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春刀》 第一章 飞鱼绣春,人鬼难分 ? 明朝天启年间,大太监魏忠贤领东厂提督职,霍乱朝廷八年之久。其时,朝廷重臣十之有七是魏忠贤党羽,世称“阉党”。崇祯皇帝即位后,消除魏忠贤一切职务,令其往凤阳守陵。魏忠贤倒,阉党未灭。崇祯随即下令缉拿阉党旧部。 绣春刀,飞鱼服,明代锦衣卫的标准装束。那个时候的很多人,提锦衣卫而色变心惊。飞鱼绣春,人鬼之分。一旦着上那身虎皮,提上那把杀人利刃,在很多人眼里,锦衣卫便是活生生的厉鬼。 故事,就是发生在这样一个积重难返的末世,魑魅魍魉横行的时代。 夜深人寂,两个巡逻的兵马司提着灯笼在顺天府街道上来回走动着。乌云蔽月,两烛灯火幽幽曳曳,长街一眼望不到头。 “马爷,这天真冷的邪乎啊!你说这会儿要能吃碗热面,那该多好!”小兵说完,叹了口气,不管是望梅止渴,还是画饼充饥,能解了眼前这漫漫长夜的凄清寂寞才好。 “你小子还想吃面,过了子时,还敢在街上走动的,除了打更的,就两种人,”年长者顿了顿,四望无人,才敢说,“一种,就是咱们,倒了血霉,抽上这巡城的签儿,还有一种……”年长者忽又停住了,他撑着灯笼,向着右拐的一个巷口定定望过去,引得小兵跟他一起紧张。他庸碌了半辈子未得升迁,但这点警觉性还是有的。听得前方有动静,这么晚了,还在城中游窜,不是盗,就是贼,当下拔出佩刀,喝道:“出来!” 来人亦是不惧,踏出一大步,显了真身。 一阵阴风拂过,年长者晃了一下,立时定住,火光烁动中,他打量着眼前这个人,大惊:飞鱼服!手一抖,灯笼扑腾落了地,照出这“飞鱼服”身后一队人马,肃穆林立,森森地可怕。 年长者整个身子骇得后撤,还不晓得发生了什么的小兵忙扶住他,问:“怎么了马爷?” “快走!走!——” 马爷拉起白痴一样的小兵仔狂奔出这危险境地。 丑时。 此刻,是丑时。 陈府大老爷郑重地把昨夜里就写好的一封信件托付给陈嘉鸣,嘱他一定要在寅时带许显纯许大人去西直门,把信转交给曹大人后,方可跟着水车出城。这个侄子沉稳练达,他是信得过的。 叔父与许大人、曹大人素日交好,如今许大人因阉党之事牵连落难,投奔到陈府时叔父没有拒之不理,足见情义。嘉铭知此事事关重大,不敢懈怠,正待拜别叔父,房门忽然开了,盈儿表妹裹着一身亵衣出现在门口,陈老爷立时呵斥爱女,纵自幼与嘉鸣表哥定亲,也不该在成婚前穿成这个样子,哪有一点名门闺秀的淑德! 盈儿怯懦地看着父亲,微微摇头。 嘉铭正待询问,“飞鱼服”出现在盈儿身旁,掏出锦衣卫令牌,道:“在下北镇抚司,沈炼。” 沈炼一身飞鱼服,猿臂蜂腰挺拔修长,脸颊瘦削却又不瘦骨嶙峋的感觉,眼神坚毅,像狼宰羊般注视着屋里的这一对惊慌失措的叔侄,道:“大人不必惊慌。” “沈大人,”陈老爷回过神思,镇定了下来,面无惧色道,“纵然是锦衣卫,半夜闯我宅邸,也该有个说法。” 沈炼是个废话不多的人,他道:“我为何在此,大人心里清楚。” 陈老爷明白,锦衣卫奉旨捉拿“阉党”许显纯,便是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这时,陈嘉鸣猛然出手!他没有趁手的兵刃,花瓶,椅子,纷纷向沈炼砸去。 沈炼愤怒了!他赤拳挥出,花瓶分裂开去,传来盈儿的惨叫声。 陈嘉鸣挑起案上长剑,箭步跃出,剑未拔出,沈炼几拳攻来,招招如风而至,陈嘉鸣连连后退,方得空隙拔剑出鞘,登时被沈炼一脚踢飞。陈嘉鸣心中一慌, 知自己绝非沈炼敌手, 便不再退, 左右手连出四爪, 尽是保命的杀招, 左手全虚, 右爪皆实,全数攻向沈炼面门。沈炼左掌上推,右拳斜扫而去,重击之下,已中命门。陈嘉鸣喉头一甜, 就要吐出血来,不禁倒退数步。黄口小儿,竟敢在锦衣卫面前逞能!沈炼冷笑一声,将他一脚踹翻、长剑刺入琵琶骨,陈嘉鸣痛苦地哀嚎一声,伏桌不起。 沈炼将陈嘉鸣钉在方桌上,冷声对陈老爷道:“陈大人,令侄就只剩下一条胳膊了,你给他留着?你知道在下要的是什么!”说着,加重了手上力道,利刃绞碎了骨头,“咯咯”作响,陈嘉鸣痛得几乎昏阙过去。 陈老爷颤颤地跪了下来,哀求道:“带我走就是了,我清楚你们的手段,无非是严刑拷打!” 沈炼放开了陈嘉鸣,冲瑟缩在一旁的盈儿走过去,任凭陈老爷大叫不要。沈炼在处,无人能抵挡他的来势。他拿剑柄抵住盈儿孱弱的脖颈,道:“你女儿若是进了教坊司为妓女,不为别的,就为你私藏阉党!”说完,狠抽了陈老爷几下,待彻底摧垮他的神经后,再问许显纯的藏身之处。他扶住陈老爷,居高临下地抚慰着,并承诺只要得到答案,他立刻走人。 一边是女儿的哀哭声,一边是几十年的老友情分,陈老爷左右为难,他恨不得立刻死去换得往日安宁。然而他明白,他死了,陈家也就完了,盈儿,嘉鸣,都完了。他可以为知己者粉身碎骨,但不能眼睁睁看着女儿堕入淫窟,无力地指了指侧厢,给沈炼一个交待。 锦衣卫队得到沈炼的指令,瞬息间涌入陈府大院,展开搜罗。 指挥完部下,沈炼没有立即跟上去,他回过头来,眼神里没有了方才的凛凛杀气,语气缓和道:“陈大人,帮沈炼一个忙,保你全家无事。” 陈老爷一愣,不知道为何这个杀人狂魔忽然转了态度,然而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盈儿就只愤恨地瞪着他。她那往昔玉树临风的嘉鸣表哥,从此成了废人。 第二章 花魁娘子 ? 抓捕许显纯的任务并没有因陈老爷的坦白而十分顺畅,锦衣卫们到了那间厢房时,许显纯已破窗逃脱。沈炼循迹追了出去。跃上墙头,瞧见许显纯主仆三人狼狈逃窜,向空中发出信号,三弟靳一川适时出现在胡同口的另一头,截住了许显纯一行去路,手起刀落砍死两个仆人,许显纯趁机躲进另一条胡同,不巧那里早已埋伏下锦衣卫大队人马,个个拔剑张弩,只待瓮中捉鳖。带队的是总旗卢剑星,——一个子承父业进了锦衣卫,惜因性格太过老实又家贫一直不能升官的总旗。他曾拜求京城各路达官贵人以期了结老母亲心愿,其中就包括这位许显纯许大人。被网绳钳制住的许显纯直骂他是公报私仇,骂骂咧咧到被锦衣卫拖走,人又怂了,改口道:“卢剑星,你放了我……放了我,一定让你补上百户的缺儿!” 唉,魏忠贤都倒了,一个革了职的镇抚还敢这么嚣张?懒得听他啰嗦的沈炼将他那颗智硬的脑袋扭到一边去,整个过程,卢剑星面无表情,不露一言。 三兄弟又办成一桩差事,却毫无喜色,只有年纪尚轻的靳一川乐呵了一声。 沈炼不免忧心,阉党树大根深,一个失手就有可能被反噬,衙门里的那些王八蛋,烫手的活儿都派给了他们兄弟。话又说回来,无钱无势无背景,作为锦衣卫中的屌丝派,不烫手的活儿也不会轮到他们。 卢剑星,三兄弟中的大哥,命运女神给了他沉稳厚道的性格,以及忧郁的八字眉。脱下飞鱼服,卢剑星最爱做的是针线活,平日里兄弟几个的衣裳要是撕了破了都是他修补的,只要能看见兄弟们穿得清爽帅气,卢剑星就会由衷地快乐起来,这份快乐简单而真实,有时候甚至让他忘记了自己的心结。办完差事,卢剑星别了兄弟,就宅回家中继续忧郁如何才能官升一级,当上百户。 “哎,二哥!”靳一川快走几步追上沈炼,赧声道,“二哥,我……我最近手头有点儿……” 话还未说完,就被沈炼拉到墙角一边。沈炼从腰封里掏出几锭碎银子,塞给他,道:“二哥都知道。” 快意浪漫的江湖,应是由红、黑、白三色组成,而在现实当中,每个人却是由各种颜色组成的,当所有颜色混合一起时,也许就变成了灰色。 靳一川自己就是一个灰色的人,他这锦衣卫的身份是偷来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事,那层心思纠结的久了,就成了心结。 卢剑星的心结是一个官职,靳一川的心结是一个身份,而沈炼的心结……是一个人。 沈炼有着非常深邃的五官及无敌刚毅且忧郁的气质,如此英雄少年,三十啷当仍未婚娶,但关于他的风月传闻也有不少,最出名的要数他喜欢去教坊司一事。 而每回去到那里,他都翻同一个人的牌子,那就是教坊司的花魁娘子——周妙彤。 这几天,妙彤病了。衙门公事繁忙,他天天得空便陪在那里,不说话,也不上床。这样的客人,起初妙彤很不适应,所幸几年来沈爷都是这番与她相处,她也就习惯了。 “……我告诉你,今儿个不管花多少银子,爷我也得把周妙彤给睡喽!” 楼下传来粗俗嫖客的闲言秽语,周妙彤听得刺耳,她知道,妈妈会在底下替她周璇,她看了一眼坐在炭火旁默然不语的沈炼,心底轻叹一声,毕竟,谁会相信这世上真的有青楼女子是冰清玉洁的?不知从何时起,她越来越在意沈炼的想法了。虽然此刻的她仍坚定不移地认为周妙彤此生唯爱严公子一人。 来暖香阁,花了钱又不上床的,眼前这位沈大爷是独一份儿。忽而又念起了沈炼的好,便拖着病榻榻的身子起身下来找沈炼说说话。 只见妙彤一头青丝随意飘散在肩上,飘廖裙袄裹紧绸缎,显出玲珑剔透的诱人身姿,素色外衣遮挡白皙肌肤,端正到无可挑剔的五官,细致地排出了绝美的轮廓,眸光流转的淡淡阴影下,是浑然天成的清雅气质,如幽幽谷底的雪白兰花,病容更添几许疏离寂寞,就那么安静地坐在他面前。 沈炼瞅了她一眼,又低头继续瞅炭火,只是坐的更远了些。 心有猛虎,轻嗅蔷薇。 沈炼啊沈炼。 “爷今天是看得起你!快让那姓周的小妮子洗干净了,见爷!……” 楼下那个粗人还在喋喋不休,周妙彤微感尴尬,把头偏向一边。沈炼听得心上人被他人言语猥亵,心如绞痛,他沉声道:“等我攒足了银子,赎你出去。” 这是埋下他一生祸根的承诺,周妙彤却只当笑话听。 先不说沈炼一年俸禄几何,这里是教坊司的妓院,没有刑部的文书,谁都出不去。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就在上半夜,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沈炼带人到刑部侍郎陈老爷家捉拿许显纯时,以陈府上下老小的性命威胁陈老爷在刑部特赦教坊司的名单上加上了“周妙彤”的名字。 但他没有将此事告诉妙彤。在承诺没有完全实践之前,他不想给妙彤空欢喜。这是一个男人对深爱女子的深情与担当。 差不多卯时了,他提起佩刀就要走出暖香阁的时候,妙彤喊道:“下次来,不必再换衣服了,这儿谁不知道你是锦衣卫沈大人。” 沈炼道:“怕你不喜欢。” 飞鱼服,12岁的妙彤可能不会记得他的脸,但这那身飞鱼服,她一定记得! 那是沈炼最深重而痛苦的回忆。 原来,数年前,沈炼因公事抄了恩师一家,恩师十二岁的女儿妙彤只得沦落教坊司为妓,对此沈炼一直心存愧疚。那一天,他站在周府大院里看着十二岁的小妙彤哭泣,然后就哭到他心里去了。在无数个月落星沉的日子,那份同情渐渐发酵,最终酿成了不为人知的甜蜜情愫,他用一颗孤寂的少年之心深情而贞节地守护着妙彤姑娘。 然而,沈炼也痛恨着自己,因为他一年的俸禄才二三十两白银,用这点钱想替妙彤姑娘赎身几乎是不可能的,可叹大明物价越来越贵,俸禄却如绣春刀下死者的心跳一样稳定,再这样下去他可就一辈子买不起妙彤姑娘了。 第三章 丁修 ? 一声口哨扰乱了靳一川的步伐,他知道是谁来了,那个人最喜欢在黑夜里像个鬼一样地跟着他、缠着他。 丁修背着一口长刀,叼着一个肉包子,无赖一般地又来勒索他的师弟了。 靳一川沉声道:“师兄,拿了银子,快走吧。” 丁修接过碎银掂了掂,一副很嫌弃的样子,皱眉道:“苍蝇再小也是肉啊。” 很多年前,一个锦衣卫在追捕江洋大盗时反被这盗贼杀了,后来这贼寇李代桃僵顶替了锦衣卫身份,人只道当年死的是那个贼。这个秘密,靳一川知,丁修知。就这样,靳一川一直被他的师兄勒索无度。他木然道:“最后一次,别再来找我。”说完,转身走人。“你真的以为穿上了这身飞鱼服你就是个官了?”丁修不会如此愉快地放过他,道,“贼就是贼。你这秘密啊,我吃一辈子。” 靳一川猛然回过身,恶狠狠地瞪着他,又听丁修嚣张道:“不服?”靳一川黯然,资质有限,他打不过师兄。 丁修冷哼了两声,道:“我给你三天时间,你去给我凑足一百两银子……” “一百两?” “一百两!” 靳一川一年俸禄才二十两,去哪儿凑这一百两?丁修给了他一个好提议:京城里那么多达官贵人都有龙阳之好,他靳一川这么好的身板儿,完全可以去卖屁股。 丁修明白这番羞辱一定会激怒靳一川。 他就是这个目的! 他有才华,武功高强,比师弟要强上很多,可是没有得到师父的认可,这让他尤为介怀。唯一的小师弟,身体弱,武功差,师父却偏心疼爱,这让他很不爽。 对着这个无赖,靳一川不能再冷静了!他提刀飞起,丁修一愣:又想杀我?当下压住来势,回刀反劈。手法之妙,一压一劈调换了十余次不止。靳一川的右臂已经被牢牢的夹在丁修臂里,肘关节被丁修右手牢牢托住,挣脱不开。靳一川猛地一沉,顺势卸下掣肘,左脚抢步,丁修人刀合一,大拙反扑。双方你来我往间,已拆尽了百余招。若不是丁修存心戏弄他的小师弟,十招之内便可将他制服。丁修玩腻了,右腿发力,整个身子跳了起来,借着惯性左膝踢出,靳一川摔倒在地。 成王败寇。 三天,丁修只赊给了他三天时间。 第二天一早,卢剑星便去锦衣卫百户朱大人处汇报昨夜里的办案情况,表示愿把功劳拱手相让,以图达成母亲大人的意愿成为锦衣卫百户。只听他恭声道:“许显纯得以顺利归案,都是大人布署的好,功劳应是大人的。小人在文书里也是这么写的。” “很好,”朱百户道,“现在还没到抽签派差的时候,先下去歇着。” 见卢剑星还像木头一般杵在那儿,斜眼问道:“有事儿?” “大人,”卢剑星再度恭声道,“小人之前跟您提过的……补缺百户的事情。” 朱百户是个贼精明的胖子,他为官多年,卢剑星的意思他焉有不懂之理?他撂下手中墨笔,道:“你还真是无利不起早啊,没信儿了!” 卢剑星被他一句话呛住,但家母夙愿未尝,还得硬着头皮、拼着老脸道:“大人,小人把银子也交给您去打点了,就连昨天的功……” 又提昨天的功,朱百户听着就尼玛烦。这就好比一个落魄的武林世家公子投奔到另一武林世家小姐的爹爹门下,成了这派的小师弟,小师姐喜欢这忍辱负重性格不屈内敛沉稳的小师弟,为了维护这小师弟,甚至不惜开罪一直爱慕自己的大师兄。你对他好他自会心存感激,念着你的好,你天天在众师兄弟跟前说:小师弟是个可怜的人,父母双亡、身无分文、走投无路,你们不要欺侮了他。小师弟一听这话就尼玛烦,哪个男人希望听到喜欢的女孩子天天说自个儿可怜?小师姐情深意重,却不得要领,红袖不能添香、却在添乱。这话絮叨的久了,自尊心作祟,那个小师弟最忌恨的人反而不是他的仇家,而是这个掏心掏肺对他好的小师姐了。朱百户果不其然大骂道:“卢剑星,你他妈好大的胆子!如此,我也不要你的功劳,你补缺儿的事儿,也甭找我!”说罢暴走。 “大人,大人息怒……”卢剑星忙追上前去,“请不要怪罪小人,小人说错了话。只是家中母亲整日催问何时能补了父亲的缺儿……” “行了行了!”朱百户不耐烦道,“就你那点儿银子,也就到千户大人那儿,上下可是都得打点呐!”见卢剑星一脸木讷不得要领,只得再说进一层:“除非……再拿点儿银子来,要么,就耐心等着!” 朱百户去大堂迎接宫里来的赵公公了,卢剑星还在回味这朱百户话里的意思,他口拙木讷,被朱百户骗财诋毁明摆着瞧不上眼,又没有其他办法,只能继续被吃定。 魏忠贤倒台后,这位赵靖忠赵公公新当权,锦衣卫与东厂各司其职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不知此次所为何事。他一踏进锦衣卫指挥司的大门便问道:“谁是卢剑星?”众人一致看向那个一脸沮丧落魄的中年男人。 赵公公摒退了众人,与卢剑星兄弟三人密谈,声称得了皇帝的谕旨要择选勇敢无畏的锦衣卫秘密捉拿魏忠贤,并指定要死的。他问道:“现在出发,几时能追上魏忠贤?”沈炼跟卢剑星互递了眼色,答道:“马快的话,今儿半夜能在阜城县追上他。” “行,”赵靖忠拨弄着指尖扳指,道,“就你们仨去吧。” “敢问公公,”沈炼一向心思缜密,他道,“为何是我们三个人?” 赵靖忠嘿笑一声,转过身来,瞅着这仨不通世故的愣头青,玩味道:“看你们仨混成那德行,一准儿不是阉党!” 那时的沈炼还不明白,“不是阉党”的内涵意思是“上头没人”。 第四章 锦衣夜行 ? 年轻帅气的锦衣卫们接了口谕骑着骏马飞驰而去,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将陷入一个政治阴谋中去——那天夜幕下的奔跑,埋下日后厄运的前奏。每个人都无法保证自己从来没有做过错事,就如无法估计以后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在作出决定以前,总会把利弊在心中仔细列一遍,可是却永远无法确定这番决定是对还是错,就如薛定谔的猫一样,盒子没打开以前,谁知道猫是死是活还是根本就是个空盒子,只能在作出一个个决定以后,不要回头地继续往前走,去承担曾经作出的决定带来的一切。 漏夜策马追踪,三人终于发现了魏忠贤落脚在一家客栈,沈炼正待发射号箭时被卢剑星拦下了,沈炼明白大哥的心意,可仅凭他三人之力拿下魏忠贤,沈炼觉的有点悬,魏忠贤底下有一众死士为他效命,最难对付的要属那个叫魏亭的人。此人忽男忽女,神秘莫测,沈炼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卢剑星道:“这差事落到咱们兄弟身上,衙门里已经有很多人眼红,百户大人也不高兴,难保咱们的人里没他的桩子。要是故意坏了咱们的事儿,恐怕回去连命都保不住了!” 沈炼始终觉着这么决定不妥,大哥日夜盼着当上百户之职,怕是心急了点,他道:“你不是怕……功劳被别人给抢了吧?” 靳一川也道:“这事千万别糊涂!” 他们都说中了卢剑星的心结。锦衣卫中,以卢剑星、沈炼、靳一川三个结拜兄弟最为勇猛,出任务立头功,但官阶低俸禄少。卢剑星看了看这十几年来一起出生入死过的两兄弟,道:“兄弟,这窝囊日子还没过够吗?咱没银子没路子,靠的就是机会,机会来了接住了就能翻身。” 靳一川陷入沉思。 最后,二人都认同了大哥的决定,——接住这个机会。却不知道,他们接住的不是机会,而是利益集团的摆布。 三人翻上屋顶,只见院内有几个家丁架起了火盆,围坐着烤火,屋顶潜伏着一名负责监察的黑衣死士,沈炼欺身上前,一片儿薄刀划过脖颈结束了这小子性命。这时,白衣魏亭试过了两个小喽啰端上来的饭菜,示意可以送到二楼。显然,那屋里住的就是魏忠贤。沈炼正欲悄悄潜入,云层电光乍现,魏亭看到了他的身影,挥手一把袖箭飞出,沈炼猝不及防,勉力躲过。 魏亭已动,其他死士袖箭齐发。 沈炼翻身落地,跟魏亭交上了手。 魏亭剑势挟劲风,向沈炼当胸刺去,眼见便要穿胸而过,沈炼旋即右手一翻,刀刃向外,刀尖向下,左手横在胸前,左脚后撤一步,做了个弓步。 这时,卢剑星、靳一川同时落下身形。 三人蓑衣笠帽,面容冷峻。 魏亭长剑傲然,指向三人,道:“哪儿的点子不要命了?跑这儿来撒野!” 三人脱下披风,飞鱼服呈现在众魏门死士面前。 锦衣卫?!众人色变。 唯魏亭面不改色,道:“三个而已,有何可惧?杀了他们!杀一个,赏黄金十两!” 众人听了“黄金十两”的诱惑,心中豪气顿涌,纷纷挥剑上前。好一个魏亭!临危不乱,还能反客为主。一时间,以三敌众,刀光剑影,血肉厮杀。 英杰凭刀杂风雨,杀气三时作阵云!眼见几把利剑逼近,靳一川掠地飞身跃起,悬空凌驾,在得大哥一声“封门”喝令后,飞掠几步,关了宅院大门,将大波死士阻隔在外。同时,沈炼得了大哥“上楼”喝令,“砰”的一拳击碎屋门,挥刀前行,加上了刚猛劲力,几个仆人一个个张口结舌,还未待反应过来,脸色变成痛苦难当,宛似全身在遭受苦刑,一个个先后倒地。劈倒了隔在楼梯上的几个弓箭手后,沈炼入得阁楼,终是见到了今次任务的目标——魏忠贤。 他面前出现的是一个布衣褴衫、披头散发、身形佝偻的老人家,背对着他,一只手高扬着酒壶仰头猛灌,另一只手颤巍巍地抖着,似是烤火,又似是在向空中胡乱抓着什么。 曾经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九千岁魏忠贤,也不过是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子。 “魏公公,——”沈炼喊了一声。 魏忠贤不动。 沈炼愤怒,提刀上前,刀刃抵住他的脖颈。 旁边书童惊得口成了“o”型,想提醒魏公公敌人的到来,竟发不出一丝口音。 魏忠贤还是不动。 沈炼将绣春刀搭在魏忠贤那干裂、粗糙得像松树皮一样的脖子上,绕到他跟前,这才看明白昔日不可一世的九千岁魏公公此刻正在掷骰子玩儿。 骰子,是纯金骰子。 “总旗大人,”剑刃划出了血丝,魏忠贤这才悠悠站了起来,道,“摘了我这颗脑袋,你们回去也交不了差。” 在执行任务时,沈炼整个人可以冷得像毒蝎子一样无情,他看着血珠一滴滴落下,道:“杀了你,我们为何交不了差。” 魏忠贤看着一路浴血奋战上来的沈炼,可惜有大勇无大谋,兵是个好兵,可惜只能是个棋子,一辈子做不了下棋的人。他道:“崇祯那个小儿为何要杀我?是我恶贯满盈?那你就把皇上想简单了!”魏忠贤忽然笑了,他笑得疯癫畅快,沈炼听得刺耳异常。 他笑过接着道:“我魏忠贤八年来大权在握,如今树倒猢狲散,别的没剩下,钱,我有的是。西北匪患,辽东又有皇太极,皇上缺的是军饷。我的钱就是军饷。拿不到我的钱,你们要怎么交差?” 沈炼道:“杀了你,你的钱我们自然会带回去。”见魏忠贤不变不惊,难不成……钱不在这儿? 魏忠贤见他目露犹疑,便知这攻心目的已达一半,今儿个他八成死不了喽。 他缓缓移到沈炼刀势笼罩之外,揭开桌上那条灰帕:一小堆金锭,一沓银票。 他缓缓道:“黄金……四百两。” 沈炼下意识地看向那张铺满欲望的桌子。 魏忠贤知道他心动了,他呆在老皇帝身边八年,得宠八年,概因通人心思,懂看碟儿下菜。 “你一年俸禄才几个钱儿?这儿,你随便抓一把!都是你三十年的俸禄啊!”魏忠贤继续蛊惑,“让我活,这钱都是你的——” 沈炼冷然道:“这钱会要我的命。” “杀了我?”魏忠贤见利诱不成,开始威逼,“我那些子子孙孙一个个找你们报仇,你们仨还有活路吗?”见沈炼神色黯然,魏忠贤又道:“这钱,你们拿了是个死,不拿也得死,何不赌一赌?做了这笔买卖,我就告诉你们钱在哪儿,你们就可以交差了。” 魏忠贤知道,这钱对沈炼来说不烫手。东厂乃朝廷心腹,便是要监视所有的人,锦衣卫上到指挥使、下到小旗官,哪个他会不认识?卢剑星、沈炼、靳一川兄弟仨,都缺钱。 这时,成百上千的死士已冲开了宅院大门涌了进来,阁楼下卢剑星和靳一川拼死斩杀,力将有所不逮。沈炼陷入两难抉择。 第五章 医馆的姑娘 ? 宅院内刀光血影,厮杀不断,突见楼上火光冲天,沈炼大喊:“魏忠贤已死!——” 魏字腰牌被掷下楼去,魏亭跪倒在地。 三兄弟带回焦尸和腰牌复命,赵公公心存疑虑但并未声张,新上任的内阁首辅韩旷韩大人疑心更重。卢剑星递上魏忠贤腰牌,韩旷看了一眼,顺手扔进棺材里,他问道:“怎么死的?” 卢剑星答道:“自焚而死。” 韩旷又问:“你们亲眼见到魏忠贤自焚?” 卢剑星再答:“是。” 韩旷紧逼:“既是见到为何容他自焚?” 卢剑星答不上来,看向赵靖忠。 阉党树大根深,韩旷不得不疑,他道:“皇上要看的是魏阉本人,你们带回来一堆焦炭,拿着块牌子跟我说这就是魏忠贤?别说皇上了,连我也不信。” “韩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他三人可是他赵公公指名找来的,若是有什么闪失,他也不好交代。赵靖忠见这卢剑星木讷口拙,只得帮腔道,“难道说是这三个锦衣卫的官差……把魏忠贤的尸首掉包了不成?” 三人立时单膝跪地,卢剑星道:“大人,卑职万万不敢。” 赵靖忠为人阴狠擅攻心计,入宫多年,多得魏忠贤提携,却无人知他是魏忠贤异姓义子。他话里含话,直戳韩旷心思,倒令韩旷不好意思开口。见韩旷消了咄咄迫人的架势,俯身拾起焦尸上那枚腰牌,似在鉴别真伪,他道:“我看啊,这就是魏阉。几十个锦衣卫亲眼看到魏忠贤自焚而亡,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耍花样?那真就是不要命了。” 赵靖忠自个儿跟自个儿一唱一和地说得爽,韩旷不得不提醒他:“皇上少年英才,火眼金睛,您在他跟前儿做事,多加份儿小心总没错,出了岔子谁都脱不了干系。”赵靖忠应声附和。 出了衙门,三兄弟对方才赵靖忠出言回护之恩感激在心。赵靖忠口中安慰三兄弟说会为其请赏,升职加薪眼看可及。 “以后见到韩大人,少自作聪明,”赵靖忠撩起轿帘,又道,“见没见魏阉,你心里清楚。” 卢剑星一阵迷茫。他心里真的什么都不清楚。只是他信得过二弟,二弟说什么,便是什么。 张氏医馆。 “肺阴亏损,痰中带血,皮肤干灼,脉细怠速,”张大夫诊罢,问道,“靳爷,夜间睡觉如何?” 张大夫的女儿出落得娇俏可人,靳一川只顾托着脑袋盯着人家看,张姑娘亦回他一笑。这两个人小儿女的情态沈炼都看到眼里,他为三弟高兴。丁修出手狠毒,每次都打得一川肺病发作,咳痰带血,却无意中却促成了他这段美好姻缘。 张大夫等了半天不见回应,道:“靳爷?” 靳一川猛然回过神,蠢萌的表情惹得张姑娘“噗嗤”一笑,眼底都是笑意和温柔。只听张大夫问道:“我问你,睡觉如何?” 张姑娘低头捣药,靳一川也恢复了正常,他道:“挺好的,就是汗出的多了些。” 见靳一川并无大碍,只是轻微肺喘,平日里不动武也无甚大碍,张大夫便去药房配方子了。靳一川得空便瞅人家漂亮姑娘,燃心动而慕少艾,他隔空抱拳道:“在下姓靳……靳一川!” “我知道,”这姑娘也有模有样学他抱起双拳,轻启朱唇道,“我叫……” 这姑娘声音脆脆的,清新又可爱,只是话还没说完,他爹爹配完药方就出来了,板着脸色道:“丫头,活儿要是干完了,回屋歇着。” “哦。”这姑娘方才还是一脸神采飞扬,忽地就黯淡了下来。 靳一川提了药方就跟着二哥出了医馆,忽然感觉背后有人推搡了一把,靳一川回过头去,见正是那姑娘追了出来。伊人亭亭玉立,俏若三春之桃。 她见靳一川回头,又不好意思地跳退了两步,递给他一个菱状荷包。靳一川不明所以,问道:“这是什么?”张姑娘道:“丁香,麝香,檀香,还加了些冰片,配在身上,治你的咳嗽!”说着,又把荷包向前递了递。 靳一川不是不想收,只是姑娘太可爱,他看楞了。靳一川一手接过,道了个“谢”字。 见靳爷接了,这医馆姑娘迅速将双手背到身后,脆声道:“我叫张嫣。”又悄声道:“千万别告诉我爹,不然,他又该骂我乱开偏方……” 靳一川似是懂了。这荷包寄托了张嫣绵绵无尽的情意,它美丽而又纯净,含蓄而又明朗。 见三弟又咧开嘴傻笑了起来,沈炼只得提醒他该走了。 张嫣望着靳爷远去的背影,盼他下次再来。那份感觉,在春悄吟,在夏浅唱,在秋怅惘。哦,当然不是盼他生病。 与此同时,赵靖忠得到了他净身入宫前的恋人——魏亭回京的消息,只身前往相见,却惊见并未死的魏忠贤,忙跪地问安,心中却大骂卢剑星三人坏事。 魏忠贤见这新任东厂厂公见到“死去的”旧主毫无慌张之色,功底见长,果然是他魏忠贤调教出来的,他道:“该死的没死,你也不吃惊?” 赵靖忠恭敬道:“靖忠在镇抚司看到尸首就知道不是义父,自然不吃惊。”他抬头仰视着魏忠贤,得了指示,才敢起身。 魏忠贤问道:“东厂的事务怎样了现在?” 赵靖忠不敢稍作怠慢,立时道:“皇上令三法司查验东厂所有文书,我看皇上……是要把东厂打入冷宫了。”魏忠贤倒台,他可谓功不可没。他心虚,面上却不慌不惊。 “自成祖设立东厂都快两百年了,没想到东厂毁在我手里!”穷寇末路,魏忠贤仰天长叹,忽又道,“现在提领东厂的是你吧?靖忠——” “义父消息真灵,皇上……刚下的旨。”魏忠贤跟前,赵靖忠全然一副忠厚乖觉的样子。他递上通关文书道:“义父在路上用得着。” 这是在催老夫走啊?可惜,魏忠贤再也不会信任他了。那日沈炼逼到阁楼,他在蛊惑沈炼入瓮之时,他身边那书童背后一刀差点要了他的老命,幸亏沈炼机警。魏亭查过,那书童姓赵,是赵靖忠同乡。 魏忠贤道:“那具焦尸你认得吧?” 聪明人,废话无多。赵靖忠见事已败露,立时变了嘴脸,道:“义父,就凭外边那几个?真要动起手来,大家两败俱伤。” 魏亭见他嚣张,正欲拔剑,被魏忠贤拦下来,他走到赵靖忠跟前,道:“你不是想杀我吗?原来你也怕两败俱伤啊。”说完,诡笑连连,竟像往昔般爱怜地拍了拍赵靖忠肩头,道:“孩子啊,你想杀我,无非是怕我牵连到你,没错吧?” 赵靖忠不知魏忠贤这话是什么意思,还得故作镇定,其时用剑的右手紧紧攥住了衣襟,不敢妄动。 只听魏忠贤又道:“那个锦衣卫知道我还活着,替我杀了他。” 活了大半辈子、奸了大半辈子的魏忠贤明白,这世上只有一种人可以永远为你保守秘密,那就是——死人。 第六章 暖香醉人 ? 沈炼带着从魏忠贤处得来的银票到了暖香阁。他爬窗而入,没有走正门,只为给妙彤一个惊喜。 他握着银票,想了很久呆会儿见到妙彤说的话。这五百两银子,足够为妙彤赎身,而后,他们就可以一起去苏州,过好日子。每想到那一刻,他嘴角总会溢出甜蜜。铁汉柔情,最是动人。 这时,屋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那人道:“我舍不得你,妙彤……” 妙彤道:“我这儿一会儿有客要来。” 那人道:“我去让他走。” “这可不行,”妙彤拦下他,道,“是个锦衣卫。” “我最不喜欢这路人,”那人恨声道,“腰里配的是御赐的绣春刀,干的可都是滥杀无辜的勾当!” “这人不一样……”妙彤轻声道,“他还说,要赎我出去。” 那人问:“你在意他?” 良久,两个男人都在等着妙彤的答案。 妙彤道:“我希望给我赎身的人是你……” 妙彤没有变心。那人心满意足,将妙彤拥入怀中。隔着纱窗,沈炼亦能感受到妙彤此刻的欣喜。妙彤……原来你心里一直有别人。 这时,薛妈妈赶来分开了这对痴男怨女,急道:“沈大人可都没影儿了!” 妙彤向窗外望去,怔怔地失神。 他方才,已经来过了吗? 朗月当空。 三人聚在大哥家,满满三大碗女儿红,仰头而干。 “去暖香阁看过周姑娘了没?”慈爱的大哥卢剑星问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直戳他二弟伤心事。方才暖香阁那一幕,沈炼倒真希望那是幻觉。这么多年,原是他一个人的执着。相较之下,一川跟医馆姑娘的两情相悦着实可贵。他道:“一川,你腰上那个锦囊挺别致的。哪儿来的啊?” 靳一川不知焦点为何忽又转向了他,还是这么难为情的事儿,他道:“二哥,你……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语调里有几分羞涩,还有几分得意。 “臭小子!”沈炼推了他一把,道,“跟二哥说,是不是看上医馆那姑娘了?” 这时,瓦缝洒下几粒稀土,房顶有人!三人同时抬头,沈炼一记薄刀弹了出去,黑衣人受到惊吓翻滚下去,正迎上卢剑星两记老拳,只见那黑衣人左手变掌上举,护住面门,反身回弹,翻出门外。他的帮手亦此时赶到,推到一片竹竿,护着他逃走,自个儿还未翻上墙头,便被沈炼紧随的一记号箭射中右手,黑衣人亦是能人,只忍痛“啊”了一声,便逃命去了。 三人追到巷外,已是无影无踪。 在回京的路上,沈炼就觉的不对劲,好像去到哪里都有人尾随,怕是放走魏阉之事留下了后患。若真是这样,敌暗我明,京城恐怕是呆不下去了。他跟二位兄弟说出想调去南京的想法。二人俱是不解。卢剑星道:“二弟,从来没见你怕过,这回是怎么了?” “大哥,”沈炼上前一步,道,“你就听我这一回。成吗?”他自己一时利欲熏心做错了事,不能连累了兄弟。 沈炼的异常,令卢剑星不得不疑,从接到捕杀魏忠贤之令,到魏忠贤自焚,只余一具焦尸,一块腰牌,再到韩大人的怀疑、赵公公那句意味深长的“见没见魏阉,你心里清楚”,再到方才那两个神秘黑衣人,这些情境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卢剑星隐隐感到不安。他不形于色,看着沈炼,问:“你走了,周姑娘怎么办?” 沈炼道:“我会想办法,带她一起走。” “我看,还是瞧瞧动静再说吧。你说呢?”卢剑星看向沈炼,盼他坦承。否则,他不会赞成去南京这个提议。 靳一川没有卢剑星想的那么多,他道:“听两位哥哥的。” 赵靖忠忍着锥心之痛拔出嵌入骨肉里的箭头,这伤,没个十天半月怕是好不了。魏亭看在一旁,表情木然。他包扎着血沫喷涌的右手,道:“我说过不要擅自行事,不是我跟着你,你已经落人家手里了!”这话说得严厉,不知几分训斥,几分关切。 魏亭哂笑道:“别以为我会对你感恩戴德。义父说了,叫你尽快下手!” 这个女人,太煞风景了!不但一丝往日柔情全无,还整天“杀”字不离口。赵靖忠气结,一挥袖扫了桌上药瓶纱布,只道义父说的对,杀过人的女人,就不能再算是女人了。 “我自有打算,”他道,“你可认识严佩韦?” 魏亭道:“他是都察院监督御史。” “不错,”赵靖忠边执笔起书边道,“他还是金刀门门人。” 他心里确实自有打算。 皇上根本没下令扑杀魏忠贤,他为保存自己的势力不受魏忠贤牵连,假传了圣旨。 卢剑星,沈炼,靳一川,这三个人,从赵靖忠找上他们仨那一刻起,他们就已经是死人了。 严佩韦府上几十号门客,个个武功高强。 借刀杀人,不漏痕迹。 魏亭懂了他的意思。 她之前会的那些都是赵靖忠教的,今儿又给她上了一课。 当夜,朱百户便接到了来自京城赵公公处的快书,——提御史严佩韦到刑部问案。 一大早,朱百户便率领百位锦衣卫围堵在严府外。他的心腹耿炎问道:“大人,已经两柱香了,要不要冲进去?” 这小子也忒不贴心了,朱百户骂道:“咱们就只拿严佩韦一人,冲进去干嘛!满门抄斩啊?”转而又道:“谁愿意进去拿人啊?”卢剑星正待上前,被沈炼拦了下来,朱百户看在眼里,着急啊!赵公公定下的计策不能废喽,往日里那仨傻小子不都是冲锋陷阵的角儿么,今儿是怎么了?朱百户准备激将了,他道:“一个金刀严府的名头就把你们吓成这样,锦衣卫办事儿,谁他妈敢拘捕?!”说着,眼斜向目无表情的卢剑星,道:“上头可是说了,抓住严佩韦的,官升一级!——” 朱百户这话里有话,似是故意说给一直惦记百户之职的大哥听。沈炼隐隐感到这事儿不太对劲,他们三人不能出头。 这时,那朱百户又道:“卢剑星——” 卢剑星回过头去,朱百户独对他一人道:“这功劳,你要是不要?” 第七章 取命?送命! ? 严府大门开了。 卢剑星一行人刚踏入庭院,几十个打手气场的家丁虎视眈眈地注视着他们,严府公子严俊斌只道:“锦衣卫上门,难免紧张,总旗大人请别见怪。”沈炼听出了他的声音,他就是昨夜里跟妙彤缠绵不舍的那个人,百感交集。这时,严佩韦自屋内走出,严俊斌猛地回身敲一记响指,几十个家丁抄起趁手的刀、剑、枪把锦衣卫们团团围了起来。 “俊斌,这是干什么?”严佩韦喝道。 “爹,”严峻愤然道,“我看了驾贴,他们诬你是阉党。” 严佩韦一派淡定,道:“那又如何,三法司会审,我也是清白身家。” “可进了诏狱,难免他们屈打成招,”严俊斌道,“不如我们抓了这几个锦衣卫,绑他们冲出去……” “住口!”严佩韦厉声喝止逆子这些谋反言论。 卢剑星听着这俩父子对答,见严佩韦也是个明白事理的人,便道:“严大人,兄弟几个知道你不是阉党,这事必有误会,我相信法司一定能查的清楚,还希望大人……能跟我们走一趟。” 严佩韦见这说话之人一副英武之相,是个正派之士,措辞也是理据得当,不卑不亢,令人信服,便道:“我跟你去衙门。能否烦请你不要骚扰我的家人?” 卢剑星道:“在下不敢。” 见老爷发话,手执利器的家丁们齐齐退了下去,严佩韦跟儿子道别,道:“我去去就回。”话音刚落,空中一支飞箭当胸穿过,严佩韦还未来得及呼叫,便瞪着眼睛,死在了爱子身边。 事起突变,十几个锦衣卫再次陷入围困。严老爷子意外被杀,这局子怕是没法解了,两边人拔刀抽剑,厮杀开来。方才还叠石理水的严府大院瞬间就被死亡的红色覆盖。沈炼指天发出号箭,耿炎见状不对,提醒朱百户,道:“大人,里边开始动手了,我们要不要冲进去?”朱百户简直快被这个傻世侄蠢哭了,他侧着脑袋问道:“你……在教我?”耿炎忙道不敢。 “谁也不许进去!”朱百户下令,道,“把大门给我封上!一个阉党也别放过!”高声吼罢,又自言自语着:“等里边消停点儿再说。” 这是要置锦衣卫的兄弟们于死地吗?耿炎在心里发问,却不敢讲出来。 这时,靳一川、沈炼亦发现大门已锁,几十辆套着锁链的马车向四下奔去,车轮固定在铁夹板上,整个严府固若汤匙,除了长了翅膀的鸟儿,谁也出不去。 沈炼算是明白了,这次的任务:名为取命,实为送命。 又是生死恶战,又是兄弟齐力。战士们的绣春刀白光乍现,敌人们的血在空中飞舞,慢了一步对方的蛮刀已经切开了他们的喉咙。 “一川——” “在!” “二弟——” “在!” 三人成三角势并肩,卢剑星大声道:“办完了这趟差,咱们回去吃酒!”旋即扑入厮杀中。 片刻,空中无数箭雨洒下,沈炼反应最快,箭一射他就听到了弓弦的声音,他一声大叫,猛然低下身来,往地上一滚,射他头的那一箭飞进了人群里,另一支箭本射他的腰,但是他一低头,只从他的背上划过去,也没有伤到他。卢剑星抓过一个准备用锁链套住他的家丁,挡了一箭,尸体伏在他背上,他随手一推,再挡三箭。靳一川亦是身经百战,一个冲到锦衣卫中跟着的家丁扑上来,靳一川轻易地将他一刀送终,另处一个家丁想绕到他后面去,靳一川回手长刀杀入了他的大腿。 三人明白,朱百户是打算宁可杀错一百,不可错放一人了。腹背夹击,这是一场困兽之斗。 沈炼踹翻一个家丁,见大哥、二弟被锁链套牢各自应对四、五把长枪的夹击,爆喝一声,一刀砍断了那人动脉,血如同泉水一样乱喷。严俊斌见严家子弟死伤惨重,提起地上一把长刀,接连斩杀几个锦衣卫卒子,冲到靳一川跟前,双刀对峙。这时,靳一川的哮喘病发作了,沈炼护弟心切,飞身上前一刀斩断了严俊斌手臂。高空中传来凄厉的惨叫。 断臂的严俊斌呆坐着,父亲,严家,妙彤,一日之间,他失去了一切。他失神道:“我严家到底……做错了什么……”血,还在流着。 打斗声渐歇,朱百户一声令下,府门大开,三人碧血染衣,立于众前。毫发无损,还活捉了严大人之子,当真是勇猛。 “他们仨出来了……”扮作小太监的魏亭提醒轿内正在细细品茗的赵靖忠。 赵靖忠探出身子一看:沈炼、卢剑星、靳一川,一个不少。还绑了个断了手的严公子。 朱百户怂在马鞍上,不敢正眼瞧这三人。 赵靖忠的轿子撤走时,恰被靳一川无意中瞧见,当下生疑。 朱百户骂骂咧咧地回到指挥司,渴了找口茶喝水也没有,正待又开骂腔, 忽听屋内有动静,大叫:“谁?!” 沈炼提刀照面,朱百户正欲坐起,沈炼一脚跨出猛踏在椅靠上,朱百户骇得生生的缩了回去,他赔笑道:“沈总旗,你想吓死我啊……” “卑职不敢,”绣春刀在朱百户面前虚空划过一刀又一刀,沈炼道,“卑职才真的是死里逃生呢。” 朱百户一颗脑袋悬在刀下,恐慌道:“刚才……刚才那不是我下令封门的,也不知道是哪个不开眼的狗杂种!我还跟他们说开门……开门,真不是我……” “卑职明白,我们三兄弟做掉了魏忠贤,摆明就是阉党想找我们报仇,”沈炼不是来听他诡辩的,生存之道,各取所需,他道,“北京,我们是呆不下去了,想请大人将我们兄弟仨调南京。” 朱百户一时反应不过来,沈炼把三百两银票递到他眼皮底下,道:“到了南京,我大哥得是百户了。”朱百户见了银票眉开眼笑,连连说好,然而还没被票子冲昏了头,不忘陪着小心问道:“今天的事儿……就到此为止?” 人走了。 朱百户倒抽一口凉气,瘫坐在高椅上。 第八章 韩府夜宴 ? 清早一场斗殴,靳一川肺痨再次复发,“不得已”,又去了张氏医馆。 张大夫给他号脉,张嫣端了茶水来,见靳爷腰间挂着她绣的荷包,心意满足,乐呆了,拿着茶壶的手不自觉就移到了茶杯外,张大夫一“咳”,茶水更是洒到了垫席上,忙不迭地青葱玉手擦了一番,尴尬地不知怎生是好。 爹爹看完病,张嫣照例送靳爷到门口,而后远远地看着他渐行渐远。这一回靳一川怕是伤得有点重,刚走出几步就轻咳了起来,咳的张嫣一阵揪心。他回过头去,见张嫣蹙眉担忧的样子,不由得笑出声来。张嫣方知,原来方才那阵“咳”,是假的。她柳腰一折,转身回了屋。 靳一川见她回去了,这才真的咳了起来,忙嗅了嗅那荷包,舒缓了许多,于是,忍不住一嗅再嗅。正嗅的开心,肩头被人拍了一下,他回过头去,面色由晴转阴。 他那个无赖般的大师兄又出现了。 三天,正好是第三天。 “一个流寇杀掉追他的锦衣卫然后冒名顶替的故事,就算过去再长时间,官府也一定还是会感兴趣的。” 丁修说的起劲,靳一川听得恼火。 两个人你不服我,我鄙视你,互瞪着,对峙着。 忽然,沈炼捏着一百两银票隔在此二人之间,低声警告道:“以后别再来找我三弟,拿了银票就滚。” 丁修点着票子,乐呵道:“没想到沈大人这么有钱啊!” “丁修,你的底细我查过,”沈炼沉声道,“刀法再好,锦衣卫也能收拾你。” 丁修听不得他人威胁,从来都是他这个无赖威胁别人,正待动手,一队锦衣卫巡差从旁经过,丁修收了手,道了声谢,就此别过。 原来二哥什么都知道?靳一川正待解释,沈炼道:“咱们是兄弟,你跟你师兄的事儿,我不问,银票的事儿,你也别问我。” 俩人达成默契。来到大哥家,见朱百户在那儿,据称是韩大人设席,指名他们兄弟三人务必到场。 夜未深,热闹繁华的长街还在热闹着。三人并肩行走在来往的布衣行人中,不当差,又是举步赴宴的路上,倍感放松。卢剑星道:“二弟,有事瞒我?” “你说什么呢大哥。”沈炼道。 “自打回到京城,有些事情就不对,”卢剑星终于说出连日来的疑惑,他道,“我在想,客栈那一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沈炼非有意相瞒,有些事,真的不能说,与其大家一起承受这秘密带来的压力,不如他一力承担。他道:“大哥,我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你还有一川的事,问心无愧。” “我信你。”卢剑星不再多问。 三人到时,天色已暗。铜柱子旁边都设有一人高的雕花盘丝银烛台,早早点起了儿臂粗的蜡烛,烛中掺着香料,焚烧起来幽香四溢。 首辅韩大人、提督赵公公到了,众人行礼,得了准儿后再行落座。 韩大人招呼刚立了大功的卢剑星同桌,卢剑星自觉身份不符婉拒,韩大人再次相邀,赵靖忠也道卢剑星理应上座,同行的镇抚大人命人奉上百户官服,“卢大人,恭喜”,韩旷道,“明儿一早你就是朝廷的正选六品武官,自然有资格坐到这桌儿来。” “是,谢大人!”卢剑星双手接过官服,正待上前,又听赵靖忠道:“你们说好笑不好笑,卢大人其实心里着急的很,他今儿白天还给了朱百户三百两银子,方便上下活动,简直是多此一举嘛!”说罢一堂哄笑。沈炼恶狠狠地瞪了隔座儿的朱百户一眼。他虽心思缜密,但尚存正气之人终究敌不过彻头彻尾的小人,他攒紧了拳头,忍下这口闷气。 卢剑星实不知究竟怎么一回事,什么三百两银子,他上哪儿去寻三百两银子?他看了一眼朱百户,又寻着朱百户的视线看向沈炼,几个转圜间,各人神情异态韩旷一并收尽眼底。 “卢大人莫见怪,”待卢剑星落了座,赵靖忠道,“今天的客都是自己人,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卢剑星低头称是,不料赵靖忠又道:“朱百户说要调你们去南京。我看南京就不要去了,朝廷急着用人,你们兄弟——还是留下为好。” 南京?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卢剑星实不知作何对答。 幸甚韩旷接道:“我这儿的菜清谈,所以特意选了一出《林冲夜奔》,给各位助助兴!” 这出戏说的是禁军教头林冲刚直不阿,得罪了高俅,高俅的儿子又看上了林冲的老婆,图谋霸占,于是父子二人设计陷害林冲,将他刺配沧州牢城充军,看守大军草料场,后来又派陆谦火烧草料场,置他于死地。林冲连夜投奔柴进,后来听到朝廷派遣徐宁带兵追捕,于是在柴进的推介下,冒着大雪连夜投奔梁山。 只见那台上武生头戴黑素罗帽,身穿青箭衣,腰挂绿鲨鱼皮宝剑,足蹬薄底快靴,说白淋漓激昂,打戏刚劲利落,很是惊艳。大多数人看武生戏,习惯为帅气的唱念做打翻叫好,但这位末路英雄不同,内心的无奈和痛苦,才是重头戏。眼神不能散,始终跟着云手走,整出戏就是林冲一个人在战斗。卢剑星、沈炼都是满腹心事,再好的戏也看不下去。卢剑星百惑莫解,不得不疑心到二弟身上。而沈炼此刻,却在盘算着“夜奔”的事儿。 席间,韩旷似顺口提了句:“对了卢大人,你买官那三百两……哪来的?” 卢剑星也不知那三百两哪来的,有口难言。韩旷只道是“黑钱”羞于出口,宽慰道:“卢大人,你们杀了魏忠贤,带回他十几车的金银财宝,锦衣卫上交之前给自己留点儿‘私货’也是常有的事。这点儿道理……我明白。”卢剑星欲张口辩解,话到嘴边,竟又无从辩解。韩旷接着道:“我的意思是,你本不必花这笔冤枉钱,这个百户,本来就应该是你的。”卢剑星本没做错什么,一直以来,他都认为以他在锦衣卫这十几年来立下的功绩,百户之位理应是他的。这回子竟莫名地心虚了起来。 韩旷站起身来,面对着众人,正襟道:“三天之后,开棺验尸!一旦验明魏忠贤的正身,皇上即诏告天下,宣布……阉党覆灭!” 说完,众人举杯,席间觥筹交错,言语欢畅,其乐融融。然而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人人心怀鬼胎,彼此之间不过寒暄敷衍。 “大人,”卢剑星心中惶惶,低声问道,“烧成这样,还能验吗?” 韩旷亦侧耳道:“魏阉长期服用仙丹,骨头里总能验出点儿什么。再说这开棺验尸的事儿多半都是走个过场。” 听了这话,卢剑星稍感心安。 殊不知,他的一切细微表情变化,都落在了权臣韩旷的眼里。 整个锦衣卫尽人皆知卢剑星想当百户都想疯了。明日升迁,得偿夙愿,这人不喜反忧,令人不得不生疑。 第九章 山雨欲来 ? 靳一川不通昆曲,正看得沉闷,这时,猛地瞥见了一旁吹笛那小生不是丁修是谁?丁修意味深长地瞥了他小师弟一眼,靳一川便乖乖地跟了过去。转到假山石后,丁修喃喃道:“你说你到底是官呢?还是贼呀……”回回见,回回提,生怕他忘了你。丁修啊丁修,你说你对你家小师弟,到底是爱呢?还是恨呀…… “为了活命,”丁修每回都是一副吊儿郎当的屌样,靳一川偏答得正经,“如果换做是你,你会怎么做?” 丁修这回来找他不是为讨论这个无聊话题,只是习惯了这带刺儿的开场白,不说不爽。他步步逼近,道:“我知道,你们兄弟这几日得了一笔大财。分我一半,要不然,我把你的故事编成书,成天儿上你们镇抚司衙门口儿说去。” 靳一川听不懂这大财何来,根本没影儿的事儿丁修也能乱扯一通。正欲开口,抬眼见赵靖忠不知何时到了跟前,靳一川忙抱拳行礼。丁修见这人眼熟,脱口道:“赵公公?” “你认得我?”赵靖忠奇道。 原来真的是他,丁修怪里怪气道:“北京城谁不认识您呐。” 赵靖忠见这人举止轻佻,眉宇间亦透着一股子邪气,穿着戏服,却在这儿与靳一川私话,绝非良善之辈。他上前几步,猛地虎拳推出,只见他使一招青松拜客,明显是要投石问路。丁修双手不动,脚下腾挪转动。几招过后,赵靖忠拳式一变,使出连环九崩手,每一拳都有开山裂石之势。丁修手法凌厉,腿法多变神奇,功架大开大合,手、眼、身法、步、精、气、神、内功浑然一体,一招推窗望月,竟将赵靖忠摔了出去。赵靖忠倒退了三步方才站稳,叹服一句功夫不错。 丁修不想跟他讨论什么功夫,他拾起方才打斗中误伤到的木笛,爱怜地擦拭着它的遗骸,沉痛道:“赵公公,这可是我家传的笛子!……” 瘪三果然瘪三,不过无耻到这程度爷喜欢! 赵靖忠一锭银子扔了过去,丁修双手摊开稳稳捧住。 这时,靳一川注意到了赵靖忠右手的伤口。这伤口,分明就是二哥的十字弩所致!沈炼的十字弩是四刃箭,跟别人不同。难道,那天的黑衣人是赵公公?他整个人呆掉了。赵靖忠见状忙一拂袖,盖住了伤口。靳一川道了声告退,便不再耽搁,疾步赶去大哥家告知两位兄长。 沈炼是最后到的。 他刚进门,卢剑星一记老拳挥来,他不闪不避,硬生生挨了下来。卢剑星一腔苦闷化作腿上功夫,狠踢了沈炼几脚,皆踢中心窝。靳一川见大哥拳脚不停、二哥又不还手,忙抱住大哥。卢剑星受到牵制腿脚施展不开,嘴上还在狂吼:“为何替我买官?说!——银子从何而来?”双臂猛地一用力,挣脱开靳一川,一把揪起沈炼衣襟,劈头就骂:“你我结拜兄弟,竟如此害我!”说着,又是三拳捣向小腹。 “大哥,别打了!二哥,你跟大哥说呀!” 刚冲上来劝阻的靳一川忽被愤懑难当的卢剑星一拳抡出,直撞到茶桌上随着椅子摔在一侧,受不住连番撞击咳出了血,还在殴打沈炼的卢剑星见三弟哮喘病又发作了,忙赶上前来帮持。 沈炼见大哥消了气,跪倒在两位兄弟面前,说出了这前前后后的事由起因。 为大哥买官钱财为魏忠贤所给。 魏忠贤,没死。 沈炼为了钱,放了他一条生路。 那四百两银子沈炼早已分成三份,一份大哥的,一份一川的,还有一份,是妙彤的。 他从来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自回京以来,他兄弟三人屡次受险,怕都是魏忠贤想杀人灭口。 这事还牵扯了赵公公,想是无路可走,横竖都是个死。 真相大白,三兄弟也面临更危险的境地。 生与死是注定的,作为棋子,左右皆死。 个人的选择并不能成为命运的操盘手,悲剧之为悲剧,就在于人的选择的无力,就在于选择之后勇猛承担也将烟消云散的无力。 “一川,你绑我去衙门,”沈炼道,“这件事错在我,不能把你们的性命也都扯上,医馆的姑娘不错,你别伤了人家。” 二人说话期间,卢剑星一直对着窗外,不发一言,不知在想些什么。沈炼只道他还在生气,便道:“大哥,求你帮我办件事,……替妙彤赎身。” 一直背对着二人的卢剑星眼眶湿润了,他道:“走。” 见二人无甚反应,他转过身来,又道:“离开京城,谁都不用死,我们去过……好日子。”他面容槁涩,嘴角却噙着慈爱的笑意,还是从前那个大哥。 此时,被靳一川发现黑衣人身份的赵靖忠已没有更多耐心等待。 古往今来,多少人毫无原则,活着,往上爬,只为了站好队。 他历尽千辛爬到了队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决不能前功尽弃。 他自知凭一人之力对付不了卢沈靳三人,便去魏忠贤藏身处借调死士。他道:“韩旷后天要开棺验尸,决不能让这三人活到后天。” 魏忠贤是什么人,他的死士会随便为他人驱使?何况还是一个曾经背叛过他的自己人。沈炼不死,似乎对他赵靖忠也没什么大碍,魏忠贤不会糊涂到相信赵靖忠是什么忠心护主之士,那他究竟为何如此急迫要取了那三人性命?“靖忠啊,”他道,“该不会是你在那锦衣卫面前……露了相吧?” 已经失势的魏忠贤对于正当权的赵靖忠的心里碾压,除却手中尚有王牌,怕也有积威难犯的缘由在。 赵靖忠不敢在魏忠贤面前造次,只道:“十二个时辰之内我一定砍下他们人头。” 魏忠贤摇头叹息道:“随我离开大明吧,你呀,在京城呆不住了。” 赵靖忠眷恋着这触目可及的权利荣华,怎肯就此放手? 心存侥幸者,赌徒是也。 说着,魏忠贤将手中金骰子掷了出去,赵靖忠飞身接过。 这命运,他偏要赌一把! 第十章 一刀一千两 ? 在上位者眼里,普通人不过是别人随便伸脚碾死的蝼蚁。卢剑星要的,不过是苦苦打拼后的一份被承认,百户的位置,一个六品小官罢了;沈炼要的,是心爱的人,是一份血雨腥风中慰藉内心的情;靳一川要的,是可以光明正大的活着,不做躲躲藏藏被人鄙夷的贼。 沈炼、靳一川回家收拾行囊,三人相约明天分头出城。天黑之前,一定得出城。否则,开棺验尸之日就是他们的死期。 拜别义父,赵靖忠又找上了丁修,他道:“你武功很好,替我杀个人。” 丁修随口道:“二百两。” 果然是个无赖,爷喜欢!赵靖忠扔给他一百两,算是定钱,道事成之后再付那余下的另一半。丁修接了银子,才想起来问要杀的是谁。 赵靖忠道:“北镇抚司小旗官,靳一川。” “谁?!”丁修猛地抬头,以为自己听错了。他那不成器的小师弟喲,何时惹上了赵靖忠?他道:“公公不知道他是我师弟吗?” “你这样的人,还会在乎这些?”赵靖忠悠悠道,颇有同类相惜的感慨。 丁修素日顽劣不恭,这回子竟一本正经道:“公公你误会了,这个人可是我的至爱亲朋、手足兄弟呀……” 赵靖忠正大感惊奇,只听丁修复又悲恸道:“得加钱!——” 张氏医馆。 院子里的梅花开了,张嫣坐在梅树下,托着脑袋,闷闷不乐。 这时,一颗硕大的核桃砸来,吓得张嫣花容失色,她忙看向核桃飞来的方向,墙院瓦盖上竟现出了两个木偶,一个二郎神,一个孙悟空,底下有人牵引着,还在分角色念叨。张嫣听出是靳爷,满脸愁容换作展颜一笑。她悄悄溜到了门外,靳一川高举着两只手“排戏”瞧不见院里动静,不知佳人早已立在身旁乐不可支、乐得像掉进米缸里的小耗子。 他尴尬地放下手中把式,挠了挠头,便随张嫣进了屋。 “这药啊,得勤换,不然就没有用了,”张嫣边拆缝着荷包边道,“隔三天来一次吧,我给你换。” “我要离开京城了。” “今天就走。” 靳一川的话落在张嫣心头,似雨打春蕾,一颗少女芳心碎了一地。 这算是……告别吗? 靳一川转身出了药房,张嫣都要哭出来了。是不是……以后都见不到靳爷了?一念及此,她忙追了出去,冷不防迎面撞上一浪子打扮的年轻人,她只道是来求医的,“您来看病吗?”她神思恍惚着,道,“我爹出诊了,要不……要不……” “没关系呀!”丁修道,“我可以等。” 沈炼打点好行囊正待出门,忽见门外脚步快动,他忙避到墙角,随手拔出绣春刀,门吱呀一声开了,他一刀劈向来人,见是妙彤,忙收了回来。幸亏沈炼身手好! 他带着五百两银票跟特赦文书正准备去暖香阁给妙彤赎身,妙彤就找上门来,这算不算一种缘分?他道:“我要离开京城,你跟我一起走。” 妙彤看着那本特赦文书,有几分情不自禁的感动,又有几分相见恨晚的惆怅,她道:“这是赎我的条件?” 他没想到她会这么问,在她心里,他们之间的情分竟是一场交易么? “我今天来,是有事要求你,”周妙彤不敢正视沈炼,她看向别处,“有个姓严的御史,他儿子严俊斌……听说在诏狱,你能救得出来吗?” 原来是想救情郎。沈炼心下一沉,直言不讳道:“严俊斌是我们捉的,昨天兄弟们差点折在严府里,他的一只手……”说着,注意着妙彤的表情,她果然还几乎什么都不知道,她紧张道:“他怎么了?”沈炼没有继续说下去。严俊斌那只手是沈炼斩断的,妙彤若是知道这件事,看她对严公子那番情意,怕是一辈子也不会再原谅他了,更别提跟他走。 沈炼去倒茶,妙彤随了上来,道:“我有钱给你上下打点,你帮我救他出来。” 沈炼心头猛地一颤,倒茶的手差点失控。他为了赎她,搭上了兄弟仨的命运。而她,竟肯用卖笑的钱去换严俊斌?他绷着脸色,只道:“你的钱不应该这样用。” “我的钱该怎样用我自己有数。”见沈炼丝毫没有相助的意思,她哀声道,“我从来没有求过你,就这一回。” 她难道以为锦衣卫从来神通广大无所不能吗?他提醒妙彤:“那里是诏狱。” “你救他出来,”妙彤慌神中抓住他的袖襟,动情道,“我就跟你走。” 沈炼见不得妙彤的眼泪。他真的喜爱妙彤。那日偷听到妙彤和严公子的表白后,他也没有“义字当头,成人之美”,而是继续自己的坚持,执着地要得到自己所爱。这一回,他不惜和妙彤做交易:救严公子,带妙彤走。 倾炼所有,允你今日白首之约,一生无悔。 沈炼出门之时,正遇上匆忙赶来的一川。靳一川见了屋内的周妙彤,喜道:“周姑娘也一起走?” 沈炼问:“什么时辰了?” 一川答:“未时刚过。” 幸好,还有两个时辰城门才会关。沈炼把妙彤托付给一川,便去诏狱救那严俊斌。 妙彤眼光不差,这严俊斌也是一身傲骨,药刑、鞭刑,三十六大酷刑一一身试,宁死不招。昔日翩翩公子,如今折磨的不成人形,妙彤见了怕是要伤心得肝肠寸断了吧。 他塞了几张银票,支开了看守的衙役。 “严兄,受累了,”他解开捆绑住严俊斌的锁链,道,“在下是妙彤的朋友,是妙彤让我来带你走。” 他见严俊斌无甚反应,怕是被打傻了吧?他决定用妙彤来激唤他的斗志,道:“我这儿有封妙彤的信,是妙彤托我拿来给你。” 严俊斌摇了摇头,道:“我的眼睛看不见了。烦请你,替我念念这封信,好吗?” 见昔日情敌落到如此惨地,沈炼不知该说什么,他向来不会作女儿态宽慰他人。他撕开信封,念到:“俊斌启。兄之冤情,必有昭雪之日,望兄不可气馁。兄曾许诺带妙彤去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妙彤等你。” 第十一章 惊变 ? 沈炼回到家中时,一川跟妙彤都不见了。妙彤留下一封字书,她先行回暖香阁去了。 来得及,一定来得及! 沈炼心中默念。 即使来不及,他也断不会抛下妙彤独自奔命。 他来到暖香阁,见妙彤一身红衣端坐着,问道:“你怎么还不收拾东西?” 妙彤一双妙目朦胧,想是哭了很久,她一见到沈炼便问严公子怎样了。严俊斌手是他断的,人是他杀的,他要怎么回答妙彤?他道:“也罢,不用收拾了,到时候给你买新的。” 不知道严公子的下落,周妙彤不会安心跟他走。 城门马上就要关了,沈炼不想她多作纠缠,柔声道:“妙彤,我已经给你赎身了,咱们现在就得走,晚了城门就关了。” 他看着一身红衣的妙彤,就像看着自己的新娘子。他拉起她的手向屋外走去,她却还在心心念念着她的严公子,她道:“严公子呢……他到底怎么了?”沈炼看着妙彤,明白了她不会轻易死心,只好道:“你不用等他了。他已经死了。” 妙彤不能接受,她道:“我不信,你是为了骗我走才这样说的……”寸寸柔肠,化作泣涕连连,那份苦楚,从她内心深处艰难地一丝丝地抽出来,散布在暖香阁,织出一幅暗蓝的悲哀。 其实,她已信了。 “我没有骗你,”沈炼扶住她双肩,道,“是我杀了他,是他求我杀了他。” 你断我一只手,杀了我,咱们两清。 替我跟妙彤说,不必等我。 这是严俊斌最后的两句话。 “咱们得快点走,离开才有生路。”他柔声说道,再次拉起妙彤,却被妙彤推开了。泪水顺着面颊流下,妙彤道:“十二岁,锦衣卫抄了我的家,把我送来教坊司的,也是锦衣卫。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我就怕你,我讨厌你的飞鱼服还有那把绣春刀。你以为我喜欢你?我是怕你……我知道,你对我很好,比任何对我都好。我喜欢你,可是我又怕你……你的脸那么清楚,周家被炒的那天,我看见了你……” 刹时间,一直飞箭射了进来,沈炼忙翻身护住妙彤,绣春刀大开大阖,全仗沈炼手腕灵活轮番劈断四五波飞箭攻势。周妙彤瘫坐在地,早已绝了生念。窗户开了,暗箭化明箭。沈炼仰头喝了一口酒,酒葫芦碎出窗外,那几人躲避不及,遁了下去。这当口,沈炼手持烛台快步移到窗边,借着酒气猛吹一口,整张窗户纸忽地燃了起来,烧瞎了刚攀上来的弓箭手们。 他忙抱起失魂落魄的妙彤,奔出暖香阁,正遇上四个弓弩手,沈炼十字弩发出,不断落在对方盾牌上。他索性扔了十字弩,拔出绣春刀。一刀又一刀的劈出,快速无比。那四人以特质盾牌格挡,盾后有锤,沈炼以一敌四,渐感支绌。沈炼后发先至, 待那四人铁锤尖离自己面门三寸之时, 手指暴涨,绣春刀出,以内伤换了这四人性命。 妙彤后背不知何时中了一箭,香肩在流血,沈炼疼惜道:“我带你看大夫。” “我不要你管我,”妙彤渐渐没了气力,虚声道,“靳一川在张氏医馆,你去找他吧。” 这时,整件事的幕后主使——赵靖忠出现了。 他质问沈炼:“你为何不杀魏忠贤?” 沈炼道:“求生。” 赵靖忠道:“我看你是求死!” 沈炼看着赵靖忠右手上的伤口,道:“公公,你露馅了。” “那又怎样?”在赵靖忠的眼里,他已是个死人。明早起来,他赵靖忠还是东厂提督。 赵靖忠用的是肃杀枪,沈炼用的是绣春刀。 赵靖忠右腿发力,整个身子跳了起来,借着惯性左膝踢出,沈炼摔倒在地,整个下巴惨裂。赵靖忠穷追猛打,毫无停下的意思,枪枪致命。亏得沈炼经验丰富,右手持刀横劈,左手借力一翻,闪到赵靖忠身后,双手一带,赵靖忠整个右臂被反向甩起。两人正斗得难解难分,赵靖忠挥枪刺向呆坐门槛的周妙彤,竟在她身前半米处,堪堪停住。 沈炼为妙彤挡下了那一枪,妙彤的眼中闪过悲伤、怨恨、震惊、感激、爱慕。她终于回过神思,身旁这个男人,为了她,可以性命都不要。 此刻,沈炼想到的是:如果他挡不住赵靖忠,妙彤就会死。 他“腾”地跳起,左臂环住赵靖忠的脖子,手搭住右臂,右手成掌,按住头,这一串动作来得太快,等赵靖忠反应过来,人已被沈炼扛起,狠命摔下了楼梯。 赵靖忠右腿挛缩,不能支撑,颓然趴伏在了地上。 沈炼回身抱起妙彤,一起去找一川。 他就算受再重的伤,也能抱妙彤。 妙彤用丝帕捂住沈炼的伤口,她道:“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也许不是今天这个样子。” 沈炼没说话,他背着妙彤,在漫天风雪中前行,每一步,都是那么稳。妙彤,也从未像此刻般依恋着他。他们偎依在一起,就像一家人。她现在,应该不会那么抵触跟他一起走了吧? 沈炼盼着赵靖忠找上了自己,那他分身乏术,大哥、三弟便是安全的。只要大哥、三弟没事儿,只要三人今夜平安出得城外,一切都还是值得的。 然而,心存侥幸者,赌徒是也。 韩旷连夜去了太医院,由骨龄推断出那具焦尸确非魏忠贤。 当夜,卢剑星送老母亲出城门,发现身后有人尾随,于是明白他们三人今夜走不了了。安置下老母亲,他折回家中,换上那身百户官服,喊了两个衙役随他去镇抚司衙门请罪,用他一人之命换二位兄弟的平安。 魏亭负责半路伏击卢剑星。 俩人一照面,她便道:“杀了你,义父才能安生。” 卢剑星缓缓道:“现在走,还来得及。” 桀骜的魏亭哪里会听他的恐吓。 这时,朱百户奉了韩旷命令以渎职罪逮捕卢剑星,见多了一个阉党,锦衣卫赶着抢头功,十几人冲上去结果了魏亭。 跋扈张扬的魏亭,长矛之下,也不过是一具横倒街头无人怜惜的尸体。 第十二章 渡尽劫波 ? 靳一川收到丁修托小乞丐送来的锦囊,——那是张嫣亲手缝制的荷包,那里面有他的止咳药,有张嫣的一片情意。他明白丁修是在用张嫣威胁他,丁修为人阴狠不输赵靖忠,为了令他痛苦什么事都做的出来,便顾不得二哥的嘱托,片刻间跑回张氏医馆。 扒上墙头,见张大夫独坐在梅树下,他喊了几声,不见回应,心道不妙,一个起落着了地。 他移步靠近张大夫,张大夫似浑然不觉,瞪大了眼睛,脉息全无。 这时,他听得一阵口哨,丁修抱着衣襟散乱、半裸着下半身的张嫣从屋内走了出来,抬手扔给了靳一川。 靳一川颤抖着去试探她的鼻息,还好,她还活着。 “我知道,江湖上杀医生都是大忌。但是我没办法,有人出钱买你的人头,很舍得出钱!”丁修加重了语气,道,“反正迟早要弄死你,刚好这次还有人出钱,我看……就不等了吧?” 丁修杀了张大夫,害了张嫣,靳一川此刻看向他的眼神里都是愤怒。 “你小子眼光不错,”丁修还在挑衅,道,“那个姑娘,很润——” 靳一川嘴唇渗出一滴滴殷红的血珠,他看着被自己咬出的血,一滴眼泪“嗒”的落在张嫣清秀的面庞上。他暴喝跳起,呼的一声,一阵劲风掠空而下,那样的眼神,几乎令丁修这样一个心早已冰冷如铁的刀客为之一震。月光泠泠澈澈的洒下,在丁修怔住的一刹,靳一川起步挥刀。面对汹涌而来的对手,丁修将刀尖浅浅插入地层,然后迅速后退,顺势拔起长刀。半月形的黑色光带一闪而过,“嚓!”兵刃相见,血光初现,鲜血从丁修的肩上渗了出来。绣春刀劈在了地面上。丁修知他小师弟哮喘病又发作了,道:“这么打你会把自己累死的。” 靳一川抹了一把嘴边血渍,道:“我就是把自己累死了,也要杀了你!” 他一个俯冲,白色的刀刃从地面直直刺了上来,丁修皱着眉头挥出了刀。靳一川一招夜战八方藏刀式,再次从地面刺上,丁修转过身体横刀砍向绣春刀,“磅!”更加剧烈的震动,使靳一川几乎握不住刀。丁修道:“你刚才这几招,师父可没教过我——”嫉妒和仇视又一次蒙蔽了双眼,他一狠心,也不再保留,刀势虎虎生风,每一刀都有开山裂石之势。靳一川动如猫,行如虎,刀力劲猛,招式绝断。两人游斗了近半个时辰,靳一川终究不敌,丁修上前一刀劈飞了绣春刀,刀背反弹,靳一川应声摔倒在地,动弹不得。 唉,真不中用。 丁修叹息道:“你病成这样,再打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咱们俩的账今天就清了吧。” 长刀一颤之下,靳一川便没了性命。 眼见丁修长刀提起,作势便欲刺出,靳一川虚声道:“放过……那姑娘……” 丁修一听,what?敢情还是个痴情种? 他趴到小师弟耳边,道:“如果师哥告诉你,师哥没杀那老头儿,也没碰那姑娘,你开心吗?” 靳一川心中郁结一散,更觉失了气力,想在临死之前再瞧上这斗了十几年的师兄最后一眼。 丁修再次提起长刀作势欲刺,见靳一川一副躺地待命的死样子,顿时失了兴致。 他对这个让师父偏心教导的小师弟有不满,却绝没有恨。尽管他们看起来已经形同陌路,实则依然是这世上相依的两头狼。相对的时候都恨不得咬死对方,却唯有对方才能真正懂得自己心里的苍凉。失去了哪一个,另一个都是孤单的。 他道:“不玩儿了!”收了刀,仰头对着苍茫夜色,开始思考人生。 这时,墙头多了两个蒙面黑衣人,手里举着火铳,靳一川嘶哑道:“闪开……”一把推开了还沉浸在哲思中的丁修。靳一川被霹雳弹击穿胸膛,倒地身亡。 “是不是你放走了魏忠贤?” “是。” “为什么?” 卢剑星无言以对。 堂上坐着的这位大人冷静睿智,话不多,不像是在审犯人,却气场压人,站在一旁的韩旷亦对他恭敬万分。 “魏忠贤身在何处?” “小人不知。” “谁指使你的?” “无人指使,无人同谋,卢剑星一人所为。” 沈炼带着妙彤赶到张氏医馆时终究是晚了,靳一川的尸体横躺在梅树下,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被,那张年轻的俊脸,再也不会转醒。沈炼只觉自己四肢百骸再无半点力气,不由自主跪了下来,“二哥错了……二哥后悔了……”苍白而凌乱的发梢伴着雪水打湿在额面,所有的悲愤都化成了一腔悔恨,青泪纵横。 妙彤看到抱着双膝坐在屋外的张嫣,雪花染了发丝,冷清得动人。那个在一天内失去了家人、失去心上人的女子,让她仿佛看到了十二岁那年的自己,如果妙彤还有一个可以照顾她的沈炼,那张嫣还有什么? 她痴痴地喊着“靳爷……”,一念灿若锦,再念沧海吟。 荷包空绣鸳鸯字,梅树成阴对旧人。 沈炼颓然低头,垂泪道:“二哥后悔了!……” 后记 崇祯帝朱由检,少年天子初登大宝,心怀仁爱,他不愿赶尽杀绝而令身边无人可用,卢剑星人头落地之日,便是阉党一案终结之时。 万历三十八年十二月,败露出逃的赵靖忠死于一门江湖失传已久的功夫——走脉神针。 他至死不能相信,一个花甲年岁的老人家竟懂得这门邪异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