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侯庶女》 第一章 回府 公侯庶女 作者:林似眠 第一章 回府 这一年初秋清晨的天气格外苍凉,沁了凉意的秋风卷起梧桐树梢的枯黄落叶,哗哗如雨般落下,有几片落在树下刚刚停住的一辆马车上。 这辆布蓬车已然十分陈旧了,车壁上的油漆斑驳脱落,车顶缺了一角,露出光秃秃的木头原色,车帘子更是洗得发白,辨不清最初的颜色,只能依稀认出上头几乎隐没的碎花纹样,几个大大小小的破洞分外显眼。 铺着整齐青石板的街道两边都是官宦世家的府第朱门,围墙高耸,门第森严,平常都是静谧安宁,很少有闲杂行人,纵然有人出入,也都是鲜车怒马,珠玉琳琅,今日这辆破旧的马车,倒是十分扎眼。 “咳咳……”车内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听声音已经是嘶哑至极,辨不出男女。 驾车的是个十来岁的小少年,一身打了不少补丁的布衣裳,一头茅草般枯黄的头发随意结了一个髻,他将缰绳稳住,回头低声道:“大姐,到了。” 车内静了一静,一只枯枝般瘦削焦黄的手轻轻探出,微微拨开破旧泛白的碎花门帘,似是有人在往外看着对面那座威严的大门,赶车的少年放轻呼吸,一动不动等在一旁。好一会,那手才收了回去,门帘摇晃着合拢,车内人又咳嗽了几声,才淡淡命道:“去叫门吧。” “是。”少年恭敬应了,灵巧地跳下地,他人小身轻,竟没有发出什么声响。 对面的府门深红朱漆漆就,两只暴眼吐齿的黄金兽头衔着厚重的浑圆金环,自有一番威严,上头挂着一副黑底金字的大匾,昌安侯府。百年府邸,盛气凌人。少年仰头望了望匾额,伸手拍了拍圆环。 公侯府邸的仆人训练有素,立刻便有带着小帽的年轻仆人开了不远处小门,探身出来,问道:“阁下有何事?”侯门公府,大门是轻易不开的。 显然这位少年并不知道这个规矩,他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便隐匿了情绪,少年几步疾走过来,拱拱手,脆声道:“劳烦大哥给侯爷传个信,二小姐回来了。”从怀里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信,双手奉上。 仆人显然吃了一惊,他仔细打量了少年几眼,又看了看对面梧桐树下停着的马车,眼中微不可查的轻蔑一闪而过:“你等着。”说完,一把抓过信,缩回门内,“哐啷”又将门合上。 如此露骨的轻视激怒了少年,他眉头一皱,握紧拳头就要上前去砸门。忽听得车内一声:“小六,回来。”喉咙嘶哑不堪,声音也不大,但听在少年耳内却十分清晰,不可抗拒的命令。他只得咬咬牙,收回脚步,悻悻地回了马车边候着。 长街又恢复了宁静,只有风吹过梧桐树发出的沙沙声,一地梧桐叶随风而走,那匹套着马车的癞痢瘦马有些不安地动了动蹄子,低低叫了两声,小六伸手安抚了一番方才缩回手垂在两侧,如同一杆长枪般笔直地立在车边。 不知过了多久,待到梧桐的叶子又被风垂落五回,侯府西边侧门突然开了,两队衣裳一致的仆从整齐地立在大门两侧,一个管事模样的矮胖男人带着两个年轻下仆匆匆赶来车边,满脸堆笑道:“不知二小姐回府,有失远迎,小姐勿怪。” 车内人将门帘拉开,看向管事,低哑道:“薛管家。”薛管家听得眉头微皱,抬头看去,面色蜡黄的瘦削女子安静坐在内,身为豪门世家的家生奴仆,位居最高管事一职的薛管家早已练就了毒辣眼神,他一眼看出这女子身上的一身青衣是极简单的土布,裁剪也只是最普通的民妇装样式,侯府最低等的下人穿的也比这强,头上连一只铜钗都没有,只用衣物同色的布做了个包髻。 薛管家又扫了一眼,见她也不是端正坐着,身体斜靠在车厢壁上,随意曲起腿,一只手垂在膝头,身为女子,这样的仪态实在是太有失教养。薛管家眼一眯,心念电转间已经料定,此女必定不会得老太太和侯爷宠爱,以后只怕没什么前程可言。他望见这破烂马车时,心内奉承之意已经淡了五分,如今更是只剩了些脸面上的顾忌,好在他念着二小姐生母的几分旧恩,还肯耐着子敷衍一二。 于是,薛总管继续笑道:“既然小姐回来了,便请入内拜见老太君和侯爷吧。” 二小姐点头:“有劳了。”言毕,放下帘子,再不多言。跟在薛总管身后的仆人见惯了讨好谄媚的嘴脸,就连侯爷也都是客客气气对薛总管说话,如今这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二小姐这般不冷不热的态度,让他心里不免为薛总管不平,暗地里瞪了马车一眼。才甩完眼风,便察觉两道灼热视线如滚烫刀尖一般狠狠割在身上,那下仆一愣,转头看去,只见二小姐带来的那个小厮站在车边看着自己,眼神锋芒毕露,竟隐隐带了几分慑人的杀气。那下仆心里一个咯噔,忙垂下了头。 这些底下的眼皮官司不过几瞬间的事,薛总管和二小姐都未察觉,当下小六跳上马车,由薛总管三人护着入了侯府。 薛总管亲自引着马车到了二门处停住,小六跳下车,放好踏脚凳,二小姐自己掀开车帘走出来下了车。她落地站稳,侯在旁边的几个女子这才走了过来。 领头的是一位少年贵妇,一身柔光闪闪海棠红妆花褙子,头上金钗步摇,红宝石累丝衔珠凤钗,红玉鸳鸯耳坠,满目琳琅的红色装点得甚是华贵,容貌美艳逼人,尤其一双水汪汪的秀眼,真如含了露珠的水杏一般。她在一旁等候,早将二小姐从上到下打量了好几遍,心内有了定数,此时便笑吟吟上前道:“妹妹来了。” 二小姐不认得此人,便立在车边只看着少妇,旁边一个管事妈妈模样的人忙对二小姐道:“这位是二少。”二小姐离家时才五岁,自然不认得这位嫂子。 二小姐瞥了那妈妈一眼,从模糊的记忆里认出是侯夫人身边的崔妈妈,当下也不多说,躬身行了个福礼:“二嫂。”她声音哑好似磨沙,双手交叠在身前的样子甚是僵硬,蹲身的动作更是全身硬得好似不能打弯,薛二少笑道:“自家人,何须多礼。”她伸出手好似要将二小姐搀扶起身,可是优雅柔缓的动作拖得极慢,手尚未伸出,对方已经起身。 二少便顺势收回手,只柔声笑道:“不知二妹妹今日要来,侯府里上下都没有准备,仓促出迎,还请妹妹不要见怪。”话里话外就是暗讽二小姐未曾打招呼就回了家,扰了家人清闲。二小姐随意点了点头,表情一丝愧疚之色也无,似乎完全没有听懂。 二少一拳打在棉花上,不免心中暗恼,只是她在侯府里惯常是个圆滑伶俐之人,断不会在面上落人口实,她心里冷笑一声,按捺住心中不屑,笑容可掬道:“幸而二妹妹来得巧,侯爷和夫人正在老太君院里请安,听得二妹妹归家,欢喜得很,让我这就带了妹妹去呢。” 二少口里说着,眼睛一直没离了二小姐身上,在说到“侯爷”二字时,她分明看到二小姐身上震了一下,似是被什么重重击打一般,满身的疏淡之意立刻散了。二少柳眉微挑,和崔妈妈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微微一笑,上前去拉二小姐的手:“二妹妹,跟我走吧,别让老人家等急了。” 说着也不等二小姐回答,拉了她便走,才走了两步,后头却滞住了,跟不上,二少觉得奇怪,回头一看,二小姐一瘸一拐地被拉得险些一个踉跄。 瘸子?!二少心中一惊,只是碍于妇德要保持端庄矜持,这却是决不能问出口的。被发现自己的残疾,二小姐便抽回手,整了整微乱的衣裙,哑声道:“我腿脚曾受伤,不良于行,请二嫂见谅。”她的身体状况,先前送进府的书信里都说得清楚,二少觉得奇怪,显然是还还不曾知晓,她便索自己说出来了。 二少玲珑心肝,心里早已转过好几个念头,脸上却恰到好处地带着几分怜惜和关怀,只是为了不让妹妹难堪而并未多问,十分体贴关怀地在旁边放慢脚步引路。 丫鬟婆子们就没有这么善解人意了,她们看着二小姐的眼光带了几分□裸的窥探,不含什么善意。 二小姐这一路上早已习惯了这般的注视,面上并无不快,微抿着嘴角,背挺得笔直,走路瘸着腿,却一步一步甚是认真,似乎一步下去真能踩出一个脚印。倒是跟着她身后的小六,小小少年耳聪目明,早看见这些女人面上变化,他恶狠狠瞪了她们一眼,却并未上前搀扶二小姐,只保持着一步远的距离小心跟在后面。 待到了老太太住的安泰院,进了门,刚走到院中,便听到一道虽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冷厉骂声:“那私自离家的忤逆女怎的还没来?” 第一章 回府在线阅读 第一章 回府 - 第二章 定名 公侯庶女 作者:林似眠 第二章 定名 二少听得仔细,她飞快地瞟了二小姐一眼,二小姐脸上仍是不怒不喜,看不出端倪,二少心内冷笑一声,对崔妈妈使了个眼色。崔妈妈会意,几步上前,秉道:“老太君,二小姐到了。” 小丫头打起了石青色万字不到头锦绣帘,二少半扶半拉着二小姐的胳膊进了屋,小六想跟上去,崔妈妈伸手拦住:“等里头主人们传唤。”面无表情,眼睛深处却是一片鄙然之色。小六拳头握紧,目光如箭般向崔妈妈,她却丝毫不为所动,小六咬咬牙,只得松手站到一旁。 二小姐跟在二少旁边,绕过紫檀木镶金嵌玉六扇金玉满堂双面绣屏风,一瘸一拐进了安泰院正房。 房里乌鸦鸦或站或坐了好些人,锦绣绫罗,脂凝粉柔,厅上厚重泛微黄的绿地粉彩折枝莲吉祥纹双耳三足炉里燃着幽远的瑞脑香。 一瞬间,二小姐脑中划过许多幼年时的零碎片段,割裂犹如破布般混乱,拼凑不出完整的记忆。只化成沉闷窒息的压抑和无处不在的诡异眼睛,就连这香味也化为了漫天无形的桎梏。这侯府给她的,从来就不是好的回忆。如今她不良于行,初初露面便能察觉出各种不怀好意的视线。 其中两道视线最为灼灼,她下意识抬头看去,正中大座上端坐着一位五旬左右头发花白的贵妇,她生就一张团团脸,肤色白皙饱满,眼角有笑纹,只是此时那眼睛非但无笑,还颇为凌厉地瞪视着二小姐。 老太君在侯府里呼风唤雨了半辈子,是在玉京中也是数得上名号的老资历诰命贵妇,在太后皇后面前也能说得上话,无人不敬,一身气度绝非常人能比,此时刻意盛气凌人,那压力如同有形一般铺陈开来,满厅里鸦雀无声,众人动都不敢动,连呼吸都轻了。 二小姐与她对视了几瞬,并无惊慌之色,眼中惟余一片漠然。老太君没有得到期望的结果,眉一皱就要发作,二小姐却垂下眼,敛衽跪下,俯身叩头:“给老太君请安。”那哑声犹如两片生锈的铜片相磨,粝不堪。 老太君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却不让她起身,自顾自从一旁丫鬟手中玳瑁琉璃盘里端起一盏新茶,漫不经心地拨着茶叶。二小姐仍垂首伏在地上,她感到众多意味不明的目光灼灼落于自己肩背,只怕满屋人都在看着自己被老太君刁难。她也不多说,忍耐住喉咙里的痛痒感,恭敬跪趴着。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周围仍是寂静无声,众人都冷眼旁观,看戏般见她出丑模样,不知跪了多久,二小姐的膝盖已经僵麻到没有知觉,胳膊也几乎承受不住身体的重量。终于得一管低沉温润的声音叹道:“老太君,二丫头一路行来,风尘仆仆,不如叫她下去先梳洗一番吧。”说话的便是侯府的主人,昌安侯薛靖庭,也是二小姐的生身父亲。 老太君怪笑一声,道:“我是她亲祖母,我都没嫌弃她一身脏乱,容颜不整,你做爹的反说这些做什么?难不成,她不告而别一走十多年,如今这么蓬头乱衣还瘸了一条腿地回来,还是我这个祖母管教无方不成?”声调不扬,偏生字字诛心。 衣衫簌簌作响,玉面长身的侯爷起身行礼,语气里透着几分无奈和伤怀:“儿子无地自容。”他一起身,其他在坐的几位也跟着起身弯腰,高高低低站了半屋子。 年近四旬依旧娇艳柔美的侯夫人看着气氛有些僵,忙柔声劝道:“老太君一片慈心为儿孙担忧,侯爷怎会不知?只是二丫头又是远道而来,身上难免染了些许风尘,怕冲撞了老太君,不如叫她先去梳洗,待收拾妥当了再来细细听老太君教训。” 侯爷之弟三老爷的妻子崔氏也笑道:“是呀,二丫头再怎么说也是侯爷的亲生女儿,虽然当年私自离家,如今又不告而归,但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化冰为水也非一日之功,如今老太太要管教她也得慢慢来才好。”她生有些鲁直,说话便有些夹枪带。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口,老太太又是眉头一皱,一掌拍在扶手上,眉头倒竖,血气上涌,气得不轻。二少忙上前给她拍背,陪着笑脸道:“几位长辈说得是,我刚刚看二妹妹咳嗽得厉害,嗓子也是哑的,想必染了风寒未愈,不如先带下去请个医生好好瞧了。待身体康健些再来。” 崔氏坐在侯夫人下手,离二小姐近些,一听说她染了病,身体便不自觉地往旁边偏了偏,忙不迭道:“蓉娘说的是,先带下去,待治好了病再来吧。”方才她看二小姐的眼神犹如看一只流浪狗,而此时已是当成传染病一样嫌恶。其余人也都微微色变。 老太太莫名地心情舒畅了些,勉强同意:“就依你二嫂说的说的,你给几位长辈磕了头就下去吧。等会儿传个太医好好看看,病没好之前就别出来了。” 二小姐吃力地抬起身子,转了方向给侯爷侯夫人以及二夫人三夫人磕了头,正要起身,老太君忽然又问:“二郎,我恍惚记得她还没名字?” 侯爷似乎怔了一下,慢慢道:“似乎有个小名。名字还未取,我后来取了一个玥字,因为族谱还没上,所以一直留着。” 老太君沉吟道:“定玥?” 崔氏一听笑了,忙道:“老太君您忘了,去年堂房的庞二弟妹才来说过,他们家那个嫡出小丫头就叫定玥,年初已经上了族谱了。因为二哥一直没和大家说这个字定了,所以人家也不知道这事。如今,只怕要请二哥翻翻字典换一个字了。” 老太太不以为然:“翻什么字典?省得麻烦,老二,你现在就顺手取一个,省得人家说薛家女儿都快二十了还没名没分的。” 侯爷不免有些为难,薛家这代的女儿是一个定字再加一个玉字旁的字,合在一起做名字,他膝下长女便名定琬,如今同辈的几十个女孩子许多都已经成人,含义美好的玉偏旁字也被用了大半,仓促间哪里找得出一个合适的字做名字呢。 更何况这是他的亲生女儿,纵然是为着她的生身之母,他也断然不肯随随便便给她取个字。 二小姐默默抬起头,静静看向凝眉思索的侯爷。他生得极好,年轻时便是盛朝有名的美男子,温文儒雅,眉目隽秀,如今虽年近四旬,看上去似乎只得三十出头,肤色是俊雅出尘的凝白,更兼十数年身在高位的陶铸,一派浑然贵气,望去端的是芝兰玉树。 二小姐心里像被什么狠狠揪了一下,突地一疼,继而便是如刺猬立刺般条件反瞬间一片冷漠僵硬。她垂下头,双手按住地面,用那几乎不成声的沙哑嗓子淡淡道:“外祖父已给我赐名,名为含章。” 屋内又是一静。 突然,老太太尖利地冷笑一声,道:“他姓沈你姓薛,你的名字自然有薛家人心,他有什么资格做主给你取名字?你好端端出门,却瘸了一条腿回府,难不成还嫌姓沈的带给你的晦气还不够么?” 二小姐仍是未起身,俯身在地,一动也不动,虽然未发一言,但立场已经十分鲜明。 老太太怒极,一掌掀翻旁边丫头手上的茶盘,抖着手指着二小姐道:“好……好呀,沈家教出个不知羞耻的女儿,如今还胆敢染指我薛家人么?你既然要大逆不道叫这名字,不如改了姓跟你外祖去姓沈吧,我薛家庙小,奉不起你这尊大佛!” 茶水落地,溅湿了几位小姐的裙子,华贵的丝绸沾水便作废了,可适逢祖母大怒,她们顾不得惋惜裙子,甚至连眼皮都不敢抬,垂手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母亲!”一直忍着未做声的侯爷突然低低喝道。他猛然抬起头看向老太君,修长的凤眼里满是压抑不住的悲痛和悔恨,嘴唇似在微微颤抖。 老太君见儿子悲不可抑的神态,自知失言,只是当着满堂儿孙,她拉不下面子和儿子说好话,只得重哼一声将头转向一边。 侯爷见母亲终于作罢,便深吸一口气,按捺住心中情绪,转头对二小姐温和道:“这是沈元帅给你取的名字?” 二小姐直起身,双目直视父亲,点了点头。 侯爷看着陌生的女儿,只觉得那双眼睛太过明澈冷冽,目光注视下似乎一切无可遁形,他本就有些心虚,此刻竟觉得无法与女儿对视,便略略移开视线,低吟道:“含章,含章,世有名刀,彩似丹霞,名为含章。既如此,也不必改了,你便叫含章吧。” 薛含章躬身伏地:“是。” 第二章 定名在线阅读 第二章 定名 - 第三章 旧事 公侯庶女 作者:林似眠 第三章 旧事 小小一所贞华院,三间正房两间厢房两间抱厦,雕梁画栋,致可爱,院里种着两株好几十年的葱郁冬青,冬青又名女贞,想必这贞华院正是因此而得名。此时正是秋高气爽,冬青上一束束的紫色果实垂累可爱,衬着经冬不枯的绿叶,很是神。 树下稀稀落落有些落叶,傍晚时分,两个使小丫头一边漫不经心扫着院子,一边嘻嘻哈哈聊天。 “诶,听说这屋子里住的二小姐是个瘸子?” “是呀,我听安泰院的香姐姐说的,她说二小姐进门的时候穿得跟个乞丐一样,破破烂烂的,走路还一瘸一拐呢。” “难道生下来就是个瘸子?” “听说小时候还是个齐全孩子呢,不知怎么的出去十几年就成这样了。” “哎呦,那可真是可怜呀。” “可怜个鬼头,都说她亲娘是个不守妇道的,所以得的报应呢……” “锦绣,锦绢,你们两个不干活嘀咕什么呢?”廊下有人提着名字高声喝道。 那两个开小差的小丫头吓了一跳,忙不迭应了,赶紧的收拾了东西一溜烟跑远了。 廊下那黄衫婢女啐了一口,掀了帘子进屋。 屋内床帐掩得严实,含章已经在床上躺了一下午,还没有苏醒。黄衫婢女樱草便将手上托盘小心放在桌上,朱漆雕花的托盘里是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和一小碟蜜饯糖果。 二少手段利索,侯夫人才吩咐完,中午便已经请大夫来诊治过了,二小姐气弱体虚,脾胃失调,又染了风寒,且得好生将养。大约一个月后才可以出院子。 侯夫人便将自己和樱兰两个派到贞华院里伺候二小姐,按例侯府里的小姐每人身边该有二等丫鬟四个,三等丫鬟八个,今日仓促,便只将两个人来应急,想必到了明日,剩下的几个人都会凑齐了送过来。自己本是夫人正院里的三等丫鬟,匆匆被提了二等送来的,以后就是贴身伺候二小姐,若是二小姐嫁人,自己就是她的陪嫁丫鬟——可是这样亲自一个瘸了腿的大龄女子,还有好人家会娶么? 丫鬟从三等到二等,几乎是天翻地覆的变化,从干活到做细活,月钱也翻了一倍,但这样一个天降大馅饼后却是暗淡无光的未来,樱草只觉得十分茫然。 似是被樱草的声响吵到,床上的人动了动。樱草一惊,忙凑过去抚开纱帐:“二小姐。” 含章坐起身,目光清澈地看着她,一点也不像刚刚睡醒的人。樱草被盯得有些无措,似乎心里刚才那些想法被看了个透,她脸有些红,讪讪道:“二小姐,汤药好了。”又快步将药捧了过来。 含章不语,伸手从她手上接过药碗,一气喝干,随手将碗放回去。樱草忙侧过托盘,道:“请小姐用蜜饯。” 含章不再多看,只掀开被子起身:“我从不吃糖。”睡了一觉醒来,她嗓子哑得更厉害了,说话像是从喉咙里磨出来的一般,十分艰难。 樱草愣了一下,道:“是。”便将托盘放到一边桌上,正想回来帮含章穿衣,一回头,她已经穿好了上衣,正站在镂雕卷草花衣架子旁边系裙子。樱草心里一急,走过去伸手便要接含章手里的系带:“二小姐,我来吧。” 含章抬头淡淡看了她一眼,冷如寒刀,樱草不由一呆,手定在半空一动不动。 含章也不理睬,低头系好带子。她这身衣服料子崭新,上衣浅浅淡黄,下面是绿绫裙子,绣花十分雅致,她穿着长短合适,只肩膀处显窄了些,看上去似乎已经改动过了,只是还有些窄,好在这衣衫都是宽松型,看上去也不明显。 樱草看含章低头打量衣服,忙笑道:“这是太太特地寻出送过来的,都是四小姐没穿过的衣服,因为要给小姐赶制新衣有些来不及,便请二小姐先委屈着将就穿。明儿就请裁缝来给二小姐量尺寸做新衣。”一边说着,边偷偷看着含章的神情反应。 含章抚平衣角的褶皱,点头道:“这就很好。” 樱草见她神色淡然,并无不喜,心里便有些放下心来,她有心和含章多说说话拉近些关系,便沿着刚刚的话继续道:“说来二小姐和四小姐也是有缘呢,这贞华院以前就是四小姐在住,两个月前四小姐出嫁,这里的东西都是全的,小姐回来住着,正是方便呢。” 含章的手微不可查地停顿了一瞬,继而又慢慢抚着皱痕,樱草敏锐地看到这一顿,正暗自奇怪,含章将手抬起来,手指生满老茧,许是太过糙,将细致顺滑的丝绸勾破了一丝。 樱草讶异地看向含章,只见她仍是淡然神色,只眉宇间泛过一抹酸涩。本是侯府出身的金枝玉叶,如今却双手糙到连使婢女都不如。樱草心中不由涌起一片怜悯之意,忍不住道:“小姐,我听说牛浸手能柔化皮肤,不如我今晚便去领些来?” 含章将手笼到袖筒里,摇头道:“不用了。”樱草见她藏匿了手不欲他人知晓,只觉得二小姐真是可怜得紧,忙道:“那些不打紧……” “樱草!”有人掀帘子进来,口内叫着樱草的名字,来人一身桂粉配银红的衣裙,看着很是娇嫩可人,正是派到贞华院的另一个丫头樱兰。 樱兰她爹是外院里得用的管事,连带着这个女儿在丫鬟们中也颇有些体面,加之她平素行事一丝不苟,比小姐也不差多少,颇得侯夫人的喜爱。如今两个来伺候的丫头里便顺理成章以她为尊,樱草虽私下和她关系亲密如姐妹,但被她这般呵斥,仍有些心惊胆战,垂手立在一旁,好似一只受惊的小兔子。 樱兰手上提着一个食盒,对含章福了福身,便叫樱草一起过来摆饭。樱草畏畏缩缩的,听她一唤便如得了特赦般忙忙地撇下含章过去帮忙。 雕刻了四时花卉的小圆桌上摆了三菜一汤,菜色美,白腻如玉的瓷碗里是一份晶莹饱满的碧粳米饭,因为午间备的饭不够,这次樱兰特地多盛了一大盆过来。 含章也不多说,提起筷子就开始吃,她动作柔缓斯文,无论是低头角度或是咀嚼的幅度都是大家闺秀应有的模样,可就是这样的动作里不知为何带了一股风卷残云般的魄力,不知不觉中就用了四碗饭下去。 樱草中午已经亲眼见过一回,此时又见,还是觉得不可置信,樱兰却照旧面无表情地侯在一边。 用完饭,含章在院子里各处转了一圈,待到天色全黑便回了屋歇息,洗漱过后,樱草说要在外间守夜,含章也不回答,只从枕头底下翻出一把银柄黑鞘的匕首来:“有它就够了。” 这匕首是她绑在小腿上带来的,样式不见得多稀奇,上上下下也是干净的,只是不知为何隐隐透着一股冰冷萧杀的血腥气。上午解衣沐浴时樱草还被吓了一跳。她从小就在深宅大院里长大,虽是奴婢,却也是娇生惯养,比寻常中等人家的女儿也不差,长这么大连菜刀都没碰过,骤然看见一把冷锋傲然,血气森森的匕首,不免心惊胆战。 此番又见,樱草仍是不能适应,忍不住退后了一步,樱兰偷偷扯住她的袖子,对着含章敛眉行礼:“小姐好好歇息,奴婢等就歇在屋后耳房,随时听候小姐吩咐。” 含章无可无不可地挑挑眉,自顾自解衣卸裙。樱兰又行了一礼,缓缓起身,从柜子里寻出一支蜡烛点了捏着,携了樱草退出屋子,闭门离去。 过了一个拐角,樱草按着小心肝,后怕地拍拍口,小声对樱兰道:“姐姐,二小姐她……”她想了想,用了一个词,“她好奇怪呢!”她们两个从小同住一个屋一起长大,私下的情分不比寻常,所以背着人时,樱草在樱兰面前便自在得很。 樱兰一直板着的脸终于破功,她扑哧一笑,伸出一白嫩青葱的手指点了点樱草的额头:“说什么话呢,主子们的事,岂是我们可以议论的?” 樱草撇撇嘴,把头转向一边,本想使使子,但忍不住又道:“可是哪里见过这样的小姐呀,满玉京城里谁家的小姐这么不尊贵,吃那么多,不让人服侍穿戴,沐浴也自己动手,还拿匕首……”说着,似乎是想起那把寒气渗人的凶器,不由自主噤了声。 樱兰不以为意,拉着她的手入了耳房,这间耳房的位置就在含章的屋子后头,若是那边大声唤人,这里便能清晰听见。屋内一张简单的雕花床上早放好了两个樱的铺盖,其余不过两个衣箱,一桌两凳。上午时只顾着铺设打扫小姐的闺房,这里的陈设只够用便好,不曾细细收拾,两个月没有住人的屋子,仍有一股细细的尘土的味道消散不去。 樱草吸吸鼻子,小声埋怨道:“这破地方还不如咱们做三等丫头的住处呢。” 樱兰淡淡一笑,将蜡烛在桌面白瓷烛台上安好,上前去铺床:“咱们也累了一天了,早些安歇吧,明日还要早起呢。”她铺好床,又从屋角暖壶倒水进铜盆中预备洗漱,樱草一头扎进被褥里懒得动,樱兰笑吟吟看了她一眼,把布巾搓湿了拧干:“快过来抹脸吧。” 樱草突然从被褥里探出头,神秘兮兮地看着樱兰:“姐姐,我听说,那位二小姐的娘原来也是个侯府小姐,是……是跟了咱们侯爷所以才变成妾室的,她们还说,姐姐的亲娘就是那位姨***陪嫁丫头,所以夫人才让姐姐来侍奉二小姐,是真的吗?” 樱兰脸上陡然变色,低声斥道:“是谁和你胡说八道的?” 樱草被吓了一跳,立马坐起身,瘪瘪嘴,哇一声哭了。 第三章 旧事在线阅读 第三章 旧事 - 第四章 来客 公侯庶女 作者:林似眠 第四章 来客 夜色深沉,冷风吹得院中冬青哗哗作响,听着像是山涧里隐约的溪流。凉意从玉纱云母纸糊就的玲珑雕花窗里透进来,吹得桌上天香玉兔的琉璃烛台上烛影飘忽。 薛含章端坐在小圆桌边,执了一只青玉琉璃八角矮盏慢慢啜饮。笔直的身影映在窗户上,安然不动如山。守夜的许婆子缩在院子对面的值房里,一眼不错地守了大半夜了,这位二小姐的影子仍是在不紧不慢或品茶或沉吟。 她上下眼皮都快黏上了,小姐仍是不起身安歇,许婆子实在困得慌,恨恨地啐了一口:“怪人屁事多,到现在还不睡,等着会情郎呢!” 许是感觉到了别人的怨气,二小姐放下杯子,吹熄了蜡烛。许婆子如蒙大赦,慌不迭地也缩进了圈椅里打瞌睡,只留着一盏风灯以防有事。 约一刻钟后,院墙边隐约有些声响,有野猫低低叫了两声。 屋内仍是一派静谧,有隐隐咳嗽声,过了一会,一道黑影闪电般掠过,轻微的窗棂响,之后,一切都恢复了原状,好似方才的点点异状从未发生过。 那道黑影从窗边窜进房内,就地打了个滚,蹲伏在地,双手撑地成戒备姿势,警惕地扫视了四周一番。屋里是暗沉沉的家具,他要找的那个人仍旧坐在桌边,手指慢悠悠地敲着桌面。 那人心头一松,手中一道银亮光芒闪过,忙起身过来,低声笑道:“小姐。”他身形未足,少年低沉的嗓音,竟是跟着含章进府的小六。 含章含糊地唔了一声,小六笑嘻嘻地,也不等吩咐,自己到处翻箱倒柜:“可有点心么?饿死我了。外院下人房的晚饭真是又少又难吃。”他动作极轻,兼之黑暗中仍能视物,东翻西找居然没有发出大的声音。 含章瞥了一眼他猴子一样乱窜的身影,放下琉璃盏,淡淡道:“在门边的矮柜里头有两盘点心。”因为嗓子还未好,她这话是用气声说的,虽轻微,但十分清晰。 小六大喜,嘿嘿笑着就去把点心端了出来,也不管是枣泥茯苓糕还是杏仁燕窝饼,一股脑塞进口里大吃大嚼,一时没注意塞得猛了,噎住了,整个人跟只被堵了喉咙的鸭子似地握着脖子跳着冲到桌边。含章悠悠闲闲地将早就备好的水推过去,小六一把抓起琉璃盏猛灌了下去,直着脖子吞咽了好几次,总算逃离了被点心噎死的命运。 小六劫后余生,趴在桌上直喘气,手上摩挲着那个琉璃盏,惊呼:“薛家还蛮有钱的么?居然给小姐你用玉杯子耶!” “枉你还自夸是东狄皇庭里来去自如的人,连玉和琉璃都分不清。”含章低笑着嘲讽。 小六一听,忙将那琉璃盏仔细了,又凑到眼前对着窗外隐隐亮光看了半天,讪讪地得出结论:“果然是琉璃。” 含章执起琉璃壶,稳稳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颇有兴味道:“不但是茶具,连烛台和屋内摆设都特地用了许多琉璃品,想必薛家这位仁厚温良的侯夫人无时无刻不想着提醒我,鄙人是个流离无家之人。” 小六一撇嘴,随手将琉璃盏推到一边,打着哈欠道:“那也要小姐是个心思细腻的人才行,你要是个直肠子脑子,能想到这些才怪!只怕笨手笨脚打碎了几个,白白枉费了她一番苦心。” 含章听他怪腔怪调的话,不禁莞尔,轻轻啜了口微凉的茶,正色道:“行了,废话少说,我让你打听的事如何了?” 小六忙回道:“那位神医柳扁鹊十五年前确实来过京城,曾在安世堂里坐诊,只是两年后他便突然失踪,之后再无人见过。他有个嫡传弟子江明来京城寻师,因医术湛被迎进太医院做了首席太医令。除了皇室宗亲,一般官宦人家请不到他坐诊。薛家平日都是请的傅太医和梁太医登门,但此两人只擅长内科。若论接骨术,京城里再无特别厉害之人。” 含章手中的杯子凑在唇边,并未饮下,只用唇感受着水流柔滑的凉意,过了一会,放下杯子道:“此事既然已经有了眉目,也就不必急在一时。” 小六在黑暗里看了眼小姐的伤腿,眼中闪过一丝黯然,只是他素来训练有素,迅速调整了情绪,继续道:“薛家人口复杂,上头侯爷,三老爷和四老爷三家都还住在府里,平辈五个爷有两个娶了亲,老大娶的安平伯的侄女,老二娶的是忠毅伯嫡长女,也就是今天见到的那个二少。七个姑娘嫁出去了三个,如今还有四个待嫁——不对,加上小姐您,就是五个了。”小六说着,忍不住窃笑不已。 “咚!”含章当头敲了个爆栗子:“皮痒了吧,连我都敢取笑!” 小六捧着火辣辣的额头喊屈:“小姐冤枉我了,我哪儿敢呀,还要命不要。” 薛含章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沉思半晌,又把几位小姐的婚事盘问了一番,一边听,心里已经把薛家的婚嫁关系大致理了出来。 小六竹筒倒豆子似地把小姐们的婚嫁都说了一遍,只是最后留着四小姐的事,支支吾吾不肯说。 含章好笑地看着他:“不过是我的异母妹妹嫁了袁信那小子,有什么不可说的。” 小六腾地站起来,有些气不忿道:“亏我还当他是个人物,谁知他居然干出这样的事,下回见了面,我一定要光他的钱袋!” 他话音才落,便听得含章意味深长地嗯哼了一声,小六惊觉失言,立刻像兔子般缩成一团,往后跳出半丈远。含章笑眯眯盯着他,好像猫儿盯着老鼠一般:“原来你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还心心念念想着你的老本行,看来,我真是委屈你了?” 小六是孤儿,从小在边关胡杨城行乞,练得一手妙手空空的好绝技。 这个问题是在是难,承认了要遭殃,否定了会被斥为撒谎,也没好果子吃,小六只好蒙着嘴,瞪大了两只乌溜溜的眼睛,小心翼翼瞧着眼前的笑面虎,两只脚不由自主变了姿势,随时准备跑路。 含章似笑非笑瞥了眼他双腿的造型,懒洋洋打了个哈欠:“行了,你回去好生做事吧。每月初一来一次就行了。”小六忙大力点头,拔腿就要跑。 “若是节外生枝,” 小六脚步一顿,浑身一僵,不由自主屏住呼吸,竖起耳朵,暗室里静得落针可闻,只听得含章的气声慢悠悠地补充,“那我可就新帐旧账一起算了!” 小六全身汗毛一竖,逃难似地推开窗户跑了。 一夜秋凉,到了天亮时分,淅淅沥沥下起了秋雨,雨点打在冬青叶上啪啪作响。凉气渐盛,屋内一片寒凉清沁之感。 樱兰樱草两个进屋时,含章已经起身了,穿戴得整整齐齐,正站在床前看雨,两人忙福身行礼,樱兰瞥了一眼床铺,被子叠得方方正正,绣着卷草兰花纹的柔粉色床单抚得极为平整,一个细褶子都没有,便是她们这样的熟手下人也不过整理成这个样子罢了。樱兰暗忖,看来这位二小姐出门在外也吃了不少苦。 含章缓缓结束一个吐纳,转过头来看着两人,点点头示意。经过一夜的修整,她面上风尘憔悴之色去了不少,眉目深邃清晰,带着淡淡冷峻之气,论容貌也算俊俏,只是肤色偏蜜,不够白皙细致,姿容便算不得上等。 樱草被昨晚的匕首吓怕了,心里还有些发怵,跟在樱兰身后去收拾屋子里的铜盆和水壶,路过床铺时悄悄瞥了一眼,柔绿色的绣花枕头下隐隐露出一截匕首柄。樱草脸一白,赶紧移开视线。 早饭照旧是放在食盒里由使婆子提到门前交由樱兰樱草送进来的。水晶皮的小汤包,蒸饺,酱碟子,若干致小菜,鸭子粥,还有一碗香气四溢的刀削面,雪白莹润的面上堆着薄如蝉翼的酱牛,撒着碧绿的葱花,颇为勾人的馋虫。 含章有些意外地瞥了一眼,樱草有心讨好她,见机忙道:“这份是侯夫人吩咐,单为小姐一人做的,夫人说小姐常年长在边关,如今甫一离开,必然会想念,用些吃食,也算以偿相思。太太还说,如今姑娘回了家,不要拘束才好,有什么想吃的尽管跟厨房说,让她们做去。” 含章点点头,不置可否,只伸手端过那一大碗面,埋头吃了起来。樱草讪讪地笑了笑,垂手立回樱兰身旁。 饭后又服了汤药,含章从对面书房的箱子里翻出一本杂记,又从旁边一间放置家具的厢房中翻出一把半旧的藤编摇椅,擦拭干净后自己坐在廊下,闲适地,看着很是随遇而安。 樱兰见机,便收拾了点心热茶并一个小几,小心放在含章身边。 待回头收拾屋子时,樱草悄悄拉了拉她的袖子,耳语道:“姐姐,昨晚那些点心连渣都不剩了。”她嘟着嘴,扬了扬手中光洁如新的琉璃五彩串珠碟子。樱兰并不意外,淡笑道:“下回多放一盘吧。”樱草继续撅嘴:“比我们两个加一起还能吃。”樱兰笑着拍拍樱草,自去收捡打扫,待诸事停当,便打开琉璃双环垂月小香炉,放了一片冬青香。过了一会,炉内渐渐溢出清新爽悦的树木清香,正与屋外的冬青树遥相呼应。 屋子就这么大,稍微收拾一下就干完活了,因为昨天老太君亲口发话二小姐不必出门请安,又有管事妈妈吩咐过除了日常起居的正房,其他屋子暂不收拾出来。她们便无事它事可做了,两个樱坐在外间榻上做针线,偶尔低声谈话,顺便候着小姐的吩咐。 第四章 来客在线阅读 第四章 来客 - 第五章 姐妹 公侯庶女 作者:林似眠 第五章 姐妹 二小姐是个很安静的人,一本书在手便消磨了半个上午,连摇椅的摇动声都没听到。 大约过了巳时,外头有盘碟轻碰的声音,樱兰便要起身去看。樱草手上的活计刚绣好一片莲花瓣,自觉是得意之作,舍不得放手。樱兰便提了壶滚水掀开帘子出去。 小几上的点心只剩些碎渣子,小壶里胖大海和甘草熬制的汤水一滴不剩,含章并没有咀嚼东西,看样子已经吃完好一会了,若不是自己听到细响出来,只怕这位小姐断不会喊人的。樱兰添好茶水,又把点心碟布好。正要转身回屋,忽听得一声问:“这是什么香?” 声线流利悦耳,语调沉稳,看来二小姐的嗓子已经好了,樱兰弯腰道:“是四小姐调制的冬青香。”这种香料很是难调,闻了很是提神清心,是四小姐的得意之作。 含章目光流动,微微颔首。樱兰只觉得二小姐脸上似乎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闪即逝,她几乎怀疑自己看错了。 不多久,秋雨渐渐停了,只有冬青叶上不时滑落几滴水滴,树下的泥地上一片湿泞,满地散落着碧绿的冬青叶。 含章看完了一本书,懒洋洋起身,舒展了下四肢,深深吸了几口带了泥土腥味的湿润水气。正闲极,忽听得外头有人不客气地大力敲门,有年轻女子的声音大声喝道:“快开门!大姑来了!”守门的婆子一惊,忙不迭小跑着过去,门闩一抽开,外头站了好些人,群星供月一般将一位二十出头的华服贵妇,一身大红色金百蝶穿花缂丝衫,头上明晃晃赤金镶宝点翠双凤戏牡丹衔珠大钗,凤口吐出的小红宝石米珠流苏晶莹耀眼,尾端缀着一颗红豆般的珊瑚珠,端的是一身富贵逼人。婆子唬得不轻,忙开了门,点头哈腰地请安。 薛定琬也不理睬,由一个柳绿衫子瓜子脸的丫头引着进了院子。 这一行人浩浩荡荡入了院,薛含章仍是一动不动立在原处,只将手随意负在身后,眯起一双狭长的凤眼,好整以闲地瞧着。 薛定琬早看见了木廊下立着的瘦削人影,她噙着一丝冷笑,沿着青石铺就的院中十字路面,缓缓走到正房门前约一丈远处,便立住不动。 樱兰樱草两个早就听闻了动静,掀了帘子走到阶下,低头福身问安。 薛定琬瞥了两个婢女一眼,又将目光沿着院落,正房,扫回含章身上,两人目光相撞,隐隐好似寒潭入石,声破静谧,波浪不止。婢女们似乎察觉到了这丝异样,个个屏息静气不敢说话。 半晌,薛定琬莞尔一笑,朗声道:“听说你回来了,我还不信,还以为是哪个不知死活的假冒的,如今一看,还果真是你本人,西北那个苦地方倒没把你那破身子骨给碾成碎渣,真算你福大命大!”这般毫不掩饰的蛮横刻薄,让樱草大惊失色,心头揪成一团,忍不住往后退了半步,生怕遭了池鱼之殃。 薛含章丝毫不以为意,面上仍是一派淡然,只轻笑道:“你太客气了,我天生福如东海,命比金石,纵然是被人强行夺了些去,仍比一般人强些。” 说到“一般人”时,薛含章眼中光华流转,淡淡扫过薛定琬身上,其意味不言而明。薛定琬哪里料到幼时蠢懦的庶妹竟变得这般口齿伶俐,尤其见她言笑自若,自有一番潇洒风华,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含章她这话,牵涉到了一桩旧日侯府公案,昔日薛含章在沈姨娘腹中时,侯夫人的嫡长子薛崇礼已经快一岁,他天生体弱多病,沈姨娘诊出有孕那天,他便大病了一场,几乎夭折。有道士测了一卦,说姨娘腹中的孩子是个福厚的,嫡长子若要安稳长大,需得借助弟妹的福运,因此,只有将胎儿的产期提前,那孩子福运未满而生,方可确保嫡子无虞。 薛侯爷大惊,却也不肯为了这莫须有的福运伤了心上人。老夫人便动了怒,大骂他被狐狸勾了魂,忘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侯夫人心慈仁厚,一句话也不说,只守着自己儿子日夜啼哭。府里下人们窃窃私语,明里暗里指责沈姨娘心怀不轨,存心要害死嫡子。柔弱的沈姨娘不忍侯爷为难,在八个多月时自己偷偷喝了催产药,挣扎了五天五夜终于生下孱弱的二小姐,自己也是元气大伤,从此缠绵病榻,两年后便故去了。 薛定琬自然知道含章此话所指,本来依她脾气是要好生闹上一番的,只是弟弟虽平安长大,可是成婚四年来房中妻子姬妾不少却无一人有孕,有那知道旧事的老人暗暗说笑会不会是嫡长子太过无福,借来的福气只够自己用,福泽不了后代。这话被侯夫人知道,暗地里打杀发卖了一批人,风声鹤唳下也就没有传开。目前院中知道原委的只怕就只有这姐妹两个,而且因为薛崇礼无嗣,至今侯府的世子之位仍是未定,有那起小人之心的,便撺掇着老太君要侯爷指定三房的大爷为世子,明里暗里多生波澜,侯夫人背地里哭了好几场。弟弟夫妻两个也颇为难堪。 因着这些事,薛定琬不欲在此话题上多做纠缠,只是到底不能放过面前人,她冷笑着哼了一声:“怎么?自以为你福泽深厚,见了我便连礼都不行?连一声‘大姐’也不曾唤?果然是荒蛮之人教出来不识礼数的野丫头!” 薛含章更是不以为意,她随手抚了抚袖子上的褶皱,爽朗一笑:“若想要得到别人的尊重,必先要懂得尊重别人,你这妇人先是纵容下人大肆砸我院门,进了我的院子也是毫无规矩,对我开口闭口话里话外明嘲暗讽,最后更是言辞辱及我平生最敬最爱之人!”她清亮眼眸中寒光大盛,逼视如惊天之浪,“像你这般无德无行,肆意妄为,人品卑劣的贱妇,哪里配得到我的尊重,又哪里配我称呼一声‘大姐’?!”言毕,含章重重一甩袖,“送客!” 说完,自己蹒跚着疾走了两步,甩开帘子入了房。 泛旧的藤编摇椅被她的行动带得一摇一摇,人却已经不见了,满院的丫头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出,薛定琬铁青了面孔瞪着摇动的帐子,头上的珊瑚珠流苏摇晃不止,她咬碎了银牙:“我们走!” 樱兰反应快,忙拉了樱草跟在薛定琬等人后面相送,出了院门,薛定琬恨恨地转身看了那房间一眼,最后戾气甚重地扫过所有的婢女婆子:“今日之事,但凡在外头听到半个字,就等着瞧好吧!”语调里的狠之意让众人听得心头一颤,齐齐压低了头,薛定琬重重冷哼一声,大步往上房而去。 樱草扯了扯樱兰的袖子,小声说:“大姑这是去侯夫人那里告状吧?二小姐真是厉害呀……”樱兰忙蒙了她的嘴,四下看了看无人,方回头瞪了她一眼,低声斥道:“少胡说,你不想活了!” 薛定琬子骄纵任,好重罚,才十来岁时便杖残过两个犯了错的房里丫头,因为当时老侯爷还在,他是战场老将,不但不怒,反大喜道孙女有自己的风采,所以也无人敢相劝。樱草撇撇嘴,闭了口。 待薛定琬走得很远了,两人方转身返回正房,廊下无人的摇椅被风吹得微微摇动,点心盘子和茶壶在老地方,樱草不肯进去,只抢着收拾外头东西,樱兰只笑笑,自己掀了帘子进屋。 含章和衣仰面躺在床榻上,一只手臂紧紧握成拳横在脸上遮住眼睛,另一只屈到枕头底下,看那姿势,似乎是紧握着匕首。樱兰见她全身肌似紧绷,整个人好似随时会一跃而起挥匕而来般,心中不免也生了忐忑,她想了想,走到旁边小桌上,揭开五色琉璃香炉的盖子,用小金铲拨了拨灰,盖住正在焚炙的冬青香。而后,步履轻轻,带上门出去了。 第五章 姐妹在线阅读 第五章 姐妹 - 第六章 母女 公侯庶女 作者:林似眠 第六章 母女 侯府正房后的小佛堂内,氤氲着淡淡轻烟,厚重古朴的上等檀香气已经渗透到房梁门柱以及每一件家具里,以至于没有燃香的时候,这里也弥漫着消散不去的浓浓檀香气息。 “娘,你一定要给我做主!”薛定琬跪坐在母亲身边的蒲团上,早没了那股狂傲之气,像个被人欺负了的小姑娘一样,絮絮地控诉着,那双和侯夫人几乎一一样的黑色水杏眼里泛着压抑不住的羞愤泪光。她长这么大,在娘家婆家几乎横着走,哪里受过这样的气。 侯夫人沉着眉头听完,放下手中的佛珠,侧头看向女儿:“她真这么说?”她素昔甚重保养,虽过了鼎盛时期,容貌仍是未减多少,母女两个坐在一起,倒像是一对姐妹,只是神态中沉稳自持,远胜过女儿。 薛定琬忙点头道:“是呀,而且满院的丫头们都听到了,幸而我今日来得仓促,随身只带了两个贴身丫头,其他都是正房的人。只是我虽训斥过她们不得传话出去,但若有一两个没守住传了出去,我受委屈是小,若是那事被旧事重提……” “昨天刚进门还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才一天就忍不住回复原型了,”侯夫人说着瞟了一眼女儿:“你素日也是个威势极重,说一不二的,嫁到你舅舅家连你舅母都不敢说你的不是,怎么今日到了她面前反被辖制住了?平日里的威风哪儿去了?” 听出母亲话中的不满,薛定琬也很委屈,她本来有一肚子话可以奚落嘲讽那野丫头的,不说别的,光是那和排行不统一的名字以及被马踏断的一条残腿就够她笑话的,而且即便是薛含章当面说出那些话,也不是没有办法回击挽回局面的。可是当时不知怎的,那双狭长冷厉的凤眸一扫而来,自己心头就颤了几颤,以前只有在暴怒的祖父面前才有过这样的恐惧,好像面前站着的不是人,而是一头陌生的随时会扑过来的凶残猛兽。那样的震惊惧怕下,竟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由着她甩袖离去,让自己颜面扫地。 薛定琬瘪瘪嘴,低声道:“也不知那丫头从哪儿混出来一身的草莽气,跟个刽子手一样吓煞人。” 知女莫若母,一看女儿面上表情就知道她心里头的想法,侯夫人缓缓叹了口气,道:“算了,那些下人我会好生吩咐震慑的。你以后也不要惹她了,我昨日听得樱兰来报,那丫头是腿上绑着匕首进府的。” 一言既出,薛定琬大惊,她一把握住母亲胳膊:“她居然带着凶器,那不是和亡命之徒一样了么?”作为世家侯门里长大的女子,善用的向来都是暗地里的计量,用言语心计杀人,薛定琬对于明晃晃的兵器认知很狭窄,在她看来,除了像祖父那样有正当使命需要佩戴兵器的人之外,身藏凶器的都不是好人。她不由有些后怕,方才自己和薛含章针锋相对,若是一言不合那边提起匕首来就刺,自己只怕小命都没了,她忙道,“那还等什么?赶紧把那匕首搜出来扔了,好生治她的罪!居然敢带凶器入后宅,她想杀父弑母么!” 侯夫人忍不住盯了她一眼,斥道:“瞧瞧你说的什么话,这也是侯门嫡女挂在嘴边的词么?你都是做娘的人了,还这么咋咋呼呼的。”薛定琬自知失言,她从不敢顶撞母亲,只得认错般低下头。 侯夫人深知女儿格,这倔强的脾气怕是改不了了,她只得又叹了口气,道:“她自幼长在边关,那里多的是豺狼虎豹般的东狄人,便是主城胡杨城也是朝不保夕,她在血腥杀气中长大,身上自然有些冷硬戾气,习惯随身藏把匕首防身也是情有可原的。而且她并不曾隐瞒身藏利器之事,大大方方让丫头知晓放在何处,这样一来,暂时反倒不好去说她什么了。而且,”侯夫人缓缓起身,在佛堂里踱步,“如今边关不稳,都靠她外祖父撑着局面,前几个月更是传出沈元帅散尽家财充作军饷之事,普天之下对他的忠义行为都是赞不绝口。这时节他把残弱的外孙女送回侯府,也是一番拳拳爱护之心,若是我们在这当口怠慢了他外孙女,传出去只怕于侯府声誉有碍。” 薛定琬哼了一声:“那野丫头本来就是姓薛的,又不姓沈,他沈家窝藏薛家忤逆逃女十四载本就是大逆不道,如今我们薛家想要教训自家的孙女,难道还需他沈家同意不成?便是皇帝圣上,也无话可说。况且娘您对那丫头客气,她哪里会念您的恩德,我听她话中怨气深重,只怕把她那个不知廉耻的娘的死都怪罪到咱们头上了,只怕那匕首也没那么简单……” “琬儿!”侯夫人柳眉倒竖,大怒道,“你是侯门长女,伯府长媳!” 见母亲发怒,薛定琬吓得忙噤了声,起身长跪:“母亲息怒,女儿再也不敢了!” 侯夫人口不停起伏,定定看着自己的长女,半晌,无力摇头道:“你若是能有琰儿一半沉稳聪慧,我也不会如此不放心。唉,把你嫁去我娘家,也不知是福是祸……” 薛定琬听得满心不服气,不满地低声哼哼:“娘……” 不多时,到了午饭时分,侯夫人无心用膳,便将女儿赶了出去,自己一人在佛前默默诵经。 过了一会,门扇轻轻咿呀,进来一个约莫四十岁的管事媳妇,她手上托盘里是热气腾腾几样素斋,芙蓉豆腐、山珍蕨菜、腰果芹心、清炒玉片菇,素烩芝麻菜并一碗燕窝金丝红枣粥。她缓步走到蒲团边跪坐下,将托盘放到小几上,轻声劝道:“夫人,侯爷虽不在家,您好歹也要用些吧。” 侯夫人缓缓睁开眼,幽幽叹道:“这两个大的怎么就这么不叫人省心呢?” 邓大家的原是她陪嫁丫头,跟在侯夫人身边已经有近三十年,对她的心事心知肚明,便劝道:“大小姐就是脾气急了些,说话不防了些,总是从小到大没吃过苦,老侯爷又娇宠了些的缘故,这在咱们这样的人家原也不算什么。如今是嫁到咱们安平伯府去,现在的伯爷当年本是庶出,既没有科举也没有武功,要不是靠了身为嫡长女的夫人您出面周旋,爵位哪有他的份?怕不是早给二房堂伯家二老爷得了去。伯夫人更是出身小家寒门,上不得台面,全靠您带着出入交友,姑爷的差事也有咱们家的一份力。您对他们有这般大恩,更肯将侯府嫡长女下嫁,这是他们求都求不来的。况且大小姐嫁过去四年得两男,伯府爵位后继有人,更是堵了那起小人的嘴,大小姐也坐稳了未来伯夫人的位置,一世的富贵荣华是跑不掉的。如今她只是年轻不拘小节了些,可毕竟是公侯之家的女儿,大面上从来都是知道分寸不会出错的。再者那些小事咱们家也不是护不住,等过几年她年纪大了子沉稳了,慢慢就都会好的。夫人只管放宽了心才好。” 这一番长篇大论想必对了侯夫人的心思,她听完后长长舒了口气。邓大家的见她果然不再皱眉,心里也高兴,继续细细说道:“便是礼哥儿的事,也没什么,别的人家还有成婚后七八年才生子的呢,远的像当初的御史刘老爷家,成婚七载后才一连得了三个男孩,嫡长子还是今年的新科状元呢。便是近的,咱们四姑爷不也是亲家老爷四十多了才得的?照我看,这事也不用心急,咱们哥儿只是身体弱了些,好生调养,顺其自然,必能有后福的,奴婢说句逾矩的话,从刘老爷和亲家老爷看来,只怕这晚得的孩儿比一般人家的更有本事呢!以后夫人的孙子,不是安邦的大将,就是定国的能臣!” 侯夫人忍不住笑出声,放下佛珠,指着邓大家的笑骂道:“你这小蹄子,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这么口没遮拦胡说乱笑的,小心他们两家人听见要撕你的嘴!” 邓大家的十分无辜,眨着一双小眼睛:“奴婢说的都是大实话,做什么要撕我的嘴?难不成夫人想要一次得两个孙子,一个大将,一个能臣么?那这样,可得好好给二少补补身子,让她好一举得双胞胎呀” 侯夫人笑得弯了腰,使劲拍了拍邓大家的,抹着眼角的泪:“你这猴儿,油嘴滑舌。若真能如你所说,我便是一世吃斋念佛也满足了。” 邓大家的忙扶着她:“太太心虔人善,菩萨一定会保佑太太心想事成,大小姐和礼哥儿都能如愿。” 侯夫人唇角微抿出一个淡笑,抬头看着慈悲济世有求必应的观世音雕像,悠悠道:“不错,我这一辈子,都是心想事成的,如今自然也不例外。”她话锋一转,眉间骤紧,“那丫头可有什么新文?” “没什么异常,”侯夫人话题急转,邓大家的却连反应都省略了,迅速回道:“只在床上睡着了,连午饭都是三催四请才起身的。” 侯夫人勾唇一笑:“她就这么吃着喝着,连一点防备都没有?” 邓大家的忙道:“的确如此,随手就往嘴里送,并不迟疑,跟饿了三天三夜一样吃得极多——若说她心中有恨,为何连一点都不防?若是无恨,为何那样冒犯大小姐?还说出那样的话?” 相对于她的疑惑不解,侯夫人就清明多了,她微微摇头道:“她不是冒犯,她是在提醒我,礼哥儿欠了她的,我欠了她的,她想让我们对她心怀愧疚,更想要侯爷心中难安。” 邓大家的本就心思缜密,侯夫人一提点,她便明白了:“沈家唯一能打仗的远方堂侄孙年初战死了,如今整个沈家只有沈老元帅一人,他年岁已大又是远在边关,若是他再有个什么,这位二小姐就是孤家寡人一个了,她已在边关蹉跎了这么多年,还是个残废,沈家也没能给她找门好亲事,若不回来依靠侯府庇护以侯府小姐身份出嫁,只怕这辈子都嫁不出去。如今沈元帅临危托孤,侯府自然不敢怠慢,若能借侯府助力得一门好亲事,趁着沈元帅还在风光出嫁,那身份地位便是截然不同了。”她说着,冷笑一声,“只是这位小姐未免太狂傲了些,刚进府就给大小姐来了个下马威,还抖出旧事指望拿捏我们,当我们都是软柿子不成?” 侯夫人含笑不语,姿态娴雅地伸指试了一下燕窝粥的温度,微微皱眉:“冷了。” 邓大家的会意,忙应道:“我去给夫人换一碗热的来。” “不用来这了。”侯夫人随手将佛珠放到面前小几上,慢慢立起身,略站了站舒缓双腿:“跪了这么久也累了,想回房歇一会,等会儿直接端到我房里去吧。” 第六章 母女在线阅读 第六章 母女 - 第七章 认亲 公侯庶女 作者:林似眠 第七章 认亲 薛定琬兴冲冲而来,负气而去的事,虽然主要聊天内容被侯夫人严令禁止,但仍是有人传出些边角细语,只说大小姐好心去探望久别的妹妹,却被给了没脸,连屋子都没让进。 老太君听了,自是大骂那忤逆孙女大逆不道,不识抬举。侯爷一整天都在里议事,晚间回府问安,自然也听到了此事。他略皱着眉头回了正房,将丫鬟婆子遣散,只问侯夫人:“我依稀听见,琬儿去找过二丫头了?” 玉京里如今只有老太君那般的老辈人才用排行称呼,年轻的孩子都是用的小名,因为薛含章幼年离家未及起名,所以众人偶尔提及时,只用“二丫头”这个不伦不类的称呼,现时纵定了大名,只是那不尊排行字辈的名字也是老太君的忌讳,只好继续沿用这略显幼稚的称呼。 侯夫人亲自为他宽衣,解腰带,温婉笑道:“因昨日我恰好打发人给良哥儿贤哥儿送中秋的东西,大约是婆子闲聊时说漏了嘴,琬儿知道妹妹回来了,很是欢喜,今天一早就匆匆过来见她。只是琬儿这孩子从小脾气冲不会说话,许是一时不防惹恼了妹妹,姐妹俩个斗斗嘴罢了。我这几天都忙着中秋节的节礼,不得空,待过几日二丫头气消了身体也好了,我做主将她姐妹几个叫来一起热闹热闹,一是久别未见,趁着中秋将至一起亲近亲近,二嘛,开解开解她们姐妹两个,让琬儿给她妹妹陪个罪,总归是血浓于水的亲姐妹,互相帮衬着和睦融洽才好。” 侯爷默然了一会,缓缓叹道:“你想得很好。二丫头从小就执拗,又是在边关长大,只怕吃了不少苦,比常人孤僻冷漠了些,让姐妹们多走动走动,开阔开阔心。侯府总归是她的家,有我们这些家人在,自不会让她再受委屈了。” 侯夫人心跳一滞,面上仍笑容不改,赞同地点头道:“那是自然,一笔写不出两个薛字,都是侯爷的骨,自不能轻慢了。只是侯爷也别太担心二丫头,那几个伺候她的婢女都说二丫头话虽少子很是安静,坐在廊下看雨就能看一个上午。这点风雅之心倒是和侯爷很像呢。”侯夫人说着,抿嘴而笑。 侯爷一愣,继而笑道:“是么?”他修长清亮的眼中漾出淡淡笑意,风神秀雅。 侯夫人娇嗔道:“我说的哪里还有假?今天下去送去的二等丫鬟和婆子都是我亲自选出的几个平日里情安静的,好让二丫头用着安心舒适。”她虽已三十多岁,因素日保养得当,仍是肌肤白嫩饱满,容颜鲜妍如往昔,一双乌黑眼睛,瞪起人来圆亮有神。 侯爷看着她故意装出的嗔怒模样,不由莞尔,如谪仙般动人的眉眼淡淡舒展开,伸手搂过侯夫人依旧纤细的腰身,笑道:“得贤妻如此,夫复何求?” 侯夫人见他笑容如晕染般将四周气氛都染上一层柔色,一派悠然,风华如玉,仍是如年轻时一般看呆了,她深深偎进他怀中:“妾甘为君举案齐眉,生生世世。” 两人聊了一会家中事物,便安歇不提。 之后的几日,贞华院里仍如往日那般安静,新添的丫鬟婆子都是闷嘴葫芦的类型,只管干事不怎么说话,所以,整个院子里常常都是静悄悄的,声音最大的还是那两株被风吹响的冬青。走廊靠外挂了一层宿州玉节草编的草帘,是次日侯爷特地差人送来,让挂在廊下方便二小姐赏秋色。这种草专长在深山密林,洁白柔滑如玉,十分珍贵罕有,它编成的草帘,轻密雅致,挂在屋檐下,既挡了秋风,又有名士般的古雅趣味。 含章依旧淡然地坐在原处,手枕在脑后,腿上盖着侯夫人送来的轻盈保暖的银狐金丝毯。旁边添了一个红泥小火炉,咕咕煮着一壶城外玉泉山的新鲜泉水,预备泡白毫银针,摇椅一摇一摇,十分惬意。 府里下人们本来甚是轻视她,但是见她冲撞了大姑之后不但没有受罚,侯爷和夫人还先后送来东西,这玉节草帘和狐皮毯都是上贡的稀罕物,平时连几位嫡出的少爷小姐都没得过,如今特特地给了这个新来的庶小姐,重视之意不言而喻。众仆人忙收了小觑之心,一应吃穿用玩皆一丝不敢怠慢。好在这位小姐虽得宠,却从不开口讨要什么,也不为难下人,无论吃食用品也从不挑三拣四,倒是十分好伺候的。 这日刚吃过早饭,就有上房的大丫头密云笑意盈盈过来相请,说是几位姑陆续都到了,请二小姐去清樨斋相会。侯夫人前一日已经遣人来报备过此事,含章并无异议,闻言便立起身,接过樱兰递来的披风,自己系上,跟了那大丫头去,樱草心里想去,便以眼神示意樱兰,不等她反应便几步疾走跟在含章身后去了。 府里的清樨斋在侯府东南角一片葱郁的桂花树林里,此时正是金桂盛开的时节,远远就闻到一阵浓郁的桂花幽香,林子里的桂花树下有小丫头嬉戏着采花,玩得很是快乐,看衣服都是水润流光的绫罗绸缎,只是服色有些杂,似乎并不是同一家的人。 含章远远瞥了一眼,便不做理会,樱草见过其中几个,认出是几位姑***陪嫁丫头,侯府的姑娘自然嫁得不俗,有的已经是当家主母,连带着她们的丫头也水涨船高,她羡慕地看着,低头瞅瞅自己身上半新不旧的水绿色零落衣裙,这还是因着她提拔为二等丫头后正房里的疏云姐姐送的,樱草抬头看了眼前面裹着水缎锦绣披风,蹒跚而行的含章,不免有些怨愤,若她是个得势的小姐,那今天自己岂不是也能穿上那样致簇新的衣服。 背后的丫头在想什么,含章一无所知,也不关心,她只紧紧抿着唇看着那座掩映在桂花树后的小院,眼中闪过些不分明的情绪。 因为含章的残腿,密云带路时特意体谅地走得慢了些,过了一刻钟功夫才走到那处小院前,院落致古朴,正楼上挂着清樨斋的匾额,两边是对联“月穿薄云影,风度木樨香。”正中三格六雕木芙蓉纹门敞开着,里头几位女子正谈笑风生,一屋子欢声笑语。 主位端坐着侯夫人,她正拉着身边一个十来岁的年轻小姐说些什么,神情和蔼可亲。 密云几步上前,口内秉道:“夫人,二小姐来了。”一语落地,满屋的人都朝外看了过来。 众目睽睽下,含章定然自若地步上三级长石阶,从正中的格门里走近厅内,对着侯夫人抱拳道:“夫人有礼。”众女眷眼神顿时有些怪异,她们在深宅大院里长大,从来不曾见过女子行男人的礼,今日这一出,着实有些稀罕。侯夫人到底见多识广,仍旧笑如春风道:“免礼。不必这般客气,”她手一抬,虚虚指向厅内的女子,“这些都是你的姐妹,你们十几年没见,想必都有些生疏,只是到底是亲骨,如今难得重逢了,自然要好生亲密一番,日后也好有个照应。” 闻言,厅里其他人都立起身,往侯夫人身边围拢过来,侯夫人笑意盈盈,点着名道:“这个是你三叔家的定瑾,在府里行三,只比你一岁,小时候一处玩耍的,不知你还记得否?” 说着,一个瓜子脸的紫衣少妇做了个福身的姿势,笑道:“二姐姐一向都是个重姐妹情义的,一回府就和大姐姐详谈甚欢,怎么会连我都忘了呢?你说是吗,二姐姐?”她唇过于薄了些,言语间露出雪白的牙齿,颇有些刀锋般的尖利,语调里七分不屑,三分鄙夷。薛定琬站在侯夫人身后,闻言不由脸色一沉,只是碍于场面,没有发作。 含章只点点头,抱抱拳,随口道:“怎会不记得呢?三妹妹小时候最爱吃我碗里的菜,最爱喝我杯子里的水,又眼光卓然,总说我屋里的瓷器摆设太难看,非要摔碎了才觉得舒服。”语气十分平淡,隐然有些微笑意。 薛定瑾还以为含章还是幼年时没出息的子,又见她身有残疾,更加不足为惧,此番前来本是卯起心思想奚落一番大房里不和的两姐妹,谁知竟被含章抖出自己幼年时的恶迹,不由十分光火,正要反唇相讥,忽听得侯夫人笑道:“小姐妹么,总是这么笑闹着长大,这样才亲密。”话说得冠冕堂皇,只是在座的大部分都是知情者,那亲密的姐妹关系真实情况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大家心知肚明。那还未吃过的饭菜是连碗和筷子一起被拿去喂了狗,茶水连杯子一起泼到地上,而被摔碎的摆设则被诬陷为是含章自己干的。此外还有无数的羞辱和各种各样层出不穷的陷阱。 幼小的孩童不知对错,甚至分不出善恶,她们只是□地观察着大人们的态度,然后在他们能够容忍的范围内为所欲为,而含章,就是那个极好的对象。薛定瑾玩得太顺手太习惯,以至于多年后见面虽然记忆里对方的模样都记不清了,但是那条件反的嘲弄真是连腹稿都不要,张口就来。以至于破天荒遭到回击后她错愕不已。 薛定瑾被打了岔,发作不得,又不好冒然驳了侯夫人的面子,只好悻悻地退到一边。侯夫人看着她笑笑,又指着另一个年轻女子道:“这是你六妹妹定瑜,她和瑾儿是一母同胞的姐妹,连样子都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你离开的时候她才刚落地,想来都不记得了。”薛定瑾的母亲就是三夫人崔氏,老太君最喜欢的儿媳。 薛定瑜倒是和姐姐不大一样,看着明眸皓齿,很是开朗秀美的一个规格少女,她落落大方上前,嘴角含笑低头福身:“二姐好。” 含章面色如常,回了礼,淡淡道:“六妹有心了。”辱不见怒,亲不见喜,当真是软硬不吃。 侯夫人眼光一闪,微微笑了笑,拉过身边那个一直掩唇而笑的羞涩少女:“这是你四婶的姑娘,定珞,行八,也是最小的。过了年也才十一岁呢。” 含章仍是老样子和她彼此见了礼。薛定珞行动有些缩手缩脚,显然是过于羞怯,她连头都不敢抬,最后壮着胆子抬头窥了含章一眼,又极快地缩了回去。四周的姐妹似乎很熟悉这样的情况,并无一丝异色,侯夫人也是面色如常,只笑道:“五房里还有两位姑娘,只是因为要备嫁妆,如今都关在屋里忙个不停,我想着你们都住在侯府,想见的话随时都能见,也不急在这一时,便让她们都别来了,安心赶在年前绣完嫁衣才是。” 含章点点头,不置可否,在她印象里,五房里最年长的两个小姐都是庶出,并不怎么爱说话,以至于自己回想时只是一片模糊的影子。侯府里侯夫人和崔氏都是驭夫有道,房里并无妾室,只一两个通房,庶子女也极少,二房只有含章这一个庶女,三房里唯有一年幼庶子。四房的四老爷去世得早,膝下打头的两个都是庶女,接着是唯一的一个嫡女,最小的也是一个庶子,好在有他,四房也算后继有人。 如此一来,此时这屋里除了含章,其他姑娘都是名正言顺的侯府嫡小姐。 第七章 认亲在线阅读 第七章 认亲 - 第八章 婶娘 公侯庶女 作者:林似眠 第八章 婶娘 几人厮见过了,便依齿序坐下,含章坐在左手第二把椅上,第一把该薛定琬的位子,只是她站在侯夫人身后,踟蹰着不肯坐过来,“你四妹妹家中有事,不得来,特地让我捎个信告罪,还说让你别拘束了,她得了闲便来看你。”侯夫人又笑着拍拍大女儿的手臂,和含章笑道:“好孩子,你大姐姐一向是口直心快的,她前日一时口快冲撞了你,也是无心之失,如今我特地让她在姐妹们面前向你赔罪。”说着拉出薛定琬,轻轻朝前推去。 薛定琬紫涨着粉面,咬着牙关心里满是愤懑,只是母亲推在身后的手柔缓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压力,她只好按侯夫人所说给薛含章行礼:“姐姐一时无心,请妹妹大人大量,不要责怪。”厅内都是年纪小于自己的,素日在她们面前自己没少摆过长姐的架子,如今当着这些人的面认错,薛定琬只觉整张脸孔火辣辣的。 含章也未多说什么,只颔首道:“大姐客气了。”伸出手隔着几尺远的距离虚虚一扶。薛定琬听着她云淡风轻的声音,更觉丢脸,但难得有个台阶下,她不好纠缠什么,便强笑了笑,起身缓步入座。 侯夫人拍掌笑道:“和睦友爱,才是我薛家长盛之道。你们姐妹日后也要彼此照拂,荣辱与共才好。” 薛家众女齐齐应了声是,侯夫人见目的达到,便笑着点了点头,命婢女上茶,自起身去更衣,让她们姐妹自己熟悉。一色青花白瓷薄胎的盖碗,里头是用玉泉水泡的君山云雾。 几位小姐饮了茶,便放松了些,慢慢彼此找些话说,渐渐热络起来。薛定琬与薛定瑾都刚刚与含章有过纠纷,都不便开口,只尴尬地枯坐着,各自捧了茶杯慢吞吞喝着。 薛定瑜掩嘴一笑,先开口道:“听闻二姐姐在胡杨城里住过,都说那里一派西北风光,与中原很是不同,当真如此么?”她明眸善睐,口齿伶俐,很是讨喜的一个少女。 含章随手将茶碗放到一边,道:“的确如此,那里城墙虽高,但城里房子都偏矮,土房居多,街上许多做生意的胡人卖些西域各国的货物。” 她几乎从未在闺秀的社交圈子里待过,自然也不知道她们关注什么,只是随口回答了几句,内容干巴巴的,并无出彩之处。 薛定瑜却是个聪明的小姑娘,她眼睛一亮,继续问道:“我从未见过胡人呢,听说那些人都是高鼻子,眼珠子都是蓝的。” 含章想了想,道:“的确是高鼻深目,轮廓极深,只是眼睛的颜色却多,除了蓝色还有绿色和紫色,就连头发也是五颜六色,与中原人不同。” 薛定瑜听得抚掌称奇,有些羡慕地叹道:“二姐姐真是见多识广。”薛定珞也听得眼睛亮闪闪,很是好奇的样子。 “嗤!”薛定瑾冷眼看着妹子和含章说话,忍了半日,早就憋不住了,只管冷嘲热讽道,“我说妹子,这有什么好聊的,你是大家闺秀侯府千金,这辈子别说是西域,就是外头那些西域胡街也未必去得了。怎么比得上人家,抛头露面,与那些低贱的胡人商贩相处。” 薛定瑜不妨亲姐姐突然发难,顿时便红了脸,她看了看含章,又看了看自家姐姐,不好多说什么,便低了头缩回去。薛定瑾看着,满意地点了点头,眉一挑挑衅地看了含章一眼,嘴角噙着冷笑自去拨了茶叶饮茶。含章云淡风轻坐着,并无反应。 一时厅里无人做声,个人或出神或品茶,竟是鸦雀无声。 薛定琬隔岸观火,见含章被人奚落,正心头叫好,却突然想起今日是自己母亲召集的姐妹聚会,若气氛太僵也是不好,只是她着实不愿意与含章叙话,也不肯与三房的妹妹们攀谈,便笑看着最小的薛定珞,正要开口,忽听得外头一声轻笑:“哎呦,怎的这般安静,若不是丫头们说你们在里头,只怕还以为这屋里没人呢。” 话音未落,外头走进来大大小小一群人,打头的一位夫人头上配着金丝累珠的宝相花钗,耳坠青金石耳环,一身紫红色缂金丝如意纹褙子,端的是庄重华丽,她生就一张瓜子脸,眉目与定瑾定瑜姐妹十分相似,只是添了许多成熟风韵,年纪也大上许多。含章认得她是三婶婶崔氏夫人,她手上牵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身后半步是个年轻俏丽的少妇,那少妇海棠红色缠枝牡丹花纹的对襟褙子,头上红宝石衔珠累丝大凤钗,鲜艳明丽,容光照人。倒衬得身边两个略低着头的年轻小姐失色了许多。 众姐妹见她们进来,已是齐齐起身朝门外迎去,含章和薛定琬位置近,很清晰地听见一声冷哼。 那崔夫人扫了众女一眼,最后停留在自家小女儿身上,目光甚是怜爱,口内笑道:“我本来是在你们四婶那里说话,不妨看见定珍定珠两个还闷在屋里绣嫁妆,我想着你们姐妹聚会,必得人齐全了才好,索把她们拉了来和你们一同说话。”说着,又看向含章“二丫头你回家匆忙,又身上不适总在养病,想必还未见过你四婶吧。咱们这样的人家,礼数是不能缺的,虽说你四婶规矩庄严,不肯随便会客,但这做小辈的万不能在长辈面前失礼才是。” 含章微颔首,简单应了个是。崔夫人意不在此,也不多计较,满意点头,先介绍她与两个妹妹相见。 那两个年轻小姐,高些的便是四房庶长女薛定珍,她抬起头看向含章,一双黑葡萄般水漉漉的大眼,细细的柳叶眉,眉横翠,唇含丹,若论姿容只怕屋内女子谁都比不上她,她也知道自己这优势,看人时便带了几分超然。矮些的薛定珠细眉细眼,看着甚是好脾气,连低头也比别人更矮。 几人虽然对含章的行礼方式有些诧异,却也无人多话,相认后,崔夫人又指着那抱着孩子的少妇道:“这是你大嫂子和大侄儿。”含章仍旧是抱拳行礼,又对那小男孩笑笑,她身无分文,自然也没有见面礼,那少妇微微一笑,似乎并不介意。其他小姐也纷纷前来拜见大嫂,只是薛定琬脸上表情不甚欢喜,微沉着脸。含章心知肚明,这位大嫂是三婶的长子薛崇祈之妻,却是侯夫人的亲侄女,进门一半年就诞下了薛家的嫡长孙薛长乾,不久前又诞下嫡次孙,而薛定琬的亲弟弟薛崇礼却是成婚数年一无所出,就此引发了侯府里几年来暗潮汹涌的立嗣之争。 薛定琬自是不肯多看这母子一眼,乃至于连三房的人也十分厌弃,只碍着面子不得不虚与委蛇一番,心里早不耐烦了。再者她与这位大少是姑舅表姐妹,又因为亲上加亲,也是大堂嫂和小姑子的关系,若从娘家论,只该由她向自己行礼,唤自己一声大嫂或是大表姐。只是这大少王氏自得了儿子,侯府爵位有望,便自觉高人一等,越发的作威作福,若是自己归宁遇见她,便总以薛家长嫂自居,侯夫人叮咛再三不可冲撞,薛定琬也只好耐着子敷衍,福身道一声“大嫂。” 大少王氏抿唇一笑,道:“今日这般热闹,倒是搅扰妹妹们了。”她容貌一般,偏一双眼睛生得极好,水波流转间颇有几分柔媚之意。 薛定琬心里暗啐一口,该死的狐媚子。面上只冷笑:“嫂嫂惯常这般,妹妹们早已习惯了。”大少面上又浮现恬淡笑容,用有些俏皮的口吻说道:“领着妹妹们学道理针线,平日玩耍,都是我分内的事,就连大伯家几位堂妹也常一处说话玩笑,可妹妹这般特意来夸赞,我倒有些脸红了。” 崔夫人拍着儿媳的手,哈哈大笑起来,众人也哄堂大笑,薛定琬的眉间郁色却更重了,强笑着却比哭还难看。含章笑着看了大少一眼,那几位大伯家的堂妹算起来就是安平伯家的女儿,薛定琬的嫡亲小姑子,王氏这几句话不但讲明自己关心小姑子是名正言顺,还暗指薛定琬这个安平伯府长媳不尽责,顺便还无可无不可地排揎了人不在这里的二少,真真连消带打,一举数得。薛定琬毫无招架之力。 第八章 婶娘在线阅读 第八章 婶娘 - 第九章 雅会 公侯庶女 作者:林似眠 第九章 雅会 “都笑什么呢?”声音不高的柔柔问询,众人却都忙止住了笑声,循声看去,侯夫人扶着丫头的手从后堂走出。 崔夫人得意地瞟了一眼有如见到救命稻草般如释重负的薛定琬,笑呵呵道:“大嫂来晚了一步,琬儿讲了个大笑话也没听到。” 侯夫人仍旧保持着完美恬静的笑容,笑骂道:“都是极规矩安静的孩子,这般大玩大笑的,定然都是你这破落户勾的。”说着,低下身招呼那小男童到自己身边来玩耍。 崔夫人也不气恼,快走几步上前亲亲热热挽住侯夫人的胳膊:“大嫂自己带着孩子们乐,却不叫我去,我自然是不乐意,特地带了帮手来抢你们的好茶吃呢。”她们原是二十多年的妯娌,若要亲密无间,自然会让人挑不出一丝问题来。侯夫人玉指轻轻一点崔夫人额头:“你呀!”两人全都轻笑起来。 加上新来的几人,屋内便有近十个人,热闹了一倍不止。众姐妹虽都是侯府小姐,却也不是日日都能相见的,彼此间说些话,屋内气氛又恢复了暖融融。如今矛盾中心已不在自己身上,含章自也不会去招惹是非,只管安安静静坐在一旁喝茶。 崔夫人笑嘻嘻喝了茶水道:“大嫂果然会选地方,如今这三秋时节,全府里就这清樨斋最是香气四溢,是个赏花的好所在。安泰院的桂花树太小了,花不够多,也不香。”安泰院是老太君的居所,全侯府敢这样点评那院子的,估计也就只有崔夫人一个了。 侯夫人点头笑道:“本来我还想不到,还是侯爷有心提了一句,”她意有所指地瞥了含章一眼,神色平淡的女子坐在一旁自顾自饮茶,好似神游在外。侯夫人一眼晃过,继续看厅上各自聊天的姐妹们,“这地方又轻巧又方便,又有许多桂花,她们姐妹聚会,自然再好不过。” 薛定瑾突然一笑,娇憨道:“咱们家这一块全都是桂花树,几乎成了个桂花园了,我婆家小姑子还央求我带她们来赏桂呢——,我瞧着只怕满京城里就咱们是独一份吧。” 侯夫人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面上笑容不改,也未接话。却听见大少娇俏回道:“咱们家这个可算不得什么,虽大,却不甚雅致,寿宁长公主府里那个木樨园才叫致呢,每年都邀请不少闺秀都去那里赏桂玩乐,对了,我依稀记得她们家的木樨雅会似乎就快到了——是吧,琬儿妹妹?”她话锋一转,直接问到薛定琬名下。 薛定琬脸色明显沉了下来,她顿了顿,略有些迟疑道:“的确如此,就在中秋节后第三日。”听得这话,本来在聊天的几位小姐都听了下来看向她。 大少满意点头,笑吟吟看向自己婆母,崔夫人抚掌大笑:“我怎么把这给忘了,琬儿你和寿宁长公主家新娶的小儿媳妇是从小的手帕交呢。既然都是自己人,我也不需发愁托别人了,咱们侯府的女孩儿你都带去,倩娘俪娘也是素日里和你们玩惯了的,也让她们去长长见识。”崔倩娘崔俪娘便是崔夫人娘家两个侄女。 薛定琬陡然一惊,面露难色:“这……” 侯夫人眸光一闪,笑着对崔夫人道:“弟妹你不知道,寿宁长公主府的木樨雅会向来只招待王公贵戚和世交家的女孩儿,受了邀请帖子的人也只得带两三个人去。上回荣毅伯夫人也只带了三个嫡女。琬儿虽和他们家新媳妇有些交情,却也不好越过这些长辈。” 崔夫人算了算,道:“若只有三个名额,却也够了。” 薛定琬哪里不知道崔夫人心头想的是薛定瑜和崔倩娘崔俪娘三个,她心头一阵火起,眉头一竖正要拍案而起。侯夫人挑眉瞥了她一眼,示意稍安勿躁,自己对崔夫人道:“我也是这般想的,琬儿带上她小姑子,再加上咱们家二丫头和瑜儿,正正好齐全了。” 崔夫人一听,不乐意了:“那我家两个外甥女呢?”她扫了含章一眼,目光停驻在含章那条掩在秋香色裙子下的残腿上,“我看二丫头身体不便,不如在家里歇息,把那名额让出来,琬儿家那个小姑子也才不到十三岁,又病病歪歪的,不如也在家养着的好。” 侯夫人嫣然一笑:“这估计不成,前日侯爷特地交代,二丫头在家里憋闷得久了,有外头的聚会宴饮便尽管带去。这次木樨雅会的事,侯爷也是亲自过问了的。至于欣辰,那也是我那弟弟亲自托付了的,阿莞前日方才归宁过,定然知晓此事,是否?” 大少本是坐在一旁喂乾哥儿吃果子,猛不丁被点到名,略惊了一下,心内飞速一转,立刻笑道:“我娘家与大伯家本不在一处,这些消息哪里会知晓,伯娘既这么说,想必的确是如此。”她虽站在崔夫人这个阵营与侯夫人对峙,可若是涉及到娘家时,也不敢太过分。 崔夫人见儿媳没有撇清,不由心内暗怒,只是面上不好发作,只得丢开这些,皱眉想了想,突然茅塞顿开道:“那便叫琬儿多要一张请帖来,我们府里还有珞儿也不能忘了,刚好她们姐妹三个都能去。” 薛定琬几乎气极发笑,瞪着自家拧不清的婶娘道:“三婶婶不知,寿宁长公主府的请帖数量有限,轻易不给人,我人小力微,能得这张请帖已是不易,再多也不能了。若是婶娘想要,不如自己去要上几张,到时候想带多少人都无妨,那样,也就不用挖空心思想着侄女手上这张了。” 崔夫人大怒,拍案而起:“你……”侯夫人忙喝道:“琬儿,休得无礼。” 薛定琬也不含糊,起身昂首道:“女儿这般为了薛家,婆家四个小姑也只带了一个,另外两个名额都是薛家人,婶娘还不满足,只是为难我。若婶娘真这般全心全意念着崔家,不如我去和老太君还有父亲、公公说,连我也不必去,四个名额都让给崔家人算了。”说着,泪珠滚滚而下,掩面低泣而去。 崔夫人大惊,有些手忙脚乱,慌忙拉着侯夫人道:“大嫂,我……我真没有这个意思。”侯夫人拍拍她的手安抚,又命身边丫头:“快叫人拦住大姑,带到我房里去。”婢女们领命,速速去了。大少眼瞅着这般情形自己是不便多说什么了,便打了手势,抱了儿子引着几位小姐出门去,含章腿脚不便,一瘸一拐落在最后,看见侯夫人引着崔夫人坐下,抚慰道:“弟妹别介意,琬儿就是这个倔脾气,她心里其实十分挂念崔家两位妹妹的,还同我说没有名额给她们实在是歉意得紧……” 听到这里,含章已经出了大门下了台阶,阶边两株几十年的金桂开得繁盛,满树星星点点的花好似绿天里的繁星一般闪耀,含章垂下眼,似笑非笑地叹了一声。 第九章 雅会在线阅读 第九章 雅会 - 第十章 友人 公侯庶女 作者:林似眠 第十章 友人 小姐们出了院子,便在外头桂花园里玩耍闲聊,林中设置了致的石桌椅并一架小巧秋千,人人邀了要好姐妹自去说话,本来在采花做耍的婢女们也都规矩起来,捧了茶水点心跟在主人身后。樱草手里也捧着个朱漆镶嵌玳瑁的托盘,里头放着一盏热茶并一碟子五色印花细巧糕点。 含章草草看了一眼,兴致不大,她不愿去人多之处,更无心与薛家姐妹相交,便与众人背道而驰,往林子深处走去。樱草见她如此,吃了一惊,待要相劝,却总不敢开口,只好眼巴巴看着小姐们的圈子离自己越来越远,正房里的许妈妈刚刚才说过,今日陪小姐来的丫头,伺候得好的都有一吊钱赏钱,自己若离得远了,错过了赏钱可怎么是好。 含章略走了一会,只听得身后丫头气息紊乱,脚步慌急,她本是来寻清净的,也不喜被这样敷衍,略皱了皱眉,含章停下脚步,回身试了试托盘里茶盏的温度,道:“水凉了,你回去换一盏。” 樱草听得能回去,面上一喜,待反应过来还要过来,面色又沉了下来。含章瞧得分明,心里冷笑,这丫头本就是侯夫人派到身边的耳目,她也无心应付,随口道:“你跟了半日,就歇着吧,我略走走就回。” 樱草大喜,只是有些犹豫。不待她回话,含章已然转身朝前走了,腿断了一条,走起路来有些不稳,但行动却快,有如猎豹般迅疾优雅,流畅如风。樱草张了张嘴,终究还是闭上了。 桂花树叶子肥绿如玉,只是容易吸灰,若种在道路旁,则常是灰扑扑的,薛府的桂花树日日有花匠下人用了细细水流冲洗,又用净布擦拭过,看去便绿得耀眼如新。其中点缀着一丛丛繁如星子的小小黄花,散发出浓烈蓬勃的香气。 如今世人惯享安乐,好雅极,多追捧的是兰花清幽,牡丹富贵,像桂花这样随处可见又好生长的贱命花木倒被斥为下流,又说这花香浓烈谄媚,不是君子之道。后来也是因为寿宁长公主生在秋日桂花盛开的时间,她至爱桂花,家中一座园子遍植各种品种的桂花树,又常于秋季举办雅会,连带着水涨船高,桂花的名声也好了起来,有好事者以月里嫦娥的典故称之为月下香,分外别致。 清樨斋旁的桂花并没有像别家那样种成路边两排,而是随意栽种,修剪时也并不刻意追求雅致外型,只是任其生长,又随着树意添了些石桌椅,长久下来,倒多了许多古朴自然之味,在玉京里也算小有名气了。 含章依稀记得林子深处有一株移栽而来的百年桂树,半边树开白色银桂,半边树是金桂,所产桂花做成的糖十分清香润甜,很是稀有。许久未见,倒是想去看看。 她顺着青砖铺就的小路慢慢而行,不多久便闻到了记忆中与众不同的清雅香味,那株百年桂树亭亭如盖的树顶已然在望。 含章好生观赏了一番,又站在树下想了会心事,便转身往回。来时心里挂念着百年老桂,走路轻快,回去时心事重重,便辨错了方向,不防备间竟走到了一个陌生的僻静所在,桂树林已经到头,周围视线所及却看不到一个人影,不远处是一人高的月月桂围成的长长一道天然围墙,含章四下看了看,发现了月桂树丛中开着一道月洞豁口,应是一道门,她想着若能走出去,找个丫头问路,也比自己在桂树林中胡乱撞的强。于是她打定主意,向月洞门走去。 没走几步,忽听得一些男子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含章一个机灵,身子一猫低,手一回就去腰间匕首,却不料了个空。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犯了糊涂,此地的是侯门公府,深宅大院,能在这里大声说话的,断不会是东狄人。 含章自嘲一笑,随手抚平衣角,自己如今顶着侯府未嫁之女的身份,若是有男子在此,让他们见了反倒不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正欲转身重寻出路,却断断续续听到月桂矮树丛那边传来只言片语,中间夹杂着“东狄”、“凉州”、“沈将军”之类的字眼,含章表情微滞,脚步顿了顿,便朝那月洞门走去。 她微微探出头,迎面一脉清盈盈的水光耀眼,原来外头是个大的莲花池塘,如今仲秋时节,池塘里的莲花半开半败,莲叶也有些许干枯垂落,望去也是一番秋意。绕着岸边一条抄手游廊连着一座观莲亭,亭边停着两艘小舟,亭内坐了几个衣着华丽的男子,正围着桌子谈话,两个婢女在游廊远处围着火炉煮茶。 月洞门前有一片大株木芙蓉,枝叶四溢,正开得灿烂,倒将这门洞影影绰绰挡住了。含章耳力目力皆超常人,虽与亭子隔得远,但凝神静气便听得一清二楚。 一个青袍男子正打着哈哈笑道:“子疏小弟,此地只谈风月,莫伦国事。今日咱们来此,只是为了恭贺崇礼兄纳妾之喜,何须扯上那些。” 另一个锦袍男子年纪略小,总不过十六七岁光景,他愤愤不平道:“为何不能?如今国难当头,朝中之人却只知二王,混不将边关之危放在心上,或是东狄人有个什么异动,国将危矣!”他越说越激动,满脸涨得通红,不知不觉站起了身,猛然站起,却踉跄了一下,那青袍男子忙一把扶住他。 旁边一个紫衣男子见子疏已经有些失态,生怕他醉了发酒疯,忙起身安抚:“好了好了,快别喝了。都怪我多事,阿信不能来,看你也是就快成亲的人了,便拉了你来作陪玩乐,谁知你小子喝了几杯,就醉得说胡话了。” 子疏冷笑一声,大着舌头,晃着眼睛,倔强道:“都说我是说胡话,却不知如今边疆局势何等危急。” 那青袍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从袖中取出一把玉骨折扇,点了点子疏的头,摇头晃脑道:“你这小子兵书看多了,成天脑子里胡想八端的,你口口声声说边关东狄人危险,但你可知道东狄盘踞边境已是两百年光景,从前朝至今从未断过,但也从不曾见他们有那本事入侵中原。我朝军力比前朝只强不弱,更有几员大将镇守边关。哪里需要你这般杞人忧天?” 子疏怒极反笑,努力睁大着快要撑不开的眼睛:“大将?!什么大将?沈老元帅已经年近七旬,陈友道是个痨病鬼,我哥哥被调回京师,代替他的那两个新将军有什么能耐玉京人谁不知道?”他说着已是清醒了些,满眼热泪,“若是年初那仗……若是那仗无碍,只怕如今东狄早已不成气候,绝不是我大盛对手。” “你也知道是‘如果’,”说话的是一直没做声的最后一名男子,他侧身端坐,侧面的轮廓正好被含章看得一清二楚,几乎与薛侯爷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含章眯了眯眼,沉默地看着,薛侯爷嫡长子,薛府二爷薛崇礼手中揉捏着青瓷白玉杯,淡淡道,“袁任袁子疏,你既然是将门子弟,当知为将帅者当谨言慎行,一言既出,军令如山。更应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如今不过些不知哪里来的传闻,便让你这般失态,既不顾及自己酒量,喝多了便活像个市井愚夫般胡乱嚷嚷。幸而在座的都是你兄长的至交好友,若是这些话传出去只言片语,只怕要给你父兄惹来数不尽的麻烦。” 袁任通红的脸陡然失色,变得雪白,他似是有些惧怕薛崇礼,一句话也不敢分辨,呐呐地低了头,薛崇礼低咳了两声,随手将酒杯掷入池中:“本是傅襄好意,见你年纪大了也该出来交际交际,便带了你来喝酒。谁知你连这些小事应酬都做不好,我看你最近也别出门了,先去把酒给解了,再回去让你哥哥好好教教你,什么时候教好了再出门吧。” 袁任大气也不敢出,只得低头道:“是。”说完,便转身,由赶过来的仆从领了下去解酒。 见他避鼠猫儿一般惶惶不安地走了,紫衣傅襄和青袍朱嘉一个瞠目结舌,一个忍笑忍得满脸通红。待袁任身影都看不见了,朱嘉终于大笑出声,指着薛崇礼道:“果然那难缠的小子只有你能镇住。” 第十章 友人在线阅读 第十章 友人 - 第十一章 相见 公侯庶女 作者:林似眠 第十一章 相见 薛崇礼另取了一只冻石玲珑蕉叶浅口杯,倒了些菊花浸的黄酒,浅酌一口,道:“总是阿信这些年在家的时日少,没尽到做兄长的责。” 朱嘉摇了摇头,又问傅襄:“袁信到底为何没来?他三个月前成的亲,纵有多少甜言蜜语,这一百来天也该说完了吧,我好容易从南边回来,他也不出来聚聚陪我说话喝酒,真够没义气的。”说着又瞥了眼薛崇礼,继续怒其不争地摇头晃脑。 傅襄脸色一僵,小心偷看薛崇礼,欲言又止,朱嘉狐疑地顺着他目光看看薛崇礼,又看回傅襄,催道:“快说!要不然我现在就找上门去,横竖他的新娘子是崇礼的妹子,与咱们的妹子也没两样了。” 朱嘉向来有些胡闹,这话他说得出未必做不到,傅襄无奈,只好苦笑着道:“横竖你们早晚也会知道,不如我做了这个恶人吧,袁信那小子年初时就说过,卢将军和沈小将军对自己有救命之恩,又有同袍之情,既然他们两个在沙场上马革裹尸了,又没有亲人朋友戴孝烧纸,那自己就以兄弟之礼为两位同袍守孝一年。也算是全了那六年边关结下的情分。所以从年初至今,他一直闭门不出,在家守孝呢。” “一年?!守孝?!”朱嘉目瞪口呆,“那小子三个月前刚成的亲,那岂不是?!”他小心翼翼将目光看向薛崇礼,若是守孝,那断不可能同房,这样一来,那新嫁过去三个月的薛家四娘子岂不仍是完璧之身?这可不是小事,却从也不见人提起,只怕连薛崇礼自己都不知道…… 薛崇礼素来苍白少血色的脸仍是面色如常,只是唇色更白了些,他顿了一顿,一口将杯中酒饮尽,淡然道:“情义难两全,既如此,就叫袁信好生守着吧。但若是日后他亏待了我妹妹,便不要怪我不念旧日的友情……” 含章听得寡然无味,意兴阑珊地回身,却不妨一个没注意,踩到一枝掉落在地的月月桂枝,“咔嚓”一声低响。 “谁?!”一声厉喝。身后传来脚步声。 走已经来不及了,四周也无可藏身之处,含章索将手笼进袖子里,好整以暇地等着。 果然,几个呼吸之后,便见紫影一闪,一个颀长身影突然出现在眼前。来人一身紫衣,面容俊美,只是此刻脸上风华尽敛,水墨般的双眼冷厉地睁大,狠狠瞪着含章:“你是谁?”含章微抬了头与他对视,却是静默不语。 傅襄心头闪过一丝惊异,只冷哼一声,一手牢牢攥了含章胳膊,推推搡搡往亭子而去。 薛崇礼与朱嘉已经动身走了过来,傅襄一把将含章推到他们面前:“崇礼兄,此女是何人,你可知道?”含章被他推得险些摔倒,她立稳身姿便先垂着眼眸抚平微乱的衣角鬓边,一派镇静,丝毫不慌。 薛崇礼上下打量了她几眼,见她衣着虽不华丽,料子却都是上好,显见得是位小姐,只怕是府里女眷的客人,便摇头道:“不是我府上之人。” 傅襄与他对视一眼,已是下了定论,虽然那月洞门与亭子隔得甚远,听不到什么,但此人鬼鬼祟祟,只怕有别的□,看来有些棘手。 他们的表情动静,含章都看在眼里,她轻叹了口气,上前一步对薛崇礼抱拳行礼:“见过二哥。我初来乍到,不知府中路径,一时迷路到此,还请二哥差人将我送回清樨斋。” 薛崇礼三人都吃了一惊,薛崇礼又仔细扫了她几眼,眉间微皱,沉吟道:“你就是含章?” 含章点了点头。 朱嘉一直冷眼旁观,听了这几句话,突然恍然大悟道:“你就是沈元帅的外孙女?薛家的二小姐?” 沈元帅散尽家财以为军饷,将唯一的外孙女送回昌安侯府,此事近日已在玉京传得沸沸扬扬,连带着昔日沈元帅之女与侯爷之间的旧事也被人重提,众人都饶有兴趣想看薛府的好戏,谁知他家却是一派安宁,让许多好事者大失所望,失望之余便调转枪头,大肆议论这位离家出走十四载的二小姐。 只是这传说中身有残疾的小姐自回京后从未出过府,所以众人也无缘得见其庐山真面目,只能越编越离谱,将她说成了既像无盐女一般奇丑无比又像墨团般黑的人物。朱嘉以前与人聊起时,还大笑不已:“若真是墨团般黑,那黑夜里若是不点灯岂不是连人都看不见了?”此时他忆起自己曾经的笑语,忍不住仔细看了看本尊的脸,皮肤确实不白,应是被太阳晒的,算不上黑,只有些蜂蜜般色泽,五官端正,眉目爽朗,却也算不得丑。 含章也知他在打量自己,大大方方看回去,口齿清楚回道:“家祖名讳确是沈三。”她说的是三,而不是山,民间百姓不识字,以讹传讹间都将沈元帅大名误以为是沈山,却不知这位传奇元帅原是孤儿出身,无父无母,只知道自己姓沈,行三,便以沈三之名参军,以沈三之名成名。 薛崇礼听得“家祖”二字,不由皱紧了眉,嘴唇抿成一条线。正这时,远远来了几个人,薛崇礼的婢女陌行领着正房里的许妈妈和樱草一路飞奔而来。到了跟前,许妈妈便慌忙秉道:“二少爷恕罪,今日清樨斋小聚,二小姐初初回家不晓得路径,也不知道二少爷在莲池这里宴客,她从桂树林迷路到了这里,若是冲撞了几位贵客,还请贵客们不要怪罪。” 樱草已是松了一口气的表情,慌忙站回含章身后。 薛崇礼眉头仍未松,盯着含章看,含章神情自若,淡淡垂眼。过了一会,薛崇礼道:“去吧。” 许妈妈如释重负,忙领着含章走了。三人看她远去的背影,果然一条腿行动不稳,步履略带蹒跚。 朱嘉“啪”一声打开扇子,故作姿态地摇了摇,惋惜道:“可惜呀可惜,沈元帅一世英杰,唯一一个嫡亲的外孙女却落得这般凄惨光景,真是可惜了……”他口里说着可惜,眼中却全是笑意,毫无一丝怜悯可惜之色。 薛崇礼闭口无声,只沉着眼看着,朱嘉不敢惹他,便用扇子敲了敲傅襄的肩膀:“诶,傅世子,你准备何时上门迎娶?” 傅襄面上冷色未褪尽,犹自沉思,忽听得此语,不由一愣:“迎娶?” 朱嘉忙不迭点头:“是呀,人家是侯府千金,外祖只怕会封公,这般女子被你大庭广众下抓着手臂推推搡搡,方才还连个歉也没道,难道就不该给个交代?” 傅襄彻底呆了。朱嘉好脾气地继续补充:“你不是最为崇敬沈元帅的么?如今娶他外孙女,也不算亏吧?横竖你家里那个河东狮子太强悍了,不如索休掉,换一个好相处的,又和崇礼结亲,不是更好?” 朱嘉吊儿郎当地靠在傅襄肩膀上絮絮叨叨,真如几百只苍蝇般轰轰震耳,傅襄一听他提起自家老婆,一身气势顿消,就跟见了狼的兔子般蔫了,与方才冷厉判若两人。朱嘉仍是不肯放过他,还待继续絮叨,忽听得薛崇礼冷冷道:“既如此,我这便告诉李家弟妹去。”说完便转身回亭子。 朱嘉大惊,傅襄家那只母老虎若是知道此事,只怕吃不了兜着走的就该轮到自己了,他忙改口赔笑道:“开个玩笑,开个玩笑。”傅襄被他变脸般的表情变化给逗得发笑,摇摇头,跟着薛崇礼而去,朱嘉只好跟在后头不住解释。三人重回了亭子,仍旧喝酒闲聊不提。 含章跟在许妈妈身后,穿过游廊,绕过几座假山,又过了两道垂花门,直走了两刻钟光景,方到了一处院落。 许妈妈边引着含章进安泰院,边和颜悦色解释道:“这会儿已是饭点,老太君上午听说姑们和几位小姐都出来了,心里高兴,特地交代让都来安泰院用午饭,侯爷也说前几日因为姑娘身体不适,所以没出门,今日既然出了门,也该来老太君这里请安。老奴本是去知会小姐,谁知绕了个圈子费了些时辰,此刻里头只怕已经开始用饭了。” 含章只跟在她身后,应了个:“是。”许妈妈偷偷看了眼她的神态,只觉得竟如木塑泥捏一般看不出分毫变化,不由心头疑惑,这小姐到底是心思太深让人辨不出端倪,还是本就心思犷听不出自己话里意思? 从院门到内,走路也不过一会儿光景,许妈妈心头一分神,不觉已是到了院里正房前。 一个玫红坎肩的小丫头正侯在门边,见她们近前,便秉道:“二小姐来了。”说着,打起了万字不到头的锦绣门帘。 第十一章 相见在线阅读 第十一章 相见 - 第十二章 明斗 公侯庶女 作者:林似眠 第十二章 明斗 紫檀木六扇金玉满堂的屏风依旧金碧辉煌地耀人眼,厅里变得安静许多,沉厚的瑞脑香,略显压抑的气氛,与刚入府那一天的情形分外相似,含章垂下眼,缓步绕过紫檀屏风。 还不曾拐弯,迎面来了个穿豆绿色葱黄镶边坎肩的丫头,她眉间微蹙,悄声问许妈妈:“老太太和小姐们都用完饭了,怎的才来?”她说着,眼角瞥了一眼含章。 许妈妈面露惊慌之色,为难道:“这……”她眼神一闪,也去看含章,试图用目光传递讯息,这里都用过饭了二小姐才到,岂不是不恭?若依着老太太的脾气,只怕又是一场是非。二小姐心里有数才好。 含章半垂了眸子,似乎并不清楚自己目前的处境,倒是樱草瞪大了滚圆的眼睛,害怕地往后缩了缩。 里头老太太还等着,青雀和许妈妈也没多停留,引着含章往内而行。樱草想了想,往墙边站着,和正房里的婢女们站在一起。 厅里满满坐了一屋子人,都是女眷,各自坐在位上安静喝茶。老太君仍旧是正中大座上,身边空处各坐了个孙女,正是薛定瑜与薛定珞,见她进来,薛定瑜忙展颜一笑,薛定珞则畏缩缩地团了团身子。 两边太师椅上坐着侯夫人和崔夫人,两人面容平静,唇角带笑,好似上午那场为了木樨雅会而生的闲气纯属子虚乌有,其他小姐们都坐在锦墩上,薛定琬紧挨着坐在侯夫人身边,笑容满面,隐隐得意之色,薛定瑾却不在人群里。 有伶俐小丫头放好锦垫,含章沉默地给几位长辈磕了头。刚立直身子,老太君便发难了,她冷笑一声:“原来我竟不知你架子这般大,请你来这里用饭竟也如此不赏脸。” 含章垂手立在厅上,低着头一言不发,旁边都是略熟悉了些的姐妹,气氛倒比彼此陌生时尴尬了许多。侯夫人见此情形,忙打圆场,唤许妈妈道:“怎的才来,可是路上耽误了?” 许妈妈忙回道:“回老太君和夫人的话,二小姐在林子里迷了路,误走到了莲池那里,正好碰上二少爷,兄妹两个聊了几句,二少爷还特地吩咐让奴婢好生送小姐回来。” 侯夫人眼中闪过一道不明的情绪,点头笑道:“原来是遇上礼哥儿了,”她回身向老太君道,“老太君,他们兄妹重逢,高兴了些,一时多聊了几句,耽误了老太君屋里赐的饭。老太太就看在礼哥儿面上,不要责罚二丫头了。” 老太君听得面色稍霁,正待开口,忽听崔夫人扑哧一笑:“今日不是礼哥儿纳妾之喜么?听说要在莲花池塘那儿摆一桌酒请几个朋友,怎的,二丫头也去吃酒了?” 老太君沉下脸:“是今日?” 一直侍立在旁的大少接口笑道:“确实是今日,前儿个弟妹还来老太君这里告罪,说今日要去城外庙里求一个送子符给新姨娘,老太君忘了么?” 老太君年岁大了,又安享富贵,百事不用心,这些儿孙事便记得不是那么清楚,经大少提醒,才确定了事实如此,她咂咂嘴,问侯夫人:“怎的又纳了一房?这都第几个了?” 这语气颇有些不赞同和责备之意,听得侯夫人心头一颤,这两年来每次说到这个话题,总会让老太君不痛快,再加上崔夫人在一边旁敲侧击明赞暗讽,更是会僵了气氛。但子嗣事大,自己总得为儿子考虑,所以,虽多少会受些责备,但薛崇礼屋里的妾室却是雷打不动每年都会多上一两个。今日已是侯夫人做主纳的第五个姨娘了。 薛定琬见母亲低了头、脸红耳赤。她虽子直鲁,也知这个情况下侯夫人自己不能辩白,否则越说越错,须得另有一个人为她解围,好在母亲之前已料到此情形,也和自己串好了说辞,眼见侯夫人眼角扫过来一个眼风,薛定琬忙起身笑道:“老太君,男人家娶个三妻四妾的算什么?咱们家又不是养不起。再说二弟他从不去外头胡来,家里多几个人,知知底的又干净清爽,不是更好?”她自己在伯府当家,说起话来自有一股说一不二的气势,叫人不好反驳。薛定琬嘴上说着,眼睛却去看大少,暗示之意非常明显。 大少爷薛崇祈就是个眠花卧柳的典型,屋里有了两个姨娘两个通房不说,成日里歇在烟花之地里,向来夜不归宿,为此事,大少不知跟他闹过多少次了,他当面应承,背后仍是照旧。 大少听得薛定琬话里含义,不由满脸通红,待要辩上一辩,可想到自己相公素日的品行和夫妻相处时的冷淡,那颗好胜争强的心就先灰了一半。 崔夫人见儿媳面色郁郁,毫无斗志,心头一急,忙道:“大姐儿你也是,男人家在外头打拼,自然记挂的是屋里正头夫人,去那些秦楼楚馆不过逢场作戏罢了。” 薛定琬向来胆气壮,连婶娘也不放在眼里,她冷笑一声,道:“到底是逢场作戏,还是把那温柔乡布置成了安乐窝,养几个小唱娇妓,在外头一掷千金、乐不思蜀,谁知道呢?”语中轻蔑之意溢于言表。 大少闻言大惊,她只知道自己丈夫惯常花心,如今听薛定琬意思,竟是笃定他在外头置了外室,且那些都是戏子娼妓贱籍一流,想起自己屋里被丈夫骗着拿出去变卖的嫁妆古董,最后却是用作这般用途,她心头顿时火起,手上绢子被揪成一团。 崔夫人见自己儿媳面色忽变,便知今日这瘪是吃定了,不由大怒,指着薛定琬骂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今日说的是薛家事,你一个外嫁女来凑什么热闹?” 眼见薛定琬被骂,侯夫人拉住火冒三丈的女儿,对崔夫人淡淡道:“弟妹慎言!” “够了!没看见这屋里都是年轻孩子,那些糊涂话也说得?琬姐儿是我薛家的嫡长孙女,嫡亲的骨,有什么关心不得的?”老太君听得头晕耳鸣,眼见崔夫人烂泥扶不上墙,已经离题万里,而且越说越离谱,隐约向泼妇骂街般不堪,不得不出言打断。崔夫人听得婆母训斥自己,还有些不服气,四下扫了一眼,发现年轻的女孩子们已经都惊惶地立起身垂首立到两旁,自家小女儿定瑜一脸急色,正不停地给自己使眼色,崔夫人便只好按捺住情绪,没好气地白了身边魂不守舍的大少一眼,悻悻地去旁边几上端了茶润喉咙。 自家长孙的平日里如何,老太君自然心知肚明,她纵偏心三房,也不好再在纳妾一事上多加指责侯夫人,只得顺坡下驴,咳了两声,对薛定琬装傻道:“你婶婶也是关心礼哥儿,你弟弟身子不算好,别被带累了。” 薛定琬嘴角一弯,道:“那哪儿能呢,我母亲做主纳的都是正经人家的女儿,一个个最老实不过。祖母尽管放宽心。” 老太君点点头,很是满意的样子。薛定琬众目睽睽下单枪匹马胜了崔夫人,不由颇为得意,正微抬了下巴骄傲一笑,冷不防撇到不远处含章老神在在坐在锦墩上,似笑非笑看着自己,微眯的凤眼中似乎闪过一道流光,薛定琬脸一僵,顿时收了笑容,板着脸看向别处。 之后的气氛有些僵,薛定瑜有心赶紧换了话题,让人忘了方才的不快,便忙忙地一个劲地抖着笑料包袱,仗着年纪小卖乖弄巧,讨好在座的几位长辈和姐姐,直说得大冷天里自己额头一层细密汗星。侯夫人大约也是此意,不时温和地接上一两句,薛定琬勉强赏脸说了个笑话,气氛渐渐活络起来。 经过这一打岔,没人再去理会含章的迟到,但是也没人关心她还饿着肚子。含章坐在锦墩上,安稳做个看客,大约也看清了如今阵垒分明的两派人,如今侯府里的规矩真是大不如十四年前了,她慢悠悠拨着茶叶,不时浅啜一口。 隐隐察觉有些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含章顺着方向瞥了一眼,薛定琬在热火朝天的聊天笑语中抽出空招来青雀,耳语了几句,只是她那锐利的眼光一直朝着自己这里,隐隐带了几分挑衅。 含章挑挑眉,不置可否,自顾自饮茶看热闹。 不一会,茶碗握得乏了,刚放到一边几上,便有丫头提着壶上来补茶水,含章垂眸瞥了一眼,仍旧留神听着厅里谈话中的各种信息,女眷们话题已转到了木樨雅会上,细细数了些往年参加过雅会的亲眷,老太君觉得今年自家人能受到邀请是件光彩事,笑得合不拢嘴,但一听薛定琬要带去的人选,便直截了当说含章前去不大合适。 众人的目光又聚集到了含章身上,崔夫人眼中恨意更加明显,又有着隐约的希冀。侯夫人却掐断了她最后的妄想,说道这是侯爷亲自吩咐的。 一听这事儿子已经拿了主意,老太太便不好驳回,她想了想,含章年纪已大,不过是个庶出,又是残疾,只怕难得有人相中她,但长幼次序摆在这里,若是她不出阁,只怕后头的几个小的也不好议嫁,就是已经定亲的定珍定珠出阁时也会惹人非议,再者那沈家托孤般将她送来,惹得外头无数眼睛盯着侯府等着纠错儿。如今这般好的机会都明着给她了,以后纵嫁不出去,别人也不会说是侯府薄待了她。于是也点头应了。崔夫人大失所望。 含章无可无不可的笑了笑,取过茶盏揭开碗盖,低头清嗅,果不其然,清香的东海龙舌里混了淡淡辛涩味道,巴豆,若不是自己有意提防,只怕闻不出来。她不假思索,便直直看向薛定琬,薛定琬嗑着玫瑰瓜子正看着这边,脸上带着既得意又嘲讽的笑容,她是在嘲笑含章午饭也没吃,只得喝茶水充饥,如今茶水被人做了手脚,却又能如何。 含章已不是十几年前那个懵懂孩童,莽莽撞撞就说出事情来乞求大人们给自己做主,她唇角弯起一个笑,随手将茶放回原位,再不去碰。真正的饥饿是撕心裂肺,肚肠干涸成了干草,连老鼠和蝎子都能生吞的,和这比起来,饿一顿饭又算得了什么? 第十二章 明斗在线阅读 第十二章 明斗 - 第十三章 好意 公侯庶女 作者:林似眠 第十三章 好意 含章到底也没在安泰院吃上晚饭,饭后闲聊了近一个时辰,老太君推说体乏困倦,将小姐们都散了,由两个媳妇伺候着自去歇息。含章由樱草领着,慢慢往贞华院去。薛定琬心念一转,本想上前去拦她,但许妈妈悄悄在耳边交代,侯夫人稍后有要事相商,薛定琬无奈,只好眼睁睁由着含章走过拐角,消失了身影。 贞华院离安泰院颇有些远,含章上午在桂树林就走了许久功夫,后来虽说坐着歇了半日,但腿上酸痛仍是未减,如今又步行,便引着那条断腿的旧伤处隐隐作痛,一阵痛过一阵,只好踟蹰般走得极慢,引得路过的丫鬟婆子不时侧目,终于熬到远远看见贞华院的院门时,已是满头冷汗。正咬牙忍着,忽听得后头有人脆生生唤道:“二姐姐。” 含章努力展开眉头,回身看去,却见薛定瑜带着个丫头立在身后不远处,不过这么会子功夫,她身上方才穿着会客的明紫色镶浅蓝滚边的金银丝绣折枝花卉缎子交领长袄和粉紫褶裙已经换下,新穿了浅碧色锦纱如意暗纹长袄和碧绿的绫缎长裙,裙角绣着丛丛盛开的茉莉,几只粉蝶萦绕,含章看着那花,突然想起薛定瑜上午穿的那条粉紫裙子上绣的是芍药,从细柔绿叶里探出娇嫩的紫红花骨朵。 含章恍惚忆起自己刚记事的时候,有一次薛定瑾碰坏了老太君房里极贵重的御赐翡翠莲花座千手观音像的一只手,却和薛定琬联手又栽赃到二丫头身上,因为她倔强不肯认错,被罚在院子里跪上一天一夜,不许吃喝,那天正好是给小姐们请的教引嬷嬷们来了,就在隔壁院子里讲课,伺候的丫头偷懒,连接两院的门没有关拢,风一吹便开了,那课室就在门边不远,说话声音稍大便能隐约听见。 二丫头跪在院子里大太阳下,饥肠辘辘,口里干得冒烟,无意间听得风吹送过来的淳淳教诲:“凡有些体面的人家,穿戴都是有讲究,比如穿的衣衫,若是见客会友的大衣裳,便该颜色庄重,款式端庄,料子用最上等厚重的,上头金银花纹也该致得体,衣袖没过指间,裙子盖过鞋面拖地,长度以走动时看不见鞋为宜,一丝丝也不可错。平日里家常穿,就该讲求亲切随和却不份,轻盈些的衣料和雅致花纹便可。” “衣裳上的纹样也不能普同一等,比如衣服上绣的花草纹样,若是早晨,一日之初万物苏醒,就该配上花骨朵儿和露珠,若是过了午日头开始炽烈,衣裳上的花就该开得热烈,蝴蝶蜜蜂缠绕,若过了傍晚,日落西山,便是花儿凋谢。按这样换衣裳方是顺应天道自然,是大家子的做派……” 二丫头百无聊赖地低头看了眼身上满是尘泥的半旧衣裳,已经穿了几天没有换洗了,据说是沈姨娘过世前挣扎着亲手做的,料子还好,款式极为简单,绣的花纹也是极平常的平安如意纹,针脚有些歪,算不得平整,而且因为是估算着身材做的,肩膀做宽了,裙子却做短了,穿上很不合身,常引得婢女婆子们指指点点,嘲笑不已。 教引嬷嬷们的训话还在继续,二丫头撇撇嘴,不再听那些无用的东西,随手掸了掸衣服上的灰,自顾自低了头看地上蚂蚁打架。 幼时的事,本来是不愿意回想的,小时候不明世事,不知辛酸苦辣,纵想起来也无甚感觉,长大了知道那些滋味,则怕一旦陷入回忆,会伤了自己的心。如今猝不及防猛然忆起,却发现,心头一丝触动也无,就像长了厚厚血痂的伤口,无论怎么抓挠挤按,因隔着硬厚的血痂,反倒像有了坚实盾牌一般,皮倒没有什么感觉了。大约,这就叫麻木了吧。 “二姐姐!”含章走神的工夫,薛定瑜已经盈盈走了过来,站在三步远处福了福,微微笑着。她容貌和崔夫人薛定瑜都十分相似,但眉目间的气度却迥然不同,开阔爽朗,眼神明亮。樱草难得见到一个对二小姐示好的人,不由有些受宠若惊。 含章微挑了挑眉,修长的凤眸缓缓开阖,脸上喜怒不辨,淡淡道:“六小姐有何事吩咐?”樱草听得眉头一跳,忙低了头不敢再看。 薛定瑜明显愣了一下,立刻又恢复了笑脸,她笑吟吟地往前走了两步,就要来拉含章的胳膊:“二姐姐这般客气作甚?” 那手刚刚伸过来,含章瞳孔急缩,手往后一摆,整个人直接跳出去三四步远。薛定瑜一脸惊愕,右手还伸在半空里忘了收回,腕上两只白如截肪的羊脂玉圆镯子微微撞出玲珑轻响,玉色水润流光。 含章脸上闪过一丝怒意,瞬间敛去,她立稳身形,慢慢将手笼成一个袖筒,垂眸,声音淡漠如深潭:“不知六小姐有何见教?”好似面前站的不是自己的血脉至亲,而是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 薛定瑜是崔夫人最小的女儿,又因为四老爷本是庶出,所以她也是老太君最小的嫡亲孙女,自小上头祖母父母哥哥姐姐疼着护着,蜜罐儿里长大,哪里受过这样的罪,她愣了一下,继而满脸委屈,又羞得脸红耳赤,水汪汪的眼中积满了泪,偏主人生生忍着不肯让它夺眶而出,小模样看上去煞是惹人怜爱。她顿了顿,努力不发出声响地吸了吸鼻子,忍住眼泪,又挤出一个笑容,这才道:“我见二姐姐没有用午饭,便吩咐婢女准备了些丝酥卷,姐姐可以先用些。”说着,示意身后的青衣婢女将食盒奉上。 含章扫过食盒,声音如旧:“多谢六小姐好意,但这些我用不上,烦你拿回去。” 薛定瑜一番好意被人三番两次拒绝,心里的委屈难过压过了维持端庄的理智,晶莹的泪珠簌簌而下,她哽咽着,好似可怜的小动物般喃喃:“二姐姐,这是我特地吩咐丫头为你做的。” 樱草满心怜惜,又担心到时候崔夫人责怪自己会遭池鱼之殃,还想借机讨好薛定瑜,便凑到含章身边,低声劝道:“二小姐,这是六小姐的心意,你就收下吧。”在她看来,薛定瑜是府里最受宠的嫡女之一,身份高,子又爽朗好相处,若是能结交这个姐妹,对二小姐来说只有好处没坏处,但若是惹到了她,只怕不但二小姐倒霉,自己也没好果子吃。 含章微微侧头,抬眸扫了她一眼,樱草身子立刻凉了半边,僵在原地,方才一瞬那个眼神,就和第一天含章系着裙子而自己要去接手时一样,冰寒、冷漠、无情,有如出鞘利刃。这几日含章子收敛许多,她几乎快要忘记这个人最初展示过的危险。含章不喜人近身,便是自己和樱兰这两个贴身丫头,也从来没挨近她周身两尺内。樱草突然觉得自己身体离含章近些的地方都能感受到一阵彻骨冰寒,她打了个哆嗦,颤抖着瞪大了眼睛,僵硬的身体挣扎着后退了几步,低了头再不敢做声。 见说情的丫头也吃了个钉子,薛定瑜再好的子也忍受不下去,只得福了福身,匆匆转身离去。 含章也不停留,自回身便走,刚抬脚,一阵剧痛袭来,身子一低,险些跌倒在地,她忙稳住身形,揉按了几处经脉助血流畅通,过了会疼痛稍减,再慢慢挪动脚步。樱草远远跟在后面,再不敢往前凑。 薛定瑜步履匆匆,不自觉带了些赌气和发泄委屈的狠劲,身边的婢女蕊梅头一次见自家备受宠爱的六小姐受这么大的委屈,忿忿地瞥了眼手中的食盒,嘴里打抱不平似地嘀咕道:“不过是个庶女罢了,凭什么在小姐面前摆这大的架子,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歹!” “住口!” 蕊梅一惊,抬头看去,才见自家小姐已经停下脚步回过身来怒瞪着自己,带了几分英气的眉毛皱成一团。蕊梅伺候定瑜这么久,从未见她这样发火,不由心头一惊,忙低头忐忑道:“奴婢知错了,小姐恕罪。”好在她记得定瑜的教训,在人来人往的道路上不好下跪惹人注意。 薛定瑜深深看了她一眼,又放远视线,含章步履微跛,已经进了贞华院的门。薛定瑜远远看着,眼中闪过一丝黯然,慢慢回身,低声叮嘱蕊梅:“以后对二姐姐就像对我一样,不可不敬。别人胡乱议论什么也不许嘴。”蕊梅心头纳闷,可见自家小姐这般斩钉截铁的命令,也只好点头应是。薛定瑜缓缓叹了口气,放缓步伐怏怏地往自己院子而去。 晚饭后,含章早早洗漱了,继续用毛巾热敷伤腿,却把人都赶出了房,樱兰樱草两个出去了好些时候,方领回一瓶御方跌打活络油,含章默然接过,也不问她们方才去了哪里,径自将人遣散,自己用药按揉。许是伤药有效,镇住了疼痛,不多久房里便熄了灯。各处人员也都渐渐入了梦乡,只值房里亮着一豆灯光。 再晚些,天上繁星遍布,显得越发幽蓝高远。墙头有野猫窜过,低叫了两声,隐约着有人浅咳,之后轻微碎响,一切仍归于平静。 小六今日比较走运,从地上翻起时第一眼便瞅见桌上一堆糕点,两只琉璃碟子里装得满满的,旁边两只摊开的手帕上也都是,他幸福得直想嗷嗷叫,嘴刚张开,还来不及发出第一个音节,含章随手起一个东西打过去,仍旧是气声的低喝:“闭嘴!” 小六一手接住,往后一滚卸了力方才拿稳起身,一看,疑惑地小声道:“跌打活络油?”他嗅了嗅房内空气,撇嘴,“原来这个怪味就是它。”又突然反应过来什么,急切地扑了过来,急吼吼道,“小姐,你腿又疼了?” 第十三章 好意在线阅读 第十三章 好意 - 第十四章 讯息 公侯庶女 作者:林似眠 第十四章 讯息 含章一把推开他,淡淡道:“早好了。”小六不放心,上下打量了半天,可惜自己不是医生,瞧不出什么端倪,只好作罢,垂头丧气地坐在桌边,心里暗暗下决心要早日探到神医下落,他心头一片郁卒,连最爱的糕点也不碰了。 含章瞅了瞅他这没打采的模样,眉一皱,伸手在他额上敲个爆栗子:“少浪费时间,今日不是初一,你既然来了,快长话短说,如今这院子人可多了许多,别露了行迹。” 小六突然被施暴,很是委屈不忿,他悻悻地揉着额头,小声嘀咕:“还好意思说我,你自己定了每月初一来这里,结果才过了十来天就等着我来,今儿才十三呢,若不是我这般聪慧灵巧善解人意,只怕你今晚要白等一整晚了。” 含章轻轻“嗯?”了一声,威胁之意十分明显。小六立刻乖了,身子坐正,一板一眼道:“今天白天当班,本来是在马棚里喂食,那儿多了两匹骏马,实在是难得一见的千里好马,毛色发亮,膘肥体壮的,只是有专人守着,不让我靠近,” 说到马,他立刻眼睛发亮,可说到后来又沮丧地长叹了口气,然后才道,“后来和那些人闲聊,才知道他们是跟着自家少爷来的,骑那匹金银装饰的白马的是礼部侍郎家的小公子,名讳是朱嘉,骑四蹄踏雪的是平关侯家的世子傅襄,他们都是薛家二少爷的至交好友,还有一位小少爷,喝多了上不了马,被扶进轿子里走的,他的仆人牵了马跟去,那黑马也算马马虎虎了,可是算不上千里驹,我开始还没闹明白谁骑的马这么掉价,后来才知道原来是袁信那小子的亲弟弟。” 提起此人,小六忿忿不平地啐了一口,又瞥了眼面无表情的含章,才继续道,“那两匹马被牵走的时候我跟到门边瞧着,亲耳听到傅襄和朱嘉小声议论了两句薛家二姑娘,我听见他们见过你了,怕你有什么事要问,便赶紧来了。”他一气说完,口干舌燥,便仰脖喝了一大口水,又捏起点心大吃大嚼起来。小六耳力非比常人,他说的小声议论,那估计是耳语一般的声音了。 含章听他说完,这才歪起一边嘴角笑了笑,慢悠悠指出:“你跟着马走是为了瞧主人是谁长什么样,好确定以后偷马的对象,你今晚来这里主要不是为了跟我报告这些,而是想打探打探如果偷了马被抓,我罩不罩得住你。” 小六正吃着一块芙蓉红豆糕,猛然抢到咳了起来,只是不敢出声,用气声咳着,分外辛苦,最后是猛灌了半盏水才解决了这个问题,他有气无力扑在桌上,喃喃道:“小姐,你能不能别这么直白,给点面子好不好?差点噎死我。” 含章随手掸掉溅到自己袖子上的点心渣子,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道:“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以前罩得住你,以后自然也罩得住,你想要尽管去取,最多抓住了就叫薛家付钱吧,横竖他家收了半个沈府的财产呢,这么多年,光利息也够你买几匹千里马了。” 刚听这话,小六本来是狂喜,可听着听着,身上凛冽透入几分冰寒意味,透心凉,他打了个寒战,不敢继续这话题,忙另起个头道:“还有一件事,快到中午的时候,康勤伯府里差人来接他们家五少,也就是薛家三小姐,马车还没停稳就匆匆忙忙的下来几个妈妈丫鬟,慌慌张张一阵风似地跑进去了,差点掉了一只鞋,他们家车夫幸灾乐祸地告诉我,说是五少屋里的六姨娘小产了,是个男胎。那姨娘听说是伯夫人娘家庶出的表侄女,这事出了后伯夫人大发雷霆,那院子里全乱了套了,赶着叫五少回去收拾残局呢。” 含章确实下午就不曾见过薛定瑾,原来还有这么档子事,她回想了下上午见到的那个紫衣少妇,虽然照旧是印象中嚣张跋扈的模样,可眼睛深处的苍老怎么也遮不住,那些年少的锐气和骄傲凝结成的亮闪闪的光芒早已烟消云散,只余色厉内茬。六姨娘的小产到底是意外还是故意,外人无从知晓,但无论如何,都是薛定瑾自己求仁得仁,已经种下了因,就等着收获果吧。 含章理了理思绪,问道:“如今京城里二王之争渐渐浮出水面了,这些勋贵文武之家也开始挑选站队,你可曾听到过什么?” 小六想了想,摇头道:“只听到街上传的那些,听说有爵之家大多支持英王,而文臣们一半支持宁王,一半观望。薛家似乎是中立态度,至少我并没有探查到薛侯爷和哪一派来往特别密切,平常来薛家做客的也都是比较低调的人家或者亲朋好友。薛家下仆这一块的约束很严,偶尔讲些风月事内宅秘闻倒还好,但严禁互相议论这些东西。” 含章点头道:“原来这般谨慎。既然如此,咱们也不能总在这里守着等消息上门。你想办法换个出外的差事,去外头瞧瞧听听,那茶馆酒楼,烟花之地最好探听消息,你是行家里手,应该事半功倍。” 小六听了很是为难,咋着舌道:“可我每个月月钱总归只有三百文,那些大仆又抠了一半去,实际我手里能用的只有一百多文钱了,这些钱刚够买个零嘴的,哪里有钱去酒楼。”他眼神晃悠,犹犹豫豫着试探道,“若不然……我去街上顺些来?” 含章侧头看向他,眼神很不可思议:“祖父不是给了两张三百两的银票么?你去钱庄里破开了用呀,有那些钱做什么不行?”小六一听,脸色一变,双手护住口大摇其头:“不行不行,这是元帅给你的嫁妆,要在玉京买宅院的。说什么也不能用!” 含章黑了脸,瞪他道:“你听那老头子胡扯,买宅院?他当这里是胡杨城呢,六百两能卖几十亩的大宅子。这玉京城中六百两算什么?也就够买侯府一个茅房的,如今咱们物尽其用,当了大用处,不是更好?”小六两只手牢牢放在前,歪着头想了想,还是摇头不肯。 含章没好气地看着他一副威武不屈的样子,耐心告罄,便沉下脸来,冷声道:“怎么?如今连我的命令也不遵了?”小六好似被雷劈中,全身一抖,立刻噤声起立,垂手低头立在一边。 含章屈指轻轻敲了敲桌面,命道:“从明日起,你每十日来一次,我需要知道玉京街上所有关于此事的传言,以及你能探听到的所有官宦世家的动静。一切费用都用那两张银票,不准窃取。”小六不敢犹豫,斩钉截铁应道:“是!” 含章这才略松了口气,语气微不可查地放缓:“这几日总在薛家守着,伙食不好,待遇也差。你且出去好生吃两顿,点个烤全羊打牙祭。”小六向来就是顺杆子爬的老油子,又极熟悉含章的脾气,听得有对方心防有漏子可钻,便立刻软了下来,委委屈屈道:“是!” 含章默了一会,指着点心,语气更加和软:“吃吧,吃完早些回去。”小六软绵绵“嗯”了一声,也不抬头,闷声不响地将所有点心一扫而光,这才起身向含章行了个礼,如黑夜里的猫一般敏捷地跳出窗户,潜入了黑暗。 含章愣愣地看着明显在和自己赌气的瘦小少年消失在夜色里,半晌,咬牙笑骂道:“这臭小子,脾气见长啊!” 次日一早,含章照旧早早起身,穿戴梳洗妥当,穿的仍是侯夫人给的那身被改过的秋香色妆花织锦缎对襟长袍,这样的大衣裳工序繁琐,总要一个来月才能做出一件。所以目前这是她唯一庄重些的会客衣裳。因着昨日密云传话时说了侯爷的意思,从今日起,二小姐便和府内小姐们一样,需往安泰院老太君处以及侯夫人正房里请安,这虽不是大事,但在人看来也是难得的体面。所以樱兰樱草也比往日更早些过来张罗早饭,其他小丫头们忙着打水泡茶。 才刚吃完了准备起身出门,门外匆匆忙忙进来一个老妈妈,仔细一看,原来是侯夫人房里的许妈妈。 樱兰忙笑着迎了过去,许妈妈勉强笑了笑,推辞了樱草殷勤搬过来的杌子,面上带了为难之色对含章道:“二小姐,老太君体贴小姐身体未愈,便发话让小姐多休养几天,请安的事可以暂缓缓。”她说着,脸上明显露出怜悯的表情。 含章点头应了,眼角扫过旁边的樱兰樱草,面上挂不住心事的樱草一脸错愕地看着许妈妈,徐而又偷偷瞄一眼自己,而樱兰却是一贯的稳重神色,看不出端倪。 她只觉得好笑,头一次请安就遭拒绝,不就是向府里表明自己不被老太君待见么。只是如今天色这般早,老太君怕也是刚起身,纵有话也该是安泰院的人来传,哪里就能使唤上侯夫人房里的许妈妈了?难道真以为自己离开府里太久,这些办事的规矩都忘光了? 老太君这些话只怕昨天就已经说了,偏偏今天就要出门前才猝不及防知会,几乎相当于当着丫头下人的面被狠狠打了脸。这时间拿捏之微妙,好生令人玩味。 许妈妈等了又等,只见含章仍是神色如常,不见一丝恼怒或羞意,甚至眼中还闪过些许笑意,隐带嘲讽。许妈妈一愣,便见那双眼直直往自己看来,浅色眸子似乎极通透,直直将自己内心那些念头看个一清二楚,她不由一惊,忙错开视线,心里正飞速盘算着,却听含章语调如常道:“知道了,多谢妈妈传话。”言罢,抬手示意两个婢女送客。 许妈妈这才放下心来,这二小姐也是个要面子的,不想在自己面前难堪了吧。她略弯弯腰,便回身出门,帘子还没放下,回头间余光瞥见含章已经起身往更衣的素丝屏风后走去,许妈妈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仍旧是觉得捉不透,她一行走一行想着,到了院门口,又小声吩咐了樱兰樱草一番,这才走了。 第十四章 讯息在线阅读 第十四章 讯息 - 第十五章 来客 公侯庶女 作者:林似眠 第十五章 来客 两个婢女回房时,含章已经换好了衣服,浅隽绿的上衫,素白绫裙,针线上赶出来的,所以绣花极少,样式显得素雅,含章自己并无意见,但在樱草看来,这裙子比起大小姐和四小姐的,显然糙得多,上不得台面。 又因那裙子都是按照侯府小姐的衣裙规格剪裁的,务求达到静立时如花瓣一般散开,即便坐下或半蹲也不会露出鞋子的程度,所以曳地极长,步子稍大便容易绊倒。含章嫌麻烦,自己用匕首比着旧裙的长度裁了一截下来,幸而被樱兰及时发现,将裙子救了下来,小心打了细编,这才勉强能上身。 樱兰走进卧室时,含章正弯腰用手背抚平裙上褶皱,另一侧的裙摆被带起来,露出浅绿的鞋面,光秃秃的没有绣花,最普通的样式。她慢直起身,恰好和樱兰目光相对,便点了点头示意,然后自顾自取了放在床上枕边的一本游记和银狐毯,便朝门外走去。 樱兰自取了**毛掸子在屋内掸灰,眼睛一直密切注视着含章,这位二小姐仍旧和前些时候一样,走到廊下摇椅边,自己将面前的草帘半卷起,照旧坐下来安静,毫无异样。 樱兰心里乱纷纷的,她觉得自己完全看不透也看不懂这个人。含章虽然不像有的小姐那样使子折磨下人,却也不和人亲厚,她想做的事,婢女们想到了做到了她不会多话,若是没想到没做到,她便自己去做,从不主动开口使唤人,也不会打骂下人。这样一天下来几乎不会听到她说话,受她的影像,渐渐下人们也都极少大声言语,整座院子虽有十几个人,但常常都是静悄悄的。樱兰有时候几乎要以为自己伺候的是个哑巴,但分明又不是。 这个人的周身好似有一层厚厚的冰壳子,沉默寡言,冷漠而疏远,甚至排斥任何人的靠近。樱兰想起侯夫人的吩咐,话语隐晦地让自己好生一这位小姐的脾气,最好能探明她来此的目的以及今后的打算。但只怕这任务自己决计做不到让侯夫人满意了。 白日的秋阳既高且远,带了微冷的热度,含章一卷在手,竹椅轻摇,泥壶小火,极悠然散漫,仿佛这样就能消磨所有的时光。 午饭后,含章靠在椅上,正昏昏欲睡,忽听得院门外有人轻拍木门,朗声笑道:“二姐姐在家吗?”笑声如珠,音如黄鹂,倒让这僻静的一角突地染了些许生气。 守门的妈妈憋闷了半日,正盼着有个什么人来解解乏,听到这声音恍如天籁,忙不迭跑过去将门启开,定睛一看,顿时笑成一朵菊花:“哎呦,我当是谁,原来是六小姐,快请进来。” 薛定瑜咯咯笑着,一步踏了进来,她眼神极好,一眼便瞧见含章,笑眯眯打了个招呼:“二姐姐!” 含章略皱了皱眉,颔首道:“有何事?”薛定瑜快行几步,长长的碧绿闪光亮绫裙摆泛起波浪,好似一波碧水,荡漾而来,她甜甜一笑,道:“我见昨日二姐姐没有折桂枝瓶,今日特地去折了两枝送给二姐姐赏玩。”她身后的小丫头手里抱着个青釉冰裂纹花瓶,里头着两枝枝叶繁茂,花团点点的桂花树枝,看面容,却不是昨天那个。 樱兰已经笑着走过去将六小姐迎到了廊下,薛定瑜眉飞眼笑,对着含章盈盈行了个福礼。含章素来见惯了府里众女高人一等的样子,可面前这个少女却三番四次陪着笑脸凑近来,行为颇为古怪,难不成昨日自己的态度还不够明显?含章略一迟疑,樱草已经眉开眼笑搬过来一个锦墩,薛定瑜摆摆手:“这个墩子没靠背,坐着怪难受的,劳烦姐姐给我搬个靠背扶手椅来。” 含章听得眉间微挑,此间的官宦女子,从来讲究坐卧有规矩,纵然是坐靠背椅子,身体也是绝不会挨着靠背,和坐锦墩亦无差别。却不知薛定瑜有何用意。她素来于应付狗皮膏药般的人物上颇有几分心得,此刻既然不清对方用意,便索不再多想,只静观其变。 樱草果然指挥着两个使小丫头搬了一把玫瑰椅过来,又怕椅面寒凉,亲自用锦褥子铺好,这才请了薛定瑜坐下,薛定瑜爽快一笑,便往椅背上一靠,整个人几乎粘在椅上,毫无世家贵女的形象。 樱草看得目瞪口呆,连打好腹稿的奉承话也忘了说出口,薛定瑜带来的小丫头沁桃却已经见怪不怪地将那瓶叶绿香浓的桂花放在卷起的草帘下方的栏杆上,浓烈欢快的香气立刻熏染了四周,让人心里添了几分愉悦。 薛定瑜心情极好地接过了樱兰奉来的茶,浅啜一口,笑道:“好茶。”樱草生怕昨日之事在六小姐心头留下影,忙笑着解释:“这是城外的玉泉水,泡的是侯夫人新送来的顾渚紫笋。” “大伯母真是最疼人的。”薛定瑜点着头,又捻起一片芙蓉枣泥云片糕,咬了一口,也笑着赞道:“味道真好,今日姐姐的好茶好点心都要便宜我了。” 樱草心里一咯噔,就怕二小姐又说出什么气死人不偿命的话来,正小心偷扫一眼,却见含章手里握着书本摊在膝头,眼睛看向薛定瑜,目光清明淡泊,并没有素日惯见的冷漠之色。 薛定瑜眸中笑意更盛,眼珠子一转,对旁边丫头说:“你们都下去吧,我和二姐姐说说话。”沁桃忙应了,就去拉樱兰樱草两个,樱兰看了含章一眼,并不见阻拦之色,便带着樱草退到旁边一间小屋里吃茶聊天。只是她心中仍不敢忘记侯夫人的话,略坐了坐便推说要去解手,叫樱草好生照看沁桃,自己从屋后小耳房旁边小门拐了个弯,悄悄走到拐角处静听,此处离含章二人的坐处约有六七步距离,但因廊下安静,她们所说的话却也大致都能听见。 樱兰才凝神静听,便听见薛定瑜委屈问道:“二姐姐,你为何不喜欢我?”这位小姐心思直,人爽利,她大约是觉得自己这般姿态低下地示好却总是碰壁,心里颇为不解,终于忍不住问出来。 樱兰屏住呼吸,竖起耳朵想听含章的回话,半晌,却悄然无声,只听得见风吹动远处冬青树叶的碎碎声响,薛定瑜似乎有些失望,又有些难为情,低声清咳一下,掩饰安静的尴尬。 “你想做什么?”摇椅微微作响,然后稳住,含章立直身,定定看向薛定瑜,语气十分平淡,却隐含着一丝不容抗拒的压力。 薛定瑜愣了愣,慌忙道:“我没有别的想法,只是听说了二姐姐的事,昨日又与二姐姐相见,越发仰慕姐姐为人,想和姐姐多亲近……” “仰慕我?”含章突然打断,一声嘲讽的轻笑,“你莫不是在说笑?” 薛定瑜究竟人年轻面皮薄,从未被这般尖刻讽刺过,忍不住想要辩驳一番,但一张口却又觉得词穷,无话可说。自己本是昨日相见后羡慕欣喜她处事潇洒、见多识广,直认为和自己是一类的人,这才存了亲近结交之心。但想到母亲曾私下提到过这位堂姐幼年所为之事,在长辈们看来真是大胆妄为,几乎算得上不孝,自己虽对此不以为然,但如今两人本就不熟,自家长姐和她又有些旧怨,自己却还冒冒失失出说那几句仰慕的话,倒像是在嘲讽挑衅了,难怪二姐姐这样不待见自己,今日自己实在是造次了。 薛定瑜正尴尬难堪窘迫不已,便听见院门处有人轻笑:“哎呦,我说怎么三婶婶那里到处寻不到六妹妹,原来跑到这里来说私房话了。”语笑嫣然,廊下两人齐齐看去,却是和含章有过一面之缘的二少姜蓉娘。 她一身水红妆花芙蓉纹长褙子,头上流云髻边斜斜探出一支三寸长的滴珠八宝步摇金簪,半长的米粒珠滴垂在鬓边随着步伐晃动,明艳照人中添了几分活泼。身后一群丫鬟婆子,提着一篓子金灿灿的大橘子。 薛定瑜见了,立刻压住心头泪意,含笑起身道:“二嫂。”仍是带着笑意的语调,只语气似乎恭敬疏远了些,再不是姐妹间絮絮私语。 二少笑嘻嘻走过来:“我昨儿个出城去敬香,路上看见好大的蜜橘林,种类和咱们庄子上出的不一样,就想着买些给大家尝个新鲜,便特地弄了一大车,今儿一早各处送呢,老太君和几位夫人都夸甜得像蜜,现在特地送些来给二妹妹尝鲜。”又道,“昨儿个妹妹康复,出了院子与众姐妹游玩,偏我又有事不在,不到之处还请妹妹多担待些。” 含章微微点头道:“不敢。” 二少依旧笑容满面,袅袅婷婷走了过来,先推薛定瑜道:“六妹妹还不快回去,三婶那里急得都快把府里翻个底朝天了。快些去安抚安抚老人家。”说着又招呼跟自己来的两个婆子,好生把六小姐送回三房院子里去。 沁桃慌慌张张从小房里出来,唇边还粘着半粒瓜子皮,二少上下打量了她几眼,也不多说,只吩咐要好生伺候小姐,便送主仆二人离开了。 樱草樱兰也先后从房内出来,捧了新茶装了新点心来侍奉二少。她笑眯眯一双俊俏眼眸,指着中庭道:“这廊下有穿堂风,仍是有些冷,不如我和你们二小姐去庭院里坐着,太阳光足,也暖得紧。”两婢女见含章并未反对,忙点头应了,团团忙着将椅子小几和火炉搬到中庭。 含章蹒跚走到摇椅边,仍旧坐了,又将狐皮毯搭在膝盖上。二少却没这么怕冷,她笑呵呵的,手里拿着一条粉蓝色绢子扇着风,顺势坐在方才薛定瑜坐过的铺锦褥玫瑰椅上,摇着一对红珊瑚葫芦耳坠,对含章笑道:“妹妹这些日子可住得习惯?夜里睡得可好?下人婢女们伺候得可好?有什么不好的尽管告诉我,想要什么也只管告诉我去。” 含章将书本放在膝上,略显糙的手指无意识敲在书封面上,听完这一大串问话,她只简单回答:“好。” 第十五章 来客在线阅读 第十五章 来客 - 第十六章 甜枣 公侯庶女 作者:林似眠 第十六章 甜枣 二少见她意兴阑珊的样子,眼神动了动,想到方才所见她和薛定瑜坐在廊下说着什么,两人之间的氛围似乎并不怎么愉快,再联想到自己此来的目的,便放缓声音,语重心长道:“妹妹心里只怕还想着早上的事吧,可老太君也是为了妹妹好,她昨日见妹妹身材单弱,面色又苍白,又问得太医原说是让妹妹修养一个月再出门的,这才休息了十多天,定是没有将养好,所以才特地命人来和妹妹说,且不用去请安,把身体养好了才是首要之事。妹妹只管安心养病,不要见外才好。” 含章扑哧一声笑出来:“二少这一串妹妹下来,若是一个没听清,只怕被绕晕了去。” 二少见她心神爽适,语调轻松,显然并未受今晨请安之事影响,心里不由生出一丝狐疑,脸上却盈盈一笑:“妹妹真是爱说笑。”她眼神轻转,又朗笑道,“我就说妹妹是个明礼豁达的,只二夫人总是慈母之心,她忙着中秋节各世家来往节礼之事,自己脱不开身,又着实担心妹妹觉得受了委屈心里难过,特地催了我来安抚安抚,说妹妹心里若是有什么不痛快尽管说给我。结果妹妹自己就想得极明白了,我回头便和夫人说,妹妹是个极懂事极孝顺的,且叫她安一百个心才好。” 含章略垂了眼遮住眸中情绪,沉声道:“有劳二位费心了。” 二少笑嗔了她一眼,伸手握住含章放在膝头的手,顺势拍了拍:“傻孩子,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虽说侯府是一大家子,但论起同源,也只有你和二爷是嫡亲兄妹,侯爷和你父女连心,自是一番拳拳慈爱心意,二夫人是你母亲,不心你还能心谁?便是你二哥哥,昨儿晚上也同我说起你,直夸二妹妹仪表清华,气质不俗,心里也是喜欢得紧。你离府十多年,侯爷和夫人没少牵挂你,每次逢年过节,念着你孤身在外,夫人总是泪水涟涟、担心不已,如今你好容易回来了,他们高兴得什么似地,说什么也不肯让你再受一点委屈了的。” 这番话说得相当动情,真如嫡亲的姑嫂之间推心置腹般,叫人不得不动容,倘若不知情的人听了只怕要大受感动,当真以为这些人确实是宽厚和美,体恤弱幼的典型。若是幼年的二丫头听了,只怕又要耐不住地跳脚大怒,不依不饶非要辩个是非清白来,然今日的含章已是在外头打磨得皮厚,不但没有耐不住气,本来懒散生厌的内心反而生出几分跃跃欲试的兴味,她挑挑眉,毫无笑意地笑道:“我就知道侯爷、夫人、二少爷和你都是极好的,今日既得了这话,以后纵然我有什么不到之处,心里也不会担惊受怕了。” 二少一噎,脸色一僵,好在她是内宅里经过几年风雨的人,不过是瞬间功夫又是笑靥如花,她慢慢将手缩回捋了捋鬓边青丝,坐直身子,头上的珠滴晃得耀人的眼:“二妹妹何需这般自谦,边城沈元帅跟前教养长大的女孩儿,自是深明大义,秀外慧中的,又哪里会出什么错呢?” 含章一笑,并未回话,这个话题也就这样被带过了。 二少又讲了些嘘寒问暖的话,无微不至地关怀着这个新来的小姑子,仿佛两人不是初识的陌生人,而是极熟稔的亲眷。含章知道她的意思,也没有明确表达拒绝之意,淡然应了,有兴致的答上一两句,若是不当说的通通一笑置之。 二少试探半日,只觉得含章话里滴水不漏,虽面上和气,语调脾却像污水沟里的石头一般又臭又硬,实在叫人心中不痛快,她今日来的目的已经完成,当下也不愿久留,便笑道:“叨扰了这么久妹妹只怕要乏了,妹妹好生歇着,待你好些了我再来找你说话。” 含章颔首笑道:“二少好走。” 二少正起身,听得这话却又笑了:“妹妹这话可真见外,我是你嫡亲的嫂子,这么叫着可生分了。”含章唇边勾起一个淡淡笑容,叹道:“小时候这么叫惯了,除了在长辈和外人面前,都不让称呼兄弟姐妹的。如今虽大了,老规矩也还记着守着。” 二少眼皮跳了一下,忙岔开话题笑道:“时辰也不早了,你好生歇着,有什么想要的打发丫头去找我,若是我没有的,咱们便找夫人要去。”说着亲昵地拍了拍含章的肩膀,带着一群丫鬟婆子前呼后拥地走了。 院子里总算安静下来,含章软绵绵靠回躺椅上,竹椅子仍旧又咯吱咯吱摇了起来。樱草撤下几上的糕点冷茶,樱兰捧了一盘金灿灿圆滚滚的大蜜橘上来,又换了新茶。 含章嗅到蜜橘微酸甜润的清香,便伸手取了一个,剥开橘皮,一瓣一瓣分出橘片送进自己嘴里,正咬着一瓣橘子沉思,外头又来了一个人,却是常客,侯夫人正房里的婢女密云,她手里拧着一个小巧食盒,笑吟吟踏进院来,对含章道:“今儿夫人得了两瓶贡上的玫瑰蜜露,特地叫我送一瓶给二小姐,厨房里新做的莲子酪,刚出锅,夫人也叫乘了一碗给姑娘尝尝。” 樱草忙喜笑逐开地接了过来,平日得些分内的衣裳钱物本没什么,可这些份例外得的东西就是添光添彩的事儿了,往日里定琬定琰没出阁之时也是常得的,难得这位二小姐却也有这个体面,也能得到侯夫人额外的赏赐。 密云是个唇红齿白,口齿伶俐的俏丫头,她每次来都要含着笑说许多关怀体贴的话,情深意切得樱草几乎要错以为含章也是夫人的嫡亲女儿了。 这次密云又照例说了几句,含章脸上却是雷打不动的淡泊颜色,又如往常一般接过莲子酪,头也不抬地吃了,这位二小姐有个最大的好处,不挑食,无论给她什么,她都能吃个光,连晚上放在小柜里的点心也常常是吃得一干二净。难得的是这样吃法她却不见长,身上仍是单薄瘦削,脸上气色却是明显好了,蜜色的皮肤也渐渐白了些,倒比以前耐看许多。 樱草一直紧盯着密云的嘴,可是从头到尾也不见她说出自己心里想听的话,不由有些恹恹,待到晚间回了耳房,还是忍不住问樱兰:“姐姐,明儿是中秋节呀……” 樱兰正在铺床,闻言笑道:“怎么了?想回家里去吃月饼?你明儿早上告假吧,我来顶你的班。” 樱草一听,忙不迭摇手:“不,不,我是说,怎么密云没说要二小姐去参加家宴呀?” 樱兰手一停,又继续铺平被子,压低声音道:“今儿早上老太君才说不让二小姐出院子,夫人这个当口自然不会多说什么了。” 樱草偷觑了她一眼,手里玩着腰间缎带,小心翼翼问道:“既然说要养足一个月才能出门,那岂不是连木樨雅会也去不成了?”她自从上回被樱兰唬过以后就规矩了许多,不但逾矩的话轻易再不敢说出口,连说及和主人有关的话题也有些草木皆兵,极怕被骂。 樱兰见她这样子,忍不住想笑,伸出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你这小蹄子,一门心思就想着出去玩。”樱草见她没生气,不由松了口气,一把拉住她的手,催道:“姐姐,你比我聪明,这事一定想得明白,你快告诉我呀!” 樱兰被她喊得没了脾气,压低声音道:“木樨雅会的事是侯爷定下来的,老太君定然驳斥不了,你且放心好了。即便是明天的家宴,也需看侯爷的意思,若是他发话,二小姐必是能去的。” 樱草不信:“当真?”樱兰自是点头:“错不了。” 虽然樱兰说得笃定,樱草仍是将信将疑,她倒不关心别的,只想着每年中秋家宴,伺候的丫头都能领到赏银封儿,这回自己晋升了二等丫头,该领一两银子的赏银了。 次日正是八月十五,厨房里一早就送来各种馅料的巧月饼,丫头们也都有份,樱草没打采地吃了两个,伸着脖子看向院门外,就盼着突然有个人前来报喜,说老太太邀请二小姐去参加家宴,只是从早上太阳初升直到日头偏西,仍是连个人影子也没看见,昨日里连番接踵的人好像约好了似地,一个也没来。 樱兰见她模样可怜,只好在她耳边劝道:“今日一早侯爷就有急事出去了,只怕一天都不在呢。” 樱草听了,耳朵都耷拉了,就像一两银子活活从手里被抠走了般难过。唯有含章,就像没那回事一般,在廊下悠哉看了一天的书。 差不多太阳落山地时候,樱草已经彻底死心了,厨房送来了今晚的晚饭,含章也起了身,活动活动筋骨,正欲往屋内去,忽听得外头急匆匆一阵脚步声,一个满头大汗的管事媳妇一路小跑进来,看见含章,眉头一松,眉开眼笑地边喘气边道:“二,二小姐,侯爷请您现在去家宴。” 第十六章 甜枣在线阅读 第十六章 甜枣 - 第十七章 圈套 公侯庶女 作者:林似眠 第十七章 圈套 含章愣了一下,似乎有些疑惑,目光移到樱兰手中捧着的致月饼上,这才回想起来今天是中秋,她望了望天边的即将散尽的飞霞,和缓笑道:“多谢侯爷好意,只怕如今已经开席,我就不去叨扰了。”说着挑开锦绣芙蓉的厚帘,抬步就要往里走,那管事媳妇一惊,不自觉往前一步,着急上火嚷嚷:“哎呀,我的小姐诶……” 含章连眼风都没有甩,径自就要进屋,却听得一道低沉悦耳的声音:“含章!” 含章缓缓回头,院门外走进来一个着深青色织锦长袍的身影,面如冠玉,仪态华贵,一望而知是富贵高门中的世家子弟。 含章倚着门,默默看着他走近。薛侯爷缓缓走至阶前,看着女儿陌生的容颜,眼神略深:“收拾一下,我带你去家宴。”又命正在发愣的两个丫头,“去,给小姐好好梳妆打扮,换身衣服。”他执掌侯府二十余载,虽言语温缓,却有着说不出的威仪。樱兰樱草大气也不敢出,低头应了便扶着含章进了内室,含章微撇开视线,却反常地没有抗拒。 这大概是两个人第一次帮含章更衣,好在两人都是训练有素,解衣带、褪衣配合得行云流水,中秋的吉服一早便送了来,收在里间的衣柜里,樱兰忙取了过来,和樱草一起展开衣襟,扶起袖子,服侍含章穿上。 樱草第一次离含章这么近,只感觉她比自己高出许多,身体瘦,此刻不知怎的全身肌竟似紧绷着,好似随时会爆发出来,樱草觉得这人越近越危险,手指本不敢触到她的身体,以免被殃及池鱼。 和含章平时穿的淡色常服相比,这套衣服鲜艳得多,桃红色遍地撒折枝木樨花纹织锦交领长袄配浅紫绫裙,新衣闪着柔亮的光,一上身便满室生辉,衬得含章沉沉面色也生动了几分,好在她肤色变淡,穿这样鲜亮颜色也不显得突兀。樱兰帮她整理后领,将早已备好的玫瑰蜜露洒在含章发间裙摆,房内立刻弥撒出玫瑰的恬淡甜香。 含章步出房门时,薛侯爷明显怔了一下,顿了顿,才道:“走吧。” 父女两个一前一后离了贞华院。因家宴是大事,两个丫头也都跟在了含章身后。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前后都是一片昏暗,只能看到建筑物模糊的影子,那管事媳妇点着一盏羊角灯引路,薛侯爷沉默了一会,突然低声道:“这样的衣裳……是你亲娘最爱穿的。你……还记得她么?”最后一句问得有些艰涩,似乎难以启齿。 含章望着父亲颀长的背影,漠然道:“不记得了。” 薛侯爷缓缓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一路上为了迁就女儿,他速度并不快,待到远远望见开宴的荣和堂明亮灿烂的灯光时,侯爷突然又道:“好生听你母亲的话,别任。”含章垂了眼,静默不语。 荣和堂外的婆子瞅见侯爷一行,忙向内喊道:“侯爷来了。”堂内的笑语声立刻又高了些,夹杂着老太君的欢笑声:“屏风搬开,只用一张桌子,侯爷呢,快来击鼓,咱们好传花!” 薛侯爷几步迈入堂内,含章慢吞吞跟着,自从回家至今,这是父女两第二次见面,方才那两句话,就是薛侯爷能给予这个女儿的仅有的温情。 含章心里说不上难过还是高兴,意料之中的事情,即使发生,也不会多伤人,没有希望,也就不会失望,更何况,自己能回馈对方的,也许连这浅薄的温情也没有。 薛侯爷才进去没多久,堂内就突然安静下来,待到含章缓缓走了进去,屋内人的视线便都集中在她身上。樱草身上一抖,慢了半步,半躲在樱兰身后。 老太君坐在一张靠背锦垫大椅上,满脸不悦之色,府内人不算多,男女眷分了两张桌子,中间用屏风隔开,此刻两边的小辈们都起身立在旁边,堂内鸦雀无声。 侯爷立在老太君面前,徐徐道:“母亲,您体恤孙女病体未愈,所以不叫她出来走动。只是今天着实是一家团圆的好日子,昨儿太医也说了,含章她只是体弱些,和家人们一块用个饭是不打紧的。咱们难得一家人凑齐了,大伙儿一块岂不更热闹?” 老太君半眯着眼瞅了瞅儿子,又缓缓看向含章,冷哼道:“我们娘儿们正玩得欢乐,你何苦横一杠子把她领来,实在是败兴得紧!” 侯爷脸色一白,不敢有一字反驳,侯夫人见状,忙起身过来,赔笑劝道:“母亲,侯爷他也是一片慈心,二丫头她也是咱们薛家血脉,是您嫡亲的孙女……” 二少见情形不对,先是遣走了婢女,又招呼几位小姐往外去,大少执意不肯走,二少使了个眼色,她身边的两个婢女忙上前,半扶半架着将人架走了,众目睽睽下大少不好高声嚷嚷,又挣脱不过,只好拿眼睛去看婆婆。 崔夫人脸一沉,就要阻止,正听见老太君嘿嘿冷笑:“我可消受不起这般尊贵的孙女,我老婆子是老了,可我眼也不花,耳也不聋,如今外头传的是什么,我可清楚得很呢!此刻外头都说我薛家式微,昌安侯无嗣可承,有夺爵之危,笑话我们要保住爵位还得托声威赫赫的沈元帅出手相帮。这等荒谬不堪之言,不知二郎你可听说了?”崔夫人一凛神,也没空分心去管大少了,支愣着耳朵一眨不眨看着。侯夫人忍不住咬紧了牙关,宽袖下的手紧紧攥成拳。 侯爷面沉如水,断然道:“决没有这样的事,母亲。礼儿如今才刚过二十,年纪还轻,子嗣上不必如此急切——纵然真到了那个份上”听到这,崔夫人立直了身子,眼睛都亮了起来,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一颗心几乎跳到嗓子眼,薛靖庭略顿了顿,斩钉截铁道,“我薛家百年侯府,世代传承,历代都有功于社稷,圣上皇恩浩荡,必然有圣明之断,本无需借他人之力。昌安侯府百年基业,有无数人垂涎于此,那些闲话不过是市井愚夫们捕风捉影的胡乱猜测,还请母亲明断,不要受这些话欺弄。” 这是薛侯爷第一次对承爵之事表明态度,但崔夫人却觉得非常失望。 失望的还有老太君,她啧啧称奇,冷笑不已:“倒是明晃晃一番大道理,我却知道你果然是厚此薄彼的,对你那女儿这般维护,却生生让侯府的脸面丢到大街上让万人去踩踏!却原来侯府的名声竟比不过你自己的骨?我今日却不会让你这般轻易,若是不给我一个交代,我定不干休!” 侯夫人手指几乎握断,老太君字字如针,扎在人心上,她今晚醉翁之意本就不在含章身上,这般咄咄逼人,竟是要逼着侯爷亲口承诺传嗣之人,这却把自己和崇礼母子置于何地?简直就是欺人太甚! 侯夫人咬碎银牙,顾不得含章仍在堂上,上前一步扑跪在老太君脚边,哽咽道:“老太君,都是儿媳无能,才让侯府有这般隐忧,儿媳无地自容,亦无颜再为薛氏之妇,请老太君责罚,将儿媳下堂了去吧!”她边说边哭泣,几乎泣不成声。 眼见素来温婉的妻子哭得泪人儿般,侯爷心中便如刀绞,只是咬紧了牙关,却不能开口置一词,今日老太君偏执之下如此逼迫,需得有人引开她的话题和注意力,若非如此,怕是她定会不依不饶。 果然,老太君脸上表情松了些,对侯夫人道:“你是个孝敬的,为我薛家生儿育女,管理家务,主持中馈,这二十几年着实劳苦功高,我怎会怪责于你?”说着,便要亲手去扶侯夫人,崔夫人暗道不妙,忙上前一步去搀扶大嫂,口内却道:“大嫂你这话却说错了,你一向是个仁厚多劳的,全府上下谁不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就是礼哥儿身边,你不也帮着前前后后纳了五个么,只是有些事,命中注定的,强求不来呀。” 侯夫人听得心头一沉,恨不得能伸手撕了崔夫人的嘴,她忙偷偷瞥了一眼老太君,果然老人家的脸色又沉了下来,侯夫人不敢多言,只能顺势起身。 一时间,屋内分外安静,连侯夫人的啜泣声也压抑得极低。老太君瞟了一眼两个儿媳,眼中光芒闪烁,神思不定,正思索间,不妨一眼瞧见含章,她正侧着头看着屏风上嫦娥奔月的画,神情安闲却有些恍惚,浑不知思绪飞去了哪里,竟好像和堂上众人正剑拔弩张之事毫不相干一般。 老太君只觉她这模样甚是扎眼,目中闪过一丝光芒,便喊道:“二丫头!” 众人一愣,都回身去看含章,含章飘飞的思绪被这一生喊拉了回来,缓缓转头看向前方。薛侯爷见她这副神犹在天外的模样,眼中不由闪过一丝担心。含章却没有看他,目光直直看向唤她的老太君。 老太君怪笑一声,抬起手杖直指向她,微微抬起下巴道:“二丫头,外人都说我薛家承爵要靠你家沈元帅相帮,既然如此,我且问你,如今这情势,该当如何?” 她话音刚落,侯爷立刻抬头道:“母亲,此话太过儿戏!”不但他这么想,连两位夫人也甚是意外,侯夫人秀美的指甲更是深深扎进里,直勾勾盯着含章。 老太君脸上已是怒色全消,一脸笑意地挥挥手:“儿戏不儿戏的由不得你下定论,如今是我在发问,也该二丫头来回答。”说着话锋一转,声音带了几分威严之意,“二丫头,我薛家爵位传承,如今都在你一句话上,你可要谨言慎行!” 含章听着,略一沉思,突然笑了起来:“老太君这话问得好,只是我却不知到底该用何种身份来答。” “哦?此话怎讲?”老太君好像突然来了兴致。 含章双眼定定地看着老太君,声音仍是一惯的低沉,却一字一字甚是清晰:“若我是薛家人,则此府中大事自有长辈心,由不得我一个小辈来逾矩——若我是沈家人,这便是他人之事,与我又有什么相干?” “咚隆”蟠虬枝的龙头拐被狠狠甩了过来,正重重砸在含章身前不远处,老太君勃然大怒:“放肆!” 第十七章 圈套在线阅读 第十七章 圈套 - 第十八章 暗斗 公侯庶女 作者:林似眠 第十八章 暗斗 荣和堂右边的偏厅里,陈设着一套三块整玉寥寥数刀雕琢而成的汉八刀百鸟朝凤纹样滴漏,顺次安放在黄花梨木架子上,滴漏里有婢女适时更换好的清水,晶莹的水滴颤颤垂在古朴大气的凤嘴边,垂坠得紧了,才晃悠悠掉落到下一层滴漏里,发出一声悠远晃颤的声响,缓缓荡开在静谧的夜里。 偏厅里或坐或站着几位年轻小姐,个个眉头都略皱着,颇有几分惊色,似乎心绪未宁,几人都没有开口说话,各自发着呆,那滴漏的小小回响便显得格外清晰。 忽然,门口处传来浅浅脚步声,薛定瑜第一个发现,她立刻起身朝外看去,引得众人侧目,恰好有人正掀开帘子,两下里目光对视,对方中一人嫣然一笑:“哟,都看着我做什么?”屋内的沉寂顿时被这一声笑语打破,那隐约弥漫的似紧张似压抑的气氛也一扫而光。 二少□上摇着累丝丹凤衔珠钗,笑盈盈走了进来,一身银红闪锻撒牡丹花的绸褙子映得人心头一动,含章脚步略缓,跟在她身后。 薛定瑜看见含章,眼前一亮,只是不敢开口相询,还是站在一边在看滴漏的薛定珍莞尔一笑,问二少道:“二嫂子,可是老太君唤我们?”她生得娇弱美艳,嗓音又甜,说话时便带了几分羞怯的娇意。 二少摇头道:“长辈们还有事呢,让你们先回去歇息,不用候着了。” 薛定珍点了点头,不再多问。薛定瑜却是疑惑不解道:“二嫂,怎的我娘也不回吗?今晚的烟火也没放呢!” 二少面不改色,笑盈盈点她额头:“你这小鬼头,就惦记好玩儿的,再不多久就是你十四岁生辰,芳辰寿星大,那天里随你爱放多少去呢,我保管你放一天一夜也够的。” 薛定瑜果然眉开眼笑,只还是有些失望:“可是还要两个月呢,可得好等了。” 二少抚掌一笑,招呼着众小姐的丫鬟婆子,又吩咐她们一路上好生伺候,这才将几人送出了荣和堂。 秋日的夜晚总是沁凉,四周都是黑蒙蒙的,几人一路同行,加上婆子丫鬟们,足有十好几人,却也是光灿灿的一片。大约到了一处转角,薛定瑜要往右走,她有些欲言又止地看了看含章,见她完全没有理会自己的意思,只好与几位姐妹告了别,转身走了。 含章所住的贞华院同定珍定珠两姐妹的小院只隔着一处空院子并几座假山花圃,几人倒是同路,只是都不熟,所以一路行来也无人说话,十分安静。 大约能远远望见贞华院门前垂着粉纸灯笼的光时,薛定珍突然“哎呀”一声,跌倒在地,众仆人忙不迭围上去看,却是不小心崴了脚。看她抚着脚呻吟,似乎痛苦万分,她一身冰肌玉骨,全身毫无一丝疤痕,如今突然受伤,直把跟着她的小丫鬟喜鹊急得团团转,薛定珠也慌慌张张叫自己丫头去告诉四夫人。 薛定珍自己倒是十分镇定,忍痛道:“急什么,没伤到骨头,不打紧。快去院里抬一顶凉轿来,我这样子怕是走不动了。”喜鹊忙不迭点头,正提着裙子要跑,薛定珍拉住她,疼得声调都变了:“定珞妹妹早先已经回去,母亲那里这会儿肯定也诵完经歇下了,你别惊动她们,就叫咱们的人来,若是人手不够,就请七妹妹帮忙吧。” 薛定珠忙点头,细声细气地对自己丫头雪兰道:“你跟着喜鹊姐姐去抬凉轿来,再把雪菊也叫上。”不远处恰好有一座夏日歇凉的凉亭,小丫头们扶着薛定珍到亭子里坐好,这才忙忙地去了。 薛定珍坐在石墩上,满脸痛楚地揉着脚踝,薛定珠一脸担忧地守在旁边,樱兰见状,便对含章道:“小姐,咱们院里有跌打药酒,让樱草去取来给五小姐用吧。” 含章点点头:“凉轿怕一时半伙来不了,石凳子凉,你也跟去拿两个锦褥子过来给她们垫一垫。”樱兰愣了一愣,只得应道:“是。” 转眼丫头们都走了,小小凉亭里只有三位小姐。含章立在台阶边,目送着樱兰樱草远去的身影,淡淡开口:“五小姐有什么话想对我说,不妨直说。” 薛定珠怯生生地看着她的背影,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薛定珍却轻声浅笑:“二姐姐真是爽快人,倒省了我许多口舌。”声音娇甜清爽,哪里有一丝吃痛难忍的影子? 含章微抿着唇,并未转身却也能想象到身后少女此刻的神情定然已经是变了样,她心里却并没有多少惊讶,能在这深宅大院里安稳长大的,大都不是泛泛之辈,她也从未轻视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人。 薛定珍原也没指望含章回答,她扶着冰冷的石桌立起身,看着含章的视线也变得冰冷“二姐姐,你都走了快十四年了,为什么还要回来呢?既然回来了,为何不留在贞华院别出来?你每次出来都要引起轩然□,不殃及几个人决不罢休,活像个祸水。” 薛定珠脸色发白,四处看了几眼,摆着手,几乎语无伦次地低声劝道:“姐,别说这个,不行。” 薛定珍眉一挑,冷笑道:“为什么不行?她既做得出,我为何不能说?一个二十岁的老姑娘瘸子罢了,当年既然走了,就该有骨气别回来!” 含章漠然听了半日,终于冷笑着反问:“怎么?这和五小姐有关吗?若是我没有听错,五小姐明年七月便要出阁了吧?这般关心娘家事,难不成担心你的嫁妆没有着落?”语调中隐隐带了几分冷嘲之意。 薛定珍柳眉一竖,竭力不去在意含章带给自己的压抑感,握紧了拳,斥道:“若不是你横□来,木樨雅会的名额就该是珞儿的,你一个无德无能之人,又是个瘸子,有什么资格去公主夫人们面前露脸?”这话委实太刻薄了些,薛定珠有些胆怯地拉了拉薛定珍的袖子。 薛定珍好似完全没感觉到妹妹的劝阻,两只眼睛直勾勾瞪着含章,几乎在她背后打出两个洞来,含章嗤笑一声,施施然转身,她个子颇高,又披着斗篷,在夜色下便是一重高大的影,几乎要将人团团笼罩住。 薛定珍心头一跳,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她手握得更紧,仿佛壮胆般冷笑一声,道:“你休在我面前装模做样,你这才回来多久,便已经惹得祖母相当不快,又得罪了大姐姐和三姐姐,今晚只怕又将所有长辈得罪了个遍。你都已经是自身难保了,我劝你还是乖乖呆在你的小院子里养病,别出来惹人厌了。特别是有些事自己没那福气就别应承,省得你没那命数,受不起!”她本是莺惭燕妒的美人,纵是板着脸冷嘲热讽仍是不掩一片艳色照人,和那刻薄的话语倒是鲜明对比。 含章眯着眼睛听完,歪了歪头,突然扑哧一笑:“你这般大费周章装崴脚、遣散婢女,就是为了让我放弃出席木樨雅会?”她突然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高估了眼前之人。小时候薛定瑾出主意,薛定琬使坏,薛定珍就是那个小跟班,常常带着几分谄媚的笑跟在两人身后,看含章的眼神便如看一团垃圾。含章对着她们本是提足了戒备,想不到这些年过去,这几个人却都没有多大长进,白白浪费了她的心情。 薛定珍见她领会了自己意思,便定定神,冷傲地抬了抬下巴:“你既然明白,那么该怎么做不需要我教了吧。” 含章凤眸中闪动几点星芒,勾唇一笑:“劳你费事。但我既然应下了就没有推拒的道理。只能让你失望了。” 薛定珍咬牙怒道:“你……你……”她眼神闪烁,突然语调一变,颤抖着喃喃,“二姐姐,你怎么能这样说大姐呢?她哪里险恶毒,哪里蛇蝎心肠了?她只是心直口快了些,但都是为你好,你怎能在背后这样诋毁她……”声音虽不大,但在这僻静之地分外清晰,薛定珍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往下掉,整个人看上去可怜极了,她扶着石桌坐到墩子上,就势扑在过来安抚她的薛定珠怀里低声哭泣,肩膀不停抖动,压抑着哭泣的声音,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含章挑挑眉,后退一步,果不其然,身后极近处传来细碎脚步,樱草的声音倒抽了一口冷气,樱兰低声秉道:“小姐,跌打药酒和锦褥都拿来了。” 含章轻声一笑,终于有些满意,点头道:“好,很好,那你们就留在这里伺候五小姐擦药酒,等凉轿来了再回院。”说罢回转身,连看都不看她们一眼,径自往贞华院而去,擦肩而过时,樱兰嗅到一阵细腻的玫瑰甜香,想是在夜色里浸染得久了,竟带了几分寒沁入骨的冰凉。 虽是中秋之夜,可天公不作美,苍蓝色的天际笼罩着厚厚一层灰白的云,月亮的光芒一丝也看不到。侯府外院书房里,薛侯爷已经脱去吉服,换上洗得泛白的青色长衫,去了冠帽,立在案前静静看一副铺陈开的卷轴。 不多时,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后门帘缓缓掀起,露出薛崇礼瘦削的身影,他一眼看见父亲正立在案前凝神沉思,便轻轻放下帘子,缓步走了过来,立在案前三步处。 薛侯爷半垂着眼看着卷轴上墨汁淋漓的字,掩去了目中神思,不辨喜怒,他缓缓叹息,抬头看向儿子:“你都听说了?” 薛崇礼低头回道:“是。”父子两容貌轮廓极相似,只薛侯爷是神清骨秀的风华无双,而薛崇礼则是沉稳内敛,含蓄深沉,气度迥然不同。 第十八章 暗斗在线阅读 第十八章 暗斗 - 第十九章 波澜 公侯庶女 作者:林似眠 第十九章 波澜 薛侯爷眼神微动了动,修长的手指无意识敲在桌案上,眸光沉黯下去,似喜似悲,低叹道:“你妹妹她……”话停在一半,似是欲言又止,又似无可奈何。 薛崇礼半垂下眼,握拳凑近唇边,低低咳嗽起来。他先天不足,自出生时起身体一向病弱,秋冬天凉时略一受凉便会引发咳嗽。这两日天气陡然变冷,今晚又心劳累了些,方才便已有咳意,只是碍于父亲正在沉思便只得强压下去,这会儿已是忍到了极限。 薛侯爷看着他咳得难受,额头细细一层汗尚未干,不由放缓语调:“你自幼体弱,不禁风寒。平日里总以养身惜福为要,那些外务便少心些吧。”说着,从旁边架上取过一块素绢递给儿子。 薛崇礼又咳了几声,听得父亲关切说出“惜福”两字,本就泛着青白的脸上血色更少,苍白如纸,眉头一直紧紧皱着,眉心间印出深深刻痕,显得他更加老成了几岁。他应了一声“是”,接过父亲递来的绢子,轻轻擦去因走动而出的虚汗。 薛侯爷不曾察觉到他的异态,见儿子低了头沉默不言,知他心里也是涩苦难言。薛侯爷年已将不惑,膝下只有这一个儿子,偏生他从小体弱,用尽了灵丹妙药也无大用,虽是个年轻稳重有城府能担当的,但心思极重,骨子里又极好强,即便在外事上于自己是一番极大的助力,却也极易耗损心神,病上加病。薛侯爷本不欲他劳,训斥劝解都用过,奈何儿子自有主意,当面应了,背后却照旧样样心,屡教不改。 薛侯爷看着眼前的儿子,又想到那个倔强冷硬更甚的女儿,不由心头苦笑,都说儿女是前世债,自己前生却不知欠下了怎样巨额的债务。 薛侯爷摇了摇头,驱散心头烦杂思绪,转回正事上头,他负着手在书房内踱了几步,沉思道:“沈元帅一向镇守边关,于帝王后嗣之事从不置一词,加上他年事已高,又是孑然一身,后继无人,与权势之争更是不相干,所以皇上这些年才这般放心他。如今咱们家在关卡上,奏请承嗣人的折子总被压下,又流传出那些风言风语,你祖母心急,便动了心思想借助沈家之力,可她不明白,若沈家一旦手于此,便会失了圣心,到时候咱们家也脱不了干系。更何况,”他似想到什么,摇摇头,自失一笑,“今时不同往日,沈家人也不是那么好拿捏的。” 薛崇礼压住咳嗽,沉默片刻,沉声道:“都是儿子无能,才让祖母和父亲母亲这般为难。” 薛侯爷踱步的脚一停,回头看着儿子,只觉得喉头干涩微苦,不知该如何开口,略停了一停,才安抚道:“你还年轻,子嗣上不必心急。况且这些事放在平时原也只是小事,只如今有人想用这拿捏我薛家,才将一件简单事弄得如此复杂。” 薛崇礼沉默片刻,转开话题道:“二妹妹此番惹怒了老太君,只怕是心里有怨的缘故。” 薛侯爷平静的眼中泛起波澜,他缓缓走回桌边,修长手指慢慢抚过那卷轴,又小心卷起,低哑道:“那些陈年旧事早已过去,又何需再提?她纵有怨气,也有我和你母亲来应对。你且放宽心将息身体,若是想关心妹妹,叫你媳妇常去看看她便是。”略停了一瞬,声音更沉,“她总不过一个女子,又能怎样?更何况如今这时节,也由不得她来添状况!” 薛崇礼沉默地听着父亲半是叹息半是坚决地说完,点头应了,半垂着的眼睛清晰看到那被徐徐卷收好的卷轴上淋漓的字迹,行草,比行书放纵比狂草克制的一种字体,因方向相反,只略辩得几个字,但仅凭这些已能认清内容,苏轼的《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父亲和那位沈氏姨娘的故事被长辈们严加封锁,自己只能凭着听得的只言片语勉强拼凑出一个大概。昔日情投意合的少年情侣,因祖父母早已定下与王家的亲事又不肯退亲,婚事无望下两人便一起悄悄离京,本想着一同远走高飞,却没多久便被寻回,薛沈两家亲未结成,却险些结了仇,虽经历种种两人仍是在一起,但也不免落得个奔者为妾的下场,最后沈氏更是受累于自己,催生伤身,在凄楚中香消玉殒。 这说到底也不过是桩内宅旧事,本该随着岁月流逝埋没在时光里,只如今因着这位二妹妹的回归,如石坠深潭般重又在知情人心中激起波澜。 从外书房出来,圆月终于钻出了重重厚云,柔美光辉如水银般泻了一地,只是这个时节府上的人已经全没有了赏月的心思,薛崇礼挥退了小厮递来的灯笼,踩着月光慢慢走回了自己院子。 二少正倚着桌子敛眉沉思,老远听见咳嗽声,便启声唤丫头倒热热的参茶,自己抓了一件初冬时的石青色厚鹤氅,匆匆迎了出去。 薛崇礼背着手慢慢走过来,身上虽穿着绯色厚锦缎长袍,却仍给人一种衣衫单薄的感觉,二少忙将鹤氅披在他肩上,薛崇礼淡淡看了她一眼,伸手扶住鹤氅,两人一前一后入了屋。 屋里布置并不显奢华,一应的陈设布置都是暖润的色调,一眼望去似乎并不显眼,细细看来却都是价值不菲的古董。虽是秋季,屋角却已经放了火盆,热气穿过罩了薄毯的薰笼透了出来,给室内添了重重暖意。 薛崇礼只觉得手脚都暖热了些,前的沉闷之感顿时消散了许多,他解开鹤氅坐到锦榻上,穿桃红衫子的方姨娘立刻端着铜盆过来,薛崇礼盥手毕,着翠衫的辛姨娘又捧上细绢,他细细擦了手,又有最新纳的梅姨娘捧上一盏温热参茶,薛崇礼伸手接了,却连头都未抬起看她一眼。 梅姨娘心头不忿,两只雪白的凝脂玉手攥紧了朱漆海棠如意盘,左手上两只银丝缠翠的凤纹玉镯滑到腕间,叮咚作响,在静谧的屋内分外清晰。 薛崇礼本在饮茶出神,听得声音便循声望了过去,顿时脸色微变,抬头看了梅姨娘一眼,梅姨娘见他终于注意到自己,不由心花怒放,羞怯怯,委委屈屈地瞥了他一眼,当真美人含怨,叫人怜断了柔肠。 她是个削肩细腰,容色极好的绝丽女子,又有一手绝好的针线,只苦于家中父兄仅是薄有田产,只够糊口度日,光靠了自己的姿容和针线,聘不得好人家,素日常引以为恨。自上香时被侯夫人看上,便又惊又喜,恨不得立时便鱼跃龙门做上贵人。 前些日子终于麻雀变凤凰,脱下布衣银钗换上绫罗金银,满心想着要做人上人,从此奴婢围绕金银满屋,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却不料主母只让自己做些端茶倒水的活,拿自己当婢女使唤。梅姨娘在自家也是娇宠长大的小女儿,哪里受过这个罪,几天下来早就浑身酸疼了。 她仗着自己是新出炉的姨娘,又是良家出身,贱籍的姨娘没她身份高贵,同为外头聘妾的比不得她姿容秀美,便常常自觉高人一等,心里早止不住对二少好一通埋怨,眉眼也不服顺。 今晚服侍二少时失手砸了个茶杯,被当着众人的面说了两句,梅姨娘心头气闷至极,便存了心思定要在二少爷面前撒个娇告上一状,压一压那气盛的主母。好容易盼星星盼月亮盼来了夫主,想着他夜里待自己那般温柔体贴,想必是极中意自己的,这几日下来见他夫妻两个容色淡淡,似乎并不如胶似漆,只是相敬如冰,下人们也大都抱怨说二少待下严厉,不比自己温柔可人。 梅姨娘心里得了意,越想越觉有空子可钻,誓要将撒娇告状实施到底,更要当着二少跟前,让她瞧瞧自己的能耐,只是苦于二爷回来后便自顾自发愣,浑没有注意到自己,梅姨娘急中生智下便故意抖落手头镯子,好容易才引来二少爷一看。 眼见薛崇礼顿在那里,手上的茶盏盖也忘了合上,梅姨娘心中万分得意,娇声唤道:“二爷……”面上无限娇羞,柳眉微蹙,端的是绝色无双。 第十九章 波澜在线阅读 第十九章 波澜 - 第二十章 姨娘 公侯庶女 作者:林似眠 第二十章 姨娘 “汀!”薛崇礼将茶盖合在盏上,皱着眉头,却不再看梅姨娘,只侧头看向二少,声音仍是一惯的古井无波,只是空气里顿时弥漫了一阵压抑的气氛,“你手上的镯子是怎回事?” 梅姨娘一惊,心头隐约有不祥的预感,忙垂头看向自己腕上新戴上的镯子,这是二少刚才骂一顿给个甜枣时随手赏的,玉色煞是好看,又巧贵重,自己虽满心不屑,却又实在喜欢得紧,便直接套在了腕上。难道这镯子竟另有乾坤,她心里着急,抬头看了另外两位姨娘一眼,这几日分明是那两人在背后鼓动自己,此刻却都眼观鼻鼻观心,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连眼风也不给一个,梅姨娘心里这才真正着了慌。 侯夫人正在屋角上火盆前吩咐小丫头取些银丝细炭来,听见这问,笑容满面地回身道:“都是我不好,这几日劳烦了梅姨娘和其他几位姨娘一起帮着**劳,今晚她还累得险些摔倒,幸而只掉了是茶盏子没伤到人,又亏了许妈妈会两手,给她拿捏了半日才好。我很是愧疚,便赏了那对镯子给她。” 薛崇礼心里千头万绪,正不得安生,听了这些含沙影的话不由一阵心烦,他不再多言,随手将茶盏放回托盘上,“砰”地一响,梅姨娘心里那些浮夸心思早散了干净,心中忐忑不安,全身发凉,这一声轻响,更是几乎吓掉了魂,慌慌张张就要跪下,却听薛崇礼平淡道:“既然你身子这般娇弱服侍不了人,索别进正房了,找些针线给她做吧。”说着,看了旁边辛姨娘一眼,辛姨娘是他的通房丫头,对他眼神命令极为熟悉,当下也不敢迟疑,立刻拉了不明就里的梅姨娘出去,梅姨娘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转眼间已从半个主子的姨娘贬为了普通丫头,浑浑噩噩就被拉出了门,连句求饶的话都来不及说。 这边的动静,二少连看也未看,她正略躬了身,亲自揭了镂千丝菊的金薰笼,拿起裹了厚锦的小金火钳往鎏金铜火盆里添银丝炭,待炭足了复又盖上薰笼,拍了拍手上莫须有的灰尘,浅笑道:“这些炭烧半晚上是不怕了。” 薛崇礼目沉如水,只微微点了点头,二少又叫上些宵夜,和薛崇礼一起用了些,便服侍他洗漱。待收拾完,薛崇礼宽了外衣,将丫头遣散,只着中衣坐在床头,闭着眼睛揉按太阳,轻轻皱眉道:“你太心急了。” 那对镯子是新婚时薛崇礼送给二少***第一份礼物,一直被珍藏在梳妆匣里,今日却这样轻易转手送人,其意不言而喻。 二少卸了簪环,正在妆镜前梳头,听了这话心里一酸,满心委屈怒火都压不住,索将嵌八宝玳瑁梳一扔,指着窗外冷笑道:“我却想心宽,只是没人给我这个机会!那边屋里的人,外头的人何时消停过?若我慢了半分,只怕就给她们撕碎了吃了死无全尸也未必。恐怕到时候二少爷立时便笑着又抬一个更好的进来吧。” 每次老太君提及立嗣之事,她屋里便要多出一个姨娘,今晚又是因此大动干戈,只怕明天天亮之后屋内的莺莺燕燕又要添新了。二少这些年打磨弹压妾室自有一番手段,只今天晚宴上喝了些酒,又憋着一股气,回头看见新姨娘还在使小子,便压不住心头火,索要借着这个人和二少爷闹出来才好,谁知薛崇礼毫不留恋新人,几句话打发了,倒让二少心里又是欢喜又是伤心,此刻遇到契机,便一股脑发了出来。 只是多年习惯养成,虽是怒中,仍是极轻的语调,若是此刻窗外有人偷听,只怕竖起耳朵也听不分明。 薛崇礼看着妻子,卸妆后脸色发黄,憔悴苍老之色难掩,而松松垂下的发丝遮住了一小半脸庞,却意外地显出几分年轻的娇俏天真,灯烛摇动下竟恍如当年初见之时,但细细看去,那斜飞入鬓的翠眉带出的几分世俗厉色却又分明不是少女所有。 飞逝的时光,已经将她磨成这般熟悉却陌生的样。 薛崇礼脑中突然闪过方才看到的那句江城子,他和眼前这女子,虽未历十年生死,却徒然已生两茫茫之感。 薛崇礼只觉得心头微涩,说不出什么滋味,但他从来不是于此儿女心思上留情之人,便压下思绪,低咳几声,淡然道:“天也晚了,睡吧。”说着掀开被子躺进铜斗熏热过的锦被内。 二少顿时语塞,满腔无名生生被堵住不得发泄,连跺脚大喊也不敢,只得站在妆台前气得身上发抖,过了一会,床上人呼吸渐渐平缓悠长,显是睡熟了,二少一颗心成了灰,只得无奈吹熄了灯烛挨着床沿躺下,默默流了半夜的泪。 次日一早天色尚未大亮,二少便起了身,倒了些壶里冷茶在铜脸盆里,拧湿了毛巾敷眼睛,她素来好强,今日只怕已是不可避免又要迎进新人,自是不能用一双红肿眼睛去应对,她冷敷了好几次,终于勉强消了肿,这才开房门换丫头进来。 沈姨娘和吴姨娘捧着盆和热水等物,带着几个婢女进了屋,服侍洗漱穿衣的动作都放得很轻,待到面上抹好胭脂,手巧的沈姨娘给二少梳了个如意髻,发髻正中上一只衔三股珠穗的嵌红宝大金凤钗,又在两侧别了两只垂一股珠滴的小凤钗,脑后压了个垂东珠的金红蝴蝶振翅压发。揽镜自照,甚是光彩照人,几可艳压群芳。二少看了看镜子,又从镜中瞥了眼两位姨娘身上,料子虽上佳,颜色却素淡的衣裳,颇为满意地微微点头。 此时,仍垂着的帐子里传来窸窣声,两个姨娘连眼皮也未动,二少***陪嫁丫头金宝几步上前挽起帐子,薛崇礼已经坐起身,二少已然恢复了往日完美的仪态,起身对他道:“我去布置早膳。”待丈夫点头应了,便带着两个姨娘出了内室。 待用完早膳,二少正服侍丈夫换上外袍,无意间瞥见外头有个人影探头探脑,瞧身形,隐约是自己的娘富妈妈,她心下生疑,却不动声色,待丈夫出门去了,富妈妈一头钻进来,找了借口遣散了屋里的姨娘和婢女,脸上表情甚是古怪。 二少正疑惑不解,富妈妈探身过来,附在她耳边道:“少,我刚听到老太太屋里传出的消息,说是今天早上的请安都不必去了。老太太就要打发丫头们来各房去说呢。” “哦?”二少懒洋洋靠在椅背上,挑眉道,“这是为何?” 富妈妈笑得眼睛都要看不见了,她竭力按捺住大笑出声的冲动,表情有些扭曲,勉强用正常音调道:“听说老太太要给侯爷房里添人,已经选好了是青雀和紫燕,说是要摆酒升姨娘,这会儿想是正叫了二夫人去说这事呢!” 二少一个激灵坐直身子,水色的秀眼瞪得滚圆,面颊陡然绷紧,腮边一点点新搽的胭脂没有附住,星星点点掉了些下来:“当真?!”声音里惊喜之色溢于言表。 富妈妈一脸得色藏都藏不住:“那还有假?我亲耳听冯妈妈说的,哼,她素日里怎么对二少***,今日便要她也尝尝这滋味……” 都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半上午的工夫,侯爷早朝尚未归,他屋里多了两个姨娘的事已经传遍了整座侯府,贞华院自然也听到了些许风声。 晨起后含章照旧云淡风轻地坐在廊下,不经意瞥见薛定瑜送的那瓶折纸桂花,金黄的花朵已然有些枯萎,她沉思了片刻,起身去了院中冬青树下,树上正结满了一束一束女贞子,隐隐散发出青苹果般的酸甜气息,树叶葱郁碧绿,果实累累,娇嫩可爱,含章却捡那没有挂果的鲜嫩枝子折了两枝,拿回来指着那桂花道:“六小姐送的桂花,换了这个冬青枝送回去,权作回礼吧。” 樱兰应了,忙捧了花瓶去换水,却见樱草鬼鬼祟祟闪身进来,先是嘟嘴道:“两树枝做回礼,真够寒碜的。”抱怨完,又悄悄附在樱兰耳边说了几句。 樱兰大惊,险些失手跌了青釉花瓶:“真的?” 樱草一双眼睛睁得瓦亮瓦亮,闪着莫名的兴奋,悄声道:“外头都传遍啦,肯定没假的。姐姐,侯爷房里这些年不是一直都没有小妾通房的么?这回一下子多了两个呢。”樱兰一把捂住她的嘴,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道:“这些话万不可和别人去议论,咱们如今是伺候二小姐的,说话做事要更谨慎!” 樱草本意是来卖弄消息的,结果却被训了两句,满脸不高兴道:“知道了。”说完,气呼呼地走了。樱兰左思右想,总不放心,迅速换好水就往外走,才过拐角,恰看到一身葱黄衫子的密云手里提着一篮子紫艳欲滴的葡萄,正笑吟吟站在台阶下给含章请安。樱兰心头一动,忙快步走过去和她打招呼。 密云笑意盈盈道:“你可来了,这是今儿早上刚到的葡萄,从南边快马运来的呢,夫人说让二小姐好好尝尝鲜,特地把自己的一份也分出一半送了来。” 樱兰忙放下花瓶,接过篮子,陪笑道:“这个时候的葡萄实在金贵得很哪。”密云笑笑,又和含章道:“因着后日要去木樨雅会,夫人特地请了一位老嬷嬷来教导两位小姐廷礼仪,虽说公主府不是中,但注意些总是没错的。那位嬷嬷上午在六小姐那里,下午饭后便会过来。二小姐可觉得合适?”含章点头道:“甚好。” 密云又笑着福了身,便告辞了,樱兰见她目光微闪,心头一动,便把篮子放了去送客。含章淡淡扫了一眼,仍旧转回视线去页。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院门,拐到视线盲角处,密云敛了笑容,皱了眉头低声问樱兰:“她这几日,可有什么异常?” 第二十章 姨娘在线阅读 第二十章 姨娘 - 第二十一章 故人 公侯庶女 作者:林似眠 第二十一章 故人 中秋节后第三天,恰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好日子,辰时过半,薛府的西角门咿咿呀呀地开了,驶出三辆马车,前头两辆垂着金丝绣带珠玉网络的双驾马车,分别坐了四位参加木樨雅会的少、小姐,最后头的则只是油壁车坐着跟随的婢女婆子,梧桐焦黄的叶子逶迤而落,恰好垂落在车顶,不多时,又在马车轻碎的颠簸中掉落地上,被车轮碾压而过。 薛定琬一身明亮的碧绿色衣裙,头上的凤钗是成色极好的翡翠,翠色晶莹的凤嘴里衔着一连串黄豆大小的浅色翡翠环,镂刻了细花纹的小环彼此相扣,最尾端吊着一粒深绿的翡翠珠,整串连环和凤钗上毫无一丝拼接痕迹,竟是用一整块翡翠雕琢而成,当真巧夺天工。她懒懒倚靠在一块金丝绿绒的大迎枕上,碧色翠珠垂荡耳边,似笑非笑看着对面的含章:“哟,你还真来了,我以为你沈家二小姐一身傲骨,不肯沾我的光呢。” 含章阖上修长的眼,软下身子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车里光线偏暗,在明亮光芒下一望无疑的冷漠气息似乎都偃旗息鼓,看上去单薄无害,甚至还有些可怜兮兮。眼前这个人,无论是权势家势,抑或是在京城贵女圈的名望地位,毫无一丝可以与自己相比的,更不用说她还是个残废,薛定琬几乎有些怀疑自己前几日对含章的那几丝畏惧纯粹是错觉。 她娇笑一声,继续道:“哎哟,看我这张嘴,老是口没遮拦的,明明是欢喜妹妹能和我同来的好话也能说变样,也怨不得妹妹记恨。我知道妹妹还记着小时候那些小孩子间的玩笑,那时候人小不懂事,玩起来胡天胡地的,但不管怎么说咱们还是至亲骨,那日我当着那么多妹妹的面给你认错,也给全你面子了,难道咱们这嫡嫡亲的姐妹还有隔夜仇不成?你如今形单影只的,做姐姐的看了也着实替你难过,这不,特地带了你来这别人挤破头也进不来的雅会,你在众多皇亲贵族面前露脸,兴许就能相到一门合意的亲事。到时候你嫁得好,咱们侯府还要沾你的光呢。”她越说越是欢快,到后头更是笑得花枝乱颤,仿佛天上真有个光闪闪的馅饼掉到面前。 含章睁开眼睛看向她,目光清明:“有劳大小姐费心。” 薛定琬直起身,缓缓道:“说这么客气做什么?说到底不过是我这个姐姐该做的罢了。你既然是个识得好歹的,自然也该清楚,前日你惹恼了祖母,今天却还能这般安逸地坐上去公主府的马车,这其中父亲母亲为你担了多少斥责闲话,母亲更是受尽了委屈。她这一片慈爱关怀之心,你若是不想着报答一二,那便真是猪狗不如了。” 含章挑挑眉,道:“可大小姐也说了我是形单影只,一无所有,却拿什么报答?” 薛定琬粉唇微勾,甜蜜一笑:“还能有什么?父亲母亲最大的心愿,不过是你能一帆风顺嫁个好人家,从此太太平平一生无忧。你既然有心报答他们,不如好好结识几位夫人,早日把自己嫁出去。” 含章轻笑着点头:“好。” 薛定琬一怔,这就完了?一点反驳也没有?这样恭顺服从的态度未免太反常了,她准备了许多能灭对方威风的大道理要讲,居然就这样轻易地同意了?薛定琬只觉得一肚子话就像茶壶煮饺子一般堵在喉咙里倒不出来,颇有些憋得慌,偏对面的人云淡风轻,叫她更是恼怒。只是碍于今天的大事,薛定琬不得不按捺子,直接跳过中间讲述重点,她颔首浅笑,黑色水杏眼波光流转,竟恍如侯夫人近在眼前:“到了那里,到处都是显贵皇亲,你且跟在我身后,万不能随意走动,免得冲撞了贵人。” 她又叮嘱了几句,含章并无反对,一一点头应了,。 待得到了寿宁长公主府,宏伟庄严的府邸占了半条街,高高的朱红镶铜钉大门紧紧关着,仍是只开了角门,饶是小小角门,却也不比薛家大门逊色多少,果然是皇家气度,叫人一望而生敬畏,守卫们查看过请帖便放行了,马车粼粼驶入府内,不闻一声咳嗽,耳边只听得马蹄和车轮滚动的声响,连薛定琬也不由得坐直身子,放缓呼吸,神情间也恭肃起来。 过了一会,外头有人朗声道:“安平伯府昌平侯府诸位女眷,请下车。”安平伯府的婢女打起绣金车帘,薛定琬吸了一口气,深深盯了含章一眼,伸手搭了婢女的手臂,缓缓走下车。 外头车下候着个管事媳妇打扮的青年女子,冲着薛定琬等人福身道:“几位少、小姐,请随我来。”她气度与一般媳妇不同,沉肃端庄,隐含了威严。薛定琬猜她大约是里出身,忙笑道:“不敢,不敢。”说着塞了个金线牡丹荷包,那媳妇笑笑,大方收了,待后头两辆车上的人都下来便回身引路,樱草忙上前几步跟在含章身后。 含章侧过身瞥了她一眼,眼风扫向立在马车边的小六身上,小六趁人不注意笑嘻嘻扮了个鬼脸。 几人正欲入内,忽听得来路上由远而近一阵急促马蹄声,夹着一阵欢笑,踏破了四周平静。几位来客心下生疑,今日公主府内院都是女眷,是谁敢如此放肆,在此地纵马大笑? 便见一匹枣红骏马飞驰而来,上头一抹鲜艳红色,那马上人骑术甚佳,临到近前,猛的勒起马缰,枣红马两前蹄临空,一声长嘶,已然止住了步子,红衣骑手跃下马,大笑道:“程熙朱嘉那两个小子实在没用,不过一盏茶功夫就追不上我了。”说着随手将马鞭扔给旁边一个侍女,几步走到二门前,正撞上薛定琬一行人,她眨了眨眼,落落大方对着几人一笑。 那年轻媳妇忙上前两步,笑容满面地对着这少妇打扮的红衣女子福身:“世子夫人,这几位是安平伯府和昌安侯府的女眷。”红衣女子一愣,继而爽朗笑道:“原来是亲戚。我父亲是定远将军李成鹏,夫君是东泰侯世子傅襄。” 薛定琬本是不动声色打量对方,听到这话,不免变色道:“你……你是李娘子的外甥女?”对方笑呵呵点了点头。 薛定瑜和王欣辰走近前来,左看看右看看,都是一头雾水的样子,含章本来也有些疑惑,见了这架势,隐隐约约回忆起小时候去厨房里偷东西吃,无意间听见厨娘们聊起侯府旧事,说当年的侯府大夫人寡妇再嫁,居然也能嫁得国公府的幺子做正头夫人,只是这人未免太不惜福了,不过是怀孕时夫君纳了房里丫头做妾,便不服气地大闹了一通,最后居然落了胎,强迫夫家和自己和离,简直就是惊世骇俗、耸人听闻。 不过含章知道的不止这些,这位出身将门的李夫人三十多年前曾在边关小城仅凭几千兵勇就败了前来偷袭的几万西狄人,她也凭此功劳得了个忠义乡君的诰封,但后来李家男丁大都战死沙场,家族式微,这些事也渐渐湮没无人提起。 如今见到这位李夫人的养女,却与官家女子截然不同,一身飒爽,英姿勃发,几乎能从她身上看到当年李夫人红妆退敌的英姿了。含章看着,对她倒有了几分好感。 但薛定琬却没有这样的好心情,自家大伯母没有守节不说,嫁出去了还闹成这样,别人说起这个疯疯癫癫的女子时总会牵涉讲几句薛家的是非,她小时候跟了母亲出门常被人指指点点,害得侯夫人一气之下深居简出,有很长一段时间几乎不再出门,这着实不是什么好记忆,李夫人这个名字在薛家更是绝对的忌讳,虽说后来薛崇礼与傅襄交好,碍于这般旧事却也只限于君子之交,从不曾通女眷之好。幸好那李娘子已经离京十多年,她的旧事也逐渐被人忘却。 但如今薛定琬碰到罪魁祸首的外甥女,哪里还能有好气,她忍住要翻白眼的冲动,冷笑道:“既是李娘子的亲戚,论辈分年龄我当称呼一声姐姐,只这亲戚两字,我薛家实在不敢应承。” 本来和煦的气氛陡然一僵,王欣辰眼见对方笑容僵在脸上,不由脸色一白,她不知道昌安侯府和眼前这女子的恩怨,只觉得此人连公主府的奴婢都如此礼让,必是个不能得罪的人物,自家大嫂这般冷嘲热讽,只怕要得罪她了。于是王欣辰拉了拉薛定琬的袖子,悄声劝道:“大嫂……” 薛定琬哪容小姑子置喙,袖子一抽,白了她一眼,正待开口训斥,便听得世子夫人爽快笑道:“的确如这位妹妹所说,是我莽撞了,总喜欢亲戚越多越好。” 薛定琬一滞,这位世子夫人的亲属大都已经亡故,她这样坦荡认错,不但让人无法责备,反而会生出几分同情。反倒是自己显得小家子气了。薛定琬横行惯了,近来却屡屡吃瘪,不由暗生恼怒,只是这里毕竟不是安平伯府她的地盘,少不得收敛情绪,勉强笑了笑。世子夫人却是朗朗大笑着对众人点头示意,转身进了内宅,往旁边一丛花树后一转就不见了,看样子竟是对这公主府熟悉得紧。 薛定琬很是疑惑,看向那管事媳妇,那媳妇看出她所想,淡然笑道:“世子夫人的姨母是长公主的好友,世子夫人也是我们公主府的常客。”她虽也是笑着,可明显比方才疏远了许多,且话中对世子夫人的维护之意更是不言自明。那李娘子竟是长公主的好友?! 薛定琬听得一愣,继而面上颇有些挂不住,心中不由大是后悔方才鲁莽,焦虑地忐忑盼着自己说的话别传到长公主耳朵里才好。 管事媳妇虽面上淡淡,却也尽职尽责,将薛定琬一行人引到木樨园的一处月洞门前,这才行礼告退。 第二十一章 故人在线阅读 第二十一章 故人 - 第二十三章 微涩 公侯庶女 作者:林似眠 第二十三章 微涩 含章回京这么久,也只听到得这一句真心话,不由心中感动:“这是祖父的意思,而且……”她微微一笑,“我与他们还有一些旧事未了。”含章说着,眸光微冷。 李明则看得仔细,心中仔细品了品这句话,又想想这丫头行事的子,豁然明了,哈哈一笑:“好,你自去了结旧事,若是什么时候不耐烦和他们一起了,不妨来我家,我大伯父和你祖父有过同袍之谊,你是故人之后,自然就和我的亲侄女一般了。” 含章也不推辞,抱拳笑道:“如此甚好,多谢李姑姑了。”这两人言语之下,倒是不约而同的半字也不提起她们之间曾经有过的大伯母和堂侄女的关系。 含章这样爽快改了称呼应下,倒合了李明则的子,她越看越觉得眼前的姑娘十分顺眼,恨不得拉回家去给自己做女儿才好。这么想着,脚下生风地大步走了过来,笑着就去拉含章的手:“走,这里怪闷的,跟姑姑去外头说话去。” 含章自然求之不得,点头应了,两人正要启步,外面一头撞进来一个人,仔细一看却是樱草,她一眼望见李明则,吓了一跳,头上的汗顾不得擦,微喘着气慌慌张张对含章道:“二小姐……大小姐在找您呢。”话一出便意识到不对,她是借着出恭的名义出去找薛定琬的,一惊之下这样直说出来,便是不打自招了。正手忙脚乱地想多说几句圆一圆谎,含章却似并未注意到其中自相矛盾处,缓缓收了笑容,对李明则拱手道:“姑姑,我今日有事,只能改日再登门拜访了。” 李明则眼带讥诮地扫了瑟瑟发抖的樱草一眼,对含章点头叹道:“既然如此,你先去吧,记着我说的话,你姑姑我可是从不说废话的。” 含章笑着颔首,欠欠身,这才转身随樱草去了,李明则在后头目送,却突然眼一眯望向含章左腿,这样的姑娘居然是个不良于行的残疾?实在是暴殄天物了,她又联想到含章的身世,不由得轻轻叹息一声。 含章走出花厅,感到那坚硬目光离开自己,这才暗中全盘放松下来,凤眸中和暖的色调渐渐转了铁灰冷色,那副画上美人的方位暗合了雁行阵的阵法,这倒也罢了,这阵法原是兵法里弩兵常用的,偏生那字——含章微侧了头,眼角余光扫过那已被木樨枝条掩映的花厅——只是目前首当其冲的一件事尚未解决,无法腾出手来去弄清楚。好在如今有了头绪,也知道该往何方努力了。 她缓缓笼了手在袖子里,抬头看向前方,眸中一丝凝重光芒一闪而过。 陆湘坐在几株美人蕉旁的藤椅上低了头慢慢饮茶,薛定琬沉着脸在一旁来回踱步,薛定瑜和王欣辰两个低了头站在一旁。远远听到脚步声传来,薛定琬忙转身看去,果然是含章跟在樱草身后而来。 薛定琬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上前几步就训道:“你怎么回事?不是让你好生跟着她们别走丢了么?你身为二姐怎的只顾自己去玩?这园里都是贵人,幸而没有冲撞到谁,否则看你如何收场!”她劈里啪啦说了一通,含章只含肩缩背,低头垂了手听,毫无一字反驳。 薛定琬已将她的恭顺归结于土包子没有见过世面的露怯以及在众夫人的轻蔑下生出的自惭形秽,颇为得意这次出门果然打压了她嚣张气焰之余又不免暗生鄙夷,挺着腰板接着训了两句,最后严厉吩咐道:“稍后还要去木樨堂用饭,樱草,你寸步不离地跟着二小姐,她要是再走丢,我唯你是问!”樱草忙唯唯诺诺地应了。 薛定琬抖足了威风,这才满意地回身,陆湘托着茶碗津津有味地看完这场训妹记,耐人寻味地笑了笑,很是满意地放下杯子,携了薛定琬的手往一处宽阔厅堂里去了。 厅里摆了十来张桌子,已经断断续续坐了许多人,间或还有人自外而来落座,彼此间低声招呼玩笑,陆湘让婢女把薛定琬几个送到靠边的一张桌子上,自己去中间主桌坐了。 薛家几人同桌的也大都是有爵之家的小姐,有两个是薛定瑜刚刚认识的,几人正热络地小声聊着天,她好像很钦佩其中一个颇见过几分世面的周小姐,看着对方时眼睛里闪烁的光就和不久前她和含章说话时一样。 含章不由有些好笑,小姑娘果然就是如此善变,但凡遇到一个和自己不一样的女子便忍不住要去亲近喜欢,等到熟悉没有了神秘感便会觉得褪去了光环,没有新意。好比小孩儿玩的绢人,总是新的漂亮的更受喜欢。 那位周小姐仪态端庄,架子却摆得颇高,知道了含章的庶女身份后便眼一沉瞥向一边,毫无结交的意愿,薛定瑜不免有些疑惑,王欣辰拉了拉她,悄悄附在耳边说了几句,薛定瑜这才注意到满桌的贵女里竟再没有一个庶女出身,原先被忽略掉的事情渐渐浮上心头,原来自己这位见多识广、颇有几分不凡的新姐姐和家里的定珍定珠却是一样的身份,本就是低人一等的存在,却偏生摆出那样冷漠的傲慢架子来拒绝自己的示好,薛定瑜突然觉得自己被侮辱了,于是她嘴一抿,白了含章一眼。含章看在眼里,豪不以为意。 不多久人都到齐了,寿宁长公主也姗姗而来,她是个年过半百的雍容贵妇,眉目温煦,举手投足却不掩端庄威严,一身明紫色锦绣华服,鬓边还应景地还了一串金黄木樨花。待长公主与众人说笑寒暄几句,落了座,婢女们便开始上菜,含章仔细看了看周围,并未曾发现李娘子和世子夫人的踪影,只怕是已经走了吧。 随着公主举筷,众人也跟着提筷就箸,含章脑中仍回想着李娘子的形象,尤其是提到世子夫人时那一闪而过的欣慰和满足,满是亲密的柔情暖意,含章从小到大,除了陪伴过自己短短几年的沈嬷嬷,再未受过年长女的关怀,她不由有些羡慕那位红衣似火的世子夫人,在这个世间,一个已嫁女子能这样潇洒恣意、率而为,必然是着有长辈和丈夫的全心呵护和包容。 这样的世子夫人和李娘子,实在可敬可爱,若说与心头猜想之事相关,却是她不愿意相信的。 她心里有事,不免有些怅然若失,饭毕在偏厅用茶时也仍深思恍惚,薛定琬皱眉看了看,便让她出去散散再回来。 木樨堂外正是一脉活水,不远处架着曲折小桥,含章立在水边遥望对岸,樱草指着那人多处道:“二小姐,那里正在玩投壶呢,咱们也去看看吧。”含章却是看见那株高大桂树,似乎是纯白的银桂,远远望去,花朵雪糯一片,迎风而来地香气也是清远悠长,使人心旷神怡,她点点头:“也好。”话音刚落,却感到身边人陡然一僵。 她略带疑惑地看去,樱草一脸不自然,虽极力掩饰,眼中仍是闪过焦急惊慌,似乎含章所说的话并没有符合她的期望。 以自己惯常不爱热闹的子来说,此时往人少处去才是合乎常理的选择,一念转过,电光火石间,含章心里雪洞般清晰明了起来,樱兰意外的摔倒,来时马车上薛定琬的话,陆湘意味深长的笑,贵妇们犹如审视货物般挑剔轻蔑的眼神,似乎已经隐隐指向了一个她意料之中的结果,自己只是别人试图玩弄于股掌间的对象,而樱草,不过是这个局里的其中一粒棋子罢了。 尽管早有准备,可事到临头,脑中薛侯爷的身影一闪而过,心里还是有些微酸涩,虽然如清风拂水面一般极轻极淡,但终究还是难过了,不过,这是最后一次。 含章眼波微动,倏尔一笑,道:“算了,人太多,不如我们去那边吧。”她手一指,正是顺着流水掩映在花柳丛中一条静谧安详的石子小道。 樱草眉间一松,笑得特别甜蜜谄媚:“是呀,那里也挺好的。” 第二十三章 微涩在线阅读 第二十三章 微涩 - 第二十四章 背影 公侯庶女 作者:林似眠 第二十四章 背影 含章手笼在袖子里,走得极慢,石子小道很窄,路边垂下的细长垂柳不时拂过她的手臂肩头,樱草很是殷勤地用手替她挡开了。不远处盛开着大片大片的艳丽菊花,五色斑斓,吐出万缕千丝,空气中也弥漫着微苦的菊花芬芳,这一带已经看不到桂花树了,想必已经出了木樨园的范围,却不知是公主府的哪一处,含章无心猜测,只静静观察着樱草的动静。 樱草毕恭毕敬地跟在她身后一步远,眼睛却偷偷四处乱看,似乎有些心焦地在找什么,猛然看到一个地方,先是眯眼凝神细看,继而大松一口气般暗喜,含章了然,顺着她视线那一点瞥了一眼,却隐约看见一片蓝色袍角一闪而过。 两人如今已走到石子小路的尽头,绕过一座高大假山,眼前道路豁然开朗,水流在此处积成一个小小池塘,上头压着一座长条形宽阔亭子,一座小拱桥架在亭边,连着对面几间宽敞轩丽的屋舍,一列的高屋青瓦,比起木樨园中房屋大气中仍有几分秀丽风致,那眼前这一片则完全是大开大合的风格,颜色也典雅厚重了许多,透着逸然的书卷气。含章心下明了这只怕是公主府里的内书房了,能来此处的应是公主府的亲眷好友,那袍角闪过的地方恰是在亭子边假山尽头,想来是个在此处歇息赏景的男客。 樱草眼睛已经亮了,隐约透热切光芒,伸手就要去拉含章的袖子,她举止动作都尽量隐蔽,偏巧含章目光锐利,一丝一毫都不曾被看漏,眼见那只手就要挨到自己袖边,含章眸一沉,五指一伸,迅如闪电卡住樱草的脖子就势推进旁边假山山洞。 樱草条件反试图尖叫呼救的声音被卡在喉咙里,连一个破碎的音节也没有漏出,她两只眼睛闪过一丝疑惑后骤然瞪到极点,满是惊恐畏惧,染了红色凤仙花汁的红指甲青葱手就要去掰含章的手。含章冷笑一声,左手一抖,从没过指尖的长袖里闪出一道金光,一支细长金簪直直抵住樱草右眼,那冰凉尖锐的尖端似乎已经刺到她惊惧以极的眼珠。 “再动我就扎下去!”含章轻声威胁,却让人浑身僵硬,彻骨冰凉。樱草已经吓傻了,头紧紧往后贴在凹凸不平的假山石壁上,极端恐怖下连眼睛也忘了闭上,直直瞪着那近在眼前的金簪。 含章声音极深极冷,仿若万年不化的冰寒,散出冷的寒杀之气:“我现在放开你脖子上的手,但如果你乱动或是出声,我这簪子就会捅穿你的眼睛,直直刺进你的脑子里去,”她顿了顿,声音放柔,浅浅冷笑里似乎还矛盾地夹杂着引诱般的蛊惑,“你若是不信,或是觉得我不敢,不妨试一试。或者,你也可以等我体内的娇软散发作了再叫,也不迟。” 她怎么知道的?!樱草看着那双黑色里泛着血红的眼睛,被那仿若嗜血般甜蜜的残忍吓得浑身一哆嗦,大脑一片空白,连含章的手离开她的脖子都没有察觉到。 含章看着她的表现,满意地点了点头,略略后退,眼中那危险的光芒黯去,眼波忽动,突然命道:“脱下外衣。”樱草已经全身打着摆子,眼珠子也硬了,怎么都动不了,含章嗤笑一声,伸手去剥她外裳,然后撤了簪子,脱下自己外衣扔到她身上“穿!” 樱草终于有了些活气,满头大汗,抖抖索索地穿上了含章那件缃色织锦撒金线牡丹的耀眼褙子。 待她抖着手穿好,含章已经穿好了她的天青色短襦,正抱着手打量自己,那面上的神色竟是自己从未见过的,好似菜市场里的人打量笼子里的活**活鸭一般,似乎就想着怎么拔毛破腹,掏肠去胆,樱草心惊胆颤,突然想起樱兰曾经的告诫:“二小姐是个绝不能得罪的人,她和所有小姐都不一样。”她突然极端后悔为了两百两银子和提升为一等大丫鬟的待遇而应下大小姐所吩咐的事。 正想到这里,突然含章手一动,仍旧是一道金光,樱草心提到嗓子眼,瞬间已是万念俱灰——却只觉头上一紧,“赏你了。” 那只刚刚还抵在自己眼睛上的簪子如今在了自己发间,含章手下不停,将头上的金簪、凤钗都取下来安在樱草头上,这才点头:“行了。” 樱草头上顿时便如压了千斤巨石,心头却忽然生出一丝勇气,颤抖着嗫嚅:“二小姐……”含章却不多说,在她手肘上一扶一暗,使了个巧劲,樱草半边身子都麻了,登时痛得咬牙,含章却毫不怜香惜玉,半推半扶着缓慢出了山洞,再不曾说过一个字。 两人紧挨着走出了假山,往那长条亭子而去,远远看去,却是一个高挑的丫鬟紧紧扶着自己的主子,因为动作慢,倒也看不出两个人行动都不怎么利索。 樱草好容易熬到亭子里,又被含章抓着肩膀按坐在美人靠上,她此时早已完全明白二小姐已经洞穿了这个计划,如今这样换了衣服将计就计,只是这样一来,事后自己在大小姐那里只怕是不得善了了,她心中痛苦不堪,便没有看到假山另一侧木芙蓉花丛里走出一个蓝袍男子来。 那男子三十上下的年纪,一双细须眉,两只绿豆眼,眼下一片青黑,显是纵欲过多,半高的身材偏又有些驼背,便又矮了几分,这幅尊荣偏偏穿着一身料子极好的书生长衫,手里摇着泥金玉竹骨折扇,纸扇轻摇间自认颇为风流。 他缓缓走到亭边,两只不大的眼睛紧紧粘在樱草身上,看得她浑身好似毛虫在爬,麻痛未消之余,又添了恶心。偏生含章就在身边,她一字不敢多说,只好用眼神频频示意,焦急之色溢于言表。 那男子与她灵犀未点,反以为这薛家小姐是在给自己抛媚眼,顿时心花怒放,正待上前与美人好生亲近亲近,忽听得含章喝道:“你是何人?此处是公主府,我家这位也是公主府贵客,竖子安敢无礼?!” 那男子哈哈一笑:“薛小姐不用娇羞,你也老大不小了,难道还要做一辈子老姑娘不成?今日来此不就是为了我俩相看相看?我无妇你未嫁,刚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本来听说这位小姐年届二十且是个残疾,心里还老大不愿意,只是因着她家世背景,又听说她子柔顺好拿捏这才勉强同意相看,如今见了面,虽然算不得国色天香的大美人,但那一副娇柔腼腆的容貌下掩着一颗这么热情似火的心,纵然是个残疾也能将就了。 含章冷笑一声,道:“什么未婚未嫁,这婚嫁之事不是父母做主么,你今日这样私下冒犯我家小姐,难道经过了薛侯爷许可?” 樱草到底跟了她几日,从这声音里已经听出了极度的不快,心里恨不得立刻死了化成灰飘走,实在不敢再面对之后的局面,偏偏含章一只手便如如来佛的五指山,任谁也无法从她手下逃走。樱草心中一片灰寂,绝望地低下了头。 那男子见了,却更加笑得厉害,他啪一声合上扇子,对着低了头的樱草邪魅一笑:“你能来此见我,自然是有了长辈的允许,至于令尊,想来以我英王妃堂兄的身份,也不会辱没了你,薛侯爷定然不会拒绝。”他说着,已经绕到亭子一端入口处,“我家中虽然不是家财万贯,却也富贵有余,配你一个侯府庶女绰绰有余,你到了我家,便要待我那几个嫡子嫡女如亲生一般,至于那些小妾和庶子庶女,也不可太薄待了些。” 他口内絮絮叨叨着,已经进了亭子,眼看就要走过来,含章眼中寒芒闪过,正要开口说什么,忽听见不远处某个地方嘭一声巨响,继而有人嘈杂大喊“走水了!”“走水了!”却是外院方向,隐约听到有不少人闻声往那边跑去,含章眼中闪过一丝暗色凝光,突然头一低,对樱草喝道:“快走!” 樱草还在发愣,含章手下一使劲,将她拉起来往另一端出口推,那蓝衣男子忙道:“诶?!薛小姐,别走呀。”说着,抬步就要追过来,含章唇边勾起一丝笑,脚下一个绊子,樱草尖叫着跌入了一旁的池水中,那蓝衣男子立时扑到池边,大叫:“快来人呀,有人落水了。” 一时,不少欲往外院去救火的婢女下人们被声音引来,好在水不深,众人齐心协力不过一顿饭功夫便将樱草救了起来。 待到薛定琬、陆湘等人赶来时,闲杂人等已经被遣散,只有若干婢女守在旁边,落水的缃衣女子浑身湿透缩在亭间美人靠上,身上半披了块小薄毯,发簪七零八落,头发不停滴着水,一身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年轻的身体曲线玲珑,尽然落入所有人眼中。 薛定琬一眼看到旁边正安抚佳人的蓝衣男子,眼中闪过一丝喜色,口内却不客气地喝道:“你怎么擅自跑到这里来了,没得冲撞了贵人……”她无意间撇到站在旁边,正饶有兴味看着自己的含章,顿时噤了声,满眼不可置信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的女子,活像白日见了鬼。 陆湘自然也看了出来,她眼眸一沉:“这是怎么回事?” 那蓝衣男子嘿嘿笑着,绿豆眼眯成一条线,他打开扇子摇了摇,满是志得意满:“无妨无妨,薛小姐如此佳人,纵使被她唐突了亦是雅事一桩。表妹和王夫人且回去静候佳音,我明日就遣媒上门。咱们盛国公府和昌安侯府也是亲戚了。” 陆湘没有接话,薛定琬两只眼睛瞪在樱草身上,似乎要生吞活剥了她。樱草身上一抖,颤颤悠悠爬到地上跪下磕头如捣蒜:“大小姐……” 这一生大小姐便让四周顿时一片安静,那蓝衣男子一愣,继而狐疑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薛家二小姐?”他眉一皱,一片戾气看向薛定琬,“王夫人,这事你不解释一下吗?” 薛定琬一惊:“程公子,这……”她吞吞如如,眼睛却看向了含章,那蓝衣男子也跟着看了过去,仍是一头雾水。 “这是在做什么?!”一声清喝从不远处传来,众人循声望去,却见木芙蓉丛后一架仍开得浓烈的粉白重瓣蔷薇花障后走出来一个着襕衫的身影。 陆湘一惊,唤道:“相公?” 来人正是寿宁长公主幼子梁俭,他皱眉扫了一圈众人,最后停在妻子身上,似乎在等她的回答。 陆湘忙走过去,挤了笑脸道:“没什么,我表兄在和人相看呢。”梁俭眉头仍沉着,缓缓看向她身后,陆湘心头一咯噔,顺着他视线看去,樱草磕得一头鲜血淋漓,头昏脑胀地歪在一边。那蓝衣男子讪讪地立在旁边,对梁俭抱拳作揖:“梁妹夫。” 梁俭冷哼一声,收回视线,对陆湘道:“你嫁入我家也有一段时日了,行事也该学个规程,这内院不是什么人都能入的,这亲戚更不能乱认,如若不然,你让我以后怎么去盛国公府见程兄?” 陆湘脸一白,慢慢低了头。梁俭淡淡瞥了她一眼:“那里还有女眷呢,你做主人的就这么把人丢下不管么?” 陆湘一咬牙,对着丈夫福了福身,转头就换了笑容,招呼众人继续回木樨厅喝茶玩耍,晕倒的樱草也有人扶走了。梁俭这才转身,仍旧回花障处,蓝衣男子从头到尾被无视一般晾在一旁,最后还是陆湘遣了婢女送他回外书房,他手紧紧握成拳,满脸骘地瞪了梁俭的背影一眼,重重冷哼一声方才转身离去。 含章落在最后,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她缓缓笼起手,蹒跚着跟在一行人尾端,眼角余光不时扫过那淡桃红色的花障——从她进入亭子里时,便察觉到那花障处有人,本以为只是修剪花木的花匠,便没多做理会,却不料竟是公主府的主人,只是那里除了梁俭,应当还有一个人,却为何没有现身呢? 仿佛是印证她的想法,恰恰在转弯要入假山影时,她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这个角度极刁钻,正好能瞥见花障后头一个白衣挺秀的身影,一瞬而过,只是背影,依稀是个男子。 第二十四章 背影在线阅读 第二十四章 背影 - 第二十五章 真相 公侯庶女 作者:林似眠 第二十五章 真相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薛侯爷坐在主坐上,面沉如水。 薛定琬惴惴不安站在他面前,低头揪着衣带,瞥见脚下正被人拖走的樱草,不由恻恻瞪了她一眼。樱草头发勉强挽起,一身衣服已经半干,皱皱巴巴如梅干菜般拖在地上,眼神是惊惧过度的茫然。她方才在侯爷逼问下,已经断断续续将前因后果都说了出来,只是下意识隐去了被含章逼迫的一节,樱草不敢对任何人说,甚至连回想都不敢。同样的,她也省去了薛定琬在妹妹茶里下药一节。但即便是这样,已经令薛侯爷勃然大怒。 侯夫人见丈夫已经气得脸色发白,忙起身过去安抚,又对着女儿低声喝道:“还不快说!你要气死你父亲么?” 薛定琬从小就是最受娇宠的嫡长女,哪里受过双亲这样的严词重训,她心里顿时泛起一股浓浓的委屈,却只得咬牙忍住:“我只是怜惜妹妹她年届双十却这般前途无靠,好心给她找了个好人家相看……” “啪!”薛侯爷一掌拍在扶手上,气得浑身发抖,他素来温文尔雅,从不会高声说话或是责骂他人,如今做出这个动作已经是气到极点了,但语调仍旧保持低沉,“婚姻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含章她父母尚在堂,你身为长姐,凭的什么来自作主张?难道是我往日里对你教养有亏,才使得你这般不知礼数、胆大妄为?!” 这话已经是极重了,薛定琬心头一惊,颤颠颠唤道:“爹爹……” “你这声爹爹,”薛侯爷抬头看了她一眼,目中隐含悲凉,“我着实有愧于心!” “侯爷!”这一声却是侯夫人,她一双黑色水波眼中盈盈满是泪光,拉着侯爷的手跪在他脚边,哀婉泣道,“侯爷这话,妾身着实受不起。”她一跪,薛定琬也慌忙跟着跪下。 薛侯爷一怔,看着眼前双双跪地哀泣的妻女,半晌,叹息道:“起来吧,是我不加思量说重了话。只那程步思着实人品不堪,你实不该把这样的人说给你妹妹,更勿论将她带给别人相看,污她闺誉。” 侯夫人扶着丈夫的手起身,用细绢拭去眼泪,勉强笑了笑,缓缓说道:“琬儿是咱们看着长大的,侯爷还能不知道她?从小儿就是孝敬父母体贴弟妹,长大后又伺候公婆相夫教子,样样儿都做得好,极妥当的一个好孩子,她今儿是好心办了坏事,但归究底还是一片姊妹情意,不忍心看着妹妹一个人孤苦凋零。更何况侯爷你这些时日为了二丫头的终身大事焦急烦愁,她纵是不为妹妹,只为着替父母分忧解愁,也是该劳动一番的。” 薛侯爷听了,面上渐渐转了颜色,看向女儿的眼神也平和许多,侯夫人使了个眼色示意女儿起身,口中继续劝道:“至于那程步思,不怕侯爷着恼,当初也有人跟我提过这个人,只是我觉得他虽然是老盛国公之后,门第虽可但到底只是个续弦位子,没得委屈了我们女儿,这才使人婉言推了。可是后来陆陆续续又寻了几门正待议亲的人家,托人放了些话去,但我们找女婿,人家也是挑儿媳妇呀,二丫头这孩子,光年纪就大了别人家孩子一截,腿脚又有些不便,所以……”侯夫人缓缓垂下眼眸,长长叹了口气,不再说下去。 薛侯爷听得沉默不语,他近来为了女儿的事没少心,侯夫人所说的这些困扰他自然也很清楚,含章确实没有能让真正的世家贵族们青眼的资本,动了心愿意考虑这门婚事的,要么是鳏居年长,要么是别有图谋,女儿年纪已是不小,若是过了今年就是二十整岁,再要论婚更是难上加难。 侯夫人见说到丈夫心里,心内这才安定下来,又缓缓道:“后来我又想起程步思这人,便动了些心思,只是又打听得他素日里品行似乎有缺,这才断了这门念头。”她顿了顿,又道,“我们妇道人家不比男人,成日里就只在这四堵墙中过日子,消息来源极是闭塞,我是多吃了几年盐还能探寻出个大概,琬儿年轻不知事,一时失察,险些儿害了她妹妹。幸而如今事情还不曾有明面上的什么损伤,只是二丫头心里必定不好过。” 说到含章,薛侯爷忙起身,道:“那孩子一定难过得紧,她脾气倔,我去瞧瞧吧。”说着便要往外去,侯夫人一把拉住他,强笑道:“侯爷,若依妾身之见,怕是要先去盛国公府和程步思那里把外事先了结的好。不如侯爷去程家,女儿由我去劝慰,再叫她姐姐好好给她认个错。” 薛侯爷脸上泛起一丝古怪的笑容,他看了看依旧有些心虚的薛定琬,摇头苦笑道:“程家那里,怕是不由我们了。” 侯夫人一愣,来不急细问这是什么意思,薛侯爷脚步匆匆,几步出了正厅,却是连看都不看薛定琬。 待到薛侯爷脚步声渐渐远去,心有余悸的薛定琬小心地靠近母亲,拉了拉侯夫人袖子,小心翼翼地嗫嚅道:“娘……” “你胆子太大了!这样大事居然也敢瞒我!”侯夫人一改方才温婉慈和的神态,眉头一皱,严厉看向女儿。 薛定琬眼里的泪还未褪,被这一声厉喝又逼出来了,她心里害怕,又心知瞒不过心细如发的母亲,索哭了出来。侯夫人见女儿这有苦难言的委屈模样,不由心中疑窦更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从不曾背着我做什么,今日这事,必定有缘由。” 薛定琬张了张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知道掩了面低头哭泣。侯夫人看她这样子,心中便如火上浇了油一般,正待喝斥,便见薛定琬低了头猛然跪下,结结巴巴道:“中秋节那晚……良哥儿他爹喝醉了酒……在君碧馆后巷将……将宁王妃的异母弟弟重伤致死,如今有司衙门那里查得紧。”她心惊胆颤说完,忍不住自己也吓得呜呜哭了出来。 侯夫人只觉头里被人重重一撞,一片嗡嗡声,眼冒金星,她巍巍颠颠扶着椅子坐下,指着女儿颤声道:“你说的,是……真的?” 在薛定琬心中母亲一向是有能耐的,无论自己做了什么都有法子周全下来,如今见她也这幅深受打击的模样,心里更加慌乱,什么也不敢多说,只得胡乱点了点头。 侯夫人随手抓了手边一个茶盏往女儿脚下砸去,怒喝:“他这是要害死王家,害死薛家吗?你也是糊涂的,就这么帮别人挖坑害我们?”茶盏在薛定琬脚下碎成千万片,将她吓得一动不敢动,半晌,哇地哭了出来:“他再不争气,也是我孩儿的爹,我怎么能看着他去死?” 侯夫人毕竟年纪已大,又养尊处优惯了,这几日本就因那两个同房丫头之事郁结于心,此时动气动怒,又被女儿这把哭声吵得头痛欲裂,几欲晕倒,忙扶了身后椅子坐下。 她狠狠咬了咬牙,耐住子深吸一口气理了理思绪,几乎有些无力:“那宁王妃子暴烈,睚眦必报,她祖父又是首辅,王家这样得罪了他们,怕是免不得要被一番报复。如今宁王和英王相争,你父亲虽位居尚书之位,却一直不肯介入皇家之事,在朝堂上已是处处掣肘,现下这东窗事发,王家与薛家又是这样紧密的姻亲关系,必会被人拿来做文章,恐怕已是退无可退,必须在二者中做个选择了。” 她瞥了眼止了抽泣呆呆立在一边的女儿,按捺住心头怒气,又道:“我刚刚那些话是哄哄你父亲,那程步思我却知道,他虽然只是英王妃的一个远亲,但听说他近来私底下帮英王府办了些事,在英王面前也有些脸面,你想将二妹妹嫁给他,怕是存的入英王党的意思了?” 除了至高无上的帝王,能与宁王抗衡的只有英王,且两王势均力敌,难分高下,但英王占了一个年长的优势,名分上胜过了宁王。皇帝对薛家态度一直很模糊,甚至默许了儿子们阻挠侯府承嗣一事,如今想要救女婿,王家只能要么投靠宁王取得原谅,要么向英王求取庇护帮助。而薛家,也难以置身事外。 薛定琬的心思被母亲洞穿,不由得转开红肿的眼睛,细细牙齿咬住了唇,极轻极轻道:“这……是公公的意思。” 侯夫人心头一颤,恨不得立刻就回王家问一问庶弟这到底是何意思,只理智却告诉她一切于事无补,自己已经被人算计进了这场是非里,她怒其不争地看了眼惶然无措的长女,闭了闭眼,眼角泛出细细纹路,这一忽儿功夫,就像是苍老了十岁。 侯夫人脑中混乱,突然浮现出方才薛侯爷那一闪而过的模糊而古怪的笑容,还有那句由不得自己的话,莫非那时候他已经洞悉了这些,她突然睁眼看向女儿:“你素日里做事虽说莽撞,却也会有一番思虑,今日却是怎地,就这么一败涂地?” 薛定琬正听着她话头里似乎是没有再责怪自己,冷不防话题又丢回自己面前,颇有些惶恐,她呐呐道:“本是在茶里下了娇软散,也是在我跟前喝下去的,却不知她怎么会没事……”她有些羞愧地低了头,娇软散药力不烈,却能使人面色泛红有如桃花且全身酸麻使不上力气,若当时药发了便能任由身边丫鬟摆布,然后在含章与外男私会时当场拿住,便能以此强逼她出嫁,而薛侯爷顾及女儿名声,自然也不会阻拦,端的是一条好计。 后宅里对这药并不陌生,侯夫人自然也知晓,她稍一思索便明白了女儿的计划,攥紧了拳,冷哼道:“如此说来,倒是我们小瞧了那丫头。” 薛定琬忍不住膝行两步,上前一步拉住母亲的手,哀求道:“娘,你让爹爹救救良哥儿他爹吧,他是您的亲外甥亲女婿呀!你看在女儿份上,看在您两个外孙份上……” 侯夫人深深看了女儿一眼,看得薛定琬心头一凉,赫然噤声,这才淡淡道:“你先回去,待有了定论,我再命人知会你们,叫你公公他们从今日起就闭门不出,不准再与任何人联系——否则的话,休怪我不念姐弟之情!” 这日深夜,当小六背着一包袱东西哧溜滑进贞华院屋内时,很是意外地发现含章没有像往常那样坐在桌边,而是抱着膝靠在床头,眼睛看着朦胧泛白的窗纸,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六顾不得去吃糕点,几步窜到床前,关切道:“小姐,你咋了?” 含章回过神,笑了笑,却不回答,只问道:“今天还顺利么?”小六尴尬一笑,挠挠头:“勉强算是成功,东西是拿到了,但险些被人发现,我顺手把装这个的箱子烧了盖住了行迹。亏公主府那些笨蛋,一点小火星小烟雾也值得那么多人一齐涌过来,连门都挤破了。”他一边嘲笑,一边忙忙地把肩上东西放下,从包袱里拿出一个薄绢销金银丝封的巧册子,“这是来参加雅会的女眷写的留痕册,有她们所有人的笔迹,这样小姐你就能拿来核对了。” 公主府外守卫森严,若是想一次顺利拿到这么多贵家女子的笔迹,只得混入其中,好在他们两个人虽少,也费了一番波折,却也一切顺利。 这样大费周章拿来的东西,含章却兴致缺缺:“不用看了,那几个字我已经有头绪了。”小六一惊,继而大喜,弯弯的眼睛里泛了一层水光:“真的?那好极了,若能查清原委,咱们对卢大哥也有交代了。” 第二十五章 真相在线阅读 第二十五章 真相 - 第二十六章 准备 公侯庶女 作者:林似眠 第二十六章 准备 含章半垂下微黯眼眸,低声喃喃,其声微不可察:“只怕这事却没那么容易,”说到此处,她眉峰一聚,炯炯看向小六,“你明日一早就想法子溜出去,到东泰侯府找老侯爷,请他帮我传个口信。” 小六甚是疑惑,东泰侯算是沈元帅的老友,临来玉京时,老元帅再三交代,若有什么要紧事,就去东泰侯府找那老家伙。只是小姐来京这大半个月,连门都只出过一次,是以并未去劳烦过人家什么,这会儿突然想到要去找老侯爷,莫非出了什么大事? 含章道:“托他帮忙给祖父带个口信,请他一定要记得。”小六一听,敛了轻松神色,肃容道:“小姐你说,我记着。”但凡他摆出这神色,说出这样的话,那就表明他定然会一丝不错地完美完成任务。 含章嗯了一声,亦正色道:“你就说,我腿上旧摔伤被两木刺扎穿了,疼得紧,很是想家,若是伤发作得厉害了,请祖父务必让我回去。” 小六一惊,忙看向含章的腿:“小姐,你真伤了?”含章摇头道:“没有。”又叮嘱道,“你要对傅老侯爷说,我毕竟是女子,需顾及名声,这般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不必写在信里,也不要告诉别人,只在那每旬一次的六百里加急朝廷批文送去胡杨时叮嘱传令兵一声便好。” 小六眉头皱起来:“若是那传令兵路上忘了怎么办?”他跟了含章几年,从不曾见她开口诉苦,又看她此时神色,便知此事绝没有面上那么简单,这几句话也绝不是撒娇。 含章却沉下身来,软软靠在床头:“他们都经过训练,既然是信使,又怎么会传不到信呢。”小六见她神色笃定,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这事含章并没有全部说明,通过傅老侯爷和传令兵送口信,乃是她和沈元帅约定的紧要情况下方能动用的通信渠道,如今心中这件事虽只是隐约猜测,不能完全肯定,但战场情况瞬息万变,容不得半点侥幸,只可恨这时候自己什么忙也帮不上,若留在胡杨只会成为累赘,她伸手抚过左腿上受伤变形的骨头,咬了咬牙,沉默半晌,长长叹了口气,眉间颇有几分郁惆怅。 小六想了想,今晚小姐这般反常,应该是和木樨雅会有关,听说今儿回来时原本跟在小姐身边的丫鬟似乎伤了头脸,莫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只恨那些跟去的婢女们嘴巴闭得紧,竟是一点风声都没有透出来。他着实担心含章,便索直接问道:“小姐,今天下午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含章思绪本来沉溺在另一件事里,听得这声问才猛然想起下午在公主府小池塘边那一幕,她一个挺身坐直身子,嘿嘿一笑,轻微的气声声调突然诡异地高了些,出了些微破音,仿佛急于掩盖什么:“没事,你家小姐是什么人?哪里会让人欺负了去!”顿了顿,气息略急促,又嘲讽道,“那些深闺妇人肚子里也就那么点歪歪肠子,这么多年了花样也不见翻新,害过不知多少人的馊主意还敢来害我,真当那些是万能妙计了么?” 这些后宅事她在那些快嘴厨娘嘴里不知听了多少,不过大同小异罢了,但真被人用到自己身上,却也着实有几分涩意。虽然自己从来不肯承认那个人是自己的姐姐。 小六耳朵尖,这特殊音调自然也注意到了,只是不知该如何劝解,只能顺着她的话笑道:“那就好,害我担惊受怕了一晚上呢。” 含章笑着笑着,嘴角慢慢沉了下来,她心头泛过一阵烦躁,不肯再欲盖弥彰,便伸手去枕头底下把匕首拿了出来,在手中翻转把玩,黑暗中匕首闪过一道银光,便被牢牢握在手中,几个呼吸间心绪调匀,声音也恢复了往日的低沉平静:“若是我猜得不错,三日内薛家的承嗣之事便能定下来,再之后,英王妃的一位堂兄会来向我提亲。” 小六着实吓了一大跳,下巴都快掉下来了:“提,提,提……提亲?”他两只眼睛瞪得铜铃般大,直直盯着含章。 含章顺手将匕首从鞘里抽出,锋利的刀锋在漆黑中闪动着银亮光芒,隐隐带着蓝:“王家投靠了英王,薛家还能独善其身么?就是他想,别人也不肯的。” 薛家老侯爷是老将,西南那一块还有不少旧人,薛侯爷在朝中是户部尚书,他科班状元出身,主持过几任科举,官声不错,门生不少,还和将门袁家,伯府姜家是姻亲。 如今朝中大势力都已经表明立场,中小势力就成了二王争取的对象,薛家虽不上不下,又一向低调,却比**肋有用得多。 王家素来不显,只是依附在昌安侯府身后一块影子,如今这影子自己动作了,原主内外交困,若再有外力推上一把,便也只得被迫卷入这场渐渐显露端倪的争夺中。 而薛家人心心念念期盼的承嗣之事,就是最好的一份外力。 小六近来替含章打听了不少朝中之事,听了这一番话,他虽然不能理清原委,却也猜到几分,心头新奇不可置信之感顿消,忿忿道:“他们这些破事,却拉小姐进去做什么?” 含章自嘲一笑,随手揪了一头发往匕首上扔去,银蓝刀锋锐利无比,那青丝悄无声息断成两截,坠落在锦被上:“自然是为了用最小的代价去获得最大的好处,横竖我只是颗无足轻重的棋子,纵然以后情况有变,牺牲了我也不可惜。” 更有甚者,或许他们还想借由自己把祖父也拉进这场是非里。 小六大怒:“今日那傅世子的老婆还是无父无母的孤女呢,就算只剩一个姑姑也照样活得畅快得很,小姐你哪里比她差?薛家那些人自诩是你的亲人,却做出这样无耻的事。” 今日上午那一骑红衣小六印象深得很,在他看来自家小姐更是彩人物,连那个什么世子夫人也是比不上的,如今人家过得那么好,含章却这样被人算计,两相对比,更添勃勃怒意。 他一发怒,两只眼睛就亮得好像要燃烧起来,黑夜里看上去诡异极了。含章看着却不免有些好笑,她玩心忽起,敏捷伸手在他额头弹了个栗子,小六猝不及防,正正挨了一下,他抱着头往外一弹三步远,气鼓鼓瞪了含章一眼,含章好整以暇地慢慢还匕入鞘,慢悠悠瞅了他一眼,小六顿时泄气,只好苦着脸道:“小姐,我已经很大了,还玩这个很丢脸诶。” 含章懒洋洋抱着手,斜眼瞥他:“给你点教训,以后再见到世子夫人时你还这样口没遮拦的,小心惹了人家。她是开国将门的忠勇之家里唯一的后人,祖上封侯拜将,风光无限,我祖父不过是乡农出身,纵得了些功名,在外头人内心深处,仍觉得是世家贵族与庶民暴发户的区别。咱们自己没必要自轻自贱,却也不能说出这话落人口实。” 小六悻悻地应了,只觉得含章向来行事我行我素,大开大阖,从不在意外界言语,方才这番话似乎有些反常,隐隐有一些别的讯息似乎被自己忽略了,他正努力回想,含章又道:“这次你三天之后再来吧。” 小六顿时满头黑线,瘪嘴道:“小姐,你最开始叫我半月来一次,后来又叫我十天来一次,我本来还真以为你心疼我让我安逸些偷偷懒,谁知道现在一盘算,我基本上每隔个两三天就得来找你商量这个禀报那个,昨晚和今晚更是连着两天,我看你还是别约定时间得了,我在外院听到风吹草动就来找你吧。” 含章有些尴尬地鼻子,干笑道:“我这不是怕你过得太轻松把学过的探听本事都忘了么?刚好可以借这些机会好好锻炼锻炼。” 小六控诉地瞪了她一眼,自己跑到桌边去吃必备的点心。含章无事可作,随手将小六拿来的留痕册翻了翻,字太小,黑乎乎里到底看不清,但这册子材质是用的上等丝绢,扉页是一层薄薄错金银镂丝花纹金箔片,她想了想,照旧用包袱皮包好,待小六吃完东西便递过去:“你带回去和咱们那些东西放一起,这两天找个机会放到外头去。” 小六已经猜到含章必然有所行动,却也不敢细问,只得应下。正待要走,含章突然叫住他,目中一片沉静漆黑:“你见到傅老侯爷后,还和他说,傅爷爷是看着我长大的,是我至为敬重在意的长辈,若是我做出什么事叫人无法赞同,也请他体谅阿素自小孤苦,只有祖父一个亲人,请他不要责备我。” 小六一惊:“小姐……”他这一惊非同小可,阿素这个小名只有含章最亲近的人才知道,也已经许久没有人叫过了,如今突然说出来,只怕真的会有些什么要发生。难道薛家人会对小姐不利?他神色凛然,目光随之一厉,便是一副誓死保卫的模样。 含章好似看清他心中所想,忍不住笑出来:“傻孩子,不过是了结些旧事罢了,不打紧的。”说罢,挥挥手,“你去吧。” 第二十六章 准备在线阅读 第二十六章 准备 - 第二十七章 惊喜 公侯庶女 作者:林似眠 第二十七章 惊喜 薛崇礼慢慢穿过一条夹道,走到侯爷书房门外,台阶下守着个两小厮,见他来了,忙拱手行礼。 薛崇礼看了眼门窗紧闭的书房,压低声音问:“谁在里边?”其中一个小厮回道:“是三老爷。” 薛崇礼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他笼了笼身上披风,侧身往旁边绿竹掩映中的石桌椅走去。那小厮乖觉,去旁边茶水房里取了茶水茶盏并一盘点心摆在他面前。 壶杯都是烟霞灿烂的霁红瓷,滚烫的茶水沏入小巧杯中,腾起阵阵白色水烟,和那茶杯一配,倒真有几分红霞笼烟云之感。薛崇礼眸光微深,父亲外书房里的许多用具,细微处都能看出粉霞丹色的影子,虽形制用色上都经过别出心裁的设计,并不显得特别,但身为男子却喜好这样恬柔的颜色,仍是会让人感到疑惑。 这也是母亲从不肯踏足外书房的原因,那位曾经的沈姨娘,名讳便是灵霞二字。 风吹竹叶沙沙作响,不时有枯萎黄叶飘落脚下,薛崇礼执起茶杯,浅浅呷了一口,曹丕造宝刀,其一曰灵宝,其二彩似丹霞,名曰含章。含章的名字,虽是由其生母名讳化出,但她的脾气秉,果然不负这宝刀之名,暗藏锋利几可伤人。 他暗自思忖,忽听得房内传来瓷器被砸碎的声响,有个重声音咆哮道:“他们王家自己无能,得罪了宁王爷,别想把薛家拉进去陪葬!”紧接着门猛地被推开,一个着绿袍矮胖身影闪身而出,在门口停了停,冷哼道,“二哥你好自为之!薛家可不是你一个人的薛家!”说罢,卷了一身勃然怒意疾步而去。 待薛三老爷走了,书房内侯爷淡淡吩咐一声:“归农,进来打扫了。”一个小厮应了一声,忙忙地进了屋。 薛崇礼一直静静站在竹林里看着,待到那些茶盏碎片被清理干净,这才走出绿竹荫进了房内。 薛侯爷正低头品茶,抬头见儿子进来,微怔,又问:“几时来的?” 薛崇礼道:“刚到,看三叔在里面,便在旁边等了会。”他缓步走到父亲下首坐了,小厮忙给他送上一盏新茶,又将门仔细关好退下。 一时屋内只有父子两个,薛崇礼这才低声道:“派出去的人已经回来了,据他们所说,王家姐夫的事只怕还有内情。”薛侯爷吃了一惊,忙问:“到底如何?” 薛崇礼抿了抿唇,道:“王家舅父三个月前给齐州的一些故旧去了几封信。” “齐州?那不是宁王的属地么?”薛侯爷大惊。 “不错,那里夏天时遭了洪灾,朝廷派官员去核查损失,查验当地堤坝,王家舅父就是请那些故旧们在王府官吏们上报奏明各项情况时行些方便。” 薛侯爷听着,又沉默了。 薛崇礼继续道:“因着这项原故,王家得以和宁王府的人结交,王家姐夫也换了个好差事。这些事都是私下里进行,瞒得很紧。”那段时间,薛侯爷还以为是女婿自己长进了升的职,颇是高兴了几天。 “中秋那天,姐夫原是请那李公子去君碧馆里玩乐,不巧多喝了几杯酒,为了一个名妓争执起来,李公子当众训斥了姐夫几句,他一时面上挂不去,趁着李公子去后院如厕时用砖头将人家砸死了。” “荒谬!”薛侯爷忍不住一拍桌子,茶盏跳了跳,溅出一小块水渍。 薛崇礼便停下讲述,待父亲急促的气息渐缓,方道:“幸而那日不曾有人注意到异常,尸体被丢在后巷,第二天才被发现。虽然疑心到姐夫,但到底碍于他是伯府承爵之人,有司衙门没有确凿证据前还不敢如何。” 薛侯爷听得怒极反笑:“我还当他们这么急着讨好英王妃是病急乱投医,不料竟是无路可走。但不该算计到你妹妹身上来,更不该把我们蒙在鼓里。” 薛崇礼听父亲语气,已是恼怒之极,薛侯爷此人虽平素温和,却也自有侯府子弟的傲气,被人这样耍弄,只怕心里已经恨极了王家众人。他低头咳嗽几声,压过心头不自在,又道:“除此之外,此事与三叔也有些关系。” 薛侯爷惊愕住,问:“此话怎讲?” 薛崇礼不敢对上父亲视线,只得略垂下眼:“是大姐悄悄派人回来说的,她说介绍王家舅父与宁王府结交的人,就是三叔。” 薛侯爷手重重一抖,面前的茶盏掉到地上,水花四溅,瓷片横飞。他怔怔看着满地瓷片,混乱的思绪渐渐分明,自家弟弟在工部当差,水利一事正是他的权责之内,齐州水灾后上奏请求的赈济灾民和维修堤坝所用款项几乎比以前多了四五成,很是不合常理,这道请奏能顺利通过,怕是少不了他出的一份力了。怪不得他这几日频频来找自己阻止与程府之事,每次都是那般那样气急败坏。 薛侯爷艰涩难言地半闭了眼,道:“你三叔他,陷得有多深?” 薛崇礼低低地,缓慢而清晰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屋内一时间极为安静,几乎落针可闻。 半晌,薛侯爷低低叹了半声,突然戛然而止,苦笑道:“本以为能明哲保身,却终究……” “侯爷,侯爷!”外头一阵急促脚步声,外院总管薛管家突然开了门,带着一脸慌乱之色扑进房内,“侯爷,圣旨到了!请您去接旨!” “圣旨?!”侯夫人在屋里坐立不安,正要去佛堂念经定心,忽听见许妈妈来报,不由大惊,“是何事?” 许妈妈一脸皱纹笑成了菊花,忙上前几步扶住侯夫人,一叠声喊道:“是喜事,大喜事!圣旨准了咱们家二少爷袭爵了,从今儿起,他就是咱们昌安侯府名正言顺的世子爷了!” 侯夫人愣了愣,一把攥住许妈妈的手,手上笼着的佛珠劈啪作响,指甲掐进她皮里:“当真?”许妈妈忍着痛笑道:“当真!当真!侯爷和二少爷还在外头接待来传旨的公公呢,等会儿就会来院里,夫人若不信,等会儿问问侯爷就知道了。” 侯夫人这才松懈下来,顿时只觉心头满是欢喜,再好不过,便合掌笑道:“阿弥驼佛,佛祖保佑,皇上圣明,终于准奏了,咱们总算是如愿以偿了。”她这一笑,屋里伺候的丫鬟们总算松了口气,个个笑嘻嘻地上来给她行礼祝贺。整座正房院内都是欢笑声,这三日来笼罩着的云顿时烟消云散。 消息不多久就传开了,二少闻讯而来,眉开眼笑在侯夫人面前凑趣儿,婆媳两个和乐融融说了几句玩笑话,正打算去老太君面前报喜,外头忽然传来几声极不合时宜的嘈杂吵嚷,其中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哭泣,侯夫人眉头一皱,不悦道:“外头是谁?” 密云会意,揭开门帘才要出去,外面一头撞进一个人,在门口顿了顿,便往侯夫人面前冲过来,口里哭道:“姑母,姑母,您要给我做主呀。” 那人边哭边跑,一把跪倒在侯夫人脚下。众人惊疑不已,定睛看去,却是大少。只是她此刻头发散了一般半,金钗压发摇摇欲坠,耳坠子也掉了一个,一身樱桃色流云百蝠的金丝撒花褙子暗淡无光,狼狈不堪。 她惯常喜欢和二少拼衣裳穿戴,平日里打扮下来也不相伯仲,而此刻却真真是一个天上云,一个地上泥,高下立见。 侯夫人见她这不修仪容的模样,不由斥道:“这是怎么了?怎地这幅模样?” 大少听她语气里不喜,不由打了个寒噤,忙拉住侯夫人裙角泣道:“姑母,大少爷他,他要休我!” 侯夫人大惊:“什么?!” 话音未落,门外有小丫头秉道:“岑妈妈来了。”岑妈妈是三夫人崔氏身边得力的老人,侯夫人眼见大少狼狈模样,到底是娘家堂弟之女,也关乎王家脸面,便忙道:“请岑妈妈稍候一会儿。”说着就要丫头们扶起大少。 “不必劳烦了,”外头有个略带苍老的声音冷冷道,“奴婢只有几句话,就在门外说完便可。这里是我们大少爷的休书,烦请二夫人转给您堂侄女,从今以后大少爷和她再无瓜葛,各自婚嫁,两不相干!她的嫁妆已经理好,下午便能送回王家,人财两清。奴婢的话说完了,告退。” 侯夫人一时不防,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待回过神来,岑妈妈已经走远了,守门的婢女呈上一封整齐的休书,正是薛崇祈的笔迹。侯夫人满心怒气,只好问大少:“你做了何事?礼哥儿竟要休你?” 大少早哭成了个泪人,听了问只会摇头道:“我什么也没做,这十多日大少爷都歇在姨娘屋里,我连面都没见着,前日他突然回来冲我发了一顿脾气说我惹祸,我半个字也没敢回,只小心翼翼伺候着,几天下来连门都不敢出。谁知今天却是好些婆子丫鬟一股脑冲进屋子将我的人全都制住,扔了休书就要休我,我好容易才挣脱出来跑来这里,两个孩子还留在那里呢,姑姑,你一定要给我做主呀,他怎么能平白无故就这样对我……”之后就再说不出什么来,只会翻来覆去哭着要侯夫人给她做主。 侯夫人听得面色沉不定,二少偷偷觑了眼婆母脸色,将凄凄惨惨的大少搀扶下去梳妆更衣。 许妈妈见状,上前附在侯夫人耳边道:“夫人,要不咱们去找三夫人问问清楚?大少是您的亲侄女,当初还是您做的媒,如今这样平白无故被休弃,岂不是打您的脸面?!” 侯夫人却摇头:“我总觉着这事透着古怪,没那么简单。”许妈妈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只得收声立在一旁。 侯夫人手中无意识拨着佛珠,这短短半日里一喜一惊,时间这般凑巧,定然不是巧合。 薛崇祈娶王家女,原是自己早先下的一步棋,因为有沈氏在一旁得丈夫欢心,为了争取三夫人崔氏站在自己这边,也为了讨老太君欢心,薛家嫡长孙年纪还小时,自己便早早将娘家侄女许配给他定了娃娃亲,崔氏本就门第不显,三老爷不袭爵,他们将来的儿媳妇必定娶不到高门女,能得王家女下嫁,又与薛侯爷兄弟间亲上加亲,两人自是满心欢喜,也间接帮了自己孤立沈氏。 谁知之后孩子们长大,各自成亲,嫁给薛崇礼的侄女一连生了两个儿子,渐渐与自己离心离德,归附在崔氏旗下,而自己千挑万选的儿媳妇却是一个孩子都生不出,害得袭爵之事没少被三房婆媳拿来做文章,自己时不时受气,常常忧愁难安。 如今终于如愿以偿,自己儿子得以承爵,而三房却是分崩离析,明明不是坏事,为何心中却这般不安。 侯夫人手中佛珠发出时快时慢的脆响,她眉头渐渐皱紧,终于,手中一停,将佛珠拍在桌上,起身道:“走,随我去外书房。” 第二十七章 惊喜在线阅读 第二十七章 惊喜 - 第二十八章 定琰 公侯庶女 作者:林似眠 第二十八章 定琰 一乘两抬小轿徐徐而来,稳稳停在薛府二门前,随轿的婢女敏捷地轻笼轿帘,许妈妈忙上前伸出胳膊,一只白玉羊脂般的手缓缓搭在她腕上,手上一环紫玉镯子轻轻摇动,缓缓走出一个极年轻的美人。 这美人一身蜜合色浅金边的缂丝长袄,下着月白绫纱裙,头上并无金饰耀眼,只用一个紫玉环约发,并一支清水芙蓉紫玉钗,虽简单,却已经十分贵重。她容貌生得极好,肤如凝脂,眸如秋水,身材窈窕,气质超逸,与薛侯爷有七八分相似,算的上倾国倾城之貌,配上这一身端雅衣饰,竟有几分姑仙子之感。 许妈妈忍不住抹了抹眼睛:“四小姐,您可算来了。” 薛定琰浅浅一笑:“许妈妈。” 自薛定琰出嫁至今,除了回门时回过娘家一趟,其他时间虽也频繁遣人来送东西,自己却不曾再回过家,如今掐指一算,竟有三个多月不曾见过面,毕竟是从小看到大的孩子,许妈妈百感交集地看着她,忍不住又抹了抹泪。 薛定琰安抚地在她腕上捏了捏,唇边含着笑,由许妈妈虚扶着一同进了内宅,跟来的婢女们很是识趣,远远跟在四五步远,方便她们两个说话。 待转过拐角,薛定琰方问:“妈妈,家中如今怎样了?” 许妈妈使劲抹了把眼睛,四下看了几眼,叹了口气道:“本来大前天好好的天降大喜事,有了圣旨降下让二少爷袭爵,偏生大少爷突然要休大少,大少哭到夫人面前,夫人只得去和侯爷商量,谁知侯爷却说既然大少爷已经写了休书,那只能如此了。” 薛定琰惊讶道:“父亲竟准了?” 许妈妈叹道:“是呀,夫人愣了半晌,只好应了,回来便找人送大少回去,可大少哪里肯,哭天喊地要寻短见,死活不肯出门,后来还是王家那边得了信,前儿一早派了个老妈妈来,关上门不知和大少说了些什么,这才同意走了——也没走前头,是从后门走的。虽这般遮着掩着,如今这消息大约也传遍了玉京了。” 薛定琰眉头微蹙,缓慢踱步,心头将得到的讯息联系起来,一番思忖,道:“此事怕是让母亲夹在中间难做人。” 许妈妈忿忿道:“可不是?!也不知三夫人在老太君面前说了什么,老太君不但不怪她,反而横挑鼻子竖挑眼地说咱们夫人和大少***不是,还逼着侯爷将大少爷的翰哥儿过继给二少爷。夫人心里一急,就病倒了,谁知病了也不得安生,今儿一早,程家派了人送庚帖来,要向二小姐求亲呢。” 薛定琰眸色一深:“二姐?” 许妈妈忙道:“是呀,月初回的府,四小姐你还没见过她吧,她就住在您以前的院子里呢。”她想了想,压低声音凑在薛定琰耳边,“听说她在木樨雅会上不知使了什么狐媚花招,让人家程国公府的侄子心心念念想着要娶她续弦。侯爷却不大愿意,夫人如今带着病还要纠结此事,更添了几分病势,四小姐可得好好宽宽夫人的心呀……” 她唠唠叨叨说着,已经到了侯夫人院门口,邓大家的正在门前翘首以盼,见了薛定琰更是喜上眉梢,几步过来,笑道:“四小姐来了,侯爷和夫人正等着您呢。”又拍开许妈妈,笑嗔道,“你这老货,快别耽误正事了。” 许妈妈讪讪地停了嘴,退后一步,邓大家的这才扶着薛定琰进了屋内。 薛侯爷和夫人坐在桌边,应是在商议什么,脸色都不大好,桌上一个大红锦盒半开着,里头露出一角烫金龙凤图案的红贴。见她来了,侯夫人忙起身过来打量了女儿几眼,温婉笑道:“琰儿似乎胖了些。” 薛定琰略带羞涩地低下头,笑意盈盈给父母行了礼,又问候了侯夫人的身体,侯夫人见到女儿万事便足,纵有病也好了大半,只连连说不碍事,拉着薛定琰问长问短。 薛侯爷脸上沉重渐渐淡去,温和端详了女儿一番,疼爱之情溢于言表:“琰儿这孩子还是太瘦了,山珍豆腐和珍珠**都做了么?今儿回来可得多吃些。” 薛定琰掩口一笑:“爹爹快别说了,等会儿让重约和二哥听见,还当我多贪吃呢。”几人都听得一笑,薛侯爷舍不得就离开女儿,又对着她嘘寒问暖一番,方起身去了外书房招待女婿。 待他一走,侯夫人便敛去面上喜色,将小女儿引至佛堂,直接问道:“你怎地来了?” 薛定琰关了门,与侯夫人一同坐在佛前蒲团上,神情凛然:“大姐夫的事,外头好些传言,公公叫我们来问一声到底怎么回事。” 侯夫人一滞,含恨道:“那个不争气的,果然歹竹出不了好笋。他们父子俩都是扶不起的阿斗,我真不该让琬儿嫁给他。”她看向女儿,眉间忧色难掩,“你在袁家,可是听了些什么?他们对你可好?” 薛定琰忙回道:“公公婆婆对我很好,只是不知内情,便让重约来问问爹爹,也让我归宁一日。”她本来心头已经猜定了七八分,听了侯夫人的默认也不特别意外,沉思一番,又问:“如今爹爹有什么打算?难道咱们家真要卷进去?” 侯夫人斜靠在长条案几上,听了女儿问话,摇头道:“你爹爹的想法我也猜不透,连你二哥也都是闷声不吭。前几日祈哥儿要休你阿莞表姐,你爹爹连问都不去问便同意了,而今日程家来送庚帖,他又一再推脱,不肯应下。”她顿了顿,艰涩道,“我看他是要想要放弃王家了。只可怜你姐姐……” 若是真要和王家撇开关系,昌安侯府既然休了王莞,定然也会让薛定琬和离。这一来,侯夫人和薛定琬还有何面目在薛家立足。 她虽知道女婿做的错事着实不小,会给薛家带来巨大的麻烦。可一旦真要和娘家了结关系,便如要斩断自己左膀右臂一般,着实难受得紧。 薛定琰忙握住母亲的手,劝道:“娘你不必忧心,我看爹爹未必就是这个意思。” 侯夫人自失一笑,显然认为这话是安慰之语,并未当真。薛定琰安抚地拍拍她的手,柔声道:“若是爹爹真有这打算,为了薛家女儿闺誉着想,当时便会回绝程家,哪里还有推脱一说?他既然留下转圜余地,其中定然别有因由。” 这一番话颇有拨云见月之功,侯夫人本是聪明人,但身在其中,满心担忧烦扰,倒忽略了其中关窍,被女儿点破后再仔细一想,倒也不无可能:“可不管如何,王家和宁王妃李家是结下仇了,薛家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也难为你爹爹了。” 薛定琰暗忖薛崇祈与王莞之事到底还是有内因,只是父亲既然没有告诉母亲,必是另有安排,自己也不便多言,但力所能及之内,还是要为家里解除些后顾之忧才好,现在家中情况复杂,断不能再有变数,便又道:“我隐约听说,木樨雅会上二姐姐似乎出了状况?” 不提此事还好,想到私下审问樱草听得的事情真相,侯夫人冷笑一声:“我又看走眼了一次,那丫头不止面上是个无礼心狠的,心里也是一般狠辣。”说着便将含章那日的所作所为一一告诉女儿。 薛定琰眉头越皱越紧,手指无意识在手绢上勾画,侯夫人说完,仍觉心头郁结之气难消,便微微笑道:“如今诸事繁杂,我无心处理此事,待到这阵子过了,定会好好教教规矩,扭一扭她这脾气。” 侯夫人调理人的手段薛定琰也知道一二,这倒不用担心,她只顾虑若真和程家婚事定下,也不知含章这里会如何。略一思索,便笑道:“堵不如疏,若能用话将她劝服,岂不皆大欢喜?我也有好些年没见过二姐姐了,今日既然来了,理当去见见。” 侯夫人微讶,顷刻又明了,她恬然一笑:“你想去便去吧,叫许家的送你过去便是。” 小女儿的能耐自是毋庸置疑,若能敲打敲打含章,让她收敛几分,倒也省些事。 薛定琰对这个姐姐的印象很模糊,只停留在记忆深处总是紧紧抿着唇角的样子和大姐那得意的炫耀一般的讲述中。 那时候大姐和三姐常合伙欺负她,而她每次的申诉总会被母亲想法子误导,久而久之就连父亲也不信她的话,而她也像只刺猬一般,不分敌我全都用锐刺相对,却再不肯多说一个字。 许是积怨越来越深,在一个冬日深夜,她用红漆把自己住的屋子泼得好似满堂鲜血淋漓,和一个老嬷嬷一起悄悄离开了侯府。 父亲曾焦急地四处寻找过,但她却好似从人间消失,直到一年后从边疆传来消息,众人这才知道她原来去了千里之外的苦寒之地。从此,她便和侯府再没有了瓜葛,大家也渐渐将她遗忘。 薛定琰一路听许妈妈讲述含章回府后这段时间发生的种种,再忆及从前,心头对这个姐姐的脾已经了然,一个子倔戾乖张、狠却不够绝的人,却也不难应对。 可待到许妈妈叫开了门,薛定琰盈盈步入这个自己无比熟悉的地方,一眼看到廊下玉节草卷帘下藤摇椅上那个平静如水的陌生人时,突然,她又有些疑惑了。 薛定琬行走时步子碎小,仪态端庄,长长曳地裙裾迎风拂动,颇有几分凌波佳人的娇美之态,含章缓缓从摇椅上起身,静静看着她由远及近,待人走到面前,方对她勾唇一笑:“四妹妹。” 薛定琰心中闪过一丝不适,只觉得周身有些异样,不由自主凝起全部神严阵以待,脸上仍是嫣然微笑:“二姐姐。” 樱兰乖觉地端来一个绣墩,含章抬手示意:“请坐。” 两人先后落座,樱兰又上了新茶,含章仍是请客人先喝,薛定琰端起杯子,微微拨了拨茶叶,闻那茶香:“好茶,涌溪火青?” 含章低头饮了一口:“我不懂茶,都是侯夫人送来的。” 薛定琰淡笑:“原也没什么,茶这东西,不过是用来喝的,喝了觉着味道好、对味,那就是好茶,姐姐既然爱喝母亲给的茶,想必是对了味的。”她目光从廊下挂的玉节草,迤藤摇椅扫到那旁边致秀美的小火炉,炉上的红泥壶再到含章腿上盖的银狐毯,身上穿的湖绿色芙蓉望月缂丝长袄,头上一支白玉玲珑发簪,心里的猜测便变成笃定,对着含章柔和一笑。 第二十八章 定琰在线阅读 第二十八章 定琰 - 第二十九章 定亲 公侯庶女 作者:林似眠 第二十九章 定亲 含章低笑几声:“我一无所有的人,只能别人给什么就用什么,哪怕是给条稻草也要当黄金捧着,哪里还能挑剔什么对不对味?”她说着,似笑非笑扫了一眼面前人,不怀好意。 薛定琰被那目光激得心头一跳,忍不住立直身子正襟危坐,强自镇定,掩口轻笑道:“姐姐说笑了,咱们是什么样的人家,姐姐吃穿用住,无不美,别说是稻草,怕是连黄金都比不上呢。姐姐这么说,只怕会辜负了送东西人的一番苦心。” 她说着,仿佛不经意又扫过玉节草帘子、含章身上盖的银狐金丝毯和她头上的白玉钗,这几样东西的价值何止千金。 含章也意识到自己失言,有些讪讪地低了头,舍不得一般在狐毯上抓了抓,薛定琰看在眼里,心中了然,又道:“再者,姐姐怎么会是一无所有呢,姐姐有祖母、有父母、有兄弟姐妹,我们是血脉至亲。” 含章眼光一闪,脸上略有愤懑之色,冷笑道:“话说得好听,从前将我往泥里踩时,可从未念及过我们是血脉至亲。” 能出声埋怨倒是好事,薛定琰心头微定,盈盈笑着,眼中微含歉意:“当年大姐三姐年纪小,子娇纵,确实做了些糊涂事,二姐姐心里有怨气也是人之常情,可咱们毕竟是一家骨,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哪里有隔夜仇的?” 她看着含章脸上明显的嘲讽神色,叹了口气,很是委屈不平,“二姐就算不念着别人,也该为爹爹想想,当年你离家,爹爹几乎将整个京城翻了个底朝天,冰天雪地里从大清早寻到深夜,回来时一身的冰渣子,连手都冻烂了,全家也都帮着找你,连年都没有过好,有一晚爹爹找到城外,过了闭城门的时辰,只好在农家住了一宿,结果大冬天晚上太寒冷,他又忧心你没有带够保暖的衣服,担心得辗转反侧,一时不察染上风寒,险些连命都送了,直养了两个月才好。想必这些姐姐都不知道吧。” 含章脸上果然如她所料出现了明显的惊诧和动摇,薛定琰找准了破绽,便继续打铁趁热:“后来总算有了姐姐平安的消息,爹爹把自己关在书房整整两天,满心悔恨,之后就忙着叫人送吃的穿的用的去胡杨,这十多年每一年过年节,但凡大姐和我有的,胡杨必定也有一份。如今你回来了,爹爹更是当成手中明珠一般呵护,家里有的,无不倾其所有来供养姐姐,他这一片慈爱之心,姐姐难道感受不到?又怎么忍心辜负呢?” 含章垂下眼,眸中闪烁不定,沉声道:“四妹妹有什么话不妨直说,不必这样拐弯抹角。” 虽然她神色一直未变,但薛定琰明显感觉到周身笼罩着的不善之意消散了许多,便对着身边丫头挥挥手遣散她们,和颜悦色道:“我们姐妹十多年不见,到底有些隔阂,若说有什么亲密无间的私房话那也太假了,可即便如此,我仍想和姐姐讲几句推心置腹的话。” 含章端肃神色,点头道:“你说。”态度和刚见面时比,已经和软很多。 薛定琰娓娓道来:“人争一口气,姐姐心里咽不下这口气我也知晓,但凡事都要放长远了看,如今姐姐的外祖父是边关的元帅,掌帅印,众人皆服,可是他毕竟年事已高,护不得姐姐一世,沈家已经散尽家财,也没有近亲能照顾你,想必沈元帅也是明白此点,才会特地将姐姐送回侯府里。便是想着爹爹是你的亲生父亲,父女天,薛家总能护得你周全。果然,从姐姐回府至今,上自父母兄弟,下至奴婢仆从,人人都护着让着姐姐,一应吃穿用住无不尽善尽美,用的玩的都是价值连城,燕窝人参那些补品一天没有断过,母亲那里凡有什么新鲜物,也都一日两三回往姐姐这里送,你仔细想想,家里可曾有一点薄待你?” 含章似听得入神,缓缓靠在椅背上。薛定琰又道,“大姐前日所做的事,是荒唐可笑了些,但归究底,也是因为爹爹遇上了大麻烦。” 含章猛然抬头:“麻烦?” 薛定琰缓缓叹了口气:“二姐你整日在此悠闲度日,爹爹又心疼你吃了这些年的苦,一点不肯让你知道,自然外头光景你也不清楚,现如今二王相争,都想拉拢爹爹,其中英王统管兵部,他刚好武,又一向倾慕沈元帅,听得你回来,便想召你去王府做妾室,可爹爹不肯让你屈尊去和那些姬妾争宠,便推脱了。” 含章眼中闪过一丝骄傲情绪,冷笑道:“别说是妾,就是王妃我也不稀罕。” 薛定琰低声无奈叹道:“爹爹何尝不是这样想,他和二哥这些日子几乎访便了所有官宦世家,想给姐姐说门亲事,只是别人都没有应允……”她目光微垂,带着几分忧虑扫过含章的腿,“不但没有成功,事情传到英王耳中,他大发雷霆,斥责爹爹看低了他。” 含章将腿往裙子里缩了缩,不由提高声音道:“你何必睁眼说瞎话,前日圣旨还传来,恩赐府里二少爷袭爵呢。哪里有什么麻烦?” 薛定琰眉间轻愁,摇头苦笑:“道德经里说得好,将欲去之,必固举之;将欲夺之,必固予之。爵位给或者夺,不过是皇家一句话罢了,英王已经这样示好,若薛家一再推诿,便是不识抬举罪无可恕。英王殿下是皇上次子,太子人选,真是得罪了他便会累及全家,到时候别说是爵位,只怕全家人的命也未必保得住。” 含章倒抽一口冷气,全身一僵,喃喃道:“原来事情是这样,如此说来,倒是我连累了他们?” “我们是一家人,你的事就是我们的事,怎么谈得上连累。”薛定琰忙道。 当初这位二姐宁肯自己忍气吞声都不曾动手伤害过别人,前几日她虽看破了大姐的计谋,却只是将计就计恐吓婢女用以自保,亦不曾伤到任何人,由此可见她子虽倔冷,有勇有谋,心地却不坏。这样的人,若能找准弱点,是极好攻下的。 薛定琰等了一会,看含章一脸自悔担忧神色垮下肩膀,方慢慢继续:“只是大姐担心得很,又不敢和你明说,便只好自己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在英王妃娘家挑选了一个人,咱们和英王妃成了亲戚,在英王面前也说得过去,虽说是继室之位,可他家里钱财充盈,又是名门之后、仪表堂堂,年纪轻轻已经是五品职位,姐姐若嫁过去,便是五品诰命夫人,也不算很委屈。要知道五妹妹许的人家只是翰林之子,连功名都没有呢。可爹爹还是觉得慢待了姐姐,一直不肯答应。” 含章想了想,迟疑道:“可是那人……看着不像好人。” 薛定琰听到这样生涩幼稚的形容,忍不住莞尔一笑:“二姐姐大约是在外面久了,不知道京里的贵胄子弟大多如此,成婚后家中都有几个妾室,便是我公公和爹爹那一辈人也是这般。前几日祖母还赏了两个丫头给爹爹呢。但妾室无论怎样都比不过正头夫人,若是夫人觉得不好,或打或卖都不是问题。若是二姐实在不放心,也可请母亲出面让对方把妾室都遣散了,这不过几句话的事罢了。” 含章静静思索着,薛定琰见她动摇模样,心里彻底放了心,正想饮些茶水润润喉咙,忽然含章眉间舒展,抬头笑道:“四妹妹说了这么多,我算是明白了,你这是想让我心甘情愿去当个和亲女吧。” 薛定琰心里顿时一咯噔,一颗心提到嗓子眼,暗恨一句好生难对付,便索直说道:“如今程家已经指定了姐姐,非你不娶。你若是不应,全家都会有大麻烦。姐姐也姓薛,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沈家已是后继无人,又没有给你留一文钱,你如今吃穿住都是薛家所出,若是薛家垮了,到时你只怕温饱都不能够,还不如这结果。姐姐细想想,你愿意舍了这些富贵,重新过以前那样颠沛流离的生活?还是你忍心看着爹爹因为你丢官罢爵,贬为庶人?” 含章慢悠悠端起一旁半冷的茶,慢条斯理喝了一口:“都说女人嫁人就是第二次投胎,你们想叫我卖命也该给个说法,我投了个畜牲道,又能得什么好处?” 薛定琰乍见她好似突然换了个人,这才反应过来上了对方的当,她柳眉蹙紧,咬了咬粉色唇瓣:“你若是救了全家,薛家欠了你的情,不但会给你准备最好的嫁妆,保你一生锦衣玉食,以后必然会感激你的恩情,若有需要之处,薛家就是你的后盾,会护你一生一世——你信不过我,还会信不过爹爹和二哥么?” 含章笑吟吟看了看她,原来不管外表多么谪仙下凡清雅脱俗,人就是人,都有七情六欲,也都会为了自己的利益去做一些不那么仙人的事。 目光徐徐转向院门方向,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动之以情,晓之以利,果然攻心上策,只是四小姐来了这么久也该走了,要不然,怕有人会着急的。”说着,她立起身,蹒跚着掀开门帘摇摇晃晃进了内室。 薛定琰只觉得全身力气好像都打进一团棉花里,被人家耍得团团转,她素来冰雪聪明,从未受过这样奇耻大辱,不免涌上一股恼意,正意气难平,忽听见院门口有人唤自己。回头看时,却是一脸焦急之色的侯夫人。 薛定琰一惊,忙走过去道:“娘,怎么了?” 侯夫人已经换了一身出门的大衣裳,一把拉住她手走出院子,停在一处僻静角落,方悄声道:“你快些去见过你祖母,便和袁重约回去吧。”薛定琰听得蹊跷,忙道:“可是出了何事?” 侯夫人眼圈一红,轻声哽咽:“伯府有人悄悄传来消息,你姐姐她……她险些寻了短见。我和你爹爹现在就去看她。”她说着,脸色苍白,摇摇欲坠,薛定琰忙扶住她:“这消息是谁送来的?” 侯夫人稳住身子,闭上眼定定神:“是她的娘薛妈妈。”这薛妈妈是薛家家生子,素来耿直诚恳,对侯夫人忠心耿耿,绝不会有欺瞒。薛定琰这才信了,也心急道:“这可如何是好?我和您一起去伯府吧。” 侯夫人一把拉住她的手:“不可,你和袁家都不能参合进来,你和你姐姐都是我的女儿,手心手背都是,不能为了她连累你们。我和你爹现在从后门坐小车先走,你们拜见了祖母就回去,待到下午会有人从伯府正式传消息来侯府的车架再动身去那边,这样就不会有人说到你们头上。” 她这是怕外人说薛定琰知道姐姐凄惨情况却不去探望,责怪她没有姐妹情谊,可若是薛定琰真去了伯府,只怕袁家也要被牵扯进这一团乱麻里。侯夫人到这时也不忘为女儿着想,薛定琰鼻中微酸,懊恼道:“娘,我没能说服她。” 侯夫人拍拍她的手:“不打紧,快去吧。”说着便回身唤了婢女,母女两匆匆分道扬镳。 半个时辰后,袁府的马车驶出昌安侯府,袁信坐在车内看着妻子略显忧色的脸,关切道:“岳母和你说了什么?”薛定琰咬一咬唇,低头道:“母亲担心我会被嫌弃,病势越发重了。”说着,眼眶一红,漫出盈盈水色。袁信忙给她拭去泪水:“岳母多虑了,你这样的好媳妇,喜欢还来不急呢,怎么会嫌弃。那些事岳父大人已经和我说了,不打紧的,你不要多想。”薛定琰轻轻嗯了一声,偎进丈夫怀里。 袁信缓缓抚过她乌黑柔发,想到一事,又问:“你今日可曾见过那位沈家来的二小姐?”薛定琰警觉一惊,只起身摇头:“那姐姐不爱见外人,我去了她院门外她却身体不适也没开门,我略等了一会就走了。怎地?你认识她?” 袁信摇头:“不曾见过,在边疆时也听说她是足不出户,从不见人的。只她毕竟是沈家三弟的妹妹,如今她哥哥不在了,我做兄长的也该照拂一二。” 薛定琰颔首笑道:“既是这样,我下回一定等到她开门了为止,只不过听说木樨雅会上程家那位堂少爷对她颇为倾慕,今日来送了庚帖,怕是年内就急着要娶过门呢。”袁信大惊:“程步思?” 薛定琰点点头:“正是。”袁信皱眉:“怎么是他?”薛定琰看了看他脸色,迟疑道:“怎么?不妥么?可是听说二姐她见过程公子后是极满意的,如今正催着母亲准备嫁衣呢。若真是不好,不如我回去劝劝她?” 袁信略一思索,又问:“她见过程步思?”薛定琰点头道:“是呀,听说是木樨雅会时在公主府的书房外偶遇上的。” 袁信眼中闪过一丝情绪,缓缓摇头:“此事,容后再说吧。” 三个时辰后,伯府传来消息,薛定琬投缳未遂,薛家阖府皆惊,薛侯爷及夫人匆匆乘车前往伯府探望女儿。 次日,昌安侯府正式遣媒回了程家女方庚帖。程府欣然接受,并约定十日后下小定。 第二十九章 定亲在线阅读 第二十九章 定亲 - 第三十章 意愿 公侯庶女 作者:林似眠 第三十章 意愿 淳龙二十二年九月初六,黄道吉日,宜:嫁娶,纳彩,定盟,祭祀。 这日确实是个好日子,晨光乍现,便已能看出一天的秋高气爽。樱兰心中烦扰,天刚亮就醒了,她草草收拾了自己,便拧了热水去前院含章屋子。 推门进了内室,迎面便看见含章已经穿好一身玄色带朱红卷草纹的衣裙,正往衣架上取一件喜上眉梢花样的石榴红缂丝褙子。 樱兰眼皮一跳,她掌管含章各色衣物首饰,自然知道缂丝褙子是昨儿许妈妈特地送来的吉服,而这玄色衣裳款式古朴,花纹简单,却绝不是侯府里的分例,甚至昨天之前自己都不曾见过,侯府宅院深深,这身衣服从何而来? 含章见她进来,只用眼光扫了一眼,漫不经心问:“今儿初几?”她这段时日子平和温婉许多,也会主动和婢女们说几句话。 樱兰道:“初六,九月初六。”含章点点头,仍旧不慌不忙穿着褙子。樱兰迟疑一下,便装作没有看到那来历不明的衣服,径直走到屋角盆架边往铜盆里注水,打湿巾帕。含章穿好外衣,缓缓走来立在架前洗漱。 樱兰照旧去床边小几上收拾昨夜的茶水,手撑在床边,手指习惯悄悄探入如意富贵花绣枕下,指尖空空,她猛然一惊,那样总是放在枕下的坚硬冷峻事物,不见了。樱兰只觉背后袭来一股凉气,全身汗毛倒竖,忍不住转头看向含章。 含章已经坐在梳妆台前梳着长发,两人目光在镜中交汇,含章见她惊惶模样,忍不住低低一笑:“慌什么,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还能一万年不变不成?” 她这话不但默认了匕首是她取走,更暗示了自己知晓樱兰每日的监视窥探。窗户纸骤然被捅开,樱兰只觉惊惧中带了几分难堪,心里惊涛骇浪,却只能垂首默然站着。 含章随手将一头略显枯黄的长发卷起,用一枚簪子定成一个简单的宝螺髻:“你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并不欠我什么,下去吧。” 外头已经大亮,另外三个新送来的二等丫鬟有些畏惧含章,不得传唤便不敢进门。樱兰一动不动,半晌,仿佛下定决心一般,上前几步跪下:“求二小姐救救樱草。” 含章有些意外:“樱草?” 樱兰跪在地上,低声道:“樱草在木樨雅会上冒犯了二小姐,夫人震怒,便将她锁在柴房,待今日定礼之后便要发卖出去。二小姐,您救救她吧……” 含章目光轻轻瞟一眼地上人,道:“她因冒犯了我才被处罚,如今你竟要我去求情,莫不是在说笑吧。”樱兰欲言又止,咬了咬唇,没有说话。 含章意味深长地注视着她,忽而一笑:“难不成我若是规规矩矩从了命,今日之事顺顺利利过去,你就可以凭此功劳去向二夫人讨个恩典?”语调不高,却字字钻心,樱兰身子一颤,头垂得更低。 含章眸色深如寒潭,缓缓收回视线,意兴阑珊道:“你下去吧。” 樱兰一怔,唇咬得雪白,仿佛下定决心般,不但没有走,反而向前膝行两步,伸手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双手奉上:“还请小姐看过这个再做定夺。” 她的语气如此斩钉截铁,仿佛笃定了眼前人看了这东西后必然会有所触动般。含章略带疑惑看过去,却只是几张折叠整齐的泛黄纸张,折痕处磨出了毛边,显然已经有些年头了。 樱兰抬头对上含章视线,轻声道:“我死去的娘,是昔日沈姨娘的陪嫁丫鬟。”含章明显愣了一下,面色却还算平静,伸手将东西接过打开。 一张地契,京郊北庄两百亩水田,一张银票,通和钱庄通兑五百两。此外,还有一封信,字迹虚浮无力,很有些潦草,末尾署名触目惊心,沈灵霞。 含章心跳停了一瞬,立刻从头至尾将信看了一遍,这是她生母临终前最后一个月写下,内容是托付自己的陪嫁丫鬟腊梅把这两样东西收好,待到女儿阿素懂事后私下转交给她,并且托腊梅好好照顾幼女,期盼她一生平安康乐即可,还反复叮咛女儿千万不要心存怨愤,更不可违逆父亲,要体贴谅解他的苦衷,为他分忧解劳,一定要做个孝顺女儿。 含章觉得自己手指似乎有些颤抖,她笼了笼袖子将指尖没过,平静看向樱兰。樱兰会意,解释道:“我娘本是跟在沈姨娘身边,但后来因年纪渐长,便由夫人做主嫁给了城郊庄子管事的儿子。那年深冬,我娘跟着我爹来送庄子里的孝敬,进内宅见了沈姨娘一面,这几样东西就是沈姨娘悄悄塞给她的。几年后她随爹爹来到外院当差,几次想交还给小姐,只是小姐不肯搭理她,沈嬷嬷也是谁都不相信,所以她只好将东西一直贴身藏着,十年前临终时亲手交给了我。她说她对不起沈姨娘,请小姐原谅。” 含章眼睛虚虚看着身前不远处,可神思却不知去了哪里,待到樱兰说完,她慢慢将几张纸照原来折痕折起,道:“你选了这个时间说开,该不会只有把它交给我这么简单吧。” 樱兰没有从她脸上看到自己期望的失态和感动,只得略带失望地低下头:“请小姐救救樱草。” 她这般执着,倒让含章生出几分好奇:“你和她非亲非故,为何一定要我救她?” 樱兰咬牙,苦笑一声道:“我娘死后,爹爹另娶后娘,如今也是有儿有女,我虽名义上是外院副管事的女儿,但大伙儿也都知道我不得父母宠爱,所以平日里没少受人闲话挖苦。只有樱草,像亲妹妹一般同我亲近,我和她一起长大,情分深厚。如今她有难,我又怎么能不理?” 含章静默地听着,樱兰一直期盼地看着她,眼中满是恳求之色。半晌,含章突兀一笑,直直看向樱兰:“你对她倒是情真意切,可她又是如何对你的?那日她明知薛定琬设下计谋会害你摔伤,却为了钱财职位而坐视其发生。她这样不念旧情,你又何苦非执着于旧事?” 樱兰一僵,忙摇头辩解道:“不会的,她……” 含章手一挥,打断她的话:“不必再说,我不会如你所愿。”她缓缓起身,踱到窗边,伸手将窗子拉开半扇,看着明亮天色映照下的走廊,院子里已经远远有人开始扫洒,“我刚来的那日下午,樱草站在那里骂小丫头,她明知道那些小丫头在说什么,也知道我睡在屋里能听得一清二楚,却足足等到她们说完才开口斥责。而且,还直接叫出了那两人的名字,锦绣,锦绢。她其实并没必要这么做。”窗户慢悠悠合上,咔啪一响,屋内又是一片寂静。 樱兰认得这两人,也清楚地知道她们只是临时被抽调来打扫过一次,含章本不可能平白知道她们的名字。 “为了自保做出什么事或许还情有可原,但损人不利己,暗里试图挑弄事端,这样的人立身不正。二夫人将她派在你身边,恐怕另有深意。”含章没有细说,话锋一转,似笑非笑的冰冷目光扫向樱兰,“而你,居然妄图用我母亲的遗物来迫我……” 樱兰瑟缩一下,羞愧不安地垂下头,含章随手将那叠好的纸放在一旁黄花梨盆景架上,“你保留这几样东西,我本来还心存感激,但你既然有这样的心思,我索不领你的情,这东西你拿回去吧。兴许你转交到二夫人手上,她念你此功,会如你的意饶了樱草也不一定。” 含章嘲讽般一笑,抬步就要往外走,樱兰忙摇头道:“二小姐,我决不会违背亡母意愿,定然不会交给二夫人……” 含章脚步一顿,并未回头,微微莞尔:“那你就自己留着吧,那东西,我也要不起。”说完,再不停留,掀开门帘,推门出去。 恰好这时,邓大家的笑呵呵迈进院门,迎面见了含章,便笑道:“小姐起身了?这赶得巧,夫人正命我请小姐去正房用早膳呢。” 含章眼波微闪,云淡风清笑道:“也好。” 这大概是含章第一次与薛侯爷和侯夫人同桌吃饭。薛侯爷面沉如水,一顿饭下来和女儿连眼神交会也没有过,侯夫人倒是神色如常,不时笑着和含章说几句玩笑,屋内气氛才不至太过沉重。 待用过早饭,薛侯爷去了前院,二少一身宝蓝色遍地撒银杏叶织锦褙子,摇着两只银杏翠玉耳环笑嘻嘻进了门,拉着含章问长问短。她们都很聪明地没有说及今日的小定,因为不管是语重心长摆事实讲道理或是低低哭诉央求的眼泪攻势抑或是金钱许诺,后宅女子的七十二般能耐前些日子已经车轮滚一般在贞华院施展过了,硬生生把含章一个冷硬子给磨得没了脾气。如今箭在弦上,事事已在掌握,反而不再心焦。 几人在屋内说笑,其乐融融,看去竟恍似亲密的一家人一般。 没多久,许妈妈气喘吁吁进门,喜笑颜开道:“恭喜夫人,恭喜四小姐,程家的人来了。” 侯夫人大喜,笑着拉了含章的手起身:“走,随我去厅上见客。”含章低眉顺眼:“是。” 侯夫人见她恭顺模样,忍不住停下将欲迈出的步子,眼圈微红,用秋香色绢子缓缓拭过眼角,低声叹道:“好孩子,你受委屈了。” 二少顿了顿,忙赔笑道:“今儿是二妹妹大喜的日子,母亲您该高兴些才是,您一伤心难过,二妹妹心里会歉疚不安的。” 含章依旧半垂着眼,很是恭敬卑微的模样。侯夫人这才转忧为喜,亲热热地拉了含章的手,婆子丫鬟们簇拥着婆媳母女三人往前厅而去。 第三十章 意愿在线阅读 第三十章 意愿 - 第三十一章 两断 公侯庶女 作者:林似眠 第三十一章 两断 盛朝的婚聘仪式比之古周礼多了些变动,比如说这小定,便是由男方家中年长女眷送首饰物品给定亲女子,既表达亲近之意,也是一份小定礼,若女方收下,则婚盟就此缔结。 程家除了官媒,还来了两位夫人,分别是程步思的姐姐程氏以及堂嫂闵氏,这位穿亮紫色遍地撒牡丹花丝绸褙子的白胖程氏夫人含章是见过的,陆湘的表嫂,木樨雅会那日对着含章好一番打量,眼神颇有深意。想必自那时起就开始打主意了吧。 果然那程氏笑得极为和蔼,与侯夫人好一番寒暄,谈笑风生,馒头般白胖的脸上笑得眯成两条缝的眼睛却时不时瞥向含章,闵氏一身玫瑰紫的福禄纹褙子,模样瘦,看着严肃得多,不苟言笑,从见面起两眼好似审视般上下扫视着含章。 这些日子的修养食疗也体现了功用,含章本来微黑糙的脸白皙许多,肤质细腻,更兼低着头,凌厉的眉锋并不明显,眉目间的冷凝之意几乎看不见了。 侯夫人这些天的车轮战术颇有些功效,含章毕恭毕敬地垂着头立在她身后,看着颇有几分闺阁弱女子的娇羞之态。 官媒笑嘻嘻地科打诨,气氛颇为热闹,待说得差不多了,便去看程氏,程氏会意,探寻的目光看向闵氏,闵氏半了眯眼,咂咂嘴,点了点头。 程氏嘿嘿一笑,带了大大金戒指的肥胖手指挥了挥,跟来的丫鬟立刻捧上一个锦盒。 闵氏轻轻咳了两声,屋内顿时安静下来,众人视线都看向她身上,气氛顿时添了几分紧张兴奋。闵氏看向侯夫人,声音嘶哑,语调平板板,很是僵硬:“久闻令千金蕙质兰心,堪为良配,今日特地替舍弟送来一套累丝头面,赠予二小姐。”说着,揭开了锦盒。 盒内是一套金累丝孔雀开屏钗,每一条雕细琢尾羽上的花眼翎皆是大颗的五色宝石镶嵌而成,盒盖一开,那宝石便折出五彩光芒,耀花人的眼。 这般细的首饰,就是大富之家也不多见,怕是里赏赐的物件,程步思家三代以前就从盛国公府分家出来,如今还能有这样的家底,的确不能小觑。如此富贵之家,寻常女子又有哪个不动心呢? 侯夫人笑容满面,回头便唤含章:“章儿……”冷不防迎头看见低着头的含章唇角噙着一丝古怪的微笑,侯夫人一惊,声音便卡在喉咙里。 她这里戛然而止,程家两人便顿生疑惑,脸色微变,二少忙咯咯笑着打圆场道:“二妹妹害羞了呢。”她忙几步走过去就要拉含章,还不及碰到她的手,忽听见一声冷笑从门外传来:“又不是名正言顺的薛家女儿,有什么好害羞的?” 众人皆惊,侧头看去,却是许久不见的三夫人崔氏。 自大少被休后,薛家二房和三房的关系便紧张起来,平日里从主子到奴婢都是井水不犯河水,阵垒分明,就是去老太君处请安,都是错开了时间,彼此连面都不照。老太君很是生气,却全都怪在侯夫人身上,没少拿这些事磨她答应过继三房孙子。这一来,二房和三房更添了新仇。 纵然薛侯爷有想修复关系重回融洽的心,但最近麻烦事一件接一件,也着实没有功夫来处置家务事,只得暂时维持现状。 两房人如今僵持,这个节骨眼,崔氏来这里做什么?眼见程家来人脸上收了笑容,满面狐疑。侯夫人心中不虞,面上却只得笑如春风:“弟妹这话可就不对了,谁不知道含章是我们侯爷的亲生女?这不名正言顺一说不知从何而来?” 崔夫人不请自来,却自得其若地走到侯夫人下首坐了,轻轻抚了抚裙面,冷笑道:“二嫂不是贵人多忘事吧?二丫头连族谱都没入,就算从侯府嫁出去,这谱上无名,又怎么算得上是咱们昌安侯府的人?” 侯夫人一愣,暗道不妙,这崔氏说得不错,含章的确至今都不曾入薛家族谱。 薛家子女都是六岁正式起名入齿序入族谱,偏含章六岁那年就离开了薛家,这事也就无人再提,不了了之。虽然一个月前她回来,但进门第一天就因为名字之事惹怒了老太君,之后又屡屡冲撞,老太君一怒之下便使子不同意将她记入族谱,薛侯爷虽提过两次,但一是老太君不松口,二是中秋节杂事太多,一直也腾不出手来。这样一拖,就拖到了今日。 闵氏看侯夫人脸色变了,便知此事非假,她眉一皱,问道:“薛二夫人,此事当真?” 侯夫人一滞,结亲是结两姓之好,定亲之时女方身份出了纰漏,这便是对男方的侮辱了。但若是因此有所隐瞒,只怕更添变数。 她心头焦急,心念一转,忙笑道:“闵夫人也知道我们含章是一个月前才从沈元帅那里回来的,她这些年代替亡母承欢外祖父膝下尽孝,没顾得上回家,所以这入族谱之事也耽搁下来。回来后本该要入的,可是开宗祠续族谱之事非同小可,族中几位长辈又去了祖籍地探亲,不在京中,我们只好放下此事,待到本月中旬长辈们都到了立刻便能入谱。” 她这番话合情合理,又态度诚恳,叫人挑不出错处,更兼几次把沈元帅搬出来,程家挑选含章本就存了与沈家结亲之意,听了这话,闵氏也不好多说什么,点了点头,就此揭过。 侯夫人才安下心,崔夫人却不肯就这么放过,她生锈铜铃般呵呵笑了几声,道:“那可就巧了,正好昨儿那几位族伯族叔都回来了,这会儿都在前面堂上和侯爷三爷说话呢。刚好今天是个宜祭祀开祠堂的好日子,大嫂若是诚心想给二丫头上族谱,择日不如撞日,不如现在就去提出来。程家两位夫人观礼,如何?” 她噼里啪啦说完,问出来,却不看侯夫人,只盯着程氏和闵氏看。 崔氏鲁直,素来不够灵敏,今日这样说话顺溜,步步紧逼,明显是有备而来,这葫芦里卖的必不是好药。侯夫人条件反就想拒绝,却听程氏笑得甚是欢快:“如此甚好。” 侯夫人惊愕看去,程氏笑容可掬转过头来:“不知薛二夫人可方便?”那笑容分明夹了几分幸灾乐祸的看好戏之意。侯夫人暗暗咬牙,言笑晏晏:“当然方便。” 启晖堂是侯府最大的正厅,平日若无大事并不开启,而此时,堂门开启,厅中坐了七八个垂垂老矣的老者,薛侯爷和三老爷亦在座相陪。右边一处金叶屏风两道轻纱帘,里头坐着女眷,声音相通,却影影绰绰不见身形。 待婢女们上完茶,众人饮过一回,薛侯爷便放下茶盏:“今日恰逢几位叔伯莅临作客,靖庭便想趁此机会为小女入族谱。含章,过来。”他朝右轻唤一声。 侯夫人笑盈盈冲着程家二人微笑致意,拉着含章的手出了里间。领着她在堂上一一向几位长辈行礼。 众耆老打量了含章一番,彼此交换了几番视线,其中一个长须老者清清喉咙,问薛侯爷道:“靖庭,你家这二姑娘叫什么?” 薛侯爷眸光一沉,道:“含章,薛含章。”含章听了,突然抬头看了父亲一眼,他面沉如水,转开了视线。 那老者小声咀嚼两遍含章的名字,摇头道:“名字是不错,可是我们薛家自有字辈传承,这一辈的女孩儿是个定字辈,含章这名字不合规矩。”其余老者纷纷附和,言下之意,就是这名字不合族规,只怕不能记入族谱。 侯夫人这才明了三房突然找了这些人来的意图,原来是预备在此处刁难。她瞟了一眼薛三爷,果见他一脸得意,想必崔夫人在屏风内也是这般嘴脸。 只是他们没有得意多久,薛侯爷对着几位长者道:“这名字是她外祖父取的,老人家一番情意自是不好推辞,我们平日唤她都是用的这名,若是记入族谱,我给她取的是个瑛字,薛定瑛。这样,自可两全。” 长须老者点点头:“如此,倒也无妨。”薛三爷一愣,忙道:“一个人如何能用两个名字?这成何体统?” 另一个学究相须发皆雪白的老者道:“长者赐,不可辞。族中规矩也不可破,此两全之法,先前也有过先例,不足为奇。”其余老者也点头称是。这白发老者是族里最严谨守礼的一个老举人,说话颇有分量,薛三爷自知无果,悻悻地冷哼了一声。 含章半低了头站在堂上充作雕像,心头只觉十分好笑,最开始的定玥到如今的定瑛,从神珠到像玉的石头,这大概就是自己在薛侯爷心目中的地位了吧。十四载分离,中间无数恩怨误会,他自有娇女承欢膝下,纵对自己有几分怜惜爱护,却也经不起考验和他人有意为之的隔阂,再加上自己的冷淡以对,到如今,这份本就浅薄的父女情再也无以为继了。 侯夫人在右侧主位等了一会,便起身问道:“今日侯爷定下这个瑛字给二丫头做名字,记入族谱,在座的诸位长辈可同意?” 众老者皆颔首道:“我等同意。” “我不同意!”陡然发出的低沉音调,并不高,却十分突兀。 众人疑惑看去,只见厅上的含章缓缓抬了头,目光黑亮,徐徐扫过几人,一字一顿重复道:“我不同意!” 屏风内传来倒抽一口气的声音,薛侯爷尚在惊愣,那白发老者已经不悦,喝道:“长辈们议事,哪有你一个女子小辈嘴的道理?还不快快退下!” 含章冷笑一声:“你们擅自定我的名,将我入族谱,却连问也不问我的意见,这又是何道理?” 那白发老者几乎要拍案而起:“放肆!竟敢和长辈顶嘴!” 含章丝毫不为所动:“我的问题已经问了,还请几位长辈给我个回答。这到底是何道理?”言语间竟不去接白发老者的话茬,这般赤,裸,裸的蔑视令那老者一拍身边小几,怒不可遏:“混账!你这丫头好生无礼!” 一时众皆哗然。 薛侯爷忙上前安抚:“七叔息怒!”又喝斥含章,“还不快跪下给七爷爷赔罪!”薛三爷顿起玩味之心,抱着手在旁看好戏。 含章看着父亲,神态平静如常:“文正公有云以德服人,天下欣戴,以力服人,天下怨望。治天下尚且重‘德’,难道昌安侯府治家却只会用‘力’么?” “呵呵呵!”一位一直不曾做声的眯眼福相老人突然笑出声,“丫头,依你话里的意思,咱们今天要把你的名字入族谱,还非得给你个说法了?”他是老侯爷的堂弟,科班出身,曾官居御史,在族中颇有些威望。 含章看向他,稳稳点头:“正是。” 胖老人怪腔怪调地长叹一声,对那尚气呼呼的白发老者道:“七哥你也别气了,小丫头不懂事,咱们这把老骨头横竖无事,不如就替庭哥儿教教小辈吧。”说着直起身,正色对含章道:“有道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你父母生你养你,为人子者自然该谨守孝道,父母所赐就该恭敬领受,哪里还有讨价还价的?” 含章云淡风清,与他对视:“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若做长辈的要将我当成礼物送至虎狼之口,将我的生死祸福视为鸿毛,难道做子女的也要听之任之?”胖老人听得一愣。 “啪啦!”屏风内有桌椅倒地的声音,二少一声惊呼,继而小声求道:“程夫人,闵夫人,你们消消气……”微乱的脚步声里夹杂着崔夫人不不阳的啧啧怪笑,侯夫人脸色一变,匆匆起身入了屏风后,不停小声赔礼挽留。 外厅里剑拔弩张,便没多少人继续注意内里情况。那白发老者已是气得浑身发抖,不待胖老人说话,便指着含章,横眉怒目斥道:“大逆不道,大逆不道!” 起先的长须老者亦怒斥道:“小丫头,你虽为女子,也不能如此忤逆父母尊长。当初你生母虽也是农家女出身,没受过什么教养,年轻时也做了些许荒诞事,但进了我薛家门,慢慢也学了礼法,行事说话颇守规矩顾大局。你身为她的女儿,也是边关元帅的外孙女,身份自是不同寻常,难道还要给他们脸上抹黑么?” “哈哈!”含章朗笑两声,眼如寒星,冷芒闪动,“我那守规矩顾大局的母亲,已经喝下催产药催了自己的命,当日我不曾夭折在那药上,今日更不可能受你们摆布!” 她情绪激动下,脸色通红如欲滴血,目光冷厉如刀,所到之处便如利刀割砍而过,给人血横飞的错觉,这几位老者虽历经风雨,也不免有些不寒而栗之感,均暗叹这丫头好凌厉的气势。 当年沈姨娘喝药催生虽是后宅事,但因牵涉到薛侯爷嫡长子,在座之人也都有耳闻,长须老者本对含章尚有几分怜悯,但如今她公然用此事损及薛家颜面,怜悯顿时消失,只余下可恶可恨,他怒道:“既入了薛家门,就是我薛家人,为了薛家家业稳固、子孙昌盛安宁,一碗药一条命又算得了什么?哪里轮得你在这里胡言乱语!” 此言一出,含章突然顿住了,那凌厉之气也尽数收回,厅里无人说话,连呼吸也听不到,风吹动深蓝纱帘,诡异地静,仿佛恶战之后的战场,溢出让人心神无力的疲乏厌倦。 “既如此,”含章将目光看向薛侯爷,父女两终于目光相对,薛侯爷眼中眸光闪动,似有许多不能言说的话,女儿凤眸轻眯,淡色的唇微启,一字一字掷地有声,“我便不做薛家人!” 言毕,众人尚未反应过来,她左手拔了头上玉簪扔在地上,却将一头泛黄青丝拢至身前,今日小定,原本该是程家人将那孔雀开屏钗戴到她头上,所以她发髻上并无其他饰品,此刻伸手拢发倒甚是方便。 那玉簪子是岫玉材质,本质地坚硬,却被她用力摔在地上成了两截,蹦跳了几下,一半滑到那白须老者脚下,一半直直滑入两重纱帘的屏风内。 叮叮脆响尚未消失,含章右手一抖,袖笼里滑出一把银亮冰寒的匕首,尖利泛着蓝光的寒芒耀入眼中,微微刺痛,薛侯爷惊惶下来不急出声阻止,眼睁睁看着女儿一匕首将及腰发丝自耳边齐齐斩断。 含章一手持匕首,一手举着一把有如狼尾般的长长断发,神态冷傲:“古有魏武帝割发代首,我不如先人,今日断发代命,从此以后,我与薛家一刀两断,再无瓜葛!”她傲然地一扬手,便如从战场而归的战士扔掷敌人的人头一般,一把青丝砸向薛侯爷脚边,一路扬撒了一半,剩下一半没什么力量,只击中他的袍子,青色袍角微微颤动。 薛侯爷怔怔地看着脚下的断发,又徐徐抬头看着短发凌乱的女儿,眼神微带悲凉,唇角微微扇动,却最终颓然移开视线,没有对女儿说一个字。 含章嗤笑一声,眸光淡然再次扫过厅中诸人,抱拳道:“告辞!”言罢转身便要离去。 “慢着!”一声尖利喝斥从屏风内传来。含章顿住步伐,淡然看过去。 侯夫人几下甩开纱帘疾走而出,她手上拿着半截玉簪子,一张保养极好的脸已是气得雪白如纸,怒极反笑,素日柔和的声音扭曲变声:“一刀两断?说得真好听,只怕二小姐你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从胡杨身无分文落魄归来,侯府可有嫌弃过你?你吃的穿的,身上穿的,头上戴的,房里用的,甚至往年年节千里迢迢送到胡杨去的礼物,无不尽善尽美,绫罗绸缎、珍宝美玉,有哪一样不是你父亲和我的心意?就是这被你随便摔断的簪子,也足够寻常人家几年的花费。我们对你哪点不够好?你这样狠言狠语,将所有一切一语抹杀,未免太狠毒了!” 这话虽计较锱铢,有些小气,却也说的是实在道理,哪一个人不吃饭穿衣了?看着含章身上那耀眼致的石榴红褙子,众人眼中惊愕都转为不屑。 那白发老人气得几欲疯狂,终于有机会扳回一城,忙喊道:“正是!你吃我薛家的米,穿我薛家的衣,你的骨皮都是薛家的,有什么资格说一刀两断?!” 含章定定与侯夫人对视,眼中闪过一丝嘲讽,侯夫人手握成拳,指甲深深扎入掌心,正待继续责问,却看含章手指探向衣襟,竟当众解起衣带来,众人面面相觑,正待喝止,含章动作麻利,已将外衣脱下扔到侯夫人脚下,内里一身玄色长袍,上面是朱红的卷草纹,古朴端凝,萧肃深沉。侯夫人见她早有准备,不免心中有些狐疑。 含章却是勾唇微笑,从左手袖筒抽出一卷纸,迎风抖开,侯夫人站得离她最近,一眼看到那纸上文字,瞳孔骤然一缩。 “我本来不欲说此事,但,既然夫人你提起,我便说个清楚。”含章语调清晰,慢慢道来,“这是我祖父二十多年前给我生母备下的嫁妆,因为薛家家规,凡做妾者一律不得向外人透露自己妆奁数,以免损及正室颜面,所以我生母从不曾向他人提起。祖父出身农家,不懂古董珍玩,只知道田地重要,每每论功行赏便只索要田地,到我生母出阁时,陪嫁金银很少,田地却有三千亩。” 几位耆老皆倒抽一口冷气,这昌安侯府的所有田地庄子加在一起怕也只有五千余亩,当日看沈家女入府,只带了少少一些金银,众人还对她颇为轻视,谁知她实际陪嫁竟这般丰厚。 侯夫人见势不妙,正要反驳,含章目光微动,轻轻瞟了她一眼,便入利箭般将她死死定在原处。 “母死子继,我生母过世,这三千亩田地甚至这些年的产出孝敬自然该归在我名下。偏我一时好奇,怕那些庄子荒废了产出不好,我若胡乱问起,侯夫人您面上不好看,所以来京的路上先去那些地方看了看,结果,”含章慢慢将那卷至卷起,用巧劲送到那胖老头手边几案上,“烦请薛老御史帮忙瞧瞧,那些庄子如今都在谁的名下?” 胖老头展开纸卷,眯眼一瞧,顿时大惊:“这……”其中三分之一归了侯府,三分之一为侯夫人私产,后转了一半给薛定琰做嫁妆,还有三分之一,则由薛定琬带入了侯夫人娘家安平伯府。 含章无意理会他们的惊诧讶异和侯夫人的颓丧惶恐,低头抚平袖子,凉凉笑道:“既然非要说清那些钱财之事才可脱身,那我便用这三千亩地做买身钱,咱们钱货两讫!” 玄色长袖一甩,含章转身,毫不留恋而去。 才下了台阶,尚未出院子,外院总管薛管家一路跌跌撞撞狂奔而入,慌慌张张喊道:“侯爷,侯爷,有圣旨来了,是,是和二小姐有关的。” 第三十一章 两断在线阅读 第三十一章 两断 - 第三十二章 沈含章 公侯庶女 作者:林似眠 第三十二章 沈含章 “……元帅沈三独女早逝,膝下荒芜。忠臣无后,晚景凄凉,朕实不忍,兼悉获其独女诞有一女,年已二十,自幼由沈帅亲自教养成人,古云一米一饭皆是恩情,养育之恩亦重如泰山。鸟雀尚有反哺之德,何况人乎?故特赐此女沈姓,归宗沈氏,以尽朕抚恤忠臣之心,替其亡母尽孝承欢,亦报沈帅十四载抚育之恩,齐三全之美。钦此。” “……兹念昌安侯府恭敬勤俭,体恤孤弱,深明大义,特赐昌安侯府金千两,加赐侯夫人王氏正一品诰命,封慈怀夫人,赐金玉佛像各一尊。钦此。” 紫檀接旨香案上轻烟袅袅,年轻的宣旨官朗朗清音隐隐回荡在启晖堂前,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这两封圣旨,着实狠狠敲在众人心上。 今日含章一介未嫁之女,自陈家族对己不公,自请出族,脱离薛姓,所作所为惊世骇俗,不论有何内情,却实实在在是不敬父母不认祖宗,这等行为实乃大不孝,若是发生在寻常人家,直接将女儿沉塘赐死也无人会有二话。 虽然含章身份特殊,薛家不能对她如何。但昌安侯府受了这奇耻大辱,若一怒之下以此为由告上金銮殿说含章不孝不顺,孝道为上,皇帝也不能偏袒,到时候下狱流放自有说法,沈三纵有天大的军功也无济于事,不但如此,事情一旦传出,天下清流一派定会对这大逆不道之女嗤之以鼻,御史的弹章便能将他祖孙两人给活埋了。 而如今,两道圣旨降下,一切全然不同,自颁旨之时起,含章便归了沈家,是名正言顺的沈氏女。 且圣旨内容声情并茂,道理凿凿,薛家女改姓,是皇帝对忠臣的抚慰,是亡逝的沈姨娘对父亲的孝道,更是含章报答祖父的养育之恩。薛家若是深明大义,体恤国之忠臣,就该毫无二话,欣然同意。 虽情理堂皇,但夺人女儿归于别家,到底有违宗族之法,为了安抚薛家,皇帝特地赏赐了千金,又因此事抬举了侯府妾室,故又额外赐了侯夫人一份殊荣。 如此一来,用含章对沈帅的孝压过含章对薛家的孝,以孝对孝,薛家也得了补偿,情理法上都勉强说得过去,天下人也不会有什么大意见。不得不说着实费了一番苦心。 至此,含章改姓之事已成定局,而薛家,接了这份旨意,受了这些赏赐,便只能拱手将人交出,而含章大闹启晖堂之事却只能一笔勾销,薛家不能有任何不满,否则的话就是藐视圣意,对皇帝不敬。 薛家众耆老跪在薛侯爷身后,眼睁睁看着他接下那两份重如泰山的奏折,只觉得喉咙里卡着一枚硕大的苦果,哭都哭不出来。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连番的打击如惊涛骇浪将人吞没,白发老者喉间咯咯两声,眼前一黑,晕了过去,长发老者赶紧将人扶住,不让他倒下,接圣旨时晕倒,着实不敬。 薛侯爷大惊,忙使眼色让旁边伺候的小厮将人扶走。年轻俊秀的宣旨官很识趣地低头咳嗽,假装没有看到。 白胖的薛老御史打岔问道:“程家小子,你不是起居舍人么?怎么今儿不在里待着,却跑来颁旨了?”他这话自然并不是表面意思,皇帝突然管起官员家事,决定一个女子的姓氏前途,且还卡在这么一个节骨眼来颁旨,简直是匪夷所思。幸而宣旨的程熙和他是旧识,这话问出来倒也不打紧。 程熙果然很上道,他既宣旨完毕,就不算身负皇命之人,便先恭恭敬敬对着薛老御史行礼,这才道:“昨天傍晚胡杨的军情奏折到了,几位老大人进商议战事时,无意间提了几句沈元帅年老孤苦,膝下空空,夜里时常梦见亡女哭醒,病上添病。皇上听了感慨良久,最后说了一句朕亦为人父为人祖,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乃好生之德,沈帅其情可悯。今儿一早便下了这两道旨意,让我来宣旨。” 一时众人都沉默了,真有这么巧的事么?还是事先已经计划好的,给一棍再赏个甜枣?不约而同,视线都看向含章身上。 她仍旧是沉静神态,无喜无悲,似乎本不知道自己本来会有些凶险的前路突然转成了另一条康庄大道。无论如何,做沈家元帅的孙女总比做为侯府庶女被送去程家做填房要好得多。但沈三若早有此意,为何这十四年都没提过,偏偏临到现在才突然提出来? 众人面面相觑,无限疑惑都在肚子里翻滚,面上表情也十分古怪。程熙低声咳嗽两声,行礼道:“下官还要回去复旨。就此告辞,几位大人见谅,薛侯爷见谅,沈小姐见谅。” 这一声沈小姐直叫一干人等百感交集,连程熙带着随从转身离去都未曾注意,只含章无意间瞥见他的背影,面上突然闪过一丝惊疑。 不过半个上午,却像过了半生那么长,含章慢慢走过侯府已经有些熟悉的内宅道路,远远的二门边斜靠着一个矮小人影,老远就在挥手,欢快得像只摆脱了绳索的猴子。 含章看着活蹦乱跳的小六,只觉得心中最后一点霾也一扫而空,全身轻松,便加快脚步走过去。 小六上下扫了她几眼,笑眯眯道:“事情都弄完了?” 含章点头,漫不经心道:“弄完了。”她想了想,也笑眯眯道,“这玉京哪里烤全羊做得最好?快带我去尝尝,两个月没吃过,快馋死了!” 小六从墙边矮树丛里出一顶斗笠扔给含章:“走,跟我走,包你满意。” 两人正要离开,忽听身后传来一声浅浅低呼:“阿素!” 这道不和谐的低吟骤然打破了含章两人的好心情。小六回头瞄了瞄,龇牙咧嘴地小声对含章道:“是侯爷。” 含章暗叹,该来的总会来,便徐徐转身。 薛侯爷慢慢走过来,他方才许是疾步走来,袍角皱起,两鬓几缕碎发拂过额前,容貌一如既往的俊雅,又因着仪容微乱,倒显出几分不羁的名士之风,浊世翩翩之态。直至今日,此人仍可令世间女子迷醉。 含章平静地看着他:“难为薛侯爷还记得我的小名,却不知阁下有何指教?” 薛侯爷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勉强出声道:“你如今身无分文,却能去何处安身?” 这大约是父亲的关怀吧,含章抿着唇想,多么可笑。 薛侯爷见她没有回答,便从自己袖子里取出一个墨绿色锦袋递过来:“这里有三十两黄金,一些碎银子,你先拿去应急,等找好落脚处,我让人给你送些银钱物品去。” 含章看着那沉甸甸的锦袋,突然觉得好笑,方才侯夫人还口口声声自己吃薛家的用薛家的就是欠了薛家,如今这锦袋,到底又想说明什么? 对方一动不动,脸上现出嘲讽的笑,薛侯爷伸出的手渐渐有些尴尬得维持不住,最终,他颓然地垂下头:“你果真如此恨我。” 仍旧是令人难堪的一片安静,只听得到风吹过旁边矮树的声音。 “我小时候常常很困惑,” 突如其来的叙述让薛侯爷有些惊讶地抬头看向含章,她亦回望,两人身量相仿,很容易就能看到对方眼睛里的情绪,含章深黑的眼睛亮得惊人,波光粼粼,“为什么大姐和二哥总能得爹爹喜爱,大姐绣了一个小花样,二哥写了一副好字,爹爹就会抱着他们,很开心地笑。爹爹长得比所有人都好看,笑起来脸上会发光,比天上的太阳还好看。可是,爹爹从来不会来抱我,也不会对着我笑。” 语调一反常态的低柔,好像小孩子的委屈呢喃。 “我很努力地试过了,可是我绣的花不好看,我写的字像蚯蚓爬,爹爹每次都不会多看一眼。后来我想,算了,反正我也做不好,爹爹永远不会注意到我,所以我什么也不学了。” 含章两眼有些虚芒,眼眶里却隐隐溢出水光,“后来,薛定琬她们总是欺负我,我总被罚不给饭吃。我饿得慌,就偷偷去找爹爹,可是爹爹皱着眉头很严厉地跟我说小孩子不能撒谎,说你明明看见厨房给我屋里送了很多好饭好菜。我拼命摇头说我没有撒谎,爹爹却本不信我。我再去的时候,他就让人守着门不让我进去。” “那次,薛定瑾弄坏了翡翠观音,却和薛定琬一起说是我碰坏的,不知道为什么,所有的下人婢女全都给她们作证,我怎么说都没有用。那天爹爹很生气,对我发了脾气。这大概是爹爹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里只注意到我一个人,可是他罚我在院子里跪一天一夜。那一天一夜我什么都没吃,腿也好疼啊,晚上的时候饿得眼睛都花了,但是本不敢闭上,到处都是黑漆漆的,我吓得不得了,好想爹爹来救我。可是直到我昏过去,也没有看见。” 秋日的风吹过含章的短发,发丝凌乱飞舞,小六不敢置信地看着两道晶亮的水迹从她腮边滑过,砸在坚硬的青石地板上。薛侯爷只觉得喉咙发紧,心里异常难受。 “那晚之后我染了风寒,总是发烧咳嗽,怎么也好不了,断断续续从夏天病到冬天,爹爹只来看过我两次,每次听说我睡着了就走了。后来冬天来的时候我发了一场高烧,足足烧了三天,是沈嬷嬷的哭声把我唤醒的。我醒来的时候就想,爹爹不喜欢我不要我,那我也不要他了。” “侯府那时候在修房子刷油漆,我就偷偷拿了一罐红漆。故事里的哪吒剔骨还父,割还母,我很怕痛的,不敢割自己的和骨头。所以我就用油漆当成我的血泼在屋子里,我当时有点赌气想,这就是还了你的血了。然后我就和沈嬷嬷走了。”含章眼睛发直,仿佛陷入了久远的记忆,似乎本没有察觉到自己的泪越来越多越来越急,连声音也哽咽了。 “那天晚上特别冷,刮很大的北风,我的烧还没退,腿脚发软差点走不动路。其实我走的时候还在想,如果爹爹担心我的病情,晚上刮大风的时候来看看我,也许就会发现我不见了,说不定就开始找我了。我和沈嬷嬷第二天一早在等城门开的时候,一大堆人挤着,我也总是往后看,我想,说不定下一刻爹爹就出现,接我回家了。我看着后面,就不会错过他了……”语调渐渐低微,好像一片被风带走的树叶,渐渐再也不见了。 “所以,薛侯爷真是多虑了。你我的恩怨,早在我踏出玉京城时就已经彻底结束了。我对你没有一点恨意。”含章狠狠抹了一把泪,脸上的脆弱表情突然一收,语调也骤然变得冷漠,眼中干涸平静有如荒漠,好像所有残余的情绪刚刚已经彻底释放出来,再无一丝剩余。 “此次回京,是祖父的一再要求,他怕自己以后顾不到我,怕我一身残疾,在这世上一个人无依无靠孤苦伶仃,所以宁肯拉下老脸写信恳求你们重新收留我。我实在不能拂逆他的意思,这才回的京。可是没想到,侯府居然给了我这么大的惊喜。不过这样也好,祖父一直不肯让我入沈家,如今倒因祸得福改了姓。这也算是昌安侯府对我做的唯一的好事了。” 含章轻笑着说完,看了眼天色,对仍自怔愣的薛侯爷道:“如今天色不早,我也该走了,这段时日承蒙府上照顾,沈含章感激不尽,就此告辞。”她恭敬抱拳,态度谦和疏远,犹如面对一个普通的长辈。礼毕后,她带上斗笠,漠然转身离去。 薛侯爷握紧的拳渐渐有猩红的血顺着墨绿色锦袋缓缓滑落,他颤抖的唇开阖几下,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走出自己的视线,从此陌路。 小六难过得眼泪汪汪,一路小心地看着含章脸色,生怕她难受想要大哭,却只看到她脸色平静无波,甚至隐约可见几分轻松。小六心里有些发毛,待到出了侯府,才小心翼翼问:“小姐,你……还好吧?” 含章想了想,道:“感觉压在心里十几年的包袱全没了,很松快舒服。”她一挑眉,瞪了小六一眼,“你还有功夫想这些破事,要是等会儿烤全羊不好吃,小心我揭了你的皮!” 小六被瞪得一愣,寒毛直竖,突然觉得好像一年前那个带了几分危险痞气的人又回来了,他一个机灵,忙几步追上去,舔着脸狗腿笑道:“好吃,好吃,我胡小六是谁呀,我找的地方绝对是全玉京第一美味,包君满意……” 两人说笑着远去,梧桐哗哗的落叶飞舞中,百年侯府的朱门又咿咿呀呀关上,暴眼吐齿的黄金兽头,浑圆闪亮的金门环,黑底金字的大匾。这一次,是真的彻底无关了。 第三十二章 沈含章在线阅读 第三十二章 沈含章 - 第三十三章 偶遇君 公侯庶女 作者:林似眠 第三十三章 偶遇君 “这就是你说的玉京第一美味?”含章皱着眉头看着眼前的小六,语气很是不善。 【六月中文6y】 小六笑得见眉不见眼,十足狗腿子像:“是呀是呀,整个玉京就这里的烤全羊最地道了。” 含章瞪了他一眼,手一挥虚指了周围一圈:“就这?”这一条街楼台致,雕梁画栋,门边飘扬着各色彩纱帘,十足的温柔乡。因为时间已过午,许多楼栋已经开始准备迎客,不时有轻纱裹身的美女从窗边走过,嬉笑逗闹,一路洒下银铃般的笑声,空中飘着淡淡的胭脂甜香。他们两个正站在街道尽头一座小巧酒楼前,门内正有做异族打扮的女子笑脸迎客,虽然黑发黑眸,但鼻梁高挺,眼窝深陷,看着与盛朝人颇有些相异。 “就这,就这!”小六打着哈哈,偷偷瞄了正在招呼客人的细腰隆美女一眼。 含章当头给了个栗子:“我要吃羊,你带我来妓院干什么?” 小六慌不迭地抱着头跳开,很委屈道:“这里不是妓院,是仿唐式的胡姬酒肆。而且我也没说错,这里的羊确实最好吃呀。” 含章眼一眯,正要再敲,“咕噜噜~~~”“咕噜噜~~~”,两条声音此起彼伏,两人面面相觑。 含章揉揉肚子,决定吃饭最重要,过后再算账,于是她一个转身,当先踏入酒肆。 【六月中文6y】 一楼已经有不少客人,迎客的女子便将他们请到二楼,含章随意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了,小六忙不迭报了一大串菜名,最后特地交代了烤全羊不要片,整只端上来他们自己片了吃。很是地头蛇的样子。 含章笑着摇摇头,随手揭了斗笠,露出长及脖的短发,此时女子无论族群皆以长发为美,这样短发的女子出现在秦楼楚馆旁的酒肆里,二楼的几位客人颇为惊异,纷纷看过来,她不以为意,将迎客的酸酪汁喝了一口,浓酸微甜,入口生津,顿时眉一挑:“果然不错。” 驼蹄羹、浓汁鹿唇、葡萄酒,当然还有唱主角的一整只金红流油的肥硕烤全羊,外焦里嫩,散发出浓浓的香,让人胃口甚佳。 含章哈哈一笑,拿起酒肆提供的小刀就去片,谁知那小刀想是不怎么被使用,很久没有打磨过了,刃有些钝,用着不顺手,她随手仍在一边,从袖子里抽出随身的匕首,抽出来在袖子上擦了两下,就往上挥去,浅银蓝的匕刃甚是锋利,切有如割豆腐一般轻易,她片下一块,送到口中嚼了,点头赞道:“的确是美味。” 小六自捉了刀也片吃,闻言得意笑道:“是吧,我就说了这里的羊最地道,听说这些羊都是从西北的草原子运来的,正宗得很。” 含章两眼放光,吃喝酒,好不快活。小六见她这般爽快模样,心下迟疑,不由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问出来:“小姐……咱们就真的从薛家净身出户了?” 含章一口饮下一杯色泽紫红的葡萄酒,漫不经心看着杯上的花纹:“你还想怎么着?” 小六一拍桌子,豪气干云:“反正咱姓沈不姓薛了,也不用管什么孝道了,干脆找人把侯府那些人捆了,逼他们把吞下去的东西都吐出来,还要加十倍的利息!”” 含章眯眼看着他,危险一笑,迅捷伸手弹了个栗子:“做梦了吧,再胡说八道就一边去不准吃!”小六啊呀一声忙捂住额头,悻悻地闪到一边,倚着栏杆嘀咕道:“我这不是为你打抱不平么!”很是委屈的语气。 含章好笑地看着他,眼中笑意柔和,摇头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你的好心,可是这里是玉京,又不是胡杨,由不得胡来。不过你放心,他们也占不到什么便宜的。”小六一听来了兴趣,两只眼睛亮晶晶地凑过来:“怎么个占不到便宜?要不要我去他们钱袋?要不把他们的古董字画什么的全一把火烧了!” 含章冷悠悠瞟了他一眼,手一挥切下一条羊腿,提起来往他怀里一扔:“吃你的吧!少给我惹事!” 小六今天才刚换的新衣服,可舍不得弄脏,眼疾手快接住羊腿,眼睛在明显不想搭理他的含章和金灿灿喷喷香的烤羊腿间来回一下,便决定吃为上,顾不得争嘴皮官司了,于是他嘿嘿一笑,两手捧了羊腿,大口大口撕咬起来,大吃大嚼颇为豪爽,不多时啃完一只羊腿,随手将骨头往旁边一甩,谁知一个不小心用力过猛,羊骨甩出栏杆,直直掉到底下街面上。引起一阵惊呼,有个壮声音立刻大骂道:“是谁?是哪个兔崽子乱扔东西?!” 小六一呆,忙探出头往下看,只见正下方正好站了两个人,一位年轻公子正低头看脚下挂着几条碎的羊骨,他身后一个家仆打扮的魁梧汉子叉了腰对着楼上开骂,一见小六露头,立刻浓眉倒竖,指着他喝道:“是不是你?!”这人满脸狰狞,胳膊上肌隆起,拳头像个小钵,着实吓人。小六吓得一哆嗦,下意识摇手道:“不是我,不是我……” 那年轻公子听出是个少年的声音,便抬头往上看,不妨与含章目光相对。含章微怔,继而朗笑道:“程大人,幸会!” 程熙微皱的眉目舒展,亦笑道:“沈小姐幸会。”他已经脱了官服,换上一身圆领白地黑宽边的襕衫,越发显得面如冠玉,清华隽爽。 含章已经喝了一壶葡萄酒,微微醺然,兼之今日了结了十几年的心头烦扰事,着实爽快,【六月中文6y】颇想找个人一起喝酒,相请不如偶遇,小六实在聒噪了,眼前这人看着倒也顺眼,今天去宣旨时也很是识趣,是个不错的人选。她深觉此事可行,便一个栗子敲开小六,对着楼下的男子笑道:“小仆失礼了,程大人见谅。若是不嫌弃,不如上来吃几杯,算是我赔罪,如何?” 这话若是一个男子对另一个男子说,那就只是稀松平常,但其中一人换成女子,便显得十分特别,隐隐似乎带了些暧昧色彩。一时四周人都惊讶不已,齐齐望了过来。 含章神态很是自然,好像压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妥,倒是程熙白皙的脸上微微现出些薄红,他低咳两声,沉声道:“也好。程某恭敬不如从命了。”他身后那仆人听得一急:“公子,我们还要……” 程熙抬手止住他的话:“你先去吧。”又低声交代两句,那汉子眉间疙瘩松了,抱拳道:“知道了。”说完,闪身就走了。 程熙便理了理衣衫,抬步入了酒肆。 小六自知理亏,揉着被敲了两下红通通的额头,谄媚地让出座位,殷勤地叫了女侍添上碗筷酒杯,含章又想着程熙吃不惯这样大块的,便再叫了烤羊腿并烤羊腰子羊肝等物件及一些小菜,最后还让添了两壶新酿葡萄酒。 程熙果然是个很不错的酒友,态度恬和,又会找话题活跃气氛,说起玉京的轶闻趣事来活灵活现,却半字没有多提今日薛家发生的事。 有他在,这张本来有些冷清的桌子立刻热闹起来,原本只顾着大吃的含章两人也慢下速度,不时说笑几句。不过一会儿功夫,三人竟不像是初遇,倒像是热络已久的旧友了。 含章一边听得发笑,一边手上稳稳割下一块羊叼在嘴里嚼,程熙看得饶有兴趣。他面前摆着的都是小菜,纵有牛羊也都是切小了炒好的,就是餐具也都是规规矩矩的碗筷,对比含章小六的银亮刀子,伸手抓,他实在是斯文极了。 这也不能怪他,玉京人官员士子都讲究一个儒雅有礼,就是在餐桌上也都有许多规矩要守,谁见过这样鲁的吃相?就是在这家酒肆里,烤羊大多是片成小块呈上,含章这吃法怕也不怎么常见。 含章见他好奇,便笑着捏了刃背将匕首反过来递到他面前:“要试试吗?”程熙也不推辞,欣然应道:“好。” 他接了匕首握着,缠满了布条的匕首柄有一段被含章握得滚热,但其他地方却是冰凉。程熙心中一动,立时又笑了笑遮掩过去,提手便去切羊。 他不惯用刀,使错了力,匕首尖直入烤羊内,直没到柄,刃尖刚好顶在乘的大瓷盘上,发出叮的一声轻响,然后是细细的瓷器破碎声。竟然无坚不摧?程熙一惊,好利的匕首。 不远处楼梯边亦有人与他一般感叹:“好刀!难不成是名刃狼牙 程熙有些懵懂,兵器录里并没有出现过狼牙的名字,也不知这个名刃的称谓从何而来。含章却是听说过,狼牙是东狄三王子苏哈狼随身所佩一柄短狄刀,传闻中色银蕴蓝光,柄后连着陨铁打造的长锁链,是削铁如泥的稀世宝刃,兵器中未有能敌者,苏哈狼曾用它配合长狄刀使用,杀过不少盛人,因为狼牙锋利,轻易就能刺入铠甲,所以从手无寸铁的百姓到能征善战的将军,几乎是战无不克。狼牙也成就了苏哈狼东狄杀狼的名号。但最终他也栽在了狼牙上,五年前,盛军中一位校尉用计破了他的狼牙之利,也令得苏哈狼断了一臂,狼狈突围逃回东狄皇庭,而狼牙也从此消失了踪迹。 说话之人四十余岁年纪,身形高壮,鼻高眼深,双目有神,头发微卷,唇上两道卷须,看样子是个西狄人。西狄三十多年前土崩瓦解,其族人大部分投奔东狄或其他西域各国,有一小部分归顺了盛朝,这些人无可谋生,大多都选择了在古老的丝绸之路上从商。盛朝官府对这些人表面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多加刁难,但因为东狄的关系,在私下仍是有些戒备的,西狄人们也知道这一点,平日里更加谨守规矩,行为很是低调。 这个西狄人却是大开大合,朗笑阵阵,在大庭广众下谈论东狄人的宝刃,一点也不怕引人注意。看他仪容不俗,衣着考究,一口玉京官话说得极顺溜,只怕是有背景的。 【六月中文6y】 含章无意惹事,遂笑道:“阁下看错了,这把是明月。”她一把拔出匕首,一翻手腕,银亮光华的匕身上端隐约两个铭文,笔画蛛丝般细,那西狄人细细辨认一番,原来是大篆的明月二字,挺遒优美,古朴流畅,看那铭文的勾画痕迹已和匕身融为一体,显然是铸造时就已经铭刻下,并不是新刻,而且匕首与短狄刀虽然都不长,却明显宽度和形状也有着很大区别。他心里微微失望,脸上却笑道:“是我孤陋寡闻了,竟然不知世间还有别的宝刀,实在是让姑娘见笑了。” “无妨,阁下客气了。”含章笑着收回匕首,在烤羊上片下片放到一旁小碟子里奉与程熙。 那西狄人站在旁边,看她并无搭话之意,眼中闪过一丝暗芒,又定睛看那被握在素白手中的明月,眯了眼隐去眸中情绪,低笑叹道:“宝刀当佩英雄,姑娘虽然如花似玉、纤纤弱质,可手持利器,未免有伤仪容娴雅的闺阁娇态,若是一个不小心伤到哪里,岂不可惜?” “扑哧!”众人循声看去,原来是小六一个没掌住,满嘴的羊腰子全笑喷出来,幸而他动作快,及时转头喷在地上,才没有祸害到一桌吃食。 【六月中文6y】 他扶着椅子软到地上,笑得直不起腰来,嘴里不时喃喃:“如花似玉……纤纤弱质,哎呦喂,哈哈哈……闺阁娇态……”. 众人顿时满头黑线,含章有些尴尬地咳嗽两声,拿了只筷子随手往小六头上敲过去,小六啊一声被敲趴在地上,笑声戛然而止。 第三十三章 偶遇君在线阅读 第三十三章 偶遇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