我可能也会像于哥那样厚着脸皮日复一日地混日子吧。现在这公司不倒闭,那我应该能和于哥一样就这么混下去。我们公司还是蛮有人情味的,主要也是高不成低不就,大家就都只是打工、赚钱、生活……大老板没什么追求,下面的人也没什么追求。这也不是不好。” 柳煜对晟曜露出一个笑,“但我还那么年轻啊。” 晟曜心中一动,视线对上柳煜的笑脸,竟是想要逃避开。 “我这些天自学了点东西,在研究……其实有些上学的时候老师有讲过,不过我那会儿只想着应付考试呢。我还办了图书证。之前都没想过办图书证。大城市的图书馆,书籍真的特别多,能学习的地方也特别多。我最近看到于哥,心情也挺好的。我觉得我算是顿悟了吧。” 柳煜说到此,有些不好意思,“是不是有些太中二了?我是真的这么想的。以前想着当黑客那种梦想就算了,现在就是想着脚踏实地,趁着年轻多学一些,多积累一些,再努力拼搏一下。” 晟曜想要问那怪物肉瘤的事情,可他发现自己面对这样的柳煜,完全问不出口。 眼前的年轻人在路灯下发着光,朝气蓬勃。 白晓刚复活的那一晚,他大概也是这样的。这才过去没多久,他却成了一个胆怯的老人。他害怕真相,怕真相毁掉来之不易的重聚,更怕即使他逃避,依然躲无可躲,他的幸福只是一场梦。 就像是在长寿园的那些天,美好的一见钟情最终变成了阴阳相隔,怀抱的不是美丽的少女,而是腐烂的尸骨。 他怕白晓会再次变成那样的冰冷尸骸。 或者,是更糟糕的情况…… 柳煜突然话归正题,对晟曜感谢道:“这多亏了你!那天要不是你给我介绍那家诊所,我要是没治好皮肤病,那我可能继续埋怨于哥、迁怒他,然后自暴自弃……”一瞬间,柳煜也想到了更糟糕的情况。他看了眼自己的左臂,想到那肉瘤吞掉于广春的场面,微微沉默。 他迅速换了话题,“我早想感谢你了,但之前一直没碰到。你好像不怎么去那家便利店,也不去对面的车站了。” 晟曜干巴巴地回答:“我最近不往那边走。” 他最近忙着在写字楼附近的便利店打工,还忙着给陈劲、秦阿姨解释误会,再加上要照顾诊所内的白晓,几头跑,已经是分身乏术。 他之前从没想过在这里蹲点柳煜。这里太靠近岳父家了。他去怪物诊所的时候都得小心翼翼,再要加一个这里,那他整天在这片社区晃荡,怕不是又要吓到一个“秦阿姨”。毕竟,不是每一次遇到岳父的老邻居,都能像是在小乖乖宠物店遇到老张那样,有机会好好解释,向人介绍一下自己的“身份”。 柳煜对此没有起疑,只说:“今天碰到你真是太好了。谢谢你。” “你没再去怪物诊所吗?”晟曜紧张地问道。 柳煜怔了怔。他有片刻的迟疑。他其实是去过的。只不过…… 晟曜捕捉到了柳煜的这一停顿,身体都因此紧绷起来。 “没有。我都治好了,呃……”柳煜说到一半,有些尴尬,“其实上次我有些误会。我连医药费都没付。你是那边的常客?啊,这么问好像不太对……” 晟曜失望地松懈下来,点头道:“我是经常去。” 柳煜更加尴尬了,连忙掏出手机,“上次真是对不起,我医药费都没付。我转账给你,你帮忙给一下医生吧。” 晟曜默然。 他其实也没付过医生医药费。 眼前的柳煜似乎是误会了他的来意。柳煜好像全然不知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不知道肉瘤的存在。 晟曜仔细一想,那天晚上的柳煜满身酒气,醉得不清。他和肉瘤搏斗的时候,柳煜就跟个电线杆子一样杵在原地。柳煜可能真的对肉瘤的事情毫不知情。 “你能收款吗?加个联系方式吧。”柳煜殷勤地说道。 晟曜没答应。他的账户都实名认证过,名字、年龄俱全,头像倒不是他的照片,但光是这些信息,就可能暴露他的身份了。 “还是你自己交给医生吧。我也不知道你的医药费是多少钱。”晟曜拒绝道。 柳煜犹豫了一会儿,收回了手机。 如果可以,他早就想要去怪物诊所当面付清医药费,再感谢一番医生了。他对医生给他打的那一针一直有怀疑。之前怀疑那是什么奇怪的东西,现在则仍然怀疑那是某种奇怪的东西。 那场近乎真实的噩梦,以及此前频繁出现的异常,都太古怪了。 可是…… “我再去的时候,那家诊所不见了啊。”柳煜心里说道,望着晟曜年轻的面庞,有些难以启齿。 如果今天没遇到晟曜,他会以为有关怪物诊所的一切都是一场梦。 可晟曜是真的。 晟曜见柳煜迟迟没开口,猜他想倾诉的事情都已经说完了,便笑道:“不打扰你了。我还有事情,先走了。” “啊,你……”柳煜后知后觉,意识到晟曜不是来代收医药费的,但他出现在这里的确是专程为自己来的,是为了那家怪物诊所来的。 柳煜想说什么,可噩梦中的场景浮现在脑海中。 柳煜不愿承认,但不得不承认,那近乎真实的噩梦将他吓得不轻,让他在清醒之后依然后怕不已。如果不是那场噩梦吓醒了他,他的心境也没那么快改变。 眼前的路是充满了怪物和死亡的深渊,那他剩下能做的只有转身逃跑,能跑去哪儿暂且未知,但离那深渊远一些,总是没错的。 那天晚上他见到了于广春的儿子,于是决定重新发奋学习。如果那天晚上他见到的是其他人,或许就会做出不一样的决定来。 但无论如何,他都不想要再经历噩梦里的恐惧和折磨了。 这也是他去了一次,没找到怪物诊所后,就没再特意寻找的原因。 他对那古怪的诊所、古怪的医生还是抱有一些怀疑。 柳煜不知道晟曜得了什么病、在怪物诊所那儿经历了怎样的治疗,但对方应该和自己不一样吧。 也可能……有些相似的遭遇…… 第一次见时,晟曜那么热情外向,今天的他却有些不同。 柳煜不是那么细心的人,情商不算高。他这会儿才察觉到晟曜有些不对。 “你……几岁?”柳煜问道。 晟曜离开的脚步顿了顿,“十九。” “真年轻啊。在读大学吗?”柳煜尬聊。 “嗯。” “那要好好学习,别像我这样,毕业了才后悔。还有四年、三年时间吧?要加油啊。”柳煜说了所有人都会说的废话,却是发自肺腑。 晟曜笑了笑,“好的。你也加油。” “嗯。” 两人分道扬镳。 第三十一章 茂茂 晟曜抱着个小纸箱,按响了门铃。 音乐铃声响了一阵,对讲机中才传出了声音。 “喂?”年轻女性的声音里带着疑惑。 晟曜笑着说道:“你好,是茂茂小姐吗?你的快递到了。” “嗯?啊,哦……”对方先是诧异,接着语带笑意,按下了开门键,“门开了。” 防盗大铁门的门锁一阵脆响。 晟曜拉开门,径直进入楼内,乘电梯上至十楼。 他出电梯后左右看了看,发现了一扇半掩的房门。 “你好,茂茂小姐在吗?”晟曜站在门口,礼貌地问道。 一直到这时,他才有些紧张起来。 他即将看到自己的“病友”,或许他能从这位“病友”身上发现怪物诊所和医生的一些真相。 “来了来了!”几分钟前听过的年轻女性应着声,伴随着踢踢踏踏的脚步,来到了玄关,彻底拉开那扇房门。 晟曜看到对方的模样,有一瞬的迟疑。 眼前的女性年轻靓丽,可对方应该年近三十,而不是二十不到的年纪。 怪物诊所的那份病历上写着“茂茂”的出生日期,算年龄,她现在应该刚成年。难道是生病的缘故,让对方看起来比较老相? “请问你是茂茂小姐?”晟曜确认道。 对方伸过来的手停在半空中,有些意外,又扑哧一笑,“我不是。你要它本人来签收?” 晟曜心头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来,“是要求本人签收……” 女人扭头对着屋里喊道:“茂茂!” 晟曜抱紧了那小纸箱,在门口等待着。他隐约能听到屋子里秒针“滴答滴答”绕圈的声音。每一秒都如此漫长。 他即将见到医生的第六位病人。不对,那只叫“乖乖”的流浪狗大概不能算…… 晟曜脑中闪过一道光。 客厅的墙后,一个小身影踏着猫步款款而来。它有着狸花猫常见的黑灰条纹,体态修长,脸蛋圆润,四只小爪子毛色雪白,犹如古代描述骏马时形容的乌云踏雪,只是相比于马的俊逸,这白爪在它身上显得尤为可爱。长尾巴蓬松柔软,竖在身后,随着它踏步而来,一摇一摆,好似红毯女星优雅的裙摆。 这只大猫走到了玄关门口,乖巧地坐在地板上,尾巴收拢,环绕四足,挺胸抬头地看向晟曜。 晟曜和它绿色的杏眼对上,一时都忘了呼吸。 猫咪的瞳孔收缩,又放大。它微微扭头看向女人,“喵”了一声,睁着漂亮的大眼睛,好像在询问对方叫它来做什么。 女人笑起来,调侃晟曜,“要它来签名吗?” 晟曜愣愣摇头,沉默地递上小纸箱。 “谢谢。”女人伸手接过。 晟曜又盯着那大猫看了一会儿,才失神地离开。 …… 陆玫玫关了门,往客厅走去,边走边说道:“让我看看是谁给你买了东西。” 那只叫茂茂的猫已经先一步进了客厅,灵巧地跳上沙发,又一溜烟地跑过了沙发靠背,借力一个跳跃,身影如同矫健的豹,体态优美,又爆发力十足。 阳台玻璃上挂着它的吊床。 它这一跃,直接就落在了吊床上。 吊床出人意料地没有丝毫震动,一点儿都不像是刚承受一只大猫的重量。 茂茂坐在吊床中,低头俯视着窗外。 陆玫玫拿了剪刀,坐在沙发上拆包裹,嘴巴就没有停过,一直在和茂茂讲话:“是不是你艾艾姐姐又给你买了小玩具呀?还是兽医小姐姐……” 咔—— 封箱带被划开,陆玫玫打开纸箱,声音顿时停住。 她疑惑地从纸箱里拎出一包毛毯。 透明的塑料包装下,粉蓝色的柔软毛毯印着花草图案,看着还挺素雅的,只是…… 陆玫玫又合上纸箱,看了眼上面的快递信息。 “这谁送的呀?给你的小毛毯吗?”陆玫玫抽出毛毯一抖,被它床单模样的大小给惊到了,“好大!这是床单吧?” 送给一只猫的毛毯,用得着那么大吗? 买错了吗? 陆玫玫放下毛毯,拿起了手机,还扭过头对茂茂说道:“我问问你艾艾姐姐,看是不是她买错了。” 茂茂甩了甩尾巴,当作回应。它碧绿的眼睛依旧盯着楼下。 下方的大楼门口出现了一道身影。 晟曜跨上了绑着快递篮的电动车,晃悠悠地往外驶去。 猫咪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 电动车驶出去不到五米,就停了下来。晟曜扭过头,视线一点点上移。 茂茂猛地扭身,蹿到了陆玫玫身边。 陆玫玫没察觉到它的异常,抚摸着突然靠过来的柔软身体。 茂茂蹭了蹭陆玫玫的手心,雪白的爪子拨弄了一下那蓝色毛毯上的花,眯起来的眼瞳中好像闪烁着光。 电话打通了。 陆玫玫开门见山地问道:“你给茂茂买东西了呀?” 电话那头的池艾“啊”了一声,“没有啊。怎么了?” “那就奇怪了。”陆玫玫捏着毛毯左看右看,又揉揉茂茂的脑袋,“我刚收到一个快递,是寄给茂茂的,一张大毯子。不是你送的,还能有谁?” “你自己没买过?” “没有。” “是不是以前买什么东西的赠品啊?” “唔……也有可能。看着不是很贵的东西。”陆玫玫说道。 “嘿嘿……会不会是他送的?”池艾的声音变得贼兮兮的。 陆玫玫红了脸,感觉到掌下的两只小耳朵动了动,连忙点了点茂茂的脑袋,瞪了它肉嘟嘟的后脑勺一眼,“不可能是他。我还没给他介绍茂茂呢。” “他有可能自己发现啊。你衣服上肯定粘着猫毛。还有我们聚会的时候,也可能提到过。” “不可能啦。他又不知道我家地址。” “哦,也是……你新房子住得怎么样?”池艾换了话题。 陆玫玫靠在沙发上,伸长了脖子,环视自己的新家,笑道:“很好啊。周围都很熟悉,房子也挺好的。” “我感觉有些小。” “要那么大做什么?就我和茂茂两个人住,太大了还不好打扫。”陆玫玫捏捏茂茂的后颈,凑过去对茂茂说道,“对不对,茂茂?你想要大房子吗?” “喵~”茂茂叫了一声,翻身躺在了陆玫玫的腿上,袒露出自己肚皮。 陆玫玫摸着它的肚子,情不自禁地笑起来,对着手机说道:“你看,茂茂都不介意。一房一厅挺好的嘛。阳台够大,朝南,茂茂能躺在阳台上晒太阳。装的猫架也正好。下面还能摆个书桌。我一个人吃饭,用不着餐厅。厨房也不用装太多东西。现在这样正好。之前和你一起住,不也相当于一室一厅吗?” 池艾叫起来:“我两室两厅的房子借你一个卧室,客厅餐厅厨房卫生间多大呀!你那套房子的客厅厨房卫生间才多大?你又不是不能买大一些的房子?这边离你公司也有些远吧?你……唉……” “我觉得挺好的呀。我都习惯这边了。和你住得近不好吗?而且,之前临时租的房子就在这栋楼,我只用搬一层楼,搬家特别方便。”陆玫玫心满意足地说道。 池艾有些无语。 陆玫玫大学刚毕业时租了她家的一间卧室,两人当了五年的室友。前年开始,她筹备结婚,和丈夫已经准备着手购置新房了,陆玫玫却是主动搬了出去,在这附近借了房子,还说准备要买房了。池艾也就放弃了原本的打算——她是想着自己搬去新房,那套两室两厅的房子直接便宜租给陆玫玫,陆玫玫要是满意,低价卖给她也行。 谁知道陆玫玫兜兜转转一圈,就买了这样的新房。 “你真的是不挑啊……之前租的房子,是租客突然死了,才空出来,能租给你吧?你这都敢租。”池艾抱怨道,“你说你急着搬走干嘛?” “为什么不租啊?他也不是死在房子里的。而且房东给我便宜了一千块呢。”陆玫玫笑道,手指仍旧抚摸着茂茂的肚皮。 茂茂蜷着四肢,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甩着,眯缝起来的眼睛张开,圆滚滚的,犹如它的肚子。 “我觉得那楼肯定风水不好。那个租客意外死掉了,你现在这房子也不干净吧?你上次说过,房东的谁死掉了……”池艾担忧地说道。 “房东的小孙女……”陆玫玫也有些叹息,“他这房子本来就不住的,学区房,留着给小孙女以后上学用的。谁知道……人真的是脆弱,说没就没了……” 茂茂扭动身体,舔了舔陆玫玫的手指,像是在安慰她。 陆玫玫抿着唇笑着,手就搭在茂茂的胸口,感受它温热的舌头和皮毛下有力的心跳。 池艾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茂茂最近怎么样?我有一个多月没和它一起玩了呀。” 陆玫玫答道:“它很好呀。上周兽医小姐姐给它做了检查,它所有指标都很好。” “那就好。上次送它的那个小老鼠它喜欢吗?” 陆玫玫笑得躺在了沙发上,“你说它会喜欢吗?它以前就是看你可怜才陪你玩,它才不喜欢那种东西呢。” “哼!它明明是不喜欢和你玩。我陪它玩的时候它可开心了。”池艾不服气地说道。 陆玫玫乐不可支,将茂茂抱在怀中,开了手机免提,“茂茂,你跟艾艾姐姐说,你喜欢玩小老鼠吗?哈哈哈……” “喵——”茂茂配合地冲着手机叫了一声。 “它说喜欢!”池艾大声嚷嚷。 陆玫玫跟她唱起了反调,“你没看到它那嫌弃的样子。它陪你玩的时候都是关爱智障儿童的表情呀。” “你就是嫉妒茂茂跟我玩。” 茂茂似乎左右为难,蹭了蹭陆玫玫的脖子,当起了她的围脖。 陆玫玫笑完了,呼了口气。 “对了,你什么时候带男~朋~友~见茂茂呀?不知道茂茂能不能跟他玩一块儿啊。”池艾问道,“我们家茂茂可是高冷的小王子,也就在我面前会撒娇,对不对,茂茂?” “喵。”茂茂应付了一声。 陆玫玫将脸埋进茂茂的后背,闷闷地说道:“不知道,还没想好呢……感觉好紧张……” “像是见家长?嘿嘿。你带他见了茂茂,你也要去见见他家人吧?我问过我老公了,大海家里人很好的,他妈妈特别会做菜,大海也会做菜。你以后有口福了。”池艾说道。 陆玫玫从猫背上探出头,对着手机问道:“很好相处吗?我有些担心……我……”她抿起唇,欲言又止。 背对着陆玫玫的茂茂瞳孔眯起,又懒洋洋地闭上了眼睛,像是打起了盹。 “不用担心的。他家里人都好脾气,和他一样脾气很好的。我老公初中开始就经常上他家玩。他爸爸妈妈每次都特别热情。我们去年结婚的时候,他爸妈也来了,你记得吧?” “有点儿印象。”陆玫玫想了想,依稀记得她陪着池艾敬酒的时候,有介绍到周海的父母。 不过,她当时给池艾当伴娘,心思都在池艾身上,为她感到高兴,希望婚礼能顺顺利利结束,根本没注意到其他。虽然在婚礼前,她就作为池艾的好闺蜜,和她老公的好哥们一起聚会过,但她当时对周海的印象,也只停留在池艾老公的初中同学上,更不可能去注意周海的父母。 谁能想到她之后会和周海交往呢? 应该说是,谁会想到,她会恋爱呢? 她以为自己一辈子就是和茂茂相依为命呢。 陆玫玫摸了摸茂茂的脑袋,有些甜蜜地笑起来,“希望茂茂喜欢他。” “茂茂要是不喜欢他呢?”池艾逗趣道。 “那我就不要他了。”陆玫玫斩钉截铁地说道,说完自己也笑起来,抓了一把茂茂的长尾巴。 “茂茂肯定会喜欢他,但跟我不好比。茂茂,对不对?就给他一个面子,到时候他上门来,你要好好招待他呀。”池艾对茂茂说道。 茂茂的眼睛掀起一条缝,又马上闭上,并未回答。 …… 晟曜送完了快递,拎着白晓要求采买的东西,带着一身汗,进了怪物诊所。 他先去了病房。 白晓却是不在病房。 晟曜又转去了厨房。 白晓立在案台前,细心地将芒果剥皮,切成小丁,分装两碗。 “生生,我东西都买来了。”晟曜上前,将塑料袋放在案台上,双手环住了白晓的腰,下巴搁在了她的肩头。 “你怎么那么多汗?外头很热吗?”白晓问道,将一粒芒果塞到了晟曜嘴里,“买东西辛苦了。” “买东西不辛苦。”晟曜没说自己又换了份打工的事情,松开手,将塑料袋里的一应物品分门别类地在案台上摆开。 白晓拦住了他,“我来吧。你给医生送点芒果。” 晟曜看着塞到自己手里的水果碗,无奈苦笑。 “别跟小朋友一样哦。你现在实际年龄得有六十了吧?”白晓斜睨着晟曜,认真说道,“好好跟人家相处。” “行,我知道了。”晟曜叹气,“你不用天天都这样。我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柳煜——就是上次那个病人,现在就挺好的。” “嗯,那就好。快去吧。”白晓笑起来,鼓励地拍拍晟曜,转头忙活起来。 晟曜没马上离开,“你现在还是病人,别太辛苦了。有些东西,买现成的就行。” “我还是喜欢自己做的。那些现成的商品,工厂流水线加工,也不知道加了什么杂七杂八的东西进去。吃的东西还是自己做的放心。你也说了我是病人嘛,外头现成的东西怎么可能少油少盐、健康烹调?”白晓说道。 “那我给你做,你别忙了。我现在手艺也很好的。” “你快去送芒果吧。”白晓催促,“白天你那么忙,哪有时间给我做啊?” 晟曜沉默了两秒,“再等一阵……过一阵就好了。” “嗯。等你忙完退休的手续,我们就能一起闲下来了。”白晓笑着说道。 晟曜也扯出一抹笑,心里却是内疚不已,“对不起。” 他不敢将自己的担忧告诉白晓,怕白晓也跟着心绪不宁,影响身体。 晟曜心中隐约有个猜测。至少从柳煜的事情上来分析,柳煜会长出肉瘤怪物来,应该跟那天他的醉酒和情绪转变有关。为此,晟曜更不敢让白晓跟着他一起忧心了。 “道什么歉啊?怕我嫌弃你芯子是个小老头?”白晓抱了抱晟曜,“我是你老婆啊。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不会嫌弃你的。” “嗯。”晟曜呼了口气,“我去给医生送芒果了。” “去吧去吧。”白晓嘴角含笑,挥挥手,目送晟曜离开厨房,才慢慢放下手。 她转身继续收拾那些东西,将空了大半的冰箱重新塞满,才心满意足地端着另外一碗芒果回了病房。 第三十二章 宠物 晟曜端着一碗芒果去了诊室,敲门之后等了许久,才等到医生开门。 医生就站在门口,没有让晟曜进入的意思。 晟曜露出歉意的笑容,手里的水果碗往前送了送,“医生,刚切好了芒果,给您尝尝。之前的事情很对不起,我太冲动了,希望您能原谅。” 这番话,晟曜说得极为熟练。 自从白晓利用起了诊所的厨房,他就三不五时地被指派来邀请医生一起享用美食。这些天他更是被加了一项功课,就是给医生道歉。 医生的眼珠子动了动,接过了芒果,没说话。 这也是他一贯的作风。 “不知道您喜欢什么水果,我就挑了现在刚上市的……这芒果还挺甜的。” 医生打断了晟曜的套近乎,“还有事吗?” “没事了。”晟曜忙回答,又郑重地道歉,“之前真的对不起。我……我很担心白晓的病情。还有您的治疗方式……”他欲言又止。 正常来说,病人和病人家属应该同医生好好沟通交流,但晟曜和医生的沟通交流少得可怜。他最初踏入怪物诊所的时候,完全是怀着一种自暴自弃的心情,根本没准备接受什么治疗。他并不觉得自己生病了。在安葬了岳父之后,他觉得自己是解脱了。再之后发生的事情犹如一场荒诞的梦。他分不清现实与虚妄。他完全是按照本能,追随着自己的心在行动。他还记得自己乞求医生拯救白晓,却记不清具体的过程了。他那会儿满脑子都是有关车祸的回忆,忘了白晓已经死去多年。 现在的一切依旧像是一场梦。 他不希望梦醒,心底深处又仿佛知道这并非现实。 晟曜对上了医生幽蓝色的眼睛。 那像是戴了美瞳的眼睛,却有着一股神奇魔力。就晟曜所知,没有任何化妆技术能做到这种程度。特效大片里美轮美奂的眼眸特写少不了电脑特效加持。而在现实中,这种裸眼特效即使存在,也不可能出现在人类眼球这样的载体上。 还有医生那十枚指甲。 晟曜视线微微垂下,扫过医生端着碗的手。 那十枚指甲现在十分安静地贴在医生的手指上。可晟曜看到了其中一张笑脸眼珠移动,望向了芒果,另一张愤怒的脸则抬着眼皮,好像在瞪视他。 他该如何和一个非人的医生沟通病情,询问对方那种起死回生之术的秘密? 医生淡然说道:“这就是我的治疗方式。” 晟曜点点头,逼着自己露出笑容,“啊,我明白了。那接下来白晓的治疗还要麻烦您。您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和我说。” 医生颌首,退后一步,关上了房门。 晟曜对着紧闭的门板,笑容垮了下来。 他回到了病房,这几步路的功夫,他脸上又挂上了笑容。 “送过去了?医生喜欢吗?”白晓叉着芒果,询问道。 “他接受了。”晟曜坐在了白晓身边。 白晓自然而然地喂了一块芒果给晟曜,“芒果好甜。这是今年刚上市的?” “嗯。好吃就多吃些。” “你也别买太多了。老是吃芒果也没意思。” “嗯……” 晟曜看着黄澄澄的芒果,想到了那只叫茂茂的猫。那只猫有一双碧绿的眼睛。那颜色在人类身上该称之为奇怪,但对于猫来说,并不算特殊。 问题就在于,茂茂是只猫,不是人类。 他要调查茂茂的事情,总不能和一只猫坐下来好好商谈,更不可能对一只猫旁敲侧击。思来想去,他只能从那个猫主人下手。可对方是一个年轻的单身女性,至少从她居住的小房子,以及玄关处仅有的女性鞋子来看,她没有和人同居。以他的身份去接近对方,恐怕不会像他接近柳煜、接近于广春那样顺利。 要是他也养一只猫,就能顺其自然地和茂茂的女主人搭上话吧。 或许,他能找乐老板借一只宠物…… 晟曜脑中冒出了一个主意来,又马上闪过了其他念头。 他看向津津有味吃着芒果的白晓,开口问道:“要不要养一只宠物?” 白晓愣了愣,叉子刺入芒果,一下子扎到了碗底。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白晓诧异问道。 “我记得你以前就很喜欢狗,一直看那些狗狗的视频,还说是云养狗。”晟曜笑道,“以前没机会,但现在我们有空闲了啊。等你出院之后,我们就能一起养宠物了。” 白晓盯着晟曜看了好一会儿,像是在分辨他这话是否出于真心。 “怎么了?怕我到时候不干活,遛狗、铲屎全推给你做?”晟曜问道。 白晓没有马上接话,又看了晟曜一会儿,才露出个浅淡的笑。 晟曜一头雾水。 “嗯,很怕。”白晓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我一直有做家务的,好不好?我现在做饭也很好吃了。前些天不是给你做过一桌的菜?”晟曜像是求表扬的孩子,不满地说道。 白晓扑哧一声笑了,笑完了,才柔声问道:“你这些年没有养过宠物吗?” 这次换晟曜发怔了。 他苦笑了一下。 “没有养过宠物,植物呢?花花草草,都没有养过吗?”白晓问道,“我爸爸以前养了好多花。” “嗯。爸的那些花,他交代我送人了。”晟曜低声说道。 他的父母、岳父母都有建议过他养条狗、养只猫,或是跟着岳父种种花。 养猫养狗那是十几年的责任。他考虑都没考虑过。至于养花,他倒是跟着岳父侍弄过一阵,但岳父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很快就放弃了。岳父去世前,将那些花草都送了人,并没有留给他。 “有没有什么新的爱好?”白晓又问道。 晟曜摇摇头,温柔地笑着。 白晓刚去世的时候,身边人都没有提,对这一话题讳莫如深。过了两三年后,他们似乎都看不下去了。他们拉着他到处玩,他也就跟着踢足球、打篮球,游泳健身,还学过拳击、柔道,试过越野、攀岩、跳伞之类刺激的户外运动,也尝试过琴棋书画、看戏看展一类的文艺活动。至于聚餐唱k、一起打游戏之类的邀约,就更是频繁了。 他总是很投入,如同身边那些快乐玩耍的朋友,也总是很快就脱离了那种快乐游戏的心情,像是灵魂抽离出来,旁观着这欢乐的气氛。 如此过了一些年,大家年纪都不小了,朋友们各自有了小家庭,也就慢慢歇了这种高强度的娱乐生活。 他也闲了下来,忙碌于工作和照顾父母、岳父母。 三十五年,一晃而过。 “就还是老样子,周末踢踢球吗?熬夜看世界杯应该是不行了吧?”白晓问道。 “是啊,熬夜看球早就吃不消了。”晟曜没告诉白晓,他以前的周末踢球活动也早就结束了。除了他,他那几个球队的朋友,成家立业,要么忙于加班,要么要忙着陪老婆和儿女,哪能再那么空闲,每周末固定踢球?等儿女长大,不再需要陪伴,老父亲们也踢不动球了。 晟曜看着白晓略显茫然的神情,补充道:“他们最近喜欢上钓鱼了,踢球很少了,大家都踢不动了。” 白晓眼睛一亮,“你没有跟着钓鱼吗?我记得你喜欢吃鱼啊。” “还没。想吃鱼,菜场买就好了。钓鱼都不一定能有收获。而且一坐就是大半天,太无聊了。”晟曜假意抱怨道。 “那你这些年孤单了,没人陪你玩了。” “我又不是小孩子,还要人陪我玩。” “哦~那你也不要我陪你咯?”白晓揶揄道。 “你怎么一样?他们是朋友,你是老婆啊。你陪我是天经地义。这是你的责任。”晟曜搂住了白晓的肩膀,“你要陪我一辈子呢。” “真是麻烦啊。” “不许嫌麻烦。” “那我要是养狗、养花、钓鱼,你也跟着吗?” 晟曜做出苦恼状,“唉……好吧……陪你陪你,我都陪你。” “嘻嘻嘻……”白晓笑起来,“你先陪我洗菜吧。” “遵命,老婆大人。” …… 黑暗的电视房内,只亮着一小簇光芒。 沙发、电视、投影屏都不见了,微弱又刺眼的亮光中,只能看到一张方桌和一把椅子。 医生坐在桌前,一手拿着手机,一手叉着芒果。房间里唯一的光,正来自于他掌心的手机。 手机屏幕上正在播放萌宠视频。 一只圆滚滚的猫头正对着屏幕,同样圆滚滚的眼睛散发着碧绿色的光芒。 高清画面中,能看到猫眼中的倒影。 那是一个年轻女人的背影。她在厨房忙碌,嘴里念念叨叨,声调愉快,音色清脆。 “茂茂,饭饭好啦。今天吃鸡肉,还有蔬菜哦。” 她转了半圈,端着碗,身影在猫眼中放大。 画面从猫眼上移开,拉远了,让人看到这只大猫完整的模样。 印着卡通猫头的碗被放在了茶几上。 大猫像是跨了一步般,从沙发到了茶几,优雅地趴伏,将圆脑袋埋进了碗里。 一只手从画面外伸进来,轻柔地抚摸大猫的后背。过了一会儿,那只手离开。 大猫呼噜噜吃了一阵,抬起脸,粉红的小舌头舔了舔嘴巴。 画面中多了另一只碗。 女人的面碗和大猫的饭碗并排放着。 一人一猫在同一张茶几上吃饭。 看视频的医生也正在吃东西。他率先吃完了芒果,身体后仰,靠在了椅背上。手指漫不经心地在屏幕上一划,手机就播放起了另一段视频。 视频中的主角仍然是那只健硕的狸花猫,只是背景的房子变了。 茂茂窝在懒人沙发上,身体团成一个球,和懒人沙发叠在一起。 开门声响起。 茂茂的耳朵抖了抖,抬起了圆润的猫脸,碧绿的眼睛注视着前方。 脚步声匆匆而过,冲进了房间,嘭的一声,房门关闭。 茂茂好像注视着那个跑过的人,脑袋转动着,随着那一声关门声,它跳下了懒人沙发,雪白的爪子“哒哒哒”地无声跑过房间,来到了卧室门口。 茂茂在房门口蹲坐了一会儿,侧耳倾听,忽的跃起,前爪抓住了和它脸蛋一样圆润的门把手,微微用力,就将门锁拧开了。 房门打开,茂茂无声地落在地上,倏地钻入门缝。 房内,另一个女人趴在床上,“呜呜”的哭声从她深埋在枕头里的嘴巴里溢出。 茂茂跳上了床,白爪子搭在了女人的脑袋上,一下下,轻柔地拍抚着女人的头。它又俯下身体,蹭了蹭女人的头发,“喵呜”一声,犹如在诉说安慰的话语。 女人的哭声渐渐止住了。 茂茂在她身边趴了一会儿,忽的跳下床,一溜烟跑到了客厅,在架子前跃起,又落下。它身体敏捷轻盈,又快如闪电。落下时,它嘴巴里叼着一支逗猫棒。 哒哒哒…… 茂茂一溜烟地跑回到了卧室,甩着逗猫棒跳上床。脑袋上下摇摆几下,它嘴巴里的逗猫棒跟着甩动,棒子末端绑着的彩色蝴蝶落在女人的头上。 女人终于是转过了脸来。 她哭得花了妆,看起来很是恐怖。通红的眼睛和茂茂碧绿色的眼睛对视着。 茂茂又甩了甩逗猫棒,蝴蝶落在了女人面前。 “你想玩这个?你不是不喜欢吗?”女人嘟嘟囔囔,被那蝴蝶催促着,接过了逗猫棒,从床上爬了起来。 她有一些没一下甩着棒子,就见茂茂如一只胖蝴蝶,追着那只彩色塑料蝴蝶上下跳动。它一下子咬住了蝴蝶,落下的时候,背部着床,蜷缩着四肢,勾住了逗猫棒,尾巴一勾一勾,则搭在了女人的手腕上。 女人破涕为笑,空出来的手用力揉了揉茂茂露出来的肚子。茂茂像是害羞似的,顿时松开嘴巴里的蝴蝶,抱住了女人的手,一口咬住了女人的手指。它轻轻在女人的指头上磨牙,小舌头时隐时现地舔着女人的指肚。 “茂茂……茂茂……你真好啊。长得帅,还可爱,还那么体贴……要是男人都跟你一样就好了!”女人将脏兮兮的大花脸埋入茂茂的肚子。 茂茂轻轻用肉垫拍着女人的脸,似是嫌弃,又像是无奈。 一只手指按在了这画面上,轻轻一划,指甲上的笑脸“嗖”地划过,又切换了一段视频。 茂茂端坐在画面正中,它面前的地板上落着塑料蝴蝶和艳粉、艳绿相交的彩色羽毛。 “预备——”画面外传来了女人欢快的声音,“开始!” 两根逗猫棒一起甩动起来,蝴蝶和羽毛乱飞,又纠缠在一起。 “茂茂!看我这里!看我这里!” “茂茂!来!抓这个!抓这个!” 两个女人的声音争抢着出现。 茂茂正襟危坐,仪态端庄,对那花里胡哨的两团东西不屑一顾。它微微抬头,碧绿色的眼睛里好像闪过了无奈。雪白的爪子抬了抬,随便拍了拍面前绕在一起的蝴蝶羽毛。 “哎呀!” “我就说它不喜欢了。” “绕一起了,它才不喜欢了。我们再来一次!” 茂茂似乎听懂了这话,爪子落下,身体一扭,就跑走了。 “茂茂!别走呀!” “就说它不喜欢了。” “它是不是不喜欢逗猫棒,喜欢那种老鼠?我看网上有卖那种电动毛绒老鼠。” “真的吗?是小孩的玩具吧?” “我看到的是猫玩具。” “给我看看。” 茂茂已经跳上了猫爬架,趴在顶层,俯视着下方,好像在看两个傻瓜人类。 它打了个哈欠,脑袋垂下,尾巴也垂落下来,一甩一甩,眯缝着的眼睛里,隐隐有笑意。 医生的手指又按在了屏幕上,接连划动几下。 新播放的视频没头没尾,突兀地跳出茂茂和陆玫玫的两张脸。声音则来自于池艾:“……你什么时候带男~朋~友~见茂茂呀?” 画面定格,那声音却一圈圈回荡开。 啪。 屏幕忽然变黑,声音也被掐断。 电视房陷入了彻底的黑暗。 黑暗中响起了诡异的笑声,逐渐的,又有哭声、怒骂声加入进来。 似有什么怪物在这黑暗中蠢蠢欲动。 第三十三章 上门 陆玫玫提前一天大扫除,将屋子收拾干净了,紧张、忐忑又期待地等着男朋友周海上门。 在此之前,她花了更长时间给茂茂介绍周海。 “今天周海就要来了哦。茂茂,你记得吧?就是我之前视频的时候,手机里那个哥哥。”陆玫玫打开手机,找出周海的照片来给茂茂看。 茂茂犹如之前视频聊天时那样,敷衍地瞥了一眼,就趴在沙发上专心舔毛。 陆玫玫有些疑惑,“你是不是不喜欢同性啊?只喜欢小姐姐?”过了一会儿,她又小心翼翼地问道:“还是你不喜欢周海?” “喵。”茂茂回应了一声,蹭了蹭陆玫玫靠过来的脸,又转头去舔毛了。 陆玫玫无奈。她有些分辨不清茂茂这态度。不过,茂茂一直是一只高冷的猫,它和池艾同吃同住五年,也不过是给面子地玩玩逗猫棒,这就算是很亲近池艾了。就连她,也花了很长时间才和茂茂亲昵起来。 陆玫玫摸了摸茂茂。她其实不担心茂茂和周海相处不好。周海脾气好,茂茂是只聪明、体贴的大猫,两人一定能相敬如宾。只是,如果可能的话,她希望茂茂能像那些宠物视频里的小猫一样,对周海直接表现出亲昵来。 门铃声响起。 陆玫玫放下手机,跑去开了门,又转头对茂茂叫道:“茂茂,周海来了哦。” 茂茂停下了舔毛,趴伏在沙发上,直着脖子,望向房门方向。 “玫玫。” “进来吧。换拖鞋。” “给你和茂茂的。我买了鸡肉牛肉,还做了鱼排,刺已经挑掉了,不知道它喜不喜欢。你说它不喜欢猫玩具,吃的都是你自己做的……” 男人的声音从玄关处传来。 茂茂的耳朵竖着,碧绿的眼珠中,瞳孔拉成了一条细缝。 陆玫玫愉快的笑声传来,“它不挑食的。我吃什么,它就吃什么,就是单独煮,不放盐。鱼肉也不用挑刺,它自己会挑刺,还吃得特别干净。” “是吗?”周海惊讶。 “嗯。它原来是农村的野猫呀,以前都是自己抓老鼠、小鸟、小鱼吃的,还会偷狗的饭。” 两人说着,进了屋。 周海比陆玫玫高半个头,戴了副眼镜,斯斯文文的,挺着个有些微的小肚子,脸也是圆滚滚的,看起来就脾气很好的憨厚模样。 陆玫玫的声音依旧充满了笑意,“茂茂,这是周海,你认识吧?” “茂茂,你好。”周海有些紧张,双手贴着裤子,认真打招呼。 茂茂碧绿的眼睛扫过周海,看了眼陆玫玫,“喵”了一声,算是打了招呼。 周海紧张地望向陆玫玫,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过关了。他听人说,小动物第一眼就会决定自己喜不喜欢这个人。 陆玫玫笑着,推着周海进厨房,“东西先放下来吧。艾艾一直说茂茂是高冷小王子,你要和它多相处才行。” 周海笑起来,“那我得经常上门了。” 陆玫玫脸一红,“这才第一次来,你就想着以后了啊?东西快点放冰箱。” “都是冻肉,我还放了冰袋,不会坏的。鱼排也冻过了,要吃的话,得解冻蒸一下。”周海说着,又提了提另一只塑料袋,“给你的荔枝是楼下买的,老板说很甜的。” “哦。给我的东西那么敷衍,给茂茂的是昨天就准备了?” 周海认真说道:“哪是昨天准备的啊?我上周就开始准备了。之前还做坏了两次,都我自己吃掉了。” 陆玫玫笑得弯了腰,“你做个水煮的肉都能做坏啊?不用油、不用盐,就是煮熟啊。” “煮熟不难,挑鱼刺可太烦了。我买的鲫鱼,你说它喜欢吃鲫鱼,刺特别多。打肉泥的话,我家只有以前买的榨汁机,没有搅拌机。剁肉馅,又不能完全剁碎……我只能一根根挑刺。” “哈哈哈……我给它煮鲫鱼都不挑刺。煮熟了,对半劈开,一半直接给它,剩下的我自己煮鲫鱼汤喝。” “你不早说。我挑刺挑的可辛苦了,还翻来覆去地检查。”周海嘴里抱怨,可声音里一直透着笑意。 两人说说笑笑,将周海带来的东西整理好。 茂茂坐在沙发上一动未动,那两颗绿眼珠始终注视着厨房的方向。 过了一会儿,陆玫玫拿着装满荔枝的果篮出来。周海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它能吃荔枝吗?”周海问道。 陆玫玫点头,“会喂它两颗。它什么都想尝尝,是只小馋猫。” 周海有些惊奇。 两人在沙发上坐下,周海隔着陆玫玫,探头观察茂茂。 陆玫玫直接放了一颗荔枝在茶几上。 茂茂站起身,跨步来到茶几上,低头咬住了荔枝壳,粉嫩的舌头一卷,就将晶莹的荔枝肉从果壳中拉了出来,吞入口中。慢条斯理地咀嚼了几下后,它又张开嘴巴,吐出了完整的果核。 周海看得惊奇,“哎呀”了好几声。 茂茂斜眼看看周海,眼神像是在说“鄙视”。 周海转头对陆玫玫说道:“好聪明啊!” “当然了。”陆玫玫骄傲,立刻给周海讲了好几个茂茂的小故事。 开门、冲马桶,这种宠物视频里常见的机智行为,对茂茂来说就是小菜一碟。它还帮着陆玫玫关过窗户、拿过衣服、扔过垃圾,完全听得懂人话,聪明程度可媲美边牧。 陆玫玫炫耀起茂茂来,滔滔不绝。 周海也很配合,用惊艳的眼神望着茂茂,时不时发出赞叹。他还不忘给讲得兴起的陆玫玫剥荔枝,一颗颗直接喂到了陆玫玫嘴边。 陆玫玫笑道:“你这么搞得,好像我都不如茂茂聪明啊,还要你喂。” “我是疼你啊。”周海理直气壮地说道,又要往陆玫玫嘴巴里塞荔枝。 “不吃了。你也吃啊。都我吃了,得长痘痘了。”陆玫玫偏头躲过。 倏地,一只矫健的身影跳到了陆玫玫身上,前爪搭着陆玫玫的肩膀,直立着身体,探头叼住了那颗荔枝。 周海只觉得自己的手指被尖利的牙戳了一下,瞬间的疼痛让他抽回手,手中的荔枝已经落入茂茂的嘴中。 陆玫玫一愣,接着大笑起来,用力揉了揉茂茂的后背和脑袋,“你吃醋了吗,茂茂?还是也想吃荔枝啊?” 茂茂靠在陆玫玫肩头,碧绿色的眼睛盯着周海。 “它第一次这样哦。看来它很喜欢你。”陆玫玫笑着望向周海。 一人一猫,都看着周海。 周海的后背汗毛竖立。茂茂那一晃一晃的大尾巴,他总觉得那是一种捕猎的前兆。而陆玫玫对此一无所觉。这可能是男人的直觉,也可能是男朋友的直觉。他直觉茂茂并不喜欢他。 陆玫玫亲了亲茂茂的耳朵,“还要吃荔枝吗?今天已经吃了两颗了。我们吃饭饭好不好?”她看了眼墙上的钟,对着茂茂伸出手。茂茂将荔枝核吐在了陆玫玫手中。 “周海给你做了鱼排,我们中午就吃这个吧。你还想吃什么?”她一边收拾垃圾,一边问了茂茂,又看向周海,像是也在询问周海的意见。 “哦。我都可以。”周海答道,对陆玫玫露出笑容,又看向茂茂。 茂茂顺着陆玫玫的肩头,跳到了沙发靠背上。大尾巴扫过了周海的脖子,惹得周海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却是没有躲。 茂茂贴着陆玫玫的后颈,在她耳边乖乖“喵”了一声。 “我早上买了菜。”陆玫玫起身,走向厨房,“本来准备做个番茄汤、红烧鸡翅、炒个苋菜,再做个芦笋炒肉……你买了那么多冻肉,要不炖个汤吧?” 周海随着陆玫玫的起身,移动视线,“随便啊。我跟茂茂一样不挑食,你做什么我吃什么。我来帮你洗菜吧。我刀功还不错,做扣三丝都没问题。”他也站起身,跟着进了厨房。 “扣三丝?用刨子吗?做个鱼排都那么吃力的某位?” “说了是挑鱼刺吃力。不挑鱼刺的话,我手艺一绝。”周海努力证明,“哎,你别说,现在那种多功能刨子很好用的,切丝切片都特别利索。” 茂茂趴在沙发背上,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沙发。它雪白的四只爪子微微按在柔软的沙发上,锋利的指甲从肉垫中弹出。舌头舔过同样锋利的牙。眯缝着眼睛,望着厨房。 …… 晟曜戴着太阳镜、鸭舌帽,遮住了大半张脸,进入了小乖乖宠物店。 乐老板一声招呼,抬眼看清来人后,才笑道:“咦?小晟啊,你这打扮够严实的。” 晟曜摘了眼镜,笑了笑。 “你叔叔最近好吗?”乐老板问道。 “挺好的。”晟曜尴尬地答道,开门见山地问道,“乐老板,你这里卖宠物包吗?能不能帮忙给流浪猫找主人?”他看向了靠墙的几个宠物笼。 乐老板算账的手停了停,“宠物包?流浪猫?你被碰瓷了呀?” “没有。就是我住的地方,流浪猫越来越多了。现在不是提倡领养流浪猫吗?”晟曜笑着说道,“我就想捉了那些流浪猫,检查好、做好绝育,然后给它们找好主人。” 他突然说起这个,一定会让人诧异。不过,晟曜相信乐老板听后肯定会想办法为他提供一些帮助。他现在所需的帮助,就只是流浪猫的善后工作了。 乐老板果然乐呵呵地答应下来,“那挺好的啊。不过,我这小店,来买宠物的少。这样吧。你要是弄好了,送过来,我再找人帮忙宣传。” 他又提醒道:“捉流浪猫可不容易。你别看网上很多人说自己被碰瓷,说自家的猫是小区里捉来的,就觉得很简单。还有,检查、绝育,都很花钱的,开销可不少。我知道有些公益机构在做这工作,不过人家有自己的一套收入开支渠道,而且他们其实维持起来也很辛苦。” 晟曜保证道:“我就是试试看,能成最好。我也没想着当志愿者,就是看到小区里流浪猫太多了,才有了这想法。如果不行,就再说吧。” 晟曜这么说着,也有些无奈。 他借着快递那份临时工,倒是想办法查到了茂茂主人的名字,还给陆玫玫上门送过两次快递,只是每次都匆匆交接,陆玫玫一点儿都没有和他闲聊的打算——这实属正常。他也没机会看到茂茂。 晟曜只能迂回着进行调查,锁定了陆玫玫家附近的几家宠物店和宠物医院。 如果可以的话,他直接就在那里找份临时工了。但宠物医院、宠物店不比便利店、快递站,可不会有那么多无门槛的空缺岗位。 而当他空着手前往宠物医院时,直接就被拦在了前台,无论如何旁敲侧击,都很难打听到那些宠物的情况。 至今为止,他还没能确定,陆玫玫有没有送茂茂去那些宠物医院做过检查治疗,也不确定她有没有送茂茂去宠物店洗澡美容。 白晓迟迟没决定要养什么狗,晟曜却急需一只宠物作为桥梁。大脑中一闪而过的借猫的想法,则有些过于荒谬了。乐老板再乐于助人,大概也不会爽快地借一只猫给他。 思来想去,晟曜将主意打到了那些流浪猫头上。 乐老板对此果然很支持,爽快地借了猫包给他,还给他介绍了一番猫的习性,末了,好心地问道:“……要不要我给你介绍家宠物医院?我有好些同学都在当兽医,这边几家宠物医院我都能说上话。免单不太可能,但能给你算便宜点,也免得你被那些无良医院坑。” “不用了。已经很麻烦你了。”晟曜谢过了乐老板的好意,又问道,“你这边是不卖宠物吗?我看笼子一直空着……我其实还想养一只狗。不是最近,就是计划着,过段时间要养一只狗。” 乐老板盯着晟曜看了一会儿,忽然笑道:“是你要养,还是女朋友要养?” 晟曜一惊。 “哈哈!你这张脸,一看就看出来了。说流浪猫的时候那么平静,说到要养狗……啧啧……你女朋友喜欢狗呀?” 晟曜大方地点点头,嘴角是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甜蜜笑容。 “你们以前有养过宠物吗?” “没有。” “哦。那有想好养什么狗吗?大狗、小狗?” “还没决定呢。她觉得大狗小狗都很可爱。” “不能光看外形。不同品种的狗,有不同性格,同一品种的也有点区别。你们以前要是没养过,那得好好考虑考虑。养宠物可麻烦了,尤其是情侣养宠物,等于是提前体验当爹妈。小动物和人又不一样,它们和你玩闹,还没用力,你可能就受伤了。我已经算是有动物缘的了,但也经常受伤。”乐老板认真提醒道。 晟曜点头。 “幸好遇到了医生。有点儿伤,关店的时候,就直接到他那儿报道了。”乐老板接着说道。 晟曜心头一紧,看向乐老板,“你最近也有去过怪物诊所?” “是啊。之前还买了菜,带了烤盘过去,和医生一块儿烧烤呢。”乐老板笑着说道。 晟曜一怔。 他没听白晓提起过这事。 乐老板和医生烧烤的时候,不是在诊所内?医生……应该是住在诊所内的吧?诊所有个后门吗? 晟曜仔细一想:这边沿街的小店铺中,有两家小饭馆就是带后门的,后门直接连着厨房,每天进货、倒垃圾,都是从后门走。前几年还因为后厨排污的问题,被小区居民投诉过。 怪物诊所也是这样的结构吗? 他对医生有所怀疑,却是没有仔细调查过诊所本身的建筑结构。 “怎么了?很意外?”乐老板笑着问道,“你是不是听你叔叔说过医生啊?别看医生那种打扮,看起来冷冰冰的,其实人很好的。嘴硬心软。” 晟曜有些狐疑,想试探两句,可他马上想到了住在诊所内的白晓。 乐老板是白晓去世后,才在这边开起了宠物店,应该是从没见过白晓。而他现在的身份是晟曜的侄子,没去过怪物诊所,只听“叔叔”说了怪物诊所的事情。 晟曜想到此,就闭嘴了。 他得斟酌好了,才能继续向乐老板打听医生的事情,不能随意开口,免得暴露了白晓起死回生的事实。 即使医生用神奇的手段治愈了很多病人,白晓……仍然是特例吧。尤其是面对乐老板这样和医生关系和睦、却没生什么“疑难杂症”的病友,他更得谨慎一些。 “那我捉了小猫,就给你送过来。”晟曜提了提猫包,向乐老板道谢。 乐老板乐呵呵地答应,将晟曜送出了宠物店。 第三十四章 猫的一生 陆玫玫给茂茂端上了蒸好的鱼排,茶几上顿时被丰富的四菜一汤,外加一个猫碗,给挤占了大半空间。 周海对于茂茂上“桌”并无意见,只紧张地望着茂茂,等着它品尝鱼排后,“发表意见”。 陆玫玫笑着,倚着周海,也望着茂茂。 只见茂茂端坐在茶几上,低下头,仔细嗅闻了一圈鱼排的气味,微微抬眼,看向周海,又看了看陆玫玫。似乎是给陆玫玫面子,它伸出小舌头舔了舔鱼排。舌头缩回口腔,细细感受了一番后,它没了下一步举动。 周海更紧张了,问道:“怎么样?好吃吗?” 陆玫玫笑出了声,重复了一遍周海的问题,“好吃吗,茂茂?” 茂茂瞥了眼周海,再次伸出舌头。这次,它用了些力道。舌头上的倒刺带下了一些鱼肉,被它卷入口中,咀嚼起来。 “这就表示没问题了吧?”周海询问道。 “是啊。我们吃吧。”陆玫玫拿起了筷子,端起了碗。 周海舒了口气。 茂茂的吃饭动作很优雅,细嚼慢品,将整块鱼排都吃完了。 猫碗里变得十分干净。 陆玫玫啃着鸡翅膀,就没茂茂这种优雅了。她惊讶问道:“你还真把刺挑干净了啊?” “当然。我很仔细地检查过。跟你说了,挑刺很累的。”周海自豪地说道。 茂茂舔舔唇,又梳理了一下脸上的毛,不发一言。 午饭吃完,洗碗的工作被周海抢了去。 陆玫玫悠闲地靠在沙发上,一边笑着望着厨房里周海的背影,一边抚摸着茂茂的后背。 “今天辛苦你咯。”陆玫玫说道,“晚上我们出去吃吧。” “那茂茂呢?”周海头也不回地反问道。 陆玫玫笑起来,抱住了茂茂的肚子,“你做了那么多鱼排,茂茂晚上继续吃呀。茂茂,鱼排好吃吗?” “喵。”茂茂给面子地应了一声。 周海擦着手从厨房出来,蹲在了沙发前,“它会握手吗?” 茂茂靠在陆玫玫身上,眯着眼睛看着周海。 “你试试。”陆玫玫偷笑。 “来,手,茂茂。”周海伸出手,还露出一个友善的笑容。 茂茂没动。 陆玫玫笑开了花。 “它懂的吧?故意不睬我?这就是那种‘人类你好傻’的猫猫表情吧?”周海追问道。 陆玫玫只是笑。 “能摸摸它吗?我来了这么久,还没摸过它呢。”周海又道。 陆玫玫依旧是那句“你试试”。 周海缓慢地伸出手,手指探向了茂茂的后背。 茂茂尾巴一甩,“啪”地打在了周海的手背上。 “哇!”周海愣住了,“这是在拒绝我吗?” 陆玫玫笑倒在了沙发上。 “茂茂,让我摸摸好不好?乖呀。我还给你做了鱼排呢。对不对?我们握握手,好朋友?”周海干脆坐在了地上,和茂茂平等对视,再次缓慢伸出手。 茂茂的眼睛睁开,碧绿的眼睛盯着那只伸过来的手。 音乐铃声忽然响起来。 陆玫玫伸长了手臂,拿起了茶几上的手机。 周海伸着手,视线转到了手机上,下意识问道:“谁的电话?” 两人的视线在这时都离开了茂茂。 茂茂竖在空中的尾巴抖动了一下,那上面的毛炸开,无风自动,像是深海鱼类诱捕猎物的器官,又像是某些奇怪的昆虫威吓时的举动。 炸开的猫毛露出了底下的皮肤,那上面忽的睁开了无数双黑洞洞的眼睛,让这一根猫尾巴变得诡异恐怖。 茂茂的眼珠也在这一刻变成了浓黑墨色。这墨色从瞳孔中渗透出来,弥漫开,淹没了原本的碧绿。 “陌生号码,还是外地座机……”陆玫玫疑惑地说着,接通了电话,“喂,哪位?” “是诈骗电话吧,不要理了。”周海说道,收回视线。 茂茂忽的抬起爪子,按住了在空中摇摆的尾巴,脖子一扭,张嘴衔住了尾巴尖,只给周海一个后脑勺。 周海伸出的手落在了茂茂的脑袋上。他有些意外,但指尖触碰到温暖的身体,就不由放轻了动作,只微微拂过茂茂的毛。 “……是的。”陆玫玫听了手机对面的一句话,应了一句,转头看到周海已经摸上了茂茂,便不由微笑。 周海兴奋地看看陆玫玫,又看看茂茂,手指轻轻抓弄起了茂茂的脑袋。 陆玫玫脸上的笑容倏地凝固住。 茂茂突然竖起了耳朵,松开了尾巴,刷地甩头,碧绿的眼睛望向了陆玫玫。 周海吓了一跳,顺着茂茂的视线看过去,就见陆玫玫板着脸,垂着眼睛,整个人似在压抑着某种情绪。 “我摸错了?”周海惴惴不安地收回手。 陆玫玫没有理他,语气生硬地开了口:“我已经和那边没关系了。麻烦你不要再联系我。” “陆小姐——”手机中传出了男人拔高的嗓门。 陆玫玫直接挂了电话。 周海坐到了陆玫玫身边,“怎么了,玫玫?是谁的电话?” 陆玫玫握着手机,屏幕上还显示着刚才的通话记录,“没谁。没什么事情。” “哦……你有事要告诉我。”周海认真道。 陆玫玫笑起来,“当然了。”将手机放到了茶几上,抱起了茂茂,举着它雪白的爪子,“茂茂,跟周海握握手好不好?” 周海伸出手,“好朋友,手拉手,一生一世好朋友~” 茂茂看着周海,雪白的爪子被放到了周海的掌心,被周海轻轻握住晃了晃。 等周海话音落,它立马抽回爪子,一个扭身,就挣脱了陆玫玫的手,落在她的腿上,又“蹬蹬蹬”爬上了她的肩头。 陆玫玫抱住了茂茂的屁股,哈哈笑着,“你在害羞吗,茂茂?和艾艾姐姐、兽医姐姐握手的时候,不是很乖的吗?” “这是同性相斥。”周海立刻说道。 “那你得努力了,可得和我们家茂茂好好相处。”陆玫玫抱下了茂茂,又举着它送到周海面前,“和周海亲亲要不要?” 周海配合地嘟嘴,被茂茂一爪子给推开了。 陆玫玫笑得越发大声,将茂茂抱回来,狠狠亲了亲它的脸蛋。 “我们家茂茂真可爱。”陆玫玫笑着,和茂茂碧绿的眼睛对视着。 茂茂静静望着她,爪子拍着她的脸颊,鼻子顶着她的鼻子,发出小小的呼噜声。 陆玫玫低下头,将脸埋进了茂茂的肚子,“茂茂……” 一瞬间,周海觉得自己可真是多余。 他低头感叹着,就和茂茂碧绿色的眼睛对上。 猫眼倒着,那眼神却仿佛是在审视他——以一种猎人看猎物的目光。 …… 黑暗的电视房内,医生陷在懒人沙发中,面前是巨大的投影屏幕。 屏幕上的背景并非室内,而是室外。黄土、矮房,以及碧绿的杂草从,和更远处整齐的农田,构成了一副农村景象。 不算优美的田园风光被配上了风吹草叶摩擦的沙沙声,隐隐还有旋律响起。 小猫“喵喵”的尖锐叫声打断了这幅动态风景画。那猫叫声,虚张声势中,带着股可怜的味道。 镜头穿入草丛,找到了在其中扑腾的小猫。小猫还没有手掌大,全身的毛炸开,眼睛小小的,弱小无助地伸着爪子,站起来后又会马上摔倒。 “呜……呜呜……”小女孩的哭声从远处传来,越来越近,逐渐掩盖了小猫的叫声。 那哭声忽然停住。小猫哀戚的叫声就又凸显了出来。 草丛被一只小手扒拉开。 镜头拉远了一些,就见到了一个穿着大一号校服、扎了个歪七扭八马尾辫的小女孩。 小女孩很瘦弱,大概只有五六岁,袖子、裤管被卷了起来,看起来脏兮兮的。她哭花的脸也很脏,沾着泥土灰尘。那一双刚被泪水冲刷过的眼睛倒是异常明亮。 “小猫。小猫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啊?你也没有爸爸妈妈吗?”女孩蹲下身,自言自语了一会儿后,抓起了那只小猫。 小猫挣扎着,让小女孩不得不用双手捧住它。 “喵喵”的叫声变得更为声嘶力竭。 女孩有些慌张,轻轻摸了摸小猫的脑袋,“你别怕,我不伤害你。我……我给你找吃的吧?你……”她这么说着,声音低了下去,有些窘迫,又有些不知所措,瘪着嘴巴,没有再说话。 小猫似乎是叫累了,“喵喵”声也跟着低了下去。 女孩低声道:“对不起,我不能带你回家……婶婶不喜欢小猫。堂姐也不喜欢猫猫。我也没有吃的给你……” 她“啪嗒啪嗒”地落下泪珠来。泪水砸在了小猫的脸上。她慌忙给小猫擦拭,又慌忙抹起了自己的脸。 “喵!” 小女孩猛地抬起头。她听了出来,这不是掌心里的小猫在叫。但这猫叫声极近,应该就在周围…… 她双手圈着小猫,沿着土路、田埂一路寻找,来回找了好几圈,视频也跟着进入到了一种蒙太奇的节奏中,背景、人物、音效彼此穿插着。 音效光影忽的凝固。 女孩总算在一个小土堆下面找到了猫窝。 猫窝里躺着一只瘦弱的大猫,它肚皮下面则趴着三四只不同花色的小猫。小猫们用力吮吸着大猫的**,大猫则一动不动,一双碧绿的眼睛望着小女孩。 “哎呀!”女孩惊喜地叫起来,低头对小猫道,“找到你妈妈了!你怎么跑外面去了呀?你的兄弟姐妹都在这儿呢!” 她激动地说着,将手中的小猫放在了大猫身上。 大猫一动不动,任由她放下小猫,也任由小猫从它不断起伏的肚皮上摔下来。 小猫比起它的兄弟姐妹要小上一圈。它挥动着四肢,却是有些找不到方向。 女孩伸手帮着它趴在大猫肚皮上,却是不懂该如何帮它吃到**。她急得满头汗,终于是放弃了,一咬牙,起身往外跑去。 激昂的背景音乐同时响起,猫窝的画面被加上了油画般的特效,屏幕上出现了巨大的艺术字——猫的一生。 医生的口罩下,露出了一个同样巨大的笑容。 第三十五章 过去的印记 …… 夜色降临,客厅里的灯光被层层叠叠的黑影阻在了阳台之外。 茂茂窝在吊床上,歪着脑袋,望着楼下。它的眼珠被黑色覆盖,不见一丝光亮。它的尾巴则垂在吊床之外,铺在阳台地板上。 长尾巴犹如盘绕着身躯的蟒蛇,将整个阳台占据。尾巴毛炸开,露出了皮肤上一只只黑色的眼珠。 喀嚓……喀嚓……喀嚓…… 这些眼珠缓慢地裂开。像是雏鸟破壳而出,黑色的眼珠下头钻出了同样颜色的鸟喙。 鸟喙像有独立的生命般缓慢生长,最终长得巨大无比,大小能和巨嘴鸟的鸟喙相媲美,颜色却是乌黑发亮,那上面反射着客厅灯光的亮点,给人一种金属质感。鸟喙尖端呈现出弯钩状,像是海盗的钩子手,能轻易勾出人的心脏。 鸟喙长成,纷纷张开,伸出了或细长、或扁圆的舌头。舌头形态、长短皆不相同,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它们都覆盖了蓝盈盈的倒刺,让人一看便知那上面能分泌出剧毒。 猫眼中的黑色忽的如潮水般退去。猫毛收紧,那些张开的鸟喙被迫合拢。钩子嘴扎进了舌头。只见舌尖受了刺激般剧烈扭动,蓝色的血飞溅而出,却被强行拖进了尾巴中。 长尾巴一寸寸缩短,恢复原貌。 那些蓝色的血液在空气中蒸发,不留痕迹。 咔—— 开门声响起的同时,门口也传来了陆玫玫的声音。 “送到这里就好了。你早点回去吧。” “不让我跟茂茂打个招呼?”周海问道。 陆玫玫笑起来,推开门,探头叫道:“茂茂!” 茂茂抬了抬头,仍旧躺在吊床上,一动不动。 “茂茂不理你。哈哈。快回去吧。”陆玫玫说道。 周海叹气,“好吧。下次来要跟茂茂多待一会儿。” “不是跟我多待一会儿?” “你现在是第二位。” “呵呵呵……” “晚安。” “晚安。” 陆玫玫送走了周海。她一边进屋,一边给茂茂汇报晚上两人吃了什么。洗了手后,她才径直来到阳台,抱起了茂茂。 “茂茂!生气啦?怪我们把你扔在家里?”陆玫玫揉了揉茂茂的脑袋。 茂茂安静地靠着陆玫玫的肩头。 陆玫玫在沙发上坐下,开了电视,询问道:“你觉得周海怎么样?你喜不喜欢周海?” 茂茂蹭了蹭陆玫玫的肩头,没有回答。 “喜欢?不喜欢?”陆玫玫歪着头,蹭蹭茂茂的耳朵,“还是需要再观察、观察?” 茂茂伸出舌头舔了一下陆玫玫的下巴。 “好吧。我们再观察、观察。”陆玫玫笑呵呵地拍板决定,拿出了手机,“给你艾艾姐姐报个信,告诉她我们要再观察一下。” 这么说着,她的手指停在了手机屏幕上。 陆玫玫的视线落在了“通话”图标上。 她想起了下午的那一通来电。 陌生的男声报出了她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再听到的地名…… “……我还记得你那时候好小一只,吃不到猫妈妈的奶,我想偷堂姐的牛奶喂你,被婶婶抓到,打了一顿……”陆玫玫忽然开口道,“幸好那时候没偷到,不然喂你吃了,可能就吃坏肚子了。” “那天还是我的十岁生日呢。”陆玫玫轻轻抚摸着茂茂,“我小时候挺傻的。堂姐十岁生日的时候,大伯和婶婶给她买了新书包、买了蛋糕,我以为我也会有呢。怎么可能呢……但我遇到了你。” 虽然她第二天去找那猫窝时,发现猫妈妈和小奶猫们都不见了,为此伤心了好几天。 陆玫玫亲了亲茂茂的耳朵。 茂茂转过头来,鼻子顶了顶陆玫玫的脸蛋。 陆玫玫想起来,第二次遇见茂茂是在那一周之后。她在林子里见到了打闹的小猫崽。其中一只明显比它的兄弟姐妹小上一圈,却是颇为活泼地扑咬自己的兄弟姐妹。发现了她后,几只小猫急急忙忙要逃跑,还对着她炸毛呲牙,只有最小的那一只,歪着头,好奇地望着她。 陆玫玫回忆到此,不禁笑起来。 她那时候什么都不懂,对着茂茂直接伸手,茂茂居然也没警觉,还同她玩耍。小牙齿磨着她的手指,小舌头刮着她的掌心。猫妈妈冲过来叫了一声,茂茂才松开她的手,扭头看看猫妈妈,又用鼻子顶顶她的掌心后,甩着小腿跑向了猫妈妈。 “……那时候就想把你带回家了。可大伯和婶婶肯定不同意。我蹲在那儿看了好久,还想着你要是回来了,我就偷偷带你回家,把你好好藏起来。”陆玫玫躺倒在沙发上,举起了茂茂,和它对视了一会儿,又将它抱在怀里。 那天,茂茂没有回来。不过在此后的很长时间里,陆玫玫经常会遇到茂茂。她有省下学校发的午饭喂给茂茂,也有通红着眼睛找医务室的老师讨要酒精、绷带,帮茂茂疗伤。 陆玫玫摸着茂茂的尾巴。 那里柔软的皮毛下,还留有密密麻麻的疤痕。 她治不好茂茂的伤,只能看着茂茂拖着尾巴走路。她为此哭了很久,可她除了哭,别无办法。 她帮不了茂茂,茂茂也只能在她哭泣时舔舔她、蹭蹭她,给她带来心灵上的安慰。 陆玫玫将茂茂的肚皮盖在脸上,用力闭上眼睛,止住要溢出的泪水,抱紧了它温暖的身躯。 幸好,这些事情都过去了。 茂茂趴在陆玫玫怀中,碧绿的眼珠里弥漫开墨色。它的嘴巴被牙齿顶开。下牙长出了猛犸象般的獠牙,上牙则犹如剑齿虎的那两根牙齿般伸出嘴巴。它仰着头,拉长了脖子,不让牙齿碰到陆玫玫,也看向被陆玫玫扔在沙发上的手机。墨黑的眼睛里似有风暴在凝聚。 …… 晟曜花了半天时间,就又抓到了一只流浪猫。 他迅猛的动作吓到了这只胖橘猫。被晟曜揪住后脖颈后,橘猫就垂着四肢,一动不动,只惊恐地瞪大眼睛,直到被放进猫包,都安安静静的,一点儿反抗挣扎的举动都没有。 这已经是他一周来抓到的第九只野猫了,他也就此探查了陆玫玫家周边的四家宠物医院,并给乐老板带来了很大的震撼。 用乐老板的话来说,就是专业捕捉流浪猫的,都没晟曜这么效率。何况晟曜可不是一天八小时地抓流浪猫。 晟曜打车去了珀伽索斯宠物医院。这家名字拗口的宠物医院店面不小,店招牌是个漂亮的飞马简笔画,门店内部的装修也极为豪华。医生水平如何暂不可知,但从店内的设备来看,至少乍一看,会让人觉得他们非常专业,也肯定非常贵。 这家店距离陆玫玫家有些远,再加上它的昂贵程度,让晟曜将它排在了调查顺序中的后位。 陆玫玫不是特别有钱的人。这一点,晟曜先前就在小区里打听过,也跟踪着陆玫玫,确认过她就职的公司。 要说不同寻常之处,就是她租、买的两套房子都出过事情,她也是因此得以便宜入住。 晟曜探听到这消息后,心里就沉甸甸的。 他想起了柳煜手臂里长出的肉瘤怪物。要不是他横插一脚,那怪物当夜就杀了于广春了吧。 茂茂是不是也长出了怪物,杀掉了那位租客和那位房主的孙女? 意外,就真的是意外吗? 晟曜提着猫包,进入了珀伽索斯宠物医院,在前台做了登记,说明了来意。 他分配到的兽医是位女性,胸前铭牌上写着名字。 “汪医生你好。”晟曜打了招呼,将猫包放在了台子上,“就是这只流浪猫了。我想给它做个检查,再打一下疫苗、做好绝育。” “好的。”汪医生从猫包里捞出了那只胖橘猫。橘猫怯生生地看了眼晟曜,转过头,拿大屁股冲着他,脸埋进了汪医生的手臂中。 汪医生笑起来,“你抓它的时候吓到它了?” “可能是……”晟曜不好意思地笑笑,“它身体健康吗?” “嗯,我看看……”汪医生做起了细致地检查,记录下橘猫的身体数据。 “你们这边平时品种猫比较多吧?像这种橘猫、狸花猫,比较少吧?”晟曜随口问道。 “也有人喜欢狸花猫。捡了流浪猫养起来的也有。”汪医生介绍道。 “是吗?这种一般都取什么名字?” “你这只还没想好取什么名字吗?” “没呢。” “我们这儿有只橘猫就叫胖胖。” “狸花猫呢?橘猫也算狸花猫吧?” “嗯,你这只就是狸花猫。这是我们医院第二只狸花猫呢。”汪医生有些赧然。 她之前说起来,好像他们医院什么猫都治疗,可实际上,会送来他们这里看病的自然是品种猫居多,一只只都是有血统证书的,其中大多数还是从和他们有合作的猫舍里卖出的商品。她提到的“胖胖”就是只赛级加菲猫。这两年他们医院多了些饲养土猫、捡了流浪猫的顾客,但却少有在他们这儿办理会员,定期送来体检的。 晟曜“哦”了一声,“还有一只狸花猫?” “是呢。是只灰色狸花猫。”汪医生说到此,语气感慨起来,“它挺幸运的。六、七年前,它主人送了一只差不多的狸花猫过来抢救,那时候猫其实已经不行了,它的主人已经跑过好几家宠物医院了,每家都建议安乐死。那只猫肾衰竭很严重了,它的主人也不是那么懂怎么科学喂养,以前是野猫,她也就散养着,甚至没发现它身体早就出了问题……” 晟曜的一颗心剧烈跳动起来。他直觉自己终于找到了正确的宠物医院。 “我老师接诊的,告诉她准备安乐死,对猫也是个解脱。她哭得稀里哗啦的,话都说不出来。那只猫都瘦得皮包骨头了,一点力气都没有,还努力蹭到她手边,舔了舔她的手指。”汪医生叹了一口气,“她抱着猫跑出去了,后来不知道在哪儿捡了一只差不多的狸花猫回来,说是猫自己好了。怎么可能自己好了呢?” “那只猫叫什么名字?”晟曜屏住呼吸,迫不及待地问道。 汪医生一怔,“嗯?” “那只猫叫什么名字?”晟曜重新问了一遍,这次放慢了语速,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 “啊……叫茂茂。”汪医生笑了笑,“她说她很小的时候遇见的那只猫,一直‘猫猫’、‘猫猫’地叫着,也没正式取名字。在我们这边注册会员的时候,就给那只刚捡到的猫取名‘茂茂’。” 第三十六章 温柔的猫 晟曜勉强抑制住了自己亢奋的心情。 陆玫玫和茂茂的经历简直就是自己和白晓的翻版。他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病友”。这实在是意外之喜。 按照汪医生所说,茂茂接受治疗已经满七年,算上之前的年龄,在宠物猫中都算得上是健康长寿。 晟曜欢欣鼓舞,却是不能现在就一走了之。他等待着那只橘猫接受清洗、检查,一颗心就慢慢冷静了下来。 茂茂身体健康,可并不意味着医生的治疗没有副作用。 那些邻居说的意外死亡的租客和房主孙女,又是怎么回事? 柳煜身上发生过的事情,在茂茂身上也发生了吗? 晟曜雀跃的心情又变得焦躁起来。 他等着汪医生给橘猫做完全套检查,打了疫苗,才急匆匆拎着猫包离开。 出租车径直驶向小乖乖宠物店。 这漫长的路程,又让晟曜变得更为急不可耐。 晟曜没了心思和乐老板寒暄,他这也不是第一次带流浪猫来了,旁边的宠物笼里就趴着他前两天抓住的流浪猫。 “又抓到了?”乐老板接过猫包,又从晟曜手里拿过了橘猫的检查报告,惊讶道,“珀伽索斯?那家超贵的啊。我们这边最贵的就是那家了啊。你果然是看上兽医了吧?” 晟曜扯扯嘴角,“不是。这只猫就放乐老板你这里了。” “嗯嗯。不是这家的兽医?还没找到呢?”乐老板可能脑补了很多事情,看晟曜的眼神都有些不同寻常。 “真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还有事情,先走了。下次再聊。”晟曜转身,就看到了老张。 老张牵着那条叫乖乖的流浪狗进来,他还记得晟曜,对晟曜招呼了一声,“是小晟啊。你叔叔怎么样?” “啊,他挺好的。”晟曜点点头,和老张擦身而过。 他低头看了眼那只叫乖乖的流浪狗。 这狗也接受过医生的治疗…… 乖乖甩着尾巴,冲着乐老板蹦跶了几下,又转头去骚扰宠物笼里的流浪猫,十分好奇地对着那里头安静的大猫们“汪汪”、“唔唔”地叫唤。那条活泼的尾巴就一直没放下过。 感觉……不太一样……晟曜心里闪过了这念头,就收回了视线。 …… 黑暗的电视房内,唯一的亮光便是医生手中的手机屏幕。 画面上是陆玫玫和周海两人的身影。仔细搜索,才会在两人背后的架子上找到趴着不动的茂茂。 陆玫玫正和周海头靠着头,研究着手机上的内容。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讨论着旅游景点的情况。 “……走高速,很快就能到了。我们吃好早饭出发,到那儿放下行李之后,还有时间再到市区里面吃午饭。”周海这么说着,自己就“啊”了一声,“忘了茂茂!” “对啊。不能把茂茂丢在民宿啊。” “那就准备好吃的,我们自己做好了。哎,你看,他家有出借烤盘,还提供木炭,电烤炉也有。做火锅也可以。” “嗯,好像不错。” “周围能带宠物的就这家了。旁边就是风景区。茂茂不怕人吧?”周海这么问着,抬起头,四下寻找,想要找到茂茂。 陆玫玫直接答道:“不怕的。不过我也没带它去过太多人的地方……以前在农村的话,倒是见过很多人……”她的音调飘忽了起来。 周海并未察觉,“那就行了。要是它怕的话,我们就在民宿周边玩好了。这旁边就有湖,有树林,有小山。它不晕车吧?” “不会。” 茂茂垂着眼睛,一动不动,像是已经睡着。 它的后背突然耸动了几下,像是海浪般起伏不定。 手机中传来了门铃声。 医生换了个姿势,将身体更加嵌入懒人沙发,高举手机,让眼睛能平视屏幕。 扣在手机边缘的指甲努力斜着眼睛,像是要看清屏幕上的内容。 “我看看是谁。”陆玫玫起身去了玄关。 “快递吗?”周海随口问道,身体一斜,歪在沙发背上,手指在屏幕上划动。 茂茂的耳朵竖了起来,鼻子抽动两下,撑起了身体。 它无声地从架子上落下,四爪在地上一弹,身体又跃到了沙发靠背上。 它后背上的起伏更大了,像是有无形的手,揪着它的脊柱,提着它的身体。垂落的尾巴炸开,一只只黑色的鸟喙悄无声息地从灰黑色的毛中伸出来,吐出颜色艳丽的舌头。 茂茂被墨染黑的眼睛直勾勾注视着周海的后脑勺,上下四颗獠牙撑开了它的嘴巴。 远远的,有含糊的声音传来。 “……陆小姐!我是之前给你送过快递的……” 医生平静的脸顿时凝固住,幽蓝色的眼睛都失去了焦距。 十枚指甲像是被触发了某种开关,一起惊呼起来,又瞬息平静,恢复原样。只是,那斜着眼的几枚指甲改了眼珠的移动方向,似是在偷瞄着医生的神情。 “哦。我开门了。”陆玫玫不假思索地开了门,又扭头对屋内说道,“是快递。大概是我买的洗衣液到了。之前囤了一箱。” 周海抬头,“一箱?多少斤啊?快递给送上来吗?”他放下手机,走向了玄关。 茂茂沿着沙发背无声行走,眼睛仍旧盯着周海的后背。 镜头也一直跟随着它前进。 它起伏的后背逐渐固定,层层隆起的弧度十分怪异。突然,那皮毛下剧烈扭动起来。它嘴巴撕裂般张大,涎液滴落在沙发上,渗入其中。扭动的皮毛下在这一秒静止,下一秒便突兀地炸开,顶出了十根人的手指。那些手指像是交叉的双手一点点舒展开,形成花苞形状,十指修长,指甲圆润,看起来十分漂亮,但这十根指头却是长在了一只猫的背上,且在舒展之后,混乱地舞动起来,躁动,癫狂。 茂茂的身体也像是被那异常的器官给撑大了。 它一步跨下了沙发,贴到了周海的后背。 叮咚—— 外头电梯门打开。 陆玫玫诧异问道:“啊,你……东西没送到吗?” “我今天不是来送东西的。陆小姐,我想和你谈谈茂茂的……事情……”晟曜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陆玫玫将大门彻底拉开,露出了身旁站着的周海。 周海的背后,是半人高的猫形怪物。 医生猛地坐起身,捏紧了手机,幽蓝色的眼睛死死盯着屏幕,十枚指甲都兴奋地大叫起来。 …… 晟曜看到周海这个陌生人时就收住了嘴。 他不想别人知道白晓死而复生的事情,怕引发麻烦。想来陆玫玫对茂茂的死而复生也是一样的态度。 只是相比于白晓的死亡三十五年,茂茂只是“死”了“一瞬”,它又只是只猫,麻烦也少了许多。 晟曜有信心和陆玫玫来一场开诚布公的谈话,前提却是没有外人干扰。 看到周海、收住嘴的同时,晟曜眼睛一花。 他的视线落在了周海的身后。 周海微胖的身材和转角墙壁挡住了晟曜的视线,但他依然看到了那后头不同寻常的轮廓。 他后背起了鸡皮疙瘩,手臂上的汗毛也全都立了起来。这种感觉,就像是那天晚上跟踪柳煜,见到他手臂里长出一只肉瘤一般,让晟曜觉得毛骨悚然的同时,肾上腺素分泌,有一种说不出的触电感。 这和他看到乖乖时的感觉截然不同;乐老板也没有带给他这种感觉;和柳煜第二次正式碰面时,他同样没有这种感觉。 而相比于那只肉瘤怪物,周海背后的东西更让晟曜忌惮。他根本不敢像是那天晚上那般直接冲出去,英勇地救下于广春。 他隐隐感觉到,周海背后的东西正在观察自己。这和肉瘤怪物对于广春的赤裸杀意有些不同。 “你要和我谈茂茂的事情?”陆玫玫惊讶。 晟曜回过神,点点头,又看向周海,“我没想到你还有客人……” “这是我男朋友。” “你好。你要谈茂茂的什么事情?”周海问道,语气里只有好奇。 晟曜后背渗出汗水来,紧张地注视着周海身后,“我最近捡了只流浪猫,送宠物医院的时候,听那边医生提起了茂茂。” “哦。”陆玫玫笑起来,“你先进来坐吧。你是捡了只狸花猫?” “是只橘猫。” “身体健康吗?” “还行。刚做了驱虫,打了疫苗,接下来准备做绝育。汪医生说它只有三岁,身体肯定比不上家养的宠物猫。”晟曜故作镇定地答道,汗水却已经浸湿了他的后背。 “嗯,野猫的话是这样。”陆玫玫热心地邀请晟曜进屋。 …… 啪。 医生扔掉了手机,重重吐出一口气,吹得脸上的口罩都膨胀开来。 十枚指甲喧闹地叫嚷,狂笑的、怒骂的、大哭的,都拼命扯着嗓子,发出最高的音量。 黑暗的电视房内像是突然涌现出了几万人。 人群突如其来,又瞬间消失。 口罩重新贴附在了医生的脸上。 他幽蓝色的眼睛里光芒明灭不定,半晌,才恢复正常。 医生伸出手,重新拿起了手机。 …… 陆玫玫这一转身,才看到了趴在地上的茂茂,不禁笑起来,“你在偷听我们讲话吗?听到我们讲到你了?”她弯腰抱起了茂茂。 茂茂乖乖地趴在她的怀中,由着她顺毛。 晟曜盯着茂茂看了好一会儿。 那东西……果然是茂茂。 像是柳煜身上消失的肉瘤一般,茂茂身上奇怪的东西瞬息间就消失了。 晟曜有些尴尬地坐在了沙发上,身边是陆玫玫,陆玫玫身边则是周海。茶几上的汽水还是周海给他拿来的。 “你在珀伽索斯办了会员?”陆玫玫笑着问道,“那边比较贵,不过医生护士都很好,设备和药都比较气,能做的检查很多。” “嗯,还没办会员,就是在那儿做了检查。我听那边的说,狸花猫的,就只有茂茂。”晟曜问道,视线扫过安静的茂茂。 “是啊,那边品种猫、品种狗比较多。不过我们茂茂特别聪明,和那些猫猫、狗狗在一间屋,也表现得特别好。”陆玫玫摸了摸茂茂的脑袋,“一般宠物的话,因为训练不足的关系,见到其他动物会有比较大的反应。我之前带茂茂去做检查的时候就遇到过那种情况。不过那只狗一看见茂茂,就乖了。我们家茂茂以前可是在农村里抓鸟、捕鱼,还和村里的大鹅、大狗打过架,特别厉害。” 陆玫玫的语气里充满骄傲。 晟曜听她炫耀了半天,才试探着问道:“汪医生说,茂茂以前生过一场大病?” 陆玫玫的笑容收了起来,低下头,温柔地抚摸着茂茂的后背,“嗯……那是我不好……我将茂茂带了出来,但没有照顾好它……我那时候是一点都不懂怎么照顾猫,就买了猫粮猫砂,还是听宿舍里同学介绍才买的……忙着复习的时候,也疏忽了它。等我考上研究生,忙完了那段时间的所有事情,才发现茂茂变瘦了、没精神了……” 陆玫玫的眼眶泛红。 茂茂扭着头,伸出舌头,舔了舔陆玫玫的掌心。 周海搂住了陆玫玫的肩膀,“已经过去了。茂茂现在不是很健康吗?” “嗯。”陆玫玫笑起来,眼中却还泛着泪花,“我抱着它找了好几家兽医院。找的第一家就是同学给推荐的。医生给它开了药,留了它在那儿吊水。我每天去看,每天陪着它,但它还是越来越虚弱了。医生劝我给它安乐死……它就是这样舔着我的手……我觉得它还想活下去,它还能坚持一下。我们去了好几家兽医院,一整天,从天亮跑到天黑……然后到了珀伽索斯……” 陆玫玫还记得,那天夜里值班的是汪医生。她抱着茂茂哭个不停,汪医生于心不忍,打电话叫来了自己的老师。可最终的结果是一样的。汪医生的老师也像之前的兽医那样,劝她给茂茂做安乐死。 她不想放弃。茂茂也不想放弃。茂茂那么努力地舔着她的手,蹭着她的脸,和她鼻子顶鼻子。它努力地发出叫声。 汪医生说,茂茂这是在安慰她。 她固执地觉得茂茂是在叫她坚持下去。 “我抱着茂茂跑出去了……”陆玫玫抿了抿嘴唇,“其实,我根本没跑起来。我那时候已经脚软了。我在门口直接摔了一跤。茂茂……茂茂就从我怀里跑走了……” 晟曜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胸腔内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视线不禁落在了茂茂身上。 他看到了茂茂碧绿的眼珠。 “它跑了出去,一下子蹿到了旁边的绿化带。那时候天都黑了,路灯不是那么亮。我大叫着,汪医生跑出来将我扶起来。我还抓着她的手,跟她说茂茂果然还有精神。茂茂一下子就跑出去了……我就追着那方向跑,跑了很久……” 周海欲言又止,看看茂茂,又看看陆玫玫。 “我在路上应该摔了好几次。最后真的是爬不起来了。”陆玫玫忽然笑起来,“一双手把我拉了起来。”她看向周海,“那是池艾。我和池艾就是这样认识的。她那天晚上夜跑,看到我在前面一瘸一拐的,最后摔地上不起来了,吓得赶紧冲过来。她架着我一起找茂茂,找了好几个小时。我们两个像是疯子一样大声叫着茂茂,周围居民被我们吵到,开窗户大声骂我们。我那时候什么都顾不上……” 陆玫玫抚摸着茂茂,嘴角含笑,“然后,我就听到了猫叫。茂茂从地铁站口后头跑出来,飞快地冲到我身前,一下子跳进我怀里!它全都好了!完全精神了!身体也变得有力了!” 陆玫玫的声音里充满了喜悦,可她身边两个男人都没笑出来。 “那天太晚了,我回不去寝室,艾艾收留了我们,还借了我衣服,给我脚上的伤口做了消毒。我在艾艾家住了两天,眼睛都不敢闭上,一直抱着茂茂,摸着它的胸口。它真的!完全好了!” 茂茂睁开眼睛,碧绿的眼珠中是陆玫玫笑中带泪的倒影。它跳到了陆玫玫的肩头,两只猫爪环抱住了陆玫玫的脖子,脑袋亲昵地蹭着陆玫玫的脸颊。 晟曜沉默不语。 周海欲言又止,张了张口,还是没说出来。 陆玫玫看着周海,噗嗤一声笑了,“你是不是想说,那不是茂茂?” 周海扯扯嘴角,“怎么会呢?不可能有一只陌生的猫主动跳你怀里吧?” “其实茂茂以前没那么爱撒娇。”陆玫玫抱着茂茂,“我带茂茂去给汪医生做检查,汪医生也委婉地说过,可能不是同一只猫。不过我知道那就是茂茂。” 这么说着,陆玫玫摸着茂茂的尾巴,“茂茂尾巴上有很多疤。这是它以前受的伤。我那时候刚进初中,结结巴巴地问医务室老师讨了酒精、纱布,给它包扎。它疼得厉害,咬了我。可我一叫出来,它就松了口,还给我舔了舔手掌,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它其实没用多少力道,都没咬破皮。我再给它涂酒精,它动都不动一下。” 陆玫玫重新抱住了茂茂,“它一直都是一只温柔的猫。” 晟曜再次对上了茂茂的绿眼珠。 他看到了那碧绿色底部溢出来的丝丝黑墨。 手机铃声响起来。 陆玫玫从温情回忆中恢复过来,掏出手机,看到那未标注的陌生来电,就皱起了眉头。 “又是那个人?”周海也皱了眉,问道,“他又换号码了?你让我来接。” 陆玫玫直接拒接了电话,“不用了。” 晟曜看到茂茂的眼珠被黑色覆盖。它张开了嘴,对着晟曜露出了四颗獠牙。那被撑大的嘴巴,露出了里面的舌头。舌根深处,似乎还有更小的舌头,如海葵一般舞动着。 第三十七章 离家 “啊,刚才说到哪儿了?”陆玫玫放下手机,笑着转头询问晟曜。 晟曜视线一个偏转,再去看茂茂时,就见茂茂已经恢复原状。 圆滚滚的猫头靠在陆玫玫肩膀上,眼睛闭了起来,嘴巴也合拢,仿佛陷入了熟睡。 “说到茂茂全好了。”周海在旁答道,伸手摸了摸茂茂的尾巴。 他的手指微顿,指腹摸到了灰毛下的疤痕。 陆玫玫笑道:“有吧?我没有骗你。真的是茂茂。” 周海有些尴尬,“这也太神奇了。回光返照……啊,不对,说回光返照也不对。到现在有七年了?它生病是你刚考上研究生的时候吧?” “对,已经七年了。” “那茂茂现在几岁?十岁了?” “十九岁了。”陆玫玫摸着茂茂,温柔地说道。 周海惊讶,“十九岁?猫的寿命一般也就十几年吧?” “嗯。但我们茂茂还是小王子,不是老爷爷。”陆玫玫笑起来。 晟曜沉默着。 他相信陆玫玫说的都是真事。当年跑回来的也一定是原来那只病猫。如今茂茂高龄而健康的身体,肯定是得益于医生的治疗。 晟曜脑海中浮现出了他见过两次的针管画面。 茂茂也被注射了那种针剂吧。 他盯着茂茂的那张猫脸,难以看出它的情绪和想法。 陆玫玫似乎不知道怪物诊所和医生的事情。茂茂是自己跑到了怪物诊所,接受了治疗吗?如此一来,他要怎么打听怪物诊所的事情?茂茂不会说话……茂茂真的不会说话吗? 晟曜的心脏怦怦跳着。 猫是不会说人话的。可是,茂茂并非普通的猫。它被医生注射了怪物诊所针剂,身上已经起了那种恐怖的变异反应。它就是突然口吐人言,也不奇怪吧?即使不能说话,它或许能像宠物视频里的聪明狗狗一样,明白人类的语言,然后做出对应的“yes\\no”回答。这同样有可能吧? 这样,他要和茂茂这样交流的话,得先获得独处的机会,支开陆玫玫。 晟曜思索起来。 手机铃声再次响起。 这次是短促的通知铃声。 陆玫玫拿了手机,打开了新收到的短信,一下子就怔住了。 “谁发来的消息?”周海关心道。 陆玫玫没有回答。她忽的抱起茂茂,和它对视。 茂茂睁开眼,碧绿的眼珠里倒映着陆玫玫。它低着头,看向被陆玫玫扔在腿上的手机,又抬眼看向陆玫玫。 陆玫玫张了张嘴,又抿住嘴唇,将茂茂放了下来。 “那个,不好意思,我突然有些事情。”陆玫玫看向晟曜,歉意地说道,“之前也一直在说茂茂的事情……你是想打听珀伽索斯宠物医院,还有养流浪猫的问题吧?我们先加个好友,之后再聊吧。” 晟曜笑着点头,“行。” 他掏了部新手机出来,和陆玫玫加了好友。手机是新的,电话卡和以此申请的账号自然也是新的。账号都没绑定身份证,头像是默认的图片,昵称则是姓氏的拼音。 陆玫玫没在意这些,加了好友后,就起身送客。 送走了晟曜,关上门,陆玫玫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 “刚才是谁发来的消息?出什么事情了?”周海皱眉问道。 “是老家那边发来的消息。”陆玫玫揉了揉额角,看向沙发上的茂茂。 茂茂趴在沙发上,碧绿的眼睛望着她。 “老家……你老家是在……”周海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老家是在农村。我有九年没回去过了。”陆玫玫在茂茂身边坐下,习惯性地抚摸茂茂的脑袋,“之前一直打电话来的,就是老家的村支书。那边要改建、迁坟,想让我回去一趟。” “你老家没人了吗?”周海贴着陆玫玫坐下,搂住了她的肩膀。 陆玫玫的眼神有些放空,“村支书说,我叔叔六年多前去世了。我要是不回去的话,我爷爷、奶奶的坟就要被迁进集体公墓里面。他们死得比较早,原来是土葬的,这次迁坟要火化之后再落葬。他希望我能回去,把这些事情都处理了。” 陆玫玫还记得老家的土坟。 村里人都葬在了一处山头。落葬的时候全村人都会一起抬棺送行,回村后再一起吃饭,虽然也会有人哭坟,会请和尚念经,但整体的气氛是热热闹闹的,仿佛是个节日。 这是陆玫玫的记忆。她毕竟年纪小,在老家生活的那些年,一共也就碰到了两次葬礼,两次去世的都是八十多岁的老人,都是喜丧,氛围自然是有些轻松欢快的。 倒是清明、冬至祭扫时,气氛特别压抑。叔叔总是板着一张脸,还会莫名发脾气,迁怒于她。叔叔和婶婶会祭奠她素未蒙面的爷爷、奶奶,为他们的坟包清理杂草,在坟前磕头、烧纸,却对一旁她父母的坟墓看都不看一眼。 她头几年都不知道那荒坟下埋着她父母的骨灰盒,后来上了学、认了字,知道那墓碑上刻的是她父母的名字后,就学着叔叔婶婶的样子,在坟前磕头、烧纸,用柔嫩的小手吃力地拔掉掩住墓碑的杂草,拔得掌心鲜血淋漓。 叔叔看到之后发了一通火,拖着她到了爷爷奶奶的墓碑前,罚她跪着,不许她去管父母的坟。她后来偷偷上山,清理坟冢。第二年祭扫的时候,叔叔发现了这件事,又骂了她一顿,逼着她在爷爷奶奶的墓碑前长时间地跪着。最后还是老支书孙爷爷看不过去,拦住了叔叔,拉了她起身。 她是个倔脾气,仍然偷偷去清理父母的坟冢。叔叔只能用“孝道”当借口,让她跪个十来分钟,就被孙爷爷给找借口拉走。 两人勉强算是“相安无事”。 直到她大三那年回老家过年,饭桌上,婶婶询问她毕业工作的事情。婶婶难得关心她的情况。她回答说自己准备考研,已经开始复习了。 话音落下,争吵就爆发了。 …… 婶婶尖利刺耳地叫喊:“……研究生?你哪来的钱读研究生?你还要吃我们的、喝我们的、用我们的多久!” 陆玫玫理直气壮地答道:“我从小读书都是申请的补助和减免,没花你们一分钱的学费。我高中就开始打工存钱了。研究生的学费我自己能付。” “你吃饭不用钱?衣服铅笔不用钱?你个没良心的!你不是我们养大的?”婶婶面目狰狞,伸出的手指就要戳到陆玫玫的面门,“你偷偷藏了钱,也不知道拿出来给家里用?!” 陆玫玫一巴掌拍开了那只手,毫不示弱地回道:“你们供我吃喝,我爸妈的钱不也都被你们拿走了?” 婶婶张大了嘴巴,一时间说不出话。 堂姐叫道:“你胡说什么!” 陆玫玫冷笑,“你们当我都不记得?我记得我小时候的家!” 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被欺负了之后,只能躲到外头偷偷掉眼泪的小孩了。 她成绩一直很好,大二就开始跟着导师做项目,目前的考研复习也很顺利。接下来只要按部就班地学习、毕业,就能在大学所在地城市找到工作,落户安家。和叔叔婶婶一家慢慢分离,成为逢年过节才会碰面的远亲。 事实上,她上大学之后,就这样做了。 她对叔叔一家毫无感情,在村里唯一的朋友就是只灰色的狸花猫。她现在就等着毕业搬出宿舍时,带走它。 村里唯一值得她挂念的人则是孙爷爷。孙爷爷总是打电话来关心她,她上学读书都是孙爷爷帮着办的补助,还会送她新书包、新衣服,给她塞过零用钱。她想要给孙爷爷拜年,也不想孙爷爷为难。 若非如此,若非为了看望猫猫,她根本就不会回来。 白天的时候她已经看望过了猫猫,给它喂了吃的,弄好了新猫窝。年夜饭吃完,她就准备照例去孙爷爷家拜访。火车票买的都是明天一早的。她根本不打算在这里久留。 至于父母的遗产,她早就已经放弃了。毕竟时间隔了太久,她所记得的也就是小时候住在城里的房子,爸爸开着摩托车,妈妈抱她坐在后座的情景。她连父母的长相都已经遗忘。叔叔婶婶这边也没有留下父母的任何东西。 嘭! 饭桌突然被掀翻,碗筷洒了一地。 陆玫玫吃惊地看向叔叔,就见到那消瘦的脸上凸出的赤红眼睛。 叔叔眼睛浑浊,像是喝多了酒,但今晚的饭桌上没有任何酒瓶、酒杯。 他怒气冲冲地咆哮道:“打工?你打什么工?打工够你花销的?还够你念研究生的?你哪来的钱?是不是偷来的?你是不是偷了钱了?!” “我没有!我进了大学就给人做家教……”陆玫玫申辩。 “全都是谎话!你骗鬼呢!就是偷来的钱!偷了钱,还偷偷摸摸藏在外边,在外边用吧?!回到家就装穷!你就是个小骗子!跟你妈一个样!”叔叔怒骂道,脏话脱口而出。 陆玫玫气红了脸,也跳了起来,和叔叔对骂起来,却是难以应对叔叔的那些脏话。 “……我告诉你!你想都别想!毕业了就回来工作!就在村里面干活!孙叔都答应了,给你安排一个岗位!你考个公务员,好好给村里面做事!当年要不是孙叔发话,让我好心收留你,我早就摔死你了!” “我不会回来的!我不会回来!”陆玫玫同样愤怒地吼道,只觉得气血上,一瞬间回忆起了有关孙爷爷的很多事情,眼眶都热了起来,却又被她咬着牙,忍着不掉眼泪。 叔叔挥手要打,却被陆玫玫一把推开了。 陆玫玫看着跌跌撞撞摔倒在地的叔叔,听着婶婶和堂姐的尖叫,忽然发现小时候她那么害怕的叔叔现在也只是个瘦弱的老头。 他没有办法再打她了,也没办法逼着她做任何事情。 叔叔瘫在地上,气喘吁吁地发狠道:“你要走了,我就把你爸妈的坟刨了,把他们扔出去!” “你敢!” 叔叔像是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他冲出去拿了铁锹,就往山头跑。 陆玫玫想阻拦,却是被婶婶和堂姐拉着。 他们尖叫着、怒骂着,一路吸引了村里人,追着到了山头。 陆玫玫还记得周围村人乡邻的劝说。他们都在劝她,让她安分点,不要惹叔叔生气。 为什么他们都帮着叔叔?就因为她父母早逝,是个孤儿吗? 以前就是这样。村里同龄的孩子都和堂姐玩,排挤着她。村里大人给小孩东西,到了她这儿就明显比别人的差。 她从小就在这儿格格不入。唯一关心她的孙爷爷也…… 陆玫玫大哭着,叫得嗓子都哑了,却只能被人抓着,眼睁睁看着叔叔砸开父母的坟。 那些人还装模作样地拦着叔叔,实际上根本就没使力气。他们却吵吵嚷嚷,让叔叔消气,好像叔叔才是受害者。 陆玫玫眼睁睁看着父母的骨灰盒摔在地上,洒落一地。 骨灰盒滚落碎裂的声音中,远处依稀有人喊了声“孙叔”,那些加害者顿时像是耗子见到了猫,一哄而散,瞬间都下了山头。 陆玫玫没等到孙爷爷过来。 山头上仅剩下她的哭声。 她抓着泥土、杂草,根本抓不回父母的骨灰。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感觉到掌心被什么柔软温热的东西蹭了蹭。带着倒刺的舌头扫过她的手背。 她在月光中看到了狸花猫的绿色眼睛。 那只猫定定望着她,温柔又安宁。 她的泪水已经哭干,只能嘶哑着喊着“猫猫”,将它抱进怀中,将脸埋入狸花猫的肚皮。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下了山头,抱着猫径直穿过了安静的村子,带着它一同离开,再没有回去过。 …… 陆玫玫感觉到手指上一阵温热湿润。她低头看去,看到茂茂舔着她的手指,抬眼望着她,碧绿的眼珠里好像充满了关心和担忧,亦如九年前那样,不声不响,陪伴着她。 “你不想回去?”周海轻声问道。 陆玫玫没回答。她突然开口询问茂茂:“你想回去吗?” 周海愣了愣,探头看向茂茂,“啊,对了,你一直说茂茂是农村出生的野猫。它是你从老家带出来的吧?” “嗯。”陆玫玫点头,“出村子的时候,它趴在我肩膀上,‘喵喵’叫着……我那时候以为它在和我说话。它……它那时候应该是看着村子在叫吧。” 陆玫玫抚摸着茂茂,“对不起……我那时候没问过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离开。” 茂茂可能根本不愿离开。它可能是因此才在离开老家后没两年就重病不起。 都是她自作主张……而茂茂只是太温柔了,纵容了她的自私。 茂茂用鼻子顶了顶陆玫玫的手。 陆玫玫笑起来,笑容又黯淡下来。 茂茂今年已经十九岁了,被她带出村子已经九年。虽然汪医生说它各项检查做下来非常健康,一点儿都不像是一只进入老年的猫,可它毕竟上了年纪。 陆玫玫最近就感觉到茂茂变得不一样了。 它好像更温柔了,也更加地沉默、安静,有时候还会躲起来,藏在她不知道的角落,故意避开她。 陆玫玫忽然心慌起来。 她怕茂茂像她父母那样突然离世。 陆玫玫抱起了茂茂。 茂茂舔了舔陆玫玫的脸蛋,前爪环住了她的脖子,脑袋靠在了她的肩膀上。 “我们回去吧。回去看看……回去看一眼……看看树林、小河,看看那些大鹅,还有你以前的猫窝。你的兄弟姐妹可能还在呢。它们应该都有孩子、孙子了。”陆玫玫说着,又一阵内疚。 茂茂成了家养的宠物猫,做了绝育,没有留下孩子。它只有她。 陆玫玫蹭了蹭茂茂的脑袋,“我们……回家吧……” 第三十八章 家 陆玫玫说要带茂茂回家,却不能说走就走。工作需要请假,回去的路程也需要规划。 “我们是坐长途车出来的,也一起坐长途车回去吧。”陆玫玫揉着茂茂的耳朵,笑着说道。 周海主动说道:“我开车陪你回去好了。这样行程自由一点。我们本来不就准备自驾游吗?” 陆玫玫迟疑地说道:“本来是准备黄金周出去玩。现在这样要请假,而且不知道要花多长时间。我老家很穷的,没什么玩的地方。” “没关系啊。我和我同事调班好了。本来他假期值班,我和他说一声。假期还有多的加班费呢。”周海笑道,又逗弄茂茂,“茂茂,我陪你们一起回去好不好?” 茂茂掀了掀眼皮,没回答。 陆玫玫想起离开老家那天,她将茂茂塞进羽绒服,一路怀中暖烘烘的感觉。因为有茂茂在,就是一个人在车站门口等候开车,她都没觉得寂寞。 回到学校,她投入到了考研复习中,每每在明亮的台灯光芒中抬起头,就一定会看到茂茂安静趴伏在书堆上的模样。 她逐渐就忘了老家,忘了父母,忘了那些不愉快。 再后来,她又借由茂茂病重的事情,认识了池艾。大她两岁的池艾非常照顾她,加上池艾是本地人的关系,为临毕业的她提供了便宜的租房。 然后,通过池艾,她认识了周海,第一次谈恋爱,第一次有了喜欢的人,第一次想要将一个人介绍给茂茂认识。 现在,他们要一起回老家吗? 陆玫玫看向了茂茂。 茂茂趴到了陆玫玫的腿上,蹭了蹭她的手背。 “嗯。那我们一起回去吧。”陆玫玫笑起来,扭头看向周海,“不知道茂茂以前的猫窝还在不在。我到时候带你去看。” “好呀。” …… 黑暗的电视房内,手机亮着光。 医生很没坐相地歪在懒人沙发中,翘着腿,撑着头,看着手机中的视频。 镜头悬在茂茂上空,拍摄着它沐浴着阳光,在石砖路上“哒哒哒”小跑的模样。两道影子落在它身侧,一男一女,分立左右。背景音不是那种烂俗的音乐,而是陆玫玫的介绍: “……以前这里是田埂。我就是在这下面,第一次遇见茂茂。它不知道怎么落在这边草丛。然后过去一点,就是猫窝。它妈妈也是只灰狸花,兄弟姐妹里头就它是灰色的狸花猫,其它的,要么是三花的,要么就是白色的。” 茂茂在石砖路的边沿停下,探头嗅了嗅旁边的草地、黄土。 “那边,以前不是大棚,就是一般的田。种的什么我有些忘了……茂茂会钻里面捉小鸟。” 伴随着这声音,路面上的影子伸出手,指向了远处整齐的大棚。 茂茂直起脖子,像是顺着手指的方向望了过去。过了一会儿,它又“哒哒哒”地小跑起来。 “这片林子还在。再过去那个山头就是村里的土坟了。”陆玫玫跟上了茂茂的脚步,“茂茂以前就住在林子里面。那里有棵树,树根长出地面,正好形成一个天然的小洞窟。它就在那儿安了窝。我给它买过好几个猫窝。每次从学校回来,都会给它换个新的。” 石砖路上,迎面而来一对中年夫妻。两人似乎是和陆玫玫、周海打了照面,露出一个笑,招呼道:“小年轻,来我们这儿玩的呀?我们这段时间村里迁坟,农家乐暂时不开。” 陆玫玫的影子停了下来。 茂茂也停下步伐,转头看了过来,像是看向了屏幕外的医生。 医生幽蓝色的眼睛眯了起来。 镜头拉近,放大了茂茂的身影,也放大了它身前的影子。 那影子奇怪地飘动了一下,像是微风拂过地面,没有吹动茂茂的毛,却吹动了它的影子,又像是有什么镜头拍摄不到的变化在茂茂身上发生,体现在了它的影子上。 “我们是来办迁坟的。”周海代替陆玫玫答道。 “你们是谁家的?”中年夫妻疑惑地问道。 画面之外,又是周海的声音:“我女朋友是陆贵祥的孙女。” 画面中的影子飘得更剧烈了一些。镜头随之移动,像是有什么东西从茂茂身上飞起,顺着风,飘到了周海的影子上。 一朵云飘了过来,巨大的阴影遮住了石砖路。 这一瞬间,茂茂的影子膨胀,突然扩张了数十倍,裂开巨口,咬住了周海的影子。 “喵!”茂茂突然叫了一声。 陆玫玫出声道:“茂茂在催了。我们走吧。” 镜头重新拉远了,比之前更加远的视角,让陆玫玫和周海的背影出现在了画面中。 周海冲那对中年夫妻点点头,和陆玫玫并肩而行,同那对夫妻擦肩而过。 那对夫妻扭着头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 “陆贵祥怎么还有个孙女?我们刚碰到的不是……” “是小的那个吧。” “咦?小的那个?那不就是……” 他们的窃窃私语被镜头抛在了后头。 镜头中,周海环住了陆玫玫的肩头。茂茂停下脚步,仰着脖子,望着陆玫玫。 “你不想问什么吗?”陆玫玫低声问道。 “问什么?你愿意说,就跟我说呗。我和你谈恋爱,又不是跟你老家谈恋爱。”周海嬉皮笑脸起来,“我早知道你父母去世了,也没什么亲戚。这就够了啊。啊,不对!”他突然收了笑,侧脸看向地上的茂茂,“我这还有个小情敌呢。是不是,茂茂?” 茂茂的尾巴勾在了陆玫玫的脚踝。 随着云朵飘走,它碧绿的眼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陆玫玫也低下了头,看着茂茂,笑着说道:“走吧,茂茂,还是你来带路。” 茂茂看了看陆玫玫,视线似乎扫过了周海。它松开了勾着陆玫玫的尾巴,又“哒哒哒”小跑起来。 医生的手指敲击着手机边缘,那指甲上的笑脸变成了哭脸,委屈巴巴地望着医生,发出低低的呜咽。 敲击动作突然停止。 医生转过头,看向了黑暗处。 隐隐有声音从黑暗中传来,且越来越响亮: “……快做好了。你去请医生一起来吃饭吧。” “拿个饭盒分给他吧。他每次不都是拒绝跟我们一起吃吗?” “你去邀请一下嘛。” “好吧……哎,你有看到过一个年轻人?个子很高,长得很精神。他开宠物店的。就是他给我介绍的怪物诊所。他说有来诊所找过医生。” “不知道。我只碰到过你介绍来的那个。可能是我在病房里面没注意到吧。” “哦。” “你别转移话题,快去请医生吧。真是的……你还和医生闹别扭呢?人家都没放在心上。” “不是……我去请他了。” “快点去吧。” 指甲上的脸移动到了指甲边缘,像是在交头接耳。 医生扣下了手机。 黑暗的房间中响起了脚步声,凭空出现了一道房门。 拉开门,医生便看到了诊室的光。 …… 村里的迁坟工作实际上早在月前就已经开始执行了。山头的那些坟包都被挖空,徒留下凌乱的土堆和土坑,以及被遗弃的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墓碑。 如此情景,让陆贵祥夫妻那本来被杂草覆盖的坟包墓碑变得鹤立鸡群,极为醒目地矗立在山头上。 陆玫玫首先看到的就是那座坟,绕过一些土坑、墓碑后,才看到坟前蹲着的人。 周海诧异地扫了眼墓碑上的刻字,又看了看坟前刚烧完的纸钱和清洗墓碑用的水桶抹布,视线最后落在了陆玫玫身上。 他以为陆玫玫无亲无故,没有任何家人了。怎么她爷爷奶奶的墓碑前会有人在祭扫?是村委的人吗? 陆玫玫的视线有些飘忽,神情也恍恍惚惚,一时间忘了身边的周海,也忘了脚边的茂茂。 茂茂跳上了堆叠在一起的两座墓碑,竖着尾巴,后背微微弓着,碧绿的眼珠中是一道缝似的瞳孔。它的尾巴毛一点点炸开,有尖锐如铁钩的鸟喙从皮毛下伸出来。 墓碑前的那人似乎听到了脚步声,转过头后,露出了和陆玫玫相同的表情。 周海打量两人,发现这两人差着年纪,气质截然不同,却有着相同的笑眼。 “你好。你是陆贵祥先生的……”周海率先打破了沉默。 女人看看周海,慢慢站起。大概是蹲得久了,她起身的时候,晃了晃,扶住了身前的墓碑,才站稳了身形。 “我是陆贵祥的孙女。”女人看了眼陆玫玫,补充道,“大孙女。” 陆玫玫从恍惚中清醒过来,给周海介绍道:“这是我……堂姐……” 女人的神情有些僵硬,并没有向两人打招呼。 陆玫玫也变得沉默而僵硬起来,同样没有给堂姐介绍周海。 周海倒是很主动,自我介绍道:“哦,你好。我叫周海,是玫玫的男朋友。” 堂姐点了下头,就算是招呼。她看向了陆玫玫,和陆玫玫对视着。 陆玫玫记得自己最后一次认真打量堂姐的容貌时,堂姐还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女,她刚开始工作,介于青涩与成熟之间,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声调总是昂扬的,像是只欢快的小燕子。 堂姐没有考上高中,上的是城里的职校,毕业之后就留在城里工作了。她进职校入学报道的头一年,叔叔婶婶背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千里相送,直接送到了她的宿舍,给她安顿好了,才依依不舍地回来。等到她毕业,找到了工作,定好了租房,叔叔婶婶又是一大早地就赶到学校帮忙搬行李、收拾屋子,到了天黑才回来。 那年过年,堂姐留在厂里加班,没回来过春节。整个春节,婶婶都对陆玫玫摆着脸色,呛声说话。等到四月份的时候,堂姐回来,陆玫玫看到了和过去有些不一样的堂姐。那也是她最后一次认真打量堂姐。 她们两姐妹,没了小时候朝夕相处时的剑拔弩张,也少了过去的正面相对。 陆玫玫在观察堂姐,堂姐也在观察她。 两人比起头一次见面的陌生人,眼神中多了一种对比和回忆;比起久别重逢的至亲,又少了那种激动和温情。 周海好像感觉不到两人之间的尴尬,客套地询问堂姐:“你很早就来了吗?我们都没准备,幸好你给带了纸钱和水桶。这边村子里面好像没有香烛店,我之前还在想要怎么办……” 堂姐看了眼周海,“是我老公想到的。我是空着手来的。” 周海的话头被打断,对堂姐生硬的语气也不气恼,笑了笑,张嘴似乎想称呼一声“姐夫”,但口型做出来后,却是没发出声音来。他看了眼身边的陆玫玫,眼底露出了些微的犹豫。 堂姐却是没理周海,直接对陆玫玫说道:“那位新来的村支书应该告诉你了。我爸生了肺癌,早就去世了。现在这姓陆的,就剩下了你和我。” 陆玫玫没做反应。 堂姐突然笑了一声,“你没见过爷爷奶奶,他们不喜欢我妈。当然,他们也不喜欢你妈。你妈没嫁过来之前,我妈就被他们折腾着。她身体不好,营养也不好,很难怀孕,好不容易怀孕,生了我这个女儿。他们不喜欢我们母女俩,我爸夹在中间,也就那样两头糊弄着……我过来之前,我妈还朝我发脾气,让我别管这些老东西。呵呵……” 陆玫玫忽然间意兴阑珊,她想离开,下意识拉住了周海的手,又低头去找茂茂。 茂茂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我们,这应该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堂姐忽然悠悠叹了一声,“我以前不喜欢你,小时候经常欺负你。我那时候什么都没想,就是单纯欺负你。我前几天看我儿子的作文,他写了一句话,叫‘向更弱者挥刀’。我和我妈那时候就是这样吧……” 陆玫玫的手被周海握住了。 她看向了堂姐,停止了寻找茂茂。她下意识觉得堂姐接下来说的话会不太一样。 “有些事情,可能谁都没告诉过你。我也只能告诉你我知道的……”堂姐顿了顿,垂下眼,侧头看向了身后的墓碑,“我出生的时候,你爸妈还没结婚。家里的情况,你小时候也见过。爷爷奶奶没那么多钱,我爸和你爸……本来应该是四兄妹,他们中间还有个哥哥儿子,后头还有个妹妹,但那两个孩子都没能活到能读书的年纪,都生病死了。这些都是我妈这几年跟我说的。他们兄弟两个虽然都长大了,但最后只能有一个人去读书。我爸留了下来,在家里干活,供了你爸去读书。” 陆玫玫怔住了。 “你爸也争气,不仅上了高中,还考上了大学。他读大学那四年,爷爷奶奶找村里好些人借了钱,供他在城里面花销。家里就咬紧了牙,勒紧了裤腰带过日子,就怕他一个人在城里面过得不好。我妈早些年就嫁了进来……其实开始的时候,爷爷奶奶对她也挺好的,觉得她吃苦耐劳,是能好好过日子的儿媳妇……” 陆玫玫的牙关不禁咬紧了,怔怔望着堂姐。 堂姐不带任何语气地继续说道:“你爸大学毕业,留在了城里,进了工厂,坐了办公室。爷爷奶奶,还有我爸妈,都以他为荣。他们也是存了小心思,想着你爸发达了,能帮衬家里,给家里盖新房,最好能将他们都接进城。但好几年,你爸都只是给家里钱,补贴一下家用,没那么多钱盖新房,也没办法接他们进城。这也没什么……我快五岁的时候,你爸带着你妈回来了。你妈家里也是农村的,不过条件比我们家好一些。她也读过书,然后进厂干活,两个人在厂里认识。两个人都是没跟家里说一声,就领了证,还向单位申请到了分房。爷爷奶奶气疯了,发了大脾气,从那以后就一直看你妈不顺眼。奶奶活着的时候,最常挂嘴边的话,就是‘那城里的房子我就看了两眼,住了一夜,那老虔婆倒是住了好几年’。她说的老虔婆,是你的外婆。” 陆玫玫只觉得这个称呼陌生无比。 “说实在的,你外婆住你家那几年,应该是帮着照顾你怀孕的妈妈,帮着带带你。奶奶可不会去伺候你妈。但这一件件事,肯定是在两边心里都留下刺了。”堂姐说到此,终于是叹了口气。 她很快又换了种语调,“哦,还有一件,就是爷爷的死了。爷爷死的时候,我爸托了村里的人,连夜进城里找你爸,结果人不在家,再找去单位,才知道你爸妈参加单位组织的旅游了。等联系到你爸,你爸赶回来,爷爷的身体放不住,早就落葬了。奶奶就让你爸妈跪在坟头训话。儿子和儿媳妇到底是不一样。她给了你爸一张蒲团,让你妈直接跪地上,给水给吃的,也是紧着你爸,克扣你妈的。孙爷爷有拦着,但奶奶直接躺地上撒泼,给爷爷号丧,谁都拦不了她。孙爷爷也只能偷偷给你妈送点吃的喝的。你妈大病一场,之后过年都不来村里了,也从不让你来。听说那时候她就怀了身孕,差点儿流产,生了你之后,身体也不好,都是那次给害的。” 堂姐笑了一声,“像不像是电视台里的三流婆媳剧?但这些都是真的……我……我们家……就是这样……” 堂姐话尾余音消散在了山头上。 第三十九章 家人 山头的背阴面,几台挖掘机和工程车停在山脚和半山坡上。山腰处树木倾倒了一片,如山头上的那些墓碑般凌乱地堆砌着,山顶的几棵树倒是仍然屹立,但却显得孤零零的,十分凄凉。 茂茂窝在一棵被锯断的树干下,长尾巴埋入了被翻起来的松软泥土,嘴巴张开,獠牙顶住了树干。 它身下,大片大片的土地正在颤抖,像是有什么庞然巨物正在地底游走。 忽的,有尖锐的鸟喙穿破土层,伸向天空。鸟喙张开,发出了粗嘎怪异的叫声,细长的舌头飞舞着,溅射出蓝盈盈的粘稠液体。 “爸爸!那是什么声音?”小女孩的声音从山脚下传来。 茂茂碧绿的眼眸里瞳孔缩成一条细线,黑色的墨从瞳孔中溢出来,逐渐侵染整颗眼珠。 …… 陆玫玫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自己的……家…… 她以前从未将叔叔婶婶的房子当做家,也从没考虑过自己的其他亲人是什么样。就是记忆中已经模糊了的父母,对她来说,也只是个抽象的代称。搬到叔叔婶婶这儿的头两年,她还哭着吵着要找父母,但那之后,她就再没有想象过如果父母健在,她会过着怎样的生活。 堂姐叙述中的家,距离她就更远了。 堂姐也不管陆玫玫的反应,自己缓和了情绪后,就接着说道:“再有就是你爸妈的死了。你……知道你爸妈怎么死的吗?” 她问出这问题,神情变得有几分微妙,有几分古怪。 陆玫玫点头,“车祸。” 这是她小时候拉着孙爷爷的手,向他找爸爸妈妈时,孙爷爷告诉她的。她父母驾驶摩托车离开老家时,车子摔下了田埂,两人不治身亡。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骑摩托车从田埂上摔下去吗?”堂姐又问,脸上仍是那种微妙的神情。 陆玫玫沉默着,心脏突然漏跳了一拍。 周海握紧了陆玫玫的手,像是个热源,让陆玫玫不至于冷到颤抖。 “你爸妈吃了他们厂里的回扣,事发之后,他们连夜带着你回了村,将你丢给了我们家。”堂姐淡淡说道,嘴角却隐约有笑。 陆玫玫头皮发麻,手指扣在了周海的手背上。 “他们骑摩托走的时候,警车拦在了村口,他们才一下子惊慌失措,摔下了田埂……那天夜里,我爸从屋里追出来,远远看到他们摔了下去。我妈让我照顾着你,自己也往外跑。我只好留在屋里看着你。后来,天没亮,村里就传遍了这事情。我爸妈那天直到天亮都没回来。我给你弄了早饭,你还嫌难吃,一边掉着眼泪,一边委屈巴巴地咽下去。”堂姐笑起来,笑容像是她十几岁时那样,张扬活泼。 陆玫玫随着堂姐的讲述,也回忆起了对她来说等于是人生转折的那一天。她茫然不安地坐在陌生的房间里,面对着陌生的堂姐,听着外头时而安静、时而喧闹的声响,害怕得轻轻颤抖。 堂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因为你父母突然死亡,那案子似乎是不了了之了。我爸嫌丢人,也没去派出所问过,更不敢上你爸的单位去。我妈怂恿他去城里收拾一下你爸妈的东西,说不定还剩了点能用的,被他骂了一顿。这是他第一次骂我妈。他原本一直为自己的这个大哥自豪,就是出了爷爷那事情,奶奶去世的时候,你妈和你都没来,他也只是埋怨你妈带坏了你爸。至于你妈,派出所是通知了她家里。她家里——好像是她哥哥还是姐姐吧——说他们家没有这种丢人的女儿,就不理了。再之后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风拂过山头,拂过陆贵祥的坟头和他的墓碑,从陆玫玫和堂姐之间穿过,消失在天边。 陆玫玫的手指松了下来,但手掌仍被周海牢牢握着。 “……挖掘机!”小孩的叫声突兀地响起。 山的背阴面,有小孩的嬉笑声传来。 堂姐扭了下头,又收回视线,转头看向陆玫玫。 “这些事情,要是你父母还活着,说起来可能又是不一样的故事。”堂姐突然说道,“我知道的,也只是从我妈那里道听途说来的事情经过。” “妈妈!” 山头的几棵树后,冒出了两颗脑袋。 小女孩骑在男孩肩膀上,一手抱着男孩的大脑门,一手用力挥舞。她扎了两个羊角辫,看起来还没上小学。男孩则是正发育的年纪,下巴上有几根小胡子,随风颤动。他一手抓着女孩的腿,另一手则捏着根狗尾巴草,正翻着眼睛,用那根草逗弄妹妹的脸。 女孩发出了尖叫,埋下头,张嘴就咬男孩的刺头。 男孩也叫了起来,“投降!投降!” “咯咯咯咯……”女孩抬起脸,大笑起来,又冲着堂姐挥舞手臂。 两人身后,戴眼镜的男人慌里慌张地伸手扶着女孩的后背,教训道:“别跑那么快。” 堂姐脸上浮现出了笑。笑容发自内心,不像刚才的笑那么怪异。 “我今天就准备回去了。”堂姐弯下腰,提起了墓碑边的水桶,就要走向那一大两小三个人,却是在绕过陆贵祥的坟包后,脚步顿了顿,“你走之前,去给孙爷爷磕个头吧。” 陆玫玫看向堂姐的背影。 “你爸妈出了那种事情,我爸不同意你爸妈进祖坟,也不同意收养你。你外婆那边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总之是一直没见过,就只有一些流言。村里人都是一样的想法。只有孙爷爷……孙爷爷做主,将你爸妈落葬,将你留了下来。可能……你那时候被送去孤儿院,会更开心一些吧……那天要不是孙爷爷突然生病,被送去了医院,我爸也不会……”堂姐忽然回过头来,睁大眼睛望着陆玫玫,“你上大学那年,他就确诊了肺癌,把家底都掏光了,才做了手术。后续的治疗是没办法了……” 堂姐低下头,闭了闭眼睛,“孙爷爷在医院里知道那件事后就很后悔,他也没办法说我爸。他生前总是念叨,说没脸见你。听说是写了遗书,写给你的,但临终前他自己烧掉了……村里这次一定要我们两姐妹回来,也是因为他……不然,我早带我妈搬走了,村里这新来的村长、书记哪里知道我们家这种陈麻烂谷的破事?其他人也不会那么多管闲事……” 堂姐摇了摇头,自嘲一笑,“你大概也不想来。我也不想来……”她向了自己的丈夫和儿女,“就是电话让我儿子接到了,也给小的那个听到了,他们一直问东问西的……我丈夫鼓励我过来,我妈还说他呢……” 她叹了口气,这次没有再停步,直接走向了自己的小家庭。 她丈夫接过了她手中的水桶。她想要去抱女儿,小女孩却是一个扭腰,死死抓住了男孩的脑袋,手指按在了男孩的眼睛上,惹得男孩大叫起来。 堂姐和丈夫急忙拉开她的手,又训斥她。女孩却是趴在男孩的脑袋上,认真看了看他的眼睛。 男孩眨眨眼睛,突然猛烈地左右甩起脑袋,刺猬似的短寸扎着女孩的肚子,逗得女孩尖叫起来。 “骑大马!我要骑大马!不要妈妈抱!”女孩尖叫着,用力拍拍男孩的脑袋,“哥哥快跑!驾!” “跑咯!”男孩抓住女孩的腿,反身就往山下冲去。 “慢点!”堂姐的丈夫提着桶,赶紧追上。 “张宇!张萱!”堂姐气得大叫,却只能追在他们屁股后头跑。 “咯咯咯!哈哈哈!” “哈哈哈!” 陆玫玫有些失神地望着那一家四口的背影消失在山顶。 如果当年孙爷爷没有留下她,她进了福利院,会遇到一个善解人意的姐姐、一个带她玩耍的哥哥吗? 肩膀被人紧紧环绕。 陆玫玫转头就看到了周海。 周海歪头,将脑袋靠在了陆玫玫的脑袋上,“那都是上一辈的事情了。说起来,我家里上一辈的一些长辈也挺搞的……你以后知道了,可不要嫌弃哦,也别怪我没事先提醒你哦。” 陆玫玫扑哧一声笑起来,侧过身,抱住了周海的腰,将脸埋进了他的胸膛,闷声说道:“堂姐从来没干过农活,家里养鸡养鸭,婶婶都没让她搭把手喂一喂……她也从来没做过饭、洗过碗。以前,村里的小朋友都羡慕她。她十岁的时候还过了生日,叔叔特意买了个小蛋糕,还买了个新书包。我那时候特别羡慕她……” “嗯……” “其实,我也没干过活……”陆玫玫眼眶发热,“叔叔打过我,婶婶也没一句好话。她说怕我毒死家里养的鸡鸭、毒死他们……呵呵……我上学的时候,他们板着脸,没给我买过书包,没买过笔,都让我用堂姐用下来的东西,也不关心我的成绩,但也没拦过我念书。我那会儿读书读到十二点,一直开着灯。我和堂姐一个屋的,堂姐也就骂几句,拿被子蒙头就睡了……” 陆玫玫的神情变得迷茫起来,“真奇怪……我以前老觉得他们不好……” 周海轻轻拍着陆玫玫的后背,“他们不是坏人,他们只是没有把你当一家人。” 陆玫玫眼眶中的泪水顿时涌了出来。 “玫玫,我会当你的家人。你以后会有更多的家人。”周海郑重说道。 陆玫玫咬住了嘴唇,泪水滚滚而下。 如果当年没有被叔叔婶婶收养,她一定不会遇见…… 陆玫玫汹涌的泪水猛地收住了。她抬起头,急忙叫道:“茂茂呢!” 周海愣了愣,下一秒也跟着急了起来,慌张地左右四顾,寻找那只灰色的狸花猫。 …… 黑暗的电视房内,手机的光芒中,是一只形态扭曲的怪物。它有着猫的脑袋,剑齿虎和猛犸象的獠牙,后背上长出了属于人的手,尾巴则沉入土地之中,只露出了两只奇怪的鸟喙。 黑色的瞳孔中倒映出一男一女两个小孩的身影,随即,又微微转动,倒映出堂姐跑动的模样。 泥土颤抖着,能从一些缝隙中看到尖锐的乌黑鸟喙。 镜头拉到了堂姐的脚下。那泥土松动,有什么东西就要破土而出。堂姐的脚也就要落下。 医生幽蓝色的眼睛眯了起来。 十枚指甲上的脸刻意地粗重喘息起来。 “茂茂——”周海的呼喊声突然响了起来。 画面中,堂姐的脚落下,踩住了坚硬的鸟喙。她崴了一下脚,却是很快就站稳了,也没低头细看,就继续追着前头奔跑的孩子。 “喔——” “哦——” “哇——” 十枚指甲齐齐发出了不同情绪的叫声。 医生的眼睛重新睁大。 镜头拉回到了那怪物身上。 那颗诡异的猫头转动,乌黑的眼珠中,有什么东西翻涌起来。 第四十章 变化 沾着泥土的猫爪往前迈了一步,獠牙顶着树干,在木头上犁出一道沟壑。尖利的爪子从肉垫中弹了出来,扎入泥土,迈出下一步时,抬脚的瞬间,地面就被刨出深深的凹陷。 茂茂的每一步似乎都迈得艰难。它的尾巴依旧扎在泥土之中。因为前进,尾巴被拖出来一截,却有更多的部分还在地底下游动。被拔出地面的鸟喙张开到最大角度,发出了嘶哑难听的叫声。 那声音轻微,被更响亮的、一声声的“茂茂”给覆盖。 堂姐一家停了停脚步,在山腰处说起了话,时不时看向山头。不过很快,就见堂姐摇摇头,推着自己的儿女往山下走。她低头看了眼地面,又回头看了一眼山头,脸上是一种惊疑不定的神情,眼底隐有惧意。 “……以前从没听过这种叫声……没有那种鸟……”堂姐担忧的声音被风送入了茂茂的耳中,“我们回去吧。已经给爷爷奶奶扫过墓了,也见过我堂妹了……” 茂茂的耳朵动了动,突然折成了飞机耳。它再次迈步,眼珠中的墨黑像是被拉扯着的绸布,向着眼珠边缘一点点散开,露出了细缝状的瞳孔和眼珠原本的碧绿色泽。 泥土的抖动更剧烈了一些。地底下的东西似乎正飞速聚集到茂茂的身后。 忽的,一条粗壮的蛇状物体破土而出,带着飞溅的泥土和蓝色粘液,在空中晃了一圈,又如卷尺一般猛然收缩。 茂茂仿佛是获得了自由,脚步突然变得快了起来。它小跑着冲向山头,嘴里的獠牙、背上的手指随着它迈出的每一步,都在回缩,尾巴则率先恢复成了正常状态。 当它站到山头上,它又是那只身姿矫健的灰色狸花猫。 “喵……”茂茂叫了一声,声音微不可闻,被风吹散在树木之间。 在墓碑、土坑中焦急寻找的陆玫玫却像是心有所感。她抬起头,看向山头。 “茂茂!”陆玫玫大叫一声,就冲了上去。 周海听到陆玫玫的叫声,才从另一堆墓碑之间爬起来,急忙寻找,“找到了?” 陆玫玫没有听到周海的声音,她眼里只剩下了那安静趴在山头的小身影。 “你真是——”陆玫玫语气急躁,又被她自己压了下去。她蹲下身,一把抱住了茂茂,“你跑哪里去了?去抓小鸟了?没抓到?”她也不嫌脏,直接揉着茂茂的后背、肚子,检查它满是泥土的爪子,“没被咬吧?真是……回到家就野了啊。”她用鼻子顶了顶茂茂的小鼻子。 周海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双手撑着膝盖,裤腿下面都是泥,衣服和手上也沾了不少土,“找到了啊。它藏哪里去了?” 陆玫玫转头一看,笑出声来,伸手抹掉了周海脸上的泥土,“你怎么找的啊?” “啊?我想着它可能钻哪里了……你不是说它原来的猫窝在树根下面吗?”周海看看茂茂,伸手揉揉它的头,“你要出去玩,得先跟玫玫说一声呀。你看玫玫着急的。” 茂茂眯起眼睛,任由周海拨弄自己脑袋上的短毛。 陆玫玫抱着茂茂站了起来,“可能是捉小鸟去了。刚就听到了叫声。” “那叫声挺奇怪的。”周海评价道,“是什么鸟?” “我也不知道。以前看茂茂捉过麻雀,还捉过其他的……它追着鸟跑远了吧。”陆玫玫用下巴蹭蹭茂茂的脑袋,“玩累了?” 茂茂伸长了脖子,和陆玫玫蹭蹭脸。 “我们回去吧。”陆玫玫笑道。 …… 黑暗的房间内,亮着一块大显示屏。医生的手指在键盘和鼠标上飞舞。显示屏上的视频片段被不断地剪辑、暂停、播放、快进…… 医生突然哼起了歌,十枚指甲也像是合唱般发出了声音。 他手指动作轻快,哼着的音调也洋溢着一种轻松喜悦的气氛。片刻之后,他动作一停,歌声也随之停止。 鼠标在屏幕上一划,进度条被拉动,又被点击播放。 小窗口中,视频播放了起来。 茂茂趴在阳台上,望着楼下的石砖路。陆玫玫和周海手挽着手,走出去一段后,陆玫玫转过身来,冲着阳台挥挥手。 画面自然切换,茂茂动作不变,却不再是趴在阳台上。它注视着陆玫玫和周海,也注视着他们对面的陌生人。 那陌生的年轻人翻找着文件,张口似乎说了什么。 音乐在这时插入,取代了风声、虫鸣和鸟叫。 这一幕像是水中倒影,随着水波一起消散。 画面重新凝聚,背景就变成了山头。刻着陆贵祥名字的墓碑一闪而过,坟包被挖开。陆玫玫抱着茂茂,周海又抱着她,两人一猫静静看着这一幕。 画面中的猫眼被放大,那猫眼中倒映着陆玫玫和周海。目光宁静平和,目光中的陆玫玫和周海也是一样的平静。 医生幽蓝色的眼睛仿佛隔着屏幕在和那双猫眼对视。 进度条播放到了最后。 猫眼中,陆玫玫和周海的身影远去。 镜头拉远了。 茂茂也跟着站起了身。它从阳台上一跃而下,消无声息地落地,又弹簧般跳起,上了旁边的小树,踩着树冠枝头,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抛物线。 它如一朵灰色的云,被飞机拖出了一道长线,消失在天际。 视频播放完。 医生幽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光。 他的十枚指甲发出了低低的叫声,汇合成了一首奇怪的歌,如田野间的风声,清新自然,又泄露出丝丝悲伤…… …… 陆玫玫挽着周海的手松开了。她压低身体,弯腰靠近路边的一只三花猫。 那只猫懒洋洋地躺在地上,眯缝着眼睛,沐浴温暖阳光。 陆玫玫靠近了,它也只是掀了掀眼皮,翻了个身,露出柔软的肚皮来,就又闭上眼,不管陆玫玫了。 陆玫玫笑起来,伸手揉了揉这只大胖猫的肚皮。 三花猫发出舒服的呼噜声。 “这里的猫一点儿都不怕人啊。”周海捧着两束花,提着袋子,在陆玫玫身边蹲下。 “以前是怕人的。以前只有茂茂亲近我。”陆玫玫说道。 “你现在养猫了,也受猫亲近了。” 陆玫玫摇头,“是这边的野猫都被养熟了。以前,我婶婶看到野猫就会拿扫帚赶。村里的狗也会咬猫。也有人家养猫的,散养,但那些猫很警觉。”她说着,抬头看看这条笔直整洁的石砖路,“这里变得不一样了。” “毕竟那么多年了嘛。”周海随口说道。 “嗯。”陆玫玫又用力摸了一把三花猫的胖肚子,这才站起身。 三花猫对失去免费的按摩师毫不在意,翻身继续打盹晒太阳。 陆玫玫笑了笑,重新挽住了周海的手。 两人正准备前往村里新建的公墓。 陆贵祥夫妻的尸骨已经被火化,骨灰盒被定在今天落葬。 周海特意找村支书询问了买鲜花纸钱的地方,上午开车出去将东西买了回来,吃了午饭,才陪着陆玫玫一同前往公墓。 陆玫玫没给自己素未谋面的爷爷奶奶安排迁坟、落葬的仪式。公墓的管理员帮着封掉了墓穴,就算大功完成。 周海将一束鲜花放在了墓碑前,又在管理员提供的铁桶里烧起了纸钱。 “现在城里都不给烧纸了呢。”周海没话找话地说道。 “嗯。”陆玫玫应了一声,视线一扫,看过周围的几座墓碑。 “孙爷爷的墓在第一排。”周海突然说道。 陆玫玫一怔。 周海笑了笑,“我找村支书问香烛店的时候,就一起问了。” 陆玫玫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何表情。 “你叔叔没有葬在这里。”周海继续道,“堂姐接你婶婶去城里住的时候,就给他迁到城里面的公墓了。这边的房子、地也都委托给了村里。他们这些年都没回来过,不过村里一直有和他们联系。你堂姐结婚之后,搬得更远了,路程有些长。你叔叔的坟也跟着迁过去了。” 陆玫玫依旧沉默着。 “我问村支书要了个号码。你要想联系,到时候打个电话吧。”周海拍拍手里的灰尘,看着铁桶内纸钱迅速燃烧,“可能十年、二十年后……也可能是一辈子……”他握住了陆玫玫的手,“那都没关系。” 陆玫玫静静看着铁桶中的火焰燃烧。 等那火都熄灭了,她才吐出一口气。 “去看看孙爷爷吧。”陆玫玫说道。 “嗯。”周海笑着,将鲜花和剩下的一大包纸钱塞给陆玫玫,自己搬了那铁桶,和陆玫玫并肩而行。 烧纸钱的味道在寂静的小公墓上空盘旋许久。 陆玫玫从跪坐的姿势变成了盘腿坐在地上。她对着孙爷爷的遗照,叙述着自己这九年的生活。 她结识了好闺蜜池艾,毕业、工作、买房,现在有了男朋友。 “……茂茂一直在我身边。本来今天想带它一起来的,它昨天在外头追人家野猫,爬树、下河,玩疯了,今天就留在房间里睡觉。”陆玫玫笑起来,“您还记得吧?我小学毕业的时候,好长时间没见到它妈妈,还跟您打听来着。您说村里的野猫最早就一只黄花猫,其他的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跑来的。野猫来来去去,都活不长。要是我喜欢,您帮我捉回家养着……” 她没让孙爷爷帮忙。她怕将茂茂捉回家后,叔叔婶婶和堂姐会像欺负她一样,欺负茂茂;更怕自己被婶婶骂,被叔叔打。 回想起来,那时候叔叔打她,也就是扣着她手臂,抽两下屁股。 堂姐以前考试不及格,也被叔叔抽过屁股。堂姐哭得满脸鼻涕眼泪,还要狠狠瞪自己,像是下一秒就要将自己的委屈全发泄在她身上。现在想来,那时候还是个小姑娘的堂姐是被她看到了狼狈样,面子上过不去,只能像是只没长牙的小老虎似的,做出张牙舞爪的模样。 而她那时候,像一只被抛弃的小狼崽,对着谁都是面无表情的,就是哭,也是死死咬住嘴唇、睁大了眼睛哭。只有在孙爷爷和茂茂面前她才会露出点小女孩的柔弱样子。 陆玫玫望着黑白的老人遗像,“……茂茂的妈妈早就死了,它的兄弟姐妹现在也都不在了吧。我这几天看到的几只,都是这些年新生的小猫吧。算起来,茂茂是这些野猫的老祖宗了呀。它……活得比它的妈妈、比它的兄弟姐妹都要长,但这些年一直关在家里,做了绝育,成了宠物猫……” 陆玫玫一点点低下头,看着墓碑前的鲜花,眼神涣散开,“它……开心吗?” 这些天看着茂茂无拘无束地奔跑,她心里就不断在问自己这一个问题。一天又一天,她越来越心慌。 周海干咳一声,伸手点点陆玫玫的脑袋。 陆玫玫讶异地抬头。 “它要不开心,早跑了,能乖乖被你关着啊?你不也说了,它生病的时候,就跑了吗?”周海说道,“然后,又回来了,扑你怀里了。” 周海笑着,“它喜欢你,和你在一起一定很开心啊。” 陆玫玫跟着笑起来。 “好了,我们回去吧。茂茂还等着我们呢。”周海将陆玫玫拉了起来,“事情都办好了,明天我们就回去,还是在这边农家乐再住几天?” “明天就回去吧。还有两天假,我想在家里窝两天。” “好。” 两人手挽着手,回到了村里改建的农家乐小旅馆。 门一打开,迎面就是一阵风。阳台开着,阳台上却没有了那灰色的小身影。 “茂茂,我们回来了。”陆玫玫叫了一声,穿过房间,来到阳台,又回头看了看房间。 她的心跳突然紊乱起来,“茂茂?” “茂茂跑出去玩了?”周海不在意地问道。 这几天茂茂经常跑出去玩,有时候一转头,它就不见了,过了一会儿,它自己又冒了出来。 周海对此已经习以为常。 陆玫玫却有种奇怪的预感。她在房间里找了起来,又站在阳台上,眺望村子。 “我出去找它。”陆玫玫突然说道,风一般地跑下楼。 “玫玫?!”周海惊讶,一眨眼,就见陆玫玫跑了个没影。 陆玫玫在石砖路上狂奔着,到了坑坑洼洼的山头,又绕了一圈,穿过小树林,来到了农田大棚。 她在林子里跑到脚疼,才找到了茂茂以前的树洞猫窝。那里早就空了,只余下腐烂的树叶,还长了几个蘑菇。 林子外,没有见到熟悉的鸡鸭大鹅,也没见到之前碰见的野猫。她记得以前,村里经常有跑出来的鸡鸭、追着小孩跑的大鹅。 整齐的大棚对于陆玫玫来说,就更显得陌生了。 那一团团的白,像是奇怪的蚕茧,即将孵化出恐怖的巨虫。夕阳照在那些大棚上,给这些蚕茧镀上了一层金色。虫鸣鸟叫都停止了。风拂过大棚,发出陆玫玫从没听过的声响。 陆玫玫的脚步慢慢停了下来。 脑海中复苏的记忆与眼前陌生的新农村景象碰撞在一起,让陆玫玫觉得自己被单独地扔在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中。 寂静中,有什么声音越来越响亮。 陆玫玫颤抖的身体猛地一跳,忽然回神,意识到口袋里的手机正在响。 她有些慌张地掏出手机,就看到了黑屏的手机。 手机没电了。 不知何时,太阳已经彻底沉入了地平线。 陆玫玫觉得时间只过去了几秒,事实上,她却是在这里站着发呆了许久。 “喵——” 陆玫玫像是个无措的小孩,缓缓仰起头。 黑暗中,有一个更黑的身影落在了大棚上。 陆玫玫看到那黑影跃了起来。她下意识伸出手,就抱住了一团温暖柔软的物体。 “茂茂……茂茂……”陆玫玫抱紧了怀中的猫。粗糙的舌头舔了舔她的下巴,长尾巴缠在了她的手臂上,肉垫按了按她的脸。陆玫玫低下头,就和那双碧绿的眼睛对上。 “喵——”茂茂轻声叫着,蹭了蹭陆玫玫的脸。 陆玫玫的泪腺有些不争气地发热。 “玫玫!”周海的叫声和光亮一同传来。 陆玫玫走了几步,绕过大棚,就看到了举着手机的周海。周海身边还跟着那位年轻的村支书。 “茂茂找到你了。”周海吁了口气,“你怎么都不接电话?” 陆玫玫冲村支书颌首,歉疚地说道:“之前没听到。麻烦你了。” 村支书笑了笑,“村里改建了好多地方,跟你小时候生活的那种环境完全不一样了,迷路也正常。我们都铺了石砖路了。沿着这道走肯定没问题。你要像以前那样穿林子、穿农田,肯定不行了。” 陆玫玫摸着怀中的茂茂,“是啊。” “好了,回去吧。你男朋友之前急死了。一会儿是猫不见了,一会儿又是你不见了。你这只猫倒是厉害,跟警犬似的。还会回过头来提醒我们跟上。”村支书说道。 陆玫玫揉着茂茂的头,“它一直很厉害。” 周海也伸手揉揉茂茂的下巴,“不止呢。等你回去,肯定吓一跳。” 陆玫玫疑惑地望向周海。 “它叼了一只小猫回来。”周海忍不住笑起来,“我刚追着你跑出去,就听到它的叫声,一抬头,它趴在阳台上呢。我赶紧回去,哎,床上多了一只小猫!吓我一跳!给你打电话你也不接,我和它只好丢下小奶猫,先出来找你了。” 陆玫玫惊讶地看向茂茂。 茂茂眯着碧绿的眼睛,用鼻尖顶了顶陆玫玫的掌心,轻轻“喵”了一声。 第四十一章 小奶猫 手机铃声响起来的时候,晟曜正套着志愿者的马甲,和小区里的居民闲聊。 他看到来电显示的陆玫玫名字,立刻就接了电话。 “喂,你好,陆小姐。” “啊,你好。”陆玫玫稍微卡壳了一下,才说道,“不好意思啊,之前我手机没电了,没接到你的电话。” “你没什么事吧?我听说你好几天都不在家……”晟曜斟酌着,询问道,“昨天晚上我再打电话,也没打通。我今天还到你家看过。” “我没事。就是回老家了一趟,昨天忙起来,忘了给手机充电了。谢谢你关心。”陆玫玫道谢。 晟曜眼睛一亮,“哦。你回老家了啊。那茂茂是送到宠物店寄养了?” 他上楼敲过陆玫玫家的门,没听到丁点儿动静。想来茂茂没有被陆玫玫留在家中。 要是茂茂给送去寄养了,那他就有机会避开旁人,和茂茂单独交流了。 “没,我一起带来了。”陆玫玫声音带笑,“这次回去还要多带一只呢。” 晟曜有些遗憾,又打起精神问道:“茂茂有女朋友了吗?” 陆玫玫笑出了声,“不是女朋友,是儿子。它捡了只小奶猫。” “是嘛。”晟曜应了一句,思索着茂茂想要做什么。 那可不是普通的宠物猫或野猫。他已经见过了茂茂身上的怪异,从中推断,茂茂的智商可不低,不是“通人性”这三个字能简单描述的。茂茂突然捡了只猫崽,应该是有什么想法吧。 “你打电话找我,是想问养猫的事情吧?你捡的那只猫怎么样?有教它上厕所吗?”陆玫玫善意地问道。 晟曜捉来的流浪猫都交给乐老板了。后续打疫苗的工作,他没推卸责任,但驯养野猫的工作,被乐老板接手了过去,他既不懂,也没特别关心过。 面对陆玫玫,晟曜只能模糊地回答:“有在教了,做得还不错。” “会护食、抓人吗?” “这倒没有。” “那挺好的,是性格很好的小猫呢。” “茂茂捡来的那只小猫呢?”晟曜赶紧换了话题。 陆玫玫有些苦恼地说道:“它有些太小了,还没断奶。我本来想要还给猫妈妈的,可是……唉……茂茂很喜欢它,一直在给它舔毛。我们正在高速上,待会儿会直接去珀伽索斯给小奶猫做检查,再买点它吃的用的东西。” “哦。”晟曜说道,“那等你们忙完这一阵,我能再上门拜访吗?” “可以呀。你可以把你那只猫一起带来。”陆玫玫笑道,“茂茂以前都没有猫朋友,在珀伽索斯碰到其他猫猫,它都不感兴趣。它最近好像转性了。” 说到此,陆玫玫顿了顿,仿佛是想起了什么,表情有一瞬的迟疑。 她看向了身边的猫包。这个角度,她看不见猫包里的茂茂,只能看到茂茂伸在猫包口的雪白爪子。 或许,改变的不是茂茂。 陆玫玫瞅了眼前头的驾驶座,在后视镜里和周海对上了视线。 她笑了起来。 “嗯,好的。要麻烦你了。”晟曜说道。 “不麻烦的。我也是第一次碰到养猫的朋友。” 晟曜又和陆玫玫客套两句,就挂了电话。 陆玫玫就要回来了,他不能再套个志愿者马甲在这边小区到处转了。 这两天,他也是收获不小,完全弄清楚了陆玫玫之前租房的前任租客和现在这套房子的房东孙女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晟曜走向那些聚在一桌的居民,笑着和他们说了两句,又跟居委会的人打了招呼,就告辞离开了。 …… 陆玫玫挂了电话,才有些懊恼地叫了一声,“忘了问他叫什么了。之前一直没问……” “他不是给你们这片区送快递的吗?快递那个记录上不是会有快递小哥的名字吗?”周海握着方向盘,随口说道。 “没有。就‘包裹正在配送’。” “那下次再问吧。”周海说着,瞄了眼后视镜,清了清嗓子,“那小子是不是刻意跟你搭讪啊?” 陆玫玫一愣,下一秒就大笑起来。 “笑什么啊……”周海的耳朵有些发红。 陆玫玫笑得前仰后合,“我一个三十的,他、他才二十吧?看上我?人家长得也不错啊,看上我什么啊?再说了,他不是都见过你了吗?” 周海撇嘴,“你不是才二十九吗?” 陆玫玫又大笑起来。 “好吧,他没看上你,是我看上你。”周海忍不住拔高嗓门,打断了陆玫玫的大笑。 陆玫玫忍不住笑弯了腰,歪头看了看猫包里的茂茂和茂茂怀中的小奶猫,“茂茂,你说这男人滑稽吗?” 猫包里的茂茂甩了一下尾巴,碧绿的眼睛似是在发光。 它怀中的小奶猫好像感受到了什么,小爪子踩了踩茂茂的白爪子,有些不安地扭动身体。 茂茂低下头,舔了舔小奶猫炸开的毛。 小奶猫重新安静下来。 “喂——”周海不满。 “好了好了,不笑你了。”陆玫玫说着,忍不住又笑起来。 “看上你也不奇怪啊。他也不知道你二十九啊。而且,他说不定也是二十五六呢?只是长得年轻,实际可能年纪不小呢?他做快递小哥的,皮肤还那么白?可能就是个学生,故意应聘了临时工,想接近你。”周海一本正经地分析道,又清清嗓子,“你平时打扮一下,也很好看的,不输给那些爱豆啊明星啊。追的你人的多多啊。” 陆玫玫笑得流出眼泪来,“你是最近跟着我看那些电视剧看傻掉了吗?我看着玩的啊,可不信那些傻乎乎的剧情。你别给我搞什么土味情话啊。” 她才不信周海这尴尬爆表的发言呢。她从小到大,只有周海追求过她。 “我哪有说土味情话?我认真夸你呢!你就是长得好看啊。眼睛弯弯的……”周海认真地反驳,声音贼大。 陆玫玫笑岔了气,笑声都没了,就捂着肚子“嗬……嗬……”地吸气,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太尬了,别说啦。你好好开车啊。” 周海正襟危坐,双手握着方向盘,做出一副专业代驾的模样,嘴里却道:“我该把你这样子拍下来。池艾夫妻俩背地里还说我肯定被甩呢。” “为什么?”陆玫玫很是意外。 “他们觉得你是个闷葫芦,我也不会逗人开心,两个人在一起太无聊了,迟早分。”周海告状道,“他们两个倒是都很活泼,还都是戏精。” 陆玫玫想起之前几次聚会,玩个桌游、剧本杀,他们一群人光看池艾夫妻表演都能津津有味,完全忘了游戏内容,就乐不可支。 笑完了,陆玫玫的精神松懈下来,又有些失神。 她以前可不会这样大笑。 猫包里的茂茂眯起眼,竖着的耳朵静静倾听着陆玫玫的呼吸。 陆玫玫的手机“滴滴滴”地叫起来,她回过神,“到时间了。你开得稳一点,我喂小猫了。” 陆玫玫从身边的背包里拿出了针管和保温杯,将温热的羊奶吸入针管中。 “小猫猫,我们吃奶了。”陆玫玫打开猫包,抓出小奶猫,将它小心地捧在手心。 茂茂也从猫包里探出头来,轻轻舔着小奶猫的身体。 “养孩子真不容易。比照顾茂茂辛苦多了。”周海说道。 陆玫玫笑着,弯腰凑近茂茂。 茂茂前爪搭上她的手臂,伸长了脖子,和陆玫玫蹭了蹭脸。 “茂茂当然是不一样的。”陆玫玫低声说道。 茂茂碧绿的眼睛中倒映着陆玫玫温柔的眉眼。 …… 周海将车子开到了珀伽索斯宠物医院门口。他第一次进宠物医院,全程都保持一张严肃脸。填表格的时候,他还冥思苦想该给小奶猫取什么名字。 “先做了检查,名字待会儿再想好了。”陆玫玫就没那么多想法了。 茂茂的名字原来是“猫猫”。没叫“咪咪”,是因为村里当时有两户人家养的猫都叫“咪咪”。后头决定名字用“茂”字,还是池艾给出的主意,她还说出了一番“道理”:“你的名字是玫瑰,猫猫也该用草木命名。猫猫重生的那天我们正好遇到,这就是缘分。我的名字也是草木。它就跟着我用草字头的名字吧。就叫‘茂茂’,和原来的名字还是谐音呢。” 陆玫玫将这件事讲给周海听,周海更为努力地思索起来,直到他们进入汪医生的办公室。 周海紧张兮兮地看着汪医生给小奶猫做检查,嘴里念叨着:“健康吗?会不会营养不良啊?它爸爸妈妈是农村里的野猫,有人喂的,平时吃猫粮,也吃一些剩菜剩饭,有油有盐,还不运动,一只只都很胖。这样对小猫不好吧?” 汪医生礼貌性地笑笑,“等我检查完就知道了。” 陆玫玫推推周海的手臂,“你去想名字吧。” 周海闭嘴了,却没离开,视线也没离开过小奶猫。 茂茂蹲在小猫身边,趁着汪医生抽手的空当,就会蹭蹭小猫。 一轮检查做完,确认小猫健康状况良好,只是有轻微的营养不良。 周海一下子就担忧起来。 “……对野猫来说是正常的。有可能是猫妈妈的性格关系,不会照顾小猫,也有可能这一胎的小猫数量比较多,它出生之后吃到的奶水有些少。”汪医生解释道。 “和茂茂小时候一样。”陆玫玫摸摸茂茂的脑袋。 茂茂眯起了眼。 “要怎么治疗?”周海紧张地问道。 汪医生笑了,“不用治疗。接下来好好喂养就行了。人工喂养的话,你们要辛苦了,三四小时就要喂一次。如果要上班的话,可能不太方便。另外就是排便,也得你们辅助。你们如果太忙了的话,可以寄养在我们医院,由我们照顾着,等它断奶之后再带回去。” 陆玫玫和周海都露出了踌躇之色。 喂奶、排便的事情,他们两个从昨晚就开始忙活了,的确是辛苦,但并不是做不到。可接下来,两人假期结束,都要上班了,这白天连通勤路程带上班的时间,九、十个小时不在家,也就根本不可能照顾小奶猫。 茂茂舔了舔小奶猫的头,将它的小身体拢在自己的肚子下,抬起头,碧绿的眼睛望着陆玫玫。 陆玫玫无奈地笑起来,“我自己带吧。” “最近的话,我可以带到公司去。”周海突然说道,“十一的时候,就要辛苦你了。我到时候一个人值班,就不能摸鱼了。” 陆玫玫惊讶地看向周海。 “我们自己带。”周海对汪医生笑道,又摸了摸茂茂的脑袋,“茂茂也会给我们帮忙,对不对?” 茂茂低着头,轻轻蹭了蹭周海的掌心。 请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lt;&quot;<a href="https://xxbiquge.net&quot;" target="_blank">https://xxbiquge.net&quot;</a> target=&quot;_blank&quot;&gt;<a href="https://xxbiquge.net&lt;&gt;" target="_blank">https://xxbiquge.net&lt;&gt;</a>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二章 全家福 “你在给谁发消息呢?”白晓含着水果叉,笑着看向晟曜。 “给那位陆小姐,就是养猫的那个人。”晟曜说道。 “哦。在给她发那些流浪猫的照片吗?”白晓凑到了晟曜身边。 “她在给我发呢。这是她家茂茂捡回来的小猫。”晟曜翻转手腕,将手机屏幕展示给白晓看。 “真可爱。是捡回来的?不是她家茂茂生的?”白晓的声音骤然变得尖细柔软,眼睛也弯成了月牙。 “不是。她家茂茂早就绝育了,还是公的。” “花色一模一样呢。看着像是父子。” “嗯。你喜欢猫吗?我最近捡的流浪猫里面就有这种狸花猫。”晟曜问道。 白晓摇摇头,“我还是想养狗。不过猫猫也好可爱啊~”她干脆接过了晟曜的手机,翻了翻晟曜发给陆玫玫的、以及陆玫玫发给晟曜的猫猫照片,“猫狗双全也不错吧。”她这么说了一句,瞅了眼晟曜。 “猫狗双全挺好呀。”晟曜一口答应,“要先养猫吗?” 白晓收回视线,脸上仍然挂着笑容,将手机还给了晟曜,“还是先养狗吧。狗哥哥,猫妹妹,这样。啊……猫哥哥,狗弟弟也不错啊。一开始小小一只,之后和猫长得一样大,再过几个月长得比猫还大……啊,我也很喜欢小型犬啊,西施、博美都特别漂亮……” 白晓认真地纠结了起来。 “乐老板说养宠物还得看缘分。他认识一些猫舍、狗舍。到时候我们可以到那边去挑。看你喜欢哪只小猫小狗。说不定我们在回家的路上就被碰瓷了,你也不用烦恼了。”晟曜说道。 白晓笑起来,“那可就太好了。”她话锋一转,问道:“你最近帮忙捉流浪猫,有投眼缘的吗?” “还没有。”晟曜摇头。 他捉猫的时候满脑子想着如何接近陆玫玫,和茂茂打交道,心无旁骛。那些流浪猫见了他也像是耗子见了猫似的,都缩成一团,不是乖得不得了,而是直接成了雕塑摆设。晟曜拎着猫包,就像是提着购物袋,全然感觉不到小动物的可爱。 再者,他近距离看过了茂茂的变异,对于猫这种动物,也是生出了一点心理阴影。 晟曜看着陆玫玫,“到时候挑你喜欢的就好了。” 白晓笑着点头,“好。”又道,“要是养猫养狗,家里就得装宠物笼,猫的话要猫爬架吧?还有它们吃饭、便便的那些工具。大狗会不会不太方便?” “那就养小狗吧。” “可是大狗也很可爱,可以靠在它们身上。”白晓拖长了音,感叹一声。 “那不如,我们先看房子,再养狗?”晟曜问道。 白晓一愣。 晟曜认真思索起来。 他现在住的房子是他们结婚时候买的婚房,房型好,地段也很好,交通方便,周边生活设施齐全,对于人口不多的小家庭来说,正合适。就是过去了三十五年,小区里一些设施老化了,房子也旧了,但只要重新装修一下,依然是一套不错的房子。 晟曜在这小区里没有熟人,不用担心被人发现自己和白晓的蹊跷,可那到底是靠近市中心的地段,人来人往。而且,住在城市里,免不了要和人打交道。白晓的身份证早就被注销,晟曜也不可能给她补办新的身份证。她现在用的手机卡,还是用晟曜的身份证办理的。短时间内,这不成问题,可时间一长,免不了碰到一些意外。 换到人少的、僻静的地方会不会好一些呢?还是说,大隐隐于市,在热闹的城市,比邻里知根知底的乡村,更方便白晓生活? “你要卖掉我们的新房吗?”白晓问道。 晟曜脑海中的种种思索被打断。他抬眼看向白晓,对上了白晓有些复杂的眼神。 晟曜马上握住了白晓的手,“生生,我不是这个意思。” “嗯。我知道的。换房子其实挺正常的。只是……我想在那里再住一阵。”白晓露出笑容,“我自从……一直在诊所。我还没看过外面……三十五年,有很多变化吧?我最近看的短视频都很高级呢。现在的无人机都缩小了,还能自动跟着宠物拍摄呢。” 晟曜安静地听着,紧紧握着白晓的手。 他有些自责。 他理性地思考两人的现在和未来,却忘了关心白晓的心情,忘了最重要的是两人来之不易的相处时光。白晓虽然表现如常,经常笑着,和他说着话,但她到底是死而复生,有着三十五年的空白。老旧的怪物诊所让白晓没感到不适,而他送给白晓的手机,则成了一扇通往外界的窗户,让白晓看到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 “那养狗的事情先缓一缓吧。我们出院之后,先回家。”晟曜温柔地说道。 白晓点点头,凑上前,靠在了晟曜身上,“先去看看爸妈吧。” 晟曜心中一软,又胀痛起来,“好。我们先去看看爸妈……” “你会陪着我吧?” “当然。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嗯。”白晓轻轻应了一声,琥珀色的眼睛没有焦距地望着病房的灰白墙壁,嘴角挂着有些苦涩的笑。 …… 周海冥思苦想良久,给小奶猫取名“鲸鲸”。他像池艾一样,很努力地解释自己的起名理论:“……我的名字是海洋,你的名字是玫瑰,茂茂的‘茂’是茂盛美好。它捡回来的小奶猫当然会长得特别好。最大的鱼,是鲸鲨,最大的哺乳动物是蓝鲸。我们的小奶猫就叫‘鲸鲸’了!” 陆玫玫笑岔了气,不过评价“鲸鲸”这个名字挺特别、挺可爱的。 周海又询问茂茂的意见。 茂茂碧绿的眼珠对上周海眼巴巴的视线。它甩了下尾巴,转头舔了舔小奶猫的毛,雪白的爪子在小奶猫的屁股上按了按,将它推到了周海面前。 周海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对着小奶猫叫道:“鲸鲸。鲸鲸?鲸鲸~” “喵——”小奶猫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对着周海伸了伸小爪子,拍在他凑到面前的大脸上。 周海惊喜地说道:“它应了!”他看看小奶猫,又叫了几遍“鲸鲸”,随后捧着小奶猫,看看陆玫玫,看看茂茂,“就叫鲸鲸了?” 陆玫玫笑着点头。 茂茂甩了下尾巴,“喵”了一声,像是答应。 周海小心翼翼捧着鲸鲸,“我们拍张全家福吧。今天是鲸鲸取名字的日子,要记录一下。你拍了那么多它单独的照片,还有和茂茂的合照,也该拍拍我吧?” 陆玫玫二话不说,拿出手机来,靠在了周海肩头。两人靠在沙发上。周海将鲸鲸捧在两人脸颊中间。 “茂茂,快来。”周海叫道。 茂茂从他们背后伸出两只爪子,搭在两人肩头,在两人之间露出一张猫脸。 “一、二、三——茄子~”陆玫玫叫道,按下了拍摄按键。 照片没有拍,手机闹铃先响了起来,还是两道闹铃同时响起。 “哎呀,该喂奶了。”周海忙叫道,“我去冲奶粉。”他将鲸鲸放在了茂茂怀中,急忙忙跑去厨房。 陆玫玫按掉了闹铃,又拿过了茶几上周海的手机,将他的闹铃也给按掉。 周海一会儿就摇着奶瓶回来了,“鲸鲸,吃饭啦。” 陆玫玫坐在地板上,靠着沙发,看着周海捧着鲸鲸喂奶,一只手习惯性地摸着茂茂的后背。 周海忽然抬起脸来,笑道:“你看什么?看我长得帅?” 陆玫玫笑起来,“我笑你傻。到十月份的时候,鲸鲸就不用喂奶了。” 周海怔了怔,“那不是好事吗?” “那这段时间就光你辛苦了啊。你上次在宠物医院还说到十月份要我辛苦照顾呢。”陆玫玫摸了摸周海的脸,头一歪,靠在茂茂的肚子上。 茂茂舔了舔陆玫玫的头发。 “这有什么辛苦的?当爸爸的不就这样。”周海马上回道,“我上班的时候还能摸下鱼。你不知道,我几个同事多眼馋鲸鲸啊,抢着rua猫。他们还觊觎茂茂肥美的身体呢。” 陆玫玫看了眼茂茂。 茂茂正好抬眼看向周海,像是冲他翻了个白眼。 陆玫玫笑容加深。 “到我加班的时候,就换你带孩子了。”周海说道,“我现在可是提前说好了哦。” “好。” “我们这样,像不像是新手父母?”周海突然道。 陆玫玫笑出了声,“带小孩可辛苦多了吧?你看艾艾现在刚怀孕,高兴了一周,就叫苦不迭了。” “嗯,也是呢。人类幼崽比较麻烦。”周海说道。 两人视线碰撞在一起。周海的耳朵有些发红。陆玫玫则是红了脸。不过两人脸上的傻笑都没收起来。 直到茂茂叫了一声,周海和陆玫玫才回过神。 茂茂甩甩尾巴,从陆玫玫的脑袋下抽出身体,凑到周海面前,伸爪子拍了拍奶瓶。 两个人类这才注意到鲸鲸已经喝完奶了。 “喝饱了。我们鲸鲸要不要便便啊?”周海用哄小孩的口吻说着。 陆玫玫从他手里接过空奶瓶,去了厨房。 周海则用纸巾辅助,帮着鲸鲸排泄。 茂茂又趴了回去,碧绿的眼珠中倒映着周海和鲸鲸,视线移动,又看向了从厨房里出来的陆玫玫。 小屋内,气氛宁静温馨。 …… 黑暗的电视房内,一片寂静。 液晶电视上正在播放画面。电视前的茶几、沙发,布置得犹如廉价的样板房。 医生将双腿敲在茶几上,后背贴着沙发,双手张开,架在沙发背上,幽蓝色的眼睛直直望着电视画面。 画面中,关了灯的静谧房间,亮起了一双碧绿的眼睛。 透过薄窗帘的月光照射进房间,让人能看到茂茂在黑暗中舒展身体。它身边,一只更小的生物露出了几分轮廓。 茂茂低下头,粉色的舌头一闪而过,耐心温柔地舔了舔睡梦中的鲸鲸。 它迈步出了猫窝,步伐轻盈地走过客厅,巡视过厨房、厕所,扫视过玄关,最终进入了卧室。 卧室里一片漆黑,只有外间些微的月光照亮门口。 矫健的身体跃上了床,踩着柔软的床垫,来到了床头。 镜头一直跟在它身后,直到这时,才拉近了特写,也做了处理,让人能看到一些轮廓。 茂茂低下头,凝视着微微打鼾的周海,忽然伸出爪子,用肉垫警告似的拍了拍他的脸。 周海身体一抖,鼾声停止,下意识挠了挠脸,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 茂茂又凝视了他一会儿,才踩着他的脸,来到了陆玫玫的枕边。 它蹲坐在陆玫玫的枕头上,低下头,碧绿的眼睛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它用鼻尖轻轻碰触了一下陆玫玫的额头,喉咙里发出小小的呼噜声。 只接触了两秒,茂茂就抬起了头。 镜头拉远。 茂茂如一阵风,灵巧地从床上越过,落在地上。 镜头落在了它的身后。 走到门口后,茂茂脚步微顿,又扭头看了眼床铺,像是看向了镜头外的医生。 医生一直没有发出声音,十枚指甲也安静至极。 画面中的茂茂去了阳台。 “喵喵、喵……”鲸鲸突然醒了过来。 画面的一角,能看到鲸鲸在猫窝中扑腾着、扒拉着,没寻找到熟悉的温暖身体后,就四足并用地翻出了猫窝。 茂茂不为所动。 它背对着镜头,在黑暗中展露自己优美的身体曲线。 那曲线突然起了变化: 尾巴炸开,长出了弯钩状的鸟喙; 背部炸开,长出了人的手指; 脑袋炸开,长出了超过头颅的獠牙。 茂茂的整个身体都膨胀开,顶天立地,长尾巴从阳台一路拖到客厅,超过面门的獠牙,继续生长着。 画面角落的鲸鲸停止了叫喊。 取而代之的是“滴答”、“滴答”的液体落在地板上的声音。 鸟喙和猫尾的结合处、手指和猫背的贴合处、那四颗獠牙的牙龈都溢出了鲜血。 碧绿的眼珠中,瞳孔树成一道线。从瞳孔中流淌出的不再是黑色的墨汁,而是红色的鲜血。 鲜血充斥了茂茂的眼睛。 它抑制不住地发出一声低低的喘息。那声音化作风,消散在空气中。 茂茂低下了头,鲜红的舌头细心地舔掉了地上的所有血迹。 它看了眼瑟瑟发抖的鲸鲸。 鲸鲸忽然往前跨了一小步。 茂茂却是马上转过身。 仍旧保持着猫爪模样的爪子伸出,已经收不回肉垫中的锋利指甲小心翼翼地撩开了窗帘,扣在了窗户缝隙上。 咔—— 窗户被缓慢打开。 茂茂如液体般挤出了窗户。 镜头随着茂茂离开了房间。 茂茂的利爪勾在外墙上,支撑住身体,又动作轻缓地将窗户重新关上。 镜头中,窗帘缝隙间,只能看到在地上跌跌撞撞冲向阳台的鲸鲸。 “喵、喵喵……”奶猫的叫声变得轻微。 茂茂一个扭身,如游龙般在空中飞跃,长长的尾巴,划过夜空,身影融入黑夜,只余下那两只碧绿的眼睛,在高楼顶上闪动。 医生收起脚,站起身,拿起了茶几上的遥控器,按下了关闭键。 电视房陷入了彻底的黑暗。 黑暗中出现了脚步声和一扇门。 医生拉开那扇门,门外一片光明,不是那间简陋的老诊室,也不是那间干净的新诊室。 阳光直接洒落在林间。 医生一步跨出,不是跨过了门,而是跨出了一个巨大的树洞。他踏入的也不是诊室,而是一片林子。 医生背后的那棵树高大无比,是纪录片里的猴面包树。也只有这样的树,才能开出一道像模像样的门。但这棵树却是和这林子格格不入。 医生踩着落叶,来到了两步远的另一棵树前。 脚边树根虬结,长出了地面,弯曲缠绕,构成了一个树洞。树洞里塞着破旧的猫窝。 医生在这棵树边坐了下来,望向前方。他静静坐了好一会儿,突然皱眉。十枚指甲发出了窃窃的声音。 医生重新起身,往林子外走,但没走几步,就看到了立在树木之间的荒诞的门。 医生推开这扇门,门外是怪物诊所的老旧走廊。 他反手关了门,来到病房门口,看着里头的晟曜和白晓。 白晓先发现了医生,连忙露出笑,对他打了招呼。 晟曜转过头来。 “你该离开了。”医生对晟曜说道。 晟曜一愣,看了眼时间,“今天这么早吗?” “对。”医生立刻回答。 晟曜还想问医生接下来是不是有事情,但医生已经转身离开,走得比他这个被赶的人还要快。 晟曜无奈看向白晓,“那我先回去了。晚安。” “晚安。”白晓对着晟曜摆摆手。 晟曜走到诊所大厅,看了眼关闭的诊室大门,没有进入,直接走向了诊所的玻璃大门。 …… 陆玫玫蓦地醒了。 她一阵心悸,摸着额头,突然坐起身,下了床。 她的大动作惊醒了周海。 周海迷迷糊糊地问道:“到点喂鲸鲸了?我来吧……” 周海听着从卧室移动到客厅里“咚咚咚”的脚步声,从床上爬起来,“你没穿拖鞋吗?那把袜子穿起来啊。” 刷——嘭! 巨大的开窗声吓了周海一跳,也让他清醒了。 他跑到了客厅,下意识按开了灯,就看到背对着他,站在阳台上的陆玫玫。 “喵……喵。” 周海发现了地板上的鲸鲸,走过去一弯腰,将鲸鲸抄了起来,“怎么跑出窝了?茂茂……” 他看向了空空的猫窝,一片迷糊的大脑中渐渐生出了奇怪的预感来。 周海转过头,视线落在了依旧站在阳台上的陆玫玫。 夜风吹进室内,吹起了窗帘,吹动了陆玫玫的头发。 这细微的风,却没有办法吹走陆玫玫额头上残留的触感,和脸上扑簌簌落下的泪珠。 第四十三章 消失 茂茂立在高层住宅楼的楼顶,血红的眼睛隔着百米以上的距离,俯视着下方的珀伽索斯宠物医院。 宠物医院的飞马商标在夜色中散发着柔和的白光。 茂茂的后背上,那展开的人类手指就犹如翅膀,却是和珀伽索斯不同的恐怖诡异风格。 它仰起头,四爪蹬地,身体仿佛飞起来一般,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背后长长的尾巴,拖着无数尖锐的鸟喙,一同划过夜空。 茂茂落在了宠物医院附近的小区内,悄无声息地在居民楼间奔跑。它快如一阵旋风,肉眼所见,仅能看到一道长长的黑影从小区道路上掠过,冲入灌木丛中。 …… 医生靠在树干上,手机横放着,握在手中。 手机上正在播放视频。 画面中,受病痛折磨、骨瘦嶙峋的灰色大猫趴在地上,艰难地匍匐前进。 背景音乐如泣如诉,画面上出现了漂亮的手写字体: 【茂茂知道自己快要病死了。它唯一的愿望就是让陆玫玫不要那么伤心。 它不想陆玫玫看到自己的死亡。 它从陆玫玫的怀抱中挣脱,想要逃得更远一些,再远一些……】 画面中的病猫在昏黄的路灯光芒中挪动,一路拖着身体,进入了黑暗的灌木丛。 【如果死在这里,就不会被发现了吧。 希望陆玫玫不要看到它的死相,不要再为它流泪。】 字迹淡去,视频中出现了墨痕特效。晕染开的小画面是属于茂茂的回忆,是它和陆玫玫相处的点点滴滴。 墨痕如泪,掉落在茂茂的身边。 背景音乐消失,一声哭喊却是极轻、又极清晰地从视频中播放出来:“猫——猫——” 茂茂碧绿的眼睛黯淡无光,在快闭上时,骤然睁开。 医生幽蓝色的眼睛静静注视着手机。十枚指甲中,哭声笑声同时响起。 …… 茂茂碾压着那些枝丫,四爪落在了小区内的柏油马路上。 它血红的眼珠倒影出面前漆黑的居民楼。 茂茂心中浮现出失望的情绪来。 那片林子不见了。 那个穿着白大褂的怪人也不见了。 它还记得那人幽蓝色的眼睛。那是比夜空、比深海、比宇宙、比陆玫玫带它看的那些电影里的怪物更可怕的东西,也是比夜空、比深海、比宇宙、比那些电影里的梦幻场景更美丽的东西。 它在那一瞬,好像看到了陆玫玫温柔的眼神。 …… 碧绿猫眼睁开的那一瞬间,燃烧起了对生的渴求。 画面上又出现了漂亮的手写字,这一次的字却力透纸背,充满了力量: 【它多想继续和陆玫玫一起生活下去啊。 它不能留下陆玫玫一个人…… 她只有一个人…… 那个小姑娘,自他们相遇开始,就是孤零零的,没有家人,没有朋友,只会向它这只猫寻求温暖。 如果连它都要离开……】 “喵……”微弱的猫叫声,细不可闻。 这一声猫叫却像是呼唤来了阳光。 视频中,病弱的大猫眼前出现了光束。 它挣扎着,往前爬行。 爬出了灌木,身体就沐浴在了阳光中,眼前也豁然开朗。 视频好似加了特效,茂茂像是爬了一夜,画面从黑夜来到了白天;又像是经历了一场梦,来到了另一个空间。 茂茂面前的树,树下虬结的根,和树根盘绕围出来的洞,洞中是脏兮兮的猫窝。 茂茂努力爬行,爪子勾到了猫窝。 沙……沙…… 视频中传出了脚踩落叶的声音。 一道人影笼罩了茂茂。 茂茂抬起头,希翼地望向大树边的人。 碧绿的猫眼中是几乎要溢出来的闪耀光芒。 握着手机的医生这时按下了退出键,收起了手机。喧闹的指甲们也安静了下来。 医生幽蓝色的眼睛望向了前方,突然哼起了歌。 指甲们伴唱起来。 歌声温柔,没有任何哀伤。 …… 茂茂记得那个蓝眼睛的人给它打了针。它不知道自己被注射了什么药物,但它知道自己就此变得不同了。不光是疾病全消,还拥有了不同于猫、不同于人类的一些东西。 它活了下来,陪伴着陆玫玫,而陆玫玫逐渐有了朋友,有了恋人。 虽然她朋友不多,虽然她年近三十才第一次恋爱,可她已经不再是孤单一个人了。 而它,是一只十九岁的老猫。它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这具身体的寿命已经到了极限。 那些不属于猫的、不属人类的、让它变得健康的东西,正随着它的衰老而蠢蠢欲动。 它听到了自己身体里古怪的声音。 茂茂血红的眼珠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滚,背上的手指挥舞着,尾巴里长出的鸟喙张开,发出了嘶哑难听的叫声。 茂茂突然直起身,被四颗獠牙撑开的嘴巴里钻出一根根手指。 那些手指不止三个指节。无数指节连在一起,让这些手指变得奇长无比,且能违背常理地翻折扭动,犹如彩带,在空气中飘舞。 突然,这些手指齐齐指向了一个方向。 茂茂脑袋一扭,那些手指收入口中。它四爪蹬地,再次飞快跑动起来。 …… 晟曜推开了怪物诊所的玻璃门。 他走出去两步,才想到自己刚才该去问问医生白晓的病情状况。 也不知道医生留白晓住在诊所,每天都做些什么检查。 似乎是没有做任何检查…… 晟曜想到了那些贴着病人名字、夹着病历资料的文件夹。 明天来的时候,再来问医生吧。如果能看看白晓的病历就最好了。 晟曜如此打定主意,突然后背生寒,浑身的细胞和神经都紧绷起来。 晟曜停住脚步,没有回头,只是注意力集中到了极点,所有的感觉器官都放在了自己身后。 蓦地,他听到了轻微的声响,他的身体猛地缩起,一个前扑侧滚,落地后,拱起后背,如即将扑杀猎物的豹子,紧盯着自己原来站立的地方。 一阵风像是炮弹,落在了人行道上。 晟曜能感觉到地面的轻微震动。 面前巨大的黑影上,镶嵌着两颗红宝石般的眼珠。 那双比人头还大的血红眼睛正完整倒映出备战状态的晟曜。 晟曜额头上滴下冷汗来。 他敏捷的动作、警惕的神经,在这怪物面前就像是个笑话。这怪物的獠牙就比他人还高,整个身躯超过五米,背后还有一条比森蚺更长的尾巴。那尾巴高高竖起,像是直起身做出威胁的响尾蛇。尾巴周围伸出尖锐的鸟喙来,让这条长尾巴更具威胁性。尾巴前,是伸展开的巨大手指。这样的怪异,比那条尾巴更令人胆寒。 而这怪物的巨口几乎贴着晟曜的面门。獠牙顶开的嘴巴空隙,就能轻易吞下晟曜整个人。 这么近的距离,晟曜看清了那口腔深处、海葵般的东西——那是一根根人的手指。 人的手指为什么会出现在怪物的嘴巴里?是那些人被眼前的怪物吃掉了…… 晟曜胡思乱想着,思绪骤然一收。 因为那海葵一样的手指从怪物的嘴巴里伸了出来。 它们像是蛇信,被吐出来后,扫过晟曜的脸。 晟曜刹那间感觉到自己被无数根手指抚摸过。 他的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身体却僵硬着,不敢轻举妄动。 那怪物突然后退一步,庞大的身躯被怪物诊所玻璃门内的光芒照亮。 晟曜这才看清对方的猫脸、猫爪。 “茂茂?”晟曜小心翼翼地问道,将眼前的怪物和自己见过的发生变异的茂茂比对起来。 茂茂无动于衷。它侧过脸,直接看向了怪物诊所。 玻璃门在它庞大的身躯面前太过渺小了。 晟曜的一颗心提了起来。 白晓还住在诊所内…… 这念头刚升起,他就直起身,冲向了面前的怪物。 茂茂巨大的身体却好似一团水,比晟曜更快地冲向了怪物诊所。 玻璃门没有碎裂。 茂茂像是落入了池塘的水,只让池塘表面泛起一阵涟漪,就融入了其中。 晟曜慢了一步,手指触到了茂茂坚硬的尾巴,被钩子一般的鸟喙划过掌心。发红的掌心随即撞在了更为坚硬的墙壁上。 嘭! 晟曜手臂一阵发麻。 白炽灯的光芒消失了。 整个街道都陷入了黑暗,只有夜空中的明月,给夜色下的所有物体披上一层淡淡白纱。 晟曜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墙壁。 他用发疼、发麻的手触摸面前的墙壁,又退后一步,仰头望去。 怪物诊所那俗气、漏电的霓虹招牌不见了。 眼前的城市同一招牌上,挂着“友邻房产”几个突出的字。房产中介边上,就是小区的围墙,往旁边跨一步,就能看到区里统一刷的睦邻友好宣传画。 晟曜“哈”了一声,不死心地在那块墙面上到处摸着,又拼命敲打。 没有机关,不是假象。 眼前就是一堵墙。 晟曜不死心地掏口袋,拿出了手机,给白晓拨打电话。 “嘟……嘟……” 手机内只有持续的忙音。 “草!”晟曜骂了一声,一拳头打在了墙壁上。 他急红了眼,用发红的拳头抓着自己的头发。 手机落在地上,弹了两下,才静止不动。 寂静的夜,只剩下了晟曜自己的呼吸声。 在这一刻,晟曜恍惚了。 刚才那是什么?是茂茂?茂茂变成了怪物? 怪物诊所为什么消失了? 怪物、诊所、医生、白晓……都是真的吗? 晟曜忽然心慌起来。 他记得自己给岳父办好了丧事,从小区出来……他根本不是从小区西门出来的,也没有经过小区西门。 他在过马路的时候,看到了马路对面的怪物诊所招牌。 他……究竟去了什么地方? 他真的有去乐老板所介绍的怪物诊所吗? 还有白晓的事情…… 他遇到的白晓,他乞求医生复活的白晓…… 他记起来,他背着白晓离开长寿园,没走多久就看到了……他是在墓园外的荒野中看到了……怪物诊所…… 这些都是真的吗? 真的有死而复生这种事情吗? 晟曜低着头,涣散的视线中,是人行道上的一个凹坑。 他站立的地方像是被卡车碾过,人行道的石砖微微凹陷下去。 晟曜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那块地面。 那是茂茂刚才落地的地方…… 晟曜又猛地站起来,蹿到了那家房产中介前。 房产中介的落地玻璃内,是各种售房、租房信息。 晟曜透过那黯淡的玻璃,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年轻的、十九岁的自己。 都是真的。 这些都是真的! 消失的诊所,也一定是…… 晟曜突然回头,三步并作两步,捡起了地上的手机,翻找着通讯录,给乐老板打去电话。 电话很快就被接通了。 乐老板刚“喂”了一声,就被晟曜打断了。 “那家怪物诊所在哪里?”晟曜喘着粗气问道,“那家怪物诊所的门牌号是多少?” 他这么问着,看向了房产中介的门牌号。 乐老板有些诧异,“我没注意过……就我的店,右拐绕半圈,一家房产中介边上……” 从小乖乖宠物店出门右拐,绕半圈,也就到了岳父小区家的西门。房产中介边上…… 晟曜摸着面前的墙壁,闭了闭眼睛,“我知道了。先挂了。” 他挂了电话,又拨打电话给柳煜。 柳煜的这个手机号码,他从来没有拨打过。不过在看了柳煜的病历资料后,他就背下了这个号码。 “嘟……嘟……” 电话拨通的这几秒,在晟曜的感觉中,无比漫长。 他不知道茂茂身上发生了什么,不知道茂茂进入怪物诊所后会发生什么,不知道白晓现在是否安全…… 他不应该在茂茂的这件事拖那么久。 陆玫玫并没有直接拒绝他上门拜访,只是因为忙于照顾小奶猫,她言语间多有踌躇,他就没再强求。 他花了更多的时间陪伴白晓。 他们失而复得的相处时光无比重要。 可是,如果白晓会再次因为他的错误而死亡呢? 他明明知道,医生有古怪;明明知道,医生注入病人体内的药物有问题…… “嘟……” “喂,你好?”柳煜疑惑的声音透过手机传入晟曜的耳膜。 “那家怪物诊所,你去的那家怪物诊所在哪里?”晟曜迫不及待地问道,“那天你离开便利店,怎么走的?” 电话那头的柳煜愣了愣。 “拜托,这事情很重要,麻烦你仔细想一想,那一天,那天离开便利店后,你是怎么走的?是按照我说的那样走的吗?出门之后往右,到路口右拐,走十几分钟……”晟曜急切地问道。 手机中传来了椅子拖动的声音。 那边的柳煜应该是捂住了手机,但晟曜还是听到了他的声音。 “……不好意思,我去讲个电话。” 柳煜身边有男有女,都是年轻的声音,纷纷开口说“没关系”。 晟曜屏住了呼吸。 柳煜的脚步声响了一会儿,就停止了。 “你是我之前在便利店遇到的那个男生吧?前段时间你还来过我住的小区。”柳煜心平气和地问道。 晟曜心中咯噔一下。 他意识到自己暴露了,可他现在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茂茂变作了怪物冲进了诊所,白晓还在诊所中,却是和诊所一同消失了。他现在只能期盼柳煜发泄完怒火后,能够回答他的问题。 晟曜呼出一口气,准备开口劝说晟曜。 “我上次就想跟你说了。你上次来找我,也是……有原因的吧?”柳煜问道。 晟曜无奈回答:“是。你去的诊所……” “那天你走了之后,我精神依旧不好,魂不守舍的,不过我还记得你说的话。我没有按照你说的去怪物诊所,但我在回家的路上,看到了那家诊所。”柳煜平静地说道,“那之后发生了很多事情。我在想通了之后,有想找过那家诊所。毕竟我医药费还没付呢。呵呵……” 柳煜笑了一声,又叹息道:“但我再去那地方,没有看到诊所。我去了车站对面的便利店,按照你说的路线走了一遍,也没看到那家诊所。白天、晚上,都没看到。” 晟曜一颗心沉了下去。 “对不起,帮不上你。那地方……可能像是桃花源,离开之后,就不能再进入了吧。”柳煜说道。 说完,他又想要纠正自己的说法。 怪物诊所绝不是桃花源那样纯朴的地方。那家诊所带给了他新生,但也的确有些恐怖。 柳煜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一颗顶着包包头的脑袋。 “快、点。”年轻女孩双手扒拉着墙,做出一个口型来。她没化妆,嘴唇的颜色有些淡,大大的眼睛下是同样大大的黑眼圈。 柳煜笑起来,点点头,看着那颗脑袋缩了回去,就对手机歉意地说道:“不好意思,我最近换了新工作,加班有些忙。可以晚一点吗?我周日整天都空着。我们可以一去找那家诊所。两个人总比一个人要有效率。” 他能听出来,那个男生有些着急,可是想找那神秘的诊所,也不可能一蹴而就。或许终其一生,他们都不会再遇到那家诊所了。 毕竟,人这一辈子遇到一次奇迹已经不容易,想有两次神奇经历也很难吧。 柳煜对此已经看开了,他希望对方也不要那么执着。 “我知道了。谢谢你。”晟曜的手有些颤抖。 乐老板明明能经常去诊所。他自己这段时间以来也经常跑诊所看望白晓。绝对不是柳煜说的那样。 是因为茂茂吧? 是因为茂茂的闯入,诊所才消失了。 晟曜挂断了电话,打开了自己和陆玫玫的聊天记录,按住了陆玫玫的头像。 第四十四章 回家 手机中传出了持续的音乐,电话没有那么快被接通。 晟曜有些着急,一只手攥紧了手机,另一只手则颤抖着,按在了那面墙上。 时间好像过去了许久,又像是只过去了几秒钟。 手掌下的墙壁突然射出光芒来。 晟曜一惊,眼前一片雪白,视力恢复正常后,他就看到了两扇玻璃门。白炽灯的光透过玻璃门,照在了他的脸上,也在他身后,投下他的影子。 黑暗的街道多了这一道突兀的光。 晟曜用力地捏了一下手机,急忙推开那扇熟悉的门。 脚踩在了怪物诊所的瓷砖地上。面前的诊所大厅依旧老旧、肮脏,残留着时间留下的痕迹,并没有晟曜想象中的破损,让人难以相信这里刚才钻入了一只站起来有五米高的怪物。 晟曜加快了脚步,就要冲向病房,却是听到了开门声。他猛地转头,就见诊室的木门缓缓打开。 吱——呀—— 门轴发出了沙哑的叫喊,随后而起的脚步声,则像是慈爱的老者正动作舒缓地招着手,呼唤晟曜过去。 晟曜看到了医生。 医生还是那副打扮,医用帽、医用口罩、白大褂,只露出一双幽蓝色的眼睛。就是他的那些指甲,也依旧栩栩如生,一张张抽象的脸在哭、在笑,声音汇成了一段旋律,悠长、动听,像是母亲正温柔地给孩子唱着催眠曲。 他的手中捧着一只猫。 那只猫是灰色斑纹的狸花猫,皮毛乱蓬蓬一团,尾巴耷拉着,身体只有干瘦的一条,被医生轻易地捏在两手掌心。 晟曜看到了它瘦骨嶙峋的背脊和小小的后脑。 医生捧着那只猫一步步向着晟曜走来,站定在他的面前。 这下,晟曜看到了那只猫紧闭的眼睛。它的脸和身体一样,瘦瘦小小,只剩下了骨头架子,全然没有猫咪可爱的圆脸蛋。它的嘴巴微微咧着,像是陷入了甜蜜的梦乡。它静静躺在医生的掌心,一动不动,胸腹都没有起伏。 “喂?是那位快递小哥吧?我们现在有些事情……” 手机中突然传出了周海急躁的声音。 晟曜身体一震,拿起手机,“……我见到了茂茂。” 手机那头的声音停止了。 “我……送它回去……” 晟曜低声说完这句话,就挂了电话,收起了手机。 他小心翼翼地从医生手中抱过了茂茂。 触手的感觉很奇怪。 晟曜骤然想起了三十五年前的那场车祸,又觉察到怀中的茂茂和当时的白晓不太一样。他那时就在白晓身边,亲身感受到白晓逐渐失去生命体征。怀中的茂茂则像是死去多时,被抽去了所有的生命力。它的身体都是冷的、僵硬的,像是一具干尸。 晟曜还记得它趴在陆玫玫怀中的模样,那么柔软、那么乖顺。 他也记得就在几分钟前,他还看到了怪物模样的茂茂。那是一种与任何生物都截然不同的旺盛的生命力。 现在,一切都消失了。 晟曜抱紧了茂茂,转过了身。 病房内传出了脚步声。 白晓走了出来,正好看到了晟曜转身后的背影。她张了张口:“老公……” 声音顺着喉咙、口腔,吐出身体,在诊所大厅内传递,却是没有传到晟曜的耳中。 白晓蹙起眉头,眼中流露出担忧来。她往前走了两步,像是要追上晟曜,却是在扫到一旁的医生后,硬生生止住了步伐。 她垂下手,双手捏着衣摆,抿紧了唇,目送晟曜走出怪物诊所。 …… 晟曜在路口拦了辆出租,给司机加了钱,才抱着茂茂坐上车。 一路上手机震个不停,还有铃声屡次响起。 晟曜置若罔闻。 车子很快行驶到了陆玫玫居住的小区。 晟曜按下门铃,过了一会儿,才有人沉默地给他开了门。 到了楼上,房门并没有打开。他敲门之后,周海给他开了门。 周海第一眼就看到了晟曜抱在怀中的猫。他脸上烦躁的表情变成了愤怒,一把就揪住了晟曜的衣领,将他往门外推,压低声音咆哮道:“你这小子想干什么?你要讹钱就讹钱,你偷走了茂茂,还给我弄这种东西过来?!” 晟曜直视周海,“陆小姐呢?” “你把茂茂带来,我给你钱。”周海压着怒气,“你想要多少?” “我想将茂茂交给陆小姐。” “我跟你说了——” “是谁?” 周海背后突然响起声音。 周海的身体一下子僵住了。 “是……谁?是茂茂吗?”陆玫玫声音嘶哑地问道,带着鼻音,好像刚哭过一场。她的语气中没有带着期待,就如同梦游的人一般,说出了不过脑的话。 晟曜推开了身前的周海。 周海还想要再阻拦,却被晟曜一只手挡着,按在了门边。 推开周海,晟曜就看到了陆玫玫。 陆玫玫满脸的泪痕,眼睛、鼻头都红肿着。 她和周海一样,视线在第一秒就落在了晟曜怀中。 已经干涸的泪腺再次喷涌出泪水来。 陆玫玫的视线一片模糊。她走出玄关,踩到了门口的鞋子,差点儿绊倒,却是一下子冲到了晟曜面前,抱住了晟曜怀中的猫。 晟曜松开手,推后了两步。 “玫玫……”周海想要说什么。 陆玫玫却一下子跪倒在地,嚎啕大哭起来。 她像个孩子一般,无所顾忌地放开声音。 她抚摸着茂茂的脑袋,抚摸着茂茂的后背,抚摸着茂茂的尾巴和爪子。视线被泪水模糊,她的手也在哆嗦,却是将茂茂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 “玫玫,你别哭。我们天亮了之后再找找。茂茂肯定是溜出去玩了。这就是这小子故意弄来恐吓我们的。”周海蹲在陆玫玫身边,一边安抚地拍着她的后背,一边狠狠瞪着晟曜。 晟曜低着头,又忽然抬起头来,看了眼屋内。 “喵……喵、喵。”一只小奶猫不太利索地滚到了门口,艰难地翻过门口的鞋子来到了周海和陆玫玫脚边。 周海捧起了鲸鲸,“玫玫,你别哭。还有鲸鲸呢。你吓到鲸鲸了。我们明天和鲸鲸一去找茂茂,一定能找到的。” 鲸鲸圆溜溜的眼睛注视着陆玫玫怀中的猫。它伸出了小爪子,轻轻碰了碰那只猫,又伸长了脖子,在周海掌中扑腾着,像是要跳进那只猫的怀里。 周海连忙将它拉远了。 鲸鲸顿时扯着嗓子叫起来。 晟曜重新低下了头,转过身,走向了电梯。 “喂!你小子别走!你讲清楚,你把茂茂带哪儿去了!”周海立刻跳起来。 “这就是茂茂。” 回答他的不是晟曜,而是陆玫玫。 陆玫玫将脸埋在了那只猫的肚皮上,“这就是茂茂……这是茂茂……茂茂……茂茂那时候就是这样……我就知道……这九年……这九年……茂茂……” 她泣不成声,已经无法说出完整的话。 周海不知所措,又返回去揽住了陆玫玫的肩膀。他掌心里的鲸鲸跳到了茂茂身上,扒拉着茂茂的后背,脑袋蹭着茂茂的脑袋,发出“喵喵”的叫声。 电梯门打开。 晟曜步入电梯,关上了电梯门。 …… 黑暗的电视房内,投影屏幕上是一片黑屏。流光穿过屏幕,画面正中出现了“猫的一生”四个大字。那流光转了一圈,如流星般坠落,落在了那四个大字的下方,化作了一个“完”字。 画面就此定格。 医生靠坐在沙发上,身边放着文件夹和手机。手机屏幕上正连接着投屏。 医生安静地注视了投影屏上的“完”字几分钟,像是在回味已经播放完的电影剧情,随后,他拿起了文件夹和手机。 电视房中出现了一道门,却不同于诊室的木门,新出现的门是石头砌成的门洞。 投影屏的光芒照射进门洞内,让人能看到门洞中的巨大石块。那石块像是石碑、园林山石,又像是一座真正的山。因为光线的原因,让人无法辨明它的大小。那一点光线照亮的区域,印着抽象的岩画,有几个小人,还有狮群牛马模样的动物。 医生的身影挡住了光。 他一走入门洞,投影屏幕上就提示连接断开,变成了蓝屏。 医生绕过了那块巨石,身影消失在门洞中。只有脚步声带着回音,从门洞内传出。 回音听起来很空旷。门洞后的空间似乎无穷宽广。 脚步声越来越遥远,却又越来越响亮。 隆隆的脚步声,仿佛是巨人踩踏着地面,带着一股震动。 电视房的另一端,也有震动传来,像是在回应医生的步伐。 电视房像是被拉闸似的,忽的陷入了彻底的黑暗。 脚步声和震动却没有消失。 整个黑暗的空间成了深不见底的水井,不断传出回音;又像是传说中无尽的深渊,藏着未知的怪物,而那怪物此刻正在发狂。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脚步声和震动同时消失了。 黑暗成了真正的、纯粹的黑暗。 没有光,没有声。 仿佛所有的东西最终都被这黑暗给吞噬了。 …… 晟曜是走回到怪物诊所的。 他再次推开了诊所的门,一抬头,就看到了站在大厅里的白晓。 白晓像是等待了他许久,又像是听到动静后,才从病房里走出来。 她对着晟曜露出一个笑容,目光柔和,微微张开双手。 晟曜拖着脚步走了过去,用力抱住了白晓的身体。 他像是要将白晓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又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手边的物体,不管三七二十一,只会死死抓紧不放手。 他将自己的脸埋在了白晓的脖颈处,就像是陆玫玫抱着茂茂哭泣般,他抱着白晓流下眼泪来。 茂茂死了…… 接受过医生治疗的茂茂,度过了九年时光,最终仍然逃不过死亡的命运。 晟曜感知着怀中温暖柔软的身体,却是忍不住想到:陆玫玫抱了九年的茂茂也是这样的吧?但就在刚刚,她最后抱着的,是那样的……那样的一具尸体…… 陆玫玫的哭声好似依旧在晟曜耳边回荡。 晟曜更用力地抱紧了白晓,胸腔贴着胸腔,脉搏贴着脉搏。他曾经无数次地拥抱过怀中的人,也曾经怀抱过失去生机的她、变成腐烂尸体的她。那是他不想回忆起来的噩梦。可终究有一天……终有一天…… 白晓挪动了一下脑袋,下巴搁在了晟曜的肩头。 晟曜勒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不过,这没有关系。 白晓轻轻抚摸着晟曜的后背。 她的眼睛反射着白炽灯的光芒。 她闭上了眼睛,重新低下头,掩盖住了自己的表情,只是无声地接受着晟曜的拥抱。 第四十五章 宠物店的客人 晟曜留在诊所内吃了午饭,又帮着一起洗了碗,才被白晓催促着,推出了病房。 “不是约好了要带猫猫去打针吗?快去吧。别拖太久了,让乐老板等着了。”白晓说道。 “那我晚上再过来。” “嗯。” “你好好休息。” 白晓笑起来,“我整天都在休息呢。” 晟曜笑笑,出了病房。 白晓也没有黏糊地送他到门口。她看着晟曜走出病房后,就回到了病床上,玩起了手机。 晟曜走了几步,在大厅停下。他看了眼另一头走廊上的诊室,略一迟疑,就走了过去,敲响了诊室的门。 病房内的白晓放下了手机,视线落在了病房门口,脸上一片空洞,没有任何表情。 诊室内传出一声“进来”。 晟曜推开了诊室的门,就见到医生还是那副一成不变的打扮,坐在一成不变的办公桌前。晟曜颔首问好,反手关了门,在办公桌边坐下。 “什么事?”医生淡定问道。 晟曜的视线扫过办公桌上的文件栏。那里空荡荡的,没有放任何病历文件夹。 “我想问问白晓的病情。她住院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她身体状况好吗?”晟曜话问出口,一颗心就提了起来。 医生的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平静地反问道:“你每天都能看到她。你觉得她状况好吗?” 晟曜一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他每天见到的白晓看起来健健康康,气色红润,动作也正常,没有任何病痛表现。可白晓并非普通人。她死而复生,总不能说看起来像个正常人,就是完全健康了吧? 医生又说道:“我按照你的意愿进行治疗,结果如何,得看你的配合程度。你是怎么想的呢?” 晟曜一阵迷茫。 他觉得白晓现在这样挺好的,可又忍不住会生出担忧来。 “之前的几位病人……柳煜,还有茂茂……”晟曜斟酌着开口,“他们的情况好像不太一样。柳煜之前……”他说着,踌躇地看向医生,不知道医生是如何看待那些变异成怪物的肢体。从茂茂的事情上来看,医生似乎是知道他背地里调查诊所病人的事情。可医生究竟知道多少呢? 晟曜想了想,还是没有直接询问,而是迂回地说道:“柳煜之前还说要付医药费。我这边的医药费也还没支付。是要治疗全部结束后再支付吗?还是说,另有结算方法?” 医生的大半张脸都被口罩遮住了,但晟曜看着他幽蓝色的眼睛,觉得对方正在笑。那不是欣慰的、欢喜的笑容,也不是亲切、慈爱的笑容。医生幽蓝色的眼睛微微弯起,眼中的笑意意味深长。 “我已经收到了很好的‘治疗费’。后续的费用,你也不用操心。”医生答道。 晟曜听到了医生指甲上传来的窃窃笑声。 他后背的汗毛竖了起来,有种不寒而栗的危机感,却又做不出任何反抗来。 “你还有事情吧?”医生问道,有了送客的意思。 晟曜身体僵直地站起来,“嗯。那我先走了,晚上会再过来。再见。” 医生点点头。 晟曜走了两步,开了门后,又站住不动了。 他回头看向医生,“白晓已经可以出院了,对吗?” 医生幽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晟曜也没有追问,出了诊室,还贴心地轻轻关上房门。 …… 小乖乖宠物店内,乐老板正在为那只被取名为“乖乖”的流浪狗洗澡。乖乖狗如其名,站在水池内,乖乖地任由乐老板为自己洗刷。 晟曜提着猫包进来,看到的就是乐老板的背影和从乐老板身前探出来的一只狗头。 乖乖好像还记着晟曜,对着晟曜“汪汪”两声,又抬头看看乐老板,再次“汪汪”两声,仿佛是提醒乐老板来客人了。 乐老板回了下头,就熟稔地指挥起了晟曜,“小晟啊,针打好了?今天真快啊。你把小胖放宠物笼吧。” 晟曜笑着,将猫包里的那只橘猫捞出来,放进宠物笼中。 宠物笼内除了晟曜捉来的几只流浪猫,还有两只小奶狗。比起沉默的流浪猫,两只小奶狗见到晟曜就“汪汪汪”地叫起来,在笼子里乱扑腾,活泼又可爱。 晟曜蹲下身,隔着笼子逗弄了两下小狗,嘴上和乐老板说着话:“小胖是最后一只了,最后一针也打完了。” “灰灰和小白明天就会被领走,小胖也有人订了,下周来拿。你捉的这些都已经找到主人了。算是圆满了。”乐老板说道,又问晟曜,“你先前说想养宠物?” “对,想养一只狗。这两只狗是有人订的?”晟曜问道。 “嗯,有人订了,我昨天才从狗舍里带出来。他只要一只。你想养什么狗?” “还没决定。”晟曜答道。 他自己没什么想法。白晓的想法则是一会儿一个样,她一会儿觉得大狗不错,一会儿又觉得小狗可爱,还会突发奇想,觉得猫狗双全才是幸福,选猫的话,她又看什么猫都很萌,都想要捉来撸一撸。 “真的要养狗?这一养就是一辈子的事情。狗的寿命只有十几年,你养了它,注定要给它养老送终。狗狗死掉的时候,会很难过的。养狗也很麻烦,比小孩更麻烦。小孩还有长大的一天,狗永远都只会依靠你,可不会等到它孝敬你的那一天。”乐老板一本正经地说道。 晟曜听后,露出了犹豫的表情。 “你为什么想养狗?女朋友喜欢?”乐老板将洗干净的乖乖抱到了台子上,给它擦起了身体。 晟曜站在门口,看着乐老板熟练的动作,视线慢慢失去了焦距,“我希望,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人世,她身边能有个陪伴。” 就像茂茂为陆玫玫找了只小奶猫。 珀伽索斯宠物医院的汪医生今天还跟他提起了茂茂的去世。陆玫玫委托了珀伽索斯将茂茂火化。她和周海一起送走了茂茂。他们还需要照顾小奶猫鲸鲸——这只由茂茂送给他们的小生命已经填满了他们的生活,让他们没有时间沉浸在悲伤之中。 晟曜也想为白晓找一个心灵寄托。 他们已经失去了父母,也不可能找回曾经的朋友。他们现在只有彼此。而他们最终都会死亡,且不太可能有运气共赴黄泉。 晟曜回想失去白晓的三十五年,胸腔内的心脏就好像停止了跳动,所有的欢乐都被抽离,只余下一副躯壳,行尸走肉般继续活着。 他不想再体验这种痛苦,也害怕白晓会尝到这种滋味。 如果,有一只宠物,能代替他陪伴着白晓,让白晓在失去他后,不至于那么痛苦,是不是一件好事呢? 这只宠物会拥有他们共同的记忆,充满了幸福的回忆。它不是能被收进箱子里的死物,也不是单纯的见证物,它有生命、有思想,它独立存在,需要他们灌注爱意。他们会爱上它。这份爱不会比他们对彼此的爱更深厚、沉重,却也足以让他们度过失去挚爱的悲伤时光。 “那你们该结婚生孩子啊。”乐老板没有预兆的发言打断了晟曜的思绪。 晟曜一怔。 “猫、狗都只有十几年寿命。它们死了,你们都还活着呢。养鹦鹉之类长寿的宠物倒是可以满足你的要求,但喜欢这类宠物的比较少。你女朋友是想要养狗吧?”乐老板理智地问道。 晟曜下意识地应了一声。 “我看你女朋友挺单纯的,就是觉得狗可爱,想养狗。你脑补得挺多的,还很悲观。养狗的事情,还是下次带你女朋友过来,让她来挑吧。”乐老板做了决定,打开了电吹风,给乖乖吹起毛来。 嗡嗡的机器声充斥了小宠物店,让晟曜和乐老板的对话就此终止。 晟曜有些无奈,也不得不承认乐老板说的有道理。 他决定去附近菜场买个熟食,给自己和白晓晚上加个餐。 “我走了!”晟曜冲着乐老板的背影嚷了一句,就往外走。 他这一转身,就看到了站在店门口的女人。 女人化着妆,穿着打扮犹如电视剧里典型的办公室女郎。她的视线扫过店内的宠物笼,神色中满是困扰和纠结。 “要买宠物吗?”晟曜招呼了一声,又对着里头给乖乖吹风的乐老板喊了一声“有客人”。乐老板大概是没听到,随抬抬手,当做是给晟曜的回应。晟曜只好暂时当起了宠物店小工。 “这几只猫已经被人订了。两只狗也被订了一只。你要是看中的话,得等人先选了,才能卖给你。你想要什么宠物?乐老板和猫舍、狗舍都有联系,什么宠物都能给你找到。”晟曜摆出了尽职尽责的推销员模样。 女人依旧停在店门口,并没有进来。她双手抓着包包带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看晟曜,像是在整理思绪,考虑该怎么回答晟曜的问题,又像是那种逛街时碰到热情店员的客人,不知道该如何拒绝。 晟曜展露笑容,“你要随便看看也行。” 女人看了眼身后,下定决心般踩着高跟鞋跨前一步,算是进到了店内。她脸上露着疲态,看到那两只撒娇的小狗都没什么反应。 “我……我想养只狗。”女人低声说道,“最好是大狗,能……能看门的那种。” 晟曜有些诧异,“大型犬吗?你说的‘看门’是指……不是养在城市里,是要养在乡下吗?” 女人抿了抿唇,低下头,又下意识地瞄了眼身后,“不是,是养在城市……我住的是楼房,高层电梯房。啊,不过房子挺大的,而且小区公共绿地也很大,周围也有个公园,遛狗很方便的。”她急忙解释着,不像是来宠物店挑宠物,倒像是在应征网络认养宠物。 晟曜的视线越过她,看向了宠物店外。 宠物店内的噪声突然消失。 乐老板牵着乖乖走出来,这才注意到店内多了客人。 “哎呀,你好,买宠物,还是买宠物用品啊?”乐老板问道。 乖乖已经凑到了宠物笼前,和那两只小狗互相“汪汪汪”地说起了话。 女人看了眼乖乖,答道:“我是来买宠物的,想要买一只大狗,能看门的那种,比这只要再大一些……” “再大一些吗?现在比较流行的就是萨摩耶,长得好看,性格也挺好。它算中型犬,我们这边可以养。”乐老板介绍道。 女人摇头,“萨摩耶的话,比较乖吧?而且也就那么点大……我想养德牧。德牧会比较凶猛吧?” “德牧是禁养犬,我们这边是不让养的。”乐老板解释道,“你想要养凶猛一些的狗?就一般的看门任务,训练一下,狗狗都能做到,不必养特别品种的狗。你要按照网上介绍的那样养烈性犬,首先城市里禁养,第二你自己就制不住它,太危险了。” 女人听后,露出了失望之色。 晟曜突然开口道:“你要是为了防身,不如在家门口装监控。现在有很多电子门锁、电子门铃,自带感应摄像头,还能随时连接手机。另外,可以和小区里的物业沟通一下,请他们查看一下监控,看看有没拍到可疑的人。有的话,你可以拿着监控去报警。” 乐老板愣住了。 女人猛地抬眼,惊讶地看向晟曜。 第四十六章 现行犯 乐老板比女人更快回过神来。他神情严肃起来,追问道:“你被人跟踪了?跟到这边小区来了?哎!你别怕,我这就跟你一起去找物业!这边物业的孙经理,我跟他很熟的,一定给你查清楚监控!” 他说着,就一拍胸脯,将乖乖的狗绳往宠物笼上一绑,交代晟曜帮忙看店,就风风火火地要领着女人去找物业。 女人连忙摆手,“不是……不用了、不用了。”她笑起来,脸上的愁容一扫而光,语气平静地说道:“谢谢老板,不过不用了。” 乐老板说道:“你别怕麻烦。这事情养狗可解决不了。我陪你去找物业,再去一趟派出所。这边社区民警我也认识,是在这儿干了十年的社区民警了,这地块他都熟悉,经常到这边巡逻的。你上下班的时候可以打个电话,让他接一下。打我电话也行。我这边开店,平时休息时间长,接送你没问题。到时候我穿个背心,我这身高,加上这肌肉,对方绝对不敢再来骚扰你。” 他说着撸起袖子,露出了能轻松抱起六十斤萨摩耶的粗壮手臂。 乐老板如此表现,换个人就该怀疑他的企图了。不过他一脸的认真和真诚,倒是让女人彻底冷静下来,没有了之前的仓皇和担忧。 “真不用了。”女人向乐老板道谢,又对晟曜笑了笑,“也谢谢你。我回家之后找物业查查监控,看看情况。可能就是我自己想多了。” 晟曜点点头。 乐老板还想要说什么,被女人笑着阻止了。 她客客气气地再次道谢,离开了宠物店。 女人走后,晟曜的视线落在了马路对面。 他之前就想走了,这会儿和乐老板打了声招呼,也往店外走去。 “哦。你刚就要走了吧。养宠物的事情,你记得带你女朋友来看。”乐老板送晟曜到了门口,目送他和女人走向了同一方向,不由沉吟起来。 他看了看相反的方向,没见到可疑的人,又看看走远了的女人和晟曜,摸了摸后脑勺。 “汪汪汪——”乖乖在店内叫了起来,拽着狗绳,像是怕乐老板丢下它离开一般,往店外扑腾。 乐老板放弃了原先的打算,回到了店内,摸了把乖乖的狗头,让它安静下来。 …… 晟曜并没有和女人同行太久。女人在路口过了马路,继续直行。晟曜则转了方向,过了两次马路,走在和女人平行的人行道上。 他的视线落在了前方的一个男人身上。那男人弓着背,耷拉着脑袋,走路的时候,时不时扭头望一眼马路对面。 即将到达下一个十字路口,那男人像是要抢绿灯般,加紧了脚步,就要冲上斑马线。 晟曜一伸手,扣住了那男人的肩膀。巨大的力量使男人身体后仰,差点儿摔倒,又被晟曜顺势勾住了肩膀,固定着无法动弹。 男人茫然问道:“你是谁?你做什么?” 晟曜笑笑,“该是我问你这问题吧?你跟着人家姑娘做什么?”他说着,看了眼马路对面已经拐弯的女人。 眼前绿灯转了红灯,想再追过去,已经不太可能。 晟曜空着的那只手竖在了嘴边,做出喇叭状,提了一口气,就要叫住那个女人。 男人慌张了起来,抬手拉住晟曜,哀求道:“你别喊,别叫她!求求你别叫她!”他这么叫着,却是压低声音,像是生怕吸引来周围人的注意,就是挣扎的动作,也很微弱。 晟曜本想要抓着这现行犯,叫上那个女人一块儿去派出所报警的,看到这男人的模样,微微一怔,放弃了原先的打算。 他一放下手,男人也停止不动了。男人垂头丧气,一点儿抵抗或逃跑的举动都没有。 晟曜却没彻底放手。他揽着男人的肩膀,“那我们找个地方聊聊吧。在这边说话太大声,那姑娘可能听到。” 男人无奈地点点头。 想在这老旧居民区附近找个谈话的地方可不容易。 晟曜拖着那男人走了好长一段路,才找到个小商场,在里头的快餐店角落坐下。 “吃点什么吗?点杯饮料?”晟曜问道。 男人低着头,像是个犯错的小学生。他看起来比晟曜大不小,有三十的模样,却比晟曜这大学生面相的人更加局促不安。两人之前沉默走了一路,这会儿面对面坐着,他继续保持沉默。 晟曜自己点了两杯汽水,拿了餐,回到座位。 男人也没跑。 “你叫什么?”晟曜将饮料放在男人面前。 男人双手握住了纸杯,有些不安地用手指摩挲着杯子表面。他的指甲很短,顶端坑洼不齐,看起来是有咬手指的坏习惯。 “那姑娘叫什么?你跟着人家做什么?”晟曜喝着饮料,又问道。 男人闭紧了嘴巴,一言不发。 “你要这样,那我直接报警吧。到时候警察查了监控,再联系那姑娘,你直接跟警察和当事人解释你的行为吧。”晟曜威胁道。 他其实是不可能报警的。作为报警人,警察也会调查他的身份信息。他怎么解释他一个六十岁老头,长了张十九岁少年的脸呢? 但眼前的这事情,他放话警告男人不要再跟踪那女人,大概起不到任何作用。乐老板的高大身材能吓退这跟踪者,晟曜这副年轻的皮相就缺乏威慑力了。对方现在看起来是被他轻易制住了,还乖顺地跟他走了一路,可这不代表对方怕了他。这男人只是怕那个女人发现自己,也懒得对他一个少年多做反抗。 果然,晟曜说报警的时候,男人脸上的表情还没什么变化,提到那个女人后,他就焦躁起来。 他急切地看向晟曜,对上晟曜冷静的眼神后,他就泄了气。 “我叫佟彬。”男人低下了头,声音极轻地说了一句。 “你跟踪的姑娘叫什么?”晟曜又问道。 佟彬重新抬起头,又低下,没有回答。 晟曜也不介意,接着问道:“你们什么关系?应该不是路上遇见了,你见色起意,才跟踪人家吧?” 佟彬又陷入到那种沉默中。 晟曜耐心地劝道:“既然你们认识,那你就好好和她相处。该表白,就表白。如果她同意交往,一切好说;就是她拒绝了,你也不能死缠烂打吧?你不是应该更加好地表现自己吗?” 佟彬忍不住抬起头,“我没死缠烂打。我和她认识十五年了。” 晟曜有些意外。 佟彬像是自暴自弃,垂下头,继续说道:“我和她大学同学,大学里面就在一个课题组学习,毕业了进了同一家公司,分到一个组,三年前我们还一起晋升了,然后又分到了同一组。已经十五年了……”他说着,捂住了脸,“之前明明挺好的,每年生日,我们都互送礼物,逢年过节也都会送东西……去年她跳槽了。她跳槽之后,就交了新的男朋友。那人是她高中同学,大学毕业之后出国留学,原本在国外工作的,前几年才回国……” 这听起来似乎是个比较狗血的三角恋故事。 晟曜变成了沉默的那个人。 佟彬用力搓了搓脸,遮住了脸上的表情,“我也是前几天刚从同学群里听说这件事。今天提起下班,我就去她新公司那儿等着,然后……我本来想问她的,可我……我没想做什么,就是不知不觉,跟在了她身后……”放下手,他又露出了那副颓唐沉默的模样。 晟曜皱起眉头来。 那个女人都病急乱投医,想要靠买一条狗来保护自己了。那惊慌不安的样子,可不像是今天刚被人跟踪。而她冷静后的模样,看起来又不是那种缺根筋或思路天马行空的人…… “她叫什么?”晟曜试探着问道。 佟彬不答。 “你不知道她名字吧?刚才说的都是编的吧?”晟曜故意说道。 佟彬皱起眉头,脱口而出:“她叫孔雅婕。我没编故事。我们真的认识十五年了,关系一直都很好。” 这名字听起来不是随口编的。佟彬之前叙述的语气,也充满了苦恼、沮丧和疑问,不像是作假。刚才那笃定的语气,理直气壮,同样不像是演出来的。 晟曜打量着佟彬,看着他那副毫无生气的面容,不由想到了柳煜,想到了怪物诊所。随即,他就将这个念头否定掉了。 佟彬只是为情所苦,没到生病的程度,大概也不是人格分裂那种影视剧里才会高频率出现的情况。 晟曜又想起了白晓去世的头几年,自己也是这样颓废。要不是父母健在,岳父母也需要他赡养,他恐怕会做出不理智的事情来。 相比于那时候的他,佟彬已经在这危险的道路上跨出了第一步。 晟曜再一想,自他踏入怪物诊所之后,“跟踪”就变得跟吃饭喝水一样稀松平常了。他和佟彬的不同,大概就是他技巧高超,在跟踪时,没有惊扰跟踪对象。就是这唯一的“优点”,大概也在之前茂茂闯入诊所,他迫切地给柳煜、陆玫玫打电话后,消失殆尽了。更别提长寿园的陈劲等人,那时候被他和白晓折腾得有多厉害了。他实在没有立场去指责佟彬的行为。 晟曜心中无奈苦笑。 快餐店里进来了一些客人,都是刚放学的孩子。 晟曜和佟彬周围变得热闹起来。 晟曜呼出口气,对佟彬说道:“你已经有些吓到孔小姐了。你有看到她进宠物店吗?” 佟彬茫然地抬起头。 “她来询问宠物店里有没有比较凶猛的看门狗。”晟曜说道。 佟彬思索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顿时坐立不安,双手按在桌面,像是要跳起来,强调自己的本意,“我就是在她身后跟了一阵……乘地铁的时候,我都差点儿没赶上,还找了她很久,我……我没有跟那么近……” “但你已经吓到她了。” “我没想过……我就是……我之前只是想来问问她……”佟彬的身体矮了下去,“我在她公司门口看到她,她没看到我。我想叫住她的,但那会儿周围都是人……我叫了,可能声音太轻了,她没听见。我就是想找个机会和她说话,问问她……我没想要伤害她。”他再次捂住了脸,手顺着脸颊、额头,按到了后脑。他的额头几乎要贴到桌面,双手也抓住了后脑勺的头发。 佟彬看起来极为懊悔。 晟曜相信他现在是真的懊悔,他对孔雅婕的感情也是真实的。 “我们留个联系方式吧。你要再想要做这种事情,就打电话给我。等你情绪平复了,你再正式约孔小姐,找个地方,两个人坐下来好好谈谈。”晟曜拿出了手机。 佟彬并没有深思熟虑。他像是认同了晟曜的做法,也掏出了手机来,全程都没有介意晟曜年轻的长相。 “谢谢你……我……我不会再那么做了。”佟彬保证道。 晟曜笑笑,对于这个保证倒是没有相信。佟彬此刻态度真诚,可就像是赌鬼、酒鬼在清醒后的保证一般,有些人说出口的话是不能当真的。 晟曜看着佟彬,真心实意地说道:“我知道爱一个人的时候,有些行为无法控制。就像是遭遇危险的时候,本能地不顾自己安危,去保护一个人;在遇到另一些事情的时候,也可能本能地伤害到他人。这时候,如果有另一个人能在身边提醒,情况就会截然不同。如果你和孔小姐的事情,不方便对别人说,可以对我这个陌生人说说。有事情的话,一定要给我打电话。” 佟彬看着晟曜年轻的脸庞,第一次露出笑容,却是种自嘲的笑容,“你看起来不大,倒是非常成熟,比我成熟多了。” “因为这件事上,我是个局外人,你是当局者。你对孔小姐有十五年的感情……” 晟曜说着,也露出苦笑。 十五年……他和白晓相处的时间都不到十五年呢……倒是失去白晓的时间,占据了他大半的人生。 “有事情就联系我。”晟曜起身。 佟彬点点头,谢过了晟曜。 第四十七章 感情纠纷 电视房内只有零星一点光芒在黑暗中闪耀。 那光芒五颜六色的,充分彰显着高科技的质感。 顺着这微弱的光芒,能看到医生的脸部轮廓和画了指甲的双手。另有一圈光芒勾勒出了一张按摩椅的造型。 医生正戴着ar眼镜,手握手柄,身体随着按摩椅的运作轻轻颤抖。 十枚指甲好似不满,跟麻雀似的,叽叽喳喳地叫着。它们的声音越来越响亮。 医生因此被打扰,按了下手柄,又抬手打了个响指。 投影屏幕凭空出现,画面亮起,正是一处平凡的社区街道。 指甲们发出了类似欢呼的声响,又很快安静下来。 医生重新握住了手柄。 投影屏幕上的画面动了起来。 像是第一人称视角的游戏,那看不见的镜头不断前进,路线鬼祟,或该称之为出色的潜行。如此进行了十多分钟,才让人确定镜头的移动路线是跟着前方一位白领丽人。 对方好像有所察觉,时不时会放慢或加快脚步。 如此,镜头一路跟到了女人家门口,才停止不动。 医生拿下了眼镜,也扔开了手中的手柄,若有所思地望着投影屏幕上定格的画面。 他忽然站起身。 随着他的这一动作,电视房内出现了一扇门。 推开门,便是与之前截然不同的一间诊室。摆放在诊室内的多台仪器,都是眼科检查仪。 医生来到了办公桌边,拿起了塞在文件栏里的大文件夹。 那一掌宽的文件夹如同大部头的学科著作,翻开后,里头密密麻麻的,全是令人看不懂的文字。 医生却是认认真真地看了起来,幽蓝色的眼睛逐渐变得深沉无比。 …… 晟曜从快餐店出来,并没有购买熟食,也没去怪物诊所。他原路返回,又回到了小乖乖宠物店。 乐老板正坐在椅子上清点账目。乖乖趴在一边,听到动静,就甩着尾巴、吐着舌头,热情地凑到了晟曜面前。 乐老板扬了扬眉毛,“没抓到?” 晟曜脚步一顿,摸了摸特别热情的乖乖,“抓是抓到了……那个姑娘,乐老板你不认识?” 乐老板摇摇头,“不认识,没见过。可能平时不是从这边门走的。” “在小区里也没见过?”晟曜又问道。 乐老板回忆了一番,再次摇头,“应该是没有。” 晟曜思索起来。 他没有完全相信佟彬的话。佟彬的叙述和那个女人的反应并不吻合,偏偏两人都不像是在演戏。他直觉这里面有些古怪。 “你抓到了人,没有报警?还是报警了,现在要找那个姑娘对质?”乐老板收起了账簿,询问晟曜。 “有些麻烦……他好像认识那个姑娘,据他所说,两人还是恋人关系。”晟曜叹气道,“我看他那样子,再要逼一逼,他说不定就狗急跳墙了。” “这倒真是麻烦。”乐老板吸了口气,“我看还是我那办法好。我露一身肌肉,接那姑娘上下班几次,那男人应该就会知难而退了吧。” 晟曜对此不置可否。按照佟彬所说,孔雅婕现在有男朋友,真需要护花使者,她完全可以找男朋友来接送。 说起来,孔雅婕明明有男朋友,面对跟踪狂,想到的办法居然是买一只狗。这思路也太出人意料了。晟曜原本以为她是被跟踪狂给吓破了胆,突发奇想,也是病急乱投医。但既然她有男朋友,无论如何都该先求助男朋友,而她男朋友也应该想点办法帮助她吧? 顺着这个思路去分析,佟彬所讲述的事情究竟是真是假,又要打个问号了。 “汪汪汪——”乖乖突然又兴奋起来,在宠物店门口转着圈地蹦跶。 乐老板和晟曜同时看向门口,就看到了一进门就抱着乖乖亲热的张叔。 “乖乖,乖乖!洗干净了呀!舒服吗?舒服不舒服?”张叔像是哄小孩一样揉着乖乖的狗头。乖乖也很配合,叫个不停,引得宠物笼里的两只小狗也激动地叫起来。 啪! 乐老板突然一拍大腿,“张叔你来得正好!” 晟曜眼睛一亮,不像乐老板这么情绪外露。 张叔很诧异,抬头看到晟曜,先打了声招呼:“是小晟侄子啊。你叔叔最近怎样?” 晟曜礼貌地微笑,“他挺好的。” “嘿,我越看你越觉得你跟你叔叔长得像啊,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张叔仔细盯着晟曜的脸,“以前就见过外甥像舅的,侄子像叔叔的倒是少见。要不是乐老板介绍,我都要当是小晟变年轻了。就那个什么……拉皮、打针,把人变年轻了。” 晟曜保持着礼貌的微笑,“是有挺多人说我和我叔叔长得像。” 张叔又道:“看到你,我就想起来我以前一个同事。那人真是保养得好,几十年如一日,跟不会老似的。我以前刚进厂的时候见过他,隔了几十年,在登龙山旅游再见到,他还长那样。不过那时候我也没打招呼,不知道是不是真是他,还是个长得像的……” 乐老板插嘴道:“张叔,你等会儿走啊,帮忙认个人。” 张叔疑惑,“认什么人?你这儿遭贼了?” 乐老板没回答,专心致志摆弄电脑。 晟曜给张叔解释道:“之前来了个客人,想请张叔您认认,是不是住这边小区的。” 张叔“哦”了一声,抓着乖乖的狗绳,凑到了乐老板边上,“你这儿还有监控呢?” “装修的时候一起弄了,没得选,就套餐里面定死的。”乐老板回答,“张叔您一直在那边地铁站路口下棋,见到的人多,认认看这个姑娘。” “我一直在那儿下棋,眼睛盯着棋盘,能见到多少人啊?”张叔说道,不过还是认真地看起了监控。 他只看了两眼,就“咦”了一声,“这不是老孔家的女儿吗?她要结婚了,还准备养宠物了啊?” 乐老板一阵高兴,“您认识?” 晟曜一惊,“她要结婚了?” 张叔连连点头,“认识,当然认识。她就是老孔,就是小区桃花树边上那栋楼,三楼的老孔,那个老是被老婆赶出来抽烟的,他女儿。小乐你这才搬来七年、还是八年?哦,难怪你不认识她。这小姑娘我看着长大的。以前她坐公交车,到那边水产市场下车,我那时间正好骑自行车下班回来,就经常载她回小区呢。” 张叔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说道:“老孔最近不还在小区里说,他女儿要结婚了吗?给我们发喜糖。你那时候送那只贝贝回家,老孔不是也给了你一盒?” 乐老板讶异地问道:“就是孔叔的女儿?” “她叫什么?”晟曜突然问道。 这问题突兀,但张叔没起疑,也不觉得这是秘密,不过他想了半天,也只记起来孔雅婕名字里的一个“雅”字,“……以前都叫她小名‘丫丫’,我记得名字里是有个字……叫什么,得回去看看那盒喜糖了。喜糖上印了两个人名字来着。” “叫‘孔雅婕’。”乐老板倒是记性好,一口就叫了出来。 “对,就叫这个来着。”张叔说着,又陷入了回忆,“小姑娘一下子就长那么大了。我还记得她以前早恋,高中时候住学校,一周才回来一趟。她跟她同学谈恋爱。老孔被叫到学校去,回来就打了她。老孔这辈子就打了她那一次。塑料拖鞋都给打断了。她妈妈心疼得哭啊。我们这些老邻居都来劝。教育孩子不能这样打嘛!” 乐老板听得津津有味,“然后呢?” 晟曜却有些心不在焉。张叔肯定没有搞错人。那佟彬说的话,可就太有问题了。 张叔乐呵呵的,接着说道:“那男孩,后来被他父母压着过来,赔礼道歉。也是打得不轻。结果这两个小孩死犟,就不肯分手。两个人后来都退宿了,不住宿舍了。老孔每天哼哧哼哧骑个自行车接送他闺女上下学,严防死守啊。有什么用?两个孩子也是争气,高考都考得好,还考得同一个专业——就做那个人工智能的。那男孩考得比丫丫还好呢,考外地去了。这异地恋,我们都觉得不行了。大学里的生活那是丰富多彩,小孩子肯定得有其他心思吧?结果两个人还真就没分手。老孔和他岳家还一起出去旅游呢。两家是放下以前那些芥蒂了。现在说起这事情来,都觉得有意思。” 晟曜怔愣地看向张叔。 乐老板问道:“那现在结婚,还是他们俩?” “当然了!”张叔给予了肯定的回答,“本来大学毕业就该结婚了。那男孩读书实在是好,还出国留学了。好像前几年,大概三、四年前吧,才回国工作。丫丫找的工作也好,毕业之后忙得要命。她原来在公司附近租房子。老孔和他老婆还给她送吃的、打扫卫生……不然小姑娘忙起来,回家倒头就睡,每天就吃吃外卖,身体都要坏掉了。” “现在是稳定了,就准备结婚了?”乐老板跟个吃瓜群众似的,当了个好捧哏。 张叔也很配合,“是啊。新房早就买好了,两个人老早就搬进去住了,就没领证、没摆酒。两个人工作都忙。听说这次是换了工作了,轻松一点了。男孩子也升职了,不用老是加班了。结婚之后,应该很快就会生孩子吧。两个人年纪也不小了。老孔和他岳家都等了很多年了。不过也不一定……现在的年轻人,都不想生孩子。” 乐老板“嗯嗯”了几声,忽然觉察到不对,看向了一直没做声的晟曜。 张叔也是在这短暂的冷场中,回过神来,“哎,对了,你们让我认人是怎么回事?丫丫她怎么突然想要养狗养猫了?” “我也是奇怪呢。”乐老板煞有介事地点头,“她想要养大型犬。” “我们这边不让养的啊。”张叔立刻说道。 “对啊。”乐老板接话道,“我也这么跟她说的。我就怕她到时候找其他人买了那种大型犬。小的时候,大多数人看不出来的。等大了,要按照法规给抓走吧,养了那么久,又心疼,对不对?” “那肯定是不能养的。哎,可能是因为那个男孩。他在国外好些年呢,可能就是养过那种狗。”张叔说道。 “有可能。我已经跟她解释过了。她应该是放弃了。”乐老板又补充道。 “丫丫那小姑娘,就谈恋爱这事情,跟家里死犟了一次,平时都很乖的。”张叔点评道。 “嗯。” 张叔又看向晟曜,“小伙子,你有没有女朋友啊?” 晟曜哭笑不得。 他还没回答,乐老板就越俎代庖:“他有女朋友了。” “是吗?那挺好的。你可不要学你叔叔啊。”张叔叮嘱道。 晟曜理解张叔的一片好意,这时候只能点头。 张叔看了眼时间,急忙道:“哎哟,我要回去烧饭了。再晚点回去,老太婆要骂了。” “阿姨那么好的人,怎么会骂人呢?”乐老板笑着打趣。 张叔用力摆摆手,“她现在更年期,就对乖乖有好脸色,看到我们父子两个都摆一张臭脸。走了、走了!” “慢走啊。”乐老板将张叔和乖乖送到了店门口。 他回到店内,脸上的神情就变得严肃起来。 “这怎么回事啊?她都有交往那么久的男朋友,还准备结婚了啊。这事情,她没跟男朋友讲过吗?”乐老板直指问题核心。 晟曜也是早就在发现了这一点,不过他并没有乐老板的“热心”,“既然她都准备结婚了,这种事情也不用我们两个陌生男人插手吧?” 乐老板有些踌躇,“你抓住的那人怎么样?就……你感觉,他是不是很危险啊?” “之前觉得他有些麻烦,就是那种站在十字路口,可能走上好的那条路,也可能走上坏的那条道。”晟曜心中叹气。 佟彬给他的感觉非常消极。这消极,是会自我毁灭,还是会变成报复社会的恶劣行径,抑或是随着时间推移,渐渐消散,实在是难以预料。毕竟晟曜对佟彬的了解非常有限。他今天才认识了佟彬,除了听佟彬自我介绍,他就无从得知佟彬的状况了。 听张叔讲述后,晟曜更加确定这就是个感情纠纷。这里头谁对谁错,大概只有当事人清楚。 “我也该走了。”晟曜对乐老板说道。 “行。那我要再看到那位孔小姐,要告诉她吗?”乐老板征询晟曜的意见。 晟曜脚步一顿,“告诉她吧:今天跟着她的那男的叫佟彬,是她以前的大学同学兼同事。这事情还是得他们自己坐下来好好谈谈。” “嗯。”乐老板点头答应。 晟曜相信乐老板做事的分寸。如果乐老板没这种分寸,之前就该将实情告诉张叔了。这一告诉张叔,等于附近两三个小区的人全都知道了。孔雅婕结婚在即,被传出这种事情,就是不影响她和那位男朋友的感情,也会影响到他们一家人在邻里间的风评。他们这两个局外人,绝对不该成为流言的源头。 乐老板迟了两秒,才疑惑地看向晟曜的背影,叫住了他,“‘今天’?” 晟曜脚步一顿,“嗯。他说自己今天想找孔小姐谈谈,鬼使神差地就跟在她身后了。” 乐老板皱起眉头来,再次重复:“‘今天’?” “对。”晟曜苦笑。 乐老板和他一样,发现了这番话的古怪。 “他撒谎了吧?”乐老板直截了当地说道。 “可能吧。”晟曜说道,“我感觉……他说这番话的时候,还挺坦白的。” 乐老板看看晟曜,半晌才说道:“行。那我就这么告诉孔小姐。” 晟曜点点头,离开了宠物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