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引——五帝本纪》 之一 雷泽印 ?记忆里有苦寒的北冥,有清朗的昆仑,有无尽山海的处处美景,而一遥想起印象最为深刻的,却是微风细雾中的竹林。 赤泽之水名封渊,封渊北侧帝俊竹林在焉,其竹大可为舟。他记得那片竹林中终日薄雾缭绕微风轻动,也记得封渊边上无枝桑高达百仞。此地后来甚得姬家孩子的喜爱,现在想来,莫也不是为了他的缘故。养育之恩逾十载,却是任何血脉亲缘也替代不得的。 “在下姓嬴,天地诸姓中排第六,故而为己氏,名鸷。叫我己鸷便可。”年少的白衣神祇在竹林薄雾中抱琴而立,几乎就让他以为是那曾经怀念无比的神灵。 错了吧,她早已消散在天地间,再不肯回顾一眼。 他记得自己回应,“在下姓风,东夷太昊氏。” 少年的眼睛顿时睁大了,让他清秀的脸庞显出几分稚气,“传闻雷神足印的伏羲太昊氏,久闻大名。” 是了,真真正正的久闻大名。东夷之地一万二千余里,谁不知太昊氏之名。这位亘古神祇创立天地规则令得这一方混沌天地划分九州八方。然待得少典氏之子姜姓炎帝执掌帝权之时,这位名列三皇之首的神祇却消失了踪影。 少年己鸷没想到会在竹林中遇到他,不禁略微有些拘束,抱紧了怀中的琴瑟。而后又猛然想起这琴瑟还是眼前这位青衣神祇所创,不由莞尔。 他这一笑,却令伏羲怔忪。 天地混沌初开,他与妹妹女娲曾是世间唯一的存在,他记得女娲爱用青绳缠于发间以作装饰。也记得那比他更显清秀灵动的容貌其实和他异常相似。 女娲女娲,是否是你的灵息未灭出现在我面前。 伏羲风姓,东夷太昊氏。传说其出生于成纪之野。华胥氏于雷泽中履大人足印而有孕,进而生下了伏羲—— 伏羲做琴而始有乐。桐木为琴,琴上五弦。自那时开始,便有不少神祇竞相学琴。以凤鸣和琴音更是为乐者所好。 “那个……初学罢了。”己鸷脸上微热,本以为林中幽静,谁料碰上了伏羲。 太昊氏伏羲青衣委地,身后长发以青绳做结,浅淡的眉眼仿若蕴含天地灵气,略一转动,便是清华流转。此刻这位亘古神灵唇角含笑,竟是无端的温柔。 “我教你可好?”话刚出口,他却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这般提议,眼前这个少年容貌清灵尚未长成,顶多能算和女娲及他相似罢了。 少年己鸷眼中的光却亮了起来,莹黑的眼瞳灿若明月,“求之不得。” 伸手接过己鸷所带来的琴,桐木温和,琴音低柔,琴徽以贝壳做饰显出几分流彩。琴身大漆黑红,样式简洁。指尖轻抚,带着几丝内蕴的灵息。 “这琴似乎是神女皇娥所做。”伏羲细长的手指在琴面上流连。 “正是母后所做。”少年己鸷略显腼腆。 伏羲指尖轻拨琴弦,眼中若有一丝迷离,“原来是神女之后,难怪……” 竹林中琴声渐动,风韵渐增,天地之气似和琴声互佐,就连那遥远天际都隐约有雷鸣声动。己鸷不由想起雷泽之神的传说,当初在吴西雷泽之上是否也是如此雷鸣阵阵,有龙身人头的雷神鼓腹做声,也有那成纪之野的少女华胥履大人之足而孕。 琴声急促,如洪涛千里尽吞山河,又如天边雷云卷卷遮盖碧落。真的是神驰天纵美妙绝伦。一曲终了后韵悠长。 少年神祇额发漆黑眼神清亮,竟是从此在乐音上有了长足的进展。 “多谢太昊氏指点。” 多年之后伏羲想起,便是那淡然欣喜的神色同女娲最为相似,而那时他寻遍天地间也寻找不到那白衣墨瞳的神祇。 “即是皇娥之子,想必就知鲲鹏了。”伏羲有意提起,他记得翱翔于天地间的神祇,只是不知他何时有了这么一个灵动聪慧的孩子。 己鸷的脸色却是微微一变,“他嘛……甚好……” 似是不愿意多谈,少年神祇不做声地收拾着自己的琴。竹林中薄雾在两位神灵身边缠绕,露在衣物外面的皮肤沾染上湿意,被风一吹,带着些许的清凉。 伏羲的眼瞳在黑色中带着一丝温润的青,仿若是这东夷一万二千余里的层林染就。己鸷的瞳却是莹然的黑透出翦水秋意。 “是我的不是。”伏羲险些为这少年的不做作笑出声来,解下发上缠绕着的青绳,将少年神祇身后因这略起的风而飘扬起来的发丝拘束好,“这算做赔礼可好?” “这……我——” 自小在皇娥身边长大的己鸷听闻过不少关于伏羲的私密传说,这青绳乃是女娲心爱之物,女娲消失之后伏羲寸步不离地带在身上,如今怎么…… “你我投缘,小友不可推辞啊。”伏羲笑意盈然,竟是同传说中那俯仰天地间的亘古神祇大是不同。于己鸷,就如是同族长辈,甚至是同辈至交。 这般说来,己鸷也不好再过推辞。也是怪了,那青绳就如有灵性一般缠绕在他发间不愿离去。 伏羲叹息。女娲女娲,当真是你吗? “当年这是我取女娲长发精制而成,送她结发,她甚是喜爱。自她走后也就剩下这根长绳伴我身边。现在随缘而赠,想来女娲也会高兴。” 己鸷心中一紧,伏羲的话语里透着连他自己都未曾感觉出来的悲凉。这该是他最后所余的一丝想念,如今这般送他,他也定要珍惜才是。 年少的己鸷如此想着,未曾知道在那之后数以千万年的岁月之中,每每触摸到发尾上的青绳,想及竹林与那青衣神祇,也不知该微笑还是叹息。 在当初,他却也只能说一句多谢相赠。 伏羲却笑,“想来今日之后,小友的琴艺必然大增,到时候我必定登门拜访前来聆听。希望小友不要拒我于门外。” 听到这里己鸷也忍不住笑,“怎么可能拒太昊氏于门外,这岂不是显得我己鸷无礼吗。到时必然恭迎大驾。” 此时伏羲心中却想的是到时该送件什么礼物,若是己鸷有意学琴,不如趁着自己游历的时间找些上好的料子为他做一副古琴。他太昊氏做的琴可也是拿得出手的。 “那就如此说定了。” 竹林一约,两位同样立于天地顶端的神祇却未曾知晓他们之间的纠葛会是如何的漫长。而彼时嬴姓己鸷不过年方十五,还未有少昊氏之名…… …… “雷泽中有雷神,龙身而人头,鼓其腹。在吴西。” ——《海内东经》 之二 成纪野 ?逃之夭夭灼灼其华。成纪之野的这个时节,遍布了开放正盛的桃花。粉白和粉红的花瓣被微风吹落下来。夹杂着丝丝成熟桃子的甜蜜香气。 这里已经和记忆中不太一样,伏羲在里面游走的时候添了些无奈。当初的村子早已不知几代人的更替,或许在这天地间唯独只有他们这些上古神祇才是不变的。玄青色的长袖礼服穿在身上,让这位神灵显得更加端庄。礼服之下三尺玄青色长尾密布着细碎的鳞片。拖拽过地面时留下了蜿蜒的痕迹。 这才是上古神灵时代伏羲的真正相貌,青黑鳞片温润如同珠玉。 伏羲还记得,当初还是相当年幼的自己也是在这里和女娲相互追逐嬉闹的。他们的鳞尾相互纠缠,就好像没有分开的时候。自那之后天地媾和万物生长轮回。而如今,剩他孤单一个行走于此。 熟悉的地方,熟悉的气息。伏羲眉头一紧,自己似乎是踏进了一场经历过的梦境一样。 隐约有琴声流淌过来,就好似潺潺流水,又似高山仰俯,那是—— 一个名字就在唇角,却怎么也叫不出口。 一点清明在脑海中骤然炸裂开来,所有的片段分和都刹那间回溯,纵然是伏羲也不得不有所动摇。闭上眼睛长长舒出一口气,只觉得天地间的气息带着从未有过的魅惑。那是灵息间的互融,也是一种天地间的共鸣。 青色的荧光就如种子般在伏羲的额头延展开来,属于木系神灵最高的法印,继承自雷泽斩裂上古混沌之神的印记。伏羲的身形瞬间在世间清晰起来,而这世间也在这瞬间变得模糊起来。有什么流动一般的东西在身边淌过。就在伏羲长袍的边角有几抹绿色的灵息流转着为他挡开四周迷雾不定的气息。 琴声更加清晰起来。伏羲踏入竹林中,灵敏地能够感知到身边有几片竹叶落下,有几滴露水沿着竹叶的边缘滚落。 然而等他走到了那个地方,竹林中间空荡如斯。伏羲温润的面容似乎在回忆着什么,而后细致的唇角带着些许上扬,就那样一个笑容,足以令天地万物失色。 竹林中微风渐起,夹杂着一声言语和纷飞的竹叶在林中交错…… 心中微微一动,幻境骤然间消散,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距离极近又极远的地方动摇了一下…… “原来如此……” 那个名字滑过心口,就连伏羲也忍不住震动了一下。 就在他心念转动之间,天上就有了剧烈的变化,乌云顷刻间在头顶上距离,隐隐有细小雷电不断散发出去。就在伏羲没有注意的时候,附近的沼泽开始翻腾得就如一锅煮开的水。无数气泡从里面冒出来,在沼泽表面艰难地突破湿润的泥土嘶嘶的发出毒气来。 几乎是瞬间,伏羲的身影从原地消失了。片刻间雷声狂做,一道闪电击打在了地面上。 天地气息变幻不定,也正是他纷乱错杂心境的衍生。自古以来上古诸神的气息同天地相媾和后便可令其力量派生出生灵来。而他也记得自身之气曾化生无数草木鸟灵,听现在之雷鸣声响该也是化生之始,将要落于西南之地吗? 伏羲的身影在半空中不断挪移躲开闪电。曾经也是在雷雨之后,华胥氏履巨人足印而生他。那其实不是脚印,而是一种连接。上古诸神同这个世界灵息的共同仰俯,危险而难以接近。他正是通过这样的一个连接来到这个世界上的。 伏羲抬头望向天际。头顶上墨色一片逐渐移动,只有靠近地平线的地方还能见到一丝透出亮光的原本天色。 风起——云涌—— 庞大的雷阵从天上直直坠落人间。伏羲始终立于雷云之下,周身流转着青色的灵光将雷电导引来开。他能够清楚地看到一股庞大的力量透过天地间的隔阂降落在雷泽之中,那里隐隐流动着的力量和他身上灵息的共鸣。 化生之初也是最危险的时候,伏羲察觉到了什么,就在他想要尽快离开这里的时候,那流转在雷泽中的力量已经扑了过来—— 那就是他的降临所带来的力量。伏羲将自己所能够动用的力量都压了上去,密密实实地包围着小小的化生之力。他明白,如若灵息的相互共鸣过于强烈的话,将会直接将尚未化生的神灵扼杀。而现在,他要助其成形。 太极鱼在伏羲的掌心运化而生,它和被青色光芒包裹起来的一小点灵息融合在了一起,逐渐将它环绕转变。 闭上眼睛又慢慢张开,没有墨色的乌云,没有倾盆的大雨,也没有狂暴的雷电。天清气朗,仿佛他刚才所见的不过是一个转瞬即逝的荒诞梦境。转目去看四周,早已不是在风景明秀的成纪,而是日后巴山蜀水的崎岖景致。 有鸟自阴阳鱼中孵化而出,落地成人,拜伏羲为父,自称咸鸟。那之后有乘厘后照,西南角巴人一族自此繁衍生息数百年之久。 而为巴人奉为始祖的伏羲在送走咸鸟之后却恍如梦中,咸鸟拜别之后灵息涌动,却是那竹林中的幻境再度浮生。帝俊竹林之中,竹大如舟,却也有那精致小巧可以做箫笛的小枝,自己眼中依旧是那片竹林,依旧是清幽的琴声,伏羲知道这是他心中所想最深的的场景。灵息互融是无论如何也隐瞒不了的。 悠长地叹出一口气来。伏羲对这结果颇为无奈。即便他通晓这些又能如何,皇娥之子谁该为父他再清楚不过。北冥悠远,现今又哪里去找那离谱的神祇质问当下之事。偏偏在他以为所有的一切都尘封过去的时候,意料之外的事情就会发生。 “女娲……” 又是这个名字从嘴角滑落,他在心里念过千百遍,如此自然,如此顺畅。就好像他这么念着就能见到她一样。 那抹深刻入骨的灵秀最终也没有出现。反倒是一点接近透明的青色光芒在他面前变得凝固起来。逐渐在空中变换着样子的它化作了一条青色的结绳。它的幻影在伏羲手中缓缓滑动,仿佛有生命一般缠绕住这位天地间高位神灵的手腕。就在它的边上青色的灵息若有若无地缠绕着。伏羲把它凑到了唇边,能感受到上面萦绕着的灵息,和他的十分相似,又有着绝对的不同。伏羲明白,它是一种思念,也是一个方向。 …… “西南有巴国。大皞生咸鸟,咸鸟生乘厘,乘厘生后照,后照是始为巴人。” ——《海内经》 之三 河图洛书 ?少典之后,有神农氏炎帝。此刻太昊氏伏羲离东夷游历四周,东夷诸事由其托付于皇娥神女。在此时年,万千年前三皇之一的女娲氏所立天柱犹在天边高耸。 每每抬头而望,伏羲总觉那抹身影并未远离。她是如此关爱天下众生,又怎么忍心抛下他一人。先天为圣,不老不死,岁同天地,却不知天地何时终结。纵然万千岁月之后划分九十九重天域在此等上古诸神眼中也没有任何区分。 若是在上古诸神所在的时代,两位神灵相遇了会如何?相谈甚欢或话不投机?沟通天地的灵息让他们能够辨认出彼此。那时的人类尚处蒙昧,当有神灵在祭祀中加入他们时也会跳着舞欢迎。 伏羲所走的路大多人迹罕至,他不怎么想要和那些妹妹钟爱的生灵接触,即便是他赋予了他们所有的规则。 “夜露深重,还真不知道好友有如此兴致。” 爽朗的笑声透露出主人的性格,半旧的衣服下带着酒葫芦的可不就是同为三皇之一的燧人。 伏羲不由笑言,“许久不见,好友也依旧钟爱此等佳酿。” 人类手造之物带着谷物特有的清香,混杂着早春的露水和清甜,不温不火颇有长久的韵味。 附近有很多已经成熟的野果,想要填饱肚子并不难。在这个时候上天的恩赐和生活在地面上的生灵的数量能够保证所有。点上一堆篝火,再烤上几个野果,燧人躺倒在尚未长出青苗的地面上,毫不在意昨天才从人类那里换来的衣服沾染上一身泥尘。 说来,三皇之中也只有他最喜欢四处游历混杂在人类当中。 餐风宿月,尽看天下的变迁,或者在自己的窝里面蹲着千百万年不挪动分毫,这或许是这个时代上古众神的选择。伏羲也不好说他什么,况且看燧人那一身装扮,说他是三皇之一别说人类了,就连上古众神都睁着眼睛看不出来。 “倒是难得看到好友在外游历,可有目标吗?”月牙升上半空,早春时节依旧显得寒冷,然对这些上古圣人来说压根无关痛痒。 “或许会去北冥。”为自己心中所思求个解答。 燧人的面容非常普通,看起来就如个普通的中年男子。听闻了伏羲的话语后他的神情变得奇怪起来,“北冥吗?该是去寻那位的吧。” 伏羲神色一凛。 燧人大大叹了口气,“好友,非是我有所隐瞒。而是我也是最近才想出些端倪来。若我所料非差,怕是……” 伏羲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不亲耳听到,我放不下。” “你有没有想过若是真的你又当如何。”燧人的神情严肃起来。 伏羲望向天上清冷的月,寒光罩在他身上,让这位上古神灵的身形蒙上了一层银色薄纱,“伏羲所求,不过是相伴而已。” “你……”燧人的话只说出一个字,他的眼同伏羲不同,是浓重的褐色,游历过天下,见过无数纷杂的燧人本以为自己没有什么看不透的,如今对着伏羲的这双眼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良久才明白伏羲所说的他必然就会做到。 “见过那孩子了吧。”否则又何来如此执拗的念头。 清冷的辉光在那双带着青色的温润眼瞳中一闪而逝,伏羲似又恢复成了燧人熟悉的模样,“天帝之子,看来倒是更像他母后一些。” 燧人也是见过那孩子的,在人类的祭祀之中,全然不知自己有异于他人的孩子。那沉静下来的样子,竟和眼前的神灵如斯相似。 “你们的事,我也管不着哦——”燧人在将自己的手臂当做枕头闭上双目,却又想起什么加了一句,“我曾在大河之畔感到河中有异,可惜我之灵息与其不合,你倒是可以去看看。” 同燧人分别之后,伏羲再度停下自己的脚步正是在大河之畔。滚滚长河奔流不止,其中泥沙翻涌,真个河面就如煮沸的一般。九幽曲径由雪山之巅一路行往大海,就在这条河的四周多少人类部族繁盛消亡。他们敬她如母,又畏惧她的力量。 就如燧人所说,当他站在大河之畔的时候就能见到翻卷的浊水之下隐隐有青芒流动。水曰润下,木曰曲直,这急流中之木竟然无根而长欣欣向荣。那明明白白是曾经属于伏羲的灵息在此地凝聚,或是在曾经动用的过程中重归天地后又在这里重新融合。 伏羲弯下腰伸出手去,河流之中青芒暴涨,天地瞬间为之变色,巨浪泛起足有五人多高,水花四溅,却丝毫不能沾湿伏羲的青袍。那水中的灵息竟能够夺天地之造化,引得天雷阵阵。 哗啦啦—— 水声阵阵,白色龙马不沾染丝毫污泥水垢,一举跃上岸边,在伏羲身边甩着头,四散的水珠晶莹剔透,在阳光下如同五彩的宝石。惹得伏羲大笑起来。 银白色的鳞甲闪着温和的光泽,尚未成型的尾鳍在身后扬起。背上负着一张巨大的龟甲。它在伏羲身侧坐了下来,用还同马类完全一样的嘴轻轻咬了咬伏羲的衣袖。伏羲洁白的指尖勾勒着龟甲上的痕迹。 “河图……”简洁的名字在伏羲的脑海中回荡,让他不由地说了出来。他抬头去看那依旧狂奔的河水,竟是这大河中凝练而成的精魂不成。 “伏羲神君……” 青衣蜿蜒,边角上苍青色的龙纹流转着光泽,现下出现在衣袍下的却是属于人类的纤细双足。黑色长发未作任何拘束,直直披散在身后,服帖的额发下是洁白的额头,雷泽之印显出隐约的轮廓。那张同女娲几乎如出一辙的面容沉静如水。一转头,一抬眼就是万般芳华。 在他身后的十人具是相似的打扮,犹如人类的巫者,然这世间能一眼认出他装扮之下的真身又有几个。 为首一人轻缓做礼,“伏羲神君,我等乃是受河图所感而来。未料能在此处遇到神君。” 那来自于同一根源的力量却让伏羲握紧了袖中的手,“尔等可是女娲之后?” 听得出他话音中的询问,为首之人轻声回答,“我等乃是来自栗广之野的十巫,由女娲之肠所化。” 所以有那通晓天地的灵息,所以有伏羲所熟悉的感觉。 清风起旋,托起龙马和他所背负的河图重归大河之中,伏羲的指尖画出一道神印烙在龙马额头,“天地诸法,河图只现其一半,洛水可载其余。还望能在天地大劫之时救苍生于水火。”指尖一紧,女娲之肠,你之灵息当真是已经消散于天地间,入此轮回吗…… 万千年后,大禹行于洛水得之洛书,终使得洪灾得消,而彼时,上古诸神早已消失了踪迹…… …… “有神十人,名曰女娲之肠,化为神,处栗广之野。” ——《大荒西经》 之四 五帝传 ?苍茫大地,青黄交替,人间一撇就是数百年,在上古众神眼中,世间又有了多少的改变。除去那天际划过的苍狗和夜间清冷的月华,纵然是北冥鲲鹏的变换大概也不至于打乱众神的岁月。 伏羲在夏末的时候收到了来自燧人的消息,告诉他最近建木附近有鹏羽出现。那即是说那位上天入地第一的天帝陛下也可能就在建木附近。燧人该是想说要去找麻烦就趁现在吧。伏羲颇有些哭笑不得,这燧人氏游历天下这么长久性子怎么还是这么顽劣。 若是提起建木,伏羲也有印象,多年之前正是少典之子所栽种,而那曾经年幼的孩子现今已是阪泉三战中大获全胜的部族首领。少典氏分裂出的两支部族在血海中挣扎,伏羲记得以前还看过那两个孩子在一起明争暗斗,现今倒好,真个是在战场上见真章了。轩辕黄帝都广之野登基为中央天帝分封天下,倒是也把他这位心思向来不在这些上面的东夷神祇也算在内。这分封之中让他更加在意的却也不是他自己,而是那位有了少昊氏之称的嬴姓少年。当年的己鸷早就成了东夷西州的真正君王,上古神祇皆称其有太昊之德。这几百年间东夷独自于中原之外,伏羲回去也不过寥寥数次,每次都是去见己鸷,而每次相见都能感到那个孩子的成长。只可惜…… “早生华发吗?”己鸷却是毫不在意,“倒是和我的白帝之名很是相配。” 不过短短数百年,伏羲曾抚过的那一头青丝竟已变得全白。让他能安心的是己鸷的灵息并没有丝毫减弱,看来也该是有一些其他的原因。而今他们相识也有了许久,自己当年所想的礼物却依旧不见踪影,这般下去,不知下次去己鸷会不会上茶送客。转眼想到己鸷那头白发上依旧戴着他送的青绳,他到底知不知道那曾是女娲与他的结发之礼?不过若是知道了,如今的己鸷大概也只会笑而不语吧。 这年岁长了,那个名为少昊的神祇倒是越发和曾经的女神相似了,维护东夷也好,淡然接受西方天帝的尊号也罢,黄帝的分封不过是给了他一个名副其实的称号。当年女娲也没有在乎过三皇之名,到了如今,不过就剩下自己和燧人两个孤单的旅人。燧人向来偏爱游历天下,除去关键时刻都不喜欢展露身份出现。自己又抛下东夷已有千年,在他走后出生的东夷部族怕是见了面也认不出他这位东方天帝来。 也不知轩辕黄帝有意还是无意,五方天帝中北方天帝之位尚属空悬。炎黄部族的战争之后炎帝为南方天帝,轩辕黄帝的统治倒也变得稳固。这北方天帝之位也就变成了一个平衡点,究竟会是谁问鼎这个尊位到现在还没有定论。轩辕氏似乎对此早有定谋,炎帝却一副不管不问的样子,让伏羲很有些为难…… 不过是思忖片刻的时间,眼前的景色已是大变。青叶紫茎,百仞无枝,当年轩辕黄帝所栽种下的幼小树苗如今伏羲抬头已望不到顶端。建木之长竟是如此通天迅速。这木料倒是同桐木很有区别——如此想着的伏羲略一分神,就听闻后方有了一个声音。 “许久不见,伏羲。”话尾一声轻叹,也不知经年几何曾在记忆中留下痕迹。黑黄色衮服松散地穿在身上,黑色长发散在身后,修长的身形挺拔清隽。他的面容上似乎总是带着点笑意,深邃的眉眼印刻着世间万物所蕴的沧桑变迁。一眼看去却是难以判断他的年纪,说他年轻,眉角的眼波总是带着看过太多的了然,说他年老,黑色的瞳却带着难以想象的灵动。这就是上古第一天帝,化身鲲鹏的帝俊。在这世上也就只有如今身为东方天帝的伏羲在身份上能同他匹敌。 “帝俊,你知我来意。”伏羲的手轻轻在建木上划过,凉润的感觉从下方涌入掌心,他所执掌的是东方属性的木,自然能够感知到建木的生长情况。从此处挑选一段截下应该可以做出一张好琴,况以建木为材伏羲所做的仅此一张,己鸷该会喜欢吧。 帝俊索性在建木弯曲在地面上的枝杈上坐了下来,“你可知道鳞羽之属?” “上古若非鳞族便是羽族,如有如此,怕是灵息混杂。”伏羲说完身形一顿,诧异的眼神望向帝俊,“该不是——” “我非有意。”上古第一天帝摊了摊手,“待我察觉时他已降生。今东夷尽称其有太昊之德,却不知你与他当真有灵息上的纠葛。” 伏羲的指尖在建木上敲击,发出空空之声,“灵息之上有所纠葛,我与女娲本就是同一血脉的兄妹,你如此说还真是简单。” 他话语中素无责怪之意,然如今情形又让他觉得难以应对。 黑黄色的龙衮在粗糙的树枝上拖拽而过,帝俊在光滑的树枝上行走,“我知道那很困难,就如你当年花了不少年月来明白女娲之事……” “别说了!”伏羲骤然打断他的话,背对着他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不要再提这些了。” “抱歉。”帝俊背靠在枝条上安静地看着伏羲的背影,“当年羲和转生人间成为皇娥的时候我也是这样过来的。” 伏羲的嘴里瞬间充满了苦涩,“但己鸷不是女娲。” 只是简单地拥有同一种灵息源头罢了,己鸷永远都不会是女娲。女神早已离开世间灵息回归天地。 “那孩子……”帝俊苦笑了一下,“我不了解。” “是你从来不想去了解。”伏羲指责的眼神看过来,看得帝俊心虚不已。 咳嗽一下清了清嗓子,帝俊觉得自己也很无奈,“他出生之时我已发现灵息的问题,这以前女娲可是天地皆尊的女神。我这为父……总是难以应对的。” 伏羲哑然,怕是贵为西方天帝的己鸷压根想不到会是这么个理由让帝俊疏远他。一番接触下来他早已明白己鸷对帝俊感情复杂。明明是父子,却面临着如同擦肩而的陌路人般的生疏。他委实不知道这到底是双方之一的错还是两边都有。不过若是己鸷的性子真的同女娲相似的话……帝俊也确实是不能应对。 “皇娥……羲和又是如何说法?”伏羲记得在几十年前那位降落地面的神女就已经恢复了她的所有。 “她就认定一件事。”帝俊的嘴角略微一动,做了个不知该笑还是该哭的表情,“己鸷是她的孩子,如此足已。” 伏羲愣了愣,而后说了一句,“不愧是天后陛下,可要比你有魄力多了。” …… “有木,青叶紫茎,玄华黄实,名曰建木,百仞无枝,有九木属,下有九枸,其实如麻,其叶如芒。大皞爰过,黄帝所为。” ——《海内经》 之五 乾坤逆 ?人间的岁月匆忙而过,上古众神分分聚聚,纵然是千百年不见面对他们来说也只道寻常。等到伏羲发现己鸷在避着他的时候他们已有数百年没有见过了。东帝也曾拜望过那座与山林浑然一体的长留帝阙,每每都被金神蓐收恭恭敬敬地以少昊氏身体不适请了回去。 是了,数百年前曾因一次疏忽而身染跂踵之疫大病了一场。而引发这病的还是少昊的第三个养子穷奇。这长留宫中的纷乱,又似不欲使外人知。如伏羲那般聪慧,自然知晓什么该管什么不该管。现今倒是从长留中传来消息说是少昊氏早已复原如初,不过是觉得病着能少不少事不肯放出消息,这可听得伏羲苦笑不已,无论如何同天后肖似,骨子里面还就是帝俊的血脉。 仔细想来,就连颛顼氏姬高阳都已经独自执掌北方数百年了。略一回忆竟还是当初躲在己鸷身后不肯出来的孩童模样。其父韩流早逝,十岁之后便一直跟在己鸷身边,对这位王叔的依赖可不是一点点。而如今也是战胜共工的北方天帝了。天柱被撞塌之后遗留下来的不周山还在天边矗立,那位败于颛顼之手被封为水正的水神共工却是挂职出走不知去向。倒不见向来与其交好的己鸷担心,那大概也就是过得尚好了。罢了罢了,他担心这些做什么。三皇五帝之力统御下的九州稳若磐石。天地所载,六合四海,日月行云,星辰宿张,以四时为一岁,以太岁为六十甲子,谁又能撼动如许的上古神灵。 而据河图洛书出世也已过了许久,以乾坤为根本伏羲衍生出八卦规范天地万物,东夷一万二千余里,皆言为太昊少昊后人,同草木为邻,灵兽为友,一派祥和。 长留帝阙,白帝都城,简洁的架构在细节处彰显精细和繁复。自它建造之后便同这山体融合一体。上古五方天帝之一的领域并没有戒备森严,反而透着随和平静的气息。偶然还可见长留山上和其他山上的东夷居民在里面走动,同那些上古神祇们打招呼得就如人间亲切的好友。 伏羲到的时候并未惊动任何人,长留帝阙内走动的无论人类还是神灵或是灵兽都无法立刻从气息上来认出他来。 青色衣衫从内层的深青色到最外层的浅青,又从最内层的完全不透明到外层的薄纱轻透。那样式却是标准的龙衮冕服,只在头上没有带冠,脚上也没有穿着靴子,青黑色的长尾从冕服下面蜿蜒而出,细密的鳞片泛着温润的光泽。黑色的长发触到了地面,阳光下带着深邃的青色光泽。清浅的眉眼如同上苍的精工描绘,总带着灵秀的浑然天成,宽袍广袖衬得他微微露出袖口的指尖莹白如玉,那种天地间的清是他所独有的。若是真的细细去看就能发现他的容貌和少昊氏如出一辙,只是两者的气息带着相同的根源和迥然的表现令得所有见过他们的神祇或人类都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那即是东方天帝,风姓太昊氏伏羲。自轩辕黄帝以立五方天帝,他们的神位便同帝俊相等,然帝俊是先天天帝,在五帝中除伏羲之外其余皆为其后辈,少昊氏己鸷更是他的嫡系唯一血脉。三皇五帝之名倒也算是名副其实。 腾龙跃翔,天边暮色红霞遍散,金神蓐收现于空中。 “未知东帝驾到,有失远迎。” 伏羲并不在意,唇角带着一丝了然的笑,“怎么?己鸷可好?” 蓐收嘴角一动,“父王安好,请东帝移驾长留山颠。” 与其说是己鸷的病好了,还不如说是己鸷想通了。自然顺乎天理,当可顺流而展。伏羲是就算是帝俊都无可奈何的顽固神祇,更何况是他。 长留山巅,磈氏并未建起任何宫殿,而是任由经年草木繁盛,在角落处参天穷桑树边就是少昊氏的琴架。席地而坐,白衣落在身边,看那样式该是同伏羲一般的冕服,不同的则是层叠的白色,同色锦线在布料上描绘着冕服上特有的装饰,这标示着身份崇高的物件却是连一点差错都不能有的。未带冠的长发散在背后,白发至腰部以青绳相结,额发下浅淡眉目,双眼秋水莹然点漆如墨。若说伏羲是清,那么己鸷就是净,他的眼中容不下丝毫的杂质,他自己不曾知道,伏羲却是明白他同帝俊最相似的便是这双眼瞳里的神采。如今他就坐在伏羲见过他最多的地方。穷桑树下,琴架上放着红黑相间的建木古琴。那还是千万年之前伏羲所做的琴,琴身细密的断纹如同朵朵梅花,琴徽依旧镶嵌以贝母,琴弦冰莹透彻,一拨弦就犹如流水潺潺。 “倒是……许久未见呢。”己鸷的笑容一如当初,他的容颜停留在双十年华,唯独一头青丝早已化作白发。 伏羲叹气,“你啊……” 该说什么,又该如何去说,他们之间已经有过太多的曾经岁月,慢慢积淀下来的可不止是他们之间的纠葛。伏羲站在这里,恍然又似是回到了帝俊竹林中的初次相识。少年神祇的秋水之瞳宛若当初,他又为何还要等待犹豫。 “长留……长留……我现在总算是明了这名字的含义了。”伏羲露出浅浅的笑容,他在己鸷身边坐了下来,青黑色的长尾发出青色的光华,待光华散去长尾已经化作细长的双腿,同伏羲的指尖一样在青色的冕服映衬下莹白如玉。同他相比己鸷的肤色显出一种近似透明的白色,更是衬托了他干净的气息。 己鸷微微低头,他这般模样愈发柔顺可爱,多少神灵和人类因此错估了他的能力。执掌西方刑罚之力的少昊氏有着节制天帝帝俊天后羲和、三皇五帝之下所有生灵的权利。若要认真说起来,就连五帝他都可做出反驳,他的意愿在此等方面就同其父一般即是天地的正道。也是因为如此,他才需将自己的魂魄离散出一部分以适应寻常神灵与人族,否则怕是不出千年他就会散灵息于天地,只为自身过于透彻。 “如今才明白吗?”位列西方天帝的神祇展颜而笑,“可还不算太晚……” 伏羲琴琴音轻动,如玲珑珠玉,穷桑树之下,青衣与白衣的神祇相伴而坐,笑容宛然…… …… “地之所载,六合之间,四海之内,照之以日月,经之以星辰,纪之以四时,要之以太岁,神灵所生,其物异形,或天或寿,唯圣人能通其道。” ——《海外南经》 之一 听訞 ?赤水流经之地,都好像是干涸的土地。这条河流就在褐黄色的土坡之中创出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坚持着在雨水稀少的季节里也润泽着这方土地。姜炎来到这里的时候,涓涓细流边上有着星星点点的绿色。这是他第二次来到这里,第一次,他见到了听訞。那个后来成为他妻子的神女就在这条河流边上出生,成长,直到遇到他。 原本,他该在族内娶一个女子的。可他意外来到了这里,看到了就在赤水边上起舞的女子。她求的不是鱼,却是这条河流的延续。她认为赤水有着自己的意志,觉得自己就是赤水的孩子。没有人知道她从哪里来,只记得那一年赤水中飘来一个女婴。她在河流边上长大,赤水给了她所有的一切。她是自然的孩子,是属于上古的神祇。 红色的色调很适合她,尽管在后来的生活中姜炎知道这个女子的性格其实温和若水,但在起舞的时候她就似燃烧的烈火。是整个黄褐色土地上最为明亮的火焰。在那个瞬间,他觉得自己的心不再属于自己。 “你愿意跟我走吗?”那句话就好像是命中注定的话语。没有多余的解释,没有说明双方的身份,甚至都不知道对方叫什么。他这么去问,对方点头答应,一切都显得是那么自然。 他把她带回自己的族群,那些嫉妒的女子也好,不满的长老也罢,在见到她的时候都没有了反对的言语。 “只有神女才配得上陛下。”他们这么说着,急急忙忙就去准备祭典了。献给婚礼的祭典。 “你是神女?”姜炎似乎听到族人们这么说之后才想起来问。 穿成红色的巫女微笑着摇头,“我是赤水之子听訞,我不是神女。”她从来不以为自己的神女,她的记忆源自赤水,在很久远的未来,她也将回归到那条河流当中。她觉得自己很普通。 赤水之子听訞,炎帝的妻子。在她答应和他走的时候,她就注定成为神州大陆上最闻名的女子之一。她教导了炎帝部族们很多他们所不懂的东西,她的笑容是炎帝最心爱的珍藏。她总喜欢在河流边上跳着自己的舞蹈。和那位后来强大有能力的黄帝之女不同,她站在那里,自有一种无声的威仪。她是来自于上苍的馈赠,是炎帝部族迈向繁荣的阶梯。她同炎帝生下了很多孩子,有些出名,有些默默无闻,但她都一视同仁地爱着他们。她希望自己的孩子平安,而不是在部族的战争中成为一个英雄。有很多很多她所知道的,所无法更改的都被印刻在了她的脑中。赤水之畔相遇的那个片刻,她就知道直到她永远离开之前的所有。所以她的眼神才会如此悲伤,她的神情中总是会带着一点痛楚。她用自己的所有爱着一个神祇,即便是在她离去之后。 “如果哪一天我死去了,把我带回赤水。”她这么对自己的丈夫说着。 “傻瓜,你怎么会死。”姜炎总是宠溺地摸着她的头发这么告诉她。 但她不是那些与天地同生的神祇,她的生命只有在赤水之边才能永久,在离开之后她注定只能逐渐消散。但是她爱着那个神祇,重于她的生命。炎帝不会离开自己的部族,她却抛弃了自己的所有。 在知道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即便是执掌百草能解百毒的神农氏也无法挽救已经消散了绝大部分力量的神祇。 “为什么?”他颤抖着嘴唇问。 “因为我爱你。”她明亮的眼神透露着没有后悔的决然。 神祇耗散于天地,再也不会留下任何的遗体。姜炎手中只留下了那件听訞最喜欢的衣服和她一直握在手里的他送给她的红色佩玉。笨拙的雕工在天然圆润的玉表面勾勒出火焰的形状。她爱夜晚的篝火,爱着所有炎帝部族的人们,她在夜晚的欢宴上歌唱,给每一个部族成员一个微笑。所有部族的人眼中都有着悲痛,那一天失去听訞的不止是姜炎,还有整个炎帝部族。 送她回赤水吧。回到那一片她一直梦想回归的地方。姜炎紧紧握着那个玉佩再次来到了那条河流边上。到了这里他才发现赤水几乎已经要干涸了。是失去了那个孩子吗?他的心中刺痛起来,是不是自己的错呢?带着她离开那里。那个时候她就知道如果那样做会有什么后果吧。可她微笑着,什么都没说。 他把佩玉丢进了浑浊的水中,看着它沉下去。他甚至都不知道这样是不是就是带她回来了。 从上流传来了轰鸣的声音,来自于上方的雨水和冰川之水终于融合成河流充实这一片干枯的河床,姜炎站在那里,看着庞大的水流在他身边自动环绕开来,看着那些流经他身边变得低缓的透明河水向前不停歇地奔流着。 “谢谢……” 谁的声音在空中消散,谁的身影从此以后再也不见。姜炎伸出手抓向空中却只能感到清凉的水流过,那里早已什么都没有,他闭上眼睛,将自己从思绪和水流中拔了出来。 赤色的土地因为河水的滋润色彩更加深,绿色的草叶从看似坚实的土地下钻了出来,它们蓬勃地成长着,开出金色的花朵来。它们就在这残酷的环境中摇曳,拼了命留下自己的种子,为自己的下一代耗尽了自己的生命。姜炎看着它们,将手中凝聚起来的红色火焰放置在了赤水之畔,在这个地方,他想要建造一座墓地。没有遗体,也没有任何留下来的东西,他却还是想要建造一座属于他和听訞的墓地。仅仅代表着一种回归,也为纪念着他们过往的所有。那样的话,即便炎帝部族经历千万年的变故,即便那个离去的神女已经不在他也能够记得所有。他会在那里刻画她的面貌,就如她仍旧在他身边的时候。 “就将那里作为我们部族的纪念吧。”部族中的长老如此说着,苍老的眼睛闭了起来。他明白姜炎的痛苦,就如当年他对着比他早逝的妻子的那种无奈。无论是人还是神祇,他们都有着自己的痛苦。他们不是后世里没有情绪的单调的神祇,他们活生生地生活在这片大地上。他们存在过,也曾经爱过…… …… “炎帝之妻,赤水之子听訞。” ——《海内经》 之二 燧火 ?过往的无数夜晚,他都会在那里看着族人们燃起的篝火。 在很久以前,有一个身影曾经在篝火边上安静而温柔地看着他。 “我不太记得她了。”他这么对姜炎说。 “她会记得你的。”姜炎回答他。 身为炎帝部族的一份子,早早就被天帝陛下封为火正的祝融氏重黎是真的有点茫然。究竟自己该做些什么?辅佐炎帝吗?他不觉得姜炎有需要他的地方,即便是在听訞离去那一段岁月里他也没有放松自己的责任。在炎帝部族的疆域里他还是他们的族长。只不过他单独留在百草园的时间更长了,有一些回忆,他只想一个人承担。 岁月很宁静,无论是对祝融还是炎帝部族来说。就算是周围部族的崛起他们都没什么心思去关照。 “陛下,姬姓部族的轩辕氏来访。” 那个时候,轩辕氏也还是轩辕氏,还没有成为黄帝,他们和炎帝部族同出于一脉,繁荣的时间却要比他们晚上一些。这一年,轩辕氏的妻子嫘祖去世,带着自己的女儿四处散心的他正好来到了炎帝部族。借此机会倒是可以探访一下久远不见的邻居和亲戚。 姜炎是在百草园见的他,寂静中带着些许苦涩的芬芳有着安定人心的作用。 轩辕和他不同,他有着深褐色的眼瞳,毫不掩饰的锐利。相比之下姜炎浅淡得接近琥珀色的眼瞳显得了无生气。 “我倒不知道对你的打击这么大。”轩辕氏的口气里没有带着对长者的尊敬。他觉得没有必要因为这样的事情丧失自己的锐气。不过本身他和姜炎就不是同样的一类人。 “对我来说她很重要。”姜炎在百草园中坐下,轻柔的手指帮睡着的女魃整理了下头发,把自己的外衣披在女孩身上,他自己那个年幼贪玩的女儿还在部族里不知忧愁地玩乐。他也希望她永远如此下去。看了一眼眼前站着的男人,姜炎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不高兴。 “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轩辕氏咧嘴笑了笑,“不高兴了?我的嫘祖可是说了要我开开心心地活着她才会高兴。”所以他才会再度学会笑不是吗。 姜炎愣了愣,而后移转了视线,“抱歉。”他们不同,所以他不能用自己的要求来要求他。 “没什么好道歉的。”轩辕氏走上去搭住了姜炎的肩膀,让后者有点尴尬地想要挪开,“我上次提议的事情你还没有考虑好?”两大部族已经足够接近了,再这样下去,他不保证他们不会发生冲突。毕竟如此庞大的两个族群都需要自己的生存地盘。 “我没有办法。”姜炎无奈,部族内没有任何联合的意思,就连他自己也不觉得联合有什么好处。 “这样啊。”轩辕氏走到自己女儿身边,随手折了一根小草去逗她的鼻头,“小猪,该睡醒了。” 姜炎汗颜地看着他这种和小孩子没什么区别的行为,也看着地上安然睡着的女魃先是不耐烦地转了转头,而后是用小手去抓,最后愤怒地张开眼睛一口咬了上去。 “呃——”轩辕氏手臂上挂着自己的女儿,看着姜炎,“你的衣服——” 姜炎的外套正牢牢裹在女魃的身上,看着小姑娘挣扎之后胡搅蛮缠的样子,他的衣服要从她身上下来大概得用扯的。 “送她好了。”姜炎可不想伤到小姑娘。 轩辕的笑容更加大了一点,“那就送给我了。” 不是送你,是送你女儿——姜炎张了张嘴,没有说出来。 姬轩辕之后就告辞了。临走的时候说了一句,“你家的祝融很不错。” 姜炎不明白地看着他,在姬轩辕走后就看见祝融从百草园那边走了过来,看起来从刚才开始他就在那里了。 “怎么了?”姜炎诧异,最近祝融出现在他身边的时间比以前多了很多,是不是族内出了什么问题了。 祝融的神情很是严肃,“最近我们在河边一直和轩辕部族有所冲突,还是小心一些的好。” 姜炎无语,炎帝部族之内谁都知道他们的陛下对武器之类东西完全没有缘分。除了种草药的锄头和收采药的镰刀以外他就没碰过其他金属的东西。要是碰了大概就一个后果,把他自己弄伤。 “重黎,我能自己保护自己。” 祝融没有说话,不过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他完全不相信姜炎的话。 “真的。” 姜炎的强调没有丝毫用处,在那之后炎黄部族逐渐升级的矛盾和冲突中炎帝部族做得最对的一件事情就是坚决把他们的炎帝隔绝在了战场之外。否则到底会走到什么样的结局他们也无法预料到。 “我倒是希望能不要打仗了。”姜炎这么说,他是不会打仗不错,但在有伤患送到他这里之后只要不是已经断了气了他就都能救活。也是因为这个姜炎在黄帝部族内甚至都有很高的威望,毕竟像他这样天生能够执掌百草力量的神祇是所有战争部族都需要的。 姬轩辕曾如此对自己的部族说,“就这样打好了,磨也要把他们磨到我们这边来。有了神农氏,谁都不需要担心生病受伤了。” 当然了,一旦联合了炎帝部族,还有司火的正神之位会站在他们的联合面上,这样他们整个部族才能够傲视天下。他也才有心思去考虑其他的地域。炎帝部族是守旧的部族,他们不希望有任何的改变。可是轩辕氏的部族更年轻,更有扩张的愿望。毫无疑问地,在他们跨出第一步的时候他们的阻碍就是炎帝部族。作为接触过炎帝的神祇,轩辕氏能察觉到对方与世无争的气息,那样的神祇不会真正成为自己的敌人。但要说服对方就要通过血腥和杀戮了。他不愿意这么做,不过他也明白不这样用直接的行动去说话的话他也无法取得任何突破。为了未来的缔造,就忍受今天的争斗吧。 “陛下,女魃公主出战了。” “哦?”他挑起眉头,这丫头不是连号称是对方第一的武士都看不上吗,怎么这次这么主动。 “对手是火正祝融。” 姬轩辕笑了,原来如此。 由此,炎黄部族之间血流漂橹的阪泉三战正式拉开了序幕。 …… “南方祝融,兽身人面,乘两龙。” ——《海外南经》 之三 精卫于海 ?在阪泉三战之中,最不受战争影响的大概就是炎帝最年幼的孩子女娃了。当年听訞离开的时候她还在襁褓之中。怜惜幼女的姜炎一直把她带在自己身边,所有的炎帝部族的人们也真心地疼爱着这个听訞神女留下来的孩子。她就像是一颗明珠,在人们中间闪耀着。他们不愿她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丑恶悲伤,他们愿她的笑容地久天长。 然而也就是这个最值得珍爱的孩子,却在未来的岁月里给姜炎带来了无尽的痛楚。 两族交战,即便是再细心的呵护也没有办法做到全面。一不小心女娃就溜出了族群。 “有看到女娃公主吗?”焦急的族人们在寻找着。 “该不会被轩辕部族的人抓走了吧?”他们商量着惊恐着。 此刻女娃就躲在他们身后的草丛里,好笑地看着族人们的慌乱。她也只是一时兴起,不过那些担忧她也看在眼里,时间一长她也不忍心让族人们这么害怕。就在她想要走出去的时候,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她的面前—— 那是一支细小的珊瑚。女娃抬起头,天边有远方来的海鸟飞过天边。是他们带来的东西吗?女娃好奇地捡起珊瑚,白色的,那么小,那么精致,还带着来自海潮的味道。这是海边的东西吗?还是海里的东西?女娃的好奇涌动了起来。她还从来没有见过海呢,海是什么样子的?据父亲说那里到处都是水。她记得她见过最多的水就是距离部族不远的湖泊,海是不是也和湖泊一样大?一时间,所有的心思都飞到了远处。女娃的手颤抖了起来,只要乘着这个机会溜出去,就能看看传说中都没有见过的海。 可是族人们—— 她犹豫着握紧了拳头,掌心的坚实感觉让她想起了那支细小的珊瑚就躺在她的掌心—— 去一次吧,就看一次,然后就回来和父王和所有族人们道歉,她以后一定会更加乖巧更加听话。 女娃转身离开了自己的族群,满脑子都是能够见到海的兴奋。她却不知道,这是她第一次踏上离开族群的道路,也是最后一次。 “还没有找到女娃公主?”族人们疲倦地相互对望着。 “先去休息吧。”姜炎在族人眼前闭了闭眼睛,“你们需要休息。”他们已经在战场上坚持了很久,他不忍心再让他们奔波。 “可是女娃公主——” 姜炎挥了挥手,他没有告诉族人自己心中撕裂般的痛。那个孩子,是他所有的孩子中长得最像听訞的,个性也是一样的倔强。如果她执意要去做什么那谁都阻拦不了。 族人们退了出去。百草园又再度恢复了平静。姜炎低下头看着自己因为整日整夜不停息地制作伤药而布满细小伤口的双手。现在还有谁会温柔地为他抚平这些伤口呢?战争已经进行了两次,当交战双方再度进入沉寂的时候,也是埋葬那些在战场上死去的人们的时候。到底还需要多少血来填补他们才会满意?姜炎一下子站了起来,指尖深深陷入了掌心。 到底是为什么要相互厮杀,他们不是血脉上最亲近的族群吗?同样来自于少典部族的两大部族到底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这般思索的姜炎却不知道这其实已经是克制的结果,在后来的岁月里,在炎黄部族同时受到蚩尤部落的侵袭的时候,那个时候他们付出的代价才能用惨痛来形容。那不止是人类之间的战斗,也是神祇之间的征战。无数的人类和神灵在那场战争中灰飞烟灭,甚至连一丝灵息都无法保留下来。 “陛下,轩辕部族打出了黄帝的称号。” 姜炎有些震惊,自上古第一天帝帝俊之后能称为帝的或许就是东方天帝伏羲和自己这个被称为南方天帝的存在,轩辕这般做来想必是经过了帝俊册封的,在这样一个时代,任何神祇或人类都不会去冒惹怒帝俊的代价。 那之后的一战是阪泉三战中最为轻的一仗,就连前两战都没有出战的炎帝都站在了自己的战线上。在几番切磋之后两大部族就宣布合并为炎黄部族。从此中原地区和南炎州就成为了两大部族的统治地带。就如先前姜炎的判断那样,轩辕黄帝是一位很好的统治者。他首先正式确立了五方天帝的地位,将自己称为中央黄帝,而后经由帝俊之旨册封出了西方天帝少昊氏。北方天帝之位则空悬,有待来者。 也就在五方天帝地位确立之后的不久,就传来了一个噩耗。 女娃还是找到了她心目中的海,那是一望无际的波澜的世界,是透明的地府。她在东海嬉闹着,同鱼群一起玩乐,还采下了诸多的珊瑚捕捉了很多的海星想要带回族群里安慰那些被她吓坏的族人。可就在她玩得很开心的时候,她不经意地陷入了来自于海中的危险潜流,那些漩涡卷住了她让她不能逃脱。她害怕地挣扎着,无助地想要呼唤,但张开嘴冰冷的海水就灌了进去。她从来不知道原来看似透明的水是这般腥咸苦涩。她的眼睛越睁越大,逐渐地,来自于海面的光就被黑暗所吞没了。她想要说话,却只有无数气泡从她的口鼻中升起,她想要逃脱,稚嫩的双手只能在海水中无助地挣动。之后,平静的海面再也没有了一丝涟漪。 细小的鸟儿从海中破浪而出,它鸣叫着飞向高空。悲伤,痛苦,所有的一切都倾注在最后的一刻,它是炎帝少女所化,是她在这世上剩下的唯一一点精魄。它衔起任何它能够衔起的东西投进海中,它要填平这夺走她生命的地方。 父王…… 最后的一点思念消散,精卫鸟飞于西山东海,再也没有了那个名叫女娃的少女。 姜炎病了。 姬轩辕几乎是用强迫的态度让炎帝部族的人把他留在了他这里。真是不敢想象这些还不肯接受自己战败后果的人如果强行把姜炎连夜带回去有什么后果。就算是神祇也是有虚弱的时候。尤其是现在的姜炎,在失去了听訞之后战败于黄帝部族,接着又失去了女娃。姜炎不想让自己再思考下去,所以他病了。 整整三天,姬轩辕都没有离开姜炎身边。让他出乎意料的是因为如此炎帝部族对他的好感增强了。不过此时他最希望看到的并不是这个,而是病床上的神祇能再度恢复过来。 到了第五天的晚上,他终于如愿了。 “轩辕?”模糊的视线看过去,那个憔悴的人真的是曾经意气风发站在战场上的轩辕黄帝? 姬轩辕看懂了他的眼神,笑了起来,“姜炎,你也没比我好上多少。” …… “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 ——《北山经》 之四 南离 ?姜炎有些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穿起那身属于南方天帝的衮服的。遍身的红色让他觉得自己有些像个巫。精致而漂亮,照着水面的时候总觉得在看一个不认识的神祇。同黄帝一样,他的血脉也遍布了几乎全天下。祝融或许只不过是其中最出名的一个。现在披着金红色长袍的火正之神依旧默默无声地站在他身边。他听说了祝融的孩子的事情,也知道那个有着水之灵息的孩子已经有了就算是祝融也无法压制的力量,或许是时候选出未来的北帝了。 最近一段时间他总是觉得自己的眼神会游移到轩辕黄帝身上。他有些不怎么明白那个男人在想些什么。他也察觉出在他面前的黄帝和在其他人面前的黄帝是不一样了。是哪一种的不一样让他有些说不出。 “或许是因为在你这里他是平等的关系?”有一天来访的少昊氏对他的疑问这般回答。 这句话让姜炎有些明白了。炎帝部族里并没有那么重视上下之间的关系,但在黄帝部族一切都是那么严谨不能出现差错。也正是因为如此上下齐心黄帝部族才在短短的时间里壮大起来。轩辕黄帝是他所在的部族的首领,也承担着巨大的压力。同这样的他比起来炎帝还是相当轻松的。在听訞离开之后光是这位南方天帝几乎没有去管部族里事情的事实在黄帝部族看起来简直就是个奇迹。轩辕黄帝要做的事情很多,多到姜炎都不明白他怎么会这么空经常往他的百草园里跑。 “都处理好了?”姜炎忍不住好奇。 “我已经被问得够多了,姜炎你让我清静一下吧……”轩辕黄帝几乎是在哀号。 他这样的语气终于险些让姜炎笑出声来,“那你就休息会儿。”琥珀色的眼瞳望向那边,有些遥远的东西流失了,自己好像连当初心痛的心情也回忆不起来了。听訞走了有多久了,十年?一百年?还是两百年?精卫鸟出现的时间又有多久了,好像三五年,又好像是昨天。他不记得了,心口最柔软的地方不断被刺伤,那种淋漓的疼痛最后也变成了麻木。 “姜炎?”姬轩辕叫他。 “啊?”回过神来的姜炎看着对方拽着他的衣摆在说话。 “这颜色和你挺配的。” 似乎,只要有这个姬轩辕在,姜炎的思绪就会被拉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 “南方天帝的颜色罢了。”这是礼制的规定,也是必须要做的形式。以前的话,姜炎就穿的和他的族人差不多,只有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人群中特别瞩目。 “是不是因为司掌南方的关系,所以颜色这么淡。” “颜色淡?”姜炎歪了歪头,这是又说到哪里去了。 “眼睛。”姬轩辕夸张地凑近了,看着那双眼睛,很清凉很透彻的感觉,“很淡的琥珀色。” 姜炎下意识地后退了一点,而后对面那双深褐色的瞳不依不饶地追了过来,就好像想在他的眼睛里找出什么一样。 “天生的。”就好像那位西方天帝少昊氏一样天生白发白得特别快。他的眼睛也是天生就是这样的颜色。 “我一直都觉得自己的眼睛很普通,要是和你一样的颜色就好了。” 姜炎听了这话认真地去看了看,姬轩辕有一双很端正的眼睛,不像他的微微有些上挑,他的眼睛里曾经充满了锐气,现在则带着难以言喻的活力和灵息,在这其中又蕴含着包容的宽广,这是属于中央黄帝的眼,也是所有轩辕部族的力量所在。 “很好看的。”他这么说。 “真的?”姬轩辕似乎很高兴。 姜炎点了点头。看着他的高兴,他很明白,嫘祖也和听訞离开他一样离开了黄帝,现在在炎黄族群中,也只有他能处在一个平等的角度和姬轩辕说着没有谁能和他说的话。所以他才会经常出现在百草园。会找一切借口来打搅他的安宁。 不过—— 姜炎在一侧叹了口气,他也是习惯了,有这么一个会打搅他的神祇,有这么一个处在平等角度上的部族统治者和他交流,这也不是一件坏事。要知道现在自己的部族甚至都担心自己是不是因为太长时间不说话以至于忘了怎么说话了。就连最经常在他身边的祝融投过来的眼神也越来越担忧。要是没有姬轩辕三天两头过来,他是真的怕自己要忘记怎么和其他人或神祇相处了。 “姜炎,去祭典吧。” 炎黄部族共有的祭典,在他们宣布合并之后就一直举行,而每一次,都只有黄帝一个出现。这曾经使得不利的流言到处流传,有些糟糕的甚至都传言炎帝已经被秘密害死了。现在,是时候让这些流言彻底终止了。 各种深浅的红组成的衮服正式穿在身上,炎帝的神情是肃穆的,微微上扬的眼角此刻也低垂着,同身边的黄帝一起接受着所有部族成员的尊崇。他们是神祇,是立于天地间的五方天帝,是统领这这片地域和所有生灵的统领,他们站在这里,就要让这个部族成为这里的强者。 炎帝后裔,缘妇孕三年而生的孩子们纷纷演奏起了手中的乐器。他们还从未见过这位身在红色神光中的先祖。玲珑的音色在空气中鸣响,所有的部族成员都已经忘记了那场险些让自己丧命的阪泉之战,在现在的他们心中,只有一个炎黄部落,在轩辕黄帝和神农炎帝治下,他们是这片肥沃土壤的主人。他们受赠于天地,也回报于天地。他们歌唱,舞蹈,将自己最美丽的一面献给这天,将牺牲献给这地。甜美的水果,肥嫩的猎物,还有各色雕刻精美的玉器。南炎州自那自后成为了中原最为紧密的伙伴。 夜晚到来的时候人们点起了篝火,在篝火旁分享着今天的收获。献祭给神灵的东西深埋进了献祭井中,他们是懂得自然之道的神之血脉,也必将在今后的日子里在这片土地上与神灵同在。 姜炎的指尖敲击在钟上,清越的声音传出很远。有些喝醉的人们随着这个声音又跳起舞来,尽管显得有些笨拙,但他们欢快地唱着跳着,仿佛不知疲倦…… 这就是他的血脉,是他和听訞的后裔。 …… “炎帝之孙伯陵,伯陵同吴权之妻阿女缘妇,缘妇孕三年,是生鼓、延、殳。始为侯,鼓、延是始为钟,为乐风。” ——《海内经》 之五 炎之境 ?昆仑之境生有百草,能治病解毒。神农炎帝天生具有辨识草药之能,因而能尝百草而不病。可那百草之毒又岂是真的如此简单就可以去除的。在诸多年份之后,炎帝终究还是迎来了他的时刻。 对五方天帝来说,死亡是一个过程,一个必然的经历。在那之后他们方能从自己选择的人胎中脱胎而出,真正和自身的灵息融合在一起,重新成为与天地同寿的上古神祇。姜炎有趣地发现那似乎是按着某种顺序发生的。在他之前的东方天帝伏羲身为所有规则的创造者本身就是人类的缔造者之一,他是所有人的特性的根源,无需用人类的死亡来放开一些束缚。所以,姜炎就成了真正意味上第一个面临死亡的五方天帝。 只是看起来,姬轩辕比他还要紧张。 “总该不会是因为下一个是你的缘故吧。”姜炎不得不如此想。 “我?我担心自己干什么?”姬轩辕一脸莫名。 姜炎哭笑不得。这些日子,姬轩辕终于成功地把祝融打发出去自己占领了他身边的位子。也不知道祝融这次去传召共工是否顺利,他可不希望看到那两对素来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的父子都带着伤回来。在他经历过这一次死亡之后可就是确定北帝人选的时候了。到时候正好能看看那些孩子究竟长成什么样了…… 想到死亡,或许他距离死亡最近的那一刻是在战场之上,不是阪泉之战,而是在涿鹿之战时和姬轩辕一起站在战车上面对蚩尤部族的时候。奇怪的是他这个只上过两次战场不会用武器的神祇居然没有丝毫的紧张。站在姬轩辕身边他很安心,他知道对方擅长什么,也知道对方有着怎样的自信。不会输,炎黄部族不会输。 风伯雨师的威胁,应龙的降临,女魃的出战。昔日那个裹着他衣服睡觉的小小女孩已经成为了一员悍将。哪怕是祝融都说论起武艺来都要败在大旱天女之下。只是似乎最近这女孩的心事让姬轩辕颇为为难,姜炎不知道是怎样的事情,总该不会是那孩子喜欢上哪个姬轩辕的死对头了吧? 想着想着就有些疲倦了。姜炎闭上眼睛,百草的毒性正在体内慢慢蒸腾,带着点温暖的麻痹感随着血脉流转全身。自己现在的脸色应该很难看吧,幸好姬轩辕把所有人都赶出去了。现在的百草园就剩下他们两个而已。 “姜炎,别睡了。” 好吵…… “唉——姜炎啊,为什么你的听訞和我的嫘祖都会死呢。现在可倒好,就剩下我们两个孤老头子做伴。你看看,身边的人都老了,他们都会死,就算是女魃,将来嫁了人都不知道还会不会理我这个父王……”声音到了这里略微提高了一些,“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怎么会喜欢上蚩尤呢?好不容易把他封印起来,这孩子就说要等到封印消失后再去找他,死心眼啊……” ……看来是猜对了…… “……和她母亲一样的死心眼。”声调低沉下来,“可是我啊,也不能不随她的心意。每一次我看到她就在想,要是女娃没死,也是这样的年纪,也会这么让你头痛吧。那个时候,我觉得你比我更不好受呢。姜炎,要不是因为阪泉之战,女娃不会离开你,所以……对不起啊,姜炎……” 琥珀色的眼睛张开看了看他,随后很安心地闭了起来。就在带着宁静的苦涩味道的百草园里,炎帝陷入了短暂的死亡沉睡之中。等到他再度张开眼睛的时候,那个带着点顽皮笑容的姬轩辕又回到了他的面前。 “我都险些想赶快弄醒你了。”姬轩辕一边说一边帮姜炎收拾他身上的衮服,“再不快点的话就赶不上北帝的选拔了。” 有什么东西被埋藏进了心底深处,有什么东西替代了进来,让心口压抑已久的巨石化解了开来。 “也就是颛顼和共工中的一个,有什么好担心的。”反正那两个孩子都是差不多的脾气秉性,他看随便哪个成为北帝他们都有得好麻烦的。 “话可不是这么说。别人可都在看着到底是我们部族中的哪个胜出。” “这个问帝俊比较快点。”那位上古第一天帝肯定是已经心中有谱了,否则怎么这么镇定地在旁的地方围观呢。 “他啊……”姬轩辕想了想,终于想到了一个说法,“比我还不靠谱。” “哈哈……” 姬轩辕瞪着眼前绯红色衣衫的炎帝,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居然笑得这么开心?是不是我快要死了,所以看到奇怪的东西了?还是你死过以后脑子有点问题了?”说着就伸手去搭姜炎的额头。 “胡说什么?!”姜炎连忙闪身避开,“还不快点,难道想迟到吗?” “唉——等等我……” 那些来自于五湖四海的后裔们没有让他们的先祖失望,各有所长的他们在北帝的候选者出现之后并没有任何不满的意思。反而兴高采烈地在都广之野中游览观赏。他们中还有能自由上下天地的神灵从空中俯视这片大地并绘制下送于炎帝。展开的画面上有着山川河流神灵凶兽,五方天帝的属地均在上面闪烁着独有的色彩。地图的一角有什么破空飞出直上云霄,居住在南炎和中原的炎黄部族们抬头看到一个庞大的影子遮蔽了半边的天空,那是北冥的鲲化为鹏南迁。 “帝俊吗?”姬轩辕哼了一声,对这位上古第一天帝,似乎很少有认识他的神祇不抱怨他的性格的。就连他的嫡长子,西方天帝少昊氏都不给他好脸色看。 姜炎抬头望过去,阳光从鹏鸟的翅膀间洒落下来,落在地面上就好像被打碎的金子,风从鹏鸟飞过的地方传了过来,属于南方炎的气息在这里流转着,他微微展开双臂,身体轻得就好像能随时飞起来一样。 衣袖上有小小的压力传了过来,独立在山头悬崖一侧的姜炎回过头,看进了深褐色的眼瞳里。 “要飞的话,记得带我一起。” 两位神祇对看了一眼,笑了起来…… …… “有互人之国。炎帝之孙名曰灵恝生百互人,是能上下于天。” ——《大荒西经》 之一 阪泉三战 ?轩辕黄帝在很久以后已经有些不记得自己小时候是什么样子了。印象中很普通,在部族中也不是怎么特别出色。直到他带领着一部分族群的人离开原先居住的地方找到一个富饶的新家的时候,那些人才突然用全新的目光看着他。 他们曾经一直走到东海边上,看着广大的山峦深入海中,他们把那叫做流波山,因为它的形状就如同海中的波浪蜿蜒不断。在山林中他们试图找寻一些能够让他们留下来的东西。但却遇到了上古之兽——全身苍青色,没有角,一只粗壮的足支撑着全身的重量。就是这样一个庞然大物行动起来却没有丝毫的声息,等到他们察觉的时候他早已溜入水中。也不知是否和它有关,但凡是它一入水,天上就立刻乌云密布开始下雨。它鸣叫的声音就如同打雷,猝不及防之下有不少部族的人都被震晕了。轩辕氏花费了不少的时间来想办法应对。月亮的圆缺过了整整三轮之后他们终于成功地将它引入了陷阱之中杀死。这个名叫夔的兽类近看有些像他们平时见过的牛。在捕捉了一只之后其他的就不敢来骚扰他们了。那个时候还叫做姬轩辕的黄帝将那头夔的皮保留了下来。在他们寻找到中原这个合适的家之后他用这张巨大的皮制作成了一面鼓。又用路上所找到的雷兽的骨头做了鼓槌。在阪泉三战起始之时擂鼓助威,声闻五百里不歇甚是惊人。 阪泉之战,开启了一个新的时代。原本隶属于不同部族的人们因之融合起来,相互之间的血脉和力量交融在了一起。而在那之前,姬轩辕失去了自己的妻子。 嫘祖并不十分美丽,她甚至看起来很普通,就如同部族中一个普通的女子。但她依旧是来自于上古的一位神女,她和黄帝生下了女魃和其他诸多的孩子。教会了部族的人们养蚕织造的方法。她离去的时候很欣慰,因为黄帝答应她不会过度悲伤。有女儿女魃陪着自己的丈夫,嫘祖也很放心。 姬轩辕的悲伤确实没有持续很长时间。他试着用其他的事情减轻了自己的情绪。相对于周边的各大部族,轩辕部族还很年轻,还需要时间成长,而他们又是不知满足的一个新锐成员。急剧的人口扩张必定会同其他部族有所冲突。就算没有,姬轩辕也要找到一个战争的根源。当有限的资源无法满足自己的时候,就必然要进行对周边的融合。而当他发现无法用比战争更好的方法说服周边部族的时候,或许也只能经由血来完成必要的关键了。 阪泉三战之前他曾见过炎帝。长年接触有毒的草药让那位少典部族中第一位成长为神祇的姜炎看起来相当清瘦。应该也是和先前他失去自己的妻子有关,就好像是沉浸在了自己的悲伤中不愿意走出来。 不过那种温暖的气息……不愧是属于南方的火之力的拥有者。他身边的火正祝融一直在注意自己的行为,要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恐怕会立刻出手吧。自己倒是没什么,身边的女魃现在可还是个孩子。况且,他有必要对那个连武器都不会用的姜炎做什么吗?他想要的是两个部族的融合,不是消灭对方。 就是因为如上的道理,在阪泉三战中尽管双方看起来厮杀得很彻底,其实还是有所保留的,他们留下了年轻的孩子,也留下了未来的希望。 夔鼓响起的时候姜炎就算是深居在百草园也听到了这个声音。轰然的鼓鸣就好像在直接擂动他的心。一下又一下,宣布着一个年轻的部族将以自己的强大向天下昭示它的存在。 很许久许久以后,姜炎不得不承认姬轩辕做的是对的。血脉的融合让他们双方的族群获得了不息的火种,它一直流传到数千年之后的未来。 在最后一次的阪泉之战中,几乎不出现在战场上的炎帝站在了那里,看着祝融和女魃奋战难分胜负。有些诧异当年自己见过的女孩居然长成了这样。女魃融合了嫘祖和姬轩辕的优点,平日里她身形高挑容貌端丽就如一位真正的公主。在战场上她披上黑红色的战甲,将所有阻挡在她面前的障碍一一铲除。那样的女魃,无愧于轩辕部族女战神的称号。 不过自那之后姬轩辕看到自己的女儿就只有摇头叹息的份,不止一次地说过他这个女儿是越大自己越管不了了,让姜炎颇为庆幸祝融是个很听话的孩子。乃至于之后女魃追随着其他神灵的足迹一路离开轩辕部族,姬轩辕都没有阻拦过一下。或许在他的眼中女魃就是当年嫘祖的化身,追随自己所爱是无法让他去阻拦的事情。 阪泉之战之后,百草园似乎就成了姬轩辕最喜欢去的地方。闲暇的时候到这里和姜炎说说话能让他感觉到放松。因为对方已经是不多的可以算是他前辈的神祇了。很奇怪,以前把这些都当做是自己的目标,而真的达到之后,就感到了茫然。自己今后又该怎么走呢? 百草园里面永远都带着苦涩的草药味道。姜炎不太说话,自从女娃死去之后他的话更少了。更多的是姬轩辕在说话,对方聆听。 “说起神灵的原型的话,不都该是和凶兽很相似吗?”也不知道话题是怎么转到这上面的,总之,是个难得姜炎主动提起的话题。 姬轩辕想起了夔,严格说起来神灵和凶兽的分界线就在于他们对于天地万物的态度,神灵有的时候会庇佑他们,而凶兽只凭借着本能做事不会去管自己之外的生灵的死活。 “我们的图腾不就是这么说的吗?”炎帝部族和黄帝部族,不都是以他们本身的存在作为图腾的吗。 “我只是想起了少昊,号称百鸟之王,他的真身我记得好像和应龙很相似。”姜炎还记得曾经在天上瞥到过一眼的有翼长龙。隶属于天帝帝俊一族的应龙有着优雅细长的身体和万千羽麟构成的长翼,飞翔于空中姿态优美。 “他?我记得有两种真身吧。因着他父母的关系。” 姜炎笑了起来,“还真是龙凤的血统。不知道帝俊有没有见过。” 姬轩辕的回答慢上了半拍,“应该……没有吧……”各家都有各家的烦恼,帝俊家最为麻烦的就是他和嫡长子的关系一直不好,就不知今后是否能有所改善了…… …… “东海中有流波山,入海七千里。其上有兽,其状如牛,苍身而无角一足,出入水则必风雨,其光如日月,其声如雷,其名曰夔。黄帝得之,以其皮为鼓,橛以雷兽之骨,声闻五百里,以威天下。” ——《大荒东经》 之二 昆仑丘 ?昆仑之丘在西南四百里,深入里面之后才能发现这里精美的宫殿。帝之下都。在轩辕黄帝登基之后上古第一天帝帝俊就把这里送给了他。 昆仑山中多有玉石,清澈的河流从山间淌过。河流下的石头在阳光映照之下泛着五彩的色泽。这个地方总是环绕着一种祥和的气息,让进来的生灵都安静下来。姜炎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就觉得这个地方和他的百草园有些相似。 “大概也是因为这个,所以帝俊这么大方。”姬轩辕有些郁闷,毕竟那位天帝陛下的不靠谱是天上地下都认同的。他喜欢的是那种有生气的热闹,而不是这般安静的场所。说起来,他似乎也说过要把他放在这里一百年非变成石头不可。几乎就是在姬轩辕立出黄帝尊号的同一天,这把昆仑丘给予他作为下都的旨意就一起来了。快得让他都觉得帝俊是彻底有预谋的。 “不过,我也不是很喜欢。”昆仑丘很美,但这种过于宁静肃穆的气氛不是哪一个上古神祇都会喜欢的。姬轩辕的眼珠子一转,“姜炎,要不我转送给你。” 姜炎不由又好气又好笑,“你们以为昆仑丘就是个土丘吗?送来送去的像什么样子。” 姬轩辕夸张地叹了口气,“那么姜炎你帮我管着总可以吧。我实在是没那个心力。” 想想也是,炎黄部族不过刚刚融合,经历了阪泉三战,要让所有族人都接受这个结果还是很困难的。姜炎也知道祝融没有开口说,其实心里也是有不甘的。就连神祇也是如此想法,就更不要说所有的族人了。要让姬轩辕在这个时候分心在管理昆仑丘上是有些为难。 “我帮你看着就是。”反正他也就管管百草园,多出一个昆仑丘来也不算什么。这里的生灵都安静恬然,不会吵到他。 姬轩辕的脸上立刻就露出了笑容,“我问过了,此地本来就有管理的神祇,你只需要定时来看看就好。”五方天帝地位相当,这么做的话也不会有谁多说什么,反而因为他把这么重要的地方交给炎帝能让炎帝部族对他增加好感。 司掌昆仑丘的陆吾倒觉得好笑。昆仑丘自诞生以来就是天帝都城,他们那位上古第一天帝就不用说了,除非是一定要来的祭典,要不然连影子都看不到,能立刻送人的时候就把昆仑丘全部送人了。说是要给中央天帝的礼物,还不知道在暗地里偷笑了多久。现在倒好,这位轩辕黄帝二话不说就转交给了炎帝管理,真是让他这个守护者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也曾经为此向少昊氏吐过苦水,那位西方天帝相当明白地指明了他的职责所在。 “这个啊——总之你管好昆仑丘就好了。” 昆仑之丘,上有天梯,该是诸多神祇的土地连通的地方。在这昆仑丘之上,只要是用心去找就能够找到来往各处的道路。在后世的岁月里,这里也是上古神祇的领地唯一一个和下界联系的地方。那个时候,昆仑丘早就变成了上昆仑和下昆仑,人类,再也找不到通往天上的浮槎。 “我记得帝俊的都城不止这一个。”姜炎的眼光在昆仑丘的山石上滑动,他能轻易分辨出里面有多少种珍惜草药,昆仑丘真的是个好地方,有不少需要走遍天下才能找到的药石草木在这里都能见到。 “那是自然。”上古第一天帝嘛,帝俊的存在先于炎帝,是能同伏羲氏并驾齐驱的神祇,“上都在虚无缥缈之间,下都有好几处,他最喜欢的是青要山密都。”那几个地方都是凝聚了天地灵气所在的地方,青要山密都贺鸟飞临山明水秀。住在那里的神灵颇和帝俊的胃口。 “倒是听说先前帝俊已经把自己的竹林交给己鸷了。”那里有大可做舟的竹子。 “恐怕是没有办法吧。”姬轩辕笑得有点不怀好意,“听说这段时间天上那位可是很不高兴啊。” 姜炎的嘴角也牵动了一下,他们那位相当不靠谱的上古第一天帝也就这点好,只要天后羲和陛下眼睛一瞪,他就什么都不敢做也不敢说了。 “说了这么多。真是有些累了。”姬轩辕在昆仑丘的一棵古松树下躺了下来,适当的落叶在地面上铺垫起来,躺下去软硬适中。山间的威风带来清新的气息,他得稍微换个说法,至少在这里睡觉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就不知道帝俊有没有在这里这么做过。 姜炎无奈地摇摇头,也跟着在松树下坐了下来。从这里看过去可以看到昆仑丘中薄雾缭绕,适量的水汽让皮肤相当舒服。姜炎看着远处的山林,心中有些恍惚。 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快了。当年对他微笑的听訞的身影逐渐淡去了。倒是眼前这个无聊地躺在这里的神祇在他心中清晰了过来。自己也太封闭了,这些年和他说话说的最多的就是姬轩辕。而每每说起来都是些山南海北没有联系的东西。仔细想来他们好像就是没有谈论过关于双方的部族和双方的战争。姬轩辕觉得没有必要吧。就连他也觉得没有必要。在五方天帝的尊号在天上地下出现之后,有些东西就变成了注定的。听訞那个时候是不是也知道呢?知道女娃的死,知道炎黄两大部族的战斗?姜炎想了很久也没有想出答案。 眼前的光影变得陆离起来,姜炎一回神就看到穿着黑黄色衮服的上古第一天帝悬浮在他的面前。黑色的发丝披散在身后没有被戴冠,衣角下赤着的足踏着昆仑丘的云气。 “姜炎,很早以前我就想见你一面,没想到拖到了现在。” 他们相互听说过无数次,却只在这一次见到了对方。神祇之间的灵息各有差别,姜炎能立刻就明白眼前的神祇是谁。他想要说什么,帝俊把一根手指竖在了嘴唇前示意他不要出声,“姬轩辕睡着了,别吵醒他。最近他太辛苦了。” 姬轩辕躺下的时候立刻睡着了。多日的辛劳积攒下来他实在是需要一次彻底的休息。 姜炎的嘴角有着柔和的笑容。在他几乎不问世事的情况下姬轩辕代替他管理了所有的炎帝部族的事务。他想,他该谢谢他的。 帝俊的眼光投向远处,就好像在看着遥远不可见的未来一样—— “昆仑……真是个美丽的地方……” …… “西南四百里,曰昆仑之丘,是实惟帝之下都,神陆吾司之。” ——《西山经》 之三 百草经 ?五方天帝治下,有中原,有东夷、南炎、西州、北冥,黄帝居于中原位列中央天帝。炎帝居于南炎位列南方天帝。在这五洲之中,以中原和南炎最为联系紧密。炎帝有百草园,其中多生草木。黄帝曾游于四海而言,天下草木皆可见于百草园中。黄帝也曾食于远山,灌于丹木。并取峚山玉荣,投于锺山之阳,是为祭礼。 游山多有所得,每一次回来之后,姬轩辕都会送给姜炎不少东西。有他山之玉,有东海的珊瑚,有某座高山上的一枝枯枝,还有一些零零碎碎他自己也说不上来的东西。总是在回来之后一股脑地扔到了百草园中。 那天他去的时候姜炎在练字,用手指沾了水在地面上画着。还算是简单的笔画,也还算是简单的文字,却让姬轩辕的眉头一跳。 “好端端的,写个‘死’字干什么?”自文字被造出来后,这个字似乎就成为了人类的禁忌。可是他们难道不知道这是每一个生灵都会面临的终点。他们不过是在欺骗自己。 “不过是心有感慨罢了。”姜炎将指尖的水擦干后站了起来。 这天早上,他发现早先一直居住在百草园中的松鼠死在了树下,僵硬的四肢顽固地环绕着自己。松鼠已经很老了,老到它身上的毛都已开始掉落。他把它埋葬在了松树之下,百草园中有不少的松树都是这只松鼠埋藏的松子成长而成。在它的同类之中它已经算是长寿的了。 是生灵终究要死,即便是神祇也是如此。 姬轩辕撇撇嘴角,“又是想起什么了吧。”他了解姜炎,对方就好像是喜欢生活在过去一样不断让自己沉浸在以往的岁月里,“姜炎你明不明白,就算你再想,也不可能让失去的再度回来。”听訞神魂已散,女娃的精魂化作了精卫,即便是以五方天帝之能也无法挽回在过去失去生命的神祇。 “我知道。只是——”姜炎摇了摇头,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我在想,我们会什么时候死。” 姬轩辕的语气一下子加重了,“这样的死,对我们来说不过是一个过程。”一个必然的,决然不可回返的过程。 姜炎看着他,“我是不是说了什么让你生气的话?” “啊?”姬轩辕愣了,“我没有生气。” “可是你——”从来没有用这么重的语气在他面前说过话。 姬轩辕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大概是最近累了,有些说重了,你不要介意。” 姜炎没有介意,就连他也觉得姬轩辕该休息了,“要不要我帮你调理调理?” “可以吗?” 说实在的,姜炎有些奇怪姬轩辕惊讶的神情,他是神农氏,当然能在这个方面帮上忙了。该不是他实在是表现得太没有存在感了所以对方已经忘了他是谁了吧。想到这一点姜炎不免有些上气,直接动手扯了姬轩辕进他的住处。 “唉唉唉——” “少说废话,现在就开始。今后你吃什么做什么我都要知道,还有,你前几天到底去了哪里了?那里的气候状况如何?” “啊?” “用汤药的话比较慢一点,还是直接用砭石好了,把上衣脱了。” “啊啊?” “差不多了,嗯,就这里。” “啊——” 祝融几乎是在听到惨叫的同时冲进了炎帝的居住。这是一座用木料和藤蔓搭建的小型宫殿,隐藏在百草园中全然没有痕迹。 现今就在姜炎的住处,姬轩辕趴倒在桌面上死活不知,姜炎正把手中的砭石从对方身上拿下来,眉头皱得有点紧。听到自家大门被踹开的声音后就着这个姿势转过头来看。微微有些上挑的眼睛和祝融对在了一起。 司火的正神慢慢地把自己的手遮在自己的眼睛上,随后动作僵硬地退了出去—— “我什么都没看到。” 姑且不去看自欺欺人的火正祝融,趴倒在桌子上的姬轩辕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砭石啊——他居然还活着,真是个奇迹。 “我的手艺有这么差吗?”姜炎自问。 他的手艺当然没这么差,不过对同样身为五方天帝的姬轩辕来说真的是够他受的了。姜炎以前从来不在人类当中施展的医术很快就在他身上一一试过了。看着对方越来越透亮的眼神,姬轩辕自觉自己是在做着有利于他人不利自己的牺牲。究竟姜炎什么时候能罢手他是真的不知道了。 于是从那天开始,炎黄部族的高层成员都会发现轩辕黄帝还是照例经常去百草园找神农炎帝,和以前不同的则是原先他会兴高采烈地出现,现在却是一脸表情扭曲地出来。 有了这样的疑问他们当然就要去问了,轩辕黄帝“一脸笑容”地问他们想不想试试炎帝的砭石法,顺便给他们看了看在炎帝的火疗法治疗之下的发紫的背部。让就算是炎帝部族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个……我们陛下就这点爱好哈哈。” 姬轩辕无话可说就是了。 有了喧嚣的百草园,也依旧还是那个百草园,不过它的主人显得比以前更有生气,翻找书册不亦乐乎。最近姬轩辕每次踏进这里都感到一阵寒意从背脊上滑过,不知道今天又是什么。 “你这么看着我,就好像我是什么妖魔一样。”姜炎笑着把手上的茶放到姬轩辕面前,“喝点这个,今年刚种出来的。” 清香中带着微微的苦,回味起来有一丝甜意。姬轩辕在竹藤做成的椅子上半躺下来,如果每天都能像今天这样该有多好。 “给你。”他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了姜炎。 姜炎接过之后在手中端详着,这是一块红色的玉石,上面雕刻着炎帝部族的图腾。 “这是?” “偶然找到的玉石,觉得和你挺相配的。”其实他是有意去找,一眼相中的。 “偶然找到的玉石就有雕刻了?” “哦——那是我刻的。应该还算拿得出手。”姬轩辕也是学过雕刻的,很久以前,他也曾经给哭闹的女魃做过一些小玩意。 姜炎把那块东西挂在了自己的腰上,“很合适。” 姬轩辕瞄了一眼,咧嘴一笑,“你喜欢就好。”随即他就缓缓闭上了眼睛,“奇怪了,怎么现在我每次到你这里都这么容易睡着……” 姜炎笑了一下,他当然是知道原因的。每一次,都是用那些助眠的药物熏香或茶水来让姬轩辕进入休息的状态。他轻轻帮姬轩辕盖上一件衣服,看着他沉睡的面容心安了下来。姬轩辕的身体也没有什么,不过是劳累得厉害,就让他在这里好好休息好了,今后的岁月,真的还很长很长…… …… “其中多白玉,是有玉膏。其源沸沸汤汤,黄帝是食是飨。是生玄玉。玉膏所出,以灌丹木。丹木五岁,五色乃清,五味乃馨。黄帝乃取峚山之玉荣,而投之锺山之阳。” ——《西山经》 之四 涿鹿之战 ?来自于蚩尤的袭击并非是有所预谋,反而像是水到渠成。在那支部族逐渐成长的时候就能从他们的行为看出他们的攻击性。他们就同炎黄部族一样有着强大的力量。蚩尤的神力不在五方天帝之下。 战争开启的时候,属于神祇的力量在天上和地下交织着。炎黄部族对抗得很辛苦。毕竟身为战神的蚩尤要比他们更加擅长杀戮。轩辕黄帝的极力斡旋也不过使他们勉强维持着对抗的战线。这已经不止是人类的战争了,也是神祇之间的纷争。女魃的黑红色战甲在战场上舞出华丽的篇章,或许只有她出战才能抵抗住蚩尤,但轩辕黄帝和炎帝都明白光靠女魃是无法改变战争的方向的。 决战之前,轩辕黄帝和炎帝一身戎装站在部族之前,他们所要做的,或许也只有在这翼州之野取得胜利或者是战死。东夷和西州都无法直接干涉人族的事物。能够答应轩辕黄帝通过祭祀来借取力量已经算是站在他身边了。 午后的祭祀带来了一场漂泊的大雨,伴随着乌云和大雨降落在翼州之野的是有着黑色鳞甲的长翼应龙。黑色的巨大眼瞳看着面前召唤他的轩辕黄帝,似乎带着一丝不可察觉的笑意。最终,还是要将神祇的力量压制在战场之上。 黑色的羽毛长翼在空中挥动着,应龙从地面上飞翔起来,细长优雅的脖颈微微扬升尔后发出清澈的鸣叫。 雨势骤然增强,汇聚成几道河流冲向下坡处的蚩尤部族。对方猝不及防,传来无数哀号怒骂,有为数不少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洪水冲得踪影全无。 变故也就在那刹那,云层中有神祇的力量一闪而过,大雨顿时随着灵息的变化而变化。 “风伯雨师!”炎帝的眼神锐利地看向空中,同样作为神祇的他们是能够看到对方的。但在人族的眼中或许只能见到黑色的乌云笼罩着的混沌上苍。 炎帝的剑从鞘中拔了出来,归属于南方的炎之力量蒸发了云层。就在高空中两道力量在同应龙的力量相抗衡。应龙在空中扇动着翅膀,将所有的力量都倾注在了雨水的方向上。上方风伯和雨师相互辉映的力量发出雷鸣的声音,狂风和暴雨遮盖了所有能看到的地方。不论是炎黄部族还是蚩尤部族都被无尽的雨幕所阻挡。 “必须要想想办法。”姜炎转头对着姬轩辕大声说着,他都无法听到对方的声音。 “父王!” 身侧传来了呼叫的声音,黑色和红色相间的铠甲在雨水中被洗刷得相当明亮。女魃的眼神也是如此的明亮。 “女魃,你——”姬轩辕却似乎下不了决心,他皱眉看着自己的女儿。 “我要去,父王。”女魃的声音坚定异常。 姬轩辕好像听到身边的姜炎叹了口气,就连他也察觉了吗?他苦笑,这么明显的事实,也许只有在这战场上是最好的决断方法。 “那么你去吧。” 女魃离开的背影在雨水中也立得笔直。她义无反顾地往那个终点走去。 血色的翼翅在她身后舒展开来,轩辕女魃,大旱天女,风伯雨师的力量骤然间被截断。大雨顿停,大风立止。天空再度展现出那种美丽的蓝色,就好像是雨过天晴的那种湛然。女魃将手中的长剑牢牢握住,看着不远处沉默的身影,深深吸了一口气。 所有的故事都在这个片刻凝固,那对从来不知道对方身份的男女在这里为他们不为人知的过去画下了句号。她从来不是温柔的女子,他也不是普通的路人。他们说过很多也做过很多,唯独没有想到会在战场上见面。女魃的眼神同对面的眼神交融在一起,她都能看出对方眼中欣慰的笑意。这才是她爱的人,是立在这世上的战神。 兵器与兵器接触发出清脆的声响,为其中一个奏响了挽歌。每一次转身都带起淡淡的血色,女魃黑褐色的眼瞳已经被血光充斥,她是后世的僵尸始祖,是同天地同寿的不死之身。在这场战争中失去自己所爱的她最后选择在轩辕黄帝的墓中将自己的所有封存下来,直到那位神祇重新从封印中复苏。 女魃的剑从他的颈项间划过,就在那错身的刹那,她似乎听到了他呼唤了她的名字,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头颅滚落下来,是谁发出了欢呼的声音,是谁在怒吼。女魃已经听不见了,她看着那边的族人们,眼中蓄积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姬轩辕的双肩松懈了下来,“结束了。” 姜炎看着他,眼中有着担忧的神色。 结束了。在后世的记载上,其实只有短短的几行字几句话——“黄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杀蚩尤。”千百年后还有谁能想象出里面的故事。在今后的岁月里,想必那些人们会为自己的利益而不断修改这段记载上的历史吧。谁也无法想象到在后来的传说中战神会变成魔神。其实就算是这些传到五方天帝的耳中也不会觉得什么。上古诸神本就源自于天地自然,他们自身从不觉得自己有善恶之分,只有人心有神魔而已。 残余下来不愿意同炎黄部族融合在一起的蚩尤部族沿着他们来的道路回到了他们最初的家园之中,在浓密的森林中他们更愿意保留自己以前的所有。而在击败这个最大的敌人之后炎黄部族实质上已经统治了除东夷和西州以外所有的直属和非直属之地。从此他们的血脉在这个天下流传相容,最终汇合成了一个民族。 “千百年后,不知道会是怎样的光景。”站在泰山之巅向下望的姬轩辕将手中的祭祀之玉放置在了祭台上。以苍壁礼天、黄琮礼地、青圭礼东方、赤璋礼南方、白琥礼西方、玄璜礼北方,在北方天帝的帝位定了下来之后,五方天帝的治理由此而始,纵横天下天上。 “女魃还好吗?”姜炎很是关心那个孩子。 “她会好起来的。”说起自己的女儿姬轩辕的声音柔和了下来,“她也会等到那一天的。” 巍巍山林,天边云霞漫天,这个时代,由此开端…… …… “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畜水。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杀蚩尤。” ——《大荒北经》 之五 定天都 ?正黄色的衮服是由上好的布料所制作,穿在身上并不觉得累赘,倒是头顶上所带的冠有些沉重。十二玉琉在眼前微微晃动,轩辕黄帝的神情远没有祭祀时候那般严肃,反而有些无奈。 毕竟面对这位神祇谁都得无奈。 黄色和黑色相间的龙纹衮服宽松地披在身上,上古第一天帝的脸色难看得厉害。 “又和己鸷吵架了?”自从五方天帝之位立后他就总是这副脸色来找他。原因无他,他身为中央天帝就该有统领五方天帝的职责。可是这位天帝陛下似乎也忘记了作为他儿子的己鸷连他这个上古第一天帝都敢当面顶撞,还会把他姬轩辕放在眼里?不过话说回来,他们和己鸷之间的关系可没有这对父子这般糟糕。 “我就想不明白了。”帝俊捂着自己的额头,“他为什么就是要针对我。” 我要是他就不止是针对了,见一次揍一次还比较解气——轩辕黄帝会这么想也不会这么说出来。能把自己儿子一丢这么多年还理直气壮的神祇真不多见。而且还是在明知的情况下刻意为之。究竟是什么原因帝俊不肯说他们也不去问,不过就这个结果来看,帝俊那是活该。 “你们之间的事情,我们不好插手。”跟着过来的姜炎冷冰冰的一句话把帝俊想要说出来的不满都憋了回去。姬轩辕看了姜炎一眼就知道他想起女娃了,这边这位的怨气也是大的很。 帝俊低着头好一会儿不说话,然后才抬起头来,“是关于五方天帝的天都问题。己鸷应该还来不及和你们说。” 姜炎和姬轩辕对看了一眼,先前倒是听到伏羲氏传信来说要勘定五方天帝的天都。就如帝俊的密都一般,属于天下苍生觐见和祭祀五方天帝的所在。 “天都理应是在中原地带,姬轩辕你有什么合适的地方吗?” 中原地带吗?姬轩辕皱着眉头思索了一番。 中原居于中央之地,而中原之中央则在于略偏西南的黑水之间。此处有野名都广之野,纵横上下无数,其间有百谷自生鸾鸟自歌,灵寿实华,草木所聚。姬轩辕也还记得后稷的墓就在那里,原本就是作为天下之土的祭坛而被轩辕部族的人所铭记的,草木冬夏不死生生不息。 “如可以的话,可以定在都广之野。” 姜炎记得那个地方,先前轩辕黄帝巡游天下的时候总是拖着他一起去。那个天广地阔的地方很得他们两个的心思。 “都广之野吗?倒是个好地方。”帝俊对天下了如指掌,自然是知晓的,“正好先前做好的礼器都可以用了。” 在五方天帝之名立后,轩辕黄帝就依着他们五个和天帝天后的象征制作了六件玉礼器,其中天帝和天后作为“天”来共同祭祀。之下则是五方天帝的各个执掌方位。先前曾经在泰山祭祀中用过一次,这一次都广之野正好可以为五方天帝各自执掌进行正名。 东方木属,执掌起始。南方火属,执掌生长。西方金属,执掌刑责。北方水属,执掌归宿。中央土属,执掌融合。由此,五方天帝之位同天帝天后并列为天上地下最高神祇。鸟兽竞相在这里停留鸣唱,绽放着细小花朵的广袤田野没有经过任何的特别修饰。五方天帝决定还是以它最初的原貌一直保留着作为天都。在这里的深处有一座耸立不高的坟茔,那是后稷的葬所。 在后来的日子里,轩辕黄帝还是会经常去百草园找炎帝说话。在经历过死劫之后炎帝能感觉到轩辕黄帝灵息逐渐减弱。他还是不动声色地将那些安眠助神的药物让姬轩辕服下。 “是不是我的时候要到了。”姬轩辕把玩着手中的陶碗,语气里还带着些许兴奋。 姜炎还没见过要死得这么开心的,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应该是。你自己感觉如何?” “很好。”姬轩辕的笑容就如以前一样爽朗,“我只是在想,以后大概就要离开这片土地了。” 姜炎愣了愣,他一直都没有去思考这个问题。是了,在他们真正成为五方天帝之后,就需要踏入天上的领域。原先的时候还没有那么明显的天上和地下之分,随着岁月的流淌,天地间的清之气浮于上而成天,浊之气沉于下而成地。他们五方天帝的直属之地现在都变成了“天上”。 原来已经过了如此之长的时间。他在百草园中待得连时间的流动也忘记了。 “我们啊,原来是真的距离原先的‘人’如此之远了。”那些曾经遇到过的人现在都已经去世了吧。被埋葬进黄土之中获得他们最后的安宁。那些曾经陪伴着的神祇也有了诸多的分合。就算是自己的子嗣现在又有多少活在这个世界上还留在自己身边呢?姜炎的眼光轻轻一转,祝融还在他身边平静地守候着他。姬轩辕呢?他唯一还留在身边的女儿现在也不在身边了。释放了自己力量和灵息的女魃只能不断在北方行走避免自身过于强烈的大旱天女的力量对四周造成过多的危害。姬轩辕能够平等说说话的也只有他了。 寂寞吗?也许在这样的位子上就是会这样。注定他们是五方天帝,是这个世界平衡的力量之一。无从选择也无法选择。 “就好像睡了一觉,等你张开眼睛的时候,其实一切都没有变化。”姜炎在那边回想着自己曾经经历过的,“你之后还有少昊,还有颛顼呢。到时候你就可以高枕无忧地看着他们了。” “唉,少昊有伏羲在有问题才怪,颛顼可是我族的子弟,我觉得我就成了他的经验了。” “己鸷倒是真没有问题。不过颛顼……我看他大概压根就不会在意这点,八成可能连自己要经历死这个历程都不知道吧。” 想想自己的那个曾孙子的性格,轩辕黄帝汗颜地发现应该是真的会变成这样。 “算了,后人自有后人福,我操心这个干什么。” 两位各自统领一方的天帝笑了起来,这天地,似乎也展开了笑颜…… …… “西南黑水之间,有都广之野,后稷葬焉。爰有膏菽、膏稻、膏黍、膏稷,百谷自生,冬夏播琴。鸾鸟自歌,凤鸟自,灵寿实华,草木所聚。爰有百兽,相群爰处。此草也,冬夏不死。” ——《海内经》 之一 穷桑木 ?有所谓穷桑于西海之滨。有所谓神人居于此。 同东海相比,西海显得冷寂,却又在不经意之间比起北溟来有生气。在平静的海面之下有斑斓的鱼不时游动着,让往来经过的人能察觉到属于西海的灵秀。 而在此处,最多见的便是满地的桑树林。在人的身影出现在这里之前它们就在这片土地上生根生长。甚至连那些后来的西方神祇都说不清它们的来历。 “桑树林嘛……倒是和离朱有些关系呢。”西方最高的神祇如此说,底下的神人和人自然不会有什么怀疑。而他所存在的年岁,即便在五帝中不是最高,却也是同日月一样长久了。 不过—— “父王喜欢乱说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掉?”年少的该此刻还没有今后成为金神的威仪,在他兄长重的映衬下反而显得比同龄孩子还要瘦弱。 “我看等你改掉皱眉头的习惯再去劝劝父王的好。”曾名为重的木神句芒这个时候已是执掌一方的神灵了。在由西方白帝少昊指名做了辅佐东方天帝伏羲的辅神之后出现在长留山的时间也变得越来越少。毕竟那位东方天帝几乎从来不在自己的领地,诸多事宜都是他在操劳。为了减轻他的负担,这阵子该已经在逐渐努力分担管理西州的辛劳了。 后世被成为肃正严明的金神蓐收哼了一声,也不再搭理性格散漫的句芒,自顾自处理起交到长留山的文书来。少昊若是不在长留山帝阙中,这些文书就成了他的事情。而有时少昊那喜欢四处游走的性格真的是让他磨牙。 “我可恨不得父王病一场才好,这样他就能安心留在长留了。”该曾如此说过,也曾为此后悔不已过。 不过那已是千百年之后的事,在当下的长留山帝阙,前来禀报少昊回来的神使却似乎欲言又止。 “有什么事就直说好了。”句芒宽厚地笑笑,长留山上上下下谁还不知道白帝少昊随性的性格。 “唉——老毛病又发作了。” 重和该对看了一眼,而后异口同声—— “不是吧?” 诚如神使所说,好不容易回长留山的少昊手中抱着个明显有奇怪血统的婴儿。肌肤看起来惨白,乌黑的眼珠时不时闪过几道红芒。 “帝君,您倒是让臣下看看这孩子到底是什么族的啊?”一群长留山的神灵围着他们不肯撒手的帝君转。跑过来的木神句芒低头掩住自己上扬的嘴角,该则是狠狠皱起了眉头。 想当年,他们也是这么来的…… 白帝少昊那喜欢捡东西回来养的毛病估计是治不了了,看看长留山山上多少带翅膀的不带翅膀的都是从蛋或者幼年时代被抛弃路边让他给捡回来的。就连族内的白帝之子都是这么来的。亲近些的神灵都知道,少昊连后位都空悬着,平日里更是从不偏好女色,重和该这两个一看就知道沾着东夷血统却明显是不同种族的孩子怎么会是他亲生的。不过好在这两个孩子长大些之后个个能力非凡,重都已经有了木神句芒的称号,想必今后还年少的该也能够达到那样的地步。既然他们的白帝眼光这么好,关于他那几个养子的闲言碎语也在重受天帝封之后全部消失了。 如今,已是足足一千年有余。少昊的家,又来了一个被他取名为“般”的孩子。 “当初那么小的重和该我都能养这么大,现在你们担心什么?”己鸷插着腰,丝毫看不出一点西方天帝尊贵的样子。也好在在适当的时候这位统御东夷一万两千余里,同时君临西方的帝君还是能够摆出该有的威仪的。在长留山,相当于他自己家的地方大家也都习惯看到这样的己鸷了。不是还说东帝伏羲还有和白帝斗嘴乱说的毛病吗。炎帝和黄帝还经常在部族面前一言不合闹小孩子脾气呢。反正让人觉得没威严的不止是他们一家的帝君就可以了。 “可是帝君,这种族不明的……”长留山的属臣们还想据理力争,就被句芒客客气气地请了出去。有的时候该私底下解决的还是私底下解决的好,让外边的看到了真是不太好…… 果不其然,在外面的属臣都离开之后,宫室内就能明显感到冷意—— “父、王!”该咬着牙说话。 “哎呀!这孩子该喂了。”察觉不对的己鸷立刻找个借口脚底抹油开溜。剩下该在那边浑身散发寒意。 “唉——”句芒走过去在该柔顺的头发上摸了摸,“你啊,也不要对父王这么苛刻,父王是明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的。” “可是……”该咬了咬嘴唇,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西方少昊管辖之下,西海之滨的桑树林倒是个清静的去处。久远之前为了从那群爱说他的臣属面前逃开,己鸷就经常带着年幼的重和该到那里居住。为了取得架构房屋的木料也有居住在附近的人们前来砍伐,不过相当明白同这里的生灵相处的人们都能够掌握适当的量和度,从不砍伐过多,也不会惊扰这里的生灵。 为孩子做的桑木小床有一股清新的味道,幼小的婴儿躺在里面睡得很是香甜。己鸷的手指在他没有血色的小脸上戳了戳,好脾气的婴儿也没有反应。 来自于东方的清风在己鸷身边凝聚成了神祇的形体,位列东方天帝的神祇最不为人知的喜好就是他很偏爱出现在己鸷身边。 “这孩子……”清秀的眉头蹙了起来,看来是明白了些什么。 己鸷却在笑,“是我的孩子,就一直是我的孩子。” “你呀……”伏羲的手不由自主地在己鸷的头上揉了揉,这位执掌西方的天帝也只有在他面前会像个孩子的样子。 而在千百年之后,曾名为般的孩子被封为弓神倍伐,由他开始,方有弓箭之说。在那些兵刃交错的岁月中,他也曾屡屡出现在战场之上,只不知那时离开了长留山的他是何种心思,而在长留山中的白帝少昊又是以何种心思期待着远离的孩子们的归来。 彼时曾有名册记少昊之子,长子重,木神句芒。次子该,金神蓐收。三子般,弓神倍伐。四子奇,凶兽穷奇。皆纵横九州流传下无数故事…… …… “少昊生般,般是始为弓矢。” ——《海内经》 之二 反景司 ?东夷一万两千里皆云白帝少昊有太昊之德。太昊掌之日华,少昊掌之反景。西方日落之时,红霞遍布天地交汇之处灵息扰动,被人们传说为这位神祇在司掌着。不过这在长留山的神灵们看来无非是他们的帝君很喜欢在晚霞漫天的时候看天而已。 深究其中的缘故,却是同太昊氏伏羲有些关联。这两位神祇的力量同出一源,又有相互承接的封号,会认为他们一个掌管日出一个掌管日落也就不奇怪了。或许在他们分管的灵息中也是如此也说不定。但这些上古神祇们并不需要去执掌些什么,他们本身就是这从虚无中诞生的世界的一部分,也可以说那些表现出来景观正是他们灵息的一部分。 太昊氏伏羲经常在长留山出现的时候,是在己鸷刚有了少昊之名的几年之后。 他带来的是一件早就欠了己鸷很久的礼物。黑色和红色相间的琴身,最简练的线条还有五根精工制作的琴弦。对琴艺已有所成的己鸷来说简直就是爱不释手。让刚刚开始能跟在他身边到处跑的重摇头不止。 “给它起个名字吧。”伏羲也听闻了现在喜爱琴的神灵和人族都喜欢给自己的爱琴起个名字,自己所做的琴也会被用很长一段时间,起个名字无可厚非。 “就叫伏羲琴如何?”己鸷眨眨眼睛,对这个名字很满意。 伏羲愣了愣,随即释怀,“随你好了。” 后世曾被称之为伏羲琴的神器,在伏羲和己鸷眼中也就是他们所珍爱的一张琴。五弦配合五德之意,音色泠泠声清柔和,只要己鸷一弹起,长留山的众鸟都会聚集在他的身边。久而久之这些鸟儿们也会合着琴声舞动,倒是成了长留山一景。然这般让长留山神灵们津津乐道的风景,却也有无奈消失的时候。五方天帝之中,在北帝颛顼尚未成长之际,该是东方天帝伏羲与白帝少昊的关系最为要好。可那最要好的朋友也有分歧的时候,更何况是两方天地的主人。也不知是什么样的缘由,让己鸷不愿意碰到伏羲,尽而致使这位西方天帝离家出走不知去向。他的几个孩子倒是放心,宽慰众多臣属由得他去胡闹即可。 变故,却也是在不经意间发生的。究其起因却是那个被称为不成材的白帝之子奇。这第四子倒是在白帝诸子中唯一一个异常明确身份种族的。他出生被抛弃之后完全是妖兽穷奇的模样,也因此己鸷为其起名为奇。少年时这位皇子就以顽劣出名,白帝臣属皆言其妖性不改。己鸷不以为然,只要他不触犯白帝所掌控之刑责便由得他去。好在嬴奇天资聪颖,胡闹归胡闹,真的恶事还不曾做下一桩,让跟在他背后准备捉他不是的神灵们无可奈何。可惜这样的性子到底还是让他胡闹出了问题。原因外人自是不知,等到消息传回的时候句芒和蓐收才知道己鸷中了鸮毒,追查竟是嬴奇所为。待得他们怒气冲冲去寻时他早已不知所踪。 “也不怪他。”己鸷在病榻上苦笑,“是我的不是,不该误导于他。”至于误导了什么,白帝之后数千年一直讳莫如深。鸮毒本该是国之大疫之时方会出现的,现今等于是遗祸一方的都聚到了己鸷身上,他又顶着个凡人的身份不愿意回长留山,在中毒之后只得无奈地缠绵疾病。 己鸷不愿回去,就只得由已经升为白帝辅神的金神蓐收前去照顾。在那凡间挑选一处山清水秀之地,搭建起一间全由青竹构造的小屋,己鸷倒在里面住得舒服,整日里吃吃睡睡,看得蓐收一腔怒火不知该往哪里发。 “好歹也想办法把余毒清一下。”这整天里的躺在病床上算个什么样子。 己鸷一挥手,“死不了。” 是死不了,可是蓐收觉得自己很可能会被气死。 “你急什么?”己鸷靠在床头笑,“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都把嬴奇吓得逃走了,他嘛……算了,等他自己想回来的时候再说好了。倒是我家老三,现在也该是时候管点事情了。” 蓐收还记得自己的三弟,名为般的孩子,在不久之前刚刚做成了第一把弓而被天帝正式封为弓神。印象中不久之前还是嫩嫩一团的孩子已经成长为足以独当一面的神灵了。不过,这孩子的成长其实还是比他们要慢得多,若不是在长留这种凝聚了天地灵息的地方,怕是要长成现在这样还早得很。 己鸷的眼睛微微动了动,就似有千百万流彩在空中转瞬即逝,他苍白的指尖在空中划过,金色的字浮现在虚无中—— 弓神倍伐。 后世里执掌了西洲一万两千余里律法的司寇之职便在这个时候定了下来。而此刻长留山正是一片山花烂漫,灼灼其华的季节。在远山林中巡游的般看了看手中的弓,一箭射去,穿石而过。他手中不过是最普通的竹木弓箭,平常人用来不过百余步,在他手中即成神兵利器。之后许多年他曾毙杀妖魔上千,手中也不过是普通的竹木弓箭。这才是属于上古神祇的力量,是天地间最原初的构架。 “总觉得有点不妥。”刚刚被名为倍伐的般在原地绕了绕,周围的一切还是和他记忆中一个摸样,可那气息的微妙变化是无法掩盖的。 那边传来了咳嗽的声音。般看过去,黄色和黑色的龙纹衮服宽松地穿在身上,甚者还有些地方的配件压根不在原位上。披散下来的黑色长发随意束在身后,衣摆下并未着靴的脚就这么踏在地面上。他就似是凭空出现的全无征兆。 般看着他。他也看着般。 半响,般才发出声音,“您找我?” 点点头,上古第一天帝伸出食指在般的额头上轻轻一点。顿时一道冰凉的感觉从额头浸润进来,瞬间散布全身。 般眨了眨眼睛,而后看着眼前的神祇,“我可以离开长留了?” 帝俊有些意外,“你想走?” “只是想看看这天地罢了。”有着温和眉眼的少年神祇笑了,“我已经可以保护自己,无需父王操心了。” 帝俊了然,又朝着东方叹气,“你家父王啊,自己就还是个孩子。不过也或许是承担得过多的关系,若是不能让自己放松下来,执掌刑罚之责能把一位上古神祇压垮。”但因在那个位子上就要抛弃所有属于人类的情绪,然凡人本就根源于上古神祇,那些包容在情感之中的东西又如何能被神祇所抛弃。所以己鸷选择了相互割裂的方法获取了平衡。 夕阳霞光映得山林一片血色,帝俊伸手,就似想要将那晚霞掬在手中。他眉心微微皱起,让身边的般猜测这位亘古的第一天帝究竟是为什么样的事情烦恼。 …… “实惟员神磈氏之宫。是神也,主司反景。” ——《西山经》 之三 鸾凤在 ?山海空蒙,雾雨渺茫。有山名重阴之山,有国名季厘之国。相传帝俊生季厘以立国。天帝帝俊有诸多子嗣,其嫡长子即是同降于人间的羲和所生的儿子。其余子女的出现绝大多数都是他的灵息沟通于天地时感应出现,只拥有凡人的寿命和神灵之力,在这世间不能长久。 “倒是难得。”木神句芒脸上的笑容摆明了就是皮笑肉不笑,“有失远迎啊天帝陛下。” 白帝诸多臣属一个个望天望地,就是不看天帝陛下。 帝俊的嘴角不由地扯了一下,“己鸷还是不肯回来?”都让他亲自跑了,那孩子就是不想回来。 “父王自有打算。”句芒要不是觉得场面上得应付,连半个字都不想说,“长留帝阙简陋,怕是招待不起天帝尊驾。” 帝俊颇有后世称为无语问苍天的感觉,也都是怪他在羲和降世生子后没有留在他们身边照料的关系,己鸷和他素来冷淡,连带着鸾凤飞舞的长留山上上下下对他这位天帝诟病甚多。如今这般都直接赶客了,他又怎好厚着脸皮留下。罢了,还是先走的为好。 “那我便去寻他即是。”这天地之大,难道还能瞒住他不成。 句芒无言,随他去找不找,只要不是在长留山和东夷一万两千里及西州地界上折腾,这对父子就算是把天捅破了也由得他们去。诸多年后商朝帝辛氏几度征伐东夷,血流漂橹之时长留一脉早已消隐,也算是应了句芒的心思。 长留山几度春秋,人间悲秋伤春,文人咏叹天时炎凉,有道是竹林中君谦和如玉,却不知流传甚久的少昊氏正在眼前。帝俊到来就见居处之外青竹翠绿露水莹然。心思略一恍惚就见金神蓐收出迎。 “未知天帝驾到,有失远迎。” 帝俊苦笑,“怎么和你兄长一个德行?己鸷呢?” 蓐收还未及言语,门中白衣宛然,同伏羲氏异常相似的神祇便立在门口,眼神冷淡,“你来做什么?” “看看你无恙否。”帝俊也有些气结,想他好端端地去长留山看他还被一顿冷眼赶出来。现今见了正主竟然还是这般冷淡,好似他是个陌生人。 “看过了就请回。”己鸷眼神微垂,神情淡漠,抬手就请走。 “我就待在这里了。”如果帝俊说这话的时候没有表现出那般赖皮的神色或许还能显出其天帝的威严,奈何在这孩子面前他是有脾气也发不出来。 己鸷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转身回房,就听到他飘忽的一声,“随你。” 帝俊看蓐收,后者回他一个无奈的目光。待在己鸷身边如许岁月,他早已明了这位同时执掌东夷和西州的西方天帝到底躲什么。说来那根源还是在帝俊身上,若不是灵息传变,也不会惹得伏羲的瞩目。而如今,那位东帝看来是认定了己鸷不放,他们这些做小辈的又能如何,就算是己鸷自己也只能是躲避了事。如今这麻烦的根源找上门来,己鸷能给好脸色才怪。 有少昊氏在此停留,万古灵息逐渐凝聚,这周围山林顿时成为了诸多鸟儿们的世界。平日里己鸷游走林中练练琴练练剑法,都引得那些羽毛美丽的鸟儿在边上鸣叫呼应。 夜色将暮,天边云霞翻卷红光遍天。帝俊自顾自穿着宽松的衮服在竹屋边上坐着。这山林也变得幽静起来,白日里的动物们纷纷安睡,夜间活动的则还没有出来,别有一番意境。 己鸷到底是对他无可奈何,霞彩映在他脸上就似是把血色涂抹了上去,没有白日里那般惨白。 “给你。”他扬手丢给帝俊的是蓐收带回来的凡人之作,味道清醇甘冽又没有丝毫的脂粉气息,倒是上好的佳作。帝俊抬手接过,想着凡人的心思到底多样,就是能够做出这些他们神祇甚爱的东西来。 “真的无事吗?”帝俊委实是放心不下。诸多子嗣中能让他如此记挂的也就己鸷一个,“若是无事我也能让你母亲放心。”羲和执掌日中运行,听闻己鸷中毒险些放下手中的太阳就要下来看他。要不是帝俊劝说还不知要闹成什么样。想起当年降落凡间转生皇娥的羲和是那般温柔,现在却将他吃得死死的。唉—— “真的无事。”说起母亲,己鸷的态度就柔和了下来,他在凡间最初的几年全是母亲照料。东夷和西州分别一万两千里,也都在这位神女的照料之下,如此劳心劳力,却让她心甘情愿。 帝俊不由浅笑,“倒是有个让你躲怕了的,现在就是知道你在哪儿也不敢过来,还要我带话问你真的这般在乎吗?” 己鸷眼神一转,在竹林中能隐约看到一个转瞬即逝的影子,似乎……在他来这里的时候就曾经看到过,只不过自己不想见对方也就顺着他的意思不出现。 “我也不是……”语音轻了下来,而后己鸷抬头,“其实又能在乎什么的,不过是相伴而已。”他早已明白,但要过些时日来平复罢了。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青色衮服的神祇从林中缓步而来。其神煌煌若明,其形清清若风,若说己鸷是净,那么他便是清,天地间的灵息填上一抹青色,苍翠自长。己鸷一身白色衮服,除去颜色这三位上古之神穿着均是一样。他们欣然而笑,即是已经了然,便就顺其自然。天地百年,桑海沧田落于神祇眼中,就不知这亘古上苍能演绎出何等精彩的篇章。 多年之后倍伐降于缗渊,水落千丈将缗渊填满,水面平静如镜映照碧蓝天空,当真是碧落千里落于地下。渊中有一方台,长宽一里有二,上有青藤黄树,世人称之为俊台。直到商末终了,诸神归隐,天地间似乎只留下了鸷鸟之鸣流传山野之间。凡世间的人再不见神祇踪影,却不知其实神祇就隐在传说同神话的点点滴滴,诸如那千百年后相传为天帝装炭而为的纯钧之剑正是帝俊送与己鸷的礼物。天帝不喜武伐征战,却能为自己的孩子做出这一番心意在神祇中传为佳话。听闻这些的长留山诸多神灵却是叹息而笑,这位天帝陛下不知又做出了什么让他们白帝生气的事来,似乎几天之前还能看到帝俊从长留帝阙中逃一样飞出去呢。啧啧,那可是飞得快啊,就连白帝掷出去的随身佩剑都追不上…… …… “有襄山。又有重阴之山。有人食兽,曰季厘。帝俊生季厘,故曰季厘之国。有缗渊。少昊生倍伐降处缗渊。有水四方,名曰俊坛。” ——《大荒南经》 之四 鸷鸟鸣 ?己鸷幼年时期在凡间度过,几乎都以为自己是个凡人,而他第一次见到高阳,仍旧是在凡间。 五方天帝地位尊崇,他们的后裔子孙却不都是神灵,有不少继承了神灵之力只有凡人之寿,百年之后照样没于凡间。中央黄帝有几百子嗣,有名可查的也不是很多。而那昌意之子韩流怕是连黄帝本尊都不记得自己曾有个这样的孙子。昌意留居凡尘,生子韩流更是籍籍无名,待得他娶妻生子之时周围之人更是不知他和轩辕黄帝竟有血缘联系。韩流所生,颛顼氏高阳便是在不知自己身世的情况下长大的。年幼的孩子精致秀气,有着乌黑的头发和眼睛。但其幼年时期因父亲在母亲族中软弱无力没少受颠沛流离之苦,韩流死后母族待他冷淡,这孩子更是养成了睚眦必报的脾气。他十岁那年传少昊氏来此地巡防,母族忙于准备祭典,待得发现韩流之子失去踪迹的时候已是他离开三天之后了。 在山林间自由奔走的高阳完全不想去想母族中的冷眼和嘲笑。他总是觉得在无人的地方比在有人的地方要舒服上很多。他能听懂百兽之言,却被人嘲讽做胡说,他能看到凡人看不到东西,却被斥为说谎。而现今他终能抛开令他烦恼的一起了。 山海间隐有神祇,白发白衣,眼若秋水,笑如远山。 “你是谁?”年幼的孩子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 “我是己鸷,你又是谁?” 那是他们第一次相遇,在那之后就是十年相伴,再之后姬高阳登临帝位,以北帝之尊执掌北州地域又已是天地变迁,当初忽视那个年幼孩子的一族也早就不知去向何处了。 东海之旁有国名少昊之国,其形为大渊,其下有通灵之物,大渊名之为从归墟,乃万物的归宿。就在东海归墟旁穷桑围绕之处有一处平台,同高阳居住于此的时候闲时己鸷很喜欢在那里弹琴听风。 彼时高阳就站在悬崖之上看着海中庞大的归墟,看着看着就仿若神魂都要被吸进去一样一步踏错险些落下海去。 “小心!”己鸷一把把他拉了回来,到底还是孩子,神魂不稳,容易被它吸过去,“别盯着看。等你长大了就无妨了。” 高阳乖巧地点点头,在这位他称为王叔的少昊氏面前,后来向来被称为性格暴烈的北帝从来顺和。 “那里面有什么?”他能看到归墟上形成的巨大的灵息漩涡,不停有来自四方上下的风汇聚进去。 己鸷的手指在伏羲琴上拨动了几下,发出泠泠的音色,“那是万物的归宿。” “万物?”高阳黑色的眼睛里充满了好奇,“包括我吗?” 己鸷笑了起来,伸手把孩子搂进自己怀里,“当然了,也包括我。不过现在还早,你要学的东西还很多。” 高阳掰着手指头算,“句芒教我谋略,蓐收教我刑律,还有教我治理和方术的。哎呀,王叔要教我什么?”想来想去这位王叔除了把他带回来之外好像就没教过他什么——带着出去玩倒是经常的。 “那个……学得太多总需要适当透透气……” “是王叔自己不想听蓐收的唠叨吧。” 一语中的,该说姬高阳从这么小就能看透事物或神祇的本质好呢,还是说他对己鸷了解得真是深刻呢…… 总而言之,己鸷瞪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说高阳,你以后要是有了心爱的女孩要追的话,可不能这么直截了当。”肯定会被踹回来的。 “女孩?有王叔漂亮吗?” 哐—— 伏羲琴五弦俱断,姬高阳看着满脸纠结的己鸷不明所以。 隔天烦躁的在帝阙里走来走去的己鸷看起来忧心忡忡,“你说这孩子是不是有点花心啊?” “啊?”金神蓐收同样不明所以。 “我昨天好像看到他送山下的小狐狸一朵花,两天前他送同样的花给山上的一个女仙,还有三天前他对着前来拜望的炎帝孙女笑得很开心。” “啊?”蓐收有点蒙,“不是因为看着都是小孩子所以很说得来的关系吗?” “唉——” “唉——”蓐收看着完全担心不到点子上的己鸷,已经累得不想说话了。 千百年后姬高阳既没有和长留山的小狐狸或女仙有纠葛,就连有过一面之缘的炎帝孙女他都想不起样子来。倒是那一头撞倒不周山的水神共工和他相互看不顺眼了许多年。以至于这位统御北方的天帝连一个亲近的女子都没有。当然了,那是很久很久以后的故事。现如今在长留山,姬高阳还是那个有着墨黑色眼瞳的清秀孩子,也还是喜欢经常跟着己鸷去穷桑树下游玩。倒是己鸷想着可以教教他音律了,免得到时候说起来他这个王叔真的什么都没教过。 不过等到三天之后,己鸷就充分领略到了姬高阳绝对不是一个学习音律的料子。第一天把琴弦弄断,第二天连音都找不到,第三天很彻底的,恼羞成怒直接把琴扔进了归墟。己鸷看着消失在归墟里的琴和身边红着脸的姬高阳喃喃地说了一句还是算了吧。 归墟之旁有甘山名甘山,有甘水出于此,姬高阳在发现了这条河流之后就经常跑到边上去玩,这里溪水甜美甘凉他整个人泡进去也不嫌冷。有一年己鸷奇怪地发现他身上总是青一片紫一片就问是不是和谁打架了,他笑笑说对方没比他好上多少。仔细看了看,似乎也就是小孩子之间的切磋,己鸷和长留山的神灵们就没有去管,毕竟是男孩子,小时候免不了要打打架什么的。他们却不知道在多年之后那两位后世闻名天下的神祇在幼年时代积聚了多少的恩怨,以至于不周山倾天地移位涂炭生灵无数,险些让帝俊出手直接把他们封印进归墟之中。 十年之后,收到黄帝传召的颛顼氏姬高阳站在长留山脚下回头凝望,云雾散落在山巅,长留帝阙若隐若现,耳边恍然有东海的海涛之声。但不知千百年后自己是否还会回到这里。神祇的长久岁月让他们善于记忆也善于遗忘,凡人的短短历史他们用文字记录下来,而关于那些上古神祇的传说就如长留山的云雾一般飘渺无踪。姬高阳转身离去,前方就是他即将踏入的地方,也是他将要统御的地方,此时北帝之位空悬已久,就看炎黄二系的的传人谁能有幸登临帝位,其中呼声最高的无疑就是韩流之子颛顼氏和炎帝一脉的共工氏…… …… “东海之外大壑,少昊之国。少吴孺帝颛顼于此,弃其琴瑟。有甘山者,甘水出焉,生甘渊。” ——《大荒东经》 之五 长留梦 ?伏羲氏曾笑言,长留山的鸟兽就是和别家不同。因是在白帝治下,西方天帝的灵息充于长留天地,在这里出生的鸟兽羽毛和身上的纹饰都带着长留山的特征。 “怎么?不放心了?”伏羲在长留山留了下来,这个时候句芒忙着治理东夷,蓐收接管了西州的事务——自从己鸷病了一次之后就以锻炼蓐收为名义将西州的事情都扔给了他。倍伐早年离开长留山遍游天下,捎回来的信说是几十年都不回来了。嬴奇自从上次把己鸷弄病之后就不知去向,不过既然没有传来坏消息估计是在哪里逍遥快活。颛顼氏高阳同水神共工一战,闹腾得天下不得安宁之后天帝帝俊直接让他们两个也不得安宁,一道赦令下来命共工为北帝辅神,让那两个冤家在北冥无生灵的地方吵个够去。那之后己鸷天天望着天边哀叹,一个一个数落过来抱怨他们都不记得他这个父王王叔的,听得伏羲暗笑不已。 “也不是不放心,就是想起来他们都还是小小的样子,多好玩啊。”每个孩子小时候己鸷的任务就是陪着玩,长留山的神灵们可不敢让这位帝君去教什么,万一教出来个个性和他一样散漫的那谁还能主理东夷西州的事务。之后每个孩子长大了,己鸷似乎也就认为他们的任务就是陪着他玩了,这下玩伴都没了,他当然是不高兴了。 长留山的神灵们倒是对伏羲很是欢迎,凡是东帝在这里,多少能摆出长辈的威严来压一下他们这位帝君。 “你倒没想着自己去生个孩子。”伏羲惆怅,他和女娲并没有孩子,而是将天地万物都视为了自己的子嗣。 “我?”己鸷抓了抓头发,“还是算了吧。”完全没有那般心思。 青丝白发,早年己鸷的头发便已全白,他笑着说正好和自己的白帝称号匹配,伏羲却是知道为东夷西州耗费不少心血的他是在那个时候完全没有注意自己的身体。可惜,现在即便是长生灵药都无法让那头青丝再黑回来。伏羲为此觉得自己欠了他良多,己鸷则不以为然。 “反正也是母后吩咐下来的,不尽心不行。” 说来也是,天后羲和可是连天帝帝俊都要避让三分,虽说对己鸷这个儿子她是宠爱有加,可那该尽到的职责她也是必定要让己鸷尽的。要不然又怎么对得起白帝之名。 “倒是有许久不见天后了。”伏羲抬头,东方天际白云之下金色的朝阳正缓缓升起,映照得这一片长留山林灿烂光明。 “父王不肯管事,只有母后代劳了。”己鸷撇嘴,他那父王现在还不知道巡游到什么地方去了。同样爱出游的轩辕黄帝会摆出自己的仪仗,他那位天帝陛下却是喜爱一人独自闲逛,要在这世上把他找出来还真是困难。 谈起那位随性的天帝,伏羲不由看了己鸷一眼,这性子还真是像得很。 己鸷显然也了解了这点,悻悻然地瞪了他一眼,“有什么好看的。你照照镜子不就行了。”他们如此相似,有时候看着对方都会觉得自己是在照镜子。而在相同之中,又有着截然的不同,就如长留山的诸神都觉得如果不是经过刻意的修饰他们都不会觉得自家帝君和伏羲有什么相似的地方。 “长留……长留……到底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呢?”伏羲极目远眺,近处远处云雾变幻莫测,就如这山川河流在几十年间因着凡人因着神灵而变动,这变动没有行迹可寻只有等发现的时候才会让神祇恍然。 “父王起的名字。”己鸷索性靠在穷桑树上,闭着眼睛任凭微风拂过脸颊,“那个时候,他是想送给母后的吧。” 伏羲看着他摇了摇头,将自己的外衫披到了己鸷身上,“你身体刚刚恢复不久,还是不要贪凉的比较好。” 己鸷眨眨眼睛,拉着伏羲在穷桑树下坐下,而后自己躺下来,把伏羲的腿当成枕头用,还顺便把他递过来的外衫当被子用。 “唉唉——”伏羲苦笑。 己鸷恍若秋水的眼瞳眼巴巴地看着他,“我累了,让我休息会儿。” 想着自己先前还说他身体刚刚恢复,也只得由着他枕着自己的腿休息。 “真累了?”他轻声问,用手帮己鸷把头发整理好,白发在他指尖萦绕,有一种微微的酸楚在心头膨胀起来。 己鸷的头微微动了动,“有点吧。想起以前的岁月,还以为高阳那个孩子会招惹不少的女孩子,没想到他谁都不招惹,反而和共工从天上打到地下。共工也是,看着是个爱安静的孩子,怎么就这么想不开,拿自己的脑袋和不周山过不去。祝融到底怎么教的。” 伏羲无语,遥想起祝融是火神,共工是水神,这性格相反的父子俩据说在共工成年后也是经常大打出手。说起来也是祝融根本管不了自己的孩子吧。这般认真想起,身为上古第一天帝的帝俊似乎也管不了己鸷…… 长风拂过天际,卷起伏羲的长发,泛着青色光芒的长发覆盖在己鸷的白发之上,隐约从两位神祇的发间露出青色的结绳来,经历了千百万年的岁月它依旧青芒温润如玉。将所有的远古的心思都寄托在上面。万古悠悠,不知多少神灵从大地上消失,又不知多少生灵在顷刻间再无踪迹。或许唯独只有他们这些上古神祇能够看透天地尽头,而等到那真正的天地尽头到来的时候他们又会在哪里?东海归墟亘古不变,西海之水冰冷如初。长留山绵延不尽,遥望过去就如一条长龙盘曲在这片土地上,这里苍生生灵无数,是西方天帝灵息灌输的地方,如今又有东方攀升之气凝聚其间,也难怪引得诸多的鸟兽迁居于此。 伏在伏羲怀里的己鸷睁开眼睛,透过被风吹起的青色衣玦看向长留山一脉,或许是因为天后曾在此停留,或许是因为天帝曾为它命名,这片山林就同他记忆中一摸一样,仿若时间的长河在这里被突然截断,又仿佛这里变成了一个永久不变的梦境。只不知是自己身在他人梦中,还是自己在做一个亘古停留的长梦…… 长留,长留,但愿与梦长留,与你长留…… …… “又西二百里,曰长留之山,其神白帝少昊居之。其兽皆文尾,其鸟皆文首。是多文玉石。” ——《西山经》 之一 恩仇录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现今这方美景若不是生灵们逃得天昏地暗或许还真有点山鬼出巡的味道,可惜在他们身后洪水滔天惊涛骇浪,吓得不躲都不行。 “真不知什么时候能消停会儿。” “别想了。还是尽快搬家吧。” 这是所有居住在江水附近的有灵识的生灵的共识。 三百多年之前,有火神祝融降于江水,生共工,是为水神。自此之后,江水之侧再无宁日。司掌水火的两位神祇天生就是对头,一碰到一起就是水深火热。他们是上古神祇倒也罢了,可苦了这江水两侧的居民。迫不得已还是搬了的好。 或也是知道自己造成的影响,自共工长大之后祝融就很少来到这里。居住于江水深处的共工也不爱露面,只要不是多了严重的事情就在水中不出来。可也就在诸多神灵松了一口气的时候。江水之边,出现了一位陌生的神祇。 “这个地方……” 那是属于水的力量,在五行之中位列为北的灵息。同样强大,同样执着,也同样暴烈。对神祇来说不需要通过见面就能够猜测到对方的从属。然而当两个都有能力角逐帝位的神灵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碰到一起的时候,往往不是惺惺相惜就是一见如仇。 江水轰然分开,两位神祇都以黑色为自己的色彩,姬高阳的眼瞳如同深邃的湖面没有尽头,康回的眼睛却像黑色的石头光滑没有反照。他们各自来源于强大的族群,也有着同样的骄傲。 “你是谁?”康回的声线里没有感情,甚至在他同祝融争吵或打斗的时候都见不到他有什么大的情绪变化。 “高阳。”姬高阳的神情微微一变,他看到江水中翻卷的巨大的拥有鳞甲的生灵。 康回柔软的唇角微微一动,咧出一个嘲讽的神情,“原来是黄帝部族。”江水哗然分开,九个高昂的头颅从水下钻了出来,人的脸,红色的头发,头颅下面就是长长的蛇族的鳞甲,九张脸上九种不同的神情看着姬高阳。 很多年之后说起当初的事情,康回总是嘴角一撇说自己不过是想吓唬吓唬他。自阪泉三战以来炎帝部族的就看黄帝部族的不顺眼。有这么一个凑到眼前来难道还要友好对待不成。 当时也确实是想要吓唬吓唬他,康回将相柳换出水面之后就等着看对方吓得变色的脸。出乎他意料的是对方几乎是瞬间将水化作寒冰挡在了自己面前。这是什么意思?他是那种会随便出手的好战者吗? 姬高阳坚持说他那时不过是防患于未然,而之后砸过来的水流印证了他的判断。 那个时候,康回是被气到了。 总而言之,上古时期最强的两位水神就在一连串的误会之中打在了一起,并且这一冲突之后就纠缠了千年万年。倒是后来水神共工和火神祝融见了面火气也小了很多,后世都说共工有专注的性子,八成也是因为他就盯着一个仇人的缘故。 几次三番都分不出胜负来。这两位同样执掌着水的神祇倒是不急不躁,偏偏就这么着一路打下去,等什么时候能有结果。同水火相克不同,两方属水的神祇能够对对方有更加透彻的了然,按着姬高阳的说法就是打起来更过瘾。 这般打打闹闹,经常身上带着伤回去的姬高阳很快就被己鸷察觉了不对,不过在仔细看过他的伤口后己鸷也没说什么。尽管是孩子,也是将来要成为一方神祇的强大存在,打闹也不单纯是坏事,就如年幼的山猫也是在幼年时期通过打斗来学习的一样,能够让一位神祇迅速成长的方法无疑是相互之间的摩擦和切磋。长留山山脉之中并没有听说有此类的事件,这孩子怕是走得远了,倒找到了个好对手。 康回独自驻守江水,彼时还没有获得上古的灵封。在他的以为中,自己便会是这江水的水神,等长大之后治理这一方天地。他并非毫无情绪,只是懒得放到面上。江水两岸虽然有着诸多的生灵,但江水寒意凛冽,水中少有游鱼水草,因着先前祝融和他的争执就算是本来有想在水中留驻的神灵也纷纷逃离。康回在这里只有相柳一个肯和他做伴。九首相柳是炎帝部族臣属,属于蛇类的它更多的时候喜欢盘曲起身体在水底下睡觉,醒着的时候也只能对着康回眨巴眼睛,从未走出这一方天地的它根本不知道外面到底是什么样的世界。康回没有说话的对象,久而久之连神情都懒得露出来了。他和姬高阳同样是炎黄直系后裔,也同样在成名之前默默无闻。 直到十年之后两位水神角逐北帝之尊掀起滔天巨浪,几乎将九州大陆生生吞噬了一半诸多神祇方知道炎黄二帝血脉中竟出现了如此巨大的力量。当真是浊浪翻天欺于日月之上,大地被纵横的水道所淹没,无数生灵来不及发出声音就被卷入水底,死伤不计其数。在此之后水之灵息混乱不堪常年作乱,许多年后大禹奉天帝之命治水以归正道。过程中杀死相柳以安水息,之后九首相柳沉眠于地底无数年方才再度复苏。而那个时候水神共工早已同颛顼氏高阳消隐于北冥深处…… 当然那些都是后话,在如今的江水之中所居住的不过是一个年幼的司水之神,还没有共工之名,也还没有足以撞断天柱的能力。闲暇之时他不过是带着相柳在江水边上的林中走动走动,看看自己的小天地里还有什么没有见过的。他的相貌很像母亲,没有火神祝融那种粗矿的感觉,而是有一份恬静的自然,略弯的细眉稍淡,细致的容貌非常娟秀。他的母亲早已消失在人类的生死中,自他出生以来就是一位神祇,他的神情总是平静之下带着淡漠,那是立于上古的掌控世界的神祇所有的力量,也是足以统领整个水域的力量。在十年之后他的名字将刻画在所有活着的生灵心中,也将篆刻在永不停息的历史长卷里。 …… “祝融降处于江水,生共工。” ——《海内经》 之二 高阳氏 ?同江水比起来,若水要平静很多。缓慢流淌的它就像是一面镶嵌在山水间的镜子。 小的时候被家人忽视的姬高阳很喜欢待在若水边上看着,他知道有不少的生命被这看似平静的水面吞噬了。他也知道在这平静之下有着很多看不到的激流,有些生活在若水边上的人们好心地提醒这个孩子不要靠近,但他们怎么知道他几乎清楚若水的所有。或许不止是若水,所有的水他都能够了解。他能看到的,听到的世界和别人不一样。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不是人们所说的“人”。 母族的人有时候会奇怪他们的阿女怎么会嫁给那样一个人——或者说是一个神祇。韩流有人的面孔,却会在喝醉或不经意间露出像麒麟的身体和奇怪的嘴巴耳朵。他是一位神祇,在这个时代很平凡的神祇,没有过多的力量也没有任何臣属。他更像是无数的神属部族成员之一。或许他唯一的爱好就是在喝醉的时候乱说些什么他见过的黄帝嫘祖,母族的人听着,嗤笑着,次数一多也懒得去反驳。 黄帝血脉遍布天下,只怕是韩流之名都不曾被黄帝所知道,他又怎么会在乎这么一个没有力量的后裔。 短短十年时间,韩流就老了,他连抵御时间的力量都没有。姬高阳看着家中升起白幔,灵堂上那个安静躺在那里的死去神祇陌生得他都不认识。母族的人冷漠地在他身边忙碌着,没有谁在乎他,也没有谁想要接管这个孩子。他从那里走了出去,觉得自己不需要再在那里留下来。他能看到空气中浮现的转瞬即逝的蜉蝣灵光,也能看到水中唱着歌谣的水灵,还有森林中逐渐生长出灵息的树木,幻化出一部分人形的妖精。所有的一切他都能看到,他的世界和人眼中的世界截然不同。他不该继续留在这里,可是,他又能到哪里去呢?这个世界很大,曾经属于他的却很小。他没有走出过若水,也不知道哪条道路是通往自己所不知道的外面的。他徘徊着,想要从自己看到听到的里面知道些什么。 或许也就是在那个片刻,所有该发生的都发生了。神祇之间的灵动几乎影响着他们周边的一切。那属于夕阳之中的反景微华,西方立于最高位的神祇斜靠在若水边的枯树上,感兴趣似地看着有着深黑色眼瞳的孩子。 “轩辕的血脉吗?倒还真是少见呢。” 姬高阳在那个时候有些恍然,这就是天地间最强大的神祇之一吗?通天彻地的浅淡光华笼罩在他周围反而不易察觉。这就是与太昊氏齐名,也足以同他的曾祖父并驾齐驱的金天少昊氏。 反正那个所谓的家他也不想回去,更不想去父亲所在的部族,接受族人们的施舍。在白帝伸出手的时候姬高阳毫不犹豫地握了上去。 “叫我王叔就好,你叫什么?” “姬高阳。”他出生的时候,太阳悬于高高的天上,韩流便为他取了这样一个名字。而这个在日中出生的孩子,却是后世执掌水之灵脉的北方天帝。 在长留山的日子是姬高阳最为放松快活的时候。表面上一片谦和内在里心思多端的木神句芒,严肃方正得连白帝都照样训的金神蓐收,其实时不时偷偷回来看看不肯被发现的凶兽穷奇,还有知道了他在长留山之后经常在书信中带一些有趣东西送他的没见过面的弓神倍伐。还有诸多长留山的神祇们,他们是真心喜爱着这个被白帝带回来的孩子。不管他们和黄帝部族之间曾经有过什么样小的冲突。 许多年之后北帝颛顼氏都还记得白帝少昊在穷桑树下抚琴的样子。细白的指尖轻轻拨动着半透明的琴弦,那架年代久远的古琴表面上早就布满了梅花般的断纹。应该是很要好的朋友所赠吧。不过为什么少昊王叔抚琴的时候似乎总有想不完的心事呢?那样子就连被句芒说成是迟钝的他也能看出来。很多次,他都想开口去问,但最终,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 长留山执掌着西州和东夷的诸多事务,每位神祇各司其职分身乏术。白帝又是那般随性的性格,对年幼的姬高阳的管束微乎其微。直到千年之后伏羲和己鸷偶然谈起,还感慨他竟然顺利成长为一位真正的天帝真是他自己的造化。 孩子的性格到底是喜欢好奇的,有了白帝少昊的庇佑,高阳要在各处行走都很方便。作为神祇的他甚至都不用带上任何人族必须的干粮或其他,就这么独身一个走在了路上。同水脉亲近的他很喜欢看看四处的山泽湖泊,要是有喜欢的地方住上一阵子也可以。 也就在那个时候,他遇到了另外一个和他异常相似的神祇。那双漆黑的眼瞳中映照不出任何东西,而他从对方的灵息中感到了不下于他的水族属性。白帝曾同他说过他的资质足以担当五方天帝之责,那么这孩子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我叫康回。”第一次交手之后那个驱使着九首相柳的孩子如此说。黑色的长发散在身后的江水里好似墨汁荡漾开来。 高阳记住了那个名字,在过后的岁月里,他们之间也由孩童的玩闹变成了相互争斗,两位水神之间的恩怨演化成了炎黄两部族的最后一次相互碰撞。自那之后,五方天帝中黄帝部族进其二,而康回成为水神共工即北帝辅神之职同颛顼氏共同驻守北冥。当那道天帝之诏下达时己鸷哭笑不得。看来天帝是被这两个胡乱打架闹得不得安宁的家伙给惹毛了。幸而北冥向来生灵较少,就算是姬高阳和康回把那里的海给翻过来也危害不到其他生灵。 千万年之后,天际隐现反景之光,成为北方天帝颛顼氏的姬高阳站在北冥海面上看着西方的云彩。思索着是否现在白帝也正在穷桑树下同东帝弹琴论事。冷不防一道海浪扑过来,顿时把他的衣角浸湿。 “发什么呆,再不快走长留山的筵席就要迟到了。” “康回!” 身着玄色衮服的姬高阳丝毫不顾形象,恶狠狠地咬着牙追上去。化身鲲鱼的上古第一天帝蹲在海底下看着海面上的惊涛骇浪,摇头苦笑…… …… “黄帝妻雷祖,生昌意。昌意降处若水,生韩流。韩流擢首、谨耳、人面、豕喙、麟身、渠股、豚止,取淖子曰阿女,生帝颛顼。” ——《海内经》 之三 不周山 ?不周之山是在其不周之后才有了那个名字的。在那之前,它都被视为横在天地间的支柱。不过那也只是居住在地面上的居民对它的看法,在不周山被撞倒了一半之后,天地尽管有了略微的倾斜,却没有倒塌。传说中在那个时候翻腾在地面上的洪水也是因着那两位相互抗争的水神引起。这天柱的称号,似乎有些名不副实。若是让上古神祇来说的话,不周山在倒塌之前所支撑的天地不过其中很小的一部分,也是微不足道的一部分。试想在天地构建之后又怎么会留下这些能够被轻易看到的支柱呢。真正支撑着这个天地的,或许就是那些上古神祇的本源也说不定。而在那之后在上古神祇消隐的时间里因为这段传说又衍生出了多少故事就不是他们所能够掌控的了。 回到故事之初,姬高阳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的曾祖父,轩辕黄帝立在高台之上看着台下的子弟,站在他身边的炎帝眼神微微动了动。炎帝部族的人倒是脸有不忿的神色,炎帝本尊就好像和这些事情无关一样。最近几十年都听说这位炎帝逐渐不问世事只关心自己的草药。也有说轩辕黄帝在私底下禁止炎帝接触事物的。但就他们的灵息看来,姬高阳却诧异地发现还是轩辕黄帝的要弱一些,并非先天性的,而是后天的损失。在近百年来没有战争的情况下会有这样的损失,造成其的原因又究竟是什么呢?姬高阳茫然地看看四周,身边看起来都是同龄的人,他们似乎都没有什么发现,一脸面对五方天帝的紧张模样。 “喂!” 衣角传来轻微的拉力,姬高阳回头,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你怎么在这里?” 康回的笑容有些古怪,他盯着自己最熟悉的敌人,而后说道,“我是炎帝直系,当然在这里了。刚刚受封为共工氏。” 那可以说是一场遴选北帝的集会,所有前来的都是上古诸神后裔中有可能成为北帝的人选。最终的结果是炎帝部族的共工氏和黄帝部族的颛顼氏胜出。执掌归宿和所有水脉的北帝将在他们中间诞生。然而,究竟应该选择哪一个呢?炎帝部族和黄帝部族争执不下,这两个孩子无论是力量还是性格都有近乎相同的长处,就连天帝帝俊都来信说让他们自己选。如果是在某个方面有较大差异的话想必天帝就能直接做决定了。看来,他们或许真的只有用武力来决定成败了。 只是从后世来看,那两个部族的人还是小看了这两个属于直系血脉的孩子。共工氏早就不是当年那个打不过祝融的孩子,姬高阳也不仅仅是无名子韩流的儿子。在两族的人来通知他们要进行一场比斗的时候,这两个孩子脸上全然没有怯意,反而是最好如此的表情。 他们等待这个时间已经等了很久。从相识开始他们之间的敌对就伴随着矛盾的族群的成分。曾经执掌天下的炎帝部族,和后来取而代之成为中央天帝的黄帝部族。同出自少典的这两支种族在阪泉三战中所积蓄的愤怒和仇恨需要一个最后的宣泄窗口。这两个孩子都是聪明人,他们能从两方族群中微妙的变化里发现他们也在期待着这个时刻。无论是对于他们还是对于炎黄部落,都需要一个最终的胜负。 “即便如此,其实也无法改变什么。”炎帝在台后看着那两个对立的身影,带着一丝了然和无奈,“或许不久之后这些就都和我无关了。” “别胡说。”轩辕黄帝皱起了眉头,不赞同地看着他,“总会想到办法的。”即便是耗尽自己的力量,他也希望能够挽回一些时间。 炎帝看看他,良久之后才说出一句,“谢谢。” 两个部族的人却没有像他们的族长那样有着包容的心思,他们看着那场战斗爆发,从最终的渴望变成了恐惧。两位同样有着水系力量的神祇全然放开了手脚,相互冲撞的灵息就如同潮汐一般从这边扫到那边。将几乎在场的所有人和神灵都被扫倒在了地面上。黑色的凶水在姬高阳的脚下凝固成细长的冰凌,再由冰凌扭结成了黑色的水龙。姬高阳就站在两只犄角之间,在他脚下水龙张大了嘴巴露出细长锋利的牙齿。就在他的对面,九首相柳从水中探出头来,他们共同的躯体上站着康回。他漆黑的眼瞳封闭了所有的情绪,只剩下眼前的敌人。 那哪里是切磋武艺,根本就变成生死相搏了。 就在充斥天地间的凛冽气息相互对撞的刹那,炎帝疾呼了一声退,他身边的黄帝也立刻采取行动,将手中长剑挥了出去。属于中央土系的力量在顷刻间将所有人和神灵都从滔天的洪水中打捞了出来,骤然升起的高台上两部族的成员在浑身湿透之后看着环绕在他们边上的可以被成为海洋的水系说不出话来。 “这样的力量,确实足以担当北帝之位。”炎帝的气息在人们的身边环绕上一层红色的炎火,将猛扑上高台的水潮蒸发出去。 是够了,但也太够了。几乎是在他们释放力量的同时大地上所有的水脉都爆发了。河流江河泛滥成灾,生灵们哀号着被卷入滔滔洪水之中。一切都消失了,就连碧蓝的天空都满布黑色的乌云。残存下来的人们望着天空中不断变幻的两个身形,心中一片茫然。 也就在他们不知所措的时候,那两道身影骤然间飞速移动,而后其中一个以无法被眼睛捕捉到的速度向着天边撞了过去—— 剧烈的震动让两部族的人再度被震倒在地,这一次不光是有大地的震动,还有连带着天地气息为之变化的一瞬。就连轩辕黄帝都喃喃自语了一声这可如何了得。 惊恐万状的人们望着天边,那里一座原本擎天而立的支柱被巨大的烟尘所遮盖,随着烟尘在骤然降下的雨水中被冲刷,原先呈现成支柱状态的山已经碎裂开来,只剩下不完整的一半山体。 “天柱啊——” 苍生哀号着,所有的上古诸神都转过眼来看着那个方向—— 星辰微微偏转,河流悄然改道,就连坚固的大地都挪动了一下。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因为这场战斗的最后一撞。 长留山百鸟惊恐地鸣叫着,无论那些神灵们怎么哄都不肯停下来。穷桑树下伏羲和少昊看着那边,面面相觑。而让他们再度转为无奈苦笑的则是来自于天帝帝俊的一道旨意—— “天帝赦令,封颛顼氏高阳为北方天帝,封共工氏康回为北帝辅神。” …… “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 ——《大荒西经》 之四 鬼神之祭 ?让后世的人觉得很诧异的是,在上古诸神的眼中,死亡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就好像强大的五方天帝或者立于金字塔顶端的上古第一天帝都会死。只不过在他们的认知里,死是一个过程。在长留山脚下,就有着白帝的墓地,因此有了白帝葬于长留的说法。其他如伏羲氏或轩辕氏神农氏也都有他们各自的墓地。这样的死,是力量的一个变化,也是灵息的一次转换。他们并不觉得这可怕。即便在那之后长眠或消散在天地间也不过是回归于他们出生前的那一刻。 但身为五方天帝中最为年轻的颛顼氏姬高阳,还没有经历过那样的一个过程。 距离不周山成为不周山已经过去千年有余,在这千年之中,他依旧觉得自己还是当年在长留山的孩子,也依旧经常和共工有所争斗,只不过他们打斗的地方已经变成了北冥。这一片苦寒孤寂的地方倒是甚得他们的喜爱。天生就缺少热情的这两位水神在这方天地更加自在。北冥中鲜少有生灵存在。在这里最大的生灵恐怕就是天帝的化身鲲鹏了。鲲潜于深海泥沙之中,非常时会现身。也似乎对那两个以这里为属地对他来说还非常年幼的孩子没有兴趣。就连他们在海面上打得天昏地暗他也不去插手。反正受封为北帝和水正之后就算是想要被杀死也是很困难的。把他们扔在这里正好,轩辕黄帝自会给他的曾孙子挑选一批合适的臣属,他们也能够很好地替代颛顼打理好北方天帝该管理的事务,他这位北帝只需要在每百年的祭祀典礼上出现就可以了。很不喜欢和别人相处的姬高阳也乐得清静,索性和康回一起在北冥扎了根,对他们水神来说在水中还更舒服些。 可是这不同臣属过多接触也就有了一个坏处,当那个重要的时刻降临的时候,姬高阳显得不知所措。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无措了。身上的变化也好,所有力量的逐渐消失也好,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做。这其实是五方天帝都需要经过的过程。他想要做些什么,却无力地倒在海底的泥泞当中。这里要比最好的床铺还要松软,而且还没有姬高阳讨厌的腥味,躺在这里很舒服,没有丝毫的光明可以照到海底深处的角落。被完全的黑暗所包裹,让他觉得安全。他诞生在白昼最为辉煌的时候,却更加喜欢黑暗里的环境。 很累,不知道该怎么做。就连神智也开始变得模糊,有什么东西在眼前飞速划过,他是不是已经回到了他还在长留山的时候,白衣的少昊,有着白色的长发,还有纠缠在长发上青色的绳结…… 北冥的海,带着北方的寒冷。康回就站在相柳身上,看着海面上的星空。自从那一次之后,就连原先熟悉的星辰的位置都有了改变。洪水滔天到底夺去了多少生灵的生命呢?他不是会为生死动容的神祇,甚至可以说是一位没有什么情绪变化或同情心的神灵。但由他自己引起的天地变动还是能够让他有所感想的。 当时打得兴起,双方都没有保留。但在最后的时刻他感到了一丝疲惫。自己是有些托大了,居然在和颛顼战斗之前的一天还和祝融大打一场,或许是很久没有见面的关系,在再度见到之后没有任何的思念,反而是大战前的烦躁让他难以安定下来。之后就是水与火的交融。原本以为自己会在一天之内恢复的,可祝融不愧身为火正,对他的伤害依旧持续到了他和颛顼战斗的时候。偏偏脾气倔强的他怎么也不肯开口说出这些。到了战斗的最后,疲态还是涌了上来。就那么一个晃神,就直接被击中,之后为了减缓自己的损害他顺着力量转向一边,感到有些眩晕的他看到那座近在咫尺的大山的时候已经太迟了。硬着头皮撞了上去。轰然倒塌的山石几乎把他掩埋起来,听后来照顾他的炎帝说还是姬高阳第一个冲进去把他挖了出来,当时他浑身是血气息微弱,险些让祝融以为他死了要上去和姬高阳拼命。所有人和神灵也在这个时候才知道原来前一天他居然还在和祝融相斗。炎帝部族的人很无奈,胜负已分,细算下来却是他们自己把胜利拱手相让。之后天帝的诏令让轩辕黄帝和炎帝的神情都古怪了起来,看了看两个恢复得差不多的孩子说了一句原来如此就把他们带到了这里。北冥之海,北州一万两千里,从此这里就是他们的管辖。北帝姬姓颛顼氏高阳,北帝辅神水正姜姓共工氏康回。 就算是高阳和康回都知道天帝把他们带到这里的原因,与其让他们祸害苍生还不如让他们祸害自己。 想起这一千年来,大概所有的天帝辅神中自己是最轻松的。除了和北帝做对打架之外他所有的辅助都没有做过。想起来,轩辕黄帝也是完全想到的,所以早早就把北州的所有臣属都准备好了。也好,少了他们或许北州还能安宁些—— 有什么不对……康回的眉头皱了起来……那样的变化和力量—— “相柳!” 康回急速潜入水中,后面紧跟着九首相柳,庞大的躯体在水中显得格外优雅。 就在北冥的深处,黑色的长发飘荡在泥泞当中。来不及细想是怎么回事,康回先把姬高阳从海底扯了出来,代表北方天帝的玄色衮服还好好地披在身上,在他略显得苍白的手腕上却有黑色的鳞片若隐若现。这样的感觉,就好像康回曾经感觉到的那种“死亡”一样。 要死了吗?那个北方天帝?那个和他认识很久的颛顼氏?那个是个绝好的对手的姬高阳? 康回的意识也变得混乱了。他身边的水流变得激荡起来,如果不去阻止的话,恐怕整个北冥都会变成一个巨大的水漩涡直达天际。 海底有什么比相柳更庞大的东西在移动,瞬间激起的泥沙遮盖了所有的一切。轻轻抖动着鳞片的相柳把他们围在中间保护起来。 巨大的鳞片在身边出现,如同小岛般庞大的鲲鱼有着温和的眼神。 那是天帝的化身。康回安下心来,缓缓平稳下自己的灵息。在海面之上,有风北来,海底深处水泉涌动,鲲鱼张了张嘴,一条细长的黑色灵蛇游走出来,在康回面前分化出鱼鳍鱼嘴,它轻轻缠绕上康回怀中神祇的手腕,而后化作图腾消失在手臂上。那位死去的神祇轻轻动摇了一下,慢慢张开了眼睛。就在两位司水的神祇之间,有什么超越一切的默契产生了。 “康回?” “我在。” …… “风道北来,天及大水泉,蛇乃化为鱼,是为鱼妇。颛顼死即复苏。” ——《大荒西经》 之五 天地绝 ?在最开始的时候,后世所不明白的上古神祇们也是以血脉的形式来延续他们的种族的。有出于同一源头的炎黄两族,也有天帝一脉。在五方天帝的帝位尘埃落定之后执掌了天地间最大力量的部族就整齐地划分为了四个。伏羲自成一脉,黄帝一脉有中央黄帝和北帝颛顼,炎帝一脉出有火正祝融和水正共工。帝俊为上古第一天帝,他的嫡子少昊氏己鸷下有木正句芒、金正蓐收,四个血脉平衡态势,倒成了成就天地平衡的最好方式。而由天帝之脉所出,又有诸多子嗣创立各类精巧物件,有义均为民做百巧,有后稷播百谷,有叔均作牛耕。乃至于之后立国建国均分天下论起源头都能够追溯到他们身上。 然长此以往之后,人族的数量也在逐渐增多,同他们相比,拥有强大的不容置疑力量的上古神祇和其他族群却在逐步消失。在人类立国建邦之后他们对神灵的敬畏变成了一种对力量的贪婪,祭祀的祈求越来越超过他们本身的限制。神灵们再也不想在他们面前现身。唯独保留下来的是王族的意愿。他们之中仍保有一定的神族血裔,至少在上古神灵没有完全消隐之前,天地间的纽带还是一直存在的。人类在后来忘记了,他们所崇尚的神灵并不是高高在上,而是曾经同他们一起生活在大地上。他们变得希望神灵们在高于他们的地方接受他们的祈求降下愿望,他们希望中的神祇变得毫无缺点毫无性格。他们忘了上古神祇有着神性的同时也有着他们完全不了解的原始本性。上古神祇是世界的化身,而世界对人类不总是温和的。曾经顷刻间席卷天下的洪水,曾经出现过的吞噬恶人喜好血腥的神祇在他们的想象中都成了恶神乃至于恶鬼。他们不知道那原先就是神祇的本色,他们的厌恶和喜好也就成了神祇离开他们的原因。他们不再大声疾呼,不再发出自己的心声,所以神灵们也不再回应。 最终的决定,却是在洪水之后的千年。五帝之中最年轻的颛顼氏高阳死而复苏,终于完成了属于他的灵息蜕变。是到了该抉择的时候。在人类的世界中,他们同洪水搏斗了千年,帝舜的希望,鲧的行为和最终禹的意志,终于让华夏大地上的水脉回归到了原位。这片肥沃的土地成就了之后的辉煌和灿烂,也成为了血腥和杀戮的源头。阪泉之战也好,涿鹿之野也好,部族间的战斗再也不会成为主角,取而代之的是国家之间的纷争和动乱。乃至于席卷整个大地的战斗和屠戮。能够预见到的神祇们沉默了,这是他们热爱的大地,又怎能忍受它的沉沦和隐痛。 “不可以介入到人类的战争之中。”轩辕黄帝的声音回荡在空中。 伏羲氏点头,“那只会让人类成为神祇的牺牲。” 上古神祇的一息一动都足以改变天地,所以他们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力量。不能让外在的印象自己的灵息,也不能随意展露自己的力量。这是一个法则,也是一个平衡。 “东夷、南炎、西州、北冥和中原各有一万两千里的直属之地,倒是不若让这些土地从人间消隐。”少昊氏的唇色有些发白,似乎是听闻最近以前的病根有复发的样子。不过照着句芒向伏羲告的状来看,应该是这位司掌西方的天帝陛下又想逃避自己的责任到处去玩而已。 “你的意思是——”轩辕氏思索了一番,倒不是他觉得什么,几大部族之中轩辕部族在五大直属之地外的血脉最为旺盛。 “如此也好。”炎帝难得展颜微笑,“没有所谓的部族,总有一天,我们几大血脉就能够在这片大地上完全融合在一起。” 这样的说法让所有的神祇都动容了。是啊,留下那些血脉,期待着未来的融合,这不正是他们存在的目的吗。 “如此,就交由我好了。”北帝颛顼显得有些拘谨,“倒是正好想为上次的事情做点补偿。”可不会再弄得那次一样把不周山撞倒了,“将维系五大直属地的地面斩裂开来的话,现在或许只需要将天梯斩断就可以了。” 少昊点头,“确实如此,其他的——恐怕都被神灵或者人类自己封锁了。” 五方直属之地,原先同样是在地面之上,只不过它们的轻盈让它们在之后的岁月里缓慢向上移动着。在后世的人们眼中,就觉得那就是“天上”了。而它们真正地成为天上之天,却是在颛顼氏绝地天通之后。 “绝地天通吗?这万一有想要留在这里和天上的神灵相互之间有个照应呢?”炎帝也有顾虑,毕竟炎帝部族在五方直属地之外的血脉也留了不少。 “总也有个交通的。”轩辕转头让他放心,“只不过是不能随意上下,到时有个通报,若是正常事务,来往也是可以的。” “也好。”炎帝想了片刻,赞同地点点头。 “如此,我便尽快决断了。”北帝颛顼看在场的都没有异议,也就宣了自己的臣属进来。 天梯位于昆仑,天帝之都就在那里,只需要在那里将昆仑一分为二,成就天上的上昆仑与下方的下昆仑,将两者之间的距离在人族不能到达的地方拉长就可。人族是看不到了,但那些还留在这里的神灵或神灵血裔还是可以发现的。还有那些人族中致力于成长为神灵的修行者到了一定的年份也能够知道这条道路。既能够让人类有一方自己的世界又能够达到天地的平稳,五方天帝的计算可谓到了极点。就连那位向来不靠谱的上古第一天帝都赞同了他们的方法。如此,颛顼就不需要再顾忌什么了。他的臣属中同句芒原名同名的重和另一个叫做黎的完成了他所吩咐的事情。同时这两位性格严谨可靠的神祇也成为了把守最后一条半隐藏的昆仑道路的守卫。 从此往后,上古神祇也好,诸多灵兽凶兽也好,都成了人类传说神话中的产物,就连那上古的遗存故事也在人类的有意改编下有了全然不同的含义和过程。然而他们都不知道,终有一天那传说中的天上世界将再度出现在大地之上,上古众神的时代从未远去,他们只选择着最好的平衡,让自己同这天地同生共死。 也就在神灵们消隐的时候,地下的国度也完成了分割,水脉纵横,土地阡陌,禹别九州,随山浚川,任土作贡。属于人类的时代,到来了…… …… “帝俊有子八人,三身生义均,义均是始为巧倕,是始作下民百巧。后稷是播百谷。稷之孙曰叔均,是始作牛耕。大比赤阴,是始为国。禹、鲧是始布土,定九州。” ——《海内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