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龙场悟道》 第一章 楔子 ?厚重的云层堆积在头顶,天色就暗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早晨出门,远山上升腾的雾气,让人觉得今天本该是一个风轻云淡的日子,有路途经验的人都会乘着这样的天候上路。但是,仅仅上路一个多时辰,升腾的雾气不见踪影,好似躲进山野的怀抱,云层逐渐厚实、隆重起来,没有一丝散开的意思。中午时分,不遂人愿的毛毛细雨紧跟着就飘落下来,铺天盖地,暗无天日,天空与大地之间仿佛被拉上一层薄薄的雨帘。漫不经心的路人,这时才恍然大悟——贵州的天气就是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山野间,雾气悄无声息的变化,其实就是在向路人暗示即将突变的天候,一心赶路的人忽略了这一点,别无他法的承受毛毛细雨无情的肆虐。冬天,飘毛毛细雨,是贵州人的家常便饭,毛毛细雨一旦下开,就会持续下一阵子,无休无止,缠绵不断,大有极少成渊的架势。路,是驿道,用石块砌成的山间小道,供人和马行走,平卧在崇山峻岭间一直向远方延伸,看不到希望的尽头。路人,当然就是行走在驿道上的赶路之人。王阳明今天就是这样的路人,从余姚老家一路走来,进入贵州,今天又遭遇这样的天气,心情也变得湿漉漉的,步履格外沉重。 毛毛细雨,并没能打断王阳明对往事的回忆。如果说在这个世界上,王阳明对不起很多人,但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妻子朱氏。妻子是一位安于本分的好女人,知道自己的丈夫还活着喜出望外,知道丈夫返回余姚后,即将踏上千里贬谪之行,又悲伤成泪,两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妻子的内心里,只有不住的落泪。王阳明当然明白妻子的泪,是为自己前途未知,生死一线,一路艰辛,是否有归期?而流,一切的一切都让妻子无奈,更无助,流泪,就变成妻子表达悲伤情绪的唯一方法。为丈夫,也为自己,更为他们的这一个不完整的家。原本夫妻久别重逢的喜悦荡然无存,面对朱氏,跟了自己近20年的女人,王阳明心里从不愿触动的“死结”又会被重新触及,无奈的面对与承受,自己对不住朱氏的地方太多,从成婚那一刻起就没有让妻子朱氏过上一天舒心的日子,时至今日夫妻两没能养育子嗣。这一个家,对妻子而言就是守望着的空房,就是无数个寂寞的不眠之夜,就是数不清的期盼与一次次期盼后的失望。王阳明从余姚动身前,祖母也意识到这一个缺憾,作为一家之主,决定将弟弟的二儿子过继给王阳明,这是祖母认为唯一能弥补缺憾的方法。 尽管如此,悲伤的思绪还是牢牢的占据着妻子整个人,无法止住妻子流泪,王阳明希望妻子只在自己的面前流泪,不要让原本就笼罩在悲恸情绪下一家老小,跟着妻子悲伤起来,这是王阳明最不愿看到的。处于万般无奈,在征得祖母同意后,王阳明决定送妻子朱氏回江西南昌老家,住上一年半载,甚至更长。至亲的团聚,也许能填补妻子心灵中的缺憾,亲情的相拥,也许抚慰妻子原本不该悲凉的心绪。千里贬谪之途,选择过境江西正是这个原因。面对命运无奈的捉弄,王阳明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也算尽到一个丈夫为妻子所能尽到的最后之力。在南昌上岸后,寄宿客栈,让朱氏独自回家,王阳明无颜面对岳丈、岳母高堂,更汗颜面对孤苦伶仃的妻子。妻子没有错,自己没有错,错了的是夫妻两不幸身处在这个昏庸的时代。不见岳丈、岳母,在内心深处,王阳明还藏着一个不可告人的隐情。横下一条心,第二天一早默默的踏上西行之路。 “天无三日晴,人无三两银,地无三尺平”是贵州谚语。过境湖南时王阳明已经听说过。此时此刻,身临其境,还要在这样的雨天赶路,行走在山顶上西风凛冽,寒冷刺骨,来到山下风要小一些,让人感到阴冷无比,只须细雨与西北风一夜肆虐,山坡迎风面的树丛上就会挂满冰柱,远远望去银装素裹,而背风面的山野依旧如常,满山遍野湿漉漉的一片,要想找到一个干燥的歇脚之地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座山峰,就这样被大自然神奇的力量雕塑成完全不同的两种景象。“一阴一阳为之道”、“处阴而居”理所当然成为人类适应自然变化法则的生存之道。回忆往事,是王阳明贬谪路途上常做的一件事,借以打发路途上的无奈,排遣疲惫。可今天面对如此残酷的天气,王阳明不能再分心,必须专注自己的脚下。 ; 第一节 驿道难 问道更难 ?进入贵州境后,爬过多少山,下过多少坡,越过多少沟坎,王阳明已经记不清。一段时间以来,行走在贵州山路上的经验让王阳明知道,阴雨天在驿道行走有多艰辛,青石湿滑,道路泥泞,上坡是进三步退一步,下坡是迈两步滑三步,一个不小心还有可能跌下万丈深渊,葬身山谷。缠绵的毛毛细雨让每一个行走在驿道上的人,不由自主对灿烂阳光产生一种由衷的期盼与久违的渴望,这样的渴望之念越是强烈,王阳明就觉的毛毛细雨就更是没有尽头,就像天穹渗漏了一般。穿布鞋走这样的山路,几天下来鞋底就能磨穿。本地蛮夷人不要说赶路,就是平时居家过日子,也只有富裕人家才穿得起布鞋,普通人家多穿草鞋,有的人连草鞋也没有,隆冬季节还光着脚丫子干活,就更不要奢望能穿上温暖的棉鞋了。草鞋就是用草料编织的鞋,大至编织左右脚形状的两片鞋底,上面兜一圈草绳或麻绳做鞋带能将其固定在脚上就成。草鞋,有稻草编的,灯心草编的,稍好的就是用棕榈树皮和麻绳做的,在沿途村寨或集市里都能买到,稻草编织的两文钱一双,灯草编织的三文钱一双,棕皮与麻绳做的五文钱一双。王阳明贬谪之路,一行四人,他们早学会穿草鞋,草鞋不贵,但不耐穿,一双稻草编织的草鞋,只能维持一两天的脚力,所以王阳明吩咐希渊,为每个人准备两三双,随时备用,包括自己的。 穿草鞋走路,尤其在这样的隆冬季节,并非人们想象的那么简单。草鞋刚上脚,除了脚感到寒冷外,不会让你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可是,当你站起身子,迈开步子,你即刻就会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凸凹不平的草鞋会对你的脚底产生强烈的摩擦与刺激,每走一步,疼痛难忍,这样的体验必须坚持一两个时辰,一双草鞋才与脚底充分磨适,变得柔软起来,脚底才不再遭摩擦与刺激之罪。而且每一双草鞋摩擦与刺激脚底的部位是不同的,刚开始穿草鞋赶路的那几天,四个人脚底在不同的部位磨出水泡或血泡,王阳明把穿草鞋的体验诙谐的说成“磨履适足”。等脚底的每一个部位在经历草鞋反复摩擦与刺激后,长出结实的茧子,才能称得上真正的“草鞋行者”。穿草鞋赶路,也有两个好处,一是轻便防滑,坏了就扔:二是在严冬季节赶路,途中休息的时间不能太长,否则裸露在外面的双脚会被冻得生痛。几人的脚都被冻伤,长出冻疮,希渊,除了脚上有,脸上、手上、耳朵上也长有冻疮,王阳明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后来他们也像本地人一样,每人又添置了一双兽皮做的鞋垫,垫在草鞋里。尽管开始也磨脚,但一段时间后,磨合了脚,脚上既少遭罪,又多了一层有效的防潮垫,两只脚就好受许多。一双草鞋穿坏了,将兽皮鞋垫重新垫在新草鞋里,可以反复使用,后来又添了葛布做的裹布与鞋罩。王阳明深知,面对如此恶劣的现实环境,与其说是一种感知与学习,倒不如说是一个举目无亲的外乡人面对万山重叠,蛊毒瘴疠,荒蛮未开,进退两难,风雨交加,饥寒相伴时被逼无奈的适从。坚持与忍耐是王阳明唯一能做出的选择。 从湖南进入贵州地界,山峦连绵,沟壑纵横,人烟稀少,耕地稀薄,有时整个江面上就只有王阳明乘坐的孤舟,逆水而行。在湖南境内时,驿道尚且宽敞,能走马行车,村落也相对稠密,物产相对丰富,凭着一纸官文,王阳明一行人在驿站食宿不愁,水路旱路均可选择,有时步行,驿站还为他们提供马匹。就这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路上耽误的不少时日。王阳明知道前途艰险,所以步履蹒跚,贬谪为龙场驿丞,到任并没有规定期限,王阳明不用急着赶路。但是,随着缓慢的步履不断前行,在王阳明的心中又生出一份犹豫与惆怅,中土的文化气息,风土人情,相对富庶的物质条件,王阳明太依赖这样的环境,太喜欢有这样客观条件,太熟悉在这样背景下的生存之法。前路未知,前途未卜,王阳明开始害怕起来,犹豫起来,父亲定下的,自己决议的千里贬谪之行是否正确?如果自己就此停下脚步,一切还来得及。害怕与犹豫又滋生出惆怅的思绪,湖南离余姚并不算远,有水路相通,余姚有温暖的家,有至亲的人,有身处江西孤苦伶仃的妻子。如果不在前行,从此云游天涯,也是一种选择,可以天马行空,无拘无束。王阳明知道这仅仅是自己一时的遐想,借着这一份无奈的遐想,一解心中之不畅。不想离去却不得不离去,不愿前行却不得不前行,不想做龙场驿丞却不得不选择赴任,这是一种王阳明最不愿接受的人生无奈,最不喜欢的人生拘束,最不想要的人生宿命。漫不经心的继续前行的王阳明,妄图用自己艰辛的跋涉,去前方寻求一个必须寻得的答案,并用这一个答案解脱自己和自己的内心。 踏上青石砌成的码头,就到了贵州镇远州,水路就算走到尽头。镇远州地处贵州的东边,蛮苗居多,借着舞阳河与湖南通航,是贵州主要通往中土的一个口岸,南来北往的商贾云集这里,算的上是繁华与富庶之地。舞阳河不大,在枯水季也会断航,所以运货载客的船也不可能很大,王阳明实际是乘着一叶轻舟而来,镇远州处在一个山谷里,一碧足够大的崖壁,就压在整个杈杈房的顶上。安顿下后,王阳明几人自然四处打听与了解前路的情况。不问还好,大致明了情况后,前路的荒芜让他们心悸,前路的未知让他们徘徊,前路的艰险让他们害怕,就连一心想早些踏上归途的两位脚夫大哥,面对隐藏在山峦重叠中的前路,也不在催促着上路。说汉话的人,在镇远州成为少数,变成另类,身到镇远州,王阳明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不能在犹豫不决,不能在遐想,做其他的选择都是非分之想。即使有一万个理由让王阳明万念俱灰,裹足不前,可是在内心仅存有的一个理由,就足以让王阳明义无反顾的前行。休整与恢复一段时日,选择一个晴朗的日子,王阳明四人从镇远州,踏上同样用青石铺成的西行驿道。 王阳明四人中,希渊年龄最小,18岁还不到,个头不高,体格却长得壮实。希渊,姓蔡,学名蔡宗兖,阴山白洋人,原来的名号叫希颜。早年读过一些书,后因家道中落,父母双亡,12岁经远房亲戚介绍进入王府做事。王阳明的祖母喜欢乖巧伶俐的希颜,安排在自己身边应答。祖母从儿子王华的来信中知道孙儿返回余姚后就将前往贵州龙场赴任,需从家中选一位仆人随孙儿到贵州,一是照顾孙儿,二是与孙儿做伴,还要读过书,识得些字才能与孙儿有相投的志趣,同时人需忠厚勤快,年轻强壮,无家眷拖累,一旦择定与王阳明赴任贬谪朝夕相伴之人,可以拜王阳明为师,成为其弟子。祖母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希颜。希颜,其实和自己的孙儿一样也是一个认死理的人,只要自己认准的事,一辈子至死不渝。 “先生,我已经拜您为师,成为先生的学生,就请先生给我起一个名字。希颜,容颜的‘颜’,听起来有些小器。”希颜咋一个响嘴,摇摆一下脑袋,满怀希望地等着王阳明答复。看来在镇远州停歇一些时日,几人的体力和精力得到充分的恢复。 “唉——,为师知道你的心思,真是难为你了,希颜,好吧。”王阳明感激的拍了拍希颜的肩膀:“容为师想想。” 王阳明很认真地想起来。在他眼前,巍峨的大山矗立;极目远处,阳光普照下的崇山峻岭笼罩在青纱帐里,朦胧而神秘;俯首脚下,悬崖绝壁,深不可测……。有了。 叫过希颜:“为师已经为你想好名字。把原来的‘颜’字改成‘渊’字即可,‘渊’,谓博大精深之意。名号就叫蔡希渊,怎样?” “好,好。一字改动,我蔡希渊也变得博大精深起来了。”希渊高兴的往前跑去,追赶上走在前面的郑富力和梁时运,兴奋的告诉他们先生给自己起的名字,并在自己的手掌心上不停写着两个不同的字,嘴里不停的解释两个字的不同含义,好让两人能充分明白。 郑富力与梁时运是祖母为王阳明千里贬谪之行,花钱顾下的两名脚夫,也是余姚本地人。郑富力四十岁,高大魁梧,练过武功,三节棍,不离身,干了多年的脚夫。梁时运四十三岁,人不算高大,却很敦实,与郑富力合伙揽脚夫营生养家。经人介绍,祖母见过两人,请余姚官府的差人作保,当即敲定下来。这趟脚力付给八十两白银,先付四十两定钱,事情办完后,两人凭王阳明的回信到王府再领起四十两银子。两位脚夫有多年的路途经验,成婚有家室,且有官人作保,应该出不了岔子,沿途主要负责孙儿随身必备物品的背负与脚力,跟随与陪伴孙儿的人多一些,路途中的安全问题也更有利。祖母知道此去路途遥远,道路艰辛,少则小半年,多则明年春夏季才能返回。接到儿子王华的信后,祖母就安排人去打听、了解贵州当地的情况,粗略知道贵州人口稀少,蛮夷为主,语言不通,尚未开化,不产棉花,物资匮乏,气候多雨,山高路险。祖母立及吩咐王阳明的妻子朱氏制备两套铺衬细软、两套棉袄以及鞋袜等,供王阳明、希颜在路途中使用,官服一套待王阳明到任龙场后使用。王阳明所带的行装,祖母已精简到最少,两套铺衬既能保证路途上使用,孙儿日后到达龙场也能派上用场。祖母是明事理的老人,经历世事沧桑,她即使有一万个不愿意孙儿此行,即使再舍不得心爱的孙儿去招这一份罪,孙儿也必须赴任贬谪。祖母也知道,自己能为孙儿做的就是多为他准备些盘缠,穷家富路,她安排管家给王阳明多备些银两,尤其是多备些碎银,以便路途上使用。还玎玲朱氏在棉袄里缝进的一张银票,待孙儿王阳明到达龙场后使用,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朱氏赶制好棉袄到祖母处取银票时,祖母又多给了一张的银票,叫朱氏一并缝进孙儿的棉袄。敬爱的祖母在准备王阳明即将千里远行的事上一点也不吝惜钱财,与孙儿生死未卜,性命攸关的贬谪之行相比,钱财,在祖母的心里显得微不足道。与孙儿就此一别,也许就是祖母在世与孙儿所见到的最后一面。祖母想到这些也曾黯然落泪,但坚强的祖母将这些悲凉的情绪都藏在心里,从容有序的安排全家人为王阳明远行做准备,她要让自己的坚强与镇定,感染与安抚全家的每一个人,尤其是即将远行的孙儿王阳明。 尽管希渊费尽周折解释,由于郑富力与梁时运没有读过书,只是在干脚夫的营生中略识自己的名字而已。梁时运应付式的挤出一句:“先生给起的名,一定不错呐。”还煞有介事读着两个字:“‘颜’、‘渊’…‘颜’、‘渊’,都一样,都一样。”在余姚人话语中两个字的发音几乎一样。走在后面的王阳明听着三人的说话,好生有趣,三人哪里知道?这正是王阳明所期望的,倘若有一天,自己真的能回到余姚时,祖母叫希渊,也不会感到有什么不同。 王阳明称郑富力为郑大哥,称梁时运为梁大哥,而三人都称王阳明为先生。一路走来,三个人确实很照顾王阳明,拾柴烧火、烧水等事王阳明只动嘴,不用动手,尤其是希渊,始终记着上路前祖母给他的交代,先生身体不好,喝生水容易腹泻,受凉易犯咳疾,水要尽量温热了给先生喝。祖母没有看错人,希渊始终恪守自己的职责,尽管路途上的希渊,已是狼狈不堪,衣服已经开始破难,出门前准备的鞋已经穿完,脸、耳、手、脚上都被冻伤,还是尽力细心地照顾先生。买下一个葫芦水罐,每晚歇脚都要烧一壶开水,以备先生第二天饮用,每一次途中小憩也都尽可能拾柴烧火取暖,将水壶放在火边待水温暖了再给先生饮用,王阳明有时喝下一点凉水,就会咳嗽一阵子,看见先生咳嗽,希渊自己也很难受,好像是因为自己的照顾不周才让先生这样的。多亏希渊的照顾,王阳明打小留下的顽疾并没有成为路途中的拖累。真是难为希渊,小小年纪就知道心痛先生。王阳明想到这些就更加怀念祖母。 希渊,因为是王阳明从家里带出来的,他与王家有更进一步的渊源,又成为王阳明的弟子,实际上就成了王阳明路途上的小管家,成为王阳明路途中的一种依靠。毛毛细雨仍然下着,希渊给王阳明带上草帽。“希渊,咱们找个避雨的地方歇歇脚,吃点东西,肚子闹腾起来了。”王阳明尽量用轻松一点的语气对希渊说。 “好的,先生。”脚步没有停下,希渊四下张望,希望能寻找到一个可以避雨的地方。“那里有一颗大树,雨刚下没多久,大树下应该还能避雨。”希渊指着前面的大树回答王阳明。 “走。”王阳明朝前方走去,“两位大哥,我们在前面大树脚下歇一歇,吃些东西。” “叮当,叮叮当…”马铃声响起。后面有马帮赶过来。近几天,王阳明感到驿道上的行人或马帮明显的多起来。 “郑大哥,你问一问前面是否有客栈?还有多远。”王阳明及时的吩咐郑富力。 马铃声近了,七零八落马蹄声也能听到。 王阳明四人站在驿道边给马帮让路。“马帮大哥,前面有客栈吗?还有多远?”郑富力扯高嗓门向马帮问道。 没有回答,几匹马个头不大,每一匹马都驮着两梁匡满满的货物,货物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看不出里面装什么东西,沉重的压在马背上,使每一匹马的鼻息喘出雾气,身上冒着汗气,本地的几位汉子紧跟着马队。 王阳明四人等着回答,在空旷寂静的山野里,马铃声与马蹄声显得格外清脆明亮。 马帮走过去,王阳明以为他们听不懂汉话,没有回答,正在遗憾时,走在最后面稍年长的马帮大哥突然站住,转过身来,同样扯高嗓门用手指着前面:“前面是龙里卫(龙里县)客栈,翻过山丫口,就能看到,不远。”撂下话,转身赶路。 得到准确的回答,王阳明的心里安慰许多。在赶马帮队伍里,能讲汉话的人相对多一些,否则他们怎么通商泛货? “这样,离客栈不远了,”王阳明用商量的口气对三人说:“我们赶到客栈再休息,饿了,自己吃一些,但脚不能停,我们就在客栈休整一下,我判断不错的话,这里应该是龙里卫,距贵阳还有一天的路程,等雨停了,我们加紧脚力一天就可以到贵阳。” “行!”三人受到王阳明话语的鼓舞,都认同。 郑富力与梁时运在路途上很有经验。有一次王阳明向行人问路,他像往常一样作揖施礼后文绉绉地询问,对方好似没听明白,直愣愣的看着王阳明,王阳明自己也被弄懵了,不知对方是什么意思?此时,站在身旁的郑富力扯高嗓门一通明明白白的询问,对方也同样扯高嗓门给了一通准确无误的回答,完事后各走各的路,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事后,郑富力与梁时运告诉王阳明向行人问路,一定要扯高嗓门,大声询问,让对方听明白,对方也会扯高嗓门大声回答你。这是赶路人都默许的惯例,问得清楚,听得明白,答的准确,既不耽误别人的行程,也不耽误自己赶路。尤其是向马帮问路,更应如此,因为人可以停下脚步来,马却不会停下脚步等人。一行一道,一点不假啊。王阳明从心里很是佩服两位大哥,在脚夫行当里摸爬滚打多年攒积下的经验 ; 第二节 知方寸间 行天崖路 ?王阳明四人翻越过山丫口,就可以清晰看见对面山脚处,在一块外凸的大青岩下有一片杈杈房(茅草房),一根高高的木杆上挂着一面黄色的小旗,两个不大的黑字印在上面,小黄旗在风中摇曳,由于距离较远,王阳明看不清黄旗上面写的是什么字?但根据经验判断一定是“客栈”两个字,终于到了!王阳明松了一口气。 站在山丫口处远远的望去,两条南北走向的山脉就像两道厚实的城墙,中间夹着一片开阔地,像一把平卧的斧子,刀口面敞开式的延伸远去,斧把在王阳明站的山脚下转进大山里。开阔地显然是一片耕地,被人为修造的田埂,分割成各种不同的形状田土,一条小水沟在田土中间划出一道蜿蜒曲折的线条,优美的延伸向远方,只在与驿道交汇处利用驿道巧妙地垒成一道坝坎,蓄起一汪浅水,小水沟被两旁杂草荆棘淹盖,让人看不见有水在流淌,其实它一刻也没有停止涧流。几个村庄散落在开阔地的周边,有的居中,有的在山脚。低沉的雾气仿佛就压在远处低矮的杈杈房上面,今日,飘着毛毛细雨,驿道上没有行人,让山野间的这一块土地显得十分静谧、安详,美如一幅画卷。王阳明想:要是在春天里,这里一定是一派繁忙的景象。 村庄里寥寥飘出的炊烟,使王阳明的内心充满由荒蛮一下子踏进温暖人间的情愫。沿着贴在山腰上的小路,王阳明四人加快步伐,仿佛被眼前的景色召唤,小路的左边就是一壁悬崖,四人实际上是走在崖壁峭壁上。 “今天这个包袱好沉。”郑富力与梁时运一边走一边交流着负重的感受。包袱里并没有增加东西,也许是人饿了,或是毛毛细雨继续下着的缘故。王阳明已经习惯默默聆听两位大哥时不时发出一两句略带有抱怨情绪的话语。 逐水源而居之,造田亩而活之。是贵州山民的祖先们尊重自然法则的生存之道,也是农耕文明推进到夜郎山国的必然选择。所以蛮夷之人多敬畏天神、地神、山神、树神、水神、门神、灶神等等,在他们眼里眷顾他们生生不息的是无所不能、无时不在的是祖先庇护,各路神灵的赐予,而不是靠他们自己的力量。 四人来到青岩处,王阳明终于看清黄旗上写着的“客栈”两字。进入贵州腹地后,也时常能看到不多的汉字,尤其在人口相对集中的集镇上,比如“客栈”、“酒家”、各州府在本地的办差的机构等等。但王阳明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对“客栈”两个字倍感亲切,有一种到家的感觉,也许是阴雨天赶路让他疲惫不堪,身体即将得到休整,在心理自我暗示的缘故。踏上石块砌成的几步台阶,一只黑黄相间的四眼狗竖立着颈项上的黑毛,疯狂朝四个陌生人吠犬,引来远近一片犬吠。主人应声出来,抓起一根木棍指着四眼狗,瞪着眼睛,厉声呵斥:“毛头——”。四眼狗好像明白主人的意思,一溜烟跑进同样用石块堆砌的犬舍躺下,不在出来。 四眼狗的主人,也是这间客栈的主人,咋一出现,让王阳明心中一紧,刚才体会到的那一点难得的亲切感早已荡然无存。此人敦实高达,一脸横肉,机警的眼神注视着四人,裹着厚重的一头青布,穿着油亮的青布对襟衣,紧紧包裹着臃肿的腹部,一圈灰蓝色的布条扎在腰上,宽腿青布裤,脚穿褐色毛边布鞋,方脸浓眉,乌黑浓密的络腮胡,贴在脸上,好像真的可以眉毛胡子一把抓的样子,宽大饱满的额头,由于没有受到严寒侵袭,仿佛还在溢油,呵斥四眼狗的声音从胸腔里发出,浑厚而深沉,耷拉着手里的木棍,问道:“住客栈,几人?”好像王阳明四人的行踪早在他的盘算之中。 “四人。”梁时运大声干脆的回答。 “果瓦…,果瓦…,有客人。”汉子高声的喊着什么人. 从汉子的声音中王阳明已经听出,这名汉子的话语中带着中土语的语音。王阳明也一下只明白那面招牌小黄旗的由来,实际上它是中土文化气息的一个缩影。王阳明一路走来,只在兴隆、清平、新添等几个人口相对聚居的地方,见过使用旗子做客栈招牌,这一面不大的黄旗正好说明这里有朝廷的卫、所、司置所在,即使不在此地,离此地也不远。身处不毛之地王阳明还是发现了一丝中土的文化气息,只是客栈主人长相又让王阳明心中存有一份芥蒂。 “请问这位大哥,这里是什么地方?”王阳明问道。他想求证一下自己之前的判断。 “这里是龙里卫,前面坝子中的那片房子就是龙里卫的置所。”汉子答道。 “先生,这是要赶往贵阳?”汉子回答完后,反问。 “大哥,你怎么知道他是我家先生?你能看出来?”希渊抢先在王阳明答话前,好奇的问汉子。 “哈哈…。”汉子一笑全身的肉都在抖动。“这位兄弟,你的话,证明我没有看走眼,读书人的眼光里平淡、坚毅而深邃。好像有考虑不完的问题,没有读过书的人是不可有的。” 郑富力使劲用眼光盯着希渊,好像要传递什么意思? 这时从篱墙后面窜出一名少年,来到汉子的面前,与汉子说了一通王阳明四人听不懂的土语。汉子的眼光一下变得柔和起来,挥了挥手,少年又回去了. “哦…,这是我的小儿子,在给客人做饭。先生跟我来。”汉子解释道。带着王阳明四人,绕过篱墙,来到最里面一间杈杈房,推开门走进去。 “先生你们就住这里,每天10文钱。”汉子介绍。 王阳明环顾了一下杈杈房内的成设,两间通铺,铺着被压实的稻草,每张床可以睡两人,床位上放着的被子床垫卷着放在靠墙头。说是墙,其实就是那块外凸的青岩的底部,整间房子就倚靠在青岩上。开间够用,在两床中间的位置上放着三块石头,算是火塘,另外三面墙是竹篾做的,内面糊上泥浆,可以保暖,顶上也用竹篾隔吊起,只是没有湖泥浆,被长年柴烟熏得乌黑,由于没有窗户,房子里黑咕隆咚的,门开着,射进的光线帮助人能看清房间的结构与成设。 “我去取些柴来,把火烧起来,房间就不冷了。”汉子边说边出了门。 郑富力赶紧放下包袱,一把将希渊拉到王阳明身边,压低嗓门说:“先生,我们住这样的野店,可不能让店主知道我们的身份等情况,说不定他们与道上的劫匪有勾结,明里打探我们的情况,暗地里就会通报给道路上的劫匪,这样我们会有麻烦的,说不定还会丢了性命。一定得小心,防人之心不可无。” 郑富力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脚步声走近,他立马收住话,希渊会意的朝郑富力点点头,转身去收拾床铺。 汉子抱着柴进来,他的儿子果瓦也跟进来,也抱着柴。汉子用一根木棍在火塘的灰烬里刨几下,对着吹几口气,火塘里奇迹般的出现点点火星,一把干草覆盖在火星上,又吹了几口气,干草冒出浓烟,很快窜出火苗,添一些细小的柴禾在点燃的干草上,柴烟在房间里迅速弥漫开来,王阳明坐在床上咳了几声。 梁时运:“先生,到外面透透气。” “不用,一会儿就好了。”王阳明观察到柴烟顺着顶上的竹篾缝隙很快飘出去,让人还能忍受。梁时运平时话不多,但王阳明早已发现,在梁时运与郑富力之间有一种默契,每当遇到什么事,两人都会有低语嘀咕一阵,然后梁时运沉默地思考一会儿,就会拿定主意。每一次都这样,所以郑富力说出的话,王阳明并不在意,但梁时运说的话,每一次王阳明必须有所交代。从没有读过书的两位大哥身上,王阳明领悟了一个道理:善于思考并在思考后拿出确实有效的决断,是每一个人立身立事的本然要件,思考这种活动是造物主给人类最大的恩赐。郑富力与梁时运此行的目的与王阳明完全不一样,心思与言行自然与王阳明不同,王阳明时刻都非常小心地维护着四人之间起码的心思认同,行为一致。希渊自然不会明白这些。 火,燃起来,整个房间都被火光映成橘红色的,显得很温暖。 汉子忙完,拍去手上的灰尘:“果瓦,过来拜过先生。” 果瓦来到王阳明面前,双手重叠,举过头顶,毕恭毕敬的用汉语叫一声:“先生。”行作揖礼。 “不敢当,不敢当,小小年纪,在夜郎国度,居然知道中土人士的礼数,难得,难得。”王阳明谦让着说。“这些礼数与汉话都是你教给儿子的?”王阳明转而看着汉子。 “我是个粗人,平时教过果瓦一些拜见先生的礼节,今天特意叫儿子过来,在真人面前练习练习。至于汉话果瓦从小就会,因为我一直说汉话。”汉子一脸的满意与骄傲。 “看来,你不是本地人……”王阳明显然还想与汉子父子继续交谈。 “先—生—?”郑富力拉长嗓子叫一声,警觉地转着眼珠子,提醒王阳明。 郑富力的举动,还是让汉子好像明白什么。“赶一天的路,先生累了,让先生歇歇。果瓦,咱们走。”父子俩离去。 王阳明背着的行李不算多,一个不大的包袱,一顶草帽以及途中必须使用的一些小物件。可是,当希渊帮助王阳明,把行李从身上的解开卸下,一种从骨头里滋生的惬意与轻松,一种没有负重与束缚的自由感充斥着他的全身,没有经历过用双脚长途跋涉的人永远感受不到这份轻快与愉悦。 进入贵州境后,为了让王阳明走路轻松一些,希渊为王阳明找来一根木棍做手杖,王阳明一直使用到现在,舍不得丢去,以至于手握处被磨得光滑油亮。日久生情,王阳明还为手杖赋诗一首《驿道行*手杖》: 山川慢道把握途 倚憩宕击向西域 登高望远凭眺处 群峰尽头夕阳红 王阳明与希渊的床在一处,两位大哥的床在一处。一路走来他们都是这样的,有时甚至四人合挤在一张床上睡。毕竟他们只有两套铺衬用具,两人睡在一起也能相互取暖,抵御严寒。 希渊,已经把床铺收拾好。“先生,你躺下休息一会儿。”郑富力与梁时运也依着包袱躺在铺开的床上。 “希渊,给我水壶。”王阳明指着立在火边的水壶。 希渊走到火边,用手试了试水壶的温暖程度,打开水壶递给王阳明。 “再把炒面袋给我,我得吃点炒面。” 王阳明坐在床上喝着水,咽下两把炒面。“希渊,你也吃点。两位大哥也吃些吧!”把水壶还给希渊。 炒面是王阳明四人沿途向当地人买的食品。炒面的加工就是把小麦、燕麦、荞麦以及少许的大米、糯米、芝麻等食物先行炒熟舂捣或用石磨磨成粉,过一道筛子,布袋装着,方便路途中人直接食用的充饥食物。好吃谈不上,充饥果腹尚可,长途跋涉是一件体力活,一二斤炒面随身携带,路途当中饿了就吃,图的就是简单方便。一把干炒面直接放在嘴里,喝一口水,甚至不用咀嚼就能直接随水流进肚子。炒面讲究一些的吃法使用一个小碗盛着,加少许水揉捏面团再食用,以便满足动物咀嚼本能的需要。 在贵州境内赶路,沿途的食物匮乏,在田土少的地方有的老乡只能为王阳明四人提供几个老南瓜,过境偏桥(贵州施秉县)时,一家蛮夷老乡为王阳明四人煮了一锅老南瓜观音土粥,就是这样的粥,两位老人为挣得几文钱,忍饥挨饿一夜。在这样的客观条件下赶路,王阳明四人沿途时常忍饥挨饿是自然的。田土多的地方,情况就会好得多。四人能吃上干饭,有时还能买到老乡打的野味,掏的鸟蛋等。所以每到一处稍富庶的地方,王阳明总是安排多休整几天,恢复恢复疲惫的身体。 王阳明脱掉草鞋,坐在床上解裹布。“今天不赶路了,时辰也还早,两位大哥把包袱打开,休息一会儿。” 希渊帮着先生把草鞋立在床沿的向火面,好让草鞋两面都能透出湿气,草鞋上沾满了泥,希渊使劲将草鞋在地上拍两下,兽皮鞋垫、裹脚布、脚罩则凉在柴堆上,好让它们干得快些。 郑富力换上一双新草鞋,将已经不能穿的旧草鞋扔在床下。随口说道:“你可以休息了,不用在跟着我招罪。” “扔都扔了,好像还舍不得,明天捡起来再穿啊?”希渊调侃一句郑富力。 “毛头小子,你知道啥,要捡你捡,要穿你穿。放在床下晾干了还能当柴烧。”郑富力一边回应希渊,一边来到王阳明床前:“先生,这叫什么来着?你在路上经常说的。” 王阳明:“物尽其用。” 郑富力:“就是嘛,物尽其用,知道吗?小子。”手指头比划着:“多添些柴,把火烧旺些。” 梁时运受到感染也把自己穿过的一双旧草鞋扔到床下,嘴里念叨着:“物尽其用,物尽其用。” “两位大哥得了‘传染病’,真是的。”希渊往火塘里添几块大柴。 王阳明此时已经躺下,他知道,床上垫着的褥子是“秧褥”。秧褥,就是用洗净秧苗晒干,压实扎紧,外面用粗糙的葛布罩着即可。盖着的被子是火草被,火草,是贵州本地生长的一种植物,白白的,通身被一层厚厚的白毛裹着,蛮夷人把他摘回,晒干,锤成绒状后压实,讲究的人家会用经络线网住,以免人睡觉时因分布不均而不保暖,一般人家就在罩子上用粗线针脚密缝起来,王阳明盖着的就是用经络线罩着的,尽管如此,它比棉被的保暖性差很多。好在希渊已经把他们自己带来的被子、褥子用上,严实的包裹着王阳明的身体。 王阳明的一双脚,此时反馈给他一种停止负重与远途劳顿后的酥麻感觉,好像在对王阳明说:“你早该这样,早该让我歇歇了。”王阳明听着三人的对话,受感染似的跟自己的脚调侃起来。 火塘里不时发出“霹雳啪那”木柴燃烧声音,王阳明渐渐睡去。两位大哥合衣躺在床上也没有声音。希渊收拾好包袱布,他还想乘着火旺烧一锅开水,可是在房里没有找到烧水用的土锅,转念一想反证今天不走了,水壶里还有开水,足够先生喝。算了,歇一会儿在说。坐在火塘边,依靠着一根木柱子,希渊,认真的端详着先生。先生高高的颧骨,笔直的鼻梁,尖尖下颌像一个箭锋,眉毛不算浓密,整个头发向上拢起,在头顶挽起的发髻被一幅布巾拴扎着,中间穿过一根木簪,这还是郑富力在路中从荆棘上摘下的一颗长长刺。宽阔的额头,眼帘被眼珠高高隆起,先生的整个头掩埋在蓬乱的头发与胡须堆里。躺在床上的先生就像一具尸体,尽管还有均匀的呼吸。想到这里,希渊的背上一阵发凉,他不敢往下想……,自从拜王阳明为师,希渊就认定要跟着先生好好读书。 来到床上躺下,火塘里的发出蓝色的火焰,这是柴火燃烧的最佳状态,能释放出最大的热能。希渊的身子暖暖的,手、耳、脸、脚上被冻伤的部位也开始瘙痒起来。可是这些,都没有能抵挡住因疲惫而袭来的困意……。 一阵“霹雳啪啦”的声音,把王阳明吵醒,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房屋暗下来,火塘里的火已经不旺。现在是什么时辰?王阳明坐起来,看见希渊卷曲在自己的身旁,显然希渊没有预计到,柴火燃尽后房间里会很寒冷,希渊的脚不自觉的钻进被窝里,王阳明赶紧给希渊盖上被子。希渊毕竟年轻,仍在呼呼大睡。 王阳明起来赶紧收拾火塘,把一根较大柴棒放在火塘中心,把燃烧后变短木柴分两边堆放在木棒上,很快火塘里就冒出浓烟,一束小火焰在浓烟里上下窜几下,柴火就燃起来,房间里又变成橘红的暖色。 王阳明拉开房门,天色已近傍晚。毛毛细雨仍然下着,房檐已经开始滴水,毛毛雨不大,但经久不息,雨量是可以积累的。该到吃饭的时间了,王阳明索性穿上草鞋,向前走去。刚住进来时,王阳明就发现给他们指路的马帮已经住进来,没有看见人,但他记得那几匹马,驮着的货已被卸下,几匹马在马厩里轻松的吃着草料。王阳明被吵醒时就听到,有很多人在说话,有些说汉话,有些说本地土话,看来在自己睡觉时又有客人住进来。王阳明继续向着发出声音的地方走去,果然,在青岩下有两群人,围坐在热腾腾的土锅旁,吃饭喝酒,每一群各有五六人,彼此都高声说话,敬酒。只有果瓦还是在厨房里上下忙活。 “果瓦,有什么吃的?”王阳明问 “先生,今天有汤锅。”果瓦的手没有停下来。 汤锅是什么?王阳明从没有听说过,更没有吃过,他还想问明白,却看见果瓦实在很忙,便没有好意思问下去。刚从被窝积攒下的那一点体温,在屋外迅速的被潮湿冰凉的空气吸走,王阳明感到一阵寒意袭来,打了一个寒颤,草鞋也被雨水浸透,加上脚上没有裹布,腿与脚底透心凉。 这时从一群人中站起一个人,走向王阳明,定睛一看原来是店主汉子:“先生,晚饭有狗肉汤锅,就是他们吃的这个,十五文钱一份,管饱。你们也来一份?” 王阳明还没来得急回答,跟着汉子后面又走来一人,手里端一碗酒,指着王阳明对汉子说:“他、他、他是先生?先、先、先生,我敬你。”说着把手中的碗递给王阳明。 王阳明已认出,递给他酒的人正是下午给他们指路的马帮大哥,但王阳明仍然被对方的突然敬酒弄得不知所措,显得局促不安。马帮大哥已明显带有醉意。 “先生,苗家人好客,喝吧。”汉子帮王阳明圆场。 王阳明只好接过马帮大哥的酒碗,喝下一口又递回去:“谢谢马帮大哥下午给我们指路。” 马帮大哥不高兴的摇了摇手,好像要表达什么,又没有表达出来,直愣愣的盯着汉子,并没有接过酒碗的意思。 汉子赶紧解释道:“苗家人的习惯是满酒敬人,空碗收回。先生,喝了。” 王阳明终于明白马帮大哥的意思,一仰脖子把一碗酒喝下去。“好吧,给我们也来一份狗肉汤锅。”把空碗还给马帮大哥。 “果瓦,给先生准备一份汤锅。”汉子高声喊道。 王阳明看一眼自己所住的客房,汉子马上明白过来:“先生,你回房把火烧旺,汤锅马上就到。” 王阳明得以借机离开,否则马帮大哥真要拉王阳明入他们的伙。王阳明因为肠胃不济不善饮酒,在刚才的情况下喝一碗酒,这酒不是用纯正的粮食酿制的,带有一股浓烈的怪味,可它又毕竟是一碗酒,酒力很快就在王阳明的身体上表现出来,走回客房时王阳明明显的感到手脚有一丝暖意。 店主汉子此时就像一团迷雾一样走进王阳明的心里,他能讲一口流利的中土汉话,又能讲蛮夷土话,既有商贾的为利机敏,又有中土汉子的耿介直率。在此地汉、蛮两通,两厢得益,亲身的经历告诉王阳明,这个汉子不简单。只是他的长相不得不让人心存一份芥蒂,郑、梁两位大哥的考虑也是有一定道理的。如果时间允许王阳明真想了解这一个汉子,毕竟学会与蛮夷相处是王阳明赴任龙场期间必须趟过的一条河。在家时,父亲与王阳明都意识到这一点。 毛毛细雨还在下着,房间里如果没有火光就完全暗下来。王阳明把三人叫醒,火烧得更旺,告诉希渊与两位大哥,晚饭吃狗肉。 不一会儿,汉子与果瓦把汤锅端来。汤锅被汉子架在火塘上,又把切好的生狗肉大把地抓起往锅里放,盖上锅盖,旺火很快就让汤锅沸腾起来。 “再煮一会儿,就能吃了”汉子移动一下锅盖,留出一道缝隙。 很快房间里就充满煮狗肉的香味,翻腾的汤锅溢出的汤汁,含混了不少的油脂被大火烧得“哧—、哧—”着响。饥饿的四人坐在火塘边安静的等待着。 汉子点上两块油松木片,插在木柱的高处,整个房间就亮了许多。这里没有蜡烛,本地人都用油松木片点灯,条件好的人家点桐油灯。只有辛劳的果瓦,来回地跑两三趟,就餐的用具才就算齐备。 汉子娴熟的揭开锅盖,锅内被挤压的蒸汽释放成蘑菇云状,翻腾着向上飘去。 接着又撤去燃烧着的两块大柴,让火势变得小一些。 “先生,可以吃了。先吃小块的,大块的还没有离骨,在煮一会儿。”汉子用粗糙的陶壶给每个人斟上酒,又斟一碗酒自己端在手里,俨然一副不请自到,请酒待客的主人架势:“酒,算我的。” 饥饿的四人开始向汤锅里下筷子,每夹一块狗肉,先在嘴边吹凉一下在吃。王阳明把第一块狗肉放在嘴里咀嚼他即刻就知道,整锅狗肉没有放盐,随口说道:“没有盐。”没有盐,一切佳肴都失去美妙的滋味。 “果瓦…,果瓦…。”汉子扯高上门向着门外喊。 果瓦很快就出现在门口:“父亲,你叫我?” 汉子走到门前,在果瓦的耳边低声几句,果瓦转身离去。一会儿又回来,看不出手里没有拿着什么东西?来到汤锅边,手掌一下张开,一块白色的东西滑落下来,被一根线挂着,拽在果瓦的手里。果瓦把拽着的白色物体放在沸腾的汤锅里划一圈,就把它提出来,看着父亲。 “再滚一下。”汉子发话。 果瓦将手中之物又放在汤锅里划一圈,提起收好离开。王阳明知道果瓦手里提着的白色物体就是盐,食盐在贵州极其昂贵,普通人家多淡食。果瓦刚才的动作就是王阳明在民间听说的“放滚盐”。蛮夷多喜欢食酸味,其中大概也有缺盐的缘故。 尽管汉子叫果瓦多放一圈“滚盐”,王阳明用筷头放进锅蘸点汤汁一尝,整锅狗肉仍然寡淡无味。 两位大哥此时尽情吃着狗肉喝着酒,没有言语。在食盐的问题上他们也不必多言,毕竟食盐是要用银子换来。此外他俩对不请自到的汉子的加入也有些不适应,心中还藏着一份并不信任此人的警惕。 “希渊,我们从家里带来的细盐应该还有一些,拿一些来加上,否则可惜了狗肉汤锅。”王阳明对希渊说。 贵州的食盐多是粗盐,所以能够用细绳子拴着添味。细盐在贵州更是金贵,可以说是奢侈之物。汉子看着希渊将一些细盐加进汤锅里,整锅狗肉立刻就变成美味,瘦肉熟烂劲道,肉皮糯滑多汁,狗肉在嘴里咀嚼,口腔、鼻腔、甚至颅腔都充斥狗肉特有的芳香。希渊很投入的吃着狗肉汤锅,郑富力、梁时运两人也大口地享受着,偶尔看一眼汉子。 细盐也是祖母给备下的,当初王阳明并不愿带,嫌路上麻烦。对赶路的人来说,如果没有盐可食,是很难想象的一件事,只需一两天的路途之劳,身上就开始没有劲,如果此时不能及时补充身体的盐份就会出现脚软手软的情况,寸步难行。真到了千里贬谪的路上,王阳明极其珍视祖母给他准备的这一小袋细盐,只有到最困难之时才取出食用一些,细盐融化在食物里,填充进胃里,每一粒细盐仿佛都是祖母的千叮铃万嘱咐,吃下的每一粒细盐就像祖母的疼爱时刻流淌在王阳明的滚烫的血液里。路途上王阳明安排希渊也采购些盐食用,但他仍然暗自下决心,一定要把细盐带到龙场,有祖母给的细盐在,好像祖母时刻就陪伴在自己的身旁,祖母已经成为王阳明奔向目的地时不可缺少的信心来源。 汉子不请自到的入席,却很少动筷,只在希渊往汤锅里加进细盐时吃下一块狗肉:“细盐比粗盐好吃,细盐在贵州可是稀罕之物。”汉子评价道。 “细盐在我们家乡余姚算不上稀罕之物,但平常百姓家还是多食粗盐。”郑富力插话。也许是狗肉汤锅与酒的作用,让郑富力放松警惕之心。梁时运及时瞪了郑富力一眼。 “先生,我敬你。”汉子端起酒碗:“你们从余姚过来,真不容易。”汉子总是能从王阳明四人不经意的话语间捕捉到他想知道的情况。 王阳明没有马上端起碗,刚才喝下马帮大哥酒的经验告诉王阳明,酒,端起来,一碗酒就得下肚。王阳明自小肠胃虚弱,不习惯饮酒,所以他犹豫了。如果这碗再酒喝下,自己就得趴下。 汉子看出王阳明的心思:“先生,咱不像马帮那样喝,慢慢来。”汉子先饮一口,将酒碗放下:“先生是要赶往贵阳吧?像先生这样的人,一定是在官府里当差。天下当官的都一样,在哪里?都有吃皇粮,生计不用愁。” 王阳明端到嘴边的酒碗停下来,汉子的一席话让他发憷。说明自从来到客栈,汉子就一直在观察、窥探王阳明四人,他的欲意何为?目的何在?汉子既善解人意,又谦和机警,在此地既能在汉、夷之间游刃,又能在商贾与官道之间有余,与贬谪途中的王阳明萍水相逢,却主动接近自己,不时还说出自己意想不到的惊世之语,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一瞬间在王阳明的大脑里产生无穷多的疑问。其余三人也被汉子的话怔住,同时停下筷子盯着汉子。 王阳明饮了一口酒,故作平静的放下酒碗,上下自顾的打量自己,反问汉子:“我这样子,像当官的吗?”王阳明此时的眼光一下子变得睿智起来,他不想郑富力、梁时运两位大哥时常提醒的事情变成自己前途可怕的遭遇。 “先生,也应该是取得功名之人,远途劳顿到贵州来做大官谈不上,最低也是做官差的。”汉子肯定的回答,随手把刚才抽出的柴重新添进火塘里,翻腾的狗肉汤锅平息下来。 “何以见得?”王阳明追问。 “多年来,开这家小客栈,过眼的人物多了。做大官的仆人兵勇马队滑竿簇拥相随,张扬气派;为官吏者则是仆人相随,低调过境;贬谪发配之人则无子役跟随,唉声叹气一面的不情愿;逃窜亡命之人则只身独行,晓伏夜出。其实来我这客栈来得最多的就是赶货的马帮,他们是我的常客。像先生这般阵势,应该是第二种人,因为在先生眼中没有顾虑重重的神色。不知道我猜得对不对?”汉子谦和的回答王阳明的问话。 王阳明不胜酒力,他把自己碗里的酒倒一些在希渊的碗里,而此时酒力在希渊身体里已经发挥作用,满脸通红,脖子通红,脸上被冻伤的部位都掩映在通红的脸色里。两位大哥对酒力的反映倒是如常,面不改色,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汉子已为他们添上酒。王阳明与汉子的交谈,其他三人,此时插不上话,也不愿意插话。 汉子用筷子在汤锅里搅了一圈,捞起一只狗爪悬在锅沿:“先生,尝尝这个,别有风味。” 夹着狗爪子放在嘴边吹凉,王阳明用手示意对汉子的谢意。汉子刚才的一番言词,王阳明已经得出一个初步的结论:此人善于察言观色,思考周密,言辞恰当,调理清晰,说明这个开客栈的汉子也读过一些书。想到这一层,王阳明的心宽慰些。读书人最鄙视男盗女娼之事。 汉子见王阳明享受着狗爪子,说道:“我这小店的狗肉汤锅在本地可是小有名气,龙里卫的指挥使与长官都喜欢,常到小店来招待客人,我绝不是吹牛皮,先生,你们可以打听打听。”汉子一脸正色。 “确实不错,狗肉加工到这般滋味,也算是本地的一大特色,难得,难得。” 此时王阳明的嘴里,还残存狗肉爪子软糯与滋润的余香。 “你们看,先生都喜欢吃,牛皮不是吹的吧。”汉子的一句话,引来几人的一阵哄笑。气氛轻松下来。 “店主大哥,龙里卫距贵阳还有多远?”王阳明的话既回答了汉子之前的疑问,又显示对汉子的信任增加一分。 “这里到贵阳真有一天的好路程。隔壁马帮明天三更就要出门,打着火把赶路,为的就是在明天腊月29日赶叫子场集市,把货卖给商家,换些钱回家过年。”汉子指着隔壁房间:“像先生你们这样赶路方法,加上明天如果雨不停,我看你们赶不到贵阳,最多能到百纳长官司处天就黑了。” “听你这么一说,也就是说后天就是年三十了,要过年了。”路途情况王阳明只是在向汉子求证,与之前打听到的一样,只是年关时节已到,而王阳明四人竟全然不知。这一路赶来,白天睁眼就赶路,晚上歇脚就闭眼,时间对王阳明就是一段路程,时节对在路途上的王阳明四人已没有实际意义。可毕竟到了中国人非常看重的年关,王阳明的心中涌出一丝茫然与惆怅。 “要过年了,唉——。”梁时运长长的叹一口气。 “要是在余姚,到处都向着鞭炮声。”希渊附和。 郑富力扬起手掌做出要打希渊的样子说:“小子,你就知道玩。” 思乡的情绪,前途未知的茫然,身处此地,不能与家人团聚过年的惆怅在四人心中滋长与蔓延开来。 汉子看出王阳明四人的神情变化:“你们人生地不熟,天寒地冻,又下着雨。先生啊!要不你们就在这里住下来,在本店过年。贵州本地的习惯是叫子场一散,官府商家都要歇业过年,你们真在路上,会有诸多不便。索性不如住下来,歇歇脚,咱们一起过年。一般年三十、初一各家都不出门,到初二三,各地的商家集市才会活络起来,等天气好了,你们赶早出门,傍晚就能到贵阳。先生,你看如何?” 王阳明思考着汉子的建议,汉子很精明,到明日按汉子的说法应该再没有赶路人住客栈,能留下王阳明四人,就留下小店的生意。汉子对路途上周密的考虑与真诚的邀请还是让王阳明有些感动,但防备之心万万不能因此而懈怠。 “可以考虑。”王阳明不温不火的回答汉子。 王阳明四人酒足饭饱,停下筷子,汉子简单利索的收拾一下。将汤锅端到一边:“明天汤锅掏饭,做早饭。” “先生,你们早些歇息。”汉子准备离去,来到门边又想起什么?转过头来:“先生,果瓦烧的有滚水,可以烫个脚。”说完出门。 客栈虽然简陋,还是很周到。 ; 第三节 荒野之中蕴含生存之道 ?第二天,王阳明起个大早。毛毛细雨已经停了,地上还没有完全干透,人们常走的地方还是泥淋一片。午时前,太阳居然从厚厚的云层里钻出来,将温暖的阳光洒在这片山野间。贵州的冬天只要有阳光普照就温暖如初春,雨天就变得潮湿阴冷,一般中土之人刚来到这里很是不适应,王阳明四人经历多了也就不在见怪。昨晚他们四人商量,决定就在此处住下来,借着这个检漏的客栈过完年三十,然后在上路。 那一条看家四眼犬,好像也知道王阳明是客栈的客人,对王阳明友善许多,观察着王阳明,时不时还善意的摇动几下尾巴,只是偶尔对着逐渐多起来的过路行人警戒式的吠两声。看得出这只犬很忠实于它的主人。王阳明站在一块已经晾干的平石上,看着三两成群结队的路人,他们担着、背着或是马驮着各种土物朝龙里卫的方向走去。男的都是青布衣裤,头扎青布帕,有的头上戴着尖尖的帽子,一块青布方巾搭在脑后。女的服装就丰富得多,有蓝色、有白色、有红色,当然也有青色,有的一块头帕扎得平整有序,后面挽着一个发髻,胸前挂一幅围腰,上面绣着五颜六色吉祥的图案,白色的围腰带在腰后系成一个漂亮的蝴蝶结,耷拉在臀部的腰带随着行走左右摆动,显现出本地女人的妩媚纤细。有的头上扎着一把大大的牛角形状的梳子,远远看去头上就像长出两只牛角。以前只在书上知道抽象的蛮夷,可当他们生动的呈现在你的眼前时,如此多彩丰富而又美丽动人的蛮夷之人就真实的呈现在王阳明的视野里。 “先生。吃早饭。”什么时候?果瓦已经站在王阳明身后。 果瓦还是昨天的装束,一身青衣,头上裹着不大的青布头帕,一条青布腰带深深陷进衣服里,一双小手也许刚才接触过凉水,被冻得通红。 “谢谢,果瓦。”王阳明站着并没有动。 吃过早饭,希渊央求王阳明同意他与果瓦一起去赶叫子场,希渊什么时候已经与果瓦熟络起来,也许就是自己站在路边看路人的那一会儿,他看见希渊帮着果瓦做早饭,这也太快了些。王阳明没有马上同意,他们四人毕竟是路途之人,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集市他们之前见过,多是本地人进行一些土物交换,人、马、牛相聚,通过物与物相换,或钱物交换满足每一个赶集人的各自需要。王阳明自己不想去凑这个热闹,希渊却很是执着,一再央求。 “你要去?必须有两位大哥同去才行?”希渊毕竟还小,王阳明放心不下。 希渊转而去央求两位大哥,用他认死理的顽强与执着,又为两位大哥做了一些事,吃人的嘴短,求人的脚勤,居然把两位大哥说动,同意与他一同赶集。希渊一溜烟跑去告诉果瓦。 果瓦已经备好马,马背上架着货框,准备出发。店主汉子看来是不去赶集,放了一张长条木凳子在院坝中央,准备自己的营生。一位穿戴一番的中年妇女站在门前等待果瓦,与汉子用王阳明听不懂的语言交谈着,这位妇女很显然是果瓦的母亲,汉子的妻子,王阳明能够判断出来。很快,果瓦、希渊牵着马,两位大哥紧跟在马后,中年妇女走在最后,一行人出门。王阳明叫希渊在集市上备些年货,买一些鞭炮,嘱托要听两位大哥的话,有两位大哥一同去,王阳明放心许多。客栈里少了四五个人,尤其是希渊、果瓦两人不在,小院一下子清净下来。 王阳明仍然站在刚才的地方,享受着温暖的阳光,看着热闹的路人。汉子把葛布包裹着的一包东西放在院子的桌子上,说是桌子,其实就是一块平整的石板,在一个土制的炉子放上一盆水,叫道:“先生,来,修修发。”汉子也站在院子里看着王阳明。 王阳明走过去,汉子将长条凳挪动一下,以便凳子更稳当:“坐,先生。” “看不出,你还会理发的手艺?”王阳明坐下。 汉子没有马上回答王阳明,自顾着忙活。他先解下王阳明的发髻,头发蓬松的散落下来,与长长的胡须混杂成一团,挡住了王阳明的视线。 “先生从余姚走来,好几千里地,真不容易。”汉子用一把篦子蘸上一些水帮王阳明梳理头发,手上忙活着,嘴里说着:“其实啊,我也是汉人,先生。” “哦—,你祖上是哪里的?”王阳明的好奇心被勾起来,尽管有时汉子在梳理头发时,王阳明会被拽得生疼。 “河南,我的祖籍是河南的。可我就是本地土生土长的,我的祖父们是随朝廷诏谕‘南迁就垦’时,整个村庄、整个村庄的随大军迁徙来贵州,到这里见土地开阔就定居下来。先生头发护到肩下就可以,长的我给你剪掉?过长不便搭理。”汉子问道。 “请师,师做主,便于收拾就行。”王阳明不是讲究的人,何况是在千里贬谪的路途中。 王阳明的头发已被梳理整齐,得到王阳明的答复,汉子开始用一把剪刀在王阳明的后背上将长发剪短,发出“嚓…嚓…嚓嚓…”的剪发声。 王阳明此时并不关心自己的头发,他更想知道汉子的祖辈到这里后的情况:“后来有了你,所以你就是在这里土生土长的。” “是啊…,”汉子接着说:“开始时,我们迁徙来的汉人还聚在一起居住,因与本地人言语不通,耕田土的方法也不一样,这片土地就是我们汉人开出来的,可蛮夷人认为是他们的祖先留下的,为这片土地双方矛盾很深,时常发生械斗,还死过人。也在这时我父母结婚,我母亲也是汉人,后来人口多了,这片土地养活不了那么多人,很多汉人迁走了。” 这时有路人与汉子打招呼,打断汉子的话,汉子停下手上的活,走过去用土语与那人交谈。 就在汉子离开的一会儿,王阳明随着汉子不经意间的话语,脑子里浮现出一幅幅迁徙、开垦、打斗的场景。受朝廷之命迁徙到贵州蛮荒之地的汉人,每个家庭为着生存一定有一段难忘的经历。 汉子又走回来:“我的祖父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早年读过书,在河南老家还做过本村私塾先生。但一点不会农活,在家教我们兄妹两人读书认字,后来经不住祖母念叨,素性置办工具,做起理发的营生,我10岁时就跟着祖父在集市上给人理发,也学会这门手艺。”汉子停下话,收拾着王阳明的头发。 “祖父很怀念老家,一门心思要回河南,所以不愿别迁,从这里到河南的路他老人家毕竟经历过,记得路。可官府在路上设关卡,阻止南迁汉人回流。就这样一拖再拖下来。”汉子讲到这里,口气里充满着对往事的怀念。他正在用一块粗葛布为王阳明擦拭着湿润的头发说:“先生,在太阳下晒晒,等头发干了,再梳发髻。”同时招呼一个站在一旁等待的中年本地汉子坐下。 王阳明走到石桌边,看一眼汉子的理发工具,很简单:一把剪刀,一把磨得铮亮的剃刀,一块粗葛布。这时汉子把理发客人脱下的青布条盘成的冒顶,倒扣过来,放置在石桌上,反身继续忙活。让王阳明得以看清冒顶的构造:不知要用多长的青布缠成一个大盘状,一个头窝形状的陷坑置在中间,使它能与人的头顶充分吻合,冒顶到底有多沉重?王阳明不敢动手,生怕把冒顶给弄散了。尽管这样,王阳明还是嗅到一股浓烈的汗味、柴烟味掺杂着从冒顶里面散发出来。此时,又来了两位等待理发的人。汉子的营生不错。 坐着理发的人已经谢顶,汉子正操着剃刀在给他刮去头发本来就不多的头顶,几位本地人叽里咕噜的拖着长长的尾音交流着,王阳明听不懂。尽管阳光明媚,身子不觉寒冷,可这毕竟是数九寒天,贵州的谚语:一九二九怀中插手,三九四九冻死猪狗,五九六九沿河看柳。刚才又坐着不动,这时王阳明感到双脚已凉透,这种冰凉很快演变成一股寒气传播到全身,他走回客房,加旺火,把一双脚搭在火塘的石块上,一会儿一双脚就有了温暖的感觉。寒从脚下生,老人的话一点不假。 王阳明用手指松了松头发,好让它干得快些。在这难得的轻松时刻,他想到汉子的祖辈父辈,自己的祖辈父辈,还有自己。同是天涯沦落人,汉子祖辈父辈是被迫迁徙而来,自己是被贬谪而来,遭遇不同,结果又会怎样?汉子在此地已经找到了生存之道,而自己前途未知,生死未卜,贵阳是什么样子?龙场在哪里?驿站还存在吗?王阳明路过扁桥时去看过当地的驿站,早已名存实亡,很多本地人都不知道偏桥驿站的地址在何处?这一切未知足以让一个人害怕,何况王阳明还是一个外乡人,他更害怕,可是王阳明又必须前行,他别无选择,只有他的心真实的跟随着王阳明,真实地感受他所经历的一切……。困意袭来,王阳明依着房柱子睡去,他梦见祖父祖母,梦见父亲,妻子和温暖的余姚老家……。 王阳明最终被自己的咳嗽声惊醒的,他撇一眼火塘,柴禾已经燃尽,石块的余热仍然温暖着他的一双脚,可身体里流串着一股寒气,使王阳明不停的想咳嗽两声,可他就是不想睁开眼睛,王阳明还想回到梦境里去,重温一遍梦里的那一份温暖,多留存一会儿难得的亲情,他将两只手臂搂在胸前妄图用这个姿势抵御寒冷。 外面传来的一阵话语声,让王阳明一下子意识到自己刚才理了发,发髻还没有扎。王阳明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已经干了,可以扎发髻,他拉开房门,却看见汉子还在为人理发,他不想自己的干扰,影响汉子干活挣钱。他关上门,回到原处坐下。刚才的梦境让他难舍,难得的睡眠已经让他的大脑更加清醒。添了些柴禾,火,很快就燃起来,王阳明想起汉子的身世,又想到自己。自己决不把自己变成一个地道的他乡之人?一定要带着希渊回到余姚,回到祖母的身边,回到家人的身旁,就在这一刻,王阳明为自己的未来,也许是艰难的未来拿定主意。他的身子也变得暖和起来。 希渊几人还没有回来,王阳明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回味着汉子刚才的话,思考着自己不断提出的问题,等待着汉子忙活完后给自己梳发髻。汉子既是汉人,就应该有姓有名?而他的儿子果瓦,怎么又是本地人的名字?汉子的祖辈父辈还健在吗?最后他怎么又在此地开了这家客栈?一切问题就像一团迷,王阳明自己无法回答,但他已经明确的意识到对汉子的了解越透彻,对自己未来在贵州生存下来越有帮助。想到这里,王阳明的心里,还些许存有一份盼着汉子尽快给自己扎发髻的念头。 “先生,先生……。”汉子的声音从岩石上跌下来。王阳明知道汉子此刻闲下来。 王阳明重新坐在长条凳上,汉子娴熟的帮王阳明打理头发。 “看来你的生意不错,还挺忙。”王阳明。 “只有赶集天这样,平时就没有这样好的生意。有时也上门理发。我们祖孙两代的手艺当地人还是很认同。”汉子。 “祖父祖母还健在吗?” “早已死了,就埋在你们路过的山丫口处。”汉子文绉绉的回答。 “父亲母亲呢?” “唉——,在我17岁那年,父母双亲先后染疾去世,与祖父母葬在一起。”承重的往事让汉子深深叹了一口气:“父母去世后,我们兄妹两人就随叔父家过,叔父很亲我们,此时叔父家正打算搬迁贵阳,加上我们兄妹两人一大家子人也不便安置。正在这时翁井村的族长家为独女招婿入赘,叔父上门说成这门亲事,我便留下来。” “后来呢?”汉子把刺簪插进发髻时王阳明又问。 “第二年我入赘成婚后,叔父带着我的妹妹举家搬迁贵阳。叔父如此安排,是想让我在这里守望着祖父母与生生父母,也算是一脉相承。”汉子的话停下来,他在为王阳明的头发做最后的修理,最后将梳子与剪刀相互轻碰一下,以便修理下的头发掉下:“先生,到水盆边照照,看看还有什么地方需要修理的?” 王阳明走到水盆边,低着头照了照,经过汉子的修剪与梳理,整个发际与胡须规整许多,人,也显得格外精神。 “你既是汉人,应该有姓氏。”王阳明走回来时又问。 “我祖上姓陈,我一个单名‘实’字,家族‘夫’字辈,家人都叫我陈实,字辈我记着就行。因为我是入赘的,我的孩子都随我老婆姓,我老婆姓吴。”汉子回答道。 “陈实,名字不错嘛,那你小儿子的名字就叫吴果瓦吗?” “不是的,果瓦是他的小名,本地人有对孩子取贱名易养的习俗。果瓦出生时我正在房上捡石瓦(盖房子用的片状石块),所以给他取了果瓦的乳名。果瓦的大名叫吴果坚,蛮夷人不讲字辈。”陈实回答。 王阳明的头发已不用再搭理,他还是比较满意汉子的手艺,此时王阳明也无意去关心这些,他只想继续与汉子的交谈。而汉子陈实正在收拾理发工具,用拇指在刀刃式了试,蹬下身子在磨石上磨起剃须刀来。发出“哗—、哗—”的声响。 午时温暖的阳光撒在大地上,也撒在王阳明的背上,暖暖的。王阳明重新坐在凳子上:“你养了几个孩子?” “大儿子果岗,是我在山上打柴时出生的,大名吴果刚。已经成家生子,种地打猎为生,还帮我收些山货。儿媳时常还过来给我帮手,也在本村。原本还养有一个女儿果水,是我担水时出生的,大名吴果秀,女儿最招我和老婆的喜欢,我们最疼她,只可惜,唉——,只可惜养到五六岁时夭折了。”陈实背对着王阳明,停下磨刀的动作,长长叹了口气:“要是果水现在还在,应该成家生子了。” “今天理发的营生结束了?”王阳明需要用一个新的话题,把陈实从对女儿的怀念之情中拽回来。 “没有,散场时还有几个人要理发,刚才讲好的。现在叫子场最热闹,过会儿就有人回来。”陈实已转过身子面对这王阳明。 “那你后来怎么在这里开起客栈来?” “是这样,先生。开始是在这块岩石下为赶集天帮人理发,发现赶路人时常来讨水喝,有的还愿意花钱买饭吃。与老婆商量后就索性搭几间杈杈房,开了这家简易的客栈,不想已经十几年过去。这里距贵阳正好有一天的路程,前路还真没有一个可以歇脚的地方,特殊的地理位置,使小店的生意还不错,开这间小客栈,可保我们一家衣食无忧。”陈实很得意的回答。 “看得出,你是一个精明能干的人。就在这蛮慌之地也能找到自己的生存之道啊!”王阳明夸奖式的答道。 “本地人容易相处吗?”这是王阳明最想知道的问题。现在离贬谪的目的地已不远,如何与蛮夷融洽的相处?如何在龙场能寻找到自己的生存之法?已经是摆在王阳明面前的一个现实问题。与陈实的对话现在正式切入正题。 “与本地人相处啊,先生,你就记着只要你真诚对他们好,他们就会掏心掏肝的对你好。与他们相处最忌讳欺骗,一日相欺,终身为敌。这就是蛮夷的性格。”陈实随意的回答,对王阳明而言却是金玉之言,王阳明已牢牢记下这几句话。 “先生,你从余姚到贵州是……?”没等陈实说完,王阳明已知到他要问的问题。 王阳明:“陈实大哥,我这样称呼可以吗?” “虚长先生几岁,先生怎么叫都行。说实话我的本姓已多少年没有人叫过,当地人都叫我‘黑子’。”陈实后退一步,一本正经的用右手自上而下打量自己道:“先生,你看我黑脸、黑胡子、青布装、青布帕,不就是名符其实的一颗黑子嘛。” “哈哈…哈哈…,哈哈…。”两人被刚才的话逗乐,大笑起来。 “贴切,贴切,看来我该叫你黑子大哥。哈哈…。”王阳明还在乐意中。这一笑让王阳明完全打消对陈实的芥蒂之心,也是这一笑拉近王阳明与陈实距离,正是这一笑增加王阳明对陈实的信任感。 “先生,就叫我陈实吧,我喜欢别人叫我的名字,也好时常提醒我自己不该忘本。” “好,就叫你陈实。我的姓名叫王守仁,浙江余姚人,别号王阳明,曾在余姚教过几年书,进士,官至刑部主事,后因得罪当权宦官,被廷杖四十贬谪为贵州龙场驿站的驿丞,今赴贬谪之行途经龙里卫,得以与你相识,算是有缘,也算同是天涯沦落人。”王阳明简单介绍自己。 “先生,你真不容易。四十大板,那是要夺人命的。” “四十廷杖没能要我的命,可贬谪龙场同样是要取我的性命啊,这一层含义我已经想到。”王阳明片刻停顿:“能与你有幸相识,不满你说我真希望从你的身上学会我到龙场的活命方法?” “没关系,活命的方法简单,农耕、狩猎、手艺、捕鱼都成,只要人勤劳,饿不死。还有贵州宣慰司各地都想办学堂,可惜找不到先生,我还曾被列为到龙里卫开办学堂的先生人选,只因我的长像问题后未被录用。学堂也没有办起来”陈实的回答应该都是他的切身经历,王阳明愿意相信。 “贬谪之人何以为师?”王阳明答道。 “先生,人各有命。绺得过人,绺不过命,只要迈过这一道坎,一切都会好的。像我一个入赘之人,房子不是我的,家也不是我的,生了孩子不随我姓,我就像一个工具之物,身边的一切都不属于我。但我没有想太多,一门心思争钱养家,孝敬老人,上前年为老人送了终。去年我老婆对我说,今年开春要把果瓦送到贵阳学堂读书,到时给果瓦起陈姓的名字入学,随我姓,也算认祖归宗。”陈实的话既自我安慰,也安慰王阳明。 “黄天不负苦心人,……”王阳明的话还没有说完,陈实已经大声与来客打招呼,王阳明转过头去,看见一个背着背篼的汉子走过来。陈实又要忙了。 王阳明站起来准备离去,突然想起一件事,回过头来对陈实说:“陈实,你这里可有笔、墨、纸,我想借用些?” “有,回头我叫果瓦给先生准备下。”陈实一边忙活,一边回答王阳明。 王阳明向着自己的来路方向走去,这时的驿道上的行人,有的人从叫子场回来,也有的继续走向叫子场,熙熙攘攘,随一条小道排成一路队形。 “希渊他们怎么还不回来?”王阳明嘴里念叨着,心里却一直回味着与陈实交谈的每一句话。被阳光照射拉长的身影,倒映在田土里,随王阳明的脚步起伏不定的前行。 陈实应该是一个完全值得信赖的人,对这一点,此时的王阳明已确信不疑。 王阳明没敢走多远。太阳已经开始西下,他没有用裹布将脚裹起,徐徐的南风中包含作春天的韵味,但还是让王阳明的脚下生凉意,还有他们的包袱还在房里,离开时并没有上锁。王阳明从新迈上那几步台阶时,陈实的身边围起好几个人,看来他还很忙。 “果瓦还没回来?”王阳明问陈实。 “没有,另外两个倒回来了。”陈实手上没有停歇。 王阳明回到房里,火塘里的火燃得很旺,两位大哥躺在床上休息。 “先生你到哪里去了?门都没锁。”梁时运问王阳明,也有些责怪的意思。 “哦,我就在这边。”王阳明用手指着他们来的方向:“没走多远,我还给陈实讲过,叫他带眼看着门,不打紧的。”王阳明撒了慌,但他认为是善意的。 “陈实是谁?”梁时运又问。 “就是店主汉子。当地人叫他‘黑子’,嘿嘿,这个名字还真形象。”王阳明回答:“可他希望我们叫他陈实,因为他的名字在当地很多年没人叫了。” 随即王阳明把陈实给他理发,自己与其交谈的事情经过详细的给两位大哥说一遍,得出的结论是:陈实是一个知孝悌之人,一个读过书的人,一个爱子有佳之人,因此不可能为虎作伥,干打家劫舍的勾当,是一个可以信赖的人。两位大哥听了王阳明的分析也认同地点点头,悬在四人心中的一个疑问终于解开。 希渊回来了,整个房间充满生气。希渊先给王阳明一把东西:“先生,你吃。” “这是什么?”王阳明接过希渊给的东西。 “‘拐爪’,是果瓦买给先生吃的。”希渊没有给自己揽功。 王阳明看着“拐爪”却不知如何下手?希渊摘下一支,去掉籽粒,送到王阳明手里。 “嗯,味道不错,还真甜。”王阳明品尝“拐爪”:“这个名字还真形象,每一支都像一只东拐西拐的爪子。” 王阳明手里只留下一支,其它的递给希渊:“给两位大哥,让他们也尝一尝。”一把“拐爪”,希渊又辦下一些还给王阳明:“先生,你也吃。”剩下的走过去递给郑富力。 “先生,希渊这毛小子出门后根本不听我们的话,到集市上,人影也见不到,除了叫我们吃甜酒粑时见到一面,一溜烟又见不到人影。先生叫你办的年货在哪里?我们吃这个过年?”郑富力举着那把“拐爪”,向王阳明告希渊的状。 “对了,我叫你置办的年货呢?”王阳明问道。 “我是想买些野猪肉,果瓦说他娘也给我们备下,这里没有鞭炮卖,果瓦说他会给我们找鞭炮放的。”希渊低着头:“所以我什么也没有买。” “毛头小子,就知道逛集市。”郑富力得势不饶人。 “好了,希渊快去看一看果瓦在忙啥?给他帮个手,顺便问问我们年货的事。”王阳明有意支开希渊。 希渊对着郑富力做一个鬼脸,高兴的出去找果瓦了。 ; 第四节 走出心的囹圄 芳草自在身边 ?第二天就是年三十。果瓦把王阳明要的笔墨纸准备好,让希渊带先生到陈实的石屋里去。 “先生,又要写诗吗?”希渊问。 “我想把我之前写的诗整理一下,时日久了,怕忘。”王阳明:“希渊,当时我叫你都背记下来,你回想回想?” 希渊,人年轻,记性很好:“忘不了,先生。” 陈实的石屋,既是客栈的门头,又是他的居室,还是他的账房。房子不大,墙体是用石块砌成,屋顶是用石片盖着。王阳明走进房间,看见屋内墙的石块,砌得整齐许多,房间里头靠墙,放着一张方桌,桌面呈现木白色,看得出主人平时经常擦拭,两边各放一把竹椅,是主人时常坐的位置,左右两边各放着几张长条凳,算是客座,在房间的中央一盆燃得清脆的炭火,使房内非常暖和。不大的方形窗户被木制的方格栏罩着,贴上窗纸,光线从外面透射进来。靠屋顶的两个瞭望窗,在严冬,为了御寒被关得严严实实。 “先生,请。”陈实、果瓦都在。 方桌上笔墨纸已备下,砚台就是一只土碗,在这样的地方,能有这些已算不错了。 “希渊,磨些墨。”王阳明来到桌前就安排希渊。 果瓦,帮着希渊去磨墨。 “先生,是要写诗?”陈实好奇的问。 “也与诗有关,我把之前过境一些地方写的诗整理一下,免得时日长了,忘了。给你添麻烦。”王阳明。 “哪里的话?反正这两天也没有其他客人,能看先生写诗,也算我们父子开眼了。”陈实谦虚的回答:“先生,这边光线暗,我们把桌子移到窗前。” 桌子移到窗前,墨也磨好。王阳明拿起一张谷皮纸,对折压平又展开,他不想过多浪费纸张:“这是什么纸?” “谷皮纸,gz本地产的。”陈实赶忙回答。 谷皮纸比不得宣纸,质地较硬,吸墨性不好,在这样的环境下,王阳明哪能讲究那么多。 “希渊,我们是过境罗旧后就再没在记录下诗,是吗?”王阳明问。 “是的,先生。”希渊答。 “希渊,你来写吧。”王阳明让出位置。 “先生,我…,我…”希渊,显出一面为难之色。 “那你背诵,我来写。”王阳明没有难为希渊。 “罗旧写的诗是……。”希渊努力的回忆后,背诵到: “客行日日万峰头,山水南来亦胜游。 布谷鸟啼村雨暗,刺桐花暝石溪幽。 蛮烟喜过青杨瘴,乡思愁经芳杜洲。 身在夜郎家万里,五云天北是神州。” “先生,这首诗当时没起名字。”希渊提醒王阳明。 王阳明完全能记着诗句,希渊还没有背诵完,一气呵成的把诗写完。经希渊这一提醒,王阳明默想片刻,又在诗头上写下三个字:“罗旧驿。” “这首诗大致是几时写的,还记得吗?希渊。”王阳明提着笔,准备落时间款。 “具体时间记不起来,大致是十二月底或者元月初?”希渊含糊其辞的回答。 “那就不落时间款了,反正就这一冬。下一首。”王阳明。 “下一首就是《沅水驿》。”希渊。 沅水驿 辰阳南望接沅州,碧树林中古驿楼。 远客日怜风土异,空山惟见瘴云浮。 耶溪有信从谁问,楚水无情只自流。 却幸此身如野鹤,人间随地可淹留。 “再下一首就是写在兴隆卫墙壁上的那首,也叫《兴隆驿》”希渊自言道。王阳明想了片刻,在中间写下《兴隆卫书壁》。见先生起好诗名,希渊开始背诵: 兴隆卫书壁 山城高下见楼台,野戍参差暮角催。 贵竹路从峰顶入,夜郎人自日边来。 莺花夹道惊春老,雉堞连云向晚开。 尺素屡题还屡掷,衡阳那有雁飞回。 “还有一首,手杖那首。”希渊随即背诵起来。王阳明将写满三首诗的纸放在一边,又拿起一张谷皮纸对折好,压平整展开。落笔写下《驿道行*手杖》。 陈实父子站在桌边,听着希渊背诵诗,看着王阳明书写诗。乘着王阳明还在行云流水时,陈实把放着的诗文拿起来,坐在火边,向着火,好让墨迹快些烘干。极认真的看着王阳明的诗。 其实王阳明写的字是行书或草书,陈实并不完全认得。他把希渊拽过来,要希渊再给朗诵一次。王阳明这时正好写完最后一首诗,把笔放下,从希渊手中接过宣纸,抑扬顿挫,极富感染力的朗诵一遍。 听完王阳明的朗诵,陈实愣愣地坐在那里,片刻后才回过神来:“乖—乖—!先生写的诗,就像我在书上读到的诗一样,先生写的字就像我在字帖看到的字,何其了得?我们父子真是开眼了,先生真是大学问家,了不得,了不得。” “不敢当,不敢当。”王阳明谦让着:“我们四人在这里讨扰你们,还留我们过年,该感谢的人是我们。” “先生客气。”陈实接着又安排道:“果瓦,去给先生把肉炖上,今天给先生煮干饭。”果瓦,应声出去。 “希渊,你把这几首诗收好,去帮果瓦的忙。”希渊叠好两张谷皮纸也出去。 王阳明欲往房外走,陈实用细木炭将火盖好,跟着王阳明走到房外。今天的阳光依然很好,两人来到昨天理发的地方站着晒太阳。 “这是什么?”王阳明发现地上插着一些紫红色的细竹签,用手指着问陈实。 “哦,先生,这是昨晚我与果瓦、果岗烧的香。本地人的风俗是‘二十九的香路,三十的饭。’昨晚午夜,我和果瓦、果岗到老人的坟头上烧钱纸,沿路插着香回来,一个到客栈,一个到村里的屋里,算是请老人们回家过年。” “哦—,还有这等讲究。”王阳明。 陈实接过话:“先生,我平生最敬重有学问的先生。先生若不是被贬谪赴任,路过龙里卫,像我这样的山野之人,那里有机会认识先生。今天能与先生这样有大学问的人相识,也算我们父子福气,也是与先生的一段缘分。果瓦把饭菜做好,今天年三十先生你们就自己食用。我和果瓦得回去祭祖拜祖,明天大年初一,就在这里。”陈实用指着石屋子:“我们全家请先生吃饭,咱们一块过年,怎样?先生。” “哎,我一个被贬之人,贬谪路途艰辛,哪里还有这等讲究?不必麻烦了。就这样已经够好,年关你忙,不必在意我们。我还想初二乘着天气好上道赶路,随行的两位大哥把我送到龙场后还得返回余姚,呆在这里久了,怕他们生出怨气。陈实,不必这样客气。”王阳明回答。 “先生,其实我还有一事相求?”陈实。 “我这样的人,你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说,只要我能做到。” “我想请先生给我这小客栈写一首诗,并且把它书写在这块岩石上,这样我这山野小店也能粘上文人骚客的气息。不知先生意下如何?”陈实。 “哦,陈实你真是一个机利之人。行,我答应你。”王阳明。 得到明确的答复后,陈实高兴的向后面走去。王阳明还站在原地,说陈实是一个机利之人,难道自己不是吗?叫希渊去帮果瓦的忙,其实就是想让希渊跟着果瓦学习煮饭烧菜的技巧,免得日后生难,想到这里,王阳明撇了一下嘴角,在内心里自己揶揄一下自己。 王阳明毕竟已经答应陈实为小客栈写诗,借着刚才朗诵诗的余兴,很认真地斟字酌句起来。 第二天,大年初一。陈实一家子全到客栈,小客栈一下热闹起来。陈实把一家人带到王阳明面前:“先生,这是我的大儿子,果岗,这是儿媳,这两小家伙是孙儿孙女。”陈实转而指着站在身边的女人:“这是内人。果瓦你是认识。这就是我们全家。来,见过先生。” 果岗、果瓦,给王阳明行礼,问先生好。挺着大肚子的儿媳也欠了欠身子,只有两个小家伙不停的打闹。 “新年好,大家新年好。陈实安排如此隆重的礼仪,真让我受之有愧,不敢当,不敢当。”王阳明及时还礼,从兜里掏出四文钱,分给陈实的孙儿孙女:“这是给你们的压岁钱。”随着用手在两个小家伙的脸上亲了亲:“真乖!” 两个小家伙没敢接过压岁钱,怕生人,随即躲到他们母亲的身后,又偷眼看王阳明。逗得在场人都乐了。陈实的儿媳把两个小家伙拽出来,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话,王阳明听不懂,但王阳明猜得到是谢谢自己的意思,“还不快谢谢先生。”压岁钱最终塞在两只下手里,两个小家伙又嬉闹起来。 “陈实,你福气不浅,儿大成人,孙儿绕膝,天伦之乐,人身何求啊?”王阳明夸奖陈实一家。 陈实老婆说了一句话,王阳明听不懂,看着陈实。“我老婆叫我带先生到屋里坐。她去忙菜饭。”陈实传话道。陈实的老婆是一位丰腴的女人,今天穿戴整齐。 “先生,请。”陈实说道:“果瓦,把茶拿出来,煎上一罐,招待先生。” 果瓦,应声离去,希渊,也跟着。 “希渊,把两位大哥叫过来一起喝茶。”王阳明对希渊说。郑富力与梁时运知道先生今天要写诗,他俩没有兴趣,呆在客房里没有出来。 王阳明与陈实、果岗先后走进房间,不一会儿,郑富力与梁时运进来。方桌还在窗前,笔、墨、纸也没动。王阳明提起笔写下一首诗: 《龙里卫*黑子崖》 雨过玉竹翠,冰凌悬岩松。 客问前途遥?山村犬吠鸣。 身宿龙里卫,心迹故乡云。 黑子崖上水,果瓦汤锅中。 屋里的所有人都围在王阳明身后,看着他写完字。把诗递给陈实:“你看怎样?还满意吗?” 果瓦与希渊也来到屋里。 “先生,你这字我还不全认得。你给读一读。”陈实一脸难色。 王阳明又座在方桌前,铺好一张谷皮纸,重新用楷书写了一遍,又递给陈实。 陈实接过诗,这下诗里的字他都认识,随即读到起来:“《龙里卫*黑子崖》……。” “好诗,先生,真是好诗。从此我客栈就叫黑子崖客栈,因为先生的这首诗,我煮的狗肉汤锅也许就会名扬天下。”陈实读完诗激动对着在场的人说:“先生,你看这一首诗,怎么才能写在石崖上?”边说边拿着诗稿往外走。看着陈实激动的样子,王阳明等也跟着陈实往外走。 来到石崖下,陈实用手指着上面:“写在这里最好,先生,能行吗?” 王阳明仰着头,认真的观察一下石壁:“写是能写上,但效果不会好。一是石壁表面不平整,颜色深浅不一,墨迹写上去,远处看不出来;二是风雨一来也许就会被冲洗掉,写在这里?看来不行。” 陈实又走回到石屋处,指着石屋墙:“这墙是白的,写这里能成吗?” “颜色到还可以,但墙面不平,起伏较大,字写上去会变形,别人也许读不懂?”王阳明说出自己的意见。 “那...?写在哪里呢?”陈实为难的四下张望,着急的寻找能写诗的地方。 “陈实啊,其实我已经给你看好一处,你来看一下如何?”王阳明已经来到石屋门前。用手指着能看见的那面墙:“此墙有所粉饰,底色灰白,墨迹写上能看出来,加之不用经风雨,也利于保存。”又用手指着门上的小窗:“门窗若开着,光线也好。” “这里好。”梁时运附和一句。 “行,就写在这里。”陈实肯定的回答。 “陈实,得收拾一下墙面。”王阳明又对陈实说。 “果瓦,去找块干布来,让果岗上去抹一下。”陈实安排着:“果瓦,得赶紧煎茶,先生写完,就得喝茶。” “希渊,你去磨墨,磨得稠些,最好能有锅灰加入,但要磨细。”王阳明也安排希渊。 “这个容易,果岗,你先去弄些锅灰给希渊。”陈实对果岗说。 几个人分头忙着,一会儿工夫,一切就绪。 王阳明站在木凳上,希渊在下面端着一碗加了锅灰的稠墨,王阳明将握在手中的笔蘸满墨,又在碗壁上转着调练片刻,墨,不能太饱,否则会沿着墙壁往下流。笔,落墙上,王阳明挥毫一气呵成。一屋子人鸦雀无声,凝神看着王阳明手中的笔在墙上神走。 写完最后一句,王阳明已经站在地上,后退两步,重新审读一遍,没有差错。 梁时运又插话:“先生,得落下姓名与年号?” “对,对。”屋里的人都附和道。 王阳明半蹬着,在诗的最后写道:“正德三年正月初一,阳明山人。” 字写完,方桌被抬回原处。陈实与王阳明分主宾两边坐下,果瓦正忙着沏茶,第一道水烧开后被倒掉,沙罐重新放在炭火上,未加入水,开始沙罐冒出一阵子热气,不一会儿水汽被炙干,果瓦把沙罐拿下放在地上,迅速打开一个纸包,从一个酱色的园团茶上辦下一块,用手搓撵细,落入沙罐中,又将沙罐重新放在炭火上,不停的抖动,翻炒里面的茶。慢慢地沙罐上冒起青烟,整个屋里就弥漫着茶叶的香味。果瓦再一次把沙罐移下火塘,一瓢清水冲进沙罐里,发出“哧——”的声响,腾起一团热气。沙罐又放回火塘上,等着水烧开。 “在我们余姚也产茶。”郑富力说一句,其实他与梁时运平时很少喝茶。 “gz产茶,我知道,《茶经》上就曾说‘黔茶……,味极佳’。”王阳明随了一句。 “这先生也知道,先生真是饱学之士。”陈实又看一眼墙上的字:“在gz先生真算得上才、学、诗、字绝佳之人啊。难寻,难寻。这茶是去年一位赶马帮的大哥,在我这里生了病,我找山药给他治好,离开时硬要塞给我的。平时我们也很少喝,今天不是过年吗?茶,应该是像先生这样的人最喜欢的,是吧?先生。” 果瓦在希渊的帮助下,给每个人斟了一碗茶,陈实端在手里,邀王阳明一同品尝。一口茶水入口,苦涩劲道,咽入腹中,满口茶香回甘,王阳明一路走来,哪里还能奢望饮茶?就是一口热水也得费劲周折。王阳明不饮酒,但喜欢饮茶,久违的茶香涌上心头,贪婪的喝下两口,闭目回味着茶的清香甘甜。 “先生,味道怎样?”陈实看着王阳明饮茶,也很想听到王阳明对茶的评价。 “味道真不错。”王阳明答道。 “先生喜欢就好,先生喜欢就好。”陈实重复着说。 “陈实,真让你费心。我一路赴任艰难,不想与陈实结识龙里卫,也算你我彼此之缘,我认下你这个朋友。你也是我在gz相识相交的第一人啊。”王阳明很认真的说。 “先生及把我当成朋友,”陈实停顿片刻:“那我还有一事相求。先生,万万要不要推辞。” “什么事尚不知道,让我如何答应你?我一个贬谪之人,还能办成什么事啊?”王阳明。 陈实:“好,当着各位,我就把相求之事说出来,也请各位为我做个见证。” “陈实大哥,说嘛,说嘛!”郑富力催促着。 陈实:“我想请先生收下果瓦这个学生,不知先生能否答应?” “我家先生,早已在余姚开办学堂授生,这岂不是小事一桩。先生收下这个学生吧。”梁时运也插话。 王阳明并没有如此乐观:“陈实啊,我日后要到龙场,你的客栈也离不开果瓦,今天就是答应下来,收下果瓦这个学生,师生天各一方,如何授学?师生之名不也是名存实亡吗?你想过没有?” “这个不打紧,”陈实从容的回答:“等开了春,果岗的媳妇生下孩子,春耕忙过后,我叫果岗来客栈帮手,我把果瓦送到龙场,跟着先生读书、认字、写诗。原本我就打算开春后送果瓦到贵阳学堂读书,今日能遇上如此好的老师,也算果瓦的造化。先生,你千万不要推辞?” “不知果瓦母亲是否愿意?”王阳明问道。 “昨晚我给果瓦母亲说了这个想法,她满心欢喜,放心吧,先生。”陈实答道。 “陈实,看来你们都想好了,也都安排好了,那我还有什么说的?行,我收下果瓦这个学生。”王阳明已知陈实的心意已定。 “果瓦,去把你母亲叫来,择日不如撞日,现在就行拜师礼。”陈实即刻安排。 王阳明其实也很喜欢果瓦,果瓦平时话不多,他是属于做的比说的好的孩子。片刻,果瓦与母亲又回到房里。屋里的中间已腾出来一片空地,火盆放到一边。王阳明与陈实还坐着,一屋子的人都看着果瓦。 果瓦,走到王阳明跟前,双膝跪下,给王阳明磕三个响头,跪着恭敬的叫了一声“先生。” “哎——。”王阳明响亮的回答果瓦:“快起来,果瓦。”上前一步想扶起果瓦。 “先生,让果瓦跪着。”陈实拦住:“果瓦,你要好好记下父亲现在说的话。既拜先生为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日后你去龙场,首先要跟着先生好好读书学习,还要早晚侍奉好先生。” “父亲,果瓦记下了。”果瓦极严肃回答。 “起来吧。”陈实终于松口:“去帮你母亲多做几个好菜,款待先生。” 郑富力好像想起什么来:“那…,那希渊,就应该是果瓦的同门师兄了。”一句话说满屋人都笑了。 “既是师兄,就应该去帮师弟的忙。”王阳明跟着附和一句。 希渊,随果瓦和果瓦的母亲出了门。 王阳明心里很是欣慰,这也许是王阳明踏上贬谪之路一来,最高兴的一天。收了学生,交了朋友,写了诗,一屋子人陪着自己说话聊天。可是明天呢?明天还会是这样吗?龙场的人也会像陈实这样对待自己吗?住在这里花钱就有吃的,龙场也有这样的客栈吗?一连串问题浮现在王阳明的脑海里,他不能容忍自己忘记这一切,让自己安逸的享受着这一切,他想起陈实给自己讲过的话,种田自己得学,狩猎,自己也得学,要学的东西太多。这可是关系到自己与希渊到龙场后如何存活下去的大问题?是王阳明即将面对的头等大事。如何与龙场当地人融洽相处?他们也会认识、认可、认同自己吗?又能给自己提供多少帮助?王阳明现在可以给自己提出十万个问题,设想十万个万全之策,真到了龙场面对实际情况,能保全自己的全在知行之间?想到这里,王阳明看见果岗坐在那里,便对对果岗说:“果岗,听你父亲说,你还打猎?” “是的,农闲是也打猎,还帮父亲收些山货。”果岗回答。 “你是用什么打猎?”王阳明接着问。 “弩机。”果岗还是简短的回答。 “弩机,我听说过,但没有用过,与弓箭相比,哪一个好使些?”王阳明。 “我们这里也有用弓箭打猎的,但掌握起来没有弩机容易。”果岗。 “果岗,你把弩机拿来,让先生瞧瞧。我带着先生到翁井去看看。”陈实还是用主人的口气做了安排:“先生,我们翁井村,可是有一口神奇的水井,只要有人对着水井说话,水井就会流出更多的水来。本村也因此口水井而得名啊。” “还有这等神奇的水井,走,我们去见识、见识。”说着王阳明走出房门,一屋子的人都跟着出来,在陈实父子的带领下,绕过客栈向村子的方向走去。 厚厚的云层堆在天上,尽管没有下雨,但还是让王阳明很是担心明天会下雨,他后悔没有趁着前两天的好天气赶往贵阳,如果明天下雨,上路一定很艰辛。如果到龙里卫的第二天就上路,现在已到贵阳。无论如何?明天一定得上路。王阳明暗自定下心思。 “陈实,你看这天气明天会下雨吗?明天无论天气怎样?我都得上路。这两天给你添了不少麻烦。”王阳明一边走,一边与陈实交谈。 “gz的天就像小孩的脸,说变就变,现在还不好说?晚一些时候再看。”陈实很有经验的抬头看了看天空,又看了看远处的大山。 到了村口,果岗拐弯进村里去,陈实带着王阳明及两位大哥沿村边小路绕过去,向前面的山脚走去。大山近在咫尺,大山脚下的地势变得平缓,植被茂密,还有不少参天大树,一行人掩映在树丛中。 在一块崖石下,停下脚步:“嘘——。”陈实用食指压在嘴上,示意大家不要说话。只见岩石下有一个不深的洞穴,大概能容纳下三四个人,在上下两块大岩石之间,有一道崖缝,从崖缝隙间一股清澈的泉水被挤压出来,不停流淌。有人用破开的半根大竹子引出一股清泉,流淌到一块平整的石块上,便于人们取水。 “喊两声,喊两声。”陈实邀请大家:“哦——吙——。”自己先大声喊出来。见流水没有多大变化:“大家一起来,一起来。”陈实做了一个准备的手势,稍停片刻,一挥手。王阳明、郑富力、梁时运一起喊道:“哦——吙——。” 声音在山野里回荡,在洞穴里变成:“嗡——嗡——”的回响。流水果然大起来,从引流竹片的两边往外溢。 “先生,快看,水,流急了。”陈实高兴的指着流水。 “乖—乖—!还真是一眼好神泉。”郑富力感叹道。 “先生,这里的香火就没有断过,十里八村的都到这里敬水神、山神。”陈实指着稍高些的一颗大树,介绍着。先行走到神树前,跪下拜三次。王阳明三人也跟着跪在神树下拜了三次。 “泉水夏天更大,但从来不浑浊。先生,你看这片土地就全凭这眼神水养着。”陈实很自豪。 果岗这时赶到,手里拿着弩机,递给王阳明:“先生,这就是弩机。” 王阳明很快就明白弩机发射的原理,他年轻时学过射箭,还是一把好手:“果岗,你射上一箭,我瞧瞧。” 果岗娴熟的准备好,瞄着一颗树,压下机关。弩机发出:“嘣——”的一声,树干那边即刻发出“嗙——”的一声回响,一只箭已牢牢钉在树干上。 “好箭法,不愧是狩猎的。”王阳明夸奖果岗:“我来试试。” 果岗把第二支安装好,将弩机交给王阳明。王阳明学着果岗的样子,瞄准刚才射中的那一支箭,扣下机关。射出的箭,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形的轨迹,插在树下的泥土里。 “先生,准头,每个弩机是不一样的,射一段时间,有经验就好了。”果岗给王阳明传授着。 “我再试一次,还有箭吗?”果岗就带来两支箭,他跑过去,取回刚射出的两只箭。 这次王阳明自己操作,他使劲把结实牛筋线往后拉,左右两个弹片被压得往后弯曲,牛筋线挂在机关上,王阳明填上一支箭,左右两手协力端着弩机柄,他有意的抬高些瞄准点,压下扳机。这次王阳明射出的箭,牢牢的钉在树干上,而且与果岗射中的位置很接近。 “先生,你真行,以前你射过箭?”果岗。 “年轻时学过一些。”王阳明谦虚的回答。 “果岗,弩机哪里有卖的?。”有了这一箭的经验,王阳明很有信心的问道。 “怎么?先生也想打猎。”果岗随口问道,接着又说:“我们这里工匠做的不行,gz最好的弩机与弓箭就数贵阳蔡家制的。” 在王阳明与果岗射箭时,陈实、郑富力、梁时运看着热闹,箭,射中他们欢呼,箭,没有射中,他们惋惜,一行人甚是欢悦。他们哪里知道王阳明跟果岗,学习射弩机的真实用心与实际用意。gz这里其实人杰地灵,并不像书上说的蛊毒瘴气,面对此境,面对陈实一家,既有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神奇造化,也有人们对环境适应性的利用与适从。想透这一层,王阳明的心里宽慰起来。 “陈实,今天怎么没有人来取水?”王阳明向泉水走去。 “嘿嘿…,咱们这里大年初一是没有人家干活的,必须在年三十前干完,否则会被人瞧不起。”陈实回答。 王阳明已来到竹片引出的泉水处,弯着身子喝了两口,不想流水顺着腮帮湿了他衣襟。泉水纯净甘甜,是一眼上等泉水。 “哎呀,先生,你的衣服湿了,咱回吧!”陈实第一个发现:“回去在火边向向火就干了。”一行人往回走。 “陈实,明天有雨吗?”王阳明重提此事。 “先生,明天执意要走吗?看样子应该没有雨,但现在还说不好,晚一些再看?”陈实关切的回话。 “不能再耽搁了,明天,但愿没有雨。”王阳明既回答陈实,又说给两位大哥听。 客栈里,果瓦、希渊在院落里燃起一堆火,边上放着几根一丈多长的竹竿和一堆挂满青叶的树枝。果瓦、希渊兴奋的忙活着。 “这是干什么?”王阳明问。 “先生,竹子放爆竹,树叶放鞭炮。都是果瓦找的。”希渊抢先回答。 “饭菜好了吗?”陈实高声问。 “好了!黑子,请先生入席吧!”陈实老婆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 “果瓦,放爆竹。先生,请。”陈实做了一个手势。 果瓦、希渊把竹竿架到燃烧的柴禾上,又迅速将青树叶盖在竹竿上,树叶即刻就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被烧热的竹节,也不时发出“嘣…,嘣…”的爆竹声。果岗也加入其中帮忙。整个客栈洋溢着节日热闹的气氛。 “原来马帮大哥们那天,也烧的是这个树叶。”王阳明迈进房间。 “他们(马帮)在这里,吃晚饭后都要烧一些,这个树叶在本地叫‘爆咯蚤’,烧出的响声来敬山神,又祈求山神保佑他们路途平安。”陈实答道,再次请王阳明入席。 席间,陈实又请王阳明给果瓦取名字,说自己想了好几天都没有想好,干脆麻烦先生给果瓦取个名字。王阳明问过果瓦在陈家的字辈,思考片刻。给果瓦取名号“陈良丞”,希望果瓦日后成为大明的栋梁之才。一席话说得陈实喜不胜收,哈哈大笑,多敬王阳明几杯。 散席前,希渊取出二两银子,王阳明亲手接过递给陈实:“陈实,我们几人在客栈讨扰多日,二两银子算这几天的吃住资费。非常感谢你们挽留我们在这里过年,还如此丰盛,我们再不能耽搁了,不成敬意,请务必收下。” 陈实那里肯收,双方推让不下。 陈实沉默片刻说:“看来先生上路心切,我黑子客栈留不下先生。这样……”话没有说完,陈实站起来走出房门,旋即又回来:“看来明天没有雨,这样。”陈实接着刚才的话:“明天,我与果瓦,哦,陈良丞一起送先生去贵阳……”。 陈实的话还没有说完,王阳明接过话:“陈实,你何苦这样?还专程为我们跑一趟贵阳,不必,大可不必啊!”其实陈实的话还没有说完,已让王阳明感动不已。 “先生,”陈实见王阳明的话停下,接着说:“听我把话说完,先生就不会介意了。”陈实吃了一口菜:“其实每一年年关我都要赶一趟贵阳,去给叔父等长辈家拜年,看看我的妹子一家这是其一;其二前段时间收的山货,也该给商家送去;其三才是顺道送先生到贵阳。”陈实刻意把‘顺道’两字的语气加重:“所以,先生你不必在意。这银子我暂且收下,到贵阳权当先生的用度。先生,这事你可不能再与我争。” 听完陈实的话,王阳明无话反驳:“看来我们只能‘恭敬不如从命’,陈实,能与你父子结伴而行,我们路途无忧。陈实啊,你的名字如你本人,真是‘诚实’。”王阳明有手指蘸着酒,在桌子上写下“诚实”两字。 “果岗,吃晚饭把山货收拾停当,我不在这两天,你就到客栈来住下,你媳妇带着孩子到你母亲那里住;果瓦,喂足马料。明天我们一早出发。”陈实利索的安排妥当。 第二天,大年初二,两匹马驮着山货和王阳明一行人的行头,一大早上路。天虽然没有下雨,云层依然很厚,越过山顶,向南面飘去。陈实判断中午一定会见到太阳。 也许是昨天喝下凉水,衣襟打湿受凉,王阳明的又犯咳疾,一路上,咳嗽不停。陈实问原因,王阳明把自己自小留下的两个固疾告诉陈实,他原想权当路途消遣的话资。 希渊尽管心痛先生,可有陈实陪着先生,加之,有果瓦做伴,几天的相处,现在又是同门师兄弟,一路上两人更是欢畅,形影不离。陈实牵着一匹马与王阳明走在最前面,两位大哥牵一匹马跟着,希渊、果瓦两人掉在最后,一路玩耍,很是开心。 “先生,你这是热症,得用凉药治。”陈实说。 “你还懂医术?陈实。”王阳明很是惊奇。 “我哪里懂什么医术,在我们本地看病的都是巫师,给人治病还得做要道场,很是麻烦,也用一些草医。我跟着他们学了一些草药单方,还真治好过一些病。我给你找一味草药,先生试试。我们蛮苗医者把病分成热、冷两症,热症用凉方治,冷症用热方治。”陈实漫不经心对回应王阳明的惊奇。 “果瓦?果瓦…”陈实叫着走在后面的果瓦,果瓦很快就跑着来到陈实的跟前:“果瓦,你去把止咳和止泻的两味草药找来,止咳的给先生用。另外两味药都教希渊认得,一定得教希渊认得,先生日后到了龙场说不定还能用得上。别光顾着玩,记着一点。我们在前面休息等你俩,快去。” “记着了,父亲。”果瓦回答一句,与希渊即刻离开驿道进了山。 天上的云层稀薄起来,阳光顺着云层的缝隙撒向广袤的山野。王阳明还真佩服陈实对天候的判断,午时未到,阳光已初露。 四个人两匹马,走一段就歇下脚来。在这里稍事休息,也等着希渊、果瓦。 “过了三江口,就快进入伯纳土司地界了,走过伯纳司离贵阳就不远了。”陈实指着前面的山路介绍着。 王阳明又咳几声,一脸难受的样子。 “先生,还是昨天喝凉水湿衣受凉,还能坚持吗?先生。”梁时运知道王阳明坚持上路的真正理由,就是希望早些到达龙场,以便自己与郑富力及早踏上归途。所以关切问候王阳明。 “不打紧,不打紧,等希渊、果瓦来了,继续赶路。”王阳明故作轻松的样子。 果瓦、希渊突然从几块大岩石后窜出来,向四人跑来。 把草药交给陈实,希渊、果瓦气喘嘘嘘,一头是汗,希渊脸上与耳上的冻疮也变成紫褐色,不时用手捞一下。陈实很认真的检查着采来草药,在地上拍打几下,用水壶的水将草药洗净,走到希渊身边把两种草药分别拿在两只手上示意着说:“希渊,这是止泻的,叫鸡眼草,这是止咳的,独脚鸡,可不能弄错了,一定得记着。不但要记着草叶的样子,还要记着草根的样子,这样才不会用错。” 希渊看着陈实手上的两种草药。“记着啊,止泻的是白色的根,止咳的是黑色的根。”陈实又对着希渊强调道。 “记住了,黑子大叔。鸡眼草,止泻的,根是白色的,独脚鸡,止咳的,根是黑色的。”希渊调皮的回话。 “嘿——,这小子还称我‘黑子大叔’。”陈实的一句话把所有的人逗乐了。其实陈实喜欢希渊这样称呼自己。 “叫大叔是应该的,希渊与果瓦一般大小,叫你大叔应当应分。只是不要叫‘黑子大叔’,应该叫陈实大叔。”王阳明及时插话。 “我都记住了,陈实大叔。”几人也认同的笑了。 陈实把止咳草药的枯叶去掉,又折掉一些老须根,再一次用水冲洗干净,递给王阳明:“先生,试试,应该管用。放嘴里嚼几下,含着就行。” 王阳明接过草药,放进嘴里,嚼两下。草药苦、涩、辛暴烈的味道充满整个口腔,而且药味还强烈刺激着舌头。一般人难以忍耐。可王阳明忍受着,眉头缩成一团。 “先生,忍一下,药味有些重。忍过这一阵就好了。”陈实知道吃这味药的滋味。 “好,走吧!”王阳明牵着马迈开步子。 阳光,真的在午时明媚起来,照得王阳明的背暖暖的。一行人已经过了大河口,由于含着药,王阳明一路无话走在陈实的后面。王阳明真切的感到自己的咳疾轻缓了许多,草药味淡去,炙热感也失去,口腔里满是回甘的滋味,脚步也变得轻便起来。 爬一段山坡,来到山顶,眼前一片茂密的森林依山势而长成,王阳明能看清楚自己及一行人就走在大山的半腰上,茂密的森林遮蔽住前行的驿道,在所能目及的远方,阳光又把显露出来的驿道照成一道灰白色的线条,蜿蜒在崇山峻岭中延伸。在一处稍平缓的地方,陈实停下脚步,等着后面的人。 “前面这一段路,有马帮时常在这里被打劫。所以大家得跟紧一些,不要掉队,尤其是希渊、果瓦,这里可不是玩耍的地方。”见人到齐,陈实提醒大家。 “大白天,还敢打家劫舍,不怕,我们人多,我们走前头。”郑富力边说边牵着马绕到一行人的最前面,还从行李中取出了三节棍,一副打前锋的样子。 “果瓦、希渊跟着。我与先生走后面。”陈实安排着。 一行人的队伍又迈步下坡。陈实又停下步子,将两手合在嘴边对着森林:“哦——吙——”的大叫一声。声音穿过密林,飘荡在山野,回荡在王阳明的耳际。陈实神情专注的等待着回应,过一会儿,山野寂静下来。 “看来路上没有行人。不打紧,我们人多,叫花子也要回家过年。走。”陈实给自己壮胆,顺手将放在框里的砍刀手柄翘在框沿边上。 茂密的森林,遮天蔽日,羊肠小道蜿蜒曲折,阳光透过树枝撒落在林间。突然从强光中走进密林的人,视觉还需短暂的适应过程,而任何人走在此地,都会担心盗贼的出现。一行人彼此撵着脚步往前行,只有马蹄声,马铃声,每个人的脚步声在密林中流动。不想路基下突然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几人一惊,两匹马也受到惊吓的仰起头,陈实一手拽紧缰绳,一手抚摸着马头,安抚着受惊吓的马,一行人都停下来,注视着发出声响的方向,等待着即将发生的情况,只见一只野鸡(锦鸡)从发出声音的地方腾空而起,向山下飞去。丛林里的声音并没有停下,一阵在荆棘中逃窜的声又在不远处发出,大家都听得清清楚楚,心,又紧揪起来。只见一只受到惊吓的野兔在几人前面的不远处越过小道,飞快向山上窜去。果瓦,第一个反应过来,也飞快向野兔窜逃的前方追去,嘴里还喊着:“野兔,野兔。” “果瓦,别追。赶路。”陈实制止果瓦。 “原来是野鸡、野兔。看来是我们打扰它们过年了。”王阳明及时补充一句,他想用这句话让一行人放松下来:“看来这一带的野味还真不少。” 尽管人与马都受到惊吓,王阳明的心跳得“怦、怦……”的。还好正如陈实所判断的那样,盗贼也许真的回家过年了,并没有出现意外的情况,王阳明一行人顺利安全的走出这片森林。 也许所有人的心情与王阳明的一样,在明媚的阳光中很快平复过来。 “先生,绕过前面的山,就到伯纳长官司。我们在那里歇脚。”陈实也完全放松下来,对王阳明说。 一路走来,经历多少惊吓与险阻,王阳明已经记不起,但是在龙里卫与陈实及家人相识,王阳明此时的内心第一次充满温馨的感受,充满着感恩的情怀,尽管一路艰辛,一路惆怅,一路无奈。陈实的人生际遇与王阳明生命轨迹在龙里卫偶然的邂逅与交汇,几天相处下来的经验,陈实对王阳明而言是一个触手可及生命实体,一个一生都不可忘怀,周到而诚实的生命形象,促使王阳明对自己惨淡人生遭遇有了全新的注释。陈实以及陈实一家人成了王阳明艰辛贬谪路途上的心灵避风港湾,成了人生未来之旅途中战胜各种困难遭遇的力量源泉之一。实际上,在陈实身上,最可贵的一点就是在天地间保持着人性禀赋的一份诚实与勤奋,在蛮荒的环境中固守自己内心的那份期许与淡定,在与蛮夷相处之中讲求人和之道的学以致用。 想明白这一层道理,王阳明步子更快的靠近陈实:“陈实,自贬谪上路以来,甚是艰辛,能在龙里卫遇到你,也算我俩有前世之缘,能认识你这样的朋友,我王守仁此生何求啊?”陈实为王阳明做了太多的事,所以王阳明一脸的诚恳表情。 “先生及把我当朋友,我就把先生当伙计。伙计在本地就是生死兄弟之意。”陈实极认真回答王阳明:“伙计,我儿子就拜托你了。”陈实又拍了一下王阳明的肩膀,补充一句。 “既是生死兄弟,哪有不尽力之理?”王阳明与陈实相谈甚欢。 歇脚时,一行人吃下些东西。王阳明喝下些温开水,又上了路。到了伯纳长官司。路,宽了,也平整许多,能过马车;行人也有了,但不多,总是三两成群结队结伴走亲访友的样子。王阳明判断这里离贵阳应该不远了。 转过一个小山包,就是一段较直的下坡路,老远就看见一辆马车停在下坡路上,走近才看清,原来马车的左轮掉下路基,轮轴卡在两块石头之间,车身严重倾斜,尽管路基土坎不深,但马车就是被死死的卡住动弹不得。一名蛮夷装束十四五岁的少年,一脸倔强,鼓着腮帮用尽牵马、抽打马以及从后面推马车的方法,始终不能让马车回到正道上来。少年因着急与下力的缘故,把自己弄得满头是汗。 陈实走上前去,与少年说了一通王阳明听不懂的话,回身将牵马的缰绳递给王阳明,示意郑富力与梁时运两人搭手,帮少年把倾斜的马车拉回正道。三人协力将马车左边抬起悬空,少年在前面牵着马一使劲,马车就回到正道上来。 “先生,上车,还有希渊、果瓦,上车,上车。”陈实催促着。 “这样不好吧!让两个小家上车就行。”王阳明推让着。 “没事,我与他(少年)说好的,带我们一段,他也到渔梁河。上车吧,先生。”陈实让王阳明赶紧上车。 王阳明上车时,果瓦、希渊已坐在马车上,紧挨着赶车的少年。 “呿—”少年吆喝一声,马车走动起来。两位大哥牵着一匹马已走在前面,陈实跟在马车边上,顺手将牵着马的缰绳捆在马车檐上,跑到马车前沿一跳也上了车。少年即刻用土语叽里咕噜叫嚷起来。 “好好,我下车,我下车。”陈实极不情愿,又跳下马车。 “他(少年)说什么?”王阳明压低声音问陈实。 “他说,说好的是三人坐车,现在车上有四个人。就是不让我坐他的马车。”陈实并没有生气的样子:“还挺爱惜自己的马。” “他听不懂汉话,也不会说汉话?”王阳明还是压低嗓音,问陈实。 不想这句话惹恼赶车的少年,转过脸来,用眼瞪着王阳明,腮帮鼓得老高:“我听得懂汉话,说得了汉话,我也是汉人。”使劲抽两马鞭。 马车跑起来,颠簸得更厉害,王阳明两手紧紧抓住车沿,他能清晰听道马车轮碾压细石,碰撞大石块的声音。坐这样的马车并不舒服,只是双脚轻松些。跑着的马车已将陈实拉下一段路程。只有果瓦、希渊坐在少年身边想笑又不敢笑,低着头偷着乐。 “能说汉话就好,能说汉话就好,小心赶车。”王阳明忙着安抚少年。少年再没搭理王阳明的话,在马屁股是更使劲抽两马鞭,马跑得更快,车也颠的更厉害。 下了少年赶的马车,就来到渔梁河,王阳明把缰绳解开,还没来得急对少年说声谢谢,少年的腮帮还鼓着,赶着马车已离去。王阳明牵着马,等着走在后面的陈实与两位大哥。 “你俩也不与他(少年)说一说话,逗逗他,让他消消气,只知道偷着乐,就不怕马车又掉下土坎。”王阳明埋怨果瓦、希渊。王阳明不说还好,话一说完,果瓦、希渊两人在也忍不住,“哈哈…,哈哈…”大笑起来,就像要把刚才忍住的乐子,全倒出来一样。 “还真是一个有个性的少年,有趣。”王阳明站着自言自语,显然赶马车的少年给他留下深刻印象。 王阳明一行人跨过渔梁河,经冒沙井,翻汤粑关,吃了一碗老阿婆煮的甜酒粑,傍晚前,经南门,顺利到达贵阳,借宿在陈实叔父开的客栈里。 ; 第一节 坚持后的回报 ?陈实果然兑现他的承诺,付给客栈伙计二两银子,告知权当先生这几日的住客栈的用度。 贵阳,一个让王阳明无奈的地方,一个让王阳明想尽各种办法逃避前往的地方,一个王阳明生命中不可规避的宿命。通过王阳明自己的双脚,跨过千山万水,历经千辛万苦,此刻,已经来到贵阳,卷曲在贵阳一家客栈的床上。就算有一万个理由让王阳明逃避赴任龙场,却只有一个理由就足够支撑王阳明义无反顾的来到贵阳。在贵阳王阳明必须找到这一个答案,卸下心中无比沉重负担。 天,还没有亮。 王阳明已经完全清醒,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昨天赶一天的路程,晚饭后疲惫的四人早早就上床休息。这间客栈是陈实叔叔开的,条件好多了,有棉被、有火盆,有开水,每人睡一间床。昨天所赶的路程,要没有陈实父子相随,王阳明一行四人,一定还要在路途当中多耽搁一宿,此时也许就借宿在路途中某个当地人家,或是在某个避风的山野过夜。想到这些王阳明发自内心的感谢陈实父子,陈实父子就像上天为王阳明千里贬谪之路安排好的相助贵人。 希渊和两位大哥均匀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只有郑富力发出运轻微的鼾声,三人还在熟睡中。窗缝里没有一丝亮光,整个房间除呼吸声,一片漆黑,万籁具静,一根针掉在地上,王阳明此刻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也许是身体的疲惫得到回复,也许是历经长时间艰难跋涉即将到达目的地后的一种自然放松,也许是自赴任贬谪以来对家人可否安危紧悬着的一颗心,只有在天亮后到官府就能得到确切求证的原故。将王阳明从睡眠之中拉回异常清醒状态。王阳明不想惊醒其他三人,同时也贪恋温暖的被窝,继续躺在被窝里是他最好的选择。 王阳明想起老家余姚,想起慈祥的祖母和祖母为自己准备的细盐,想起慈爱而严厉的父亲,还有自己的妻子朱氏。在隆重的夜色无休止的压迫下,王阳明的内心被逼迫到思念家人的一角。越是思念家人,对自己的命运越是感到悲哀;越是思念家人,对自己别无选择的赴任贬谪之路有一种‘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悲壮感。 王阳明想起从武夷山几经周折,夜晚潜回南京,见到父亲的那一刻。父亲抓着王阳明的手臂使劲摇着:“仁儿,真的是你吗?仁儿,真的是你吗?”手臂被父亲捏得很痛,王阳明全然不觉。 “父亲,父亲,儿子不孝,让父亲大人担心了,儿子是不孝之子。”王阳明已泣不成声。 “仁儿,你还活着,你还活着。”父亲仍然在惊喜之中。王阳明已在父亲的面前跪下,给父亲磕了三个头。 “父亲,儿子不孝,儿子不孝,请父亲大人见谅。”王阳明泪流满面。 父亲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上前扶起王阳明,将一身破衣蓝衫王阳明揽入怀中:“仁儿,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已老泪纵横。 王阳明的体温与呼吸声,让父亲确认,怀里拥抱着的千真万确的是自己的儿子王守仁,仁儿在死神的门槛边走了一遭,又回到自己的身边。他将怀里的王阳明松开,又自上而下看一翻王阳明:“仁儿,廋多了,你受苦了。”一只手在替王阳明抹泪。随即吩咐备饭,烧洗澡水,安排人为王阳明准备衣物。从喜出望外的情绪中走出来,父亲又回到一家之主威严的本位上,并把一切安排妥当。 王阳明与家人一一见面,一家人还沉浸在生死离别,失而复得的悲凉与喜悦交加的情绪中,见过刚才父子相见的一幕,每个人眼角都还残留着泪迹。 王阳明在家里充分享受着家的温存与亲人的关爱。他美美的睡了一觉,直到第二天中午才醒来,一家人吃过午饭,王阳明又睡午觉,他妄图通过睡眠来荡涤近一年在外漂泊的内心无助与身体疲惫。 晚饭后,王阳明被父亲叫到书房。书房里烛光通明,三壁书柜满放着各种书籍,父亲毕竟是饱学之士,当朝的重臣。父亲在书案的正位上坐下,示意王阳明坐在对面。根据父亲的习惯,王阳明知道,父亲一定有重要的事对自己讲。 父亲慈爱的看着王阳明:“仁儿,听你讲了在外漂泊的经历,真是九死余生,听得父亲心惊胆颤。不瞒你说,自你从召狱出来,父亲曾暗下派人四处打听你的下落,有人说你在钱塘江边见过你,有说你投了江,有人说你乘船去了闵粤。刘瑾党羽的手段父亲是知道的,在召狱未能置你于死地,贬谪龙场其实也是一条毒计,仍然是要取你的性命啊。在万般寻觅无果的情况下,父亲甚至做好永远失去你的心理准备。今天我们父子又得相见,父亲的心真是百感交集,喜出望外。要是你祖母知道这个消息,不知会多高兴啊。” “孙儿不孝,让祖母担心;儿子不孝,让父亲操心。”王阳明插话。 “你是父亲的亲儿子,祖母的亲孙子。经历这些事情,哪能不为你操心的?”父亲接过话:“如果顺利的话,你祖母现在应该知道这个消息了。早上我已安排你弟弟回余姚告知你祖母这个好消息,她老人家该多高兴啊。” 父子俩沉默一会儿,都在遐想祖母得知消息后高兴的样子。 “仁儿,今后有什么考虑?”父亲打破沉默。 “回余姚老家看祖母。”王阳明顺势回答。 “不光看你祖母,还有你的妻子,自你被下召狱,你妻子整天以泪洗面。回到余姚也要好好安慰安慰你妻子。”父亲接着说:“那,看了祖母与妻子以后呢?有何打算?” 王阳明没有认真地思考过这个问题,也没有时间认真思考这个问题。在武夷山时,一天看见一名僧人打坐练禅,一下子回忆起自己在南昌时劝说僧人回家奉养父母的事,僧人尚知奉养父母,而自己你呢?王阳明推人及己,那一刻他的内心充满对家人的思念,自己就这样在外云游天涯,生死家人不知?这是最大的不孝,妻子朱氏在家孤苦,至今无子嗣,这是大不敬等等原由,冲击着王阳明思绪,逼迫王阳明的内心,孝悌不为,人事不尽,自己何以为人?我王阳明何以立于天地之间?想到这一层,王阳明当天就收拾行旅,踏上归途。 现在已经回到家,思亲之苦已解。可是自己的未来在何方?自己还没有来得及认真考虑,此刻,经过父亲一问,王阳明才发现这个问题确实是摆在自己面前的最大,最迫切的问题。 王阳明直愣愣的看着父亲,思绪已由遥远的武夷山回到父亲的书房:“父亲,这个问题儿子还来不及认真思考。” “仁儿啊,你来不及认真思考,父亲理解,没有责备你的意思。可父亲已经为你思考了一天。”父亲停顿片刻:“要么你继续天涯云游,有家不能回,父母不能孝,妻子不能顾,还须隐姓埋名,浪迹四方。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仁儿,你现在毕竟已经回家,与父亲相见,还将回余姚看望祖母。一旦此事被奸佞小人知道,被刘瑾党羽利用与蛊惑,父亲及我们王家极有可能蒙上欺君之罪。你应该想象得到其中的险恶。gz巡抚钱钺,官至右副都御史,致仕归里。钱钺颇有才智,经纬一方。但他好大喜功,贪赃枉法,假公济私,涂炭无辜。致仕归里仍招刘瑾算计,祖坟被平,妻儿编配,家破人亡。钱钺之事也就是发生在去年啊,为父必须为王家几十口人从长计议。”父亲有意将‘欺君之罪’四个字的语气拉得长长的。 王阳明在朝廷当过差、做过事,父亲的分析是有道理的,而父亲最担心的事情,凭王阳明的经验,是完全有可能发生的。刘瑾奸人欺君往上,玩弄权术,施以酷刑,什么人间险恶之事干不出来?王阳明反复思考着父亲的话,自己已经是不孝之人,如若再让父亲及家人背负‘欺君之罪’而受株连,即使自己能苟且于世,生命对王阳明还有什么意义?钱钺的遭遇就是最好的佐证。想到这些,王阳明的背上一阵一阵的抽着凉气。 父亲接着说:“要么就是千里赴任gz龙场(今gzxw县龙场是土司管辖的地方,对你龙场驿丞的任命是由流改土,历代历朝闻所未闻,很显然这正是刘瑾置你于死地的险恶用心,扫除异己者于无形之中的卑劣手腕。可是仁儿,你想过没有?赴任龙场尽管也要历经千辛万苦,弄得不好也将性命不保吧,可这毕竟是朝廷的委派,对我们来说就是正道。只要你勇敢的千里赴任龙场,我们全家可以大张旗鼓的为你赴任做好物资筹备,可以为你赴任想万全之策,而不必有所顾忌。仁儿自幼聪慧,志趣超凡,也历经磨难,只要仁儿在龙场能生存下来,我们全家人就有团聚之日。如果仁儿继续云游天涯,即使与家人有相聚之时,也只是苟延,不能光明正大,全家还须承受如此巨大的风险。为父不信刘瑾奸佞能猖獗一时,还能猖獗一世?” 父亲的话置地有声,使整个书房的空气凝重起来。王阳明想马上回复父亲,可被父亲用手止住:“仁儿,你已经是成年人,怎么选择?好好想想在做决定,不必着急。在你人生遭遇的这场劫难的面前,我们还有第三种选择吗?无论你做那种选择,都需要一副强健的身板,这段时间就呆在家里好好休息,好好补补。仁儿,回房休息去吧!不要怪父亲无情就好。去吧。” “父亲,我回房了。”王阳明离开父亲的书房。 父亲的话还回响在王阳明的耳畔,每一句话都震撼与刺激着王阳明的内心深处。他的选择已经做出,面对自己遭遇与经历的一切,苍天可鉴,厚土为证,世人共识,即使我王阳明自己遭受人世间莫大的冤屈,为了家人,为了父亲,也必须做出赴任龙场的唯一选择。自己还有别的路可走吗? 贵阳是王阳明必须到达的地方,只有在贵阳呈报了官文,拿到准确的官府批复,王阳明的赴任龙场才算得到朝廷的认可,刘瑾佞臣党羽才彻底失去加害家人的口实与权柄,家人可能蒙受的‘欺君之罪’的险恶企图,才会在查有实据的事实面前被彻底摧毁。 现在王阳明已经到来贵阳,昨天陈实领着他们进城时,王阳明已将这一意识牢牢地刻在心上,这是他千里赴任龙场的根本使命,舍此何为?沉寂的黑夜裹挟着王阳明,仍然躺在床上,王阳明期望天色尽快的明亮起来,以便他能向gz布政司呈递文书,拿到批复,并通过办事官员的眼神、表情和言语来捕捉到一些家人安危与否的蛛丝马迹信息,聊以**置身千里之外紧悬着的一份挥之不去的担心。想着,想着,王阳明又睡过去。 等王阳明再次醒来,天已经大亮。简单用过早饭,王阳明换上朝服,叫上希渊,带着包袱,安排两位大哥在客栈等候,出了门。 沿街向人询问gz布政司的所在地。在市府路两人看到了高高悬挂着“gz承宣布政使司”门匾的绛红色大门,整个门头是木质结构,跳梁翘拱,很有蛮夷民俗气息。希渊扣了许久门环,值更门人才将侧边小门打开,睡眼惺忪:“今日初三,未开门办差。”随即要掩上门。 王阳明赶紧一步跨入门槛,拦住门人:“敢问,几时开门办差?” 门人上下打量王阳明一翻,也许是王阳明身上崭新的朝服引起他的注意:“就在这两天,办差?明日再来看一看。” 王阳明谢过门人,跨出门槛。门随即关上,从里面传来顶门闩的声音。 王阳明领着希渊,悻悻的往回走,他才留意贵阳街上的情况。市府路开始热闹起来,街道不宽,是用青石切成,青石面已被路人无数的踩踏,磨得光滑,沿着街道两旁的木房、土坯石瓦房相间紧凑有序的排列,各种商铺就开在其中,有的卖山货,有的卖染布,有的干着打铁的营生,也有的卖食盐的……,而街道的后面多是杈杈房,立在空地里,茅草环生,还是一片荒芜的景象。行人熙熙攘攘,有的牵着马,驮着不多的东西,马蹄扣在青石上发出清脆的声音,有的三两结伴成群而行,有的独自走过。也许还在节日里,偶尔响起的鞭炮声,映衬着悠闲的行人。街边各种小摊也张罗开,没有人吆喝,摊贩完全一副愿者上钩的姿态各自忙活着。王阳明一身官服,惹来不少路人回头关注。 在一处小摊位前,王阳明停下脚来。摊主用土锅烙糯米粑,阵阵油香很是诱人。王阳明其实看中的是摊主一身汉人着装,王阳明与希渊在小摊位前的草墩坐下,吃了几块油煎糯米粑,算是午饭。摊主很热情。 “贵阳城哪一面是东边?”王阳明问摊主。 “官人不是本地人,刚到贵阳?”摊主反问,随即用手指着不同的方向告诉王阳明:“老东门在这边,次南门在这边,这边是大西门,这边就是六广门(北门)。东向、南向、西向、北向。”摊主的手几乎在头顶绕一圈。 今天没有下雨,但也没有出太阳,王阳明不能借太阳来判别方向,只知道昨天是经南门入城的。但在来的路上转几个弯,王阳明已经晕了,找不到东南西北向。经摊主指点,王阳明终于找回方向感。他知道他们住在南门,贵阳的地形是东高西底,四面被群山环抱,在贵阳的腹地里还有很多岩石小山头。在南门外,就是流经贵阳最大的河流——南明河。 “做弓箭、机弩的蔡家住在哪个方向?”王阳明又问。 “蔡家做的箭弩在gz是最有名的,住东门,去了一问就能找到蔡家。官人买箭弩是要狩猎?”摊主回答。 “我可不是什么官人?只是听人说蔡家造的箭、弩最好,慕名而来,买一把也不妨。”王阳明:“那詹家住贵阳何地?” “詹家我还真不知道住在哪里?官人说的是儿子在京城做官的詹家。听说过。”摊主。 “应该就是这个詹家。”得到王阳明肯定的答复,摊主随即到旁边摊位上打听,一会儿就回转身来:“据说在西门,詹家住的大木房,容易找。” “谢谢你帮我们打听,看你的装束,应该是汉人吧?”王阳明接着问。 “祖上很早就来gz了,贵阳的汉人可不少。”摊主。 摊主的话让王阳明一下子想到了陈实,他们都有相同的往事:“你烙的糯米粑吃着怎么又一股涩味?糯米粑烤着吃可不是这个味。” “我用野茶籽油烙的糯米粑,茶子油就是这味。”摊主。 “哦—,是这么一回事。行了,不耽误你做买卖。”希渊付钱,王阳明站起身来用手指着南方又问道:“我们照直走能到南门吗?” “照直走,过了猪司巷就能看到大南门。”摊主肯定的回答。 “谢了。”王阳明迈开步伐,希渊紧跟着。 沿街向南走一段青石路,王阳明就看到南门,很快就找到自己住的客栈。两位大哥告诉王阳明,陈实父子来过,呆了一会儿,见先生没有回来,就离开了,说下午再来见先生。 “希渊,去打些开水来,为师想喝水。然后你陪两位大哥去街上吃一点东西,现在已经是中午了。”希渊应声出去打开水。 希渊打水回来后,三人出了门。王阳明喝下几口热水心口暖暖的,由于最希望办的事没有办成,又错过与陈实父子见面,王阳明的心里并不十分痛快。他独自一人呆在客房里,从昨天到现在,王阳明还是初来乍到,无暇顾及其他事情。现在王阳明静下来,暂时的娴静使王阳明的思维活动又活跃起来。贵阳毕竟是gz布政司所在地,刚才在街上走一朝,物资还算充盈,可是自己的贬谪之地是龙场,而不是贵阳。龙场在哪里?距贵阳有多远?龙场如果距贵阳不远?贵阳就将成为自己生存下来重要的物资来源与依托;龙场如果距贵阳遥远?接下来自己还能依托何地?生活物资将从何而来?陈实故然可靠,可他终归要回到龙里卫去,就是想要获得陈实的一些消息也是难事,如何能指望他啊?现在唯一留下的一个念想就是詹恩了。 詹恩,字荩诚,号玉屏,gz贵阳人,与王阳明为同科进士,在京师时王阳明为工部主事,詹恩为户部主事,由于待人宽厚诚恳,办事干练稳重,谙识朝纲朝举,很快补任大理评事,后守官清慎,用法明允,深得朝野赏识,又升任左寺副,成为朝廷重臣。在京师时与王阳明颇有交情,也是同批进士中进步最快的,王阳明曾自愧不如。不想两年多前,詹恩的父亲在京去世,詹恩辞官回gz安葬父亲,并在家守孝三年。 王阳明在家时曾与父亲商议贬谪龙场的事宜,父子俩都意识到王阳明到龙场赴任后的最大障碍,莫过于与蛮夷语言不通。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在gz本地寻一位汉话与蛮夷语言相通的人陪伴王阳明,应该是万全之策,可是拜托谁为王阳明办理此事?却让父亲为难。父亲曾查询了gz吏册,知道在gz任官的毛科也是余姚人,时任gz按察司副使兼理学政,但毛科年岁已高,正奏请致仕回家安享晚年,加之王阳明负罪之身,人人都避之不及,如若请毛科帮助了王阳明,毛科就将结下冒犯刘瑾党羽之实,从而极有可能招致晚节不保横祸。毛科,显然不是办此事的最佳人选。父亲正在犯愁时,王阳明给父亲讲了詹恩的情况。父亲当即认为詹恩是办理此事的最佳人选,一则詹恩家是贵阳本地人,熟悉当地的情况,较易办理此事;二则詹恩现辞官在家为父守孝,办理此事应该不为人知。次日父亲又查询文案,有人奏请擢用詹恩,但至今尚无重新启用的记录。当时父亲判断詹恩还在贵阳。父亲随即修书一封,通过官方渠道由gz布政司转詹府詹恩收,烦请詹府詹恩为王阳明赴任龙场驿丞寻找一个汉话与蛮夷语言相通之人,待王阳明达到贵阳后能相伴左右。 父亲写的信是通过官方途径传递,现在应该已送达詹府,詹恩也应见过此信,知道其中的原委,这一点王阳明深信不疑,毕竟王阳明的赴任龙场之路,走得过于漫长。身为南京吏部尚书的父亲,借官道办理私事的良苦用心,王阳明也能体味出其中的无奈。明天到布政司办完呈文与批复手续,就去拜访詹府,即可知道所拜托之事是否办妥?又能与故友相见。 王阳明还在沉思,希渊、郑富力的声音就从外面传进屋里。王阳明知道三人回来,他停下自己的思绪。 郑富力走进房间,拿起王阳明所用的水壶倒一碗水喝下,随手将水壶递给希渊:“再打点水来。” “你喝的水,凭什么我去打水?自己去。”希渊没有接过水壶的意思。 “你不去打水,谁去打水?先生一会儿要喝水怎么办?”郑富力继续把水壶往希渊怀里送。 “水,是郑大哥喝的,就该郑大哥去打水。好事全让你一个人给占完了。”希渊将水壶推开。 “嘿——,小子,你不去打水谁去打水?都跟你说过了,大的出门,小的遭罪,快去。”郑富力把水壶又递到希渊面前。 “不去,不去,就不去。”希渊将脸转向一边,做出生气的样子。 “先生,你看这小子,不光愣头愣脑,还死犟死犟的。”郑富力转而向着王阳明,一副请王阳明裁定的表情。 “希渊,大家都渴了,去打点开水来,大家喝。”王阳明发话。 希渊极不情愿的接过水壶,出门打水。这一次希渊不光将水壶灌满,还端着一瓢开水回来,给每个人的碗里续上开水,自己也喝起来。 “哎——,这样就对了嘛,这样才像乖孩子。”郑富力又张嘴说话。 “谁是孩子?谁是孩子?”希渊回顶着郑富力。 “我家大孩子都与你一般大小,叫你孩子,不应当吗?真是的…。”郑富力。 “希渊,按两位大哥年龄,当你的叔叔可是够格的。平时跟着我叫惯了,他们也不介意,可在心里可得记着他们是长辈呕。”王阳明发话。 “我不要这样的叔叔,我不要这样的叔叔。”希渊逃避式的来到自己的床前,将脸埋在被子上。 “小子,听到没有,听到先生的话没有。”郑富力得理不饶人。王阳明已经习惯听两人贫嘴。 “先生,贵阳还是够热闹的,物资也还丰富。龙场离贵阳近些就好了?”梁时运插话。王阳明知道梁时运的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也算是一份关心。 “刚才出去,你们没有打听一下?”王阳明答道。 “打听了,当地人有的听不懂汉话,有的也说不清楚,也没有打听出个所以然来。”梁时运。 “等陈实父子来,也许就能知道大概的情况。”王阳明。 四人又说一会儿话,陈实父子果然来了。一天没有见,王阳明心里还真有些想念父子俩。 陈实告诉王阳明,自己带来的山货已经出手,亲戚也走完,办的货已齐备,明天正好有一支马帮要到镇远去,父子俩将随马帮回龙里卫;今日晚饭叔叔请大家吃饭,先生也与自己的叔叔,妹子一家认识一下,今后有什么需要也好有一个照应;龙场在贵阳的北边,还有一天的路程。水西属地,夷人居多,龙场是一个夷人村。所以先生动身时得多备些物资,供日后使用。 知道陈实父子明天要回龙里卫,王阳明的心像被掏空一样,真有一些难舍难分,陈实父子已经是王阳明身处异地完全可以信赖的依靠。王阳明十分清楚,陈实父子明日一旦离去,在贵阳王阳明再也没有相遇又相识之人,即使有相识的詹恩,可毕竟还未谋面,王阳明感到孤独的自己真成了天涯沦落人。 “与马帮结伴而行最好,既安全又能为你父子做伴。这样最好,这样最好。”王阳明像是在自言。 “先生不必担心,明天晚饭前我们就可到龙里卫,这趟路我们不知走了多少遍。”陈实安慰着王阳明,其实他并没有发现王阳明心绪的变化。 “陈实,与你父子就此一别,何时才能相见啊?”王阳明。 陈实,终于体察到王阳明情绪的变化,赶紧道:“先生,不打紧,春播后一定把果瓦送到龙场跟着先生认字读书学习,我也好拜望先生。日后有时间,我也一定多到龙场看望先生。” “其实,我从余姚老家出门时就已对贬谪之路做了最坏的打算,纵然贬谪之路途有万般艰辛,我也有万死不辞,万劫不复的决心啊,放心吧,陈实,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王阳明宽慰着陈实,也宽慰着自己。 “是啊,先生,现在已经是二月间,天气已经开始暖和,到三月间,遍野都开满山花,到时你就知道gz有多美了。”陈实接着说:“另外,我给先生备下一些口粮,先生下龙场时务必带上。我想,先生到龙场后,刚开始是最难的时候,只要挺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王阳明为陈实的周到与细心所感动,但他知道自己从心里已经认下陈实这个朋友,既然是朋友,任何客套与推让都是多余的。 “梁大哥,你带上希渊到街上称两斤盐,陈实父子为我们准备口粮,我们就送你两斤盐吧,回到龙里卫用得上。陈实,我们已经是朋友,就不许推辞。”王阳明安排好一切,果瓦也跟着希渊、梁时运一起出了门,希渊、果瓦在一起好像还没有玩够。 王阳明把上午到官府的情况给陈实讲了一遍,还提到詹府与詹恩。陈实很是高兴,王阳明毕竟在京师做过官,天涯海角都有朋友。有了詹府的帮助,加上陈实叔叔,妹妹妹夫的协助,更有把握保全住身处龙场的王阳明。 天候还早,陈实提议等希渊三人回来,大伙一起去南门外温泉泡澡。 王阳明很是赞同,与其沉浸在与陈实父子即将分别难舍的情绪中,不如充分享受与他们在贵阳相聚的时光。 ; 第二节 卸下心中沉重的包袱 ?第二天,王阳明一大早起来,为陈实父子送行,一直把陈实父子送到南门外,陈实父子真的离去,王阳明就像被掏空,心中难受好一阵子,无论怎样,王阳明必须面对这个现实。回到客栈,稍事休息与准备后,带上希渊,就往gz布政司去。今天只要gz布政司开门办差,就一定能要把该事给办了,该找到的答案找到,即使是最坏的结果,王阳明也必须勇敢的前往。来到市府路看见布政司大门开着,今天已是初四,应该办差。 尽管大门开着,布政司里却只有值更守门人在院内扫地,见王阳明两人匆匆迈进大门,停下扫地,站着说道:“大人还没有到,在门外等候。” “敢问今天办差吗?”王阳明问道。 “昨天下黑通知,今天开门办差,只是大人还没有到,在门外等候就是。”守门人答。 王阳明、希渊重新回到街上,站在布政司大门口等候。尽管现在已是二月间,立了春,可贵阳的早晨依然湿冷寒凉,沿街一股风刮来,王阳明即刻就感到胸口透凉。与希渊走到对面街的背风处,感觉寒风小了许多。 半多时辰过去,一位穿着一身朝服的人提着前襟走进布政司大门。王阳明猜测这就是守门人说的大人,随即跟着来带布政司大门口,向里张望。见大堂的内门还是关着,也许还没有准备好。过了一会儿,只听见“嘎吱”一声,大堂门打开,王阳明领着希渊,第一个走进布政司的大门,来到办差的大堂上,看见刚才进门的大人正襟危坐在大案后,注视着王阳明、希渊。大堂里,两盆炭火燃得正旺。 “来者何人?”堂上大人问。 “余姚山人王阳明,龙场驿丞王守仁。”王阳明答道。 “哦,你就是王阳明?”堂上大人。 “正是下官,大人几时认得下官。”王阳明随问道。 “廷杖四十,贬谪龙场。朝廷上下谁人不知?”堂上大人风趣的说道。 “下官现赴任达到贵阳,特来布政司秉承。”王阳明递上文书。希渊也许是第一次上到官堂,战战兢兢地躲在王阳明身后。 “几时到的贵阳?”大人接过文书简短的问道,即刻又垂下眼帘看着文书。 “前日傍晚。”王阳明答。 “即已到达贵阳,现又在年中。这样吧,在贵阳稍事休整,即刻启程赴任。”大人说完,提起笔在案上写字。 “敢问大人,此去龙场还有多远?”王阳明。 堂上大人没有马上回答王阳明,继续写着字,写好后又检查一遍,递给差役转给王阳明:“此距龙场还有一天的路程,不算太远。你赴任龙场驿丞一事,还得到宣慰司秉承备案,毕竟龙场驿站归宣慰司具体管辖。” “大人,下官还有一事烦问。”王阳明。 “何事?” “此距余姚路途遥远,下官出门带的盘缠所剩无几,想凭票兑换些银俩,以资赴任所用,不知何地能兑换?请大人示下。”王阳明。 “贵阳此地没有官办银号,此事仍由府库代办。只是还需人员到齐后才能承办,过两天你在来看一看?”堂上大人答道。 “下官明白,烦劳大人。在下告退,改日再来。”王阳明施礼后退出大堂,又向守门人打听gz宣慰司的所在地。其实今天,大年初四根本就没有其他人来办理差事。 来到街上,王阳明一把抓住希渊的手:“希渊,太好了,太好了。”王阳明激动得不能往下说话,只是使劲捏着希渊的手。 “先生,怎么了?”希渊看着一下只就变得怪怪的王阳明问道。 “希渊,为师与你一路赴任龙场的百般艰难、万般辛劳,并没有白费。刚才在官堂上过了一朝,我已经推测知道,我父亲与余姚的老太太现今都安然无恙,我最担心最怕的事没有发生,还有什么事?还有什么事?比此事更让为师心下宽慰与高兴的。”希渊还是没有完全明白王阳明的意思。 “先生,你是怎么知道的?”希渊问道。 “刚才在堂上,大人只说了我被廷杖四十,贬谪龙场的事,只字未提我父亲与我们余姚王家,说明朝廷上下没有什么大事发生。如若我父亲因我不按时赴人龙场而背负欺君之罪,一定是朝野上下的头等大事,各种文书早已送达gz布政司能不知道吗?再则,刚才为我们办事的大人态度尚可,情绪平静,更验证了我的推断。希渊你说为师为这事能不高兴吗?这是我一路走来最为担心与忧虑的事,我们一路付出的艰辛,换来家人的平安,还有什么事?能比这个更让为师高兴的,希渊,希渊,一切都值得了。”王阳明分析着,希渊感到自己的手臂被王阳明捏的生疼。 “先生,听您这么一说,真有道理,确实值得高兴,值得高兴。”隐忍手臂上的疼痛,希渊被王阳明高兴的情绪所感染:“只是没想到,没想到这一路走来,先生心上还压着这么一块大石头。” “只要家人能平安,家父没有受到此事牵连,纵使前面有万丈深渊,为师也不惜粉身碎骨。现在好了,现在好了,压在为师心头的石头终于搬开,终于落地。”王阳明松开手,高兴地在希渊的肩上拍一下:“走,希渊,咱们到宣慰司去。” 心头轻松下来,王阳明感到自己的步伐也轻快许多,他大步的走在希渊的前面。在王阳明的心潮起伏的思绪里,他完全清楚:这是对他选择赴任龙场以来三个月路途艰辛的最好酬答,是祖母、父亲以及王家尽力规避劫难的最好结果,是父亲为王家上下安危深谋远虑周密计划的最好馈赠。如果说在赴任龙场的路途上,曾有犹豫,曾有过他想,曾有过徘徊不前,刚才在布政使求得的结果,足已抚慰王阳明选择赴任龙场的无奈,足已荡平风餐露宿的艰辛。街上一阵风吹过,王阳明也没有觉得身上寒凉,在他澎湃的内心深处充满着‘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斗志,同时也隐含着一丝‘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悲壮。 来到宣慰司所在地,大门紧紧关着,王阳明一眼就看出宣慰司的大门与布政使司的大门有明显的区别。翘角的大门具有民族风情,高高的门顶,被青瓦有序的盖着,整个大门全是木质的,几根大木头巧妙的通过榫头连接,形成有效的力学支撑结构,稳当地放置四根笔直而矗立着的圆木上,几步规整的石阶,人,站在门前,就能感到门庭高高在上的威严感。前屋沿伸出来,为大门既蔽日,又能挡风遮雨,两个红色的灯笼,悬挂在大门的两边,烘托出几分节日的气氛。 希渊扣了好几次门,大门始终关着。王阳明想宣慰司连一个值守之人都没留:“罢了,希渊,咱们改日再来吧。” 布政司与宣慰司,两个朝廷的置府,一个已经开门办差,一个大门依然紧闭,仍在过年中,其中的差别王阳明只有经历了才知道。布政司的各级官吏毕竟是朝廷任命的流官,执行朝廷的统一规制,即使在这天高皇权远的贵阳,也能依规行事,很是难得。而宣慰司就不一样,各级官吏多是蛮夷各地各族的首领,被朝廷归化后任命擢用,他们拥有更多依着民俗民风而治的特权,却把朝廷的规制暂且放在一边,尽管吃了闭门羹,王阳明没有抱怨什么。现在已经得到布政司的批文,到宣慰司呈报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应该不难。凭着布政司的批文,王阳明四人就可以住到官办驿馆去,吃住不用花钱。只是挂在宣慰司大门前的两个红灯笼,一直印在王阳明的脑海里挥之不去,过年挂灯笼是中土喜庆文化的缩影,布政司倒没有挂灯笼,而宣慰司却挂着,正好说明汉文化对gz蛮夷之地的影响与渗透,难不怪陈实说贵阳是汉人与蛮夷人混居的地方。 王阳明与希渊又回到昨天到过的小摊位上,吃一些糯米粑,与摊主聊一会儿天,更多的了解gz与贵阳的情况。摊主见老顾客回头显得更加热情。王阳明吸取昨天的经验,出门前给了两位大哥几文钱,如果自己与希渊在中午前不能回来,让两人自己在街上吃些东西。 回去也就是搬个家,换一个住宿地,王阳明知道应该用不了多少时间,不如此时就去詹府拜歇,探明去路,递上书帖,尽早安排下此事。如果詹府未能找到合适的人,王阳明到到任龙场后,处处皆会受到限制,大大增加保全与生存下来的困难。在贵阳多呆这几天还有回旋余地,也好请詹府尽力帮助寻找。想透这一层事宜,王阳明领着希渊,向贵阳城的大西门方向走去。 贵阳城并不大,很快王阳明与希渊就来到大西门处,沿街打听詹府的所在地,没费多大周折就找到詹府。王阳明向詹府门前的店家买了一份帖子,自己在帖子上写下:“余姚山人王阳明,龙场驿丞王守仁,拜歇詹府,同科之友詹恩。正德三年正月初四于贵阳。” 看着王阳明写好帖子,希渊随即问道:“先生,帖子都是这样写的吗?” “这写帖子啊,首先要报上自己的名号,以便让对方知道来拜访的是何人?詹府是统称,还得写清受拜访的是何许人?留下时间与地点说明拜访人身在何处?不同的帖子有不同的写法,但这几点都得交待清楚。”王阳明简单给希渊解释,店小二站在旁边听着,惊讶地看着王阳明。 王阳明把帖子拿起,对着吹几口气,以便让墨迹尽快收干:“希渊,你的冻疮好些了吗?这些天还痒吗?” “好多了,昨天泡完澡后最舒服。”希渊回答。 王阳明用手,在希渊的耳朵上抚摸几下:“看来是好些了,已经开始软了。” 跟随王阳明一路走来,在一起吃,在一起睡,一起赶路,一起写诗,一起交友,一起说笑,一起上官堂,一起拜访朋友,希渊从先生的身上学到很多东西,现在王阳明不经意的抚摸自己耳朵的动作,一下触动希渊久违的感情神经,一股莫名的感动,让希渊直想流泪。王阳明不但是自己的先生,也像疼爱自己的父亲。希渊把脸转向一边,不敢看王阳明。 王阳明并没有发现希渊情绪上的跌宕起伏,专注地把帖子叠好,递给希渊,说道:“敲开门,问清是否是詹府?是詹府,就把帖子交给门人即可。” “嗯。”接过帖子,点一点头,希渊还没有从激动的情绪完全平复过来,就径直往前走去。 王阳明站在原地看着希渊办完事,又走回来。 “先生,是詹府。咱们今天不见詹恩?”希渊忙问。 “哦,今天不见,一则让别人有所准备,我们毕竟拜托詹府这一些事,二则我们也不能空着两只手就登门拜歇。这是礼数,要记住,希渊。”王阳明回答。 “记下了,先生。” “咱们回去搬家。”王阳明无意中说出‘家’字,也许是陈实父子及叔父、妹妹一家子的热忱,或是对詹府詹恩可依靠的现实存在,或是赴任龙场已基本到达目的地的缘故,或是到布政司呈报官文,推测而知道父亲与祖母安然无恙,让王阳明心中对山城贵阳多了一份亲切感。 在回客栈的路上,王阳明询问到了驿馆所在地,就在离布政司不远的地方。出示官府的批文,说明情况后,王阳明订下两个房间,两人一间,驿馆的条件又比民办的客栈好一些。也许是还在春节期间的缘故,整个驿馆并无他人,除了王阳明与希渊,就是店小二,一切还算顺利。 向陈实的叔叔谢辞了,王阳明把去布政司的情况说了一遍,起身施礼,别去。 王阳明一行四人的行旅和来时路上没有多大的区别,只是多了陈实给买的一袋口粮,希渊来时所背行旅,王阳明三人分着承担,希渊扛着一袋粮在前头,往驿馆去,三人跟着就到。王阳明深知这袋口粮现在搬家看似累赘,真要到了龙场,可就是王阳明与希渊存活下来一天也不可缺少的宝贝,人是铁,饭是钢嘛,一顿不吃饿得慌。王阳明与希渊住一间客房,两位大哥住一间客房,搬家的事宜很快就办理妥当。 不用花钱的驿馆,住宿条件还能将就,吃晚饭时,四人就知道不花钱的食物能吃到些什么?一碗粗粮粥,加上少许嘿嘿的王阳明叫不上名来的粑粑,一些泡菜,酸味十足,清淡至极。尤其是郑富力抱怨最多,说这样的食物在肚子里打个滚,撒两泡尿就没有了,莫说干活、赶路,就是闲着也不顶事等等。 贵阳虽地处偏僻西南腹地,水路不通,与外界仅靠这一条驿道相连,且崇山峻岭,驿道多险,物资自然匮乏许多,消息自然也蔽塞,繁荣的程度当然不能与中土相提并论。如果在贵阳买中土泛来的货物就贵得吓人,如盐与棉花。如果买一些本地自产的食物价格就不及中土的三分之一,对王阳明一行人而言,这也许是身处蔽塞的贵阳带来的一大好处。赴任龙场出门时所带盘缠足够他们四人的用度,所以王阳明安排希渊到街上买来一些卤味给大家吃,借以堵住郑富力叨叨絮絮的嘴。 ; 第三节 天意不遂人愿 ?詹惠走在回家的路上,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沿街的人家点起灯,星星点点的,微弱的灯光并没有给街道带来多少的光明。这段路一年四季,来来往往的不停的在走,哪有一个坑?哪有一道坎?哪里有一条沟?詹惠早已烂熟在心,此刻走在夜色里一点不碍事。今天大年初四,布政司开始办差,昨天布政司的差人到家里下达的通知。初三,家里来了亲戚,詹惠在家忙活一天,说很忙也谈不上,只是陪着客人说说话,聊聊天,做一些礼数上的安排,晚饭喝了不少酒。贵阳本地的礼节就是这样,过年有客人上门,自然是酒肉款待,何况来的是母亲外家的亲戚,在詹家,母亲家的亲戚说是外家的,其实比本家的还要重视,母亲还健在,外家亲戚自然也走动得多,与詹家上下自然亲近得多。毕竟詹家有两代人在朝廷为官,在贵阳本地也算得上显赫门第。 在布政司里,詹惠只是一个办差的吏目,由于詹惠认得字会写字,平时就干一些抄写的文案差事,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头衔。就是这份差事,还是大哥詹恩在京城做官时给詹惠安排下的。由于昨天在家又喝酒,今日中午后,詹惠到才到布政司。其实布政司并没有太多事发生,还在大年初四中,能有多少事?但是王阳明驿丞赴任龙场到达贵阳的事情,就像一则爆炸性新闻在布政司上下传开,詹惠自然也有所耳闻。以前王阳明是何许人士?詹惠并不完全清楚,只知道他与大哥詹恩是同科进士,同在朝廷为官,曾有些交情。因上书奏折得罪朝廷权倾四海的宦官刘瑾,被廷杖四十,贬谪到gz龙场驿任驿丞。在詹惠的心里,驿丞是多大的官?不客气的说,就是见到像詹惠这样在布政司里的吏目,龙场驿站的驿丞也得尊敬三分。按理说,王阳明到龙场驿站任驿丞之事,与詹惠并没有太大的关系,但是因为大哥詹恩的原故,使得地处繁华南京的王家与地处偏僻贵阳的詹家发生了割舍不断的关联。大哥詹恩还在世时,詹惠就常在家听大哥说起王阳明的名字,并说此人心胸博大如海,雄才能济世经纬,行事可治国安邦,博古通今,诗书情怀,算得上儒家思想在当朝的传承人物之一,与之相交,听其言论总是给人耳目一新之感,细心体味又仿佛觉得揭示儒家,所开示后人之冥冥之中的真谛,虚灵空绝,很是值得玩味。只是前些年用力的方向歪了,空耗不少时光,官不过主事,现在应处在‘潜龙’的时段,假以时日,砥砺志潜,日后必然成就不朽之业。并时常引用王阳明的话语作为教育詹家后生的示范内容,有时詹惠就根本听不能明白王阳明话语的意思,兴趣自然荡然无存。 其实大哥詹恩是借着王阳明的志趣,舒发自己的情怀。詹惠对这些显得很是淡然,一则自己对庙堂之事深感无趣;二则自己的学识岂能与大哥同日而语。年轻时詹惠与大哥詹恩同在一个学堂读书,同一位先生教授,父母一样的言传生教,同样的要求严苛,大哥詹恩总是学有感,学有所悟,学有所得,苟日新,日日新。可是詹惠面对着之乎者也却如棉花一般嚼在嘴里,索然无味。后来的结果就可想而知,詹恩高中进士,到京城做官,后做到大理寺副寺,位居朝廷高官。詹惠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自己的命运总是与仕途无缘。再后来,父母也发现两兄弟之间在人生志趣上的巨大差别,就不在要求詹惠参加科举考试,父母商量将家里的营生逐步交给詹惠打理。詹惠终于摆脱枯燥的黄卷,开始时父亲带着詹惠东奔西跑,詹惠逐渐上路后,父亲对詹家的各项营生过问的越来越少,詹惠也全身心地投入到具体而生动的商贾营运中,他当时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与惬意,每当詹惠瞅准时机把家里的白银投到经营活动中,不久又赚回更多的白银时,他深切的体会到自己对詹家的贡献和自己在詹家存在的价值。在贵阳本地,詹惠也算的上是风生水起的人物,他把詹家的营生,经营的有声有色,得到商界的一致认同,也算贵阳商界赫赫有名的‘詹家二爷’。 詹惠一路想着往事就到家门口,敲开门,撩起小腿跨进门槛,径直往里走。这时守门的吴老者叫道:“二爷,有一副帖子。” 詹惠迈出几步又停下来。吴老者见詹二爷停下脚步,赶紧跑回门房取出帖子,双手递给詹二爷。詹惠接过帖子并没有看,反到叮嘱一句:“赶紧关好大门,一会儿叫更。” “放心吧,二爷。”吴老者一边回答,一边掩上大门。詹惠的母亲是仲苗(布依族),姓越,在仲苗越人的族系里,越姓与吴姓本是一家,后来分开,在越人的族谱里,吴姓便自成一系。这位吴老者不知从哪里找来?不知什么时候?与母亲越氏攀上远亲,被安排在詹家守门,倒也恪尽职守。 詹惠回到家,妻子就忙过来问:“吃饭没有?”随即道:“看来是吃过了,一股子酒气。又收到谁帖子?整天都泡在酒坛子里,只有身体喝出问题,才听劝。”又去给詹惠倒茶。 “吃过了。年后第一天上班,与几位同僚一起吃的,喝了几杯,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不碍事。”詹惠接过妻子倒的茶,喝了一口:“帖子还没来得及看,不知道谁送的?你把书房的灯点上,再把火盆拿过去,我还有事。” “你们一起吃饭,谁请的客?”妻子依旧不依不饶的追问。 “老大过年的,我掏腰包请几位同僚吃个饭,不应该吗?那几位家都快揭不开锅了。谁叫我是詹府的詹二爷,那几位早就等着这一餐呢!行了,别心痛那几个银子,我真有事。”詹惠坐在椅子上喝着茶,应付着妻子,也催促着妻子。 “凭什么每一次都是你掏腰包?他们白吃,真是的。”抱怨的妻子端着火盆走向书房。 詹惠知道妻子不全是为了几文钱,她知道男人在外做事不容易,可每次听到的都是自己的丈夫掏腰包请客,女人的那点鸡肠小肚的性子在妻子的身上也不例外。有几次在外吃饭回来詹惠撒谎说是别人掏腰包请的客,妻子根本不信,几位同僚的家境妻子非常清楚,都怪詹惠平时给妻子讲的太多,所以话说多了尽惹麻烦事。沉默是金。 书房的灯点亮,詹惠端着手中的茶杯,拿着未看帖子走进书房。书房里透着一股子凉气,尽管火盆已经拿进来,在如此短的时间里,不会很快就让书房的空气温暖起来的。大哥詹恩在家时,闲暇时间几乎都在书房呆着,在冬天,书房里总有火盆,那时这一间书房可是詹家上下温馨的一处,詹惠也时常来书房与大哥詹恩说说话,听大哥詹恩讲经论道。现在大哥詹恩走了,每次来到书房詹惠都会有一种及温馨又刺痛的复杂心情,青山依旧在,故人已离去。詹惠平时也不怎么使用书房,可每当遇到需要自己认真思考后定夺的事,他会来到书房。现在他已经在书桌前坐下,顺手打开帖子,认真的看了起来。 “是哪家的帖子?红喜?白喜?做寿?还是满月?”妻子为詹惠端着茶壶回来,看见詹惠正在读帖子,问道。 “你猜猜。”詹惠反问。 “半个贵阳城的人,可都是你‘詹二爷’的狐朋狗友,我哪里猜得到?”妻子悻悻的说道。 “什么狐朋狗友?你总是这样门缝里看人。是王守仁,王阳明先生的帖子。”詹惠反抢一句,特意将‘王阳明先生’几个字加重语气。 “王守仁是谁?以前怎么没有听你说过?在贵阳城里还有‘詹二爷’称为先生的朋友?难得。”听到是先生的帖子,妻子的态度温和下来。 “嘿!王阳明先生我都不认识,你怎么认得?对你这样的财迷心窍之人来说,给你说王阳明先生的事,你肯定是百问而无一知,但给你说‘50俩银票’的事,你肯定就能想起来这一件事。”詹惠此时完全是调侃妻子的口气。 “哦——,就是在京城做大官,给大哥寄来50俩银票的那一个人?”妻子回想了片刻,终于想起:“那银票可以兑换了吗?” “真是财迷心窍,秉性难改。做大官的是王阳明的父亲,王阳明先生现在已经到贵阳,他要到龙场去当差。今天在布政司时我就听说,不想帖子也到了,王阳明已经贵阳。他是大哥詹恩在京城为官时的朋友,咱们作为地主就不能怠慢了阳明先生。我正要好好想一想此事如何办?再回母亲。”詹惠手里摇着王阳明的帖子对妻子说。 “这是‘詹二爷’该考虑的正事。好好想一想吧!我回房了。”妻子转身准备离开书房。 “50俩银票呢?”詹惠见妻子要离去,赶紧追问。 “放心,收好的。”妻子回答完,掩上书房门。 刚才妻子往火盆里加了一些木炭,炭火此时燃得正旺,蓝色的火焰往上窜,詹惠感到书房里暖和了许多。他从抽屉里取出王阳明父亲通过官方驿站寄过来的信,重新认真读一遍,看一看还有什么该为王阳明办的事,别给忘了。 “詹恩贤侄:近好! 我是王阳明的父亲王华。在京时曾有谋面,知你现在贵阳为父亲守孝期间,借此信表达我对令尊大人的哀思与怀念。 吾儿王阳明因冒犯朝廷戒律而下召狱,被廷杖四十贬谪gz龙场驿丞,又经亡命游历,九死余生。在老夫的劝说下今打算赴黔任命。吾儿到任后最大的生存难题,莫过于汉人与蛮夷人两种语言不能相通,思量再三,举目亲朋竟在黔属之地,仅无可委托办理此事之人。无奈之下,致信贤侄,烦请为吾儿王阳明在黔地寻找汉人与蛮夷两种语言相通的仆从,随侍左右,苟且保全。也算一个父亲为即将远行的儿子尽一份心力,延续父子之情义。老夫及全家叩首拜谢!!! 随信附50俩银票,全当寻找仆从资费,万勿推辞。 请转致老夫对詹府詹母的感谢与问候! 王华于南京拜请 正德二年九月十四日” 王阳明父亲写的来信,完全是从一个父亲对儿子的爱怜的角度所写,只有‘南京’两个字隐约包含着官府与官吏的韵味,不是知情人根本读不出此意。看来王阳明父亲当初拜托的事现在即将兑现,王阳明送来的帖子就说明一切。从信中也看得出王阳明父子对gz的情况已做了深入的了解与分析,确如来信所言,在gz要保全王阳明的性命,最大的障碍莫过于汉人与蛮夷之间两种语言不通。王阳明的父亲毕竟在朝廷做大官,王府在余姚也应该是大家,出手也算大方,50俩银子,在贵阳可是能置房办田。读完信,詹惠确认王阳明的父亲在信中只拜托一件事,并无其它。 年前,接到王阳明父亲的来信,詹惠回禀母亲,母亲的意见也是尽快找到一个汉人与蛮夷两种语相通的人,也不枉王华大人的一番苦心。找这样的人,詹惠还费过一番周折。壮年的人,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哪里能离得开?年老的人,如果跟随王阳明先生去龙场,说不定王阳明还得照顾他;还有的听得说得蛮话,却听不懂夷话,说不了夷话,很难周全,总不能让詹惠满意。后来一位朋友告诉詹惠,他认识的一个人到是蛮适合的,只是才十三四岁。这个小孩叫为当,与詹惠的这个朋友都是中曹司(今gy市hx区人,父亲是屯田汉人,母亲是本地的蛮子,在为当六七岁时,他的父亲一天上山打柴,就在没有回家,后来有人说为当的父亲逃回中土老家,为当的母亲后来改嫁到定番州(今hs县男方家不愿接受为当,亲戚中也无人愿意领养,为当就流落到贵阳街头乞讨,很是可怜。詹惠的朋友以前与为当的父母相识,偶尔还送给为当一些吃的东西。詹惠在这位朋友的带领下出老东门,在东山脚下的一个杂草堆前,朋友叫了两声,草堆“嘻嘻、唰唰”的响动一下,一个蓬头垢面的小脑袋从草堆里钻出来,身子还掩埋在草堆里。朋友递给为当一块糯米粑,为当的身子一下窜起来,一把抓过糯米粑狼吞虎咽的吃起来,看来是饿了很久。詹惠看着为当,除了蓬头垢面,破衣烂衫,眼仁是白的,眼球是黑的,不时的机警瞅一眼站着的两人,嘴唇是白的,因咀嚼糯米粑而不停的动着,要是在傍晚时分,一个人在这荒野之中,见到此时的为当,完全有理由当做一个小野人。詹惠先用汉话问为当一些事,又用越人的语言与为当说话,为当都能搭上话来。看来,这五六年为当没有在贵阳白混。 “不知夷语会不会?”詹惠问道。 詹惠的朋友用蛮话与为当说了一会儿话,转向詹惠:“他说他会的。” 詹惠的心中并不十分满意,为当的年龄毕竟还小,如果就选下为当的话,他可要面对的是一个在朝廷当过官,在学堂做过先生的王阳明,更主要的是人家王家可是出50俩银子的大价钱。在找一找,再定?詹惠与朋友离去。 又过了两周,詹惠委托的人都回了话说,这样的人不好找,大致缘由也差不多。詹惠最后就只好就给那一位朋友两吊钱,叫朋友带为当理发,洗澡,在置办一身衣帽。当詹惠再一次见到为当时,为当已经变成一个乖巧、伶俐,机警、精神的小后生,马靠鞍装,人靠衣装这话一点不假。 詹惠将为当带到母亲面前,母亲至上而下打量一番为当,又问了为当一些事,对詹惠说:“留下,备着。看能否在找到更合适的?” 为当还真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在詹家呆几个月,被母亲调教得伶俐机巧,母亲甚至还叫自己的孙子教为当认字写字,几个月下来,母亲对为当的表现很满意。搁在詹惠心中的石头,总算落地。但王阳明如果不满意,詹家就一定会多添一张吃饭的嘴,母亲哪里还舍得让为当重新流落贵阳街头乞讨? 王阳明先生现在已经到贵阳。此事得及时回禀母亲,按母亲的主张行事;还得尽快安排与王阳明先生见面,王阳明毕竟是大哥詹恩的朋友,时间拖久了有悖礼数;与王阳明见面后,再看王阳明先生还有什么事需要詹家帮助?以便及早办理,最后王阳明还是要到龙场去的。自大哥詹恩走后,考虑与安排这一些事都落在詹惠的头上。想明白这几点,詹惠拿着王阳明父亲的信件与王阳明递来的帖子,走出书房,向母亲所住的后院走去。 母亲就像詹家的定海神针,只要有母亲大人在,这个家的每一个人都回归到自己的位置上,按照詹家应该有的秩序与节律有效的运转。母亲也是越人,可她确见证了一位朝廷的命官,她的公公詹英,为皇帝尽忠,以yn河西教谕的位卑身份,上书朝廷,痛斥奸佞,一生正气,成为朝野上下尽知的敢言之士;又通过她的贤德灵慧,教育与培养出另一位朝廷命官,她的儿子詹恩,为官一任,朝纲典律明晰,度用恰当妥帖,深得皇帝赏识,成为朝廷重臣。母亲通过自己的勤劳与贤惠,相夫有策,教子有方,间接为朝廷做出贡献。在詹母越氏去逝后,经gz布政司奏请,被朝廷封为“越氏儒人”。这个封号无疑将成为詹家与越氏家族千秋万世的荣誉,载入史册,彪炳黔地,垂范蛮夷,这是后话。 詹家地处大西门,南北座向,右侧有小桥流水,左侧有都司衙门,背靠岩石山岗,依势而建,后高前底,成俯视之态,临街立着门头,算是不可多得的风水宝地。前后三排房子,形成两个院落,青石板过道与台阶,厢房、书房、厨房列在两侧,有的墙体充当围墙,将詹家严严实实的围起,院内种着金丝竹等各种花卉植物,摆放着奇石盆景。两栋木楼为正房,第一栋木楼左侧是大哥詹恩家,右边是詹惠家,第二栋木楼主要是母亲使用。詹惠上了几步台阶,来到母亲的房间。 “母亲,我回来了。嫂子也在。”詹惠进屋问候道。母亲与嫂子坐在一起烤火聊家常。 “惠儿,痴(吃)饭没——?”母亲关心的问。母亲的话语中总是带着浓郁的越人语音。 “吃过了,今天办差与几位同僚一起吃的,还喝了几杯。”詹惠在母亲面前很坦白。 “优(有)事啊——?”母亲看见詹惠手里拿着东西。 “母亲,王阳明先生已经到贵阳,为当就快也要跟着他到龙场去。这是他今天递来门房的帖子,下黑回来才看见。我又把王阳明父亲以前来的信看过一遍,也就是委托咱家办为当之事,并无其它。”詹惠赶紧回母亲。母亲并不识字,詹惠没有把帖子递过去。 “就是恩儿(詹恩)在京城的那鱼(一)位朋友,到贵阳了?哎——。”母亲长长的叹一口气。 在回母亲话时,詹惠刻意绕开提及大哥詹恩,就是怕勾起母亲内心深处的伤痛。可是现在母亲自己想起她的大儿子詹恩,所以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前年春上大哥在家痼疾复发,经多方治疗毫无起色,夏末秋初故去。大哥詹恩的离去,就像一根刺,深深的扎在母亲的心上,只要想起她引以为自豪的恩儿,或是家人无意间在母亲面前提及她最心疼的恩儿,詹惠知道母亲的心又会重新流血。见嫂子坐在旁边,母亲还有意在掩饰伤怀的情绪,对大哥詹恩的离去,詹家上下内心流血的又何止母亲一人?詹惠的心上也因大哥的离去留下一道深深的伤口,常常隐痛。 “是的,母亲。”詹惠把刚才自己想好的想法说了一遍,想借此转移提及大哥詹恩的话题。 “惠儿考虑周到,只是那50俩云(银)子,鹅焖(我们)一分都没能动——,前(全)部还给别人,一个人到gz来,要花钱的地方多得恨(很),别让人看扁鹅焖(我们)詹家,别人有难处,鹅焖(我们)就好人做到头,帮人帮到底——。”母亲的话总是拖着长长的尾音。 “好的,母亲,我明早就去见王阳明先生。那么明天就请王阳明到家里来吗?母亲。”詹惠接着问。 “明天,你舅叶(爷)他们没是要奶(来)吗?后天吧!帮这样人家,对鹅焖(我们)没坏处——。”母亲想了片刻,肯定的回答。 “可以,就按母亲的意思安排。”詹惠同意。 “你焖(们)回吧,鹅(我)想歇(休息)了。”母亲发话。 詹惠与嫂子一起离开母亲的房间,一股寒气袭来,这是离开母亲的温暖房间的缘故。书房的灯还亮着,詹惠还得回书房。 “嫂子,我媳妇还在做针线活,你去帮帮她?”两人一同下台阶时詹惠对嫂子说。 “好的,我去看看。”嫂子离去。其实詹惠是怕让嫂子一个人回屋,而刚才提及大哥詹恩的话题,一定勾起她的伤心,所以有意为之。詹惠也不知道自己的妻子是否在做针线活?反正在两个女人之间总有说不完的话。 詹惠连回书房的话都没敢说,以前大哥詹恩整天都在书房里呆着,嫂子难免时常也到书房,提到‘书房’,嫂子又会想起自己的丈夫。大哥詹恩不幸早逝,就像在詹家留下一块很痛的大伤疤,做很多事都绕不开,可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在刻意与小心回避着,生怕无意间触及了,‘伤疤’又会重新流出鲜血。 回到书房,一切依旧。烛,继续点着,火,还在燃着,满满的书架,立着,茶杯里的茶水,还暖着。大哥詹恩在书房里留下太多的痕迹,让人睹物思人。每一本书里都有大哥詹恩生前留下的眉批和书签,笔是大哥握过的,墨是大哥磨过的,书案是大哥曾经使用过的,椅子是大哥坐过的,詹惠坐在椅子上仿佛还能感受到大哥遗留下的体温。书房里的一切物件,都还放在原来的位置上,在橘红的烛光里,矗立在原地,好像还在等着大哥詹恩回来。有一次詹惠在外喝醉了酒,踉跄回到书房,伏在书案上睡过去,他梦见大哥走过来叫他:“詹惠,詹惠,又喝多了,回房休息,小心着凉。”詹惠醒来,自己已经躺在床上,在沉沉的深夜里,詹惠真的很想念、很想念自己的大哥詹恩,流下很多泪。他愿意相信是大哥把自己抱来床上的。 大哥詹恩在家时,gz两司各级官员,寻找各种借口与理由,带着各色礼物时常到家里来拜访大哥,在书房叙谈。可以说是门庭若市,人来人往,好生热闹,詹府也因此在贵阳本地享有极高的声望。而今大哥詹恩走了,物是人非,人去楼空,人走茶凉。詹惠既是受益者,其实也是旁观者,更是世态炎凉的亲历者与见证者。这一切都让詹惠更加怀念大哥,此刻坐在椅子上,被自己对大哥詹恩的思念情绪压得喘不过气来。詹惠的心不是石头做的,也有儿女情长的一面,只是在世人面前,在家人面前,尤其在母亲面前,他是家中的男人,必须为詹家撑起一片天,用一个男人应该具有的坚强,慰藉已经伤心过度的至亲,用自己坚毅的行为慢慢替代大哥在詹家原本就不容易替代的位置,尽大哥未尽的责任。 老天,你为什么要夺走我大哥的生命?大哥在家为父亲守孝期及将年满,朝廷重新擢用大哥的任命也很快就会下达,就在这时无情的老天对詹家下了狠手,无情的夺走大哥詹恩的宝贵生命。老天,你为什么相中的是大哥詹恩?而不是我詹惠?即使老天要了詹惠的小命,也不至于让詹府蒙受这样的痛苦与打击。詹惠真的愿意用自己的命去换回大哥的命,因为对詹家而言,只有大哥詹恩健在和能为朝廷尽忠的使命,才能让詹家承续王道乐土的荣誉,才能延续母亲内心的那份骄傲与满足,大哥詹恩在母亲的心中乃至对詹家的贡献是无人能代替的,詹惠岂能做到。刚才母亲说想歇了,就是不想因王阳明先生的到来,而勾起对‘恩儿’思念的悲痛情绪被大儿媳与惠儿看到,回自己的房间独自一人伤感,抹泪。母亲承受了老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剜心之痛,精神头大不如从前,詹惠明显的感受到,他很为母亲担心。 大哥詹恩自去京城做官,就没有回过贵阳,家里的大物小事,原来是父亲带着詹惠打理,詹惠上手后,父亲就放手让詹惠自己在打理,只在后面给詹惠指点或帮助,经过多年的历练,在父亲逝去后,詹惠也算独自撑起这一大家子的门头。可是无论詹惠怎么努力?远在京城遥不可及的大哥詹恩对詹家上下的影响无处不在,在母亲的话语里,在亲人们的眼神里,在贵阳街头巷尾的市井里,尤其在母亲的心里,好似存在着一个永远不可能打破的法则,取得功名才是男儿的正道,经商挣钱养家对男儿来说是旁门左道。以前大哥詹恩在家时,詹惠每次什么遇事?去回母亲的话,母亲总是一句:“去问你大哥。”长兄为父的道理詹惠懂得,詹惠百般孝顺,可是只要有大哥詹恩在,詹惠在母亲的心中永远是次要的,母亲的心思就毫不掩饰的倾斜向大哥詹恩,詹惠就只能做大哥詹恩这颗大树庇护下的小草,永远做‘二爷’。大哥詹恩健在时,詹惠的心时常醋意大犯,挣扎过,甚至颠覆过。可现在大哥詹恩走了,詹家的大树倒了,曾经压在詹惠头上的‘大爷’不存在了,自己的内心却留下深深的伤痕,时常流血,而且久久难以愈合。想到这些,自己以前犯的醋意、挣扎的内心情绪,在面对生死离别,悲欢离合人生际遇时,显得如此幼稚与无知。 点着的蜡烛,此时好似也懂得詹惠的心绪,烛柄上挂满泪痕,炭火也好像等了许久,燃成灰烬。詹惠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把王阳明父子的书信与帖子放进抽屉里,无意间看见自己送给大哥詹恩的玉虎头还放在抽屉里的一角,他小心地拿起,细心的抚摸着,细腻沁润又冰凉的玉虎头,是詹惠的大舅哥从越国回来带给他的,詹惠很喜欢,曾带到神仙洞、弘福寺开光做法,祈求神灵保佑。大哥詹恩回家,詹惠把自己心爱的玉虎头送给大哥,如此附有神灵的物件,就被放在这一个抽屉里,距大哥詹恩如此之近,为何不显现神力?庇护大哥詹恩,却让病魔无情的夺走他宝贵的生命。詹惠心下生出恨意,留着何用?手高高举起,詹惠想把玉虎头摔碎,可是手终于没有摔下去。留着,留着吧!见到它也算对大哥的一份念想。詹惠重新把玉虎头放回抽屉里。明天要见王阳明先生,把这件事办好,也可以慰藉大哥詹恩在天之灵,更是慰藉自己。 端出炭火,灭了烛,关好书房门,詹惠回房。 二月间的贵阳,早晨还是寒意十足,寒冬好似还包裹着春天脚步,让人觉得天气应该暖和了,可就是暖和不起来,贵阳人的谚语是:冬冻肉,春冻骨。詹惠穿着绸缎皮襖,带着瓜皮帽,上嘴唇留着刚劲的胡须,与吴老者一起喘着雾气走在昨天的来路上,他们要到驿馆拜会王阳明先生,詹惠之所以带上吴老者,是想明天吴老者再来接王阳明先生,这样做更合礼数,毕竟吴老者也是詹家唯一与王阳明先生谋过面的人。 驿馆伙计见詹二爷一大早到来,甚是殷勤,问明来意,领着两人往里去。来到一间客房门前敲两下门,随即道:“王阳明先生在吗?” 打开房门,希渊:“有什么事?” “詹府詹二爷一大早来拜会王阳明先生。”伙计答道。 “昨天就是他送来的帖子。”吴老者也认出希渊。 “在下正是王阳明。二爷可好。”希渊让出身子,王阳明一身朝服,已在门内向詹惠施礼。 “詹惠,拜见阳明先生。”詹惠忙回礼。 “希渊,请二爷屋里说话。”王阳明让出门道。 詹惠首先迈进房门,吴老者随后,驿馆伙计也跟着进来。 “先生,我是詹恩的弟弟詹惠,‘二爷’的名号是市井里叫的,先生就叫我詹惠吧。”詹惠已落座。 “二爷,你们聊着,茶、火马上到。”伙计应声离去。 王阳明见詹惠尚年轻,又特意说明,附合道:“行,就叫你詹惠,叫‘二爷’反而显得生分。” “先生一路走来,甚是艰辛。gz这地方就是天高地远,山大坡陡,天下只知‘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殊不知黔道比蜀道更难。”詹惠想用轻松的话题冲淡与王阳明先生初次见面的拘谨气氛。 “黔道再难,我这不也到贵阳了吗?”王阳明用一句话跨过了自己路途的艰辛,他知道此时再言自己路途的艰辛之事已不合时宜,想及早见到故友詹恩,问道:“家兄现在可好?” 詹惠感到屋里的空气凝重起来,他知道见到王阳明先生,大哥詹恩一定会被提及,自己心上的伤疤又会重新被撩开,流血疼痛。但他必须面对,王阳明先生并不知道家兄已故去的消息,詹惠迟疑片刻。 这时驿馆的伙计正好送来火盆与茶水:“二爷,茶、火到了,请慢用。”转身出去。 “谢啦。先生请用茶。”詹惠对着门外大声答谢,又准备起身去倒茶。希渊先一步接过茶壶分碗倒茶水,吴老者也忙过来,给希渊帮忙倒茶水,詹惠见状又重新落座。 “不瞒先生说,家兄…,家兄前年春上痼疾复发,夏秋交际不治,已作古了。……。”詹惠的话没能继续说不下去,紧闭的双唇颤抖起来,双眼满是泪水。 “詹惠,詹惠你是……,你、你是说荩诚兄,已经亡故,在我离开余姚之前,詹恩与我已是阴阳两隔了吗?”王阳明不敢相信詹惠说的话,急切的问道。 詹惠眼中强忍的泪水终于流出来,他闭上双眼,点了点头,沉凝了片刻道:“正是,先生。” 得到詹惠的肯定回答,王阳明的大脑里“嗡—”的一声响,一片空白,身子一斜,险些从櫈子上掉下来。“先生,先生……”詹惠赶紧上前扶着王阳明,嘴里喊着,希渊、吴老者见状也忙着过来扶起王阳明。 “唉——,”王阳明长长的叹一口气:“天煞我也,天煞我也。荩诚兄离去,我王阳明廷杖四十贬谪龙场,天崖何以为友?痛哉!痛哉!痛哉!荩诚兄离去,大明失去俊才,国家失去栋梁,海角何以为伍?惜哉!惜哉!惜哉!”已是满面泪水。 “先生,先生……。”希渊从没有见先生如此悲痛过,一只手,扶着先生,另一只手在王阳明的背心窝处不停的搓揉,嘴里不住的喊着,也泪流满面。 郑富力与梁时运也闻声赶过来,一个劲的问希渊:“先生怎么了?”。因为王阳明领着希渊,到詹府送帖子的事两人并不知情。 “詹惠,这是与我随行的两位大哥。两位大哥,来见过詹二爷。”王阳明吃力的给双方做了介绍。 “先生,尽管我大哥詹恩故去,但我詹惠还在。我大哥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请先生接纳我做个小弟?”詹惠已经从悲痛的情绪中走出来,他必须完成拜会王阳明先生的使命。也为刚才王阳明先生对故去大哥詹恩的情谊所感动。 “与荩诚兄是故友,与荩诚兄的弟弟自然也是朋友。只是荩诚兄离去,我且如此悲痛,不知当初生死离别时你们全家是何等悲恸?唉——!早知这样家父就不该因我贬谪之事而烦扰你们啊。”王阳明还沉浸在失去故友的伤感与惋惜的情绪之中。 “先生格外了,令尊大人也是一片苦心。昨天我到布政司已知先生到贵阳,晚上回家,又见到先生的帖子,回禀母亲,安排明天请先生到家相叙。今天我来既是拜会先生,也是邀请先生。”詹惠还没有说完。 “詹惠,”王阳明插话:“你母亲的身体还好吗?” “老人家还算硬朗。只是大不如从前。”詹惠答道。 “我明天过去拜望詹母,会不会勾起老人家的伤怀?”王阳明有一份担心。 “大哥去逝两个年头,此时老母亲见到大哥的故友,伤怀自然难免,好在昨天已经给她老人家讲过,思绪应该有所准备。再者,如若先生推辞不去,家母知道后反而会更伤怀。”詹惠说得有理有节。 “好吧,那就这么定了。果然是詹恩的亲弟弟,考虑事情如此周全。”王阳明不好再推辞。 “先生,明天我叫吴老者过来接先生。”詹惠。 “詹惠,昨天你也到布政司办事?”王阳明问。 “没有,先生,我读书不长进,没有取得什么功名,在布政司里谋了一个抄写的差事,所以知道先生已到贵阳了。另外,先生,令尊大人委托找人之事,已经办下,待先生见过后是否满意再最后定夺?”詹惠始终放心不下为当之事,提前先告知王阳明。 “此事给詹府上下添麻烦了。”王阳明。 “为先生寻此人,还费了一些周折。要随先生而行,也不是十天半月的事,年老的语言相通,可身体又是个问题,说不定还会给先生添麻烦;壮年的上有老下有小,哪里离得开?最后经多方打听总算寻着一个少年,十三四岁,原先在贵阳街头乞讨,父母全无,寻着后在家我母亲调教几个月,可是机灵、能干,跟着云章,哦,云章是大哥詹恩的儿子,认得不少字,老人家可是喜欢。”詹惠补充道。 “詹惠,让你费心了,家母老人家体恤我这个晚辈千里贬谪的仁爱之心更让我无语言谢,惭愧,惭愧啊!”王阳明发自内心的感叹。 “先生客气了,我母亲现在真把为当当成自己的孙子一样疼爱,寻下这个孩子倒是给我母亲心下不少的宽慰,我可没有想到这一层。”詹惠说的是实话。 “詹惠,你们布政司已经开门办差,可宣慰司要几时才能开门办差?我都去两回了。”王阳明从刚才的情绪渐渐走出来。 “根据往年的习惯,一般都要初十五后才开门办差。宣慰使大人平时是不能随意回族里的,只好借春节时回族里。先生要到宣慰司办事?”詹惠又答又问。 “我的官文还得转呈宣慰司批复,据说龙场驿,归他们管辖。”王阳明简单的说明。 “这事不难,布政司已经批复,到宣慰司也只是履行过程序。我和办此事的差役相识,他也住在贵阳,若先生需要?我叫他专门来为先生办理就是。只是先生不必着急,借此机会好好在贵阳歇歇脚,这一路走来可不轻松。”詹惠劝解者王阳明。 “如此甚好。”王阳明。 “不知先生吃过早饭没有?不如我请先生吃早饭。”詹惠跟着问。 “早饭到还没吃,现在也没有胃口。詹惠你去忙吧,我们自己安排。”王阳明回答。 詹惠见王阳明还没有完全从悲痛的情绪完全摆脱出来,也不便勉强,毕竟他与王阳明先生还是第一次见面:“那好吧,先生请自便。詹惠告辞了,先生在贵阳还需办什么事?尽管开口,詹惠当尽心尽力为先生办理。”施礼后,詹惠领着吴老者走出房门。 两位大哥坐在床沿,听了刚才王阳明与詹惠的对话,也大概知道事情的一二三,又不知道如何安慰先生,只是怔怔的看着王阳明。 “希渊,你与两位大哥出去吃点东西。”王阳明发话。 “先生,你不与我们一同去?”不想王阳明一人呆在屋里,希渊问道。 “我不想吃,你们去吧,我想静一静。”王阳明还坐在长条凳上没有动。 “先生,我们给你带些吃的回来?早饭还是要吃的。”梁时运关心地问王阳明。 “你们看着办吧!随便带点回来就行。”王阳明随意答道。王阳明此时真的没有胃口,可是他还得顾及其他人的感受。 三人出门,屋里静了下来。 原想在贵阳与詹恩见面,重续旧情,王阳明在贵阳也算有一个曾经交往相识的故旧,可现在詹恩走了,自己贬谪龙场刚到贵阳,在这蛮荒之地,还有谁能让王阳明念想与依靠。詹恩若健在,即使重上仕途,离开gz只要他还在,旧时情谊自然能续上,有詹恩留下的一句话,王阳明遇到的大小事情,麻烦詹家也有个源头出处。可詹恩走了,就在王阳明的人生跌倒低谷,最需要帮助的时节,詹恩却英年早逝,阴阳两隔,若詹恩还在,王阳明甚至妄想詹恩能到龙场来看望自己,给他冰凉的内心带来一丝温暖,哪怕是暂时的。詹恩本是贵阳人,尚有光明的仕途,在家享有母亲的爱怜,家人的呵护,性命尚且难保,我王阳明一个外乡之人,举目无亲,仅有希渊为伴,前途暗淡,小命何以为续?性命何等堪忧? “唉——!”王阳明长长的叹一口气,詹恩的离去,让他的前路变得灰暗,内心变得冰凉,深切感到上天在他的心头拉了一刀,又撒上一把盐的切肤剧痛,他真切的担心,与家人重新团聚是否有期?我王阳明何以为盼?王阳明找到与家人生死离别的痛楚感受。 明天还要到詹府拜望詹母老人家,想到詹恩的母亲,一位丧夫失子的老人,王阳明一下子回过神来。他反省自己刚才的想法是如此自私,自己千里贬谪之路需要得到詹恩帮助的那一点愿望,相比詹恩的故去,给gz带来的损失,给詹家上下带来不可挽回的巨变,詹母的内心该承受多少痛?精神将承受多大的打击?王阳明惭愧至极,上天对王阳明是公平的,夺走他的故友詹恩,又把詹惠送到他面前,詹惠刚才的话语,说明詹惠仍然在履行应该是詹恩给予王阳明的帮助,通过刚才的观察,詹惠应该是一个可以托付之人,王阳明仍然可以得到他希望得到的帮助。可是,上天对詹家,对詹母,对詹惠公平吗?王阳明的心在瞬间倾覆,又在瞬间被他自己复位。作为詹恩的故友,此时应该替故友多安慰詹母,孝敬詹母,友爱兄弟姐妹。想到这些,明天王阳明多希望詹母能认下自己做义子,也许能给詹母老人家带来一些安慰和内心空缺的填补。王阳明转念又一想,自己千里迢迢贬谪gz尚且求得自身保全,用什么去孝敬詹母?拿什么来友爱弟妹?也许在很多地方自己还需要别人的怜悯与帮助,天涯相隔的生生祖母与父亲自己都无法尽孝,又何故在这里不切实际的遐想与表白,想过这些,内心悲凉的王阳明真想大哭一场,哭詹恩,也哭自己。 房间里因为有火盆,暖和许多,王阳明不知道啥时候自己已经孤独的卷曲在床上。詹恩的离去给王阳明的内心带来非同小可的震动,有失去故友生死离别的悲痛,也有对自己前路灰暗生死两茫茫不可名状的悲愤,更有惋惜詹恩英才早逝恨世道昏庸欲哭无泪的愤慨。而王阳明现在能做的就是静静的卷曲在床上。 希渊因担心先生,及早回来。见先生一人躺在床上,重新倒一碗茶水:“先生,喝点茶,吃点东西。”茶水还温热的,希渊将带回的糯米粑与茶碗一起递给王阳明。 “没有胃口,放在桌上。”王阳明只接过茶碗,自詹惠到来后,自己没有喝一口水,此时他感到口渴:“两位大哥呢?” “他们还在街上。”希渊答道。 “咱们不能因为过年而这样耗着,两位大哥会闹情绪的,他们还得回余姚啊。”王阳明像是自言,又像是在对希渊说。 希渊知道两位大哥这趟脚力是来挣钱的,但他又不知道如何安慰王阳明:“先生,吃点东西吧。”哀求着王阳明。 王阳明吃一口糯米粑粑,往日好吃的糯米粑粑,此时也味如嚼蜡,说道:“宣慰司的事看来还得麻烦詹惠,其他事咱们抓紧办理,及早上路。两位大哥会好受些。” “好的,先生。”见王阳明开始吃糯米粑粑,希渊轻快的回答。 驿馆伙计此时敲门进来:“先生还与詹二爷相识,詹家在贵阳可是大户人家。先生,我得把火盆与茶壶拿走了,你们需要时再给我说。” “已是中午,不冷了,你拿走吧,我们一会儿也要出去。”王阳明随口答,伙计对王阳明的态度明显改变。 “先生,有人在对面卤味店给你们订下饭菜,晚饭可以吃。钱已经付过了。”伙计仍然站着说。 “是谁订下的?如此好心。是詹二爷吗?能告诉我吗?”王阳明惊奇的发了一串问。 “店家说,主人家不让说,先生就不要问,尽管享用就是。看来先生还真是不简单的人。”伙计说完,端着火盆,提着茶壶离去。 “先生,你猜,会是谁?这样好心。”希渊好奇的问。 “最有可能的就是詹惠?还有就是陈实的叔叔与妹妹?在贵阳我们就认得这么几个人。”王阳明也好奇的分析:“应该是詹惠。” “我想也是,詹二爷的可能性最大。”希渊附和着王阳明。 “希渊,不用猜了,咱们还得出去买些东西,明天总不能空着手去拜见詹母吧。走。”王阳明已经吃完糯米粑,走出屋子。 “好的。”紧跟着王阳明,希渊也出了门。 离开驿馆的时候,王阳明请伙计转告两位大哥,自己与希渊出门办事,一会儿就回来。其实王阳明的心里与希渊一样,一直猜着到底是谁给他们安排下的晚饭?此时的王阳明完全恢复理智。 回来时,驿馆伙计告知王阳明,两位大哥已经回来,在房里。对面卤菜馆的小二也过来请先生晚饭过去用餐。刚才在外面一忙,王阳明已把此事忘了。 “先生,郑大哥要知道晚饭有人请下馆子,不知多高兴。”希渊跟着王阳明,调侃道。 “行了,希渊,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该感谢的人都没有问清楚,食之甘味?”王阳明并没有责怪意思。 此时、此遇、此景、此地,对初来乍到贵阳的王阳明,在他的内心深处又多了一分淳朴的温暖。 回到屋里,王阳明将剩下的大半碗茶一气喝下,茶水流进肚里,王阳明也能感到它的冰凉,毕竟此时还是初春,半碗凉茶水让王阳明的胃难受一阵。 “希渊,你去把两位大哥叫过来。”王阳明吩咐希渊。 “先生,有事?”希渊一边问一边出门。 不一会儿,希渊跟着两位大哥走进王阳明呆着的房间。 “两位大哥,实在对不起。眼看就要到龙场,不想我们的行程却在贵阳这里卡住了,这老大过年的时节,谁不想家?不想自己的亲人?来,坐下说。”王阳明招呼着三人。 “在贵阳这里,还有几件事必须办。到宣慰司呈报,拜见詹母,认下为当,为两位大哥筹些回程的盘缠,还有就是我得到詹恩的坟冢上去祭拜一下,毕竟我与詹恩是故交,其他就是一些琐碎之事,容易办。一事不烦二主,这些事就只好拜托詹惠。争取两三天办妥,我们及早赶往龙场,两位大哥也能及早的回程。”王阳明急切的把话说完,也想借这些话安慰两位大哥。 “是啊,是啊,我们是得及早动身。”郑富力附和道。 “先生,只是这些事也是必须办下的。在贵阳闲着,有时我的心里真紧,能及早上路最好。”梁时运也说道,显然他考虑问题要比郑富力周到细致得多。 “就这么定下。希渊,我们还得到布政司去一趟,找詹惠,请他尽快帮助我们安排这些事。”王阳明安排好,他做事一向雷厉风行。 “好的,先生。”希渊回答王阳明的话,又对两位大哥说:“两位大哥,晚饭有人请先生吃饭,就在街对面的酒家。” “嘿嘿,还有这等好事。”郑富力感到很意外。 “是谁请先生吃饭?”梁时运。 “先生问了,店家说,主人家不让说。”希渊得意的说。 “贵阳人真实在,请先生吃饭还不留名。”梁时运接过说。 “也许见到詹惠就知道了。无论是谁?都值得我王阳明感念。”王阳明是对三人说,也是对自己说,说完话与希渊出门。 呆了几天,王阳明对贵阳已经开始熟悉,尤其是到布政司与宣慰司的路。现在已是正月早春的天气,树枝在抽芽,柳条在荡漾,小草在泛绿,艳阳高照的日子,南风里透着温暖的气息,脚下的大地也蕴含着生机勃发的激情。今天就是艳阳高照的日子,在余姚老家,不多见这样的蓝天白云,天,湛蓝得深邃,白云,仿佛就在王阳明的头顶上闲庭信步。现在一切都回到王阳明赴任龙场的轨道上来,尽管经历了失去故友詹恩的痛楚,离开了陈实一家的护佑,王阳明此时的心情还是不错。 ; 第四节 感恩詹府 ?很快到了布政司,王阳明烦请门人给通报詹府詹二爷,门人认出两人,用惊奇的眼光看着王阳明:“你还认识詹府詹二爷。” “算是认识吧。”王阳明简单的答。 “那好。”门人。 “我们在门外等候。”见门人去了,王阳明与希渊回到布政司的大门外站着等候。 詹惠很快就从布政司的大门出来,急冲冲来到王阳明跟前:“先生,有事啊?” “詹惠,不必着急。”王阳明解说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是这样,詹惠。随我一同来的两位大哥,是家里人在余姚请下脚夫,到贵阳我也差不多到目的地了,歇些时日也不妨,可两位大哥归途心切,在贵阳呆久了心下会不畅快,弄得不好还会节外生枝。所以我想烦请詹惠给尽快安排一下,在贵阳办完相关事情,两三日后我们可以启程赴龙场。这样也不影响两位大哥的归期。” “先生在贵阳要办哪些事?”詹惠看着王阳明恳切的问。 王阳明把已经想好的几件事给詹惠说了一遍。关切的注视着詹惠。 詹惠知道王阳明在贵阳要办的事后,沉凝片刻:“先生所说之事好办,这样。一会儿我就去找宣慰司的人,明天早上应该能办完呈报之事,完事后,趁着天气好我们就去祭拜大哥詹恩。我也该去给父亲与大哥点的添一炷香了。”詹惠停了停。 “为当之事先生就不必操心,我都会安排妥的。只是兑换银两之事,会稍麻烦些,库银最起码都要初十五后才能兑换,我先给先生筹备一些就是。不知先生需要多少银两?”詹惠问道。 “50俩。还得给两位大哥准备一些回程的盘缠。”王阳明解释道。 “那明天到家我给先生银两就是。”詹惠一瞬间想到王阳明父亲寄来的银票。 “真不知如何感谢詹惠。詹惠和我们一起吃晚饭?”王阳明想用激将的方法刺探詹惠,证实一下是否是詹惠给安排下的饭菜。 “先生客气了,在贵阳岂有让先生破费请客之理?要请也是我詹惠请先生,也不枉替大哥尽地主之谊。”詹惠并不明白王阳明的真是意思,继续道:“可今天真不行,家里有客人,母亲还等我回去安排呢!” “那我王阳明在这里先行感谢詹惠为我们安排下的饭菜。”王阳明道。 “什么?先生,你说谁给你安排下饭菜?”王阳明的话更让詹惠云里雾里的,急切的追问。 王阳明将驿馆伙计告知有人安排下饭菜之事的原委说了一遍。詹惠终于明白王阳明说话的真实意思。道:“先生,请你吃顿一饭,对我詹惠是应当应分之事,可先生,这饭菜真不是我安排的,我詹惠再不懂礼数,也不会做如此唐突之事。先生真不是我订下的。” “那会不会是你的朋友或家人安排的?”王阳明继续追问。 “不可能。先生,家里人倒是知道先生到贵阳,可我的朋友还没有一个人知道我与先生有这层关系的,绝不可能的。”詹惠肯定的回答。 “那会是谁呢?”听了詹惠肯定的回答,王阳明更加迷茫。 “先生在贵阳还认识别的人吗?”詹惠反问王阳明。 “难道是陈实?”王阳明想到陈实:“可是他也不会办这样的事?到底会是谁?” “先生,不用猜了,管他是谁请的?贵阳这地方尽管天高皇帝远,可贵阳人多耿直豪爽,权当贵阳人给远道而来的先生接风洗尘就是了。”詹惠宽慰王阳明。 “我王阳明受之有愧,连个该感谢的人都不知道,食之甘味啊?”王阳明。 “先生不必自责。驿道我是走过的,先生这一路走来,有多艰辛?我完全知道。原想先生会在贵阳多歇些日子,不想先生为他人着想,执意赴任,真是难为先生。先生还有什么事要办理?尽管告知,詹惠尽力协助。”詹惠感慨道。 “詹惠,那你忙吧,我走了。”王阳明。 “也好,先生慢走。”詹惠目送王阳明、希渊离去。 布政司离驿馆并不太远,在回来的路上,王阳明心中要办的事情,在詹惠的鼎力帮助下,都有着落。他心下轻松,一直猜着是谁给安排下的饭菜?除了詹惠、陈实,难道是陈实的叔叔或妹妹?他们要请王阳明吃饭,也不会这样办理。王阳明想得更远的是与父亲相识的故旧,果真是如此话?王阳明真的猜不到了。 晚饭时分,来到酒家,王阳明又向店家打听安排饭菜的人是谁?可店家就是不肯说,还请王阳明先生别为难自己,王阳明也不便多问。用餐时,王阳明才知道,这位安排饭菜的神秘人物考虑得有多周到,酒饭备下,大碗小碟俱全,尤其是那一锅酸菜蹄髈,肉皮焦黄糯软,廋肉成块松软,肥肉多汁而不腻,喝的是烧酒,酱香浓郁,回味久长。四人狼吞虎咽的吃着,喝着,口里留有余香的享受着贬谪路上最丰盛的大餐。这位神秘人物到底是谁?竟在王阳明人生落难之际,給了王阳明如此丰厚的馈赠。 第二天,天气不错,一大早詹惠来到驿馆,带着王阳明、希渊往宣慰司去。果然,在宣慰司里有人等着他们。呈报手续很快办完,王阳明又向办差人打听龙场驿站的情况,知道龙场驿站虽然是奢香夫人承诺朝廷所建设的十八驿站之首,但奢香夫人的后人多不怎么上心,不做维护修缮,早已不复存在,只是有一个名而已,在册上倒是还有一位当地的人负责驿站,可是也已十几年不变,无人问津,此人的死活尚不可知?待王阳明去后找找看。有詹惠的情面在,办差人实话告知王阳明,龙场多是夷人,也有花苗,是个小地方,请王阳明多做些准备,到任后会有很多不便与难处。 走出宣慰司,王阳明的心上沉重许多,但他来不及细想,他要加快在贵阳办事的节奏。希渊的脸色也沉沉的,路上一言不发。 “先生,我已安排吴老者在家驾好马车,我们待会儿坐车去。”詹惠说道。 “詹惠,这是要去看詹恩吗?”王阳明问。 “是的,先生。我把为当也叫上,他与我们一起去,让为当跟先生早些熟悉。”詹惠说出自己的安排。 “詹惠,让你费心了。”王阳明没有感到意外。 贵阳不大,很快就看到吴老者驾着的马车。来到马车跟前,詹惠就喊着:“为当,为当,过来见过阳明先生。” 听到詹惠的叫自己,为当怯生生的从马车后面出来。詹惠随即给王阳明介绍道:“先生,这就是为当。” “为当,快过来见过先生。”詹惠继续喊着为当。为当很不自然的上前几步,叫一声:“先生。”声音很小,王阳明还是能听见。 “这就是为当,还是一个孩子。与果瓦一般大小啊。”王阳明答应为当。却想起果瓦。 第一次带为当见王阳明,不知先生是否满意。詹惠的心七上八下的,脸上却显得很自然。 “先生,上车吧!我们还有一段路程。”詹惠说道。 王阳明准备上车,詹惠又道:“为当扶先生上车。” 为当生硬的扶着王阳明上车,王阳明感觉到为当的小手暖暖的,坐定后说:“为当,不用害怕,这是希渊,比你大几岁,今后你俩就跟着为师了。”王阳明轻松的安慰着为当,其实这话是说给詹惠听的。 “为当,今后可得听先生的话,听希渊哥的话,好生侍候先生。”詹惠叮嘱为当。 “嗯。”为当拘谨的应了一声。 这时的街上,人来人往,吴老者走在前面牵着马车,向大西门外走去。王阳明,詹惠,希渊坐在车上,为当跟随在马车旁。 “为当现在见着生人还有一些拘谨,等人熟悉后就好了,想一想当初希渊与果瓦不是这般吗?后来两人不是形影不离吗?希渊可不就是一个大孩子吗?”王阳明一句话说的希渊很不好意思起来。 “两个娃娃在一起,一会儿就耍熟了的。先生,果瓦是谁?”詹惠听了王阳明的刚才说的话,心里稍安稳些,问道。 王阳明将在龙里卫与陈实一家相识成为朋友,陈实的儿子果瓦,拜自己为师的事情经过给詹惠说了一遍。马车出了大西门,景象就荒芜许多,一条羊肠小道平卧在山峦之间,沿着一条小河沟向前延伸,路上几乎没有行人,两旁的树林,参天大树,有的地方茂密,有的地方稀疏,只有荆棘片野生长,只在稍开阔的地方星罗棋布的撒落零星的杈杈房。吴老者与为当这时已上车,马车一路摇晃着前行。 “不想先生这一路走来还留下这么多故事。先生说的陈实,是不是叫‘黑子’,在龙里卫驿道旁开客栈,满脸烙腮胡的那个人啊?”詹惠感到,初次与王阳明相处很平淡,可一旦相处稍久一些,王阳明是一个及易相交相知之人,难怪大哥詹恩常提到他。 “‘黑子’是他的俗名,陈实是他的汉名。怎么?詹惠也认识他?”王阳明好奇的问。 “谈不上熟悉,只是认识,我也在龙里卫客栈歇过几次脚。他做的狗肉汤锅可是有名,下次能去,一定拜读先生写的诗。”詹惠答道。 马车过了转弯塘,又走一段,便没有车道。吴老者跳下马车道:“二爷,到了。” “先生,我们下车,还得步行一段。”说着詹惠已下马车。转身准备扶着王阳明。 “不碍事,我几千里都走过来了,詹惠。”说完,王阳明自己跳下马车。 “吴老者,你留下看车,为当拎着东西。”詹惠把一切安排妥当。 拉车的那一匹马,因为停下脚来,努力伸长脖子想去吃路边的茅草,吴老者呵斥一声,马,即刻明白似的缩回脖子,极不情愿的晃一下脑袋放去努力。王阳明发现刚才他们走过一座小桥,小河已经在他们左边,这里完全荒芜下来,没有人烟。河床稍开阔的地方,长满干黄的茅草,失去活力的茅草穗好像倒立着的马尾巴,没有风吹过也好似摇晃不停。右边山上,是一片原始森林,参天古树,荆棘密布,人根本无法通行。好在山脚有一条小道,詹惠领着王阳明顺着小路继续往里走,希渊、为当跟在后面。 爬过一段缓坡,一汪不大的水就展现在王阳明的眼前,清澈的水面,倒映着山色,俨然一幅人间仙境的画面,幽静而美丽。詹惠给王阳明指着对面一个马鞍形的山头,那里就是詹家坟山。 “真是风水宝地。有山有水,背靠雄浑的俊山,地处山势的脉要,俯瞰山水一色,詹家坟山就如端坐在一把太师椅上。”王阳明赞誉道。 “很多人都这样说,先生。”詹惠很得意,随着王阳明的美誉之词环顾四周:“先生,刚才我们出大西门时看见的那座山叫金顶山,这座山叫黔灵山,从六广门处进山去,景色那才叫一个绝美。先生有时间真该去看一看,道家佛家都在那里占山修炼。里面还有一个黔灵湖,比这汪水大,真可谓山水一色,秀美至极。” 欣赏过景色,沿着水塘边,四人朝詹家坟山走去。马鞍形的两个山头上,分别长着几株大树,遥相呼应,枝叶连理,很是醒目。 四人终于来到马鞍山处,开阔的地形,两边的缓坡正好在马鞍底处交汇,詹家的各样坟冢依山坡而建,一二十个墓碑立着。王阳明很快就看见一块又大又新的墓碑,上面镌刻着“进士詹恩之墓”,一挂白色的纸在坟头上随风摇曳。 “大哥,你在京城的朋友王阳明先生来看你了。”詹惠说话时已泣不成声。 受詹惠悲伤的情绪感染,王阳明也的泪流满面,悲伤得哭出声来,他上前一步扶住墓碑,把脸转向一边,不想让其他人看到自己在哭。看见先生哭泣,希渊也跟着流泪,他不愿看到先生如此悲痛。而为当倒是没有流泪,却也一脸悲痛的表情。四人没有彼此安慰,面对詹恩的坟冢,都沉浸在悲伤的情绪中。 从悲伤的情绪中平复过来后,詹惠开始燃烧钱纸,为当也帮着詹惠往火里每次三张的扔钱纸。詹惠把自己手中的钱纸交给为当,点燃三炷香,来到大哥詹恩的墓碑前拜三拜,嘴里念着:“大哥,阳明先生来看你。阳明先生来看你了。要是你还健在,见到阳明先生,你该有多高兴啊。唉——,阳明先生现在来看你了。”又泣不成声。 希渊缠扶着王阳明,面对詹恩在荒野中的坟冢,手刚才触摸到冰凉的墓碑,王阳明的胸膛里的一口气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心中有千言万语要对詹恩说,可现在因为被堵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和着詹惠一起哭泣。王阳明示意希渊去点三炷香来。 接过三炷香,王阳明郑重的来到詹恩的墓碑前,两手合着将三炷香高高的举过头顶,深深的拜了三下。然后把三炷香插在香炉里,他看着六炷香燃烧成的聊聊青烟飘向詹恩的墓碑,缭绕在石块与泥土垒成的坟冢上,“哇——,荩诚兄啊。”王阳明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悲伤情绪,大声痛哭起来,身子跌坐在地上。其他三人赶紧过来搀扶与安慰王阳明,希渊大声的叫道:“先生,先生……。” 经过这一声哭泣与叫喊,王阳明胸口堵着的东西一下释放出来,他依靠在希渊的肩头上,看着詹恩的墓碑,泪流满面的哭诉道:“荩诚兄啊!你我同科进士,相识朝廷,聚首京城,谈古论今,针砭时弊,抒怀心志,把盏吟诗,对弈成趣,何等畅快?何等淋漓?不想病魔凶残,竟然夺走荩诚兄之性命,高山伤怀,流水成泪,我王阳明天涯何求知己?荩诚兄啊!你不流名俗,胸怀方略,傲骨浩气,精进有为,用法有度,黔属之垂范,吾辈之楷模,家人之骄傲,何等宏图?何等朗朗?不想你却杯土垒成黄泉室,青碑立在山野间,朝廷英才何求?国家栋梁何堪?荩诚兄啊!你在家为父守制,尽人子之义,为人伦之宜,在黔为仁一方,孝悌友爱,念怀天下,恰鹏程有期,潜龙将现于天之际,何故离去?何故离我?我王阳明召狱蒙难,廷杖四十,游历天下,经父亲劝导,终定下千里贬谪之行,万难不辞,万劫不复,心中唯存之念想,就是能与荩诚兄贵阳相聚,叙别离情,论乾坤志,可今日只能对着黄土诉说衷肠,与墓碑相见,借青烟相祭,苦哉,悲哉,惜哉,我王阳明苟且活着何用啊?……” 王阳明的哭诉,发自肺腑,感人真切。早已痛不欲生的詹惠,不停的用手在地上和自己的脑袋上使劲的拍打,他的动作打断了王阳明继续哭诉。王阳明一把抓住詹惠拍打自己的手:“詹惠,可不能这样,詹惠,可不能这样,你上有老母需养,下有妻儿需抚,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节哀顺变吧。”王阳明终于从悲伤的情绪中开始恢复理智,他不能只顾自己悲伤,更不能用自己的悲伤情绪再去打扰早已悲痛欲绝的詹惠:“咱都不哭了,詹惠,想一想我们肩上还有很多责任要尽,光流泪可不能解决问题。”在王阳明安抚的话语中,詹惠也慢慢的平静下来。 “先生,每一次想到大哥,我都心如刀割,痛不欲生啊。大哥走后,我知道我身上的责任更大。”詹惠开口说。 “詹惠,我尚且如此悲痛,何况你呢?悲痛归悲痛,可咱还是人子,还是人父,还是人夫,多想想咱的责任,心中的悲痛就能忍着。詹惠,咱们回吧?”王阳明继续安慰詹惠。 “先生,稍等。”詹惠说完,又给几个坟冢敬了香,烧了钱纸,完事后起身回程。一路上除吴老者,四人都还沉浸在悲伤的思绪中。 “先生,就到我家去吧?”马车进了城门,詹惠对王阳明说。 “詹惠,咱们就这样一脸悲伤神色的去见詹母大人,眼睛还红红的,也许还会勾起老人家的悲伤。再者,我也不能空着两手去拜见老人家。东西还放在驿馆里,我们先到驿馆去,稍事休息,待心情完全平复后再到詹府,你看怎样?”王阳明回詹惠的话。 “还是先生考虑周全。吴老者,你把马车赶回去,让马歇了。此事不要对家里人说,就说我们还在办事。为当随我们去。”詹惠同意王阳明的安排。此刻,他觉得尽管之前与王阳明并不相识,到现在也只与王阳明见过三次,经过祭拜大哥詹恩之事,詹惠的心与王阳明贴得更近了。 四人闲走在街上,倒也无事,现在是正午,街上的人很多。四人在一个小摊前,每人要了一碗甜酒粑粑,吃着。王阳明发现有两个乞丐一直跟了他们一段路,此时正注视看着他们四人,而且,为当也时常瞅他俩一眼。 “为当,你认识他俩吗?”王阳明用筷子指着。 为当没有回话,底下头。 “为当,先生问你,实话告诉先生。”见为当不说话,詹惠催促为当。 “为当,认识吗?”王阳明又问。 “先生,认识,以前我和他们一起的。”为当答话。 “为当,我们多要两碗甜酒粑粑,给他俩吃。”王阳明马上就要安排摊主。 “先生,贵阳街头的‘拿抓’多了去,你只要给他俩吃的,其他‘拿抓’马上就一窝蜂的过来,管不过来的。”詹惠劝着王阳明。 “那就要两块糯米粑,由为当想办法送给他们,可不能让他们的‘朋友’看见,免得惹麻烦。”王阳明没有听詹惠的劝。 “先生,只要你这一次給他们糍粑吃,下次在街上他们看见你就会一直跟着你要吃的。”詹惠还想劝说王阳明。 “为当,你去告诉他俩,今后可不能跟着咱们,能做到吗?”王阳明又吩咐为当。 “能。”为当肯定的回答。 拿着两块糯米粑,为当一溜烟跑进一条小巷,远处的两位小乞丐也跟着跑进小巷。不一会儿为当空着手回来,两位小乞丐没有出现。 “詹惠,你说的‘拿抓’是什么意思?”王阳明好奇的问。 “贵阳人把乞丐叫‘拿抓’。先生,你想啊,他们乞讨吃的,别人不愿给,他们就‘拿’一下,‘抓’一把,别人嫌脏,不再吃了,扔掉,他们不就有吃的了吗?”詹惠解释道。 “倒是形象。”见为当在跟前,王阳明没有继续说这个话题:“那‘吃粑’,就是能吃的糯米粑了?” “不是,先生,‘糍粑’是糯米粑很黏的意思,贵阳人都把糯米粑叫‘糍粑’。”詹惠继续为王阳明做解释。 “我们那边多叫年糕,但也有这么叫的,只是很少,意思就是这个意思。”王阳明说。 四人回到驿馆,歇了一会儿,说一会儿话。王阳明和詹惠的心情完全平复下来,红着的眼睛恢复正常。原本王阳明只想带着希渊去詹府,詹惠哪里肯依?加上郑富力、梁时运两位一行六人一起往詹府走去。王阳明心想,让郑富力、梁时运认得去詹府路也好,日后两位大哥反正都还会来麻烦詹惠的。 来到詹府,院落不算太大,安排得十分紧凑。两排木楼很有蛮夷特色,整个结构都是木质的,几根大圆木交错榫接,成为主要受力结构,gz这里最不缺的就是木材,在大圆木之间用结实木板填充与分隔,构成不同的房间布局,宽敞的四方形房顶像一把撑开的大伞,一直向外延伸开来,把二楼的走廊也罩着,足以保护木质房架与木板,又让人走在上面不用经受风雨,走廊的扶手巧妙建成长条靠背椅,便于人随时坐下休息,底楼也因二楼的走廊悬隔,形成一个闭合的走廊,整过木楼显得上大下小,瓦是青色的,木板有黄色的,翘角雕窗,给王阳明一种很温暖别致的感觉。gz不像王阳明的老家余姚,时常有台风光顾,建造房屋防风等级要求很高。在gz建成这样的木楼,用上几十年不在话下。 詹惠带着王阳明走进堂屋,堂屋也不算宽敞,地上用石板铺成,正对着大门的木墙上,悬空摆放着神龛,下面一张方方正正的四脚桌,镂空雕刻着蕴意祥瑞花草鸟兽的图案装饰桌沿,木桌显得四平八稳,两边各放着一把圈椅,来人一看就知道是主人的座位,顺着木墙边放着一些木椅,木椅之间夹着一张条状茶几。 “随便坐,先生。”詹惠客气道。 王阳明在靠近主人坐的第一把椅子上坐下,希渊把带来的礼物放在茶几上,两位大哥也依次坐下。 “为当,叫人上茶。”堂屋里没有其他人,詹惠随及吩咐为当。 为当应一声走出堂屋,不一会儿,茶水就到。 “先生,请用茶。歇一会儿,我就去回母亲的话。”詹惠自己也端起茶杯。为了让王阳明放松些,詹惠接着说:“gz这地方产茶,有的茶还是贡品,我们家也做茶的营生。” 王阳明端起茶杯,茶水温度适中,茶汤清澈色浓,喝下一口,茶香四溢,甘甜爽口。这种感觉对王阳明已经久违了,他嘴里却说:“果然是好茶。” 茶过一旬,“先生,请便。”詹惠说着出门。王阳明知道詹惠去回詹母话,这时,为当没有把自己当外人,不停的给四人斟茶水,也显得伶俐能干,只是不说话。 “为当,你不喝茶?不渴?”王阳明问。 “先生,我喝凉水,不喝茶。”经历刚才送糯米粑给以前伙伴一事,为当在王阳明面前放开了许多。 “愿意跟我到龙场去吗?为当。” “愿意啊!二爷把我带进家的时候,就给我说了的。”为当答道。 “跟我去龙场,还得吃苦,说不定饭都吃不上,也愿意吗?”王阳明继续问,这个问题对他好像很重要。 “怎么不愿意?我都习惯了的,先生为什么非要去龙场?贵阳不是挺好的吗?”为当既回答,又问王阳明。看来为当心中也有解不开的疙瘩。 “贵阳不属于先生,贵阳只属于像詹二爷这样的人。龙场才属于先生,不属于二爷这样的人。”王阳明想用尽量简单的话回答为当。 “先生属于龙场,为当也属于龙场。”为当肯定的回答。 王阳明马上明白,为当的心思非常简单,先生到哪里他就到哪里,他始终忠实于詹府的派遣,就为当现在所面对的现实,他哪里知道王阳明艰难的处境与前路的艰辛?其实王阳明见到为当后,就一直在观察为当,詹家给他寻下的此人,关乎自己在龙场的生死隐忧,王阳明不得不重视。 “为当,街上你的那些小伙伴都来自哪里?说的话都一样吗?”王阳明。 “哪里的都有?都说本族的话。”为当。 “你都能听懂?都会说吗?”王阳明的进入正题。 “都能听懂,有少数的不会说。”为当还是简短的回答。 看来詹惠为找到为当还是费了不少心思,刚见到为当时王阳明的心下对为当并不十分满意,可回想起自己家不也只能叫希渊跟随自己贬谪龙场吗?心中也就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为当的年龄毕竟还小,自己今后得多操一些心吧了。加上为当,王阳明身边实际上就有两个孩子,哪一天果瓦如果再来到王阳明身边?就是三个小孩。 “你们以前吃什么东西充饥?”王阳明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 “要得到饭,就吃,要不到饭,就只有挨饿。山上有野菜野果也吃,冬天最难过,不但挨饿,还要挨冻。”为当还小,并不忌讳这个问题。 不想为当除了有凄惨的身世和经历,小小年纪却练就了属于他自有的生存之道。也许为当身上的这些生存技能日后还能在龙场派上用场,王阳明心中闪过这一个念头。 郑富力这时正好插话:“先生,贵阳本地的话,很有意思。‘街道’说成‘该到’,‘一丁点’说成‘滴滴个’,话说快了我们根本听不懂。”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贵阳人要是到我们余姚,不也同样听不懂我们的一些方言,这很自然。我泱泱大明,正因为有不同的民族习俗,不同的人种渊缘,不同的语言发音,不同的地域文化,才显得如此多姿多彩啊。”王阳明的话是对几个人说的。 “先生说的是。”希渊也许是第一次出远门,感受更强烈一些。 几人闲聊间,詹惠已扶着母亲走进堂屋。坐着的几人礼节式的站起来,迎接詹母。为当一溜烟出了堂屋门,也许与生人相处让他不自在,招呼也没打。在为当身上自由散漫的习性还有。 “哪一个是王阳明先生——?”詹母说的是本族方言,发音很特别,但是‘王阳明先生’几个字,还是让人能听懂。 王阳明赶紧上前一步:“晚辈正是王阳明,给詹母问安。”说完,给詹母行作揖礼。 “没客气——,没客气——。先生请坐。”詹母凝视王阳明片刻,说话拖着长长的尾音,移步落座在圈椅上。 王阳明几人也随着詹母坐下。 “母亲说的是越人方言,先生不一定听得懂,不懂得地方,问我,我给先生解释。”詹惠发现这个问题,对王阳明说。 “也不是完全听不懂,只是有一些话不全明白,需要想一想。”王阳明解释。 “惠儿,阳明先生听没懂鹅(我)的话——?”詹母向着詹惠问。 “没事的,母亲,有我呢?”詹惠。 詹母一身越人的着装,凭王阳明的判断,应该与陈实的妻子是一个民族的,只是詹母的服装的面料是丝质的,做工更精细考究。天蓝色的上衣,镶嵌着青色的绒布边,母亲装的开襟,被几颗做工别致的布结与布扣连接着,丈青色的绒布裤,裤脚边绣着花卉与枝莲的图案,脚上穿着一双绣花布鞋,褐色丝质的头帕规整的缠在头上,头发梳理的一丝不乱,依稀可见几根白发,在后脑处的头帕上打起一个发髻,最耀眼的莫过于穿在胸前的围腰,王阳明之所以用‘穿’字来描述,因为它已经不再是干活时的用具,而演变成最美丽的装饰。围腰上用尽各种艳丽的丝线,对称有序的绣着各种各样的花草,祥瑞的图案。穿着这样的服装,让詹母显得慈祥,端庄,亲切,温婉。在一瞬间,王阳明多希望自己的母亲也能穿上这样一身衣服。可惜母亲去世得早,对母亲的着装王阳明只存有模糊的记忆。 “阳明先生还年轻,讲说是—,你父母咋个舍得把你放这么远奶(来)——?”詹母。 王阳明没有完全明白詹母的话,看着詹惠。 “哦,母亲说‘先生还年轻,你父母怎么舍得让你gz这样远的地方来’。”詹惠解释。 “老人家不必叫我先生,叫王阳明或阳明就是。其实我父亲也不愿我来,但有朝廷的任命,圣命难为啊。”王阳明回话。 詹母倒是听懂了王阳明的话,但仍然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恩儿要是还在,与先生能在贵阳相见,该咋个好法——?……。”詹母的话没有说完,表情已经凝重起来。 “母亲,阳明先生到家里来,是高兴的事,应该高兴。”詹惠急忙安慰母亲。詹惠知道说话间提到大哥詹恩,又触及到母亲心中那一根敏感的神经。 “老人家,保重身体。我王阳明早年丧母,不想中年遭贬谪龙场之罪,能在贵阳得到詹母的爱怜,心下倍感慈祥,亲切,温暖,真是上天有所序,厚土有所载啊。家虽在千里外,今犹如回家面母,进门续兄弟情宜的感觉。请詹母高堂,万万保重身体,解我孝亲悌爱之念,万万保重。”王阳明也跟着说话安慰詹母。 詹母没有完全明白王阳明的表述,转脸看着詹惠。詹惠马上明白过来,解释道:“阳明先生说‘他早年丧母,今天见到母亲,就如同见到自己的母亲一样,请母亲多多保重身体,阳明先生日后还会常来看你老人家的’。” “讲说是,先生就是先生,能说会道——,知书达礼啊——。在贵阳有哪样事?尽管给惠儿说,他会帮你的办的,阳明先生,没要客气——?”詹母明白后夸奖王阳明。 “这几日多亏詹惠的帮忙,在贵阳的事也办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几件琐事不打紧,在街上就能办成。完事后,我想尽早前往龙场。”王阳明回詹母的话,也说明自己的安排。 这时詹惠的妹妹詹芳与妹夫走进堂屋,詹惠给王阳明做介绍。詹母见自己女儿甚是亲切,王阳明心下宽慰许多。不一会儿,詹惠的堂兄表弟也来了,堂屋里满满的坐着人,很是热闹,詹芳站在母亲的身边欢悦的与母亲说着话。看来詹家对王阳明的到来,很是重视。 “惠儿,你带先生去吃饭喝酒——,我与芳儿说说话——。好好招待先生,记住,阳明先生的事,现在要办,以后也要办——。”詹母很清楚明白的吩咐詹惠。 “放心吧,母亲。”詹惠很肯定的回答母亲。 詹母说完,在詹芳的搀扶下起身回屋。看见此幕,王阳明知道詹母心中除了存有失子之痛以外,其实也享尽天伦之乐。 在酒桌上,王阳明的脸红红的,他心中有事,没敢多喝,希渊很快就晕头达脑,郑富力满口豪言壮语,梁时运更加沉默不着声。詹家上下的热情款待,让王阳明的心中感到暖暖的,也被填的得满满的。 詹惠请王阳明借一步说话,与王阳明两人来到书房。书房已掌上灯,詹惠的媳妇很快就送来一个包袱,放在书案上,又给两人倒茶,离去。在酒桌上王阳明已见过詹惠的妻子。 “先生,准备什么时候离开贵阳?”詹惠问。 “明天还要办两件事,后天可以动身。”王阳明想了片刻后回答道。 “先生,还有哪两件事要办?”詹惠追问。 “一是想称几斤食盐带上,到龙场用;二是想买一把蔡家做的弓箭,听说贵阳蔡家做的机弩、弓箭最好。”王阳明道明实情。 “gz的盐都是sc的井盐运来的,也有好坏差别,我家店里有,给先生备下就是,四五斤够吗?。蔡家弓箭在gz确实有名,只是我不懂,先生自己去选。蔡家,就在蔡家街,离驿馆不远,一问便知。只是先生我觉得还需准备一把砍刀,真到龙场,生火砍柴都离不开。”詹惠想得更细:“砍柴刀我店里也有。” “詹惠,真是麻烦你,我都不知如何言谢?”王阳明。 “先生言重。与先生相处两日,我才知道我大哥为何如此看重先生,在先生身上有一种真实而又真诚的吸引力,与先生相处两日,我的心也被先生吸引。先生买弓箭,是想打猎?”詹惠说出自己的感受,接着又问。 “不瞒詹惠说,我此去龙场是凶?是吉?是祸?是福?还未可知,但无论如何,我都必须解决到龙场后生存之道才有后话,我们兄弟也才有后会之期。打猎,也在我的考虑范畴之列,只是从来都没有尝试过。”王阳明的话说得很沉重。 “先生说的是,像先生如此有大韬略的人,也要想得如此细致周到才行,gz原本就多是发配之地,凭着先生的智慧,保全下来并不是太难之事。实在不行,先生就到贵阳来,有我詹惠吃的,就饿不着先生。先生对为当还满意吗?”詹惠。 “詹惠给寻下的人,哪有不满意之理?只是跟着我到龙场,倒是不用穿着得像公子哥儿似的,为当,最好还是本地是着装。” “先生,这个容易。”詹惠爽快答道。又说:“吴老者以前跑过马帮,我安排他送先生到龙场,这一段路他走过。如果先生备下的物资多,得备两匹马?……。” “詹惠,不用两匹,一匹马足够。”詹惠的话没说完,王阳明就给出准确的答复:“在gz没有马匹,我不也一路走来。何况还有马匹,还多了两个人。” “行。这两天我叫吴老者备下马,随时跟着先生到龙场,也算却了先生的心愿。此去龙场还有一天的路程。” 也就只剩下一天的路程,龙场(今gzxw县一个对王阳明既熟悉又无比陌生的地方,一个他生命中绕不开的地方,一个对自己充满神秘色彩的地方。后天,也许王阳明生命中的归属地,神秘而陌生的依托地,就将毫无保留地呈现在眼前,就将融入到他生命的每一个时辰,成为王阳明生命中不可磨灭的、凶吉未可知的历程。 “先生,先生。”詹惠叫两声。 王阳明走了神,詹惠刚才最后的一句话让他走神。这一路走来,每一个景象就如流水一般,川流不息,逝者如斯。所经历的一切,就像一个符号,深深的嵌在王阳明的生命里,他感到自己心里被塞得满满的,或许是一位与他擦肩而过的路人,或许是马帮留下的马蹄声,或许是一缕给过他温暖的阳光,一片随风飘落的树叶,一滴浸湿衣服的细雨,一只慌张逃窜的野兔,一位给过饮水的村妇,……。可是,王阳明又觉得曾经拥有的一切都不复存在,自己的内心又被掏得空空的,余姚老家远在千里之外,祖母在千里之外,父亲在千里之外,妻子在千里之外,他的书籍在千里之外,笔墨纸在千里之外,立志成圣的心志在千里之外,……。王阳明哪里知道?这些经历正在让他的生命发生着质蜕变。 “对不起,詹惠。刚才你说的一句话触动我的思绪,让我想了很多。”王阳明给詹惠解释道。 “没关系,先生。像你这样的大户人家之人,父亲又身居高官,先生也免不了贬谪gz的劫难,换了我,也受不了。我能理解。”詹惠说着,把放在书案上的包袱推向王阳明,说:“先生,这是你要的五十两银子。” 王阳明想插话,詹惠用手止住:“先生,听我说完。”稍停,接着道:“你父亲当时写信委托我们詹家为你寻找为当之事,随信寄来五十两银票。先生赴任龙场之际,正是需要花钱之时。我与母亲商量过,这银子我们詹家一个大子都不能花,必须如数奉还先生,先生如写信回家,也请代为向令尊说明。”詹惠说完取出一张银票放在王阳明面前。 王阳明端详着银票,这银票是父亲对自己的如山的挚爱,是父亲为保全千里贬谪龙场的儿子所能想到的万全之策。但他马上回过身来,说:“詹惠,我父亲写信拜托詹府寻人之事我知道,是我与父亲商量定下的,但父亲随信寄来银票之事,当时我已经回老家余姚看望祖母,也是自老家余姚出发的,这事我并不知情。”王阳明停了停,接着说:“詹惠不必谦让了。我看这事这样处理,即是家父相托之事,就各事各项,各事各了。这银票请詹惠收好。”王阳明把银票放回詹惠面前。 詹惠想说话推让,王阳明抢先道:“詹惠,请听我说。我还有事要拜托詹惠,万望不要推辞。从余姚上路时,祖母给我备下资费,这一路使过来,也还有余。难得祖母心细,考虑到我到龙场后的难处,还为我准备了两张银票。”说着王阳明取出两张银票:“五十两银子一张,共计一百两。这些银两我收下,这一张银票。”王阳明取出一张银票展平,放在刚才那张银票上面。由于长时间折叠着存放在身上,银票很快又重新打折起来,翘在另一张银票上面:“请詹惠到府库兑换冲抵。另外这一张我也把它存放在詹惠处,此去龙场何处兑换?留在身上也不方便,也烦请詹惠代为保管。日后我在龙场有何需要?也烦请詹惠帮着给办理,从这五十两中支取就是。相信詹惠不会推辞,把话往远里说,即使这五十两银子用完,凭着我与詹恩的故交,凭着我与詹惠一见如故的兄弟情,相信詹惠也会接济我王阳明的。是吧,詹惠?” “先生,放心。还是那一句话,有我詹惠吃的,先生就饿不着。”詹惠认真的听着王阳明的话,答道。 “詹府仁厚,詹母仁爱,詹惠仁德。这一点今日我都看见了。我完全放心,詹惠。” “另外,”王阳明看着书案上的包袱,接着说:“这五十两银子啊,我带二十两到龙场,应该够用。剩余的三十两,十二俩必须留下,两位脚夫大哥,他们从龙场回来后,我叫他们到詹府来取,算是给他们回程的资费。余下的银子,就用着买盐、砍刀等开支。只是还要请詹惠给兑下些散钱,方便两位大哥路上使用” “先生想得真细心,什么都考虑到了?唯独没有为自己考虑。先生初到龙场,人生地不熟的,二十两文银肯定不够。先生听我的,带三十两到龙场,说不定在龙场先生用把稻草都得花钱?多备些没有坏处,只是小心一些就是。余下十两留给两位大哥做回余姚的盘缠,足够,这一路我走过。买盐的钱,还得先生出吗?看来先生还是没有把詹惠当兄弟看?”詹惠知道刚才王阳明说话的分量,他更愿意为先生着想。詹惠这番话一说,也就默许了王阳明刚才的安排。 “詹惠,你得给我笔、墨、纸用一下,我给家里人写封信,两位大哥凭此信,他们才能拿到当脚夫的银钱。到了龙场,不一定能否找到笔墨?”王阳明紧凑的安排着他离开贵阳后的事宜。 詹惠一边准备,一边说道:“像先生这样为人师之人,哪里离得开笔墨纸?我给先生备下些就是。” 准备妥当,王阳明没有马上回詹惠的话,而是提起笔,调匀墨,在一张宣纸上写下: “祖母在上: 见信如见孙儿。 不孝孙儿阳明,千里贬谪,不能膝下尽孝。尽管路途遥远,见到此信时,孙儿已于正德三年正月初八安全顺利到达龙场,一切安好勿念。 龙场此地距贵阳还有一天的路程,地处黔北,驿道相通,物资尚可。不失为本地人的乐土之地,请祖母放心,孙儿会照顾好自己的,遥念祖母保重身体,待孙儿回来后再行侍奉。 另请转告父亲,詹府仁厚,詹母仁爱,詹惠仁德,已为孙儿寻找到汉话与蛮夷话相通之本地人为当,与希渊两人随侍龙场,两人体贴能干。敬请父亲放心勿挂。 所请两位脚夫大哥,一路尽心尽力,自龙场返程,特附此信。 孙儿:守仁拜上 正德三年正月初十二己申” 写完,王阳明重新看一遍。詹惠又递上信封,王阳明落笔写上“祖母亲启”几个字。 “笔、墨、纸就不必要了,过一段时间,需要时,在请詹惠给捎带下去。”王阳明放下笔说道。 “这样也好,需要再说。”其实詹惠明白王阳明说的‘过一段时间’的意思,就是等他在龙场立稳脚跟再说,詹惠没有把话说破:“先生。在龙场有什么事?可请到贵阳的路人给我捎信就行,驿道上的行人也不少,叫他们把信交给布政司的门人即可。事后给他们两文钱喝口小酒,他们就会很高兴为,这些事我来安排,先生不必管,只管请他们捎信就是。此外,给我家商铺收山货的那朵蒙,是一个蛮子,忠厚可靠,与我有多年的交情,办事牢靠。也常经过往六广、龙场到贵阳。一两个月就要送货一次,下次来贵阳我叫他给先生带一封信去,借此先生与他相识,今后先生所需东西由他相送,最为妥当。只是此人嗜酒,办完事,先生打一壶酒给他就行。” “行,我都记下了。詹惠,今日时辰不早了,詹母那里我就不去辞行,以免打扰老人家休息,请詹惠代为转达感谢之意。我出去与你的兄弟妹妹们辞行。詹惠,大恩不言谢,詹府,詹母,詹惠为我所做的一切,我王阳明今生今世没齿难忘。” “先生,稍等。”詹惠从抽屉里取出信件,递给王阳明:“先生,这是你父亲的给大哥詹恩的信,你最好读一读。” 接过信件,王阳明认真的读起来。信不长,在字里行间流淌着父亲对自己的关爱与呵护,父爱如山,大爱无疆。在信中父亲委托詹府办理的事情,此刻已成现实。王阳明当然知道父亲安排这一切的真实用意,如果说王阳明从余姚出发之时还是一个想法,是一个可能达成的用意,那么此时,就是王阳明需要用自己的身体去承载,用自己的心去体验的真实行知。 王阳明把父亲的信还给詹惠,又封好给祖母写的信。詹惠也忙着从包袱取出二十两银子,又将包袱系紧扎好,王阳明接过包袱,把写给祖母的信递给詹惠,强调道:“詹惠,切记,信和银俩一起给两位大哥,否则我家里即会担心,又不会付给他们银子的。” “放心吧,先生,银子与信我把它们放在一起,误不了事。”詹惠肯定的回答王阳明。 灭了灯,两人各怀着复杂的心情走出书房。 “先生,后天如果上路,詹惠为先生送行。” 回到堂屋,王阳明与其他人打过招呼后,带着希渊、郑富力、梁时运离开詹府。 这两天由于詹惠的安排紧凑,王阳明经历很多事情,但他始终铭记着詹府给他温暖,詹母給他爱怜,詹惠给他莫大的帮助。上天是公平的,无情的夺走了故友詹恩,又把詹惠恩赐给王阳明。詹惠以及詹惠所代表的詹家,成了王阳明勇敢踏上贬谪之路的心里支撑点,给予他力量、信心与希望。 詹惠是一个体贴周到的人,第二天又叫为当到驿馆来,带王阳明去买弓箭。王阳明知道詹惠的心思,他是想借此让为当多与自己相处,增加彼此的了解与适应。蔡家街就在东门,因为名声在外,整条街上买弓箭的店铺很多。弓,有木制的、竹制的,最好的是铜铁制作的。王阳明最终选了一把竹制的弓,大小适合,软硬适中,力度恰当,容易上手。王阳明像一个老手一样,备下一些弓弦,对一把好弓来说,它需要材质好,做工好,弓弦既要承载弓箭弯曲形变后所产生的弹力,又要将这种弹力在一瞬间传递到箭杆上,推动箭杆快速的往前飞行。所以弓弦就是整过弓箭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要结实,粗细均匀,长短适宜,富有柔性,不易断裂,真正好的弓弦多用牛筋牛皮通过专门处理加工而成;还选了一些箭竿,多买了些箭头。王阳明年轻时练过射箭,他知道只要有箭头,自己就可以想办法把箭杆弄出来。店铺的伙计说一些王阳明听不懂的本地话语,有为当及时的解说,倒也还顺利。看来年纪不大的为当真能成为王阳明得力的帮手。 “先生买弓箭,真是要打猎吗?”希渊好奇的问道。他在余姚时就听说王阳明的箭射得好。 王阳明只笑不答,专心的挑选着要买的弓弦与箭头。为当倒是很喜欢,东摸摸,西瞧瞧,拉了两下弓箭,显得很吃力。两位大哥跟着看热闹。 “为当,这把弓箭,路上就归你带着。到了龙场先生教你射箭,怎样?”王阳明对为当说。 “好的,先生。”为当欢喜的答应。 其实买这把弓箭的真是目的,只有王阳明自己清楚。他已经做好长期打算,在龙场,王阳明必须把自己变成自食其力者,最大可能的不再依靠别人,麻烦别人,买弓箭,他真是打算要学着打猎,这也不失为王阳明的一个生存选项。但同时,王阳明也知道,由一名箭手变成一名猎手绝非一日之功,谈何容易啊?所以,希渊的问话他没有回答,王阳明并没有责怪希渊,凭希渊的年龄和生活阅历,希渊还想不透这些问题。 希渊因为没有得到先生的回话,有些闹情绪,也许是因为多了一个为当,先生更稀罕为当,而轻视自己。希渊脸上的冻疮基本好了,在脸颊上留下一处深色痕迹,此时,腮帮子鼓得高高的。 王阳明没有在意这些,年轻人总要经历一些事情才会懂事,“事上磨砺”讲的就是这个意思。对王阳明而言,这是轻松的一天,买下这一把弓箭,在贵阳要办的事情基本办完,心下无事务之累。认识实诚能干的詹惠,该托付的事都已托付给他,王阳明知道自己的前路有了一丝温暖的希望,尽管王阳明想做一个自食其力者,不想给詹惠添过多的麻烦,但此时的心境已完全不同;有了为当,与本地人的交流容易许多,尽管为当的解说王阳明有时尚不能完全明白,可毕竟有了汉话、蛮夷语言相通之人伴随,横亘在王阳明面前的最大障碍找到解决之法。只要希渊与为当,能像希渊与果瓦那样相处成为无话不说,形影不离的好伙伴,问题也就迎刃而解。王阳明此时的际遇正在朝着他希望的方向发生转变;还有一天的路程,就将到达龙场,千里贬谪之路将宣告结束,就不用在承受路途跋涉之苦,两位大哥也将离开,踏上回程,尽管他俩是家人为王阳明请下的脚夫,可毕竟也是余姚人,自己身处千里之外,有他们在,王阳明身边就多一份乡音,王阳明及希望早些到达龙场,好让两位大哥早一些踏上归途,心中又有一份难舍。此时的天空,有一些积云,阳光不时的透过云朵的间隙,撒在贵阳的大街小巷上。 回到驿馆,吴老者已等着王阳明。 “你们咋个才回来?鹅(我)等好久喽——。” 吴老者一开口,王阳明就发现他说话的母语发音与詹母很像,王阳明并没有完全听明白,好在吴老者是对着为当说的。 “先生带我们去买弓箭了。”为当说着,把跨在自己身上的弓起下来。 “有事啊?吴老者。”王阳明问道。 吴老者也意识到,王阳明不完全听得明白自己的说话,马上改用生硬的贵阳话说:“二爷,今早出门时吩咐,叫我先到先生这里,把要打包的东西拿到詹家,等办的东西到齐后,下午打包,明天好早些出门。” “詹惠想得周到。”王阳明随口答,转身安排希渊与两位大哥回房收拾好东西,交给吴老者。 “先生,明天要赶到龙场的话?非要一大早出门才行呕。”吴老者强调道。 “吴老者,依你看,明天有雨吗?”因担心明天的天气,王阳明问吴老者。 “早晨我看过嘞,明天应该没有雨,先生。”说着,吴老者又抬头看了看天空:“应该没有雨。”吴老者显得很有经验,谁都不希望在雨天赶路。 “好,就明天一大早出门。为当,你也跟吴老者回去,也好给他帮个手。”王阳明更加肯定回答。 “哎。”两天与王阳明相处下来,为当也没有那么拘谨,随口答道。 “弓箭你不用带走,留下我在琢磨琢磨,明天再给你。”王阳明。 “哎。”为当把弓箭递给王阳明。 吴老者、为当走后,詹惠又到驿馆来过,问王阳明还有什么事需要办?王阳明告知一切准备妥当。詹惠要请王阳明吃饭,王阳明坚持不受,并告知詹惠,驿馆的饭菜自上次詹惠来过后,强多了,所以不用在费心了,早些回家休息。在回家的路上,詹惠突然想起一件东西,要送给王阳明,在龙场阳明先生一定能用上。 ; 第一节 最后的驿途 ?第二天,王阳明几人,起了一个大早。来到詹府门前,天已经大亮。马系在石锁上,马背上已经驮上两框东西,满满的,詹府的门,打开着,吴老者进进出出的忙着。天空果然如吴老者预见的那样没有下雨。王阳明几人到后,詹惠也很快出来,他手里拿着一包东西:“先生,这是清明粑,当早餐吧,还热乎着哩,这个时候,店铺都还没有开门。”说着将清明粑递给吴老者,走向王阳明。 “先生。”说着詹惠从衣袖里取出一把牛角俏的匕首,随即将匕首抽出,一道寒光在王阳明的眼前一闪,一把刀尖向上翘着的匕首就在眼前,詹惠很快又把匕首插进牛角俏,郑重的递到王阳明面前:“先生,带上这个。” 这是一把锋利的匕首,可是对王阳明来说,又不仅仅是一把匕首,他还是詹惠送给他的一片心意。王阳明接过匕首,想表示感谢。詹惠抢先道:“先生,放在我家里也是闲着,匕首送给先生,到了龙场,说不定还真能派上用场。” 两人又来到马驮处,詹惠告诉王阳明,驮框里有食盐,为当的包袱,砍刀,路上的干粮等,还告诉王阳明如果到龙场后需要,可留吴老者多呆几天不妨。王阳明除了感动还是感动,此时用言语表达已是多余的。 “大恩不言谢,詹惠,转告詹母,请老人家多多保重身体,日后我王阳明一定再来拜望她。詹惠,你我兄弟就此别过,后会有期。”王阳明对詹家的感激之情无以言表,拱手施礼。 “先生,此去龙场多多保重,相信我们还会见面的。先生,上路吧!”詹惠赶紧拱手还礼。 王阳明一行人,跟着吴老者朝六广门方向走去。 出了六广门,爬过一段很长的陡坡,就来到小关山垭口处,一壁裸露的悬崖展现在路人面前。也许是重操就业,重走驿道,吴老者显得有一些兴奋,一路上不停的给几人说话,介绍沿途的地名。传说在关刀岩处,以前有一块大石头,挡住路,路人与马匹得绕过大岩石才能继续前行,关老爷的神灵路过此地,在天上看见路人绕过大岩石的艰辛与危险,提起星月宝刀,大喝一声,一刀砍下,将一块大石头劈成两半,挡着道路的一半滚岩石下山崖,才有今天这条驿道。吴老者说着,指着前面半山腰上一处平整的岩石,那就是关老爷留下的刀痕。因为与詹惠分别,王阳明有些伤感,一路有吴老者的话语做伴,也渐渐释怀开来,听了刚才的传说,王阳明想每一个地方的人们都希望得到神灵的护佑。 “先生,那里就是黑石头寨。我们要走寨子边上路过。过了黑石头寨,路,就平整多了”走到山垭口时,吴老者又指着前面说。 王阳明并没有在吴老者指着的方向上看到什么村寨?因为他们一行人,即将走进两行大山之间长长的沟壑,丛林密布,荆棘蔓生,视线受阻,不熟悉本地的人哪里能知道知道这一段路?走这样的驿道又何尝不需要勇气? “我知道黑石头寨,我幺嬢家就住在黑石头寨。”为当急着说。 “幺嬢?啥意思?”王阳明问。 为当答不上来,吴老者忙解释道:“为当的这一个幺嬢,就是为当妈妈家的幺妹,嫁到黑石头寨来。我们gz人都这样叫。” “幺妹又是啥意思?”王阳明又问。 “这个我知道。”梁时运插话:“就是为当妈妈家最小的妹妹。sc人也这样称呼。” “哦——,就是我们余姚称的姨娘嘛。”郑富力也反应过来。 “对,对,就是这个意思。为当的幺嬢到詹府来找过为当。他幺嬢,人倒也善良,也老实,二爷对她说了为先生找为当的事,她也同意,就是希望先生好好待为当。”吴老者接上话,说道。 “为当,你怎么不去跟着你幺嬢家过日子啊?”听了吴老者的话,王阳明问为当。 “幺嬢,把我接到她家去过,幺嬢对我蛮好,只是我家姨爹一天就知道喝酒,喝醉酒就打我、骂我。我受不了,就跑了。”为当答。 年纪小小的为当却有如此悲凉的身世,王阳明心下想着,嘴里却说道:“为当,到了黑石头寨,想去看你幺嬢吗?” “好嘛。”为当心里想,嘴里却回答得很勉强,王阳明看得出来。 “先生,可不能耽误时间,否则我们晚上到不了龙场?”吴老者不同意这样的安排。 “路过为当的亲人家,哪有不让他去看看的道理?更何况见见他的幺嬢,也好让她放心,知道为当去了哪里?这样希渊与为当加紧往前面赶,等我们到黑石头寨的时候,为当也看完他的幺嬢,不耽误赶路。”王阳明安排道。昨晚他给希渊说了近段时间要对为当友善些的道理,否则让为当感到陌生或者不愿意跟随去龙场,就不好办了,所以要多关注为当,对他好些,自己没有忘记这一路走来希渊对自己照顾与付出。 看来昨天晚上的话对希渊发生作用,明白了道理,不在与为当争风计较。从詹家上路,希渊就与为当并肩走在一起。听到王阳明的话,两人一溜烟的往前跑去,把其他人丢在后面。 站在小关山垭口处,看黑石头寨所在地不觉得远,可真走起来,王阳明一行人还是用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才来到黑石头寨。希渊、为当已站在驿道边上等着,一位穿着青色粗布裙子,头发扎在牛角梳上的妇女,一只手牵着为当,一只手提着一小草袋,里面放着什么东西?盯着王阳明几个人走到跟前。一条小路在这里拐向后山,几间杈杈房立在驿道边上,真正的黑石头寨,应该是在山后的丛林里。 “先生,这就是我家幺嬢。”为当给王阳明介绍。 为当的幺嬢,个子不高,扁扁的鼻子几乎与为当的长得一样,一看就知道是一家人,背上背着一个婴儿,头发蓬乱,也许是还在奶孩子的缘故,上衣被一对**撑得高高的,让整个人显得有一些臃肿。 为当又叽里咕噜的与幺嬢说一阵子话,王阳明听不懂。为当说完话,他的幺嬢很不自然的对着王阳明笑一下,大大的嘴里缺了一颗门牙,为当才十几岁,他的幺嬢最多也才三十多岁,可是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苍老得多。 “为当,叫你幺嬢放心,我会好好待你的。”王阳明说完,为当的幺嬢没有什么反应,王阳明马上意识到,她听不懂汉话。 为当赶紧叽里咕噜的对嬢嬢说一阵子话,幺嬢的眼光变得柔和许多,还是对着王阳明一个劲的傻笑。 “为当,告诉你幺嬢,我们是到龙场去。还要赶路。”说完,王阳明转身上路,其他几人跟着。为当的幺嬢,将提着的一小袋东西递给为当,另一只手还是抓着为当的手舍不得放开,为当挣脱幺嬢的手,追赶前行的几人。 龙场会不会也是这个样子?王阳明不敢多想,尽管自己千里贬谪,但是就自己现在的生存条件而言也比为当的幺嬢要强得多,可是再贫寒的人家也知道爱护自己的亲骨肉。这时,为当追上来,还喘着气。 “为当,你幺嬢对你说些什么?”王阳明问。 “她让我好好的跟着先生。”为当答。 “为当你提着的是什么?”吴老者抢着问道。 为当把自己提着的草兜递给吴老者,吴老者随手打开,说道:“哦,是几个蕨根粑。”边说边伸手拿出一个来。王阳明看见吴老者手里拿着一坨黑乎乎的东西。将两个蕨根粑放在驮框边沿,吴老者又使劲压了压,防止蕨根粑被颠落出来。 “管他的,中午烤热了也能吃。草兜不要了,难得带。”吴老者说着,已经扔掉草兜。 “吴老者,蕨根粑是什么?”王阳明好奇的问。 “蕨根粑,就是本地人把挖出蕨根磨成粉,参一些粮食做成的粑粑。很好吃,滑溜溜的。”吴老者答道。 为当没有答话。今天出门后,王阳明果然把弓箭交给为当,他斜跨在身上,看起来倒是蛮精神的,为当、希渊往前赶去见为当的幺嬢时,王阳明把弓箭接过来。现在又还给他带着,为当高兴的摆弄着手上的弓箭,刚才与幺嬢就此分别的难舍情绪仿佛已经荡然无存。王阳明想:少年无忧啊!人,其实活得简单一些反而是一种福气。 “先生,这里就是长坡岭。”吴老者还是介绍着所路过的地名。 “名符其实,林深坡长。”王阳明说。 “喔—火——。”吴老者长长的吆喝一声。 “怎么?这一段路有危险吗?”王阳明凭经验警觉的问吴老者。 “没有,先生,我是看一看前面有没有其他路人?”吴老者的话音未落,从前面飘来“喔—火——。”回声。 “先生,你听,前面有人。”吴老者很得意,接着说:“这一段路不危险,下完这个坡,就是孔雀湖,湖边有寨子,山坡上还有几户人家。” “很好听的湖名,真有孔雀吗?”王阳明。 “没有,只是大家都这样叫。”吴老者。 “先生,闻到没有?好香。”郑富力说着,伸直脖子,使劲的吸了两下空气。 所有人都闻到了一股淡雅的芳香,沁人肺腑。“是兰花香。”王阳明说。 “对,是兰花,真香。”梁时运附合着。 “是春兰,春兰就是这个季节开花,花不大,像这样的山野,只要开着一两朵,天气好时,满山遍野都香。”吴老者向几人解释道。 “吴老者,我们在这里歇一歇脚。”王阳明说道。 “到湖边再歇吧,先生。”吴老者。 “不用,就在这里歇脚,到湖边不在歇了。”说着王阳明已经准备坐下。又道:“为当,去找一找兰花?看它在哪里?” 为当应了一声,钻进丛林,希渊跟在后边。王阳明没有制止,因为这是他希望看到的局面。此地是一段缓缓的下坡路,高达的松树簇拥驿道两旁,疏密有序,大树下面的地势也相对平缓,岩石密布,荆棘不算很茂密,人,走在其中不会太难。 兰花的芳香吸引王阳明,这是他决定在此歇脚的原因。上路后,王阳明还是使用着他原来用的手杖,就是在贵阳呆了这些天,王阳明还是保存着,舍不得扔掉,现在派上用场。他用手杖在驿道铺着的石块上敲了敲,石块已经与路基充分融合,毫不动摇。这样的驿道王阳明自进入gz后几乎每一天都在上面行走,驿道是人为修建的,宽窄不一,宽的地方四五尺,窄的地方一两尺,都是用不规则的石块修砌而成,石块与石块之间结合并不紧密,填在石块间的泥土由于被雨水冲刷,明显低于石块,赶路的人可以有选择的踩着凸出石块自由行走,历经风雨与无数行人的踩踏,有的石头的表面已经被磨得光滑,而有的石块由于摆放的位置不佳,很少被人踩踏,表面几乎还是原样。石块可以就地取材,但也要马驮人杠,当年奢香夫人修建这一条驿道时,确实是一项浩大的工程,如若没有这一条驿道,gz就完全成为蔽塞的地方,与外界的交流与联系就会更加不方便。在驿道的两旁,长年的马队踩踏,已经自然的形成来、去各行其道的马道,这样就形成了行人在石块铺成的驿道上走,马在马道上行走的通道样式。路,是人踩出来的,这句话一点不错,驿道就是在人们踩出的山路之上再用石块修砌而成。 坐在驿道边休息,王阳明观察着驿道,思量着驿道的今昔,贪婪的嗅吸着芬芳的空气,兰花被古人比喻为君子,以清心淡雅的品格而成为文人墨客心中的圣洁之物,入画入诗,蹬大雅之堂,不想这芬芳蕙兰却在王阳明的艰难的贬谪之路上与他不期而遇,如何让他不见其芳容,就忍心离去?兰花余姚老家得有,可吴老者说的春兰长什么样?花,如何开?王阳明一定要看过究竟。他在等待为当、希渊寻找的结果。 果然,不一会儿,就从丛林里传来希渊的喊声:“先生,快过来,找到了。” 拄着手杖王阳明沿着为当、希渊走过后留下的痕迹寻去,尽管坡不陡,荆棘不算太密,离开了驿道,很是难行。很快王阳明就在一处相对空旷的地方看见希渊、为当站在那里:“在哪里?兰花。” 等王阳明来到跟前,为当用一根木棍,在几块乱石之间把荆棘杂草轻轻的拨开,一株绿色兰草就映入王阳明的眼帘,两小朵很不起眼,粉红色的兰花正在绽放,两片长长的“舌头”从花的中心伸出来,让树林中的芳香更淡雅浓郁。此地较为开阔,阳光能够直接照射进来,一块石头与荆棘杂草挡住直射的光线,兰花实际就生长在阴凉处,宛如一位妙龄少女闲处深闺,有一份羞涩,多一份娇艳,含一份婉约,透一份芳心。没有为当的指引,王阳明即使就站在这里,也不可能发现这一株兰花。为当原本就属于大山。 “果然是兰花,果然是兰花。”王阳明的目不转睛的看着兰花,贪婪的品味着芳香。他已经在一块石头上坐下,那株小小的兰草,也许是因为土壤不够厚实,或不够肥沃,不多的几片花子,显得特别瘦弱,成自然弧线状隐藏在杂草中,不仔细看,你根本辨认不出来,更看不出它的特别之处,有的叶子上已经长出衰败的斑点。两朵绽放的花朵到是精、气、神十足,格外显眼,仿佛因为花朵的绽放耗尽了整株兰草的心血与神志,三片椭圆形花瓣,肉呼呼的很有质感,巧妙的合围起来,花蕊就居住在其中,让王阳明必须从不同的角度才能看清花蕊的本来面目,绛红色的斑点衬在花瓣上面,花蕊任性的后卷着探出花房,好像要把外面的世界看个究竟,花柄高高的从兰草的根部长出,穿着一身透明的衣服,娇柔妩媚。王阳明顾不得荆棘杂草的妨碍,把自己的脸凑近两朵兰花,闭着眼睛认真的体会与享受淡雅纯和的芳香。抽回身子,仍然闭着眼睛,摇摇头,自言道:“得此兰花的芬芳,世间无香味可言也。” “先生,我们把兰花挖走吧,带到龙场去栽。”希渊知道王阳明醉心这一株兰花,同时又觉得有些滑稽,不就是一株兰花吗? “哎—,老天爷安排它在此,就是要让它在这里吐露芳华,为辛劳的路人除困解乏的,我们岂能独有,万万使不得,万万使不得。”王阳明制止希渊,仍然注视着兰花。 为当知道王阳明的心思后,松开手,木棍不小心碰到两朵兰花。王阳明赶紧道:“小心,别伤着兰花,别伤着兰花。” “先生,该上路了。”这时吴老者在下面喊道。 “来了。”王阳明答。 一行人来到孔雀湖,尽管景色怡人,但王阳明已无心山水草木之间,无语随行。希渊知道,那两朵兰花触动先生诗人的情怀,先生又要赋诗了。 希渊很高兴见到先生又开始做诗,说明先生又回到自己包罗天地万物的心性体验之中,回到追求精诚忘我万法归一的情志之中。先生对希渊说过,只有万事万物凝聚融化于心,用本我的诚意去感知万事万物之灵性,借语句抒发人人皆有之曼妙灵动之情志,诗就成了。正所谓:“诗者,志之所在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当时听这些话时,希渊并不完全明白,但通过刚才看兰花,他一下子明白了许多,可希渊还想继续在自己心中细细追究下去,好像什么也没明白?希渊紧跟在王阳明的后面,他在等待,等待先生的大作出来后,验证自己此时的内心感受与疑惑。 又走了一段路。王阳明终于开口:“希渊,你记下。” “先生,你说。”希渊知道大作已成。 “《长坡岭,兰花》 一 孔雀湖畔荒芜处,岂如松竹舞云天。 怀抱春意无人问,芬香人间闲山色。 纵寻伊人三千度?天下谁敢负芳芯? 二 不言卑微荆棘间,笃定青山崖下居。 不待山花烂漫时,笑迎寒风自芳菲。 山翁歇马寻觅去,香满人间不争春。 三 老马奋蹄识驿途,野火燃尽煮酒沸。 赴谪饮下当横刀,沁心蕙兰忘情时。 来路斩断诳希渊,蕙兰幽香敢为当。 王阳明一口气将在心中的诗读完。“希渊,记下没有?”随即问道。 “先生,没有完全记下,请先生再读一遍。” 王阳明又从头朗诵一遍。“记下没有?” “记下了,先生。”希渊很肯定的回答王阳明,又对着为当道:“为当,我两都被写进先生的诗里了,高不高兴?” 为当哪里知道诗是什么?到现在为止,他也就在詹家认识一些字,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先生写诗,也是第一次知道诗是这样写的。不过‘为当’、‘希渊’两个词他还是听懂,听了希渊的话,为当也跟着高兴起来。 “先生是怎么写我的?”为当问。 “惠兰幽香敢为当。”希渊给为当朗诵最后一句诗。 “那是什么意思?”为当又问。 “意思是说,只有为当才能在山野丛林里找到这一株非常香的兰花。”希渊给为当解释。 “到是。”为当答。 “先生把为当写进诗,怎么不把我也写进诗?”吴老者也闹起情绪来。 “老马奋蹄识驿途。不就是写你吗?”王阳明答道。 吴老者更是不懂得诗是什么?知道写了自己就很是高兴。 “先生,‘来路斩断诳希渊’一句,是什么意思?为何把我写成这样?”希渊问着。 “希渊开始懂诗了。希渊随我一路走来,何时说过累?何时言过苦?何时退缩过?希渊的狂妄,不正是我们一路前行的勇气。这句诗是在夸奖希渊。”王阳明说道。 其实希渊问这个问题,是想解开自己心中存在的疑惑。他重新把王阳明刚写的诗在心里有默念一遍,对照先生教给他写诗的方法,好似明白一些,但还是不能完全弄明白,看来学习写诗还真不容易。先生的解释,让希渊很是欢心。两位脚夫大哥一路随王阳明走来,为的是挣钱养家,并不在意写不写自己,何况他们已经见过王阳明写的很多诗,只是一路跟着,附和着。 在王阳明的心里,刚才写的最后一首诗,是想逗希渊为当高兴所为,根本就是一首打油诗,不想却引来两人的兴趣,在这艰辛的赴任龙场的路上,用打油诗让大家高兴一下,轻松一下心情,倒不失为一个好方法。 王阳明一行人在吴老者的带领下过黑石头寨、长坡岭,翻越陡峭险境的凤凰山,经王官村,沿着白岩寨河边一路走来,于傍晚时分终于到达龙场(今gzxw县 ; 第二节 不复存在的龙场驿站 ?在贵阳呆的几天,王阳明经历太多的事,识詹惠,哭詹恩,拜詹母,见为当,呈报官文,买弓箭,赶驿路,……。每一件事王阳明亲历亲为承受其过程,每一件事又在自己的安排下,詹惠的鼎力协助下,有条不紊而衔接紧凑,以至于王阳明来不及细想,来不及思量这几天所经历与感受的一切,自己就跟着吴老者又一路艰辛的来到龙场。所发生的一切,都仰仗詹惠的鼎力帮助,所以在内心里王阳明非常感谢詹惠,感谢詹母,感谢詹府。 安排吴老者送王阳明到龙场来,是再正确不过的一件事,要是没有吴老者的一路带领,王阳明一行人昨晚能到达龙场吗?要是没有吴老者一路催促,王阳明一行人同样到达不了龙场。王阳明发现吴老者是一个很简单实诚的人,年近五十,至今未娶,孤身一人,两眼睁开就做事,两眼闭上就睡觉,昨天在路途上歇脚,吴老者话音一落,就能打呼噜来,真是一个神仙一般的人物。正因为这样吴老者对詹家很是忠心,对詹惠很是服帖,王阳明感觉得到,出门前詹惠给吴老者做过交代。昨天过了王官村后,吴老者见田土里有稻草堆,就顺了几捆,扎捆在马驮上,当时两位大哥还埋怨吴老者多事,王阳明自己也没有完全弄明白带上稻草的用意,可到了龙场,借宿不成,来到这一个小山包露宿时,王阳明才知道吴老者的先见之明。吴老者用柴刀将一些稻草剁成短节,掺和精料做饲料喂马,甚至用自己的手给辛苦一天的马喂盐,那一匹马很亲近吴老者,吴老者也很熟悉这一匹马,知道马在什么时候有需要什么?吃过马料,又牵着马去饮水。一路走来马只要有所反应或是打一个响声,吴老者总是要拍拍马脖子,表达安抚或是鼓励,在吴老者与马之间存在着别人无法知晓的心领神会的默契。余下的稻草,就用来为几人铺床。王阳明很羡慕吴老者是这样简单、充实而快乐的人。几人拾柴禾在在小山包的避风处燃起火,吃下一些东西,由于一天路途劳累,打开行李,依着岩石簇拥在一块便睡去。 鸡鸣三遍,东方破晓。玛阿坎已经起床,简单的收拾后,把房前屋后打扫一遍,然后就要去挑水,这是玛阿坎每一天都要做的事情,要挑四五担水,供自己家与隔壁阿婆阿公家用。勤劳善良的玛阿坎,自从嫁到龙场后做这些事几乎成了一种不可违抗的习惯。每一天,玛阿坎总是第一个来到井边的人,等她两三担水挑完,才有其他人来挑水。初春的清晨,还是很寒凉,此时她已经走出低矮柴门,担着空桶呼着雾气走在小路上,艳丽的百褶裙随着她的脚步,左右自如的摇摆,显现出玛阿坎婀娜丰腴的身姿,两根又黑又粗的辫子,从耳后向上对绕过头顶打结,被一块方形头巾盖着,青褐色的头巾像一个精巧的屋檐在头顶翘起,上面用各色艳丽的彩线刺绣样式不同的美丽图案与花鸟,映衬着玛阿坎清秀的脸庞,脸色不算白,夷家人以黑为美,玛阿坎没有那么多讲究,生活的重担与艰辛把她变成这样。两只空桶轻松的挂在扁担的两头,桶绳,因为木桶的摆动与扁担摩擦发出轻微“嘎吱、嘎吱”的声音。今日天气很好,到井边的这一段路玛阿坎在熟悉不过,闭着眼行走一朝也不是问题。 来到井边,放下水桶,玛阿坎吸取一口井水,漱漱嘴,又吐出水,从腰间取出一根小竹片条,放到嘴里嚼,好让在嘴的竹片变成细丝而柔软,然后用它清洁口腔。夷人是很讲卫生的民族,母亲从小就是这样教玛阿坎的。漱完嘴,重新挑起水桶,玛阿坎下蹬在井沿上,右手握着一只水桶的提把,翻桶底朝上,往下舀去,一桶水便装得满满的,转过身来,玛阿坎将另一只桶用同样的方法装满,起身大步往回走。 龙场(今gzxw县属水西(今gz大方、qx县彝族聚居区,以今鸭池河为界,河西称为水西,河东称为水东。水西安氏,水东宋氏)夷人四十八头目的水外(地处水东,或由母系随嫁来的人繁衍的族系支,gz本地多称母亲家为外家、后家)六目属地,一个名不见经传,不为世人知道的小村落。后因奢香夫人修建驿道,设龙场为首驿,经路人口口相传,官文着墨记载,逐步为世人知晓。龙场地处gz腹地,东南临贵阳,西与卫城相接,北连播州和水西各目,历来是要冲关隘。蔡氏夷人为主,青苗、花苗两支杂居。四面环山,过了王官村地势平缓,多为土丘,植被繁茂,河流纵横。 蛮子、马官、高仓、白岩寨、穿山堰、猫洞等河流蜿蜒曲折流经龙场,交汇后,融入滴澄河。龙场本地的蛮夷人依河而居,杈杈房撒落在河道两岸,大约有几十户人家,不算集中,但彼此又借着一条小路,发生着显而易见的联系,夷人蔡氏居住地相对集中,在一个密林掩映着土岗上,村头西南角有一汪洗脚塘的清水,是由一眼井水长年不歇的流淌到低洼处而形成,因当地人劳作后多在此洗去腿脚上泥土而得名,驿道从村旁绕过,来到洗脚塘处,转向河边,一块开阔的土地包围着村子,平卧在白岩寨河边,河在村东头,茨坡脚下转了一个大湾又回头向北流去,河流好似张开的双臂,把这一块土地紧紧抱在怀里,河对岸龙岗山不算高,树木茂密,几乎不见人文的踪迹,显得荒芜而神秘。 凭王阳明路途的经验,他知道龙场距贵阳其实不远,主要就是凤凰山阻拦,越过凤凰山,越过朱官坡地势就平缓许多。昨晚露宿的山包不大,也不高,以几块大岩石为主体,由乱石垒成,在西侧大岩石下有一个往下延伸的洞穴,岩石在上面巧妙的凸出成房檐状,显得很高,很空旷,一条从洗脚塘延伸过来的沟渠直抵岩石下的洞口处,很显然这个岩洞在洪水来临之时就变成消水洞。小山包的四周平整,树竹茂密,荆棘藤蔓丛生,枯草泛黄,一条人踏行出来的小道,一直连延伸到洞口,绕过村庄的驿道就从小山包的边上划破开阔的土地一直向东延生。 起来后,王阳明就独自来到土道上,他要凭着清晨的太阳辨识龙场的东南西北向,了解山水地形。说来也怪,可此时,阳光明媚,远山近岭尽收眼底时,王阳明就不得不面对自己的现实,本能的唤醒自己暂时麻木的神经与思维,重新回归此时此刻,他所要面对的人生际遇的现实中来。无论怎样?王阳明总算达了他的贬谪之地——龙场,从此将与龙场的青山为伴,清水为饮,蛮夷为伍,甚至在此终老一生……。王阳明不敢再往后细想。 洗脚塘边上的这一口井,因为泉水由两块很像喂马槽形状的大石头之间涌出,故而被人们称作马槽井,过路的马帮兄弟都到这里歇脚,饮水饮马,驿道也延伸到井边。在洗脚塘边上长着一株一人才能环抱的杨柳树,往井边倾斜着,垂着的柳枝几乎要到洗脚塘的水面,枝叶已含苞待放,后面掩映着龙场南面的青山,让这里的景色很是美丽。井,被人为的用石块修缮过,马槽已淹在井水里,一股泉水不停上涌,井沿横放着几根粗木棒,方便挑水的人踩在上面取水,清水顺着一块大石板上被人为钻出的小沟流到下面的水池里,供人们在这里洗涤各种食物,再往下井水就流入洗脚塘,一块完整的大石板自马槽井口处一直延伸出来的水塘边,正好可供人们洗衣洗脚。王阳明来到井边,喝两口井水,漱了嘴,刚涌出的泉水是温暖的。斜着的大杨柳树就像一把大伞撑在马槽井的上面,此时的井水面,升起一层薄薄的雾气,很快又消失在温暖的阳光里。 站起身来,王阳明想要离开,正好看见一个妇女挑着水桶,向水井走来。 “为当?为当?”王阳明喊着。 “哎——。”为当应声后,很快就出现在王阳明的面前:“先生,什么事?” “去向这位大婶问问龙场驿站在哪里?” 到井边挑水的妇女,正是玛阿坎,这已是她今日挑的最后一趟水,她的脸色泛着血色,由于王阳明一直注视着玛阿坎,让她感到不很自然。来到井边,为当上前叽里咕噜与她说了一通,王阳明听不懂,但他仍然站在驿道上等为当回来。妇女不时用眼睛瞅一眼陌生的王阳明,边说话边用手给为当指着方向。 尽管到了龙场,龙场驿站在哪里?王阳明还不知道,他毕竟是龙场驿站的驿丞,龙场驿站现在是什么样?他得亲眼瞧瞧。昨晚的露宿,已经让王阳明感到,到了龙场最要紧的是寻下一个安身之地,一直这样风餐露宿下去总不是办法。其实在王阳明的心里多么希望龙场驿站还在,哪怕只留下残垣断壁?通过修缮后能为自己挡风遮雨。 为当回来告诉王阳明,龙场驿站就在龙岗山的边上,顺着驿道过去就能看见。此时,玛阿坎已挑着水离去。 回到露宿处。吴老者已将为当的幺嬢送的几个蕨根粑烤得金黄,由于蕨根粑里参有糯米,每一块蕨根粑都鼓得像一个小球似的。原本打算昨天在路途中烤来吃的,因为成团的蕨根粑,还需要用刀切成块,吴老者怕耽误赶路的时间,一直放在马背上的框里没有拿出来吃。 “先生,来……。”吴老者递给王阳明一块蕨根粑。 王阳明接过蕨根粑,才发现刚烤的蕨根粑很烫,他两只手交替的拿着,嘴里还不住的往手上吹气,借此帮助蕨根粑降低温度。其他几人都在吃蕨根粑。把蕨根粑放在嘴里嚼,真的有一种滑滑的感觉,还很好吃。 “吴老者,我们一会儿去龙场驿站看一看。刚才为当已经问清地点。”王阳明。 “不用问,龙场驿站我知道在哪里?我年轻跑马帮时龙场驿站就不存在了。哪怕只有半间破房?昨晚我也会带着先生过去,何苦住在这里过夜呢?”吴老者理直气壮的说道。 “龙场驿站离这里有多远?”王阳明问。 “不远,往前走,跨过白岩寨河,就到。先生是不到黄河心不甘。”吴老者。 “看一看再说。”王阳明对龙场驿站还抱有一丝希望。 “吴老者,你们准备啥时返回贵阳?”王阳明。 “不着急,先生。二爷出门前吩咐过,到龙场不着急回去,看先生在龙场还有什么事?”吴老者。 看来,在吴老者心中什么都明白,你要是不问他,他是不会主动说的。 “到龙场驿站看一看再说吧。”王阳明没有说出自己的心思,重复道。 吃过蕨根粑,全当早餐。留下两位大哥看守东西,王阳明、希渊、为当在吴老者的带领下,向龙场驿站所在地出发。他们沿着驿道,绕过村庄,踩着石墩跨过清澈见底的白岩寨河,来到龙岗山的西北隅。 吴老者停下脚步,指着一处说:“先生,那里就是龙场驿站。” 王阳明看着吴老者指的方向,哪里还有驿站?倒是长着几株大树,上面缠绕着各种藤蔓,荆棘与枯草完全占领那个地方。 “这里就是龙场驿站?”王阳明根本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吴老者没有答话,他开始离开驿道,向着杂草丛生处走去,王阳明几人跟着。前行二三十余米,就到了。 尽管有枯黄的杂草掩盖,王阳明还是能看出当年修建龙场驿站时留下的基石,有的地方还有两步台阶,龙场毕竟是修建的首个驿站,当初修建龙场驿站,倒是占据了不小得地方。只是当年的房屋如今变成一片荒芜,曾经的喧闹早已灰飞烟灭,残垣断壁更没有留下。王阳明的心凉透了,感到自己就像掉进一个冰窟,周身寒凉。‘把你贬谪龙场也是要取你的性命’父亲的话再一次响彻在耳畔,他终于相信那一张贬谪的诏书的最终用意,无疑就是活生生的变相谋杀。王阳明无言反抗,更无力反抗,呆滞在荆棘丛中。 “先生?”、“先生?”、“先生?”几人叫着王阳明。王阳明视而不见,聪耳不闻,站在荆棘中沉浸在自己的遥远思绪里,已经荒废的龙场驿站让王阳明的心情,变得无比凄凉。 “先生,怎么呐?”希渊来到王阳明面前,担心的问。 王阳明回过神来,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表现很让人感到奇怪:“没什么,希渊。” “先生,我们回吧,这里的杂草比我们昨晚过夜的地方还猛。”希渊。 “先生,我们回吧,这里应该就是当年的龙场驿站。”吴老者附合着。 “哎——,原想龙场驿站多少还能留下残垣断壁可以挡风,留下只檐片瓦可以遮雨,不想龙场驿站也如过雨云烟的人生,早已空空如也。我王阳明将何处安身?”王阳明感慨道。他不想自己的凄凉的情绪让别人看出来,更不愿希渊、为当跟着自己沮丧,所以王阳明说话时脸上显得很淡定,而内心却经历一场暴风骤雨的荡涤。 这时,厚厚的一片云刚好从天上飘过,天色马上就暗了下来。吴老者带着几人踩着来路回到驿道上。 “先生,其实詹二爷叫我不着急回去,就是要让我帮先生想办法解决安身之处。我们从贵阳出发的头一天,二爷问过我龙场驿站的情况,我都如实的给他说了。”吴老者回到驿道上就对王阳明说。 “难得詹惠考虑周到啊。吴老者,那你说怎么解决安身之所的问题?”对初来乍到龙场的王阳明来说,解决栖身之处是他眼下的当务之急,他之所以坚持要到龙场驿站的所在地来看一看,其实也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只是王阳明没有说出来,而现实给王阳明泼了一瓢冷水。 “只好搭一个草棚,先生暂时安顿下来,日后在慢慢想办法。”吴老者轻松的回答。 草棚,王阳明以前见过,在余姚老家人们在田间山旁也搭草棚,可他从来不知道草棚是怎么搭起来的。如果能有一个草棚可以供王阳明在龙场栖身,也不失为万全之策,当即问“搭草棚,难吗?” “不算难,我们人手多,一起动手,今天时日还早,抓紧一点应该能成。”吴老者肯定的说道。 “以前你搭过草棚吗?”王阳明紧跟着问。吴老者的话让王阳明看到一丝希望,他必须抓住,必须牢牢抓住,他不能错失这一个机会。 “怎么没有搭过?帮别人搭过,自己也搭过。”吴老者。 “那好,就搭一个草棚。一切都听你的,吴老者。你看草棚搭在哪里最好?”王阳明肯定的说道。 “这里不行,离村子远,取水也不方便。今天早上我已经看好,就搭在我们昨晚住宿的那个地方最好,取水方便,离村子近。就依着大石头搭草棚,也方便一些。”吴老者说出自己的打算。他真是一个心里能装事是的人,实际心里早有打算就是不愿说出来,让人着急上火。 “就依你的,吴老者,那咱们赶紧回去搭草棚吧,干嘛?还在这里耽误时间。”王阳明催促着。 “先生,木棍、竹竿、藤条都好找,我们住的那里就有。只是这搭草棚用的草料还得进村买一些,草备得越多越好,这样草棚就更能防风挡雨。如果我们自己去割草的话?今天就搭不起草棚来。”吴老者又说出自己的想法。 “行,一切依你的。” 这是王阳明到达龙场的第一天,听到吴老者说的最实用的一句话,他坚信吴老者能帮自己把草棚搭建起来,让他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有一个栖身之所,哪怕是暂时的。王阳明心里有了一线希望,一行人大步往村子的方向走去。 挑着水,玛阿坎步伐矫健的往回走,这是她今天要完成的最后一趟挑水。竹扁担在两只水桶的重力作用下,沉重的压在玛阿坎的肩窝上,以至于让她的肩膀向下陷入,又在扁担弹力的反作用下,向上弹起,挑水的人步伐就要和这一个节奏,才能省一些力。木桶里的水荡起涟漪,玛阿坎用了一片洗净的树叶浮在水面上,这样水就不至于被荡出来,让挑水的人做无用功。玛阿坎的老家可不是挑水,而是背水,把水放进一个长长的木桶里,人背着木桶走在崎岖陡峭的山路上,木桶往往比背水的人高出一截,所以背水的多是男人,当然也有妇女。玛阿坎的家乡是山区,挑着水可没法走那样的山路。而龙场不一样,地势平整,所以这里的人都挑水吃。玛阿坎刚刚嫁到龙场来时,根本不会挑水,但她很要强,要自己的男人教她挑水。一挑水刚上肩,两只空桶根本不听玛阿坎的使唤,左右摇摆,走的越快摇摆得越厉害,装满水的木桶更是难以控制,由于重心掌握不好,一上肩前敲后缀,让人无法迈步,等你站着控制好自己的重心,迈开步子,水桶又晃动起来,如果免强用两手拽着桶系绳控制住重心,才走几步你就会发现,一对水桶与自己的脚步合不上节奏,水桶里的水会因为不规则的震动而荡出,如果就这样挑着回家,最后只能剩下半桶水。刚学担水时,在村里玛阿坎可没少闹笑话,经过岁月的打磨,现在的玛阿坎可算得上家里家外的一把好手。挑着水来到柴门前,把柴门推开,绕到后院在一个石缸前停下脚步,右手揭开缸盖,扁担不下肩,将水桶紧贴在石缸边沿,用力一推,一桶清水就倒进石缸。 “玛阿坎,水,挑完了?”屋里传出一位老妇人的声音。 “哎——,阿婆,我吵醒你啦。”玛阿坎回答屋里的问话。 “没有,我早醒了。”屋里又传出声音。 “我烧上水,你起床好洗脸,阿婆。”玛阿坎。 “不用,你回去忙家里的,我自己起来烧水。”屋里。 从后门走进房间,玛阿坎将火膛刨开,放上一把甘草,吹几口气,火星点燃甘草,添上一些柴禾,摆好锅架,用土锅到外面取来水,放在燃烧着的火上:“阿婆,水,我烧上了。” “好了,好了,去忙你的。剩下的事我来做,听话。”屋里的声音很是爱怜。 玛阿坎走出房间,顺手带上门,拿起立在门墙上竹扫帚开始打扫院子。“阿婆今天怎么呐?现在都没有起床。平时阿婆可是起得很早,是不是身体不舒服?”玛阿坎一边扫院子一边想着,脑子没有停,手也没有停。 阿公阿婆,其实不是玛阿坎的亲阿公阿婆。两老生养六个孩子,养活两个儿子,都在水西犹可汗(君长)的手下当差,大儿子在洛搏(今gzdf县的幕俄格(官邸),小儿子在军马场,常年回不了家。大儿子在龙场取过二房媳妇原本打算留在龙场与阿公阿婆住在一起,替大儿子尽孝,可是不想儿媳妇不招阿婆喜欢,由于丈夫常年不在身边,还经常惹出一些让人嚼舌头的是非来,没有办法,大儿子只好把二房也接到洛搏。二儿子也在本地取了二房,这一回是阿公阿婆亲自挑选的,开始还好,可时间长了,与两位老人之间,也生出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守着爹妈过日子总不是长久之计。可二儿子死活不愿带二房媳妇到军马场,甚至想休妻,二老觉得对不住亲家,这一门亲事毕竟是两位老人张罗的,可事情到了最后还是步了大儿子二房的后尘。阿公阿婆没有办法,只好在龙场另立杈杈房,把二儿媳妇养着,倒是二儿媳生下的孙儿孙女时常来阿公阿婆家玩耍,招的两老欢心。 阿婆就是亲玛阿坎,自从玛阿坎嫁到龙场的那一刻,看着水灵灵的新娘子,阿婆拉着玛阿坎的手就舍不得松开。对阿婆而言,喜欢玛阿坎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像一种天生的母爱本能,自看到玛阿坎的那一刻起就被唤醒,阿婆喜欢玛阿坎文静的性格,喜欢玛阿坎甜美的笑容,喜欢玛阿坎的勤劳与善良,喜欢玛阿坎恪尽妇道相夫教子的本分,喜欢玛阿坎孝敬爹妈的温婉,也许是自己没能养活女儿的缘故,玛阿坎在龙场出现,在阿婆的心里以及在现实生活中就起到了代偿的作用。玛阿坎结婚的那一天,在阿婆心中,说不清到底是自己取儿媳,还是嫁姑娘,反正玛阿坎作为一个美丽的新娘已经嵌进阿婆的生命里。 阿婆就是阿婆,自嫁到龙场来就是非常要强的女人,年轻时凭着她的聪明贤惠,在本地也算风风火火小有名气。阿卖肯(出嫁歌),数她唱得最好听,布,数她织得最密最好看,农活,干得最漂亮,家里收拾得最干净,丈夫照顾的最好,两个儿子教育得最有出息,这一些都是阿婆骄傲了几十年的资本。而阿公却是一个非常安静的人,喜欢在心里琢磨事情,遇到事从不与人争,随遇而安,在这一个世界上存在着,就像一块石头,你不碰它永远不会发出声响。可是阿公却做出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靠着自己不断的努力与琢磨,阿公居然认得老祖宗创造出来的蝌蚪文字,读懂弄通,还慢慢的读过许多书。书,读得越多,阿公就越发宁静不争,就像洗脚塘的水。阿婆告诉阿公,你认得字就要教两个儿子也认得读得写得,就这样两个儿子也变成龙场的文化人,成年后被水西犹可汗擢用。按照阿公的身世,家族俄小宗支庶平民,哪里有读书认字的机会?可是阿公却做到了,因此在龙场本地赢得人们的尊重。上一位寨老去世后,根据已故寨老的交待,被全寨一致推举阿公为龙场的寨老。寨老,在夷族的各村寨里享有至高无上尊严,掌管着龙场几十号人家的宗法与祭祀大事,处理东家长西家短各类家务事。阿公当上寨老又成为阿婆骄傲的理由,可是阿公却显得更加宁静、慈祥。 一对水火一般的雌雄鸡,相濡以沫几十年,雌鸡号令安排着生活中的一切,雄鸡在顺从之中固守自己的一份执着。年轻时男人们都管阿公叫耙耳朵,女人们管阿婆叫火罐,一只耳朵在一只火罐里炖煮几十年,哪里有不软耙的道理?阿公对自己的雅号,从不与男人们争,阿婆却与同村的女人们争斗的几十年。一对慈祥而令人尊敬的老人,就生活在这一片丰饶的土地上,美中不足的是两个儿子都不在身边,孙子孙女不在膝下,一栋大房子,只有二老住着。可固执的阿婆依然延续着要强的性格,做什么事情都要做得最好。村子里的大事,她不便插手,可村里各家各户的大小家务事基本都是她帮着阿公处理,阿公也懒得计较,由着阿婆,自己倒是落得一份清闲。 玛阿坎扫完前后院,阿婆终于起床。 “我的乖乖哦!你还扫院子干嘛?快回去忙你自己家的事吧。”阿婆站在门边,看着脸上泛红晕的玛阿坎忙绿。 “阿婆,起来了,今天身体不舒服吗?”玛阿坎担心的问。 “没有,你阿公腰痛,我帮他揉揉。 “阿公腰痛病又犯了,要紧吗?”玛阿坎喜欢阿婆,更尊敬阿公。 “开春了,哪一个老人不犯腰痛病?不打紧,多躺一会儿就会好。”阿婆自信的说道。 “阿婆,火上的水已经热,你去洗脸吧。”玛阿坎也准备离开。 “玛阿坎,回去忙自家事吧。误了春就误了一季收成。”阿婆准备回屋。 “有人吗?家里有人吗?”这时从前院传来喊话声。 “这么早,什么人呐?玛阿坎,你去看看。我收拾一下就来。”阿婆说着进屋。放好竹扫帚,玛阿坎来到前院,看见几个陌生人站在阿婆家柴门前。 “你们找谁?什么事?”玛阿坎问来人。 ; 第三节 安身杈杈房 邂逅夷人 ?来的正是王阳明几人。他们刚看过荒废的龙场驿站,在回来路上,吴老者告诉王阳明,要到村里买草料搭草棚,干脆就到寨老家去,一则先生要在龙场常驻,也好让龙场人知道。这是詹二爷吩咐给他的事情;二则寨老家也应该有草料。可是玛阿坎的问话,王阳明一句也听不懂,毫无反应的站在柴门外。龙场夷人说出的话就像鸟语。 片刻后,为当终于反应过来,给王阳明解释道:“先生,她问我们有什么事?找谁?” “为当,你告诉她,我是龙场驿丞,王守仁。现今到达龙场,特来拜会蔡寨老。”在寨子里打听寨老家时,王阳明已经知道寨老姓蔡。 ‘龙场驿丞和王阳明’几个字,为当还不知道夷语是如何说的?正在心里犹豫、犯难。 “为当,告诉她,我们找蔡寨老,有事。”吴老者倒是干脆,省略的王阳明的很多内容。 为当,告诉玛阿坎。 “阿公腰痛,现在还没有起床。你们稍等,阿婆马上就出来。”玛阿坎已经认出说汉话的人,就是早上自己挑水时在水井边看见的那一个。 为当给王阳明做过解释,说话间,房门“嘎吱—”一声响动,阿婆走出来。她已经穿戴整齐,身体微微发福,头发花白,着装与阿婆的气质搭配得体,显得朴素、稳沉而不失端庄。 玛阿坎给阿婆解释几位人的来意,阿婆明白来者的意思后,料定他们也不会有什么大事。王阳明听不懂阿婆与玛阿坎的说话。 “有什么事?给我讲吧。”阿婆很干脆。 在王阳明的心中,他不知道眼前这位老妇女是否就是龙场的寨老?只知道在夷人的家族里没有这么多男尊女卑的讲究,女人有时也能成为宗族的领袖,比如奢香夫人就曾享受这样的荣誉。为当解释后,王阳明知道阿婆的意思。 “我是龙场驿丞王守仁,现赴任到龙场,刚才到龙场驿站处看过,龙场驿站早已不复存在。找寨老,就是想买一些草料,打算搭一个草棚在这里栖身,不知何处能买到草料?”王阳明毕恭毕敬的回了阿婆的话。 为当哪里能把王阳明的原话翻译过去?他受到刚才吴老者的启发,于是对阿婆说:“这是我家先生,想买一些草料,搭一个草棚,在这里住下来。” 阿婆毕竟老于世故,龙场本地屯田的汉人已经很多,经常到阿婆家打酒,所以汉话也能听懂一些。加上为当的解释,阿婆已经完全明白王阳明的意思。可阿婆还是不会说汉话:“草料,有。得花钱买?” 为当告诉王阳明阿婆的意思。 “为当你问一问阿婆,草料多少钱?在哪里有?”王阳明。 为当把王阳明的话告诉阿婆,几个人都等着阿婆的答复。阿婆却转向玛阿坎:“玛阿坎,你家有草料吗?够他们搭草棚用吗?” “有。够用的。”王阳明听不懂两人的说话。 阿婆当即说:“十五文钱一堆,玛阿坎家就有,你们就买她家的。” “太贵了吧?十五文一堆?”为当解说后,吴老者第一个不乐意,但王阳明及时用手制止吴老者说话。 “行。草料在哪里?现在我们就得用。”王阳明。 “你们准备在哪里搭草棚?”阿婆问。 “搭在水井边的小山岗上。”吴老者明白意思后抢先回答。 “好吧,草棚搭就搭在水井边,我进屋给寨老说说就是。”由于王阳明要搭的草棚没有在村子里,所以阿婆满口答应下来。又对玛阿坎说:“玛阿坎,现在就带他们去看草料。” “哎——。”玛阿坎应一声,向柴门走去。 “哦,对了。你们搭草棚要请帮手吗?”阿婆看见几人要随玛阿坎离开,马上又问。听到阿婆又发话,院子里的人都停下来。 为当说明后,吴老者想一口回绝,王阳明又用手止住吴老者。 “能有,最好。”王阳明答。 “那就玛阿坎给你们帮手吧,别看她是一个女子,干活?可比汉子强。这位汉子,玛阿坎帮你干一天活,还得付她五文钱。”阿婆。 “行。连同草料,一共二十文。”为当翻译后,王阳明肯定的回答阿婆。 “看完草料,就叫他们付草料的钱。”阿婆小声叮铃玛阿坎。 “知道了。”玛阿坎已经迈步走在前面。为当示意几人紧跟着。 吴老者由于两次被王阳明制止讲话,心里有一些不痛快,掉在一行人的后面。王阳明也有意放慢脚步,走在吴老者的身边。 “吴老者,两次没让你说话,心里不痛快吧!”王阳明说。 “没有,先生。”吴老者勉强回答。 “我知道你是好心,吴老者,想为我省一些钱。哎——。”王阳明叹一口气,接着说:“可是吴老者你想过没有,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你能想到为我搭一个草棚安身,我已经非常感激。多花一些钱,就多花谢吧。其实我是想与龙场本地人接触一下,了解他们的性格和习惯,日后天你们走了,我可要与他们长期相处打交道。你说相比这一些,多花两个钱有算得了什么?还有什么比为我解决一个安身之处更要紧的?” “先生这样想最好。反正花的是先生的钱,那一个老太婆简直开的是天价。”吴老者抱怨道。 希渊听到了两人的对话,腮帮鼓得高高的,好像在为先生感受委屈,一脸不高兴,却一言不发。 “要是我王阳明多花这一些钱,既能解决安身之处,又能对龙场本地的人有所了解与认识,这钱也就没有白花。心里不要不痛快,后面的活路全听你的。吴老者”王阳明还在开导吴老者。 “先生,我心里没有不痛快,只是龙场这里‘穷山恶水出刁民’。”通过王阳明的劝说,吴老者的心里舒坦许多,毕竟王阳明很重视他的意见,在搭草棚这一件事上。 玛阿坎的脚步很快,与王阳明几人拉下一段距离,只有为当紧跟在她的身后。等王阳明三人赶到,她与为当站在一处等待后面的人。此地离王阳明昨晚过夜的地方不远,就在小山头北边,被一片密林遮住,所以王阳明早晨并没有看见这里有草堆。此时,三个稻草堆呈现在他们眼前。 玛阿坎指一指稻草堆,算是告诉王阳明草堆的地点,并没有开口。三个草堆不大,吴老者很有经验,围绕着其中一个草堆走一圈。对王阳明说:“先生,一堆稻草搭草棚可能不够,这么一小堆草要卖十五文钱,心够狠的。” “那咋办?不够就在买一堆呗,反正钱都花了,搭草棚总不能半途而废。”王阳明也狠无奈。 玛阿坎听不懂汉话,也不会说汉话。但她通过王阳明与吴老者说话的表情,已经猜到他俩的意思。她把为当拉过去:“告诉你家先生,这一些草都可以用,不多给钱,给我留下一些最好。” 为当告诉王阳明与吴老者玛阿坎的意思。王阳明心里很是高兴,他朝玛阿坎点点头,表示谢意:“希渊,付钱,十五文。” “这还差不多。”吴老者悻悻的说一句。 “接下来,干什么?吴老者”希渊过去付钱,王阳明对吴老者说。 “先生,草料既已买下,咱们每一个人就杠一捆回去,反正稻草都要杠的。”吴老者说道。 “行,听你的。”王阳明干脆的回答。 吴老者很利索的将稻草揉捻成绳,为每一个人捆起一捆稻草。王阳明与为当的稍小一些,其他三人的都很实在。吴老者没有格外照顾玛阿坎,已经把她当成来干活挣钱的劳力,也让玛阿坎扛一大捆草。几捆稻草捆下来,一堆草就所剩无几。稻草不重,很是蓬松。几个人驮着稻草往回走。 回到住处,郑富力帮王阳明卸下稻草,忙着问道:“先生,扛这么多稻草来干什么?”还帮着王阳明清理身上粘着的稻草。希渊、为当、玛阿坎先后扛着稻草跟着就到。王阳明示意为当去帮玛阿坎清理一下身上的稻草,为当笑嘻嘻的朝玛阿坎走过去,在玛阿坎的头巾上一根稻草高高的敲起,她自己看不到,王阳明看到后到觉得好笑,因为这一位夷人女子就像想把自己卖掉一样。所以王阳明要为当去帮她。玛阿坎怯生生的看着几人,保持一定的距离,无言的站在一边,希渊刚才付给她的钱,现在还攥在手里。为当向她走来,她自己也意识到有稻草留在头巾上,主动拿下来,对几人嫣然一笑算是表达她的谢意。 王阳明把搭草棚事与买稻草的事给两位大哥简单的说一遍。并告知今日搭好草棚,明日他俩就可随吴老者回贵阳了。 “也是,先生是得先解决一个落脚的地方。”梁时运插一句。王阳明知道两位大哥希望及早踏上归途。 说话间,吴老者也到来,他,杠的一捆草最大。 “歇口气吧,吴老者。”王阳明关心的说道。 “不累,这一点草算啥子?”吴老者说完,已经开始着手选择搭草棚的地点。他围着小山头转一圈回到原地,又在一处的思量着,反复用脚步丈量几次。 “先生,你来。”吴老者叫过王阳明。王阳明知道吴老者已经选定搭草棚的位置,并且也已经大致设计出来。几个人都凑过来。 “先生,草棚就搭在这里。这里地势较高,干燥。这两跟树可以做立柱,一头搭在岩石上,长宽四五米,够你们三人用。先生你看怎样?”吴老者说完自己的想法,也征求王阳明的意见。 草棚达成什么样子?王阳明根本想象不出来,他只是看了看吴老者准备搭草棚的地方大小,应该够用。说道:“行,一切都听你的。只要能让我们住下就成。” “那么这样,先生,我与两位大哥,还有希渊去砍搭草棚要用的木棒与竹竿,你们三个把这里收拾出来。”吴老者指一指玛阿坎,接着说:“我们把竹竿砍回来就开始搭棚架。” “好,就按你的安排办。”王阳明知道吴老者的安排是最妥当的。得到王阳明的肯定与发话,吴老者马上从马驮框里取出砍刀与镰刀,并把镰刀递给玛阿坎,看来吴老者早已有所准备。 “为当,你在这里理出一些藤条来,留长一些,到时好用。”吴老者继续安排着。 “哎——”为当答应一声。 “那我干什么?”王阳明问吴老者。 “先生,你把干粮拿出来,给我们准备好吃的。”吴老者看一眼天空:“等我们回来,应该是中午,我们吃点东西就开始干活。” “为当,你把马牵到井边饮一点水。”吴老者在离开时叮嘱为当。 “哎——。”为当又应一声。 搭草棚的各项事宜,在吴老者的安排下有条不紊的展开。玛阿坎接过镰刀,尽管她听不懂几人说了些什么?但是通过他们的比划,玛阿坎还是知道他们要搭建一间是杈杈房,而不是草棚。吴老者几人走后,玛阿坎挥舞镰刀在吴老者指定的地方卖力的砍着荆棘杂草。为当牵马饮水回来,也开始着手准备藤条。 王阳明从马驮框里把干粮取出来,放在火边上烘烤。好在詹惠为他们准备的干粮足够多,可是一行人也不少,干粮还是消耗得够快。如果今日不忙,可以只吃两餐,可今天要为王阳明安家搭建草棚,吃两餐显然不行,不能让几个人饿着肚子干活。这些干粮今天晚饭吃,还勉强够,明天吴老者与两位大哥返回贵阳,路途上的干粮?就只好另想办法了。王阳明顾不了那么多,初到龙场安顿下来才是最为要紧的,所以他拿了不少粑粑烤在柴火旁,大家吃饱后才有力气干活。 通过玛阿坎的一阵努力,准备搭草棚的地方被规整出来,显得空旷许多。荆棘杂草割下后被为当归拢起,放在火边,为当因为没有镰刀,藤条不容易清理,所以也来帮玛阿坎的忙。玛阿坎在前面割,为当在后面收拾。王阳明发现这幅画面,就像母子两在一起劳作。 两人整理完场地,又一起去理藤条,因为有镰刀,理藤条的事情,做起来容易许多。两人开始还在王阳明的视野里,后来就看不见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句话还真有道理,搭建这一个草棚,木棒、竹竿在山上砍,藤条在山中找,地点也选在山丛中,看来本地的夷人与大山结下不解之缘,谙识大山的禀赋,慨然接受大山的给予与馈赠,欣然生息在大山的怀抱之中。 为当很快就抱着一抱藤条回来,藤条很长,一头拖在地上,被各种荆棘攀挂着,为当费不少力气才把藤条拖出繁茂的树林。王阳明赶紧过去帮为当的忙,两人合力把藤条顺到一处。 “为当,藤条结实吗?”王阳明问。 为当还喘着,顺手拿起一根藤条递给王阳明。接过藤条王阳明握在手里使劲一拽,有反复弯折几下,藤条既结实又有足够柔软,用它扎草棚架,应该没有问题。 “她叫什么名字?为当。” “玛阿坎。”为当答。 “你可不能叫她玛阿坎,按年龄,她可是你的长辈。”王阳明说。 “我叫她大娘。”为当。 “怎么这样叫?” “我的那些夷人小伙伴都这样叫的。”为当解释道。 “行,就这样叫吧。为当,呆一会儿你问一问,她家里有没有炒面?”王阳明。 “哎——。”为当总是用最简单话语回答比较复杂的问题。 王阳明还发现,为当与玛阿坎很少说话,因为为当的夷语说得并不十分流畅,但在两人之间有一种默契。不需要语言,只用眼神与手势就能协调一致。 玛阿坎也从树林里走出来,也拿着一捆藤条,只是她把藤条绕成一圈,搬运起来就省不少力。尽管这样,连续的劳动,还是让玛阿坎的额头上浸出汗水,脸上泛起微红,在一片人迹不多的荒芜山丛之中,越发衬托出玛阿坎的丰腴婀娜的身姿,美丽动人的脸庞,犹如干旱的沙漠中的一眼清泉,一片绿洲,万山叠嶂中一朵绽放的花朵,在与玛阿坎对视的一瞬间王阳明走了神。 “过来歇一会儿。”王阳明很快就回过神来,几乎忘了玛阿坎听不懂汉话,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话是对为当还是对玛阿坎说的。 玛阿坎放下藤条,站在原地并没有动,用自己的衣袖摸一把额头上汗水,顺手将鬓角的头发捋到耳后,很快就走到刚才几人杠来的草捆处,打开最大的一捆稻草,找来一块石头垫着坐下开始整理稻草。玛阿坎的动作非常娴熟,他把成捆的稻草解开,在地上抖一抖,把每一根稻草都理顺,在用小臂上挽着一大捆稻草,放在地上墩上两下,一把稻草就变得整齐有序。心无旁骛、做事麻利的玛阿坎,既与环境融洽,又被相对隔离开来。因为专心,使她在自己独有的姿态与神情中,散发出人性为美的色彩与光芒,因为致志,使她所做的每一个动作都与她正在做的事情之间产生协调一致而毫不多余的舒展与灵动。王阳明发现,人性之美,只有在专心致志的劳作中才会展现得淋漓尽致。而这一个法则适用于所有男人与女人。整理稻草这一项工作其实并不复杂,王阳明也加入其中。 “为当,大娘家有炒面吗?”王阳明没有忘记炒面的事。 “大娘说,现在她家没有。如果先生要,她可以帮先生到其他人家买一些。”为当答道。 “只要寨子里有就行,不着急。”王阳明。 几捆稻草很快就整理完,三个人闲下来。理好的稻草隆得高高的堆砌在一起。 “为当,这搭草棚的稻草,都得这样理顺吗?”王阳明好奇的问,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参加搭建草棚,别看搭建一间简单的草棚,却有着并不简单的程序,需要好些人努力的忙活一整天。 为当与玛阿坎叽里咕噜说一会儿话,对王阳明说:“大娘说,草理顺了,盖的房子才好看,防风、防雨。” “哦,是这样。”王阳明知道为当并不明白其中的道理,话对为当说,其实他是在问玛阿坎。 “先生,他们还没有回来?”为当轻轻的说一句。 “怎么?饿了,为当。”王阳明反问。 为当没有再说话。王阳明走到火边拿起两块荞麦粑,递一块给为当:“饿了,吃一块先垫一垫。”另一块递给玛阿坎。 犹豫片刻,玛阿坎还是接过荞麦粑,两口就吃下。从早上挑水到现在,玛阿坎还没有吃东西,她真的饿了。 玛阿坎对为当说一会儿话,为当对王阳明说:“大娘说,趁现在闲着,她要带我去她家拿一些搭草屋需要的工具来,等一会儿好用。” 王阳明想也是,看来玛阿坎对搭草棚也很有经验:“好吧,你们去吧!” 为当对玛阿坎说先生同意了。王阳明马上接着说:“为当,再吃两块粑粑再去吧。” 玛阿坎没有理会王阳明的说话,拽着为当走了。小山岗上只剩下王阳明一人,他发现玛阿坎很亲为当,为当也很喜欢玛阿坎大娘。看着刚才规整出来的地方,王阳明想象不出来下午即将搭建起的草棚是什么样子?但他相信吴老者与玛阿坎一定会为自己在龙场搭建一个“家”,供自己栖身。这一个“家”就是一间杈杈房,王阳明现在终于明白本地的蛮夷人为什么管这样的房子叫“杈杈房”了,其实就是在地上立起几根木棒,借在木棒梢头的树枝杈头,架起经纬木棍,盖上草料而搭建的草屋。只是蛮夷人搭建的杈杈房屋顶总是尖尖的,开间不大,屋内显得有一些拥挤。一路来到龙场,在贵州境内多见这样的房子。现在这一间还未搭建成的“杈杈房”仅成为自己的“家”,这是王阳明不曾料想到的。 玛阿坎家就在寨老阿婆家隔壁,家里共有四人,阿妈、儿子阿搏德勾、女儿阿搏诺楚。玛阿坎回到家时,阿妈与自己的儿女刚吃完饭,几人都在问玛阿坎到哪里去了?玛阿坎并没有答话,咕嘟咕嘟的喝下一瓢水,舀了两碗饭,夹了一些泡酸菜,端出阿妈给自己留下的菜,叫为当一起两人狼吞虎咽的吃起来。一上午的劳作让玛阿坎又饿又渴,咽下几口饭,玛阿坎告诉阿妈自己在帮一个汉人搭草屋,现在回来取些工具,吃完饭后还要过去,说着还从内层衣兜里取出来王阳明付给她买稻草的钱,交给阿妈,叫她收好。阿妈数着钱一脸高兴的样子往里屋去。 两人吃完饭,玛阿坎安排儿子阿搏德勾去把锄头找出来,泼一瓢水交给为当哥。阿搏德勾比当的年龄小一些,两人前后出门,妹妹阿搏诺楚也跟着两位哥哥出去。玛阿坎用一根杆子在火塘上取下一块腌肉来,想了想又取下一块小的,对阿妈说:“阿妈,把两块肉炖成坨坨肉,加一些干竹笋和干蕨菜,还有酸菜,再煮六个汉子的饭,晚饭拿给他们吃。”玛阿坎说的‘他们’就是指王阳明几人,阿妈当然不知道这一些。 看着两块肉,还要煮六个人的饭,阿妈脸上不高兴起来。 “阿妈——,我们留下一些自己吃,放心他们还会给我钱的。”玛阿坎没有给阿妈说实话,这一顿饭菜她并不想收钱,但汉人还要付给她工钱,她才这样对阿妈说。 玛阿坎很麻利的收拾好锄头、撮箕、长条凳、剪刀、镰刀、砍刀,还有一些麻丝,匆匆与为当又出了门。儿子阿搏德勾想跟阿妈去玩耍,玛阿坎要他在家照顾阿婆,带好妹妹,阿搏德勾很懂事,没有再坚持,留在家里。 吴老者他们砍回几捆大小不等的木棒与竹子,搭草棚架子需要的材料基本备下。几人正在吃东西,玛阿坎与为当回来。吴老者刚才回来后,看见玛阿坎收拾的场地,检查藤条,还有理好的稻草,他知道玛阿坎是一个能干的女人,而且搭草棚也很有经验,看见玛阿坎从家拿来的用具,更加证明了吴老者的判断。 “为当,快来吃粑粑。”王阳明叫为当。 “先生,我们吃过了,在大娘家。”为当。 玛阿坎对为当说了几句话,为当马上就对吴老者说:“吴大伯,大娘问要扎草排吗?” “要。”吴老者肯定的回答。 “要扎多长的?”为当接着又替玛阿坎问。 吴老者嘴里嚼着粑粑,取一根不算太粗竹竿,走到搭草棚的场地处,横竖比划一阵子,用手掐着竹竿交给玛阿坎,让她下料时适当留有余地就行。咽下嘴里的东西说道:“先扎盖屋顶用的草排,要扎厚实一些。”说着又用手比划。 明白了吴老者的意思,玛阿坎拿起砍刀,一刀砍下去,多余的一段竹竿被砍下来,走到一处稍高的地方,找到竹竿直径的中线,将砍刀刀刃嵌进竹竿里去,然后两手握紧砍刀背,往下一使劲,只听到“哗——”的一声响动,一根竹竿被利索分成两半。 王阳明几人看着玛阿坎娴熟的动作,郑富力惊叹道:“我的乖乖!这女子真能干。”继续吃着东西。 把破开的一片竹子放在草堆处的地上,玛阿坎开始把理好的稻草放在上面,稻草根部的一头超出竹片四分之一,为当也跟着抱稻草。接过为当拿来的稻草,玛阿坎把它们均匀的铺平,两头对齐,然后再把另一片竹子压在上面,用一根藤条将两头扎紧,再用一根长长的藤条从一头开始,穿过稻草,绕过上下两片竹片,拽紧扎实,使稻草一绺一绺的被紧紧的夹在两片竹子之间,一个草排就扎好。玛阿坎拿起草排来,给吴老者看了看。吴老者很满意,示意玛阿坎就这样扎。 “先生,你与希渊去取草,草排开始扎,用草量会很大。我与两位大哥搭草棚架,按这个进度,草棚今天能成。”几人吃完东西,吴老者就做了如此的安排。自己先起身干起来。 王阳明、希渊各自拿了一根藤条,去取稻草。这是搭草棚技术含量最低的活路,扛第一捆草时不觉得怎样?可是扛了几趟下来,王阳明的肩与手还是被藤条勒得很痛,但他心里却很高兴,自己的这一份努力换来的是在遥远的龙场有一个安身之处,有一个不是家的“家”。 搭草棚的骨架是最需要技巧的活路。吴老者在两颗树上,取适当高度横架起一根较大的竹竿,再将竹竿一头搭在岩石壁上,在岩石壁的顶上泥土层,挖出一道深沟,将竹竿一头埋在里面,搬来两块石头压实,用藤条扎把架在树上的另一头绑紧扎实,草屋的主梁就算完成。搭建一间草屋最难的档口也在这里出现,两根竹竿架好后,由于跨度较大,如果将草排就这样铺盖上去,中间会下陷,不利于流水,如果将竹竿搭在岩石上,岩石在两根竹竿之间高出一节,会使整个草屋顶不成一个平面,从而增加用草量,还影响美观。吴老者想了很多办法,最后吴老者与两位大哥将两根大竹竿捆扎成七字形,一头靠在岩石壁上,一头与横着的竹竿扎实,开始还有些左右摇晃,等架在三根大竹竿上作为纬线的小竹竿都扎紧后,整个屋顶就相当稳当。 吴老者用藤条捆竹竿也很有经验,先将交叉的两根竹竿用藤条十字形的紧紧缠绕,将两个藤条头交织绕紧,找一处缝隙卡住用力一拽,竹竿被缠绕的藤条扎紧,两根竹竿交叉的缝隙又将交织的藤条卡死,形成相互作用力,既省力又捆扎得结实。 玛阿坎带来的长条凳也派上用场,吴老者与两位大哥,踩在长条凳上忙活着。这些活路王阳明做不来,而吴老者却干得得心应手。背稻草回来时,吴老者叫王阳明:“先生,你看门开在哪里?” “吴老者,你说开在那里好?”王阳明没有想这样多,能有一个草棚供他居住已经很满足,即使没有开门,钻进去也行。吴老者还是要为草棚设计一个供人进出的门。 “向着水井开门,就开在岩壁边上。这样既好用,也避风。”吴老者答。 “依你的,就开在这里。”王阳明回答。 王阳明、希渊扛稻草的速度,跟不上玛阿坎与为当扎草排的需要,他俩也帮着扛两趟。现在为当在理稻草,玛阿坎在扎草排,搭建草棚的各项事宜有序的进行着。两堆草料差不多用完。请玛阿坎这个帮工尽管花掉一些钱,王阳明感到很值,要是没有玛阿坎,上下就靠吴老者一个人,草棚要在今天完工,或是至少大致完工就不可能,因为除了吴老者,王阳明几人对搭建草棚真的是一窍不通,有了玛阿坎的帮助,吴老者才能专心的搭建草屋的骨架。 吴老者开始将草排往草棚顶上放,疏密有序,间隔恰当,他还用竹竿使劲压实草排,并在棚架内不同的地方用藤条加以固定着,整个草棚的顶子很厚实、稳固,经得起风吹。随着屋顶逐渐盖完,远远的看去,整个草棚就像盖上一床厚厚的被子。 估算一下,玛阿坎告诉为当,稻草,可能还不够,先生、希渊还得跑两趟,杠草。王阳明没有一点怨言,这些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看不出小小一个草棚用去了将近三堆草。玛阿坎自己估算得出,但她的脸上没有一点吝惜之色,仍然认真的扎着草排。 一位拄着拐杖的老人走过来,大家都忙着,没有注意到。老人来到玛阿坎坐着的地方,停下来,喊了一声:“玛阿坎。” “阿公,你来了。”抬头看见老人,玛阿坎很是惊喜。 “听你阿婆说,你在帮朝廷派来的驿丞搭草屋,我过来看看。”老人与玛阿坎说着,除了为当,其他人都听不懂:“驿丞先生是哪一位?”老人问。 王阳明也注意到老人的到来,只是他正在帮助吴老者上草排。看见老人与玛阿坎说话,可能是来找玛阿坎的。这一位老人很瘦,却很有精神头,一身上下被衣服裹得严严实实,头上一个青色的头帕,绕成一个大大的盘状,一支英雄结高高的翘在上面,显出老人有几分威严,同时也让人感到头帕在老人的头上有一些沉重。手杖握在老人的手里,被长期使用而光滑油亮,一看就知道使用了很久时间。 “阿公,你腰疼,快坐下,。”玛阿坎抓一把稻草,垫在一块石头上,扶着老人坐下。 “为当,告诉你家先生,寨老阿公来看他。”玛阿坎。 为当告诉王阳明,王阳明放下手中的活路,赶紧过来给老人施礼道:“龙场驿丞,王守仁拜见蔡寨老。” 老人能听得懂不多的汉话,自己却不能顺畅的表达,所以王阳明的意思他是明白了的。他没有忙着回答,而是端详着王阳明一会儿,转过脸去对玛阿坎说:“还是一个年轻的后生。” 听不懂老人的话,王阳明看着为当:“寨老阿公说你年轻,先生。”为当解释道。 “不年轻了,今年三十八周岁了。”王阳明用手比划出三十八,又用手指指着自己。 老人笑了笑,表示明白王阳明的意思:“驿丞官人,既然到了龙场,就先安顿下来再说,龙场是个小地方,我已经给寨子里人都说过了。今后有什么事?再说吧。”老人说道。 为当明白寨老阿公的意思,但他不能准确的表达出来。于是他加上自己的理解多王阳明说:“阿公说,先生在这里搭草棚先安顿下来,今后有什么事?在去找他。先生到龙场的事,阿公已经给寨里的人说过了。” 有了寨老阿公的这一句话,王阳明在这里搭草棚安顿下来就是合情合理的,也会被寨子里的人理解:“谢谢您,蔡寨老。寨老啊,听说以前龙场驿站在本地还有一个差役,现在还在吗?” 为当还是按自己的理解告诉寨老阿公。老人想了想,马上反应过来,对玛阿坎说:“他说的是妥尼阿列,就是阿列苏普的阿爸,早死了。” 为当只告诉王阳明:“阿公说,那人早死了。”因为夷人的名字他一时还表达不清楚。 也许是感到与王阳明说话不方便,蔡寨老站起来要走。王阳明也不便挽留,因为现在王阳明连一张凳子也拿不出来给蔡寨老坐,一杯水都不能给蔡寨老喝。 “我不耽误你们,抓紧一些,太阳落山前应该能完工。玛阿坎,你去为他们几人煮顿饭,这顿放就算你家出的。”寨老解释道。 “阿公,家里阿妈已经煮下,呆会,端来让他们吃就是。”玛阿坎答道。 “你再到我家,拿一坛酒来,让他们砸。”寨老阿公。 “阿公,酒就不用了吧。”玛阿坎家除了儿子,没有别的男人,儿子还小,所以她很久没有酿酒。她也不想给阿婆阿公添麻烦。 “唉——,说什么话?咱们夷家可不能怠慢客人。没事,找你阿婆拿就是。”寨老阿公坚持着说。 “知道了,阿公。”玛阿坎。 为当在帮助吴老者搬运草排,所以不在王阳明身边,寨老与玛阿坎说什么?王阳明并不知道。说完话,蔡寨老向王阳明挥挥手,拄着拐杖缓步离去。 为当跑过来,对玛阿坎说:“大娘。吴老伯说,草排够用了,不要再扎。还要在扎一个门帘。” 玛阿坎走进草棚,在门头上用手卡着测量尺寸,很快又回来。王阳明第一次走进自己的家,通过自己亲自参与劳作建起的草棚——他的家。王阳明上下打量着,屋顶的稻草盖得足够厚实,吴老者与两位大哥正在捆扎最后一块草排,草排,被挂好后,屋里的光线一下子暗下来,做墙壁的草排,扎得并不十分密实,依稀透射进来外面的一线光亮,而棚顶却没有光线撒下。敞着的门,这时射进强烈的光线,让王阳明能够看清草屋里的一切。他没有抱怨,心中只有感激,感激吴老者,感激玛阿坎,感激希渊,感激詹惠,……,感激所有的人为他付出的艰辛与努力,到现在为止,这样的艰辛与努力还在进行着。就在这样的处境下,王阳明竟不能准备丰盛的饭菜酬劳他们,不能满上一杯酒答谢他们。王阳明感到很是无助,此刻父亲的话又回响在耳畔,贬谪龙场,改流归土,分明是刘瑾奸党取你性命的奸策。而这一间草屋,能在龙场为自己遮风挡雨吗?蔡寨老、玛阿坎等夷人能接纳自己吗?能成为日后自己的一份依靠吗?从而保全自己的性命,期望着与家人团聚的一天,这一天还会有吗?这些问题堆积在王阳明的心头很久,也很重,时常缠绕他,困扰着他,却始终找不到答案。现实就是现实,草屋即将完工,也就意味着吴老者与两位大哥也将离去,王阳明的心下滋生出一份难舍之情,毕竟与他们相识一场,相处一段时间,相互依靠着走完一段路程,明天就将与他们天各一方,音信全无,王阳明的内心深处多么希望这样热闹的劳作场景一直持续下去,希望这一份忘我的投入永远占据着他的全部心思……。 吴老者拿着锄头走进草屋,打断王阳明的思绪。 “先生也在。草棚基本完工,在龙场为先生搭这个草棚,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吴老者一边用锄头整理着屋里的地皮,除去荆棘杂草,一边对王阳明说。 “别这样说,吴老者,今天你为我搭建这一间草棚,不,不应该叫草棚,而是一间草屋。我已不知如何感激詹惠和你,要是没有你们,在龙场我哪里去寻找这样一个安身的窝?俗话说得好,‘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回到贵阳,替我好好谢谢詹惠。”王阳明妄图用这样的话语赶走心中的惆怅,语气也显得轻松。 “先生,我跟你说实话,如果打算长期在龙场住下去,等雨季来了,这样的草屋真的不顶事,到时先生还得另想办法?”吴老者说的是实话。 “贵州的雨季大致是在什么时候?”王阳明问。 “四五月份。”吴老者答。 “还有两三个月的时间,还早。‘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候会有办法的。放心吧,吴老者。”王阳明轻松的回答。他相信自己到时候一定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来到门边,一轮太阳已经失去正午的火热,殷红的挂在西边,映入王阳明眼里的夕阳,却是悬挂在树梢上。“吴老者,我去为你们烤粑粑。”王阳明走出草屋。 稻草在玛阿坎的手里就变得乖巧顺从,在树枝上挂上三根藤条,顺着藤条玛阿坎把理好的稻草分两边一把一把的在藤条上紧紧的捆扎,尽量不留缝隙,稻草脚对脚,而头往外撑开,草帘现在看起来很是凌乱,等草帘的宽窄长短合适后,玛阿坎在用一根藤条,沿着边缘将展开的稻草扭紧扎实,一卦规整的草帘就做好。 为当把扎好的草帘交给吴老者,用草帘上留着的藤条,吴老者把草帘捆扎在门头上,草屋的门被严实的遮住。吴老者很满意玛阿坎的手艺,为当掀开草帘进出两次草屋:“草帘挡着门,屋里黑洞洞的。”高兴的喊着。 “为当,别光顾着玩,牵马去饮水。”那一匹马孤独的被拴在树干上,好像很懂事,看着几人在忙活,一天都无声无息的站在林子里,咀嚼着干草。 为当、希渊牵着马往水井边走去。草屋搭建完,几个人闲下来,两位大哥也到草屋里看了看。 “先生,在龙场总算有一个可以安身的窝了。”梁时运对王阳明说,也许他听到刚才王阳明与吴老者的说话,也用“窝”字来形容搭建起的草屋。 “回到余姚后,告诉我祖母,龙场驿站毁了,但我已经建起一间漂亮的草屋,有了一个家,好让她老人家放心。多说一些好事,别把我们一路经历的艰辛告诉她,免得老人家担心。”王阳明叮嘱两人,开始做一些与他俩即将分别的准备。 “这个先生放心,我们也是长年在外跑的人,这些事理还是懂的。”梁时运答道。 “好,我来为大伙准备晚餐。”王阳明俨然与这个家主人的身份说道。可是他能准备的晚餐,还是詹惠为他备下的粑粑,作为主人,王阳明有一些难为情。 玛阿坎也坐在地上歇着,劳作了一天,她也感到很累。通过与这几个汉子在一起劳作,玛阿坎知道他们不是坏人,那个老者是搭草屋的总管,各项事情都由他安排,而那位说话文绉绉的先生,才是这一些人的主人,尽管他干不了什么重活、难活,却待人温和,力所能及的干着各种活路,也主动给人帮助,当助手。说完话,总是一个笑,尽管玛阿坎听不懂,还是感到亲切。玛阿坎没有像早晨那样与几人保持一定的距离,而是随意的与几人坐在一起,她在等待为当回来。 看见王阳明在火边开始烤粑粑,玛阿坎赶紧过去,对着王阳明摆一摆手,又用手指着自己家的方向,再指了指火塘,做起一个吃饭的动作。王阳明直直的看着玛阿坎,没有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先生,可能他是要叫我们去他家吃饭,叫你不用在这里烤粑粑了。”吴老者说着自己对玛阿坎所比划手势的理解,随即补充道:“等为当回来就清楚了。”吴老者没有十分的把握。 王阳明惊奇的看着吴老者,他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玛阿坎与我们一起劳累一天,还要让他给我们煮饭吃,是不是太不近人情。王阳明这样想,但他却没有说,因为吴老者也只是说出自己的猜测。王阳明把已经取出的粑粑继续放在火边烤,也在等待为当回来。 玛阿坎把自己带来的工具收拾停当,放在一边。为当、希渊回来,她赶紧向为当说了一阵子话。 “先生,大娘说她阿妈已经给我们煮好饭菜,要我们抬过来吃。叫你不要烤粑粑了。寨老阿公給我们一坛酒,要你咂酒。”为当向王阳明解释。 王阳明还没来得及答话,郑富力听到酒就来了兴趣:“酒是用来喝的,怎么要摔掉?不可惜了吗?” “哈哈哈哈——。”吴老者听到郑富力的话感到很好笑。解释道:“夷人喝酒,是用坛子装着酒,然后在坛子里插上几根竹管,大家从坛子里吸着喝酒,叫咂酒。哪里会舍得把酒甩掉?” “酒,还有这个样喝法,还挺有意思。我说嘛——。”郑富力还想为自己的错误理解狡辩。 “为当,你告诉大娘,饭菜我们不白吃,我们付钱。希渊,再付给大娘十五文钱。五文工钱,十文饭钱。”王阳明。 接过钱,玛阿坎数出十文,一定要还给希渊。两人推让着。“为当,叫大娘收下,忙累一天,早些回去歇息吧。”吴老者说了话,一天劳作下来,吴老者对待玛阿坎的态度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两位大哥,你们与希渊、为当再辛苦一趟,把饭菜端来,我们早些吃,大家也饿了。”王阳明安排道。 玛阿坎收好钱,带上工具,领着几人走了。这位汉人先生还很大方,三十文钱,这是玛阿坎挣得最多的一天。 吴老者捋起一把稻草,垫在树干上,用砍刀剁成短节的,参合一些精料,撒一把粗盐,喂马。见马吃得欢,拍了拍马脖子说:“一天都没有管你了,多吃一些,明天好上路。” “明早起来,还要喂一些吧?”王阳明附和着吴老者。 “肯定要喂一些,就是不驮东西也有一天的好路程。剩下的中午喂它。”吴老者答。 王阳明知道吴老者与两位大哥明天一大早就要离去,就像陈实与自己分别时一样,心里被掏得空空的。好在,通过一天相处与观察,王阳明知道,玛阿坎是龙场本地人,她善良,说明本地夷人也很善良,蔡寨老是龙场的寨老,如此友善的对待自己的到来,说明龙场夷人也很善解人意。想到这些,此时,在王阳明空空的心中,又增添几分在龙场生存下来的信心。 回到家,玛阿坎将阿妈为王阳明几人煮好的饭菜收拾停当,又准备了一些碗筷,阿婆的一坛酒也已经拿过来,四人拿着饭菜、碗筷,抱着一坛酒回去。端饭菜的人手足够,免得她跟着再跑一趟。 ; 第四节 困苦 人生的一道坎 ?洗完手,阿妈做好的饭菜已摆上桌,一家人围在火边吃饭。今天有肉吃,儿子女儿吃得很高兴,他们正在长身体,多吃肉对他们有好处,所以玛阿坎尽量让儿女多吃,自己吃一些竹笋、蕨菜与酸菜,还用肉汤泡着饭吃。龙场是一个相对富庶的地方,土多人少,水源也丰富,人只要勤劳,吃饱肚子不是多大的问题。阿妈很是心痛玛阿坎,往她碗里夹进两坨肉,让她也吃,现在这一个家全靠玛阿坎一人撑着,要是她也倒下,这个家可该怎么办?自己的孙儿孙女怎么办?这是阿妈最为担心的事,所以她尽量帮着打理家务,不让玛阿坎操心。今天在外面辛苦一天,阿妈又给玛阿坎拈了一坨肉,让她吃。 “对了,玛阿坎,上午阿列苏普来过,问你到哪里去了?我说我也不知道你去哪里?他就走了。”阿妈想起这一件事来,对玛阿坎说。 “不打紧的,阿妈。原本我与阿列普讲好,今天帮我们家犁地的,可能见我没去,就找过来。我一忙,把这事都忘了。明天给他解释一下就是。那块地也不大,不行我自己犁。”玛阿坎轻松的解释道。 “玛阿坎,这家里家外就靠你一个人撑着,阿妈也帮不了什么?只给你多添一张吃饭的嘴。有一个人帮你多好啊!阿列普这个后生,就是脾气不好,在这个事情上,阿妈也不便多说什么?阿妈只是觉得,你太辛苦,这样的日子难熬啊。”阿妈的话既沉重,又意味深长。 玛阿坎赶紧说道:“阿妈,快别这样说,我在地里忙农活,这家务事、带孩子都是阿妈在做,要是没有阿妈帮我?那我才真的没有办法了?我们家尽管过得不如别人家那样好,可是也没有饿着肚子。等阿搏德勾、阿搏诺楚长大,阿妈就该享清福了。阿妈快别难过,可不能再把眼疾犯了。”玛阿坎有意将话题引到两个孩子的身上。 玛阿坎的话是有道理的,看着自己的一对儿女,他们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也是玛阿坎的生命的延续。这个家尽管经历太多的不幸与不如意,继续着的生活还是给予这一个家庭太多的磨难,可是面对着自己的儿女,面对着自己孙儿孙女的鲜活的生命,祖先的神灵一定会庇护这一个家的,让他们在经历艰辛的过程中看到希望,在饱受磨难的过程中找到信心。吃晚饭,阿搏德勾帮着阿婆收拾碗筷。玛阿坎很是欣慰,今天她确实很累,坐着没动,看着儿女在自己付出的辛劳中健康成长,玛阿坎所付出的一切都得到最好、最大的酬答。 天色暗下来,儿子在屋里点上油松片,初春时节,太阳开始西下,气温就明显降低。一家人坐在柴火旁说着话,阿列普就出现在门前。 “玛阿坎,回来了。草屋搭完没有?”阿列普进门就问。 “你怎么知道我在帮汉人搭草屋?阿列普,快来坐。”玛阿坎很客气的反问。 “今天上午我来过你家,问过你阿妈,她说不知你去哪了?我就去问隔壁阿婆,阿婆说你去帮汉人搭草屋去了,我又到井边找你,见你在杠草,就没有跟你说话。你家的那一块地,我已经帮你翻犁完了。”阿列普解释道。 “光顾着说话,阿列普,你吃饭没有?”玛阿坎问。 “这都什么时辰?早吃过了。”阿列普答。 “真不知如何感谢你?阿列普,一直以来你都这样照顾我们家。”玛阿坎用‘家’字来委婉的说出谢意。 “你我之间还说什么谢字?如果你真要谢我,就让我咂酒。”阿列普随意的说。 “要咂酒还不简单,阿妈,把酒坛拿来,给阿列普,让他咂酒。”玛阿坎家没有人喝酒,可是家里却时常备得有酒,这是夷家的习惯。这酒也是隔壁阿婆家拿来的。 阿列普接过酒坛,长长的咂下一口。看来他今天没有咂酒,否则不会这样馋酒。玛阿坎说道:“阿列普兄弟,听姐的一句劝,酒得慢慢喝,多了会误事啊。” “玛阿坎,你可不知道。酒,是粮***是个好东西,饿了能当饭,渴了能解渴。”阿列普为自己辩解道。 狗,突然在院子里叫起来。“阿搏德勾,你出去看看,是不是他们把碗筷送回来?”玛阿坎安排。 阿搏德勾回来告诉阿妈,碗筷送回来了,他们已经洗净。 “行了,交给阿婆就是。”碗筷送回来,也省了一桩事。 她接着对阿列普说:“你阿妈不让你多咂酒,是有道理的,阿列普,常言说得好‘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这酒不能再咂,给你留着,反证我家也没有人咂酒,下次帮我干活再请你咂酒。你阿妈要知道我让你咂酒,还会不怪罪我。” 听了玛阿坎的话,阿列普非常舍不得的把酒坛还给玛阿坎的阿妈。他很听玛阿坎的话,就连阿列普的阿妈遇到什么事要叫阿列普做,他不愿意做时,也只有来求玛阿坎给阿列普说,让他去做。而只要玛阿坎开口,阿列普就是有一万个不乐意,也得照着玛阿坎的话去做。这是全村人都知道的事实,阿列普喜欢玛阿坎,一直在追求者玛阿坎,渴望与玛阿坎组成家庭,一起生活。可是多年过去,玛阿坎一直没有答应阿列普,就连隔壁阿公也不知道其中的原因。 龙场本村人已被水西犹可汗(君长)赐姓蔡,这是汉人大举来到贵州促使本地蛮夷之人开始汉化的缘故。就连水西犹可汗都放弃本族的娄益候笃(祖姓),改姓安,四十二马头的分属地自然也不能例外。其实这里面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各地犹可汗被朝廷任命为各地的土官,时间久了,他们又不在乐意土官给他们带来的荣誉与名分,也知道土官与流官之间存在着的实质差别,纷纷向朝廷上书,提出改土归流的要求。朝廷倒是乐意其成,并且很好的利用这样的势头,要求各地的犹可汗先行改为汉姓,已备后续入流做准备。就这样,在各地夷家掀起一场不小的汉化运动,首先就是从姓氏上着手。尽管如此,在民间,每一族人都被赐给汉姓,比如阿列普,汉姓的名字就叫蔡列普。可是在村子里的人还是习惯叫他阿列普,叫他的人叫顺了嘴,自己也听顺了耳,阿列普就是他,他就是阿列普,阿列普这几个字已经是深深烙在阿列普骨子里的生命符号,不易改变,汉化运动是官家的事,而在老百姓之间依然固守千百年来留下来的习惯。 玛阿坎是嫁到龙场来的人,没有被改姓,但她的家乡也被赐汉姓。正因为玛阿坎在家乡,是已经嫁出去的人,在龙场又属于外来的人,所以她依然叫玛阿坎,她喜欢自己的名字。 “酒也咂过,天也晚了,阿列普,阿姐还是要感谢你今天帮阿姐犁地,快回家吧,免得你阿妈看不见你,又该担心。这样大的人,还让阿妈这样管着,也不觉得难为情。”玛阿坎随意的说道。 “玛阿坎,你不要笑话我,我知道自己一身的坏毛病,咂酒败了家,咂酒乱使性,咂酒坏了名。阿妈这样管着我,也是为我好。”看见阿搏诺楚在玛阿坎的怀里熟睡了,阿列普也正准备离去,随即又说道:“明天还要犁地吗?” “哎,眼看就要过大年,歇过大年后再说吧。阿搏诺楚还吵着要荡秋千呢?哦?阿列普,明天你要有时间,就来帮我固定一下那个秋千架,一年多没有用,我怕秋千架不牢固,荡秋千时摔伤孩子。”玛阿坎端详怀里的女儿,说出自己的担心。 “行,明天我过来,给两个孩子固定一下秋千架,大年十五,孩子们就喜欢荡秋千。早些歇着吧,玛阿坎,辛苦了一天。”阿列普说完走出房门。 阿列普是玛阿坎家常客,只要没有事,他就喜欢往玛阿坎家跑,所以说话也比较随意。玛阿坎知道阿列普的心思,这样多年过去,始终没有答应他请求。一则是阿列普比自己小,‘妻大夫小长久不了’这是夷家的谚语;二来自己一家四口,要真嫁到阿列普家,只能是给阿列普增加负担,更何况阿妈会怎样想?最主要的一点是阿列普嗜酒成性,不砸酒,还像个人样,干农活也还比较上手。咂了酒,就好比一头野兽,什么事?干不得出来。阿列普以前的老婆就是被阿列普咂了酒后打跑的,从此再也不愿意回阿列普的家。记得那一年秋收后,寨老阿婆当时还带上村里能说会道的婆姨,专程到阿列普老婆家,好话说来堆成山,劝解之话流成河,可是对方家就是不答应、不放人,从此,断了这门亲事,阿列普也就变成光棍一个。由于名声不好,这么多年也没能寻下一门亲事。他阿妈开始不管阿列普,后来见他实在是酒咂得不成样子,就把他管起来,要他改掉好咂酒,乱使性子坏毛病,也好找一个女人安家过日子。儿大不由娘,要改掉阿列普嗜酒成性的坏毛病谈何容易?越是生活不如意,阿列普心里越是烦闷,阿妈的管束也让他难受,越是烦闷、难受就越使劲咂酒,有一段时间整天烂醉如泥,不成人样。没有办法,最后阿列普的阿妈找到玛阿坎,他阿妈知道玛阿坎贤惠能干,是全村人公认的好媳妇,阿列普不可找到像玛阿坎这样的好媳妇,可是在龙场本地,要用一颗女人的心去温暖阿列普,拯救阿列普,玛阿坎又是最适合的人选,只有玛阿坎愿意出手帮助阿列普,才能改掉咂酒使性子的坏毛病。阿列普的阿妈只求玛阿坎认下这个弟弟,开导阿列普能像一个正常的人一样过活,就是玛阿坎替天神、地神与祖神赐给阿列普阿妈的福了,自己的儿子今后就是给玛阿坎家做牛做马,阿列普的阿妈也愿意。 尽管如此玛阿坎当时并不乐意做这件事,自己毕竟结婚生子,有家室之妇,而且这件事处理不好,拿捏不当,丈夫会怎么想?别人说会怎么说?嚼舌根子的风言闲话自然也少不了,玛阿坎太了解村子里的人,始终没有答应阿列普阿妈请求。事情并没有就此了解,阿列普的阿妈在拯救儿子性命这一件事请上,变成一个顽固的人,每一次见到玛阿坎都会苦苦哀求玛阿坎答应自己,有时还一把鼻子一把泪的向玛阿坎诉说。此时玛阿坎正身怀自己的女儿,她仍然横下一条心不答应此事,而且有了很好的推脱之辞,说等自己生了孩子后再说。 这件事,全村人很快就传开,玛阿坎的阿爸与丈夫也听说了。阿爸毕竟老于世故,一天吃饭时,对全家说:“玛阿坎,认阿列普为义弟的事,你们是怎么想的?” “我不会认下这个弟弟,我的身子与身份都不适合。”玛阿坎非常肯定的回答阿爸。 “斗目阿搏,你是怎么想的?”阿爸又问自己的儿子。 “那肯定不合适啊,还有什么好说的?”斗目阿搏附和着自己的妻子。 “你们毕竟还年轻,这件事没有这样简单?据说最近阿列普闹腾得很厉害,有两次险些丧命。你们想啊,如果阿列普再这样闹腾下去,哪一天真把小命弄丢了,而我们家又没有答应帮这个忙,我们与阿列普家毕竟是同族之人,会是什么结果?”阿爸停了停,看见小两口无语回答,接着又说:“我们家就会招来别人的闲话,或许还会被人指责。之所以会有这个结果,是因为我们曾经见死不救,知道阿列普的情况而袖手旁观。” “阿爸,对不起。是我给家里惹麻烦。”听阿爸说完,玛阿坎怯生生的看着阿爸。 “阿爸没有责怪你的意思,这件事也不能怪你。玛阿坎,这是别人找上门的事情。所以不能怪谁?怨谁?事情来了不用怕,想办法解决就是。”阿爸接着说道。 “阿爸,你已经想好办法了,快说一说。”斗目阿搏听懂了阿爸话语中的弦外之音。 “这事,说起来也不难,当然让儿媳妇玛阿坎出面处理这一件事也不合适,她现在怀有身孕。我想让斗目阿搏与阿列普结拜为伙计,一切问题都解决了。这样做,显示我们家帮助阿列普改掉咂酒坏毛病的诚意,又不用玛阿坎亲自出面,有你们做伙计的情分,自然就会有玛阿坎与阿列普的姐弟名分,相信阿列普的阿妈也能接受。只是啊,这结拜仪式,做隆重一些,才会对阿列普起到作用,我得去给寨老说说,让他出面撮合这一件事,想来他不会推辞,这毕竟是一件积德好事。”阿爸说出自己的想法,停下来,看一看家人的反应。 “阿爸这一个法子最好,而且可行。”斗目阿搏赞许道。玛阿坎没有说话,在这件事情上她也不便多说什么话。 “这样做避免了玛阿坎身上的麻烦事,好让她顺利再给咱家生下孙子或孙女,而这些麻烦就要由你斗目阿搏来承担,你出面做,就不会落下别人的闲话,只是日后对阿列普你这一个做兄长的得多操一些心。”阿爸继续强调道。 “阿爸放心,既然与阿列普成伙计,日后就真心当伙计来相处就是。”斗目阿搏表明自己的心思。 “这样我就放心了。”阿爸的话说完,一顿饭也吃完。 阿列普走后,玛阿坎仍然坐在火边,回忆着过去的发生的事情,历历在目,依然是那么亲切与温暖。可是现在一切都改变,丈夫没了,阿爸也走了,这个家庭的生活重担一下子别无选择的落在玛阿坎的肩上,无论她是否做好准备?无论她是否愿意?就像一块沉重的石头一般,毫无选择余地的压在玛阿坎柔弱的肩上。 有一段时间没有说话,阿妈已经在火塘边打起老人瞌睡。现在这一个家就剩下阿妈与自己,年迈的阿妈还在努力的帮着自己打理这个家,照看两个孩子。看着阿妈打瞌睡的样子,玛阿坎很心痛阿妈,小声的喊道:“阿妈,阿妈—,阿搏德勾已经睡了,时候也不早了,去休息吧,阿妈也辛苦一天。” “哦、哦。”阿妈哼唧两声,醒过来:“阿搏德勾睡了。我辛苦什么?在外面忙活一整天,你才辛苦。把阿搏诺楚放床上睡,你也早点休息吧,玛阿坎。”阿妈点燃一块油松片,放进里屋,撤了柴火,回房休息去了。 原来玛阿坎一直带着两个孩子睡,儿子阿搏德勾渐渐长大,现在跟阿婆住后院的柴屋。玛阿坎带着女儿住在前屋。尽管火塘的柴禾已经撤下一些,屋子里一点不觉得冷,玛阿坎仍然坐着,她端详着躺在自己怀里的女儿,女儿长得很乖巧,自己的阿妈说过,女儿跟玛阿坎小的时候长得很像,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看到女儿现在的样子,就像看到自己小时候一样。玛阿坎很疼爱女儿,帮熟睡的女儿把头巾摘下,抱女儿上床。 乖巧的女儿熟睡的样子很是甜美,一只温暖的小手自然的搭在枕头上,玛阿坎小心搬开女儿的小手掌,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一只大手一只小手放在一起,小手长得白嫩,软绵绵的,充满着健康的血色,一点茧子也没有。而自己的大手却长满茧子,毫无血色,好像也变得有一些僵硬。只有两只手的纹理如此之像,几乎没有什么差别,看着两只手玛阿坎很想笑,天神怎么就把女儿的手变得跟自己的手一模一样?把女儿的小手贴在脸上,小手温暖着玛阿坎的心,女儿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是她的心肝宝贝,是她的小棉袄,是她生命的延续,是她勇敢而艰辛的撑起这一个家的全部意义所在。玛阿坎不忍心弄醒女儿,使劲的在女儿的脸蛋上亲一口,下床灭了油松片,回到火塘边。 现在,整个屋子里,就只有玛阿坎一个人,把阿妈撤下来的柴禾重新添进火塘,火塘上很快就窜出橘红色的火焰。帮汉人搭草屋忙一天,玛阿坎感到很累,但她不想这样早就上床,不想现在就上床睡下,自从丈夫离去后,玛阿坎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养成了一觉睡下去,总是在半夜清醒过来的习惯。每当这时,玛阿坎就会非常想念自己的丈夫,想起丈夫结实的身体在被窝里总是缠绕自己的身体上,冬天给她温暖,夏天给她激情,情意绵绵,温情脉脉,让玛阿坎享尽人世间的欢乐与夫妻人伦。可是,现在每一晚,床铺都空着一半,被女儿娇小的身体占据着,女儿还小,她哪里知道阿妈的苦楚?她哪里知道慢慢长夜,就像一口黑色的大锅,把玛阿坎扣在里面,裹挟在曾经温情的被窝里,无情的承受着煎熬?这一切玛阿坎像谁诉说?能像谁诉说?她感到在自己的身体流淌着一股炙热的岩浆需要释放,胸中有太多的话需要诉说,有太多的泪水需要依靠在一个坚实的肩膀上流淌,但是玛阿坎只能选择用沉默的方式面对。在慢慢长夜煎熬的过程中,玛阿坎也慢慢的学会与这种无情的煎熬作斗争的方法,那就是不能让自己及早的躺下,否则,受煎熬的只能是自己。现在玛阿坎独自坐在火塘边,困意向她袭来,她知道自己不能妥协,必须与它斗争,直都到自己筋疲力尽为止。玛阿坎取回水,放在柴火上烧,今天又是杠草,又是理藤条在树林里钻,所以玛阿坎决定用温水把自己擦拭干净。 火塘里的火不大,把水烧到适宜的温度需要一段时间。取来一把篦子,摘下自己的头巾,解开捆扎着的头发,歪着脑袋梳理自己的头发。玛阿坎的头发又密,又长,又粗,又黑,平时头发被包裹在头巾里,只在颈项上露出一些,所以别人并不太清楚玛阿坎发质的好坏。玛阿坎喜欢为自己梳发,这样悠闲的为自己梳理头发,既能让自己感到舒服,更主要的是能让自己彻底的放松,而对玛阿坎来说,还是最有效的抵御困意的方法。女为悦己者容,把自己打扮漂亮,是一个女人一辈子的事业。玛阿坎也不例外,她专注的梳理着头发,而没有打算把它们梳编成形,因为这是在晚上,她只是专注的从上往下的梳理着。对一个女人而言,梳理自己的头发,自小就练习起,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娴熟自如,几乎成为一种天生而本能的动作。由于不需要有意识的参与,玛阿坎手上梳理着头发,大脑却走进对往事的回忆中。 那一年夷人新年刚过,玛阿坎顺利的生下了自己的女儿。自玛阿坎怀孕以后,丈夫就想要一个女儿,现在他如愿以偿,斗目阿搏高兴得手舞足蹈,心情可想而知。月子里玛阿坎的奶水不足,女儿时常因吃不饱而哭闹,斗目阿搏心痛女儿,更心痛妻子,他决定到山里去打一些野味来,为玛阿坎发奶,他约好已结拜为伙计的阿列普一同上山打猎。就是这一次上山打猎,一次夷人平常的不能在平常的上山打猎,毁掉了玛阿坎的全部生活,也几乎毁掉了玛阿坎的人生。阿列普开始满口答应与斗目阿搏结伴上山打猎,可是就在出发前头一天,他又咂酒,又闹腾起来。阿列普与斗目阿搏结拜为伙计后,咂酒闹腾的毛病改了许多,但还是时常会犯病。没有办法,第二天,斗目阿搏只好独自上山打猎。斗目阿搏是一个好猎手,这是全村人都公认的事,上山打猎的当天晚上,下过一阵狂风暴雨,时间不长,丈夫没有回来,玛阿坎很担心,给阿爸说了,阿爸告诉她,这样的情况对一个猎人来说是常遇到的事,不必担心。第二天上午,斗目阿搏还没有回来,阿爸也坐不住了,下午,阿爸自己就开始上山去寻找,第三天全村的人都上山寻找,连续寻找几天,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斗目阿搏走从出家门的那一刻,一个大活人就这样凭空的消失在山野之中,人们在也没有看见他的身影。玛阿坎心急如焚,也要上山去寻找自己的丈夫,阿妈不让,阿爸不同意,怕她月子未满,日后身子落下毛病,她躺在床上更是担心着急,盼望着上山寻找的人能给他带回好消息,找回她的丈夫,可是这样的好消息,玛阿坎始终没盼来,她听到的是阿妈不停的哭泣声,阿爸每一天回家后的一声声叹气。龙场人猜测,是山神看中斗目阿搏年轻能干,从暗洞里把他接走,让斗目阿搏给山神当随身侍从去了;有的人说斗目阿搏是被妖怪吃掉,所以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有人说是祖神见阿列普可怜,把斗目阿搏接走了,好给阿列普腾出位置;更有人说斗目阿搏是借上山打猎的机会跑到外地去,与自己相好的过日子去了。全家人有口难辩,玛阿坎心中最清楚的,丈夫不是这样的人,他对这个家的爱,对玛阿坎的爱,对儿女的爱,远没有停歇,他不可能做出对不起这个家的事,更不会做,对不起自己的事。 斗目阿搏出事后,玛阿坎整天以泪洗面,痛不欲生,茶饭不思。由于过度伤心,玛阿坎本来就不多的奶水完全回去,**里再也没有挤出一滴乳汁,可怜的女儿,刚一出生,就失去母乳的滋养,每一次殷红的小嘴饥渴的吮吸着母亲的****,很快又大声哭闹起来,显然是她的饥渴没有得到满足。看着女儿哭闹,玛阿坎的心都要碎了,就是为满足女儿的这一张小嘴,你阿爸才外出打猎,要是没有女儿不停的哭闹?你阿爸也不会出事。就在这一瞬间,玛阿坎心中掠过有一丝对女儿的怨恨。一切都于事无补,为时已晚,面对躺在自己怀里的幼小生命,这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是你阿爸的心肝宝贝,倘若要用你阿爸的生命去换取女儿的生命,相信斗目阿搏也会毫不犹豫挽救自己的女儿。对此时的玛阿坎来说,在两个至亲之间她不可能做任何选择?留给她的只有默默的承受这一份苦楚,这一份是痛苦的痛苦。只有阿妈强忍心中的悲痛,在床前不停的劝说着玛阿坎,熬米羹喂养女儿,有时还抱着女儿到别人家去吃奶。其实阿妈心中的痛楚一点也不比玛阿坎少,她每一天都站在柴院里凝视着远方的大山,希望能看到走在回家路上的儿子,可是每一天都没有看到,却每一天都不住的凝视,泪水流干了,从此也落下“疯泪眼”的毛病。 全村人上山寻找斗目阿搏的事情,持续几天,在毫无结果的情况下,停了下来。阿爸把全家人集中起来,加上现在的寨老阿公,当年他与阿爸是年轻时的好伙计(那时他还没有当上寨老),还有阿列普几人每一天继续上山寻找。阿列普因为那一天没能与斗目阿搏一同上山打猎,而且事前他们是约好的,是阿列普毁约,才发生这样的事,阿列普非常懊恼。他不能原谅自己因为咂酒,而让本来不该发生的事发生了,更不能原谅自己因为毁约,让自己的结拜伙计失去生命,他愧疚至极,后悔至极,如果那一天自己没有咂酒?能与斗目阿搏一同上山打猎,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可是,现实永远不是假设。这件事太大,这件事发生后的结果过于严重,阿列普无法原谅自己,无法面对龙场人,更无法面对斗目阿搏的家人。在上山寻找斗目阿搏这一件事情上,阿列普最卖力,龙场周边的山野都跑了一遍,甚至在夜晚也上山去寻找,希望能有所发现。但是一切努力都毫无结果,斗目阿搏就如同一缕空气从龙场消失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玛阿坎心中期盼奇迹出现的可能,变得越来越渺茫。终于有一天,阿爸放弃寻找,尽管阿爸没有对玛阿坎说什么?但是玛阿坎知道,阿爸一旦停下寻找的步伐,意味着阿爸阿妈彻底失去心爱的儿子,玛阿坎失去热爱自己的丈夫,刚出生的女儿失去敬爱的父亲,这个家庭失去可依靠的顶梁柱。悲痛到极点的玛阿坎,无法接受这个现实,她不相信自己的丈夫外出打一次猎,在夷人看来再平常不过的一次打猎,就让她永远失去丈夫,失去一生的温暖与依靠。 斗目阿搏离开这一个家后,年迈的阿爸承担起这一个家庭,原本该由儿子承担的各项农活。玛阿坎出月子后,给阿爸帮手。阿列普受到内心的自责,只要有时间就尽力帮助玛阿坎家,春天帮着犁地,夏天帮着管理庄稼,秋天帮着收割,冬天帮着砍柴。刚失去丈夫那一阵子,玛阿坎对阿列普还存有很深的怨恨,那一天要是阿列普不砸酒?即使咂酒,哪怕少咂一些?只要不影响与斗目阿搏一同上山打猎,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自己的丈夫如今还生龙活虎的出现在玛阿坎的面前。玛阿坎的怨恨全村人都能理解,阿爸到是看得开,一直劝说着玛阿坎,这件事不能怨天尤人,是上天的旨意,天要人受难,谁躲藏得过?地要人受苦,谁又跑的开?通过这件事,阿列普发誓不再咂酒,用自己的行动,默默的承担起一个结拜伙计应该承担的义务,无论玛阿坎对他有多大的怨气?他都不能怪玛阿坎,无怨无悔。 火塘上烧的水,已经冒出热气。玛阿坎停下梳头,把热水端下,她用手指试一试水温,烧过头了,很烫手。她坐着懒得动弹,不愿到外面去取凉水,索性就让水自然而然的变凉。 失去丈夫是玛阿坎人生所承受的最大痛苦,最大打击,也是最大的无奈。天,蹦塌下来,地,撕裂开来。在不尽的痛苦煎熬中玛阿坎曾经暗自发过一个毒誓,一辈子不理阿列普,即使他是丈夫曾经的结拜伙计,与自己有着姐弟的情分,在这件事情上,玛阿坎的内心过不了这一道坎。阿列普尽管始终如一的恪守结拜伙计的情宜,一如既往的默默的为玛阿坎的家做这做那,阿爸阿妈不断的劝说,可是玛阿坎内心的那一道坎太深,太痛,以至于长时间无法弥合。天有不测风云,在玛阿坎的女儿三岁多时,阿爸也撒手人寰,把一家子生活与劳作的重担一下子丢给玛阿坎。面对年迈的阿妈,幼年的两个孩子,在玛阿坎的面前已经没有挡风遮雨大树,她别无选择,她必须独自勇敢的挑起这一副担子,同样要默默的承受生活给予她的痛与累。 玛阿坎是一个坚强的女人,她独自一人撑起这一个家庭,用自己默默的付出与辛劳的汗水,为年迈的阿妈,为年幼的儿女维系一个家,构建一个原本该由一个男人,用雄性动物的力量来构建起的属于一家人的巢穴。全村人都赞叹玛阿坎的坚韧,也同情着这个家庭的遭遇,尽可能的给予他们帮助,亲戚朋友就更不用说,可是他们所给予的帮助是一时的,对玛阿坎而言只能解决一时之急。人作为生命体的承载过程其实是繁杂而具体的,本质就是一种物质交换。比如挑水,你必须用自己的肌肉伸张力与骨骼的支撑力使它发生位置上的移动,把它放在该放置的地方,便于生命所用。你付出的是体力与精力,换来的是一缸满满的水,供家人使用。玛阿坎每一天都做这样的事,她体会深切。多年过去,女儿已经六七岁,阿列普对玛阿坎家的默默付出,从没有停歇。自从发誓不在咂酒,阿列普变了一个人,成了家里地里的一把好手。阿列普的阿妈也兑现她的诺言,这么多年过去,对阿列普为玛阿坎家所做的一切,阿列普的阿妈没有半点怨言。 人心都是肉长的。阿列普对自己的家所付出的一切,玛阿坎不可能无动于衷,那一年入冬前,在阿列普为自家扛来一捆柴后,玛阿坎会倒一杯水给他喝,为自己收割一天庄稼后,玛阿坎会留他在家里吃饭,还劝他咂上两口酒。作为女人,玛阿坎身体不适的那几天,阿列普给玛阿坎更多的帮助,更显弥足珍贵,很是难得。失去丈夫时,玛阿坎在心中暗自立下的那一个誓言,在阿列普为自己家默默的奉献中,在人世间真情表达与情理包容中,渐渐融化。逝者不能复生,生者仍将往昔。玛阿坎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原谅了阿列普。 阿列普的阿妈,生养四五个孩子,养活的就是阿列普与阿列普的阿姐,阿姐早已远嫁他乡。阿列普的阿爸妥尼阿列,原来是在龙场驿站当差,因为妥尼阿列听得懂汉话,也说得汉话。龙场驿站被毁后,就在家里做农活,在龙场驿站当差,每一年俸禄就三升粮食,也就能勉强解决一个人的口粮,有没有这一份差事对妥尼阿列并不是十分重要。妥尼阿列早已离开人世,家里就剩下阿列普与阿妈两人,原想让阿列普早些结婚,早生下孙儿孙女,让这个家热闹起来,兴旺起来,可是阿列普不争气,咂酒打跑妻子,坏名声,哪里还有姑娘愿意跟一个名声不好的人过日子?夷家人就看重人的名声。后来经过斗目阿搏的事情,阿列普戒掉咂酒的坏毛病,名声也渐渐恢复,他阿妈又在四下张罗给阿列普找一个媳妇。见过的女人也不少,阿列普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始终没有张罗下一个过日子的女人,多年过去,村里的人慢慢的悟出一个道理,阿列普的心是被玛阿坎占据着。这一下,让阿列普的阿妈犯了难,她可开不了这个嘴,玛阿坎一家人对阿列普一家是有恩的,阿列普咂酒闹腾的罪孽,最后是搭进了斗目阿搏的生命,才挽救了自己的儿子阿列普,否则酒神是不会放过他的?死掉的应该是阿列普。更何况,玛阿坎的阿妈还在,自己总不能害了别人儿子的命,又要夺别人的妻,抢别人的孙。阿列普的阿妈做不来这样缺德的事情,这件事就被放下来。 通过别人的话语与自己的感受,玛阿坎也慢慢的了解到阿列普的心思。其实玛阿坎自己也能感觉到,自玛阿坎的阿爸走后,阿列普就不在叫玛阿坎做阿姐,而是直接称呼名字,每一次阿列普看玛阿坎的眼光总是火辣辣的,有时两人单独在一起劳作,阿列普总想向玛阿坎表白,总是被玛阿坎用其他话语岔开。夷人有兄弟相互填房的习俗。玛阿坎始终认为这样的事情在自己的身上绝不会发生,因为在她的心里还装着斗目阿搏,在她的身前斗目阿搏的阿妈还健在,在她的身后斗目阿搏的儿女还年幼。尽管玛阿坎很是感激阿列普给予自己与这个家庭的照顾,玛阿坎始终都把阿列普看着自家的弟弟,……。 夜,宁静而深沉,它终于吸尽玛阿坎身上仅存的那一点力气与精力,火塘里的柴禾也快燃尽,玛阿坎现在困极了,这是她希望的结果,她愿意每一天都如此辛勤的劳作,好让自己疲惫不堪,借此来打发夜深人静时的孤独与寂寞。用热水把自己身体擦拭干净后,玛阿坎上床拥着女儿睡去。 ; 第一节 恢复疲惫的身心 ?一大早,王阳明送两位大哥与吴老者踏上回程的路。天空飘起毛毛细雨,吴老者坚持要上路,他判断,毛毛细雨就是早上下一会儿,很快就会停下来。王阳明没有再为他们买炒面,因为昨晚有玛阿坎家准备的饭菜,之前詹惠给备下的干粮足够他们几人在路上食用。跟随王阳明到龙场来的人一下子走了一半,现在只有希渊、为当陪伴在自己身边,王阳明的心中还是有些不适应。两位大哥与自己一路走来,一路艰辛,也算是尽心尽责,尽管路途上两位大哥有时也会说一些抱怨的话,表达一下自己不满的情绪,总体上讲,顺利平安的将王阳明护送到贬谪之地——龙场。与两位大哥相处几个月下来,现在就要分别,王阳明的心中很是复杂。两位大哥毕竟是的同乡,有他们在自己的身边,就有一份乡音在,就有一份相伴相随的牵挂在,转身之间,两位大哥就已经离去,留下自己与希渊、为当,以龙场为家,与龙场山水为伴。两位大哥将把王阳明平安到达龙场的消息带回余姚,祖母知道后一定会放心下来,父亲一定会感到宽慰,家人也会安下心来,从这个意义上讲,王阳明又希望两位大哥早一些踏上回程,早一些回到余姚。两位大哥与吴老者离去,两个小家伙也沉默下来,情绪中带有一些伤感,尤其是希渊,看着两位大哥踏上回余姚的归途,触动他对家乡思念的情怀。而为当看着吴老者离去,仿佛失去依靠,眼神中也隐含着一份惆怅与失落,到现在为此,他毕竟还没有完全习惯依赖王阳明。 到了龙场,意味着王阳明再不用两眼一睁就是一段艰辛的路途,两眼一闭就是随遇而安的风餐露宿。没有前途的劳累,放松下来的除了身体外,还有王阳明的心。此时王阳明感到身体疲惫至极,几千里贬谪之路的奔波之累,为家人担心的忧患之累,前途不知所系的操心之累,前路不知所遇的安危之累,就在这一刻,一下子全向王阳明袭来,几乎要把他击垮,王阳明的两只腿没有一点劲,就连站立着也是一件费劲的事,尤其是胸膛里的那一口气也止不住的往下掉,需要刻意为之才能将一口气提上来,思绪一片混沌,心中一片困顿,人仿佛变成行尸走肉的空洞,身体上的每一个部位都在向王阳明发出强烈而明确的信号。好在送吴老者三人没有走多远,王阳明很快就回到驻地。 “希渊,你们两个小家伙累不累?”王阳明用疲惫的语气问。 希渊、为当迟疑片刻,对视一眼,答道:“不累,先生。” “哪有不累之理?前天一路赶来,接着又马不停蹄的搭一天草屋。你们不累?我是累坏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咱们先美美的睡一觉,等体力恢复后再说。”王阳明说完,已经掀开草帘走进草屋。他发现吴老者把多余的粑粑,留了下来。王阳明没有多想,也来不及多想,更不愿多想,此时的大脑变得昏沉沉的,只要闭上眼睛,大脑即刻就会停止活动,和衣躺下,他太累了。此时这一间新搭起的草屋,已经成为王阳明在龙场的安身之所,安心之所,安神之所,安志之所,身体疲惫不堪之后恢复精力与体力之所。王阳明还来不及体会这一个不是家的“家”,对他的千里贬谪之路,赴任龙场驿丞,意味着什么?就昏沉沉的睡过去。 天,还亮着,王阳明迷迷糊糊的醒过来。他仿佛觉得自己还在旅途当中,冥冥之中他又明确的感到自己已经不是在旅途之中,他的意识一片混沌。王阳明索性也不想让自己清醒过来,他眯着眼睛看一眼外面的世界,希渊、为当也还睡着,整过世界是如此的宁静,只有山野中的鸟儿偶尔发出的叫声,让王阳明明确的意识到自己还在这个世界上还活着。睡意再一次袭来,王阳明转过身体,面向草壁,又睡过去。 再一次醒过来,王阳明是被希渊、为当的说话声吵醒的,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现在是什么时辰?刚才王阳明乱七八招的做一些梦,他自己也不是十分记得,好像有祖母,有父亲,有妻子朱氏,还有陈实、果瓦,有詹惠、詹恩。两个小家伙已经起床,在屋外说着话。 “希渊?希渊?”王阳明在草屋里叫道。 “哎——。”希渊很快就来到屋里。“先生,你醒了。” “现在什么时辰了?希渊。你看为师这一觉睡得,真有一些天昏地暗的感觉。”王阳明说。 “时候不早了,天色已经快暗下来。先生,你也饿了吧,我给你烤一些粑粑拿来?”希渊回答。 “为当呢?”王阳明。 “在外面烤粑粑。”希渊。 “不用,我起来吃。也该到吃饭的时候了。”王阳明说话间,起了身。其实他心里清楚,他不起来,两个小家伙就只能烤一些吴老者留下的粑粑充饥,而余下的粑粑,也就勉强够三人吃这一顿。 王阳明从门帘处走出来,他即刻看见,为当坐在火边,用一双自制的长木筷在火塘里翻烤粑粑。从贵阳带来的弓箭就靠在为当身边,显然两人刚才玩耍过。 “先生。”为当叫一声,说着递给王阳明一块粑粑:“先生,小心烫。”吃刚烤好的糯米粑是要小心,很容易烫着嘴,现在王阳明有了这方面的经验。王阳明发现两个小家伙,没有敢多拿粑粑来烤着吃,给了自己一块,火塘上已经没有了粑粑。 “希渊,草屋里还有粑粑吗?”王阳明问道。 “有的,先生,我们只拿几块来烤。”希渊的口气好像是在认错。毕竟他俩是私下烤粑粑吃,未经先生的同意。 “希渊,去把粑粑都拿来,烤着吃,看来今天只能烤粑粑吃,做晚饭了。”王阳明的语气没有责怪的意思,人在饥饿的时候,有食物在面前而不能吃,简直就是一种难以忍受的折磨。王阳明还是希渊这个年纪时,有过这方面的经验。 受到王阳明话语的鼓励,希渊很快将吴老者留下的粑粑全拿出来,放在火上烤,为当来了劲,娴熟的用木筷翻弄着粑粑。 “为当,饿了吧,这一块粑粑你吃,先垫一垫。为师刚起床,还不饿。”说着王阳明把为当刚才递给他的粑粑又递给为当:“想学射箭,为当?”看见为当身边的弓箭,王阳明又补充一句。 “想学。先生。”为当答。 “希渊,把水壶给我,我要喝一些水。”王阳明对希渊说,由于刚起床,饿是有一些饿,但是此时王阳明并没有胃口,只是感到口渴。 喝下几口水,王阳明感到身体舒服许多。这壶水还是稀渊借着昨天从玛阿坎端来的菜锅烧的开水。从余姚一路走来,希渊已经完全习惯每一天为先生烧一壶开水的生活。这一觉睡醒,尽管身体得到休整,但是现在王阳明感到身体与大脑都木木的,好像还没有完全启动与恢复,说道:“想学射箭,等为师缓过这一两天来,在再教你们。还得准备一个箭靶,否则你们怎么练习?这学习射箭也不是一天两天的工夫。” “先生,不着急,等你身体恢复过来再教我们。”希渊抢先回答。 不用在赶路,没有路途之累,加上刚才睡这一觉的恢复,王阳明感到身体到是轻松许多,但是他的心一刻也没有轻松下来。粑粑今天吃完就再没有了,好在还有陈实送的一袋粮食,要不然,王阳明三人明天就会揭不开锅。管它这么多?走一步看一步。 “吃完粑粑,乘着天亮。你俩得到玛阿坎大娘家去一趟。问一问她,龙场哪里有煮饭锅卖?如果有,卖一口锅回来,如果没有,就得从她家借一口锅我们先用着,日后卖着新的锅,再还她家。粑粑吃完了,明天咱们总不能用手掌心煮饭吃吧。”王阳明安排道。 王阳明清醒过来,三人的生活又回到有序的状态。希渊、为当吃得很香,也吃得很快。在龙场这里,到现在为此,王阳明也只对玛阿坎熟悉一些,遇到什么事?他能想到的只有玛阿坎,而且他愿意相信玛阿坎。 “希渊,你们去的时候,包上一包盐带着,送给玛阿坎大娘家,咱们总是麻烦她,怪不好意思的。”王阳明又说。 “好的,先生。”希渊。 吃完粑粑,希渊到草屋里包好一包盐,出来:“先生,这一些够吗?” “再抓一把。咱们毕竟是去麻烦别人。”王阳明说完,希渊又回到草屋去抓盐。 “先生,我们走了。”希渊出来后说。 “你们快去快回。回来后还得拾一些柴禾,在草屋里生一塘火。太阳下山了,还是很冷,在屋里生上火,也能照明,再有就是去一去屋里的湿气,这间草屋刚搭建成,我感到还有一些湿气。”王阳明。 希渊、为当走后,王阳明独自一人坐在火塘边,吃着粑粑,他看一眼自己的杈杈房,吴老者为自己安身搭建的草屋,新草屋尽管高不过齐肩,极其简陋,简陋到连基本的生活设施都还没有,但在王阳明的心中,这一间草屋的意义却是不同凡响的,就在今天,自己还躺在草屋里踏实的睡了一个囫囵觉,要是没有这一间草屋?要是没有詹惠的刻意安排?没有吴老者的出手相助?没有玛阿坎的全心帮助?此刻在龙场,我王阳明将在何处安身?就别说睡上一个囫囵觉了。这一间草屋就是王阳明此时此刻,心的归附地。所以王阳明真心的感谢詹惠,感谢吴老者,感谢蔡寨老,感谢两位大哥,感谢玛阿坎,感谢希渊、为当。而用“杈杈房”称谓自己在龙场已安下的“家”,王阳明不喜欢,不接受,宁愿叫它“草屋”或者“草棚”,也比“杈杈房”强。王阳明其实又十分清楚,自己的这一个“家”,就是一间名符其实“杈杈房”,甚至连杈杈房都不如。矮矮的草屋,平平的屋顶,静静的矗立在这一个小山包的岩石下,树丛里,要是没有王阳明眼前的这一堆燃烧着的柴火,走在驿道上的人根本察觉不了在这里还住着三个大活人。这一间草屋能这样搭建,王阳明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反而认为吴老者考虑周全,已经最大限度的在这一块场地上保留草屋内的使用空间,这是最恰当、最合理的安排。日后一定要为自己的“家”起一个好听的名字,王阳明借着火光玩味着这一个“家”别一番滋味,妄想用一个不一样的草屋名字,保留一丁点已经沦落到可怜地步的自我存在感。 想起吴老者,他们要赶这一天路,现在应该到贵阳了,即使没有到贵阳,也离贵阳不远,这一点王阳明很是放心,三人毕竟都是有路途经验的人。当初在贵阳时,王阳明之所以要多带些食盐上路的目的,就在于这一路走来,王阳明发现食盐在贵州当地是稀罕之物,很多蛮夷人都卖不起盐,多淡食。现在已到龙场,从贵阳带来的食盐,也许就是龙场本地人接纳自己一个外乡人的最好钥匙。刚才希渊、为当带着一包食盐到玛阿坎家去请她帮忙,正是自己当初想法的兑现。尽管如此,王阳明此时的心情一点也高兴起来。 吃了一些粑粑,王阳明也开始起身拾柴。他不能走的太远,一来身体仍然感到疲惫,二来他还得看着这个家,身处龙场,自己所带的那点可怜的财产,全在草屋里,即使再不能济世,王阳明也不能把它们给弄丢了。拾回一些柴来,王阳明放下后接着又去拾柴。眼下到了龙场,他不想让自己变成一个只动会嘴,不会动手的人,任何事都要等着希渊、为当回来后再去做,尽管他可以这样做,残酷的现实处境,让王阳明知道,自己绝不能成为那样的人。父亲与自己选择的这一条人生之路,从余姚出门前王阳明就下定心思,到龙场后王阳明要靠自己的大脑,要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保全自己,等待着与家人相聚的那一刻。 在山上拾柴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王阳明很快又拾回一抱柴禾。自己年轻时一直梦想成为圣人,在如此残酷的现实面前,王阳明已经变成一个十足的山野村夫,而且还是一个不称职的山野村夫。尽管白天已经美美的睡一觉,王阳明还是感到自己的身体很累,很沉重,他重新坐在火塘边,所拾的柴禾已足够今晚用的,两个小家伙如果回来,再去拾些来,明天的也够用了。喝下一些水,王阳明除了感到身体累,更累的是自己的那一份沉积在自己的腔子里不眠的心思,孔子、老子、孙子、朱熹、陆九渊……缠绕着他,贬谪、驿途、驿丞、龙场……逼迫他,好像要让王阳明在内心里做一次彻底的选择与决裂,要么坚守君子之居,何陋之有的圣洁,厚德载物的崇高,要么就是抛去曾经的梦想,抛去四书五经,抛去天理人伦,抛去之乎者也,把自己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物竞天择的纯物质主义者。王阳明不愿意多想,他还很累。他再一次看一眼自己的草屋,它如此孤寂的隐藏在丛林与岩石间,显得杂乱无章,蓬头垢面,而毫无生机。王阳明不能容忍自己心爱的“家”是这样副容貌?他围着草屋走两圈,在内心有了一个让自己都感动的想法,他要把草屋外的荆棘藤蔓去掉,杂草去掉,小树去掉,为它修理一个小院子出来,而且要为它立起篱笆,让它戎装焕发,变成一个可爱温馨的家。 希渊、为当在村子里买回煮饭的锅,玛阿坎把自家的碗筷给了他们一些。王阳明在自己的草屋处终于可以煮饭吃了,在这个荒芜的小山包上,时常能嗅到煮饭的香味。王阳明很是感谢玛阿坎,他知道玛阿坎是一个知冷知热的女人,一个心地善良的女人,一个热心帮助他人的女人,一个漂亮的女人,在龙场这一片土地上,就在王阳明搭建自己的草屋的过程中,曾经让王阳明走过神的女人。因为玛阿坎的帮助,王阳明在龙场有了自己的家,也正因为她的帮助,王阳明的家也开始燃起油盐柴米的人间炊烟。对玛阿坎这个本地女人,王阳明的内心存有一份亲近感。 回想起自己千里赴任,一路走来,尤其进入贵州以后,王阳明的基本生活保障,哪一天不是在麻烦别人?哪一刻没有接受别人的帮助?也许是千里赴任路上的一次问询,疑惑是风餐露宿中的一次收留,一壶开水,一碗饭,一双草鞋,一袋炒面,一塘柴火,与马帮大哥的一次擦肩而过,……。太多太多,王阳明不胜枚数,他只需要在心里记着,太多的人给过自己太多的帮助。其实生活在大山深处的蛮夷人,他们过活得那样简单,那样充实,那样无谓,那样淳朴,那样的善良,又是那样的真实,两眼一睁就为生计忙碌,两眼一闭就在大山的怀抱里繁衍生息。尽管他们的物质并不算富足,甚至朝不保夕,也不知道外面世界有多么奢靡与繁华,抬眼看见的是高山,低头面对的是悬崖,他们世世代代就生活与生存在这里,而且是那样热爱这里的山山水水,那样的眷恋自家的杈杈房。王阳明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亲身所经历的一切,完全颠覆了他对贵州蛮夷人的认知映像,以前自己所读的那一些书,完全歪曲与丑化了他们。在这片美丽与蒙昧并存,神奇与蛮荒犹在的土地上,女人也爱美,男人也豪迈。 怀着一颗感恩的心,王阳明一路走来,他用自己迈开双腿的简单行为,解答了自己心中曾经有的一个个疑问与恐惧,用自己敏锐的眼睛,看到了自己曾经膜拜有佳的圣人经典也经不起现实的推敲与深论。如果说从余姚上路时,千里贬谪之行还让王阳明心生厌恨,心怀抱怨,心存生死未卜的一份恐惧。而此时在王阳明的内心深处留下的只有感激,这份感激之情,绝不是自己选择千里贬谪之行时的初衷,更不是自己刻意而为的怀旧,完全是一个人身处绝境之中,渴望得到别人帮助与恩惠,而恰在此时就得到别人的帮助与恩惠之后的一种客观事实倒逼自己内心的结果。初到龙场,王阳明知道自己不可能一下只把这一些问题都理清楚,他现在只是感到很累,很累,他太需要休息,借着没有路途之累,暂时停下脚步的修养,恢复他疲劳得几乎僵硬的身体,养息他麻木得不愿在运转的大脑。王阳明此时哪里知道?正是这一次千里贬谪之艰辛,之磨难的经历,让他实现炼狱后的涅槃,淬火后的纯粹的人生蜕变,从此迈入超凡脱俗的境界。 可眼前,对王阳明来说,他就是感到累,在草屋里昏昏沉沉的睡几天,好像要把之前的没有睡够的瞌睡补回来一样,睡眠成了王阳明初到龙场后的基本生存样式。好在有陈实给备下的一袋粮食,王阳明暂时不用为吃的发愁。生存问题的本质,说到底就是一个吃的问题。但是无论怎样?这是一个大家都在为能吃饱肚皮,四下奔波,不能停歇下来忙碌的年代。希渊买回煮饭锅,玛阿坎送了碗筷,王阳明的家有了最基本的生活工具,由于不需再赶路,王阳明给自己规定每一天只吃两餐,每一餐饭希渊负责煮饭,为当负责烧火。可是事实并没有想象的简单,煮饭,尤其是用柴火煮饭,更是一项技术活。刚开始的几天,两个小家伙不是把饭煮糊了,就是半生不熟,一锅粮食就这样被糟蹋了。王阳明既心痛,又想不到更好的解决法子,而且自己整天就想睡觉,每一次,被叫起来吃饭,吃到的就是这样的一锅饭,几天下来,王阳明感到自己的肚子都有一些不舒服。就是这样的饭,希渊、为当也把它吃过精光。 大年十五过后,王阳明感到自己的体力与精力恢复许多。他才问希渊为什么把饭煮成这样?希渊如实的告诉先生自己不会煮饭,王阳明心想,这事不能怪希渊、为当,在此之前,两人都没有煮过饭,当初王阳明叫希渊去给果瓦帮手,其实就是想让希渊先学会煮饭,而今眼目下又能怪谁呢?就是自己也不曾用这样的方法煮过饭,有一些事情你必须经历了你才知道它对于自己有多么重要,才会后悔当初不用心,也才会专心的去学,去做。眼下最重要的就是让希渊、为当能娴熟的用柴火煮一锅香喷喷的饭,因为王阳明发现,煮饭越不成功,仅有的一袋粮食消耗越快,陈实送的粮食差不多用去半袋,在这一个年代,这是一件绝不是可以漠视的事情。心中警觉起来,王阳明十分清楚,要让希渊、为当能把饭煮好,又只好去麻烦玛阿坎家了。 ; 第二节 荒芜中的生存哲学 ?“希渊、为当,你俩去玛阿坎大娘家一趟,告诉她,请大娘教你俩煮饭,看来要煮出一锅香喷喷的饭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事又得去麻烦别人。”王阳明对两人说。 “好的。”希渊、为当说着就要起身。 见两人要走,王阳明赶紧说道:“别忙。你俩就这样去,是不行的。而且现在也不是煮饭的时间,别人要教你们煮饭呢,还得专门为咱们这一点事煮一锅饭吗?所以你们先去把这一件事给玛阿坎大娘说了,到下午煮饭时候,你们把****与粮食拿过去,在他们家煮,这样既教你们,也不至于给别人添太多的麻烦。学习任何知识,必须一边看,一边听,更主要的还得一边实际上手,才能学到真功夫。” “知道了,先生。当初帮果瓦做饭,也没有觉得这煮饭有多难,现在到了自己上手煮饭,才感到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当初没能意识到这一点,也没有向果瓦问清楚?现在到要重新学习、学习。”希渊说出自己对煮饭的感受。 “是这个理。你俩还年轻,只要愿意学,真心诚意的去学,去做,没有什么学不会的?这煮饭也有两种煮法,一是煮干饭,一是煮稀饭,我们在余姚老家时都是这样吃的。煮干饭应该比煮稀饭难一些,下午你俩就去学煮干饭,干饭会煮了,煮稀饭自然不是问题。这就是触类旁通的道理。”就希渊、为当去玛阿坎家学煮饭的事,王阳明还是很操心。这样做是值得的,王阳明知道,把一锅饭煮好,煮香,是自己到龙场后居家过日子的先决条件。 “煮饭这一件事情,也有这样多道理,先生真了不起。我一定好好的学煮饭,跟着玛阿坎大娘。”受到王阳明的启发,希渊非常肯定的回答。 “为当,你也得跟着好好的学煮饭,可不能只会烧火?”王阳明知道为当野惯了,外面世界的任何风吹草动,都会把他的注意力吸引去。 “好的,先生。我跟着希渊哥一起,好好的学煮饭。”为当其实并没有完全明白王阳明刚才讲的煮饭的道理,‘触类旁通’这类话他暂时还不能理解。但他知道先生是要他去跟着玛阿坎大娘学煮饭,这一点他倒是记住。 听到为当叫希渊哥,王阳明内心真的很高心,说明为当开始与希渊亲近起来,也说明为当也开始认同自己这个先生:“你们去吧!” 希渊、为当就像王阳明与玛阿坎之间的信使,有什么事要麻烦玛阿坎家?总是由两个小家伙传话,王阳明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但他知道,细小之事可以这样做,真遇到大事?王阳明自己必须亲自出马。 转眼间,大年十五已经过去,天气渐渐的暖和起来。洗脚塘边上的大柳树已经吐芽,远远的望去,柳树已经穿上一层薄薄的绿装。有时天气暖和时,在草屋里呆着已不用着烧火,只是到了晚上,气温依然很低。王阳明看到天气的变化,看到山色的变化,也看到为当的变化,他的心里多了一份难得的安慰。 像往常一样,玛阿坎一大早起来挑完水,做完阿公阿婆家卫生活,回到自己的家。春耕很快就会开始,玛阿坎又将忙碌起来,现在布谷鸟还没有回来,和整个村子一样,玛阿坎也在等待,等待布谷鸟的鸣叫声。夷人总是根据不同季节,不同鸟的叫声,来判断某个时节的到来。今天并没有什么非办不可的事情?她把春耕的工具从柴房里拿出来,修理、修理,犁铧闲置一冬,刀口上生出厚厚的铁锈,有接头的地方随着冬季失水会变得松动,玛阿坎把犁拿到院子里来,然后用平时劈柴的斧头把松动地方的楔子敲打紧实,又用一块木柴垫着敲打几下铁制的犁铧头,只有这样做才不至于把犁头敲坏。犁,是木头做的,用一块结实大料木材,修理出犁头、握把处,然后取木材中间的适当地方,凿开榫眼,找一根足够结实,后面弯弯曲,前撬起来的弓形木材,加工后固定在已经做好的犁上,一副犁的加工并不复杂弓。但这样的犁,还不能马上使用,还必须在犁头处固定上铁制的犁头,才能保证它经久耐用,使用时铁制的犁头会深深的吃在土里,在耕牛的牵引力的作用下,将泥土翻过来。而一架犁,用着顺不顺手,完全取决于弓头上的受力点与犁头之间形成的角度大小,角度大了,犁头会吃土太深,让耕牛拉不动,角度小了,耕牛倒是拉着轻松,但是由于翻过的土层不够深度,耕种时人们就会很吃力。所以要做一幅好犁架的关键与核心技术点,就在这个角度大小的掌握上,在夷人的每一个村子了,都有这样一名能工巧匠用他们智慧的大脑与勤劳的双手,为全寨的人做出得心应手的农耕工具。自家的这一副犁,以往每一年春耕前,都是斗目阿搏维修与使用,斗目阿搏不在了就是阿爸使用,现在阿爸也走了,自然就归玛阿坎使用。这一副已经有一些年头,所以玛阿坎很用心的修缮犁,整个后院都能听到玛阿坎敲打犁架不同部位,发出的不同声响,几年下来,玛阿坎也渐渐的习惯每一年春耕前都要做这样的事情。磨刀不误砍柴工。对一个农耕者来说,能使上得心应手的工具,那会让玛阿坎省不少的力气。 “阿搏德勾,去—!提一点水来。”玛阿坎对在玩耍荡秋千的儿子喊道,手上并没有停下来。 阿搏德勾很吃力的提一小桶水来到阿妈身边,将水桶重重的放在地上,算是交给阿妈,转身又要去与妹妹玩荡秋千。 “阿搏德勾,看好妹妹,小心她摔下来,别荡得太高。”玛阿坎叮嘱儿子。阿搏德勾很是让着妹妹,也很关照妹妹,整个上午阿搏诺楚都坐在秋千,自己荡,而且还要哥哥不停的推着自己荡秋千。只要哥哥推着她荡秋千,院子里就会充满着女儿开心的笑声。 犁,修缮好,玛阿坎把水淋在犁头与榫头连接处,让木头充分的吸足水后膨胀,从而使整个犁架的每一个有街头的部位更加牢固。知道自己的女儿任性,这是玛阿坎惯出来的,她总觉得亏欠女儿,刚一出生,就失去父爱,不光玛阿坎,全家上下都迁就她,这个秋千就是去别人家玩耍,荡过一次,觉得非常好玩,整天都想拽着哥哥带她去别人家荡秋千,玛阿坎没有办法,只好在自己家也架起一个秋千,好让她玩个够。只要天气不下雨、下雪,任性的女儿整天总是坐在秋千上,秋千架所处的地方简直变成她的乐园。更能体现女儿任性的是,她不光自己玩,每一次非得拽着哥哥与她一起玩。在妹妹的面前,哥哥倒是好脾气,只要妹妹有要求,又能做到的,哥哥总是会满足妹妹的愿望。在玛阿坎的看来,阿搏德勾这一个哥哥很懂事,带好妹妹,照顾好妹妹,也算他小小年纪为家里做的一件事。 希渊、为当对玛阿坎家已经很熟悉,既没有叫门,也没有敲门,径直来到后院。玛阿坎家的那一只狗,像对待熟人一样,朝希渊、为当友善的摆着尾。玛阿坎并没有停下手上的事,希渊、为当来到玛阿坎面前,为当先用土话喊一声:“大娘。”希渊用汉话也喊一声:“大娘。” “你们来,你家先生有什么事?”玛阿坎也知道,两个人是来传话的。 玛阿坎的儿女见希渊、为当到来,也围过来,女儿还拽着为当的手,拼命的往秋千架下拽,在女儿看来,为当哥哥到来,理所当然的就得陪自己玩耍的。 “阿搏诺楚,别闹,为当哥哥有事,等他把事说完了,再和你去荡秋千。为当,有什么事?”玛阿坎制止女儿,问为当。 “大娘,先生叫我们来跟你学煮饭。”为当难为情的说道。 “学煮饭?叫你们来跟我学煮饭?你家先生真是这样安排的。”玛阿坎显得有一些吃惊:“你家先生与你们两个,连饭都不会煮?” 被玛阿坎反问后,为当不知如何回答。玛阿坎看出为当犯难,接着说道:“那你们几人,这几天吃的是什么?” “我们煮的饭不是胡的,就是夹生饭的,这几天我们就吃的这个。”为当如实的回话。 玛阿坎听了后感到好笑,但又没有笑出来,说道:“这几天你们就吃胡的和夹生饭,吃了这么多天?” 为当点了点头,算是回答。 “你们吃饭有菜吗?应该没有。”玛阿坎自问自答,她想象得到,三个人连锅瓢碗盏都没有,人生地不熟的,哪里能有菜吃? 为当,又点了点头。 “你家先生在干什么?”玛阿坎接着问。 “先生这几天很累,整天都在睡觉。”为当。 为当与玛阿坎说的话,希渊听不懂,他很无趣的站在边上,听着两人叽里咕噜的说话。 听了为当的话,玛阿坎再也不觉得好笑,一个人只身千里之外,有家不能回,到这里来任差,玛阿坎知道走这么远的路有多累多难,说道:“你们准备怎么学煮饭?现在我们家也不到煮饭的时候。” “先生说,等下午大娘家煮饭的时候,我们把锅与粮食都拿来,请大娘教我们煮饭。”为当说出王阳明的安排。 “这样安排就容易多了,下午你们来时,我不一定家,在地里,我叫阿婆叫你们煮,阿婆住的饭最香。”玛阿坎说完,向着屋里高声叫道:“阿妈?阿妈?” 玛阿坎的话音一落,阿妈就从屋里出来:“有事啊?玛阿坎。” “阿妈,他家先生叫他俩来我们家学煮饭,下午他们把锅与粮食都拿过来,我要下地里去。他们来时,阿妈,你教他们煮饭。可得把他们教会,这几天他们吃的都是煮胡的饭与夹生饭。”玛阿坎强调道。 “饭都不会煮?他们几个人。”阿婆听后也很吃惊。“也难为他们几个人,这一些都是女人的活,下午叫他们来吧!” “阿妈,可得把他们教会啊?”玛阿坎强调着。 “放心下地去吧,玛阿坎。煮了一辈子的饭,还教不会他们?”阿婆肯定的回答,口气却很随意。 “听到没有?为当,阿婆答应教你们煮饭,阿婆煮的饭最香。下午你们按时来就是。”玛阿坎对为当说。 “好的,下午我们按时来。”为当。 阿婆此时已经转身回屋。玛阿坎赶紧叫住阿婆:“阿妈,下午煮好饭,给他们拈上一碗泡菜,几个人好几天都没有下饭菜吃了。” “知道了,你不用操心了。”阿婆停下脚步说完话,随即进屋。阿婆始终记得,前几天希渊、为当送来的一包盐,她一直舍不得吃,她要等到春耕忙活起来后,留给玛阿坎吃,玛阿坎是这一个家最辛苦的人,流汗最多,最需要补充食盐的人。 为当把玛阿坎大娘的安排告诉希渊,希渊知道后很高兴,他要马上回去告诉先生。 玛阿坎拦住希渊,叫他等一等。转身走进柴房。一会儿又走了出来,顺手给了希渊两个鸡蛋:“回去煮给你家先生吃,让他补一补。” 阿搏诺楚见为当哥哥要走,哪里肯依?拽为当的手不让走。为当也很无奈,两眼直直看着希渊哥,意思是让希渊哥想办法。 希渊也很为难。玛阿坎见状对希渊说道:“妹妹这样喜欢为当哥哥,就让为当在这里陪妹妹玩一会儿。你回去告诉你家先生就是,为当自己回去。” “大娘说,让我留下陪妹妹玩,你回去告诉先生,我自己回来。”为当把玛阿坎的话转告希渊。在为当的心里也很想留下来玩,毕竟为当也还是一个孩子。 “为当,你要好好的带着妹妹玩,可别把她逗哭了,别摔着。”希渊已经是大人,叮嘱为当。 “哎—。”为当话音未落,已带着阿搏德勾与阿搏诺楚向秋千处跑去。玛阿坎也凑过去,与几个孩子一起玩,这是她下地前难得的一刻轻松。留下为当哥哥,阿妈也参与,阿搏诺楚异常高兴,坐在两个哥哥推动的秋千上,发出爽朗的笑声:“咯咯…,咯咯…。”充满着整个后院。 看着女儿高兴,玛阿坎作为母亲,心里自然高兴,只要儿子女儿健康快乐的成长,就是对玛阿坎最大慰藉。犁,修缮好,其它的农具都还可以用,即使有问题也容易修缮,玛阿坎静静的转身离开几个孩子,背上背篼,拿上镰刀准备下地。她不想自己的离开扫了孩子们玩耍的兴致,就在玛阿坎即将转过房角,消失在孩子们视线里的那一刻,“阿妈——。”传来女儿的喊声。玛阿坎转过身来,看见荡着的秋千停下来,任性的女儿已从秋千上下来,跑向自己。也许是女儿又要耍任性,不愿自己离开,要挽留阿妈跟她一起玩耍。玛阿坎站在原地等女儿跑过来。 跑到阿妈身边,女儿拉着玛阿坎的手往下拽,玛阿坎弯下上身,准备劝说女儿,不想女儿抱着玛阿坎的脖子,在的脸上使劲亲了一口:“阿妈,当心些!”一瞬间玛阿坎的心融化了,身子融化了,她觉得女儿在这一刻长大了,知道心疼阿妈了,玛阿坎多年来的付出与辛劳一下子全得到满满回报,由于弯着腰,背篼高高的翘在玛阿坎的背上,此时她很想流泪,登下身子,玛阿坎紧紧的将女儿揽在怀里,女儿一个不经意的动作,一句幼稚的话语,給了玛阿坎莫大的幸福与慰藉,女儿真的长大懂事了。女儿所说的话,其实是在模仿阿婆平时每一天都要对即将下地劳作的玛阿坎所说的话,玛阿坎发现两个哥哥都在注视着自己与女儿,忍着泪水没有让它流下来,对女儿说:“去,快去和两个哥哥玩。”放开女儿,玛阿坎转身走向田间,此时,在她的内心深处又增添一份幸福的力量。 回来到水井边,希渊把到玛阿坎大娘家去的情况,给王阳明说一遍。王阳明听后很高兴,玛阿坎这样安排是最为妥当的,既不耽误她下地干农活,又能让希渊、为当跟着阿婆学会煮饭。煮饭也成为王阳明而今眼目下的一档子事,这其实也出乎王阳明自己的意料,一路走来,从来没有为煮饭的事操过心,在余姚老家时就更不用说。希渊用煮饭锅把两个鸡蛋煮好,又用凉水凉了凉,取出一枚递给王阳明:“先生,你吃鸡蛋。” “不着急,希渊,把鸡蛋放着,等下午你与为当把饭煮回来,我们一起吃。”王阳明说道。 “这怎么行?先生,这是玛阿坎大娘专门拿给先生补身子的,我们怎么能吃?”希渊强调道。 “玛阿坎大娘还真是一个细心的女人。这两个鸡蛋要在余姚老家,算不上什么?希渊,你要记住,咱们现在可是在龙场,一个天高地远的地方,一个举目无亲的地方,玛阿坎大娘给这两个鸡蛋的意义就非同寻常,说明玛阿坎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说明龙场本地的人也应该是心地善良的。希渊,你已经是大人了,要学会用大人的眼光去思考遇上的事情,而且要把它想透、想明白。”王阳明说完停了停。 “知道了,先生,我会记下的。先生,你吃鸡蛋。”希渊再一次把鸡蛋递给王阳明。 王阳明接过鸡蛋,拿在手里,并没有吃的意思。继续说道:“说是知道了,我相信你也能记住,可是这绝不是记住一句话两句话就明白的事情,也不是做了一件事两件事就能学会的方法,不客气的说,你要用一辈子的时间和精力去学习、去思考,才能明白。为当正好也没有回来,他留在玛阿坎家与妹妹玩耍也好,为当与他们家熟悉一些,日后我们再有什么事要麻烦别人?也容易开口一些。这一路走来,好多事我都没有来得及给你讲,今天借着为当不在,我给你讲一讲,能帮助你学会思考问题的方法,就是大功一件。希渊,你不比为当,你是大人了,而为当还小。给你讲这些,也不枉我们师生一场。” “哎——,先生你说。”希渊已经郑重的坐在王阳明的对面。 “知道我为什么给你取名叫‘希渊’吗?”王阳明问。 “当时先生说了,‘渊’字是博大精深之意,‘颜’字即是容颜、颜色之意,没有‘渊’的蕴意深刻。”希渊答道。 “希渊,好记性,路上写的那一些诗,你都能清楚的记得,说明你记性很好,这是一种难得的天赋,如果不好好利用,却也可惜了。这只是字面意义,其实我给你去这一个名字,还有一层用意,就是有朝一日我回到余姚,老太太叫你的名字,是音相近字不同,意义不同。这样老太太不用改口,叫着顺嘴。这一层意思?希渊,你想到了吗?”王阳明解释道。 “没有,先生,我真没有想到这一点。”希渊如实的回答。 “我们刚到龙里卫,开始对陈实还有一份戒心,后来慢慢了解了他,这份戒心也就打消。这些你知道,可是你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试着走近陈实?就在你与果瓦去赶场的时候,陈实为我理发,我与他聊得很融洽,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王阳明又问道。 “不知道,先生。”希渊还是答不上来。 话匣子打开,王阳明接着说:“到了龙里卫,就离龙场不远了,天气不好我们住下来,其实在为师的心里想的最多的是到龙场不难,难的是到龙场后如何生存下来?所以我想通过对陈实及家人的接触,了解如何与本地的蛮夷人相处的方法?知道本地人是靠什么能在如此的蛮荒之地生存下来的?所以我就去与他聊天,在与他说话的过程中,我知道‘只要你真诚的对他们好,他们就会死心塌地的对你好’这个与本地人相处的起码道理,知道了‘农耕、狩猎、经商、手艺’是天底下所有人在任何环境下的生存基本方法。做这一些事情,我只是在你们未在意时,提前做好到龙场后的一些准备工作,现在看来,路途上了解的知识与方法还真能发挥作用。希渊,你要记住,在与别人说话时,别人也许不经意间说的,那最为关键的几句话,对我们旅途中人就是最为宝贵的知识与经验。也因为如此,现在已经到龙场,对我们来说,龙场是一个完全陌生与全新的环境,在也没有陈实一家与詹府詹惠这样的人给我们帮助。正因为我记住陈实给我讲的两句话,并不觉得怎么慌张?心中反而有一种未到先已体验,未做预先知晓的感觉。希渊,你说怪不怪?” 听了先生说的话,希渊觉得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就在自己一门心思玩耍的时候,先生却考虑这样多事情,学到这样多知识,看来‘先生’这个称谓不是白来的:“先生,我觉得先生总是把日后可能遇到的事情都预想在前面,思考在前头。这样到时候真遇到事情就不会慌乱。” “是这样,希渊。那你既然能想到这一层意思,也应该能想清楚我为什么在贵阳要詹惠给我们多备一些食盐?为什么一定要买那把弓箭?”王阳明问了一个连串的问题:“希渊,你能想明白吗?” “先生,买弓箭我知道,先生是想狩猎,对吗?”希渊当即回答,他选择了一个相对直观的问题。 “这一个问题算是这样,但我为什么要狩猎?想过吗?”王阳明跟着问。 希渊的眼珠转动起来,开始认真的思考问题。随即马上反应过来:“哦,先生,我知道了。因为这是我们到龙场后的一种生存之法。是吗?先生。” “对,希渊就是这个理。那我为什么在贵阳要多备这些食盐呢?”王阳明又问,希渊觉得在先生的心中,问题就永远没有停歇过。 “是我们到龙场后,要吃。”希渊答。 王阳明看着希渊摇了摇头,表示对希渊的回答并不满意。“在想一想?其实你们已经做了的。”王阳明启发着希渊。 “哦,我知道了,就是要送一些给帮助过我们的人,让他们也有盐吃。就像玛阿坎大娘家一样,对吗?先生。”希渊。 “这一件事,你们毕竟做过,知道一些。但不全面,希渊。你还记得果瓦往狗肉汤锅里放滚盐的事吗?”听希渊的回答,王阳明又问道。 “记得,先生,就是果瓦将食盐挂起,在汤锅里划了两圈。”希渊。 听了的回答,王阳明接着说:“食盐,在本地可是稀罕之物,我们在龙场自然要吃,本地人也要吃。我之所以多带些食盐,就是想到龙场后,我们有求别人帮助时,或是别人給我们帮助后,我们就送一些食盐给他们,这应该是他们最需要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样他们就会慢慢的接纳我们,我们也就能与本地人友善的相处,记住,希渊,这也是我们在龙场生存与保全下来的前提条件之一。” “先生所言极是,如果我们不能与本地人友善的相处,在龙场这里,真的呆不下去。只是先生,这些问题其实在我的心中都有过,但是我却不会像先生这般思考?而且如此周全?细致?这又是为什么?”希渊按照自己所能理解的回答,又问了自己心中的疑问。 “孺子可教也。希渊,按你的年龄,能想到这一些已实属不易。更何况思考问题?要做到周全、详尽与缜密,必须在事上去磨,非一日只寒。希渊,你想,你多大?先生多大?你读过多少书?为师又读过多少书?你经历多少事情的磨砺?先生经历多少事情的磨砺?为师今天给你讲的这一些话,说白了就是一个人一生的紧要之处,关键之处,核心之处,没有几十来年的历练与磨砺,要真切的得其要领,谈何容易啊?这里面蕴涵着‘格物致知’的道理啊。”王阳明说道。 “格物致知是什么意思?”希渊问。 “格物致知是一个古老的先哲话题,今天我给你讲其中的道理,你的知识与经验还不足以让你能完全明白。但你要记住,格物致知简单的理解,就是一个人做任何事情,从事情的开始,中途,到结束都要想清楚、想明白、想透彻。为师这样给你讲,希渊还是不一定能完全明白,但不要紧,你只要坚持如此做,把所遇到的与要做的每一件事情的前后始末都想清楚,久而久之,你就会领悟到‘格物致知’的深意。”王阳明停了停,好让希渊有理解消化的时间。 “‘格物致知’原来是这个意思,之前听先生说起过,其实我并不理解。”希渊说道。 “希渊,这‘格物致知’还有一层意思?就是诚意。比如咱们眼前的这颗小草。”王阳明指着地上已经从土里长出来的小草,接着说道:“再比如这一棵大树。”王阳明又指着用来搭草屋的那棵树:“如果这株小草说,我一定要它长到这棵树这样高,尽享无限风光,它能做到吗?而这株大树,它不愿长这样高,承受其风雨,只想做一株小草躲避在大树下。它能做到吗?”王阳明停下话语,看着希渊。 这一下子,希渊完全被王阳明的话弄糊涂,对着王阳明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好像明白,又好像完全不明白。眼里一片茫然,不知所从。 王阳明看出希渊眼神里的迷茫:“这样说,希渊有一些理解不,这个问题对你来说,确实深奥了一点。对于诚意问题,我们这样说。希渊,下午是不是要到玛阿坎大娘家去跟着阿婆学习煮饭吗?” “是的。”希渊肯定回答。 “那么,你是否愿意跟着阿婆学会煮饭?并且一定要煮出一锅香喷喷的饭来?”王阳明接着问。 “愿意,怎么会不愿意?”希渊。 “这个愿意就是你的诚意。无诚无物。有了这一份诚意,你就会认真的记住阿婆教给你的每一句话,就会琢磨阿婆教给你的每一个动作。这样你就能完全学会煮饭的方法。这些就是诚意在学习煮饭这件事情的过程中所发挥的作用。如此说希渊能理解吗?”王阳明进一步解释道。 “先生,这样说我明白多了。”希渊。 “希渊,今天给你讲诚意的意思,为师还有一个用意,也给你讲一讲。咱们到龙场,每天再也没有驿道之累,总算可以歇下脚来。你既拜我为师,一路走来为师也没有教你什么?现在好了,我们终于有时间来教你与为当读书写字。为师想了一下,就从明天开始,每一天起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教你们读书认字,读书认字完了,在做其他事情。为师还不知道希渊有没有诚意跟着为师学习读书认字?”王阳明。 “愿意,一百个愿意,跟着先生学本事,哪里有不愿意的道理?”希渊的语气很肯定。 “那好,希渊咱们就从明天开始,希渊不是喜欢写诗吗?明天就先从我在路上写的那一些诗稿开始学,每一天学两句,把诗句里的每一个字读懂写会,日积月累。等我们回余姚时,相信希渊与现在相比大不一样。”王阳明慷慨的说道。 “好的,好的,先生。”希渊一脸高兴,到了龙场终于要跟着先生学习读书写字了。 “希渊,你要知道,开始学习,对你与为当的要求是不一样的。为当是本地人,不可能跟着我们回到余姚去的,只要认得写字,写得写字,能更好的给我们传话,也就行了。希渊,而你不一样,咱们得回到余姚,你还得成家立业,总得为自己的前途着想,所以你要更加努力,更加用心,更有诚意,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说不定日后谋个仕途也未可知?这一点,希渊,你一定要记住。”王阳明强调着。这也是王阳明借着为当没有回来,对希渊说这些话的真正用意。 “记住了,先生。”得到王阳明的鼓励,希渊更加高兴。 “希渊啊,只是咱们现在条件还很艰苦,笔、墨、纸都没有。我想好,只要你们用心学,为师尽其所能的教,心上读,地上练,日积月累,相信你与为当一定各有所获。条件艰苦一些也不是问题。” “哎,先生。”希渊。 “希渊你看,只是我们这一个家,乱七八招的,还不像一个家的样子。咱们得把它收拾一下。呆会儿你到玛阿坎大娘家去学煮饭,看能否借一把镰刀与锄头来?我们一起把这片小林子收拾一下,围出一个小院子来。你们今后就在小院子里读书写字,这里也就更像一个家,也成了你俩的读书之地。你说是不是?希渊。”王阳明继续说着自己的打算。 “先生,我记下了。”希渊答。 王阳明站起来:“希渊,你来。”用手示意希渊跟着自己。两人来到草屋的一侧,王阳明用手指指着将要收拾整理的范围以及自己的想法:“希渊,大树咱们不动它,只把荆棘杂草锄去,把地面平整出来,然后把柴墙立起,这里就真正成为我们的‘家’了。” 希渊看到先生划出的范围还不算小,三个人也许要忙活一两天:“先生,你打算几时动手?” “希渊,如果今天你能把镰刀、锄头借来?明天早饭前教你们读书认字,早饭后咱们就着手。估计就是一两天的事,只是我们都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没事,咱们一边干,一边学,反正闲着一天也得两餐饭。”王阳明非常肯定的回答希渊。 “好的,先生,我去学煮饭时,就向玛阿坎大娘借锄头、镰刀。” “看来为当在你去学煮饭前是不会回来,这个孩子以前野惯了。希渊,读书认字与收拾院子这两件事,就由你给为当说,这样也好让他慢慢习惯希渊哥的给他安排一些事情。” “好的,先生。” 王阳明与希渊又回到原地,坐在柴火旁,王阳明咳嗽两声。“希渊,把水壶给我。” “先生,这两天又伤风了?”希渊赶紧问。 “没有,没有伤风,只是有时嗓子有一些痒,所以就想咳两声。也许是这几天睡多了,总不活动、活动造成的。”王阳明解释道。 “先生这是伤风的前兆,你得赶紧吃药。”希渊说着,走向草屋去起药。 王阳明接过药:“这药还是果瓦在路上给我挖的?” “是的,先生。先生想果瓦了,也不知他什么时候能来?”希渊也想念果瓦。 “一路走来,陈实父子确实給了我们不少帮助。想他们也没有用,就是果瓦来了,在龙场,我们还不是得搭起草棚过日子。这药还有没有?希渊。”王阳明自顾的看着手中的草药说道。 “止咳的药就剩这一些,没有了,止泻的还有一些。”希渊。 “希渊,现在你还能认识两味草药吗?”王阳明担心止咳的药吃完就再没有了。 “认识,先生。我看见水井边上就有几株,但还不能确定是不是这一味草药?”希渊。 “那里现在去把它挖来,我们也好对比较一下。看看是不是果瓦教你认识的止咳药?”王阳明安排希渊。 “哎。”答应后,希渊向水井走去。 不一会儿,王阳明看见希渊走回来,而且手里果然拿着一些草药,草药已经被希渊在水井边冲洗干净,湿漉漉的。“先生,你看一看,是不是一样的?” 王阳明接过草药,认真的对比着两珠草药的形状、颜色,从原先的草药上取下一小块,放在嘴里嚼,随后吐掉。然后又从希渊刚挖回来的草药上,也取下一小块,放在嘴里。希渊看着王阳明认真的品尝两种草药的味道,等待着先生的鉴定答案。 “没有错,就是这一个。希渊。”说着话,王阳明把刚挖的几株草药放在石壁上:“等它晾干在吃,这味药放在嘴里嚼,开始时真辛辣。刚挖的草药,还有一股生味。希渊,日后看着这些草药,随时挖一些,备不时之需。” “知道了,先生。” 王阳明把锅盖揭开,把握在手里的鸡蛋重新放在锅里,光滑细腻的鸡蛋,一直温暖着王阳明的手心,刚才尝草药他也没有放下。“这鸡蛋,等下午你们把饭煮回来,咱们一起吃。” “这可不行,玛阿坎大娘给的鸡蛋,是让先生补身体的,我们怎么能吃?”希渊不同意王阳明的安排,坚持自己的意见。 “傻孩子,就知道先生的身体需要补一补,这一路走来,你可没有比我少走一步,你们还在长身体,更需要补一补,可是咱们条件有限,就两个鸡蛋,咱们分着吃,大家都得营养。为当尽管是从贵阳才跟着我们,但现在我们三个人是一家人,一家人就要‘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为当这小子心还野,等他回来一起吃鸡蛋,他才知道咱们对他好,也才会与咱们一条心。人心齐,泰山移。这个道理,希渊应该知道。”王阳明说完话,又在希渊的头上,爱怜的摸一把。 没有听到希渊的回答,王阳明并没有在意。当注视希渊时,发现希渊的头扭在一边,王阳明斜着身一看,才发现,希渊的眼里噙着泪水。“希渊,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王阳明赶紧问。 希渊,摇一摇头。 “饿了?” 希渊,又摇一摇头。 “是先生的话,说错了?希渊。” 希渊,还是摇一摇头。 “想老家了。希渊。” 希渊,没有吭声。 “到底怎么呐?希渊,别让先生着急。”王阳明不知所措。 希渊的脸始终没有朝向王阳明,但王阳明已经看见希渊在流泪。王阳明刚才的话和抚摸希渊头的动作,再一次触动希渊渴望得到父爱母爱的那一根敏感的神经,而王阳明正在此时给了希渊如山的父爱,所以让希渊的内心感动不已,泪流满面。记得上一次在詹惠家门口,王阳明无意间触摸希渊脸上的冻疮,也让希渊感动不已。只是上次希渊流泪,王阳明没有看见,而这次希渊因感动而流泪,让王阳明看见了。 一直抓着希渊的手,注视着流泪的希渊,王阳明不知怎么办?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让希渊伤心的流泪。见希渊,慢慢平静下来,王阳明赶紧问:“希渊,是先生不好,是先生让你流泪了。”因为在这个小山上,此时没有别人。 用衣袖摸了一把眼泪,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希渊说:“自跟随先生后,平时先生是先生,可有时先生更像父亲。” 听了希渊的回话,王阳明心上的石头终于落地。他知道希渊此时流淌的泪,是幸福感动的泪水,没曾想到,年岁不大的希渊,内心的感情世界还如此丰富。“‘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句话你听说过吗?希渊。” “听说过。先生。” “其实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在师生之义里,也包含着父子之情。你说是吗?希渊。”王阳明进一步解释道。 “先生说的极是,是这个理。”希渊用自己的亲身经历做了回答。 “好了,希渊。你在家歇一歇,这一路走来也真难为你。我到白岩寨河边走一走,看一看那一块土地。说不定春耕开始后,我们真得租佃一块土地来学农耕。”王阳明说。 “先生,我和你一起去吧?” “不用,希渊。咱们家虽破,毕竟还有几样生活的用具,真弄丢了,我们连睡觉吃饭的家伙事都没有了。一会儿还要去学煮饭,这里去河边没有几步路。你在家歇一歇,我去去就回来,不耽误你学习煮饭。”王阳明没有同意希渊的想法。 “那…,先生,你当心些。” “放心,希渊。我会的。”王阳明起身走向白岩寨河边。 ; 第三节 生存的本质就是一个“吃”字 ?云层几乎停下了脚步,厚厚的堆积在王阳明所能目击的天空上,整个龙场笼罩一片阴霾之下,尽管没有下雨,但王阳明相信头顶上厚厚的云层一定是在酝酿一场雨。走了几个月的路,每一天都关心天气,担心会下雨。所以头一天一定要观察天空,看云层的厚薄、走向,风向,借此来推断第二天是否有雨?渐渐的王阳明也积累一些经验,而今天的云层让王阳明判断还是要下雨,但在什么时候下?他却说不准?也许一场大风吹来,厚厚的云层散去,雨,也就下不来了,还在路途上时,王阳明经历过这样的天气。到了龙场,就到了赴任的目的地,不用在赶路程,天气问题,自然也不在是王阳明所要关心的头等大事了。走出林子,跨过驿道,一片开阔的土地就展现在王阳明的面前。白岩寨河在一座不算太高的山脚下,不停的流淌,为了灌溉农田,当地人在白岩寨河上筑起一道石坝,让河水能流进田土里。正因为这一道河坝,流动的河水有了落差,一直不停的发出流水的声音,往日,王阳明躺在草屋里也能听到。 凭着河水的声音,王阳明与白岩寨河水早已神交多日,在他的想象中,白岩寨河的河水流淌的很急,河面也很宽。但是当白岩寨河,真实地呈现在王阳明的眼前时,它是那样的平静,平静得无声无息,河面也不是很宽,因为石坝的拦截,一泓水泛着银光躺在开阔土地的一侧,宛若一个少女的辫子展现出自然的曲线之美。开阔的土地里,星罗棋布的有几个人在劳作,有两人一起的,也有一人单独的,王阳明知道,忙碌着的龙场人正在为春耕做着准备,春天毕竟已经来临。整个田土铺着一层薄薄的绿色,在龙里卫时,王阳明就看见田土长着各种绿色的小草,贴在地面上,显得并不茂盛,就是这小小的生命实体在严冬里顽强的生长与连绵不断的相拥,才让这一片土地生机盎然。 下了路基,走在田埂上,王阳明看见有的田土大,有的小,而且形状不规则,因势而成,显然是各家各户各自开垦出来的。这一点倒是符合王阳明的期望,第一次学习种田,决不能贪大,如果地种的不好,不也是一种浪费吗?在前面一块不大的田土里,正好有一个人在专心的劳作,而且从背影看是个女人,像是玛阿坎,王阳明向那一块田地走去。 “老乡,在忙啦。”王阳明从背后主动的与劳作的人打招呼。 声音惊动劳作的人,转过脸来。王阳明一看,果然是玛阿坎:“是你啊?玛阿坎。” 玛阿坎嫣然的一笑,站起身子,也说一句。话音一落,两人马上意识到彼此都听不懂对方说的话。 王阳明赶紧用手做了几下除草的动作,示意玛阿坎。因为王阳明看见整块田土里都散落着被玛阿坎除过后扔下的野草。 点了点头。玛阿坎明白王阳明的意思。 为当不在身边,王阳明真不知道如何向玛阿坎表述自己的意思。想了想。王阳明用手指着田埂画了一个圈,指了指脚下的田土,在指了指玛阿坎本人。 玛阿坎没有明白过来王阳明的意思,用疑问的眼光看着王阳明,摇了摇头。 停了停,王阳明又重新将刚才的动作比划一次,而且嘴里一字一句的大声的说:“你家在这里还有几块田土?”嘴上的胡须也随着说话上下摇动。 看着王阳明如此费劲的表述自己的意思。玛阿坎认真的想了想,好想明白过来。笑了笑,也用手指指了指周边的几块田土,又指了指自己。意思是告诉王阳明,她所指的几块田土,都是自家的。 明白玛阿坎的意思,王阳明心中很高兴。玛阿坎家田土还不少,这样佃租一块田土来学习农耕也就不是大问题。龙场,本身就是地广人稀之地。 借着手势交流,两人都感到不方便,很吃力。各自站在原地,马上陷入尴尬的场面,谁也没有再比划手势,谁也没有再说话。王阳明想去帮玛阿坎除几把草,但他马上又放弃这个想法,自己与玛阿坎还没有熟悉到这一个份上,正在局促不按时,远处传来:“先生,先生”的喊声。王阳明抬眼一看,是希渊、为当在小树林边喊着自己。王阳明对着远处的希渊、为当挥了挥手,表示自己已经听到。 “先生,快回来,我们要去学煮饭了。”这是希渊的声音,王阳明听得出来。 为当回来,就是来叫希渊去学习煮饭的,要不然,他是不会回来的。想到这里,王阳明示意玛阿坎自己要回去。玛阿坎赶紧走到背篼处,拿出一把草根递还给王阳明。 不明白玛阿坎的意思,王阳明没有马上接过来,疑惑的看着玛阿坎。 玛阿坎迅速的从一把草根上摘下了一段,放到自己的嘴里嚼起来,随后再一次把草根递给王阳明。 王阳明明白过来,这一把草根是玛阿坎给自己吃的菜,或者是她回家准备吃的菜,在这里遇见王阳明,就把这把送它给自己。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在王阳明心里都有一份感动,一份感谢。这是一把什么草根?王阳明并不认识,但是王阳明知道,这是本地人经常吃的一种野菜,玛阿坎用自己的行动,证明它是可以食用的。这几天,王阳明几人能有饭吃,已经知足,还得感谢陈实在贵阳为自己准备的粮食,哪里还敢奢望有菜来下饭?所以玛阿坎给的这把一菜,对深处艰难中的王阳明来说具有非常特别的意义。 “谢谢你!玛阿坎。”在离开前王阳明还是非常郑重的说了一句,不管玛阿坎是否听得懂。走上路基,王阳明回过头来看一眼还在田土里劳作的玛阿坎,恰在这时,玛阿坎也停下手里的活路回头看一眼王阳明,尽管有一段距离,四目相视不至于难为情,王阳明还是对着玛阿坎挥了挥手。而手上此时拿着的草根,让王阳明又一次感受到了人间的温暖与温情,内心有一份不愿离去的感受。 端着锅,锅里装着米,希渊、为当赶到玛阿坎家。阿婆已经忙活开,只是自家的饭还没有开始煮,她在等待希渊、为当的到来,两锅饭一并煮,这样也好让希渊、为当看得更清楚一些。阿婆揭开两人端来的锅,问道:“你们是要煮干饭?” 希渊听不懂,他赶紧对为当说:“为当你得把阿婆说的什么?告诉我,否则我听不懂,怎么学煮饭?” 阿婆对着为当笑了一下,为当说道:“阿婆问我们是要煮干饭?还是稀饭?” 阿搏诺楚自为当来后就一直的拽着为当哥的左手,一个劲把为当哥哥往外面拉,要为当哥哥陪她去玩耍。阿搏德勾也凑过来。为当一直没有离开,在来的路上,希渊已经告诉为当,先生要他们两人跟着阿婆一起学煮饭,不能光顾着玩。为当显然已经听进去了。 “煮干饭。阿婆。”希渊答。为当传话告诉阿婆。 “别闹,阿搏诺楚,哥哥要学煮饭,煮好饭哥哥再和你去玩。”阿婆也意识到为当在自己与希渊之间交流的重要性,制止阿搏诺楚的举动,接着说:“就是煮干饭,你们在锅里装的米也多了,这样多米,煮好的饭会满出来,会浪费粮食的。” 阿婆取来一只碗,从锅里舀出一碗米,用手在碗扣上一抹,平平的一碗米就端在阿婆的左手上。“这一些米下顿饭再煮。你的这意口锅,最多只能煮这么多,记住。浪费粮食,可是要遭天神惩罚的。” 为当把阿婆的意思告诉希渊,希渊很认真的看着锅里留下的米量。阿婆把锅晃一晃,锅里的米马上变成一个平面,阿婆用食指插到锅底,掐着手指告诉希渊,煮干饭该取多少米量?将近两个多指节。希渊朝阿婆点了点头,表明自己已经记住。 阿婆来到水缸边,舀一瓢水倒进锅里,开始淘米。希渊走到阿婆身边,卷起袖口,示意阿婆让自己来做。希渊将双手伸进锅里,合拾着一些米在两手间,学着阿婆的样子反复的搓米。操作几次,阿婆就示意希渊停下来,把锅里已经浑浊的淘米水倒出去,又重新添进水,让希渊继续淘米。 重复几次,米,淘好后。阿婆又往锅里添一些水,而且反复斟酌,一会儿添少许水,一会儿又倒一点水出来。最后阿婆终于把煮饭锅拿给希渊、为当看:“这煮饭最要紧的就是有多少米?就要添多少水?水多了,饭,煮出来会很稀,水少了,要么米饭煮不熟,要么就很硬。今天锅里的这一些米,就要添这么多水。”说完,阿婆又用手指去量锅里的水,掐着手指拿出来给希渊、为当看,水高出米一个指节。随即补充说道:“米,不能淘得太久,米被水泡软,煮出的饭也不好吃。现在可以上火煮了。” 锅终于放在火塘上,几个人都围到火边来。阿婆把火加得最旺,不一会儿,锅里就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声音有变化时,阿婆从火塘里撤掉燃得正旺的柴禾,赶紧端下火塘上的锅,放在一边,放在地上的饭锅里仍然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阿婆解开锅盖,吹一口气,好让锅里的热汽散开,说道:“大火煮到这个时候,水基本收干,米饭已经成型,就要赶紧端下火来,让上浮的水重新落下去,要不就要胡锅。” 锅里的米粒已经变成晶莹剔透的米饭,饭在锅里形成一个平面,上面有很多气孔,不住的堵着气泡,冒着热气,足见刚才的火力有多大。为当把阿婆的意思告诉希渊,希渊更加用心的学习煮饭。 “老人说的:‘大火煮饭,微火焖香’。”阿婆一边说,一边整理火塘里的火,让它更适宜焖饭。然后把已经没有声音的饭锅,重新端起放在火塘上,这时的火塘里只有几块即将燃尽的木材,吐着并不旺盛的橘红色火焰,****着锅底不同的部位,余下的就是一些炭火。阿婆垫着一块抹布,握着锅耳,隔一会儿就转动一下饭锅。“微火焖饭是很要紧的一步,还得不停的转动饭锅,也不能着急,过一会儿转一边,这样饭煮出来才香。煮饭的时候,不要总是揭锅盖,这样容易煮出夹生饭来。”为当把阿婆的话告诉希渊。阿婆就把抹布交给为当,让他也学着转锅。希渊先一步接过抹布,握着锅的一只耳朵学着转动饭锅,手处在火塘上,希渊才知道看着不旺的火,还是保持极强的火力,他的手有一种被炙热的感觉,希渊学着阿婆转一半的饭锅,就赶快缩回手,放在嘴边吹气散热。为当试两下,也感到手被炙得受不了,滑稽的动作若来阿搏德勾与阿搏诺楚的窃笑。阿婆接过抹布,娴熟的转起饭锅来。 “阿婆,我长大也要学煮饭。”看见两个哥哥来学习煮饭,阿搏诺楚稚气的说出自己的想法。 “我也要学。”阿搏德勾也跟着妹妹说道。 “好啊,你两个真是乖娃娃,等你们长大了,阿婆教你们,煮出香喷喷的饭来吃。吃得多多的,长得高高的。好不好?”阿婆回答孙儿孙女的话, “好。我要长得比哥哥高。”阿搏诺楚指着为当。 阿搏诺楚的话把阿婆逗乐了:“哈哈,哈哈,要得,长得比为当哥哥高。我的小宝贝。” 说话间,阿婆把饭锅揭开,对着饭锅吹一口气,锅里发出“噗”的一声回响:“饭煮好了。”阿婆随声说道,已经把饭锅端下火塘。 “阿婆,要尝一下煮的饭吗?”为当告诉希渊阿婆的话后,希渊马上问。 “阿婆,希渊哥说,要尝一下煮的饭吗?还不知道煮熟没有?”为当对阿婆说。 “不用尝,保管熟,你们就放心吃吧。”阿婆很有把握的说:“只是饭锅还很烫,端着走路,小心烫着手。先放在这里凉一凉你们在端走。为当带弟弟妹妹出去玩一会为儿。” 希渊也跟着走出房间,现在他才知道阿婆煮饭的工夫有多深,吹口气就知道饭煮熟与否?自己与为当煮饭时,煮一会儿就尝一口,尝一口在煮一会儿,结果饭不是煮胡,就是夹生的。阿婆一口都没尝,只凭一口气,就能知道饭煮熟没有。在希渊的眼里,阿婆简直神了。希渊能够想到,回去后,先生一定会问自己如何煮饭的?煮饭有哪些基本的步骤与技巧?所以希渊没有去玩,而是站在院子里,回忆刚才阿婆煮饭是的每一个动作,说过的每一个注意事项,在心中默记下来,希渊感觉自己已经完全知道煮饭的技巧与过程。为当与阿搏德勾两姊妹在院子里打闹嬉戏,很是开心,尤其是阿搏诺楚,“咯咯咯咯”的笑声在院子流动,因为她一直在不停的追着为当哥哥。希渊发现,阿搏诺楚真是很喜欢为当这一个哥哥。 背着一背篼牲口草料,玛阿坎走进自家院子,尽管背篼里的东西不算沉重,但玛阿坎的身体还是往前倾,也许是她的一种习惯。看见自己的儿女与为当玩的正开心。 “为当,饭煮好没有?”玛阿坎问。 “已经煮好了。大娘。” “怎么还不端去给你家先生吃?”玛阿坎接着问。 “阿婆说饭还烫,等凉一些在端走。”为当回答。 “哦,是这样。”说着,玛阿坎已经放下背篼,她感到自己身体没有负重后的轻松感。可是玛阿坎还不能歇着,她很快从背篼里取出一把草根,就是她刚才送给王阳明的那一种,提着锄头,打开一个小柴门,走进去。这是玛阿坎家菜园,几个小孩子,也跟走进菜园。 “希渊哥,你看?”为当指着一簇青草说。 “这是什么草?”希渊看着青草问为当。 “兰花啊!”为当说道。 “这么大?我们在路上看见的可是很小的一株。”听了为当的回答,希渊很是惊奇。这株兰花由于长在肥土里,叶子特别茂盛,长成很大的一簇,希渊一时也没有能认不出来了,只有已经盛开过后的花朵,凋谢在叶丛中,没能散发出浓郁而淡雅的香气。 “这是他阿爸种的,现在花开过了。等花开的时候,满院子都香。”玛阿坎插话道。 “阿搏诺楚,你阿爸呢?”为当随口问道。 阿搏诺楚一下子被为当哥哥问话给问住,没有反应过来。阿搏德勾赶紧说道:“还没有回来。” “你阿爸去了哪里?”为当接着问。 阿搏诺楚回过神来,抢着答道:“阿妈说阿爸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要很久、很久才会回来。” 希渊听不懂几人说的话,站在菜园四处看着。玛阿坎大娘已经在一块空地上挖出一个坑。 “玛阿坎,你们在干什么?”寨老阿婆不想已经站在菜园的柴墙外,看着几人。 “哦,阿婆啊。我挖了一些折耳根回来,吃不完,埋在这里留着。阿婆你要一些吗?”玛阿坎说着,已递给阿婆一把折耳根。其实玛阿坎家菜园子,与寨老家就是一墙之隔。 “也好,你阿公这两天胃口不开,吃一些折耳根开开胃。”阿婆接过折耳根,又辦出一些还给玛阿坎:“要不了这么多,有这一些足够。” “阿婆,折耳根就埋在这里,你和阿公想吃随时过来拿就是。”玛阿坎。 “他俩是要在你家吃饭?”阿婆用眼睛看一眼希渊、为当。阿婆心中想的是,几个外来的汉人现在已经与玛阿坎家走得如此近乎。 “没有。阿婆,他们两个是来跟我阿妈学煮饭的。几个人连饭都不会煮,饭已经煮好,还烫,凉下了就端走。”玛阿坎答道。 “他家先生没有过来吗?” “没有,就两个小孩来学煮饭。” “玛阿坎,有这一对儿女,你家这一个院子整天都欢声笑语,我家就冷清得让人受不了。”阿婆抱怨着说。 “阿婆,你没事就过来与我阿妈说一说话,这样就好了。” “我到你家来与你阿妈说话,你阿公就一人呆在家里,我也忍不下心。”阿婆说。 “要不阿婆,把自家孙儿孙女接过来,家里不就热闹了。”玛阿坎说道。 “快别提那两个小冤家了,现在不知道是哪一家的孙仔了?真是造孽!玛阿坎,累了一天。快进家歇一歇。我回去把折耳根洗一洗,做给你阿公吃。”阿婆。 “阿搏德勾、阿搏诺楚,给阿婆再见。”玛阿坎吩咐自己的儿女。 “阿搏诺楚,亲一个。”阿婆说着已经把自己的脸往这边伸。 阿搏诺楚走到阿妈身边,张开双臂,做出让阿妈抱起的意思。玛阿坎拍了拍手上的土,将阿搏诺楚抱起,在阿婆的脸上亲了一下。 “哎呀—!我的小乖乖。”阿婆用手在阿搏诺楚的脸上慈爱的抚摸一下。 “阿婆,再见。”阿搏诺楚大声的说道,逗得阿婆“咯咯”的乐过不停。玛阿坎带着几人走出菜园。 阿婆在家里煮饭,原来她打算两锅饭一并煮的。可是希渊、为当从来没有煮过饭,从头开始教他们煮饭,耽误阿婆的不少时间,也让阿婆费不少事,先把希渊、为当带来的饭煮好,再煮自己家的。 “阿妈,饭还没有煮好吗?”玛阿坎进门就问。 “他们的煮好了,我们的马上就好。你在地里劳累一天,饿了吧。歇息一下,马上就吃饭。”阿婆转动着火塘上的锅,回答玛阿坎。 “阿妈,泡菜给他们拈了没有?”玛阿坎。 “还没有。你看我一忙,差点把这事给忘了。”阿婆。 “阿妈,不忙,我也不饿,你煮饭,我去给他们拈一些泡菜就是。”玛阿坎洗了手,拿起一个小碗,向柴房走去。 在夷人家里,制作泡菜是每一个家庭主妇的必修课之一,客人只要尝一下这一家的泡菜,就能大致知道这家主妇贤惠与否?所以对一个夷家女孩子而言,她们从小就必须跟着阿妈学习做泡菜。泡菜制作也不复杂,就是将蔬菜洗净,裁切得大小适中的块状,放入泡菜坛里,只须一两天密封,酸味十足,口感爽脆的泡菜便做好了。即可直接食用,也可炒制各种菜肴。用于泡菜的窖水是制作泡菜的关键,要说制作泡菜有一定的技术含量,就全在这里面。窖水的制作方法尽管大同小异,而每家每户由于添加的调料不同,泡制出来的泡菜也别具风味,所以每一家都有自己的配方,每一户都有自己的秘诀。玛阿坎家制作泡菜的这一坛窖水,还是阿妈刚嫁到龙场来时制作的,已经用了几十年,可谓五味杂成,五味俱全,如果玛阿坎再把这一坛窖水传给女儿或者未来的儿媳,就使用的三代人。泡菜坛一打开,窖水的味道四散,站在边上人马上就会被浓郁的酸味惹得口中生津。在夷人家里,这样的老窖水还有一个用途,如遇腹泻、腹胀等问题,只需舀上一小碗窖水喝下,症状很快就会缓解。在夷人的眼里,历经岁月的浸泡,日月的提纯的老窖水已经被赋予神的力量。 拈好一碗泡菜,玛阿坎想起刚才隔壁阿婆的话:“阿公没有胃口吃饭。”随即向着门外叫道:“阿搏德勾,阿搏德勾…。” “阿妈?”阿搏德勾很快就出现在门前,跟着的还有为当、阿搏诺楚。 “你去拿一个小碗来,我给隔壁阿婆家拈一些泡菜,你送过去。阿公这两天不开胃,吃一些泡菜就会开胃口了。”玛阿坎对儿子说。 “哎!”儿子转身去拿碗。 闻到泡菜的味道,看见自己的女儿与为当的眼馋。玛阿坎给女儿与为当每人一块泡萝卜皮,让两人吃。玛阿坎又给为当一块,示意给希渊哥拿去。 为当一边吃着泡菜,走出去,把另一块泡菜递给希渊:“大娘给的泡菜,好吃!” 萝卜皮是吃萝卜时剩下的皮,原本是要扔掉的,但是玛阿坎把萝卜皮洗净,放在泡菜坛里泡制成泡菜。血红色的萝卜皮经过泡制,变成粉红色的,加上泡菜独有的诱人的酸味,对任何都人充满巨大的食欲诱惑。 希渊接过泡菜,嘴里已经满是***咬一口萝卜皮在嘴里嚼,由于放盐少,酸味劲道。希渊的眼睛、鼻子皱成一团,享受着酸味给他带来的强烈刺激。尽管酸味十足,泡制的萝卜皮却很好吃,适应了酸味的刺激后,希渊将整块萝卜皮的都放进嘴里,嚼几下咽下肚里,说道:“为当,先生交代的,还得向大娘借锄头、镰刀。可别忘了。你给大娘说?” “希渊哥,你说?”为当说道。 “我说的话大娘听不懂,还是你说?”希渊强调自己的理由。 “你说?希渊哥,我给你传话。”为当。 希渊没有再与为当争执,走向柴房。正好玛阿坎端着一碗泡菜,走出来。 “大娘,我家先生说,大娘家锄头、镰刀这两天如果不用?借给我们使用一下。先生想把草屋前的院子收拾一下。”希渊赶紧说道。为当及时把希渊的话传给大娘。 “锄头、镰刀就在那里,春耕还没有开始,没什么急用的?你们拿去用吧!”玛阿坎明白希渊的意思后答道。 得到玛阿坎的肯定回答,希渊、为当很高兴,毕竟先生交给他们的任务已经完成。煮好的饭也凉了,锄头、镰刀也借到,两人准备离开。把要带走的东西收拢起来,才发现,东西还不少,仅用两个人的双手显然是拿不完。玛阿坎找用一个竹篮把煮好的饭与余下的米、泡菜装在一起,希渊提着,为当扛着锄头,拿镰刀准备离去,玛阿坎又把为当叫过去,最后交代几句,两人才出门。只有阿搏诺楚看着为当哥哥离去,一脸不舍的表情。 在路上,希渊问:“大娘给你说些什么?” “大娘说她已经给了先生一些折耳根,要我回去教你们怎么吃?问我知不知道怎么吃?我说知道的,洗干净后,截成小节、小节的,拌在泡菜里吃。大娘听后,就叫我们走了。”为当跟在希渊的后面回答。 一个人呆在草屋处,王阳明想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自己开始着手整理院子,这项事情,干一点就少一点。好在王阳明的手里还有詹惠给他准备的砍刀,说干就干。王阳明选好一处相对平整的地点,登下身子,挥舞砍刀,将杂草、藤蔓、荆棘等从根上砍断,然后往外扔。这块场地真的整理出来,如果锄头能借到,晚饭后,在翻出一小块土地,泥土撵细、平整好,明天希渊、为当,就可以在上面读书写字,这样王阳明也不枉给两人做一场先生,还能打发闲暇的时光。刚开始时清理杂草、藤蔓、荆棘时,还比较容易,随着王阳明的砍伐进程不断的延续,他发现将砍下来的杂草、藤蔓、荆棘等移走开,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它们彼此交叉,缠绕,堆积后慢慢的变成不可分不开的一大拢,而且用手直接把它们往外推,还很扎手。王阳明找来一根叉头棒,砍一阵子就用叉头棒使劲往外推一次。王阳明专注的干着,满头是汗,此时他忘记了玛阿坎送给的野菜,忘记了希渊、为当去学煮饭,甚至忘记了自己现在身处龙场。 往前砍着,王阳明的手上被划出一道道血口,他也顾不了那么多。这时,王阳明看见在将被砍伐的杂草、荆棘中,有一株萎靡不振的小桧树,在gz这个地方,冬天漫山遍野都长着各种绿叶植物并不奇怪,小桧树只有齐腰高,掩映在荆棘杂草,而不能享受充足的阳光,看着小桧树垂头丧气的样子,王阳明不忍心将它砍掉,挥着砍刀,绕开它,留下了小桧树。有一些荆棘的根部足有手腕那么粗,砍伐起来让王阳明费不少劲。等王阳明感到累了,歇下砍刀,回过头一看,才发现自己已经砍出一片不小的地方。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王阳明觉得付出的努力是值得的。只有那一株留下来的小桧树,独立在被砍伐后而显空旷的地放,在微风中摇曳着身姿,好像在感谢王阳明的手下留情。王阳明真实的干一阵后,他才发现自己以前的想法不切实际,原本打算场地整理好,还要编织墙柴,现在看来用不着,砍下的杂草、藤蔓与荆棘在周围陇起,本身就是最好的篱墙,但是柴门必须立一个,这样才更像一个家。王阳明思考着这个问题,就看见希渊、为当提着篮子,扛着锄头,拿着镰刀走上小山头。 “先生,你已经干起来了。”希渊吃惊的说。 “我闲着也是闲着,干一点就少一点。饭,煮好了?”王阳明问道。 为当把锄头依着树干放好,把镰刀狠狠的订在树干上,发出“呯”的一声。好像是在用这一个声响告诉王阳明,镰刀、锄头我们借来了。 “先生,你的手都被划破了。你歇着,呆一会儿我们来干。”希渊心痛的看着王阳明的手。 “不碍事。锄头借来就好。”王阳明站在自己刚才砍断的那一颗树桩上说道:“吃完饭,把这个树桩挖掉,在平整一块松土出来,明天你们就可以在地上读书写字。饭煮熟没有?” “我们没有品尝。阿婆说保管熟。”为当抢先答道。 “先生,我们煮饭时,煮一会儿,就要尝一口,反复多少次。可是阿婆饭煮好,对着吹一口气,听饭锅里的声响,就知道饭煮熟没有?真是神了。”希渊很有感触的说。 “为当去拿一双筷子来,我来尝一尝?”王阳明心存疑虑,小心的揭开锅盖,看见一锅白花花的米饭。 用为筷子拈出一小放在嘴里品尝后,王阳明确信这是一锅煮的香喷喷的米饭,说道:“米饭只有煮成这个样子才好吃。你们两个该知道阿婆煮饭的工夫有多深,古人说‘只要工夫深,铁杵磨成针。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阿婆煮一辈子的饭,自然可以给你们当老师。好了,洗手,准备吃饭。” ; 第四节 知行于无为间 ?“先生,大娘给的折耳根呢?”为当想起这一档子事,问道。 “什么折耳根?为当,折耳根是什么?”王阳明被问糊涂了。 “先生,就是大娘给的那一把野菜。我们这里叫折耳根。”为当解释道。 “在石壁上。”王阳明指着:“这是什么野菜,闻着一股药味。” 找到折耳根,为当拿到王阳明的跟前:“我们叫折耳根。” “哪一个‘折’?哪一个‘耳’?它倒确实是一把草根。”王阳明问道。 为当不知如何回答先生的问题,看着先生摇了摇头。王阳明也马上意识到自己给为当提了一个他不能回答的问题。马上说道:“管它是什么字?只要能吃就行,走,为当我们去把它洗一洗。”两人向水井处走去。 一旦上手做一件事,为当生活上马虎的习惯就显现出来。一把折耳根在水里搓一搓,漂洗一下,就算洗净。王阳明看着为当准备回去,立即招呼道:“来,来,为当,给我,我在看一看?” 为当把折耳根递给王阳明,接过手,王阳明认真的检查为当已经洗净的折耳根。折耳根尽管被为当洗过,显得白净,但在每一颗根上都长满了细根,有的地方还留有一些根皮。王阳明重新将乱七八招的一把折耳根放在一块干净的石头上,将每一根折耳根的根节上的细根、根皮与老根摘掉,然后理顺放好。为当也学着先生做起来。玛阿坎给折耳根时,王阳明当时并没有认真的看过它们,只在回来的路上闻了一下,有一股浓烈的药味。现在清理起来,让王阳明才看清楚折耳根的本来面目。他们皮质白嫩,成节生长,在生长的头部,含水欲滴的形成一个娇小嫩芽,就是这一个嫩芽,使折耳根能在土里串着生长。王阳明感叹上天造出万种生物,又让每一种生物能恰如其分的寻找到属于自己的生存空间,培养出自己别具一格的生存本领。 要纠正为当做事马虎习惯又,王阳明怕为当多心,问道:“为当,折耳根就这样一根一根的吃吗?” “没有,先生。要切成小节、小节的与泡菜拌在一起吃。” “折耳根显然是从土里挖出来的,你以前挖过吗?”王阳明继续用问话分散为当的注意力。 “挖过。折耳根河边最多。” “喜欢吃吗?” “喜欢。我们这边人都喜欢吃。” “喜欢吃,呆会儿你就多吃点。只是这一股药味很浓。”王阳明。 “大家都说,折耳根有一股鱼腥味。也有人叫他鱼腥草。”为当进一步解释。 “嗯,经你这么一说,还真是一股鱼腥味。为当啊,现在跟着先生,只是今后做事得认真仔细,做一件事,不做则吧,要做就把他做得最好。记住没有?”王阳明终于把想对为当说的话委婉的说出来。身处龙场,在如何下来生存的问题上?王阳明自愧还不如小小的为当。 “嗯!记住了,先生。”为当满口答应下来。王阳明心中十分清楚,要纠正为当马虎的习惯,洗一次折耳根,仅仅是开始。 “洗完了,咱回吧。希渊哥应该等急了。今天这一道折耳根的菜,就由为当来做。”听了为当的回答王阳明宽慰许多。 天空的云依然很厚,柳树依然歪斜在洗脚塘边,柳条垂在水面上,已经开始吐新芽。而王阳明判断要下的雨,到现在还没有落下来。 回到草屋处,为当准备用砍刀切断折耳根,被王阳明制止住,因为他想起詹惠送的那一把匕首。“希渊,你把詹惠送到匕首拿给为当切断折耳根。用砍刀不卫生。” 希渊从草屋里取出匕首来,先递给王阳明。王阳明把匕首自上而下的认真的打量一番,又把匕首从刀鞘里抽出来,认真的端详着,随即又将匕首放回刀鞘里:“算了,还是用砍刀切吧。只是你俩到井边去,把砍刀洗干净,就在刚才我与为当洗折耳根用过的那块石头上切好,再端回来拌泡菜。” 两人应声走去。王阳明重新又看着手里的匕首,在匕首的刀鞘与刀柄处镶嵌着一些绛红色的石头,王阳明不懂,看不出它们是什么宝石?刀锋很锋利,闪闪发光。这两天王阳明正想要去拜会寨老,正在犯愁,拿什么做见面礼?自己的随身物品,想了一遍,竟然把詹惠送的这一把匕首给忘了,现在能拿得出手的也只有这一把匕首了。在心里王阳明觉得很是对不住詹惠,这样做,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尽管只有两个鸡蛋,三人分着吃,鸡蛋的芳香却长时间的停留在每一个人的口中。王阳明尝一口折耳根,浓烈的鱼腥味加上泡菜的酸味,让王阳明的鼻子、眼睛缩成一团,大张着嘴,拼命的往外哈气。希渊吃一口也是同样的表情。只有为当吃得很香,而且被两人痛苦的表情,逗乐得前倾后仰的,嘴里的饭都差一点喷出来。 缓过劲来后,王阳明还是勇敢的吃下第二口折耳根,因为他知道,这也许就是自己日后必须面对的生存环境所能给予自己的食物。王阳明鼓励希渊也吃第二口,希渊犹豫了很久才下一小口,几个人都乐了。 “我忘了问,你俩跟着阿婆学会煮饭没有?”王阳明忍住笑问道。 “步骤方法都记下,只是到了实际操作时还得多琢磨琢磨。”希渊表情严肃的答道。 “看过阿婆怎么煮的饭?把阿婆教的认真记下来,再多练习、练习,应该不是问题。这就是‘书上得来终觉浅,欲要绝知须躬行’的道理,所谓‘行知合一’也是这一个道理。”王阳明很满意希渊有所准备的回答。看来今日与希渊进行的谈话没有白费。至于为当,希渊哥了会煮饭,为当日后自然也能学会。 吃过晚饭,碗筷也没有收拾,王阳明带领着希渊、为当,干起来。他们要做的就是把王阳明已经砍下的杂草、荆棘等堆放到它该堆放的地方,而且要借着这一些荆棘杂草做一个粗糙的柴墙。接下来就是要挖去那一个荆棘树根,这一项工作想起来不难,一旦做起来却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之所以吃晚饭就干,因为要借着天明时把它干完,才不至于影响希渊、为当明天就要开始的读书写字。这颗荆棘叫什么名字?几个人都不认识,显然是一个老树根,长出的荆棘冠不大,枝叶也并不十分茂盛,但是根却不小。希渊、为当在王阳明的指挥下,连挖代庖从土里终于让老树根见到天日。树根很老,为当叫它圪蔸(本地话),无算的根又在老圪蔸上生长,向四方延伸,以便从更大的范围汲取养分。几人开始试图把老圪蔸拔拔出来,试过几次,老圪蔸纹丝不动,而且在很远的地方也能一看到串生着树根在地下的脉动痕迹。王阳明才意识到自己与希渊、为当所付出的努力,对这一老圪蔸树根本没有作用。他指挥着希渊、为当把老圪蔸下面的树根斩断,或用砍刀,或用锄头,希渊与为当轮番着干。 老圪蔸,终于被挖出来,把泥土除去。老圪蔸,植根繁盛,细根密植,长得奇形怪状,说它像狗,它有几分像,说它像一只鸡,较粗的树根就变成了鸡脖子,弯曲的部分正好形似鸡头。王阳明看着老圪蔸,心想‘圪蔸’这一个词,倒是形象生动。苍老的粗皮包裹在的老圪蔸外表,有的地方甚至是裸露的,不用多大的劲,就可以把根皮拔下来,树根的底部包裹着一块石头,怎么也弄不下来,王阳明索性就让石头留在树根上。尽管无法判断树根的生长年龄,可是无论怎么看?它都历经无数的岁月与风雨,顽强的在这荒凉的山野里生长,存活。看着它,王阳明想到自己现在的处境。 “先生,这一颗小树也要挖掉吗?”希渊问。 “怎么能挖掉?我都舍不得砍,留着。”王阳明的思绪被一瞬间打断,他知道希渊问的是什么,头也没有回,把老圪蔸放在岩石的一个台阶上,回答希渊。 回过身来,王阳明用锄头在小桧树的根部,拢起一圈土,说道:“留下这一颗小桧树,我们这个小院里也有一丝生机,挖不得!把罩着的荆棘去掉,在有这圈土蓄水,相信小桧树会长得更旺。” “这一个老圪蔸也不能烧吗?”为当问。 “烧它干嘛?在荒山上还缺少柴禾吗?为当,你看这个老圪蔸像不像一只狗站在那里,给我们看家护院,烧掉了,不可惜吗?”王阳明风趣的回答为当。 “还真像一只狗。呃呃,呃呃。”为当学起狗叫。逗得王阳明与希渊“哈哈”大笑。 在挖出老圪蔸的地方,王阳明把土回填,又扩展出一些地方来,一块一米多宽,近两米见长的土地呈现出来,把土拢好,铺平,挑出粘土扔掉,用手将块土撵细,一块有模有样的课业土地就整理完成。王阳明找来一根细木棒,很认真的在上面写下“行知”两字。 “行,知。”希渊看着王阳明写字,不自觉的读出来。 “为当,认识这两个字吗?”王阳明问。 为当摇了摇头,作答。 “没关系,后面希渊哥教你。为当愿意读书写字吗?”王阳明又问。 “愿意。詹二爷说过只有读书写字才能长本事,有了本事才能挣钱,有了钱,才不会挨饿。先生,我愿意。”为当。 “嗯,是这个理。”王阳明。 “先生,我们还可以在石头上写字?”为当说出自己的想法。 “石头上写字,不易擦掉,而且还有行笔问题。我试过,还是在地上写好一些。要是有笔、墨、纸张就好了。先这么学着,以后慢慢来。笔墨纸会有的。”王阳明。 “先生想得真细。”希渊说道。 “我去井边洗手,你俩把碗筷收拾一下。等我回来你们再去井边洗碗,乘着天还没有黑,把玛阿坎大娘家的东西送回去,天黑前回来。”王阳明安排道。 希渊、为当马上行动起来。 天黑下来,气温也跟着降下来,草屋里燃起火。在白天,王阳明判断要下的雨终于落下来。雨,不大,雨滴,却是如春雨一般的雨滴,稀稀拉拉的砸下了几滴,就像刻意要满足王阳明在驿途上所积累的那一点预见力一样,便和这一阵子乱风,离开龙场。就是这一场王阳明意料之中,没有酣畅淋漓下透的雨,却让王阳明得到一个重要的信息。这是一场春雨来临前的序曲,春天到来的前凑。因为这场雨,明显不在是王阳明在驿道上所经历的那种缠绵不断的毛毛细雨,每一滴雨滴有足够的分量,足够实沉,夹杂在一阵乱风中,砸在草屋顶上,让王阳明能听到有力的雨滴声。对于一个即将把自己变成农耕者的人来说,耽误一个春天,就耽误一年,春不播,秋何以为获?这一个简单的道理王阳明当然知道。王阳明在心中盘算着,在龙场要办的事该加紧一些。 昨晚,吹过的那一阵子风,终于把天上厚厚的积云吹散,让天空变得清空万里,今天,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王阳明几人起床,到井边洗漱,看到几名妇女来挑水,却没见玛阿坎,王阳明的心中有一丝失落,这一个时辰,应该是她来挑水的时候?可是王阳明洗漱完,离开水井边,也没有见玛阿坎来挑水的身影。不管这些,今天得按昨天想好的做,王阳明是一个计划性很强的人。 “希渊,把以前的诗稿拿出来。”王阳明回到草屋就对希渊说。 希渊很快拿出一沓诗稿来递给王阳明。诗稿上的诗都在王阳明的脑子里,他没有马上就看诗稿,而是在想选那一首诗作为今天到龙场后第一次给希渊、为当教课业的内容,最容易上手的应该是在长坡岭写兰花的最后一首,可是由于没有笔、墨、纸,到现在为此几首诗还是腹稿,怎么作为课业内容?对希渊而言也许还可以接受,毕竟他有一定的基础,可对为当,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如果不从为当所熟悉的事项上作手课业,对他而言就更加抽象难懂。想到这里,王阳明突然意识到,为当到底认识多少字?是个什么样的文化底子?这一切都不清楚,谈何课业? “为当,你在詹二爷家认得多少字?都会写吗?”王阳明问。 “认过一些字,也写过一些字。以前认得的字,现在都忘了。”为当勉强的回答先生的问题。 “都认识哪一些字?写过哪一些字?给为师讲一讲。”王阳明继续问道。 为当转着眼珠想了想,答道:“有……?天、地、君、亲、师;还有……?我们、你们、他们;还有……?吃饭、睡觉、穿衣;还有?人、牛、马。” “呵呵,为当还认得不少字嘛。在詹二爷家时是跟着先生学的吗?”王阳明。 “没有,跟着云章他们学的,他们教我认得,我就跟着他们写。”为当。 “哪?谁给你检查?”王阳明。 “老太太每一天都要看,只是每一次看后都哈哈大笑,是我没有写好。”为当说到这里底下头,显得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那好,为当,你就把‘我们、你们、他们’几个字写给为师看一看。”王阳明。 “先生,我写不好。”为当的话音很弱。 “没关系,写给先生看一看,日后先生才好教你读书写字嘛!”希渊插话鼓励为当。 为当很难为情,露出不情愿的表情。 “为当,不用难为情,为师只是想了解一下你的底子?日后也好因材施教。”王阳明马上意识到‘因材施教’这个词为当听不懂,补充道:“就是能好好的教为当读书认字。” 希渊把为当拉到昨天整理出来的那一块土地边上,又把先生昨天写下的‘行知’两字抹去,递给为当一根树条:“为当,没事的,写吧!” 为当接过树条,开始写起来。但他马上感到用树条写字很别扭,于是扔下树条,竖起食指在土上写起来。先写一横,在左边写竖钩,加上一提,再在顶上添上一撇,然后再右边写上竖、弯、钩,又添上一撇,仅然忘记加上一点。为当写完后看着王阳明。 而王阳明此时还在认真的看着为当写的‘我’字,要不是事先知道为当要写‘我们’两字,无论如何王阳明是认不出来的。为当写的‘我’字,及没有笔顺,也没有笔画,更谈不上结构,而且还是错字,左边轻右边重。通过为当写的这一个‘我’字,王阳明已经知道为当的底子几乎为零,教他读书写字必须从头开始。 “行了,为当不用写了,为师已经知道该如何教你了。”王阳明注意到为当的眼神,说道:“希渊,你每一天先教为当基本的书写笔画,横、撇、竖、捺、点等。希渊能做好吗?” “先生,我自己都写不好,如何教为当?”希渊的心里其实既满足,又为难。 “没有关系,希渊,其实叫你教为当,你自己也就得到练习。等你俩把笔画、笔顺练好,我再给你们讲写字的结构问题,也就是如何把字写得漂亮的问题。这样行吗?你俩觉得怎样?”王阳明解释道。 “行,先生,有什么不懂的再问你。”听了王阳明的解释,希渊增加有了信心。 “只是,这每一天的诵读是必须的。今天就从《龙里卫*黑子崖》开始。”王阳明把诗稿拿给希渊:“这样,希渊哥先朗诵一遍。” 接过诗稿,这一首诗希渊应该很熟悉,端详一会儿诗稿,希渊开始朗诵起来: 《龙里卫*黑子崖》 雨过玉竹翠,冰凌悬岩松。 客问前途遥?山村犬吠鸣。 身宿龙里卫,心迹故乡云。 黑子崖上水,果瓦汤锅中。 读完诗,希渊看着王阳明,等待先生的批评。希渊知道自己读得不好,先生一定会批评的。 “第一次读诗能读成这样,还不错。诗是作者心志的表达,只有读出韵味,才能充分表达作者的心志。”王阳明一边说着,一边示意希渊把诗稿给自己。定了定神,王阳明高声朗诵起来: 雨过玉竹翠,冰凌悬岩松。 客问前途遥?山村犬吠鸣。 身宿龙里卫,心迹故乡云。 黑子崖上水,果瓦汤锅中。 “先生,你读得真好,先生读的与我读的完全是就是两种不同的感觉。也只有这样读诗,才完全表达这一首诗的意思。”希渊说道。 “这读诗啊!就一定要这样读,要有抑扬顿挫,有轻重缓急,有激流飞瀑,也有涓涓溪流。通过不同的语气,来充分表达作者写诗的心志。一首诗的美才被读者充分完整的展现出来。”王阳明说道。 “先生,没想到读诗也有这样多学问。”希渊听完后不由自主的感叹道。 “希渊这不能怪你,为师以前也没有教过你。你两坐过来,跟着我读。”两人坐在王阳明的左右两边,王阳明把诗稿拿得高一些,好让两人也能看到。 “雨过玉竹翠,”王阳明读一句,希渊、为当跟着王阳明,模仿王阳明的语气、声调读一句。“冰凌悬岩松。”王阳明的读第二句,两人跟着读第二句。……,到最后一句王阳明把两句连成一句读“黑子崖上水,果瓦汤锅中。”希渊、为当也跟着读完。 诗,读完。几人都陶醉在自己的朗诵中,彼此对视一下,不约而同的“哈哈”的笑起来。王阳明说道:“读得好,诗,就要这样读。再来。” 王阳明又重新领着两人读诗。几遍下来,王阳明发现一些问题,放下诗稿,说道:“读诗还有一点,你们得记着,读诗的声音得敞开,不能把声音憋在喉咙里,这样读诗才优美动听。记下没有?” “记下了。”希渊、为当同时回答。 “这几句诗,你俩会读了吗?”王阳明问。 “会读了,先生。”希渊回答,为当却没有声音。 “这样,你俩读一遍,我听一听。希渊领着为当读。”王阳明站起身来,离开两人几步,背对着两人。 看着王阳明的背影,希渊、为当没有马上开始读诗。王阳明回过头来:“希渊起个头,喊‘预备——起’就开始读。”说完,转过身去。 “‘雨过山竹翠,’预备——起。雨过玉竹翠,冰凌悬岩松。客问前途遥?山村犬吠鸣。身宿龙里卫,心迹故乡云。黑子崖上水,果瓦汤锅中。”两人读起来。听着朗朗的读书声,对王阳明来说是那样的熟悉,又是那样久违的陌生,希渊、为当的和声,在这空旷的山野里飘流与回荡着,就像一股清泉流淌进王阳明干渴的心田,滋养与沁润王阳明全身的每一根神经。这是传播华夏文明之声,是美妙动听的天籁之声,是天地人伦趋向中和的进步之声,是华夏龙族生生不息的种源之声。王阳明陶醉于希渊、为当的朗诵声中,尽管他们朗诵得并不十分好,中间还有一些不一致,王阳明听得出,是为当发出的。但在这一刻,在身处龙场的一片荒芜之中,它一点也没有影响到这一个富有韵律声音给王阳明带来的美妙感受,内心所收获的感动与震撼。 “再读一遍。”王阳明沉浸在刚才的思绪中。 “‘雨过山竹翠,’,预备——起。”希渊又下一次口令。美妙的和声又回荡在这片树林里。 回过头看了一眼,王阳明发现为当的注意力已经分散,他并没有看着希渊手中的诗稿,而是看着别处,嘴上却跟着希渊一起朗读。中国的诗词真是了不起,即使你并不认识诗词里的文字,即使你并不了解作者创作诗词时的心境与处境,诗词独有的押韵节律与节奏,也能让你朗朗上口,有时还会脱口而出。为当目前就处于这个状态。一首诗,两人很快读完。 王阳明转过身说:“读诗就得这样读,要读出感情,读出作者创作时的情绪表达。日后你俩要多读,诗,读多了,你们就会掌握其中的规律。”走近希渊、为当,从希渊手里接过诗稿,对着为当:“为当,这上面的字,都能认识吗?” 为当摇一摇头。 “不认识不要紧,我与希渊哥教你。这两天就学这一首诗,不但要读得,还要认得,要写得,更主要的还要理解每一个字的意思。好吗?”王阳明语重心长的说道,他已经知道为当与希渊的文化基础完全不一样。 “好的,先生。”为当。 “还有一点,为师必须给你俩说清楚。这读书写字,其实也是一件很辛苦的事,你俩得有思想准备。如果你俩写错字,或做错什么的时候?我会及时给你们指出来,严格要求你们,按照学堂的做法还得打板子呢?”王阳明发现为当的自尊心很强,面对自己不会的,或做不好的事总喜欢回避、逃避。所以才说这一番话。 “我知道的,云章他们以前就经常挨先生的板子打手心。”为当答。 “为当知道就好。先生打你们板子,不是不喜欢你们,而是希望你们更快的进步。看来我也得准备一块板子,有人的手心就得挨板子呕!哈哈。”王阳明风趣的说道。其实王阳明以前教学生时,很少打学生的板子,因为他认为,靠打板子来维系先生的尊严,是先生无能的表现。为当既然已经提到打板子,王阳明也就这么一说。 “先生,要打先打希渊哥的板子。”这一下,为当乐了。 “先生,打为当的。”希渊说着,拽过为当的手,放在王阳明面前。受到王阳明轻松情绪的影响,希渊、为当开始逗乐起来。 “今天,是第一天开始学习,你俩学习都很努力,都不该被打板子。诗,今天就读到这里。接下来,我给你俩讲一讲写字的笔画。”王阳明。 三人来到整理好的土地旁,希渊、为当围站在王阳明的身边。王阳明握着一根树条,很认真的在整理好的细土上写下横、撇、竖、捺四个笔画,用树条行起笔来很生硬,没有笔锋,王阳明还是仔细的起笔,顿笔,行笔,收笔。用树条书写与用毛笔写完全不一样,王阳明知道在这样的环境条件下,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方法,条件再艰苦,也不能耽误两个孩子的学习。即使在日后有了笔、墨、纸,希渊、为当写起字来,还须重新练习一番,在内心里王阳明确信,此时所做的这一些事应该是经得起时间检验的。 “希渊、为当,你们去各自找一根树条来,要直一些的,留一尺来长就行。”王阳明安排道。 这样的树条,两人很容易就找到。王阳明用自己手中的树条给两人做示范:“写字,这握笔也有讲究。用拇指与食指、中指的力量将笔捏住,无名指与小指紧贴在笔杆的后面,这样用几个手指的合力才能将一支笔握紧。握笔的高矮,根据写字的大小而定。有一点特别得注意,就是必须让肘悬空练习行笔。这应该是书写的基本功,开始时会不习惯,练习的时间久了,就会自如起来。”王阳明说话间,乘着希渊正在专注的模仿王阳明动作的不经意间,将希渊手中握着的树条迅速的抽走,希渊触不及防。“你们看,希渊的笔就没有握紧,笔握不紧,或者握笔的方法不正确,字,就不可能写好。”王阳明又拽了拽为当手中的树条,为当预先知道先生的动作,手上有意加了劲,让王阳明没有拽走为当手中的树条。“握笔就得这样紧,而且随时随地都能做到这样才行。” “先生,这不是笔,这是树条。”示意着手上的树条,希渊说出自己的疑问。 “我教你们是握毛笔的方法,而不是握树条的方法。尽管在实际用起来后还是有些区别,但不要紧,基本的道理是相通的。我们现在只有这一个条件,等条件好了,再用毛笔在纸上练习书写。现在你俩只能把树条当成你们手中的笔了。”王阳明回答。 “哦,是这样。先生。”希渊明白过来。 “我刚才给你们写的横、撇、竖、捺,有一个字就包含这些笔画,想一想是那个字?”王阳明问两人。 “是‘木’字,对吗?先生。”希渊很快反应过来。 “对,就是‘木’字。”说着王阳明已经在细土上写起来,嘴里念着,手上写着。“横——”王阳明在细土上写一横,“竖——”写上一竖,“撇——”写上一撇,“捺——”写上一捺。一个“木”字就跃然在地上。 “用树条写字,这笔峰不容易写出来。这‘撇’要写得飘,‘捺’要写得实。这一些希渊知道就是,为当还理解不到,等为当练习多了,又在纸上练习一段时间,自然就会知道的。好,现在你俩来练习,每人一半细土地,写完了,今天就到这里。我们还要劳动。”王阳明说的劳动就是要砍掉院子里的杂草、荆棘等。 ; 第一节 洗脚塘边飘来读书声 ?在家耽误一下,玛阿坎今天比平时出门挑水的时辰晚了一些,这样她与其他挑水的妇女很容易在水井边凑在一块。一夜的清静后,这时的井边又热闹起来。有的夷家妇女把家里的衣物带到井边来洗,有的把家里要吃的菜提过来洗,反正勤劳的她们借着挑水到井边的机会,尽可能的多干一些家务活。这样在井边就自然的形成一个又由挑水的、洗东西妇女组成的人群,她们在这里说着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开着粗俗的玩笑。井边不时的传出嘻嘻哈哈的笑声。玛阿坎加入到他们其中,只是每当听到她们说一些风月趣事时,玛阿坎总是缄默不语,毕竟自己已经没有了男人。这样的玩笑话说多了,指不定哪一天村里就会流传起自己的风言风语?玛阿坎想用这种方式自我保护,她只是听,也跟着笑,但是重来不愿答腔。正因为有这样的氛围,只要家里没有特别急的事,来挑水的妇女都愿意在井边歇一歇脚,有的把水桶装满后参与闲聊,有的一道井边,放下空桶就开始闲聊起来。 正在这些呆在井边的妇女有说有笑的当口,从密林覆盖着的小山岗上飘下来朗朗的读书声。井边一下子静下来,妇女们都静心的听着山岗上传来的声音,她们很想从这个声音中知道山岗上发生了什么事?几个外来的男人在做什么?声音停下来后,大家不约而同的看着玛阿坎,这是任何人有了好奇心后的自然反应,因为她们知道井边小山岗上住着一位汉人先生,还有两位随从,与玛阿坎家走得最近,还经常在玛阿坎家进进出出,玛阿坎?也许能满足她们的好奇心。 “这一个声音,好像是‘布吐’(夷语的学堂)里发出的读书声音。”玛阿坎也意识到大家都在注视自己,随口说一句。 “难不成,汉人先生还要在这一座荒山野岭中开办‘布吐’?是想让我们这一些大娘级的人去跟着他读书吗?”有人接一句。一群妇女“哈哈”的发出一片笑声。尽管她们用这种玩笑的话来表达自己的那一份不在意的轻松,尽管她们根本听不懂小山上飘来的声音所包含的意思,闲聊一阵后,妇女们挑着水各自回家,但是汉人先生在井边小山岗上办‘布吐’,教人读书的事情,就像一缕春风很快吹遍整个龙场。 玛阿坎挑着水回到家,今天挑水,可以少跑一趟,比往常轻松一些。她把在井边听到读书声的事给阿妈说了,但她不打算给隔壁阿婆说,她知道隔壁阿婆很快就能从其他人那里知道这一件事,不必自己多嘴。自从帮汉人先生搭草屋,为当、希渊又经常到家里来,自己毕竟寡居,常言道:寡妇门前是非多。寨老阿婆看自己的眼神都变了,就像要从自己的身上发现一些什么有意思情况一样?所以,玛阿坎在寨老阿婆面前,不便说汉人先生更多的事。可是水井边小山岗上飘动的美妙读书声音,还是深深的印嵌在玛阿坎的心坎上,时不时的回响在她的耳畔。以前,玛阿坎到洛搏(今df县城)时曾经听到过这样的读书声。这位汉人先生尽管刚到龙场,却很少进村里来,有什么事?借东西、学煮饭这样一些事,总是让为当、希渊来办,或是传话,总不与本地人接触,一个人呆在小山岗上,平日里根本看不到他是身影,上一次在马官河边看到他出来过,也不知道他在山上做些什么?玛阿坎凭自己经验知道,这位汉人先生到龙场后的生活并不容易,连基本的生活物品都没有,生活技巧也要学,还时常到自己家里来借东西。玛阿坎凭着女人的善良,尽可能的給他们帮助,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这个汉人先生是何方人士?家在哪里?成婚与否?有几个孩子?这些龙场人根本不知道,也不了解,因为在龙场人与汉人先生之间有一道鸿沟,那就是语言障碍。想到这些,玛阿坎有一个明显的感觉,那就是这一位汉人先生也许在龙场这一个小地方呆不长。可是就现在而言,他已经真实的在龙场住下来,就在水井边的小山岗上,在极其简陋的草屋里,在极端简陋的条件下,他居然开办‘布吐’?因为有所了解,又不完全了解,那一个小山岗,和上面居住着的汉人先生,用他独有的存在方式,勾起龙场人的好奇心,也包括玛阿坎。 希渊煮饭的水平终于有了明显的长进,王阳明很是高兴。能否煮一锅香喷喷米饭的问题?是王阳明到龙场后,所要面对的第二个问题。一路走来,煮饭这一件事王阳明从来没有发现这是一个问题,可是到龙场住下后,这一个问题就是最现实,最迫切的问题。生存问题,说道底就是一个吃的问题。万般无奈之下,王阳明才想到让希渊、为当去跟玛阿坎大娘学习煮饭。用半天时间,在玛阿坎家阿婆的教授下,这一个问题已经看到即将得到圆满解决的希望。早上读完诗后,为当主要烧火,希渊作为煮饭的操作手,很快一锅饭就煮好,王阳明品尝过后,就有了这样这一个答案。更让王阳明感到高兴的一点是,用这样的方法煮饭不光好吃,而且还节约粮食。 吃过饭,王阳明就带领希渊、为当着手整理他们的小院,有昨天的经验,王阳明做起来上手许多。三个人在不同的地方,向不同的方向着手整理,用砍刀,用镰刀,用锄头。王阳明与希渊做得都很仔细,为当整理的地方工作量是最小的,是王阳明有意分配给为当的,即使这样,为当干的活还是有一些粗糙,还让王阳明与希渊后面补救起来比较容易。劳动过程中,为了让两人重温已经学习的诗,一边劳动,王阳明还让两人一边背诗,手上不停,嘴上不停,脑子也不停。诗,希渊背诵的熟练,为当就在其中跟着混,一顿饭的工夫,在为当的大脑里没有了诗的影子。几遍下来,对诗的记忆又回到为当的大脑里,王阳明紧接着安排两人背诵诗接龙。希渊背诵第一句,为当接第二句,然后为当读第一句,希渊接第二句。两人背诵得比较好的诗句,王阳明跟着喝彩,背得不当的地方,王阳明及时的指出与纠正。整过劳动的过程,就变成温故诗句的过程,在王阳明的引到下,劳动也变得快乐起来。小上岗上有飘动朗诵诗歌的声音,引来到井边的龙场人与在驿道上赶路的人无数的关注。 为当第一次感到学习的快乐,也正因为背诗,艰辛的劳动也变得快乐起来。自从跟了先生以后,即使在最苦的时候,也会变得非常有趣。王阳明也感到为当的变化,为当其实很聪明,诗,读几遍,就能朗朗上口,有时不经意间,还会从为当嘴里溜出一两句。但为当毕竟野惯了,还没有养成读书写字的习惯,尤其是不愿意记住一些应该记住的东西。王阳明十分清楚,这不能完全责怪为当,这是为当的成长经历所决定的。 到了给整理出来的小院子留下进出的门时,还是让王阳明有一些犯难,因为已经不在是他当初设计整理院子的初衷。不用立起柴墙,工作量小许多,但是进出的门总得留一个。三人商量,最后决定,在原设计的留门处,不把两边的荆棘砍掉,只在中间整理出一条通道,为当找来一簇叫红子萌(学名火棘)的荆棘,稍作修理后,把过道一堵,门就算做好,可谓因地制宜,因陋就简,简单实用。如果一个人要想进入草屋的小院,而不想走正门,那他一定要颇费一些周折,其实王阳明要的就是这一个效果,这一道荆棘篱墙、荆棘门,拦得住君子足矣。 来到院子的中央,王阳明环顾一天的劳动成果。杂草、荆棘、藤蔓被去掉,在一片空地上,草屋就得以显现出来,尽管地上此时铺满枯枝败叶,但这并不影响王阳明的观察。一根树枝像一把雨伞撑在院子的顶上,几乎遮掉一半的天空,要在夏天这里可是一个避暑乘凉的好地方。那一株留下来的小桧树,矗立在树枝掩映着的空地外,终于可以充分的享受阳光,在微风中欢乐的摇摆着身姿,好像在与王阳明打招呼,用点头表达它的无声谢意。 “咱们这里,终于像一个家了。你俩说是不是?”王阳明问道。 “嗯!是像一个家了。先生。”希渊有同感的答道。 “为当,你说呢?” “我也觉得像家了。”为当赶紧回答。 “为当啊,刚才背诵诗歌,为师发现你还没有养成记忆的习惯。学习啊,说到底就是一个记忆的过程,把先生交给你的记住,然后烂熟在胸,其实就是最好的学习方法。这一点,为当切切要记住。”王阳明对为当说。 “记住了,先生。”为当。 “先生,咱们在龙场已经有了家,是不是该给这个家起个名字?”希渊振振有词的说道。 “希渊也会附庸风雅,那你给我们的家起一个名字?”王阳明把问题还给希渊。 “先生,我起不好?”希渊很为难。 “起不好名字,不要紧。希渊已经想到了这一层,应该心已经有了名字?说出来,咱们在斟酌斟酌。你说是不是?为当。”王阳明鼓励着希渊。 “希渊哥,先生让你说,你就说嘛!”为当催促着。 “先生,我…,我想叫它‘草屋居’。”希渊说出来,却生生的看着王阳明。 “‘草屋居’。其实还挺不错,‘草屋’说明咱们的家就是一间用稻草搭起的屋子,‘居’字,说明这是我们的家,我们住在这里。蛮不错的名字。”王阳明分析道。 “那就叫‘草屋居’。”为当听了王阳明的话后说道。 “‘草屋居’这个名字可是可以用。只是它并没有反映出我们这个家的特色,任何一间草屋都可以起这个名字。”王阳明又分析道。 “先生,你给起个名字吧?”希渊说。 “我到有一个名字,说给你们听一听,看贴切不?”王阳明停了停,接着说:“叫‘结草庵’。‘草’说明它是稻草搭建的屋,‘结’字说明使用草的方法,‘庵’说明很小,也很简陋。”王阳明说完看着两人的反应。 “‘结草庵’这个名字好,先生,就叫结草庵。”听了先生的解释,希渊想想后说道:“为当,咱们的家有名字了,叫结草庵。好不好听?” “嗷——,结草庵,我们的家叫结草庵。”希渊与为当欢呼起来。 “为当,会写结草庵这几个字吗?”王阳明问。 为当摇摇头,表示不会。王阳明找来一根树条,来到细土前,将两人上午写的‘木’字抹去,然后一笔一划的在细土上写上“结草庵”几个字。 “先生,贵阳有一个‘紫宁庵’,和我们的‘结草庵’的‘庵’字是一个字。”为当发现两者的相同处。 “是一个字,只是‘紫宁庵’的‘庵’字,指的是寺庙,而我们的‘结草庵’的‘庵’字是简陋、很小的意思。两个字相同,但意思却不同。”王阳明说道。 “是的,先生,贵阳紫宁庵就是一个尼姑庵。”为当强调着。 “好了,咱们再把地上的枯枝败叶收拾起来,付之于炬,今天就算完事。”王阳明说完,已经动起手来,希渊与为当跟着干。 为当紧跟在希渊身边,低声的问:“希渊哥,付之于炬是干什么?” “就是把这些枯枝败叶烧掉。” “你俩在说什么?希渊。”王阳明发现两人的嘀咕,问道。 “没说什么?先生。我们在说先生该为我们的结草庵写一首诗了。”希渊没有实话实说。 “真有你俩的,一刻也不让为师歇着。行,你俩在家煮饭,我到井边洗个手,再到白岩寨河走一走,也许回来吃饭时,诗,就有了。”王阳明嘴里埋怨,心里却十分愿意干这一件事。想到白岩寨河边走一走,还有一个不能告诉其他人的秘密,那就是希望能与玛阿坎,在白岩寨河边不期而遇。 田土里有几个人在劳作,王阳明没有看到玛阿坎的身影,心里也说不上什么失望,他感到在田土里忙碌的人更多,尽管他们已经回家,但是他们在田土里留下劳作后的痕迹。王阳明把心收回来,斟字酌句的做起诗来。从白岩寨河边起身回走时,一首诗已经成竹在王阳明的胸中。快回到结草庵时,放松下来的王阳明突然想起两位随行来龙场的大哥,与郑富力、梁时运分别已有一段时间,如果顺利的话,两人也许已经回到余姚。即使路途上有所耽搁,也应该离余姚不远。王阳明并不为两位大哥的回程担心,想起余姚,就想起家人,尤其是祖母,她老人家要是知道孙儿王阳明已经安全抵达龙场,还在龙场搭起一间安身的结草庵,一定会担心的?王阳明将手伸进怀里,摸了摸那一个小布袋,布袋里所剩无几的细盐,还在,它紧紧的贴在王阳明的心窝上,王阳明甚至能感受到每一粒细盐在指尖滚动着的存在,每当想念祖母时,他都会摸一摸这袋细盐,有时还会取出少许细盐,放在嘴里,让每一粒细盐在舌尖慢慢的融化,细细的品味口腔里的盐香,借此来深深的怀念祖母给予自己的无微不至的关爱。今日王阳明没有这样做,因为在不经意间他已经回到结草庵。 “饭煮好没有?”王阳明随口问道。 “好了,先生,就等你回来。”希渊。 “吃饭。”王阳明。 “先生,你写的诗呢?”希渊问。 “你们的饭已经煮好,为师的诗当然也有出来。听着。”王阳明停了停,读到: “草庵不及肩,旅倦体方适。 开棘自成篱,土阶漫无级。 迎风及萧疏,漏雨易补缉。 灵濑响朝湍,深林凝暮色。 群獠环聚讯,语庞意颜质。 鹿豕且同游,兹类犹人属。 污樽映瓦豆,尽醉不知夕。 缅怀黄唐化,略称茅茨迹。” “先生,这首诗叫什么名字?”希渊紧接着问。 “《初到龙场无所止结草庵居之》。”王阳明答道:“能记住吗?希渊,这首诗略长。” “能记住,先生。只是有一些字,不知如何写?也不知其意?” “吃晚饭后,你背诵一遍,我再给你们讲解。”王阳明道。为当在一旁静静的听着,他不知道这首诗的意思?更不知道先生是如何写出诗来的?为当只是感到,在先生无所不能的脑袋瓜里,装满的,全是这些他从未听说过的文字。 初春时节,是一个反复无常的季节。昨天还艳阳高照的天色,给人温暖如春的感受,夜间只要西北风吹起,初春的脸色一下就变回到隆冬样子,寒冷的气息源于冬,而胜于冬。如果在加上毛毛细雨的肆虐,一夜之间外面的山野就会变成银装素裹。王阳明没有心情去欣赏外面世界的奇幻与美妙,冰封的世界把他的计划打乱,原本想好要尽快去拜会蔡寨老的,可是气候的突变,也把王阳明封堵在结草庵里,懒得动弹。之前预计春天已经来临,春耕即将开始的判断,在严寒面前显得无计可施,王阳明知道,在寒意的裹挟中春姑娘的脚步总会姗姗来迟。结草庵的屋顶上铺上一层薄冰,在结草庵里燃烧柴火的热力作用下,个别地方的薄冰融化成水,顺着稻草的缝隙漏滴下来。新建的结草庵,总要经历风雨洗礼,才能经久耐用。搭建结草庵时吴老者已经告诉过王阳明,所以他对结草庵漏雨的问题有思想准备,也就不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的。 王阳明心中十分清楚,拜会蔡寨老是必须做的一件事,现在需要的只是一个时间与时机问题。一个外来之人,前去拜见蔡寨老,既是礼节,更是对当地人的一种尊重,能得到蔡寨老的认可,就能得到全村人的理解。如果不去拜见蔡寨老,作为外来之人的王阳明,渐渐的就会与本地人之间形成一种无形的隔阂,即使日后做多少努力与弥补,与龙场融洽相处的心思也只会成为泡影,在龙场生存下来就会难之又难。到龙场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从情理上讲是该去拜会蔡寨老的时候了,可是天意不随人愿,王阳明就在寒冷的气候里倦怠下来。之前,还在考虑拜会蔡寨老时,拿什么做见面礼?这让王阳明一时犯愁,因为在自己的全部家档里,就没有一件拿得出手的东西,那天突然想起詹惠送的那一把匕首,见面礼算有了,也还拿得出手,可是一个更大的问题又摆在王阳明的面前。为当那点理解与传话水平,的确无法满足王阳明拜会蔡寨老的需要,那天蔡寨老来看王阳明搭建结草庵时,就已经得到验证。生活中的一些简单话语,为当还能应付,可真要到正式的场合,比如以前的龙场驿丞是怎么干事的?龙场驿站现在还留些什么东西与资产?是否需要办理交接?与谁进行交接?作为现任的龙场驿丞,王阳明又要做些什么?还有王阳明想租佃少许的田土,开始学习农耕,也要请求蔡寨老的支持与理解,等等这些事情。很显然为当的经历与阅历不足以让他完成好这一职责。王阳明又犯愁起来。 百十号人的龙场就没有一个人能听懂汉话?说得了汉话?龙场驿站作为奢香摄政君长在gz开设十八驿的首驿,应该有这样的人,只是自己不了解情况而已。王阳明想透这一层,也做出了这样的判断,自然又让他想到了玛阿坎,只有玛阿坎能帮助自己了解这些情况。冰封的日子,结草庵在王阳明的心中显得异常的重要与难得,到龙场后也遇到过气候的变化,但这一次是最严重的,出现冰冻,在寒风刺骨的日子里,自己还能倦怠在结草庵里,王阳明就更加感谢吴老者为自己搭建的这一间草屋。要是没有结草庵供自家栖身,自己现在将身处何地?如何面对这次严寒?日子,在严寒中被困闲下来,而王阳明并没有闲着,在结草庵里借着火光,教希渊为当读诗,在炭灰地上教两人写字。既然已经开始,王阳明就不会停下脚步。冰封的山野,从结草庵里传出读书声显得格外的明亮与清脆。 在结草庵里读书写字,为当的进步很明显,但心思依然沉静不下来。尽管结草庵外异常寒冷,还是寻找各种借口往外跑,要么撒尿,要么吐痰等等,反正想着各种法子到外面去,外面的世界就像有一种魔力吸引着为当的心。而希渊就不同,他能随着王阳明的讲解,思维驰骋与遨游在知识的海洋里,享受着读诗、写字给他带来的充实与快乐。王阳明知道,为当的问题是心下不静造成的。 “你俩想不想跟我学一种功夫?”王阳明问道。 “什么工夫?先生。”希渊惊奇的问。 “这功夫,仙家叫养静功,佛家叫禅功。”王阳明想出这个法子来,就是要根治为当的病。心下不静,是为学之人的大病,王阳明始终这样认为。 “愿意,我们愿意跟先生学。”两人先后回答。 “先生,学会这个功夫,我们是不是成了仙家?入了佛家,也能成佛了?”希渊进一步问。希渊当然不知道王阳明的目的。 “也没有这样神秘。你俩要知道,练这个功夫,是道家修行,佛家戒律的门槛石。不练此功绝成不了仙,更成不了佛,但练了此功也未必就能成仙?成佛?为师就练过此功,现在不是也没有成仙、成佛,还是世间一介平凡之人吗?”王阳明停了停,接着说:“但练习此功对一个人具有修身养性、开窍心志、培元养神之功效,寒去署来,物是人非,世事之变,全系于人的一颗心。有了这一颗清明之心,淡泊之心,就能舍下世间的恩恩怨怨,抛去对荣辱奢华的追逐,心如止水,处变而不惊,居律而为之。为当能听懂这些吗?”看着为当,王阳明更关心为当对这些话的理解力。 摇了摇头,为当习惯用这种方法回答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不要紧,为当。为师今后慢慢教你。‘门槛石’是什么意思知道吗?”王阳明又问。 为当,又摇了摇头。 “‘门槛石’就是每一家人门槛下面的那块石头,这个见过吗?”王阳明给为当解释。 “见过,詹二爷家门槛下,就有这样的门槛石。” “对,就是詹二爷门槛下的那块石头,就叫‘门槛石’。但是在这里是指入门的意思。人只有踩着‘门槛石’才能进得了这一家人的门,知道了吗?”王阳明肯定为当的话,又作了答。 “希渊,你在想什么?”王阳明看见希渊在发愣。 “没想什么?先生,刚才你讲的话,我能听懂,但不完全理解。”希渊答。 “现在理解不了没有关系,你俩通过一段时间练习此功,自然就会理解。”王阳明。 “先生,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学习功法?”希渊急切的问。 王阳明已经在床上盘腿坐好:“现在就学,你俩跟着我的样子做。”希渊、为当赶紧学着先生盘腿坐在床上。 “这是基本姿势,两手掌重叠,自然置于腹下丹田处。丹田乃元神元气元志之府。何为丹田穴?肚脐下三指处。你俩在自己的身体上摸一摸?”王阳明停下话,看着两人在自己的身上找丹田穴。 “摸到没有?你俩。” “摸到了。”两人开始戏闹起来。 “莫闹。欲练此功,须怀敬畏之心,敬神畏佛方可。”王阳明制止道,提到神与佛,希渊、为当也严肃起来。 “练习此功,在盘腿而坐的基础上,有三个要诀。第一步,淡定入静,万物一体。让自己身体的每一个部位,乃至每一根毛发与关节松弛自如,宛若空中飘落的风叶,水中慢动的灵草。松弛身心,可从头顶开始,也可从脚底开始。开始练习时有些困难,当练习到一定的程度,你就会感到自己的身心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好,你俩练习、练习这第一步,跟着我的话语提示,我的话提示到哪里?你们就在自己的身体上去感知到哪里?来,闭上眼睛。” 希渊、为当坐在床上,闭上眼睛。王阳明开始用语言提示与指导两人,练习起功法来。动作要诀讲解完后,王阳明看见希渊、为当,已经进入无我的状态。整个结草庵里安静极了,除了王阳明自己的呼吸声,耳朵里“嗡嗡”鸣叫声,万籁寂静。没有马上叫停两人,王阳明要让希渊、为当第一次练习此功的感受,更加强烈的留在他们自己的身体里,记忆里。对初次练习此功法的人来说,这一点是极其重要的。王阳明观察着两人,为当用手捞一捞自己的鼻子,手放下后,又进入状态。 “好了,睁开眼睛吧!”叫着两人,王阳明看见希渊、为当很努力的才抬起自己的上眼帘,睡眼惺忪的样子。 “呵呵,感觉怎样?希渊?”王阳明笑一下。 “先生,我感到身体飘起来了,很舒服。”希渊。 “为当呢?” “先生,我感到像睡了一觉一样,真的很舒服。” “呵呵,呵呵。”听了两人的话,王阳明笑而不答。 “先生,我们练得不对吗?”希渊赶紧问。 “没有,第一次此功的人都是这个感受。此功法培元养神的功效,你俩不是都体会到了吗?”王阳明没有直接回答希渊的问题。 “先生,这第二步是怎么练习的?”希渊问。“先生,教我们练习第二步?”为当跟着说。 “你俩可真心急,心急可吃不了热豆腐。莫急,莫急,这第一步还是在我的提示下你俩才操作完成的,如果没有我的提示,能完成吗?”王阳明注视着两人。 “我们试一试。”希渊。 “那好,你俩按我刚才讲的再练习一遍,我不在提示,看看又是什么情况?”王阳明。 希渊、为当闭目坐定,开始练习功法。两人在心里都努力的回忆先生的提示,正因为这个强制记忆的过程,妨碍两人进入身体的松弛状态,没有找到刚才的感觉。王阳明从两人的不同神情中也能观察得到,为当更是人坐在床上,心已经不知跑哪里去了?一直紧绷着脸部的表情。过一阵,王阳明叫停两人。 “怎么样?”见两人回过神来,王阳明问道。 “没有先生的提示,这‘淡定入静,万物一体’的感受还真不好找。”希渊回答。 “我也没有刚才的感觉。”为当。 “所以啊,你俩莫急。这第一步都还没有真切的掌握,何谈第二步?第三步?师傅引进门,修行在个人。就这第一步你们日后还需经过反复练习,做到体悟、感悟、心悟融为一体,才算得上基本掌握,到那时我再叫你俩第二步,第三步。而这第一步尤为重要,淡定是为了松弛,松弛是为了入静,入静了才能真正松弛,天地有序,万物致理,人物一体,道法归一。我讲的这些,你们还不能完全听懂和理解,只要坚持练习功法,你们一定会找到自己的答案。”王阳明停了停,接着又说:“你俩真想练习此功法,我得明确的告诉你们。练习此功法,绝不追求成仙、成佛,过分的追求超脱凡尘的极致之效,很容易走火入魔。想当年,我对道家的仙术着迷,在余姚老家的后山上找了一个山洞,闭关练习道家的‘导引术’,开始有所感受,偶尔也有所预知。后来练习强化一些,险些练出癔症。在回家调养治疗的过程中,我悟出了:成仙、成佛之道非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之心志所能力及,而我们只能做平凡之人力所能及之事。我放弃练习此功法的极致目标,把它当着修身养性的功法来练习,不想却感受到开窍心志、培元养神的功效。希渊应该记得,在路途中时,每当休息,我总要闭目养神,其实我就在练此功法而没有告诉你们。” 王阳明的故事深深的吸引希渊、为当,让他们忘记严寒,忘记身处山野,忘记自己的存在。各自用自己的理解力与思维力遐想着先生当年在山洞修炼的情景。 “先生。”希渊终于开口:“学习这个功法,没有师傅教你吗?就像你现在教我们一样。” “为师到是时常到道观里去与居士门生聊天,还真没有拜过谁为师?加上从书本上看到的,体悟修炼而得,从来没有师傅指点过。”王阳明回忆着自己过往的经历,回答希渊。 “先生,你真是神人。以前在家时我就听家里人这样说过,听了先生的故事,我也这样认为。”希渊。 “我在家格竹子与在阳明洞修炼时,希渊还没有到我们王家来。这些事情自然只是听说的,我可不愿做什么得道仙人?为师平声最大的愿望是成为圣人,像孔子那样的圣人。可惜啊,圣人没能做成,反到做了龙场驿站的驿丞。这也许是天意,天意不可违啊。”王阳明感慨的说道,他发现为当在一边听着。 “为当,孔子是谁?你知道吗?”王阳明问。 为当摇了摇头。但是为当记住了先生年轻时曾在山洞里修炼功法的故事。 “希渊,平时你多给为当讲一些孔子的故事,也让为当慢慢的接受儒家思想。”王阳明说。 “先生,我知道的不多,怎么讲啊?”希渊很为难。 “没关系,知道多少,就讲多少。为师也会给你俩讲的。希渊不用为难。” “哎—。”得到王阳明的话,希渊应一声。 “为当,在本地,你见过练习这种功法的人吗?”王阳明。 “从来没有见过,在我们本地主要是巫师,倒是见过他们做道场、法场。”为当答。 “愿意练习这个功法吗?为当?”王阳明。 “愿意。”为当很肯定的口气。 “愿意练习,就好好的习练。只是我要告诉你俩,咱们既不是道家居士,也不是佛门的出家弟子,练习此功法不能耽搁读书写字与做其他事情,只能在闲暇时间练习。一定要记住,这一点很重要。”王阳明强调道。 “记住了,先生。”希渊、为当几乎异口同声的回答,话音一落,两人都窃笑起来。王阳明发现,为当也开始渐渐改变自己摇头或点头回答问话的习惯。 “先生,我们的粮食不多了。”希渊。 “我知道,不碍事,等天气转好,我们进村子里去买一些就是。”王阳明嘴上答得轻松,心里却并不轻松。他知道,在春耕即将开始的时节,正是各家口粮青黄不接之时。粮食能买到吗?在王阳明的心里还真是一个打问号。这事也只能麻烦玛阿坎家。反正要去拜会寨老,也要给玛阿坎添麻烦的,一事不烦二主。王阳明心中盘算着,在严寒的日子里,困处在结草庵里,期盼着、等待着阳光普照的日子到来。 困处在结草庵的日子,王阳明倒也过得很充实。教希渊、为当读书写字,习练功法。就教人练习此功法而言,希渊、为当无意中成为王阳明的开门弟子,就连王阳明的第一个弟子徐爱,都未曾习练此功法。这些对希渊、为当来说是幸运的,对王阳明本人而言也是幸运,因为他们在命运无情的捉弄之中,在共同经历的艰难中,彼此不离不弃,相互扶持,相互抚慰,相互依存。教两人练习功法,王阳明的本意是通过此功法的习练,纠正为当心性顽劣的野性,不想两人却如此上心来劲,这倒是出乎自己的所料。王阳明知道,这个方法在为当身上能不能产生作用?能否拴缚住为当无拘无束的野性,还有待时日的验证。其实,在为当身上具有的这一些习性,是为当所处的生存环境使然,是为当成长经历的使然,对为当而言,既是天性使然。王阳明无意要改变为当天性使然的习性,王阳明也不讨厌为当身上这样的习性,为当身上的某些习惯,有时还是王阳明喜欢为当的理由,但就学习这一点而言,王阳明必须改变为当,必须用知识来武装为当的头脑,既是为了自己在龙场的生存需要着想,更为为当随着成长必将担当的未来着想。 ; 第二节 夷家与夷家人 ?西北风停下来,毛毛细雨停下来,云层散开,明媚的阳光重新普照在龙场的大地上。天气已经好转,但是在明媚的阳光中还裹挟着一股子刺骨的寒气。王阳明感受得到。结草庵屋顶上的冰开始渐渐融化,树枝上结成的冰块也开始滑落。这也许是寒冬最后的一次冰封,冰封融化以后,春天的步伐就应该临近,所有经历这场严寒考研验的龙场人都有这样一份期盼,包括王阳明。村子里开始有人忙活起来,说明人们心开始活络起来,树林里有小鸟的叫声,说明小鸟也活跃起来,井边歪斜着的柳树,柳条上抽出的嫩芽,经历这场冰封的洗礼,有的在温暖的阳光中渐渐的苏醒过来,有的已经凋零,但这一点不妨碍整个洗脚塘都掩映在柳树的绿意中,说明大地开始复苏。第二天,温暖的阳光终于击退最后一丝寒气,融化了覆盖在大地上的薄冰,让大地上、树林里升腾起薄薄的雾气,龙场,变成一派蒸蒸日上的景象。先前还是泥淋不堪的小道,开始板结起来,便于人们行走。王阳明知道在冰封日子等待的时刻终于到来。 王阳明在井边小山头上办‘布吐’(夷语,学堂)的事,就像一颗石子投进洗脚塘里,在龙场荡起一层的涟漪,水面很快又恢复平静。龙场人如此之快的就进入熟视无睹的状态,开始时还相互传说,猜测着山岗上发生的事情,每天早上到井边的人都能听到小山岗上飘下来的读书声,渐渐的人们也习以为常,说到底小山岗上发生的事与他们没有直接的关系,没有妨碍与影响龙场人每天的起居生活。通过老婆子,汉人先生在水井边小山头上办‘布吐’的事,还是传到来蔡寨老的耳朵里。全村子里的人都可以淡忘这一件事,所有知道这一件事的人都可以漠视,但蔡寨老知道这一件事后,心里就一直絮叨着此事。问过玛阿坎后,确定,所发生的事铁板订钉。玛阿坎从来不会对阿公说谎,蔡寨老最相信玛阿坎这个孩子,在她的骨子里没有半点欺人的习性,即使是自己的老婆子,有时也会夸大其词,玛阿坎绝对不会这样做。‘布吐’在蔡寨老的心中是一个神圣的地方,一个他向往了一辈子的殿堂。可是寨老的祖上,就是水西犹可汗的一位稻濮(专门种水稻的仆人),哪里有机会到‘布吐’去学习?这也成为蔡寨老心中一辈子的遗憾与空缺,凭着这股向往的劲头,年轻时,蔡寨老自己钻研与学习他们的祖先留下书籍与文字,用尽一生的努力,最大成果转化到蔡寨老的两个儿子的身上,因为认得夷家文字,写得夷家文字,被水西犹可汗选中,成为幕俄格(君长的官邸)的差人,在龙场人的眼里这也算得上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汉人先生在水井边的小山头上教两个年轻人读汉书,写汉字,蔡寨老能想象得到。但是他们的书从何来?笔墨从何来?总不能不远万里从老家带到龙场来,这不现实?也不可能?那天,蔡寨老去看刚到龙场的汉人先生搭草屋,他们所带的行装也就一个马驮,不可能有书与笔、墨、纸?既然这些条件都不具备,汉人先生是如何教授课业的?蔡寨老急切想弄清楚这些事情。别人可以不在乎汉人先生办‘布吐’的事,蔡寨老就不能不在乎与关注此事。自己年轻时在家私授两个儿子读夷书,写夷字的实践,后来被证明是成功的做法,也是蔡寨老今天能安享晚年的根基所在。蔡寨老知道如果今天能让现在村子的小孩与年轻人读书写字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不用在为生计忙绿,又被大伙推为寨老后,自己就一直琢磨着这一个问题,心中一直有一个挥之不去的念头,那就是要在龙场这里办‘布吐’,让各家的孩子都有机会读书写字,将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即使自己死后,也有脸面去见龙场的列祖列宗。 蔡寨老十分清楚,汉人先生教的一定是汉书汉字,自己的两个儿子到过中原之地,据他们说,汉人的历史比夷族久远,汉人的智慧比夷家博大精深,他们住的是瓦房,吃的是精米,穿的是绸缎,用的是精美的瓷器,书有无穷多,读都读不完。所以蔡寨老并不拒绝学习汉人的知识与智慧,今天在龙场的周围已经住下很多汉人,他们说是来屯耕戍边,其实就是霸占夷家祖先留下的山河。就这个意义上讲,蔡寨老从心里很抵触,很反感,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外来的汉人也开始本地化,有的还与夷家通婚成为亲戚,汉夷两通。慢慢的蔡寨老心中的那点抵触与反感也渐渐的淡去。更何况,作为水西摄政犹可汗的奢香夫人,就是一个汉学通,读过多少汉书,学到多少汉人的智慧,凭着这些经验与智慧化解了多少水西所面临的灾难与凶险,使水西得以保存,使龙场得以生生不息到今天。 一个外来的汉人先生,在一夜之间,在如此艰难的条件下,就把蔡寨老多年的心愿,变成人们相互传说的事实,在龙场办起‘布吐’来?蔡寨老的内心感慨万千,他甚至想亲自到井边去看一看汉人先生是如何课业的?恰在此时,蔡寨老从玛阿坎处知道,汉人先生这两天正好要来拜访自己。真是瞌睡来了,遇上枕头。当知道汉人先生即将断粮时,蔡寨老欣然把自家的余粮卖给王阳明,还给老婆子讲,汉人先生来家,要准备饭菜。蔡寨老以为玛阿坎知道一些情况,就向玛阿坎打听汉人先生办‘布吐’的事,玛阿坎从希渊、为当那里知道汉人先生在教他俩读诗写字,其他的就不比别人知道得多。所以蔡寨老本人,对与汉人先生的即将见面,很是期待。 汉人先生前来造访,自然离不开阿列普。阿列普的祖辈就在驿站当差,后来交接给阿列普的父亲妥尼阿列,要是今天龙场驿站没有被毁掉,现在应该是阿列普接班。在驿站当差的时间久了,阿列普祖父与父亲都能讲一口流利的汉话,而父亲又教会阿列普说汉话。在龙场这样一个小地方与汉人先生见面,自然少不得阿列普参加,这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可是事情并没有像人们想象的那样简单,玛阿坎把寨老阿公的话带给阿列普,从本心上讲,阿列普极不情愿参加这样的活动,尤其是帮助汉人先生。阿列普喜欢玛阿坎,自然也是玛阿坎家常客,在玛阿坎家时常与希渊、为当相遇。渐渐的阿列普发现玛阿坎对汉人先生的所求之事很是上心,别人想到的她在做,别人没有提出的事,玛阿坎也会很细心的做,无形当中玛阿坎的行为給阿列普造成不少的压力,一个外来的汉人先生居然成为横亘在阿列普与玛阿坎之间的一道坎。这让阿列普的心中极为不畅快。更让阿列普受不了的是,每次与玛阿坎说话,只要提到汉人先生,玛阿坎总是怜爱有佳,就像是她自己在经历这场磨难一样。所以阿列普真的不想去参加这样的拜会活动,尤其是让他去帮助汉人先生,更是不乐意。但是蔡寨老已经发话,阿列普又不敢怠慢,因为在当年今天寨老阿公、阿列普的父亲和玛阿坎的公公结为最好的‘伙计’,在龙场当地三人的兄弟情宜,那也路人皆知的事。现在其中两人已经离世,就剩下寨老阿公还健在,三个家庭中遇到什么事?都要请寨老阿公的挑头来办理,在三个家庭的晚辈中,寨老阿公享受尊长的待遇,在同辈当中也是德高望重的。记得阿列普还在咂酒难酒时,一次,与几个伙计在一起咂酒,寨老阿公冲进来,揪住阿列普的耳朵,拽到屋外,找来一根棍子,当着阿列普阿妈的面,一顿狠揍。当时借着酒力不觉得疼,等酒醒后,阿列普才知道寨老阿公下手有多狠。是阿妈把寨老阿公叫来的,阿列普知道的。所以他什么也不敢说,寨老阿公是替已故的父亲在教训自己,浑身的疼痛只能慢慢忍受。当时阿列普就是一个浑球的性格,你越不让他做什么?他偏要做什么?所以后来更是咂酒难酒,阿列普清醒时也知道,自己再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会因为咂酒暴尸荒野。阿妈的泪,寨老阿公的棍,亲人的话,都没有让阿列普改掉咂酒难酒的恶习。后来斗目阿搏与阿列普结拜为兄弟,是斗目阿搏的妻子玛阿坎用女人的纤弱与温情,挽救了阿列普,把他从地狱的门槛边拉回来。在戒掉嗜酒习惯的那些日子里,只有阿列普自己知道,当酒瘾犯起来时,周身就像有一万条毛毛虫在爬,让人生不如死。有了斗目阿搏与玛阿坎的关爱与鼓励,阿列普慢慢恢复如常。斗目阿搏出事后,阿列普悔恨之极,可想而知。咂酒难酒几乎让阿列普变得不是人,咂酒难酒又让他在面对这样的恩人时变成最大的负罪之人。要是那天阿列普不砸酒,即使咂酒少咂一些,第二天能陪着斗目阿搏进山打猎,一切将不复发生。在那些厌恨自己的日子里,对玛阿坎家,阿列普发誓不在咂酒难酒,要用一生来赎自己深重的罪孽。玛阿坎的阿爸还健在时,玛阿坎根本不理阿列普,连话都不愿跟他说。阿列普也没有非分之想,可是三年前玛阿坎的阿爸也离开人世,一家子的生活重担一下子落在玛阿坎的身上。 那一年玛阿坎的女儿三岁多,收完庄稼,过完夷家新年,眼看就要入冬。阿列普上山砍柴,要为自家与玛阿坎家准备好过冬的柴禾,几年来他一直这样做。那一天,阿列普从山上扛着柴禾回来,堆码好柴禾堆,准备转生继续上山扛柴禾时,玛阿坎抱着女儿走过来,递给阿列普一碗水:“阿搏诺楚叫叔叔喝水。” “阿列普叔叔喝水。”女儿跟着妈妈的话说,还把妈妈端着水的手往阿列普的面前推。玛阿坎知道,尽管自己不理阿列普,其实自己不在家时,儿子女儿与阿列普已经很熟,阿列普还时常与两个孩子一起玩耍,只要玛阿坎一出现,院子里的欢声笑语就会戛然而止,阿列普有时在山上采到野果,也总是会留下一些给自己的儿女吃。所以两个小家伙很喜欢他们的阿列普叔叔。 接过水,阿列普一口气喝下,把碗还给玛阿坎,并没有说话。 看着一头是汗的阿列普,玛阿坎说道:“歇会儿吧,别累坏了。” “不累,马上就完。”阿列普说着,已经离开。 走出玛阿坎家,阿列普一口气跑到山上,坐在已经捆好的柴禾上,他的心久久不能平静。这么多年过去,玛阿坎一直不搭理阿列普,只要她心中的那口怨气还在,无论阿列普付出得再多,都不足以治愈心中的那一道伤口。可是今天这是怎么了?早已习惯默默付出的阿列普感到久违的亲近与温暖,仅凭一碗水,一句话,就让他心中的负罪感也轻松一些,这么多年的汗水,在今天终于得到温暖的回报,扛着柴禾下山时,步伐也显得很轻松。就这样玛阿坎与阿列普僵持的关系活络起来,只是这时阿列普称玛阿坎为“阿姐”。 第二年开春,农忙开始。阿列普帮玛阿坎翻山上的土地,去年这一块土种的是燕麦,今年的该种荞麦。土地得在播种前整理出来,否则误了时节,会影响收成,这是庄稼人都明白的简单道理。阿列普吆喝耕牛,扶着犁在前面翻土,玛阿坎在后面整理土地,土地不算大,但也足够两人忙一天。山上的土地板结度不大,在牛的牵引力作用下,土地在犁铧口处被厚实的翻转过来,犁向右倾斜,土地就被向右翻转。玛阿坎在后面用锄头将土地拢起成行,然后将犁过的泥土平整好,掏出不深的一道沟,以便日后播种。土里留下去年种的燕麦根与其它杂草根不少,玛阿坎把它们收拾出来,分堆放置,以便最后收拾聚拢,点火烧掉。这样既能肥土,也便于管理。这块土地还是阿爸生前烧荒开垦出来的,即使有鸟雀的侵蚀,在风调雨顺的年份里,收成也还不错,所以玛阿坎一直坚持耕种这一块土地。眼看到了中午,玛阿坎用一些干燥的草根燃起火,把带来的饭菜放在火边加热,然后回到土里继续干活。饭菜是阿妈为他们准备的,耕种这块土地每一次都这样。 “阿列普,过来吃饭,歇一会儿。”玛阿坎估计饭菜热了,招呼着阿列普。在这片山野里,现在只有他们两人。 阿列普并没有急着过来,而是将耕牛从犁架上解卸下来,把牛牵到土地边一处杂草比较多的地方,在一颗不大的树上,捆扎好缰绳。然后,在走向玛阿坎,耕耘了半天,牛也要歇歇,也要进餐。 玛阿坎已经将饭菜分成两碗,插一双筷子在饭碗里。阿列普来到后,玛阿坎把饭菜多的一碗递给阿列普。在这块土地的边上,有一处放着几块石头,这里就成为他们吃饭与休息的地方。拍打两下手,又在身上擦一擦,阿列普接过饭碗,坐在一块石头大口的吃起来。夷家在农忙时吃三餐,而且今天还有腊肉,几片亮堂堂、油乎乎的腊肉盖在米饭上,阿列普贪婪的吃着香喷喷的饭菜,玛阿坎甚至能听到阿列普咀嚼饭菜的声音,然后喉结滑动一下,“唝咚”的一声,饭菜结实的掉进阿列普的胃里。很快,阿列普的一碗饭吃完,玛阿坎又给阿列普的碗里到上水,每喝下一口水,阿列普的嗓子里都会发出“唝咚”的声音,玛阿坎发现,阿列普其实强壮像一头水牯牛。在心里玛阿坎觉得自己的这个发现很好笑,但又没有笑出来,一脸开心的样子。饭吃好,水喝完,阿列普把空碗放在脚边的地上,用手抹一把嘴。 “你笑什么?阿姐?”阿列普发现玛阿坎的表情变化,问道。 “没有笑什么?”经阿列普一问,玛阿坎更想笑,但她忍着没有笑出来。 “明明在笑,还说没有笑什么?阿姐,是我哪里没有做好让你觉得好笑?”阿列普追问。 “哈哈,哈哈……。”玛阿坎终于笑出声来:“没什么?阿列普,哈哈,我、我只是觉得你吃饭的声音就像一头壮牛一样。哈哈、哈。” “这有什么好笑的?我阿爸吃饭的声音也很响。”阿列普不以为然的说道。 “哈哈、哈、哈哈……。”听了阿列普的解释,玛阿坎笑的更厉害。一边不停的笑,一边够着身体绕过阿列普的腿前,想把篮子取过来,收拾碗筷。 阿列普依然坐在原处,他看见玛阿坎因为不停的笑而抖动的身体,就在自己的眼前,近在咫尺。因为离得很近,阿列普能感到玛阿坎的体温,耳后发际的一绺头发闲适的飘在耳边,衬托出玛阿坎脸庞妩媚的轮廓。阿列普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冲动的将“哈哈”笑着的玛阿坎一把从后腰抱住,拽进怀里。这样其实玛阿坎是斜躺在阿列普的双腿上,将脸埋在玛阿坎的后背里,阿列普的鼻腔里满是玛阿坎身体里散发出的温馨的气息,他的手能感受到玛阿坎身体的温暖与活力……。玛阿坎的笑声一下子停住,她的身体在阿列普的怀里挣扎一下,又努力的挣扎一下,在明白过来一切想要摆脱的努力都是徒劳后,用手使劲的打阿列普的小腿,因为这是玛阿坎的手所能够得到的地方。“放手,放手,阿列普。快放手……。”嘴里嚷着。 面对玛阿坎的挣扎,阿列普长长的吸一口气,借着这口气息,妄图把玛阿坎身体的气息永远留在自己的脑海里一样。抬起头说:“玛阿坎,让我照顾你一辈子好吗?”阿列普松开手。 挣扎着站起身体:“阿列普,你吃多了?”这是一句玛阿坎对人说得最重的粗话。说完转身跑进树林。 愣愣的坐在石头上,玛阿坎的话,让阿列普一下只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粗鲁与无礼,也许自己冲动而粗鲁的举动,伤害了玛阿坎,让她一下子不知如何面对?玛阿坎跑进树林,阿列普的心反到轻松下来,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许这一句话,是他一直想对玛阿坎说而一直没有勇气说出来的,即使有勇气说出来,阿列普也一直没有获得这样的机会。此时,在自己鲁莽的举动中终于说出口。反正阿列普此时的心情,阿列普的身体,就像放下一捆肩上扛着的柴禾似的。 驾好牛,阿列普已经开始耕地,玛阿坎才从树林出来。在玛阿坎没有走出树林前,阿列普甚至为玛阿坎担心,他几次想到树林里去看看玛阿坎,也许自己的粗鲁让她伤心,在树林里流泪,最后阿列普还是没有勇气到树林里去,毕竟这一切都是自己的粗鲁造成的。玛阿坎出了树林时显得很平静,麻利的收拾好碗筷,迅速的投入到劳作中。两人刻意在劳作中的离得远远的,即使有时相距很近也沉默无语。一个多时辰后,两人一起把燕麦根与杂草根收拢成堆,点一把火,完成一天的劳作。阿列普扛起犁架,牵着牛,玛阿坎拎着篮子,扛着锄头,一个走在前面,一个跟在后面,无语的往回走。 快进村子时,玛阿坎开口:“阿列普,晚饭到家里吃饭,我拿酒给你咂。” “才吃了饭,也不饿。何况我还‘吃多了’,哎——。”阿列普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玛阿坎,下午是我不好,不该对你那样,但我说的……。”阿列普走在前面没敢回头的说着,但话没有说完,就被玛阿坎打断。 “别说了,阿列普,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今天发生的事把它忘掉。既然‘吃多了’,随便你。”玛阿坎话里还有怨气。 其实,玛阿坎的话有一半客气成分,发生了这样的事,加上阿列普刚才想说的话,玛阿坎知道,他们彼此之间的那份宁静与平衡,就在事情发生的一瞬间被打破。这份宁静与平衡的得来,阿列普付出多少汗水?玛阿坎的内心有多少无助与挣扎?还遗留着多少痛苦的回忆?在时间老人慢慢的抚慰下,才的得以重新建立起来。可是无礼的阿列普,冲动的阿列普,该死的阿列普用粗鲁的行为破坏了这一切。从事情发生到现在,在这么短到时间里,玛阿坎内心真的平静下来了?显然不是,作为女人,即使经历多少生活艰辛的磨砺,她的内心也不可能强大到对刚才发生的事无动于衷的地步。阿列普不去吃饭,其实他也在回避事情发生后给自己带来的内心冲击,回避面对玛阿坎。此时,两人都需要时间尽快恢复内心的平静,又给对方留下足够的空间,以便对刚才发生的事情做出合情合理的解释或是解脱。所以两人还凑在一张饭桌上吃饭有很多难为情的地方。 两人各怀心事走进村子。阿列普在河边停下来,牛,要饮水。这一天耕作下来,山上又没有水,所以牛也渴得不行,见着水就径直走向河边。由于心痛自己的耕牛,松开手上的缰绳,让牛自在的前去。阿列普索性放下肩上的犁架,坐在地上看着耕牛饮水。从阿列普的身边走过,玛阿坎也没有说一句话的往前走去。看着玛阿坎渐行渐远的身影,阿列普的又生出一份冲动,他在内心里对自己发誓:今生今世一定要一定要取玛阿坎为妻,用自己的后半生照顾玛阿坎及家人。誓言在阿列普的直觉中形成,因为有了这个誓言,阿列普感到内心充满着雄性的力量。就像刚才在山上一样,自己把那句一直想说而没有说出口的话,说了以后,心情反而变得平静下来,誓言已经在血液里形成,让阿列普的全身上下充满着镇定与坚定的内心力量。无论这份内心力量中是否包含着赎罪感,怜悯心,还是爱欲的驱使,阿列普都别无选择。耕牛饮足水,悠闲自在的在河边低着头专注的吃着肥美的草。阿列普还坐在原地,山野被漠视,河流被漠视,心爱的耕牛被漠视,此刻,在阿列普的眼里只留下玛阿坎远去的身影,内心里满是刚立下的誓言。夷家汉子从来都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就在河边只有自己心爱的耕牛见证自己立下了这个誓言,从此阿列普不在叫玛阿坎做“阿姐”,而直接称她的名字。阿列普妄图用这样的改变来表明自己对玛阿坎的心意。这么多年过去,阿列普想尽各种办法,用尽各种方式,甚至软磨硬抗的要求开不了口的阿妈去请求寨老阿公出面说情,寨老阿公与阿婆出面找到玛阿坎的阿妈,说明情况。善良的阿妈面对这无法改变的现实,表示理解,还劝说玛阿坎答应这门婚事。可是就在这样强大的攻势面前,就在全村人都知道阿列普心意的情况下,阿列普年复一年付出与追求,玛阿坎的内心,居然像一块石头一样,就是不答应阿列普的成婚请求。这一晃几年又过去,阿列普曾经的誓言,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村里明眼的人告诉阿列普,玛阿坎实际已经接受了他,只是在玛阿坎的心里还有一座山要翻过去,还有一道坎要迈过去,所以要有耐心,不能急。旁观者是站着说话腰不痛,这么多年过去,阿列普能不急吗?为了了解玛阿坎心中的难以翻越的那座高山,难于跨越的那道高坎,他与玛阿坎平心静气谈过,争过嘴,吵过架,到最后阿列普还是一无所知。有一年到了斗目阿搏的祭日,一大早阿列普跑到斗目阿搏的坟冢处躲起来,想借着来祭拜丈夫时,了解玛阿坎的心事,可是那一天,玛阿坎就根本没有去祭拜自己的丈夫。到了玛阿坎阿爸的祭日,阿列普故伎重演,玛阿坎倒是来了,只是烧些钱纸,点燃几柱香,拜了几下,给坟头除去杂草,便离开,被逼无耐的阿列普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尽管费了如此多的周折,面对与玛阿坎婚事,到现在为此,阿列普唯一能做好的就是坚守着心中的誓言。在这么多年的努力毫无结果的情况下,如今半路又杀出一个汉人先生来,初来咋到的汉人先生很快走近玛阿坎的生活,风言风语早已在村里传开,今后的事还很难说,这让阿列普的心中极不畅快。寨老阿公既然已经发话,阿列普还是要去做这一个传话人的,只是他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想敷衍一下了事。 ; 第三节 咂夷家酒,谋‘布吐’事 ?希渊留下看家,带着为当来到蔡寨老家。王阳明心里十分清楚,为当的那点传话水平,平常的一些生活琐事还勉强能应付,可是真到了拜会蔡寨老这样正式的场合,显然是难为为当,为当毕竟还是一个孩子,无论生活积累、事理的明晰性都不足以支持他做好这件事。但是为当真要不在王阳明的身边,在龙场,王阳明会感到处处为难,寸步难行。语言相通在人与人交往的过程中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 蔡寨老家前院不算大,后院却不小。而且前后院都收拾得规整利索,王阳明走进蔡寨老家就留下这样的印象。寨老阿婆是一个能干的女人,那一天,买稻草搭建结草庵相见时,王阳明就有这样的感觉。后院里放着两张椅子,两张长条凳,中间放着小桌子,算是主人家为王阳明今天前来拜访所做的准备。天气很好,在院子里叙谈,晒晒太阳正当适宜。寨老阿婆热情的将王阳明迎进院子,已经坐在院子里的蔡寨老。见客人到来,站起身子迎接,到显出年迈的体态。王阳明上前几步,赶紧给蔡寨老施礼。由于语言不通,蔡寨老一脸堆笑,点头还礼,示意王阳明坐下。蔡寨老家的房子要比王阳明的结草庵大得多,不过也是草房,不同之处在于墙体全是用木板做的,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应该比住在结草庵宽敞与舒适许多。玛阿坎也在蔡寨老家帮忙,上上下下的忙活。王阳明落座后,玛阿坎用桌上的土茶壶、茶杯,斟上茶,用手示意王阳明喝茶。王阳明也用手示意玛阿坎,算是打过招呼。看来,蔡寨老为迎接王阳明的这一次拜会做准备,这倒是让王阳明感到高兴。看着拜会场面的摆设,王阳明不知道还有什么人会参加?但至少到现在,王阳明看到的就只有蔡寨老一家人与玛阿坎。如果没有别人,王阳明与蔡寨老的谈话,仅靠为当传话进行得不会顺利,王阳明担心起来。这时蔡寨老对玛阿坎叽里咕噜的说几句话,玛阿坎放下手里的事出去了。 看着为当,王阳明想知道刚才蔡寨老与玛阿坎说些什么? “寨老阿公叫大娘去喊人来。”为当告诉王阳明。 王阳明想玛阿坎去叫的人一定就是能说汉话的人。心,轻松下来。“蔡寨老,您这房子用木板做墙,住着很舒服,冬暖夏凉啊。”王阳明拉起闲话。 听不懂王阳明说的什么?蔡寨老看着王阳明。王阳明用手示意为当。 “寨老阿公,我家先生说,你家的木房子很好,住着冬暖夏凉。”为当传话道。 蔡寨老明白后笑了笑,叽里咕噜的答了几句。 “阿公说是他的儿子给他盖的房子。”为当传话给王阳明。明白蔡寨老的意思后,王阳明才理解,刚才寨老说话时一脸得意的表情。 “您二老有几个孩子?都在村上住吗?”王阳明问。 为当传了话,蔡寨老答了几句。 “阿公说,他有两个儿子,都不在龙场,在洛搏当差。”为当给王阳明解释。 “洛搏是哪里?”王阳明问。 “好像是水西。”为当并没有十分的把握。 “蔡寨老,你两个儿子真有出息,这在本地可是了不起的事啊。”王阳明有意恭维蔡寨老。 明白王阳明说话的意思后,蔡寨老很高兴:“有什么出息?就是混口饭吃。”为当及时告诉王阳明。 “儿子都不在身边,谁照顾您二老的起居生活?”王阳明继续问。为当告诉寨老阿公王阳明的话。 “以前,有一个儿媳住在村里。”蔡寨老说着,用手指着玛阿坎的方向。 “玛阿坎,就是蔡寨老的儿媳妇喽?”为当说明后,王阳明又问。 寨老阿婆这时正好从几人身边走过,听明白为当的话后,接过话来说道:“先生,不瞒你说,我们哪有那样的福气?玛阿坎是这一家的儿媳妇,不过,是我认下的‘干女儿’。”用手指着隔壁那间草房,手上摘着刚从地理采的青菜,凑过来拉家常。 “‘干女儿’是什么意思?”王阳明问为当。 “不是阿婆亲生的女儿,是后来认下的。”为当向王阳明解释。 “就是我们家乡的义女义母之意。”王阳明自言自语。 寨老阿婆的话匣子打开,那里收的住:“玛阿坎自从嫁到龙场来的那一天,我就非常喜欢这个闺女,后来就认下做‘干女儿’。我这‘干女儿’也好苦命,刚生下女儿,丈夫就没了,后来公公也走了,现在就她一个人抚着一对儿女,养着一个婆婆,独自撑着这一个家。玛阿坎要是我的儿媳妇那该多好啊。”寨老阿婆自顾着说自己的话。 王阳明看着为当,寨老阿婆的话太长,也太复杂,要把寨老阿婆的意思准确的转达给王阳明,做起来很为难为当。王阳明并不明白寨老阿婆说话的意思,但他很快明白过来为当的难处,说道:“您二老是菩萨心肠。好人有好报。我还得感谢您二老把粮食买给我们,要不然,再过几天,我就揭不开锅了。” 端起茶杯品着茶,王阳明知道,‘菩萨心肠’、‘好人有好报’这两句话为当显然传不了话,但是大致表达了王阳明的谢意,为当还是能够转达的。反正自己再给他们在说些什么?只要让他们知道大致意思也就足够,对为当不能要求太高。龙场的茶还真不错,尽管茶汤并不是很好看,味道却厚重清香,几口茶喝下去,在王阳明的咽部留下余香。家常在这样拉下去,尴尬的场面就会出现,王阳明有意把茶喝得慢一些。让王阳明感到欣慰的是,寨老阿婆对自己的态度不再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生硬,主动过来拉家常,说明王阳明第一次上门拜访,给她留下的印象不错。 “阿婆说不用谢,先生一人来到龙场,难处自然会遇到的,大家都帮一把也是应该的。”为当转告王阳明。虽然听不懂寨老阿婆的话,但是通过寨老阿婆的表情与嘴形来理解,为当传告的这个意思是准确与恰当的。王阳明发现为当传话的能力,其实也在经历各种事情的过程中得到不断的提高。 这时,玛阿坎与一个年轻壮汉急冲冲的走进院子。蔡寨老看见后第一个站起来,用手杖指着年轻人叽里咕噜的说一通,声音很高亢,表情很严肃,一把并不稠密的胡子在下颚上跟着抖动起来。看来蔡寨老真生气了,作为一寨之长者的威严,在这一刻终于表现出来。 王阳明把头凑到为当的跟前:“寨老阿公在骂的那一个人,问他为什么现在才来?”为当的声音很低,王阳明还是能听清楚。这时,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一个被骂的年轻人的身上,没有注意为当对着王阳明耳边说的话。 玛阿坎舀来一瓢水,帮着年轻人冲洗手。年轻人抹一把脸,在自己的身上拍打几下,又拽了拽衣服,极不情愿的来到蔡寨老面前,一副听候发落的表情。蔡寨老的气好像还没有完全消下去,又冲着年轻人嘟噜几句,年轻人回一句话,蔡寨老用手杖指一下旁边的条凳,让年轻人坐下。 年轻人没有坐下,转过身来对着王阳明,说道:“先生,对不起。寨老阿公叫我中午来的,因为在地里忙活,给耽误了,让你久等,对不起。”王阳明明白过来,蔡寨老刚才对年轻人嘟噜的几句,就是要他给自己赔不是。这个年轻人的汉话说的还算清晰流畅,看来就是蔡寨老找来传话的人。年轻人说完,转过身再一次看着蔡寨老。蔡寨老又用手杖指一指条凳,年轻人这才坐下来。 “这位兄弟,请问怎么称呼?”王阳明直接对年轻人说。 “哦,我叫阿列普,就在本村住。”年轻人马上自我介绍道。 “阿列普,这个名字蛮好听。我是龙场驿丞王守仁,在我的家乡,大家都称我王阳明。起名字就是方便别人叫的,怎么称呼我都行。该说对不起应该是我,阿列普,是我前来拜访蔡寨老,耽搁你的农耕时间。”王阳明也向阿列普做自我介绍,见阿列普与玛阿坎年龄差不多,也没有行礼,就算是见面相识。 “王阳明,这个名字到是好记。好吧,我就叫你阳明先生吧。”阿列普说道。 “蔡寨老,消消气。阿列普忙正事去了,没有耽误我们的事。消消气,别气坏了身子。”王阳明说完,看着阿列普。 阿列普把王阳明的话转告寨老。蔡寨老用手指着阿列普,又说道:“你小子再敢不听我的话,我非揍你不可。” “阿公说,下一次我再来晚了,要揍我。”阿列普用汉话告诉王阳明。 “阿列普,你告诉先生,我揍过你没有?”蔡寨老不依不饶。 “寨老阿公确实揍过我,那时我咂酒难酒。是我阿妈请寨老阿公替我父亲揍的我。阿公,你还记得这事?”阿列普把过去的事情告诉王阳明时,并不觉得难为情,在蔡寨老的面前反而显得很开心的样子。 刚才蔡寨老发火时,寨老阿婆与玛阿坎站在一边看着几人。此时气氛缓和下来,倒也不在担心。玛阿坎往几人的茶杯里续了一些茶水。“你就倚老卖老吧。”寨老阿婆对着蔡寨老说一句话,与玛阿坎一起走进房间。 “阿婆说寨老阿公,就会倚老卖老。”阿列普没经寨老同意,就把这句玩笑话告诉王阳明,在场的人都被逗乐了。 看来,在龙场蔡寨老是一个可亲、可敬、可爱的老头子,完全不像王阳明想象的那样,心里也温暖与亲切起来。王阳明把匕首拿出来,双手捧着来到蔡寨老的面前:“蔡寨老,今日前来拜访你老,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见面礼?这把匕首就请你老收下。” 阿列普转告王阳明的意思,蔡寨老迟疑片刻,接过匕首,上下打量着,阿列普也凑到蔡寨老的身边,欣赏着这一把匕首。在蔡寨老把匕首从刀鞘里抽出来后,阿列普说道:“真是一把好刀。”重新把匕首放回刀鞘,见阿列普十分喜欢,蔡寨老索性将匕首递给阿列普,让他去把玩欣赏。 蔡寨老刚说完一句话,阿列普就插话打断蔡寨老继续说话。与蔡寨老说了几句话,阿列普转过来对王阳明说:“阳明先生,我告诉寨老阿公你的名字,方便寨老阿公称呼。”王阳明点一点头表示同意。 回到座位上,王阳明说道:“这一把匕首,还是我贵阳的朋友詹惠送给我的。我只身来到龙场,没有什么东拿得出手?也只有这把匕首,不成敬意,请蔡寨老收下。” 蔡寨老说了几句话,阿列普转告王阳明:“寨老阿公说,难得阳明先生的这一份心意。”见王阳明明白意思后,蔡寨老从阿列普的手中要回匕首,放在桌子上,既没有说收下,也没有返回王阳明意思。刀、枪、弓、箭夷家男人都喜欢,可是已经是这一把年纪,也许刀、枪、弓、箭目前已不是蔡寨老在意的东西,王阳明这样想着。 大家的谈话氛围轻松下来,王阳明心中清楚,是该进入正题的时候了:“蔡寨老,今天前来拜会您,一来是表达我这一个外来人对蔡寨老和龙场人的尊敬,对这一片山水的尊重;二来啊,我既是朝廷任命的龙场驿站的驿丞,历经艰辛终算到任,可是以前的驿丞是怎么做的?现在我又该怎么做?才不负皇命。这些我都无从知晓,更无从着手,所以请蔡寨老指点、指点。”停下话来,王阳明知道自己的话不能说的太长,否则,会给后面的谈话留下麻烦。有阿列普的帮助,与蔡寨老交流起来容易了许多。 明白王阳明说话的意思后,蔡寨老道:“阳明先生是一个明事理的人。当年龙场驿站没有被毁时我们还小,只知道一些马帮或路人,在驿站住宿、歇息、饮马;一些过往的官员也在驿站歇脚,有的还要各家派马送他们上六广或下贵阳,而且没有一分钱的报酬,就连路途上的干粮都是各家自备。所以龙场驿站没有给我们带来什么好处,反到是增添不少麻烦。那年驿站被烧时也没有人去扑救,一把火给烧光了,只是可惜那一栋房子。房子建的可是气派,当年是我们的犹可汗下令建造的,修建时,我父亲还带着我到工地玩耍过,真是动用不少人力。现在驿站没有了,阳明先生你还能做什么?”阿列普把蔡寨老的话转告王阳明容易许多,毕竟他们彼此相熟相知。 “蔡寨老说的是,时至今日,我王阳明自顾不暇,哪里还有什么条件为路人提供食宿?蔡寨老,当年驿站什么东西也没有留下吗?”王阳明的问话,让阿列普的脸沉了下来。但他还是把话转告寨蔡老。 “阳明先生,这个问题你算是问对人了。当年阿列普的爷爷与父亲都在驿站里当差,阿列普应该比我清楚,你直接问他就是。”蔡寨老没有发现阿列普表情变化,乐呵呵的告诉王阳明。 “驿站被毁时,还没有我,所以我也不太清楚。只是听父亲说过,那晚驿站被火烧时,我父亲在替爷爷值守,当时父亲就带出来一床被子、门房的一串钥匙和一个登记薄。其他的就没有什么了?那一床被子这么多年过去,早已经坏了。钥匙与登记本我母亲还收着。阳明先生如果需要?我现在回家拿来就是。”阿列普说过这些话,心里有一些不痛快。在他看来,王阳明今日是来盘查龙场驿站留下的东西的。 “不着急,阿列普。哪天你方便时把钥匙与登记薄给我就是?阿列普,当时驿站应该还有一些田土吧?”王阳明直接问的阿列普,他并不想阿列普把这一句话转给蔡寨老。但是阿列普还是把王阳明的问话传给蔡寨老,王阳明发现蔡寨老的脸色沉了下来。 今日前来拜访蔡寨老,王阳明特意把祖母给自己准备的朝服穿上,以显庄重。不想话已谈到这个份上,涉及到这一些过往的问题,这一身朝服反而让王阳明感到以自己期望的谈话氛围格格不如。王阳明想解释自己的用意,蔡寨老抢先开口:“田土,当年驿站是有一些,这土啊,就在驿站的周边,现在耕种的也不多,都在那里。至于田,当年驿站烧毁了后,也置慌一两年,没人敢种,后来水西的巡视官来了,见田地慌着,怪可惜,就把田地分到各家各户种,还可增加犹可汗的粮食收入。这么多年过去,现在再来分哪一些田地是当年驿站的?还真分不清。先生也应该清楚,这田地分下去容易,要收回来可就难喽—!。先生今天来主要就是为这事?”蔡寨老的语气变得有些生硬。 寨老,就是寨老。话,既说明问题,又很有说服力,而且话中还有分量。王阳明清楚,两人曲解了自己问话的意思,要怪,只能怪自己没有事先把来意说明白,这样的问题换了谁?都会以为我这个朝廷命官,比芝麻官还小的龙场驿丞,其实是亡命天涯之人,今天是要来彻查当年驿站的资产,并打算收回它们。王阳明赶紧解释道:“蔡寨老,阿列普,你们误会我的意思。我问你们这些问题,一来方便我了解清楚情况,日后我的上司来巡查时也好复命。别无它意;”王阳明很不想用‘复命’这样的生硬词说话,只想用最简单的话语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但在无意间还是说出来,好在阿列普能理解,要是换了为当来传话又麻烦许多:“二来,也是我今天前来拜访蔡寨老的另一个目的,就是想佃租一块田地学习农耕,田地不用大,够我学习农耕用就行,否则一旦我田地种得不好,岂不是造成土地的闲置浪费,可惜了。再者还请蔡寨老给我选定一位农耕好把式,我要拜他为师,跟他学习农耕。请蔡寨老成全我这个心愿。” 明白王阳明来的意思,两人的表情也轻松下来。蔡寨老看着王阳明点一点头,心中已经十分清楚,这位阳明先生既然要学农耕,看来是打算在龙场常住下来。想到这一点蔡寨老倒是很满意。 “春耕,眼看就要开始,想学农耕正是时候。不想,像阳明先生这样的人,来到龙场也不得不学习农耕,解决口粮问题。这事容易,”蔡寨老停下话,用手指一指阿列普,接上话:“这小子就是农耕的一把好手,我看,阿列普你就把自家田地腾一小块出来,租给王阳明先生学习农耕,也就由你教阳明先生学习农耕。应该没有问题吧?阿列普?”蔡寨老的话也有所指,当年驿站的田地,阿列普家应该占用不少,蔡寨老的心中很是清楚。 寨老阿公既然已经发了话,阿列普也不好拒绝,勉强的答应下来。可是他在心中盘算着。行,我把离村子最远,最瘦,最难引水灌溉的那一块田土租给你?你不是要学习农耕吗?能把这块田种好,也不枉你学习农耕一场。在阿列普的思绪里,对王阳明与玛阿坎事实上存在的联系性,还存有一份抵触,一丝忌恨。 王阳明并不知道阿列普的这些想法,蔡寨老既然已经安排下来,阿列普也答应了。王阳明起身来到阿列普面前,行作揖礼:“老师,受学生一拜。日后,万望老师不吝赐教,让阳明早日学得农耕的本领。” 阿列普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接受过这般的礼遇,忙着站起身来,不知如何给王阳明还礼,嘴里说道:“阳明先生,不必多礼。只是这学习农耕是个辛苦的差事,先生倒是早一些想好才是。” “这个不必担心。我既诚心跟着老师学习农耕,已有所准备,老师敬请放心,大胆教授就是。至于种田的课税问题,我种这一份田,自然就得依律缴纳这一份粮捐,也是常理。”王阳明答道。 阿列普只顾着用汉话与王阳明说话,没给寨老阿公传话。蔡寨老不明白两人说话的意思,转而问阿列普。阿列普忙着给蔡寨老解释一遍。明白后蔡寨老说:“这事就这么定下来,阿列普租佃一块田地给阳明先生,先生付租金。阿列普教先生种田地,田地的捐粮由先生承担。” “蔡寨老,我还有一件小事,烦您告知。既然已经拜师学习农耕,总得准备些农具才行,这附近哪里有农具出售?”蔡寨老的话说完,王阳明明白后赶紧说明此意。为当此时坐在王阳明的身边倒也无事可做,东看看西看看,一脸,毫不关心的表情。 “在村子的北边,过了河,有一家濮僚(仡佬族)人,他家有卖。先生去选一些就是。只是先生,初学农耕,你只须准备一把挖锄、铲锄、钉耙、镰刀就行。其它农具等你真成了一个农耕人后在备不迟。这些事,阿列普带你去办。阿列普,犁田打田的事,还得你办,先生只是跟着你学就是,可别耽误了那一块田地的收成。”蔡寨老把事都安排好。 “哦!”阿列普回答得有些勉强。 “这样最好,这样最好。谢谢蔡寨老的安排。”王阳明。 玛阿坎不知忙什么?此时,正好从几人身旁走过。 “玛阿坎也是一把农耕好手,有什么事?也可问她,你可别看她是一个女人,干起农活来,不比我们夷家汉子差!阳明先生,还有其他要办的事吗?”蔡寨老问道。 “今日,前拜会蔡寨老,粮食也买下,学农耕的老师也拜下,农具也有的着落,又认识了阿列普,已无其它事项需办。谢谢蔡寨老的相助。”王阳明答谢道。阿列普坐着白了王阳明一眼,没有答话。心想:我教你农耕就行了,寨老阿公干嘛要把玛阿坎也扯进来?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现在你没事了,我的麻烦才刚开始。 “阳明先生,来到龙场有一些日子了,其实我们龙场人只知道你是一个汉人先生,其他的都不了解,不知先生的老家在哪里?”蔡寨老问。 王阳明上次给蔡寨老说过的,只是蔡寨老没有弄明白,这都是语言不相通造成的障碍。现在有阿列普帮忙,让龙场人了解认识自己也是应该的,所以王阳明郑重的说:“我老家在zj余姚人,蔡寨老。” “家里还有些什么人?”蔡寨老继续问。 “祖母,父母,妻儿,兄弟姐妹,一大家子呢。”王阳明的亲生母亲已经过世,但父亲续了贤,儿子也不是王阳明与朱氏生的,是弟弟家儿子过继的,他还是对蔡寨老说了,好让别人知道自己有一个温暖而完整的家。 “家父在哪里高就?”蔡寨老这一句话说得文绉绉的,到让王阳明感到一丝儒雅的气息。 “家父,在南京府当差。”王阳明。 “余姚应该是个大地方吧?看来先生也是官家弟子。阳明先生你说你在哪里当差不好?怎么偏偏要跑到龙场这个地方来?”蔡寨老。 “余姚算不上什么大地方,只是在我们中土也算一个富庶之地。不瞒你老说,蔡寨老。以前我也在京师朝廷里当差,后来得罪当权之人,被当庭打了四十大板,贬谪龙场当差的。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能保全下这条小命已经是烧高香了,哪里还敢挑肥拣瘦啊?所以就到龙场来。哎—,说来话长,一言难尽,不过这也正是我与蔡寨老的缘分所在,日后可少不了给你老添麻烦,蔡寨老。”王阳明尽量把过去的事说的轻松些,用这些轻松的话把自己跌宕起伏的人生轻描淡写的一带而过。 “年纪轻轻的,就已经起得功名,阳明先生也是不简单啊。伴君如伴虎这话一点不假,到我们龙场这里来,天高皇帝远,只要有口饭吃,远离钩心斗角的事,倒也活得清静。你说是吧?阳明先生。”蔡寨老饱经风霜,自然听得出王阳明话里的人世曲折。 阿列普知道阳明先生在老家有妻儿,心里轻松许多。现在的关键就在于阳明先生在龙场要呆多久?能呆多久?如果阳明先生与其他人一样只是一个过客,自然不会成为自己追求玛阿坎的障碍,如果他就这样在龙场常住下去,在龙场成家也不是不可能的?想到这里,阿列普刚才轻松下来的心情又沉重起来。“阳明先生。”阿列普直接问道:“那你不打算回老家了?” “天下,哪里还有比家更温暖的地方?哪有不想回家之理?只是如今我背负皇命在身,岂敢轻言离去。怎么的?也得过几年后才能申请致仕,才能安心回家敬老抚幼啊。”王阳明的话有意回避了官场中权利争夺的残酷与无情,即使王阳明给阿列普讲这些事,阿列普也未必明白,何况?目前王阳明对宫闱之事忌讳莫深,少说为妙。 “我们龙场这地方,地多人少,只要勤劳,吃饱肚子还是不成问题的。像先生这样的人,学会农耕,生存下来也不是问题。阳明先生不如就在龙场常住下来,像阳明先生这样的人才,说不定我们的犹可汗还会把阳明先生请到洛搏去任差,岂不是一件美事?”阿列普的话是绕着弯子想了解王阳明的真实打算,借此来推断,王阳明在龙场会常住下去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大? 王阳明当然不了解阿列普的真实用意,答道:“阿列普啊,对我而言,上有父母未曾尽孝,下有儿女未曾尽责,结发之妻尚在家中翘首盼归,哪里能只顾自己自在?这是万万不可为之事,万万不可为啊。” 蔡寨老听着两人说话,又不知道他们说些什么?几次想问阿列普,都没能插进话来。见两人的话停下来,才问阿列普刚才与阳明先生说些什么?阿列普告诉蔡寨老,刚才问阳明先生是否打算在龙场常住下来,看来几年后阳明先生最终是要回余姚老家的。 别人不了解阿列普,寨老阿公可是了解阿列普的。听了阿列普的传话,蔡寨老说道:“阿列普,你小子那一点心思,别人不知道,还瞒得了我。你不就是为了玛阿坎嘛。”一句话说得阿列普很难为情,低下头,不停的用手抓后脑勺。蔡寨老说的这些话,阿列普当然不会告诉王阳明。 “阳明先生,我听村里人说,你在水井边小山上办‘布吐’?”蔡寨老问。 阿列普将寨老阿公的这一句问话告诉王阳明,而且直接用了‘布吐’一词。王阳明哪里知道‘布吐’是什么意思?当即问道:“阿列普,‘布吐’是什么意思?” “哦,先生,‘布吐’就是你们汉人讲的学堂。”阿列普赶紧解释。 “蔡寨老,我哪里办什么‘布吐’?只是在山上闲着无事,叫两个孩子读诗写字,也不枉两个孩子跟我一场,叫我一场‘先生’。我现在哪里有条件开办‘布吐’?”王阳明也用‘布吐’两字回答话。 “读诗?读的什么诗?”蔡寨老接着问。 “都是我在来龙场的路途上写的一些诗,教两个孩子读着玩耍。”王阳明。 “阳明先生还能写诗啊?”蔡寨老。 “路途上闲来无聊,偶做一两首小诗,权当自我消遣。让蔡寨老见笑了。”王阳明谦虚的说。 “办‘布吐’教人读书,阳明先生没有书吗?”蔡寨老。 “哪来的书啊?蔡寨老,就是我带的几件行装,还是在余姚顾下两个脚夫大哥才得已带过来,哪里还敢带书?”王阳明。 “那你怎么教他们写字的?”蔡寨老所说的‘他们’显然是指的希渊、为当两人。 明白蔡寨老的意思后,王阳明对坐在身边的为当说:“为当,你告诉寨老阿公,你与希渊哥是怎么练习写字的?”有用手摸了摸为当的头。 “我们在地上写字,用小木棒。”为当说道。 “我们在地上平整处一小块土来,两个小家伙,就用木棍在上面练习写字。练习得蛮认真的。”王阳明进一步解释道,也算当众表扬为当。 “真是难为阳明先生,在这样的条件下也不忘做一个先生,难得。阳明先生以前做过先生吗?”蔡寨老。 “不瞒蔡寨老,以前在家时就已经开门授生,另外一个孩子蔡希渊,就是我赴龙场前收下的门生。蔡寨老,是我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妥吗?”王阳明担心的问。 “原来是这样。阳明先生,没有什么不妥的,教人读书写字,这可是一件求之不得的大好事。哪有什么不妥之处?阳明先生你别误解了我的意思。”蔡寨老解释道。蔡寨老的话要通过阿列普传话王阳明才能听明白,也许蔡寨老觉得麻烦,他直接对阿列普说,要他把自己教儿子读夷家书、写夷家字的事给阳明先生说一说,免得多一道麻烦。王阳明不明白其意,专注的看着阿列普。 阿列普把蔡寨老从小就想到‘布吐’读书,因身世贫寒终未如愿。后来自己在家琢磨,自学终于学懂弄通,读很多夷家祖先留下的书籍,又教会两个儿子。因为两个儿子有知识有文化,被水西犹可汗招去洛搏当差的事情,给王阳明说一遍。还对王阳明说:“寨老阿公让我告诉阳明先生这些事,没有半点责怪你的意思,反而还很欣赏阳明先生做这样的事。” 听了蔡寨老家的故事,王阳明知道,坐在自己面前的蔡寨老,不仅是一位可亲、可敬的老人,而且还是一位心中藏有人生大智慧的老人,难怪做了龙场的寨老。明白蔡寨老及两个儿子也是教育实践的受益者后,王阳明的内心充满无限的宽慰。正因为夷家有蔡寨老这样的人,穷尽一生的不懈努力与追求,夷家文化才得已代代相传,夷家人创造的文明,至今还能生生不息的理由之所在。 太阳已经偏西,几只大雁排成一行从天上飞过,在龙场撒下几声鸣叫,很快就消失在远山处。春天真的已经到来。也就在此时,王阳明的内心感到无比的温暖,今天拜会蔡寨老,不仅办了事,而且了解了蔡寨老,了解了龙场,了解了夷人的生活,认识了阿列普。王阳明清楚,自己主动迈出的这一步,为自己能够在龙场生存下来,无形当中找到了可以依靠的群体与别无选择的基石。 “阳明先生,阳明先生……,”阿列普喊了王阳明几声,王阳明才回过神来:“阳明先生,怎么了?” “没有什么,阿列普。听了你刚才的话,我很佩服蔡寨老,在自己没能进‘布吐’的情况下,自己能琢磨透夷家的文字,读夷家的书,真让人佩服;还把自己的两个儿子教得如此有出息,真了不起。”王阳明竖起大拇指对阿列普说。 阿列普告诉蔡寨老王阳明的话,蔡寨老很是得意的说:“我两个儿子也没有什么大出息,就是在洛搏当了个差。只不过有这两个儿子,我和他阿妈晚年的生计也就不用愁。阳明先生,我还有一件事想与你商量,想听听阳明先生的意见。……”话刚说到这里,玛阿坎走过来告诉蔡寨老,饭菜已经做好,可以吃饭了。 “那好,阳明先生,我们一边吃饭一边说事,两不误。”蔡寨老已经占起身来。玛阿坎转身去了。到蔡寨老家来拜访,王阳明始终没能与玛阿坎说上话。 “蔡寨老,您有什么事?直管说,只要我王阳明能办到,绝不推辞。拜会蔡寨老已经打扰一天,哪里还敢再给蔡寨老添麻烦?饭就不吃了,有什么事?请蔡寨老直说就是。”王阳明知道要留在蔡寨老家吃饭,谦让着。来蔡寨老家前,王阳明安排希渊在家煮饭,他们回来吃。 “阳明先生这是说的什么话?到了我家就是我的客人,哪有没咂酒就让客人出门的道理?今天要依着我们夷家的规矩,阳明先生一进门就得咂酒。我知道阳明先生是汉人,才与茶相待,也担心咂了酒,耽误阳明先生的事。到吃饭的时间,这咂酒与吃饭就一并进行。先生不必推辞。要说麻烦,今日我们说话可是麻烦阿列普一天,还耽误他农耕的时间,我们一起赔阿列普吃个饭也是应该的。所以阳明先生不要客气。至于我要与阳明先生商量的事,只要先生答应下来,就成了一大半。我们还是一边吃饭一边说。好,进屋咂酒。”蔡寨老的话说得至情至理,王阳明也不好在推辞。蔡寨老说完,拿起放在小桌上的匕首,准备进屋。见几人占起来,玛阿坎赶紧过来将长条凳往屋里搬,阿列普见状也顺手拿起一条长条凳,这样做可以让玛阿坎少跑一趟。 “蔡寨老,我家里还留着希渊守家,我说了要回去吃饭的。我想让为当回去告诉他一声,以免他等我们。”王阳明说。 “这个简单,阳明先生。”蔡寨老说着,放高声音喊道:“玛阿坎?玛阿坎?” 玛阿坎应声出现在门前:“阿公,有事?” “都收拾好了吗?”蔡寨老对玛阿坎说。 “凳子搬来就好。”玛阿坎回答蔡寨老的话,顺手指一下阿列普手里的凳子。阿列普听到这一句话后,提着凳子先行走进屋子,很快又出来。 “玛阿坎,你带上饭菜,到阳明先生的住处,与两个小家伙一起吃,可别亏待了我的两位小客人。我在这里与阳明先生还有话要说。”蔡寨老安排道。 “好的,阿公。”玛阿坎答应。 玛阿坎也忙活一天,吃饭都不得清闲,王阳明心下过意不去。为当走向玛阿坎,与玛阿坎显得很亲近。在这样的场合下为当也无其他事,让他回去吃饭到是让为当获得一种解脱的轻松,王阳明感受得到。 随着蔡寨老走进屋子,王阳明的眼前一片漆黑,很快,王阳明就能看清楚整个房间的面貌,刚进屋里来的人都会这样。屋外,明媚阳光通过木墙上的窗户与开着的双开大门照进屋里,让王阳明看清蔡寨老家屋里的成设。房间不算小,足够房子的主人使用,地板是泥土自然板结而成,屋里的一角,也有一个火塘,天寒时也烧柴禾取暖。今日天气很好,火塘里没有燃火,一些灰烬堆在火塘里。蔡寨老家房间显然没有詹惠家讲究,这间屋子就是蔡寨老一家人平时生活与活动的主要地方,既算堂屋,也是用餐处,还兼有冬天取暖房的功能。用具没有那么精致,略显粗糙。不过所有东西都有序而紧凑的摆放在各处,看得出来,是主人有意为之,以便让这一间屋子,可供人们活动使用的空间更大一些,整个屋里简朴大方,更显实用。在屋里的中央,放着一张方桌,四条长凳各摆一方,窗户射进的阳光正好斜撒在桌面上,两个土钵放在上面,一个土钵里因为装着菜,在阳光里冒着热腾腾的蒸汽,让人看得格外清楚。随着热气上升,屋里满是炖肉的香味。几碗小菜围在两个土钵的边上,碗筷一应俱全。王阳明发现在方桌的每一个座位上,多了一个小的土酒盅,一根吸插在里面,这就是咂酒的用具。看得出,这顿饭蔡寨老家是用龙场最高规格来款待王阳明。这让王阳明心中有些不安,同时也明确的意识到蔡寨老即将与他商量的事情的重要性。 蔡寨老先行落座,王阳明与阿列普紧挨着蔡寨老坐下。三人坐定三方,空着一方的位置,也没有其他人,王阳明想留给寨老阿婆。蔡寨老的座向,正对着木窗户照射进来的阳光,脸庞显得格外清晰,高高的鼻梁,浓浓的眉毛,厚厚的嘴唇,宽宽的额头,头帕上伸出的英雄结高高翘在头上,随着蔡寨老的头不停的转动,浑然一体的集中在一起,更让王阳明感觉到蔡寨老既可亲,又威严。 “阳明先生,咂酒。”蔡寨老发话,自己先咂起来。王阳明对着吸管咂一口酒,这酒那天搭建结草庵时,玛阿坎拿给他们咂过,王阳明咂了一口酒,就歇停下来。蔡寨老与阿列普一下子咂饮下好几口酒,才停下来。 “阳明先生还不习惯这样咂酒吧?”蔡寨老问。阿列普已在用一个竹瓢从没有装菜的土钵里打酒往自己面前的酒盅里添酒。阿列普的第一口酒,咂得有多猛,可想而知。上一次王阳明咂酒,是在一个土钵里,几个人共用一根吸管分别咂酒,而在蔡寨老家咂酒,是每一个人各用一个土酒盅,各人咂饮各人的酒,显然让王阳明的心里感受舒服许多。 “还好呐,夷家人饮酒的方法别具一格,酒饮到嘴里也别有一番风味,更显得主人与客人之间关系无间。蔡寨老,这些都是你们夷家祖先在生产、生活实践中慢慢的总结与积累下来的,实在难得。”王阳明恭维道。 “从一个简单的咂酒,就能看出我们夷族人的过去。先生到底是先生。”蔡寨老。 “阳明先生,来,再尝一尝咱们夷家的‘坨坨肉’。”阿列普说着,帮王阳明拈过一坨肉来,放在碗里。 “这‘坨坨肉’我已经吃过。在我的老家余姚,也炖肉吃,但都做不出你们夷家这样的味道。这‘坨坨肉’真好吃。”王阳明没有说恭维话,这是他真实的感受,毕竟他现在所处的客观环境与以前已经完全不同。 酒,也咂了;肉,也吃了。王阳明感到自己与龙场、龙场人走近了许多,它不会再让王阳明感到陌生,也没有了因陌生而带来的那一份内心恐惧。蔡寨老、玛阿坎、阿列普这些有血有肉的夷人,生动的呈现在王阳明的面前,就如同眼前的这一盅酒,砸一下,就会清凉的入口,淡淡的入胃,却留下缠绵不尽的回味。 “蔡寨老,您有什么事?就尽管说,还是那句话,只要我能做到的绝不推辞。”王阳明知道自己不胜酒力,担心自己再砸一会儿酒,就会醉了。更何况,他现在感到自己与蔡寨老已经走得很近乎,不必再拘礼。 蔡寨老注意到阿列普又在为自己添酒,叮嘱道:“阿列普,咂酒可以,今天可不能难酒,我的正事还没有办呢!” “知道了,阿公。我早就改掉咂酒难酒的坏毛病了。就这些酒,耽误不了你老的正事。”阿列普不耐烦的答道。 “你小子改掉这个坏毛病就好,哎—,等我入土那天,才有脸去见你阿爸。”蔡寨老感慨的说道。 王阳明不明白两人说了些什么?问道:“阿列普你与蔡寨老说些什么?” 阿列普告诉王阳明与蔡寨老说话的意思,又把蔡寨老与自己的阿爸、玛阿坎家公公在龙场结拜伙计的事简单的告诉王阳明,好让王阳明明白这其中的来龙去脉。蔡寨老是一个值得人尊敬的老人,到现在,还在替阿列普已故的父亲尽一份责任。阿列普告诉蔡寨老自己与阳明先生说话的意思后,王阳明看见蔡寨老点了点头,显然阿列普的做法让蔡寨老满意。 王阳明直奔主题的话,被阿列普咂酒的事耽搁下来,于是说道:“听了这些事,蔡寨老,您老真是一个值得大家伙尊敬的老人。我实话实说吧,在蔡寨老的面前我不敢打诳语。自小我肠胃弱,也不胜酒力,再砸酒,我担心自己会醉了,耽误蔡寨老的正事。所以请蔡寨老说正事,我也好记在心上。”王阳明的话既是提醒,也是自谦。 “阳明先生,筷子不要停,吃菜。那好,我们边吃边说。阳明先生既然能在水井边小山上教你的两个弟子读书写字,何不如也把我们龙场这般大小的孩子都集中起来,由阳明先生出面教他们读书写字?把龙场的‘布吐’办起来,今天与阳明先生要商量的正是这一件事。不知阳明先生觉得怎样?”蔡寨老郑重而简单的说出自己的想法。 “蔡寨老的意思是在龙场办学堂?哦,办‘布吐’。请我做先生?”王阳明问道,他需要得到进一步的证实。 “是的,就是这个意思。”蔡寨老肯定的回答王阳明。 得到蔡寨老的肯定答复后,王阳明沉思片刻。这是他能做到事情,是他的本行:“行,蔡寨老,我答应您。”王阳明现在终于明白蔡寨老为什么让阿列普讲自己教两个儿子读书写字的故事,原来蔡寨老在这里留有深意。 “阳明先生能答应下来,办‘布吐’的事就容易多了。其实在我的心中早就想办‘布吐’,只是先生难找,现在阳明先生答应在龙场帮我们办‘布吐’,真是太好了。教孩子们读书认字可是一件百年难求的好事,有阳明先生出面,这事就不应该在耽搁了。”蔡寨老有些激动的说,从语气中听得出,王阳明答应帮龙场办‘布吐’,就像已经了却了蔡寨老多年以来的心愿一样。 “此话言重了。我王阳明本身就是一个教书匠,教龙场的孩子读书认字也是尽我的本分。只是这办‘布吐’还得有起码的条件才行,把孩子们集中起来,总是要一块场地吧,学生要写字,总得有一张课桌,还有笔、墨、纸也是需要的。可不能像希渊、为当在地上写字。您说是吧?蔡寨老。”王阳明恳切的说道。 “听得出来,办‘布吐’阳明先生很有经验,这也正是我与阳明先生商量的用意,有什么想法?阳明先生尽管说,我来想办法解决。只是我们龙场就这么一个条件,可不比其他地方是官家出钱办‘布吐’,即使条件差些,先办起来再说,遇到什么事?我们一起想办法解决。阳明先生既然已答应我这把老骨头,我们先这样说定下来。”蔡寨老的语气很坚定。 “行,蔡寨老。”王阳明受到鼓舞后坚定的回答。 “接下来,我与寨里的其他人商量,等我们商量定下来,我再来找阳明先生,敲定此事。”蔡寨老补充道。寨老阿婆始终没有到桌上来吃饭,只是进进出出的忙着,看来夷家的习惯也是男人们说正事时,女人是不便参与的。王阳明送的匕首依然被蔡寨老放在饭桌上的一角。 “在龙场办‘布吐’,我读的是汉书,写的是汉字,说的是汉话,龙场的孩子们能听懂吗?蔡寨老,这可是一个大问题?”王阳明担心的说道。 “这确实是一个大问题?我已想到这个问题,等我与其他人商量后再定。到时少不了让阿列普出一把力。阿列普你小子在这个问题可不能给我含糊?”蔡寨老既回答王阳明,也敲打阿列普。 “放心吧,寨老阿公。你这样大的年岁,还在为龙场的孩子着想,我出一把力是完全应该的。放心,阿公。我现在就答应下来。”阿列普说的是真心话。刚才已经了解到阳明先生的真实想法,对王阳明的戒备之心早已消除。为两人传话时,也知道寨老阿公想要办的事情。‘布吐’阿列普没有上过,但他知道寨老阿公把‘布吐’真的办起来,对龙场的现在与将来都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所以他肯定的答应下来。与寨老阿公大公无私的所作所为与心思比起来,自己心里藏着的那点个人恩怨,到显得那样的鸡肠小肚与自私,想到这些阿列普心里感到很惭愧。 到这个时候,三个人的心思都找到各自的答案,吃饭的氛围完全放松下来。蔡寨老把放在桌上的匕首往王阳明这边一推,说道:“阳明先生,这一把匕首是把好刀,可是我不能收。这可是你的朋友送给你的礼物,我们夷家汉子从不夺人所爱,阳明先生留着吧,也算对你朋友的一个念想。阳明先生能答应帮我们办‘布吐’,就是给我们龙场最大的礼物。”还顺手拿起桌上的匕首塞在王阳明的手里。 王阳明不知如何是好?还想对蔡寨老说点什么?以便能让他收下匕首,蔡寨老的话说到这个份上,王阳明又能说什么?正在王阳明难为情时,阿列普开了腔:“阳明先生,留着吧,这一把匕首,我觉得也不该送给寨老阿公。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如何办‘布吐’的事?对匕首自然不感兴趣。” 王阳明不在坚持,答应收回匕首,其实在他决定将匕首送给蔡寨老时,心里就觉得很对不住詹惠。收回匕首的同时也让王阳明感受到夷家汉子的耿直与豪爽。在王阳明的眼里,龙场是蛮荒之地,受罪之土,他何曾想到?在这蛮荒之中,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夷人,他们凭着质朴与坚守,凭着勤劳与勇敢,不也在这片蛮荒之中,创造出属于自己的智慧与文明吗?而这份智慧与文明又反哺他们,固守自己的本真,固守夷人的善良,固守让他们在这里繁衍生息而不可违的天道。王阳明自己的亲身经历,再次证明他以前读的书与眼前的事实不相符,这里并不蛮荒,这里只是人烟稀少,大山连绵,深沟难涉,外面的文明在这里得不到尽快的传播,疑惑是根本就传播不到这里。但他们却寻着天道,依着“人之初,性本善”的本体,创造出属于他们自己的文明智慧之花,深深的扎根在属于他们的这片热土上。与蔡寨老相处一下午,让王阳明颇有感触。 这顿饭吃的时间足够长,在不知不觉中王阳明已经有了酒意。但他确信自己没有醉,因为在酒席中,王阳明终于知道玛阿坎家的坎坷经历,也知道阿列普从赎罪感中挣脱出来后,对玛阿坎始终如一的追求,至今而毫无结果,知道阿列普以前咂酒难酒,打跑老婆的事情,还知道了龙场和龙场人的很多事情。酒,咂多了,蔡寨老嘴里满是办‘布吐’的酒话。只有阿列普是完全清醒的,他毕竟酒力过人。王阳明几次想告辞,都被蔡寨老拉下,不让走。酒足饭饱,王阳明只好陪着。听着蔡寨老与阿列普酒后吐出的真言。最后还是寨老阿婆出面的劝说,把蔡寨老扶进里屋躺下,王阳明这才一身酒气的得已离开。 ; 第一节 夷寨“呗耄” 初衷不改 ?希渊搀扶着王阳明往回走,天上已是繁星点点。王阳明确信自己今日没有醉,自己今日也不能醉。今天,对王阳明来说是从他踏上贬谪之路以来最重要的一天,最让王阳明感到亲切的一天,是王阳明多少年以后值得记忆的一天。所以王阳明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能醉。从今天起,王阳明这个远道而来的外乡人,汉人,才开始真正意义上的走近龙场,并妄图成为龙场人中的一员。 祖父牵着王阳明的小手,走在余姚的大街上。“孙儿,要吃糖葫芦吗?”“不要。”“要吃小面人吗?”“不要。”“那你要什么?”“我要当圣人。”“孙儿,立志当圣人固然好,可是当圣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吃尽人间苦,参透人间情,读破万卷书,行走万里路。面对这些你还要当圣人吗?”“嗯。”王阳明响亮的回答。然后努力的挣脱祖父牵着自己的大手一溜烟的往前跑。大街上人马川流不息,熙熙攘攘,幼小的王阳明拼命的往前跑,祖父不停的在后面追,不停的喊着“孙儿,孙儿,孙儿…….。”后来祖母也来了,父亲也来了,母亲也来了,他们一起在后面追赶,王阳明则拼命的往前跑。腿使劲一蹬,王阳明终于醒了过来,刚才的情景原来是南柯一梦。现在王阳明就躺在遥远的龙场的山间,躺在自己的结草庵里。尽管王阳明已经醒过来,但他还想继续回到刚才的梦境里去,只有在梦境里王阳明才能见到自己的亲人。可是一旦从梦中醒来,王阳明怎么努力?也回不到梦境里。王阳明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他躺在床上没有动,他在回味着刚才梦境的画面,在重温那一份难的温暖。 又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凭着结草庵稻草壁缝隙里射入的光线,王阳明就能判断出来。现在应该时辰不已早了,自己这是怎么了?会睡的这般死?竟然忘记自己现在的处境?居然还做了一个梦,梦境仅如此清晰的留存在王阳明的脑海里,王阳明知道一旦在梦境里见到祖父,他的人生就会面对一次转折。第一次是在向朝廷上书奏折,为戴铣等正言,不想却招来牢狱之灾;第二次从召狱出来,王阳明留居在钱塘江边上,他想回家,可是又担心自己莫须有的罪名连累家人,又怕回家。终于刘瑾的爪牙追到的钱塘江边,迫于无奈,王阳明假装投江自尽,决定云游天下,就在出门的头一天夜里,王阳明又梦见祖父,祖父问:“孙儿不想做圣人了?而要去云游天下。”“没有,祖父。我去云游天下正是为了要做圣人。”从梦中醒来,王阳明毅然决然的背上简单的行装,乘着夜色出了门。直到王阳明偷偷的回到南京,与朝思暮想的家人相见,最后不得不踏上千里贬谪之路。一年多过去,在颠沛流离的生活中,祖父再也没有出现在王阳明的梦境里过;今日再一次梦见祖父,这对刚到龙场的王阳明意味着什么?是祥兆?是凶兆?是福?是祸?王阳明无法预知,更无法判断,只有经历日后的日子,这个梦境所预示的征兆才会有所应验,让人得出一个于梦境相关的结论。对王阳明来说将这些梦境串联起来,已经是一个无法回避的人生经验。王阳明是王家的长孙,从小就在祖父祖母的身边长大,一直到王阳明长到了该入学堂接受教育后,祖父祖母才决定将王阳明送到儿子王华的身边。王阳明的童年,是在祖母温暖的怀抱中,在祖父及严苛训导又爱怜有佳的呵护中度过的。这让王阳明逐步形成善于观察,勤于思考,做事率性而为,求理无所不用其极的个性。王阳明十二岁时在回答先生问题是,不经意间流露出想做圣人的想法,就是这一个童言唔记得想法,最终成了王阳明几十年来孜孜不倦的追求,几乎占据了王阳明的全部生命,耗尽所有心力。时至今日,圣人?没有做成,却做了一次阶下囚,做了一次游方士,现在还成了一位被贬到任的土司差役。那个至高无上的为圣人的理想,天上的祖父记得,王阳明自己也记得,可是在今天王阳明身处的现实环境中,在这无法回避的天高地远的蛮荒中,在这个儒家思想远未播及的龙场,王阳明自己如何学习圣人?如何像圣人那样去穷尽天下事物之致理?又如何去行圣人之道?“吃尽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是祖父以前经常告诫王阳明的一句话,而王阳明现在真实的处境已经到了“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的境界,成为圣人的灵光没有显现?做人上人的荣耀没有降临?从这个意义上讲,王阳明愧对祖父。但是祖父仍然活在王阳明的心里,甚至随着自己赴谪来到这千里之外崇山峻岭间的gz龙场,这个梦就是最好的证明。祖父从来没有离开自己,想到这些,王阳明一股脑的从床上坐起来,冥冥之中祖父在安慰王阳明,抚慰王阳明,陪伴王阳明,对王阳明来说就是无形力量,抚慰与监督并举,温馨与鞭策同在。梦境里与祖父的对话,王阳明知道祖父仍然希望自己努力修炼成为圣人,完成年少时立下的志向。面对此时此刻的人生遭遇,王阳明无法回答祖父,更无力说服祖父与自己一起放弃圣人的志向,回归到一个简单而普通的人境界来。王阳明心里其实非常清楚,要自己放弃做圣人的志向,嘴上说说容易,可真要从骨子里抛去它?放弃它,谈何容易?为了这个志向,二十多年的砥砺追求,二十多年的矢志精一,二十多年的风风雨雨,二十多年的笑对人生,已经成为深深嵌在王阳明骨髓里的最显著标记,成为王阳明生命里不可缺少的元素与色彩。今日一觉醒来,面对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的祖父,说放下就真的放下吗?说抛去就能跑去吗?王阳明连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又拿什么来说服祖父? “先生,醒了?”希渊掀起门帘,看见王阳明坐在床上,问道。 “希渊,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希渊的出现惊扰了王阳明的遥远思绪,让他从梦境中回到身处结草庵里的现实生活中来。 “早饭时间已经过,先生起来吃饭吧?”来到王阳明的床边,希渊为王阳明提过鞋子来。 “我想喝水,希渊?”一说话王阳明感到自己的嗓子在冒烟。转身走出结草庵,希渊很快又回来,递给王阳明水壶。 王阳明贪婪的喝下几口水,温暖的水顺着王阳明的食道流淌到心窝,温暖到腹部,贯穿到脚底。王阳明此时的身体就如同干旱的沙漠,渴望雨露的滋润与濡养,他又喝下几口,此时喝下的水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甘甜。 “我这是怎么了?居然睡得这般昏沉。”王阳明自言道,一半说的是梦境,一半说的是现实。 王阳明不善饮酒,希渊也从没有见先生喝醉过酒。昨天到寨老家接先生时,先生确实喝高了,尽管没有胡言乱语,但搀扶着先生往回走,希渊还是感到先生的脚下没有根,步伐飘逸,如果没有希渊的搀扶王阳明显然会摔倒。想到这些,希渊很是想笑,但当着先生的面又没敢笑出来:“先生昨天你在寨老阿公家喝酒,我接你回来,上床就睡了。” 话,提到了寨老,王阳明一下想起昨日拜访蔡寨老的事情来,后来又在蔡寨老家吃饭咂酒。王阳明什么都能忘记,昨日蔡寨老与他说的事情王阳明绝不敢忘记。在蔡寨老家坐着咂酒时王阳明觉得自己还很清醒,可是希渊把自己搀扶出蔡寨老家门后,经风一吹,王阳明感到脚下飘飘然起来,吴老者以前说过,夷家的酒后劲实足,看来果然如此。见希渊忍笑着说话,王阳明故意问道:“我在蔡寨老家没有说错什么话吧?” “我不知道。是玛阿坎大娘过来叫我去接先生的,我到了蔡寨老家,搀扶着先生就回来了。”希渊有意在回避王阳明的问题,他说的也是实话。 “为当呢?”王阳明一下只想起为当,问道。 “在外面煮饭。”希渊简短的回话,站在床边向外面喊道:“为当?为当?” “哎——。”结草庵外传来为当的回话。 “饭,煮好了没有?” “好了。可以叫先生起来吃饭。”为当。 “唉—,你俩起床,该叫醒我?让我一觉睡到这个时辰。”王阳明并没有责怪希渊的意思,只是随口一说。 “难得先生睡得香,我们没忍心叫醒先生。”王阳明已经下床穿靴,希渊在一旁答道。 “你俩起床后做了些什么?”王阳明跟着问。 “读诗,温习写字的笔画,练了功。”希渊的回答王阳明很满意。 掀开草帘走出结草庵,今天的天气真好,明媚的阳光透过树枝,散落在院子里,那一颗小桧树因为能充分的享受阳光,显得格外精神。为当坐在火旁,看着王阳明走出来,火上煮着的饭锅吐出一股子热气。 “为当,饿了吧?”王阳明关心的问道。 “嗯!”为当肯定的回话。 “好,吃饭。”王阳明发话。 三人吃饭时,王阳明把昨天拜访蔡寨老以及与蔡寨老商量的事情给希渊、为当说了一遍,也好让他们知道。但王阳明没有告诉两人自己梦见祖父的事情。 自从被推选成为龙场的“呗耄”(寨老),蔡寨老要请汉人先生在龙场开办“布吐”的事,通过阿列普与玛阿坎两人很快在龙场传开。这件事无疑就像每年春天第一声惊蛰之雷声,震动着全龙场的男女老少人的心,大家都在打听在村里开办“布吐”事,议论着,评说着。消息是从阿列普的口中传出的,所有的人都来问他,阿列普把王阳明拜访蔡寨老时的情况告诉大家,消息得到进一步的证实,于是龙场的每一家庭又将开办“布吐”这一件事情,与自己的家庭联系起来,更多的龙场人是从开办“布吐”能给自己以及自己的家庭带来多少实惠挂起钩来,联系起来,评说开来。惊蛰之雷的余音还未散去,就出现两种不同的声音,大多数人家表示赞同,尤其是有孩子的家庭,也有少数家庭不完全赞同。无论持有什么意见的龙场人?大家又都开始关注这件事情的关键人物汉人先生。汉人先生无声无息的来到龙场,与世无争地在水井边上呆着,也只与龙场的几户人家有所联系,在大家还不完全了解汉人先生的这个当口,就要请他来做“布吐”的“布摩”(夷语,先生),在gz这里,请“布吐”的“布摩”可是要花大价钱的。请“布摩”要花钱,开办“布吐”更要花大钱,正因为存在这些困扰,村子里就有了不同的声音,也是可以理解的。就这样开办“布吐”的事情在整个龙场沸沸扬扬的闹腾好些天,由于制造这一个消息的本来源头,蔡寨老一直保持沉默,没有任何发话?沸沸扬扬了一阵子后,龙场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只是在龙场人心中多了一份期许,也多了一份等待。 其实这正是蔡寨老所希望的效果,那一日阳明先生到家里来,蔡寨老当着阿列普的面告诉王阳明自己在龙场开办“布吐”的想法,要的就是这一个效应。蔡寨老知道,这件事让阿列普知道了,玛阿坎就自然会在第一时知道,然后整个龙场很快就会传开,所有的龙场人都会对开办“布吐”的事情,有自己的想法与主张。无论这些意见与想法是如何?只要作为这一件事情核心人物的自己暂时回避不出面,一切都只能停留在嘴巴上,只是简单的贫嘴而已。蔡寨老在龙场生活了一辈子,对龙场的每一个人都有足够的了解,对他们的禀赋有足够的把持,他们凭着朴实、善良、勤劳本分,世世代代在这块土地上生衍繁息。当一个新鲜事情在龙场即将发生前,人人都会充分说出自己的想法和意见,有时还会为不同的意见相互争执,甚至是争吵,但绝不会动手。而一旦村子里做出了决断,所有的人都会无怨无晦的服从,即使是当初持反对意见的人也会顾全大局,毕竟龙场所有的人是同根同族同祖,是一家人。这正是蔡寨老喜欢这个村子,热爱一片土地的缘故。这里有最淳朴的民俗民风,有上天与山野赋予夷家人耿直忠厚的性格。蔡寨老两个儿子一直要把自己与老伴接到洛搏安享晚年,蔡寨老嘴上答应儿子,可就是不愿动身,一来他舍不下他眷恋的这一片土地,二来他舍不下与他朝夕相处的老哥们,与他们相处,蔡寨老感到轻松、惬意、快乐,这份内心的满足感,即使儿子可以让蔡寨老住进犹可汗(君长)的幕俄格(官邸)里去,这样的感受也难以找到。所以蔡寨老哪里也不想去,他要死死坚守着这块土地,即使生命走到尽头,也要把自己这把老骨头埋在这块土地上。这份不变的心思,蔡寨老的两个儿子多年以后才读懂,现在蔡寨老年事已高,又被大伙推举为寨老,哪里还能说离开就离开? 村子里有一块不小的晒坝场,这块晒坝场对龙场人而言是不可缺少的地方,它到底是什么时候建起的?又是从是什么时候扩展到今日的场景?连蔡寨老都说不清楚,打蔡寨老从小记事起,晒坝场就是龙场人活动的公共场所,全村人聚在这里过火把节,拜祭火神,也在这里吃“姊妹饭”(聚餐),跳舞,对歌;秋天秋分时节,湛蓝的天空下,晒坝场变成金黄的一片,每家每户都会把收获的粮食拿到晒坝场上来晾晒,或铺在竹篾席晒干,迎风扬起谷子,大人们在晒坝场中各自忙活,小孩则在空地处玩耍,女孩子们玩“捡五子”(一种游戏),踢毽子;男孩子们的玩法更多,“打撬棍”(一种游戏),斗“翘脚鸡”,抽“疙螺”(陀螺),捉麻雀。晚上粮食收成堆,盖上稻草,防止吸露水,龙场每一户的男人轮流着值守,防止野兽夜间祸害粮食,也防偷鸡摸狗的事情发生。晒坝场边上燃起篝火,及照明又防盗防兽,吃完晚饭的全村男女老少都喜欢到晒坝场上来转一转,相互聚在一起说说话,拉家常闲聊;有时过路的马帮也会在晒坝场边上,兜售他们运来的各种货物,如针线、布匹、食盐等等,兼收各种山货兽皮。马帮兄弟的货篮一打开,人们就会聚过去,尤其是妇女,挑选着各自需要的物件。 今天蔡寨老已经老去,这个晒坝场,依然陪伴着他。蔡寨老年少时,这块晒坝场见证和给予他无尽的快乐。秋收过后,晒坝场边上留下稻草,散落的谷物、秕谷,自然就成了麻雀觅食的最佳地方,它们成群结队的来到晒坝场边上,没有人时不顾一切的在稻草里寻食谷物,有人过来,“噗”的一下都飞到树上去,等待来人离开,重新又飞回来晒坝场觅食。这也就成了孩子们捕捉麻雀的最好时节,蔡寨老年少时就是小伙伴中捕捉麻雀的能人,只要他出手,没有落空的时候。用一个簸箕或是筛萝,反扣在麻雀经常出入的地方,一边用一根小棍支撑起,小木棍上拴着够长的芶皮绳,然后找一个隐蔽的藏起来,等待急着觅食的麻雀钻进去后,使劲一拉勾皮绳,簸箕或筛萝一下子倒扣在地上,也扣住来不及飞走的麻雀。这个游戏所有的小伙伴都在玩,其他人总是不得法,很难捕获到一只麻雀,蔡寨老当时却玩的得心应手。麻雀是极其机警的小鸟,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惊慌的飞走,玄机就在发挥支撑作用的小木棍的长短上,木棍长了,簸箕或筛萝撑开的口大,扣下的时间相对就长一些,給了麻雀逃生的机会,如果木棍短了,支撑起簸箕或筛萝的开口倒是小了,缩短扣下的行程,可是又给倒扣的簸箕或筛萝余留下的空间太小,光线不好,里面黑咕隆咚的,麻雀自然会有所警惕,不往里钻。簸箕或筛萝毕竟是人造人用的物件,也会引起麻雀的警惕,所以还得有所伪装,在伪装好的簸箕或筛萝上,放一块大小适中的石头,用石头重量增加簸箕或筛萝下扣的速度,除了这些措施,还要在簸箕或筛萝罩着的范围内散上颗粒饱满的谷物引诱麻雀来吃,从而提高捕捉到麻雀的几率。簸箕或筛萝罩住麻雀后,取麻雀也有讲究,需在簸箕或筛萝的边缘处挖一个小孔,将小手伸进去,在里面捕捉,捕捉到一只拿出来,将小孔堵死,防止别麻雀借缝隙逃走,在伸手进去抓第二只。少年时的蔡寨老掌握这些技巧,捕捉到的麻雀总是比别的孩子多。麻雀捕捉到后,几个小伙伴就会来到马官河边,烧起一堆野火,将麻雀连皮带毛的拔去,只留下两块肉呼呼的胸脯肉,洗净,找几片菜叶或稍大些树叶,把麻雀肉包裹好,用草扎上,取干净的粘土把麻雀肉放在中间裹成泥团扔进火里就成,待泥团被火烧得干脆开裂,取出往地上一甩,泥团炸开,裹着菜叶或树叶包裹着的麻雀肉,尘土不染,热腾腾的麻雀肉就呈现在小伙伴的面前。要是哪个孩子还能从家里偷些盐出来,撒上少许,这般野火烧成的麻雀肉,可真成了人世间极致的美味。 至今回想童年的往事与烧麻雀肉的滋味,蔡寨老也都忍不住流口水。可是今日蔡寨老来晒坝场不是为了回忆童年的趣事,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龙场村子不大,蔡寨老家与晒坝场离得不远,出来柴门转一个弯,蔡寨老就能看到晒坝场入口处的两颗大树。人为开垦出来的晒坝场,被树林包围着,北边连着田土,整个晒坝场就坐落白岩寨河与马官河的交汇处,另一头则与村子相连。蔡寨老向晒坝场走去,毕竟是早春,天气还很凉,另一只手提着手炉,这是出门前寨老阿婆特意给蔡寨老准备的。还离晒坝场老远,晒坝场里就有人向蔡寨老挥手打招呼,蔡寨老不用看就知道,晒坝中的几个人,正是与自己从小一起玩耍,现在都已老去而不用在为农耕事务劳累的几个老哥俩。自蔡寨老的爷爷起就有这个习惯,只要天不下雨,老人们就会不约而同的来到晒坝场,每个人不是每天都来,但总有人会来。来了的老人就聚在一起,夏天,坐在大树下乘凉,冬天就坐在场坝场里,天气好时晒晒太阳,没有太阳的阴天,就生起一堆柴火取暖。村里的媳妇们知道老人们喜欢到这里歇脚,聊天,就自觉自愿的用稻草编织草墩放在大树下,好让老人们冬天坐着不凉,夏天坐着不热,壮年汉子外出劳作时,也会带回一些柴禾堆在树旁,方便老人们冬天烧火取暖。龙场人历来就有尊老爱幼习惯。老人们聚在一起,说着曾经一起经历的童年趣事,聊着村子里东家长西家短家事,述说着当年犹可汗(君长)与诸葛亮结义楚敖山的趣闻轶事,议论水西犹可汗坐镇幕俄格治理属地,经纬天下的方略得失,评议着祖先当年来到龙场开荒拓土的艰辛。总之只要老人们眼之所能及,耳之所能听,心中所能记的事,甚至是头一日晚上在家里杜撰出来的故事,都可以这样的聚会中说出来,而不用负任何责任,在这里任何话题都是一个乐子,一段乐趣。赋闲下来的老人们,心在相聚中彼此依偎,情在话题中相互投射,禀赋个性在彼此的相伴中包容并蓄,其乐融融,自在其中。 ; 第二节 学农事、为狩猎只为保全 ?王阳明没有忘记自己的初衷,在龙场要做一个农耕人。拜会蔡寨老后,王阳明时常去找阿列普,就像与玛阿坎家认识一样,王阳明也给了阿列普一包食盐,算是拜师学习农耕事宜的见面礼。阿列普带着王阳明置办了一些简单的农具,一来二往,两人相熟起来。开始王阳明称阿列普老师,阿列普那里肯受,叫他老师阿列普浑身上下不自在,坚持要王阳明叫自己的名字,王阳明依了阿列普,直接称呼他阿列普。这个名字阿列普早已习惯,听着别人叫阿列普也感到轻松。阿列普的年龄比王阳明小,以前德性很坏,咂酒难酒,打走了老婆。现在也还咂酒,但不在难酒,人一旦从酒坛子里走出来,整个人的精神面貌就焕然一新,阿列普就属于此例。阿列普是一个简单朴实的人,在王阳明看来阿列普的生命活得率性本真,毫无掩饰。有时说出一句话,打得王阳明生痛,而他本人却毫不察觉,认为事情的本来面目就该如此。就这样一个人,为了生存在这块土地上抗争着,为了生活在天地之间忙活着,为了爱情用他顽强的生命坚守着。透过玛阿坎、蔡寨老、阿列普这些地道的龙场人,王阳明开始逐步了解龙场人,用他们的视野,站在他们的角度上看待这个世界,触及龙场的山山水水赋予他们特有的内心世界。王阳明还知道,要是没有那一天在蔡寨老家与阿列普相识,今天阿列普对自己还会充满敌意。足以见得,玛阿坎在阿列普心中的重要地位,为了这份爱情,玛阿坎已经成了阿列普心中的神,这是王阳明在蔡寨老家时就强烈意识到的事。玛阿坎确实是一个好女人,可她毕竟是女人,一个外来的汉子,整天去麻烦她,别人有所非议,阿列普有所警觉也是情理中的事。现在好了,阿列普的出现,化解了这一件事情背后暗藏着的某种冲突。与阿列普相处没有语言上的阻隔,王阳明也轻松,只要准备好足够的耐心与韧性,王阳明相信自己最终会成为龙场人中的一员。答应蔡寨老开办“布吐”的事,王阳明当然也没忘,他索性将它放在一边,一心跟着阿列普学习农耕,毕竟开办“布吐”的事情,在龙场这个地方,可不是王阳明说了就能定下来的。 春回大地,枯木吐新。冬天没落叶的大树依然一身绿装,新芽的嫩绿,各种山花在春风沐浴中竞相绽放,山野变得五色缤纷,绚丽多彩。陈实曾经对王阳明说过:等到了春天,你就知道gz有多美了。春天真的到来,王阳明放眼看去,满眼是春色,伸手出去,随手触及大地的春意。生活在白岩寨河与马官河边的龙场人开始忙碌起来,每一块土地里都有人在劳作,男人是丈青色的,女人则颜色鲜艳而丰富,把田野衬托得更绿,与远山交相辉映。陈实给王阳明讲述的美丽,终于在此刻真实的呈现在王阳明的眼前,王阳明醉心于眼前的美景。孟姜花总是第一个报春,第一个开放,人们总能在山野中第一个发现它。孟姜花不大,成串开放,远远的望去一簇黄色。千百年来孟姜女哭倒长城的动人传说,在龙场被演绎成一株美丽的花朵,陪伴着人们,也陪伴着龙场人对爱情的忠贞追求。现在还不是真正的春播,田土里的人只是在为真正的春播到来做着各种准备。龙场人在等待,在春播到来前,静静的等待山野间布谷鸟的啼鸣。一旦“布谷、布谷”的鸟声响起,春耕的序幕将隆重的拉开,这是龙场的祖先流传下来的“闻鸟起耕”的习俗。这些事王阳明哪里能知道?是阿列普后来告诉他的。 王阳明跟着阿列普学习的第一项农耕事项,就是铲草皮灰。各家各户在春耕前,都要铲草皮灰,主要用于育秧。将还没有反青的枯草,铲起,加上山野中的枯枝败叶,土地表层的腐殖土,聚拢成堆,点火焚烧,留下的灰烬就是草皮灰。然后再用筛子过细,撒在田里育秧。据说这项农耕技术,还是奢香夫人从汉人那里学来,回到水西后推广的。到了这个时节,各家各户都赶着上山烧草皮灰,去晚了,离田地近的山上就会被别人铲完,而不得不到更远的山上铲草皮灰。阿列普每一年都早早的上山铲草皮灰,都会叫上玛阿坎,这是多年的习惯。玛阿坎毕竟是女人,一个人在山上有时会害怕,多一个人相互照应总归是好事。两家共用草皮灰,共育秧苗。王阳明拿着自己置办的新锄头跟着阿列普、玛阿坎,从一条人行小道上了山,回头望去离村子不远,站在山腰处也能看到河边的田地。铲草皮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你就知道有多难。山头还算平整,阿列普、玛阿坎很快就选准地方,各自干起来。王阳明先看了看两人是怎么铲的?然后找一块空地准备动手。 “阳明先生,不要离我们太远,到时候不好收拢草皮。”阿列普及时的招呼着王阳明。 王阳明回到两人铲草皮的地方,紧挨着玛阿坎的身旁干起来。王阳明才发现自己干农活是这样的笨拙,锄头在手里根本不听使唤,高高的举起,直直的入土,哪里是在铲草皮灰?也不像挖土? “先生,不用把锄头举得太高,站直腰,就在自己的脚前铲草就行,小心,别伤着脚。”见王阳明笨拙,阿列普干着活,指点着王阳明。 照着阿列普讲的做,是要容易许多。但是王阳明很快就知道其中的辛劳,说是站直腰,才干了一会儿,重复的动作让王阳明的腰部,酸胀起,两只手臂,也酸胀起来,握着锄头把的双手由于不停的被摩擦,热辣起来。握力不够,锄头不听使唤,握紧了手掌心又受不了。随着时间的推移,王阳明的动作越显拙劣,劳作进程也就越慢。玛阿坎时不时的看王阳明一眼,嫣然一笑。王阳明铲过草皮的地方,就像被马儿啃过的一样,无序而凌乱。 “阳明先生,累了就歇一会儿。不着急,慢慢来。”阿列普又招呼道。现在王阳明才真正的听懂阿列普‘慢慢来’的含义。干这样的农活,可比王阳明走一天的路途要累得多,更让王阳明清楚的是,当初要想把自己变成一个真正的农耕人的想法,现在看来,要走的路,很可能要比自己的千里贬谪之路还要遥远。想到这里,王阳明对自己没有了信心。而一把锄头在阿列普与玛阿坎的手里,就像一个先生手里的笔,挥洒自如,运转有序,赋予节律,只听到“窜、窜”的声音,铲下的草皮自然而然的堆积成拢。今日,上山铲草皮灰,王阳明并没有带上希渊、为当,用意就是不想让阿列普小瞧自己,要用行动向阿列普表达自己的诚意,表现自己的决心。当初的决心,早上出门前的信心,以及劳作开始前的诚意,都在肌肉酸胀,手掌炙热的真切的体会中逐渐的退色,淡去。但王阳明知道自己不能打退堂鼓,此时自己的意志与体力,只要稍稍往后退缩小小的一步,之前在龙场人心中建立起来的,自己是一个可以信任人的那一点好感,立马就会瓦解。王阳明又卖力的干起来,他也是一个雄性动物,不能在玛阿坎的面前丢人,不能让阿列普瞧不上自己。 来到中午,铲下的草皮有了两大堆。终于可以休息,王阳明瘫软的坐在地上,浑身上下就像撒了架一样,动弹不得。阿列普与玛阿坎低声嘀咕几句,很快两个草皮堆就被阿列普点上火。寥寥柴烟在山野里飘散,柴烟的味道王阳明早已经习惯。火,燃起来后,阿列普提着锄头,又去铲草皮,就在王阳明铲过的地方,这让王阳明心里很不好受,很惭愧。他想去给阿列普帮忙,阿列普却说道:“阳明先生,你歇着。草皮灰可能还差一些,我把这里收一下应该够了。粑粑烤好了就完,你坐着,别动。第一次参加劳作的滋味我知道。”阿列普所说的“这里”,其实就是王阳明铲过草皮灰的地方,此时王阳明觉得自己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也就坐着没动。 玛阿坎在点燃的草皮堆上烤粑粑。而且把第一块烤好的粑粑递给王阳明,提过篮子来掀开盖布,一个小土碗里盛着一些乳白色的东西就放在篮子里。玛阿坎自己先拿起一块粑粑,辦下一块,微微的在土碗里粘一下,放进嘴里吃起来。示意王阳明也粘着粑粑吃。学着玛阿坎,王阳明将手里的一整块粑粑也在小碗里粘了一下,放到嘴里,他马上知道,小碗里乳白色的东西是蜂蜜。蜂蜜在龙场应该是比食盐更精贵的东西。软糯的粑粑,就着香甜蜂蜜,王阳明贪婪的咀嚼下咽。同时发现玛阿坎再也没有用粑粑粘过蜂蜜,王阳明立马明白,玛阿坎是想留下更多的蜂蜜给阿列普吃,因为整个铲草皮灰的过程,阿列普出力最多。 “阿列普,粑粑烤好了。”王阳明喊一声。刚才的发现让王阳明在一瞬间感动不已,玛阿坎,是一个知冷、知暖的好女人,值得阿列普等候,即使她的命再苦。玛阿坎见王阳明吃的高兴,用手指一指蜂蜜,又指一指阿列普,再指着自己。意思是告诉王阳明,这些蜂蜜是阿列普给自己的。王阳明也用手指一指阿列普,竖起大拇指。玛阿坎会意的一笑,显示出成熟女性的美丽动人。 与玛阿坎用手语进行交流,王阳明觉得自己刚才的劳累消退许多,也许是吃下粑粑与蜂蜜的缘故。阿列普这时走过来,拍去手上的灰尘,拿起粑粑就吃:“你们没有粘蜂蜜吃吗?” “唉—,玛阿坎吃粑粑就没有粘蜂蜜,是想多留一些蜂蜜给你吃。”听完王阳明的这一句,阿列普一脸荡漾着幸福的神情。 草皮灰在山上燃烧着,人不用去管它,即使下雨,火,也不会被浇灭。这个时节,在龙场周边的山上,到处都冒着这样的柴烟。王阳明回到结草庵后,感到很累,为当把水壶递给王阳明:“先生,喝水。” “你们两个在家里,都干了些什么?”王阳明接过水壶,饮下几口水,坐下便问道。大半天没有喝水,王阳明真渴极了。 “我们读了诗,写了字,练了功。”希渊答。 “先生,我们复习了以前读的,新读了《长坡岭,兰花》。”希渊回答王阳明。 “那好,为当就背诵《长坡岭,兰花》,让我听听?”王阳明想看看两人的学习用功的效果如何? “为当,快背诵诗给先生听。” 为当,正了正座姿,背诵道: “《长坡岭,兰花》 一 孔雀湖畔荒芜处,岂如松竹舞云天。 怀抱春意无人问,芬香人间娴山色。 纵寻伊人三千度?天下谁敢负芳芯? 二 不言卑微荆棘间,笃定青山崖下居。 不待山花烂漫时,笑迎寒风自芳菲。 山翁歇马寻觅去,香满人间不言春。 三 老马奋蹄识驿途,野火燃尽煮酒沸。 赴谪饮下当横刀,沁心蕨粑忘情时。 来路斩断诳希渊,蕙兰幽香敢为当。” 为当一口气把这首诗背诵完,除了还有一些语气上的问题外,对一个初学的孩子来说,已经很不错了。这一点王阳明心里十分清楚,看来希渊没少出力,为当没有少下功夫。 “不错。为当进步不小。这里面也有希渊的功劳。功法,练的怎样?”得到先生的表扬,两人很高兴。 “先生,我静坐时觉得天地之间完全安静下来,我好像能听到风的声音,也能听到树叶落下的声音。”为当受到鼓舞,先回答。 “还有就是,”希渊接过为当的话,补充道:“静坐的时间稍长一些,好想自己就没了,与阳光,树木,风融合为一体。这是不是先生所说的‘虚灵’的状态?” 两人的回答都让王阳明满意,但他嘴上没说。练这个功法,年龄越小,超然的体验就会越强烈。“化有为无,化无为有。无,是有的本,有,是无的体。有无本体,只是一心。这本来就是道家的起源。”王阳明并没有直接回答希渊的问题。王阳明刚才说的这些话,希渊也未必能听懂,通过先生的语气,希渊清楚,先生对自己与为当练习功法的感受是肯定的。 “先生,我们可以学习第二步了吗?”为当看着王阳明问道。 “第一天歇息铲草皮灰还真累,我想躺一下。改天再教你俩。”王阳明又喝下两口水,还是没有直接回答为当。 “干农活,也是一个辛苦的差事。先生一定累坏了,歇着吧!”希渊还是很关心王阳明,说着站起生去为先生准备床铺。为当也跟着进屋。 希渊、为当刚才对问题的回答,让王阳明非常满意。而最让王阳明高兴的是他发现为当变了,这种变化是自为当跟着自己后,王阳明希望尽早到来的。初春,在那段冰封的日子里,王阳明悄无声息的在为当的心上播种下一粒种子,随着冰冻的消融,这粒种子悄然的在为当的心上萌芽,也许为当自己没有察觉,甚至不知道。王阳明发现为当与自己说话时眼神不在恍忽,而是看着自己,与自己有了神情上的交流,也能更清楚的表达自己的意思。王阳明自从跟着阿列普学习农耕一来,时常不在家,希渊、为当两人留在家里已让他完全放心,两人现在走得很是近乎,彼此有了很好的交流互动,而且多谈学习与练习功法方面的事,生活上完全能够自理。更让王阳明感到暗自惊喜的是当初教两人练习功法的目的,就是针对为当读书学习时心神不定问题。现在看来这个实验已经在为当心下开始生根发芽。王阳明躺上床,来不及多想,很快就睡去,今日铲草皮灰的劳作,实在让第一次参加农耕劳作的王阳明感到太累。 第二天,吃过早饭,阿列普就来到王阳明的结草庵,这是阿列普第一次走进王阳明生活的世界:“阳明先生,这个小山头,经你这样打理一番,还真像家。”阿列普扛着锄头,自进了柴门,就上下打量着结草庵的小院子。这个小山头阿列普自小就在这里玩耍,现在却变了模样,居住着阳明先生。希渊、为当叫过阿列普大叔。 “哪里是什么‘家’?勉强维持而已。”王阳明答道。他心里很高兴,阿列普可是结草庵迎接的第一位龙场人。 “这株小树,阳明先生也舍不得除弃?”小桧树在院子很是显眼,阿列普问道。 “桧树,我的家乡也有很多,舍不得砍掉,就留下。到成了我这小院的一景。”王阳明解释道。 “在这个地界,草棚也只能这样搭建了,要是当初在搭建得高一些,阳明先生住着会舒服一点。”阿列普观察着说出自己的想法:“咦—,阳明先生还有一把弓箭。”阿列普发现放在石崖上的一把弓箭。走上前去取下来,握在手里比划几下。 “这是我在贵阳时买的弓箭,还没有使用过。”王阳明。 “可是一把好弓。阳明先生,还会狩猎?”阿列普问。 “以前在家学过射箭,哪里打过猎?在来龙场的路上见到野鸡、野兔,想着兴许还是一种生存之法。所以就买下这一把弓箭。”王阳明答。 “今天把弓箭带上山去,碰碰运气。阳明先生。”阿列普。 “为当,把锄头拿来。阿列普,今日干什么农活?”王阳明吩咐着为当,问着阿列普。 “不用带锄头,阳明先生。今天就去看看草皮灰烧得怎样了?没什么事?”阿列普。 “没有几支箭啊!”王阳明说道 “有几支带几支。今天不是专门打猎,去碰碰运气。”阿列普解释道。 “那好带上弓箭。走。”王阳明。听着要带弓箭上山,希渊、为当争着要跟着上山去玩。王阳明最后决定带上为当,留下希渊。为当高兴的带着弓箭出了门。 “希渊,别生气,回来我教你射箭。”希渊听从王阳明的安排,毕竟先生回来也会教自己射箭的。 两堆草皮灰,当时,垒得高高的,经过两天的燃烧,已经塌陷下去,阿列普一脸满意的样子。一堆上的火已经灭了,另一堆上的火也不旺,只在草堆顶上淡淡的飘出一丝青烟。阿列普在燃着的草堆处将灰烬爬出来,形成一个圆形的灰圈,几人一起把两堆里未燃尽的草皮等物收拢过来,在草堆的迎风面点上火。浓烈的青烟又在山野中飘散开来。 “明后天就能过筛,搬运了。”干完活,阿列普自言道。接着又说道:“为当,把弓与箭给我。这弓箭是新的,得找找它的准头在哪里?”阿列普很有经验。 弓与箭从为当的身上取下来。阿列普向前走到二十米开外的一颗大树旁,抡起锄头,在树干上使劲的挖下一锄,做了一个标记,又走回来。“就射那里。”用手指着大树干上。 搭上箭,引满弓,瞄准树干。弓弦发出“嘣”的一声,一支箭飞出去。可惜没能钉在树干上,而是扎在大树后面的土里。阿列普搭上第二支箭,又拉开弓,射出第二箭,还是没能射中树干。为当一脸神奇,满眼羡慕的看着阿列普自如的射箭动作。阿列普没有说话,想了想,搭上第三支箭。射出的箭,牢牢的钉在树干上,距阿列普用锄头做的标记的下方三尺。不紧不慢的搭上第四支箭,射出,箭钉在下方两尺处,第五支射出,正中标记处,第六支箭也同样。 “行了,这把弓箭的准头是要抬高十五到二十寸。”阿列普很有把握的说。 “我来试试?阿列普。”王阳明接过弓箭。王阳明射出的第一支箭,钉在在标记下方一尺多处。 “瞄着树干上的那个结疤射箭,阳明先生。”阿列普在一旁提示道。王阳明搭上箭,左手紧握弓,右手拉开箭弦,眼光顺着箭杆、箭头所指的方向,找到树干上的结疤处,平息凝神。“先生,拉满弓。”阿列普道。 王阳明的右手向后使用一些劲,弓,更加弯曲。弓弦钩在右手的食指与中指上,食指与中指缓慢自然的伸直,借着弓的张力,弦的弹力,箭飞快的射出,“呯”的一声响,箭,已经牢牢钉在树干的标记上。王阳明兴奋的向大树跑去,看着自己射出的箭。 “看来,阳明先生也是一把射箭的好手。”阿列普也跟着过来。让王阳明欣赏了一会儿自己射箭的成就,收回射出的几支箭杆,将钉在树干上的两支箭,拔出来。为当在一旁看着两个大人射箭,心痒痒的,手也痒痒的。“先生,你答应教我射箭的?”为当终于忍不住开口。 “好!让为当也射上一箭。先生没有忘记这事,不过为当跟阿列普大叔学要强过跟先生学。”王阳明说的是实话,也是心里话。任何一把新弓箭到了阿列普的手里,只须几次试射,性能全会被阿列普完全掌握,找到准头。而自己以前学的那么一点骑射技能,就是对着靶子不断的练习,即使刚才那一支箭,射中靶心,要是真有一只活动的猎物出现,只有掌心大小的猎物,仅有一次机会,自己能做到一箭毙命猎物吗?显然王阳明心中的答案是明确,自己离一名真正的猎手还有遥远的距离,在一个老猎手面前,此时王阳明以前的那一点骑射技巧,是那样的苍白与无力。可是在王阳明的内心却多出一份喜悦,因为认识了阿列普,自己不但能学到农耕技能,还能学到狩猎的实战技法。想到这些王阳明从内心充满对阿列普的敬佩。 阿列普专心的看着刚从树干上拔下来的那几支箭,为当与王阳明的对话,他都没有在意。“怎么呐?阿列普。”王阳明凑上前去问道。 “这支箭头弯了。”阿列普还是看着那支箭,随口回答王阳明。 “那……,怎么办?”王阳明又问。 阿列普没有回答王阳明,而是把锄头立起,将弯曲的箭头放在平整的锄头面上,从身后取出砍刀,用刀背敲打几下箭头,拿起来闭着一只眼睛,校了校箭杆与箭头的笔直度。反复几次:“好了。”把箭递给为当:“用这支箭射。” 终于能射箭了,为当从阿列普手中抓过箭,跑回原地,迅速拿起弓,做好射箭前的准备。阿列普提着锄头与王阳明先后回来,为当学着将箭搭在弓弦上,吃力的拉开弓。为当毕竟还小,哪里拉得满弓?腮帮子因为手上身上用力跟着鼓起来。 “为当使把劲,把弓拉开。”阿列普站在边上教导着为当。 为当憋足气,使劲拉弓,一个不小心,一支箭,毫无方向,飘忽着的射出去,又在不远之处掉在地上。为当愣愣的站在原地。 “行了,为当。去把箭捡回来。”阿列普吩咐道。为当跑过去,很快就拿着一支箭回来,还准备射第二箭。 “为当,这把弓你用不了。你还小,没有这样大的力气。过几天我给你做个小弓你在练习。”阿列普制止为当。要过为当手里的箭,阿列普又吊了吊箭的笔直度,把放在盒子里的箭取出来,检查一遍,在一块石头上将每一只箭头磨过几下。重新把箭放进盒里,唯独留下为当刚才用过的那支箭。“为当,你拿着这支箭。”为当听话的接过箭。 “这一支箭,不能用了?”王阳明好奇的问。 “要真遇上猎物,用这支箭来射,可惜了。”阿列普认真的回答。王阳明一下子明白,对一个猎人来说,他所使用的狩猎工具一定是他认为最好、最满意的。 阿列普把锄头藏好:“阳明先生,走。看看今日的运气如何?”王阳明当然知道阿列普说的“运气”是指的打猎。三人沿着山腰向西走去,翻过一个隘口,眼前一大片茂密的丛林,这是一个四面环山的地形,犹如一个在山野之中安放着的盆地,阿列普叫它“麻窝”。 “以前打过猎吗?阳明先生。”阿列普在前面向麻窝深处走去,王阳明与为当跟在后面。 “没有,以前从没有打过猎。”王阳明干脆的答道。 又往下走一段,树林越来越密,王阳明想如果到了麻窝底部,几乎是不见天日。阿列普终于停下脚来,要为当把弓箭给自己。 “阳明先生,我们不再往下去。从这里绕麻窝一圈,”阿列普用手指了指三人即将前行的方向,接着说:“如果运气好就能打到猎物,如果运气不好,就只能空手回去。我在前面走,你们跟着我,不要离我太近,能看见就行。我们人多了,会吓跑动物。一旦发现猎物,我会示意你们,你们就站着别动,更不能出声。为当,你带好先生,小心脚下,山上有很多洞,随时注意我的手势。” “知道了,阿列普大叔。”从结草庵上山后,为当在山野长大的特性就充分的表现出来,上山的脚步比王阳明快,钻树林更是利索,眨眼的工夫就能消失在王阳明的眼前。所以阿列普才这样安排。 “我先走,叫你们,再跟上。”阿列普说完已经离开小路,走进树林。 王阳明与为当站在原地等着。这一段林子还不算太密,树木有高、有矮,还是便于人行走。阿列普走出二十米开外,才向着两人招了招手,示意两人跟上。为当钻进树林,王阳明紧跟在后面。 看着容易,上手难。王阳明怎么愿意错过这一次学习狩猎的机会?人跟在后面,两眼死死的盯着前面的阿列普,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阿列普的举动已与刚进树林已经完全不一样,两只眼睛机警的注视前方,走走停停,王阳明与为当在后面也跟着走走停停。树林里静极了,又不能说话,王阳明只能听见脚下踩踏枯叶发出“嚓、嚓”的声音,还有自己的呼吸声。有时脚下折断一根枯树枝,会发出“啪”的一声清响。为当人小,手脚也敏捷,而且总是想追上阿列普。回头发现王阳明被落下后,又不得不停下来等着王阳明。就在王阳明准备跨过一块不大的岩石时,为当压低声音的说:“先生,别动。”王阳明赶紧往前方看去,阿列普这时用一只手挥向后方,眼睛却死死的注视着前方,整个身子猫了下去,没动。阿列普已经发现猎物,或者说猎物就在阿列普的前面,所以他才示意两人别动。王阳明很想知道阿列普眼前看到的是什么猎物,是野兔?还是野鸡?或是其它的猎物?王阳明伸长脖子,可还是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呆在原地,离得远远看见站在原处没动的阿列普。就这样僵持了一阵子,为当有些等不急了,用手指一指前方,示意两人往前继续走。王阳明向为当摆一摆手。两人依然呆在原地。这时的阿列普终于有了不小的动作,他先回过头来,摆摆手,让两人别动,回头向前观察一阵,突然跃起身子,几个健步,跃出十米开外,又迅速的将自己隐藏在几株小树后。这一个举动,王阳明确信阿列普已经发现猎物,猎物就在阿列普的视线范围内,而且正在等待时机下手。弓箭,阿列普已经拿在手上,王阳明屏着呼吸,等待着阿列普把箭射出去,捕获猎物。可是一切都没有发生,树林里又平静下来。对于第一次亲历狩猎过程的王阳明来说,既兴奋又紧张,为当也一样。树林里静极了,小鸟在鸣叫,但王阳明根本看不见鸟在哪里?阿列普终于有了拉弓的动作,但很快又松开拉弓的手,慢慢的,轻手轻脚的挪动一下自己的位置。又过一阵子,阿列普终于拉满弓,站稳脚跟,左手小臂倚在一颗不大的树干上,只听见“喷”的一响,阿列普也像一支射出的箭向前跃去,消失在王阳明与为当的视线里。“喷”的一声响,王阳明与为当都听得清楚,那是弓弦发出的,按说隔着这样远的距离,应该听不到,但是王阳明与为当都听得清清楚楚。不知前面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阿列普消失到哪里去了?王阳明与为当还呆在原地,还没有反应过来,阿列普又重新出现在他们的视线里。手里还多一只野兔,远远望去,野兔肚腹处的毛呈白色,背上的却是棕黄色。王阳明与为当不顾一切的往前跑去。 来到阿列普跟前,王阳明发现野兔还没有断气,还在阿列普的手上挣扎着,妄图用尽自己最后的一丝力量,想要挣脱阿列普紧握后腿的手。箭,从野兔的左肋射入,贯穿而过,箭头在右背上伸了出来,满是血迹,足见阿列普射出的箭有多大的力量。野兔奄奄一息,尚有一丝缝隙的眼睛颤抖一阵后终于闭上,王阳明知道野兔的生命随着眼睛的闭上终于消亡。野兔被扔在地上,阿列普把箭从野兔的身上拔出,并将箭杆与箭头上粘着的血迹在野兔的绒毛里擦拭几下,鲜红的血从伤口流出来。摸一摸野兔,王阳明能感到野兔体温尚存,生命在一瞬间已经消亡。野兔的身躯已经松弛,乖巧的脸蛋,两只夸张的耳朵,由于没有了眼神的点缀,失去生命的活力。也就在这一瞬间王阳明才明白,狩猎的过程原来如此血腥。 “先生,看来今天运气不错。”阿列普并没有看出王阳明的内心活动,以胜利者的姿态,骄傲的说道。为当也围过来,听到阿列普大叔的话,抬起头,用羡慕与佩服的眼光看着阿列普。 “阿列普,你真是一把好手。”从狩猎技能上讲,王阳明很佩服阿列普。 “走,阳明先生,在往前走一走。还和刚才一样。为当把野兔带上。”首战告捷,阿列普来了劲。 “先生,你的脑门上怎么了?”经为当已提醒,王阳明才感到自己的额头上火辣辣的。 王阳明知道是刚才跑过来时被一根树枝划了一下:“没有出血吧?” “没有,只是划破一些皮,红红的一路。”阿列普观察王阳明的脑门后回答。 “没有出血就不碍事。”王阳明答道,用手在脑门上摸一把,不想脑门上更加火辣。 见阳明先生无恙,阿列普向前走去。为当提起野兔的后腿,等待着。这是一只不小的野兔,为当个子小,带着野兔显得很吃力。王阳明接过野兔,在阿列普示意后也跟着前行。沿着麻窝绕一圈下来,尽管途中也遇到过斑鸠,阿列普也出过手,但最终没有收获,还损失了两支箭。回到刚才出发的小路处,今天的狩猎活动就算结束。来到一处空地处,阿列普歇下来。 “阳明先生,在这里歇一会儿。也没有带干粮来?不如把野兔烤熟吃了?”中午已过,又不在狩猎,阿列普显得很是疲惫。 尽管王阳明也很累,也很饿,但他还是不想吃野兔,刚才野兔挣扎着断气的一幕还留在他的眼前。“哎—,就我们三人吃了,怪可惜的?留着以后吃,还得叫上玛阿坎。” “也好,那我带回家,把野兔收拾出来,留着。反正春播前,我们夷家都得吃一餐好的。到时候叫上玛阿坎一起吃。”王阳明的话很对阿列普的意:“为当,捡些柴来,烧一堆火。我去弄些吃的来。” “好的,阿列普大叔。”两人说完,分头去了。只留下王阳明坐在原地,守着野兔。不多一会儿,为当的柴就拾好。阿列普也跟着回来,手里拿着一把各种小树枝,每个树枝上面都粘一个灰色的小团。阿列普开始生火。 “阿列普大叔,这个我知道是什么?”为当。 “是什么?”阿列普。 “螳螂蛋。我吃过。”为当。 “螳螂蛋?”王阳明好奇的问,随手拿起一支小树枝观看:“这能吃?” “能吃,放心吧,阳明先生。这螳螂产完蛋后,就会从嘴里吐出一些东西来将蛋包裹住,挂着树枝或草叶上,第二年春天,蛋孵出小螳螂后,它们吃下的第一餐就是这卵壳,螳螂蛋不但能吃,而且还养人,只是味道一般,还有盐份味。是吧,为当?”阿列普给王阳明解释道。 “嗯—。”为当肯定的回答。 火,燃烧起来。阿列普拿起一支树枝在火上烤着:“这个季节山上吃的不多,今天就只能吃点螳螂蛋了。”而且还示意王阳明也这样做。 螳螂蛋在烈火的作用下,表层很快变焦,一个黝黑的小核就显现出原型。继续在烤一会儿,小核就会吐出热气,溢出白色的液体。烧烤到这个程度,螳螂蛋就算烤好了。还不能急着吃,阿列普将烤好的放在一边,又重新拿起螳螂蛋在火上烤。一股肉烧焦的味道,弥漫在山野里,嗅着就让人嘴馋。烤好的螳螂蛋散尽热量,温度适宜后,阿列普把它从树枝上一一摘下,用树枝刮去表面黝黑的一层,扎在树枝尖上,又放进火里烤,只是这一次是放在炭火上烤,认为熟了后,连同树枝一并递给王阳明:“阳明先生,你先尝尝。吹一吹。” 接过烤熟的螳螂蛋,王阳明犹豫了一会儿,不愿放进嘴里。阿列普与为当各自己准备好一个,看着王阳明不敢吃,示范性的将螳螂蛋放进自己的嘴里,咀嚼起来。受到两人的鼓舞,王阳明最终将螳螂蛋放进嘴里,咀嚼几下,从蛋壳里流出汁液,伴随着一股腥味,充满王阳明的口腔。咽下螳螂蛋,在王阳明的唇齿之间还是余留下淡淡的咸味,螳螂蛋里确实含盐,这一点是自己的舌尖品尝后得出的结论。 王阳明吃下几只螳螂蛋后,就不在想吃。为当好像还没有解馋,又独自去找一些回来,与阿列普大叔一起烤着吃。吃过这种螳螂蛋的人,手是黑的,嘴唇是黑的,牙齿是白的,舌头是红色的。三人发现后,觉得对方都很滑稽,“哈、哈”的大笑起来。螳螂蛋吃下去,王阳明觉得自己的胃暖暖的,很舒服。确实正如阿列普所说,味道一般,但很养人。食用过火的熟食本身就是人类巨大的文明进步。 回家的路上,阿列普又告诉王阳明一些狩猎的技巧。比如发现猎物后,不要惊扰它,隐藏好自己,等待出手的时机;还有等到猎物觉得周围的环境没有变化,警惕性放松后,猎手的机会就来了,但必须有一箭毙命的准头,否则就做不了猎手;猎手出手,最好等到猎物相对静止的时候,多为觅食间隙驻足观察周围环境里可能出现的危机情况时;狩猎后最好把血迹处理干净,否则其他猎物能闻到血腥味后,都会及时的离开或隐藏起来,而让猎手打不到猎;猎物被射中后,要及时赶上捕获,否则一些稍大的猎物有时会跑进自己的洞穴里,即使死了也让猎手抓不到等等。这人世间的万事万物,都有它自身存在与延续的道理。狩猎其实是一件不容的事情。 ; 第三节 春雨知时节 湿透结草庵 ?留下为当守家,第二天王阳明、希渊与阿列普、玛阿坎四人一起将山上烧好的草皮灰过筛,运到田土边。阿列普推了一辆“鸡公车”,玛阿坎带着希渊,两人负责将草皮灰搬运下山,阿列普与王阳明负责用“鸡公车”再把草皮灰运到田土边上。这并不是一件复杂的事情,王阳明却感到很吃力,希渊以前也没有干过什么农活,也满头是汗。因为今日需要一位壮劳力,才叫上希渊来的。 “鸡公车”就是用木头做成的独轮手拖车,是夷家搬运东西的主要工具。推车的人将绑在车把上的绳带斜跨在肩上,借着肩膀做支点承担货物的重量,而货物的大部分重量主要集中在“鸡公车”的独轮上,推车的人两手握着车把,保持“鸡公车”的平衡,迈步推车前行。载满草皮灰的“鸡公车”,阿列普驾着使劲推,王阳明卖力的在前面拉,因为负重,木制的车轴总是发出“公鸡打鸣”般的声音,所以这一个工具,被夷家人称为“鸡公车”。推着空车回来的路上,王阳明也想学推,“鸡公车”真到手上,王阳明才感到推着“鸡公车”,一点不比铲草皮劲松,由于是独轮,对一个新手来说,掌握“鸡公车”的平衡,就会耗尽全身力气,空车尚且如此,装满草皮灰后推起来的难度就可想而知。而空车在阿列普的手里就是驾轻就熟的事,甚至仅用一只手握着“鸡公车”的车把,也能轻松的在山路前行。通过搬运草皮灰王阳明更加知道自己与一名真正的农耕者的差距绝不仅仅是体力上的,还有多年的农事劳作过程中,在他们的身体内部攒积下来的劳作技能,以及在劳作中不辞辛劳的坚持与坚韧。草皮灰搬运完,希渊变成灰人,玛阿坎也一身灰土。看着堆在田土边上的草皮灰,王阳明的心里还是很欣慰,这是几人用辛劳的汗水换来的成果。阿列普将草皮灰堆拢好,找来一些稻草将灰堆盖严,用石头压实,劳作就算完成。 一场春雨,知时节的来到龙场,滋润龙场的山野,提醒着人们春播即将到来。白岩寨河与马官河的水也失去往日的清澈与温柔,变得浑浊与湍急起来。春雨的降临让龙场的人更加忙碌起来,家家户户的壮劳力都拥向田间,一时间,河边热闹起来,大人在田里耕作,小孩则在河边玩耍。王阳明也经历了第一场春雨,那一夜雨下得很大很猛,伴着雷鸣闪电,每一滴雨水都沉重的敲打结草庵,无情的疾风,肆虐结草庵刚铺上的每一根稻草,外面下大雨,结草庵内也水流成柱。希渊、为当冒雨在草墙下挖出一条小沟,将结草庵的水引流出去。尽管这样,春雨,还是使结草庵泥淋不堪。地上的泥淋,很快就播及到几人睡觉的“床”。叫它床,其实就是在地上陇起一些土,铺平压实而成。水分很快就被泥土抽吸过来,“床”上尽管铺垫着稻草,松叶,还是让睡在上面的感到背心潮湿,那一夜三人几乎没有睡觉。经历这一场春雨,王阳明担心起来,到现在,他才明白搭建结草庵时,吴老者说的话:“先将就住着,后面再想办法”的真实含义。 春雨,下的猛,去得也快。第二天,依旧阳光明媚。自那场冰冻后,龙场就没有下什么雨,山野间出现旱情。王阳明心中非常清楚“春雨贵如油”的农事道理,因为这场春雨的降临,每一个龙场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好雨知时节”春色。但是王阳明的心里却因为这场春雨到来,开始变得灰暗起来。假如在来几场狂风暴雨,自己赖以生存的结草庵就会变得风雨飘渺,甚至不复存在,自己又将栖身何处?在那一夜的风雨中,王阳明想到很多很多,担心很多很多。风雨后,结草庵的小院一片狼藉,满地的枯枝、落叶,草屋上吹落的稻草。王阳明三人将狂风掀开的屋顶修复,做这些事几人都不再行,简单的处理后完事。枯枝败叶正好收拢后可以烧火,倒是省了不少劲。只有那株小桧树同样也经历的风雨的洗礼,却因为雨水的滋润,在阳光中欢悦的摇曳。小桧树的生命对那一夜风雨的感受与王阳明决然不同,仿佛在嘲笑王阳明,又好像在怜悯王阳明,看着因自己手下留情而存活的小桧树,在没有风雨的时候曾经浇灌过的小桧树,王阳明的心中别有一番滋味。人,其实是一个奇怪的动物,内心的伤痛总在黑夜里发生,又在明媚的阳光白昼里自然而然的康复。自那一夜的风雨交加后气候又平静下来,结草庵泰然自处在水井边的小山头上,王阳明心中的那份担心又被放在一边,在风和日丽的日子渐渐的淡去。 收拾院子耽误了不少时间,希渊、为当还是在忙得差不多后,读书写字起来。这让王阳明很高兴,两个孩子在这样的情况下也不忘记读书写字,真是难得,更主要的是读书写字成了他们生活中的一部分,成了他们生命中逐渐养成的一种习惯。吃过饭,也许是刚下过雨的缘故,阿列普并没有出现在结草庵,也预示着今日王阳明不用学习农耕。前两天的劳作,让王阳明的全身上下都感到酸痛,劳其筋骨,这仅仅是开始,就让王阳明有一些吃不消。在内心里王阳明也不得不承认,要想把自己变成一个真真意义上的农耕者,没有几年的打磨,甚至是更长的时日,是万万做不到的。但是话已说出,覆水难收,王阳明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咬牙坚持。 “今天,阿列普大叔没有来,我把功法的第二步教给你们,怎样?”王阳明对两人说。 “好啊,先生,我们早想学了。”希渊、为当如今对功法真的很上心,也很着迷。 “只是你俩还得在结草庵里烧起火,把湿气烘一烘。”知道先生要教自己功法的第二步,希渊、为当手脚麻利的做起来。 “先生,咱不在屋里练吗?”结草庵的火很快燃起,为当走出来问道。功法的第一步他们可是在屋里学的。 “屋里湿气重,又有柴烟,就在外面教你俩。” 希渊、为当回到刚才的座位上,几人围在火边。“功法的第二步:吐陈纳新,归元一气。人的生命系于一气,气旺,则元中化盈,躯体硕健,神清志凝,四肢和达,万物始出。所以这第二步主要就是练这口气。古人说:‘一口气在千般使,一日无常万事休。’这样我先练给你们看,然后在给你们讲其中的要诀。”说完,王阳明盘起退,由于坐在石头上,盘腿比较轻松。又补充道:“练习第二步,是在第一步的基础上进行的。注意观察我的腹部。” 闭上眼睛,王阳明开始练习起来。只见王阳明的腹部起伏有序,幅度比平时大一些,但比平时要缓慢许多。静坐着不动的王阳明,就如同一尊罗汉在闭目养神,高高发髻,仍然插着那根长长的刺簪,尖尖下颚,隐藏在并不浓密的胡须里,希渊能看清楚王阳明下颚的轮廓,表情松弛,很快就进入功法的状态。小院里安静极了,希渊、为当专注的看着处在功法状态中王阳明,注意练功的每一个细节动作。希渊甚至能听到王阳明慢吸匀吐的气息声。此时的王阳明已完全入定。又过了一阵子,王阳明依然在入定的状态。希渊觉得,如果没人叫醒先生,先生能这样坐上一天。 “先生,先生。”希渊叫两声,见王阳明皱一下眉头,又回到练习功法的状态。 看见王阳明没有反映,为当、希渊对一下眼神:“先生,先生。”为当一边喊着王阳明,一只手在王阳明的腿上推了推。 紧闭一下眼,王阳明努力的睁开眼:“昨晚没有睡好,只差睡过去。” “先生,你该教我们第二步的要诀了。”希渊提醒道。 “你俩先说说,刚才我练功,你没看见什么?” “先生已经入静,气息均匀,缓慢流畅。”希渊。 “为当看到什么?”王阳明。 “先生好像睡着了。”为当。 “呵呵,我确实要睡着了。你们看到的都是又都不是。”停了停,王阳明又说:“这第二步主要就是练一口气。你们用手摸着自己的肚腹,注意平时呼吸你们的肚腹是怎么样的。” 两人用手摸着自己的肚腹,自然呼吸起来。“怎么样?”两人呼吸几口气后王阳明问道。 “吸气时肚腹鼓起,呼气时肚腹内陷,如此反复。”希渊。 “嗯。”为当附和着。 “是这样,这是我们平常的呼吸之法。练习此法,却要用丹田稚气吐浊纳新,吐之不歇,纳之不满,缓进匀出,气入丹田,真气自在其中。它的要诀是:吸气时气入丹田,下腹内收,呼气时气出丹田,下腹鼓起。正好与我们平时的呼吸方法相反。来,你们试一试。”王阳明。 两人闭着眼睛体会起来,学着王阳明的样子练习起来。希渊显然要得要领些,而为当就不得其法,坐在那里抽吸着气,显得很是僵硬。王阳明走到为当跟前,将自己的手放在为当的肚腹上,“为当,缓慢的吸气,均匀的吐气。再来,用丹田呼吸。哎,这样对了。”用语言提醒着为当。 “好,睁开眼睛。”听到王阳明的话后,希渊、为当睁开双眼。见两人清醒过来,王阳明接着说:“希渊得法些,为当还要多练习。刚开始时,是不容易掌握,多练习后就会自如起来。还有两点要注意:吐陈纳新是在松弛入静的基础上进行的,因为呼吸使身体僵硬起来,那就不是练习此功了,这一点一定要记住,尤其是为当;还有练习时舌尖要顶着上颚,让任督两脉相承,真气循环周身;练习后口中生津,分三口咽下。” “先生,用丹田吐纳,确实容易让身体僵硬,如果使身体松弛入静,好像气息又不是从丹田吐纳出来了?”希渊说出自己的感受。 “刚练习时都是这样的感受,别着急。一口吃不下一个胖子。这段时间你们集中精力练习丹田吐纳法,等到自如后,在结合上第一步。我告诉过你们,通过反复的练习,真正掌握了此功法,是不分先后的,练习起来也是一体的,只是为了便于你们学习,我才将它分着三步。明白了吗?”王阳明解释道。 “明白了,先生。”希渊、为当同声回答。 “希渊,你多给为当说一说,把你自己练习的感受教给为当,也好让他尽快掌握。为当不清楚的也要多问希渊哥。只有这样彼此交融,你们才会进步更快。”王阳明强调道。 “先生放心,这是自然的。”希渊明快的回答。 “那好,你俩在家练习。我去看阿列普在做什么?今日,阿列普也没来叫我。”王阳明安排好,起身走出小院。 沿着小道,王阳明向村子走去。田土在阳光的照晒下,升起热气,雨后的山野,山色和阳光好像都被洗过,格外明亮。隔着老远,王阳明就看见阿列普扛着一个大家伙往自己这边走来。 “阿列普,你这是要去做什么农活?用得着这么个大框?”两人走近一些后,王阳明先行问话。 “先生啊,我正好要去找你。”阿列普自顾自的说话,没有回答王阳明的问话。 “我也正好要去找你。什么事?你说,阿列普。” “今天不用煮饭,我已经把野兔给了玛阿坎,还给了一块肉,一起炖上,晚饭吃肉咂酒。”阿列普绘声绘色的说着:“昨晚下雨,应该涨水,我去看一看,能不能网一些小鱼?” “这是什么?”王阳明指着阿列普扛着的大竹筐问道。 “这是网鱼的竹笆篓。先生,找我有什么事?”两人站着说话。 “没什么事?今日天气也不错,你没来叫我,我来看看你在做什么?也好帮个手。”王阳明答道。 “正好,帮我网小鱼。走!”阿列普往前走,挂着砍刀的后腰上,多挂了一个小竹篓。跟在阿列普后面,王阳明已经发现,阿列普在称呼自己时去掉了“阳明”两个字,直接喊“先生”。自从跟阿列普学习农耕后,彼此接触多了,阿列普也开始慢慢的接纳王阳明了。 “我们到哪里网小鱼?” “洗脚塘。” “洗脚塘有鱼吗?” “大鱼不多,小鱼不少。先生,这两天身上酸痛起来了吧?” “有些酸痛,还好呐。” “初次干农活的人都这样,过几天就好了。”阿列普关心起王阳明来,脚下没停下来的往前走。 “阿列普,我们三人总是吃你们的饭菜,我真是有一些不好意思了!” “说的什么话?先生,野兔不是我们一起打的吗?还丢了两支箭。现在我们又一起网小鱼,如果网到,下午还有鱼汤喝。这叫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几天把先生累坏了,我心里蛮过意不去的。先生,不该这样说。”在阿列普的眼里,阳明先生是一位读过书的汉人,是有本事的人,一段时间相处下来,阳明先生至少是个很讲信用的汉人,干农活又累又脏,他没有一点怨言,一直努力的学着农事。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只有阿列普心里最清楚,自从与王阳明先生走近后,玛阿坎对自己的态度也发生的微妙的改变。几人相处在一起时,阳明先生时不时的点拨一两句,让阿列普心中既满足又愉悦。王阳明现在已经不在是一种威胁,所以阿列普很愿意与王阳明相处。 两人来到洗脚塘边,阿列普把肩上的东西放下,收拾起来。王阳明才看清楚阿列普所用的网小鱼的工具。一根长长的竹竿,一头固定着几个铁环,是用废弃的马蹄掌封口而成。一个大网兜,用削得很细的竹签紧密的编织而成,开口处向外张着足够大的嘴,就像一个喇叭,在中间束腰,腰下又留出一定的空间,织成喇叭口的竹签反向腰下的空间延伸,形成一个容易进,却不能往外出的紧缩小口,鱼儿一旦进去,就再也游不出来。王阳明一下反应过来,这就是以前在书上读过的“筌”字,当时读到这个字时还不甚理解。筌者,竹制的网鱼之具也。现在王阳明发现这个“筌”字,就是一个实足象形字,形状如实物本生,材质取竹而成。在王阳明老家余姚,人们可不用这个捕鱼。阿列普用一个竹制的龙套将筌的漏口处罩起来,用藤条连着接扎紧,让龙套既不容易脱落,又便于取下。 选准地方,阿列普用长竹竿把筌吊起来,尽量往洗脚塘的中心放。筌,已经布下,就等鱼钻进去。鱼笆篓就是筌,筌,就是鱼笆篓,阿列普就这么叫鱼笆篓。王阳明知道了它是筌,但并不知道用筌如何捕鱼?今日正好见识、见识。 “先生,昨晚大雨,你的草屋漏雨了吧?”阿列普安放好鱼笆篓收回竹竿时问。 “当时搭草屋时,屋顶的草盖的不厚实,是有一些漏雨。”王阳明轻描淡写的答。 “玛阿坎很担心昨晚你的草屋经不起这一场大雨,要我过来看看。走。看看先生的草屋去。为当、希渊出去了?”阿列普放下手中的长竹竿,转身走向结草庵。 “没有,在家。”阿列普的话还是在王阳明的心中泛起一阵温暖。 柴门没有堵上,阿列普很容易就进了小院。希渊、为当赶紧起来叫了“阿列普大叔。” “在做什么?你们。”阿列普问。 “在练功。”为当抢先回答。希渊拉一下为当的衣服,在示意他什么? “练功?”阿列普很惊奇:“在练什么功?” 王阳明赶紧圆场道:“闲来无事,我教两个人练静坐功。”王阳明没有说出真实的用意,即使说了,阿列普也不完全明白,何况还有为当在这里。 “先生,这坐着还怎么练功?看来你们汉人还真有不少门道。”阿列普。 “坐着练功就是练这一口气,练这一颗心。在我们汉人里,练静坐功的人可是很多。”王阳明解释道。 “这个我知道,那些和尚就练静坐功。”阿列普到过贵阳,知道寺庙里的出家人都要静坐练功。 “对。其实这功法多是从他们那里传出来的。”王阳明。 “练这个功后有什么好处?先生。” “没有好处,那些出家人真出了家后,心情平复不下来,就用静坐的方法来练习修行,才能使心皈依佛门。”王阳明。 “佛门怎么皈依法?” “真心诚意的按佛门的规矩做事行事。”王阳明更进一步的解释。 “这样讲我就知道了。先生,你这草屋昨晚一定漏雨很厉害。”阿列普进来后就一直在观察王阳明的结草庵。结草庵这个名字阿列普并不知道,所以一直叫它草屋。小院基本收拾利索,而草屋却是经历了一场风雨后的狼狈不堪之像。话,终于回到主题:“难怪玛阿坎担心。先生你这草屋的屋顶太平了,不便沥水。大雨天,肯定漏得厉害。” “有什么办法补救一下?”王阳明知道当初搭草屋时,吴老者就说过这个问题。昨夜的大雨终于让一切问题突显出来。 “玛阿坎说多盖两层草排,看来都不顶事。要解决好就只有将靠在岩石上的那头升高,搭在树木的这头在降低,沥水就会好了。这样做没有一天时日是完不了事的。就现在这样,在加上三层草叶不管用。真到雨季,无论如何是不行的。”阿列普好像在回答王阳明,也像在自言自语。来到草屋门口,草帘是掀开的,阿列普观察屋内的情形。结草庵内一堆不大的柴火燃得正旺,整个屋里变成橘红色的。 “gz的雨季大致是什么时候到来?”王阳明问。 “先生昨晚可是遭罪了。端午前后就会是雨季。” 王阳明掐着手指算了算:“还早嘛,还有个把来月。等雨季真来了再想办法,也不迟?先忙春播。”话,说的轻松,表情,也很轻松,但王阳明的心头却一点不轻松。 “寨老阿公他们这几天,正在商量办‘布吐’的事情,说是还想给先生找一间房子住下,结果龙场没有一家腾得出空房子。他们几个阿公还在商量,我正好把这事给他们说一说。看如何解决?”阿列普说。 “‘布吐’还是要办?”王阳明明知故问。 “已经定下来了。这两天,几位阿公会来找先生说这事的。”阿列普还是简单回答。 “阿列普,我这草屋漏雨的事可不能给蔡寨老说,办‘布吐’是大事,我这点小事,可不能给寨老添麻烦。等‘布吐’开办起来,上了路。到雨季再说也不迟。车道山前必有路。记住啊,阿列普,这事不要对蔡寨老说。”王阳明说出自己的想法,坚持要阿列普也这样做。 “好的,这件事依先生的。草屋里很潮湿,这两天都得点着火。也得小心草屋着火,先生。”阿列普。 “这是自然。”王阳明。 “先生,‘布吐’真办起来,你会很忙。租田种粮的事就算了吧,先生想学农耕,有时间我叫上你来帮我的忙就是,也不耽误。” “哎,那可不行,阿列普。已经定了的事哪里能改变?今日我去找你,就是想让你把准备租给我的田定下来,我也好跟着你学,着手准备。什么事情?自己不亲身经历,都是一知半解。所以阿列普,这事不能变。”王阳明肯定的回答阿列普。 “先生,我发现你是一个很固执的人。”阿列普。 “自古俊才多倔犟。我虽不才,可是已经想好要办的事,绝不会半途而废。”王阳明的话无意间引经据典起来,阿列普不一定完全明白,但是王阳明知道这些话,至少向阿列普表明了自己的心意。 “先生,我们该去看网到小鱼没有了?”阿列普不想在强调什么,反正王阳明的心意已决。 “阿列普大叔,你和先生在网小鱼,我要去?”为当听到网鱼就来了劲头。 “我也要去。”希渊跟着为当,也说出自己的想法。 “行,都去吧。反正就在洗脚塘边,只是要把结草庵里的明火撤了,你俩再来。”希渊、为当得到王阳明同意,马上行动起来。 王阳明本打算跟着阿列普先离开,想了想,停下脚步:“阿列普你先去,我随两个孩子来。”王阳明是担心,从屋里撤出明火时,两个孩子不小心引着了稻草。 “先生,刚才你称这个草屋叫什么名字?”阿列普一边往外走,一边问。 “结草庵。” “像个庙的名字。”小院里只留下阿列普的声音。 燃烧的柴禾被移出结草庵后,希渊、为当一溜烟的向洗脚塘跑去,王阳明留在后面,确认结草庵里没有了危险才离开。 “我这里可没有人来敬香,确住着三个出家人。”王阳明在心里回答了阿列普。 来到洗脚塘边,阿列普正在用长竹竿在水里抖动、搅动着水下,竹竿上的铁环发出沉闷的声音。随着竹竿的抖动,正好安放在流水的下方的鱼笆篓入口处,搅起一片浑水,王阳明知道那是躲藏在水草里的小鱼被惊扰后,逃窜留下的痕迹,这一网应该收获不错,在心里王阳明暗自思量着。长竹竿抖动到网鱼笆篓的前面,用竹竿套着鱼笆篓的起环,阿列普将鱼笆篓起到岸上。早已等待不及的为当、希渊即刻跑到刚起上来鱼笆篓处,王阳明也过来。在鱼笆篓的肚腹里,各种小鱼在其中蹦跶,小白点一闪而过,隔着密织的竹签,王阳明看得并不是十分清楚,只知道这一网收获应该不错。阿列普过来,将鱼笆篓立起,从上到下的拍打一阵子。鱼笆篓还带上一些水草与稀泥,随着阿列普的拍打,里面的所有东西都落到出口处。阿列普利索的将罩子取下,罩子里满满小鱼就呈现在几人的面前。最后才掉下一尾两三寸长的鱼,王阳明认得,这是鲫鱼。鲫鱼在地上蹦跶,小鱼在罩子里蹦跶,有的蹦出了罩子。 “为当,以前抓过小鱼吗?”阿列普问。 “抓过。” “那好,你把小鱼分出来。”阿列普把罩子里的小鱼倒在地上。 “哎。”为当满口答应。受到惊扰的小鱼又是一阵蹦跳,露出白白的肚子。 阿列普又将鱼笆篓安放在歪脖子柳树的下面,做好第二网的准备。被网上来的小鱼们终于蹦跶累了,躺在地上,小嘴一张一合的拼命的做出汲水的动作,可它们哪里知道?就在它们跑进鱼笆篓的那一刻,它们的命运就注定是这个结果。 “阿列普大叔,‘红脸妹’要不要?”为当开始挑选起小鱼来。 “不要,那鱼苦。” “为当,这些小鱼你认识吗?”希渊插话。 “这是‘红脸妹’。这鱼不好吃,苦。”为当手里还拿着准备丢掉的小鱼,给希渊介绍道。“这是‘麻杆桩’,这是‘缸秋’,这是‘爬地小黄鱼’,‘鲫壳鱼’,‘虾米’,‘白条’。这些都好吃。”为当把小鱼放进小竹篓。 ‘红脸妹’王阳明其实很喜欢,这种小鱼的腮帮下泛着一片明显的红,也许正因为这一点红晕而得名,‘红脸妹’被为当丢得一地都是,王阳明见了怪是可惜的,但这些小鱼毕竟是很有经验的阿列普与为当认为不该要的。丢在水里的‘红脸妹’很快翻着白肚飘在水面上。而为当所说的‘鲫壳鱼’、‘缸鳅’、‘虾米’王阳明在家时见过,就是‘鲫鱼’、‘泥鳅’与‘河虾’,其它的王阳明从没有见过,很是好奇。希渊在知道哪些小鱼要留下?哪些小鱼不要后?开始动起手来。阿列普这时又拿过鱼笆篓来,卸下罩子。两人很快动手分选,尽管一手泥淋,王阳明看得出网小鱼这件事情本生,就让希渊、为当两人感到新奇、好玩与快乐。 又起了几笆篓,收获都不大,倒是有几条稍大一些的鲫鱼。阿列普说道:“先生,看来我们还得到马官河去网一些小鱼,网到的这些,熬汤都不够。” “那我们现在就动身。”王阳明附合着。 “先生,别说话。”阿列普突然把嗓门提高,提醒着几人。 “布谷、布谷。”几人静下来后,王阳明终于听清楚布谷鸟的叫声。布谷鸟鸣叫的声音那样的婉转,悠扬,深沉,在山野间回荡,在天地间飘扬,在每一个龙场人的心中回响。阿列普相信,全村人都听到了布谷鸟的鸣叫声。 “布谷鸟终于叫了,先生听到没有?”阿列普一脸的惊喜,到显得有些激动的样子。 “听到了。这布谷鸟的叫声有特别的意义吗?”王阳明并不十分清楚阿列普激动原因。 “明天,明天,春播就正是开始了。先生,这餐饭咱们吃得正是时候。”阿列普没有回答王阳明的问题。接着说:“为当,你和希渊留下,把网到的小鱼收拾好,在家等玛阿坎大娘,一会儿她们就过来。今天就在你们这里吃饭,玛阿坎说免得先生还要留一个人看家,锣齐鼓不齐的。先生,我们走。” 就在阿列普拿起网小鱼的笆篓时,为当问:“阿列普大叔,鱼肚子要剖吗?” “挤一下就行了,洗干净,等玛阿坎大娘来熬汤。把大鱼留下。” 通过阿列普的话语,王阳明知道玛阿坎对阿列普有多重要,来捕小鱼,看自己的草屋,又在一起吃饭,这一切都是玛阿坎安排好的。阿列普今天所做的一切背后都能找到玛阿坎的身影。而玛阿坎对自己的那份细不可或缺的关心,无时不在的关切,恰如其分的相处,既让王阳明感到温馨,内心又有一丝不安。这一切阿列普尚未觉察,王阳明也不能说。 前往马官河边去的路上,阿列普遇到同村的几个人,彼此用他们的语言叽里咕噜的说几句王阳明听不懂的话,算是打招呼。阿列普告诉王阳明,他们都在问是否听到布谷鸟的叫声。王阳明心中的疑问更重,不清楚龙场的人为什么对布谷鸟的叫声如此看重?如此上心?在听到布谷鸟的叫声后,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一份独有的喜悦。 “先生,我们今天得多网些鱼,明天就有鱼汤喝。”阿列普好像看出王阳明的疑惑。 “明天还要吃你们的饭菜?”王阳明更加疑惑。 “我一下子也说不清楚,先生,明天你参加一次你就清楚了。明天一大早我就来叫你们,为当、希渊也得参加。” “是有一个什么仪式?要所有的龙场人都参加吗?”王阳明又问。 “春祭春播仪式,还要祭祖祭神。村里所有参男人都得参加。” “如此这般隆重。我到是要见识,见识。”王阳明的心里很高兴,此时阿列普,显然已经把王阳明三人完全看着龙场人了。 ; 第二节 火要吹才旺 田土要耙才平 ?迈着不急不慢而又稳当的步子,蔡寨老来到晒坝场,与他想的一样,小豆子肯定在,老蚂蚱也会来,这两人可是老哥几个聚会不会缺少的。小豆子已经不在是小豆子,已经变成老豆子,可是几人自少年时就这样叫,习惯了。小豆子这个称谓其实是老哥俩几个给他从小起的绰号,个头最矮,年龄最小,黑黑的脸长得圆圆的,腰也圆圆,屁股也圆圆,就像一颗泥巴豆的黑色豆子,所以大家都这样叫他。小豆子有个最大的特点,就是人勤快,在所有的伙伴中,有什么事都指挥小豆子做,到老了反而养成这个不易改变的习惯。见蔡寨老到来,老蚂蚱叫着:“小豆子,老拐杖来了,还不快去拿一个草墩来。” 老蚂蚱原来叫大蚂蚱,最大的特点就是吃什么都香,而且只要让他吃,无论是什么东西?也无论东西的多少,他都有本事一扫而光。年少时最擅长做的事就是烧蚂蚱吃,年龄大了,几人改他叫老蚂蚱,可是吃什么都津津乐道的特点依然保留着。“你没有看我在抱柴禾吗?老蚂蚱,草墩,你去拿。”小豆子不客气的回一句。 老蚂蚱倒是听话,将自己坐着的草墩让给蔡寨老坐,迅速的跑到大树下取回一个草墩来自己用。老拐杖现在是蔡寨老的绰号,年少时大家叫他巴子,因为蔡寨老大小时冬天玩手炉,一颗炭火在他的脖子上烫下一个伤疤,因而得名。后来长大成人,成了家,几人又叫他耙耳朵,因为他最听老婆的话。再后来蔡寨老教育出两个有出息的儿子,有被推选为寨老,再叫耙耳朵已不合时宜。蔡寨老现在是他们几人当中年龄最大的,第一个使用上拐杖。一次几人聚在一起时,老蝗虫提议不在叫蔡寨老耙耳朵,而改称老拐杖,几人“哈哈”一阵子大笑,一致通过,几人觉得老拐杖这个绰号与蔡寨老年龄贴切,与现在的身份很是相称,就一直这么叫道到现在。 在座的还有老乌鸦,因为他说话的声音就像乌鸦叫的一样难听;还有小九九,他总是把自己该得的那一份东西,算得一清二楚。落座后蔡寨老说道:“今日天气不好,还有几位没有来?”蔡寨老的话是自问自答。 “老拐杖,你不也有几天没来吗?”小豆子贫了一句。 “前两天,腰疼。所以没来。”蔡寨老随口答一句。 “老都老了,晚上还使劲用腰,第二天能不痛?”老乌鸦插话,声音还是想乌鸦鸣叫的一样难听。 “去你的。老乌鸦,你不但声音像乌鸦,嘴更像一只老乌鸦的嘴。”蔡寨老回敬老乌鸦一句。 小豆子被这两句话逗乐了,笑人仰马翻的样子。老蚂蚱来了劲:“老拐杖,你看这小豆子笑成啥样?自己说不出笑话来,就会听着别人讲的笑话跟着乐。行、行,你不用坐了,”说着一把将小豆子坐着的草墩拿掉:“接着笑,在地上打滚,你要还能像以前一样打滚,你就还是小豆子,不是老豆子。”屁股失去支撑,小豆子已经躺在地上,还在不住的笑。在场的人都被两人的举动给逗乐了,老哥俩几个聚在一起就像年少时候一样打趣与开心。 “老拐杖,听说你想在龙场开办‘布吐’?是真的吗?”还是老蚂蚱。问题经由老蚂蚱已提出,几个人都认真起来。这一个问题正是老哥俩几个盼着老拐杖能来,并向他求证的正事。 话,终于回到正题上,蔡寨老买了一个关子,没有急着回答。“这话是阿列普传出来的,说是在你家陪汉人先生吃饭时,老拐杖你亲口说的,不会有假吧?现在全村人都在议论,要想不听说都难,还用着听谁说吗?”老乌鸦接上话。 “大伙是怎么议论的?”蔡寨老继续问。 “还能怎么说?都认为在龙场开办‘布吐’是一件好事。可是真要办‘布吐’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大多数人都赞同,也有人提出不同的看法。”小豆子简单的说出龙场人的基本想法。 “在龙场开办‘布吐’你们几个是怎么想的?”蔡寨老跟着问。 小九九终于忍不住,开口便说道:“真在咱们龙场把‘布吐’开办起来,让孩子们读书认字,当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一件。可是,开办这‘布吐’,最起码得搭建一让个屋子,孩子们总不能就在这露天坝里读书认字吧?还有就是请“布摩”的事?买书,板凳、桌子,笔、墨、纸,等等这些都是要花钱的,这钱从哪里来?咱们龙场人,谁家拿出这些闲钱来?” 小九九就是小九九,一开口就把问题具体化了。其他几人也认同这个理,纷纷点头表示赞同。“还有其他想法吗?”蔡寨老又问。 “老拐杖,你今天好不容易来这里,这开办‘布吐’的事情是你老拐杖闹腾出来的,本该我们问你,反倒被你一个接一个问题的问起我们,真是的。”老乌鸦说道。 白了老乌鸦一眼:“你懂个屁。”蔡寨老呛了一句。老乌鸦知趣的闭上嘴。小豆子得意的用肩膀碰一下老乌鸦,示意老乌鸦“活该”,几人打小就这样说话,老乌鸦自然不会生气。 蔡寨老说:“这办‘布吐’是咱们龙场的一件大事。我总得听一听大伙的想法?大伙如果不乐意,这‘布吐’能开办吗?就我一个人乐意,这‘布吐’能办起来吗?”几句话说得几人哑口无言,频频点头认同。 “大伙认为这开办‘布吐’是好事一件,证明大伙心里是乐意的。这件大好事‘好’在哪里?你几个能想明白了吗?”蔡寨老所提出的这一个问题,正是今天自己来晒坝场的真正用意。如果这个“好事”不让大伙弄明白好在哪里?不与全村的每家每户、每一个人共享这开办“布吐”的好处。那么大伙的这一份乐意也是盲目的,缺乏持久的坚持力。蔡寨老的心里跟明镜似的清楚,教孩子们读书认字绝非一日之功。 这开办“布吐”是一件好事,可是好在哪里?老哥俩几个还真没有想过,他们也想不明白。被蔡寨老的问题给问住了。片刻间沉默后,小九九又开口:“办‘布吐’教孩子们认字读书,就能像你老拐杖的两个儿子一样到水西去当差。”这是几个人最朴素的认知。 “办‘布吐’的好处,绝不仅仅是小九九说的这一点。我们龙场人的孩子,日后认得字、读的书,就会明白人世间的道理,增长本事,不再像阿列普那样咂酒难酒打跑老婆,也不用像咱们脸朝黄土背朝天的一辈子,也只够糊个嘴巴。我们的孩子有了本事,就有了勇气到水西,到可乐,到贵阳,到汉人的那边的去开创他们自己的天地,甚至谋得功名。你们说,在咱们龙场还有什么事比这一个事更大?跟重要的?还有什么事比这个事更好?更长远的?”蔡寨老的话掷地有声。 几个老哥俩的热情一下被点燃起来,他们及佩服老拐杖的深谋远虑,更佩服老拐杖的大公无私。“既然这样,咱们就抓紧把‘布吐’开办起来就是。及早让咱们的孩子们能跟着‘布摩’长本事。”老乌鸦心直口快。 “老拐杖,你说这‘布吐’怎么过开办法?咱们都听你的。”老蚂蚱附和着。 “这钱从哪里来?”小九九。 “老乌鸦,你总算说了一句人话。那一天汉人先生到家来,”蔡寨老知道有必要把王阳明拜访自己的事情给几人说说,这也是老哥俩几个所关心的事:“汉人先生叫王阳明,我们日后叫他阳明先生就是。一来是告诉我他将留在龙场生活下来;二来想学习农耕。我叫阿列普教她;吃饭时我请他帮我们办‘布吐’,阳明先生满口答应。你们还记得当年六广卫与扎佐卫想开办‘布吐’的事吧?后来就因为没有请到先生作罢了。这个阳明先生可不简单,取得过功名,在京城做过官,在老家余姚开办过‘布吐’,现在到咱们龙场来当驿丞,一路走来还写诗。”蔡寨老说道这里,小豆子插话:“诗是什么?老拐杖” “我也不清楚,听说就是汉人书上写的字。”简单的作答后,蔡寨老接着说:“策举祖(天神)把阳明先生派到我们龙场,如果不请他帮我们把‘布吐’开办起来,扎佐与六广的人会不笑话我们傻的。”话停下片刻,看着几人一边认真的听着自己说,一边肯定点头。蔡寨老又说:“小九九说的钱是个大问题,这开办‘布吐’自然要花钱。可你们知道阳明先生在水井边的山头上是如何教他的两个学生读书写字的吗?这事你们应该听说了。” “听说了,挑水的媳妇都在说汉人先生在水井边上办‘布吐’,是这事吧?”老蚂蚱。 “是,就是老蚂蚱说的这事。我也很好奇,难道汉人先生书把书与笔、墨、纸带到龙场来了吗?否则他如何教人读书写字?后来我问阳明先生,你们猜他是怎么做的?”话停下来,几人同时用直勾勾的眼神看着蔡寨老,他们的注意力被完全吸引。捋了一把花白的胡须,蔡寨老很得意,话,说到这时有一个恰如其分的停顿,听者的心里就如同毛毛虫在爬,心痒着急。而小九九却稳坐在自己的草墩上,平静等待后面的故事。 “老拐杖,你说半截,留半截,急死人。快说,快说。”老蚂蚱催促着。就像自己在梦境里做了一件事,事做了,但不知道是如何做的?需要别人叫醒自己,在告诉自己一样。 “说来也简单。他们没有书,就读阳明先生在路上写的诗。没有笔、墨、纸,就在地上整理出一块土,用木棍在地上练习写字。跟着阳明先生小一点的孩子叫为当,也咱们gz的蛮家人,是贵阳的朋友帮阳明先生找的传话人,孩子还小,不顶正事,所以就教他读书写字,就这段时间,为当已经认得不少字,长了不少本事。”在这个年代,认得字,写的字就是有本事,蔡寨老的话就是这一个意思。 “照你这么说来,老拐杖,汉人先生在水井边就不算办‘布吐’呐?”老人都喜欢嚼汁,小九九尤为突出。 “如果与水西洛搏(今df县开办的‘布吐’相比,确实算不上‘布吐’。如果单单从教孩子们读书写字这点上看,工夫一点没有耽误,又算得上办‘布吐’。”蔡寨老肯定的回答。 “那到底算不算开办‘布吐’?”老蚂蚱历来反应迟钝,很多事必须给他说明、说透,他才能明白过来。 “算。只能算条件简单的‘布吐’。”蔡寨老的语气坚定。 “老拐杖,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小九九沉默了一阵子。 “小九九,你明白啥?说来听听。”老蚂蚱很不服气口吻。 “老拐杖的意思,就是说在咱们龙场开办‘布吐’,咱没有钱,就开办一个条件简单的‘布吐’,只要不耽误孩子们读书写字长本事就成。不就是这一个意思吗?老拐杖。就这点事,绕来绕去,绕了一大圈,你累不累啊,你看把老蚂蚱绕糊涂了。”小九九的语气很是得意。 “小九九这话算是说道点子上了。开始我也认为要有钱才能把‘布吐’开办起来,知道阳明先生在水井办‘布吐’的事,这几天,我也琢磨明白了。没有钱,也要把咱们龙场的‘布吐’开办起来。你们看这些孩子。”蔡寨老用手指着正在晒坝场的另一头玩耍的几个孩子。“每户还得留人在家看护他们,等‘布吐’办起来都让他们,到‘布吐’去读书写字,家里看护的人也轻松,地里忙生计的人也放心,咱几个老家伙也不用这么闲聊瞎扯,可以管着孩子们读书写字,一举几得,多好的事啊!”这些话,蔡寨老明显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几人听后,受自己即将老有所为的鼓舞,内心都活泛起跃跃欲试冲动。 “我说老拐杖,你是全村的寨老。我看你都琢磨明白了,这‘布吐’该怎么办,我们全听你的。读过书的人说话,就是弯酸。快说。”老乌鸦有些等不急了。 “又要我说,又嫌我弯酸。老乌鸦,你是要我说?还是不说?”蔡寨老接过老乌鸦话,也贫了一句嘴。 “老乌鸦,你能不能闭上你的乌鸦嘴。净说一些没用的话。别理他,老拐杖寨老,快说。”小豆子也心急,嫌弃老乌鸦多嘴。 “我看‘布吐’就开办在那里。”蔡寨老用手里的拐杖指着晒坝场入口处的两颗大树下。这个地方几人再熟悉不过,夏季时节里,老哥俩几个几乎每一天他们都会在两颗大树下坐着聊天乘凉、聊天。平日村子里有什么事?也把大伙招集到树下来,说事。晒坝场上的两棵大树,一颗树是银杏树,要两人才能合抱起来,一颗是香樟树,一人抱不完。两颗大树枝头相衔,盘根错节,枝叶繁茂,在夏天就如同一个屋顶完全遮挡炙热的阳光,坐在两颗大树下,凉爽宜人,两颗大树之间有足够大的空间,由于被龙场人长期使用,地面板结平整,是一个开办“布吐”的好地方。银杏树冬天落叶,金黄的银杏叶铺在地上,孩子就在上面打滚玩耍,好不热闹。香樟树四季常绿,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这两颗大树,是咱们祖先留护下来的,在这里开办‘布吐’,祖先也会高兴。照我说‘布吐’,就在这风水宝地,立在龙场祖脉上开办‘布吐’起来。”蔡寨老终于把自己的想法全部说出来,心里畅快许多,他甚至有些激动,几十年的夙愿,眼看着,就要在两颗大树下要变成触手可及的现实。 “在两颗大树下盖上一片草顶,给孩子们与先生遮风挡雨,在香樟树上固定一块板子,阳明先生就可以在上面教孩子们读书写字。这块晒坝场不但晒粮食,日后会像洛搏的‘布吐’里那样传出朗朗的读书声。那时这块晒坝场就真成为咱们龙场的福星高照之地了。”在蔡寨老很有说服力的话语中,老哥俩几个一起注视着前方的两颗大树,也一起憧憬着朗朗的读书声在场坝上回响与飘扬。 “什么时候开始动手?老拐杖。”小豆子说道。蔡寨老道出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声。老哥俩几个又收回视线,注视着老拐杖。办这样大的事,主意还得由老拐杖来拿。谁叫老拐杖是读书最多的龙场人呢。 “看来你几个人,已经不再反对?也不再怀疑?我在龙场开办‘布吐’的事了。今天我给你们说这些,回去后好好再想一想?也给家里人说说我的这一些想法?看看他们的意思?还有就是咱们请阳明先生给孩子们做先生,最起码得养活别人。龙场也住着几十户人家,养活两三个人,应该问题不大,但是各户粮食、食菜等如何出法?大伙也都想一想,看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来解决?尽量要给各家少找麻烦,又能让阳明先生满意;阳明先生住在水井自己搭的草棚里,总不是办法,谁家有空余的房子?腾出一两间来,给阳明先生几人住着最好。这也要大伙合计合计。明天还是这个时间,小豆子负责通知今日没有到场的几个人,让他们一起过来。另外再叫上阿列普等几个壮劳力来,这‘布吐’开办起来少不了阿列普,阳明先生说的可是汉话,教的是汉字,离了阿列普还真不成,也可以听听他们的意思。如果大伙没有不同的想法,都同意开办‘布吐’的话。我们一起尽快去找阳明先生商量,把此事敲定下来。这样安排,你几个看行不行?”蔡寨老一口气说完自己的想法。 “嘿—,这老拐杖就是老拐杖,我看咱们龙场离开这根老拐杖,走路都难。几句话,老拐杖就把事情安排的妥当。我举双手赞成,这样办我看成。”老乌鸦又开口,他的声音怪怪的好像是从脖子里发出的。 蔡寨老知道能得到老哥俩几个的支持,事情已经好办多了。后面的事情已经安排妥当,几人坐在一起闲聊了一阵。不想在旁边玩耍“打撬棍”的孩子们,把木棍一下子达到了这边来,老蚂蚱捡起木棍逗耍孩子,一个孩子跑过来,伸出小手:“老蚂蚱阿公,把撬棍给我。” 孩子的话音一落,老蚂蚱眼睛已经瞪圆,拽过小孩来,狠狠的在屁股上扇下一巴掌。被打的小孩哭闹起来,孩子的阿妈闻声赶过来,扒开小孩的裤子,细嫩的小屁股上,几个手指印殷红的贴在小孩的屁股上面。老蚂蚱还不依不饶的叫道:“敢叫老蚂蚱,老蚂蚱也是你叫的,我看你是‘背鼓上门——找打’。”一脸还在生气的模样。孩子的阿妈大致知道事情的原委后,也不好说什么,一脸的不高兴。 “行了,老蚂蚱,叫你一声老蚂蚱又怎么了?你看你的手有多重,把小屁股打红了,你还有理呐。”蔡寨老提高嗓门呵斥老蚂蚱一句。 “叫我老蚂蚱,老蚂蚱也是他这一辈人敢叫的。”老蚂蚱嘟囔着。 “别哭了。来阿公这里,孩子,乖,阿公给你揉揉就不痛了。”蔡寨老没再理会老蚂蚱,招呼孩子来到自己身边,在屁股上轻轻的揉几下。“孩子可得长记性。老蚂蚱不是你能叫的,下次叫他阿公就不会被打了,记住啊。”由于玩耍,小孩的手很脏,又摸眼泪,一脸的花沓,一张小脸上满是泪水鼻涕。 蔡寨老出面,小孩的阿妈尽管很生气,也没说什么?白了老蚂蚱阿公一眼,牵着委屈的孩子走了。老蚂蚱生气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老哥俩几个的绰号,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叫的,就是同辈之间,不是很熟悉的人也不能乱叫,为这事以前吵过架,甚者动手打过架。而在老哥俩几个之间就显得很随意,彼此乱叫也不会生气,反而觉得亲切。因为他们每个人绰号都见证他们共同走过的生命历程,每个人绰号的后面都蕴藏值得他们回忆有趣的往事,每个有趣的绰号称谓都包含着他们彼此对对方生命的某种特性直觉归纳。 全村人都知道这些绰号,但是都不会随便叫,而统一跟着孩子称呼他们叫“阿公”。老哥俩几个其实都有自己的名字:老拐杖,蔡寨老,叫麻博阿底;老蚂蚱,叫阿蒙侯舍;老乌鸦,叫呗苏阿普;小豆子,叫阿底执沽;小九九,叫博数陆戛。 ; 第三节 学农事、为狩猎只为保全 ?王阳明没有忘记自己的初衷,在龙场要做一个农耕人。拜会蔡寨老后,王阳明时常去找阿列普,就像与玛阿坎家认识一样,王阳明也给了阿列普一包食盐,算是拜师学习农耕事宜的见面礼。阿列普带着王阳明置办了一些简单的农具,一来二往,两人相熟起来。开始王阳明称阿列普老师,阿列普哪里肯接受?叫他老师阿列普浑身上下不自在,坚持要王阳明叫自己的名字,王阳明依了阿列普,直接称呼他阿列普。这个名字阿列普早已习惯,听着别人叫阿列普也感到轻松。阿列普的年龄比王阳明小,以前德性很坏,咂酒难酒,打走了老婆。现在也还咂酒,但不在难酒,人一旦从酒坛子里走出来,整个人的精神面貌就焕然一新,阿列普就属于此例。阿列普是一个简单朴实的人,在王阳明看来阿列普的生命活得率性本真,毫无掩饰。有时说出一句话,打得王阳明生痛,而他本人却毫不察觉,认为事情的本来面目就该如此。就这样一个人,为了生存在这块土地上抗争着,为了生活在天地之间忙活着,为了爱情用他顽强的生命坚守着。透过玛阿坎、蔡寨老、阿列普这些地道的龙场人,王阳明开始逐步了解龙场人,用他们的视野,站在他们的角度上看待这个世界,触及龙场的山山水水赋予他们特有的内心世界。王阳明还知道,要是没有那一天在蔡寨老家与阿列普相识,今天阿列普对自己还会充满敌意。足以见得,玛阿坎在阿列普心中的重要地位,为了这份爱情,玛阿坎已经成了阿列普心中的神,这是王阳明在蔡寨老家时就强烈意识到的事。玛阿坎确实是一个好女人,可她毕竟是女人,一个外来的汉子,整天去麻烦她,别人有所非议,阿列普有所警觉也是情理中的事。现在好了,阿列普的出现,化解了这一件事情背后暗藏着的某种冲突。与阿列普相处没有语言上的阻隔,王阳明也轻松,只要准备好足够的耐心与韧性,王阳明相信自己最终会成为龙场人中的一员。答应蔡寨老开办“布吐”的事,王阳明当然也没忘,他索性将它放在一边,一心跟着阿列普学习农耕,毕竟开办“布吐”的事情,在龙场这个地方,可不是王阳明说了就能定下来的。 春回大地,枯木吐新。冬天没落叶的大树依然一身绿装,新芽的嫩绿,各种山花在春风沐浴中竞相绽放,山野变得五色缤纷,绚丽多彩。陈实曾经对王阳明说过:等到了春天,你就知道gz有多美了。春天真的到来,王阳明放眼看去,满眼是春色,伸手出去,随手触及大地的春意。生活在白岩寨河与马官河边的龙场人开始忙碌起来,每一块土地里都有人在劳作,男人是丈青色的,女人则颜色鲜艳而丰富,把田野衬托得更绿,与远山交相辉映。陈实给王阳明讲述的美丽,终于在此刻真实的呈现在王阳明的眼前,王阳明醉心于眼前的美景。孟姜花总是第一个报春,第一个开放,人们总能在山野中第一个发现它。孟姜花不大,成串开放,远远的望去一簇黄色。千百年来孟姜女哭倒长城的动人传说,在龙场被演绎成一株美丽的花朵,陪伴着人们,也陪伴着龙场人对爱情的忠贞追求。现在还不是真正的春播,田土里的人只是在为真正的春播到来做着各种准备。龙场人在等待,在春播到来前,静静的等待山野间布谷鸟的啼鸣。一旦“布谷、布谷”的鸟声响起,春耕的序幕将隆重的拉开,这是龙场的祖先流传下来的“闻鸟起耕”的习俗。这些事王阳明哪里能知道?是阿列普后来告诉他的。 王阳明跟着阿列普学习的第一项农耕事项,就是铲草皮灰。各家各户在春耕前,都要铲草皮灰,主要用于育秧。将还没有反青的枯草,铲起,加上山野中的枯枝败叶,土地表层的腐殖土,聚拢成堆,点火焚烧,留下的灰烬就是草皮灰。然后再用筛子过细,撒在田里育秧。据说这项农耕技术,还是奢香夫人从汉人那里学来,回到水西后推广的。到了这个时节,各家各户都赶着上山烧草皮灰,去晚了,离田地近的山上就会被别人铲完,而不得不到更远的山上铲草皮灰。阿列普每一年都早早的上山铲草皮灰,都会叫上玛阿坎,这是多年的习惯。玛阿坎毕竟是女人,一个人在山上有时会害怕,多一个人相互照应总归是好事。两家共用草皮灰,共育秧苗。王阳明拿着自己置办的新锄头跟着阿列普、玛阿坎,从一条人行小道上了山,回头望去离村子不远,站在山腰处也能看到河边的田地。铲草皮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你就知道有多难。山头还算平整,阿列普、玛阿坎很快就选准地方,各自干起来。王阳明先看了看两人是怎么铲的?然后找一块空地准备动手。 “阳明先生,不要离我们太远,到时候不好收拢草皮。”阿列普及时的招呼着王阳明。 王阳明回到两人铲草皮的地方,紧挨着玛阿坎的身旁干起来。王阳明才发现自己干农活是这样的笨拙,锄头在手里根本不听使唤,高高的举起,直直的入土,哪里是在铲草皮灰?也不像挖土? “先生,不用把锄头举得太高,站直腰,就在自己的脚前铲草就行,小心,别伤着脚。”见王阳明笨拙,阿列普干着活,指点着王阳明。 照着阿列普讲的做,是要容易许多。但是王阳明很快就知道其中的辛劳,说是站直腰,才干了一会儿,重复的动作让王阳明的腰部,酸胀起,两只手臂,也酸胀起来,握着锄头把的双手由于不停的被摩擦,热辣起来。握力不够,锄头不听使唤,握紧了手掌心又受不了。随着时间的推移,王阳明的动作越显拙劣,劳作进程也就越慢。玛阿坎时不时的看王阳明一眼,嫣然一笑。王阳明铲过草皮的地方,就像被马儿啃过的一样,无序而凌乱。 “阳明先生,累了就歇一会儿。不着急,慢慢来。”阿列普又招呼道。现在王阳明才真正的听懂阿列普‘慢慢来’的含义。干这样的农活,可比王阳明走一天的路途要累得多,更让王阳明清楚的是,当初要想把自己变成一个真正的农耕人的想法,现在看来,要走的路,很可能要比自己的千里贬谪之路还要遥远。想到这里,王阳明对自己没有了信心。而一把锄头在阿列普与玛阿坎的手里,就像一个先生手里的笔,挥洒自如,运转有序,赋予节律,只听到“窜、窜”的声音,铲下的草皮自然而然的堆积成拢。今日,上山铲草皮灰,王阳明并没有带上希渊、为当,用意就是不想让阿列普小瞧自己,要用行动向阿列普表达自己的诚意,表现自己的决心。当初的决心,早上出门前的信心,以及劳作开始前的诚意,都在肌肉酸胀,手掌炙热的真切的体会中逐渐的退色,淡去。但王阳明知道自己不能打退堂鼓,此时自己的意志与体力,只要稍稍往后退缩小小的一步,之前在龙场人心中建立起来的,自己是一个可以信任人的那一点好感,立马就会瓦解。王阳明又卖力的干起来,他也是一个雄性动物,不能在玛阿坎的面前丢人,不能让阿列普瞧不上自己。 来到中午,铲下的草皮有了两大堆。终于可以休息,王阳明瘫软的坐在地上,浑身上下就像撒了架一样,动弹不得。阿列普与玛阿坎低声嘀咕几句,很快两个草皮堆就被阿列普点上火。寥寥柴烟在山野里飘散,柴烟的味道王阳明早已经习惯。火,燃起来后,阿列普提着锄头,又去铲草皮,就在王阳明铲过的地方,这让王阳明心里很不好受,很惭愧。他想去给阿列普帮忙,阿列普却说道:“阳明先生,你歇着。草皮灰可能还差一些,我把这里收一下应该够了。粑粑烤好了就完,你坐着,别动。第一次参加劳作的滋味我知道。”阿列普所说的“这里”,其实就是王阳明铲过草皮灰的地方,此时王阳明觉得自己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也就坐着没动。 玛阿坎在点燃的草皮堆上烤粑粑。而且把第一块烤好的粑粑递给王阳明,提过篮子来掀开盖布,一个小土碗里盛着一些乳白色的东西就放在篮子里。玛阿坎自己先拿起一块粑粑,辦下一块,微微的在土碗里粘一下,放进嘴里吃起来。示意王阳明也粘着粑粑吃。学着玛阿坎,王阳明将手里的一整块粑粑也在小碗里粘了一下,放到嘴里,他马上知道,小碗里乳白色的东西是蜂蜜。蜂蜜在龙场应该是比食盐更精贵的东西。软糯的粑粑,就着香甜蜂蜜,王阳明贪婪的咀嚼下咽。同时发现玛阿坎再也没有用粑粑粘过蜂蜜,王阳明立马明白,玛阿坎是想留下更多的蜂蜜给阿列普吃,因为整个铲草皮灰的过程,阿列普出力最多。 “阿列普,粑粑烤好了。”王阳明喊一声。刚才的发现让王阳明在一瞬间感动不已,玛阿坎,是一个知冷、知暖的好女人,值得阿列普等候,即使她的命再苦。玛阿坎见王阳明吃的高兴,用手指一指蜂蜜,又指一指阿列普,再指着自己。意思是告诉王阳明,这些蜂蜜是阿列普给自己的。王阳明也用手指一指阿列普,竖起大拇指。玛阿坎会意的一笑,显示出成熟女性的美丽动人。 与玛阿坎用手语进行交流,王阳明觉得自己刚才的劳累消退许多,也许是吃下粑粑与蜂蜜的缘故。阿列普这时走过来,拍去手上的灰尘,拿起粑粑就吃:“你们没有粘蜂蜜吃吗?” “唉—,玛阿坎吃粑粑就没有粘蜂蜜,是想多留一些蜂蜜给你吃。”听完王阳明的这一句,阿列普一脸荡漾着幸福的神情。 草皮灰在山上燃烧着,人不用去管它,即使下雨,火,也不会被浇灭。这个时节,在龙场周边的山上,到处都冒着这样的柴烟。王阳明回到结草庵后,感到很累,为当把水壶递给王阳明:“先生,喝水。” “你们两个在家里,都干了些什么?”王阳明接过水壶,饮下几口水,坐下便问道。大半天没有喝水,王阳明真渴极了。 “我们读了诗,写了字,练了功。”希渊答。 “先生,我们复习了以前读的,新读了《长坡岭,兰花》。”希渊回答王阳明。 “那好,为当就背诵《长坡岭,兰花》,让我听听?”王阳明想看看两人的学习用功的效果如何? “为当,快背诵诗给先生听。” 为当,正了正座姿,背诵道: “《长坡岭,兰花》 一 孔雀湖畔荒芜处,岂如松竹舞云天。 怀抱春意无人问,芬香人间娴山色。 纵寻伊人三千度?天下谁敢负芳芯? 二 不言卑微荆棘间,笃定青山崖下居。 不待山花烂漫时,笑迎寒风自芳菲。 山翁歇马寻觅去,香满人间不言春。 三 老马奋蹄识驿途,野火燃尽煮酒沸。 赴谪饮下当横刀,沁心蕨粑忘情时。 来路斩断诳希渊,蕙兰幽香敢为当。” 为当一口气把这首诗背诵完,除了还有一些语气上的问题外,对一个初学的孩子来说,已经很不错了。这一点王阳明心里十分清楚,看来希渊没少出力,为当没有少下功夫。 “不错。为当进步不小。这里面也有希渊的功劳。功法,练的怎样?”得到先生的表扬,两人很高兴。 “先生,我静坐时觉得天地之间完全安静下来,我好像能听到风的声音,也能听到树叶落下的声音。”为当受到鼓舞,先回答。 “还有就是,”希渊接过为当的话,补充道:“静坐的时间稍长一些,好想自己就没了,与阳光,树木,风融合为一体。这是不是先生所说的‘虚灵’的状态?” 两人的回答都让王阳明满意,但他嘴上没说。练这个功法,年龄越小,超然的体验就会越强烈。“化有为无,化无为有。无,是有的本,有,是无的体。有无本体,只是一心。这本来就是道家的起源。”王阳明并没有直接回答希渊的问题。王阳明刚才说的这些话,希渊也未必能听懂,通过先生的语气,希渊清楚,先生对自己与为当练习功法的感受是肯定的。 “先生,我们可以学习第二步了吗?”为当看着王阳明问道。 “第一天歇息铲草皮灰还真累,我想躺一下。改天再教你俩。”王阳明又喝下两口水,还是没有直接回答为当。 “干农活,也是一个辛苦的差事。先生一定累坏了,歇着吧!”希渊还是很关心王阳明,说着站起生去为先生准备床铺。为当也跟着进屋。 希渊、为当刚才对问题的回答,让王阳明非常满意。而最让王阳明高兴的是他发现为当变了,这种变化是自为当跟着自己后,王阳明希望尽早到来的。初春,在那段冰封的日子里,王阳明悄无声息的在为当的心上播种下一粒种子,随着冰冻的消融,这粒种子悄然的在为当的心上萌芽,也许为当自己没有察觉,甚至不知道。王阳明发现为当与自己说话时眼神不在恍忽,而是看着自己,与自己有了神情上的交流,也能更清楚的表达自己的意思。王阳明自从跟着阿列普学习农耕一来,时常不在家,希渊、为当两人留在家里已让他完全放心,两人现在走得很是近乎,彼此有了很好的交流互动,而且多谈学习与练习功法方面的事,生活上完全能够自理。更让王阳明感到暗自惊喜的是当初教两人练习功法的目的,就是针对为当读书学习时心神不定问题。现在看来这个实验已经在为当心下开始生根发芽。王阳明躺上床,来不及多想,很快就睡去,今日铲草皮灰的劳作,实在让第一次参加农耕劳作的王阳明感到太累。 第二天,吃过早饭,阿列普就来到王阳明的结草庵,这是阿列普第一次走进王阳明生活的世界:“阳明先生,这个小山头,经你这样打理一番,还真像家。”阿列普扛着锄头,自进了柴门,就上下打量着结草庵的小院子。这个小山头阿列普自小就在这里玩耍,现在却变了模样,居住着阳明先生。希渊、为当叫过阿列普大叔。 “哪里是什么‘家’?勉强维持而已。”王阳明答道。他心里很高兴,阿列普可是结草庵迎接的第一位龙场人。 “这株小树,阳明先生也舍不得除弃?”小桧树在院子很是显眼,阿列普问道。 “桧树,我的家乡也有很多,舍不得砍掉,就留下。到成了我这小院的一景。”王阳明解释道。 “在这个地界,草棚也只能这样搭建了,要是当初在搭建得高一些,阳明先生住着会舒服一点。”阿列普观察着说出自己的想法:“咦—,阳明先生还有一把弓箭。”阿列普发现放在石崖上的一把弓箭。走上前去取下来,握在手里比划几下。 “这是我在贵阳时买的弓箭,还没有使用过。”王阳明。 “可是一把好弓。阳明先生,还会狩猎?”阿列普问。 “以前在家学过射箭,哪里打过猎?在来龙场的路上见到野鸡、野兔,想着兴许还是一种生存之法。所以就买下这一把弓箭。”王阳明答。 “今天把弓箭带上山去,碰碰运气。阳明先生。”阿列普。 “为当,把锄头拿来。阿列普,今日干什么农活?”王阳明吩咐着为当,问着阿列普。 “不用带锄头,阳明先生。今天就去看看草皮灰烧得怎样了?没什么事?”阿列普。 “没有几支箭啊!”王阳明说道 “有几支带几支。今天不是专门打猎,去碰碰运气。”阿列普解释道。 “那好带上弓箭。走。”王阳明。听着要带弓箭上山,希渊、为当争着要跟着上山去玩。王阳明最后决定带上为当,留下希渊。为当高兴的带着弓箭出了门。 “希渊,别生气,回来我教你射箭。”希渊听从王阳明的安排,毕竟先生回来也会教自己射箭的。 两堆草皮灰,当时,垒得高高的,经过两天的燃烧,已经塌陷下去,阿列普一脸满意的样子。一堆上的火已经灭了,另一堆上的火也不旺,只在草堆顶上淡淡的飘出一丝青烟。阿列普在燃着的草堆处将灰烬爬出来,形成一个圆形的灰圈,几人一起把两堆里未燃尽的草皮等物收拢过来,在草堆的迎风面点上火。浓烈的青烟又在山野中飘散开来。 “明后天就能过筛,搬运了。”干完活,阿列普自言道。接着又说道:“为当,把弓与箭给我。这弓箭是新的,得找找它的准头在哪里?”阿列普很有经验。 弓与箭从为当的身上取下来。阿列普向前走到二十米开外的一颗大树旁,抡起锄头,在树干上使劲的挖下一锄,做了一个标记,又走回来。“就射那里。”用手指着大树干上。 搭上箭,引满弓,瞄准树干。弓弦发出“嘣”的一声,一支箭飞出去。可惜没能钉在树干上,而是扎在大树后面的土里。阿列普搭上第二支箭,又拉开弓,射出第二箭,还是没能射中树干。为当一脸神奇,满眼羡慕的看着阿列普自如的射箭动作。阿列普没有说话,想了想,搭上第三支箭。射出的箭,牢牢的钉在树干上,距阿列普用锄头做的标记的下方三尺。不紧不慢的搭上第四支箭,射出,箭钉在下方两尺处,第五支射出,正中标记处,第六支箭也同样。 “行了,这把弓箭的准头是要抬高十五到二十寸。”阿列普很有把握的说。 “我来试试?阿列普。”王阳明接过弓箭。王阳明射出的第一支箭,钉在在标记下方一尺多处。 “瞄着树干上的那个结疤射箭,阳明先生。”阿列普在一旁提示道。王阳明搭上箭,左手紧握弓,右手拉开箭弦,眼光顺着箭杆、箭头所指的方向,找到树干上的结疤处,平息凝神。“先生,拉满弓。”阿列普道。 王阳明的右手向后使用一些劲,弓,更加弯曲。弓弦钩在右手的食指与中指上,食指与中指缓慢自然的伸直,借着弓的张力,弦的弹力,箭飞快的射出,“呯”的一声响,箭,已经牢牢钉在树干的标记上。王阳明兴奋的向大树跑去,看着自己射出的箭。 “看来,阳明先生也是一把射箭的好手。”阿列普也跟着过来。让王阳明欣赏了一会儿自己射箭的成就,收回射出的几支箭杆,将钉在树干上的两支箭,拔出来。为当在一旁看着两个大人射箭,心痒痒的,手也痒痒的。“先生,你答应教我射箭的?”为当终于忍不住开口。 “好!让为当也射上一箭。先生没有忘记这事,不过为当跟阿列普大叔学要强过跟先生学。”王阳明说的是实话,也是心里话。任何一把新弓箭到了阿列普的手里,只须几次试射,性能全会被阿列普完全掌握,找到准头。而自己以前学的那么一点骑射技能,就是对着靶子不断的练习,即使刚才那一支箭,射中靶心,要是真有一只活动的猎物出现,只有掌心大小的猎物,仅有一次机会,自己能做到一箭毙命猎物吗?显然王阳明心中的答案是明确,自己离一名真正的猎手还有遥远的距离,在一个老猎手面前,此时王阳明以前的那一点骑射技巧,是那样的苍白与无力。可是在王阳明的内心却多出一份喜悦,因为认识了阿列普,自己不但能学到农耕技能,还能学到狩猎的实战技法。想到这些王阳明从内心充满对阿列普的敬佩。 阿列普专心的看着刚从树干上拔下来的那几支箭,为当与王阳明的对话,他都没有在意。“怎么呐?阿列普。”王阳明凑上前去问道。 “这支箭头弯了。”阿列普还是看着那支箭,随口回答王阳明。 “那……,怎么办?”王阳明又问。 阿列普没有回答王阳明,而是把锄头立起,将弯曲的箭头放在平整的锄头面上,从身后取出砍刀,用刀背敲打几下箭头,拿起来闭着一只眼睛,校了校箭杆与箭头的笔直度。反复几次:“好了。”把箭递给为当:“用这支箭射。” 终于能射箭了,为当从阿列普手中抓过箭,跑回原地,迅速拿起弓,做好射箭前的准备。阿列普提着锄头与王阳明先后回来,为当学着将箭搭在弓弦上,吃力的拉开弓。为当毕竟还小,哪里拉得满弓?腮帮子因为手上身上用力跟着鼓起来。 “为当使把劲,把弓拉开。”阿列普站在边上教导着为当。 为当憋足气,使劲拉弓,一个不小心,一支箭,毫无方向,飘忽着的射出去,又在不远之处掉在地上。为当愣愣的站在原地。 “行了,为当。去把箭捡回来。”阿列普吩咐道。为当跑过去,很快就拿着一支箭回来,还准备射第二箭。 “为当,这把弓你用不了。你还小,没有这样大的力气。过几天我给你做个小弓你在练习。”阿列普制止为当。要过为当手里的箭,阿列普又吊了吊箭的笔直度,把放在盒子里的箭取出来,检查一遍,在一块石头上将每一只箭头磨过几下。重新把箭放进盒里,唯独留下为当刚才用过的那支箭。“为当,你拿着这支箭。”为当听话的接过箭。 “这一支箭,不能用了?”王阳明好奇的问。 “要真遇上猎物,用这支箭来射,可惜了。”阿列普认真的回答。王阳明一下子明白,对一个猎人来说,他所使用的狩猎工具一定是他认为最好、最满意的。 阿列普把锄头藏好:“阳明先生,走。看看今日的运气如何?”王阳明当然知道阿列普说的“运气”是指的打猎。三人沿着山腰向西走去,翻过一个隘口,眼前一大片茂密的丛林,这是一个四面环山的地形,犹如一个在山野之中安放着的盆地,阿列普叫它“麻窝”。 “以前打过猎吗?阳明先生。”阿列普在前面向麻窝深处走去,王阳明与为当跟在后面。 “没有,以前从没有打过猎。”王阳明干脆的答道。 又往下走一段,树林越来越密,王阳明想如果到了麻窝底部,几乎是不见天日。阿列普终于停下脚来,要为当把弓箭给自己。 “阳明先生,我们不再往下去。从这里绕麻窝一圈,”阿列普用手指了指三人即将前行的方向,接着说:“如果运气好就能打到猎物,如果运气不好,就只能空手回去。我在前面走,你们跟着我,不要离我太近,能看见就行。我们人多了,会吓跑动物。一旦发现猎物,我会示意你们,你们就站着别动,更不能出声。为当,你带好先生,小心脚下,山上有很多洞,随时注意我的手势。” “知道了,阿列普大叔。”从结草庵上山后,为当在山野长大的特性就充分的表现出来,上山的脚步比王阳明快,钻树林更是利索,眨眼的工夫就能消失在王阳明的眼前。所以阿列普才这样安排。 “我先走,叫你们,再跟上。”阿列普说完已经离开小路,走进树林。 王阳明与为当站在原地等着。这一段林子还不算太密,树木有高、有矮,还是便于人行走。阿列普走出二十米开外,才向着两人招了招手,示意两人跟上。为当钻进树林,王阳明紧跟在后面。 看着容易,上手难。王阳明怎么愿意错过这一次学习狩猎的机会?人跟在后面,两眼死死的盯着前面的阿列普,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阿列普的举动已与刚进树林已经完全不一样,两只眼睛机警的注视前方,走走停停,王阳明与为当在后面也跟着走走停停。树林里静极了,又不能说话,王阳明只能听见脚下踩踏枯叶发出“嚓、嚓”的声音,还有自己的呼吸声。有时脚下折断一根枯树枝,会发出“啪”的一声清响。为当人小,手脚也敏捷,而且总是想追上阿列普。回头发现王阳明被落下后,又不得不停下来等着王阳明。就在王阳明准备跨过一块不大的岩石时,为当压低声音的说:“先生,别动。”王阳明赶紧往前方看去,阿列普这时用一只手挥向后方,眼睛却死死的注视着前方,整个身子猫了下去,没动。阿列普已经发现猎物,或者说猎物就在阿列普的前面,所以他才示意两人别动。王阳明很想知道阿列普眼前看到的是什么猎物,是野兔?还是野鸡?或是其它的猎物?王阳明伸长脖子,可还是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呆在原地,离得远远看见站在原处没动的阿列普。就这样僵持了一阵子,为当有些等不急了,用手指一指前方,示意两人往前继续走。王阳明向为当摆一摆手。两人依然呆在原地。这时的阿列普终于有了不小的动作,他先回过头来,摆摆手,让两人别动,回头向前观察一阵,突然跃起身子,几个健步,跃出十米开外,又迅速的将自己隐藏在几株小树后。这一个举动,王阳明确信阿列普已经发现猎物,猎物就在阿列普的视线范围内,而且正在等待时机下手。弓箭,阿列普已经拿在手上,王阳明屏着呼吸,等待着阿列普把箭射出去,捕获猎物。可是一切都没有发生,树林里又平静下来。对于第一次亲历狩猎过程的王阳明来说,既兴奋又紧张,为当也一样。树林里静极了,小鸟在鸣叫,但王阳明根本看不见鸟在哪里?阿列普终于有了拉弓的动作,但很快又松开拉弓的手,慢慢的,轻手轻脚的挪动一下自己的位置。又过一阵子,阿列普终于拉满弓,站稳脚跟,左手小臂倚在一颗不大的树干上,只听见“喷”的一响,阿列普也像一支射出的箭向前跃去,消失在王阳明与为当的视线里。“喷”的一声响,王阳明与为当都听得清楚,那是弓弦发出的,按说隔着这样远的距离,应该听不到,但是王阳明与为当都听得清清楚楚。不知前面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阿列普消失到哪里去了?王阳明与为当还呆在原地,还没有反应过来,阿列普又重新出现在他们的视线里。手里还多一只野兔,远远望去,野兔肚腹处的毛呈白色,背上的却是棕黄色。王阳明与为当不顾一切的往前跑去。 来到阿列普跟前,王阳明发现野兔还没有断气,还在阿列普的手上挣扎着,妄图用尽自己最后的一丝力量,想要挣脱阿列普紧握后腿的手。箭,从野兔的左肋射入,贯穿而过,箭头在右背上伸了出来,满是血迹,足见阿列普射出的箭有多大的力量。野兔奄奄一息,尚有一丝缝隙的眼睛颤抖一阵后终于闭上,王阳明知道野兔的生命随着眼睛的闭上终于消亡。野兔被扔在地上,阿列普把箭从野兔的身上拔出,并将箭杆与箭头上粘着的血迹在野兔的绒毛里擦拭几下,鲜红的血从伤口流出来。摸一摸野兔,王阳明能感到野兔体温尚存,生命在一瞬间已经消亡。野兔的身躯已经松弛,乖巧的脸蛋,两只夸张的耳朵,由于没有了眼神的点缀,失去生命的活力。也就在这一瞬间王阳明才明白,狩猎的过程原来如此血腥。 “先生,看来今天运气不错。”阿列普并没有看出王阳明的内心活动,以胜利者的姿态,骄傲的说道。为当也围过来,听到阿列普大叔的话,抬起头,用羡慕与佩服的眼光看着阿列普。 “阿列普,你真是一把好手。”从狩猎技能上讲,王阳明很佩服阿列普。 “走,阳明先生,在往前走一走。还和刚才一样。为当把野兔带上。”首战告捷,阿列普来了劲。 “先生,你的脑门上怎么了?”经为当已提醒,王阳明才感到自己的额头上火辣辣的。 王阳明知道是刚才跑过来时被一根树枝划了一下:“没有出血吧?” “没有,只是划破一些皮,红红的一路。”阿列普观察王阳明的脑门后回答。 “没有出血就不碍事。”王阳明答道,用手在脑门上摸一把,不想脑门上更加火辣。 见阳明先生无恙,阿列普向前走去。为当提起野兔的后腿,等待着。这是一只不小的野兔,为当个子小,带着野兔显得很吃力。王阳明接过野兔,在阿列普示意后也跟着前行。沿着麻窝绕一圈下来,尽管途中也遇到过斑鸠,阿列普也出过手,但最终没有收获,还损失了两支箭。回到刚才出发的小路处,这一次的狩猎活动就算结束。来到一处空地处,阿列普歇下来。 “阳明先生,在这里歇一会儿。也没有带干粮来?不如把野兔烤熟吃了?”中午已过,又不在狩猎,阿列普显得很是疲惫。 尽管王阳明也很累,也很饿,但他还是不想吃野兔,刚才野兔挣扎着断气的一幕还留在他的眼前。“哎—,就我们三人吃了,怪可惜的?留着以后吃,还得叫上玛阿坎。” “也好,那我带回家,把野兔收拾出来,留着。反正春播前,我们夷家都得吃一餐好的。到时候叫上玛阿坎一起吃。”王阳明的话很对阿列普的意:“为当,捡些柴来,烧一堆火。我去弄些吃的来。” “好的,阿列普大叔。”两人说完,分头去了。只留下王阳明坐在原地,守着野兔。不多一会儿,为当的柴就拾好。阿列普也跟着回来,手里拿着一把各种小树枝,每个树枝上面都粘一个灰色的小团。阿列普开始生火。 “阿列普大叔,这个我知道是什么?”为当。 “是什么?”阿列普。 “螳螂蛋。我吃过。”为当。 “螳螂蛋?”王阳明好奇的问,随手拿起一支小树枝观看:“这能吃?” “能吃,放心吧,阳明先生。这螳螂产完蛋后,就会从嘴里吐出一些东西来将蛋包裹住,挂着树枝或草叶上,第二年春天,蛋孵出小螳螂后,它们吃下的第一餐就是这卵壳,螳螂蛋不但能吃,而且还养人,只是味道一般,还有盐份味。是吧,为当?”阿列普给王阳明解释道。 “嗯—。”为当肯定的回答。 火,燃烧起来。阿列普拿起一支树枝在火上烤着:“这个季节山上吃的不多,今天就只能吃点螳螂蛋了。”而且还示意王阳明也这样做。 螳螂蛋在烈火的作用下,表层很快变焦,一个黝黑的小核就显现出原型。继续在烤一会儿,小核就会吐出热气,溢出白色的液体。烧烤到这个程度,螳螂蛋就算烤好了。还不能急着吃,阿列普将烤好的放在一边,又重新拿起螳螂蛋在火上烤。一股肉烧焦的味道,弥漫在山野里,嗅着就让人嘴馋。烤好的螳螂蛋散尽热量,温度适宜后,阿列普把它从树枝上一一摘下,用树枝刮去表面黝黑的一层,扎在树枝尖上,又放进火里烤,只是这一次是放在炭火上烤,认为熟了后,连同树枝一并递给王阳明:“阳明先生,你先尝尝。吹一吹。” 接过烤熟的螳螂蛋,王阳明犹豫了一会儿,不愿放进嘴里。阿列普与为当各自己准备好一个,看着王阳明不敢吃,示范性的将螳螂蛋放进自己的嘴里,咀嚼起来。受到两人的鼓舞,王阳明最终将螳螂蛋放进嘴里,咀嚼几下,从蛋壳里流出汁液,伴随着一股腥味,充满王阳明的口腔。咽下螳螂蛋,在王阳明的唇齿之间还是余留下淡淡的咸味,螳螂蛋里确实含盐,这一点是自己的舌尖品尝后得出的结论。 王阳明吃下几只螳螂蛋后,就不在想吃。为当好像还没有解馋,又独自去找一些回来,与阿列普大叔一起烤着吃。吃过这种螳螂蛋的人,手是黑的,嘴唇是黑的,牙齿是白的,舌头是红色的。三人发现后,觉得对方都很滑稽,“哈、哈”的大笑起来。螳螂蛋吃下去,王阳明觉得自己的胃暖暖的,很舒服。确实正如阿列普所说,味道一般,但很养人。食用过火的熟食本身就是人类巨大的文明进步。 回家的路上,阿列普又告诉王阳明一些狩猎的技巧。比如发现猎物后,不要惊扰它,隐藏好自己,等待出手的时机;还有等到猎物觉得周围的环境没有变化,警惕性放松后,猎手的机会就来了,但必须有一箭毙命的准头,否则就做不了猎手;猎手出手,最好等到猎物相对静止的时候,多为觅食间隙驻足观察周围环境里可能出现的危机情况时;狩猎后最好把血迹处理干净,否则其他猎物能闻到血腥味后,都会及时的离开或隐藏起来,而让猎手打不到猎;猎物被射中后,要及时赶上捕获,否则一些稍大的猎物有时会跑进自己的洞穴里,即使死了,也让狩猎者抓不到手等等。这人世间的万事万物,都有它自身存在与延续的道理。狩猎其实是一件不容的事情。 ; 第四节 春雨知时节 湿透结草庵 ?留为当看守家,第二天王阳明、希渊与阿列普、玛阿坎四人一起将山上烧好的草皮灰过筛,运到田土边上。阿列普推了一辆“鸡公车”,玛阿坎带着希渊,两人负责将草皮灰搬运下山,阿列普与王阳明负责用“鸡公车”把草皮灰运到田土边上。这并不是一件复杂的事情,王阳明却感到很吃力,希渊以前也没有干过什么农活,也满头是汗。因为今日需要一位壮劳力,才叫上希渊来的。 “鸡公车”就是用木头做成的独轮手拖车,是夷家搬运东西的主要工具。推车的人将绑在车把上的绳带斜跨在肩上,借着肩膀做支点承担货物的重量,而货物的大部分重量主要集中在“鸡公车”的独轮上,推车的人两手握着车把,保持“鸡公车”的平衡,迈步推车前行。载满草皮灰的“鸡公车”,阿列普驾着使劲推,王阳明卖力的在前面拉,因为负重,木制的车轴总是发出“公鸡打鸣”般的声音,所以这一个工具,被夷家人称为“鸡公车”。推着空车回来的路上,王阳明也想学推,“鸡公车”真到手上,王阳明才感到推着“鸡公车”,一点不比铲草皮劲松,由于是独轮,对一个新手来说,掌握“鸡公车”的平衡,就会耗尽全身力气,空车尚且如此,装满草皮灰后推起来的难度就可想而知。而空车在阿列普的手里就是驾轻就熟的事,甚至仅用一只手握着“鸡公车”的车把,也能轻松的在山路前行。通过搬运草皮灰王阳明更加知道自己与一名真正的农耕者的差距绝不仅仅是体力上的,还有多年的农事劳作过程中,在他们的身体内部攒积下来的劳作技能,以及在劳作中不辞辛劳的坚持与坚韧。草皮灰搬运完,希渊变成灰人,玛阿坎也一身灰土。看着堆在田土边上的草皮灰,王阳明的心里还是很欣慰,这是几人用辛劳的汗水换来的成果。阿列普将草皮灰堆拢好,找来一些稻草将灰堆盖严,用石头压实,劳作就算完成。 一场春雨,知时节的来到龙场,滋润龙场的山野,提醒着人们春播即将到来。白岩寨河与马官河的水也失去往日的清澈与温柔,变得浑浊与湍急起来。春雨的降临让龙场的人更加忙碌起来,家家户户的壮劳力都拥向田间,一时间,河边热闹起来,大人在田里耕作,小孩则在河边玩耍。王阳明也经历了第一场春雨,那一夜雨下得很大很猛,伴着雷鸣闪电,每一滴雨水都沉重的敲打结草庵,无情的疾风,肆虐结草庵刚铺上的每一根稻草,外面下大雨,结草庵内也水流成柱。希渊、为当冒雨在草墙下挖出一条小沟,将结草庵的水引流出去。尽管这样,春雨,还是使结草庵泥淋不堪。地上的泥淋,很快就播及到几人睡觉的“床”。叫它床,其实就是在地上陇起一些土,铺平压实而成。水分很快就被泥土抽吸过来,“床”上尽管铺垫着稻草,松叶,还是让睡在上面的感到背心潮湿,那一夜三人几乎没有睡觉。经历这一场春雨,王阳明担心起来,到现在,他才明白搭建结草庵时,吴老者说的话:“先将就住着,后面再想办法”的真实含义。 春雨,下的猛,去得也快。第二天,依旧阳光明媚。自那场冰冻后,龙场就没有下什么雨,山野间出现旱情。王阳明心中非常清楚“春雨贵如油”的农事道理,因为这场春雨的降临,每一个龙场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好雨知时节”春色。但是王阳明的心里却因为这场春雨到来,开始变得灰暗起来。假如在来几场狂风暴雨,自己赖以生存的结草庵就会变得风雨飘渺,甚至不复存在,自己又将栖身何处?在那一夜的风雨中,王阳明想到很多很多,担心很多很多。风雨后,结草庵的小院一片狼藉,满地的枯枝、落叶,草屋上吹落的稻草。王阳明三人将狂风掀开的屋顶修复,做这些事几人都不再行,简单的处理后完事。枯枝败叶正好收拢后可以烧火,倒是省了不少劲。只有那株小桧树同样也经历的风雨的洗礼,却因为雨水的滋润,在阳光中欢悦的摇曳。小桧树的生命对那一夜风雨的感受与王阳明决然不同,仿佛在嘲笑王阳明,又好像在怜悯王阳明,看着因自己手下留情而存活的小桧树,在没有风雨的时候曾经浇灌过的小桧树,王阳明的心中别有一番滋味。人,其实是一个奇怪的动物,内心的伤痛总在黑夜里发生,又在明媚的阳光白昼里自然而然的康复。自那一夜的风雨交加后气候又平静下来,结草庵泰然自处在水井边的小山头上,王阳明心中的那份担心又被放在一边,在风和日丽的日子渐渐的淡去。 收拾院子耽误了不少时间,希渊、为当还是在忙得差不多后,读书写字起来。这让王阳明很高兴,两个孩子在这样的情况下也不忘记读书写字,真是难得,更主要的是读书写字成了他们生活中的一部分,成了他们生命中逐渐养成的一种习惯。吃过饭,也许是刚下过雨的缘故,阿列普并没有出现在结草庵,也预示着今日王阳明不用学习农耕。前两天的劳作,让王阳明的全身上下都感到酸痛,劳其筋骨,这仅仅是开始,就让王阳明有一些吃不消。在内心里王阳明也不得不承认,要想把自己变成一个真真意义上的农耕者,没有几年的打磨,甚至是更长的时日,是万万做不到的。但是话已说出,覆水难收,王阳明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咬牙坚持。 “今天,阿列普大叔没有来,我把功法的第二步教给你们,怎样?”王阳明对两人说。 “好啊,先生,我们早想学了。”希渊、为当如今对功法真的很上心,也很着迷。 “只是你俩还得在结草庵里烧起火,把湿气烘一烘。”知道先生要教自己功法的第二步,希渊、为当手脚麻利的做起来。 “先生,咱不在屋里练吗?”结草庵的火很快燃起,为当走出来问道。功法的第一步他们可是在屋里学的。 “屋里湿气重,又有柴烟,就在外面教你俩。” 希渊、为当回到刚才的座位上,几人围在火边。“功法的第二步:吐陈纳新,归元一气。人的生命系于一气,气旺,则元中化盈,躯体硕健,神清志凝,四肢和达,万物始出。所以这第二步主要就是练这口气。古人说:‘一口气在千般使,一日无常万事休。’这样我先练给你们看,然后在给你们讲其中的要诀。”说完,王阳明盘起退,由于坐在石头上,盘腿比较轻松。又补充道:“练习第二步,是在第一步的基础上进行的。注意观察我的腹部。” 闭上眼睛,王阳明开始练习起来。只见王阳明的腹部起伏有序,幅度比平时大一些,但比平时要缓慢许多。静坐着不动的王阳明,就如同一尊罗汉在闭目养神,高高发髻,仍然插着那根长长的刺簪,尖尖下颚,隐藏在并不浓密的胡须里,希渊能看清楚王阳明下颚的轮廓,表情松弛,很快就进入功法的状态。小院里安静极了,希渊、为当专注的看着处在功法状态中王阳明,注意练功的每一个细节动作。希渊甚至能听到王阳明慢吸匀吐的气息声。此时的王阳明已完全入定。又过了一阵子,王阳明依然在入定的状态。希渊觉得,如果没人叫醒先生,先生能这样坐上一天。 “先生,先生。”希渊叫两声,见王阳明皱一下眉头,又回到练习功法的状态。 看见王阳明没有反映,为当、希渊对一下眼神:“先生,先生。”为当一边喊着王阳明,一只手在王阳明的腿上推了推。 紧闭一下眼,王阳明努力的睁开眼:“昨晚没有睡好,只差睡过去。” “先生,你该教我们第二步的要诀了。”希渊提醒道。 “你俩先说说,刚才我练功,你没看见什么?” “先生已经入静,气息均匀,缓慢流畅。”希渊。 “为当看到什么?”王阳明。 “先生好像睡着了。”为当。 “呵呵,我确实要睡着了。你们看到的都是又都不是。”停了停,王阳明又说:“这第二步主要就是练一口气。你们用手摸着自己的肚腹,注意平时呼吸你们的肚腹是怎么样的。” 两人用手摸着自己的肚腹,自然呼吸起来。“怎么样?”两人呼吸几口气后王阳明问道。 “吸气时肚腹鼓起,呼气时肚腹内陷,如此反复。”希渊。 “嗯。”为当附和着。 “是这样,这是我们平常的呼吸之法。练习此法,却要用丹田稚气吐浊纳新,吐之不歇,纳之不满,缓进匀出,气入丹田,真气自在其中。它的要诀是:吸气时气入丹田,下腹内收,呼气时气出丹田,下腹鼓起。正好与我们平时的呼吸方法相反。来,你们试一试。”王阳明。 两人闭着眼睛体会起来,学着王阳明的样子练习起来。希渊显然要得要领些,而为当就不得其法,坐在那里抽吸着气,显得很是僵硬。王阳明走到为当跟前,将自己的手放在为当的肚腹上,“为当,缓慢的吸气,均匀的吐气。再来,用丹田呼吸。哎,这样对了。”用语言提醒着为当。 “好,睁开眼睛。”听到王阳明的话后,希渊、为当睁开双眼。见两人清醒过来,王阳明接着说:“希渊得法些,为当还要多练习。刚开始时,是不容易掌握,多练习后就会自如起来。还有两点要注意:吐陈纳新是在松弛入静的基础上进行的,因为呼吸使身体僵硬起来,那就不是练习此功了,这一点一定要记住,尤其是为当;还有练习时舌尖要顶着上颚,让任督两脉相承,真气循环周身;练习后口中生津,分三口咽下。” “先生,用丹田吐纳,确实容易让身体僵硬,如果使身体松弛入静,好像气息又不是从丹田吐纳出来了?”希渊说出自己的感受。 “刚练习时都是这样的感受,别着急。一口吃不下一个胖子。这段时间你们集中精力练习丹田吐纳法,等到自如后,在结合上第一步。我告诉过你们,通过反复的练习,真正掌握了此功法,是不分先后的,练习起来也是一体的,只是为了便于你们学习,我才将它分着三步。明白了吗?”王阳明解释道。 “明白了,先生。”希渊、为当同声回答。 “希渊,你多给为当说一说,把你自己练习的感受教给为当,也好让他尽快掌握。为当不清楚的也要多问希渊哥。只有这样彼此交融,你们才会进步更快。”王阳明强调道。 “先生放心,这是自然的。”希渊明快的回答。 “那好,你俩在家练习。我去看阿列普在做什么?今日,阿列普也没来叫我。”王阳明安排好,起身走出小院。 沿着小道,王阳明向村子走去。田土在阳光的照晒下,升起热气,雨后的山野,山色和阳光好像都被洗过,格外明亮。隔着老远,王阳明就看见阿列普扛着一个大家伙往自己这边走来。 “阿列普,你这是要去做什么农活?用得着这么个大框?”两人走近一些后,王阳明先行问话。 “先生啊,我正好要去找你。”阿列普自顾自的说话,没有回答王阳明的问话。 “我也正好要去找你。什么事?你说,阿列普。” “今天不用煮饭,我已经把野兔给了玛阿坎,还给了一块肉,一起炖上,晚饭吃肉咂酒。”阿列普绘声绘色的说着:“昨晚下雨,应该涨水,我去看一看,能不能网一些小鱼?” “这是什么?”王阳明指着阿列普扛着的大竹筐问道。 “这是网鱼的竹笆篓。先生,找我有什么事?”两人站着说话。 “没什么事?今日天气也不错,你没来叫我,我来看看你在做什么?也好帮个手。”王阳明答道。 “正好,帮我网小鱼。走!”阿列普往前走,挂着砍刀的后腰上,多挂了一个小竹篓。跟在阿列普后面,王阳明已经发现,阿列普在称呼自己时去掉了“阳明”两个字,直接喊“先生”。自从跟阿列普学习农耕后,彼此接触多了,阿列普也开始慢慢的接纳王阳明了。 “我们到哪里网小鱼?” “洗脚塘。” “洗脚塘有鱼吗?” “大鱼不多,小鱼不少。先生,这两天身上酸痛起来了吧?” “有些酸痛,还好呐。” “初次干农活的人都这样,过几天就好了。”阿列普关心起王阳明来,脚下没停下来的往前走。 “阿列普,我们三人总是吃你们的饭菜,我真是有一些不好意思了!” “说的什么话?先生,野兔不是我们一起打的吗?还丢了两支箭。现在我们又一起网小鱼,如果网到,下午还有鱼汤喝。这叫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几天把先生累坏了,我心里蛮过意不去的。先生,不该这样说。”在阿列普的眼里,阳明先生是一位读过书的汉人,是有本事的人,一段时间相处下来,阳明先生至少是个很讲信用的汉人,干农活又累又脏,他没有一点怨言,一直努力的学着农事。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只有阿列普心里最清楚,自从与王阳明先生走近后,玛阿坎对自己的态度也发生的微妙的改变。几人相处在一起时,阳明先生时不时的点拨一两句,让阿列普心中既满足又愉悦。王阳明现在已经不在是一种威胁,所以阿列普很愿意与王阳明相处。 两人来到洗脚塘边,阿列普把肩上的东西放下,收拾起来。王阳明才看清楚阿列普所用的网小鱼的工具。一根长长的竹竿,一头固定着几个铁环,是用废弃的马蹄掌封口而成。一个大网兜,用削得很细的竹签紧密的编织而成,开口处向外张着足够大的嘴,就像一个喇叭,在中间束腰,腰下又留出一定的空间,织成喇叭口的竹签反向腰下的空间延伸,形成一个容易进,却不能往外出的紧缩小口,鱼儿一旦进去,就再也游不出来。王阳明一下反应过来,这就是以前在书上读过的“筌”字,当时读到这个字时还不甚理解。筌者,竹制的网鱼之具也。现在王阳明发现这个“筌”字,就是一个实足象形字,形状如实物本生,材质取竹而成。在王阳明老家余姚,人们可不用这个捕鱼。阿列普用一个竹制的龙套将筌的漏口处罩起来,用藤条连着接扎紧,让龙套既不容易脱落,又便于取下。 选准地方,阿列普用长竹竿把筌吊起来,尽量往洗脚塘的中心放。筌,已经布下,就等鱼钻进去。鱼笆篓就是筌,筌,就是鱼笆篓,阿列普就这么叫鱼笆篓。王阳明知道了它是筌,但并不知道用筌如何捕鱼?今日正好见识、见识。 “先生,昨晚大雨,你的草屋漏雨了吧?”阿列普安放好鱼笆篓收回竹竿时问。 “当时搭草屋时,屋顶的草盖的不厚实,是有一些漏雨。”王阳明轻描淡写的答。 “玛阿坎很担心昨晚你的草屋经不起这一场大雨,要我过来看看。走。看看先生的草屋去。为当、希渊出去了?”阿列普放下手中的长竹竿,转身走向结草庵。 “没有,在家。”阿列普的话还是在王阳明的心中泛起一阵温暖。 柴门没有堵上,阿列普很容易就进了小院。希渊、为当赶紧起来叫了“阿列普大叔。” “在做什么?你们。”阿列普问。 “在练功。”为当抢先回答。希渊拉一下为当的衣服,在示意他什么? “练功?”阿列普很惊奇:“在练什么功?” 王阳明赶紧圆场道:“闲来无事,我教两个人练静坐功。”王阳明没有说出真实的用意,即使说了,阿列普也不完全明白,何况还有为当在这里。 “先生,这坐着还怎么练功?看来你们汉人还真有不少门道。”阿列普。 “坐着练功就是练这一口气,练这一颗心。在我们汉人里,练静坐功的人可是很多。”王阳明解释道。 “这个我知道,那些和尚就练静坐功。”阿列普到过贵阳,知道寺庙里的出家人都要静坐练功。 “对。其实这功法多是从他们那里传出来的。”王阳明。 “练这个功后有什么好处?先生。” “没有好处,那些出家人真出了家后,心情平复不下来,就用静坐的方法来练习修行,才能使心皈依佛门。”王阳明。 “佛门怎么皈依法?” “真心诚意的按佛门的规矩做事行事。”王阳明更进一步的解释。 “这样讲我就知道了。先生,你这草屋昨晚一定漏雨很厉害。”阿列普进来后就一直在观察王阳明的结草庵。结草庵这个名字阿列普并不知道,所以一直叫它草屋。小院基本收拾利索,而草屋却是经历了一场风雨后的狼狈不堪之像。话,终于回到主题:“难怪玛阿坎担心。先生你这草屋的屋顶太平了,不便沥水。大雨天,肯定漏得厉害。” “有什么办法补救一下?”王阳明知道当初搭草屋时,吴老者就说过这个问题。昨夜的大雨终于让一切问题突显出来。 “玛阿坎说多盖两层草排,看来都不顶事。要解决好就只有将靠在岩石上的那头升高,搭在树木的这头在降低,沥水就会好了。这样做没有一天时日是完不了事的。就现在这样,在加上三层草叶不管用。真到雨季,无论如何是不行的。”阿列普好像在回答王阳明,也像在自言自语。来到草屋门口,草帘是掀开的,阿列普观察屋内的情形。结草庵内一堆不大的柴火燃得正旺,整个屋里变成橘红色的。 “gz的雨季大致是什么时候到来?”王阳明问。 “先生昨晚可是遭罪了。端午前后就会是雨季。” 王阳明掐着手指算了算:“还早嘛,还有个把来月。等雨季真来了再想办法,也不迟?先忙春播。”话,说的轻松,表情,也很轻松,但王阳明的心头却一点不轻松。 “寨老阿公他们这几天,正在商量办‘布吐’的事情,说是还想给先生找一间房子住下,结果龙场没有一家腾得出空房子。他们几个阿公还在商量,我正好把这事给他们说一说。看如何解决?”阿列普说。 “‘布吐’还是要办?”王阳明明知故问。 “已经定下来了。这两天,几位阿公会来找先生说这事的。”阿列普还是简单回答。 “阿列普,我这草屋漏雨的事可不能给蔡寨老说,办‘布吐’是大事,我这点小事,可不能给寨老添麻烦。等‘布吐’开办起来,上了路。到雨季再说也不迟。车道山前必有路。记住啊,阿列普,这事不要对蔡寨老说。”王阳明说出自己的想法,坚持要阿列普也这样做。 “好的,这件事依先生的。草屋里很潮湿,这两天都得点着火。也得小心草屋着火,先生。”阿列普。 “这是自然。”王阳明。 “先生,‘布吐’真办起来,你会很忙。租田种粮的事就算了吧,先生想学农耕,有时间我叫上你来帮我的忙就是,也不耽误。” “哎,那可不行,阿列普。已经定了的事哪里能改变?今日我去找你,就是想让你把准备租给我的田定下来,我也好跟着你学,着手准备。什么事情?自己不亲身经历,都是一知半解。所以阿列普,这事不能变。”王阳明肯定的回答阿列普。 “先生,我发现你是一个很固执的人。”阿列普。 “自古俊才多倔犟。我虽不才,可是已经想好要办的事,绝不会半途而废。”王阳明的话无意间引经据典起来,阿列普不一定完全明白,但是王阳明知道这些话,至少向阿列普表明了自己的心意。 “先生,我们该去看网到小鱼没有了?”阿列普不想在强调什么,反正王阳明的心意已决。 “阿列普大叔,你和先生在网小鱼,我要去?”为当听到网鱼就来了劲头。 “我也要去。”希渊跟着为当,也说出自己的想法。 “行,都去吧。反正就在洗脚塘边,只是要把结草庵里的明火撤了,你俩再来。”希渊、为当得到王阳明同意,马上行动起来。 王阳明本打算跟着阿列普先离开,想了想,停下脚步:“阿列普你先去,我随两个孩子来。”王阳明是担心,从屋里撤出明火时,两个孩子不小心引着了稻草。 “先生,刚才你称这个草屋叫什么名字?”阿列普一边往外走,一边问。 “结草庵。” “像个庙的名字。”小院里只留下阿列普的声音。 燃烧的柴禾被移出结草庵后,希渊、为当一溜烟的向洗脚塘跑去,王阳明留在后面,确认结草庵里没有了危险才离开。 “我这里可没有人来敬香,确住着三个出家人。”王阳明在心里回答了阿列普。 来到洗脚塘边,阿列普正在用长竹竿在水里抖动、搅动着水下,竹竿上的铁环发出沉闷的声音。随着竹竿的抖动,正好安放在流水的下方的鱼笆篓入口处,搅起一片浑水,王阳明知道那是躲藏在水草里的小鱼被惊扰后,逃窜留下的痕迹,这一网应该收获不错,在心里王阳明暗自思量着。长竹竿抖动到网鱼笆篓的前面,用竹竿套着鱼笆篓的起环,阿列普将鱼笆篓起到岸上。早已等待不及的为当、希渊即刻跑到刚起上来鱼笆篓处,王阳明也过来。在鱼笆篓的肚腹里,各种小鱼在其中蹦跶,小白点一闪而过,隔着密织的竹签,王阳明看得并不是十分清楚,只知道这一网收获应该不错。阿列普过来,将鱼笆篓立起,从上到下的拍打一阵子。鱼笆篓还带上一些水草与稀泥,随着阿列普的拍打,里面的所有东西都落到出口处。阿列普利索的将罩子取下,罩子里满满小鱼就呈现在几人的面前。最后才掉下一尾两三寸长的鱼,王阳明认得,这是鲫鱼。鲫鱼在地上蹦跶,小鱼在罩子里蹦跶,有的蹦出了罩子。 “为当,以前抓过小鱼吗?”阿列普问。 “抓过。” “那好,你把小鱼分出来。”阿列普把罩子里的小鱼倒在地上。 “哎。”为当满口答应。受到惊扰的小鱼又是一阵蹦跳,露出白白的肚子。 阿列普又将鱼笆篓安放在歪脖子柳树的下面,做好第二网的准备。被网上来的小鱼们终于蹦跶累了,躺在地上,小嘴一张一合的拼命的做出汲水的动作,可它们哪里知道?就在它们跑进鱼笆篓的那一刻,它们的命运就注定是这个结果。 “阿列普大叔,‘红脸妹’要不要?”为当开始挑选起小鱼来。 “不要,那鱼苦。” “为当,这些小鱼你认识吗?”希渊插话。 “这是‘红脸妹’。这鱼不好吃,苦。”为当手里还拿着准备丢掉的小鱼,给希渊介绍道。“这是‘麻杆桩’,这是‘缸秋’,这是‘爬地小黄鱼’,‘鲫壳鱼’,‘虾米’,‘白条’。这些都好吃。”为当把小鱼放进小竹篓。 ‘红脸妹’王阳明其实很喜欢,这种小鱼的腮帮下泛着一片明显的红,也许正因为这一点红晕而得名,‘红脸妹’被为当丢得一地都是,王阳明见了怪是可惜的,但这些小鱼毕竟是很有经验的阿列普与为当认为不该要的。丢在水里的‘红脸妹’很快翻着白肚飘在水面上。而为当所说的‘鲫壳鱼’、‘缸鳅’、‘虾米’王阳明在家时见过,就是‘鲫鱼’、‘泥鳅’与‘河虾’,其它的王阳明从没有见过,很是好奇。希渊在知道哪些小鱼要留下?哪些小鱼不要后?开始动起手来。阿列普这时又拿过鱼笆篓来,卸下罩子。两人很快动手分选,尽管一手泥淋,王阳明看得出网小鱼这件事情本生,就让希渊、为当两人感到新奇、好玩与快乐。 又起了几笆篓,收获都不大,倒是有几条稍大一些的鲫鱼。阿列普说道:“先生,看来我们还得到马官河去网一些小鱼,网到的这些,熬汤都不够。” “那我们现在就动身。”王阳明附合着。 “先生,别说话。”阿列普突然把嗓门提高,提醒着几人。 “布谷、布谷。”几人静下来后,王阳明终于听清楚布谷鸟的叫声。布谷鸟鸣叫的声音那样的婉转,悠扬,深沉,在山野间回荡,在天地间飘扬,在每一个龙场人的心中回响。阿列普相信,全村人都听到了布谷鸟的鸣叫声。 “布谷鸟终于叫了,先生听到没有?”阿列普一脸的惊喜,到显得有些激动的样子。 “听到了。这布谷鸟的叫声有特别的意义吗?”王阳明并不十分清楚阿列普激动原因。 “明天,明天,春播就正是开始了。先生,这餐饭咱们吃得正是时候。”阿列普没有回答王阳明的问题。接着说:“为当,你和希渊留下,把网到的小鱼收拾好,在家等玛阿坎大娘,一会儿她们就过来。今天就在你们这里吃饭,玛阿坎说免得先生还要留一个人看家,锣齐鼓不齐的。先生,我们走。” 就在阿列普拿起网小鱼的笆篓时,为当问:“阿列普大叔,鱼肚子要剖吗?” “挤一下就行了,洗干净,等玛阿坎大娘来熬汤。把大鱼留下。” 通过阿列普的话语,王阳明知道玛阿坎对阿列普有多重要,来捕小鱼,看自己的草屋,又在一起吃饭,这一切都是玛阿坎安排好的。阿列普今天所做的一切背后都能找到玛阿坎的身影。而玛阿坎对自己的那份细不可或缺的关心,无时不在的关切,恰如其分的相处,既让王阳明感到温馨,内心又有一丝不安。这一切阿列普尚未觉察,王阳明也不能说。 前往马官河边去的路上,阿列普遇到同村的几个人,彼此用他们的语言叽里咕噜的说几句王阳明听不懂的话,算是打招呼。阿列普告诉王阳明,他们都在问是否听到布谷鸟的叫声。王阳明心中的疑问更重,不清楚龙场的人为什么对布谷鸟的叫声如此看重?如此上心?在听到布谷鸟的叫声后,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一份独有的喜悦。 “先生,我们今天得多网些鱼,明天就有鱼汤喝。”阿列普好像看出王阳明的疑惑。 “明天还要吃你们的饭菜?”王阳明更加疑惑。 “我一下子也说不清楚,先生,明天你参加一次你就清楚了。明天一大早我就来叫你们,为当、希渊也得参加。” “是有一个什么仪式?要所有的龙场人都参加吗?”王阳明又问。 “春祭春播仪式,还要祭祖祭神。村里所有参男人都得参加。” “如此这般隆重。我到是要见识,见识。”王阳明的心里很高兴,此时阿列普,显然已经把王阳明三人完全看着龙场人了。 ; 第一节 结草庵里欢声起 ?来到马官河边,阿列普很利索的下了网,王阳明当助手,每一网的收获都不错。十来网上来,装小鱼的小竹篓就有三分之二。马官河里的鲫鱼要比洗脚塘里的多,小笆篓里还有不少鲫鱼。王阳明一手泥淋,心里却很高兴,他已经十分清楚的意识到:网小鱼显然要比打猎容易许多。 “阿列普,这网小鱼的笆篓哪里有卖?” “先生也想网小鱼。鱼笆篓扎佐赶集天有卖,先生不必卖,我的鱼笆篓都在家里放着,先生想用,就去取,用完了,放回去就成。” “阿列普,这样。我要用你的鱼笆篓时我自己去取,你要用我的弓箭时也自己来拿。” “行。”尽管阿列普有自己的狩猎工具,还是满口答应下来。阿列普现在已经知道,只有这样王阳明的心里才过意得去。 把鱼笆篓在河里洗净,又将小竹篓放在河里荡了荡,阿列普把装小鱼的小竹篓递给王阳明,自己扛起竹竿,竹竿上挂着鱼笆篓,往回走。半道上,阿列绕道回家放鱼笆篓。 等王阳明回到结草庵,玛阿坎等人已经到来。见王阳明一个人回来,站起身来与王阳明对视一下,算是打过招呼。饭菜已经做好,只有鱼汤还在柴火上冒着热气,希渊却一直呆在火塘旁给玛阿坎大娘当帮手,为当与玛阿坎的儿女在小院里玩耍,让整个小山头充满着几个小孩的欢声笑语。两位老人与王阳明是第一次相见:“两位阿婆好!”王阳明说完,见两位老人愣在那里,才意识到她们听不懂汉话。 “为当,快告诉两位阿婆。”王阳明喊过为当来。 “两位阿婆,我家先生问你们好。”为当并没有停下玩耍,对两位阿婆说道。两位老人挥挥手,算是与王阳明相见。王阳明一眼就看出来,其中一位阿婆是阿列普的母亲,都长着梨形脸,大大的眼睛,厚厚的向上翘着的嘴唇。 王阳明把装小鱼的竹篓交给玛阿坎,走到几个小孩处,抱起玛阿坎的女儿:“这个一定是阿搏诺楚,这个就是阿搏德勾了。”王阳明听为当说过,现在能对号入座。 阿搏诺楚惹人喜欢,因为玩耍很高兴,圆圆的脸蛋像个红苹果。在王阳明的怀里怯生生的,看着王阳明,又看一眼阿妈。 “为当,教弟弟、妹妹叫先生。”玛阿坎喊着为当。 为当领着阿搏德勾来带王阳明跟前,阿搏诺楚就在王阳明的怀里争着要下来,王阳明放下阿搏诺楚。为当领着两姊妹并排站着。为当起了个头,兄妹两稚声稚气的叫了一句“先生。”“先生”两个字,尽管被兄妹俩读得生硬,还是能让人听懂。王阳明高兴地用手在阿搏诺楚的小脸蛋上亲了亲,“哎——。”并有意将自己的回答拉得长长的。看来,办“布吐”的事在龙场已经家喻户晓的了。 “为当,他俩会说汉话?”王阳明好奇的问。 “没有。先生回来前,大娘叫我教给他们的。”为当答完话,三人又玩耍开来。 “希渊,你来一下。”王阳明走向结草庵。 希渊,跟进来:“先生,有事?” “希渊,今天我们吃别人的饭菜,吃完饭,你在准备一些食盐,送给玛阿坎大娘与阿列普大叔。春耕开始,他们的食盐量应该也少不了。再送给他们些,也算我们的心意。另外,希渊,把包袱拿来。”王阳明安排着。 希渊打开包袱,带来的银子还剩下一些。王阳明取出一块,对希渊说:“吃晚饭,盐和银子一道拿到院子里来。” “拿银子做什么用?先生。” “咱们不是要租阿列普家的田地学农耕吗?就拿这一块银子当资费,应该够了。” “给阿列普大叔这么多?” “唉—,希渊,你没有发现,自从与玛阿坎大娘与阿列普大叔认识后,银子放着,除了买些粮食,也找不到花处。‘布吐’真办起来,我们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知道了,先生。” 阿列普也回来。王阳明的“家”——结草庵里第一来了这么多人,一下子热闹起来,三个孩子的欢声笑语,结草庵里生机盎然。阿列普用稻草将几尾稍大的鲫鱼从鱼鳃下串起来,喊道:“为当,给阿公阿婆把鱼送过去。” 王阳明知道阿列普说的“阿公阿婆”,就是蔡寨老家,在龙场生活着人们实际就像一家人一样。为当接过鱼,准备离开,阿搏诺楚紧紧的拉着为当的另一只手,要跟着去,阿搏德勾也要去。一时间为当为难起来,愣着眼,看着王阳明,希望得到王阳明的解围或同意。 “你们两个,别总缠着为当哥哥,哥哥要去做事。”玛阿坎发话。 阿搏德勾终于放弃自己的想法,回到玛阿坎身边,而阿搏诺楚的小手还是死死的抓住为当的手不放开,没有放弃的意思。“好、好。为当哥哥带着妹妹去,路上牵着走,可别把给妹妹摔着,快去快回,我们要吃饭了。”阿列普先妥协下来。 “为当,小心带好妹妹。”王阳明叮嘱道。阿搏诺楚跟着为当哥哥欢天喜地的走了,她的坚持总算得到回报。 “希渊,把这些小鱼拿去井边收拾一下,一起熬汤。今天人多,多煮一些。”阿列普把小竹篓的小鱼又倒出一些来,对希渊说道。 玛阿坎抢先一步接过装小鱼的鱼篓:“阿搏德勾,跟阿妈去洗小鱼。看着火。”白了阿列普一眼,走了。意思是就会安排别人,自己不会动手。希渊也跟着。 “老听希渊说,妹妹特别喜欢为当哥哥,看来还真是。”王阳明与阿列普坐着闲聊。 “这个小家伙精灵得很,看到为当哥哥,阿搏德勾就靠边站了。”阿列普说着阿搏诺楚的时候,就像在说着自己的女儿。 “阿列普,你长得像你阿妈。儿子像妈可有福气。” “我长得像阿妈,全村人都这么说。能有什么福气我也没感觉到,我阿妈很疼我,这一点我到是很清楚。” “阿列普,我发现住在龙场的人,就像一家人。大家都彼此帮助,相互关心。刚才你就给蔡寨老送鱼去。” “可不是一家人嘛,龙场的夷人都是一个祖宗。寨老阿公的两个儿子到是有出息,可是就留下二老住在咱们龙场,到是显得冷清。所以我们龙场人总是很照顾二老,尤其是玛阿坎”说道这些,阿列普很有感慨。 两个老人在一边坐着,拉着家常,偶尔发出一两声轻笑。在此刻就如同走亲戚或是串门子,已很久没有见面老姐妹两,有说不完的话。 “玛阿坎可是一个好女人,阿列普,你要加油,也要好好珍惜她。”终于提到玛阿坎,王阳明的口气里显然有试探的成分,阿列普到是没有觉察。 “唉,这事啊。先生我还正想向你请教、请教,这么多年过去,我什么方法都用过,表面上看,玛阿坎已经接纳我,可是每当提到成亲,又总是没有了戏。女人是这个世界上,最让人摸不透的人。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办才好?反正我这一辈子非玛阿坎不娶。我阿妈也知道我的心意,不在催我了。”在追求玛阿坎这件事上阿列普有一些怨气。 “在我汉人的话语里有一句话叫做‘精诚所致,金石为开’,意思就是要有耐心,更要有诚意,只要耐心与诚意足够了,就是一块石头也会开出花朵来。阿列普,就你与玛阿坎现在的情况,更是缺不得耐心,少不得诚意。只是你俩的年龄都不小了,抓紧一些也是理所当然的。”王阳明宽慰着阿列普。 “先生,玛阿坎很信任你,知道你懂的道理多,见过的世面广。有时间,先生也帮我开导开导玛阿坎。兴许先生的话她能听。”王阳明才发现,自己变成阿列普心中的一根救命稻草。 “这是自然的。就是你不说,我也会这样做的,阿列普。” 玛阿坎回来,四个孩子也回来。为当把鱼送到,领着妹妹回来,又在井边帮手收拾小鱼。刚洗回来的小鱼被玛阿坎全部放进热腾腾的锅里,焖一会儿,又把早已准备好的酸菜放进鱼锅。鱼汤熬好,所有的人就围坐在两个火塘边吃饭。王阳明吃过菜后就知道盐味不够,叫希渊拿些盐来加上,三锅菜的味道立刻浓郁起来。尤其是酸菜炖小鱼汤,小鱼的鲜美嫩爽,加上酸菜的浓烈与厚重,经过柴火的炖制,得已充分融和,汤汁成乳白**人食欲,酸菜经过高温炖制,依旧酸脆可口。老家余姚尽管是鱼米之乡,王阳明也没有喝过这般美味鱼汤。阿列普叫它酸汤鱼。 吃完饭,两位老人先行回家,因为明天要办正事,阿列普也没多咂酒。玛阿坎忙着收拾碗筷。玛阿坎的儿女与为当哥哥一起玩耍,这一次到王阳明的结草庵来,也算得上一次踏青,两个孩子能不高兴吗? “先生,明天,天一亮就得到田边,你们三人都去,我来叫你们。家里交给玛阿坎,她正好在这里煮饭,把鱼汤熬好。饭我们就在田边吃。”阿列普安排道。 “参加春祭,我不懂。全听你的,阿列普。”王阳明说的是一句大实话。 “阿列普,明天我想让阿搏德勾也参加,你来接他。”玛阿坎插话。 “行。明天我接了阿搏德勾,再来叫先生。”阿列普满口答应。 希渊、为当帮着玛阿坎大娘,很快就从井边洗好碗筷回来。王阳明知道他们要离开。 “希渊,去把东西拿来。”王阳明吩咐道。 希渊顺手拿起两个洗净的空碗,倒净余水,走进结草庵。很快就端着两半碗食盐出来,将东西交给王阳明。 “阿列普、玛阿坎,这半碗盐你们带回去吃。春播开始,你们流汗多,自然要多补些食盐。我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来感谢你们,你们就收下这些盐吧。”说完,王阳明将两半碗盐摆放到阿列普与玛阿坎的面前。 “先生,上次给的食盐都还没有吃完。这些你留着自己吃吧!”阿列普谦让道。 “我自己吃的盐,有。你们不用担心,收下吧,我知道做农事的人是不能没有食盐的。”王阳明坚持着。 “那好吧,我们收下。”阿列普把两碗食盐放进玛阿坎要带走的篮子里。 “阿列普,我租你的田地跟你学习农耕的事,咱们已经说好,定下来的。这块银子,”说着,王阳明拿出银子:“我也不知道龙场的行情,就出这一块银子,权当租金与跟着你们学习农耕的费用。”说完王阳明将银子递给阿列普。 阿列普没有马上接过,玛阿坎叽里咕噜的说了几句话,阿列普回了几句。“先生,这银子我们不能收,盐我们收下。玛阿坎说租那一块田地,哪用的了这么多银子?”阿列普转过脸来对王阳明说。 “跟着你们学习农耕,这笔买卖,我是只赚不亏。铲草烧灰,跟着你们学,狩猎、网鱼,跟着阿列普学,吃了玛阿坎煮的饭,炖的肉,熬的鱼汤。就出这么一点银子,说到天底下去,我王阳明也是只赚不亏。行了,阿列普收下吧,算是我的一点心意。”王阳明半开玩笑的肯定回答。 “饭,是玛阿坎煮的;肉,是玛阿坎炖的;鱼汤,是玛阿坎熬的。这银子可得玛阿坎收下。”阿列普转过脸对玛阿坎说,把银子递给玛阿坎。 玛阿坎白了阿列普一眼,叽里咕噜的说了几句话,没有接过银子。“先生,玛阿坎说这银子我们不能收,先生对我们这样好,收了这银子会朝天谴的。这样,先生,银子先放在你这里,等我们需要时再来找先生取,行不?”传过玛阿坎的话,阿列普说出自己的想法,把银子又还给王阳明。 “这可不行,各帐各清。这银子你们必须收下。玛阿坎,银子是给你们两人的,自我来到龙场,你俩給了我们多少帮助,我王阳明全都铭记在心上,无语回报。银子你就先收着,阿列普一个大男人,忙里忙外的,粗心。等阿列普需要时再找你取。”王阳明当然知道阿列普把银子交给玛阿坎的真实用意,所以才这样说。 阿列普把王阳明的话传给玛阿坎,玛阿坎犹豫一阵子,才难为情的接过银子放在衣兜里。阿列普狡黠的朝王阳明眨巴一下眼睛,暗示着自己的目的,终于在阳明先生的帮助得已实现。两个人的钱财能合在一起,生命结合在一起也就只是一个时日的问题。王阳明当然明白阿列普的意思。 事情基本办完。“先生,玛阿坎大娘还在院子里种了几窝豆。”希渊的话说得恰到好处。 “种的什么豆?”王阳明问。 “泥巴豆。”刚才大人说话,几个小孩都朝这边看,听到王阳明的问话,为当大声的回答。 “泥巴豆。泥巴豆是什么豆?还有不用泥巴就能种出的豆吗?”王阳明轻松的调侃一句。 “先生,你真逗。泥巴豆什么样?长出来你就知道了。”阿列普也显得很轻松。 玛阿坎叫过两个孩子,领着,阿列普提篮子,王阳明把他们送出门。阿列普与玛阿坎走出一段后,王阳明突然想起什么事来。扯着嗓子问道:“阿列普,明天要不要带上锄头?” “带上也行。”阿列普同样高声的回答。 此刻,王阳明才真正的感到自己走进了龙场,融入了龙场人的真实生活中,即将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太阳西下,阿列普几人已经走远,王阳明还站在原地。 ; 第二节 春祭 拉开春播序幕 ?天刚亮,阿列普与玛阿坎的阿妈领着阿搏德勾,来到结草庵。王阳明几人已经收拾停当,跟着阿列普朝白岩寨河边走去。为当牵着阿搏德勾的手,王阳明与希渊各自扛一把锄头。春祭仪式是什么样子?如何进行?王阳明一无所知,只能跟着阿列普,一切听他的安排。 绕过小山头后一片不大的树林,就看见白岩寨河边的田地里已经聚集不少人,而且还再有人从不同的方向朝白岩寨河走去,王阳明才知道自己并不是早行人。汉人先生的到来,引来聚集的人群里一阵子窃语。阿列普倒是不断的与人打着招呼,来到一处,放下肩上的锄头,几人自然地站在人群中。王阳明紧挨着阿列普站着,希渊、为当紧挨着王阳明,在这样的正式而严肃场合下,王阳明担心阿列普会突然从人群中消失,让自己变成了孤家寡人,心里挂着阿列普,眼里看着阿列普,身子紧挨着阿列普。蔡寨老出现在人群里,而且主动的走向王阳明,看见蔡寨老,王阳明的心里宽慰了许多。“蔡寨老,早上好!你老这样早。”走近些,王阳明主动与蔡寨老打招呼。 “阳明先生,来呐!”蔡寨老回道。因为有阿列普的传话,彼此都能明白。“阳明先生,你就跟着阿列普,呆一会儿他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就成。” “阿列普已经给我讲过,蔡寨老放心吧。我们跟着阿列普就是。”王阳明回答。蔡寨老与阿列普又说了几句,拄着拐杖便离开。蔡寨老的举动让王阳明一下子成为所有来参加春祭的龙场人眼中的焦点,倒是让王阳明感到有一些不自在。 “阿列普,这个春祭仪式,我们好像不该参加?” “先生说那里的话?你们参不参加?我哪里有资格决定?是寨老阿公让我叫上你们的。”阿列普说出原委。 “是这样。”得到阿列普肯定的回答,王阳明的心情放松下来,也才理解蔡寨老刚才主动过来与自己打招呼的用意。有蔡寨老的授意与庇护,王阳明三人作为刚到龙场的异族来参加春祭仪式就是顺利成章的事。王阳明注意到,此时到场的全是男人,老的、壮的、少的都有,所有人装束都跟平时差不多,阿列普就是平常干农活时的一身装束。 已经到场的龙场人,站在河岸边一块很大的田地里。在人群不远处的正前方,一壁高高的土坎下放着一张四方桌,一个用很大一节竹子做成水桶样的器物立在上边,器物的前面,摆着一个水牛头,脸朝人群,弯弯的一对牛角正好将器物拱起,方桌的两边放着酒盅,一根咂酒用的吸管翘在上面。前面土里燃着一堆柴火,火堆前放着一个圆形的木盆,里面装满了泥土,在盆里插着几柱燃烧的青香,袅袅升起烟雾。方桌后面的土坎,已经被人锄去杂草形成一个圆形,让人一看就知道这里应该是龙场人春祭仪式进行的主要地方。由于人群与桌子保持着一段距离,桌子孤寂的摆放那里,在青烟的映忖下,显得庄重、肃穆而有灵性。 龙场的男人差不多到齐,来路上已经没有行人。王阳明第一次参加春祭仪式,他不知道为什么仪式还不开始?也不便问阿列普,只是紧紧的站在阿列普的身旁与所有的人一样等待着。太阳终于从东边的山头上吐出日轮,人群就自觉的朝方桌处移动。几位老人倒是与众不同,穿戴整齐,英雄结高高顶在头上,长长的披风几乎拖到地上。蔡寨老将手杖使劲的插在田土里,走在人群的最前面,今天他可是这场春祭的主角。 来到木盆前,蔡寨老站在第一排,就他一人。老人们站成一排跟在后面,再后面就是壮年与少年男人组成的人群,尽管没有站成排,但大家紧挨着簇拥在一起,成了一道厚厚的人墙,王阳明知道春祭仪式即将开始了。这时蔡寨老撩开披风,单腿跪地,后面的老人们跟着跪下,人群也相互散开一些距离,所有人双腿下跪,刚才还小声说着话的人也闭上嘴,整个白岩寨河边与田野里一片肃静。 蔡寨老叽里咕噜的说了几句,站起来。离开了拐杖帮衬,蔡寨老起身的动作还是显得有些吃力。从方桌的右边绕到后面,在柴火处将手中的清香点燃,从方桌的左边回到原地,将清香插在木盆里。后面的一排老人也跟着蔡寨老做相同的事后,回到原地重新跪下。 蔡寨老的声音又重新响起,王阳明听不懂,但他听得出此时蔡寨老的声音已经不在是平时说话的语气,仿佛在唱,在诵,在念,更像一首遥远的古歌,悠扬、深沉、婉转,富有节律,在阳光里传动,在田野间流动,在空气里飘动,在每个人的心头撩拨。太阳神重回大地,普照龙场,清晨起来时还感到一丝凉意,而此时王阳明的全身开始温暖起来,跟着阿列普毕恭毕敬的跪在人群中。昨天心头的疑虑,在此刻,双膝承载着王阳明的身躯与心灵沉重的压在厚实泥土上的时候,一下子王阳明明白过来,布谷鸟的鸣叫声对龙场人的重要性。好长的一段吟诵后,蔡寨老的声音停下来,站起身子,走到方桌处,拿起酒盅,高高举过头顶,然后向柴火走去。在柴火前又吟诵一段,随手将一盅酒撒进柴火里。酒助火势,一个不大的火团升起,很快又燃尽,带起星星点点的火花飘向空中。取来另一盅酒一线的倒在土地上,显得悄无声息。放回酒盅,蔡寨老走向土坎,或许跪得久了的缘故,或是失去了拐杖的支撑,蔡寨老的步履有些蹒跚,看得出他在努力的走稳步伐。来到土坎前,拿起早就放好的一把锄头,用尽全身力气,抡起锄头挖向土坎,锄头牢牢的钉在圆心里。身体转向人群,蔡寨老大声的说一句话,随后“哦吙——”的高叫一声,人群里一片“哦吙——、哦吙——”的回应声。身处人群里,王阳明觉得叫声有一些扎耳。 叫声停下,前面的老人们开始起身,后面的人群也纷纷站起来。人群里开始有人说话,王阳明知道春祭仪式最严肃的时刻已经过去,或是仪式就此结束。但人群并没有散去,每一个人都没有离开的意思。蔡寨老已经回到原地,高声的有说了一句话,人群开始动走动起来。有的人开始拿出一个小布袋,准备做什么事?阿列普有两个小布袋,拿一个交给阿搏德勾,并把阿搏德勾留在自己的身边,不让小家伙回到为当身边。 “阿列普,我们没有准备小布袋,怎么办?”王阳明问。 “没事,用手捧着就行。先生。”阿列普还是没有说明小布袋用来干什么的。 “小布袋是要用来装什么?”王阳明继续问。 “哦,先生,你看见方桌前的那盆土。我们就用布袋装盆里的泥土,撒在各家土里,各路神仙与我们的祖先就能保佑今年有一个好收成。”阿列普的话很简单,王阳明终于理解过来。通过刚才的仪式与蔡寨老的吟诵与祈祷,天神、地神、风神、雨神,火神、山神、河神、树神,龙场人的祖先通过袅袅升起的青香烟,将他们的保佑与祝福附着在那一盆泥土里,而各家各户取回泥土撒在自家的田地里,就是把对丰收的祈愿与祖先的护佑,也播撒自家的田土里。 人群依次排着队来到方桌前,每一个人都先行会下跪,向着方桌恭恭敬敬的磕三个头,然后挨着轮子,来到木盆处由几位老人分发泥土。人群走动时从右到左,王阳明与阿列普站在人群的左边,轮到他们去磕头取泥土还有一会儿。阿列普没有给王阳明讲清楚要准备小布袋的事,王阳明自然没有布袋,反而显得与众不同。第一次参加春播仪式,王阳明想与大家一样,也有一个小布袋装泥土。王阳明一下只就想起了自己怀里揣着的细盐袋,那可是祖母给自己缝制的用来装细盐的用具,细盐几乎无余。小布袋一直揣在怀里,对王阳明来说,更具有亲人陪伴在自己身旁的象征意义。此刻真要拿出来装上泥土,在心里王阳明很是舍不得,在这样的情景中,也没有别的选择,最后王阳明还是决定用盐袋来装泥土。 “阿列普,你看这个行吗?”王阳明已将盐袋拿在手里,示意阿列普。 “先生,哪来的布袋?”阿列普问。 “这是我祖母给我准备的在路上用的盐袋。盐吃完了,布袋我舍不得丢掉,就把他揣在怀里,现在正好派上用场。我哪里知道每一个人都要准备一个小布袋?”王阳明解释道。 由于自己没有事先告诉王阳明要准备小布袋,现在要用祖母做的盐袋装泥土,阿列普当然知道那一只盐袋对阳明先生意味着什么?“要不这样,先生。你用我的小布袋装泥土,我用手捧土就行。还是把这个盐袋收起来吧。”阿列普说着,把手里的小布袋递给王阳明。 “那可不行,阿列普。你才是地道的龙场庄稼人,都准备了,又拿给我用,不是在你们的祖先与神仙面前没有表现足够的诚意吗?小心保佑丰收的祈愿不灵验。我就用这个盐袋。”王阳明哪里肯依阿列普的。 “没事的,先生。用手心捧着泥土同样表示对祖先与神仙的尊重。先生,你怎么这样犟?拿着。”阿列普说着把小布袋塞在王阳明手中,王阳明又塞回去。 人群继续在流动,终于轮到阿列普与王阳明站着的地方,几人也跟着挪动脚步。王阳明与阿列普在队伍里相互推让着。这时走在前面的一位汉子转回身来递过一个小布袋,同时将自己手里的另一个小布袋展示一下,意思是告诉阿列普自己还有一个。阿列普拍一下那人的肩膀,与他说了几句,接过小布袋。 “先生,这下问题解决了。阿五多带一个小布袋,正好借给我们用。阿五,这是阳明先生,很快就要做我们龙场‘布吐’的‘布摩’。先生,这是阿五,也在龙场住,阿五家兄弟五个,在家排行老五,所以大家就叫他阿五。”阿列普一边为两人做介绍,一边将小布袋递给王阳明。阿五听不懂汉话,阿列普对着阿五时说夷语,对着王阳明则说汉话。 接过小布袋,王阳明朝阿五笑一笑,点点头,算是表达谢意。王阳明自然不能用语言与之交流。 “先生,我也没有小布袋?”希渊走在王阳明身后说道。 “没事的希渊,呆会儿如果阿公们给你们泥土,你们用手捧着就行。只是不要弄撒了,我们的田土也不多。”王阳明答。 “知道了,先生。”王阳明的话,希渊、为当都能听到。 队伍缓慢的移动,主要是在方桌前每一个人都要对着方桌跪下磕三个头,所以人群又在这里小聚起来。终于轮到王阳明几人。 “阿搏德勾,你先去磕头。然后到阿公那里去取泥土。在前面等着我。”阿列普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着前面。阿搏德勾勇敢的走到方桌前,跪下磕三个头,然后走向木盆。 “先生,我先去,你们三个一起。”阿列普看见阿搏德勾完成磕头,安排好王阳明几人,自己朝方桌走去。 站在方桌跟前,王阳明才看清楚,方桌上放着的牛头,其实是一块很像牛头的青石,被人为的安上两只水牛角。也许是使用多了,青石显得油光水滑的。在方桌前双膝跪下,王阳明在前面,希渊、为当在后面。王阳明很是虔诚,每一次弯下腰,额头都与泥土相触的磕下三个头。站起来,来到木盆处,一位阿公乐呵呵的往王阳明的小布袋里捧了两捧土,小布袋便鼓了起来。阿公又给希渊、为当捧着的双手里放一把泥土,希渊、为当跟着王阳明来到阿列普站着的地方。阿五刚才一直在王阳明的前面,也不知什么时候掉到王阳明的后面。阿五的小袋也装得鼓鼓,他一溜烟的跑着超过王阳明,嘴里“哦吙、哦吙”的叫两声,远处的田地里附和着“哦吙、哦吙”的回应起来,响成一片。木盆里的土,其实是草皮灰与泥土参合在一起的,青香燃烧的灰烬散落在上面,通过春祭赋予泥土灵性,这看似平常的一把泥土包含着龙场人在春天播种希望,在夏天耕耘希望,在秋天收获希望,在冬天里安享他们用辛劳换来的果实。 阿列普带着王阳明几人迈上白岩寨河岸边,逆流而上。已经取到泥土的人都这样走,稀稀拉拉龙场人,几乎把白岩寨河边的田地包围起来,王阳明几人刚走上河坎,前面已经有人回到出发地,然后沿着田坎走向自家田地,将富有灵性的泥土洒在田里间,每洒出一把,就会扬起一团灰尘。“哦吙、哦吙”的叫喊声又响起。阿列普也扯着嗓子叫几声,还鼓励阿搏德勾也喊叫一下。阿搏德勾用稚嫩的嗓子“哦吙”叫了两声,阿列普教阿搏德勾脸要朝上,向着天空,放开嗓子喊。阿搏德勾学着阿列普的样子重新喊两嗓子,尽管声音依旧稚嫩,但是已经敞亮起来。 “哎,这一回才像个男子汉的声音。”阿列普鼓励阿搏德勾。“先生,你们也喊叫两声。” 王阳明与希渊从来没有这样叫过,有些为难。为当率先“哦吙、哦吙”的喊叫起来。希渊也学着努力的叫喊了两声,声音的力度与响亮度都不如为当。该轮到王阳明喊两声了,一行的几人都在等待王阳明的叫喊声,由于这样的刻意,王阳明感到嗓子一下子僵硬起来,哪里还叫喊得出声音来?“不行,我叫不出来。”王阳明推辞着。 “先生,叫喊两声。不信你试,喊叫过两声后,你的胸气就敞开,心中就敞亮了。”阿列普鼓励王阳明。 “先生,喊两声嘛?”希渊也鼓励道。 受到大家的鼓励,王阳明深吸一口气,停下脚步,仰头向着天空,“哦吙、哦吙”的叫喊了两声。天上正好有一朵白云飘过,好像听到王阳明的叫声,脚步也放慢下来。 “先生就是先生,学什么都快。”阿列普说。随后只要“哦吙”叫喊声在田野间,几人便会附和着回应叫喊几声,走在河道上很是开心。几嗓子喊下来,王阳明真的感到自己的胸中之气被敞开,心下也敞亮起来。 “先生你听,这声喊叫一定是阿五的。这小子还挺快乐。”阿列普牵着阿搏德勾的小手走在前面,头也没回的告诉王阳明。 “这喊叫声是谁的?你也听得出来,阿列普?”王阳明好奇的问。 “有什么听不出来的,我和阿五可是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伙计。”阿列普很自豪。回到自家田里的人越来越多,此起彼伏的“哦吙”声在田野间飘扬。面对此情此景,王阳明终于明白,生活大山里的人们无论遇到什么情况总是喜欢“哦吙”的喊叫,一声简单到极致的鸣叫,仿佛是从远古的部落里传颂下来的千年古歌,是身处大山深处与世隔绝的人们真实情绪的宣泄,是行走天地间唯我独尊的呐喊,是身处绝境时人与人彼此需要相互照应的求其友声,是欢乐的流露,也是愤怒的表达,是驱赶内心恐惧敞开心扉的一份温存,充满着与祖先灵慧魂相通的直白与悠扬,蕴含着大山一般厚重的坚韧与深沉,甚至还是远古战场上厮杀开始前的舒缓序曲。 王阳明几人已经离开河岸,绕过一个弯往回去的方向走。突然,“嘭、嘭”的两声响起。“先生,不好,爆竹响起,我们得赶紧些,等田饭送到了,祖先的保佑就不灵验了。”说着阿列普拽着阿搏德勾选择较近路线,奔向自家田地。掉在后面的人群全都离开小路,一窝蜂的向田地里跑去。 “阿列普,你说什么?田饭是什么?”跟着阿列普王阳明一边跑,一边问。 “先生,一会儿我再给你讲。跟着我,赶紧。”阿列普一直在前面跑。 “阿列普,我们的灰土洒在哪一块田里?” “我撒在哪里,你们就撒在哪里。” 来到田地里,阿列普从小布袋里抓起灰土撒起来,王阳明几人也撒起来。 “阿搏德勾,你去洒在自家田地里。希渊、为当去帮他。”阿列普安排道。王阳明看得出,阿列普的表情并没有那样严肃,反而还有一些嬉笑的成分。别看阿搏德勾人小,自家是哪几块田?记得可清楚。几人手忙脚乱的撒灰土,天空中飘浮着灰尘,有些呛人。阿列普与王阳明的灰土撒完,两人都气喘吁吁。 “先生,你就种这块田。”阿列普指着脚下的土地说道。 王阳明瞟了一眼这块田,不算大,就在阿列普家与玛阿坎家田地的中间:“行,阿列普。就是这一块田。” “阿搏德勾,撒完没有?快。”阿列普催促道。 听到喊声,希渊、为当、阿搏德勾将手里最后的泥土撒向田野间,往回跑。阿列普拿过阿搏德勾的小布袋,把剩余的灰土撒尽:“快,回河岸。”几人不顾一切的向河边跑去。与王阳明几人一起回到河岸边的其他几个人,上了河岸就“哈、哈,哈、哈”大笑起来,嘴里还叽里咕噜的说着什么,好像在抱怨。那些早把泥土撒向自己田土的人们,站在河岸边上,看着在田土里忙于撒泥土人们的热闹,嘻嘻哈哈的也笑成一片,“哦吙、哦吙”的叫喊声伴随着。 在河边歇了一会儿,三两成群的人开始向出发地走去。“阿列普,刚才那些人说些什么?”王阳明好奇的问。 “他在抱怨谁把爆竹这样快就烧响,我们都还没有绕田土一圈。”阿列普。 “爆竹声响起,泥土就要撒完吗?”希渊也很好奇。 “爆竹声响起,田饭就要送来,各路神仙与祖先都去吃田饭了,谁还来保佑你的田土。所以最好是在爆竹响起前各家撒完泥土。”阿列普进一步解释。 “咱们今天的表现没有什么问题吧?阿列普。”王阳明说出自己的担心。 “没事。先生,田土的收成好不好?哪能仅凭一把泥土。最主要的是要看各家舍不舍得洒汗水。今日玛阿坎要阿搏德勾来参加,我才带着你们走这一圈。好多人连泥土都不撒,我看他们往年的收成也不错。这爆竹声响起,也有闹着玩耍的意思。没有先生想的那么严重。”听了阿列普的话,王阳明终于明白在老人们看来极其严肃与神圣的春祭,真到了每一个龙场人的心里,又有自己的理解与解释。不过阿列普的话是对的,无疑道出庄稼人的最朴实、最简单、也是最深刻的道理。王阳明的心宽慰下来。 “阿搏德勾,你看你阿妈来了。”阿列普右手指着村子的方向告诉阿搏德勾。 朝村子的方向看去,玛阿坎正好走在来路上。在路上的不光只有玛阿坎,还有其他妇女,她们的出现,让整个田野的颜色一下丰富起来。刚才都是男人参加,全是青衣、青裤、青头帕的青色。远远的看去妇女们五颜六色的衣服在田野间跳动,每人手里都提着一个篮子。帮着阿搏德勾拍一拍身上的灰土,阿列普带着几人加快步伐回走。 来到春祭处,王阳明几人几乎是与玛阿坎同时到达的。看见阿妈,阿搏德勾即刻跑到玛阿坎身旁,他没有撒娇,参加这样的仪式最能让一个男孩子明白,自己必将承担一个男子汉的责任。阿列普的阿妈也来到,也提着篮子。玛阿坎掀开篮子上的盖布,端出一小碗饭菜,交给阿搏德勾,又递过一双筷子。阿列普从他阿妈那里也拿出同样的碗筷来,说道:“先生,你们不用贡饭。我和阿搏德勾代表你们。” 方桌前,早已经把田饭带到的人家,又去磕三个头,然后把筷子放置在腕上,从两边成一排的放在地上。青香还在燃烧,升腾的青烟就在方桌上方缭绕着撒开。阿列普与阿搏德勾回到河岸处,到河边洗净手,阿列普的阿妈也过来,几人便坐在一处吃田饭。王阳明看见蔡寨老与阿婆也在人群中,几个老人凑在一起吃着田饭。王阳明现在终于明白“田饭”是这个意思。 “阿列普?阿列普?”有人在叫。阿列普站起来应一声。 “你把阳明先生请过来。你也来。”是蔡寨老在叫。 “先生,寨老阿公叫我们过去。”阿列普对王阳明说。 王阳明赶紧放下手中的碗筷,准备过去。“先生,端着碗筷,没事的。吃田饭没有这样多讲究。”阿列普强调道。 来到几个老人坐着的地方,两个位置已经腾开,显然是为王阳明与阿列普留着的。王阳明挨着蔡寨老坐下,阿列普挨着王阳明,蔡寨老显然已经吃完田饭。见阿列普与王阳明开始走动,各家汉子也开始走动起来,到不同的人家去拈着菜吃。蔡寨老把自家的菜篮挪到王阳明跟前:“先生,吃。”并用手示意王阳明。 阿五不知什么时候来到阿列普的身后,伸着筷子要去拈蔡寨老家的菜吃,蔡寨老机警的拍打一下阿五手,嘟囔两句。王阳明诧异的看着阿列普,不明白其意。 “先生,是这样,这吃田饭哪家的都可以吃,哪家去的人越多,饭菜越快被吃得精光,这家人福气就越好,收成也会越多。阿五想吃阿公家的饭菜,阿公不让他吃,说要留给先生你吃,阿五说阿公偏心。先生,吃田饭不用客气。你看阿五不是到我们那里喝鱼汤去了。”阿列普解释道,王阳明果然看见阿五与玛阿坎在一起。 “你们两个可要把我家饭菜吃完。”寨老阿婆对阿列普说,尽管手里还端着碗,不过阿婆已经吃好。王阳明与阿列普拈着菜大口的吃了起来。 “阳明先生,这几位就是我们龙场的老人。开办‘布吐’的事我已经与他们说定了,不知阳明先生这边怎样?”蔡寨老说道,阿列普给王阳明传话。 咽下一口饭,王阳明向几位老人点了点头:“我已经答应的事绝无反悔,请蔡寨老放心。”阿列普给蔡寨老传话。 “那好,阳明先生,今日龙场人全在这里,我就把开办‘布吐’的事宣布一下。我看这‘布吐’就这两天开班,原本我们几个老家伙前两天要来找阳明先生的,几位老人的意思是等春祭时一起办。我宣布完后,请阳明先生给大家说两句话?”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蔡寨老安排道。 迟疑片刻,王阳明说道:“蔡寨老,这开办‘布吐’之事,全听你老安排。我说的话大家也听不懂,请蔡寨老代我转告大伙,我王阳明将尽我所知所能,教好孩子们读书写字,增长本事,这一点请蔡寨老与龙场人,放心!” 听了王阳明的话,蔡寨老想一想,又见王阳明还在吃饭,站起身来面向龙场人,大声的说道:“吃完田饭,春祭就结束,春播就开始。今天大伙都在,我在这里宣布一个重要的事情。龙场开办‘布吐’的事,大家已经嚷嚷好些时日了,现在我告诉大伙这‘布吐’就两天就开办起来。日后,各家把孩子送到晒坝场的两颗大树下跟着王阳明先生读书写字。这两天你们也看见,我们几个老人,在大树下简单的支起几块板子,算是‘布吐’的课桌。‘布吐’开办时各家孩子要带上凳子,准备些笔、墨、纸,如果家里没有的,我家里还有一些,先拿出来给孩子们分着用,日后各家准备一些笔、墨、纸,给自家孩子读书写字用就是。这开办‘布吐’是龙场的一件大事,一件好事,我已经把这一件事禀告祖先,并把它装进‘祖桶’(夷人装放族谱,族支的法器)里。我们龙场的孩子跟着阳明先生认得字,读的书,就能把前人的知识学到手,成为有智慧、有本事的人。我们守着这些田土,祖祖辈辈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付出的汗水与辛劳,这块土地也养活了我们龙场人。‘布吐’开办起来,等我们的孩子有了本事、有了智慧,即使也在龙场做一个农耕者,也能胸怀天下,心志高远。这一位——”蔡寨老说着用手指着坐在身边的王阳明:“就是龙场‘布吐’请来王阳明先生。本来我要他给大伙说几句,阳明先生说的汉话大伙也听不懂,也还在吃田饭。王阳明先生要我转告大伙,他一定尽最大全力教我们的孩子读好书、写好字。所以我看就先定在后天吧,家里有孩子的人家,早饭后把孩子送到晒坝场来进‘布吐’。我就说这些,看看大伙还有什么意见?” 话音停下来,蔡寨老感到心中轻松畅快起来,一辈子的心愿,随着刚才的话音落下,就将变成现实,蔡寨老的心下能不清畅吗?而坐在下面的听众,准确的说是座在地上的龙场人,有的人连“布吐”是个什么样子都没有见过,刚才寨老已经说了,后天早饭后,开天辟地的“布吐”就将出现在自己的身边,而且自己家的孩子就将走进‘布吐’,跟着先生读书写字,长本事。每一个龙场人都憧憬着“布吐”开办后的样子,整个人群一片寂静,有的人忘吃嘴里吃着饭菜。片刻过后,当人群中有人反应过来,蔡寨老在等着大伙的回应时,有人“哦吙、哦吙”的叫响一声,引来人群一片“哦吙”叫喊声,王阳明知道这一片叫喊声表明龙场人完全赞同开办“布吐”,即使当初存有不同意见的龙场人。龙场人豪爽地就端着自家菜钵,走过来往王阳明与阿列普的碗里舀坨坨肉,也分些给还在吃饭的其他老人。一家两家的跟着效仿,王阳明的饭碗里,蔡寨老家的菜钵里,满满的堆着各家炖的坨坨肉。 如果说王阳明千里贬谪,一路走来,是一个匆匆的路人,到达目的地后,在龙场人的眼里也仅仅算一个陌生的过客。而就在此刻,就在王阳明的手里端着满满的一碗坨坨肉时,此情此景让王阳明的心一下温暖起来,人间自有真情在。王阳明知道每一块坨坨肉都是龙场一个家庭的一份心意,一份认同,一份对开办“布吐”的赞许,一份对自己即将成为“布吐”先生的接纳,一份难于用语言表达而又必须得到表达的情愫。不堪回首的千里一路赴任,经历何等的艰辛与艰难?此刻在龙场人发自本心的温情表露中,让曾经的艰辛与艰难化为心中满满的拥有。也就在这一刻王阳明内心深处那一份早已隐藏与伪装起来的情感终于被触动,昨天这个世界还是冰凉的,今日就温暖如春。王阳明知道自己终于成为这一片‘蛮荒’中的一份子,成为这群尚还陌生的人群中的一员,成为夷人可以信赖的一个汉人。而这一切来得多么不容易,又恍若冥冥之中的命运注定,王阳明百感交集,内心五味杂陈。 “先生,吃。”阿列普并没有看出王阳明的思绪变化,鼓励着王阳明。自己正大口的吃着坨坨肉。 “好了。”蔡寨老终于开口:“大家不用在给阳明先生送来坨坨肉了,他一顿饭也吃不下这样多肉。各户抓紧吃田饭,赶紧忙春耕。这开办‘布吐’大伙既然没有不同的意见,等阳明先生吃晚饭,我们就带着他,到晒坝场上去看一看,‘布吐’开办还有什么需要准备的?这样今年春祭后我们就两头忙,一是春播,一是‘布吐’,大人小孩都闲不着。嘿嘿。”蔡寨老欣慰的笑容,露出并不齐全的一口牙齿。 在这个还没有完全解决吃饱的年代,这一次春祭吃田饭,对王阳明来说,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但是他不能多想,也没有时间多想,因为蔡寨老已经把后面的事情安排妥当。分一些坨坨肉在菜钵里,很快吃完田饭。王阳明知道龙场村子里有一块不小的晒坝场,而且,之前几次路过晒坝场,两珠大树高高的生长在其中,倒是给人格外醒目的感觉。平时王阳明并没有留意晒坝场里的情况,现在听蔡寨老说“布吐”就开办在晒坝场上,这让王阳明很是期待能尽快到晒坝场上看一看,看一看“布吐”会是怎么一个样子?即将在晒坝场上开办起来。 蔡寨老拄着拐杖站起身来,走向刚才春祭的田里,来到方桌前,默默念叨一阵子,将放在桌上的“祖桶”拿起,紧紧的抱在怀里。几个壮汉帮着蔡寨老,吃力地将他扶上白岩寨河岸上,尽管这样吃力,“祖桶”仍然紧紧的抱在蔡寨老的怀里,没有人试图将它接过来。王阳明并不明白其中的缘故,在走回村子的路上,问阿列普:“怎么没有人帮蔡寨老拿竹筒?” “那个竹筒可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拿的,先生。那是我们龙场的‘祖桶’,只有寨老阿公能拿,也由他掌管。”阿列普答。 “‘祖桶’里面装着什么?”王阳明跟着问。 “龙场的娄益?候笃。” “娄益?候笃又是什么?” “这个我可说不清楚,先生。据老人们说,就是我们龙场的祖先是谁?从哪里来?发生一些什么事?都要装进“祖桶”里,我们连看都看不到,只有到祭祖时才拿出来。刚才寨老阿公说过,开办‘布吐’的事已经放进‘祖桶’,就说明这开办‘布吐’是一件了不起的事。”阿列普小声的答道。 阿列普尽管回答得简单而粗略,王阳明还是明白过来,在蔡寨老怀里抱着的那一个是“祖桶”,是夷家人生生不息的历史的传承,历代祖先的庇护之所以存在象征,是祭祖祭神的法器,神圣而不可冒犯,被授权执掌“祖桶”的人,就是这个村子里最高权力拥有者。此刻的王阳明对蔡寨老与他紧紧抱在怀里的“祖桶”,一下子敬畏起来。几位老人的步伐不快,王阳明与阿列普陪着轻松的漫步,一边能低声的说着话。蔡寨老一行人离开,已经吃好田饭的人家,男人下到地里忙活,女人们也收拾碗筷后陆续离开,龙场的春祭活动就这样结束。而春播序曲,就这样拉开。 ; 第三节 初为龙场“布摩” ?在晒坝场上两颗大树下,王阳明看到所谓“布吐”,其实就是支起几排板子,算是学生用的课桌,在银杏树上挂起一块木板,用于先生教孩子们写字,简单到了不能再简单的地步。非常奇怪,王阳明心中没有一丝失望,反而让他感到久违的亲切,尽管没有草顶挡雨,没有草墙遮风,几乎是一个开放的场地。有桌子没有凳子,就这样简单的成设,王阳明相信蔡寨老与几位老人也费了不是少心思。 “阳明先生,‘布吐’就在这里办。”蔡寨老难为情的开口:“条件是简单了一些。” “蔡寨老,有多少孩子来上‘布吐’?”王阳明问。 “二十来个。” “应该能行。条件不是问题,教育本身就要不拘一格,只要孩子们用心学习,比什么好条件都强。”谈及教育王阳明满腹经纶,但他还是用极简单的话回答。 “哎,阳明先生这话算是说道点子上。”蔡寨老很是满意王阳明的话。“阳明先生这边请。小豆子,赶快去拿几个草墩来。” “哎。”一位老人应一声,其他几位闲着无事的老人也跟着动起来。 离开两颗大树的遮阴处,王阳明、阿列普与几位老人围坐在一起。“阳明先生,后天开办‘布吐’,你看还需要准备些什么东西?”蔡寨老还是紧紧的抱着“祖桶”说道。 “教孩子们读书写字,书,既然没有,但笔、墨、纸是必须要的,得准备一些。至于孩子们用的笔、墨、纸,蔡寨老刚才说已经备下,也就没有什么需要的了。”面对这样的条件,王阳明只能这样说。 “笔、墨、纸我已经给阳明先生准备一些,一会儿跟我到家里去拿。至于书,尤其是你们汉人的书,我们龙场真还没有。只好以后到贵阳去置办一些。”蔡寨老又道:“阳明先生与两个孩子的口粮问题,我们龙场几十户人家,分成四组,每组管一季,摊到每户的头上也就两三升粮食的事,问题不大。等我们的犹可汗(君长)路过龙场时,我再把开办‘布吐’的事情给他禀报一下,看能不能从税粮里留下阳明先生的口粮。这样是最好的。”蔡寨老的话,引来几位老人频频的点头肯定。 “难得蔡寨老考虑得如此细致,我王阳明来到龙场,不麻烦大伙,又能有什么其他办法?”王阳明说一句客套话。 “阳明先生说哪里的话,请你给我们当先生,就管你们的口粮,已是够难为情的了。至于吃的菜,各家有什么?阳明先生就吃什么?等春播忙过后,我们在安排人把‘布吐’草屋搭起来,等雨季来时,孩子读书写字,也能有一个地方遮风挡雨。”听了蔡寨老的话,这是到龙场后第三次听到‘雨季’一词,王阳明的心里紧一下,春播已经看是,看来龙场雨季的到来已是不远的事了。 “全凭蔡寨老安排。”王阳明嘴里答道。 “阳明先生,后天开班时还有哪些讲究的?这方面的事,我们可真没有什么经验?还请阳明先生在这里说明一下,我们人都在这里,也好分头去做准备、准备。”蔡寨老继续强调。 “我们汉人的‘布吐’开班,讲究可多。在龙场这里开班,我看就没有必要讲究这么多,上课前孩子们统一站起来,给先生行鞠躬礼,说一句‘先生好’就行。这件事到时也只好麻烦阿列普。至于龙场这边有什么讲究?还是要听寨老安排。”王阳明知道,蔡寨老提到这个话题,一定有他自己的考虑,所以把话又说回去。 “阳明先生这边既然讲究不多,我看还是把祖桶拿来,燃几柱香,简单的祭个祖,然后就按先生讲的办。我看后天全村人都来,先祭祖后开班。阿列普事先你可要明白阳明先生的意思,按先生的要求办,孩子们由你领头。祭祖的事我来领头。”蔡寨老接过王阳明的话说道。 阿列普爽快的答应下来。蔡寨老接着说:“说到这事,阿列普你每天都来帮着孩子们读书写字,我们已经商量定下,你家田土里的活路,每一天我都会安排一人帮你做农活,你不去,帮你做农活的人就不能离开。有玛阿坎在,你就放心帮着先生办好‘布吐’。你看怎样?阿列普。” “阿公们都考虑清楚,我没有什么好说的。只是玛阿坎要辛苦一些就是。”阿列普把话说道玛阿坎的身上。 “你小子,要是早知道这样心痛人,何至于今天还是光棍?”老人里有人说话,引来一阵哄笑。 “阿公,你们就不要再提此事,我都知道错了。”阿列普为自己解围道。 阿列普与几位阿公说这话,看着晒坝场上的两珠大树,王阳明即使以前收过学生,授过课业,即使心中有经天纬地才略,即使过往的经历完全让他有把握做好这件事,王阳明也想象不出后天在两颗大树下即将开办的‘布吐’会是个什么情形?会有些什么人来参加?龙场人会认同自己这位汉人先生吗?快到午时,火红的太阳挂在当空,晒得王阳明的后背暖烘烘的,肚子里还是装的满满。 “你们几位少扯蛋,没看见祖桶还在这里吗?今天可不是说闲话的时候。”蔡寨老制止几人:“阳明先生,开办‘布吐’还有什么事?尽管说出来。” 听了蔡寨老的话,几个人停下嘴来,注视着王阳明。“其实我们汉人办学堂,也就是‘布吐’,还有很多讲究,如果都按我们汉人的礼节办,反到是让孩子们在上‘布吐’时的失去乐趣。授课前学生向先生行礼,这是汉人学堂每一天必做的事。其他礼节我日后在慢慢的教给孩子们。只是我现在倒是有一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说到这里,王阳明停下话来,看着蔡寨老。 “先生有话尽管说。”蔡寨老。 “那好,我说出来,由蔡寨老与几位阿公商量定夺。既然‘布吐’开办起来,光是我一个人教孩子们读汉书,写汉字,这自然是好事。如果再找一个人来教孩子们读夷书,写夷字,岂不是一举两得,两全其美的事吗?”王阳明说出自己的想法。他看见几位老人频频的点头。 “阳明先生到底是策举祖(天神)给我们龙场派来的,读得夷书,写得夷字的先生又到哪里去请?”一位阿公话音一落,其他几位老人都附和道:“是啊!” 王阳明看了看蔡寨老,又看了看几位老人,笑了一下:“读得夷书,写得夷字的先生,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蔡寨老能教会自己的两个儿子读夷书,写夷字,也一定能教会龙场的孩子读好夷书,写好夷字。这个先生,就该由蔡寨老来做。你们说是不是?” “对啊,我们怎么没有想到。”几位老人恍然大悟。 蔡寨老坐着没有言语,其实在王阳明说出自己的想法那一刻,蔡寨老就知道是这个结果,所以他一直在心中盘算着这件事。现在自己到成为此时焦点。见蔡寨老还是没有言语的意思,王阳明赶紧又补充道:“蔡寨老,我之所以说出我的想法,主要是考虑开办‘布吐’不光要教孩子们学习我们汉人的知识与智慧,如果能由你老出面教孩子们学习你们夷家祖先留传下来的知识与智慧,不是两全其美的事吗?所请蔡寨老仔细的考虑、考虑。我最大的顾虑就是蔡寨老年事已高,又管着全龙场的这一摊子事,担心你老忙不过来,身体吃得消。” 阿列普把王阳明的话告诉的几位老人。“没事,老家伙的身体好着呢。不是还有我们几个老家伙帮着他吗?我看这事就这么定了。”小豆子阿公到是快人快语,无意当中履行了一次寨老的拍板权利,所以引来一阵哄笑。 蔡寨老还是没有开口,搂了搂怀里的“祖桶”,才在所有人的期盼中说道:“今天大伙把话都说明了,当着祖先的面,行,这事我答应下来,豁出我这把老骨头。只是,以前教我自己的两个儿子是一回事,在‘布吐’教孩子们又是另一回事。好在有阳明先生在,不懂的地方我多向阳明先生请教就是。怎么也想不到?我老都老了,还要做一回‘布摩’。嘿嘿”说完蔡寨老自己先笑起来。 “哦吙、哦吙。”几位阿公也许是受到早晨春祭仪式的感染,几声叫过,此事一致通过。 “阳明先生,这做先生有什么讲究吗?”刚才蔡寨老的沉默,就是在思量这一个问题。 “要说没有什么讲究?那是假话,要说讲究那么多?也不是那么一回事。教孩子们读书写字,显然就要从写字,读字,认字开始。如果有书,就以一本书为根据,教得孩子们读得一本书,认的一本书的字,孩子们就能自己读第二本,第三本,用我们汉人的话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蔡寨老,只是这明日如果要教孩子们读的书,写的字,在今日做‘布摩’的就要事先做好准备,就是这么一点技巧而已。”王阳明答道。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句话阿列普自己都不理解,给阿公们传不了话。阿列普问王阳明。 “阿列普,你告诉阿公们,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书中有黄金,书中有人生智慧。” 阿列普传完话,几位阿公一下子愣住,他们哪里知道这一句汉话其中赋予的深刻含义与蕴意。王阳明知道自己给几位阿公这样解释,他们也未必明白,索性就这样告诉他们,让他们慢慢的去理解。 “我家有一本书,我可从来没有在书里捡到过黄金。”一位阿公对着阿列普说出自己的疑问。 蔡寨老先开嘴:“你捡不到黄金,那是因为你认不得字。经阳明先生这么一说,我也终于明白你们汉人为什么有这么多书?办这么多‘布吐’了。” “是这个道理。”王阳明知道蔡寨老的理解力强,显然要比其他几位阿公的认知水平高得多。“蔡寨老——”王阳明继续说:“孩子们上‘布吐’,吃田饭时你说早饭后开始,各家吃饭时刻的不会一致,不如看哪一位阿公家有损坏的锄头,拿一把来,把它挂在树上,每一天统一敲响后,孩子们统一到‘布吐’来,才能开始课业。” “阳明先生到底有经验,这事,就这么办。你们几位老家伙,看谁来办这事?下午就必须挂好锄头。”蔡寨老安排道。 “我家有坏锄头,这事我来办。”一位阿公应承下来。在龙场开办“布吐”每个人都愿意为它出一把力,这是王阳明最深切的感受。 “布吐”开办的事情定夺下来,一行人散去。蔡寨老叫上王阳明与阿列普往回走,把家最好的笔、墨、纸留给阳明先生用。“阳明先生,这两天你就不用跟着阿列普学农耕,好好准备一下第一天课业的内容。笔、墨、纸尽管用,到时我再给你备下一些。” “这是自然,蔡寨老请放心。”王阳明恳切的答。 离开蔡寨老家,阿列普走向白岩寨河。独自走在回结草庵的小路上,王阳明手里拿着的一沓宣纸,尽管算不上最好的宣纸,可是比起谷皮纸来,在龙场这一个偏僻的地方,有宣纸可用,已经是一种奢侈了。王阳明的心久久不能平静,那一天刻意去拜访蔡寨老,萍水相逢一次邂逅,简简单单的一些话语,却碰撞出一个传奇的故事。如果说开办“布吐”是蔡寨老多年一来的未了心愿,那么后天,随着钟声的敲响,“布吐”就将以一个现实存在的客观事物,呈现在龙场人的眼前,或影响与改变龙场千百年来一层不变的生活。笔、墨、纸在手里沉甸甸的,王阳明感到一种久违的陌生感与一种难以言表的亲切感。他知道自从那天答应蔡寨老做“布吐”的先生,就意味着一份责任与使命,这份责任与使命,将会给自己带来什么?给龙场带来什么?将把自己带向何方?又将把龙场引导向何方?他来不及细想,也不便细想,此刻王阳明更清楚的是,作为“布吐”的先生,自己的一言一行就如这一片古老山野中绽放的孟江花,包含龙场人在这一个春天里对未来的希望与憧憬。 火塘里仅剩下火炭在燃烧,没有一点柴烟,也没有一点声响。王阳明拿着宣纸走进结草庵,玛阿坎的阿妈一个人坐在火塘旁,并不是在取暖。阿搏诺楚一个人围着那颗小桧树玩耍着。王阳明的出现,惊扰祖孙两人,阿搏诺楚停下玩耍怯生生的看着王阳明,阿婆站起身来,叫过阿搏诺楚,与王阳明点头招呼一下,牵着阿搏诺楚,走出结草庵的柴门。阿婆为王阳明看护结草庵的使命,随着王阳明的回来,也就结束,所以她们离开了。希渊、为当还在白岩寨河边,也没有回来,整个结草庵就剩下王阳明一人。白岩寨河边忙碌的人们在干什么?希渊、为当在干什么?王阳明很想知道,与龙场人一起劳作的情景以及在劳作中的说笑,还是很让王阳明怀念的。结草庵只有自己,王阳明必须留下来看护结草庵,他别无选择,到是难得的一份清静与清闲。王阳明坐在刚才阿婆坐过的地方,火塘里的炭火还是给了王阳明一些温暖。把手里的宣纸拿到鼻子下嗅了嗅,宣纸里发出的书香气息,让王阳明一下子找到很久都没有过的亲切与亲近感。 “久违了。”自言一句。王阳明又拿起毛笔来认真的端详着,这是一支被使用过的毛笔,王阳明看得出,只是被曾经使用过的人清洗干净而已,毫毛不是最好的,笔杆也比较粗糙,更没有什么落款,只是一支再普通不过的毛笔,仅能供使用人书写而已。现在身处龙场,它却显得如此珍贵,王阳明手握毛笔,比划几下,手臂手腕有一些僵硬。自从在詹惠那里使用过笔、墨后,到了龙场后自己的这双手,握过锄头,握过柴棒,握过竹竿,握过车把,可就是再也没有握过笔。那块用谷皮纸包裹好的墨,也应该是一块仅供使用普通墨,王阳明想象得到,也就没有把它打开。笔、墨、纸现在都有,这是王阳明来到了龙场后对希渊、为当说过的心愿,此刻它们都在王阳明的手里拿着,是蔡寨老为他这位龙场“布吐”的“布摩”准备的,后天王阳明这个先生就将走上讲台,开始在龙场的授业。“布吐”开班,第一堂课我给学生们讲授什么内容?王阳明一下子想到这里。后天会有多少孩子来上“布吐”?都是多大的孩子?多少男孩子?多少女孩子?他们的接受能力如何?这些王阳明一无所知。想到这些,王阳明坐不住,把笔、墨、纸放在座位上,在结草庵的小院里不由自主的来回走动起来。是的,现在想起来,自己连即将授业的对象都没有搞清楚,当初就一口答应蔡寨老做“布吐”的“布摩”,是有些唐突。每遇大事有静气。好在王阳明对龙场有了初步的了解,更难得的是还有了教过希渊、为当读书写字的经历,此刻这些经验显得多么难得。王阳明沉静下来,对汉家文化知识而言,龙场的孩子们几乎是空白,是零,是一张白纸,必须从基本的,最简单,朗朗上口的着手,每一天就教孩子们说一句话,认这一句话里的字,写这一句话里的字;既然现在还没有书,而且自己在水井边教希渊、为当读诗的事大伙都已经知道,那好,就教孩子们读一首诗,用一段时日认得诗里的字,写得诗里的字,这样教孩子们读书写字的工夫,自然就在其中。第一堂课教孩子们说哪一句话呢?王阳明突然想起刚才与蔡寨老等几位老人说话时讲过的,孩子们每天向先生行礼时说那句话:“先生好!”。对,就教孩子们这一句话。教哪首诗呢?总不能“先生好”三个字就让孩子们用一天的工夫吧,反到会显得王阳明这位先生缺乏应有的水平,这可是王阳明担任龙场“布吐”先生的第一堂课业。顿时李白的《静夜思》跳入王阳明的大脑: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抬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这首诗以物写景,简单易懂,朗朗上口,这应该是最适合王阳明第一次课业的一首诗。拿定主意,王阳明的心赫然开朗起来,拿起宣纸,准备把“先生好”与《静夜思》的诗句写下来,环顾结草庵的小院,又撩起草帘在结草庵里四下寻找,王阳明才发现,自己的结草庵里居然没有一个稍微平整的地方可以用来铺成宣纸,方便写字。王阳明的心里掠过一瞬间的凄凉,学堂先生的家里,竟然连一个写字的地方都找不到,要在中土,绝对不可想象的事情。可是在偏远的龙场,这就是王阳明这个“布吐”先生所面临的客观现实。能怪谁?怪张扬跋扈刘瑾?怪贪欲无厌的皇上?怨天?尤人?王阳明从刚才的教学思路中一下回到现实中来,他谁也不能怪?拿进结草庵的笔、墨、纸还是蔡寨老无私的出奉献来的,能被蔡寨老相中成为龙场“布吐”的先生,相对于贬谪龙场的厄运,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当上“布吐”的“布摩”,至少王阳明不用再为笔、墨、纸发愁,也许日后还不用再为生计发愁了。先忧虑、后释怀的思绪,由悲而喜的心情,也就在这转圜之间的事情。王阳明暗自嘲笑自己,这世间最难琢磨的莫过于人了,当然的包括王阳明自己。 结草庵小院里的那一颗大树,也已经吐出嫩芽,芽孢很大,树叶应该不小。温暖的春天真好,在没有冻手冻脚的冰冷感觉。“先生好”三个字,《静夜思》的四句诗,书写在纸上,是一桩小事。而这第一堂课的课业内容,王阳明必须亲自动手,以后课业的内容,希渊、为当能做的,倒是可以代劳,这样也让希渊、为当有机会在纸上练习写字。眼下的困难是没有供写字用的桌子,实在不行,就从“布吐”里搬一块木板来,自己先用,然后再送回去安放好,只要不影响孩子们次日课业时使用就成,此事还需给蔡寨老说明一下。接下来的问题,也让王阳明最担心的,他必须把自己准备好的第一次课业的内容,也要让阿列普进行充分的准备与熟悉,以便阿列普能很好的理解文字与诗句的意思,才能准确无误的将王阳明的意思传达给孩子们。一切准备工作都必须在后天前完成,王阳明已经想好。 几只勤劳的蜜蜂,在结草庵的篱墙上不停的飞舞,采蜜于早春开放的小花朵间。这些小花朵,王阳明叫不上名字,耳朵里充满蜜蜂飞舞时发出的“嗡嗡”的声响。 将近吃饭时分,希渊、为当回来。人还没有到结草庵,王阳明坐在小院里就能听到两人说话的声音。 “希渊、为当,你们回来了。”王阳明坐在院子里喊道。 “先生你在家啊。我们回来了。”答话间,希渊、为当走进小院。 “你们在田里干什么?”王阳明好奇的问。 “我们除草,田里与田坎上的。”希渊回答。 “除的是哪一块田的?” “阿列普大叔说是租给我们的那一块,他说要用那一块田来育秧。”为当答。 “那一块田,你们都认得了。日后我们三人可得把这一块田种好,别耽误了这一季的收成,更主要的别人龙场人笑话我们。”王阳明强调道。 “先生,这些笔、墨、纸是给我们用的吗?”希渊终于发现了放在草墩上笔、墨、纸。 “笔、墨、纸,可不是给你们准备的,后天,‘布吐’不是要开班嘛,蔡寨老准备下的,让我教孩子们读书写字时用。今日你俩辛苦了,拿碗过来,喝口热水。”王阳明说道。 希渊、为当来到火塘边,王阳明用水壶给他们添满水,看着两人一口气喝下。“歇一会儿,你俩赶紧煮饭,为当应该饿了。”王阳明补充了一句。 “先生,阿列普大叔让我们别煮饭。刚才寨老阿婆到田里去,说她家的田饭剩得多,拿来给先生吃,还有事找先生。”希渊解释道。 “正好,我也有事要找阿列普大叔。不用煮饭,你俩去井边洗一洗,一会儿好吃饭。”王阳明没有再说客气话。 “先生,你做‘布吐’的先生后,我们是不是不用种田了?”为当插话。 “怎么?为当不愿意种田吗?”王阳明看着为当。 “不是,先生。农活我们做不好。刚才,我与希渊哥除过草的田坎,玛阿坎大娘与阿列普大叔最后又重新除了一遍。”为当解释道。其实为当的感受与王阳明是一样的。 “好啊,为当也开始学会观察事情,思考问题了。没有关系,为当,这正是我们要跟阿列普大叔与玛阿坎大娘学习农事的地方。农耕也是一门学问,里面有很多知识与技巧。只要我们用心学习,日后我们一定能做好。”王阳明鼓励着为当。 “知道了,先生。”得到先生的夸奖,为当肯定的回答。 “你们去洗一洗,把身上也拍一拍,看你两这一身灰土。另外,把锅拿去洗净,烧上开水,泡上陈实大叔给的茶,让玛阿坎大娘与阿列普大叔也喝一口茶。咱们不能总吃别人的闲饭。”王阳明安排道。 “哎。”应声后,希渊、为当走出柴门。 水,烧开,茶,泡好,阿列普与玛阿坎就到。让王阳明没有想到的是,蔡寨老也跟着来了,而且蔡寨老显得格外精神。饭,蔡寨老在家已经吃过,王阳明安排希渊给蔡寨老倒上一碗茶。 “蔡寨老,今天怎么想到我这里来走一走?”玛阿坎进小院后,利索将饭菜分成五碗,各人端着一碗吃。王阳明一开口,阿列普就不得闲。 “阳明先生,你先吃饭,吃完饭再说事。”蔡寨老说道。现在他与王阳明之间已经熟悉起来,说起话来也随意许多。 “没事。蔡寨老,你老说着,我听着,也不耽误吃饭。”王阳明进一步说道。 “是这样。上午你不是从我家拿走笔、墨、纸吗?我家老太婆到是提醒我,就让阳明先生这样给孩子们当‘布摩’吗?穿着草鞋,胡子拉沙的,要是外村人看见了,会笑话我们龙场人的。所以我把阿列普、玛阿坎叫来,就是看一看阳明先生穿多大的衣服、多大的鞋,也给阳明先生办一身行头。我来主要为这事。在这些事情上,女人要比男人细心得多。”蔡寨老把话说完。 “蔡寨老,只要孩子们努力学习,我努力的教孩子们读书写字,比什么都强。哪有这么多讲究?”王阳明说道。 “唉,我们龙场开办‘布吐’的事,外村人早已听说。这可不是阳明先生一个人的事情,也关系着我们龙场人的情面。这事就这样定了,阳明先生听我的安排就是。”蔡寨老的语气砍切。 话说道这个份上,王阳明不便再说什么。吃下两口饭,说道:“蔡寨老,我还有一件小事,得给你老说一声。今日从你那里回来,我已经把后天的课业内容想好,原本打算把它写在纸上,我才发现我这个家里,连一个能写字的地方都找不到。所以我想,每天从‘布吐’里搬一块板子回来,用完后,第二天上午送回去,安放好,不耽误孩子们读书写字。目前看来也只有这个办法,不知蔡寨老同不同意?” “说来不好意思,阳明先生连写字用的桌子都没有,也怪我们没有经验,考虑不周。这事阳明先生不用管,我来想办法。”蔡寨老很肯定的回答。 “又给蔡寨老添麻烦,其实有一块板子垫着写字就行,何必又麻烦?”王阳明。 “说那里的话,麻烦什么?是我们考虑不周。”蔡寨老强调道。 “阿公。”阿列普插话:“我家里有一张小方桌,原本打算用来吃饭,现在很少用,不如我抬过来给阳明先生用。” “你阿妈不会有意见吧,阿列普?”蔡寨老。 “我阿妈能有什么意见?能为办‘布吐’出把力,我阿妈高兴还来不及呢。”阿列普解释道。王阳明听不懂两人说的话。 “那好,阿列普你赶紧吃完饭,去把桌子拿来。阳明先生还等着用,可不能耽搁。”蔡寨老安排道。 阿列普大口的吃饭,放下碗筷就离开。王阳明不知道阿列普去干什么?但他知道一定是与自己写字的工具有关,心里反到有些过意不去。阿列普离开后,小院里一下子静了下来,双方的话语不通,王阳明马上就意识到阿列普在自己与龙场人之间是一个多么重要的角色。吃完饭,玛阿坎开始收拾。蔡寨老叽里咕噜的说了几句。玛阿坎停下手里的活,叫过为当,来到王阳明的跟前。玛阿坎难为情的朝王阳明嫣然一笑,露出一口洁白而整齐的牙齿,王阳明甚至能感受到玛阿坎的气息。 “先生,大娘让你站起来。”为当传话。 玛阿坎绕到王阳明的身后,在后肩上用手卡几下,又在后腰上卡几把,对蔡寨老说一句,王阳明听不懂。蔡寨老站起来,拄着拐杖也来到王阳明跟前。玛阿坎让王阳明与蔡寨老背靠背站好,两人胖瘦差不多,只是王阳明稍高些,蔡寨老的背,弯曲了一些。玛阿坎对蔡寨老又说几句。 “先生,大娘说你能穿上阿公的衣服。”为当传话。王阳明当然知道,玛阿坎是在为自己量取所穿衣服的尺寸。衣服的尺寸量好,玛阿坎又登下身子,比着王阳明的脚卡一把,前后左右的打量着王阳明的脚。在玛阿坎的后衣领上,一缕黑色的头发怡然自得的贴在后项上,让玛阿坎的后项看起来很是温馨。玛阿坎很快取好尺寸,对王阳明莞尔一笑,回身收拾碗筷,叫上为当到井边去了。 好在,阿列普很快就回来。显得有一些气喘,看得出他把脚步加的很快。手上提着一个物件,来到小院里,二话没有说,找个平整的地,将手上的物件往两边辦开,又使劲将其合拢,一张不大的小方桌就呈现在王阳明与蔡寨老的面前。 “先生,这个能行吗?”阿列普问道。 “怎么不行,这个已经很好了。”王阳明的话既回答阿列普,也告诉蔡寨老。 “阳明先生,你说后天给孩子们课业的内容已经想好,都给孩子讲些什么?说来听一听。”阿列普回来,蔡寨老又开始说话。 王阳明明白蔡寨老的意思后说道:“先教孩子们说‘先生好’三个字。在‘布吐’里,孩子们每一天都得对先生说这三个字,我就先教孩子们认得、读得、写得这三个字。然后再教孩子们读一首诗。” “诗?是阳明先生写的诗吗?”蔡寨老跟着问。 “不是我写的诗。我教孩子们读李白的《静夜思》。”王阳明简单的回答,阿列普在传这句话时有些吃力,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李白是谁?先生。”阿列普问道。 “李白是我们汉人的一位大诗人,只不过是唐朝的人。他写的这首一诗《静夜思》在我们汉家可是千古流传。”王阳明答。 “‘静夜思’的‘思’,与诗歌的‘诗’是一个字吗?先生。” “不是,是‘思念’的‘思’、思想的‘思’。阿列普,‘静夜思’这几个字你不能理解吗?”王阳明问,接着又说:“没有关系,阿列普,我把诗读一遍给你听,再给你讲一讲,你就能明白。”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抬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就这样四句五字律,很简单。”王阳明读完诗,他看见阿列普还是一头雾水的样子。蔡寨老更是不明白,一脸茫然的看着王阳明与阿列普说着话。这时玛阿坎与为当也回到结草庵小院里。 “阿列普,这首诗写的是一个常年不在家的人,有一天晚上,他突然从梦中醒来,看见从窗户照进来的月光,撒在床前的地上,他还以为是深秋降下的霜,等他弄明白是银色的月光后,抬起头来看了看挂在窗外的月亮,低下头来就非常思念自己阔别已久的家乡。我这样讲,阿列普你能明白了吗?”王阳明还是不放心。 “先生,别忙。你再读一遍诗我听一听。”王阳明又朗诵一遍。 “明白没有?阿列普。”王阳明看见阿列普诺有所思的样子,还是没有完全明白。 “希渊、为当,你们记下没有?” “记住了。先生”希渊抢先答道。 “那好,你俩再给阿列普大叔读一遍。《静夜思》,李白。起。”王阳明指挥着两人。 “《静夜思》,李白。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抬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希渊、为当齐声朗读一遍。 “先生,我明白了。”阿列普拍一下自己的大腿。 “阿列普,明白什么了?你说一说。”王阳明很想知道阿列普所要表达的是什么意思。 “先生,这个‘一’字是什么意思?”阿列普问。 “不是一二三的‘一’,而是怀疑的‘疑’。”王阳明进一步说。 “先生,我知道了。这首诗写的是一个人,晚上在睡觉,一觉醒来,看见从窗户照进来的月光,怀疑是天上降的霜,坐起身来弄明白后,抬起头来看见月亮,低下头就思念自己的家乡。是这个意思吧,先生。”阿列普自己也有一些激动。 “正是这个意思,阿列普。其实我很担心你理解不透这一首诗的意思,这样后天我给孩子们讲这一首诗,就会遇到很大的麻烦。现在看来,问题解决了。阿列普,你很聪明。赶紧给蔡寨老说一说,免得他坐在这里摸不着头脑。”王阳明的心里非常欣慰。阿列普现在已经能够理解诗的意思,这仅仅是第一步,更主要的是他得用夷语把诗的意思传达给孩子们,所以王阳明才这样对阿列普说。 “先生,诗,我还读不得,你在教我几遍,等我读得后,我再给阿公说。”阿列普说出自己的想法。 王阳明领着阿列普,希渊、为当三人读了几遍,他们还把玛阿坎也拉进来。整个结草庵里满是朗朗读书声,只有坐在一旁听着读书声的蔡寨老露出一脸宽慰的笑容,王阳明终于看清楚,蔡寨老的张着的嘴里,仅剩下几颗稀疏的黄牙。 几遍读下来,阿列普完全记住这一首诗。王阳明让他自己读一遍,阿列普高声的读了一遍。在这样短的时间里,阿列普就能学成这样,看来教孩子们读这一首诗是对的。 “玛阿坎也会读了吗?”王阳明突然看着玛阿坎说。 阿列普并没有给她传话,玛阿坎还是明白的阳明先生的意思,红着脸摇了摇头。这是玛阿坎第一次参加读书,也是玛阿坎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的听人读书,她喜欢听朗朗的读书声,更喜欢富有韵律的诗句。玛阿坎已经会读,只是她不好意思开口。 “玛阿坎,先生让你读一遍。快,该你读了。”阿列普说的也是王阳明的意思。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玛阿坎的身上,让她很不自在,脸更红。玛阿坎没有勇气读,她很紧张。 “玛阿坎,刚才我看你读得蛮认真。你读一遍给先生听。”蔡寨老终于发话。看来在场的人只有蔡寨老明白了王阳明的用意。王阳明用感激眼光看一眼蔡寨老。 蔡寨老已发话,为当大胆的拉着玛阿坎的手:“大娘,你读嘛,大娘,你读嘛。”这是王阳明第一次看见为当撒娇,这些日子一来,玛阿坎可没少心疼为当。 受到大家鼓舞,玛阿坎看一眼王阳明,又看一眼蔡寨老,再看一眼阿列普,打算读诗。“大娘,我给你起头。”为当自告奋勇。 “《静夜思》,李白。”为当起头。 “窗钱(床前)明月光,嗯,嗯。衣是地上双(霜);”玛阿坎读到这里卡住了。脸转向树林的方向,不敢看大家。 “抬。”为当及时的提醒。 “太(抬)头往(望)明月,” “低”为当继续提醒一句。 “低头思…思…思故乡。” 玛阿坎终于读完,在场所有的人都为她叫好,阿列普甚至“哦吙哦吙”的叫喊起来。玛阿坎用手捂着自己的脸拼命的摇着头,意思是说自己读得不好。这是玛阿坎第一次读诗,而且是在这样多人面前读,有些难为情也是情理中的事。玛阿坎的读音不准,诗也读得不完美,有一些字甚至她根本不理解,但是玛阿坎还是把诗读完,王阳明心中的一直困扰着的疑惑终于有了答案,对于课业夷家孩子们读汉书写汉字的事,说来容易,真正的深入课业内容的每一个细节里,其中的滋味与语言不通给王阳明带来的困扰是不言而喻的,可是就在此时此刻,玛阿坎也能读完一首汉人写的诗,王阳明又有了信心。孩子们学起来,应该不会比玛阿坎更难。 阿列普主动来到蔡寨老面前,读一遍诗,又将诗的意思给蔡寨老说了一遍。明白后,蔡寨老点一点头:“汉人真有智慧。找阳明先生教孩子们读书写字,看来是找对人了。阿列普,乘着天亮,不如叫阳明先生把这首诗写下来。我们也好见识、见识。” 阿列普传过话来,王阳明明白蔡寨老的意思。当即安排希渊、为当到水井边洗笔、磨墨,自己在结草庵里做准备。桌子与笔、墨、纸都齐活后,是该轮到自己表现一下的时候。一切就绪,调好笔,王阳明在方桌上落笔成章,一首《静夜思》工工整整的写在宣纸上。阿列普与玛阿坎从来没有见过汉人写字,用羡慕的眼光看着王阳明落笔行笔,希渊、为当站在旁边,随着王阳明写完一个字,就读一个字,“床——、前——、明——、月——、光——”。一首诗写完,两人的读声也停下来。 “不错、不错。阳明先生这一笔字,那也不是一般人能写得了的。”蔡寨老毕竟见识广,夸奖道。 “先生,这个字就是你们汉人的‘床’字?”阿列普指着诗的第一字问。 “是,就是‘床’字。”王阳明答。 “那这个就是‘月’字。”片刻后阿列普又问:“你们汉人的‘月’字是这样写的。” “是,是‘月亮’的‘月’字。”王阳明还是简单的回答。 “先生,我也想跟着你学习读书写字。”阿列普快人快言。 “阿列普,这正是我要给你说的。你帮我传话,你自己首先得知道我的课业内容,否则,你都不明白,怎么能给孩子们讲明白?所以你不想学,也得学。明日下午你在早一些来我这里,我再给你讲一些‘布吐’开办那一天的其它事。”借着阿列普的话,王阳明说出自己的想法。 “看来,我也成先生的学生了。”阿列普的一句话,逗乐得希渊、为当“哈哈—”笑起来。蔡寨老与玛阿坎不明白其意,好奇看着几人说笑,阿列普赶紧给蔡寨老传话,蔡寨老也笑了起来。 “‘布吐’开办起来,阿列普你自然要比别人辛苦些。”蔡寨老说道。 “放心,阿公。”看得出,阿列普很乐意做这件事,又接着道:“先生,要是你还能给我们讲一些你们汉人有智慧的故事,那就更好。”王阳明注意到,阿列普在这里用‘我们’一词。 想了想。王阳明:“这个简单,阿列普。只是事前我俩还是要做一些准备,只有我俩准备充分了,我们汉人有智慧的故事,大伙才能听懂,听明白。”到此刻王阳明才注意到,夷人最瞧得起有本事、有智慧的人。 “阿列普,明天你过来时,叫上阿五。让他给阳明先生理个发。别光顾着听故事。”蔡寨老安排道。 “知道了,阿公。”阿列普满口答应。 王阳明注意到玛阿坎在一旁静静的听着几人说话,从玛阿坎的眼神中王阳明猜得出,玛阿坎此时是在想自己儿女跟着先生读书写字,将来也能做一个有本事、有智慧的人。 第二天下午,阿列普与阿五早早的就来到结草庵。阿五给王阳明理发,阿列普就在一边陪着王阳明说话。希渊、为当被王阳明安排去田地里帮着玛阿坎大娘。理完发的王阳明比平时看起来更精神。阿五收拾好工具离开,阿列普才把衣服与一双布鞋拿出来,告诉王阳明衣服,是寨老阿公的儿子在贵阳做的,寨老阿公还没有穿过,布鞋是玛阿坎与村里的另一位妇女,加上寨老阿婆昨晚赶制出来的。现在拿过来让王阳明试一试,看合适不合适?王阳明提起衣服比了比,应该能穿,布鞋王阳明很久没有穿过,白色的鞋底,密密的钉着“人”字针,穿在脚上,王阳明感到温暖无比,大小也正合适。王阳明知道为了明天即将开办的“布吐”,全龙场人,包括自己都行动起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