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哉怪也》
001 夜现红狐
俗话说“剑佩君子,刀配匪”,“刀客”二字,想必很多人都听过,但今天,咱说点不一样的。
或许很多人不知道,清朝末年,这“刀客”在关中等地可是有着别的称呼,有人称其为“土匪”,官府则是称之为“刀匪”、“恶党”、“莠民”,再有什么“绺子”之类的黑话俗称。
其实,真要说起来,“刀客”的出现,大概是在清朝嘉庆到道光年间,但真正有规模有组织,兴盛起来,还得是清末的时候,起于三秦之地,聚众成势,这其中,便有一家喻户晓的势力,唤作“刀客会”。
这里的“刀客”,可不同于武侠小说中描写的那样,它更多的是代表了某个群体的统称,就好比采参的“参客”,押镖的“镖客”,贩盐的“盐客”,还有走商的“商客”。
而这些刀客多是倚渭水而活,盘踞两岸,占据要道,诸如贩运私盐、私铁、私茶、绸缎,总之什么赚钱干什么;除外,更有刀客聚众成势,或占山为寇,或流窜乡里,干着劫掠的营生;还有刀客三五成群,以走镖运物为生,再有的,如开设赌坊、青楼等等;当然,亦有刀客豪侠在这乱世之中行义薄云天之举,侠名远扬。
如此,便造就了“刀客”致褒贬不一,毁誉参半的名头,到最后,“刀客”也多被归为盗匪流寇,为人所痛恨,混于九流。
而咱们今天这个故事,就是起于“刀客”。
秦鱼雁第一次听到“刀客”两个字,还是从他外公的嘴里。
他外公姓苏,要是往上再推个几十年,那可是正儿八经的地主老财,但没落也没落在那个时候,毕竟不用说也都能明白,那年头,地主能熬过来的怕是没几个,人活着就该谢天谢地了。
从小秦鱼雁就没少听他外公那一代人的故事,一来二去,听的耳朵起茧,都能倒背了。
说是睡过牛棚,脖子上吊过砖,膝下跪过瓦片,吃糠咽菜,喝过泔水,一家几口,最后就他外公和外婆挺了过来,但也落得一身伤病,好不容易等着子女成家了,结果福都没来的及享,没熬过几年,他外婆就得了场大病撒手人寰,至此,就剩他外公一人。
老人上了岁数,老的牙口都快没了,却总喜欢在自家那间老书铺里的枇杷树下笑呵呵的逮着他说当年的事,一袋旱烟就能说上大半天。
说那时候可不像现在,他外婆家是书香门第,奈何家道中落,只能委身嫁到苏家;本来是明媒正娶迎进门的,可命不好啊,偏偏赶上了动荡的年代,成亲没几天,家就被抄了,田地充公,钱也没了,宅子里的东西被人砸的砸,抢的抢,最后也不知道哪个缺德玩意儿背地里放了把大火,烧了个干净。
到头来福没享到,反而是跟着外公吃苦受罪,吃糠咽菜都在一块儿凑着,可饶是这样,印象里秦鱼雁也没见外婆有过什么怨言。只是,苦日子都熬过来了,偏偏这人却没了,人世福祸,当真无常,故事每每说到最后,外公总是笑着笑着就哭了,一人躲屋里偷摸抹泪,惹人心疼。
除外,秦鱼雁还从他母亲嘴里听到过别的事,说老人膝下原本是五个孩子,可早些年,大饥荒的时候,没留住,就剩下她一个;许是活下来的人心存愧疚,所以,他懂事不久就被留在了老人身边,也因而听了太多太多的奇闻异事。
清朝末年,虽说天下三教九流,江湖武林,黑白两道,多聚于京津二地,号称是“龙潭虎穴”,但三秦之地上也不乏能人辈出,要知道乱世当头,自是多英雄豪杰。
而这片土地上,最为人所熟知的,就是“刀客”。
何为刀客?
提刀杀人,便是刀客,就像那片无言的黄土地,粗犷到了骨子里。
故而,耳濡目染之下,这“刀客”对秦鱼雁来说印象最为深刻。
但除外,其实还另有原因。
毕竟,故事始终是故事,再好听的故事,但凡过了那股子新鲜的劲儿,哪怕就是说的天花乱坠,也难免失了兴趣;起初秦鱼雁就是这样,只以为老人讲的都是虚的,但当他亲眼目睹了一些东西后,却是彻底改变了心里的想法。
而这原因,自然是要落在他爷爷身上。
只因老人深藏不露,手底下竟是拿着绝活。
耍弹弓。
说起弹弓,可能很多人都会嗤之以鼻,心想不过是小孩子的玩意儿,能耍出个什么名堂。
可你真要是这么想了那就大错特错,老爷子这弹弓可不是什么木头杈子,而是铁胎弹弓,光重都有个十来斤,握柄粗如锄把,两小枝更是和那面杖差不多,浑铁打铸,枝头一左一右乃是个活灵活现的豹首,张开的嘴里,各衔着一根比拇指还要粗的乌红兽筋,造型夸张,让人见之难忘。
别人打弹弓耍的是石子泥球,可老人打弹弓那用的是铁丸;这铁丸也分大小,小似豌豆般的,能射鸟雀,大点像指甲盖的,那就能射兔子狐狸,再大点的,像龙眼那样的,山上老熊瞧见都得打哆嗦,什么“一石二鸟”、“独龙钻洞”、“双龙出海”,一把弹弓硬是能耍出各种花样,让人拍案叫绝。
要不是因为一次意外,秦鱼雁上山被一头老狼盯上,兴许连他这外孙都不知道身边天天老神在在的老人还有这么一手绝技。
最后他还是从村里一位半截入土的老人嘴里意外得知,原来,早在知青上山下乡的时候,他外公就已经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好汉了,套过狼、追过虎,撵的满山野猪能嗷嗷直叫唤。而且越说越玄乎,说是当年这秦岭大山里野仙出没,兔狐奔走,虎狼横行,那时候老人凭着一把铁胎弹弓就能把那山中野兽撵的到处跑,霸道的不得了,名震乡野。
打从知道了这事儿,秦鱼雁心里是直犯嘀咕。
怪不得,平日里就觉得老人虽然上了岁数,可这精神头却好的不行,翻山越岭跑起来,那就像是山魈野猴一般,窜跳如飞,腿脚利索的吓人,敢情年轻的时候还有不小的名头呢。
至于后来的事大伙儿也都能猜到,这地主可不好当啊,怕是老人经历了太多,大起大落,目睹了家破人亡,心灰意冷之下,索性藏了绝技,不露于人,想要安度余生。
但秦鱼雁可是实打实的目睹过那神乎其技的弹弓绝技,百发百中都不为过,那撵他的老狼,就死在一颗黄豆大小的铁丸下,自右眼射入,翻出去老远,他还记得那张狼皮换了几斤水果糖呢,可惜,一起换掉的还有那副弹弓。
不过,弹弓虽然没了,老人还有一双手,这双手也是不俗,这便是另一门绝活;可徒手掷石,三十步内,准头惊人,老人最厉害的时候,一抖腕,可在瞬息之间连打三枚飞石,直如飞蝗一般,唤作“打石”。
说起这事儿,还是秦鱼雁在发现他外公深藏不露后,才瞧出了老人手上的门道。
他们这边背倚秦岭大山,打小那野物那可是没断过,但凡老人上山溜达一圈,下来的时候,永远不会空着手,那些野兔野鸡什么的,基本上就是碗里下酒的菜。
不光是山上跑的,天上飞的,就连水里游的,时不时的也能拎几条回来,全都是用石子打回来的。
秦鱼雁以前觉得老人之所以准头惊人是因为打猎多了,熟能生巧,习惯了;可后来越想越觉得不对,目睹了几次后,暗地里翻书一查,好家伙,敢情这在一些个老书里还有不小的名堂,叫作“飞蝗石”。
那“水浒传”一百单八将的梁山好汉里,有一位就会这门手段。
打那之后,秦鱼雁自然是一改往日对老人的看法,谁能想到这个睡觉呼噜震天响,吃饭能扣脚丫子的老糙汉居然能使出这么几手绝活。
老人矮小精瘦的身子,瞬间就在他心里无限拔高了起来,俨然是将之当成了小说里的江湖高人,隐士豪侠;再有那些个“刀客”的故事,八成也是真的,保不齐老爷子当年就是个刀客。以往爷孙俩下河洗澡的时候他可是数过,老人身上背的刀疤可不在少数,都是些陈年老伤,触目惊心。
可惜,他本来还想摸个明白,奈何这岁月不饶人,日子一长,老人的身子骨却是愈发弱了,而且总犯迷糊,有些痴呆,时常连身边人都认不出来。
再加上秦鱼雁年岁渐长,自然是息了玩心,毕业后更是尝尽生活的艰难不易,哪还有心思惦记这些,过了也就忘了,多是为工作奔波。
可这年年关,头场雪的时候,老人走了,抱着他外婆的照片一觉睡着就再也没醒来,走的很平静。
旧街冷清。
天将亮。
街畔的屋檐下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满了倒挂的冰溜子,路边偶有一条黄狗飞快跑过,沿途留下了一连串梅花似的脚印,但转眼又被风雪掩去。
顺着旧街往里瞧去,便见一座小小的拱桥,积雪之下,还能看见些斑驳陆离的痕迹,看来是有些年头了。
而在石桥旁,忽听异响,就见一扇老旧的木门“嘎吱”一声半掩着启开了一条缝,立时就有一抹昏黄的光亮从里面透出来,落在了外面的雪地里。
开门的是个年轻人,二十出头的岁数,眉宇干净,身上严严实实的裹了件大衣,但瞧着眼神黯淡,有些落拓。
“呼!”
深深透了口气,他又转身望向屋里,只见浑浊的灯光下,这间不大的木屋已经被无数本书堆挤的十分逼仄,空气里更是泛着一股子旧物受潮的霉味,也不知道多久没见过阳光了。
确实很久了,自打他外公泛起迷糊,这间老书铺就没再开过了。
“唉!”
望着眼前的书铺,秦鱼雁不由得叹了口气。
记忆里,那些个故事都是在这里听的。
算起来,这些应该是他外婆的东西,还记得老爷子以前总觉得整理这些旧书麻烦,但嘴上说着,却把这院子守了十几年,只因这些旧书老书,有绝大部分都是他外婆手抄的。
而现在,这书铺是老人留给他的,估摸着也算留个念想。
铺子前店后院,前店本就不大,但书却多,屋心堪堪摆了张书桌就已容不下其他,再往里瞧去,只见一条走道贯通后院,院中白雪皑皑,独一颗枇杷树含苞待放,亭亭如盖。
裹了裹衣领,秦鱼雁坐在桌前开始整理起身旁的老书。
这里面大多是武侠小说,再有一些鬼怪奇谈和民俗异事,往往一番搜找,那是既能找到北派武侠大家的刀剑江湖,也能翻出一本书生鬼狐的痴缠怪诞;正是看多了这些,耳濡目染之下,影响了秦鱼雁的一生,使他痴迷于笔下的东西。
忘了说了,他是个作家,穷困潦倒的作家。
夜风凄寒。
“唉!”
裹了裹衣领,秦鱼雁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是一声轻叹。
可就在他埋头忘我,收拾东西的时候,却是生了件怪事。
“嗬嗬——”
手里正翻着书呢,他耳边冷不丁就听到个声儿。
那声音怎么说呢,有点沙哑,像是被烟呛了,又好像喉咙里卡了口痰,再有就像是一个人在笑的时候带起的气息,对着他耳朵吹气一样,一股凉风嗖的就在他脖领子里打了个转儿。
秦鱼雁似是还没适应老人离世,习惯性缩了下脖子,顺嘴就招呼道:“外爷,少抽点烟,你、”
话说到“你”的时候,他忽然止住了声,身子一动不动,埋着头,撅着腚,像极了个鹌鹑,像是呼吸都停了,就这么持续了三四分钟的功夫,连空气都好像凝固了。
门外静悄悄的,外面挂着轮模糊的毛月亮,屋里昏黄的灯光黯淡极了。
饶是他小子再胆大,这会也不免口干舌燥,手心里都沁出来汗了。
又等了等,见没什么动静,秦鱼雁才小心翼翼的抬起头来,撑着身子,一点点僵硬的伸着脖子,心惊肉跳的朝四下瞄了一眼。
还好,没多出来个什么东西。
“呼!”
当即一口气松的他差点没尿出来,被外面的寒风一刮,背后立马起了层白毛汗。
这会儿,他才回想着之前的声音,难道是自己听错了?还是穿堂风太大吹的?
关门。
咽了口唾沫,秦鱼雁绷着脸快步走到门后,看都没看,赶忙关上。
可心思还没消呢。
“嗬嗬——”
那声音突的又冒了出来。
秦鱼雁这下听清楚了声音是从哪来的。
头顶。
声音来的突然,一股凉风就像一注冷水淋到脖子里似的,惊的他浑身一个寒颤,强压心中忐忑,就这么僵着脖子慢慢扭头朝房梁上一搭眼,等定睛看清那发声的东西后,嘴里立马“啊”的惊叫了一声,随即腿肚子一软,就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不是他胆子小,实在是来的突然,没个准备,本来是想下意识的退几步,没成想酸麻无力,当场就摔地上了。
借着灯,秦鱼雁就看到梁柱上的阴影里,不知什么时候蹲坐着个毛茸茸的玩意儿,而且个头还不小,一动不动,一双碧幽幽的眼睛比胡豆差不多了,冒着精光,屁股后头垂着一条火红的尾巴,正居高临下的瞧着他。
就一眼,秦鱼雁便瞧了个清楚,好家伙,居然是只红毛狐狸。
他眼皮一跳,又定睛仔细看了几眼,错不了,还真是只狐狸,浑身火红,头顶生了撮白毛,大小都比得上京巴了。
要说他们这边背倚秦岭大山,狐狸倒是不少见,可这模样的当真是破天荒的头一只,灯光一映,就见那身皮毛光亮非常,简直如缎子一般华丽,没有一丝杂毛,而且体态娇小玲珑,时不时摆摆尾巴,舔舐前爪,瞧着似极了一位风韵十足,婀娜多姿的美人。
见秦鱼雁发现了它,红狐也不惊慌,从梁上窜下,而后人立而走,扭着身子,摇摇晃晃的一头扎进了旁边的书堆里,转眼没了踪迹。
这一幕可把秦鱼雁看的吃惊不小。
不过,这心里的惊怕也就一瞬,等缓了缓神,秦鱼雁才撮着牙花子站起,心里是暗暗称奇,回想先前的一幕,难不成是这老屋久没人气,被那山上红狐当成窝了。
边想着,他已是轻手轻脚的走到书堆前,伸手就开始翻找了起来,可不找还好,这一找,秦鱼雁就有些傻眼了。
等把书都移开,底下是空空如也,别说狐狸,就是连根狐狸毛都没瞧见。
“难不成跑了?”
秦鱼雁又四下看了看,不对啊,这书堆就在他面前呢,也没见有什么东西蹦出来啊,何况那狐狸个头也不小,再怎么跑也该有点动静才对。
到了这里,秦鱼雁才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了。
这大半夜的,撞见这种玩意儿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而且那小东西一看就知道不同寻常,该不会是惹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撞邪了吧。
却说这心里正发毛呢,只见秦鱼雁脸上的神情忽然变得极为古怪,原本扫视的眼神鬼使神差的就落到了角落的一本书上,这一落,就再也移不开了,他就那么直勾勾的盯着,眼睛眨也不眨,跟丢了魂一样。
昏黄的灯光下,映出来的是一本无名老书,而在那老旧泛黄的封页上,竟是蹲坐着一只红狐。
可这只狐狸不是活的,而是画上去的,活灵活现,赫然与先前那只一模一样。
秦鱼雁心头狂跳。
“还真他娘的撞邪了!”
念头一起,他正想后退,可双眼已猛的瞪大,就见地上那本老书豁然无由而动,竟是哗啦啦自行翻动了起来。
一瞬间,秦鱼雁只觉得眼前一切如烟飞散,天地旋转,尽是光怪陆离之相……
002 如梦如幻
这年冬。
西风烈。
骤雪不散,连降数日。
西京城里是满覆霜雪,白茫茫的一片,那雪厚的,一脚踩下去都能淹到人的腿肚子,寒意入骨入髓,连圈里的家畜都冻得半死不活,黄狗打颤,老驴哆嗦,更别说人了,一个个白天夜里的都在床上搂着婆娘睡觉。
待到风停雪住的时候,那屋檐下都是歇满了被冻死的麻雀,扫开的雪里,兴许还能瞧见几个冻硬的冰疙瘩,等走近了一瞧,嘿,却道是什么,分明是一个个蜷缩起来的身子,人。
但这已不是什么稀罕事,就这世道,什么都缺,独独不缺死人,灾祸连年,病死的、饿死的、再有这冻死的,都数不清了。
要是赶上心善的瞧见,兴许还能得张草席裹了残身,收了寒骨,赶不上,指定就要便宜了那些个饿红眼的畜生。
据说这城外,每至深夜,那是四野鬼火,遍地的呜咽,都分不清是人哭还是鬼哭,当真好不骇人。
大雪之后是大晴,朝阳东升,总算是给这座城增添了些许色彩。
一大清早,街面上就热闹了起来,敲锣打鼓,张灯结彩,只因时值岁末,除夕将至。
日子虽苦,可该讲究的还得讲究,该热闹的还得热闹,而且,一年到头,那些个走街串巷的小贩,当街卖艺的杂耍可就指望着这几天呢,还有什么酒楼客栈,戏班商队,无不是翘首以盼,盼着能赚点油水。
有人欢喜自然是有人愁。
这不,街边还有人跪着呢,只见个衣裳单薄的小姑娘瑟瑟发抖的跪在地上,面前则是裹着一张草席,草席里还露出了一双惨白的人脚。
再往边上瞧,一个蓬头垢面的庄稼汉正背着背篓四下张望呢,这背篓里还放了个半大的娃娃,领口上插着根蒿草,竖的老高;只见那孩子尚小,懵懂无知,就那么趴在背篓里,手里拿捏着半截黑乎乎的麻糖,瞧着走过的高跷队咯咯直乐。
而这庄稼汉的边上,正有一人茫然无措的望着眼前一切,嘴里喃喃自道。
“怎么会?”
这是个青年,肤色白皙,舒眉朗目,干净的眉宇间透着一股文弱秀气,像是个不经世事的书生,再加上那一身穿着,感觉就如同一片蒿草里突然扎出一朵牡丹花来,往那一杵,只似鹤立鸡群,惹眼非常。
只说这人是谁?
除了秦鱼雁又能是谁。
看着这些人的穿着打扮,还有脑后的辫子,他心里此刻就跟翻江倒海一般,从错愕,惊愕,再到无措。
做梦了?
但很快,事实告诉他,这不是梦。
还没瞧上几眼,街面的人流里突然走出来几个身穿差服的衙役,手擒棍棒,来势汹汹,似是老远就盯上他了,为首一人只瞥了眼秦鱼雁那头短发,再瞧瞧他一身迥异的穿着,皮笑肉不笑的说:“来啊,把他擒下!”
……
“冤枉啊!”
“放我出去!”
……
不见天日的牢房里,是此起彼伏的惨叫和呻吟,肮脏污秽,空气中更是弥漫着一股粪便和腐味混合的恶臭,让人闻之欲呕。
就着火把的微光,不难看见牢门后面那一张张面孔,睁着空洞灰黯的眸子,还有人不知道是疯了还是傻了,瞧着被新关进来的犯人嘿嘿傻笑,然后又嚎啕大哭,疯疯癫癫。
角落里,还有不动弹的,都臭了。
时不时再瞧见几只硕大的耗子从角落里爬出来,凑到尸体边上,等吃的肚皮圆滚才不急不慌的钻回去,竟是不怕活人。
“都他娘老实点,再敢聒噪,小心惹得爷爷火起替你们松松筋骨!”
膀大腰圆,满面虬髯的狱卒不耐烦的吆喝了一声,一时间牢房里尽皆息声。
见没动静了,狱卒咧嘴嘿声一笑,径直走到个牢房前,再一瞧他这手里,就见个满脸血污的身影被拎了进来。
“呦,豹爷,这小子犯啥事了?”
对门里的犯人很是好奇。
那狱卒随手将人丢进去,只道:“这小子竟敢当街拒捕,没打死算他走运,等醒了,爷爷还得赏他几鞭,好叫这小子涨涨记性!”
“豹爷威武!”
这有人立马就拍起了马屁。
等瞧着狱卒走远了,一个个这才一翻白眼,朝着地上啐了口唾沫,嘴里小声嘟囔着,八成是在说什么东西。
再看那新关进来的,不知何时已经醒了,只是口鼻溢血,这脑袋上八成还挨了一记闷棍,似醉汉般摇摇晃晃的挣扎爬起,可没等站稳,他脚一软,整个人立马身子一斜,又倒了下去。
这一倒,不凑巧,迎面扑来一阵腐臭。
“啊!”
惊呼骤起,但见这墙根下,一具身子正靠墙而坐,也不知道死了多久,右腿血肉模糊,连筋露肉,都被老鼠啃的露出了骨头。
“嘿,不想挨打就别一惊一乍的,这是刘老鬼,就因为喊了几声冤被三眼豹赏了几鞭,结果身子骨弱,没熬过去,死了约莫四五天了,这下真成老鬼了!”
满是干草的角落里,一蓬头垢面,破衣烂衫的汉子嘎声低笑了几句。
“三眼豹?”
“怎么?嘿嘿,连谁打你的都不知道?那你可真倒霉!”
汉子摇了摇头,像是看见了个愣头青。
“我叫秦鱼雁、”
秦鱼雁脸色发白,他擦了把脸上的血,话刚说到一半,就被那汉子打断了。
对方怪笑道:“看你这细皮嫩肉的,怕是不知道牢里的规矩吧,这里面,你叫什么可不是你说了算,得听他们的!”
汉子指了指狱道入口正在喝酒吃肉的几个狱卒。
“甭管外面天大地大,在这一亩三分地,咱们就是那地上的蚂蚁!”
秦鱼雁听的是沉默不语。
见他不说话,那汉子反倒来了兴趣,一撩额前蒿草似的乱发,凑到了近前。
“犯啥事进来的啊?”
也不知道这厮多少年没洗过澡了,只一贴过来,好家伙,秦鱼雁立觉得一股恶臭直冲面门,被熏得头晕脑胀,肚里更似翻江倒海一般,一股酸水涌的是差点没吐出来。
“没犯事!”
他强忍恶心,有些嫌弃的往后挪了挪靠墙坐下,然后摸了摸自己的左肋,先前一顿乱棍打下来,这肋骨怕是断了,隐隐传来阵阵痛楚,后脑更是鼓起了个大包,下手可真他娘黑。
再看那汉子,乱发一拨,秦鱼雁这才发觉,这哪是什么汉子,分明是个少年,贼眉鼠眼的,生的是面黑嘴大,一双眼睛直在眼窝里滴溜溜转个不停,很是机灵。
“没犯事?呵呵,进来这里的,十个有八个都说自己没犯事,连刘老鬼也这么说,结果现在都凉透了!”
“我说了,我没犯事!”
见秦鱼雁面色阴郁,少年先是故作老成的摇了摇头,然后又嘿嘿一笑:“瞧见这刘老鬼了么?就因为没留神在三眼豹的靴子上吐了口唾沫,结果命都给搭进去了!”
秦鱼雁一拧眉头,他问:“就没人管么?”
“管?你还是省省吧,估摸着等会儿你就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叫什么名字了!”
少年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干脆身子一斜,打了个哈欠,又抓了抓头发里的虱子,懒得再理他。
秦鱼雁呆呆望着角落里的死尸,眼中不知是惊是惧,亦或是茫然无措,他沉默半晌才涩声说:“要怎么才能出去?”
“出去?嘿嘿,这出去的法子有很多,你说的是哪种啊?”不等秦鱼雁接话,少年又继续漫不经心的说:“一种是有钱的,一种是没钱的,有钱的走出去,没钱的被抬出去!”
“醒了?”
正说着呢,牢房外面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个狱卒,语气幽幽,似笑非笑。
可对方接下来的话却让秦鱼雁的心沉到了谷底。
“宋老七,你涉嫌勾结白莲教,蛊惑人心,以邪法害人,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003 牢狱之灾
得,这就来了。
饶是秦鱼雁再温吞的性子,可也是听的想要骂人,这狗日的还真就张嘴就来。
看这一套说辞,再回想起少年先前说的,他心知对方是什么心思,分明是想捞好处,不然,到时候自己约莫得背个宋老七的皮,指不定当了谁的替死鬼。
他可不觉得对方穿着差服,吃的是官家饭,就会讲个公道,是什么好人,回想先前在街面上的一幕,那可是心黑手狠着呢。
可惜,他现在身上少有几样值钱的东西,先前拒捕的时候被摸了个遍,要不是这一身衣裳染了血迹,说不定都得被人扒了,他就是想给也拿不出来。
这会儿秦鱼雁已经是回过神来了,他心里暗骂着,当真是把对方祖宗十八代都给问候了遍,这短短几个小时,他就觉得自己这遭遇实在是太离奇了些,大起大落不说,眼下还要受牢狱之灾,保不齐还得掉脑袋,还有谁能比自己更倒霉。
他一抬眼,吐着嘴里的血沫,直勾勾的盯着狱卒那张脸,沉声道:“老子不是宋老七,我姓秦!”
这狱卒身形高瘦,颧骨突出,一双眼睛外鼓,唇上还留着参差不齐的短髭,脖颈间则是盘着一条又黑又粗的发辫,脑门上顶着一层刚冒出头的青黑发茬,差服半敞,露着精瘦的胸膛。
听到秦鱼雁说话,他眼珠子先是一鼓,接着又一眯,皮笑肉不笑的道:“好!”
可话音刚落,秦鱼雁就听一声“啪”的炸响,起的突兀,直如炮仗一般。
听到这声响,牢房里的犯人无不是下意识的打了个哆嗦。
秦鱼雁就见眼前光影一花,一道黑影宛似扭曲的黑蟒,在空中翻腾一颤,已从牢门的缝隙间溜了进来,只是电光火石,那黑蟒已不偏不倚,落在了他的身上。
却是一条软鞭。
“啊!”
一声痛呼随即从秦鱼雁的嘴里挤了出来,刹那间,一股强烈的痛楚涌上,但很快,他就觉得自己半边身子都失去了知觉,喉头一鼓,嘴里已多了一丝腥甜,额上直冒冷汗。
见他牙关紧咬,浑身疼的直打哆嗦,那狱卒青黑的面皮蓦然一绷,抖了抖手里的软鞭,阴恻恻的笑道:“没事儿,你慢慢想,不过这离秋后问斩的日子可不远了!”
秦鱼雁听完心头一寒,只看着狱卒离开的背影,一张脸阴晴不定,更有些惨然。
“嘿嘿!”
墙角这时候又响起一阵怪笑。
“嘿你奶奶个腿儿,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别总是说话前先怪笑几声,哪学的臭毛病,老子听着烦!”
秦鱼雁有些不耐烦的骂道,嘴里却是因肩头的上嘶嘶抽着凉气。
少年嘴里“啧”了一声:“我说,有气别往我身上撒啊!”
秦鱼雁却懒得再搭理他,当下最要紧的是想办法离开这儿,本来他还有点指望,自己初来乍到,莫名其妙的就被抓了进来,想着那什么县官知府会审他,到时候有机会喊个冤啥的,可现在一瞧,得,干脆是被抓来当替死鬼了。
但他突然似记起来什么,狭眸一睁,忙问:
“问你个事儿,现在是哪一年啊?”
“你莫不是被打坏了脑子?今年是丁酉年,光绪二十三年!
少年有些狐疑的瞧着他。
尽管早有准备,可秦鱼雁还是听的眼角一抽,嘴里跟着喃喃自语,不停说着见鬼中邪造了孽了之类的话。
他倒是没什么,那少年却越听脸色越白,黑脸成了白脸,一会儿小心翼翼的瞧瞧角落里的刘老鬼,一会儿四下看看,最后再见秦鱼雁魔怔了一样,忙往后一缩,嘴里说着“疯了疯了”。
“不行,我一定要出去!”
眼神几番变化,只见秦鱼雁咬牙撑起。
“你消停会儿吧,就你这身子骨,再挨上几鞭,到时候就可以和刘老鬼去作伴了!”
少年这话说的,就好像当头一盆凉水淋下,才让秦鱼雁回过神,反应过来。
他神情僵了僵,而后又重重坐了回去,闭着眼,看着有些失魂落魄。
“你犯了什么事儿?”
“我?我可不像你这么倒霉,我就是饿的不行偷了点饭,过几天就能出去!”
少年满不在乎的说。
说完,二人又沉默了片刻,就见秦鱼雁倚着墙,眼也不睁的问:“那三眼豹是什么人?”
“你真连三眼豹都不知道?”
少年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秦鱼雁终于是睁开了眼,许是伤口太疼,以至于他的眼仁有些发红,漆黑的眸子在微弱的火光下泛着光。
“他很出名么?”
少年也像来了兴致,他摇摇头。
“出名的是他哥,他哥厉害,是关中有名的刀客,听说刀法快如闪电,一旦出刀,只见刀光,不闻刀风,和他哥交过手的就没有活着的,杀人无数,连官府都怕!”
“刀客?”
秦鱼雁狭眸一眯,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
“你亲眼见过?”
少年又一摇头。
“没有,不过我在茶馆里听人说过!”
秦鱼雁干脆又闭上了眼睛,像是在小憩。
可少年却好像急了,只以为秦鱼雁不信。
“真的,我说的可都是真的,那人绰号白面虎,横行关中,与这三眼豹是亲兄弟!”
“行了,我又没说不信,你继续说!”
秦鱼雁有气无力的应了句。
遂见少年压低了声音,凑到他跟前,神神秘秘的小声道:“还有人说,说官老爷和他弟兄俩暗中勾结,背地里收了不少好处,所以才睁一眼闭一眼!”
怪不得。
秦鱼雁心中一叹,应该不止勾结,马无夜草不肥,整个衙门里,恐怕也就这牢房当差的油水最多,别看待的地方不行,可就这冒名顶替,找人当替死鬼的买卖都能让人赚个盆满钵满,平日里的吃喝那就更不用多说了,好处多多,这样的事要说那官爷不知道,怎么可能。
“看来普通的法子是出不去了!”
一想到自己转眼间竟然沦为阶下囚,而且还是死囚,秦鱼雁的脸色就有些难看。
少年罕见的没笑,而是说:“你也别慌,他们八成是瞧你模样生的俊俏,唇红齿白的,以为你是大户家里娇生惯养的公子,肯定不会让你轻易死的!”
秦鱼雁偏过脑袋,瞧了瞧这个蓬头垢面的小子。
“你倒是生的聪明!”
004 牢中变故
是夜。
“啊!”
正在熟睡的秦鱼雁蓦然惊醒,浑身冷汗,却是做了个噩梦,他梦中看到自己被人押送刑场,砍了头,那血溅的有数米来高,脑袋落地还没合眼,周围的人则像是瞧着热闹,接着一拥而上,像是恶鬼一样,用他那犹有余温的热血蘸着馒头,狼吞虎咽的吃着。
“呼……呼……”
急促的气息从他喉咙里挤了出来,可瞧见眼前昏暗的灯光,他先是一怔,然后再看看手上的镣铐,脸上顿时露出一抹凄然。
夜已经深了,可秦鱼雁却再没半点睡意,一想到梦里尸首两分的下场,他便浑身发冷,还有身上的伤,内伤,外伤,阵阵痛楚袭来,又怎么能够睡得着。
不行,一定得出去。
“烧鸡,唔,好吃,还有鸡腿儿,我要吃鸡腿儿、”
身旁,那个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凑了过来,贴着他说着梦话,嘴里的牙磨得咯咯作响。
“吃吃吃,鸡屁股也给你!”
秦鱼雁有气无力的搭了句话,他靠在墙上,脑海中回想着今日种种,哪怕到现在,他仍觉得眼前一切,有些不真实,就好像还在梦里。
可想着想着,他却有点不舒服,只因角落里那个叫刘老鬼的死人正对着他,一张脸在阴影中若隐若现,像是在瞧他,看的人心里发毛。
“艹,你死不瞑目也别瞪我啊,我又不是你的仇家!”
秦鱼雁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但突然,他表情一变,脸色像是又白了几分,身子都跟着僵了,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那刘老鬼。
这死人刚才好像动了一下?
阴暗的角落里,刘老鬼斜倚着身子,微弱的火光从牢房外落了进来,忽明忽暗,越看越邪性。
人就是这样,心里不想的时候还好,可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自然是犯了疑神疑鬼的毛病,何况秦鱼雁可还刚经历了一些匪夷所思的事儿,这会要是再撞个什么短命鬼丝毫不离奇。
秦鱼雁就那么盯着,眼睛眨也不眨,却说正瞧着呢,那刘老鬼的脖子猛的一歪,半张惨白惨白的老脸刷的就从阴影里露了出来,面皮青紫,一颗眼珠子也不知道啥时候没了,只剩下个黑乎乎的血窟窿。
“啊呀!”
一声惨叫猝然从牢房里惊起。
“你掐我作甚?”
就见秦鱼雁身旁的少年一骨碌爬起,满是龇牙咧嘴的不停揉着腰肋间的软肉。
奈何却没等到有人应声,少年自然是更恼了,可等他瞧见秦鱼雁那直勾勾的眼神,还有满是冷汗有些发白的脸色后,先是眼露狐疑,接着一皱眉,嘴里嘟囔着“发什么疯呢”,只顺着秦鱼雁的视线往角落一瞧,立时也不说话了,黑乎乎的小脸像是也白了一些,非但不说话了,就是连呼吸好像没了,一动都不敢动。
好半晌。
“他、他咋了?”
磕磕巴巴的话语从少年的嘴里说了出来。
“他刚才动了!”
秦鱼雁的嗓音有些沙哑,也有些低,像是说着悄悄话,生怕惊动了什么。
“咕嘟、你说他是不是死的不甘心,想要回来报仇?”
少年紧紧凑着秦鱼雁。
“回不回得来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肯定不甘心,眼睛都没合上,这种死法叫死不瞑目!”
秦鱼雁每说一句,少年身子就跟着颤一下,末了,他突然道:“你不是和他在一起好几天了么?去和他说说、”
不等话完,少年一把抓着秦鱼雁的胳膊,急忙道:“别啊,我和他也不熟啊!”
正这时,却听秦鱼雁突然说道:“先别说话,你听,什么声音?”
少年立马一个激灵,连忙噤声。
两人就这么小心翼翼的听了听,果然,牢房里还真就有别的动静,刺啦刺啦的,像是磨牙挠墙一样,听的秦鱼雁和这小乞丐面面相觑。
“是刘老鬼!”
再一听动静的源头,秦鱼雁眼皮狂跳,心里暗自惊疑,难不成这老鬼还真能变成鬼,可听着动静,秦鱼雁的眼神却渐渐舒缓了下来,他小声道:“小子,你去把刘老鬼拨开,他身后有东西!”
“有东西?我不去!”
一听这话,少年脑袋摇的拨浪鼓一样。
“反正只要不是鬼不就行了,管他什么东西!”
说完又胆战心惊的瞧了几眼角落里的死人,见真没什么动作才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
秦鱼雁还想说点什么,可就在这个时候,他瞳孔一缩,脸色忽变,嘴里飞快低声道:“不对!”
少年本来已经躺了下去,嘴里打着哈欠,懒散的问:“啥不对?”
秦鱼雁整张脸已是绷起,仿佛有些紧张,同时右手飞快在身旁的地上摸索着,很快,一颗小石入手,他才一眯眼眸,神情古怪的道:“那东西在刘老鬼的肚子里呢。”
昏暗的火光下,只见死人原本干瘪的肚子不知道啥时候竟然鼓了起来,圆鼓鼓的,像是个葫芦,而且里头似有活物,时不时动两下,看那形状个头还不小,瞧的人毛骨悚然。
少年一骨碌爬起,这一瞧也是吃惊不小,瞪大双眼。
“这是啥鬼东西啊?”
秦鱼雁掂量着手里的石子,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先前他那对招子还是齐全的,这会儿不知道被啥玩意叼了一颗,应该是这牢房里的畜生!”
“畜生?”
少年也是一脸的紧张。
要问这世上什么最可怕,未知的才最可怕。
“白天我见刘老鬼身上趴着几只大耗子,也不知道是不是人肉吃的多了,眼珠子都是红的,你猜这会不会也是耗子?”
瞧着刘老鬼不停鼓动的肚皮,再听那磨牙嚼骨似的动静,秦鱼雁手里握着石子,顺势又往后挪了挪。
少年张着嘴,有些不敢置信的问:“你是说刘老鬼肚里的东西是耗子?”
秦鱼雁却不答反问:“你进来这么久了就没瞧见过?”
“其实我也只是比你早进来一天,这还是听其他犯人说的。”少年面有赧然,但他很快又强调道:“可白天我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没骗你!”
他说着也往后退了退,这死人肚里的玩意儿真要是耗子,那该多大啊,肚子都撑的西瓜一样。
“那咱们咋办?”
少年问。
秦鱼雁也有些拿捏不准,他啥时候碰到过这种玩意儿,能钻人体内,掏吃血肉,想想都让人肌肤起栗,想到这里,他暗骂了一句。
“先等等看,管他是什么,反正吃饱了应该不会找咱们麻烦,等天亮了再说!”
005 再见红狐
牢房角落里,两人就那么凑着,紧张兮兮的看着刘老鬼的肚子。
好家伙,只这一会儿的功夫,那肚子是鼓了又瘪,瘪了又鼓,就像胎动的娃娃,非但如此,还多了股更加令人作呕的腐臭,八成是这尸体里的尸臭被泄了出来,臭不可闻,场面要多诡异有多诡异。
“你说它钻人肚子里去干啥?”
小乞丐哪还有白天那幅老成油滑的模样,到底是个孩子,这会儿吓得身子都不停哆嗦,小脸煞白。
“没听它在磨牙么?八成是在啃骨头呢!”
秦鱼雁摸索着又捡了几颗石子,紧紧攥着。
虽说老爷子以前是不是刀客他没弄明白,但这“打石”的手段他还是学了个几分,要是再有个弹弓,那就更好了,能省事许多,不说射狼射虎,射个耗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我的娘诶,这真要是耗子,也太大了!”
少年一咧嘴,语气沙哑,像是快要哭出来。
“我老早就听人说起过,说是一些畜生吃了人肉,个头能长的很大,有人暗地里就用死人喂猪,那吃过人肉的老母猪不到三两月便能长的膘肥体壮,皮光毛亮,而且还啃活人,眼冒凶光,比发起疯的野猪都狠,听说城外乱葬岗里还有不少刨坟挖尸的野狗,浑身长满尸斑,所过之处尸气滚滚,阴风大作,形同恶鬼、”
秦鱼雁这会儿突的开口:“别他娘说了,那玩意要出来了!”
少年一听,忙闭嘴细看,这不看不要紧,一看之下,却是吓得一个激灵,头发根差点竖起来,就见原本斜着脑袋靠墙坐着的刘老鬼,这会儿突然一抖身子,而后,那颗脑袋径直从脖颈上掉了下来,骨碌碌一滚,到了两人面前。
“我去你姥姥的!”
秦鱼雁也被吓了一跳,一旁的小乞丐干脆神情一僵,身子一颤,身底下立马散出来一股尿骚味儿,等过了四五秒,他才回过神来,嘴里“妈呀”一声,就准备朝那狱卒招呼。
“要不咱们喊人吧?”
他哆嗦着说道。
可等一瞧,就见入口刑房里两个狱卒是呼噜震天响,满身的酒气,早就睡死过去了,其他的犯人更是打着呼噜,就先前那点动静,愣是没见一个人醒过来。
也就这扭头的功夫,等再回头,刘老鬼整个身子都倒了下去,准确的说是瘪了下去,肚子也塌了,像是泄了气,身子都扁了。
只在二人心惊肉跳的注视下,刘老鬼的身上响起一阵稀稀疏疏的动静,遂见那半敞的破衣裳里,豁然亮起两颗豌豆般的眼珠子,乖乖,竟是冒着红光。
等那玩意儿一点点露出头,好家伙,非是别的,还真就是只大耗子,体型硕大肥圆,比那成年的野猫都不小了,浑身散发着一股恶臭,一条尾指粗细的尾巴搭在地上,一身的黑毛已由黑转灰,而且隐透血色,让人头皮发麻。
真他娘成精了?
耗子这东西,秦鱼雁在乡下也没少见,可也没见过这么大个的,也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
见有人瞧它,这畜生居然不惊不慌,一点反应都没有,只是它这一出来,秦鱼雁才看见,刘老鬼的背后早已裂开了条大口子,表面瞧着皮肉外卷,内里却已空空如也,竟被啃食完了。
但他很快心道不好,只因这畜生吃完嘴里拖着的一截肠子,许是还没吃饱,一双鼠目干脆落到了他们二人的身上,在阴暗中冒着红光,瞧的人脊背生寒,只如那坟中恶鬼一般。
秦鱼雁看的是口干舌燥,这玩意儿恐怕吃人吃上瘾了,如今要拿他们两个大活人尝尝鲜啊,再看刘老鬼那被掏空的皮囊,他可不想有这么个鬼东西在他肚子里闹腾,想想就是一身的鸡皮疙瘩。
“你小子可得留神了,这东西死人吃的多了,怕是爪子和牙口上都沾着毒,就是擦破点儿皮,也得去半条命,落在这不见天日的牢房里只有死路一条!”
他抿了抿发干的唇,右手暗暗鼓足了劲力,顿见右臂青筋暴起,血脉贲张,眼中更是露出狠色,到底是只畜生,还能翻天了不成,何况他白天受的冤枉罪可还剩一肚子火没处发呢。
“他妈的,还能让你个畜生给欺负了!”
一声低骂,不待少年反应,身旁的秦鱼雁已是含怒出手,他如今有伤在身,与其被动,倒不如先下手为强。
右臂豁然一震,手腕跟着一抖,只听。
“嗖!”
短暂而急促的破空声已在牢房里惊起,起的快,落的急,电光火石间,就听“啪”的一声紧随其后,这一声响可是把秦鱼雁听的脸都白了,就见掷出的飞石这会儿正在墙角的干草里落着呢。
打空了。
非但石子打空,他眼前已没了那只大耗子的踪影,耳边只听一个有些因急促而变了声的嗓音冒起。
“在上面!”
秦鱼雁抬头一瞧,却是黑漆漆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可阴暗中,一对殷红的眼珠子正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散发着阴寒嗜血的光芒,赫然是盯上他了。
“妈的!”
心里暗骂了一句,看到那双眼睛秦鱼雁却是猛然间想起来,耗子这玩意儿,最厉害的可不是那对招子,而是听力和嗅觉,想来是闻到了他身上的血腥气,被勾住了。
可最让他意外和吃惊的,还得是这畜生的速度,本以为这么大的个头,动作上必然有些迟缓,怎料竟是神出鬼没,来去无影。
好家伙,难不成真遇到耗子精了?
可心里想着,秦鱼雁手中已捻起一颗小石,上身往后一仰,趁着倒下的瞬间,顺势已抖手打出了第二颗“飞蝗石”,只是这一次他却没去留神有没有打中,而是死死盯着那耗子,手中已飞快再捏一石,瞅准了那畜生躲闪的空挡。
“唔!”
只听秦鱼雁口中气息陡沉,一道黑影已斜飞而上,如箭矢流星,瞬间便没入了阴暗中。
“吱呀!”
几在同时,就听一声凄厉鼠叫在空中响起。
遂见那大耗子从空坠落,连翻了几个滚,落到了干草上,可不等秦鱼雁面露喜色,就瞧见那耗子落地一瞬,四肢一划,一溜烟的就朝墙角钻了过去,转眼就没影了,敢情干草底下竟是有个盆底大小的鼠洞。
跑了?
一旁的小乞丐在边上早已是看的目瞪口呆,眼见耗子进洞,他才反应过来,强压恐惧,小心翼翼的走过去,像是要瞧个究竟。
“呼,可吓死我了,没想到、”
见洞里没什么反应,少年顿时长出一口气,可这话刚说了一半,就在他扭头转身的同时,却戛然而止,原本黝黑的一张脸猝然变得极为惊恐,他看的不是秦鱼雁,而是他身侧,只见凌乱潮湿的草堆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探出来一颗尖尖的脑袋,头顶灰毛,睁着一双红眼珠子。
非是别的,正是那只大耗子。
而秦鱼雁还浑然不觉,正慢慢坐起,稳着身子。
小乞丐脸色大变,可不及开口,眼中就见一个黑影嗖的扑咬向秦鱼雁的喉咙,这一切变化来的太快,想要反应都来不及。
眼瞅着这人下一刻就要命丧鼠口,魂飞天外。
“完了!”
小乞丐心里一急,嘴里干脆哭了出来。
秦鱼雁这边其实也注意到了对方的眼神变化,他心道不好,奈何却晚了一步,等想要反应,那畜生已经是扑到了空中,来不及啊。
一刹那,秦鱼雁只觉得手脚冰凉,血液都凝固了,脑海里只回想起一些老书里的四个字。
“吾命休矣!”
可偏偏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他忽然留意到,那蓬头垢面的小乞丐,原本发出的哭腔忽又兀的一停,一双眼睛瞪的溜圆,像是快要掉出来,仿佛看到了什么极为吃惊的事。
也就在这时候,秦鱼雁眼角余光猛然惊见一抹红影,如异峰突起,横扑而来,竟是与那掏肠挖肚,吃人五脏的大耗子撞在了一起。
他脸色也变了。
只因,那竟是……
006 碧眼红狐
秦鱼雁眼皮狂跳,只觉得自己是在那鬼门关外转悠了一圈,差点把小命交代了。
再看那只杀千刀的大耗子,“吱吱”两声怪叫,四肢一划,连滚带爬的又到了头顶。
只不过,它现在可没心思打秦鱼雁的主意了,一双眼珠子瞧着地上正来回打转的红影,浑身鼠毛都竖起来了,动也不动,如临大敌。
以往秦鱼雁只听过猫炸毛的,没成想眼下这耗子竟也能来这么一手,啧啧称奇。
再说那红影,瞧见这东西的真容后,秦鱼雁差点叫出声来,双眼陡张,激动的口舌难言,要不是自己身上有伤,再有那吃人的死耗子在旁环伺,他现在指不定就扑上去了。
只因那红影竟是那只红狐。
错不了,头顶一撮白毛,浑身毛色如火,纤腰细身,真就是那只红狐,他这辈子都忘不了。
只在这火光下恍惚一瞧,这红狐便似浑身浴火,泛着奇光,一双碧目更是如绿翡般摄人心魄,时泛精光,简直就是梦幻瑰丽,叫人震撼难言。
就是秦鱼雁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反应,他故事看的虽多,可何曾瞧见过如此一幕,此兽怕是那些个志怪小说中记载的狐媚仙家也不过如此吧。
小乞丐的反应更绝,裤裆还湿着呢,只瞧见这红狐的一刹,干脆是腿一软,“扑通”就跪了下来,磕头如捣蒜,嘴里神神叨叨的念着“大仙救命”。
不过这红狐却在地上来回踱步,步伐轻盈曼妙,灵动快急,一双眼睛则是抬起看着那只耗子,时不时舔舐一下自己的前爪,优雅极了。
只不过,那耗子也不是寻常之物,先前竟还懂得声东击西,多半是在这世俗观摩多了人的举动,通了几分人性,眼见红狐还在低头舔舐自己的爪子,只听“嗖”的一声,这畜生已蹬墙扑出,瞅准时间,咬向红狐的脖子。
可更让人吃惊的是,这红狐竟然不急不慌,仿佛早就料到了一般,身子骤然往下一趴,低伏的同时,右前爪已横扫了出去,速度奇快。
秦鱼雁却看出了门道,他心里啧啧称奇,好家伙,竟然是故意露的破绽,真他娘的狡猾,狐狸精狐狸精,当真是狐狸成了精。
大耗子此刻身在空中,自然是是措手不及,被扫了个正着,口中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尖利鼠叫,当场就被扫飞了出去,狠狠撞在了墙上;可这次不同于先前,不等它落地,秦鱼雁只见眼前红影一闪,再定睛看去,先前那凶残嗜血的大耗子,如今肚皮上翻,被红狐用前爪按了个正着,再顺势往下一带,遂见老鼠的肚子上,就像是被刀片割过一样,一条血口笔直浮现,只挣扎了三两下就不动弹了。
这变化可当真发生的极快,只把秦鱼雁看的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自己来到这破地方,是不是与这红狐有关?
念及于此,他眼神一定,干脆是一咬牙,学着那小乞丐的模样,跪倒在地,磕了几个头,嘴里小声嘀咕了几句,只盼这真是个成了道行的仙家,能把他送回去。
但显然是他想多了,这红狐就蹲坐在地上,时不时拨耍着面前的死耗子,也不吃,而是在原地打了几个转,最后腾空一跃,跳到了牢房一角开的小小天窗上。
秦鱼雁脸色一变。
遭了,这东西要走,他心急之下,顺手就摸起一块小石,但拿起的瞬间,秦鱼雁忽又放下了,先前这红狐几招就把那吃人的耗子给收拾了,自己这一出手,要是把它惹毛了怎么办?何况算起来,这小东西对他还有救命之恩。
而且,虽说这狐狸有些不同寻常,但看刚才的动作和反应,却也脱离不了畜生的范畴,就是真抓过来,又能如何?
他还能回得去?
只这思绪几转,等秦鱼雁再回神,那碗口大的天窗上已没了红狐的踪影。
心里暗暗一叹,秦鱼雁也同时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到底还是活着,已算不幸中的万幸了。
一旁的小乞丐这会儿还在地上趴着呢,等秦鱼雁吆喝了一声,才心惊胆战的抬头,左右小心瞧了瞧,问:“大仙走了?”
秦鱼雁一撇嘴。
“别磨叽了,赶紧把那耗子洞堵上,要是再蹦出来几只刚才那么大的,咱俩小命难保!”
等说完,秦鱼雁只觉得浑身酸软,有些虚脱。他本来就有伤在身,这一晚上还没消停,担惊受怕的,心绪大起大落,只一放松,便睡意上涌,困得不行,只想着管他什么耗子精、狐狸精的,天大地大,睡觉最大,最后是眼睛一合,倒头就睡。
不一会儿,也打起了呼。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秦鱼雁隐约听到了开门的声响,门轴干涩,“嘎吱”有声,还有镣铐的挣动声,以及哭声。
“不是我,不是我,我不是杀人凶手,我只是偷了点吃的,怎么现在就要砍头?”
嘈杂中,他就感觉自己被人踢了一脚,痛意袭来,才缓缓睁眼。
可入眼一看,秦鱼雁就愣了,只见小乞丐嚎啕大哭正被狱卒押着,死拖硬拽,连打带骂。
再细一听几人的说辞,得,这也和自己一个样了,更名换姓,成替死鬼了。
看着少年撕心裂肺的哭喊,秦鱼雁先是稍一沉默,然后开口:“等等!”
一时间,少年也不哭了,狱卒也不打了,几个人全都看向他。
“既然都到这份上了,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这小子的命你们卖了几个钱啊?”
秦鱼雁也没起身,只淡淡问了句。
那狱卒却听的面皮抽搐,神情古怪,而后多看了秦鱼雁几眼,怪笑道:“怎么着?你也有兴趣?”
秦鱼雁也不藏着掖着,干脆道:“他的命我卖了,开个价吧!”
那两狱卒先是面面相觑,然后哈哈大笑了起来,像是听了什么笑话。“嘿嘿,小子,你莫不是嫌命长寻我们开心呢?你现在自己都是自身难保,还想着救别人?”
不曾想,秦鱼雁也跟着嘿嘿笑了起来。
“要我说,你们这法子有些不讲究啊,东边的胡子还有“七不抢,八不夺”的规矩呢,眼下这还是个孩子,犯得着么?要我说,落你们手里,我认栽,不过我看你们也是求财,不如这样,权当绑了俩肉票,他那份也算我头上,咋样?”
“小子,你知道骗我三眼豹的下场是什么么?上一个敢骗我的,我把他的皮剥了下来,现在还在旗杆上挂着呢!”
一个阴沉低哑的嗓音蓦然从外面响起。
正是那个抓秦鱼雁进来的虬髯黑汉,此人面色阴沉,肤黑如碳,额上还有一疤,疤印横落,看上去真像是第三只眼睛,怪不得叫三眼豹。
一双阴冷的眼睛只在秦鱼雁身上来回打量。
“要不这样,你们派人帮我捎句话出去,到时候,我兄弟肯定就会拿钱来赎我,如何?反正我人在这里,也跑不了。”
秦鱼雁微笑道。
只见三眼豹面颊一抖,原本阴沉的神情倏忽一变,他咧嘴笑了笑。
“好,你说,你兄弟叫啥?”
“好说,我兄弟善使飞刀,姓李,道上人都叫他小李飞刀!”
“送到哪儿?”
“河北保定!”
007 冬雷震震
许久。
狱卒都已经离开了。
小乞丐瘫坐在地,心有余悸,满脸的惊恐,但他很快又笑了起来。
“哥,你真能救我出去?你要是能救我出去,我以后给你当牛做马!”
秦鱼雁听的苦涩一笑,他瞥了眼这欢天喜地的小子,嘴里却没说什么,眼下倒是把自己也逼入了困境,那三眼豹要是派人跑到保定,发现没有小李飞刀这个人,只怕他的下场,到时候比死还要来的凄然,生不如死。
“来,这是我们豹爷给你的,怠慢了兄弟,莫要多怪!”
一个狱卒端着几只卤的软糯鲜香的猪脚放到了秦鱼雁面前,手里还拎着一坛子酒,等瞧见二人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才嘿嘿一笑,转身离开。
小乞丐正大口啃着,但他就见秦鱼雁忽然将头一偏,把嘴里的肉全不露声色的吐了出来,不由得一愣,又见秦鱼雁吐了几口唾沫,才疑惑问道:“哥,这肉咋了?你咋不吃啊?可香了!”
“先别吃他们的东西,最早今晚,最迟明晚,咱们就得想办法出去,忍一忍饿不死,等出去了山珍海味等着呢!”
秦鱼雁边漫不经心的说着,边拍开了酒坛,开始用酒水清理起了伤口,他一身的伤势,以腰肋伤的最重,不过之前检查了一下,好在只是骨裂,应该没有什么严重的错位,剩下的也多少皮外伤,处理一下就行了。
小乞丐的脸色已经白了,惨白无血,面无人色。
他似乎明白了秦鱼雁的意思,嘴唇哆嗦着,然后又忙将快要咽下去的东西吐了出来,磕巴道:“哥、你、你……”
“别说话,别让他们起疑心了!”
秦鱼雁小声打断了他的话。
说完,他没再去理会已经听傻的小乞丐,而是收拾着地上的东西,石子,这石头大小不一,秦鱼雁顺手挑了几个龙眼大的揣在了兜里。到了这般境地,能指望的也就只有自己了,眼下生死当面,他可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何况,虽说经历离奇了些,但好歹也得去瞧瞧不是,如今乱世当头,正值家国存亡之际,天下英雄辈出,想他听了这么多年的故事,哪有变成故事里的人来的痛快。
大有可为。
“哗啦!”
这时候,牢门又开了,但不是奔着他们来的,外面进来个浓眉大眼的汉子,面相憨厚,瞧着角落里的刘老鬼,“扑通”一跪,嘴里“哇”的就哭了出来,嚎啕不止。
“爹啊,儿来接你了……”
“哭啥哭,赶紧把银子给了,你抱回家慢慢哭!”
一旁的狱卒听的有些不耐烦,没好气的说道。
这才见汉子从怀里掏出一点散碎银子,给那狱卒递了过去。
“嘿,收拾吧,赶紧的!”
看着手里黑不溜秋的几角碎银,狱卒满脸的嫌弃,要不是先前发现刘老鬼的尸体快被老鼠啃完了,他们才不会这么轻易给出去,不过,蚊子再小也是肉,有总比没有来的强。
等汉子悲恸无比,满眼是泪的将那白骨外露的刘老鬼抱出去,狱卒才笑眯眯的一关牢门,哼着小曲儿离开了。
“哥,咱们要怎么才能出去啊?”
小乞丐忧心忡忡的问。
“晚上再说!”
秦鱼雁边舒展着筋骨,边用酒水擦试着伤口,同时不动声色的打量着牢狱的布置,昨天他就已经看了个大概,这地方进出只有一条路,入口处还有一间刑房,那些狱卒就待在里面。
除此之外,也就那碗口大小的小窗能看见点外面的天光,目光瞟了一圈,秦鱼雁最后把视线落在了外面早已熄灭的灯盏上,这东西半嵌在墙壁里,每隔十来步就有一盏,天明熄灯,天黑点灯,要是用的好,兴许能起大作用。
如今天干物燥,正值寒冬,这牢房里铺的多是干草,但凡溅到点火星子,说不定就着了。
但秦鱼雁还是把视线挪开了,这东西只能起到干扰的作用,而且,前提是他得出了这牢房,不然别说逃了,自己先被烧死在里头,还有手脚上的镣铐,也是个麻烦事。
等瞧了一圈,想了一遍,秦鱼雁才发现眼下当真是困难重重,自己也无计可施,暂时想不出脱身的办法。
见一旁的小乞丐有些失魂落魄,一副死了爹的模样,秦鱼雁招呼道:“嘿,小子,还不知道你叫啥?昨天那副架势呢,怎么现在这怂样?”
“我叫铁头!”
小乞丐一抹泪,本就脏兮兮的小脸立马像是被毛笔涂了几下,都拖出印子来了。
秦鱼雁笑了笑,又问:“说说,出去了想吃啥,我付账,让你吃个够,唉,我可给你说,这天底下最好吃的我都吃过,像什么烤全羊、酱肘子、鸡鸭鱼肉,再有什么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没有我不知道的,就连那些洋人的东西我都吃过,我、”
说着说着,一旁就多了个咽口水的声音。
秦鱼雁一抬眼,遂见名叫铁头的少年已是眼巴巴的望着自己,眼里还有泪珠打转呢,带着好奇,像是在等待下文。
“诶,你咋不说了?”
可没成想,秦鱼雁却躺下了,他打了个哈欠,嘴里含混道:“别说话,省点力气!”
昨晚上被那死耗子折腾到半夜,也就迷迷糊糊打了个盹天就亮了,眼下还是要先养精蓄锐,等天黑再说。
一觉睡着,也不知道睡了多久。
猛然。
“轰隆、”
一声惊雷,突然炸起,轰隆隆沉闷压抑,别说他们,牢里的犯人大都吓了一跳。
秦鱼雁一个激灵,猛然坐起,耳边就听雷声隆隆回荡,抬头一瞧,遂见天窗外已一片阴霾,冬雷震震,伴随着雷响惊起,不到十来分钟,外面竟是落进一颗颗豆大的雨滴。
这是什么情况?
数九寒冬,竟然下起了大雨,雨势惊急,只听噼里啪啦的雨落声从天窗外坠下,雨水飞泻,远看似水帘高挂,势头好不惊人。
不多时,牢中已积水渐深。
更让秦鱼雁措手不及的,是那墙角的两个耗子洞,雨水也不知道从何处倒灌而入,咕嘟嘟不停外冒。
眼见这般变化,秦鱼雁先是皱眉,而后不惊反喜。
“天助我也!”
008 惊心动魄
“他娘的,都不许乱叫,老实点!”
狱卒边骂着晦气,边巡视着牢房里的情况,虽说这里面也有排水用的沟渠,可架不住雨势来的太急,天空雷响轰隆,那些小小的天窗就像是成了接雨的漏斗,引得一道道雨瀑往里流,牢里的犯人都要炸锅了。
如今数九寒冬,这要是在水里泡上一天半天,别说砍头,冻都能冻死。
“去,让人把天窗封了,还有排水的沟渠通一下!”
三眼豹脸色难看非常,他在意的可不是这些犯人的死活,而是自己的腰包,何况真要冻死几个,也不好给上面的人交差。
特别是留意了一下秦鱼雁所在的牢房,三眼豹这才冒着雨行色匆匆的奔了出去。
“哥,这雨可真大啊!”
铁头缩在墙角不时朝外张望着。
可等半天也没听到有人应声,他疑惑转头,就看见秦鱼雁正蹲在一个鼠洞前神情莫名,似是在想着什么事。
“哥,咋了?”
“你知道外面是什么地方么?”
秦鱼雁指了指墙后。
“知道啊,是条巷子,再往前就是菜市口!”
铁头说。
秦鱼雁长身站起,静静瞧着眼前不住冒水的窟窿,也不动作,嘴里却小声道:“今天晚上咱们就逃!”
“啊?能行么?”
铁头迟疑着。
秦鱼雁却没再多说,只道:“不走,那就得死!”
听到“死”字,这小子立时慌了神,眼神几番变化,像是在挣扎,接着一咬牙,重重点头。
“好,哥,我全听你的,你说咋办就咋办!”
秦鱼雁眼睛微眯。
“你过来,我告诉你,待会等雨小了,你这样,这样……”
……
大雨惊急,来的快,去的也快,不到一个小时,原本倾泻如瀑的雨水,已变成了蒙蒙细雨,丝丝雨霏。
天已经暗了。
只是牢房里的积水却还没有全部泄去,一个狱卒像是落汤鸡一样,打着哆嗦,面色发白,手里还拎着酒坛拿着火把,边走嘴里还骂骂咧咧的抱怨着老天爷。他顺着刑房出来,像是要瞧瞧犯人们是不是都老实安分,清点清点。
“都吱个声,等查完了爷得去换身衣裳,谁要是敢磨蹭,别怪我这鞭子不认人。”
狱卒拿着火把只在每个牢房前绕了一遍,等听见里面的咳嗽才继续往下走,遇到出声慢的,干脆就抽几鞭,撒一撒一天的怨气。
可走着走着,狱卒猛然一停脚步,原本带出去的火把又忙收了回来,等放在一间牢房前一映,立马脸色急变,也顾不得手里的酒,着急忙慌的就去掏钥匙,等把牢门打开,狱卒跑进去一瞧,顿时是扭头就朝外嚎道:“不好了,犯人跑了!”
三眼豹闻声快步赶来,就着火把的光亮,等看清牢房里的情况,一张脸瞬间杀气腾腾。
只见偌大的牢房里,此刻空空荡荡,哪还有半个人影,而墙角下,则是露着个缸口大小的黑窟窿,遍地的湿泥,那窟窿里还能瞧见一只掉落的布鞋。
跑了?
“他奶奶的,敢耍老子!”
三眼豹阴沉着脸,满目凶光,他吩咐道:“你们几个跟我出去,他们带着镣铐,跑不了多远,等捉住这两只耗子,看我不把他们的皮剥了!”
说罢,快步就往外走。
剩下的狱卒也有些慌乱,火光摇曳中,一个个紧跟了上去。
再说牢房里,就在狱卒们离开没多久。
那沾满湿泥的干草底下,忽见两双眼睛悄然睁了开来。
原来,他们两个压根儿就没逃,这老鼠洞谁知道有多深,何况如今形势紧迫,越晚变数越大,秦鱼雁可不想耗费体力还有时间,倒不如搏上一搏,尽早脱身。
只见两人浑身涂满了湿泥,就剩下一双眼睛露在外头。
此刻牢门未锁,天黑夜浓,正是千载难逢的时机。
不带一丝犹豫,秦鱼雁飞快起身,嘴里撂下一个“走”字,当即就往外赶,身后铁头忙“嗯”了一声,一步不落的跟着。
一路无话,二人径直穿过了走道,到了刑房。
只是,眼看出口就在眼前,他们两个却蓦然止步,盖因刑房里,正有一狱卒坐在桌边饮酒吃肉,不成想这一抬头,就和他们撞了个正面,双方俱是身子一僵。
还是个熟人。
正是之前鞭抽秦鱼雁的高瘦狱卒,此人眼珠子蓦然一鼓,他虽然不知道逃犯怎么会在眼前,但下意识的已去拔刀,同时张口欲喊。
可几在瞬间,面前忽见火苗急颤,一点黑影已是嗖的直奔他咽喉而来。
黑影来势如箭,只把他惊的嘴里的话都咽了回去,双眼瞳孔陡缩,他却没想到昨天还在他鞭下痛呼的犯人,竟是个深藏不露的人物。
拔刀之势顿止,狱卒上身一仰,已从凳上翻了下去,连滚数圈,口中发出一声凄厉惨叫。
“啊!”
遂见他这右眼,已血肉模糊,鲜血直流。
秦鱼雁掷出一石,眼见得手,却是瞧也不瞧,夺门而出。
此时此刻。
出了牢狱,秦鱼雁已顾不得太多,横着颗心,挑了个方向不要命的逃。
他如今身负伤势,加之天寒地冻,浑身尽湿,要是再被半夜里的白毛风刮几下,恐怕走不了多远就得被冻死,哪怕是现在,他已觉得手脚都快冻冰了,伤势发作,整个人都有些不对劲儿,像是喝了酒一样,感觉头重脚轻,晕晕乎乎的。
“哥,这边!”
好在铁头招呼了一声,让他回了神。
二人一前一后,快步扎进了条巷道里。
可让秦鱼雁难受的是,这小小巷道却岔口众多,四通八达,宛如蛛网一般,那铁头怕也逃命心切,埋着头就往前跑,左拐右拐,右拐左拐,转悠了没几圈,他猛的一停,再回头,身后静悄悄的,一片漆黑,哪还有秦鱼雁的影子。
“哥?哥?”
人丢了。
小乞丐眼神立变,急得在原地打转,都快哭了,而后一咬牙,看架势是想要回去找,怎料不远处却传来了快急非常的脚步声,再见夜色里火光跳跃,还有呼喝声起,当中赫然夹带着那三眼豹的声音,顿时一跺脚,目光四下一寻,挑了个岔口,飞快消失在了雨氛里。
另一头。
一条巷子里,秦鱼雁正趴在地上,天地虽冷,他却感觉自己浑身热的厉害,头脑昏沉,一双眼都有些赤红。
他也听到那些脚步声了。
凭借着最后一点残存的意识,想要起身,可这手脚却使不上半点力气,几次撑起,都又踉跄摔了回去,眼见那脚步声似已不远,秦鱼雁眼里顿时露出一丝绝望。
“嘎吱!”
可就在这绝境将死之际,他忽然听到一个开门声。
这个声音是从旁边传来的,秦鱼雁挣扎着扭头看去,就见往左四五步远,一扇小小的木门正半掩开着,门后藏着一个身影,这人半探着脑袋,见他瞧来,顿时往回一缩,似极了受惊的兔子。
但也到这里,秦鱼雁再没了气力,眼前一黑,已不省人事。
009 逢生
一阵刺鼻的药味,突如其来的刺激着秦鱼雁的嗅觉。
不等他清醒,迷糊中,他就感觉自己的嘴里被灌进了一股苦涩,前所未有的苦,带着温热,被灌进了喉咙。
但他更多的是慌乱。
自己被抓住了?
眼皮轻颤,秦鱼雁挣扎着睁眼去瞧,迎面却听“啊”的一声清脆惊呼响起,接着,他看见面前似乎有一个东西朝自己砸了过来,形状扁圆,带着长长的握把,当空一抡,就到了他的头上。
“砰!”
终于,他看清了。
那是一个铁勺。
刚睁开一半的眼睛,瞬间又合上了。
秦鱼雁哼也不哼,脑袋一偏,又昏过去了。
等他再醒来,窗外已是红日西斜,余晖从一扇木窗的空隙间落了进来。
他先是一惊,但等看见自己的处境心绪又慢慢缓和了下来。
入目所见,是一捆捆堆好的干柴,这似乎是一间柴房,而他自己,现在正被绑在一根木柱上,五花大绑,像是包成了个粽子。
身上的衣裳也被换了,换了件灰色的棉袍。
还好,只要没在牢狱之中,对他而言,其他的处境似乎都可以接受,总比死来的要好。
“咳咳咳、”
一阵轻咳突然从他嘴里冒了出来。
紧随而来的,是一股强烈的饥饿感,腹中空空,像是在打鼓一样。
不过,想什么来什么,正觉得饿,那门外已是袭来一股饭香,木门下的缝隙里,一个人影正由远而近,但步伐却缓,似是蹑手蹑脚的走了过来,然后在门外停了片刻,这才推门而入。
秦鱼雁抬眼望去,就见伴随着“嘎吱”声响,一个身影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清晰。
他侧过视线避了避有些刺眼的阳光,等对方进了柴房,这才看见,面前站着的,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穿了件素色棉袍,肩头一左一右各垂着一条马尾辫,小脸圆圆,带着几分婴儿肥,一手端着碗,一手拎了个大铁勺,正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紧张的看着他。
秦鱼雁也紧张的看着她,不敢有什么动作,生怕再被那铁勺砸一下。
四目相对,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小姑娘才终于开口,嚷着清脆的嗓音说:“你睡了两天了,受了风寒,而且先前还伤了肺,往后可能会落下一些病根!”
“病根?”
秦鱼雁脸色微变。
“会死么?”
小姑娘摇摇头,两条小辫子也跟着左右摆动。
“可能会有急咳的毛病,往后你找些枇杷熬成水,兴许会好些!”
秦鱼雁松了口气,他又问。
“能把我松开么?”
小姑娘又摇头。
“不能!”
“昨晚上我看见有官府的人在抓你,虽然我爹说那个三眼豹不是什么好人,但你也不一定就是好人!”
秦鱼雁苦笑。
“你这话说的,一点毛病都没有,那你还救我?”
小姑娘却说:“万一你是好人呢?”
秦鱼雁无言以对,直到肚子里传来几声响,他才继续说道:“能给我点吃的么?”
这回,小姑娘重重一点脑袋。
“能!”
就见小姑娘把手里的碗放在了秦鱼雁的面前,然后看着他,也没动作,两人四目相对,大眼瞪小眼。
“你想让我怎么吃?”
直到秦鱼雁打破沉默。
小姑娘听的一怔,而后望着那碗饭皱起细眉,露出一副苦思冥想的模样。
“要不你把我解开?”
秦鱼雁趁机试探着问。
小姑娘看着他,思索了几秒钟,才说:“那你怎么证明你是好人?”
“我是一个读书人!”
秦鱼雁回道。
不想这小姑娘又一摇头。
“读书人也不一定是好人,我爹说了,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懂得越多,人心就越复杂,相反,有的人目不识丁,却心思单纯!”
秦鱼雁脸上刚挤出的笑容顿时一僵。
“而且你那穿着也有些古怪,不像是寻常百姓,倒更像那些洋人,还有你这头发也很奇怪,可你又不是个和尚,难道你不知道身体发肤受之父么?”
小姑娘越说越狐疑,大有一言不合就要动手的架势。
秦鱼雁听的面颊一抖,然后似有几分迟疑,他说:“其实我是留洋回来的!”
不想他不说还好,一说“留洋”,小姑娘那眼神更加怀疑了,眉头蹙的更深,抿着唇,又上下打量了秦鱼雁几眼。
只这反应,秦鱼雁心里就暗道要遭。
果然,遂见面前的小姑娘露着两颗虎牙,气呼呼的道:“想骗我,我可告诉你,我爹就留过洋,他可不像你这样!”
秦鱼雁无奈的道:“你爹到底是谁啊?”
话落,一个铁勺已伸到了他面前。
秦鱼雁看的是眼皮狂跳,生怕这玩意儿又落脑袋上了,他忙道:“别,我真留过洋,不信我说几句洋文给你听听!”
一听这话,小姑娘停了手里的动作。
“好,那你说,可别想糊弄我,我爹都教过我!”
秦鱼雁心里暗叹了一声,脑海里回想着自己那半吊子的英文,只能硬着头皮迎着小姑娘的眼睛,试探着说了一句。
“我次要内幕?”
但见小姑娘先是听的一呆,然后转身夺门而出,两脚迈的飞快,秦鱼雁正傻眼呢,不想小姑娘去而复返,又回来了,只是这次手里拿着毛笔和纸张。
“你,接着说!”
秦鱼雁看了看这丫头睁着大眼满脸期待的模样,又看了看她手里的纸和笔,沉默了几秒,说道:“我饿了,记不起来了!”
小姑娘一咬薄唇。
“那我喂你吃,吃完你得说洋文,说的好了我就放你!”
见算盘落空,秦鱼雁心生无奈。
“对了,你救我的时候,还见过其他人么?”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着手脚上的镣铐。
小姑娘又习惯性的摇了摇头。
“就你一个!”
“这样啊!”
秦鱼雁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这件事情恐怕不会那么轻易结束,要是那小子命大倒也还好,可要是被抓了回去,他已经不敢再往下想。
“来,吃饭!”
这时候,小姑娘端着饭碗已经凑到了他面前。
“啧,大户啊!”
看着碗里的白饭还有肉块,秦鱼雁心里啧啧称奇,等张嘴把一口饭吞到嘴里,他才含混不清的问:“你爹是干啥的呀?”
小姑娘回道:“我爹是个教书先生,在关中书院教书呢。不过,他可不知道我救了你,所以你待在这儿不能有动静,不然他要是知道了,非得骂我不可!”
秦鱼雁忙点头。
“那明天我就走!”
010 呼延
天刚亮,只说在西京城的一间小院里。
一高一矮两人正坐在柴门前的石阶上,迎着朝阳,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
“这个怎么读?”
“好啊有,就是你好不好的意思!”
小姑娘不知疲倦的一遍又一遍问着自己从秦鱼雁嘴里记下来的洋文,乐在其中。
反观秦鱼雁,则是拿着木锯埋头锯着脚上的镣铐,嘴里敷衍的说上几句,然后随意问道:“你好端端的学洋文干什么?”
自从他说了几句洋文,这小丫头就天天围着他问东问西的,本来说好第二天就走,结果愣是把他捆着不放,最后差点被一泡尿活活憋死,苦苦哀求下,小姑娘才终于心软答应把他松绑,但还不能走,因为自己身上的伤居然就是她给治的,药也是她自己配的,还说是头一回给人瞧病,要是离开了有个三长两短她可说不准,得观察几天。
当秦鱼雁得知自己居然被人当成试药的小白鼠,眼一黑差点没晕过去,哪还敢有离开的心思。
结果这一待就是八天。
听到他问话,小姑娘头也不抬的回道:“当然是去留洋啊!”
秦鱼雁真有些意外这个回答,在这个女子只知道相夫教子,三从四德的年代,居然能听到有姑娘说想要出国,真是件稀罕事,哪怕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我爹说过,人不能一成不变的守着旧规矩,可他却不肯教我洋文,所以我只能自己学,连大夫治病救人的手段也都是我自学的,我学了好多东西,连我爹都不知道,等我以后学会了洋文,就自己去留洋!”
小姑娘慢条斯理的说着。
这话把秦鱼雁听的目瞪口呆,这算什么?清末的女学霸?还是清末的叛逆少女?
“现在世道这么乱,别说去留洋,就连自己人都杀自己人,你一个人,又能走多远?”
秦鱼雁有些不看好她。
小姑娘不急不忙,轻言慢语的说:“急什么,我还小,等过几年长大了,到时找找看,我就不信整个大清国,就只有我一个女娃想要出国留洋,肯定有同道中人!”
嘶,秦鱼雁心里暗自讶异,这话说的,一看就是成大事的人啊,那些电影小说里但凡能说出这种话的,长大了十有八九是个人物,难不成眼前这位也是?
他狐疑的上下瞧了瞧面前有些婴儿肥的小丫头,别说,模样还挺俊俏,特别是那双眼睛,乌溜溜的像是珍珠一样,有时候还露着两酒窝,长大了八成也是个大美人。
越看他越怀疑。
毕竟眼下这是什么时候,天下大乱,正值英雄辈出的年代。
不过,他还得再试探试探。
“你为什么想要留洋?”
秦鱼雁问。
小姑娘抬起头,肩头的小辫也跟着一甩,一皱眉,像是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足足过了十几秒,才见她眼睛一亮。
“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女人要裹脚,我爹就说那是陋习,没让我裹,但我更不明白为啥那些男人们都喜欢小脚,明明看着那么难看还那么疼;为什么男人们能读书,女人却不能读书?我爹说这些都是旧规矩,是糟粕,他还说外面的世界女人也可以读书,没有裹脚,所以、”
“够了,理由已经非常足够了!”
秦鱼雁听完了几个为什么,他又看了看小姑娘那张脸,眼神里已是带着一种惊叹。
小姑娘许是被瞧的有些不自在,脸蛋先是一红,眼神有些躲闪,可她马上一鼓勇气,瞪着大眼,气鼓鼓的问道:“怎么?难道你也觉得女人不能读书,就该嫁个男人,过日子,生孩子么?”
秦鱼雁一阵左瞧右看,心里啧啧称奇,更像是要把这模样牢牢记住,只是听到对方的问话,再见那气鼓鼓的模样,他颇觉有趣,玩心大起,然后在女孩的惊呼中,伸手捏住了那圆圆的脸颊,半严肃半认真的笑道:“不会啊,女人读书很好啊,而且裹脚确实是陋习,我就喜欢爱读书的姑娘,男人女人就该一样,这叫平等!”
小姑娘原本还想挣脱开来,可一听这话顿时呆住,也不动了,直到面颊吃痛,她才一把拍开秦鱼雁的手,揉着脸惊喜道:“真的?我还是头一回听到除我爹外,有人这么说!”
秦鱼雁点点头。
“当然是真的,不过外面的世界很危险,在做一件事之前,得先有自保之力,以及绝对的把握,另外,你能告诉我你姓甚名谁么?”
此时此刻,他实在很好奇面前这个丫头究竟是哪位大人物。
“呼延,呼延清风!”
小姑娘脆生生的说出来一个名字。
“呼延清风?”
秦鱼雁坐在石阶上,脑海里绞尽脑汁的回忆着这个时代的大人物,可结果就是,他完全没听过啊,半点印象都没有。
“怎么了?”
见他神情有异,愣愣出神,自称是呼延清风的小妮子开口问道,末了,她继续道:“是不是很像男娃的名字,我爹一直想要个儿子,好继承他的学识,可惜,我娘身子弱,撑着一口气勉强把我生下来人就没了!”
秦鱼雁忙一摆手。
“你知道我叫啥么?”
小姑娘一摇脑袋。
秦鱼雁哈哈笑道:“我姓秦,双名鱼雁,小时候听我娘说,我爹想要个女儿,所以就给我取了这么个名字,结果没想到生出来个带把的,可名字却留下来了,长这么大没少被人笑话……咳咳……”
许是气息太急,说着说着,他嗓子一痒,不由自主的咳了起来。
听到他咳嗽,原本坐石阶上咯咯发笑的小姑娘这才蓦然记起。
“诶,对了,我给你熬了药!”
说完起身,接着“噔噔噔”快步跑回屋里。
看着小姑娘的背影,秦鱼雁不禁笑了笑,然后他取下了脚上的镣铐,站起身,舒展着浑身的筋骨,原本温和的眸子渐渐阴郁了下来,事情还没结束呢,只要他一天没出这西京城,只要那三眼豹一天没死,就永远不会结束,而且,不能再和这丫头待下去了,否则只会连累她。
“咳咳咳、”
口中轻咳,秦鱼雁转身已快步走到后门,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像是听到了身后有人喊了一句“秦先生”。
然后出了院子。
011 惊逃
街上一如往日,张灯结彩,满目热闹。
昨儿个城里还来了个高跷队,再有什么变脸的,吐火的,舞龙舞狮的,连唱京剧的戏班都出来亮相了,沿街走,那是锣鼓喧天,吆喝四起,大人小孩都跟在屁股后头,一个个撵的灰头土脸的也还咧嘴大笑,好不热闹。
直到日渐西山,黄昏初降,进城赶集的百姓才意犹未尽的顶着风尘,迎着红霞往回赶。
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城的人流里,蹦出个半大的小子,穿着旧衣,顶着一张京剧脸谱嘴里哼着戏文,脚下又蹦又跳,活像是只泥猴,把身旁的男女老少逗的直乐。
可时间不长,刚出城没走多远,后面就见俩汉子快步追了上来,二人头戴毡帽,脑后各有一条黝黑油腻的发辫盘在脖颈,穿的是紧身的劲装,脚踩棉靴,腿肚子上绑着绑带,腰间勒着裤带,上身裹了件发黄老旧的羊皮裘,一张脸黝红粗糙,嘴唇迎风裂着血口,满身的风尘,看着就像身后那座落在夕阳里的城,粗粝。
一行人脸色俱是为之一变,这年头,拦路打劫那是常有,更甚者流窜乡里,光明正大的洗劫百姓,眼见二人拦路,所有人都有些忐忑不安。
见一群人畏畏缩缩,两人中一大脸阔腮,眉角有着刀疤的汉子嗤笑一声。
“慌个球,老子可不是来截道的!”
出城的人里有不少汉子本来还想搭个腔,壮壮胆气,可等看着刀疤脸一抬左胳膊,腋下露出来个东西后,顿时脸色惨然,一个个就像是遇到钟馗的小鬼,哆哆嗦嗦,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只说那是何物?
一把刀子。
那刀制形奇特,刀脊笔直,刃口带弧,长约两尺有余,宽不过两寸。
这在三秦地界可是有个特殊的名头。
“关山刀子!”
眼前这人竟是个刀客。
“都码好了,放宽心,爷不贪财害命,就是有只耗子藏在你们里头了,人找到我们就走!”
刀疤汉子说话间已到了近前,随手扯过一老汉怀里包好的猪头肉,大口就嚼了起来,一双阴鸷的眸子,如鹰如隼,在人堆里来回打量。
他嘴里边吞咽着肉,边含混说道:“小东西,爷知道你躲在里面,识相的乖乖出来,我可以给你个痛快,不然等逮住,我非得把你剥皮填草了不可!”
刀疤脸话只一说完,他蓦的脸露笑意,嘴上冷冷道:“跑,继续跑,让老子在城里寻了你七天,你今天要是能在我眼皮子底下跑得了,我他娘“李”字倒着写!”
却见出城的人里,先前那唱着京剧戏文,逗人乐的小子这会儿已脚步飞快的朝着不远处的老树林里逃去,连滚带爬,脚步飞快,活像是一只兔子,头也不回的就一溜烟扎了进去。
瞧也不瞧剩下的人,两个拦路客各自面泛冷笑,已快步追了上去。
数九寒天,不光人难熬,连草木也是如此,枯荣有数,到了这个光景,早已落的光秃,多是剩下些老木枯枝,不见半点生机,荒凉无比;加之横死之人太多,故而这野地荒林里多见坟包四起,白骨尸骸,纸钱蜡烛随处可见,触目惊心。
前些天不还下了场大雨,把不少草草掩埋的尸骸冲刷了出来,如今再经过几番日晒,简直是臭气熏天,后又被鸟啄狗啃,以致每到夜里,四野的鬼火,有时赶夜路的兴许还能撞见条出林的野狗嘴里叼着颗啃的血肉模糊的人头,能把人当场吓尿。
“呼呼呼、”
剧烈的喘息从少年的喉咙里宣泄了出来,他脚下踩着厚积的腐叶烂壳,步子迈的飞快,时不时惊起几只扑在死人身上的老瓦,引得“呱呱”直叫,再一看,嘿,这畜生嘴里还他娘衔着颗人眼珠子,顿时把少年吓得不轻,连滚带爬的就跑。
身后那二人径直奔入,到底还是成年人的脚力,估摸着还懂些拳架把式,步伐沉稳矫健,只盯着少年奔逃的背影,嘿嘿嘿直是冷笑,直如那勾魂的无常鬼,听的人脊背发毛。
“小东西,另一只耗子逃哪去了?那小子坏了我弟兄的招子,甭管天上地下,就是挖地三尺我也要把他找出来,你要是能把他藏身的地方说出来,爷爷说不定心情一好,能放你一马!”
说话的还是刀疤脸。
“放你娘的狗臭屁,就三眼豹那德行,小爷要是信了你的话,那才叫见了鬼,反正休想我出卖朋友,人家仁义,逃命的时候能捎上我,这已是天大的恩情,你以为我像你这两面三刀,阴险狡诈的哈怂?”
少年毫不留情的讥讽着,但嘴上说的肆无忌惮,他脸上已是大汗淋漓,心里更是惶急,在老树林里亡命奔逃。
可人倒霉起来,当真是喝凉水都塞牙缝。
许是步伐迈的太快,一时慌张,没留神脚下,少年正跑着,不想右脚突然被什么东西给绊了一下,登时重心一失,人就扑了出去,重重摔在了地上,等扭头一看,原来是树叶下的一条枯藤老蔓。
来不及喊痛,少年连滚带爬的就要跑,可身后就听一道阴恻恻的笑声突兀的冒了出来。
“嘿嘿嘿,小东西,你继续跑啊!”
声音赫然已到了近处,似乎不过咫尺之遥。
可让人出乎意料的是。
少年此刻非但没逃,反倒是把自己的头一埋,缩身塌肩,而后扭腰转身,像是要回头。
这一举动,就连身后的两个汉子也大觉意外,这小子莫不是已经没了求生的心思,眼下竟然还敢回头,难道是想要束手就擒,等死么。
然而。
脑子里的念头还没消呢,电光火石间,少年那张脏兮兮的脸已是转了过来,可没等二人看清,他们的脸色就已陡然大变,顷刻间像是失了血色,惨白加惨然,满面惊容。
只在霎时。
在二人骤缩的瞳孔里,依稀可以看见一团凭空乍现的熊火,正迎面扑来……
“啊!”
“啊!”
两声几在同时发出的惨叫,瞬间在老树林里响起,惊的兔狐奔走,飞鸟四散。
012 深藏不露
清晨。
老树林里。
“嘎巴!”
看着脚下踩断的人骨,秦鱼雁即是心惊也有嫌弃。
这破地方也不知道埋了多少死人,遍地的尸骸,有时风一过,枯叶一卷,兴许都能带起几缕死人的头发,再一不留神踩到颗脑袋,那滋味,简直是提神醒脑,能把隔夜饭吐出来。
要不是为了找那小子,他才不会进来这里。
自从出了那间院子,秦鱼雁本来还担心暴露自己的行踪,想躲在暗处先看看情况,可没成想,今天天一亮,无意间就听进城的人谈论昨天有两个刀客在城外拦路,还说要杀一孩子,这才混在人堆里趁机遛了出来。
还用说么,那孩子肯定就是铁头。
不过他心里也没底,毕竟说到底还是个孩子,加上再遇到刀客,只怕凶多吉少,运气好点兴许他还能寻到个尸首,运气不好,估计就是死无全尸。
但这些都是他的猜测,说不定还能找到个大活人呢,至于那些刀客……
一想到这里,秦鱼雁澈净的眼底便闪过一抹阴郁的杀机。
那孩子,如果能救的话,他还是想救一下,这也是为什么他拼着被发现,也要摸进这老树林看看。
天边已见旭日东升,驱散着林中晨雾,秦鱼雁提着口气在腐叶烂壳间快步奔走,一路上对沿途的累累白骨都已经麻木了,来回搜寻着,想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但最糟心的也是这个,这树林子里什么都没有,就他娘的死人多,有时候瞧见个和那小子差不多的,等掀过来,迎面对上一张被啃的血肉模糊的脸,别提多膈应了。
秦鱼雁一路走一路吐,最后干脆也适应了,兜兜转转在林子里走了约莫半个钟头,这才停可惜了,停在了一具尸体前。
至于原因,没别的,就两个字,新鲜。
一路过来,遇到的尸骨不是臭的就是烂的,但眼前这个,却很完整,特别是在秦鱼雁看到尸体的身旁还落着一把刀子,他就更不能走了。
刀客。
一眼他便认出了地上的“关山刀子”,然后眼中生出几分古怪还有惊奇,没别的,只因这人的死状实在是有些奇特,焦黄的脸上落了不少水泡,眉毛什么的都不见了,就剩下些许微卷的头发,看着像是被火烧的。
但致命伤可不是这个,致命伤在尸体的胸部,衣襟上血迹斑斑,被一刀毙命,干脆直接。
“奇了怪了?”
秦鱼雁喃喃自道,有些不理解,要说杀人就杀人,这火又是哪来的。
还是个刀客,虽说死的凄惨,但尸体却不见尸斑还未发腐臭,而且地上还有几个清晰的脚印,直觉告诉他,这人死了不久。
他又看了看地上的脚印,脚印一大一小,方向一致,看来错不了,这应该就是那两个刀客之一,但他现在很好奇这个人是怎么死的,谁杀的?
秦鱼雁一把拾起地上的刀,顺着脚印的方向就找了过去,但还没跑出百来米,他脸色微变,眼前又有一具尸体,穿着打扮和之前的那个一样,都是刀客特有的装束。
而且这个人的脸上也有不少水泡,但并没有前面那个惨,眉毛被烧焦了,胡茬也似被火烧火燎过一样,衣服上也有一些焦痕,一双灰白的眸子瞪的老大,脸上还带着几分猝不及防的惊容,似是死之前遇到了什么出乎意料的事情,因此而丧命。
等秦鱼雁把尸体检查了一遍,他已是撮起了牙花子,心里啧啧称奇,大觉奇怪。
这人的致命伤居然是在背后,后心,也是被一刀毙命,死的好不干脆。
而且更奇怪的是,这人身上的刀伤上窄下宽,说明杀他的那人,兵器倒握,刃口是朝上的,而且伤口走势斜斜往下,就好像是从高处一刀刺下,刀尖下坠,才会有这样的伤口。
“追杀一个孩子,现在反倒双双毙命,谁杀的?”
秦鱼雁看着地上的尸体越看越觉得出乎意料,确实啊,这二人身手武功姑且不说,但好歹也是刀客,来的路上他想了很多结果,猜到会有人死,但没想到先死的居然是他们。
那又是谁杀的?
他是追着脚印过来的,一大一小,大的已经死了,那剩下的还用多说么。
“乖乖,深藏不露啊!”
秦鱼雁回想起在牢狱中那张脏兮兮的小脸,对方从一开始的老气横秋,再到后来的种种变化,怎么也没想到这少年居然能在如此困境下反杀两个刀客。
没敢久留,如今这二人死在这里,恐怕那三眼豹会更加穷追不舍,这已是结下了大仇,注定不是你死就死我活,秦鱼雁当下顺着地上的痕迹又继续往前追,一路走,一路手脚利索的将地上的脚印毁去,停都没敢停。
不过,他脑子里还在想着铁头究竟用的什么法子才反败为胜,绝境逢生的,而且还都是一刀毙命。
时间一点点流逝,直到日上三竿,走出了老树林,秦鱼雁这才溜进了一座破山神庙里,想要喘口气,恢复恢复体力。
既然已经确定了铁头没什么事,化险为夷,那他眼下也得抓紧时间离开这里,不然迟恐生变,要是被那些刀客找到,想死都难。
要知道这些刀客虽说不乏单打独斗,孤身闯荡的,但每个地界的刀客都相互熟络,也都有瓢把子,要是再来个“悬赏令”,“追杀令”啥的,那就麻烦了。
“嗯?”
脑子里正想着事呢,可秦鱼雁刚走进破庙,眼神便微微一凝,只见“山神庙”里空荡冷清,一个人都没有,四壁光秃,残垣颓瓦,地上还有不少畜生的粪便,弥漫着一股骚臭味儿,庙心里则是落着一座泥塑的山神像,满是裂痕,泥壳剥落,好不难看。
而秦鱼雁之所以这么个反应,是因为空气里还夹带着一股血腥气,就连地上也有不少滴落的血迹,殷红点点。
他眼神一瞟,看向那座丑陋的山神像,然后一只手已悄无声息的掂着颗小石,脚下慢慢后退。
这庙里,有人。
可眼看就在他即将退出“山神庙”的时候,庙里,忽听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响起。
“哥!”
013 杀机
乍闻轻呼,秦鱼雁顿时止步。
他定睛瞧去,那山神像的背后,就见从庙顶窟窿落下的阳光里,一颗灰头土脸的脑袋正半探着伸了出来,不是铁头又是何人。
只是,这孩子的情况却有些不好,脸色苍白,等他走出来,肩头赫然露着一处刀伤,血迹斑斑,刀口斜向,离脖子就差了不到两三寸,上面似乎还敷了一层草木灰。
见到是秦鱼雁,铁头也长出了口气,这一夜他过得不可谓不提心吊胆,眼下自然心头一松,从神像后走了出来,惊喜交加。
“秦大哥,你怎么来了?我还以为你、”
话音陡止,铁头却是不说了,他只是眼露激动的不住上下打量秦鱼雁。
“我本来打算偷摸出城,可听到你被人追杀,我就赶过来了,还好,你小子还活着,命可真够大的!”
虽说他心里已有猜测,可这都不如亲眼看到来的直接,也是暗自松了口气。
铁头听完一咧大嘴,眼中光亮闪烁,他说:“哥,咱们只不过萍水相逢,你就肯这般救我?就不怕到时候把命搭进去,肠子悔青了?”
秦鱼雁笑了笑。
“这命不还在么,说后悔还有些早!”
铁头听完竖起了大拇指。
“我以前还不知道我师父嘴里的任侠之气是啥意思,现在我明白了!”
眼下他丝毫没有牢狱里瞧见的那般,既没有老成,也没有胆小怯懦,而是一种说不出的沉稳,很不符合他这个年纪,就是脸色作怪,笑的比哭还难看,一张脸蛋满是泥灰,难见本色。
“但那两个刀客想必你也看见了,他们是白面虎的手下弟兄,如今死在我手里,绝对不会罢休的,你走吧,我不想拖累你,你是个好人,这世道,已经没剩下几个好人了,死一个少一个,活一个算一个!”
看这小子自己捂着伤口,脸色苍白的在笑,秦鱼雁不禁叹了口,自从他稀里糊涂的来到这乱世,几天生死险难的经历下来,该想的早就想明白了。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他吁了口气,说:“恐怕来不及了,你忘了我在牢房里露了一手,只怕咱们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而且,你说错了,我不走,你也不会死,要死的是三眼豹,我要杀他,你来不来?”
铁头沉默半晌,他靠着泥像坐下,嘴上轻声慢语的突然道:“哥,你想知道我是怎么杀那两个刀客的么?”
秦鱼雁点头回道:“想知道!”
但他很快又摇头。
“可我不会问,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秘密,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你哪天要是想说的时候再告诉我吧,要是不想说就藏着,都没关系!”
铁头愣了愣,眼仁渐渐发红,他道:“其实,我也是个刀客,准确的来说,我师父是刀客!”
说完,随手已从怀里拔出一把几近两尺的短刀,上面犹带血迹。
秦鱼雁“嗯”了一声,轻声道:“我猜到了!”
铁头又嘿嘿嘿笑了起来。
“打从跟你逃出来,我就知道,哥你是个聪明人!”
可他神情忽又一变,语气沉沉的说:“可秦大哥,你知道三眼豹要是死了,意味着什么么?白面虎是关中十二大寇之一,刀法快如闪电,到时候只怕偌大秦地就没咱们的容身之处了,你没必要、”
秦鱼雁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他豁然扭头,一双好看的丹凤眸子已是眯起,变得狭长而锋利,像是两把刀子,隐透寒光。
“你以为我是为了你?记得刘老鬼么?打从我看见他的尸骨,看见他儿子抱着一张被老鼠掏空的人皮嚎啕大哭,我就已经下定决心了,出来找你,只是不想看见个孩子死了也没人收尸,就算你真的死了,到时候,你的仇我也就顺便帮你一起报了。”
铁头听的默然。
半晌,才见他嘿声一笑。
“哥,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刚才的模样有些吓人,像是老狼顾盼,山鹰回头。”
看着少年的笑,秦鱼雁眼神晦涩,他突然问:“你是不是因为找我才在城里待了那么久?”
提起这事儿,铁头有些不好意思,他面带几分愧疚:“是我糊涂,忘了大哥你身上有伤,只顾逃命,等我想要回去找你的时候,三眼豹他们已经跟来了,担心你被发现,我就想着干脆把他们都引走,他们在城里寻了几天一直抓不住我,就让那两个刀客来杀我!”
秦鱼雁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轻叹了一声。
“肩膀的伤不要紧吧?”
铁头一摇头。
“没事,就是点皮外伤,要不是被地里的藤条绊了脚,他还伤不到我!”
看着身旁的秦鱼雁,铁头突然笑问:“哥,我还不知道你叫啥呢?”
“秦鱼雁!”
听到这三个字,铁头嘴里又跟着默念了几遍,像是要牢牢记在心里。
“哥,你说吧,咋办,我都听你的,咱们做了三眼豹,你、”
他原本还想再说,却见一旁的秦鱼雁忽然神情一紧,做了嘘声的手势,接着快步走到庙门口,望着老树林的方向,神情阴郁。
要说山里什么最狡猾,可能有人会说是山狼,有人会说是狐狸,或者是野兔,但其实,最狡猾的永远是老猎人。
秦鱼雁他外公就是个老猎人,一辈子几乎有大半生都是在山里度过的老猎人,而秦鱼雁呢?他还没在山里熬到一辈子,只有短短的五六年,陪着老爷子搂草打兔子,布置陷阱,闻声而动,望风捕影,寻过熊,追过狼,他也是个猎人,至少曾经是个猎人。
而猎人最大的本领就是寻找猎物。
“哥,咋了?”
铁头也跟了出来,手中握刀,小脸紧绷。
“呱呱呱、”
远处林中,但见飞鸟惊逃,一只只通体漆黑的老瓦正怪叫着从林间扑腾而起,扇动着双翅,在空中盘旋,沙哑的叫声刺耳难听,偶有几只还飞扑急落,八成是被惊扰了。
“有人来了!”
秦鱼雁知道对方不会善罢甘休,但没想到来的这么快。
是了,两个刀客追杀一个孩子,却彻夜未归,怎能不让人起疑。
闻听追兵已至,铁头拧眉立目,面露杀机,握刀的手更是筋骨毕露,隐隐发颤。
“杀了!”
014 奇闻
……
“狗日的,这遭瘟的畜生!”
一声怒骂从老树林里飘了出来。
脚步声来的挺急。
没一会儿的功夫,林间已能瞧见两人步伐利索的小跑了出来,二人都是巡街衙役的打扮,手持棍棒,面颊黝黑干瘦,脑后各垂着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儿,脚下跑着,他们嘴里还不停咒骂,手里的棍棒更是朝着空中挥打。
只说为何?
“呱呱、”
但见几只黑毛黑嘴的老瓦正在他们头顶打着旋,偶有一只不时还飞扑往下,朝着他们扑了上去。
惊呼中,二人一顿乱棍打下,立见黑羽散落,瞧见被扫下来一只,他们面露快意,咬牙切齿的快步赶上,只将那扑腾欲起的老瓦又踩了几脚,等踩的血肉横飞,肠破肚烂,这才磨蹭着鞋底,一副大仇得报的模样。
天边红日西斜,眼瞅着天就快要黑了。
“叔,前面有个破庙,咱们进去歇口气,得想好怎么给那三眼豹交待这事儿!”
说话间,二人一前一后,快步进了山神庙,挑了个地方坐下,又随手从怀里取出一包熟食,边吃边聊了起来。
“唉,这事儿不好说啊,毛家弟兄居然被人杀了,三眼豹怕是得把气撒在咱们两个身上!”
一人满脸的晦气,摇头苦叹。
另一人也是长叹短嘘的。
“叔,你说那二人会不会是刀客?”
稍显年长的衙役听了脸上也没见讶色,只是说:“谁知道,这年头谁怀里还没把刀子,那人先前就瞅着有些不对劲,逃的时候还打瞎了姓王的一只眼睛,手底下肯定不简单,像是暗器一类的功夫,不过,毛家弟死的有些奇怪!”
一旁的年轻衙役问:“哪奇怪了?”
年长衙役若有所思,他先是瞥了眼身旁的侄子,然后才慢条斯理的道:“你没留神他们脸上的烧伤么?我之前闻着好像有点松香的味儿,那是江湖人变戏法的手段,但又有些不同,松香可烧不成那样,皮肉都起泡了!”
“戏法?”
年轻的又问。
“对,说到戏法,我倒是想起个事儿,听说南边儿有个刀客,叫作“花脸子”,这人的手段和其他的刀客有些不同,早些年曾是走街杂耍的江湖人,可不知道从哪学来一手刀法,而且更是精通变脸、吐火的这些把戏,厉害的不得了,但最厉害的,还是他的绝学!”
二人凑在一块,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
说到绝学,年轻衙役登时好奇的不行,瞪着眼睛,眼巴巴的问道:“叔,啥绝学啊?”
“呵呵,那可不简单,听说那是仙家传下的法术,连皇上想看都可遇不可求,说是能到天上的仙宫,采那仙桃吃,你说神不神?”
年长衙役说起这事儿也满脸艳羡,好不憧憬。
“那东西似乎叫“通天绳”,也叫“神仙索”,不知道那花脸子从哪学来了这门手段,能不能上天宫我不知道,但他却能神出鬼没,来无影去无踪,再加上一把快刀,那是纵横一时,风头无两!”
“此人嫉恶如仇,每每总行侠义之举,但却从来不露真容,总是涂着一副花脸,就是那京剧的脸谱,所以,都叫他“画脸子”。”
话到这里。
这衙役却幽幽一叹,捻起一片肉放到嘴里,细嚼慢咽之下,才又缓缓道:“可惜,此人名头虽大,可他这一身非凡的能耐却让人眼红,特别是那“神仙索”,连皇上都轻易难瞧见的东西,你说能没有人惦记么,加上他这些年树敌无数,大概是去年春末被人给杀了!”
“啊,死了?”
一旁的小衙役正听的出神,但一听“花脸子”死了,也免不了惊呼一声。
“可惜了!”
但随后,也是叹息连连。
“可惜了那一身的能耐,可惜了这么个人物!”
“叔,你不说他神出鬼没么?咋死的啊?”
但似乎还有点不甘心,小衙役扭头追问。
年长的衙役咽下嘴里的肉,吞了几口余味,才不急不慢的道:“被人剁了手脚,剥开了肚子,把里面的肉一刀一刀给剔了下来,活活疼死的;你以往应该听过凌迟,但那种把式,是从外往里的,可这“花脸子”却是被人从里往外,一刀刀给掏空了,就剩下张人皮、”
说着说着,连这说话的人脸色都在发白,鬓角冒着冷汗。
一旁的小的,更是一个寒颤接着一个,他们这辈子见过的死人已算不少,砍头的,饿死的,冻死的,病死的,但和那“花脸子”的死法相比,简直是痛快多了。
“不光“花脸子”死了,听说连他所在的村子,两百来口,都死光了,鸡犬不留,连女人孩子都没放过,都被剥了皮,填了草,你说,这得多大的仇啊!”
年轻衙役听到这里,脸上的原本惊惧与骇然,恍惚间,似是化作一抹说不出的憋屈和怒意,苍白的脸色渐渐有些泛红,然后他看向身边的老叔,语调生硬道:“谁?谁做的这伤天害理的事?”
“不知道,不过,听人说是十二大寇里的四个一起动的手,有人是为了报仇,有人是为了那“神仙索”,可人都死完了,谁也不知道是哪些人杀的,但刀法做不了假,那剥皮剔肉的杀人法子,虽说刀客都会使,可十二大寇里,只有那快刀白面虎最能耐!”
提及“白面虎”,叔侄两个似乎都忌讳莫深,沉默了片刻,才听老衙役继续说道:“其实,那“花脸子”本来能得个痛快,都说他是死也不把“神仙索”的秘密说出来,才落了个剥皮填草,死无全尸的下场!”
“唉,可惜了,恐怕那神乎其神的“神仙索”至此便失传了!”
说完,师侄两个又是一阵沉默和叹气。
“行了,赶紧吃完,趁着天黑前把那两个刀客搬回去,也好给三眼豹交差,这事儿恐怕不算完,三眼豹不是好惹的,那一大一小也不是软柿子,咱们老实安分一点,做好自己的事儿,千万别惹出什么岔子,我就谢天谢地了!”
语毕不久。
脚步声起,两个衙役抹着嘴,拾起棍棒,又快步奔进了老树林。
等人走远了,那山神像的背后,才有两个身影缓缓走出。
但见原本一直爱笑,不惧伤痛的沉稳少年,如今竟已泪流满面。
“唉,这天怕是又要下雪了!”
一声轻叹。
秦鱼雁先是瞥了眼外面的老树林,又瞧了瞧天边夕阳,余晖似血,红霞染天。
015 夜雪
……
果然,又下雪了。
天擦黑,片片冷雪已随风而落,天地间刮起了白毛风,呜咽呼啸,穿林过街,听着像是哭声。
城里城外的百姓都被吹的缩头缩脑的,双手揣袖,口哈热气,冻得只顾埋头赶路。
“驾!”
不想一骑快马这时却自城内冲出,扬鞭高喝,马上人面遮灰布,头戴雪笠,腰间佩刀,非是官差捕快特有的腰刀,而是“关山刀子”。
这人去势极汹,惊的街上百姓纷纷避让,不少人躲闪之下,摔成了滚地葫芦,哎呦连连,末了还听那马上汉子冷声嚷道:“要死滚远点,耽搁了爷爷的大事,非得结果了你!”
而后,绝尘而去。
“啧啧啧,可真够狂的!”
街边的一条巷子里,两个一高一矮的身影凑在一块儿,正瞧着远去的刀客窃窃私语。
“时间不多了,最迟明天,白面虎肯定就会过来,等结果了三眼豹咱们就走,记住没?什么都不要管,一直跑,有多远就跑多远,一直跑出关中才能停下,等哪天有了对付白面虎的能耐再回来!”
见秦鱼雁说的如此郑重,铁头哪敢怠慢,忙一点头。
“记住了!”
一旁的秦鱼雁这时沉默了稍许,然后他继续道:“分开跑!”
铁头脸上跃跃欲试的神情陡然一僵,似是没听明白般扭过头。
“哥,你、”
“我不管你是谁,不管你藏着什么秘密,但现在无论是你和我,都不是白面虎的对手,所以只有活下去才有机会,两个人在一起要是被抓住,就全完了,分开跑,活下去的机会才会大,无论是谁被抓住,都别回头,逃出去,等候时机,报仇雪恨!”
秦鱼雁语气平缓的说了这么一番话,神情也很平淡,他自顾自的收拾着手里的东西,却见那是几颗满布楞刺的铁蒺藜以及几颗龙眼大小的铁丸,被兜在一个包袱里,这是用那两个刀客身上搜刮来的银子买的,可惜,时间紧迫,没能找到一副弹弓,不然胜算会更大。
“听见了没?”
末了,他才抬头,才见少年嘴里涩哑的“嗯”了一声。
“要记住,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逞一时之勇可算不得英雄,有勇有谋,进退有度,才能做大事,成大名,否则,终有一天,咱们也不过是那路边坟地里的一具死尸!”
听到秦鱼雁的话,铁头又重重的点了点头,眼仁泛红的沉声道:“哥,我记住了!”
秦鱼雁不再多说,他头上也带着一顶斗笠,身上披了件蓑衣,嘴里说了个“走”字,已脚步飞快的奔向东门外的牢狱。
风雪越来越大,越来越急。
二人顶风冒雪,脚下快急,而他们之所以选择这个时候动手,也是想来个出其不意,毕竟若是常人肯定会以为他们既然杀了人,必然要远遁而逃,又怎会想到还敢在这关键时候再潜回城里。
其实,秦鱼雁本来也有些犹豫,但等看到那出城报信的刀客,他才下定了决心,不然今天一旦错过时机,只怕想要杀“三眼豹”就难了,届时“白面虎”再至,那他们哪还有心思想别的,唯有亡命奔逃。
所以,当机立断。
大雪封天啊,长了这么大,秦鱼雁何曾见过这么大的雪,雪花纷飞像是片片鹅毛,又似刮人的寒刀,不停扑人面门,激的人皮肉生痛,像是针扎一样。
好在他心还是热的,胸膛里像是有一团火在烧,冲击着肺腑,直至手脚四肢。
到了眼下这般境地,并非是说他息事宁人一切就能相安无事,命都差点没了,换谁还没个一口恶气,何况,对方苦苦相逼,再有,那便是他身旁的这个来路不明的孩子,注定已难善了。
他可不想被一群丧尽天良,草菅人命的刀客在背后惦记着,有的事,要么不做,要做,那就做尽做绝,不留余地。
杀!
风雪漫天,二人一前一后,秦鱼雁忽注意到铁头这小子脚下步伐有些古怪,却是踮着脚尖走的,像是猫儿一样,轻悄无声,且灵动快急,连他都只是勉强跟上,显然已经是不遮掩了。
“到了!”
猝然,二人步伐一住,透过雪幕,朝着不远处望去。
但见雪中一点灯火盈盈,那牢狱大门正半开半掩的关着。
“戌时交班,快了,三眼豹作威作福关了,每天交班的时候总喜欢去街市口的暗门子里喝酒,那里最有名的暗门子是个绣娘!”
两人都没动作,只是静静地守着,只有铁头带着定毡帽小声说道。
“秦大哥,我也不瞒你,之前我进牢房里就是奔着三眼豹去的,但是,没成想认识了大哥你,老天爷可真会开玩笑!”
“要是真能活下去,哥,我一定给你说我的事,我还要和你结拜为兄弟!”
“咋样?”
到了这个时候,铁头像是多话了起来又似乎害怕以后再也不能说话,他们虽说嘴上说一定会杀了三眼豹,可真要动起手来可说不定,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好!”
秦鱼雁倒是干脆利落,他现在可不想说话,胸膛里的心跳都在不停加快,曾几何时,他幻想过无数次如眼前这般的场面,行侠仗义,惩奸除恶,或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豪侠之举,但想和做是两码事,只有真的面对,才能体会到其中的惊心动魄。
但说到底,不过是生与死之间的煎熬。
“哥,我在那座破庙里埋了点东西,就在山神像的下面,我要是死了、”
铁头小脸紧绷,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
但却被秦鱼雁没好气的打断了。
“说什么屁话呢,好好盯着,完事儿就跑,活人不说死人话!”
夜色渐深。
远处隐约传来了更鼓的响声。
“梆梆梆……戌时了……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听着更夫破锣似的嗓音,雪中的两人都暗暗凝神屏气,死死的盯着牢狱的方向。
直到半掩的大门被一只手推开,一个魁梧的身影从里面走了出来,二人的精神是齐齐为之一震。
“来了!”
016 杀豹
“三眼豹!”
错不了。
更让人意外的是,这三眼豹脚步虚浮,身子踉跄,远远瞧去,手里还提着一坛酒,迎风送来一阵酒味儿,分明是醉酒的模样,直让秦鱼雁觉得连老天爷都在帮他们。
果然是欺男霸女,作威作福惯了,眼下这般境地,竟还敢喝得这般烂醉。
雪中二人相视一眼,已有了动作,铁头凭借着脚步灵巧快急,已悄然贴了上去,秦鱼雁则是落在后面,他眼下也就“打石”能拿得出手,适合以远攻近,近身拳脚虽说也有点手段,但勉强只能对付对付普通人,关键是生疏了,要是对上好手,那只有挨打的份。
见铁头摸了过去,秦鱼雁手中已多了两枚铁蒺藜,这玩意跑了城里三四家铁匠铺子才凑够七枚,至于那铁丸倒是不少,都是些边角料,他拿了十三颗,凑了个整。
夜已浓稠,雪已深。
秦鱼雁落在后面还能听见“三眼豹”那满嘴黄腔的市井小调,一会儿“生个娃娃”,一会儿“大腿白花花”,越听是越污人耳朵,就连他也听的嘴角直抽搐。
但很快,三眼豹脚下踉跄着就拐进了一旁的宽巷,后面的铁头见机霎时动作,暴起发难,已露杀机。
先前秦鱼雁还以为自己已经瞧的很清楚了,可现在铁头这一动手,他才发现自己当真是小看,或者说低估了这个孩子。
十六七岁的年纪,那一手刀法却把他下巴都快惊掉了。
两人前后相隔几近三十米,就见铁头干瘦的身子突然莫名一抖,塌腰耸肩,重心一沉,脚下本就灵巧的步伐瞬间往前滑去,发力之下,整个人俯身前冲,像是一只矫健的豹子,去势似离弦之箭,手中那把短刀竟是右手五指间飞旋。
“噌噌噌、”
依稀间,秦鱼雁都能听到快刀划破风雪的异响,骤急非常,夹杂着刀身的颤鸣,震人耳膜。
不过几声,秦鱼雁竟已是肌肤起栗,难以控制,仿佛被那刀上所发杀意无形威慑,他心头震撼莫名,乖乖,这是个什么门道,这可比从影视里看来的要更加冲击人心。
难不成这就是杀气?
但眼下已容不得他分心他顾,见铁头发力,他脚下也跟着发力,咬牙直追,而铁头,不过奔出七八步竟已贴到“三眼豹”身后,手中寒刀顺势连削带挑,破开风雪,劈了出去。
“啊呀!”
可让人没想到的是,三眼豹虽说醉酒,可不知道是不是被那杀气所激,原本踉跄摇晃的身子蓦然就往前扑倒,嘴里发出一声怪叫,手里的酒坛更是顺势朝身后摔出。
本是杀人取命的一刀,竟是劈在了酒坛上,只听。
“哗啦!”
酒坛当空破碎。
可几在前后脚。
“啊!”
地上正忙着翻起的三眼豹猝然发出一声凄厉惨叫。
细一瞧,他那脖子上正嵌着枚铁蒺藜,棱角尖刺没入血肉,疼的三眼豹浑身哆嗦,顺手就拔,可这一拔不要紧,一注血箭径直顺着伤口飙射了出来,落在地上,溅出一滩殷红。
秦鱼雁瞧的嘿嘿一声,他本来是担心自己劲力不足,怕拖了铁头的后退,故而挑了处人身要害。
“就算是打不死你,也要打你个半死。”
三眼豹捂着脖颈,脚下腾挪一转,从地上翻起,等看见是秦鱼雁和铁头后,一张脸霎时狰狞铁青,再配合着他那额上老疤,真就像是恶鬼夜叉一般,目露凶光,满脸杀意。
“是、”
他丝毫还想说话,但只说了个“是”字就蓦然收声。
只因铁头并没给他说话的机会,手中刀光再起,那不到两尺的短刀恍惚间竟在雪中翻飞出十数道寒光匹练,迫人眉睫。
这边,秦鱼雁脚下快赶,他绕到一侧,铁丸在手,正准备瞅准时机出手,不想三眼豹却做了个让人意料不到的举动,就见他缩头蹲身,就地往后一滚,口中嘶声吼道:“来人啊,救命啊!”
翻倒之际还被铁头割了两刀,后背和屁股立时皮开肉绽,血水外流,疼的是龇牙咧嘴。
把秦鱼雁都看乐了。
“没想到你这种人也会喊救命!”
嘴上说着,他也出了手,手中铁丸顺势一递,已如流星般“啪”的打在了三眼豹刚刚抬起的后脑勺上,只将其打的惨叫一声朝前扑倒,趴在雪中已是起不来了。
秦鱼雁算是瞧出来了,这三眼豹恐怕就长了一副恶相,生了副高壮的体魄,可却外强中干,中看不中用。只怕平日里多是仗着那“白面虎”的名头作威作福,加上连官老爷也和他们有所勾搭,又笼络了一群手下,坏事做绝,恶贯满盈,这才成了城中一霸,欺压良善惯了,连提防都没了。
也就一前一后的功夫,不远处,似是隐约传来了呼喊声和脚步声,八成是有人听到了动静。
“饶、饶我一命,我哥是白面虎,你们要是、”
眼下死劫当面,三眼豹哪还有之前那副狰狞恶相,鼻涕眼泪一大把,是连连求饶。
可话还没完,一把刀子已从空坠落,直直扎在了三眼豹的后心。
地上的人转眼就不动弹了。
“走!”
眼见事成,秦鱼雁与铁头按照早就商量好的,径直顺着胡同扎进了风雪里。
寒雪风霜扑面,秦鱼雁长长呼出一口热气,只像是心里的憋屈得以宣泄,眼中尽是快意。
“这狗东西,还挺唬人!”
他嘴上说着,却看向一旁的铁头,少年如今小脸紧绷。
“哥,三眼豹不厉害,就是个花架子,而且还喝了酒,和那些死人堆里打滚的刀客不一样,特别是那白面虎,往后你可千万不要轻敌大意,今天咱们能这么顺利,真是老天开眼,活该他死!”
铁头一本正经的提醒道。
但说完他就沉默了,巷子已到尽头,身后还有呼喝,二人相视了一眼。
没有犹豫,少年扭头就消失在了一个岔口。
可末了,却听风雪中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
“哥,要是还能再见,咱们就结为兄弟!”
017 逃亡
初晨。
雪晴。
小小的一方市集迎来了热闹,如今数九寒天,年关将近,可不都盼着手里能攒下点钱过个富足的年,换身新衣,再吃点好的,要是手里还有富裕,娶个婆姨,置办几件像样家具,当然,还有种子,民以食为天,温饱最重要。
这不,眼看放晴,十里八乡的百姓大都聚集在了这临时搭起来的市集,没什么讲究,干脆就是席地而坐,就地叫卖,有人看上了,就给个数,一群人凑在一块儿,大老爷们儿都圪蹴在地上,双手揣在袖筒里,嘴里哼着小调,左顾右看。
至于卖的东西花样也不少,风干的腊味,野兽的皮毛,家禽野畜,还有诸如什么新编的斗笠蓑衣,背篓竹筐,反正是不少,人声鼎沸,喧嚣热闹。
角落里。
“唉!”
看着别人摊前来来往往的人,再看看自己这冷清的摊子,当了一辈子猎户的老汉不禁叹了口气。
他卖的东西与别人的有些不同,不是什么吃的穿的,而是一些打猎的玩意儿。譬如套索、兽夹、弓弩、矛枪、绳网、猎刀,还有一些收集的野兽粪便,和一些草药;本来还有些野味儿,但想着今年日子难熬就留家里自己吃了,可这剩下却没几个看上眼的。
想想也是,温饱都困难,谁还会缺心眼买这些东西,看来,他这是白费功夫了。
心里想着事儿,老人裹了裹棉袄,顺手从腰间取下个铜烟锅,放在脚边敲了敲,然后塞上烟草,自顾自的抽了起来。
只不过,刚抽了没几口,老人忽听个脚步停在了面前,抬眼一瞧,就见个蓬头垢面,五官难辨活像是个乞丐的穷汉在摊前圪蹴了下来,这人揣着双手,一双眼珠子不住来回打量着摆放的东西。
“这东西都咋卖啊?”
“你说个数儿!”
老汉说着一口地道的关中话。
穷汉听完也不说话,只是拿起那一尺多长的狭长猎刀看了看,刀子黑身白刃,弯如弧月,刀柄绑着两片软木,等掂了掂份量,才听穷汉问:“这是你打的刀?”
老汉摇头。
“不是我,以前在山里捡到个死人,我把他埋了,刀留下了。”
“好刀!”
穷汉点点头。
他又看了看那弓弩,只是目光几扫,只看没动,最后是那兽夹、套索,但凡打猎的东西,穷汉都看了个遍,但都没问价,老汉终于忍不住的问:“你说说看,你想卖啥?”
穷汉笑了笑,露着两排大白牙,说道:“老叔,你这儿有弹弓么?”
“弹弓?”
老人听的眉梢一挑,一手端着烟管,一手顺势往后腰摸了过去,等再拿出来,就见这手里已多了副弹弓,弓身是硬木的,外表乌红,油色沁亮,也不知道用了多少个年头,都包浆了。
“这是老物件儿,上一次赶集有个婆娘用它和我换了条鹿腿,听说是她男人留下的,说是出了趟远门人就再没回来,家里断粮,两个娃都饿哭了,才拿来换的,我最后把整只鹿都给她送家里去了,估摸着今年冬天应该饿不死!”
穷汉听完,一竖拇指,笑道:“老叔仗义,你开个价吧,我绝不糊弄你!”
“这东西的价钱也分人,有的人觉得这就是个破玩意儿,一文不值,但对有的人来说,这可是难得的好东西!”老汉嘬着烟嘴,边吞云吐雾,边淡淡说道。
穷汉听完也不恼,只是笑着点头。
“老叔说的对,是这个理儿!”
老汉这会儿反倒不在意自己的东西能不能卖出去了,他瞄了眼面前的穷汉,不紧不慢道:“好东西自然得落在会使的人手里,要是最后被一些不懂行的人拿去,天天打些泥球,用来消遣,不就暴殄天物,而且,兴许什么时候那婆娘的男人回来,过来赎也说不定,我得给人守着!”
穷汉听完沉默了,他又重新瞧了眼面前的老人,老猎户身子精瘦,皮肤粗糙黝黑,套着件大灰袄,与往常瞧见的那些花甲老人没多大区别,可不成想对方竟然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说的不错!”
“这些东西加在一起,您给算算!”
他指了指打猎的那几样东西。
老汉干脆了当的道:“这也不是啥值钱的东西,你就看着给吧!”
“老叔客气了!”
穷汉笑了笑,伸手在怀中一阵摸索,最后拿了二两散碎银子搁到了老人手里。
老汉抽着旱烟,嘴里“嗯”了声,一扬蓄着山羊胡的下巴。
“拿吧!”
买卖已是算成了。
穷汉也不多说,拾起猎刀,又用绳网把东西一裹,嘴里道了声谢,转身就大步离开了。
却说这穷汉是谁?
除了秦鱼雁又能是谁。
提着一口气,他离了市集停也不停的找了个野树林就钻了进去,又一阵转悠,等把地形都摸了个大概,这才趴到一树杈上从怀里取出吃的,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这都躲了五天了,怎么也没瞧见有什么刀客来找我?还是我太紧张了?”
自从连夜离了西京城,他愣是在一些荒山野地里连着躲了几天,吃喝都是在山里就地取料,折腾的够呛,这不,一路过来,好不容易看到个市集,才买了点东西。
但他心里却没想着真的远远逃开,眼下也就暂时避避,最危险的地方其实就是最安全的,在他看来西京城里就很安全,要是逃的话才容易露了行踪,他打算再躲一段时间,看看情况。
而且,之所以想回西京,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那只狐狸,他总得弄明白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是妖邪?还是鬼怪?
这般离奇遭遇,他一天弄不明白,一天就有些坐立不安,浑身的不舒服。
“也不知道那小子怎么样了?”
嘴里大口吞咽着肉包,秦鱼雁不禁想起铁头那张脸来。“对了,他说在那山神庙里埋了东西,也不知道是什么?”
但秦鱼雁很快又摇了摇头。
眼下还是逃命要紧。
等把吃的囫囵吞下,秦鱼雁翻下树杈,转身又一头扎进了林子里,转眼不见踪影。
018 黑店
只说一路南逃。
秦鱼雁迷迷糊糊也不知道到了哪里,反正他就是饿了买点干粮,累了歇歇,其他的时候就是埋头赶路,顺带换了身猎户的打扮穿着,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就去市集上转悠一圈,听听消息,但沿途听着那些人说话的口音,他知道肯定还没出陕。
天地间呼啸着北风,不见雪,只见风,像极了刮骨钢刀,就是衣裳裤子捂得再严实勒的再紧,那风总能找着缝子钻进去,吹的人手脚麻木,血液冰凉。
荒凉的草地上还结着一层薄薄的寒霜,冻土坚硬如铁,这天气,就是撒泡尿估计转眼都能变成冰溜子。
秦鱼雁紧了紧身上的羊皮裘,按着头顶的狗皮帽,埋头赶着路。
直到一辆马车自身旁经过,他才听到一声招呼。
“后生,用不用稍你一程?”
秦鱼雁搭眼一瞧,那赶车的是个瞧着老实巴交的中年汉子,瞧着四五十的岁数,浓眉大眼,鬓角微白,脸颊两侧胡茬浓重,想是没怎么打理,看着有些油腻邋遢,胸口的袄面上还落着点点油渍。
见他瞧来,汉子边放慢速度,边咧嘴一笑。
“上来吧,这路还得好一段呢,你这得走到啥时候,我知道前面有家包子铺,馅多皮薄,而且价钱还便宜,十里八乡可是出了名的好吃,到时候歇歇脚,暖和暖和!”
“那就谢谢叔了!”
秦鱼雁也没扭捏,快步一赶就坐了上去,这路上寒气重,铺满薄霜的路走不了多远鞋底子里就已经是冰凉了,现在他就觉得像针扎一样,眼下有人好心搭他,那还有不乐意的。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一坐上来,秦鱼雁就觉得木车上泛着股子淡淡的血腥气。
“谢啥谢啊,也就顺道的事儿!”
车夫头也不回的笑道。
“冷吧,昨儿个刮了一天的白毛风,家里的井口都差点冻上,来,喝口酒暖暖身子,千万别客气!”
说着话,顺手就递过来一个酒袋子。
秦鱼雁笑着接过酒袋,可本来寻常的目光却在瞥见车夫的虎口掌心后,不可查的变了变,他嘴上漫不经心的问:“叔,这大清早的你是干啥去了啊?天这么冷,也没说在被窝里多睡会儿!”
“呵呵,再冷不也得忙活不是,这不快过年了,卖了几只羊崽子!”
汉子有一句没一句的搭着话。
秦鱼雁嘴角轻轻一抽搐,装作喝酒的模样,视线在木车上飞快一瞟,一张脸顿时更加古怪了。
就见破旧的车梆子上,竟然落满了一条条交错纵横的豁口,像是刀劈斧砍过一样,深浅各异,趁着还酒袋子的空档,他食指悄然在那豁口里一带而过,等手收回来,指甲缝里赫然沾着乌红的血泥,还是新鲜的。
而且刚才这人露出的手心里,五指关节处全都是黑硬的老茧,连同虎口也是一样,分明是常年握刀的痕迹,而且还是那种体重力大如刀斧一类善于劈砍的玩意儿。
再说了,这血腥气可不是羊的,羊血腥膻无比,他又不是没闻过。
分明是车夫撒了谎。
倒不是他瞎紧张,关键是他现在对“刀客”这两个字忌讳莫深,保不齐在哪就露了马脚,何况,这世道不太平,表面上没什么,心里提防着总没错。
不过,眼前这人一点也没刀客的样子,秦鱼雁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疑心太重了,好歹人家也送了自己一程,要是真把人冤枉了,那岂不是冤枉了好人。
“小兄弟是打猎的?”
汉子又搭腔问道。
秦鱼雁“嗯”了声,说道:“过来寻个亲戚,家里遇到点事情!”
“那你胆子可真大,最近些不太平,一个人最好还是别乱跑!”汉子喝着酒,砸吧着嘴,嘴里的话都有些含混。
秦鱼雁双手拢在袖里,蹲在木车上,他问:“不太平?啥意思?”
车夫一摇头。“不知道,听说最近这方圆十里八乡的来了伙刀客,好像是从北边来的,正四下里找人呢,也不知道抽的哪门子风,好些个过路的都着了道,连官府都不敢管,来去几十号人马,凶得很!”
秦鱼雁听的心头一突,可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之前还觉得自己是不是想太多了,天天东躲西藏的,那些刀客就是有天大的本事恐怕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这里来,没成想眼下就给他提了个醒。
他脑海里心绪万千的想着事,正想着如何脱身,怎么避开那伙人,但不知过去多久,他鼻子莫名抽动了一下,却是闻到一股肉香迎风送来,也不知道什么肉,竟透着股扑鼻的异响,前所未闻。
本就饥寒交迫的秦鱼雁立觉口舌生津,肚子里的馋虫都似被勾到了嗓子眼,暗暗连吞了几口唾沫。
“到了!”
车夫这时招呼道。
秦鱼雁沿着路往前一瞧,但见远处的霜地上,落着一间鸡毛小店,门口还立着根碗口粗的旗杆,满是尘土脏兮兮的酒旗在北方里疯了似的打着转,呼啦作响。
小店看着破落,几间土房凑在一块儿搭的,不过,只要能遮风挡雨,眼下在秦鱼雁看来都是好地方,老远,他就见有背着包袱赶路的人闻着香进了铺子,见状心里也稍微松了口气。
越近,越能听到铺子里热闹的动静,像是吆喝声还有划拳声。
“你先进去坐吧,我把车栓后院就过来!”
等把秦鱼雁送到小店门口,就见中年汉子熟络的朝门口迎客的伙计聊了几句。
“这可是我路上认识的小兄弟,可得给我招呼好了!”
然后一扬马鞭,赶着车就朝小店后面转了过去。
只剩下秦鱼雁一人立在冷风中。
嗅着溢出来的香味,秦鱼雁鼓动着喉头,有些好奇的朝伙计问道:“兄弟,你们这店里这是啥肉啊?怎么这么香?”
可伙计的回答却让他觉得像是有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呵呵,一看你就是外地的客人,这就不懂了吧,我们店里的肉可有个名堂,叫作十香肉,不是我吹、”
伙计正笑呵呵的说着呢,就看见面前的人脸上笑容一僵,接着二话不说扭头就跑。
019 恶人
“嘿,羊逃了!”
瞅见秦鱼雁连滚带爬,撒丫子就跑,伙计脸上热络的笑容立马一变,忙朝店里吆喝了一句,顺手从那门板后面就抽出来一把狗腿模样的剔骨刀,朝着秦鱼雁就追。
小店里正狼吞虎咽吃着包子的客人见状被吓了一跳,可很快就见先前赶车的车夫快步走出来,腰上还系着张油腻污秽的围裙,笑说道:“怕啥,羊跑了,伙计是去撵羊了!”
说着,还不往朝店里另一个伙计试了个眼色。
“六儿,你也跟上去看看,小心别让羊跑脱了!”
那伙计笑呵呵一应承,起身就快步奔了出去。
客人这才松了口气,他一抹满是油膏的嘴,嚼着嘴里的包子,有些含混的说道:“掌柜的,你们店里养的啥羊?脾气还挺倔,这畜生要我说就不能喂得太饱,不然有了力气就要折腾!”
中年汉子笑道:“唉,可不是,养的是黄羊,脾气确实倔的很,等抓回来,我肯定把它宰了包包子!”
“就该这样,呵呵!”
客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但笑着笑着,他嘴里的笑声却慢慢小了,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瞪着手里的包子,那撕开的面皮里,是一团剁碎的肉糜,可肉糜里,却露出来一截人的小指,连皮带肉,还长着指甲,都给他看傻了。
等客人看明白了,哆嗦着抬眼,迎面正对上一抹刀光飞来。
……
“呼、呼、呼、”
北风里,一声声急促的喘息夹带着喷吐出的白气,从秦鱼雁的牙缝里溢出。
而他身后的那个却要差上不少,粗喘如牛,脸都跑白了,手里的“剔骨刀”却还摇摇晃晃的拿着,嘴里虚弱的嚷着“站住”,连赶带追的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勾引了他老婆呢。
“追你姥姥个腿儿!”
秦鱼雁连吞了几口冷风,嗓子眼只似被刀子割了一样,火辣辣的疼,他趁机扭头回望了几眼,见另一个人没跟上来,眼底顿时闪过一抹杀意。
“爷爷非得把你剐了不行!”
身后那个还不依不饶的追着。
秦鱼雁面露冷笑,脚下原本快疾的步伐倏地一顿,余力未消间,他人已在地上双脚踩着寒霜滑出去一段距离,脚底下拖出两道痕迹,双手间则是悄无声息的多了两枚铁丸。
不带一丝迟疑,回身一瞬,他嘴里已吐出一声。
“着!”
那伙计见秦鱼雁忽然停下,还以为他是跑不动了,顿时面露喜意,一张黝黑粗糙的圆脸登时似挤在了一起,但谁料耳畔忽听急喝,眼前再见急影。
一颗黑影,已冲破风声,势如流星般照着他面门飞来,眼皮子都来不及眨,他左眼瞬间一黑,继而是一股钻心剧痛袭来,还没站稳的步伐瞬间一个踉跄,只惨叫着喊了个“啊”,下一秒,这声音就戛然而止,却见他张开的嘴里,不知何时已多了一颗铁丸,血沫横飞,满嘴碎牙。
一个黑影则是在这个时候快步逼近,不由分说,手中握着一把短刃,一抬手就捅进了伙计的脖子,这下是什么声都喊不出来了。
刀子一退,血溅如吼。
伙计倒地,身子直挺挺的挣扎了几下,转眼就不动弹了。
秦鱼雁默然的神情上,隐隐多出一抹苍白,但见他把刀子一收,提着尸体就快步钻进了一旁的野地里,等再出来,正看见另一个伙计喘着气的过来了。
“呵呵,巧了!”
他咧嘴笑了笑,干脆不藏不躲,走了出去。
那黑店的伙计瞧见他却是一愣,本来还想笑,但瞧见地上一滩血迹,脸色立马一变,然后像极了先前的秦鱼雁,转身扭头就往回跑。
秦鱼雁“嘿嘿”一笑,咬着牙厉声道:
“我让你追!”
遂见他右手翻出一颗铁丸,右臂是鼓足了劲力,徐徐沉着一口气,只看着那伙计跑出七八米,脚下瞬间一动,几个大跨步就赶了上去,身子却在迈步的瞬间绷紧,像极了一把拉开的大弓,再一抖腕,手里的铁丸霎时离手而出,笔直如箭,像是一道黑影,直奔那伙计后脑勺打了过去。
“啪!”
但闻当空一声闷响。
那伙计已应声而倒。
等秦鱼雁赶上去,却见伙计趴地上已经不动了,后脑勺整个瘪了下去,口鼻溢着血沫,手脚还在抽搐。他神色冷凝,拔出猎刀,对着伙计后心又补了两刀,等做完这一切,才呼出一口气,提着犹有余温的尸体躲进了一旁的野地。
这一躲,直躲到黄昏日暮,天色渐晚。
见再也没人追来,秦鱼雁这才走了出来。
但遂见,他眼下反倒不是逃离这里,而是沿着先前走过的路,径直朝着那“黑店”赶了过去,脸上虽面无表情,眼里却暗藏杀机。
如此剁人为馅,视人为畜的祸害还能留他?
果然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他今天但凡要是进了那黑店,恐怕小命就得交代在里面,现在想想后背还是有些发凉。
至于手段,先前那两个伙计都能可见一二,不过是一群丧尽天良的畜生罢了。
脚下紧赶慢赶,趁着天色,他已是手脚利索的摸到了那黑店不远的地方,躲在一颗石头后面,打量着黑店里的变化。
不过,这不瞧不要紧,一瞧之下,他双眼却是瞪得溜圆,整张脸更是煞白的里厉害。
黑店还是那个黑店,北风依旧,酒旗猎猎。
可不同的是,黑店门口,却多了拴着三匹枣红大马,脖子上的铃铛在暮色里“铛铛”直响。
但真正让他心惊担颤的是,除了几匹马之外,还有人,这人被扒了个精光,不光衣服被扒了,连皮也被扒了,浑身血肉模糊,只见外露着腥红的肉,浑身的皮从上到下,从天灵到小腿,全没了,血水外渗,看的人触目惊心是汗毛倒竖,
“哗啦啦、”
酒旗卷动的声音比之前似是响了几分。
秦鱼雁嘴唇发白的抬眼望着,就见旗杆上,三张剥的像是风筝一样的人皮,正在不停的迎风卷动着,远远瞧去,像极了三个人对他招手。
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那旗杆上绑着的人居然还活着,隐约像是能听到那生不如死的悲鸣。
020 剥皮
这番血腥残忍的场面,秦鱼雁以往何曾瞧见过,别说瞧,想他都没想过。
可眼下却血淋淋的摆在他眼皮子底下。
一个被剥了皮的大活人,他甚至还能透过对方的身形轮廓依稀辨认出来,这好像是那个赶车的中年汉子,想来也必然是这黑店里的人手。
但现在,这该说是报应么?
生不如死。
对于死亡,秦鱼雁现在或许已经能够直视面对了,但这般凄惨的死法,却着实让他不寒而栗,乃至面对这剁人为馅,草菅人命的黑店伙计,他竟是情不由衷的生出一丝莫名的怜悯。
不过,他更明白,眼下最可怕的并非是这将死未死,不生不死的人,而是那几匹马的主人,刀客,绝对是刀客,而且还是刀法极为了得的刀客,剥皮而不取命,焉是寻常手段。
更重要的是,也许这些人是奔着他来的。
一想到自己可能也会落得这般凄然恐怖的下场,他便觉得浑身血肉都在变得冰凉,脊背不住溢着寒气,整个身子都不受控制的微微发起抖来,牙关都在打颤。
书里只告诉他江湖凶险,外公更言人心险恶,可听与亲身经历实在就是天壤之别,秦鱼雁更是没想到,江湖会这么的险,人心会如此的恶。
他稳着发颤的双腿,干涩的咽着唾沫,头一次,开始正视起自己眼前的这个世界,内心深处那梦想着要行侠仗义,锄强扶弱的豪情壮志,都在这彻骨的寒意里悉数泯灭,就像是个笑话,脸上更是没了漫不经心的随意,只有一抹未褪尽的苍白与惨然,
以往他所熟知的江湖,不过是一本书,两个字,廖廖十数笔,而现在,这是他眼前活生生的世界。
不知不觉,他才满身冷汗的蓦然惊醒,原来自己已身在江湖。
江湖没有梦,只有血淋淋的现实。
活下去。
秦鱼雁心里冒出了这个念头。
一定要活下去,什么名震江湖,什么绝世高手,什么侠名远播,他已是什么都不想了,只要能活下去。
“呼!”
一捧火光,突然在他的眼中亮起,而后火势渐涨渐大,滚滚黑烟在暮风中飘散。
秦鱼雁紧要着牙关,趴在地上,看着那三个纵马而去的刀客,他眼仁泛红,不知是火光映着明眸,还是明眸映着火光,就恍若两点幽幽的寒火,藏匿在寒霜之后。
错不了。
他心中嘶喊着,眼神则是望着那几个刀客远去方向,只因他已认出了这几个人的穿着装扮,与那老树林里的两具尸体,太过相似,甚至是一模一样。
果然是冲他来的,这难道就是那“白面虎”手底下的刀客么?
他又看看在火焰中化作灰烬的黑店,然后起身快步走了过去,强忍着头皮发麻,他来到了那道血肉模糊的身影前,果然,是那个赶车的汉子。
他还未死,却在早在秦鱼雁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死死的看着个他了,眼角流下两行血线,若非亲眼看见,秦鱼雁真不相信天底下有这么残忍的死法。
他的眼皮被割了,舌头被剜了,连鼻子和耳朵都没了,却还没有死,嘴里发着呜咽,脸上是几个割出来的血窟窿,火光一映,活像是一只狰狞厉鬼,看的秦鱼雁口干舌燥,手心冒汗,手背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如此惨状,倒是让他想起老人曾提及过的一些事情,说是有的刀客杀人,他们会给人先喂一些大烟膏子,那是鸦片熬成的膏糊,吃了以后,精神极其亢奋,只要不伤及要害,怎么下刀,那人都还能熬上一段时辰,然后在生不如死中悲鸣惨嚎,直至断气。
不过,这样的杀人手法确实太过缺德残忍,按照老爷子说的,但凡冒出来一个,最后似乎都会被各方绿林豪杰群起而攻之,剿杀个干净。
眼下,他遇到的,恐怕便是这一类的存在。
看着秦鱼雁,那汉子眼中血泪几没停过,都分不清是泪还是血,外鼓出大半的眼珠满布猩红的血丝,透着哀求与痛苦,不停的在眼眶里打转。
张开嘴里,只剩下一截冒血的舌根,还有一团嚼烂的血肉,含糊不清,呜呜不止。
“噗嗤!”
没有犹豫,秦鱼雁拔出猎刀,直直刺进了他的胸膛,溅出的热血落在了他脸上,顺着嘴角滑落,好不腥咸。
带着一丝感激和解脱,面前的中年汉子慢慢不再动弹,一颗脑袋睁着暗淡下来难以合上的双眼,缓缓向后倚去,直到最后没了气息。
恐怕他做梦也没想过,自己竟会死的这般凄惨。
一口带血的唾液吐在了沙尘上。
秦鱼雁擦拭着脸颊的血迹,但看着面前这具犹有余温,血淋淋的尸体,他终于像是忍不住了,忙一弯腰,张嘴便“哇”的吐了出来,肚子里的食儿瞬间一股脑的全顺着喉咙涌了出来,吐了一地。
这一吐,秦鱼雁直突的眼前发黑,双腿发软,吐的酸水直冒,才终于消停了下来。
没再去看已经冰冷尸体,秦鱼雁抽回了猎刀,又四下,才飞快的离开了这里,他去的方向非是别处,赫然就是那几个刀客离开的地方,并不是想着杀人,而是想着藏身。
对方既然是从北边来的,那沿途肯定都有过搜寻,谁又会想到他却偏偏回来藏在这些地方,相对的便要安全一些,但坏处恐怕就是得要远离市井了,说不得被人识出。
“回西京!”
秦鱼雁面无表情,当断就断,既然他选择了要这样做,那索性就直接回去西京,毕竟一直逃也不是办法,谁知道那些个路口要道,市井市集没有被安插人马,与其这样朝不保夕,倒不如破釜沉舟,搏上一搏。
特别是在看到这种剥皮的手段,秦鱼雁现在是一点风险都不想再冒,而且,他也需要时间想对策,不然这样一直逃下去,谁知道是个头。
何况。
老实说,这一切的经历,还让他有些猝不及防,稀里糊涂的被人关到了牢狱,稀里糊涂的又结下了仇家,现在又是稀里糊涂的逃命。
他需要时间,好好消化这一切。
暮色渐沉,秦鱼雁脚下快赶,飞快没入夜色。
021 刀谱
“遭瘟的畜生!”
寂静山林,荒郊野地,乍听一声咒骂倏地自林间传出,而后才见一灰头土脸的身影脚步飞快的窜了出来,动如脱兔。
再见他屁股后面,一只巨大的黑影带着吭哧吭哧的喘息紧追不落。
这黑影体型庞大,全身长满了刚硬如针,根根立起的黑毛,口角滴着唾液,唇下外翻出两颗弯起的獠牙,眼冒凶光,像是认准了前面奔逃的身影,疯狂乱嚎着。
秦鱼雁眼皮狂跳,心里暗暗叫苦不迭,想他这些天东躲西藏的,风餐露宿,有上顿没下顿,好不容易套了只猪崽打打牙祭,没成想,被这护犊子的野猪给记恨上了,硬是追了他两里多地,非要报那杀子之仇。
奈何他现在还没辙,这畜生皮糙肉厚的,再有那一口尖牙,他捅人家一刀那是不痛不痒,人家咬他一口,半条命都得丢了,哪有不跑的道理。
憋屈之下,不由骂道:“他妈的,等过了这档子事儿,非得去整两把枪防身不可!”
以前他倒也瞧见过外公对付这野猪,办法很简单,只要往泥地里一赶,这畜生但凡进去,必然是身陷泥中,难以自拔,一番折腾下来,就等它气虚力疲,那就等着上桌吧。可眼下这寒冬腊月的,四处冻土硬结,哪能找到什么泥地,再有他连喘息的功夫都没有,稍一耽搁,恐怕屁股都得被啃没了。
见距离越来越近,秦鱼雁沉着一口气,瞅准了一颗歪脖子树,眼看快到近前,他豁然纵身一跃,一个箭步腾空,双手顺势一伸一搭,便搂住了树干,手脚利索的爬了上去,几在一前一后,身下就听“砰”的一声,却是那野猪来势汹汹,人没扑到,一头撞在了树上。
更让秦鱼雁傻眼的是,这野猪撞完树后,脚下一个踉跄就躺地上了,口鼻冒血,一颗獠牙都撞断了,血肉模糊,嘴里还吭哧吭哧的喘着,只是没一会儿,就不动弹了。
“自己撞死了?这算个什么说法?”
秦鱼雁先是一愣,然后嘿嘿一笑,他翻下树,抽出猎刀,抬手便下刀如飞的在野猪身上挑了几处精瘦的地方取了两块肉。
眼下西京已算不远,透过林间树缝,已能看见一角满是尘土,灰暗古旧的城墙,似是在无言的诉说着一个朝代的没落与腐朽。
天色阴霾。
秦鱼雁四下看了看,走过头一次,第二次自然轻车熟路,他这人没什么优点,但最擅长的就是辨认方向,认路。
就是不知铁头那小子咋样了?
一临近西京,他脑子里便不由的想起那少年,并没进城,而是快步朝着城外那间老庙赶去,只希望里面走出来个熟悉的身影。
可惜。
等他真的过去后,却愣在了原地。
入眼所见,那座老庙已然是一地焦灰,而灰烬里,是一具具早已辨不清容貌,被烧的焦黑如炭,蜷缩着身子的焦尸,大大小小,粗略一扫,怕是不下四五具,而且不少还有被野兽撕咬,飞鸟啄食过的痕迹,肚肠外露,可见白骨,死无全尸。
秦鱼雁心头一颤,脸色骤沉,步伐稍一停顿,便又快步走进了焦灰中。
焦灰早就冷了,想来是很多天前的事了。
目光飞快的扫过地上的尸体,秦鱼雁来来回回,足足搜找了五遍,见没有那少年的影子才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
“这小子!”
秦鱼雁脸色凝重无比,没有尸体,不代表人就安然无恙,他已见识过那群人的手段,真要落到对方手里,想死都难。
“看来,得另寻藏身的地方了。”
心里想着,秦鱼雁扭头就欲离开,但他迈出去不到五步,原本伸出去的右脚又收了回来,身形未动,目光一点点的侧向右边,朝着灰烬里那座被烧的通体焦黑却仍旧屹立不倒的山神像望了过去。
抿了抿干裂的唇,秦鱼雁身子一转,几步走到神像前,而后看了看神像的底座,旋即伸手将其推倒。
但听“轰”的一声,神像已躺在焦灰里,激起漫天的烟尘,秦鱼雁则是把视线牢牢的停在了神像底座原先所在的位置。
这下面竟有一个长筒状的坑洞,里头塞了一截一尺多长的竹筒。
秦鱼雁想起了那天铁头给他说的话,莫非,这就是他埋的东西?
心念一起,他伸手便将竹筒取了出来,这玩意儿内里空空,好像搁着东西,等秦鱼雁把盖子揭取,再把东西拿出来,定睛一瞧,只见他那双眼睛,陡然瞪大,
手里的,赫然是一本泛黄的古册。
封页上还有三个字,只是,这书怕是被人翻阅的次数太多,字迹都模糊了,只能依稀瞧出最后的一个字。
“刀!”
等翻开来,只见扉页上面画着一个小人挥刀斜撩的架势,身旁更有一行小字。
“势如止水,动若惊雷,以力破巧,以巧化力!”
只稍稍瞟了一眼,秦鱼雁整个人都像是魔怔了一样,痴痴傻傻的看着手里的老书。
这他娘的居然是本刀谱。
难道自己终于转运了?
一想起连日来的心惊胆颤,险象环生后,再看看手里的刀谱,秦鱼雁突然觉得这一切似乎都值得。
但下一刻,他便明白了什么叫福祸相依,人生无常。
心里还在激动着呢,不远处却听。
“快,那边刚才有动静,过去瞧瞧!”
一声呼喝,把秦鱼雁惊得心头一颤,瞬间脊背冒起了冷汗。
他连忙收起老书,想也不想的朝着另一头快步逃开。
可这回,老天爷似乎没再眷顾他了,秦鱼雁只逃出了不到三十米,身后就听有人冷厉喝道:“快,那边有人,一定是那小畜生的同伙!”
那人语气激动,像是见到了几百两银子。
“遭了!”
秦鱼雁的整颗心瞬间沉到谷底,眼下不用多说,对方必然是那“白面虎”的手下,自己这一旦暴露,只怕想要脱身就难了,得赶紧想办法,时间越长,对他就越不利,简直就是乐极生悲啊。
眼见对方死命追着,秦鱼雁干脆一咬牙,心一横,手里的铁丸和铁蒺藜全都一颗接一颗的打了出去,不求伤敌,只求缓一缓他们紧跟的势头。
趁着几人躲闪的功夫,秦鱼雁脚下发足狂奔,竟是朝着西京城溜了进去。
022 再遇红狐
夜已深。
更鼓三响,北风凄寒。
却说西京城里的一条巷子里,几道身影快步赶至,只四下一扫量,随即冷声道:“找,那小子脚力稀松平常一定就在这附近,跑不远!”
寒风冷冽,几人原本黝红的面色此刻已变得青白起来,干瘦紧绷的脸皮上是饱经风吹日晒后裂开的细小豁口,连同嘴唇也满布干裂的血口,头顶乱发,脑后各垂着一条油腻的发辫儿,穿着与那两个已死的刀客没什么模样,大同小异。
“妈的,千万别让老子逮住,竟敢让咱们在这儿喝西北风!”
一个大脸阔腮,浓眉独眼的汉子怒骂道。
四人边说边各自挑了个方向,朝着一头寻了过去。
只是,此刻他们若是抬头,便不难发现,巷口上方,两墙之间,一个身影正忍受着冷风,双脚蹬墙,双手城墙,卡在两墙之间,嘴里都咬出血来了,一双阴郁的眸子更是居高临下冷冰冰的瞧着,瞧着走进他这条巷子的人。
进来的,正是那个大脸阔腮的汉子,这厮嘴里还骂骂咧咧的,朝地上啐着唾沫。
眼见另外三人走的远了些,半空中的那双眸子瞬间变得阴厉,像是两点寒火,隐露杀机,只见他悄无声息的一稳重心,腾出双手,已从腰上解下一根套索,静候时机。
但见那汉子走出没几步,竟是面朝墙角一站,一解裤子,撒起了尿,只说他嘴里正舒坦的呼着气呢,不想忽听头顶掉下一块墙皮来,登时下意识的就抬眼瞧了过去。
可这一瞧,他双眼陡张,迎面只见一只撑开的套索,不偏不倚,径直落到了自己的脖子上,未及开口,那半空撑在两墙之间的人,只将套索另一端往手肘上一绕,再发狠往上一提。
提的是咬牙切齿,青筋毕露,立见活扣紧收。
“呃!”
大脸汉子双脚登时里地,双眼圆睁,眼白满布血丝,伴随着脖颈上传来的剧痛,一股强烈的窒息已如潮水袭来。但他双脚很快又一沉,正想缓口气,不想下一秒,一道身影当空扑下,手里的刀子已径直没入了他的喉咙,刀身一进一退,瞬间一股滚烫的热血便喷溅在了一旁的墙壁上,浓如泼墨,乌红一片。
那身影一击建功,顺势就地一滚,卸去了下坠的力道,看不也看,径直没入了窄巷深处。
秦鱼雁面色阴沉,嘴角似有温热流进,不及细抿,已是满嘴的腥咸,他脚下不敢停歇片刻,自是心知身后那群人不是这样就能轻易摆脱的。不同于上次,这回只怕进城容易,出城难,就像是瓮中的老鳖,只能在瓮里求生。
但是,这半天的逃亡,已耗去了他太多的体力,再这样下去,迟早被抓住。
得想办法,想什么办法好呢?
月黑风高。
天上挂着一轮毛月亮,模糊难见,就好像罩上了一层阴霾。
“小子,你走错地方了!”
倏然。
一个清透嗓音从街边响起,听到这个声音,秦鱼雁看也不看,脚下发力,忙朝另一头跑去,身后却听“嘿嘿”笑声乍起,似带嘲讽,又似轻蔑,只在笑声一起一落的同时,秦鱼雁脑后已听破空声袭来。
锐急刺耳,呜呜生风。
却道是什么?
“啪!”
凭空只似炸起个炮仗,落在秦鱼雁的后背,一刹那,他就感觉自己的身子都在发麻,就好像突然泄了气,接着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痛楚,浑身都在酸软,没两步,已连滚带爬的翻了出去。
同时,他耳边隐约还听了“吱吱”两声怪叫,像极了山里野猴的叫声。
等挣扎着扭头看去,但见街面上,一个瘦削的身影正站在不远处,此人腰间别着“关山刀子”,手里却是垂下来一条黑蟒似的软鞭,约莫三米多长,鞭身上更见一个又一个细小的凸起,像是嵌进去的棱角,看的人眼皮狂跳。
再看这人左肩,竟然蹲坐着个不大不小的黑影,眼冒精光,抓耳挠腮,嘴里“吱吱”有声,定睛细一瞧,好家伙,竟是只黄毛猴子,见秦鱼雁瞧它,立时翘起尾巴,一撅屁股,朝他龇牙咧嘴的怪叫着。
瞧见这一人一猴一鞭,秦鱼雁瞳孔莫名一缩,可遂见他一擦嘴角鲜血,视线看向那人,半撑起身子,面无表情的说道:“打神鞭?好家伙,啥时候连耍猴人也入了那群畜生不如的贼窝子?”
那人听到秦鱼雁的话,稍稍沉默了片刻,然后轻声道:“这世上,还有干净的地儿吗?乱世里,哪还有什么一流的货色,不过是都想活的痛快点罢了!”
“嗖!”
汉子话音刚落,却见秦鱼雁眼神骤冷,翻身而起,电光火石间,双手一递一送,两颗铁丸已一前一后,追星赶月般朝着汉子面门飞去。
可万没想到,空中但见一只黑影急闪,再看去,就见汉子肩头那只蹲坐的黄猴手里赫然把玩着两枚铁丸,只把秦鱼雁看的浑身冰凉。
汉子静静地看着他,同时伸手接过黄猴递来的铁丸,随手掂量了几下笑道:“飞蝗石?我之前听人说西京城里出了一位打飞石的,还以为能见识一下这门失传已久绝技,不成想,却是个半吊子,就这也敢招惹白面虎!”
“妈的,要不是他们逼的太紧,等我找到一把好弓,非得把他们一个个都射死!”
秦鱼雁听着对方的讥讽,不甘示弱的反驳道,反正怎样都是个死,手上既然打不过,嘴上却不能服输。
“弓?也是,飞石弓矢是一门,可惜,恐怕你要没机会了,那“白面虎”给了我八百两,要你小子的人头,说是要祭他弟弟!”
汉子淡淡说道。
“我还以为你能耐不小,不想,连我一鞭都接不下!”
秦鱼雁脸色阴沉,苍白无血,他站起身,紧握手中短刀。
“别他妈的以为会这打神鞭,小爷就得束手就擒,乖乖等死,要论根底,咱俩都是下九流,老子不尿你,今天有能耐就把我命收了,没能耐,千万别让我逃了!”
狠话刚放,不想那蹲坐的猴子突然猛一抬头,一双精光爆现的眼睛,直直的瞥向街旁的一角屋顶,面目更是立变凶狠,龇牙咧嘴,像是要择人而噬。
秦鱼雁也是一惊。
只因他忽觉肩膀上像是多了个东西。
等扭头一瞧,却见一双碧幽幽的眼睛正和他对了个正着。
嘿,又是这狐狸精。
023 耍猴人,打神鞭
只说秦鱼雁定睛一瞧,却道看见了什么?
非是别的,赫然是那只火红的狐狸,一身皮毛哪怕在夜里也似泛着火焰般的光华,碧眼灵动,正乖巧的趴那舔舐着爪子,等和秦鱼雁对视了一眼,才又看向那只正“吱吱”怪叫的黄猴,不为所动。
这下连那一直风轻云淡的汉子也是双眼陡睁,眼中冒出精光。
“碧眼赤狐!”
他似乎认得此兽。
秦鱼雁却是暗暗吸了口气,缓和着浑身的酥麻,脑海中则是飞快的回忆着所谓的“打神鞭”。
要说这下九流里,除了挣皮肉钱的女人外,但凡能叫出名的,多多少少都有些门道,明枪暗箭,拳脚功夫,再有一些个神乎其神,玄乎其乎的术,亦或是匪夷所思的手段,甭管能不能上得了台面,多有一技之能傍身。
而这“打神鞭”,便是“耍猴人”的绝活,而且是独一无二的绝活。
绝到什么程度,下九流里除了吃官家饭的几位,其他的遇到了,都得绕着走。
一鞭一猴,那是能横行大江南北的人物。
“猴戏”想必很多人都听过,也见过,以前逢年过节的时候,街边来个老汉,牵只猕猴在那翻着筋斗,敲锣打鼓的,活灵活现,能让人瞧个新鲜,叫声好。
但早些年这“猴戏”可不同寻常。
秦鱼雁记得自己外公说起过,清末民初那些靠着“猴戏”活口的“耍猴人”,别看瞧着蓬头垢面,像是个乞丐,可但凡拎出一条“打神鞭”,那基本上都横着走的霸道货色。
猴子通灵,似人,奈何心猿意马,野性难驯,这些“耍猴人”想要将其降服,必是少不了“打神鞭”,这可不像那些个虐待折磨训出来的猴子。
据说真正的“耍猴人”养出来的猴儿,那就是近乎于精怪一类的存在,通了人性,与“耍猴人”朝夕相处,已与人无异,同塌而眠,同桌而食,亲如父子手足,除了不会说人话,什么都懂。
不但如此,这猴子本就是杂食性动物,什么都吃,生性好斗,且尖牙利爪,臂力惊人,加之猴类敏捷灵活,又经“耍猴人”一番喂养,飞檐走壁什么的都是些小把戏,真正厉害的杀人如拔草,要是得罪了,恐怕眼睛合上就休想再睁的开来。
还有种说法,那些个志怪小说里记载的名叫“山魈”的精怪,说的就是这玩意儿。
农村有句老话,宁遇豺狼,莫惹山魈。
以前闹饥荒的时候,一些“耍猴人”没熬过去,死了,这玩意儿便能守着那死人蹲个十天半月,最后饿的实在不行了,饿红了眼,干脆就地就将尸首给嚼了。
而后没了约束,流窜山野,时间一长,甭管它就是再像人,那到底还是个畜生,野性回归,非但如此,吃了人的猴子,更是如恶鬼一般,能和大型猛兽搏杀,时日一长,下山掳人,开颅吞脑都不稀奇,故而,被人当成那山间精怪,谈之色变。
就因为这玩意儿听着有些玄乎,所以秦鱼雁印象很深。
但更玄乎还得是那“打神鞭”,此鞭据说是神乎其神,一鞭落下,就算你是那“大闹天宫”的孙猴子,也得老老实实的躺下,躺下还不算什么,能把那猴子抽的定在地上,就跟武侠小说里被点了穴一样,才是真能耐。
不过,其中的门道,秦鱼雁却不清楚,只因为这东西没等解放,就已经失传了,他之所以知道这门手段,还是从老爷子嘴里听的。
可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还有遇上这“打神鞭”的一天,惊的他差点以为小命就要交代了。
舒缓着背后的痛楚,秦鱼雁眉头紧锁,舔了舔腥咸的嘴角,他道:“甭管你是妖是仙,是精是怪,今儿要是能保我出去,往后,你就是我祖宗!”
他是对着肩头的那只狐狸说的,眼下生死当面,这就是他最后的一根稻草,他也只能寄希望于这红狐身上了。
只是,那狐狸却似不为所动,仍旧慢条斯理,优雅非常的舔舐着自己的爪子,一条尾巴还时不时的来回摆动,在秦鱼雁脖领子里磨蹭,两颗绿翡似的眼睛偶有抬头才看看那龇牙咧嘴的黄猴,然后又移开了,全然不放在眼里。
秦鱼雁心头是苦涩加苦笑。
“唉,造了孽了。”
但他手里已悄然握上一枚铁蒺藜,眼底透着寒光,嘴上自顾的道:“老早就听说,这“耍猴人”多是隐于市井里的豪侠,做着劫富济贫的买卖,没成想,却让我遇到了个例外!”
月光晦暗,但那朦胧之色已去了不少。
秦鱼雁已能瞧见这人的长相,白面长脸,狭眸挺鼻,两条粗眉斜飞入鬓,都快和头发接上了,下颌留了一小撮胡髭,上唇冒着一道浅淡的胡茬,看着就不同寻常,再有那一双丹凤眼就像关公一样,半开半阖,隐透精光,杀气逼人。
那人则是盯着秦鱼雁肩头的红狐看的面容紧绷。
但下一秒。
就听对方嘴里蓦的吹了一声清哨,那半蹲半坐,满目凶光的黄猴闻声瞬间便扑了出来,扑掠如飞,一扑之下,径直飘出五六米外,步伐轻灵,一点动静都没有,看的秦鱼雁头皮一炸。
恐怕这东西先前就已经在暗中窥伺了,所以才有这人拦路于此。
看来,现在这是要下杀手了啊。
他没动作,而是看向一旁的红狐,只盼着这玩意儿能显个灵,救他一救,否则别说那人了,就是这猴子他也不是对手,只有死的份。
可让他心凉的是,这红狐仍旧不见动作啊,只是懒洋洋的起身,然后嘴里还打了个哈欠。
眼瞅着面前一道黑影已在几声尖利的啸叫中扑来,秦鱼雁一咬牙,手中已是短刀在手,双眼瞪大,死死的盯着。
可他这不瞪还好,一瞪之下,那黑影蹬地一窜,凭空翻起一米多高,一双猴爪径直朝他这一对招子掏来,来势快如闪电,秦鱼雁是只见其影,都来不及反应,慌忙无措中忙劈下一刀,不出意外,落空了。
眼见已是劲风扑面。
“我日你姥姥!”
秦鱼雁立时心如死灰。
不想,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肩头猝然亮起一双碧眼……
024 碧眼勾魂
动了,终于动了。
动的是那碧眼赤狐,这小东西倏地抬头,一双绿翡般的狐眼已望向秦鱼雁面前的黄猴,双眼泛着极为妖异的光华,如能够人魂魄一般,像是笼罩着一层光晕,迷离梦幻,让人见之失神。
更离奇诡异的是,那猴子被赤狐用眼睛一扫,嘴里立马“吱呀”一声,接着跃到空中的身子登时一僵,竟然不再动弹了。
赤狐灵动站起,作势已要扑出。
不想,却听平地“啪”的一声响,似是惊雷炸起。
原本欲要动作的赤狐立时一顿,似乎对这声响颇为忌惮,娇小身子忽又蹲伏了下来。
倒是秦鱼雁这边有了动作,眼见那恶猴不再动弹,且还在近前,他二话不说,手中短刀作势便要扬起,那“耍猴人”似也瞧见了他的动作,窥破了他心中所想,眼神刹那骤变,脸色更是狂变,一双眼睛顷刻漫上一层血丝,大有几分目眦尽裂的架势。
但看到对方这个反应,秦鱼雁反倒一停动作,莫名的息了杀心。
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他觉得眼下这猴子死不死,对他现在的处境起不到什么改变的作用,反倒还会和这“耍猴人”结下血海深仇,只怕到时候惹得不死不休,岂非再竖一大敌。想那“白面虎”还未见其人就已经把他逼的险象环生,步步凶险,眼下要是再多出这么一个狠角色,到时候他就真是死路一条了。
而且,这人严格来说,只是“白面虎”雇来的人手,与他无仇无怨,加上先前的一番对话,让他觉得,似乎还有回旋的余地,何况眼下他身陷险境,危在旦夕,想办法脱身才是重中之重,他也并不想和此人结下死仇。
那“耍猴人”似也没有预料到会有这么一番变化,突如其来,措手不及,眼看那猴儿就要命丧秦鱼雁刀下,他气息猛一滞,整个人几有几分癫狂之势,不料秦鱼雁刀势忽徹,抬起一脚,足尖再一勾,已将那黄猴勾到了空中。
“走你!”
见状,耍猴人毫不迟疑,右手刷的一抖,但见他手中那黑蟒似的软鞭登时如游龙摆尾般飞到了空中,呜咽生风,只似长了眼睛,通了灵性,鞭身几扭,便已将黄猴卷回,抱在怀里。
等他做完这一切,再抬头,眼前哪还有秦鱼雁的踪影。
汉子也不追赶,只是看着怀里的猴儿,伸手在其背上一番推拿,遂见那像是成了石塑,一动不动的黄猴渐渐恢复了知觉,眼中灵光再现,嘴里跟着吱吱呀呀几声轻叫唤,好似受了莫大的委屈,直到汉子从怀里取出一枚果子,那猴儿才欢喜的重新跃上男人的肩头,翻了几个筋斗。
见猴儿无恙,汉子才像是彻底的松了口气,他看着空荡荡的街道,嘴里喃喃自道:“原来,传说中碧眼赤狐能勾魂的说法是真的,国之将亡,必出妖孽,看来,这破世道,仅仅只是个开始,乱世当头,哪还能寻到一块干净地啊!”
他手里缓缓拎着软鞭。
这时,一旁的巷道里倏然赶出几道身影,个个手持刀子,凶神恶煞,满目杀机。
见到汉子,他们先是一怔,然后问道:“那小子呢?”
汉子不紧不慢的道:“跑了!”
“跑了?”
几人闻言脸色顿时不太好看。
“你让他跑了?”
汉子一扬眉,眼皮微抬,瞥了那问话的人一眼,那人顿时脸色一白,下意识缩了半步。
“腿脚在他自己身上长着,他自己会跑!”
顿了顿,没去理会那些刀客铁青的脸色,汉子慢条斯理的一边挽着软鞭,一边轻声道:“这单买卖我不做了,银子还你们!”
说话的是他,掏银子的却是那猴儿。
真就像成了精一样,汉子前脚话落,它已伸手从男人腰带上解下个羊皮袋,里面鼓鼓囊囊的,全是银锭子。
而后,随手就朝着刀客丢了过去。
这一番举动可把几人气的不轻,一个个紧咬牙关,面颊上的肌肉都跟着一鼓一鼓的,筋骨毕露,眼中喷火。
那“耍猴人”说完就要走,忽见一刀客冷哼道:“站住,别以为你手里提着打神鞭我们就会怕你,别人怕我们可不怕,论规矩你可是先收了我们寨主的银子,而且你不也是奔着那神仙索来的,现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当我们这儿是什么地方?”
一番话说完,几个刀客已将这“耍猴人”围住。
“他妈的,给你点颜色你还真当自己是爷了?今天我们弟兄几个就教你个乖,在这关中一亩三分地,是龙你得给老子盘着,是虎你得给我卧着,敢不把我们放在眼里,非得办了你!”
“什么他妈的耍猴人,全是狗屁,好好的人不做,天天和一头畜生混在一起,要我说你干脆以后娶个母猴得了,生一窝猴崽子,哈哈哈!”
说罢,几人视线彼此暗自一番交流,已是伺机欲动,作势待发。
那“耍猴人”却仍是神态如常,除却先前因为黄猴而露出几分异样,其余时间,似乎都是一副沉默寡言,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
“杀!”
夜色晦暗,月光模糊,却是一片薄云遮月掩光,正缓缓自夜空飘过。
长街上忽听一声喊杀,那几个刀客已纷纷扬刀动作,欲要斩杀眼前人,刀光立见森寒,肃杀霎时腾起,只惊的街旁酒旗猎猎不休,尘飞土扬。
片刻后。
杀气已散,刀光已黯,酒旗徐徐掠动,长街空旷清冷。
耍猴人腰缠软鞭,逗弄着肩头的猴儿,已慢步走远。
只待长街上那片薄云飘远,才见月华洒下,街面上顿见五个身影正一动不动的站着,手中刀子未落,还保持着各自的姿势。
但五人的心口,却已空空如也,胸膛上,衣裳破裂,血红一片,再往里瞧还能瞧见个血窟窿,里面肝肺犹在,唯独少了一颗心。
心在何处?
心在地上,瞧着红扑扑的,沾着尘埃,染着血污,似是犹有余温,仍未凉透。
不知不觉,五人已死的无声无息,干脆极了。
025 洞中惊见
“我说过,只要你能保我一命,以后你就是我祖宗,我好吃好喝的供着你!”
大晚上的,西京城里某个街角处,有一人正对着怀里的红毛狐狸喃喃低语,脸上犹带着几分劫后余生的余悸。
要说这狐狸可不得了,浑身皮毛通红如火,夜风拂过,那就似是腾起的缕缕赤焰,再看那一对眼窝子里,仿佛嵌着两颗绿翡,如能勾魂摄魄一般。
这谁要是走夜路撞上了,八成不是被吓尿,就得吓跪下。
不过,眼下这狐狸却很舒坦,眯着一双狐眼,正缩在秦鱼雁的衣领子里,只露着一颗脑袋,都快睡着了。
可秦鱼雁不敢睡啊,那“耍猴人”有没有追上来姑且不说,但那些刀客眼下怕是正掘地三尺的在找他,但凡找到,他这条小命可就没了。
喘了几口气,等缓了缓心神,秦鱼雁这才伸手小心翼翼的抚摸着赤狐后颈上的软肉,待轻轻的一番抓挠,那小东西嘴里只听“咿呀”一声,舒服的两只眼睛都快合上了,一个劲儿的往他怀里拱。
见到这一幕秦鱼雁才暗暗松了口气,他现在可是把所有指望都落在这小东西的身上了,甭管是精是怪,在他眼里,这就是救命的狐仙,得想办法留住咯,千万不能再像上次那样给跑了。
“唉,你要是能说话该多好!”
抱起赤狐,秦鱼雁随即长身而起,警惕的瞥了眼四周,然后快步离开。
夜风越来越冷,看样子又要下雪了,口中吸着凉风,就跟吞咽了刀子一样,割的喉咙生疼,一路奔走,秦鱼雁就像只无头苍蝇,反正就是认准了一个方向。
但时间一长,他也有些哆嗦,眼下天寒地冻的,这要是在外面,只怕明天一早都不用那些刀客来杀他,直接就从雪地里一挖,往城外一埋,好不省事。
可就在他一门心思,埋头赶路的时候,冷不防的就见胸口蓦的亮起一双碧幽幽的眸子,朝他看了过来。
只说下意识的一瞧,秦鱼雁立马就后悔了。
这他娘的是双狐眼,四目一对,他立觉天地骤远,身旁竟是诡异的安静了下来,顿时暗道不好。
“遭了,难道是自己没伺候好,这狐仙要收拾自己?”
脑海中只来得及冒出这个念头,他便再没知觉,人事不省。
迷迷糊糊中,秦鱼雁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就好像做了一个梦,可梦里的东西他却记得不是很清楚,似乎是在赶路,走了一段很长的路,披星挂月,冒风戴雪。
太冷了。
冷的他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然后。
“诶?”
秦鱼雁愣愣的睁眼。
却是梦已醒。
定睛细瞧,遂见自己的胸口,一只毛茸茸的狐狸正缩在怀里趴着呢,嘴里还打着哈欠,一条粉红色舌头直往出来吐,见他醒来,只用碧眼一瞟,接着翻了个身,把那后脖颈露了出来,嘴里“咿呀”有声,不住拱着的他的下巴。
秦鱼雁已从茫然中回过神来,再见这小东西的反应,顿时哭笑不得。
等撑身坐起,他一边抓挠着赤狐后颈的软肉,一边打量着现在的处境,不想这一看,登时大吃一惊,好家伙,自己竟然已不知不觉的出了西京城,眼下正身在一个山洞里呢。
周遭石壁嶙峋怪状,空间不大,但也不小,再看身下,秦鱼雁眼皮莫名一跳,只见一张偌大的斑斓虎皮正垫着呢。
洞外白雪皑皑,雪犹未停,如在洞口挂起一张雪帘,在寒风里散落。
秦鱼雁默然了许久,他却是想起了之前的事,而后看向怀里的赤狐,眼神带着几分诡异。
这东西,难道真是狐仙一流?还是什么妖精?
“是你带我来的这里?”
秦鱼雁轻声问。
可赤狐却一个劲儿的在他怀里翻身打滚,不停磨蹭着他的手,玩的不亦乐乎,根本就不见半点反应,任凭秦鱼雁如何试探,就差把这小东西吊起来打了,但最后还是被他给忍住了。
良久。
“果然是天无绝人之路啊!”
秦鱼雁长叹一声,他只能勉强把这一切归功于老天爷开眼,不想到头来,阴差阳错,自己竟是真被这狐狸给救了。
难道真要自己多个祖宗?
再看这个洞窟,干燥洁净,却不见半点人为的痕迹,倒像是天然的洞窟,其内除了一张虎皮,还有不少干草。
不过,秦鱼雁猛的嗅了嗅,他闻到洞里竟隐约弥漫着一股特殊的气味儿,非是什么狐狸的骚臭,而是药味儿,奇了怪了,只惊奇的起身四下一瞧,不禁咋舌不已。
就见这些干草里,居然散落着不少药材,有的已被咬碎,有的还完整无缺,里头还能瞧见几根筷头粗细的参须,还有一些灵芝的边角,上面还有牙印呢,其他的药材更是不在少数。
秦鱼雁下意识的看了看赤狐的牙口,又瞧了瞧那些药材上的牙印子,嘴角立马一扯。
“都是你吃的?”
正暗自嘀咕呢,秦鱼雁忽的顿足,目光陡凝,径直落在洞窟尽头的角落。
只说为何?
那角落里,竟散落着两具尸体,一人伏地而亡,一人倚壁而死,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年了,身上的衣裳落满了厚厚一层尘灰,已尽化白骨。
秦鱼雁看的好不惊奇。
他走到近前,就见二人身上的穿着装扮已有些年头,血肉虽消,但头顶还有几缕灰黯的发丝,可许是因为秦鱼雁的动作太大,那发丝竟无声无息的化作粉尘,散落在地。
“嗯?”
倏然,秦鱼雁眸光乍动,他一垂眼眸,看向地上,但见厚积的尘灰间,像是有个东西,巴掌大小,四角无棱。
“这是什么?”
脚下顺势一扫,等把这东西从尘灰里拨出来,立见秦鱼雁脸上神情忽的呆住,怔怔瞧着,像是有些茫然。
“不是吧!”
他嘴里嘀咕了一句,但语气却隐隐发生了一些变化。
弯腰俯身一捡,那东西已在手里。
就着外面的天光,秦鱼雁终于看清了这物件,竟是一面令牌,而且还不是普通的令牌,尽管沾着尘灰,可一经擦拭,立见露出了黄澄澄的本色。
乖乖,这居然是一面金牌。
再看正面,只见三个大字被一圈圈纹理包裹着,等认出那是什么字后,只把秦鱼雁瞧的目瞪口呆,半天没有回神。
“粘杆处!”
026 奇遇
居然是“粘杆处”。
眼见金牌上竟然落着这么三个字,秦鱼雁着实吃惊不小。
“啧啧啧,不得了!”
他啧啧称奇,把那金牌拿在手里反复打量,看看前面,又看看后面,不光前面有字,后面也有字,几行小字,可惜这些小字字迹却浅,不知道是否早先就是这样,只能勉强模糊的辨认出来“粘杆侍卫”四个字,至于后面的。
秦鱼雁看到这里,瞳孔莫名一缩,嘴里更是情不自禁的吸了口凉气。
“嘶!”
只因那四字之后,居然不是字,而是一个让他感觉十分难以置信的东西。
一个清晰无比的拇指印,清晰到什么程度,连那指肚上的纹理都能看见。
错不了,确实是指印,他甚至还下意识的用手摩挲了一下,纹理生硬,作不得假。
这应该就是所谓的大内腰牌,而这指印落下的地方,应该是腰牌主人的名字,可却被人生生抹了去。
秦鱼雁撮着牙花子,望着上面的指印,心里的震撼久难平息。
这东西,是人能捏出来的?
捏金生印啊这是,以往这种场面,也就书里和电视上能看见,可现在眼前就摆着一个,总让他觉得有种不真实的错觉。
不过,秦鱼雁可没天真的把这一切归类在什么内功之上,那是书里的玩意儿,听着也就图一乐呵。眼下这年头,武夫所练,无外乎是对自身的掌控,归根结底,就两个字,劲力。
而这指印的主人,竟能捏金生印,怕是非同小可的霸道货色。
但秦鱼雁却叹了声可惜,因为他已将目光落在那倚壁而亡的白骨上,对方的穿着虽说落满了尘灰,有些破烂,但还能依稀分辨出来是类似于软甲一类的装束,倒像是吃管家饭的,十有八九就是这金牌的主人。
而他的胸口,却见嵌着一枚短矢,八九寸的长短,像极了一些个书里所说的袖箭,箭头射中的地方,居然隐隐发青。
“短箭淬毒,有意思!”
秦鱼雁瞧的兴致勃勃,顺手再把地上那具尸骨翻起,果然,他视线一扫,已在对方的腕骨上看见了包裹的皮革,里面赫然是藏着三支细小的箭筒,三箭已射其一,还剩两枚短箭。
可正看着呢,秦鱼雁却发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只因地上这具尸骨脖颈以上,居然不见头骨,颈骨切面更是平齐,如同被什么难以想象的利器切断,让人咋舌不已。
“啧啧,不得了啊,一击毙命!”
秦鱼雁就觉得今天实在是大开眼界,这二人也不知何故,竟然双双殒命于此,连尸骨都没人收敛,但他能肯定的是,恐怕这两人生前绝对是江湖中所谓的大高手。
“哗啦!”
一声金铁交击的异响突然将他的意识拉了回来,秦鱼雁低头一看,脚底下不知从哪带出来一条极为精细的铁链,尘灰一抖,立见露出精亮的本色,竟不见半点锈迹。
他抬脚一勾,只听咔嚓脆响,那倚壁而亡的尸骨旁,赫见一个物件被他连着精铁长链拽了出来,亦如那铁链,就见尘灰抖落,顿显寒光。
这东西一露出本来面目,秦鱼雁好奇的神色瞬间就僵在了脸上,不知是心惊还是失了神,他脱手一划,那东西立马“咣当”坠地,一颗白森森的骷髅则是从中滚出。
但秦鱼雁已没心思去管什么骷髅了。
他现在的所有心思,都被地上的那个物件所吸引。
此物古怪,形如高帽,又似鸟笼,内里中空,外裹铁网,顶端正系着那条精铁长链,底部却是在刚才一摔之下,蓦然从中弹出了八柄风叶状的弧刃短刀,刀身正反俱是开刃,闪烁着森寒冷光,杀气逼人。
他下意识一拽长链,就见那物件唰的从地上弹起,在半空中飞旋了起来,八柄短刀更是呼啦飞转,带出一片炫目寒影,嗡鸣大作。
秦鱼雁看的一个寒颤,忙又松手,遂听又是“咔咔”两声,八柄短刀猝然内收,彼此衔接一体,严丝合缝,径直落地。
望着地上古怪的玩意儿,秦鱼雁咽了口唾沫,眼中却在亮起精光,只见他出神呆愣片刻,才有些哑声的喃喃自语道:“血滴子?”
他再看看手里的腰牌,眼神闪烁,已是反应过来。
没错,这“粘杆处”不就是传说中大名鼎鼎的“血滴子”么?
这可是江湖上最让人闻风丧胆的大杀器,更是传说中最恐怖的暗器,在那冷兵器为尊的时代,这就是兵器之王。
“这算个什么说法?”
秦鱼雁神情古怪,但随即却是面露欣喜。
这可是好东西,眼下对他而言,比那什么枪支火炮更为可贵。
看着地上的两具白骨,他抿了抿唇,然后弯腰俯身,嘴里嘀咕了句“莫要见怪”,就开始做起了摸尸的勾当。
同时还在心里暗暗祈祷,老天爷保佑让他找到一本武学秘籍,要不天材地宝也行。
不成想,让人意外的是,他这一番摸索之下,还真的搜出来几样东西。
“这是信?”
秦鱼雁瞧着手里的信很是意外,正想看呢,不料没等将那信纸抽出,指间的东西已是在冷风中散落,化作一地纸屑飞灰,怕是时间太久。
另一物,是一张锦帛,其上隐有字迹,非但如此,还有一个个人像,不同于那信纸,倒是保存的极好,秦鱼雁干脆席地而坐,一边逗弄着怀里的赤狐,一边饶有兴致的的看了起来。
“大内杀人术!”
秦鱼雁看着右侧为首的几个小字,立马眼皮一跳,嘿嘿嘿傻笑了起来,当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想武功,这就来了。
“蓄气不泄,运于丹田,以气运身,以身催力……”
看着上面的小字,还有那几个各有动作的小人图,秦鱼雁已是情难自禁的笑出声来。
天见可怜,终于有翻身的底气了。
想他这些日子,寝食难安,险象环生,一直都在生死间挣扎,如今有此奇遇,当真喜不自胜。
“天助我也!”
027 冬去春来
……
洞外,天下飞雪,遍地寒霜。
洞内,却是另一番光景,一堆柴火旁,正坐着一人一狐,人坐在虎皮上,狐狸缩在人怀里,一人一兽相互依偎,报团取暖。
没办法,自打秦鱼雁醒来后,一连下了好几场大雪,天地骤寒,冷的不行,就连那树林子里最耐寒的老狼都冻得直哆嗦,更别说人了,洞口上更是垂下来一根根半米多长的冰溜子,骇的人哪敢出去。
也就昨天,趁着雪势小点,秦鱼雁才出去转悠了一圈,本来是想打点猎物,不过,也算运气好,在一个水池边遇到一只被冻住的麂子,顺势就给扛回来了。
火堆上,正熏烤着麂子肉,烤的汁水外冒,熏的焦香四溢,馋的那赤狐一个劲儿的在秦鱼雁怀里磨蹭,嘴里咿呀的低声叫唤着,等秦鱼雁给它割下一块,然后亲手再喂到嘴里,这狐狸才舒服的翻个身,露出肚皮,又打盹去了。
只剩下秦鱼雁看着面前的两本武功秘籍面露难色。
一本是那铁头留下的刀谱,一本是那“粘杆处”的“杀人术”,可他现在哪还有之前如获至宝的欣喜模样,东西在手是不假,但也要看得懂才行啊,而且不光要看的懂,还得练懂,就更难了。
先说刀谱,招式变化虽有迹可循,毕竟一招一式都在上面画着呢,可这都是流于形的东西,武夫所练,所求皆为劲力,就好比人身似弓,诸类拳脚可为矢,这劲力便是拉开你这张弓的根本,否则,不通劲力,箭矢无力,那刀招练与不练又有何区别。
而这刀谱上便记载了一门呼吸法,讲究的是以吞气而运劲发力的技巧。
然后他练了,练完之后,也不知道是不是出了岔子,急咳不止,咳得死去活来,肝肺差点吐出来,喉咙里好悬没呛出血来。
再说“杀人术”。
几天下来,这“杀人术”他已看了个大概,讲究的是通过控制自身的筋肉与气血运行,从而催生出劲力。锦帛上虽说有那些小人图变化引导,可内里还要配合着气息、步伐,这其中不但涉及了一些人身经络,更有各种关隘窍诀,而且最关键的,得同时外辅一种壮大气血的药膳,这让他怎么敢练,有那“刀谱”的前车之鉴,要是万一练出岔子,保不齐损了肾经,伤了肝脏,不明不白的就死这儿了。
相较之下,倒是那“刀谱”看上去要容易许多,毕竟利器在手,不似这“杀人术”还要打熬筋骨,壮大己身,需要打下根基才,而且上面所记载的一些杀人手段,怕是专门用来培养大内杀手的,看的人心惊肉跳。
但他现在却不敢没心没肺的照着“刀谱”练,那铁头怕是打小就练的刀法,而且身边兴许还有师父指点,哪像他眼下没头没脑的胡乱摸索,俗话说真传一句话,假传万卷书,谁知道那句话传的是什么。
拿着一本刀谱秘籍就能练出什么绝世神功,天下无敌,那就是一些武侠小说里扯淡的玩意儿。
“咳咳、”
秦鱼雁嘴里咳着,伸手抚摸着赤狐的肚皮,最后把目光落在了那几味壮大气血的药材上,虽说最后练的是劲力,可自身强大才是根本,射箭开弓,也得弓身够强,才能承受的住,而后开强弓,射强矢,否则那就不是练功了,而是找死。
到时候只怕练不了几次,身体承受不住,就得弓毁人亡,猝死当场,换而言之就是暴毙。
其实,这人身似弓以前他外公也曾说过,但他一直不明其意,眼下却是明白了不少。
眼神一定,秦鱼雁终于下定了决心。
不过,他视线一斜,已看向身旁的血滴子,这玩意儿倒是可以先摸索着练出点门道,也好有点保命的手段。
正想着,秦鱼雁就听怀里“咿呀”一声叫唤,低头一瞧,就见赤狐正瞧着火堆上的烤肉直流哈喇子,然后又眼巴巴的看向他,一双眼睛透着灵光,惹得秦鱼雁大觉有趣。
“这就赖上我了?哈哈,我看不如给你起个名儿吧!”
他稍一思量,顺手切下一块肉放到赤狐嘴里。
“赤龙怎么样?”
但很快他又摇了摇头。
“不行,听着有些俗气!”
瞧着怀里缩成一团的赤狐,秦鱼雁抚摸着它颈间的软肉,最后眼神一亮。
“要不,就叫火儿吧!”
说来也奇,这“火儿”二字一出口,怀里的小东西立马一抬脑袋,竖着耳朵,睁着一双大眼好奇懵懂的看着秦鱼雁,嘴里还跟着“咿呀”了几声,然后一缩身子,又去打瞌睡了。
秦鱼雁看的一怔,接着啧啧称奇,不禁笑了起来。
“呵呵,赤狐识名?奇哉,怪哉!”
但他随即又叹了口气。
“唉,也不知道你我之间,究竟有何联系,我因你而流落此间,因你而逃脱困险,眼下又因你再得奇遇,真不知道是福还是祸,是该哭还是该笑!”
洞外飞雪更盛,人间苍茫。
忽见秦鱼雁目光一闪,他长身站起,走到洞口,怀抱赤狐,目光透过风雪,侧耳一听。
隐约间,只听炮仗声响此起彼伏,好生热闹。
却是除夕已至。
……
转眼。
冬去春来。
时间似白驹过隙,不过忽然而已。
春雪消融,挺过了寒冬,老百姓也跟着长出了口气,日子也算有了点盼头。
就以关中来说,眼下气候转暖,各地的车马商队也就跟着陆陆续续的过来了,这些商队来自天南地北,载的东西也是种类繁多,譬如南边谷种稻米,北边的药材,再有什么山货毛皮,吃穿用度,应有尽有。
当然,也有见不得光的,譬如一些个江洋大盗烧杀劫掠而来的东西,就连那给老佛爷进献的贡品,什么奇珍异宝,天材地宝,这里兴许都能瞧见几样,这才是真正的好东西,千金难换,可遇不可求,但同时,也伴随着腥风血雨。
这般,便有各方刀客势力汇聚于此,想要分一杯羹,捞些油水。
他们有的是受人雇佣,充当镖师护卫,护送商队,有的则是干着黑吃黑的勾当,还有的刀头舔血,烧杀劫掠,无恶不作。
也就是这年春天,山上,下来了一个怀抱赤狐的青年……
028 再遇清风
远方的天边,挂着一轮红日。
暮风袭过,蹚土乱飞,粗粝的黄土地上,是一道又一道新鲜的辙印,碾碎着初开的杏花,像是一条条自天边蜿蜒而来的黑蟒,一直延伸到不远处的小镇。
春寒料峭。
青年裹了裹身上满是风尘的羊皮袄,按了按头顶的乌毡帽,双手拢在袖子里,穿着条树筒子似的灯笼裤,腰间勒着条绒绳,正紧赶慢赶的朝那小镇过去。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看着小镇上升起的炊烟,又看看天边的太阳,青年皱着眉头,苦思冥想好半天,才从嘴里憋出来这么一句诗。
虽然没有大漠,也没有长河,但好在有烟,也有落日,仔细想想,似乎也差不多。
青年像是很满意,嘴里哼着小曲儿,背上背着个灰布包裹,小跑着赶到小镇。
别看镇子不大,可人还真不少,这地方离西京不远,加之还在商道上,过往商旅车队基本上都要在这儿歇息。要说怎么不进去那城里,想想之前“三眼豹”的勾当,简直就是吃人不吐骨头,而且还是官匪勾结,沆瀣一气,那就是个狼窝子,所以久而久之,便有了个不成文的规矩,这些商队的交易买卖,基本上都是在这儿做的,钱货两清,各走各路。
但同样也有坏处,自然就是风险更大,保不齐就被一些刀客马匪惦记上了,故而,这便催生出了另一群人,镖师。
这些人充当着保镖护卫的角色,受人雇佣,沿途护送,吃的也是刀头舔血的饭,运气好的,十几年如一日,一次刀子都没拔出过鞘,运气差的,一次,小命就没了。
余晖似火,青年抿了抿干裂的唇,一股子土腥味儿立马往嗓子眼里钻,瞧着那镇口的茶寮,当下走过去,凑着路边的桌凳就坐了下来。
“来几个烧饼,再来一碗茶……咳咳咳……”
话还没说完呢,路边就见有车马赶过,车轮子骨碌碌一碾,登时尘飞土扬,好家伙,那是天昏地暗,呛的人眼睛都睁不开,等青年从风尘里钻出来,已是灰头土脸,大骂晦气,加上下颌不修边幅的胡茬,活像是逃难的难民,再一呲牙,嘿,真白。
眼看着天就要黑了,青年也不磨蹭,一口气把那伙计端过来的茶灌进喉咙,然后揣着烧饼,沿着路边走边吃,一双眼睛则是不住打量。
就见路两边,多是停满了车队,上面堆叠着各种包裹,包裹上面还躺着人,一双双眼睛机灵的就像是猴子一样,警惕的看着过往路人,稍一有人靠近,立马就有四五双眼睛齐刷刷的瞧过来。
别看明面上没什么,可那马车底下,包裹的缝隙里,全都是一捆捆扎好的席子,里头半露着刀柄,暗藏杀机。
除了这些,路面上,还有不少灰头土脸的汉子,怀中搂着卷草席,顶着一张黝红的脸,东瞧瞧,西瞧瞧,听到有车队雇镖师,立马眼神一亮,就凑了过去。
但可千万别以为这是十拿九稳的事,都是走江湖的,脑袋系在裤腰带上,过的是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
这要是雇错了人,那就是件天大的祸事,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一些马贼刀客,那是心狠手辣,无所不用其极,真要招子一昏,雇一个进来,不说明刀明枪的杀你,暗箭却是难防,酒水饭食里再下点东西,求饶的机会都没有,东西没了,命也得没。
所以,很多车队大都是在走商前便雇佣好的,除非中途变故,要么就是货物太多,人手不足,才会临时雇佣招募,否则,少有人会冒这个险。
再说这青年,他则是自顾自的蹲在路边,看着来来往往的车队,眼露思索,手里掰着烧饼,有一口没一口的往嘴里送着。
有意思的是,他这怀里冷不丁的就见拱出来一只毛茸茸的小脑袋,嘴里打着哈欠,然后“咿呀”一声,仿佛在说它饿了,却是瞧也不瞧青年递过来的烧饼。
“哎呦,你这嘴啊,真刁!”
笑骂了一句,才见青年腾出一只手,从背后的包袱里取出一块提前熏好的烤肉,然后又一块一块的喂到这小东西的嘴里。
要说这人是谁?
除了秦鱼雁又能是谁。
“我要雇五位镖师、”
却说他正逗弄着怀里的火儿,忽听路边响起个脆生生的吆喝,声音稚嫩,隐隐还带点胆怯,故而这话也是嚷了一句便再无下文。
秦鱼雁本来也就寻声望去,漫不经心的瞟了一眼,可这一搭眼,他却下意识的“咦”了一声。
但见那路边一驾马车旁,一个半大的小姑娘正怯生生的站在那,看着一双双瞧来的目光小脸有些发白,可最后还是鼓着勇气,又道:“我要雇五位镖师!”
只是这说出口的话前两个字还能听个清楚,后面却低若蚊虫,声音越来越小。
小姑娘揉捏着衣角,圆圆的脸蛋上染着尘土,一双眼睛里都快急的沁出泪来了。
只是,她瞧着瞧着,冷不丁的就见不远处有个怪人正对着自己呲牙怪笑,那人可真脏,满脸的土灰,露着两排白牙,活像是个大傻子。
但她心里更慌了,又偷瞄了几眼,见对方还瞧着自己不放,小姑娘只得鼓足勇气,然后故作凶狠的瞪了回去,磨着虎牙,鼓着脸,皱着眉。
但她眼神忽又一变,变得有些狐疑,看着那大傻子一样的男人嘴里嘀咕了几句,直等到马车里传出一阵虚弱的咳嗽,她才恍然回神,收回视线,又嚷了起来。
“呵呵,小丫头,你也不说让我们干什么?再说了,你有几个钱啊?难不成到时候,你要以身相许,用自己来、嘿嘿嘿!”
有人已是趁机调笑了起来,只是越说到最后,那言语越是难以入耳,满嘴的荤话,惹得周围不少人跟着哄笑连连。
小姑娘又羞又气,小脸通红,委屈的都快哭了。
可这时候。
“我能不能行啊?”
一个清朗的嗓音响起。
小姑娘扭头看去,只见那个大傻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过来。
但小姑娘却没了先前的嫌弃,而是瞧着眼前人那两排白牙,眼里露着惊喜的道:
“秦先生!”
接着“呜哇”一声,扑到他怀里就嚎啕大哭。
只说这小姑娘是谁?
非是别人,竟是那西京城里的呼延清风。
029 维新志士
“不哭,不哭了!”
看着怀里嚎啕大哭的小姑娘,秦鱼雁也是心疼得紧,这才多久没见,怎得就落到这般凄惨境地,看这模样,想是没少担惊受怕。
“这马车是你赶来的?”
他又看看一旁的马车,抬手将那帘子撩开了些,就见里面隐约蜷缩着个人,裹着被子,还有一股浓郁刺鼻的药味儿,气息粗重,八成患了重病。
不想小丫头“嗯”了一声,哭声立止,然后抹了把泪,一张小脸顿时就和那花猫一样。
“哎呦,小媳妇的姘头来了,就他这身子骨,晚上能让你舒坦不?嘿嘿,要不,你试试我们哥几个?保管叫你活了又死,死了又活,死去活来,哈哈哈!”
旁边的几个混子却是说荤话说上了瘾,眼见这生死道上多出个白嫩的小姑娘,眼里都露着淫邪之光。
呼延清风听的又羞又恼,她家世代书香门第,平日里也都深居简出的,自幼更是饱读圣人文章,以往何曾听过这些个污人耳朵的下作之言,但自打到了这镇上,便没少受人言语上的调戏,起初她生性单纯懵懂,哪知什么“舒坦快活”的荤话,这还是那路过的老妇好心知会了几句,才让这不谙世事的丫头明白过来。
更让她害怕的是,自己愣头愣脑的到这镇上,镖师没雇到,却惹来一群不怀好意的人,围着她直转悠,怕是天一黑就要动手,她是走也不敢,留也不敢,眼瞅着天色将晚,自然是又惊又怕,好在遇到了秦鱼雁,自然如见救星,哭的不行。
一旁的秦鱼雁也瞧出端倪了。
不过,只怕这些人调戏之心虽有,但更多的是见他们势弱,动了别样的心思;小姑娘虽说有些狼狈,可那衣裳的面料,细嫩雪肤,一看都不是寻常百姓,非富即贵,眼下算是出言试探,想要看看秦鱼雁他们的反应,真要露点怯,认了怂,只怕待会就得见刀子。
“你上马车,咱们先离开这儿,有啥话路上说!”
扫了眼天色,秦鱼雁安抚着小姑娘。
“那他们?”
呼延清风却有些迟疑。
她这一问,周遭那伙虎视眈眈的混子立时笑的更开心了。
露怯了。
秦鱼雁却漫不经心的笑了笑,接着半伏下身子,凑到小姑娘耳边,小声道:“别怕,先生帮你出气,你待会无论听到什么都别出来,记得没?”
呼延清风睁着她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弯翘的睫毛上还有两颗泪珠儿呢,只瞧着秦鱼雁弯起的笑眼,莫名的一阵心安,她“嗯”了一声,已钻进了马车里。
没去理会那些人的言语挑衅,秦鱼雁翻上马车,一扬马鞭,径直便往镇子外面赶,同时也在心里感叹,当真是机缘巧合,世事无常。
不过,他也在庆幸,巧合的好,倘若自己要是没有心血来潮到这儿转转,或者早一天晚一天的,那这丫头和马车里的人,只怕凶多吉少,后果他都不敢细想,落到那些人的手里,有时死都是奢望。
但他随即又是苦笑。
“你说你一个小丫头,怎么有胆到这狼窝子里来转悠?”
“我爹生了病,加上还有人要杀我们,出城的时候,听人说那镇上能雇镖师,这才急病乱投医,没头没脑的进去了!”
呼延清风的声音从帘布后面响了起来,还带着几分哭腔呢。
“啥玩意?杀你们?谁要杀你们?你爹不是教书的先生么?”
秦鱼雁听的微微发怔。
哪想马车里的人却闻言沉默了,足足过了好一会儿,才听那丫头略带忐忑的嗫喏道:“秦先生,您知道维新变法么?”
乍听“维新变法”四字,秦鱼雁登时就愣住了。
他记得铁头说过,去年是光绪二十三年,那今年就是……
脑海里思绪如浪翻滚,秦鱼雁眼神渐渐变化,到最后他嘴里撮着牙花子,已是彻底记起来了。倒不是他不学无术,而是在那深山老林里东躲西藏小半年,那能知晓世外事,脑子里的东西都快成浆糊了,天天就光琢磨那两本秘籍了。
“知道啊!”
他顺嘴说道。
只听马车里的小姑娘又沉默了老半天才继续道:“杀我们的,是官家的人,我爹与那谭嗣同乃是同窗好友,半月前,我爹收到了那人的来信,邀他进京一会,可那送信的大哥,没几天就死了,要不是我和我爹去给我娘亲扫墓,恐怕也难幸免!”
说到这里,呼延清风的声音越来越小,隐隐还能听到啜泣声。“秦先生,要不你走吧,我爹说那是宫里的高手,厉害的紧、”
“宫里的咋了,难道他还能长出三颗脑袋,六条胳膊?哼,一刀下去,照样得皮开肉绽,看我到时候收拾了他们,替你出气!”
秦鱼雁鼻子里冷“哼”一声,满不在乎的说着,心里却在苦笑,“白面虎”的事儿还没一说呢,眼下又横生枝节,遇到这档子事儿。
不过,他也没什么好犹豫和后悔的,再让他说几遍也照样是这话。
大丈夫存于世,行的是侠,走的是义,有仇就得报,有恩就得还,这是他外公教他的道理。
这小姑娘救过他的命,大不了一命还一命,也好过有愧于心,余生难安。
听到他的话,帘子后面的啜泣声更大了。
“呜呜……秦先生……”
但小姑娘的哭声很快又没了。
秦鱼雁一勒缰绳,缓了缓马匹的步子,然后慢腾腾的赶着。
而在马车后面,就听马蹄声起,飞快逼近,还有人的高声吆喝,哗啦啦的铃铛声响,他扭头一瞧,但见晦暗的天色下,六匹脖子上挂满铃铛的枣红大马正纵蹄而来,溅起滚滚尘烟。
“小媳妇慢些跑!”
“敢情是响马!”
朝着地上啐了口唾沫,秦鱼雁一双眸子已缓缓半眯了起来,瞳中光亮,幽幽的似两点寒火,森然冰冷,尽是杀机。
他口中吹着哨声,慢条斯理,不急不慌的解下身上的包裹,同时右手已从那包裹里拎出了一个形似鸟笼的奇异物件,左手则是伸着食指,轻轻扣点着身下的马车。
“铛铛……”
一下,两下,三下,四下,直到第五下,秦鱼雁双眼陡张,左手五指一压,一按身下马车,垂在半空的双腿更是蹬地一纵,遂见他整个人哗的纵下马车,跃到空中,未及落地,但听中嗡鸣乍起,一团骇人冷光,已是奔着那赶到近前的响马罩了过去。
030 再生枝节
那六匹响马来势极汹,本以为秦鱼雁他们离了小镇必是快赶逃离,不曾想就见前面的马车倏地缓了下来,这却是瞧的他们好不意外。
“嘿嘿,小媳妇,你怎地不跑了?莫不是回心转意,要、”
领头的青面汉子早已安耐不住的怪笑了起来,口中不住吞咽着唾沫,似那色中恶鬼一般。
在这片黄土地上,想他闯荡多年,睡过的女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可何曾见过这般娇艳欲滴的水灵姑娘,先前瞧着就跟那女菩萨走下了座来似的,特别是那一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看的他心尖都在颤,恨不得当时就搂在怀里,好好怜爱一番。
脑海中正想着那小姑娘动人的模样,可就在他话语出口,说到“要”字的时候,声音便戛然而止,双眼陡张,喉咙里的话全都咽回肚子里去了。
未及惨叫,一团森然寒光,已是径直罩来,带起阵阵嗡鸣,不偏不倚,落到了他的脑袋上,眼前视线猝然一黑,只听“噌”的一声,而后,再无意识。
剩下的五人也都跟着嘿嘿嘿直笑,可笑着笑着,神情忽怔,只见前面人那颈肩上的六阳魁首,不知何时竟是没了。大好头颅,无翼而飞,无头身子还骑在马背上一颠一颠的往前跑,断颈处血水喷溅如吼,直到点点温热溅射到他们的脸上,五人这才回过神来,脸色煞白,神情又惊又骇,嘴唇都跟着哆嗦。
“嗖!嗖!”
正待反应,再听嗖嗖两声破空异响。
又有二人惨叫着翻落下马,定睛瞧去,哪二人一人额头肉眼可见的高高鼓起个大包,骨裂冒血,一人捂着左眼,指缝血流如注,俱是撕心惨叫,痛不欲生。
“狠茬子!”
剩下的三人哪还有先前笑的动静,一个个神情惨然,忙收缰勒马,如见无常。
可不是,到现在,他们竟连那人怎么出手的都没看清,转眼之间,连折三人。
“咻~这儿呢!”
直到一声哨响。
三人惊恐之余,忙强稳心神瞧去。
就见那马车旁,一人正不动声色的站在那儿,手里拎着个奇怪物件,可等那人手一抖,一颗瞪大双眼,满面血污的头颅,已是骨碌碌的落了下来,赫然是那青面汉子的脑袋。
也就在头颅落下的一刹,那马车旁的人脚下忽似陀螺一转,手中所提奇物,已是刷的爆出一团寒芒,带着急促的嗡鸣,被送了出来,寒芒晦暗,却像是长了眼睛般朝着那剩下的三人当中一位罩去。
那人双眼圆睁,眼中尽是惊恐之色,眼见那团寒芒飞来,他瞳孔骤缩,却是瞧见了寒芒的真正面目,竟是八柄弧刃短刀,仿佛认出了什么一样,双手忙一拽缰绳,身下响马登时长嘶一声,竟人立而起,挡在那团寒芒前。
只是,马贼脸上还没来得及露出劫后余生的笑,却见那八柄弧刃已沿着马颈一贴而过,刃下带出一道飙血的血口,径直朝他飞来。
但这空档,却也让其有了反应的机会,马贼见势忙往一连惊恐的往后倒,这一倒,他虽避开了那团寒芒,却也连人带马翻倒在地,但见响马悲鸣一声,径直压在了马贼的两条腿上,疼的那厮不住惨叫哀嚎。
剩下的两人,见势哪还有先前的猖狂模样,简直是被吓破了胆,忙牵马掉头,手中马鞭更是在马臀上飞快留下一道道血痕,生怕跑的慢了,步了几人的后尘,至于地上那几个半死不活的,看都没看上一眼。
瞥了眼两个马贼离开的背影,秦鱼雁并没去追,而是走向那两个先前被他打下来的马贼,俩人皆已半死不活,他左手一抖,从袖中滑出一柄短刀,奔着二人的喉咙,一一结果了他们。
抖着刃口上的血珠,秦鱼雁又走到那还在地上惨叫的马贼面前。
“啊、啊,这、难道就是血滴子?”
这马贼瞧着约莫四十的岁数,脸皮粗糙黝黑,头裹白巾,被响马压在身下,动弹不得,眼见秦鱼雁步步逼近,他双眼瞪大,满布血丝,看的却是他手里的东西,裤裆底下都吓尿了,面无人色。
没说什么,秦鱼雁面无表情的走到近前,居高临下的看了一眼,脚尖倏地一勾,一腿扫出,直奔对方太阳穴,眼前惨叫登时立止。
然后,他看着那两个马贼离开的方向,不远处,两匹响马正在原地来回踱步,不知何时已是停下,而那马背上的马贼,则是捂着喉咙挣扎落马,口中“嗬嗬”有声,不一会儿就没动静了。
直到秦鱼雁吹起一声轻哨。
“火儿!”
才见一团火红的影子在林间奔走如飞,如一团赤焰般几个纵跳落到他肩头。
正是那赤狐。
秦鱼雁目光飞快的在几个马贼尸身上一扫,摸过十几两银子,嘴了嘟囔了句“穷鬼”,才转身朝马车大步走去,直走到马车旁,就见那最先毙命的无头身子,还骑着马在原地晃悠呢,秦鱼雁顺势摘下马肚子上挂着一张弓,取下箭筒,翻上马车,一声“嘚儿驾”,马车这才哒哒哒迈着蹄子,继续赶路。
“秦先生,您没事吧?”
马车里一直心惊肉跳的呼延清风,终于颤声开口了。
秦鱼雁擦了擦脸颊上沾染的血迹,笑了笑。
“没事儿,咱们先替你爹看病,完事我送你们去北京城!”
也就他们走后没多久。
又有马蹄声来。
非是响马,却是两匹高头大马,那马头细颈长,四肢健硕修长,却是比那几匹响马高出不少,也大出不少,皮毛通体油光发亮,一红一黑,看着都不同寻常。
而马背上的俩人,望着地上的几具尸体,本来也没什么反应,熟若无睹,径直而过,可偏偏就在快要过去的时候,俩人忽勒住缰绳,脸色渐渐变得古怪起来。
只见前面不远,一匹响马正驮着个无头身子在路边来回踱步,啃着地上的嫩苗,打着鼻响。
这大晚上的,但凡谁瞧见这一幕不得吓个屁滚尿流,肝胆俱裂,可这二人脸上神情古怪归古怪,却没什么多余的表情,而是瞧着有些僵硬。
倏然。
一人眸光陡凝,手腕一甩,“唰”的一声,但见一枚铁镖后缀细索,已是斜斜飞出,扎在了地上一颗沾满尘土的脑袋上,再一提,那颗头颅便顺势抛起,被那人稳稳的端在手里。
手捧死人头,对方目光瞧的却是那断颈处的伤口。
只一眼。
立听一个不男不女,像是公鸭嗓般的破锣声音,登时平地而起。
“血~滴~子!”
一字一顿。
031 一夜又过
一夜无话。
马车彻夜赶路,快到天亮的时候,闻听鸡鸣,这才停下。
以防后面再有响马追来,秦鱼雁还特意绕了几条岔路。
等他掀开帘子一瞧,车里的病人不知道何时气息已经平复了许多。
角落里,呼延清风睡眼惺忪,圆圆的小脸上沾染尘灰,像是困的不行,整个人瞧着摇摇欲坠,一双眼睛时开时阖,时眯时醒,脑袋就和小鸡啄米似的,每每垂下,忽又似惊弓之鸟般一个激灵猛的抬起,许是这些日子担惊受怕的多了,连个安稳觉都不敢睡。
末了,还不忘照顾身旁的老父。
“爹,你好点没?该喝药了!”
秦鱼雁倒是突然想起来,这丫头,自学的医术。
摸了摸怀里,那几个烧饼还剩下两呢。
“饿的话先吃烧饼,等到下一个市集,我再去买点吃的!”
“谢谢秦先生!”
嘴里道了声谢,呼延清风也不嫌弃,捧起烧饼便小口小口吃了起来,贝齿轻咬,看着慢条斯理,细嚼慢咽的,可许是饿的极了,吞的快了,连呛了几口,就连咳嗽小丫头都得背过身去,到底是读书人教出来的女儿,他算是知道什么叫大家闺秀了。
秦鱼雁看的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倚着马车就开始整理着自己的家伙事儿。
这一路只怕危机重重,何况还是宫里的高手,非同小可,就是不知道对方的手段如何,还得早做准备。
“嘣!”
握着从那响马身上摘来的弓,秦鱼雁空拉弓弦,连开了几弓,试了试力道。
虽说不是弹弓,但到底还沾个“弓”字,自古以来,这“弹弓”与“弓箭”便是一家,原理相通,窍诀亦是相同,唯一的区别不过是一个射的是箭,一个射的是弹丸,就连“打石”的手段也与这二者分不开。人身似弓,以劲开弦,看重的是脊柱这条大龙,与那手足腰身之劲,明里瞧着,发的是箭矢弹丸,可暗里露的却是劲力,可惜,这些东西,他外公教给他的不多。
不过,眼下也只能试试了。
他这些时日,不说有什么脱胎换骨,翻天覆地的变化,但也算不同于之前;只因这火儿却是世间奇兽,嗅觉灵敏,小半年的光景,几乎把那山上的药材给祸祸了个干净,多是什么黄精山参,奇花异草,一个都没放过,不过,他倒也跟着沾了点光,尽管吃的都是从火儿牙缝里抠出来的边角料。
最后眼看没吃的了,这才下山,秦鱼雁本来是准备淘点药材,壮大气血,辅以练功之用,顺便探探铁头的下落,可谁想遇到这事儿。
“咳咳咳、”
嘴里冒出几声咳嗽,秦鱼雁又数了数箭筒里的箭,十一支,瞧着不像那些老箭铺里的东西,倒像是猎户的玩意儿。
“秦先生,你又咳嗽了!”
帘子后面,忽见探出来一颗小脑袋,神情关切,只是眼中困意未消,嘴角还沾着一粒烧饼上的芝麻。
“你爹没事了吧?”
秦鱼雁问道。
呼延清风摇了摇头。
“不碍事了,休息几天就能恢复,自打我娘去世,他整个人就日渐消瘦,比我还弱不禁风呢,隔三差五就得患病,这些年,一来二去,我往药铺跑的勤了,那些方子我都能背下了,加上又看了不少医书,干脆久病成医!”
但说着说着,她忽然惊奇的看着秦鱼雁的肩头,却是瞧见了一双碧眼,正是火儿,一人一狐四目相对,立马就见小丫头不动了,像是呆住了一样,等秦鱼雁反应过来,已经晚了。
他一捂额头,半天才长叹一声。
即便和火儿朝夕相处已经,但他还是有些不明白这双碧眼到底有什么秘密。
半个小时后。
呼延清风气鼓鼓的瞪着秦鱼雁听他说着火儿,等听到这狐狸的一双眼睛能勾魂,小姑娘渐渐又好奇了起来,嘴上道:“天底下哪有什么勾魂的说法,我才不信,真要有魂,为什么还有那么多恶人?”
她嘴上这么说,却浑然似忘了先前的事,非但不怕,反而还主动往赤狐身上凑,好奇极了,就听:“咦,它身上好像有一股淡淡的异香,我刚才看见它的时候也闻到了,还以为是花香呢!”
像是发现了什么,小姑娘又凑近了些,眯眼嗅了几嗅,才听她略微思索的道:“我以前见过的狐狸身上都有一股骚臭味儿,但这只有些特殊,而且狐狸有时遇到惊吓,本来就会散发一些气味,用来迷惑敌人,秦先生,你说是不是这些香气的缘故?”
秦鱼雁听完也惊奇不已,他仔细嗅了嗅,还别说,真闻到一股异香,如兰似麝,但却已经很淡了。
“不过我觉得最特别的还是它的眼睛,可真好看!”
呼延清风说着说着,又不自觉的对上了火儿的眼睛,就在秦鱼雁木然的注视下,小姑娘表情蓦的一呆,得,又中招了。
这次与之前不同,她眼神一怔,就好像魔怔了一样,从马车上翻下,撒腿就跑,好在被秦鱼雁及时拉住,忙掐人中,这才一个激灵,如梦方醒。
就见呼延清风心有余悸的看着秦鱼雁怀里打哈欠的火儿,再也没了先前的胆子,她又看看屁事儿没有的秦鱼雁,像是明白了什么。
“我明白了,秦先生,你不是说它喜欢吃什么奇花异草,珍贵药材么,也许这才是它与众不同的原因,八成也是那种异香的来历,可能你和它相处的久了,无意中吃了和它同样的东西,或者潜移默化的适应了这种异香,才会对你不起作用,有时候连你自己也察觉不到!”
说完还大为可惜的瞥了瞥火儿,眼巴巴的,似是想要据为己有。
“我还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小东西!”
秦鱼雁听完倒是颇为认可的点了点头,这种说法他比较能接受。
“清风!”
直到马车里响起一声微弱的呼喊,呼延清风这才忙收回心思。
“爹,我在呢!”
不知不觉,马车里的人已经醒了,这人可当真瘦弱的厉害,长脸疏眉,颧骨微突,一双朗目透着虚弱,瞧着四十好几的岁数,面色蜡黄,病恹恹的,像是一阵风都经受不住,不过浑身上下那股读书人特有的气质却是怎么都掩饰不住,举手投足,有规有矩。
等呼延清风将他扶起,将遇到秦鱼雁的事情说了个大概,才见这人拱手行礼。
“多谢英雄救命之恩!”
032 大内高手
日上三竿。
尘烟飞起的黄土地上,正有双方人马狭路相逢,两相对峙。
一方是两个人,这两个人,穿着迥异于关中人士,内里各自穿着一件灰黑为底的锦缎长袍,外套天青色的马褂,脚踏两双厚底黑靴,脑后头各是垂着一条又黑又长的油亮发辫儿,腕口紧束着马蹄袖,天灵盖上,被刮的光溜溜的,连根发茬都没有,落太阳底下都能发亮。
二人身形不高,看着瘦小,可骨架却奇大,长脸,面净无须,连眉毛都浅淡非常,额骨突出,脸颊肌肉紧绷,轮廓生硬,眼窝凹陷,他们瞧人的时候都不带扭脖子的,只有那双眼睛骨碌碌来回转动。
竟是一模一样的长相。
两人身下骑着一黑一红两匹大马,正静静地望着对面十来号人马,无一例外,皆是响马。
而那匹枣红大马的马肚子上,正半挂着一颗发臭的脑袋。
“他妈的,二当家的就是死在你们手上?”
马贼里领头的魁梧大汉恶狠狠的问道。
但他的眼神却一直在打量对面二人身下的坐骑,啧啧啧,看那油亮的毛色,一眼就知是好马,不像他们骑的这种矮马,但凡拉出去,怎么着也得值个千两白银百两黄金,何况,就这刀客横行的关中,有时一匹好马那可是能救命的,稀缺的紧。
而且,眼前这二人的一身穿着,也是不一般啊,针脚细密极了,布料都是锦缎的,再看看他们,破衣烂衫,活脱脱的像是一群乞丐。
听到这颗死人头是他们的二当家。
对面二人眼神倏地定住,也不说话,抬脚一勾,马肚子上的脑袋登时就高高抛了起来,落地一摔,又滚了一截,这才到那马贼的面前。
“他是怎么死的?”
红马背上的黑袍汉子终于开了口。
声如破锣,沙哑刺耳,就好像那鸭子被扼住了喉咙,听的人汗毛都得竖起来。
“怎么死的?爷爷还想问你!”
马贼头领冷哼一声,虽说眼前二人来历多半有些不普通,但眼下,他们人多势众,却是半点不惧;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反正过的是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等夺了马,抢了钱,自然是好吃好喝的享受一番,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上!”
扬了扬手里的刀,一声令下。
众马贼已呼喝扬鞭,朝着对面的两人冲去,身后是滚滚烟龙,随风卷起,在天地间飘散。
“哼,不知死活,咱家就勉为其难的教教你们,什么是个“死”字!”
阴恻恻的冷笑响起。
那黑袍汉子发笑的同时,两脚一退马镫,右手一压马背,便在一声马嘶中,人已高高纵跃而起,缩腰耸肩,双腿微提,竟是凭空拔起四五米高,而后又凌空翻出几个跟头,两条胳膊曲肘前探,双手三指内扣,如那苍鹰扑食,鹰爪探风,满目凶光。
只这一手,便把那伙来势汹汹的响马看呆了。
再看那人的一双手,更是非同小可,前三指骨节奇粗,运劲之下,立见筋络外露,皮肉青黑,仿佛生铁一般,看着古怪且畸形;左手拇指上,还套了只翠色的扳指,那指尖却瞧不见一片指甲盖,另一只手,三指各是套着一枚铁指扣,在太阳底下闪烁着幽光泽。
只这一纵一翻一扑,所有人就觉眼前一花,这黑袍汉子竟是生生扑出几近十米,落地一赶,不闪不避,朝着那群马贼大步冲去,双脚点足而动,远看似拨草急飞,只奔近当先一匹响马,此人口中兀的爆出一声沉浑气息。
“嘿!”
他双脚一沉,一斜肩头,竟然朝着那匹响马撞了过去。
而在斜肩的同时,他双目圆睁,右手三指已落在了马颈之上,一触即落,三指立时生生没入响马的皮肉中,他左手再一托马身,但听得凭空炸起一声如雷暴喝。
“起。”
那为首的马贼见眼前黑袍汉子不怕死的冲了上来,正待欣喜呢,哪想变故陡生,电光火石间,他已是在响马的悲鸣中头重脚轻,接着翻到空中。
等看清自己的处境,立时吓的亡魂皆冒,面无人色,自己连人带马,竟被对方擎空举起。
可不等求饶,黑袍汉子已顺势往地上一摔,马贼连人带马,齐齐摔毙当场,血流如注,惨不忍睹。
剩下的一众马贼,瞧见这骇人一幕,无不是心惊胆颤,头皮发麻,一个个吓的抖若筛糠,屎尿齐流。
不只是人,还有马,马匹受惊,纷纷一止前冲之势,一时间,不少马贼猝不及防,登时就被甩了下来,连滚带翻,是哀嚎惨叫连天。
可他们不等起身,就见眼前天光骤黯,一道黑影步伐矫健,已迎面贴来,逼近一刻,不由分说,三指如鹰爪内扣,已当空落下,不偏不倚,正落天灵盖上,一沾就走,再瞧去,那人头顶,已凭空多出三个窟窿眼,血水湍湍外冒,已是死的不能再死了。
尘飞土扬,就见那身影连扑带纵,腾挪闪转,双爪齐出,只听得“噗噗噗”几声异响,一个个惨叫哀嚎的声音便很快没了声息。
不多时,日头下,风尘掠过,那能站着的,除了四散的马匹,也就黑袍汉子一人了。
他掏出一方锦帕,慢条斯理的擦拭着自己的手指,然后居高临下的望着地上尿了裤裆,面无血色的马贼头领,就这短短一会儿功夫,他那十几个手下弟兄,赫然是死了个干净。
眼前这人,当真是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啊。
“我知道他是咋死的,昨儿个他说去劫一辆马车,一去就没再回来!”
不等人问,他已经是飞快的开了口。
“赶车的是什么人”
黑袍汉子漫不经心的问。
“一个小丫头,十五六岁的年纪,模样水灵,车里好像还有个病痨鬼,本来我们打算天一黑就动手,可半路上突然又蹦出来个人,坏了我们的好事,那丫头叫他秦先生,八成就是他杀的老二!”
后面的灰袍汉子,已赶着两匹高头大马过来了。
“那秦先生什么模样?”
他问。
响马头领脸色难看,他稍一停顿,然后忙道:“模样没瞧清楚,灰头土脸的,穿着件羊皮袄,背后还背了个灰布包裹,我、”
话语至此,戛然而止。
一枚铁镖,已没入他的喉咙,取了他的命。
“想不到,这一趟还有意外之喜,看来,那个秦先生,十有八九便是得了“血滴子”的人,小心些,他若得了“杀人术”,必然也是个棘手的人物!”
033 不太平
黄昏。
伴随着天边渐渐坠下的日头。
那远方的风尘里赶出了一辆马车,披戴着夕阳余晖,碾过黄土,来的不急不缓。
“秦先生,吃点东西吧!”
听着身后的娇柔话语,秦鱼雁笑了笑,也没说什么,接过一个窝头就啃了起来。
“你爹怎么样了?”
“吃了点东西,睡下了!”
保险起见,连这吃的东西他都是找那过路的庄稼人买的,多是穷苦人家,自然难见荤腥,不是窝头就是馍馍。
可只咬了一口,秦鱼雁的表情就不自在了,这玩意儿也不知道啥做的,又酸又涩还发苦,关键是硬,一口下去,硌牙。
他虽然知道必定不会好吃到哪去,可这也太难下口了。
“秦先生,吃这个你得喝点水!”
见他不停地鼓着腮帮子,小姑娘探出脑袋,递过一个水囊,然后挤到一旁,手里也捧了个黄面馍馍,贴着边角小口咬了起来,听那声音,就像是耗子磨牙,咔咔直响。
吃着吃着,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可瞧见对方灰头土脸的模样,再听那嘴里的动静,都乐了。
“唉,等找到休息的地方,咱们去吃顿好的!”
看着小姑娘一口馍馍一口水的往下咽,秦鱼雁不由得叹了口气。
小姑娘眉眼一弯,嘴里“嗯”了一声,嗓音清脆的道:“那我要吃烧鸡,要吃两只!”
她说完,又看向秦鱼雁的怀里,火儿正缩成一团,打着瞌睡,最舒服的就是它了,有的吃,也有的喝,还有人伺候,但想到先前的一幕,她也只敢瞧着,不敢动手。
不知不觉,天色渐晚。
马车不知赶了多远,秦鱼雁忽然瞥见远处的暮色里,似有一片阴影轮廓坐落其中,隐约还能看见几点微弱的火光亮起,有人。
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过去的时候,对方似乎也发现了他们,一蓬蓬燃起的火把开始在黑夜中亮起,看的秦鱼雁心头一惊。但火光一亮,他才看清楚,原来那些阴影轮廓是一座堡子,围着一道六七米高的土墙,墙头上站满了人,高举火把,手中握着各种铁器,尽是警惕之色。
见他们是一辆马车,堡子里立时冲出三匹快马,马背上的人手举火把,径直迎了上来。
直到相隔二三十步,他们才“驭”的一声忙勒马止步,盖因那马车上的人此刻正冷眼微眯,手中开弓搭箭,弓弦之上,搭了三箭,四指捻动箭尾,乌寒箭簇,隐泛冷芒,暗藏杀机。
被那箭簇遥遥一对,马背上的三人无不汗毛一竖,哪敢有所动作。
“外来人,堡子外最近不太平,不接待生人,你们还是走吧!”
等听到对方的话,秦鱼雁才明白了过来,缓缓压下了手里的箭。
“这些吃的和水,给你们了,快些走!”
说完,三人扔下一包吃的和几袋水囊,便一拽缰绳,调转马匹,准备回堡子。
“咋个不太平?”
秦鱼雁突然问了句。
“不知道,连那些响马都被人杀了,就白天的事儿,十来号人,全都死了个干净,我们也害怕,你们还是赶紧离开,小心惹上祸事!”
“千万别走西边,那伙响马就死在西边,往东走,绕远些!”
三人好心的回了话,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秦鱼雁听的直皱眉,一听“响马”,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总觉得会和自己有关,毕竟昨夜可还杀了几个响马,几番生死间的挣扎,是人都要起疑心。
但想归想,拾起地上的吃的,他还是打算先离开这儿。
看来今晚又得在野外露宿了,好在天气转暖,也不是什么难事儿。
秦鱼雁赶着马车,绕过了眼前的堡子,车轱辘转的飞快,转眼就消失在了夜色里。
其实他也没走多远,这堡子民丁不少,围墙高筑,但凡不是什么大寇或者穷凶极恶的狂徒,一些小蟊贼绝对不敢来犯,离得近了,也能让人安心些。
找了个不远的荒林,秦鱼雁就把马车停下了。
一夜的时间,他便守了一夜,趁着无事,口中气息已缓缓变化,摸索起了那本“刀谱”上的“呼吸法”,一来二去,不知道为什么,这气息每每一吞进喉咙里,起初还好,可越往后面,嗓子眼便越痒,肺部更是生出阵阵刺痛,到最后更是化作剧痛,只待气息一泄,立马便是一阵急促的咳嗽声。
咳的撕心裂肺。
“秦先生,喝水!”
天还没亮,时近五更,鸡鸣已起,旭日将升。
小姑娘被咳嗽声吵醒,忙钻出马车,递来水囊,等秦鱼雁喝了几口,瞥见他略微苍白的脸色,呼延清风干脆不由分说,取过秦鱼雁的手腕,手指一搭,便把起了脉,接着小脸渐渐绷起,蹙着柳眉,足足过了五六分钟,才听这小姑娘说道:“怎得先生这肺病有些严重了?按理来说,急咳只是小症,修养些时候,不说恢复,但也没这般厉害啊!”
“先生你与我分别后,是不是还受过别的伤?”
看着呼延清风扬起一张脏兮兮的小脸,却满是认真严肃的表情,秦鱼雁眨了眨眼,一时没忍住,“噗嗤”一声就给笑了出来。
但看着对方着恼的模样,他只得说道:“我只是练功所致,也许过些天就好了!”
小姑娘却不依不饶,见他还在笑,顿时更恼了,气哄哄的说:“练功?能让我瞧瞧么?”
“你看得懂么?”
秦鱼雁有些无奈。
小丫头磨着牙,气恼道:“哼,这天底下就没有我呼延清风看不懂的东西,天文地理,医术药理,经脉百骸,易经八卦,我可都看过,我就不信你练的功夫,还能超出这些?”
她这一说,秦鱼雁倒是猛的想起来了,眼前这位可是个不折不扣的天才,自学成才。
他眼神顿时一亮。
“你真看得懂?”
但他嘴上问着,手上已从怀里把那无名刀谱取了出来。
天光微弱,小姑娘倚着马车,接过刀谱只随手几翻,便渐渐看的入了迷,出了神,眼睛再也移不开了,倒是把秦鱼雁晾在了一边。
秦鱼雁看的摇头苦笑,趁着还有些时间,他微微眯眼,养了养神,顺带着逗弄怀里的火儿,给这小东西喂了点吃的。
时间渐过,直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唢喇声……
034 死不瞑目的脑袋
吹唢喇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汉,身子瘦小,穿着件脏兮兮破袄,撑开的针脚里,还能看见一团团发黄的棉花,顶着一头蓬草似的乱发,满脸的胡茬,端着个唢喇,吹的是声入云霄。
好足的气劲。
老汉赶的是辆驴车,再一看他身后,好家伙,车上横竖摞了五六具发臭的尸首,被剥了个精光,不偏不倚的朝着荒林过来了。
秦鱼雁一撮牙花子,一大清早的,听到这送尸的唢喇,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眼见老汉越来越近,他便想将马车赶远一些,避开点,可刚一扯缰绳,轱辘还没来得及转起来呢,那驴车却是碾过一道浅沟,颠了一下,立马就见一颗脑袋骨碌碌就给滚了下来。
好巧不巧,就滚到了马车前。
秦鱼雁一脸的晦气登时就楞在了脸上,而后表情古怪僵硬,呼延清风更是“啊呀”一声,忙一捂眼睛,缩在他身旁,浑身瑟瑟发抖。
“清风,遇到啥事了?”
马车里也跟着响起了个声音,正是呼延清风她爹,复姓呼延,单名一个卓字。
“诶,得罪得罪,冲撞了几位,莫要怪罪!”
老汉小跑着过来,忙告罪了几声,也不嫌恶心,伸手一提,那恶臭难闻的头颅,已被其拎在了手里,然后重新搁回了车上。
可等到临了上车的时候,老汉一扭头,身旁蓦的多出个人,正是秦鱼雁。
“这位爷,对不住、”
他还以为秦鱼雁是不愿罢休,想作纠缠,不料就听。
“大爷,多嘴问一句,这脑袋你是哪捡的?”
看着车上的死人,秦鱼雁眉头紧皱。
“这啊,唉,昨儿个死了一伙响马,一夜过去就剩下这么几个了,我寻思着就给拉过来入土为安不是,顺便收了他们身上的东西换点酒钱!”
老汉慢条斯理的说着,也不遮掩,这死人的东西,也就他这种无儿无女的孤寡老人能起点心思,其他人多嫌晦气,损阴德,他可不担心有人和自己争。
秦鱼雁眸光一凝,接着问:“就西边死的那伙儿马贼?”
老汉一点头。
“是啊!”
“知道是谁杀的么?”
秦鱼雁又问。
老汉嘿嘿一笑,露出两排缺了豁口的大黄牙。
“哪咋知道啊,这种事情不敢随便说,怕招惹祸事!
但等瞧见眼前突然多了几两银子,老汉立时笑眯起双眼,抬手就给摸了过去,末了,他压低声音神神秘秘的道:“不过,我听说昨儿个白天,有人瞧见路过了两匹高头大马,从西京那边来的,啧啧啧,穿的是锦缎衣裳,戴的还是翡翠扳指,一瞧就不是普通人,而且他们过去不久,就有人发现了那伙响马的尸首!”
问完了话,秦鱼雁双眼微凝,直勾勾的盯着那颗死不瞑目的脑袋,要说这是谁的头颅,尽管只看了几眼,但他记得清楚,这是前天夜里死在他“血滴子”下的那个短命鬼。
可现在,居然又到了他眼前,巧合还是别的?
目光移开,秦鱼雁绕着车上的尸首又转了几圈,瞧了几眼。
这些尸体都已经被剥的光溜溜的,一丝不挂,一眼过去,什么伤势都能看见,可古怪的是,这群人浑身上下除了点擦伤和乌青,却没什么致命伤。
“嗯?”
乍见秦鱼雁双眼陡睁,脚下一停,伸手已摸向一人的颅顶,却是瞅见了三个窟窿眼,可随即,他那一张脸跟着就白了,就觉一股寒气直从尾巴骨窜到了天灵盖,骇的他一个激灵。鬼使神差的,他拇指、食指、中指稍稍内扣,朝那三个窟窿眼摸了过去,不偏不倚,竟是按了进去。
见他在原地愣神,老汉忍不住问:“这位爷,是有啥事么?”
秦鱼雁摇了摇头,脸色苍白,面露凝重,转身就想离开,可没几步,他忽又开口:“最近的市集离这儿还有多远?”
“不远,再往前走个二十里地,就有个镇子,能歇脚休息!”
说话间,送尸的老汉便赶着驴车走远了。
秦鱼雁回到马车上,他仔细的想了想,又问身旁的小姑娘。“你们先前说那送信的弟兄也死了,知道怎么个死法知道么?”
“那位大哥浑身无伤,唯有颅顶多出三个窟窿!”
呼延清风低声应道。
秦鱼雁听的深深吸了口气,随后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喃喃自语道:“果然如此,那哪是什么窟窿眼,分明是指洞啊,大内的高手么?可那颗脑袋又是怎么个说法,他们既是一路追杀,怎么会对路边的尸体有兴趣,毕竟也不可能知道是谁动的手,除非,那颗脑袋有什么不同的地方,难道、”
心念电转,嘴里嘀咕着,秦鱼雁慢慢将视线看向了一旁的血滴子,眼神渐渐起了变化。
“不管了,无论怎样,也免不了和对方交手,眼下只有想好对策。”
“秦先生,怎么了?”
小姑娘略微担忧的问。
“没事,坐好了,咱们走!”
说罢,他一扬马鞭,赶着马车,在了晨光下渐渐远去。
正值晌午。
就见炙热的阳光下,干旱的土地上,在那漫天的尘沙中,坐落着一座座高低错落的土屋,沾满风尘,粗糙的就像是石壁上剥落破损,几近风化的壁画,和那青天、黄土、风沙,融为一体,难分彼此。
一颗歪脖子老树,光秃秃的立在风中,也是不见一点光鲜,可那枝丫上点点冒出的绿意,却像是在说它还能熬下去。
这是一个小镇。
镇子不大,看着约莫百来户的人家,一条土路贯穿头尾,路两旁则是开着几家小店,随风飘荡的酒旗,猎猎作响,铁匠铺打铁的动静,锤锤落下,伙计的吆喝声,还有马嘶声,都在风尘中显得格外清晰,却又有些模糊。
黄土高天,所有的一切,都好像笼罩在一片挥之不去的风尘里,变得粗粝刺眼。
而在不远处的羊肉馆外,却见正拴着两匹高头大马,这可引来不少人的眼热,一个个都像是瞧见了稀罕物,偷摸看着。
“骨碌碌、”
一个车轮子碾动的声响,突然从镇口响起。
风尘里,又来客人了。
035 以身试之
小镇偏僻。
往来的多是些商旅小贩,要么就是些过往的路人,偶尔再有那么几个刀客,不说冷清,却也热闹不到哪去。
“新鲜的羊肉,还有高粱酒!”
眼见来了人,自然就有老板忙着吆喝揽客。
风尘里,就见那是一辆小小的马车,车轮碾动着黄土沙砾而来,仿佛瞬间给这座小镇带来了一丝人气。
赶车的车夫是个蓬头垢面的汉子,顶着一头鸡窝似的乱发,脸上扑着一层尘灰,脏的不成样子,活像是在土堆里打了个滚似的,嘴里呲牙怪笑,嘿嘿嘿的笑声,活脱脱的像个傻子。
边笑,他还边往身上套着一件脏兮兮的羊皮袄,赶着马车,径直而来。
眼瞅着刚进镇子。
镇上的居民也都瞥了几眼,可就在前后脚的功夫,那羊肉小馆里,却听一声惊呼乍起。
遂见一条急影步伐矫健似飞,如苍鹰般横扑而出,而后双臂一伸一展,直扑那马车上的汉子。
那车夫正自笑的欢喜,再听惊呼,下意识就抬头瞧去,可不料迎面却见一道黑影朝自己扑来,乍见这般变故,他笑声戛然而止,满脸惊恐,嘴里“啊呀”一声怪叫。
那扑来的黑影似乎也没想到车夫会是这般反应,前扑之势陡止,腰身在空中一扭,如那鲤鱼摆尾,一脚便将其从马车上扫了下去。
“啊,饶命啊,饶命,我再也不敢了!”
车夫落地后惨叫一声,却顾不得太多,连滚带爬的忙求饶。
那黑影落地,原是个面净无须的黑袍汉子,声似破锣,语如鸭叫,一双阴鸷的眸子如鹰似隼,没去理会车夫的话,他猛步一赶,将那马车帘子给撩开了,可见里面空空荡荡,脸色瞬间便阴沉了下来。
“大爷,马车我还你,息怒,息怒!”
“马车不是你的?”
黑袍汉子嘎声问。
车夫头都不敢抬,急忙道:“是我在镇外捡的,对了,还有这羊皮袄,也是我捡的,过来的时候,我还瞧见有三人往南边走了!”
“哼!”
一声冷哼,羊肉馆里,再见奔出个灰袍汉子,赶着两匹大马便过来了,二人看也不看地上讨饶的车夫,翻上马背便疾驰而去,转眼就出了镇子。
小镇上的居民,此刻都被吓的关门闭户,风声鹤唳,只有一双双眼睛躲在门窗后面偷瞧着地上的车夫。
“呵呵,好大的腿劲儿!”
可一声低笑却在此刻幽幽响起,车夫缓缓抬起头来,瞥了眼那二人纵马远去的方向,已是脚步轻快的赶上马车,停也不停,朝着另一头飞快赶去,车轮后面是滚滚烟尘。
可没多久,不过半个小时的光景。
小镇外又听马嘶蹄落的动静,非是别人,赫然正是先前那两个纵马而去,身穿锦缎袍子,且长相一模一样的汉子,竟去而复返,脸色俱是阴沉难看。
他们缓缓赶着路边的铁匠铺前,一人冷声问。
“之前那个驾着马车的人去哪了?”
年过半百的老铁匠先前就已见识过这二人的能耐,那是记忆犹新,闻听问话,哪敢迟疑,忙指着镇尾的方向。
“跑咧,你们离开不久,那人就腿脚麻利的赶着车跑咧!”
兄弟两个听到这话,一张脸更是难看极了,由青专白,再由白转红,咬牙切齿,阴沉的眸子里几快喷出火来,恨不得要择人而噬。
“他奶奶的,竟敢戏耍咱们,要是让咱家逮到,非得把他全身的骨头一寸寸捏成渣子!”
老铁匠吓的噤若寒蝉,一个哆嗦,忙退到一旁。
“驾!”
再看这兄弟两个,已是扬鞭松缰,朝着马车离开的方向追去。
等他们离开了,老铁匠才不禁松了口气。
但这打铁的锤子还没敲几下呢,却听一阵车轱辘碾动的声音响起,扭头一瞧,一辆马车满是风尘,正慢慢悠悠的从镇外拐了进来,车夫嘴里叼着根草梗,不正是先前那个求饶慌逃的人么。
可眼下这怎得又回来了?
而且看这架势,哪还有先前慌乱求饶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那马车不急不缓的赶到一家羊肉小馆前,汉子一吐嘴里的草梗,一掀帘子。
“秦先生,他们真的走了吗?还会不会回来?”
一个银铃似的嗓音清脆响起,遂见个灰头土脸的小脑袋小心翼翼的探了出来。
“呵呵,傻丫头,怕什么,那二人经历先前之事,定然心存怒火,理智有失,此去必是好一番追赶,再加上如今天色已晚,就算他们真的再回来,只怕也得明天了,足够咱们好好吃点东西,休息一下!”
说话的是马车中的另一人,此人虽面有病色,话语虚弱,然眼中却是隐露神华,如那朝阳旭日,连带着整个人都似年轻了不少。
他又看看面前灰头土脸,当真在土堆里打过滚的车夫,上下细一打量,赞叹道:“秦小兄弟机敏聪慧,真让我大开眼界,两番救我父女二人的性命,如此大恩,我定当铭记于心,不忘厚报!”
“话说的太早了,这两人身下坐骑不同寻常,来去迅疾,就算咱们今天逃过一劫,说不定后面还会遇上,不能大意!”
抹了一把脸上的土灰,车夫登时就露出来本来面目,正是秦鱼雁。
要不是他提前起了警惕的心思,只怕三人都得羊入虎口,交代在这儿。
就先前那人露的能耐,现在想想,他手心里还在冒冷汗呢,而且自己以身试招,确实有点托大了,本来还想着能不能趁机结果了二人,可等对方一出招,他心都凉了半截,真就一阵后怕,倘若对方没有及时留手,他可就是死不瞑目。
“不错,不能心存侥幸!”
呼延卓听完也是感叹连连。
但秦鱼雁很快又笑了。
“但眼下终于有一件好事!”
呼延卓一愣。
“什么?”
秦鱼雁哈哈一笑。
“就是终于可以吃顿好的了,吃饱喝足,再洗个热水澡,那窝头和馍馍,实在是咯的人牙疼,我这辈子都不想再吃那玩意儿!”
呼延卓听的也跟着笑了起来。
“那还等什么,咱们还不赶紧进去大快朵颐一番,实不相瞒,那窝头我也有些咽不下去,现在终于能安心的好好吃上一顿了!”
说完,竟然先秦鱼雁一步赶了进去。
036 终得窍诀
屋子不大。
只容得下一张木床,还有一方缺了腿的木桌。
木窗半掩,露着外面昏黑的夜色。
桌角点着一盏油灯,灯下有人,倚窗而坐,是个洗掉了风尘,露出本色的青年。没有那饱经风吹日晒后粗糙且黝红的面色,相反,青年肤色白皙,墨眉薄唇,高鼻深目,五官轮廓峻刻分明,面颊上还有一些刚冒出头的短髭,瞧着有些落拓,却出奇的耐看,一头未干的头发垂耳搭肩,在夜风中肆意散乱。
秦鱼雁。
短短半年,几经生死磨难,他身上那股文弱秀气,不知何时已经被消磨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说不出的矫健精明。
眼下危机重重,他自然不敢放松警惕,当然得守夜,窗外便是贯通小镇的那条土路,听着风吹草动,秦鱼雁打着哈欠。
直到一个脚步兴冲冲的小跑了进来。
“秦先生!”
这便是进门的第一句话,来人正是呼延清风。
人一来,秦鱼雁还没动作呢,他怀里打盹的火儿已“嗖”的窜了出去,可不是攻击对方,而是直接扑倒了对方的怀里,看的秦鱼雁嘴角抽搐,神色古怪。
要不是呼延清风告诉他这是只母的,他都觉得这狐狸是个色胚子。
小姑娘休息了一下,也换洗了一番,小脸恢复了当初初见时的娇嫩模样,扎着两条小辫,大眼明眸,被火儿逗的咯咯直笑。
自打这狐狸被呼延清风抱过一次,竟好似上了瘾般不再惧生,反倒变得亲近起来。
呼延清风抱过火儿,又到秦鱼雁身边,然后忙拿出那本无名刀谱,一脸的兴奋劲。
“先生,刀谱我看懂了!”
这话说的,连秦鱼雁也微微发怔,他看看面前小姑娘,又看看小姑娘手里的刀谱,表情顿时古怪起来,想他琢磨了半年,天天摸索,也只是学了点粗浅的东西,可眼下这才过去多久,就一天的时间,刀谱居然被这不通拳脚的女娃娃给看透了。
秦鱼雁有些狐疑的问:“你该不会是又想和上次试药那样拿我试这功夫吧?”
呼延清风闻言一翻眼睛。
“我可是看了好半天才看懂的!”
“好半天?”
秦鱼雁脸颊一抽,他嘴上说着不信,但还是接过刀谱,想听听呼延清风看出了什么门道,不想身子一斜,却忽的抽动起鼻子嗅了嗅,接着蹙眉疑惑道:“清风,你有没有闻到一股特别的香气?好像是被你带进来的!”
可等他诧异的抬眼,就见小姑娘有些羞赫的半埋着头,脖颈上正悄然漫起一团粉晕酡红,似那三月桃花开,看的秦鱼雁好生奇怪,但瞥见突然和呼延清风亲近的火儿,他就像是明白了什么。
这赤狐喜香啊。
香从何来?
眼前人。
秦鱼雁心中暗暗称奇,以前他只听过或是在书中看过,有奇女子体生幽香,馥郁芬芳,化作奇谈,不想眼前却是亲眼瞧见了一位,怪哉,还真有这种事儿。
“清风,你给我说说这刀谱吧!”
见少女有些羞怯,他忙一转话锋。
小姑娘“嗯”声点头,红着脸开始讲解起刀谱上的秘密。
“先生,不知你是否听过五禽戏?”
她轻声问。
秦鱼雁茫然不解。
“知道啊,难道这刀谱和五禽戏有什么联系?”
遂见呼延清风仰着小脸说了起来。
“我以前去药铺买药的时候,就看过一个老大夫练那五禽戏,他说这人身百骸,四肢筋络,乃是因气而动,因血而活,然彼此却也相辅相成;要知道气血虽是调动百骸筋络的关键,但百骸动作,筋络运作,也可成为行气运血的根本!”
“我见先生先前习练的时候,只吐气息,却没学上面这些刀法,百骸不曾协调,怎能得其真义,气血气血,二者本为一体,以我看,当是配合着书上所画刀法,以气血调动百骸,再以百骸之动引导气血运行,二者相辅相成,才是好办法!”
秦鱼雁越听表情越是精彩,最后更是目瞪口呆。
呼延清风则是又兴致勃勃的说起了呼吸法。
“先生,这廖廖几句呼吸法,看似简单,却也繁复,归根到底,说的乃是以行气运血带动人身几条大筋,这上面说了,气沉中丹,血冲百骸,以心肾为根,方成少阴之劲,而至气沉下丹,可体若灌铅,血如汞浆,动行之下,如虎似狼,刀法可成!”
“这中丹、下丹是道家所说的东西,便是这膻中穴和气海,但这里我觉得应该是两层意思。第一层便是气至中丹时,以心肾为根,行气运血,意思是练这刀法前需得强心壮肾,但我觉得应该还当与肺有关,心肺心肺,前者运血,后者行气,方成“气血”之说,二者不可或缺,倘若根基不足,必然导致心肺有损,先生那急咳之症突然加重,原因大概就是在此!”
“至于少阴之劲,我以为是手少阴经和足少阴经,前者为心经,后者为肾经,这也是为何要以心肾为根。”
“再说后面的,气至下丹,我认为应当是越往后练,气息便越来越绵长,呼吸气段迥异于常人,已可蓄于丹田。至于体若灌铅,血如汞浆,应当是说练功者最后会发生某种肉眼可见的变化,到了这里,已非内里气息的变化,我以前就听人说,那些武夫练到一定境界,可易筋换骨,气力大增,不知道是否相似,秦先生,你、”
小姑娘说的忘我,可等回神,迎面便见一双灼灼明眸正凑在近前,满目欣喜,好生激动,她正待开口,面前人却是一拍大腿,开心的似疯了一样,一把将她拦腰抱起,在屋中飞转了起来。
耳边遂听。
“哈哈,清风,你可真是先生的福星啊!”
呼延清风何曾遇到过这般,先是愣住,呼吸都像是刹那间停了,待到反应过来,两腮已红通如火似那天边的流霞,她却未出声,而是一垂眉目,也不动作。
直到转了七八圈,才见秦鱼雁兴奋未消的停下,将她放下,揉了揉她的脑袋,然后拿过那刀谱看的两眼放光,而后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只要知道了其中的窍诀关隘,那便容易的多了!”
但他却未瞧见那灯火下的少女正羞红着脸,偷偷看他。
忽听一旁的火儿“咿呀”了一声。
少女才如梦方醒。
“先生,我去歇息了!”
说罢,便埋头快步的离了屋子。
只剩下秦鱼雁一个人入神入迷的翻看着刀谱。
037 再遇铁头
翌日。
一夜未眠的秦鱼雁精神头反倒好的出奇,除了时不时的几声咳嗽,整个人像是发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变化。
更让人长出一口气的是,那两位大内高手并没追回来,看来算是暂时逃脱了追杀。
三人收拾了一下,也不过多停留,买了点干粮,换了马匹,一路径直北去。
个中过程不必细说。
这一日。
“再过去就是吕梁了!”
汗水和着风尘坠落,浑浊不堪。
秦鱼雁擦了把脸上的热汗,远眺着远方,只见一条大河自黄土高山间蜿蜒而来,其内浊浪奔腾汹涌,似一条暴怒的狂龙,横亘在这人间大地,令人望而生畏,不惊而惧。
“是啊,再过太原,就离京津不远了!”
呼延卓已是热切不已。
秦鱼雁闻言一笑,他有些好奇的问:“不知呼延大哥是怎么结识谭嗣同的?”
呼延卓也跟着笑了,像是想到了某些趣事,他道:“说来话长,当年壮飞离家游历,在西京与我相遇,他天资聪慧,而且颇有才名,那时我还心有不服,有一次骊山之上与之相遇,便有心比较,不想自此相逢恨晚,皆为至交!”
“我听清风说,您留过洋?”
秦鱼雁又问。
提及这事儿,呼延卓只得面露苦笑。
“那孩子,心心念不忘留洋,我虽有心,然当年留洋之人只取少年幼童,我那时已过双十之数,哪有资格,不过是凑了凑热闹,学了几句洋文罢了,倒是壮飞与我经常书信往来,喜欢谈及西方世界科学,被清风无意瞧见,便从此痴迷其中,总想着留洋!”
说到这儿里,他忽然笑吟吟的看着秦鱼雁。
“至于你,清风曾言,你留过洋?若是别人说,我定然不信,但你,我却要好好细思一番,你看似刀客,可这些时日观你言谈举止,确实和我们有些不同,而且行事少有拘束,不尊礼法,桀骜不驯,随性任侠,就好比天马行空,难觅足迹,这些东西,可是在这大清朝里学不会,也养不成的。”
秦鱼雁听的有些诧异,这聪明人到底是聪明人。
呼延卓忽又叹了口气,而后定定的看着秦鱼雁,面颊紧绷,眼神沉凝,说道:“我有一不情之请,还望鱼雁你能答应!”
秦鱼雁微微怔愣。
“什么?”
呼延卓眼露复杂的看了看马车里熟睡的女儿,而后稍一思量,说道:“壮飞信中早已告知于我,多则一年,少则数月,只待时势一成,便可受召入京,共商大事。只是,我早知这维新一途,势必触怒“西太后”,如今看来,果真前路艰难,步步凶险,恐稍有不慎,便会沦落万劫不复的境地!”
“我倒无所谓,唯独放不下清风,这孩子心性单纯稚嫩,处世未深,她娘走得早,与我相依为命,倘若我死在路上,或是此去遭遇不测,劳烦你将清风护送至广东香山县,这孩子她外婆家便在香山,可否?”
秦鱼雁听的心中复杂,他问:“你既然心知此事难行,何不急流勇退?”
呼延卓面上神情默然,沉默了一会儿,才听他开口道:“倘若人人都像你这么想,我退,你也退,他们也退,那这变法焉有功成之日?即便不能功成,有的事,也是退不得的,有时候,一件事,能不能成,和做不做,是两码事。”
秦鱼雁听的大呼不妙,这怎么像是在交代后事啊,他皱眉道:“只要过了太原,离京津就不远了,那边必然有人接应你们!”
呼延卓摇摇头,而后说道:“我要的是你的承诺!”
秦鱼雁无奈一笑,但瞧着马车里熟睡的呼延清风,他心头一软。
“好,我答应你,倘若你此行遇到不测,清风我誓死护她周全!”
闻听此言,呼延卓才如释重负的长出了口气。
马车慢赶,不知不觉离黄河越来越近了。
曲折的河面上,隐约还能听到远方传来摆渡人的调子,嘶哑高亢的嗓音,就像那滚滚浊浪,粗粝的宛若千万颗沙砾在耳中碾动,又像是一支利箭,破空穿云,射上了天。
黑峪口。
说是渡口,倒不如说是市集,这里多是些南来北往的商客,还有来往不绝的车队,五方杂处,河面上更见长船泊岸,满载货物;两岸亦是热闹非凡,码头上船桅林立,人来人往,走商的“商客”,搬扛的苦力,还有些等着雇佣的刀客,以及摆渡过河的百姓。
只因这渡口乃是晋陕通商的要冲,如此便吸引来不少人定居,而后再有各方商号流连,号称是隔一天赶一集,算是这黄河两岸远近闻名的大集市,客栈、酒肆、茶楼,连唱曲儿的都有,卖的东西那更是繁复多样,让人眼花缭乱,比西京城还热闹。
商客也有大有小,大的是商号,小的那便是孤身独闯,别看是做生意的,可有的比那乞丐还像乞丐,就为了把东西卖的价高点,那是历经磨难,一路担惊受怕,才能到这里,命不好的,都死半道上了。
好在这里有规矩,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自然就有规矩。
都是为了赚钱,只要能赚钱,官匪都能是一家,再有这些晋商从中周旋,各方大小商号联合,明面上看着简单,实则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所以,这种地方才算是真的鱼龙混杂,表面繁华热闹,可一个不小心,骨头都找不到。
灼日无言。
秦鱼雁却被呼延卓那番话说得心事重重,他先前本来还想过到时候怎么劝这呼延卓,可现在,对方这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啊。
“嗯?”
正赶着马车呢。
秦鱼雁却蓦然警觉的抬眼,他就瞥见那码头上的几个刀客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观察着过往的商客百姓,看着像是等着被人雇佣,可一双眼睛却来回的瞄着,像是在找什么人。
倒不是他生性多疑,而是眼下的情况不得不多疑。
但他又不敢太过表露出来异样,担心怕引起对方觉察。
正当他神经紧绷,心中警惕的时候,那几个刀客却是齐刷刷的一亮眼睛,朝着人群里一个蓬头垢面的瘦小身影扑去。
未到近前,已见刀光纷纷亮起,惹起一片惊呼。
那乞丐一般的身影不闪不避,双手一抖,袖中登时便滑出两柄刀子,眼露杀机,面露冷笑,脚下甫一动作,便好似狼奔虎跃,双刀已翻飞出层层刀影。
秦鱼雁忙一勒缰绳,却是看的一呆,双眼陡张。
只说这人是谁?
赫然就是生死不知,下落不明的铁头。
038 再生枝节
竟然是铁头。
秦鱼雁瞧的吃惊。
半年未见,铁头愈发的精瘦了,却不是那种病恹恹的瘦,或者饥饿出来的瘦,而是叫人看上一眼,便能感觉到一种自骨头血液中散发出的凶悍,就像是一头身经百战,伤痕累累的孤狼,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惨烈的气息。
他的刀法也愈发精湛了。
刀光一过,未见变化,只听“叮叮”几声,那几个刀客已纷纷捂着咽喉倒地。
远处的长船上,以及码头上,都在这一刻响起一连串的呼喝动静。
“他在这儿!”
到处都有人,到处都有刀光。
人群哄散开来,惊慌逃窜,生怕惨被波及,就连秦鱼雁也忙赶着马车绕到一旁,但他却不是害怕被波及,而是正在寻找角度,他的手里已握着弓,拿起了箭,翕动着嘴唇,口中发出一声低沉的吐息。
“先生!”
但等听到身后人梦呓般的话语,他却犹豫了,又放下了弓箭,他看向身后,呼延清风果真说着梦话,但已从梦中惊醒,然后嘴里喊着“先生”,满是惊慌的看着他,第一眼便看向他,像是受惊的兔子,怕是做了噩梦,眼角还有泪。
秦鱼雁心头莫名一颤,他又飞快瞥了眼铁头,就见铁头已提刀跃上一艘小船,像是要夺船远遁。
“咱们先过河!”
呼延卓神情复杂的瞥了眼自己的女儿,但他很快又看向码头岸边的厮杀,见突如其来这般变故,自知是过河的绝佳时机,不然谁知道人群里会不会挤出来一个杀手。
“好!”
秦鱼雁也不废话,挑着一艘船,径直连着马车慢赶了上去,惹得船夫一阵惊呼,鸡飞狗跳。
船夫正待发作,却见面前忽然多出一锭银子。
“送我们过去,都是你的!”
秦鱼雁语速飞快的道。
船夫立马转怒为喜,想他这一天来来回回才赚多少文钱,看着那锭元宝,忙接到手里,嘴里说道:“好说,好说!”
再看那河面上,铁头已夺了一艘船,凶悍绝伦,刀下难有一合之敌,杀的是浑身浴血,让人见之胆寒,河面回荡着他低沉沙哑的厉笑。
船夫飞快和另外两个橹工撑船过河,听着那笑声,不免摇头叹道:“唉,好人不长命,这娃娃怕是要难逃白面虎的追杀了!”
又是白面虎。
秦鱼雁神情阴沉,一听此话,他搭腔道:“此话怎讲?”
船夫也不遮掩,他小声道:“客人一看就是外地来的吧,您有所不知,那人自称“花脸子”,是个从关中来的刀客,沿途可是杀了不少“白面虎”的手下弟兄,更是抢了对方一船的大烟膏子,整整一条船啊,最后全都让“花脸子”用石灰和水给拌了,听说把那“白面虎”差点没气死!”
“而且,这些大烟膏子可不止“白面虎”一人的货,听说还有另外几位大寇的份儿,自然是捅了马蜂窝,到处都有人杀他!”
“不过,按我说,这可是位豪侠,做的可是天大的善事,多少人被那大烟膏子祸害的卖儿卖女,连老婆都能卖,那是家破人亡,毁了那一船的大烟膏子,得救多少人的命啊!”
所谓的“大烟膏子”,其实就是鸦片。
呼延卓听的双眼一瞪,一拍大腿,赞道:“自古英雄出少年,古人诚不欺我!”
秦鱼雁也听的心绪难平,未曾想,他这深藏行迹的半年光景,这小子竟然做了这么多事儿。
“哎呀,不好,那“花脸子”要糟了!”
呼延清风忽的低呼了一声,她怀中紧抱赤狐,听到船夫这么一说,自然也是心生好奇,可这一瞧,却见河面上几艘快舟,如箭矢般,朝那铁头所驾的小船飞快逼去,未等到近前,快舟上,已见一个个赤膊汉子,手中抛甩着爪钩,后缀长绳,纷纷朝着前面小船抛去。
这要是被丢中,拖拽之下,小船那就像是咬钩的鱼,再难挣脱,届时等到船身一破,船上人必然是落入河中,而且一看那几个汉子必是深谙水性的好手,到时候一拥而上,只怕铁头刀法再好,落到水里,也免不了身死当场的结局。
“鱼雁,多好的孩子啊,要不救他一救吧!”
呼延卓瞧的紧屏气息,心弦似乎也被这惊险一幕给提了起来。
“先上岸,过了河,就是山西的地界了!”
秦鱼雁也是心神紧绷,紧紧握着手里的弓。
那船夫一听他们要救人,嘴上虽没说什么,可暗地里却愈发拼命地发力摇桨,加上顺着水势,这对岸越来越近,眼看已是不远。
那边,几艘快舟上的钩索已是纷纷抛出,铁头就是刀再快,也不能眼顾八方不是,顾此失彼,几刀过后,船身上赫然已挂着几只爪钩,被快舟上的汉子死死拽着。
还有快舟,则是飞快逼向小船,干脆持刀而上。
如此惊心动魄的一幕,看的两岸的人全都来了精神。
却是没人留意到,一艘马车,正悄然上岸,沿着岸边,飞快追逐着舟船。
这时候,秦鱼雁忽的神情微凝,他就见前面不远,居然有一叶小舟横身赶出,如异峰突起,挡在了铁头面前,舟上之人,面色阴白无血,狭眸无眉,长脸兜颌,颧骨高突,下巴还留着一簇浅须,赤裸的上身纹着一只下山之势的独眼恶虎。
此人紧系着一条浅青色的灯笼裤,头顶光秃,唯有后脑勺留着一条细小的辫子,腰间还挂着两柄奇形特制的刀子,正满目杀机,阴沉怪笑的看着铁头,顺势已握刀在手。
这人脚下一稳,小舟竟是始终横身在河面上,速度极缓像是等着铁头。
白面虎?
不知为何,秦鱼雁心里当即就冒出来这三个字。
他突然道:“呼延大哥,你来驾车!”
心知他要做什么,呼延卓眼睛一亮,二话不说便接过了缰绳,就见秦鱼雁深深吸了几口气,已握弓提箭在手。
而河面上,那铁头连连劈杀数人,等瞧见白面虎,也是不加掩饰的杀意,双眼赤红,不闪不避,径直撞了上去。
只闻“砰”的一声,舟船相撞,其上两人,俱皆跺脚跃起,刀锋碰撞,刹那便爆出一团团火星。
可就短短几招,空中再炸开一道血花,受伤的,是铁头,他面颊上血水长流,竟是挨了一刀,不但脸上挨了一刀,身上又见血水飞溅。
那白面虎面露狰狞恶笑,手中刀势更急,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
谁也没瞧见,
岸边有一人忽自一辆马车上狂奔跳下,大步飞赶,脚还没停,手中已弯弓搭箭,拉弦蓄势,弦上三箭齐发,伴随着沉重的气息,他整个人都似膨胀了一圈。
只睨了眼那白面虎,秦鱼雁已是松弦放箭。
“绷!”
弦声一颤。
秦鱼雁指缝间所叩三箭,刹那间已消失不见。
039 箭射恶虎
浊浪之上,二人正自激斗。
铁头已是负伤在身,他虽说日夜苦练刀法,只求有朝一日能够报仇雪恨,可与这横行一方的大寇还是有着不小的差距,几招下来,便已落下风,对面白面虎的刀势狠辣快急,如疾风骤雨,他现在就是想抽身退开都没机会,生怕露出破绽,死在这儿。
可就在他身陷绝境,舍命搏杀之际,岸边忽起惊呼。
不但他听到了,连白面虎也听到了。
为何惊呼?
二人只是冒出这个念头,便已看见了答案。
竟然是箭。
三支箭矢,带着破空劲响,自岸边斜飞射来,瞬息已至近前,如流星急电,却是朝着那白面虎所去,浊浪奔流,水势不急,却也不缓,但那箭矢早已像是预知了白面虎的动作和位置,箭簇乌寒,箭身轻颤,便在二人各自惊怒诧异的眼神下,射了过来。
如此变故,来的突然,白面虎身形尚在空中,无处借力,且已开始势尽下坠,避无可避,闪无可闪,只说那三箭当真是来的让他脊背生寒,毛骨悚然,角度时机刁钻无比。
“嘿!”
但听白面虎口中爆出一声厉啸,阴白的脸色倏地变得涨红发紫,他一刀迫开铁头,借着反震之力,口中兀自强提一口气,腰身似游鱼一摆,竟又生生在空中滞留片刻,甚至还拔高了数寸。
双刀一挽,白面虎面露冷笑,弯刀连勾带挑,刀身一斜,竟然将两支箭矢生生给荡开挑开了,剩下一箭,险而又险的擦着他的胸膛飞过,最后势尽力尽,坠入浪中。
好厉害的身手,这千钧一发之际,电光火石之间,竟是死中求活。
不想下一秒。
那白面虎脸上的冷笑还没散,嘴里却倏地爆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凄厉惨叫,听的人毛骨悚然,就见他右眼眼窝,赫然已多出一支箭矢,自他双刀之间,像是早就等着他心神一松,气泄力缓的时候,射了过来。
第四箭。
来的更是神出鬼没。
他却不知秦鱼雁这前三箭不过是为了惊敌,想要暂救铁头于生死险境。
一弦三箭,中短射程或能建功,然那白面虎此刻正处河心,少说隔了也有七八十米,加之再有急风袭来,水流湍急,何况还是面对如此高手,想要一击建功,岂非痴人说梦,胜算不足三成,秦鱼雁又岂会将铁头的命压在这三箭之上。
而这第四箭,却是秦鱼雁穷一身之力,尽弓弦之能,挑准了对方腾挪避箭之后,心绪大起大落的空隙,一箭射之。
白面虎惨叫一声,再见铁头满面狰狞的杀来,忙抽身而退,落入浊浪之中,生死不知。
“可惜!”
秦鱼雁脸色微白,口中气息一泄,便是一阵急咳,肺腑像是针扎般刺痛。
自己虽尽全力一箭,但到底还是气力不足,倘若再给他一些时日壮大气血筋骨,这一箭必然能将其当场射杀,穿颅而过,但现在,只怕那白面虎尚有生机。
铁头也已发现了他,见到出手的是秦鱼雁,他眼露惊喜,但几在同时,那“白面虎”手底下的刀客,已是纷纷乘舟逼来。
可就听“咻”的一声,一支箭矢横江而过,径直没入一人脖颈,将其射杀当场。
剩下的刀客见此情景,无不心头发颤,接着纷纷翻身跳入河中,只留下一艘艘无人快舟,在河面上疾驶。
“嘿!”
铁头自知不可久留,口中提气,纵身一跃,只若那兔奔狐走般,双脚一踮,生生拔起三四米高,朝着那些空无一人的快舟落去。
甫一落下,他赫然再次曲膝塌腰,借力而起,借着一侧数艘快舟,连连纵跳翻飞,身法灵动矫健,远远看去,就好似一只山猴正在河上翻着筋斗,戏水弄波,好不惊人。
临到最后一艘快舟,遂见铁头翻落之际,右脚朝着舟尾一腿扫出,啪”的一声,那木舟顺水之势,登时一改,斜斜朝着岸边冲去,再见铁头后发而至,稳落其上。
如此一番动作,当真是行云流水,惹得岸边不少人惊呼。
“哥!”
看着满面血污,径直奔来的少年,秦鱼雁也不多说,相视一笑。
“先离开这儿!”
身后呼延卓也赶着马车过来了,脚下不停,一行人已飞快消失在一条小路上。
……
入夜。
山野林间,
一个山坳处,但见篝火正旺,几人围火而坐,火上炙烤着打来的猎物,滋滋冒着油膏,香气诱人。
“嘿嘿,哥,老天爷都想让咱们做兄弟!”
铁头看着秦鱼雁,眼中喜色一直未散,此刻,他洗去了脸上的血污,只留了一道自眉骨到下巴的狭长刀口,虽然瞧着皮肉开裂,但好在刀伤不深,只要止住血就没大碍。
他倒是干脆,径直把那烧刀子往伤口上浇,浑然面不改色,这般狂野举动,倒是把一旁的呼延清风吓得不轻,但等熟络后,发现铁头竟是和她一般大的时候,不免好奇的紧,也少了些许生分。
“哥,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铁头也留意到了呼延卓父女俩。
秦鱼雁笑道:“我要送他们去京城!”
但话落,他又轻声道:“你得跟我一起去,我遇到了两个硬茬子,一直在追杀我们,像是臭虫一样惹人心烦,找时间宰了他们!”
他说的干脆利落,也不拐弯抹角,话里的意思更是明了非常。
铁头闻言嘿嘿一笑,挠了挠头,点头道:“好!”
末了,他这才看向呼延卓父女俩。
秦鱼雁顺势介绍道:“这位是呼延先生,这是他的女儿,清风,还记得咱们那次越狱么?就是她在西京城里救的我!”
铁头闻言,眼神闪烁,忙抱拳道:“既然是秦大哥的救命恩人,那便是我铁头的救命恩人,从今往后,呼延先生但有所求,铁头就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竟是全然不问这父女二人的来历和身份,听的秦鱼雁摇头苦笑。
“越狱?”
呼延卓微微一怔。
直到秦鱼雁将事情原委详细说了一遍,呼延卓这才深深的感叹道:“哈哈,只能说当真是名中注定啊,倘若清风不救你,只怕我父女二人,也已身死命陨,魂归黄泉了,清风啊,你救得好!”
说罢,便大声笑了起来。
“还有铁头小兄弟,当真英雄出少年,今日一番手段,我只怕毕生难忘,来,我敬你一杯!”
“好!”
……
040 真传
夜色深邃。
酒过三巡,呼延卓父女俩已在马车中睡下。
面前篝火未熄,映照着铁头那张稚嫩却又沉稳的面孔,新鲜的刀疤本就透着抹血红,现在一瞧,更红了,红的似能淌出血来,还有他那双眼,眼瞳漆黑,眼白却在泛红,一条条细密血丝不知何时攀附而上。
他一言不发的擦试着手里的刀子,像是有什么心事,眼瞳微颤,随后轻声问:“哥,你说那白面虎会死么?”
秦鱼雁大口吞嚼着手里的烤肉,稍稍抬头瞥了他一眼,然后沉吟片刻,才道:“我那一箭虽然射中了他,但劲力不足,难说!”
末了,他又淡淡说道:“别急,不管白面虎死没死,等把他们父女俩送到京城,咱们再回来收拾这摊子,终归是要清算一场的,不然躲来躲去,躲的不人不鬼,惶惶不可终日,连外面什么年月都快忘了!”
他眼皮一垂,望着火堆,唇齿一开一合,从那烤的焦香四溢的兔腿上撕扯下来一块肉,慢慢的咀嚼着,嘴里仍旧说道:“不光是白面虎,那些什么大寇,但凡欠了债的,一个都不能放过,对了,还有这刀谱……咳咳……”
秦鱼雁说着,伸手取过那刀谱,可刚一拿出来,他却咳了出来,咳得撕心裂肺,脸色先是一阵惨白,随即又涌出一抹异样的潮红,显得有些病弱。
之所以如此,全因他白日里射的那几箭,他虽得窍诀,可自身根基稍显薄弱,为求箭下建功,浑然不管不顾,箭是射出去了,可那气血一涌,就像一头难以驾驭的狂龙,在他肺腑间往复来去。
要知道人身五脏本就脆弱,更是严防的大忌,可谓重中之重;就好比寻常人动用气力,奔走搬扛,那气血会加快,心肺蓬勃狂跳,浑身体温骤高,这也算是运气催力,但这是人与生俱来,潜意识所拥有的,很是粗浅;而武夫所练,便是更深层次去挖掘这些气息和人身百骸五脏间的种种联系,以求追寻极致的境界。
但万丈高楼平地起,若无根基,就肆意损气耗力,那就不是练功,而是要命了,耗到最后,就是气衰力竭,如那外表完好,内里却已腹中空空的树木,离死不远。
秦鱼雁白天射的那几箭,连番爆发之下,确实对自身损耗不小,此时一经咳嗽,便浑身冒着冷汗。
铁头瞧见,脸色登时微变,二话不说,一个箭步奔到秦鱼雁背后,口中屏息,面色沉着,右手已沉沉压下,顺着秦鱼雁后背筋肉的走势,推拿按捏了起来。
足足过了几近半个小时,忽见秦鱼雁嗓子眼里“噗嗤”呛出一缕乌红血箭,见他随即发出一声畅快舒缓的长呼,铁头才跟着松了口气。
秦鱼雁缓了缓气息,将刀谱递了过去,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那啥,上面的武功我练了,就是有些没练明白,小半年都没摸透!”
只是他说完半天却听不到铁头的动静,下意识抬头一瞧,只见这孩子正瞧着他,双眼泛红,看着秦鱼雁仍旧苍白的脸色,他竟是“扑通”给跪了下来。
“你这是干啥?”
秦鱼雁瞧的一愣。
“你别动!”
不想铁头突的低喝了一句,同时将他双脚死死按住。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秦鱼雁有些措手不及,正茫然不解呢,遂见铁头竟以额触地,对着他砰砰砰连磕了三个响头,闷响入耳,铁头抬起他那发青的脑门,哑声说道:“我所有的亲人都死光了,所有人都想杀我,只有你真心对我好,如今为了救我,更是损了心肺,从今往后,你就是我铁头唯一的亲人,唯一的兄弟,秦大哥,再受我三拜!”
说完,又是三个响头。
秦鱼雁看的当真是默然无言。
他拍了拍铁头的肩膀,缓声道:“你这话说的不对,怎么是从今天开始,打从咱们一起从牢狱里逃出来,咱们就已经是共患难,同生死的兄弟了,往后你身上的血海深仇,我和你一起背了,不光要替你报仇,这秦地多寇,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死尽死绝,咱们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先前烈酒浇伤浑然面不改色的汉子,如今眼中浊泪直流,但铁头却在笑。
“不错,大哥这番话真是说到我心坎里去了,这些大寇杀人掳掠,无恶不作,如今更是暗地里贩卖大烟膏子,做那祸国殃民的勾当,实在是枉为人,必要杀之而后快!”
他说完,蓦的一解身上短褂,背对着秦鱼雁,就见那稍显瘦削的精悍后背上,竟满布纵横来去的刀疤,以脊柱为中轴,延伸向背部两侧,宛如那大树的根系,又像是撑开的伞架,好不古怪。更不可思议的是,此刻在火光的映照下,恍惚间,那些刀疤只似活了过来,动了起来,连脊柱也跟着变化,在皮肉下起伏不定,时显时隐,像极了一条游腾的大龙,再配合着那些刀疤,看着就好像铁头的背上趴着一条巨大的蜈蚣,以脊柱为身,以那刀疤为足,正在不住游动。
“这些刀疤是我师父临死前,在我身上留下的,每一条刀疤的走势,都藏着筋肉发劲的关窍,也是那白面虎一直想要的东西。”
“哥,你伸手摸一摸,这筋肉变化不同于明面上的所见,你需得记住我发力时呼吸的深浅气段,还有摸透每一条筋肉的走势变化,以及熟悉大龙的开合起伏。”
“从上到下,每一条都不能落下,都得摸透,背部,腰部,尾骨臀部,特别是大龙两侧的筋肉脉络,这是发力的关键所在,留意了,我要发力了!”
话到这里,铁头蓦的收声,口中兀自提气,喉中竟是传出一阵异响,如吞咽硬物,直至沉入肺腑。
而他背后原本稍稍起伏的筋肉,此刻只像是彻底的活了过来。
筋肉扭动如波纹一般,神异非常。
秦鱼雁也不多说,伸手按下,神情激动且郑重的摸索了起来,甫一触即,他就觉掌心之下,似有一条条游鱼自那脊柱游腾窜出,竟按压不住,古怪的厉害,伴随着铁头越来越深的气息,那些游鱼般的筋肉豁然一展,宛如鲤鱼跃龙门,化作龙蛇之状,窜向手足百骸,立见气血随之一动,铁头的身体就仿佛膨胀了起来,筋骨毕现。
但随着气息一吞一吐,原本膨胀起的筋肉忽又隐去,但随之又冒了出来。
肩背、腰腹,尾骨,以及臀部两侧,秦鱼雁屏着气息,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一条条,一寸寸的摸索着,这些筋肉的变化走势也各有不同,有的延伸至四肢百骸,有的则是纠结缠绕于大龙两侧,还有的攀附在腰部硬如生铁,不知不觉,他的气息已在悄然变化……
041 惊见赊刀人
一大早,街边就多了个惹人嫌的货色。
却是个蓬头垢面的乞丐,顶着一头乱发,正揣着双手,呲着两排牙,瞧着过往的路人嘿嘿傻笑。
沿路一过,嘿,身上那味儿,连土狗都得一夹尾巴,绕着走,真可谓是人嫌鬼厌。
可奇的是,面对世人冷眼,他也不恼不怒,只有在一些个半大的娃娃不依不饶的跟在后面,丢石子的时候,乞丐这才故作凶狠的一扭头,这一瞪之下,阴厉冷冽,只把那些孩子吓得是哇呀一叫,嚎哭惊逃,然后在对方爹娘的追撵中撒腿就跑。
然后等跑远了,才又哼着小曲儿,在街上闲逛,听到别人说这地方,叫临汾。
许是走的累了,遂见这乞丐寻着一处屋檐下的凉荫就那么席地坐下,眯眼小憩起来,发呆似的看着过往的路人,且一双眼睛还不老实的盯着那些大姑娘来回打量,惹得人人嫌弃。
天边的日头越来越高,眼瞅着到了晌午,日上三竿,那乞丐已昏昏欲睡。
可不想这个时候。
“咣当”一声,他这面前落了一声响,乞丐睁眼一瞧,地上赫见落着一锭银子,他再一抬头,就瞧见两三步外,正立着个肩担篓子,灰鞋白袜的老汉。
老汉穿着件灰色短褂,挽着袖子,腰间的裤带上还别着根长长的铜烟锅,瞧着游商小贩的打扮,可就是浑身上下收拾的很立整,油光溢汗的脸上冒着银灰色的胡茬;但那一双明亮的眸子,却是在乞丐身上来回打量,仿佛瞧见了什么稀罕事儿,嘴里跟着低语了几声,隐隐能听到什么面相有异,“鹰视狼顾”之相。
而老汉身后还有个人,一个同样是灰鞋白袜,穿着短褂的人,不同的是,这却是个浓眉大眼,瞧着憨厚老实的少年,看着有些稚嫩,上唇还长着一层浅淡的绒毛,天灵盖上,是一片乌青的发茬,手里还拿着一面泛黄老旧的拨浪鼓。
乞丐也不拾那银子,就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嘴上不咸不淡的道:“这玩意儿我可不稀罕,滚远些,别挡爷爷晒太阳!”
老汉没说话,那少年却听的不悦。“你不是要饭么?”
乞丐一翻眼睛。“谁说我要饭呢?我还找没你们算账呢,扰人清梦,多管闲事!”
少年气的是小脸涨红。
不想那老汉忽道:“把银子拾起来,去换些酒肉给他,算是赔礼了!”
显然是对少年说的。
那少年闻言虽有诧异,但对老人的话却照做不误,丝毫不耽搁,弯腰拾起银子,转身就大步走向市集,等再回来,手里已拎着两坛子酒,以及一大包切好的熟食,卤肉羊杂,应有尽有。
末了,还放到乞丐身边,说道:“还请见谅!”
这下反倒是乞丐有些摸不着头脑了,见过缺心眼儿的,没见过这么缺心眼儿的,这不就是热脸贴冷屁股么,就这还要往上贴。
看着面前的酒菜,乞丐这回倒没拒绝,伸手接过,捻起一片切好的熟肉就放到嘴里自顾自的吃了起来。
可这肉一入口,嚼了两嚼,还没咽下去呢,乞丐就听老汉冷不丁的冒出一句话。
“赊刀么?”
少年跟着打开篓子,乖乖,里面竟然全是刀具。
但让人意外的是,老汉忽然对少年说道:“他的刀不在这儿!”
而乞丐的眼神却渐渐古怪起来,就见他手脚利索的拿起地上的酒肉,二话不说,转身就跑。
但还没跑出四五步,老汉接下来的一句话,却把他听的青天白日一个激灵,僵立当场。
老汉说的是。
“你就不想知道怎么回去么?”
乞丐慢慢扭过头,眯着眼,眼神幽幽的看着身后神情始终平淡的老汉,有些不确定的低声道:“你刚才说什么?”
“赊刀么?”
老汉继续道。
“别跟我来这一套,我问的是你刚才说的!”
乞丐跻身一进,死死瞪着面前老人,双眼如鹰如隼,像是恨不得要将其生吞活剥了。
可老人却打起了机锋,他慢条斯理的盖上篓子,说道:“我刚才说了很多话,你又何必在乎说的是哪句。”
乞丐听完,脸色阴晴不定,同时更是暗暗心惊,而后沉默片刻,他才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个字。
“赊!”
“你的赊物有些特殊,三天后,我给你!”
老人淡淡看了他一眼,也不多说,肩挑着两个篓子,竟然转身就跑,乞丐脸颊抽搐,哪肯放过,双脚猛步欲步,可又像是记起什么,势头一顿,生生止步,但见那一老一小,去的是健步如飞,转眼就没影了。
“赊刀人?我原以为只是传说,想不到真的有这门行当,这老头居然能、”
乞丐眯着眼,手中提着酒菜,看着那一老一小离开的方向,嘴里喃喃自道,有些难以置信。
随即,转身离开。
城外。
一处密林浓荫里,停着一辆马车,马车旁一面有刀疤的少年,正腰间挂刀,倚着一颗老树,神色警惕的听着林子里的风吹草动,正是铁头。
直到不远处传来脚步声,他才抬眼望去。
“秦先生!”
铁头还未及开口,那马车里已见个活泼少女抱着红狐走了下来,蹦跳着迎了上去,浑然不嫌来人身上那股扑鼻的臭味儿。
跟着下来的呼延卓瞧着女儿这般姿态,脸上神情既是复杂,又有无奈,而后苦笑摇头,最后叹了口气。
来的是那乞丐青年,同样也是秦鱼雁,他大步走到近前,把酒肉搁下,笑道:“清风你一定饿极了吧,那城里我瞅见有几个刀客,就多待了会儿,不过应该不是和白面虎一伙的,等吃完了,咱们进城休息几天再赶路!”
自从过了黑峪口,他们这一行人便意味着不但要受到大内高手的追杀,还要面临那些大寇马匪的追杀。
宫里的人倒还好说,武功虽高,可就只有俩人,只要他们谨慎一些,藏着躲着,多半能有惊无险的熬过去,可那些大寇马匪却是纵马驰骋,呼啸来去,人数众多,唯恐露了行踪,秦鱼雁只能这样,先行扮成乞丐探路。
其实他本来想着干脆弃了马车,四个人乔装一下,掩人耳目,到时候就方便许多,可这父女二人,一个是文弱书生,一个是手脚娇嫩的小姑娘,身子骨又弱,哪能受得了长时间的奔逃颠簸,再有铁头受了点伤,便只能出此下策。
但秦鱼雁却下意识瞥了眼来时的方向,目光深邃,脑海里更是一直回想着那个老汉的话。
真的能回去?
042 赊物
“哥,你那箭法是真不错,要是再好好练练,肯定能闯出大名堂!”
“跟谁学的呀?”
街上人来人往,一个带着脸谱的灰衣身影,发着微哑的嗓音,正朝着身旁的青年好奇问道。
“和我外爷,可惜没学全人就走了!”
青年露着俊朗的面孔,深眸挺鼻,眉眼深邃,嘴里嚼着糖葫芦,含混不清的应着,可这一双眼睛却来回四下里瞟着,似是在找什么人。
三天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就这一方小小的城镇,藏下他们几个还是绰绰有余的,可那赊刀的老汉却没说在哪儿碰面啊,连时间也没说,这都转了小半天了,连个人影都没瞅见。
“哥你还有外爷啊?”
少年戴着一张齐天大圣的脸谱,画的是活灵活现,边走,他还连着又蹦又跳,活像是只真猴。
秦鱼雁听的一翻白眼,没好气的道:“你这不是废话,我要是没外爷,我娘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少年却不以为然的道:“那孙大圣不也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
“噗嗤!”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只把那一直默默跟着的小姑娘给逗乐了。
少女生的娇俏,明眸皓齿,红唇雪肤,弯弯的眉眼笑起来就像是两月牙,这粉嫩的两腮上还露着两个浅浅的酒窝,扎着两条小辫,手里还拿着串咬了一颗的糖葫芦,只这噗嗤一笑,那嘴里含去糖衣的山楂登时就给掉了出来。
小姑娘大眼一瞪,看着地上骨碌碌滚的老远的山楂,似是有些心疼,原本明艳欢快的模样,立马多了几分忧愁。
这一幕却是被秦鱼雁给看在了眼里。
“清风,就一颗糖葫芦,别心疼,我这串也给你!”
但看着小棍上剩下的两颗山楂,他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再看看一旁的少年,嘿,这小子见他瞧来,赶忙张嘴将剩下的几颗糖葫芦全给撸进了嘴里,腮帮子鼓得圆鼓鼓的,望着他嘿嘿傻笑。
就见小姑娘先摇了摇头,接着一埋下颌,声若蚊虫的嗫喏道:“我不是心疼糖葫芦,我长这么大,还没人给我买过小食呢,这是秦先生买的。”
秦鱼雁瞧的无奈,最近这些天,这丫头也不知道怎么了,动不动就悲春伤秋,变得好像多愁善感了起来,哪还有初见时的模样。
“没事,要是喜欢吃,等会儿回去的时候再给你买两串!”
少女却不说话了,只是跟着。
秦鱼雁叹了口气,他只得把自己那串递过去。
“拿着吧,我这串也给你,一颗换两颗,你可赚大了!”
“谢谢!”
末了,才见呼延清风抬着头,接过糖葫芦。
不过,见她走路深一脚浅一脚的,秦鱼雁说道:“是不是累了?要不咱们找个茶摊歇一会儿!”
“嗯!”
小姑娘这回是忙不迭的点头。
至于一旁铁头的反应,他已经忽略掉了。
三人于是找了个路边的茶寮坐下,但秦鱼雁仍是不死心,嘴里喝着茶,还不望东瞅瞅,西瞧瞧,想要把那爷孙俩给找出来。
“先生,您是在找什么东西么?我见你出了门眼神就没停下来过!”
小姑娘擦着汗,眼露好奇,八成是早就瞧出端倪了,这会儿才点破。
“前些天我进城遇到个老汉,他给我算命,说我以后不但能大富大贵,还能取个三妻四妾,哈哈哈,把我乐的,我今天就想问问是不是真的!”
秦鱼雁顺嘴就是一顿胡编乱造。
一旁的铁头揭下面具,也忙不迭的说道:“哥,我将来也要三妻四妾,娶好些个婆姨,给我生娃!”
“呸,不害臊!”
倒是呼延清风听的一鼓腮帮子,磨着虎牙先是啐了一口,然后又气呼呼的道:“那老汉一定就是江湖骗子,专做坑蒙拐骗的勾当!”
不知为何,只把她气的小脸涨红,十根娇嫩修长的手指蓦的一握,也跟着秦鱼雁四下搜找了起来,像是要乱拳打死那老汉。
“呵呵,老夫可从未说过这些话,小姑娘可千万别迁怒于我!”
一个中气十足,却又气定神闲的苍老声音倏地似异峰突起般冒了出来。
秦鱼雁心神一震,扭头瞧去,只见茶摊的角落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坐着两个人,俱是游商小贩的打扮,一老一少,边上还搁着两篓子,可不就是那赊刀的爷孙俩么。
他讶异道:“你们怎么在这儿?”
“我们怎么不能在这儿?何况我们一直在这儿,只是你没看见我们罢了!”
老汉悠哉悠哉的说着。
一旁的铁头看着对方那身打扮,又看看篓子里的刀具,眼神忽然变了变,他言语古怪的道:“赊刀人?”
他又看看秦鱼雁,小脸紧绷。
“哥,你没拿他的赊物吧?”
“没呢!”
秦鱼雁一摇头。
“那就好,咱们走!”
说完,竟然是拉着秦鱼雁要走。
这可把秦鱼雁整的有些不解。
“干啥要走啊?这老汉有些手段,我还想问他一些事儿呢!”
铁头忙把他拉到一旁,小声道:“哥,我师父说了,这些人不黑不白的,而且还懂一些旁门手段,赊了他们的东西,这辈子都不得安生,要是讨些金银倒还好说,可有的还要你的命,而且据说他们这些人还能改换别人的命数,咱们不沾这些!”
“哪有那么玄乎、”
秦鱼雁听的一愣,本来还想反驳,可一想起对方先前种种举动,他心里也跟着没底了。
“命数这东西,玄之又玄,莫说我办不到,就是能办到,又岂敢随意替人更改,那可是损阴德的,至于这以赊物换命,老夫这一生,从未做过,你可别冤枉好人!”
老汉年纪不小,耳朵倒挺尖。
“说起来,你那师父倒也算是一代豪侠,可惜!”
他似乎还认识铁头的师父,提及时眼露悲意,摇头一叹,但很快他又看着铁头,慢声道:“不过,你将来肯定能比他走的更远,也更厉害!”
铁头听的一呆。
忽见老汉又看着秦鱼雁,双眼定定的瞧着。
“至于你,鹰视狼顾,枭雄之相,将来要是潜心练武也就罢了,或可成为震慑武林的一方豪雄,可要是有心沙场,怕又是一位翻云覆雨,不得了的人物!”
“老朽已备好你的赊物,但你只能任选其一!”
他推手一松,只见两方一模一样的狭长木盒已到了秦鱼雁的面前。
六一儿童节,请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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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3 奇弓
这什么情况?
秦鱼雁瞧着面前的两方木盒,不禁一怔,让他自己选?
“这有什么不一样么?”
老汉微微一笑,按住了秦鱼雁好奇之下伸出的手。
“当然不一样,这两个赊物分别代表了你将来要走的两条路,你可要选好了,世事如棋,落子无悔!”
秦鱼雁听的皱眉,他收回手,抬头朝老汉瞧去,可老头似已猜到了他的心思,摇头道:“不可说不可说,选吧,你将来如何,全凭天定,我若说了,可就不灵了!”
“你要什么?”
秦鱼雁问。
老汉笑答:“那就得看看你选的是什么了!”
“赊刀人?果真有些意思!”
秦鱼雁呢喃了一句,望着两方一模一样的木盒,丝毫看不出来什么端倪,一旁的铁头和呼延清风也都好奇的看着,一个皱眉苦思,一个睁着大眼。
那老汉也不催促,只是看着桌前的三人自顾而笑。
秦鱼雁撇了撇嘴。
“我这人运气不行,练的功夫是缺的,稀里糊涂的又受了牢狱之灾,莫名其妙的又遭人追杀,半年来东奔西跑,一天安生日子都没有,连过了今天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话到这里,他蓦的一顿,扭头看了看身边的二人,最后把目光落在呼延清风的身上,笑道:“清风,你是我的福星,何况我的命还是你救的,你替我选!”
小姑娘“啊”了一声,但瞧着桌上的两方木盒,又看看对面的老汉,小姑娘小脸一绷,子不语,怪力乱神,想她自幼与父亲相依为命,耳濡目染之下,已算是熟知圣人言,自然不信这些个旁门左道,区区一方木匣,又岂能真就左右人的一生。
她却不信。
不过,见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的身上,呼延清风也没好意思明着说出来,她只道:“先生,那我若是打开的东西惹你不喜咋办?”
秦鱼雁闻言哑然,他故作沉思之状,而后眨眼笑道:“唔,那你可得好好挑了,要是我喜欢的话,我就答应你一个愿望,只要不是摘星星摘月亮,我都答应你!”
呼延清风眼睛登时一亮,既然如此,管他什么旁门左道。
不过,恰在这时,她怀里忽见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探了出来,正是火儿。
这小家伙许是馋那糖葫芦,一双前爪往前一探,便要去抢,呼延清风哪肯愿意,忙往前躲着,只是,这一躲,那狐狸爪子一掀,好巧不巧,左手边的木盒被这么一带,眼瞅着就落她怀里了。
几人大眼瞪小眼,怎么也没想到,最后会是这么个结果。
呼延清风看看怀里的木盒,又看看怀里的火儿,再看看秦鱼雁,原本一脸郑重的模样瞬间一变,嘴一瘪,竟然当场“呜哇”嚎啕大哭了起来。
“不算,不算,我还没选好呢!”
她边哭边说,那老汉却笑而不语,抬手一拨,另一个木盒这便收了起来,然后说道:“唉,哭个甚,你还没打开呢,怎知他不喜欢?”
一听这话,呼延清风哭声立止,只是仍旧小声啜泣着,然后又泪汪汪的看向身旁人。
只见秦鱼雁温言笑道:“没事,打开吧!”
呼延清风这才算是止住了哭势。
可等木盒开启,这里面的东西,竟是。
“这是什么?”
“弹弓?”
呼延清风和铁头都瞧的一愣。
可秦鱼雁却瞧的呆坐原地,只一眼,便再也挪不开视线了,他眼神直勾勾的望着木盒里的那副弹弓;这弹弓不同于寻常之物,通体乌寒,乃是一副铁胎弹弓,握柄如锄把,两小枝一尺长短,顶端各是一个活灵活现的豹首,豹口大张,作吞天状,口中衔着两根拇指粗细的乌红兽劲,很是惊人。
“这、这弹弓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他豁然一抬头,看向对面的老汉。
这弹弓他见过的,不光见过,更是摸过拿过,这赫然是他外公的那副弹弓,一模一样。
“你再仔细看看!”
秦鱼雁也不多说,顺势一拿,弹弓已是入手,但他马上又“咦”了一声,虽是一模一样,可这弹弓却更为生涩,就好似那把玩多年的老物件和新物件的差别,而且,他记得外公的那个,握柄上有五道常年拿捏把玩的印子,那是五指发劲之下,加之汗渍侵蚀后的痕迹,斑驳乌红,很醒目。
可这上面,什么都没有。
“确实奇怪,难道我认错了?可不对啊,这东西无论大小形状,连同份量都一模一样啊!”
秦鱼雁像是遇到了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这时,老汉意味深长的说道:“这个问题,将来会有人替你解答的!”
听到老汉还是一副打机锋的口吻,秦鱼雁没好气的嘲讽道:“我觉得你应该去当和尚,说话总是说一半藏一半,惹人嫌!”
但他沉默了片刻,又问道:“你想要什么?”
老汉笑道:“不急,我要的东西现在你给不了,在将来,将来若有一日,人皆不留辫,北拳需南传,我自会来寻你,放心,绝不会违背你做人的原则!”
顿了顿,他又道:“当然,你也可以拒绝、”
秦鱼雁一眯眸子,截然道:“落子无悔,我不会拒绝,我就看看,你到时要的是什么东西,不过,呵呵,你活得到那个时候么?”
老汉也不恼,温吞缓声的回道:“我这一脉世代单传,我若死了,他也会去找你!”
他说的是身旁的那个少年。
“陈酒,来见过秦先生!”
那憨厚少年一直未曾开过口,此刻拱手而起。
“陈酒见过秦先生,日后相见,还请勿忘!”
好家伙,这祖孙两个连称呼都变了。
秦鱼雁却没应声,而是眼神复杂的看着老汉。
“你还没回答我之前的问题呢!”
他问的是如何回去。
老汉呵呵一笑。“秦先生,这个问题,等咱们下次见的时候,我再回答你吧!”
秦鱼雁却不依不饶,逼问道:“我要你现在说!”
老汉不慌不忙,一口气喝完了碗里的茶水,他道:“只怕不行啊!”
秦鱼雁眼皮一颤。
“为何?”
“唉!”
老汉莫名一叹,接着意味深长的说道:“只因秦先生很快就要身陷追杀之苦,怕是无多余时间,再听我讲下去了!”
秦鱼雁身子一紧,他听着街上驰骋来去的马蹄声,眼睛眨也不眨的瞧着面前的祖孙俩,像是要把他们牢牢记住,记在心里。
老汉失笑。
“莫非,秦先生还有什么话要对老夫说?”
秦鱼雁腾然起身。
“有,再见!”
044 看小爷射死你
“哥,咋了?”
回去的路上,铁头见秦鱼雁面沉如水,一言不发,且脚步飞快,只以为遇到了什么事情。
“有人跟着咱们!”
秦鱼雁也不废话,头也不回的小声说道。
说完,就听一声惊呼,身旁正吃力跟着的呼延清风已被秦鱼雁抱起,而后挑了个窄巷,一头就扎了进去,铁头紧随其后。
也就前后脚的功夫,那巷口乍见两个脚步利索,伙计打扮的汉子快步追了进来。
眼瞅着尽头拐角一条人影一闪不见,二人更是不敢耽搁,脚尖一踮,脚跟一抬,弯腰弓背,这人就和那窜跳的野猫一样灵巧且快,一步起落,竟能奔出三米多远,好生了得。
但这甫一深入不到十来步。
二人却都齐齐一顿步伐,看着那从拐角一侧缓步走出,眼神阴冷,咧嘴而笑的青年。
秦鱼雁环臂而立,侧身扭头斜睨着二人,他不笑时还好,此刻兀的一笑,配着那双如鹰如隼的眸子,竟露出一副狼顾狷狂之相,目光扫过,让人打心底里生出一抹森然寒意,肌肤起栗。
“刀客?”
他轻问。
但再瞧二人那双手,五指筋骨毕露,顿时恍然般又道:“宫里的?”
没人回他,他却自说自话,笑道:“我明白了,宫里的探子!”
那二人自打看见秦鱼雁,神情便一直紧绷,毕竟根据密信中所言,此人可是得了那件大杀器的人物,只怕就是那“杀人术”也已练了,对于这两样东西,他们似忌讳莫深,必然是一位极度危险的人物,哪敢轻举妄动。
不能动,那便只能退。
可那巷道入口,却见一带着脸谱的少年已提刀径直走了进来,手中双刀在五指间来回翻飞变化,灵巧的犹如活物,好似两只穿花蝴蝶。
再见那少年倏地一提手臂,自脸上一遮而过,原本花花绿绿的脸谱,瞬间化作一张黑白两色的罗刹鬼脸,再一遮,又是一张钟馗扮相的脸谱,瞪眼怒目,一副啖鬼食人的恶相。
二人不作犹豫,腰身一抖,一脚半步跨出,抖劲延脊骨而上,耸肩一颤,劲力直入双臂之中,双手半垂空中,五指内扣,却是一副擒拿之势。
退不得,那就打。
两人身形一错,已各自分开,却是一人挑了一个,径直迎上。
秦鱼雁嘿嘿一笑,也不废话,对着向他迎来的那个黑汉勾了勾食指,转身便已快步窜向另一头,只听身后那人一声大喝:“休走!”
猛步一赶,已奔着秦鱼雁狂追而去。
两人一前一后,秦鱼雁虽说得了诀窍,明了劲力,可这习练时日尚短,自然比不过黑汉快疾,眼瞅着距离越拉越近,那黑汉脸露喜意,真要抓住眼前人,那可就是大功一件。
心思还没消呢,却听他面前那已在几步开外的秦鱼雁忽的喝道:“看暗器!”
黑汉一听这话,心神顿时一紧,连步伐也跟着缓了。
但等再瞧,眼前那人却是溜的更快了,头都没回,黑汉本就黝黑如碳的脸,顿时更黑了,当下憋着一口气,运劲再追。
二人再次飞快拉近。
可这次,黑汉就听面前的秦鱼雁又急声说了一句。
“看暗器!”
他听的面露冷笑,本想无视,可他的眼神却瞥见秦鱼雁稍稍沉下的右肩,瞧着似是发劲运力之象,口中气息一泄,不由自主的又放缓了脚步。
但他旋即就见前面的秦鱼雁,边跑,边伸着右手在肋下抓了抓痒。
他竟然在抓痒?他竟然还敢抓痒?
黑汉双眼陡张,眼白上瞬间满上一条条血线,却是被气的,也是怒的,心中怒火中烧,脸上怒不可遏,眼中更是散发着不加掩饰的杀意。
“小子,我要你的命!”
眼见距离又被拉开,那黑汉口中提着一口气,狂奔猛追的步伐倏然一顿,接着整个人都扑起到空中,如恶虎扑食,苍鹰俯空,双手直探,扑向秦鱼雁。
“看暗器!”
听到这三个字,黑汉愈发怒极,惊怒羞怒。
可这一次,他忽见秦鱼雁右手一垂,手上筋骨毕露,五指紧握,如同藏着什么,原本怒极的脸色不由一变,飞扑之势猛的滞空一顿,却是扑了个空,同时,他还瞧见秦鱼雁那只紧握的右手翘出食指,朝他勾了勾。
“啊!”
黑汉的一张脸顷刻间由黑转青,又由青转红,接着变白,他就像是疯了一样,癫了一样,口中低吼一声,朝着秦鱼雁便不管不管的飞追了起来。
“看暗器!”
果然,没几步,那同样的声音同样的话又响了起来,看着面前人又故技重施抬起的右手,黑汉狰狞冷笑,怪声道:“看,我看你祖宗!”
他几个猛步赶出,右手扣指成爪,便朝着秦鱼雁的后颈抓去。
可这一次,前面一直没回头的秦鱼雁冷不防扭头一笑,就见他那右臂袖内,猝然“嗖”的一声,一枚乌光,已破袖射了出去。
黑汉眼前得手在即,却不曾料到这般变化,适才对方三番两次戏耍他,均是起于右臂,此时他怒火中烧,不管不顾,自然而然就给无视了,谁料竟然真有暗器,且近在眼前,迅疾如电。
他猛步急追之势瞬间一顿,侧身一拧,便想避开要害,可他耳边忽又听到一声让他心神不稳的低喝。
“看暗器!”
黑汉眼角余光似能瞧见对方已抬起的右臂,当下牙关紧咬,竟然不再闪避,而是猛一扭头。
电光火石间。
“哗!”
陡见一条乌鞭,似神来之笔,凭空抽出,不偏不倚,已当空将那射来的乌光给抽了下来,只闻“叮”的一声,乌光已斜斜射入一侧的墙中,赫然是一支袖箭。
却说那乌鞭又是何物?
竟然就是这黑汉的发辫,辫尾末端,还系了一枚铜扣,辫子四尺长短,一抽之下,已如黑蛇般绕上了黑汉的脖颈。
一鞭抽出,黑汉心有忌惮纵身一跃,便想拉开距离。
不想,他只见那一直戏耍他的小子,突然不再奔逃,而是双腿猛的蹲盘往下一坐,左手中不知何时握着一副乌寒铁胎弹弓,开弓裹石,斜斜瞄着他,只待他跃至空中,遂听。
“看小爷射死你!”
045 死不瞑目
“嗖!”
语出话落,黑汉瞳孔一缩,便见地上的秦鱼雁右手紧捏那裹石的皮兜,奋力一拽,而后一松,一点寒星登时裹挟着劲风,破空而来,震弓飞出。
他脸色一寒,眉宇含煞,只因这一弓射的非是别处,而是他的裆下。
好个阴险狡诈,卑鄙龌龊的小子。
黑汉此刻只在心里把秦鱼雁十八代祖宗都给问候了遍,但想归想,眼下身在空中,避无可避,且无处借力,还需避开那点寒星,不然,看那弹弓大小,还有筋绳粗细,这力道必然小不到哪儿去,裤裆底下真要挨上了,只怕就是不疼死,下半辈子也得蹲着撒尿了。
“嘿!”
他兀自强提腹中气息,腰身一动,原本腾起的身子,如鲤鱼摆尾,竟在空中生生一变身形,下身往上一提,上身却是下落迟许,身体凭空一横,便在那寒星飞来的瞬间,他竟然伸手去接,右手五指箕张,眼看这石子就要入手。
可他耳边忽的又听。
“看暗器!”
不同于先前三番两次戏耍时的口吻,眼下对方已带着一抹嘲弄讥诮的语气,说完还讥笑了几声,只把黑汉听的是气血贲张,怒火上涌。
五指一攥,黑汉已凌空翻了两个筋斗,落在地上,他冷笑着翻手一摊,掌心赫见一枚小石平稳落在其上。
“小子,就你还嫩了点!”
他已是瞧出来,眼前这小子,根本就是个不通拳脚的愣头青,亏得一开始他还如临大敌。
四目相对,二人对峙之间,秦鱼雁冷不丁又开一弓,那黑汉冷着脸,只是阴沉发笑,步步逼近,见那石子射来,躲都不躲,右手一探一抓,石子便已入手。
“小兔崽子,我看你现在还有什么阴谋诡计!”
秦鱼雁似也变了脸色,神情露出些许惊慌无措,只在黑汉的步步紧逼下,一步步往后连连倒退,同时又手忙脚乱的射了几弓。
但无一例外,俱是被对方随手接下。
眼看二者再度越来越近,却见秦鱼雁猛的看着黑汉身后,惊喜道:“铁头,杀他!”
黑汉步伐一住,扭头回望,可就在他扭头的同时,一道劲急的破空声忽又再至,但他却似早有准备,尚未回头,手已寻声伸了出去,就像长了眼睛一样,径直向那射来的东西接去,同时边回头,边语带自得的说:“小兔崽子,你当真、啊!”
他嘴里的话只说了一半,却已变成惨叫。
盖因黑汉手中所接,乃是一颗布满棱刺的铁蒺藜,一接之下,他右手当场血水外冒,鲜血淋漓,疼彻心扉。
惨叫方起,黑汉眼前再见劲风逼来,此刻他已不敢再接,阴森着脸,脚下急撤,顺势侧身一避,立见一枚飞石自他面前飞过。
但不等喘口气,黑汉瞳孔陡缩,眼前惊见神异一幕,盖因那飞石飞过的同时,一点更为迅疾的寒星,竟然后发而至,紧追前石射来,不偏不倚,射中前石,两石相击,如有莫大威力,那前石竟“啪”的一声当空给炸开了。
“啊!”
黑汉顿觉双眼生出一股剧痛,口中便不由自主的发出惨叫。
随后。
“看暗器!”
他耳边又听到了那让他恨得咬牙切齿的三个字。
可此刻,他双眼泪流不止,刺痛的难以睁开,只得忙屏息忍痛,运足耳力去听,但一听之下,惊觉四面八方竟然都起了破空声,就好像有一蓬箭雨朝他射来,心惊骇然之下,黑汉伸手忙护住要害,脖颈再一转,那四尺来长的发辫登时便在空中展开,化作一道道匹练,凌空抽出。
可他就是再厉害的鞭法,又焉能舞的水泼不进。
可等破空声落,心惊肉跳的黑汉却不由呆住,盖因落在他身上的东西,不过是数颗简简单单,毫无力道的石子,就像是随手一扬,朝他撒来。
心念一转,黑汉哪还不明白又上了秦鱼雁的鬼当,或许,此刻用“怒火中烧”已形容不了他心中的情绪,就听他破口大骂,满是怨毒的道:“小畜生,卧槽你祖宗,艹你祖宗十八代,我、嗬嗬、”
但骂声未落,黑汉的身躯却莫名一震,额角青筋暴起,一张脸飞快涨红充血,口中气息仿佛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似的,再看他咽喉,一支袖箭,不知何时,已射在了他的喉头,没入一大截。
“骂吧,对于将死之人,我向来很宽容!”
轻飘飘的嗓音,出现在了黑汉的面前,他眼睛难以睁开,可双手却闻声探出,像是死也要把秦鱼雁拖上。
但他还是慢了,一只手,轻轻抵着他喉间的箭矢,往前推了一推,压了一压,原本半露在外的袖箭,这下是彻底的扎了进去。
看着伸到面前的双手骤然无力软了下来,秦鱼雁眼皮微颤,而后腰身一提,一条腿当空扫起,脚尖自下往上一提,宛若毒龙钻心,正中黑汉的下颌,点在了对方的喉骨间。
原本还在挣扎抽搐的黑汉,这下是彻底的不动了,恐怕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落了这么个窝囊憋屈的死法,到死,眼睛都没合上。
秦鱼雁慢条斯理的擦了擦手,收回目光,这才转身离开,直走到拐角,他唤了句。
“清风!”
才见那一直躲在暗处的小姑娘嘴上边喊着“先生”,边小跑着快步走了出来,她本来还想探头去看看那黑汉,只是却被秦鱼雁捂住了眼睛。
“他太丑了,不好看!”
秦鱼雁笑着说道,顺势就将小姑娘提到了背上。
“抓紧了,咱们得赶紧回去,离开这儿!”
呼延清风也没多说,只是声若蚊虫的小声“嗯”了一声。
巷口。
这边的厮杀也已经结束了,或者说早就结束了,另一个伙计打扮的大内探子,此刻就和睡着了一样,靠墙而坐,半垂着脑袋,早已没了气息,只剩铁头怀揣着双手,圪蹴在路边,时不时朝里张望一眼,顺带着警惕的看看过往的路人,见秦鱼雁出来,他忙起身迎上,嘿嘿傻笑几声,说道:“哥,你这也忒慢了!”
秦鱼雁没好气的一翻眼皮。
“行了,别废话了,赶紧走,估计这一路上要不容易了!”
046 屋漏偏逢连夜雨
既然露了行踪。
秦鱼雁他们便没有再走官道,这些大内探子谁知道一路上还有多少,尽在暗处,防不胜防,一行人回了趟住的地方与呼延卓汇合,出城后干脆挑了条少有人走的僻静小路。
但这次,老天爷似乎也不站在他们这边了。
马车轱辘碾着风尘。
自打出了城,秦鱼雁的脸色便始终阴沉着,他回头朝来时路瞥了一眼,就见百米之外,隐有马影闪过,马嘶声起,但对方也不靠近,而是缀在后头,远远跟着。
“哥,一出城,那些哈怂就跟着了!”
铁头也早就察觉。
秦鱼雁手里拿着弹弓,淡淡道:“别想了,那是伙马贼,十有八九是冲咱们来的!”
他可并没觉得自己这一行人能甩开白面虎,毕竟这父女二人哪能受得了长途奔波,何况挑的还是些小路,马车前行缓慢,被那群马贼追上是迟早的事,但眼下要是被追上,那可就是屋漏偏逢连雨了。
来的可真不是时候。
秦鱼雁朝铁头使了个眼色,趁着马车在拐角转弯的空档,已扑了下去,伏地而爬,手脚飞快的潜在路旁,悄无声息的匿在一颗老树后,等着那些人追上来。
果不其然。
不过几分钟,见马车走远,秦鱼雁就听小道上有马蹄声赶了过来,中间还夹杂着几个人的谈话。
“老大,会是他们么?”
“瞧着像,那几大寇可都放出话了,悬赏令,赏银一万八千两,现在这晋陕两地的黑道响马,山匪刀客可都跟疯狗一样,遍地四窜,全都是宁杀错,不放过。真要得手,咱们弟兄几个可就不愁吃喝了,就算不是,嘿嘿,那小丫头也瞧的老子心痒痒,模样这么水灵的我还是头回见,待会谁都不准动,留给老子舒坦舒坦,完事再给弟兄几个开开荤!”
“嘿嘿!”
……
秦鱼雁眼神阴郁,他暗中打量了一下,对方一行五人,瞧着都是蓬头垢面的模样,活像是逃荒的难民般,但腰间都别着刀子,骑的马也多有不同。
“流寇?”
他心里暗暗定计,默默数着对方越来越近的动静,伸手一抓,血滴子已在手中,抖腕发力,这杀器内的机关登时转动,八柄弧刃短刀刺啦弹出,在空中飞旋了起来,化作一团森寒光影。
事实上只在那短刀弹出的一瞬,便已飞了出去,朝那当先一人凌空罩下。
那厮还阴恻恻的笑着,不想耳畔忽听嗡鸣大作,扭头一瞧,顿觉眼前已多出一团骇人光影。
可让秦鱼雁讶异的是,此人口中惊叫了一声,随即做了个惊人的举动,一把抓起身旁的手下,将其往前一横。
“啊!”
陡闻一声急呼,但又戛然而止。
血滴子顺势而回,再看那人手中,一具无头身子犹在抽搐,断颈处血如泉涌,喷溅如吼。
“就你们这群货色,这辈子怕是没吃过三个菜吧,也敢跟上来,自寻死路。”
秦鱼雁手中血滴子一提一抖,八柄封合的短刀登时复又弹开,一颗满脸惊恐,死不瞑目的脑袋,这就扑通坠地。
语出话落,他脚下猛步一跨,腰身拧转之下,血滴子再次脱手飞出,嗡鸣之下,直奔四人。
此刻对方心存警惕,早有防备,见这古怪杀器袭来,一个个拔刀出鞘,如临大敌。
“小子,我非得活刮了你!”
乍闻低喝,忽见一人自马背腾空翻起,手中扬刀对着血滴子就劈了下去。
只是哪想这刀子劈下,一遇那血滴子的短刃,竟“咔”的一声,当空而断,那人脸上阴冷杀意瞬间化作惊恐之色,口中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凄厉怪叫,整个人已被那八柄飞旋的短刀拦腰而断,飞出三四米,落地摔成两截。
就这还没立即断气,那人神色惊恐未散,一张脸先是涨红充血,而后又变得惨白无比,他低头下意识看了眼自己的半截身子,见那肚肠洒了一地,双眼豁然瞪圆,竟然就这么活活给吓死了。
剩下的三个,眼见这么一幕,无不是肝胆俱裂,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连那为首的瘦黑汉子,也是满目惊惧,忙勒缰绳,像是要逃。
秦鱼雁却在冷笑,这血滴子在那山窟多年都未染锈迹,又岂是等闲,特别是这八柄短刀,也不知何物铸成,更是锋利无比,消铁如泥,简直就是武侠小说中所谓的神兵利器。
“撤,快撤!”
果然,为首那人牵动着缰绳,忙急声喝道,似乎生怕秦鱼雁手里的杀器再次飞出。
望着三人要逃,秦鱼雁不慌不忙,取出那铁胎弹弓,只眯起左眼,右眼一瞄三人去势,奋力一拽皮兜,口中轻吐一声:“着”。
“啪!”
绷紧拉长的乌红兽筋,瞬间一松,在空中激起一声脆响。
左边一人,哼都没哼一声,应声落马。
一弓落罢,他脚下几个大步奔出,再开一弓,这回,他瞄的是右边那人,口中气息轻吐,蓄力运劲,他脚下没停,已在狂奔中射出一子,射的是那人的后颈。
一朵血花溅起,马背上的那人先是惨叫一声,接着就如同喝醉酒了似的,身子摇摇晃晃,脑袋一歪,头朝下这就翻下了马。
只剩为首那人,早已吓得亡魂皆冒,不住甩着马鞭,在马臀上留下一道道血痕,疯了般远逃而去。
这一次,秦鱼雁望着对方绝尘而去的背影,并没动手,像是任由对方逃远。
拐角处,铁头走了出来,他有些疑惑。
“哥,你咋放他走了?他要是出去,咱们行踪不就露了?”
秦鱼雁深深望了眼那流寇离去的方向,这才轻声道:“我就是要他放消息出去,刚才那人不说了么,现在所有的马贼刀客都在找咱们,干脆将他们全部引过来,也比不知道什么时候遇到要好,再说了,来的可不光是马贼刀客!”
见铁头还是一脸的茫然不解,秦鱼雁习惯性的翻了翻眼皮。
“你咋这么笨呢,到时候再把那两个大内高手引过来,这些大寇山匪向来是朝廷的心腹大患,到时候你说官匪相遇会发生什么?”
“嘿嘿,你猜猜是那几大寇厉害,还是那大内高手厉害?咱们来个河蚌相争,渔翁得利,到时候趁他们两败俱伤之际,大有可为啊!”
铁头听完顿时恍然大悟,他也跟着嘿嘿嘿贼笑了起来。
“哥,你可真聪明,还会用计谋?就和茶馆里讲的秦桧一样,阴险奸诈,狡猾如狐!”
秦鱼雁听的一脸木然。
“虽然知道你是在夸我,可为啥我有点开心不起来!”
047 扎马桩
……
和风煦日,朝露未散。
“哥,京城里是不是高手很多啊?”
赶车的少年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拿着块饼,好奇问话之余,还不忘狼吞虎咽的吃着。
“不知道,不过这年头,京津两地必然鱼龙混杂,各门各派都想要搏个名,挣个脸,高手肯定不少,听说还有人当街打擂呢,但我可给你说,咱们去了不招惹这些,你那刀不适合切磋,有进无退,出刀见血,动了手就得出人命!”
说话的是马车旁走路的青年,健步而行,风尘仆仆,脸上的胡茬都没时间搭理,嘴里囫囵的咽着馍,话语听着有些含混。
“我知道,你这一路都说过好多次了!”
少年边点头,边应着。
也不知道走了多远的路,青年脚上的两只鞋子都已磨出了窟窿眼,鞋尖上,那脏兮兮的脚趾还时不时的动两下,很不安分。
末了,馍馍吃完,青年缓了口气息,身子骨瞬间有了不一样的变化,腰胯微沉,口中吐息,奔走起来活像是是只成了精的山猿野猴,可无论他步伐开的多大,奔的多快,上身却始终如一,唯有气息变换时才跟着轻轻变动,一起一伏,宛若纵马而行。
许久。
“哥,这马步扎桩的滋味咋样?”
见青年额上开始冒汗,少年眯着笑眼,像是看着热闹,乐的合不拢嘴,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我十岁就开始跟我师父走镖了,当初练这扎马的时候,两腿上可是绑着沙袋呢,一路下来,连走了四年,要不是后有追兵,我就给你绑上铁块了。”
见青年瞪眼瞧来,少年立马不自觉的缩了缩脖子,他嘿嘿笑道:“哥,你先前不说了么?大事听你的,但你练功得听我的,可别说话不作数啊,清风,你说是不是?”
“嗯!”
一旁又响起个脆生生的声音。
少女怀抱赤狐从马车里钻了出来,见青年疼的紧咬牙关,仍没有半点停下的意思,不由红唇轻抿,眼神微动,她道:“先生,要不你往后缓缓吧,这般练法,等走到京城那人还不得去了半条命!”
少年一听忙道:“可不能缓,这活马桩就是要持之以恒,大哥练功练的晚,筋骨已经成形,眼下这扎马桩刚好能帮他拉扯筋骨,重铸身形,还得要下苦功,等过些日子,筋骨拉开,就不会这么艰难了,你可不能让他半途而废!”
“而且,这功夫还能强肾壮腰,巩固精气,大哥心肺有损,到时候也有益处,可活血补气,增强五脏,锻炼下盘,稳固步法……”
呼延清风闻言嘴唇翕动,似有话说,但瞧见秦鱼雁那执拗紧绷的神情,却是欲言又止,只得抚摸着怀里的火儿,低叹了一声。
“清风,我没事!”
秦鱼雁说的这几个字,就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
这功夫,是铁头传他的。
一驾马车又能拉得动几个人啊,更别说赶路逃命了,何况他又要随时警惕应变,所以自打出了临汾,干脆就跟着马车一路奔走,奈何这脚力不足,起初尚能紧追不落,但时间一长,气息一短,就慢下了;故而,铁头就把这扎马桩的功夫教了他,正好可以拉扯筋骨,打熬根基。
说到底其实就是马步,也不知道铁头他师父从哪学的这门功夫,要学打先扎马,这分明是武门里的玩意儿啊,有几分那些内家拳“桩功”的影子。不过这练法可大有不同,习于动行间,奔走急行,运用的乃是腰胯之力,腿脚之力,可锻炼全身肌肉的协调,筋骨的磨合,还有耐力。
俗话说:“练武不练功,到老一场空,练功不练腰,终究艺不高。”
秦鱼雁本以为自己通了窍诀,明了关隘,这区区的马步必然难不倒自己,可这一练,不到半天,他这两条腿就开始打起了摆子,筋肉撕裂般剧痛,不受控制的哆嗦着,到最后都快失去知觉了,连拉屎都得扶着树。
他也曾想过放弃,但听铁头从十岁起就开始负重练功了,想了想,干脆咬咬牙,又挺了过来;好在每晚铁头会以劲力替他揉捏双腿,再外擦药酒,推拿之下,活络气血,药力渗透,那股剧痛倒是会缓上不少。
这几天下来,他双腿筋肉像是已经适应了剧痛,反倒不觉得痛了,就是那腿脚中有股紧绷肿胀的感觉,铁头说这是筋骨已经开始变化了。
然后又让他把那副铁胎弹弓带在了身上,二十来斤的份量往日不算什么,但现在,却像是千斤万斤般压在他的身上,这不,那股痛楚又来了。
“哥,走神了!”
忽听铁头在旁吆喝,秦鱼雁忙收回心神。
“之前那筋络的走势,偏于上身运用,如今这扎马桩,可以让你劲通腿脚,手足协调!”
铁头一本正经的说着,手中拿着一截细枝,见秦鱼雁哪出了差错,一缓马车,就挑枝戳来,手把手的教他。
秦鱼雁自然是顺着对方的劲力,调整着腰身的运用,可这小子冷不丁一探细支,在他裆下左右一拨,拨的是大腿内侧的筋肉,一股撕心之痛登时袭来,疼的秦鱼雁浑身冒着冷汗,直抽凉气。
见他两腿打着哆嗦,铁头仍是不依不饶,嘴里说道:“沉气,凝神!”
俨然一副严师的模样。
秦鱼雁狠狠地剜了他一样,自己已是疼的咬牙切齿,龇牙咧嘴,但还是生生忍了下来,心里则是在盘算着以后该怎么收拾这小子。
只说正盘算着呢,秦鱼雁眼角余光忽的瞟见那呼延卓正兴致勃勃的探出马车,笑呵呵的看着他。
“呼延大哥,你身子骨弱,要不也来练练?正好强身壮骨,补补精气!”
他笑的很委婉,语气更是平缓。
那呼延卓一听,先愣了愣,而后一个激灵,忙摆手道:“鸿信,不用管我,我就算了,我精气足不用补,而且我身子骨也不弱,病都已经好了!”
说完又忙钻回了马车,仿佛是受到了莫大的惊吓,只剩下清风咯咯咯笑个不停。
马车快赶,人在急行。
绝尘而去。
048 劫
世道难,活的自然就难。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但凡有一口气在,那肯定就得变着法儿的,千方百计的想要活下去。
刀客也不例外。
同样是刀客,有人干着劫道的营生,杀人越货,有人化作绿林豪强,打家劫舍,还有的成为一方大寇悍匪,凶名赫赫,这些都可以是刀客。
当然,也有人固守本心,替天行道,化身一方豪侠,锄强扶弱;还有不白不黑的,这些人多是走了镖师的路子,走镖押货,不但要应付一些响马绺子,还得沿途打点各路小鬼,黑的白的,都得能说上几句,不过,也保不齐哪天就被人暗地里下了套子,镖没了,命也丢了。
“我师父说,就这晋陕两地走镖的,甭管再厉害的爷,沿途该花的银子照样一两不敢少!”
一行人沿途赶路,铁头驾着马车,而马车旁,但见秦鱼雁健步如飞,踮脚而行,脚尖一起一落,身子骨也跟着一沉一浮,浑身筋骨齐动,像是那奔跳的猫儿,轻快灵活,一步跨出,几近两米。
不想这十天半月下来,他筋骨渐开,脚力已是比得上那走镖的趟子手了。
铁头说着从他师父嘴里听来的江湖轶事,说着说着,眼神就黯下来了。
秦鱼雁则是搭腔问:“就没有例外的么?天地下那么多高手,我就不信没一条敢过江的猛龙!”
“有啊,咋没有!”
听他一问,铁头忽又眉飞色舞了起来。
“京城的顺源镖局听过没?”
秦鱼雁一摇头,这么些天,他不是逃命就是在逃命的路上,哪去过京城,更别说什么镖局了。
铁头“啊”了一声。
“这你都不知道?天底下走镖的还有不认识这四个字的?”
秦鱼雁一撇嘴。
“我又不是镖师!”
这时候,呼延清风忽的探出脑袋,小脸上满是兴致勃勃,她脆声的问:“铁头哥,你说的是不是那位王五爷的镖局?”
“看,连清风都知道,哥你咋能不知道?”
铁头再听“王五”二字,登时情难自禁,啪的一拍大腿,许是力道用的大了,他一面龇牙咧嘴的揉着落掌的地方,嘴上还不忘说道:“我师父说,当年这王五爷押镖走关中过的时候,好家伙,人还没来,就有不少横行一方的刀客沿途先行打点,听说有的寨子背地里想耍手段,打主意,结果没几天就被人杀了个干净,寨子都给人平了。”
“更奇的是,这还不是王五爷吩咐的,而是那些人仰慕王五爷的为人,自己动的手,哥,你说人要是活到这份上,那可真是不白来世上走一趟!”
“大刀王五!”
秦鱼雁喃喃低语着这个名字,他才记起来,这位爷就是走镖的,只不过是武门中人,与他们这些人可多有不同。
正因为刀客驳杂,善恶皆有,加上这世道不行,但凡出那么一两个穷凶极恶的刀客,这名声就算臭了,何况还有那十大寇为祸一方,哪还能落得个好名声,背地里个个都吐着唾沫,骂着土匪绺子,基本上那就是下九流里的玩意儿。
听到铁头这么一说,秦鱼雁也跟着啧啧称奇。
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秦地向来苦寒,若说和平年月,天下盛世倒也好说,图个温饱那便足矣,可如今这乱世当头,人间离乱,温饱都是奢望,土地贫瘠,那朝廷又动荡不定,且诸类苛捐杂税不绝,你种出一担的粮食,兴许能收出三担的税来,既有贪官污吏从中捞取油水,还有一些士绅囤积居奇,百姓自然活不下去了。
那就得争、得抢,这刀客有绝大部分也是由此而生,所以,秦地民风彪悍,尚武多匪。
与那些武门中人极为不同,这些人都是从死人堆里摸爬滚打活下来的狠角色,过着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货真价实的亡命徒,若说那京津是藏龙卧虎,那这秦地就是狼窝子。
秦地有狼,杀人无常。
那王五竟然单凭着名声就能来去自由,确实了得。
“清风,你怎么知道王五爷?”
铁头有些心生好奇。
呼延清风回道:“那位壮飞先生给我爹的信里曾提及过此人,说他是义薄云天的大英雄!”
铁头有些茫然,一拧眉。
“壮飞先生是谁?不过就凭他这句话,我一定要和他交个朋友。”
“哈哈,等到了京城,我一定要去见见王五爷!”
秦鱼雁无奈的一摇头,只道这小子心真大,眼下他们自身难保,能不能熬过去这一关都难说,哪还有心思想别的。
一行人这些日子走走停停,专挑没人走的小路,虽说路上也遇到了一些事情,但都是些小麻烦,不值一提。
天色渐晚。
眼瞅着前面不远就是个市集,秦鱼雁便示意铁头停下,让他将马车赶到了一旁的林子里,如今他们可是如履薄冰,十面埋伏,一个不慎,只怕那下场绝然好不到哪去。
而他自己,则是顶着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踩着两只破鞋,一改先前的奔走之势,迈着小步,像是逃荒的乞丐般走了进去,这些时日,他们也多是这么过来的,一路有惊无险,走到现在。
可倏地,还没进去呢,秦鱼雁的眼神便有了变化,他心头一突,顺着暮风嗅了嗅空气中的气味儿,心弦不由得紧绷起来。
却说闻到了什么?
马粪味儿。
寻常人家,就这世道,能不饿死那都得烧高香了,哪还养得起马,何况这风中马粪气味浓重,只怕不是一只两只那么简单。
秦鱼雁脊背发毛,他目光一落,望着地上,视线所及,不少蹄印重叠挤在一起,密密麻麻,盖因这是晒得发白干硬的泥沙地,要不仔细看,恐怕还不容易看清。
“马贼!”
他心头一个激灵,下意识看着市集那些半掩的酒肆茶寮,依稀能一双双冷厉的眸子透过缝隙打量他。
秦鱼雁只得露出个哭笑不得的表情,但见他口中倏然吹出一声急哨,接着撒腿就跑,跑的方向和铁头他们截然相反。
他可不管对方有没有认出他,还是说意外巧合在这里遇见,亦或是就在等他们,这些对他而言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让那马车上的人安全。
秦鱼雁埋头狂奔,就像是一支利箭,一头扎向另一个方向,仅在一前一后,就见市集里一道道身影猛步窜出,径直就追。
049 白面童子
暮色已深。
晦暗林中,却听几声飞快的脚步由远而近,踏碎了幽静,夹杂在此起彼伏的虫鸣间。
那脚步来势极汹,还没接近,老远的,就能看见几道人影手举火把,呼喝而来,各自相隔数米,在这林间穿梭来去,一双双发亮的眸子,不住四下扫视着。
“他奶奶的,千万别让老子逮着,不然非得把他手筋脚筋全挑个稀碎,用他脑袋当夜壶使使!”
一矮个刀客咒骂了一句。
“刘秀才,你说他会是那伙人么?”
十来步开外的一个汉子冷冷接过话,说道:“错不了,听说那伙人是要进京的,可从临汾到北边,这方圆千百里的城镇要道都已经有人快马加鞭,先去埋伏侯着了,但迟迟未见他们过去,所以他们肯定还在后面。”
“哈哈,果然是读书人,你可真聪明,他们还在那傻傻侯着,咱们听你的折回来,没成想还真就撞见了!”
另一人搭腔了,此人身形不高,背上顶着个罗锅,手里举着火把,脚下步伐灵巧如蛇,窜的飞快。
“等拿了那笔银子,咱们弟兄几个也去占山为王,建个寨子,到时候招揽一帮手下,兴许以后也能成个什么大寇,不过,得先把黑脊背那哈怂给宰了,狗日的,不就抢了个黄花闺女泄了泄火么,硬是把咱们从关中撵到山西,还把老五他们杀了、”
几人正说呢,却听一个阴恻恻的笑声响起。
“嘿嘿嘿,那银子怕是没你们的份了。”
三人闻言一惊。
“谁?”
却见林中竟又窜出几条人影,个个腰里别着刀子,足有十数人。
为首一人白面白发白眉,连身上的汗毛都是白的,眉眼阴沉,冷笑着走了出来,他的刀子夹在左边腋下,脚上踩着布靴,绑着护腿,穿的是件发黄发黑的羊皮裘。
“他妈的,你算、”
那罗锅本来还想张嘴骂上一句,但等瞧见这白面怪人不由得语气一滞,嘴里的话都被惊的咽回了肚子里,半仰起的一张老脸跟着色变,他还下意识的往后缩了一缩。
“嘶,你是白面童子?”
白面汉子嘿嘿怪笑着,咧开的嘴猩红一片,只是那两排牙却隐有黑斑,眼窝周围泛着青乌之色,而且身上还散发着一股异样的烟味儿。
“知道是老子就好,把那秀才留下来,剩下的滚吧!”
他打着哈欠,不耐烦的摆摆手。
对面的三人彼此互相瞧了一样,只留下那脸色难看铁青的刘秀才,剩下的两个想都不想,前一刻还称兄道弟,现在转身就跑,毫不犹豫。
“呵呵,秀才是吧,还挺聪明,往后跟我讨食儿吧,给你把交椅,咋样?”
刘秀才这边正心有忐忑呢,只以为自己大难临头,小命难保,没成想竟然是这么个结果,一个激灵,嘴上忙道:“那就多谢寨主了!”
所谓的关中十二大寇,可不是说的就只有十二位大寇,而是一群刀匪流寇,响马绺子里最厉害的十二个,但除此之外,还有不少势力也很惊人。
这“白面童子”便是其一,此人自出生起就身染怪病,一身毛发皆白,被父母视为异类妖物,打小与猪狗同圈,后又被卖给“打絮巴”的贩子饱受摧残。想来是老天爷可怜这厮,不久,那贩子就被一豪侠所杀,将他收养,可种种经历过来,早已将此人的心扭曲成病态,他趁那豪侠不备,竟将其毒死,还抢了对方的刀谱,而后勤学苦练,真就练出了一番不俗的手段。
刀法一成,他最先杀的就是他爹娘,连同其所在村落,男女老幼,无一例外,悉数杀了个干净。
而后聚势一方,杀人劫掠,屠村灭寨,那是无恶不作,连朝廷进贡的东西都敢抢,近些年都有人称其为第十三大寇,当真是心狠手辣至极。
不过,也正因为抢了贡品,被大内高手追杀,后远逃甘肃关外,不曾想,如今竟又回来了。
跟了这样的人物,刘秀才简直是由惊转喜,笑都来不及呢,他话锋猛一转,说道:“寨主,可不能让他们两个跑了,不然消息就泄露了!”
语毕话落,刘秀才还不忘做个下刀的手势,火光里的面容格外阴森。
白面童子见刘秀才这般忙着表忠心,不由嘿然一笑,说道:“放心吧,他们逃不出这个林子,就是集镇上的百姓也逃不过!”
淡淡的话语满是杀机。
刘秀才听完,不禁一个哆嗦,他以前也只听过这位的凶名,只以为是夸大其词,不想现在竟真要屠村灭寨。
“老大,这边!”
这时,忽见有人从远处吆喝了一声。
白面童子“嗯”了一声,已跟那个声音来到一颗树下。
遂见侯着的手下一指地上。
“那小子布了陷阱!”
等把枯树叶拨开,果真就见地上藏着一根藤条绑成的套索,一端藏在地上,另一端则是贴着旁边的大树,一直上到十米来高的树杈上。
几人互相瞧了一眼,二话不说,已有一人猛步一蹬,手脚飞快的攀树而上。
那十米来高的距离,这人不过三四个呼吸已到尽头,眼见树杈将近,此人眼露狠色,两腿夹树,右手自腰间一抹而过,另一手同时顺出一刀,双刀只往那树干中一插一按,他整个人登时借力高高纵起,双刀同时斩出。
可等他掠起到一定高度,眼睛瞧见树杈上的东西后,一张脸却勃然大变,双眼瞪圆,惊愕中带出一丝惧意,嘴里还爆出一句:“我去你妈的!”
而后作势便要收刀。
底下的一群人都仰头瞧着,见那黑影手脚飞快的攀树而上,而后拔刀,接着跃起,全都凝神看着,以便随时应对,可不想却听树上那人先是一声惊骂,而后猛的朝他们嘶声怪叫道:“快快快、快跑开!”
边说,那话语还有些颤动,然后自己已是疯了一样猛的窜到另一颗树上,嘴里啊呀怪叫着。
所有人都听的有些不解,但几在对方话语落下的同时,就见一个巨大的葫芦从树杈上落了下来,还带着阵阵嗡鸣,半人高低,连翻带滚的摔了下来。
落地一瞬,便摔成两截。
刘秀才一张脸登时没了血色,他只见一团黑云般的玩意儿,带着骇人的嗡鸣从那葫芦里窜了出来,登时两腿一软,然后连滚带爬的就往远处逃。
“啊呀,是葫芦包!”
050 窝里斗
半小时后。
还是那颗树下,看着躺倒在地,口吐白沫,一张脸满是水泡肿成猪头不成人形的刘秀才,白面童子举着火把,面无表情,他朝身旁一人使了个眼色,那人立马蹲身试了试刘秀才的鼻息,然后沉声说道:“没救了!”
“嘿嘿嘿,老子打了一辈子的猎,没想到头来让鹰啄了眼!”
白面童子的眼神瞬间阴沉下来,露着残忍的光,癫狂病态,连他身边的手下此时也都不自觉的缩着身子。
“找他出来,去找他出来,我要把他心挖出来下酒,一刀刀挖出来!”
凄厉尖利的嗓音仿佛夜枭般刺耳难听,听的人毛骨悚然。
他也中招了,半张脸肿的老高,皮肉通亮,以至于嗓音都跟着变了,说着话的同时,他就好像无发控制自己魔怔了的野兽,瞪着腥红的双眼,目眦尽裂,龇牙咧嘴,五官都跟着扭曲了。
“是!”
一众手下哪敢迟疑,纷纷散开,各自消失在林中。
但还有人没走,那个攀树爬树的汉子。
这人浓眉小眼,精瘦似猴,穿着件灰色坎肩,最惹眼的是那一条一字眉,此刻也被叮的挤眉弄眼的,两只眼睛都快眯成缝了,长脸硬是肿成了包子脸,露出来的两条精瘦胳膊上,还能瞧见一根根半扎在肉里的尾后针,疼的不住龇牙咧嘴。
但他更多的是怕,只因白面童子喜怒无常,如今吃了亏,肯定要迁怒他,或者罚他。
那马蜂可真毒啊,蜇的他手脚酸软,浑身无力,先前还好他溜得快,可怜那刚刚入伙的刘秀才硬是被一群马蜂围着活活给蜇死了,那惨绝人寰的惨叫声现在想想还教人不寒而栗。
地上的葫芦包已经被烧成灰了,还有不少被烧下来的马蜂,有的还挣扎着翻身,有的已被踩死,还有的则是烧成了焦炭,长短一寸有余,个头大的吓人。
白面童子望着地上的马蜂,又看看那惨不忍睹的刘秀才,张嘴说道:“他、”
可刚说一字。
倏然。
“唔、”
那已经咽了气的刘秀才突然又动了一下,身子一颤,胸膛又跟着起伏了起来,两只肿的已看不见眼仁的眼睛眯成了缝隙,正虚弱的望着白面童子,嘴里断断续续,虚弱的道:“救、救、救、”
“这都没死!”
一字眉见状吃了一惊,伸手就要去扶,可那三个救字一完,刘秀才好像一口气没喘不上来,干脆身子一软,头一歪,没了气息。
白面童子收回目光,抬脚踩着地上的马蜂,开口就想接着之前的话。
“他、”
不想刚没动静的刘秀才忽然又哆嗦了一下身子,嘴里虚弱的继续着先前的话。
“救、救、”
一字眉扬了扬眉毛,作势就要伸手,可这回就两个字,那刘秀才嘴里气息一滞,身子紧紧一绷,然后又没动静了。
又死了。
空气有些安静。
好一会儿。
“老大,你刚才要说啥?”
一字眉问。
白面童子说:“我、”
“救、救、”
可刚刚又死的刘秀才突然又活了,还是那个求救声。
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一字眉的心里反倒冒出个古怪念头,他妈的,这货怎么还不死啊;他原本就挤眉弄眼的模样这下更古怪了,小心翼翼的偷瞄了眼面无表情的白面童子,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瞥了眼地上还在不住抽搐的刘秀才,白面童子脸颊一抖,右脚一勾,右腿绷起,抬起一脚,轻飘飘的宛如蜻蜓点水,已落在刘秀才的脖颈。
但听“嘎巴”一声,可怜那刘秀才连惨叫都发出一声,头一歪,已是命丧黄泉。
这下终于是彻底死了。
“也算是自家的兄弟,就在这儿挖个坑,把他埋了吧!”
白面童子对着身旁的一字眉吩咐道。
一听这话,心有忐忑的一字眉哪敢迟疑,忙不迭的应了一声,一伏身子,拔出双刀就飞快的刨着脚下的土,动作利索,手脚飞快。
但他鬓角额头上却在冒汗,武者所练,无非精、气、神三昧,刀口舔血,死人堆爬过来的狠角色,对危机凶险多是有着超乎常人的直觉。
这白面童子生性残忍,滥杀嗜杀,更因为常年吸食那鸦片导致精神时有错乱,养成了一特殊癖好,喜吃人心,凶名骇人,何况就这种杀人如麻的狠角色,又岂会说什么自家的兄弟;倘若先前对方骂他几句,训斥他几句哪怕是挨顿打,他反倒放心,但眼下对方始终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八成已动了杀心。
他娘的,那葫芦包又不能全怪他,怎得被蜇了一顿不说,还要把小命搭进去。
一字眉心里暗暗思量,浑身筋肉却在悄然变化,警惕以待。
眼看地上的大坑渐成,果然,那危机感便越来越强烈。
便在他把刘秀才提起,准备抛到坑里的同时,身后豁然惊见一道刀光暴起,如一刀斩破夜色的匹练,映着寒光。
一字眉嘴里“吱呀”一声怪叫,抱头缩身,就好像一只野猴,手里的尸体则顺势往后一抛。
“噗!”
电光火石间,他就觉一股温热溅到了自己的脖领子里,同时背后还有一点刺痛;只顺势往前一扑,回首一望,那秀才的尸体已成了两半,肚肠洒了一地,白面童子正手提刀子,满脸病态的望着他诡笑,另一只手则是拿捏着一颗乌红沾血的心,放到嘴里,肆意的咬了一口,满嘴热血。
“他妈的,不人不鬼的玩意儿,老子跟你讨食儿,好歹也算身先士卒,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别以为老子好欺负!”
像是也被逼出了火气,一字眉脸色也跟着沉了下来,双刀一抖,做好了还手的准备,恰好眼下白面童子身边没人。
只是这二人却没留意到,就在先前葫芦包掉下来的那颗树上,有一双眼睛正藏在繁茂的枝叶间,比那葫芦包先前的位置还要高上数米,居高临下,饶有兴致的看着他们窝里斗。
手中则慢慢拎出血滴子,作势便要出手。
051 分水猿徐老五
“啧啧啧!”
先前发生的一切,秦鱼雁都尽收眼底,只惊于这白面童子手段之黑,心思之狠,以及这喜怒无常,残忍嗜血的脾性。
这还算是个人?
奇的是,眼见对方活嚼人心,吞饮人血,秦鱼雁非但没怕,反倒心头杀意炽盛,打定了主意,今儿非得把这不人不鬼的玩意儿了结了。
不过,如今树底下的二人正窝里斗,他却打着看戏的心思,小心翼翼的眯眼瞧了起来,做好了等着两败俱伤,或是出其不意再出手的打算。
毕竟,无论是血滴子,还是那弹弓,哪怕打石的手段,皆是被归为暗器一流,明着来对方早有提防,倘若一击不中,那倒霉的可就他了,何况对手还心黑手狠,一个不慎,只怕小命都没了。
正心里盘算着,地上窝里斗的两个已然动起了手。
听到手下骂自己不人不鬼,白面童子那双眼睛愈发阴森了,眼仁也更红了,像是两滴未干的血,又好像那埋了十天半月从土里爬出来的死尸,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阴寒冷意。
他直勾勾的盯着对方,连说话的语气也跟着阴恻恻的:“徐五,嘿嘿嘿,敢情你心里一直都不服我!”
原来这攀树的汉子名叫徐五,就那关中一亩三分地上也算有些名气,外号“分水猿”,水性一绝,而且也不知道从哪儿得了一手“猴形”拳把的真髓,且还让其练出了火候,成了气候,成名于黄河水道之上。
“服你?呸!”
徐五啐了口唾沫,满是讥讽。
“老子就后悔跟你一起搭伙儿,要不是爷爷我可怜你,你现在还在甘肃缩着呢,本来还以为你是什么英雄了得的人物,想着能混把交椅,闯出点名堂,没成想这一路过来,打家劫舍,杀人掳掠的事倒是没少做,老子早他妈的不耐烦了!”
白面童子听的咧嘴发笑,嘴角扬起外拉,呲着两排发黑的牙,神情要多狰狞有多狰狞。
他伸着舌头,舔了舔刀刃上的血水,左手五指一松,手腕一抖,那火把“嗖”的便飞出五六步,稳稳的架在了一个树杈上,同时脚下猛步一窜,便扑了出去。
只把树上旁观的秦鱼雁看的为之一震,他本来还以为这白面童子满脸病态,必然体虚气弱,是个病秧子,又能耍出什么厉害的手段,可等对方一动手,却是惊的他心头一突。
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门道一露吓一跳,但见这白面童子双脚灵活无比,左右腾挪变化,身法灵巧的吓人,再看那绷的笔直的双腿,奔走间屈伸极快,弹射似箭,恐怖的爆发力在双腿筋肉松紧变化下尽展无余。
“乖乖,难不成这就是那所谓的弹腿?”
秦鱼雁心头暗惊。
可那徐五也不简单,他身形陡动,背后大龙倏然起伏一搜,登时气息大变,塌腰,蹲身,耸肩,双臂一沉,已是蹲身,做出迎敌之势,口中气息收敛的都快察觉不到了。
就着那呼呼摇曳的火光,远远瞧去,阴影中只似蹲着一只野猴,龇牙咧嘴的“吱吱”怪叫,双手不安分的来回在身上抓挠着,一双眼睛更是顾盼生辉,带着一股疯癫习性,隐透凶厉。
电光火石间,白面童子已然杀至,他奔走腾挪用的弹腿,手中扬的却是刀,关山刀子;刀长三尺,身宽两寸,长身狭刃,可斩钉截铁,吹毛断发。
刀光亮过,晦暗的夜色下只若凭空幻出一轮弧月,斩向徐五的脖颈。
“嘿!”
徐五不退反进,身形往前一扑,双手一翻,已握着两柄短刀在手,就地翻身一滚,朝白面童子双腿砍去,更想挤进空门,眼见白面童子连连避开,他一滚到头,蹬地而起,右肘往上一掀已朝对方裆部捣去,同时左手刀光翻飞,欲挑腿筋。
树上歇着的秦鱼雁看的眼花缭乱,见这二人连番施展出阴损至极的招数,裤裆底下都跟着冒凉气。
那白面童子见状一张脸白的愈发没了血色,口中嘿然一声冷笑,闲着的左手陡然变招,有三指内扣探出,同时腾空跃起,如鹞子翻身,身形凌空倒挂,如鹰爪般的左手刹那间变落向徐五的后颈。
徐五瞳孔骤缩,眼神微变,干脆扑倒在地,侧身一翻,双刀已舞出层层刀影,不料那白面童子的擒拿之招虽被逼退,可一柄刀子却神出鬼没的自上落下,来势飘忽,刹那便破开了他的双刀。
待到徐五反应过来,已觉肩头一痛,他脸色煞白,自己竟被那刀子生生钉在了地上,刀身贯过肩头,没入土中。
输了。
白面童子低头看着自己被挑开的裤腿,鬓角似也隐隐见汗,待到口中气息一泄,他那苍白的脸才像恢复了几分血色。
“我一定要一寸一寸剥开你的胸膛、”
居高临下望着脸如死灰的徐五,白面童子冷笑着说出了属于胜利者的残忍言语。
可这个时候,偏偏就在这个时候,白面童子泄气松劲,心神放松的时候。
“咻!”
一声锐响,竟是破空而至。
那白面童子未曾料到场外竟还有人,听到响动的瞬间便下意识做出了反应,他抬刀,挥刀,对着那破空声便干脆利落的劈出了一刀。
刀锋一落,不偏不倚,正中破空袭来之物。
可白面童子脸色却跟着大变,他不但脸色在变,嘴里还发出一声惨叫,同时步伐慌乱。
眼睛被迷了。
就在他刀子劈中的一刻,那刀下之物竟然当空炸了开来。
原来,那不是石子,也不是铁丸,而是一枚泥丸,秦鱼雁特制的泥丸,内里不但有泥,还有毒,以及铁砂和其他一些他外公教给他的阴损玩意儿。
铁丸威力是大,可寻常弹弓又怎能射铁丸,初学乍练又怎能一开始就握铁弓,故而,最常见的其实是泥丸。
但泥丸并不像表面这么简单,可不要以为“泥丸”就是泥土搓成的弹丸,和那些娃娃玩的不同,这其中另有玄机,配方各异,制成的泥丸也各有差别;有的能坚愈金铁,有的左右轻重有差,能使之弹道变化,有的内里中空,有的可生异响,有的则是子母弹丸,一丸射出,那弹丸能当空随劲化作两丸,让人措手不及。
若非忙于奔波逃命,秦鱼雁必然能制出不少。
不过,眼下却是见了一功。
白面童子双眼被眯,表情狰狞可怖,步伐骤乱,但还没等秦鱼雁再出杀招,那徐五双眼倏地爆出两道冷芒,右脚脚背一绷,右腿绷的笔直,如锥似枪,斜斜往上一戳。
“啊!”
遂听一声凄厉惨叫,那白面童子裆下血流如注……
052 坑人的徐五
一脚建功,徐五却没敢松懈半分,虽说裆下乃是武者严防的要害,但似白面童子这样的高手,只要还没咽气,那就还有变数,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而他要做的,当然就是把这种变数扼杀。
他眼中戾气未散,杀气未消,抬手抖腕,一柄短刀已“嗖”的离手飞出,不偏不倚正中白面童子的面门,同时已伸手去把那钉在左肩的刀子,只因另有一人环伺在侧。
可就在徐五握住刀脊的瞬间,他瞳孔蓦然瞪大,张圆,神情惊惧,脸色煞白,只像是瞧见了什么难以想象且出乎意料的东西。
阵阵飞旋的嗡鸣声,从头顶落来。
徐五也已看见那是何物,火光中,一团寒影飞旋,从空坠落,直直朝他罩来。
完了。
他心头暗叹,对方分明是有意等他动作,何况他还动行受制,如今必然难逃这索命之物。
当下浑身剧颤,似在等候头颅坠落的一刻。
可让他意外的是,那团飞旋的寒影,离他半米之外,忽又停住了,停在了空中,刀光飞旋,只惊的徐五遍体生寒,冷汗直冒,但眨眼间那刀光一横,竟然飘也似的落在了白面童子的头上。
原本摄人心魄的光影刹那一止,嗖嗖两声。
再看去,只剩一具无头身子站在原地,断颈喷血,砰声跪倒,手中还捏着一柄短刀。
原来,那白面童子还没死,一刀飞出,竟然被其接住了,用嘴给接住了,牙关紧要,正想反击。
“血滴子?”
徐五也失声说出了那飞索取首的奇物。
只是却没人应他,血滴子一收即回,遂见一颗染血的脑袋骨碌碌从树上滚了下来。
直到那树杈上一个人影显露出来,徐五这才惊觉,对方浑身涂满了湿泥,怪不得一时没有察觉,而对方手中提的,赫然就是那血滴子。
非是他曾经见过这玩意儿,而是这“血滴子”实在凶名昭著,自清朝中期以来,似这晋陕两地,刀客豪侠层出不穷,但这些人多是不尊朝廷,聚势一方,难以约束,恶的穷凶极恶,善的也是劫富济贫,暗杀朝廷命官,可最后,大都死的不明不白,无声无息,落得个无首的下场,为人所惧。
就他在黄河水道上闯荡的时候,那些个茶楼馆子里的说书先生可没少说起过,听了没有千遍,也有百遍,本以为只是凭空杜撰的玩意儿,不成想,居然真就让他遇上了。
那说书人嘴里的“血滴子”可是玄乎的厉害,被说的神乎其神,几快比得上仙家的法宝了,什么百步之外取人首级,例不虚发,只如那索命判官的“生死簿”,要你三更死,绝不让你活到五更。
徐五现在碰见,自然心中忐忑。
好在秦鱼雁不知道他心中所想,不然非得笑出来。
这“血滴子”对现在这些人来说或许都以为是鬼斧神工的奇物,但对他而言,却是寻常,哪有那么玄乎,终究比不得枪炮,否则又怎会被淘汰;此物之奇,在于它内里构造的原理超出了当下世人的认知,一个个尚且挣扎求活,兴许字都识不得几个,再者还有封建迷信的荼毒,瞧见这凌空摘首的物件,你要告诉他们这是物理学,他们只怕就和听天书一样,可你要告诉他们这是仙家法宝,指不定就有一大片的人倒头就拜。
想来这也是那皇帝用来稳固皇权的手段,侠以武犯禁,此物凶名之下,多少江湖大侠,大寇马匪不是活的战战兢兢,生怕哪天眼睛一闭脑袋就没了,不只是江湖武林,连那朝廷官员亦被吓得风声鹤唳,哆哆嗦嗦,连撒尿都得瞅着窗户外边,就怕飞进来个东西。
据说当年“江南大侠”甘凤池就是被这“血滴子”追杀生擒的,而后归降朝廷。
只是如今西方列强打开了这神州大门,枪炮横行,江山难保,如此奇物,也难免被取代。
不过有意思的是,那清风倒是聪慧,这东西被她瞧见,暗地里没少捧着琢磨,若非是精钢所铸,只怕她都能拆开,兴许还能再装上呢。
却说秦鱼雁自树上手脚飞快的溜下来,见那徐五一脸惊惧的看着他手里的“血滴子”,动也不敢动,不由好笑的招呼了一句。
“喂,你想怎么个死法?”
他拎了拎血滴子,居高临下的说着,火光底下,也就一双眼睛还能看见。
徐五神情惨然死灰,“血滴子”本就凶名赫赫,他还记得那说书人说过,这使血滴子的人必然都是宫里的绝顶高手,眼下二者都在眼前,只怕自己当真死路一条了。
心生绝望,不由得合上了双眼,嘴上说道:“刀子快些!”
一副引颈受戮的模样。
秦鱼雁一扬眉,瞧着徐五被马蜂蜇肿的脸,淡淡道:“好,那就送你上路!”
徐五心头一紧,气息一闭,等着自己生命终止的一刻。
但时间一点点过去,他想象中的场面却一直没来,心中忐忑之余,小心翼翼的睁眼去看。
就见身旁空空如也,哪还有半个鬼影,那人竟然就这么走了?
徐五忍痛抽出肩头的刀子,坐在地上呆愣半晌,然后嘴角一扯,却是突然反应过来。
那人虽说拿的是“血滴子”,可那攀树的身手却有些粗浅,而且对方虽说刻意收敛气息,但看着好像不是什么高手。
就见徐五的那张肿脸在火把的微光下飞快涨红,然后他喃喃道:“狗日的,还挺唬人!”
像是有些羞恼,徐五皱起一字眉,猛一锤地,挤着眼睛恨声道:“他妈的,以后哪个说书的敢在老子跟前说血滴子,我非得骟了他!”
但随后他又苦笑一声。
瞥了眼白面童子的无头身子,他眼神一冷,“呸”的啐了口唾沫,接着露出慌乱,拿过白面童子手里的短刀,起身朝着四面八方吆喝道:“快来人啊,不好了……”
等到先前散去的人匆忙赶过来,看见地上的尸体也有些傻眼。
遂见徐五被人搀扶起来,眼露悲戚,脸色煞白的开了口。
“不好了,寨主被“血滴子”杀了!”
他绘声绘色,涕泗横流的学着从茶楼听来的说辞,详细的叙述了一遍先前白面童子是如何与宫里的高手大战激斗的画面,唯恐众人不信,他还添油加醋,只道那白面童子以一敌二,悍勇绝伦,奈何双拳难敌四手,不幸败北,惨死当场。
“狗日的,咱们一定要替寨主报仇,那两个清狗肯定没走远,让弟兄们分开了找,先不管林子里的人了,寨主待咱们不薄,咱们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离开的的秦鱼雁却不知道,自己无意中的一番举动,经由这徐老五之口说出,会掀起多大的风浪。
053 大寇齐聚
夜色晦暗。
一辆马车停在山坳的草丛里。
车上的人心急如焚,望着远处密林里偶有飘过的火把,全都噤若寒蝉,小心翼翼的闭气屏息。
铁头听着林中动静,同时默默估算着对方的人马,但他的心也越来越沉了,见秦鱼雁又迟迟不归,当下让父女俩下了马车。
“不等了,眼下对方人多势众,迟恐生变,说不定还拖大哥后退,咱们先走!”
呼延清风满眼担忧的回头看了看,又瞅瞅铁头紧绷凝重的神情,原本还想说些什么,但到底还是没开口,只把怀里的赤狐放开。
“火儿,去!”
等瞅着赤狐一溜烟的窜进林子,她这呼出一口气,收回视线,猫着身子,三人朝另一头逃走。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再说秦鱼雁这头。
望着眼前漆黑的野地,他心里是叫苦不迭,先前跑的太快,慌不择路,眼下却是把来时的路给忘了。
索性,秦鱼雁一咬牙,挑了个方向,埋着头就大步狂奔了起来,跑了大概半个小时,才看见夜色里出现几点火光。
他收敛着气息,踮脚缩身,猫在阴影中偷摸朝火光瞄去。
就见不远处原来是个驿站,酒香飘散,还有不少马匹的动静,火光下人影绰绰,数量还不少,看的秦鱼雁心头凛然,十有八九就是朝着他们来的,他没敢有什么大动作。
正想着悄悄绕开。
就见一匹快马冲进了驿站外,张嘴就嚷了一句。“寨主,不好了,白面童子被血滴子给杀了!”
夜色幽静,这句话登时就飘到了秦鱼雁的耳朵里,他虽说隔得尚远,但“血滴子”三字却是尽收耳中,登时止步,侧耳偷听了起来。
驿站里,一精赤着上身的瘦汉肩抗一柄大环刀,从屋中走出,此人一手扛刀,一手还拎着条炙烤的焦香四溢的羊腿,油膏滴落,溢着肉香。
“爹,白面童子死了,听他们的二把手徐五说,这片来了宫里的高手!”
瘦汉身旁一光头无发的年轻人接过话茬。
瘦汉随手把手里的肉丢给身旁的一个手下,瓮声瓮气的问:“你确定是血滴子?”
年轻人重重的点头。“爹,你是没瞧见那伤口的走势,刃口就和莲花似的,脑袋掉了眼睛都没合上,快的不行!”
瘦汉沉默片刻,两条狭眉渐渐皱起,他道:“他娘的,早些年那‘八卦门’不说把这伙不人不鬼的玩意儿都杀干净了么?”
末了,他还叮嘱道:“让弟兄们都小心点,别分开走,你再去和另几个山头的通个气,问问他们当家的是先收拾哪一个,这血滴子可不好惹,斩首暗杀,就是那勾魂索命的无常鬼,不把他们收拾了,恐怕以后别想睡的安生了,不然眼睛一闭,兴许就是人头落地的下场!”
秦鱼雁在暗处听的啧啧称奇,吃惊不小,没成想这“血滴子”竟然让人闻风丧胆,凶名如此之甚。
再听这消息还是徐五放出来的,他心头大觉好笑,不枉他手下留情,放了对方一马。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秦鱼雁觉得此人尚有良知,乱世当头,兵荒马乱,哪有几个手上不沾血的,何况在这道上讨食,你杀我抢的,身不由己的多了,“良知”这东西现在可是稀罕物,死一个就少一个。
眼瞅着那年轻人又纵马离开,秦鱼雁已经动了心思。
既然这些人都是奔着他们来的,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做事,要么不做,要做那就做尽做绝,斩尽杀绝。
对于这些刀匪大寇,秦鱼雁心里可没什么好感,更多的是杀意,特别是想起那剥皮剔肉的手段,杀人劫掠的勾当,他就更加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他一点点缩回林子里,干脆不走了,而是死死的盯着驿站里的动静,生生的守了一夜。
天快亮的时候,那个年轻人回来了。
也带来了口信。
原来这“血滴子”的消息一经传开,几大寇竟然商量着联手,先把那宫里的高手挖出来,不然天天担惊受怕,提心吊胆,就怕一不留神脖子上吃饭的家伙没了。
非但如此,还真就有人收到风声,说前些时候关中地界就曾出现了两神秘高手,一身行头瞧着都不像普通人。
这消息一出来,不怕人不信,就怕人多想,果不其然,几大寇那是风声鹤唳,散出去的弟兄全都收拢了回来,人马遍布,就等那大内高手现身。
只是,有人发愁,有人欢喜。
欢喜的人当然就是徐老五,想那白面童子都死了,他却能险象环生的活下来,涨了脸面,不但收了对方的势力,还得了名头,声名大涨,一举两得。
可欢喜的劲头还没过去呢,他就有些坐不住了。
原来,这消息的动静竟然越闹越大,几大寇都惊动了,一个个如临大敌,严阵以待。
反倒是散出消息的他一直不温不火,不见任何动作,眼见事情到了这般不可收拾的地步,骑虎难下,他也只能咬牙强撑,硬着头皮,继续把这个谎言圆下去。
真要是被人知道这消息是他编的,那还不得被人大卸八块,剥皮抽筋。
不能承认,死都不能认。
徐老五暗暗打定主意。
“找,一定要把杀死寨主的那两个清狗找出来,老子要亲手剐了他们,替寨主报仇!”
他心里偷笑,嘴上却咬牙切齿,满脸狰狞的嚷着要替白面童子报仇。
反正也是编的,就算把山西这片地界翻个底朝天,谅他们也找不出那大内高手的一根人毛。
徐老五原以为时间一长,日子一久,等找不到人,到时候各方人马就会慢慢消停下来,而他也好名正言顺的做他的寨主,眼下也就是装装样子,给所有人看看。
可他千算万算也没想到的是,还不到四天,手底下的人还真他娘的就找到了两大内高手,不多不少,真就两个,且武功奇高,一路上所遇各方势力那是死伤惨重,名副其实的煞星,而且一经交手,还有人试探出这是两位宫里的两位公公。
徐老五听到这消息都有些傻眼,天底下居然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当下他只能煞有其事的恨声道:
“不错,就是他们杀的寨主,各位弟兄,替寨主报仇的时候,到了!”
054 再遇耍猴人
铺狄村。
此村所在,乃是那太原城“新南门”外十里之地,放眼望去,多见贫瘠荒地,破落不堪。
但甭看是这般模样,其中的门道但凡说出来,保管能吓人一跳。
穷的是外在,富的是内里。
当年自满洲旗人以“红夷大炮”轰开太原后,城里便多了一座“满洲城”,供那旗人定居久住。
但这些满人自视甚高,非但活人住的地方要与汉人隔开,就连死人埋的地方也要和城中百姓区分开来。
这不,在那新南门外,就着一大片的荒地,便开辟出了个“满洲坟”的地方,顾名思义,就是片坟地,埋的大都是满洲旗人。
要不说这满清鞑子不招人待见呢,你埋个死人还要大张旗鼓,平日里这些“八旗子弟”欺男霸女,那是人厌鬼嫌,就愁逮不住机会出口恶气呢,这下倒好,在人眼皮子底下立坟头。
再者说了,寻常百姓那是越过越穷,这些满洲旗人却越过越富,穿金戴银不说,连下葬都摆着大鱼大肉的祭品,再有一些家大业大的,陪葬首饰铁定不少,真要碰到位旗主,那可就发了,埋下去的就是金山银山,不招人惦记就有鬼了。
起初那是埋一个被盗一个,挖坟掘墓,连死人身上的衣裳都不放过,官府得知了也是大为动怒,可这些“盗墓贼”手段利索至极,不是“走飞檐”的高手,就是“绺子门”里的好手,一个比一个能耐,屡禁不止,偏偏又无可奈何,充其量抓几个小蟊贼当个替死鬼。
再后来干脆一些“刀客”也来凑凑热闹,抢死人的东西总好过和活人争抢来的踏实。
不出半年,“满洲坟”里遍地盗洞,不过有人倒也学聪明了,等挖坟之后,就用薄土把那盗洞又掩上了,明面看着没什么异样,可大半夜的若有人走坟地里过,不出五步,就得落棺材坑里。
再说这些挖坟掘墓的,得了东西就得销赃,故而一来二去,几番势力汇聚变动,这“铺狄村”外相去不远,每隔月中之时,就会举办一次“鬼市”。
里面卖的可不光是一些土里挖出来的,还有些鱼目混珠的仿物假货,亦或是真的奇珍异宝,听说最近不知道谁露出风声,竟有那一代八卦宗师“董海川”亲手批注的“掌法精要”在此出现。
此消息一经散出,真可谓八方云动。
要说这这“董海川”是谁?
那可是早几年的清廷大内总管,一手“八卦掌”使得是出神入了化,与打遍京津无敌手的“杨无敌”大有平分秋色之势,放眼北方武林,三大内家拳,独独以这“八卦门”风头如日中天,连那皇帝都练了几招“八卦门”的功夫,可见名头之大,岂是等闲。
如今这开宗祖师爷的“掌法精要”现于此处,自然不得了。
真假姑且不论,反正只要是“八卦门”的弟子门徒听到这消息肯定是不会善罢甘休。
短短不过三五天的功夫,村里村外,都已经聚满了人,就等着“鬼市”大开,验验那掌法的真假。
就连关中几大寇也不例外,他们这些天可当真过足了提心吊胆的日子,晚上睡觉,床边都得要一帮弟兄守着,可仍旧夜不能寐,就怕一合眼,脑袋没了。
但一经得知这个消息,几大寇连夜赶来,个中缘由却是因那宫里的高手必然和“八卦门”沾着情分,焉能坐视不管,需知此等宗师笔记那是千金难求,但凡练武的谁不想一窥真容,保不齐他日也能成为一代武林宗师。
虽说这等行径是武门大忌,但“八卦门”名头是大,可尚在京津二地,天高地远的,他们这些刀头舔血的可不惧,来了他们这一亩三分地,是龙就得盘着,是虎就得卧着,他们是既想杀人,掌法也想要。
再说这传出消息的是谁?
众人不知其来历,只知这是一位“耍猴人”。
一听是“耍猴人”,一些怀有异样心思的干脆偃旗息鼓,惊疑不定,只如那猛虎镇山林,百兽尽蛰伏。
这不,昨儿个就有不知天高地厚的想打那“耍猴人”的主意,结果一伙人连门还没出呢,就被一龇牙咧嘴的山猴揭了头骨、挖了脑髓、掏了心肺,死的那叫一个惨不忍睹,今早才被人发现。
可怜一些死人堆里打滚的狠茬子,瞧见那伙人的惨烈死相也被吓的面无人色,抖若筛糠,胆气弱的,干脆屎尿齐流,狂吐不止。
经此一幕,不少人都说那山猴已经通了人性,修成了精怪,铜头铁骨,刀枪不入,比恶鬼犹要恐怖三分,惧之如鬼神,如此一来,更加没人敢乱有动作了。
“耍猴人?不会这么巧吧?”
铺狄村里,现在是鱼龙混杂,三教九流齐聚,反正谁也不认识谁,当中一蓬头垢面,杵着竹竿,端着破碗的乞丐听闻“耍猴人”三字,眼珠子骨碌一转。
四下转悠了一遍,好在那呼延清风连同铁头他们的下落并无人提及,想必已是化险为夷,让他松了口气。
至于他,眼下非但不跑了,反倒觉得大有可为。
毕竟他们就是逃的再快,但凡那父女俩一天没进京城,那就一天还有危险,何况眼下他已不能置身事外了。
这一路上他可是暗地里用血滴子杀了不少马贼,沿途走,沿途杀,一直到这太原城的,他就是要把那宫里的高手引过来,还有这群无恶不作的刀匪马贼也引过来。
而事情的发展也果然没让他失望,那两个大内高手真就追过来了,他们似乎已舍了呼延卓,专奔着他来,这让他心惊肉跳、紧张悸动的同时,也让他松了口气。
紧张的是要在这双方间挣扎求存,一个不慎,只怕就是挫骨扬灰、生不如死的下场,但同时那父女俩也算是脱离虎口了,只要进了京城,就能免去此劫。
“有意思,真是太有意思了!”
他站在街角,望着一个个来来去去的刀客马贼,三教九流喃喃自道。
“哦?呵呵,有意思在哪里?能不能说出来,也让我听听?”
秦鱼雁身子一僵,扭头看去。
身旁的凉荫下,却见一人正怀揣双手,似笑非笑的打量着他,肩上竟还蹲着一只山猴。
果然不是冤家不聚头。
秦鱼雁表情一僵,心里暗骂。
他娘的,又是这耍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