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1994》 第一章 回到童年 青瓦土墙的厨房内,陆火兴抹了抹嘴,从饭桌前站起身。 他随手从桌边灶台,用来引火的干竹枝里折了一截细竹枝,充作牙签塞进了嘴里,冲着坐在饭桌旁的一个小小身影道:“饭吃完,碗就扔桌上,等你妈回来洗。” “哦。” 坐在饭桌前,正一口一口艰难嚼着米饭的陆叶,拉着一张小脸,无奈地应了一声。 胡乱地剔了两下牙的陆火兴,吐了口绿菜渣子,看着自家小儿一脸吃饭比嚼沙子还难的表情,不由皱起了眉,“又吃不下去?什么时候这么挑食起来了?” “吃吐了……”陆叶小鸡啄米似的用筷子夹了几个米粒送到嘴里,有心抱怨两声,可瞥了一眼自家老子里那张年轻了二三十岁的面孔,又无声地将那句话给咽了下去。 他现在这小胳膊小腿的,可不敢胡乱顶嘴,不然以自家老子的脾性,被收拾的话没地方跑,也跑不过。 “行了行了,吃不下算了。” 陆火兴看着自家儿子吃个饭比吃沙还难的模样,不耐烦地扯了一嗓子。 “啪!” 陆叶如蒙大赦,把手上的筷子往桌上一扔,赶紧放下碗从桌上溜了下来。 “兔崽子,这么糟蹋,”陆火兴见陆叶那麻溜滚下桌的模样,又忍不住骂咧咧地说了声,“你爸我小时候粥都喝不饱,你这是有罪,你知道吗?!” 桌上剩下的是半碗白米饭和小半盘炒酸菜和一点炒白菜。 陆叶能明显感觉自己还是有点饿的,肚子里没油水,可嘴里发涩,实在是不想吃了。 这些天里,他只要一回想起曾经吃过的那些垃圾食品和油腻食物,眼泪就从嘴巴里流出来,馋得厉害,特别是一些油多的红烧肉、炸鸡、烤鸭之类,简直是要了亲命了。 可惜的是,这时候的生活条件才刚解决温饱,一粒米饭掉桌上都会捡起来吃掉,十天半个月见不到荤腥那简直再正常不过。 像他今天这样剩饭,难免被自家老子发一顿牢骚。 好在他现在年龄也小,再加上三十年父子,最是知晓他老子陆火兴的性情,心里也不在意。 说挑食? 这也就是他现在还带着一点后世好日子过惯了小矫情,会挑挑拣拣,但不用多久,身体本能自然会教育他。若是再过上个七八年,他就是个伴着辣椒酱都能吃一斤米的货。 “我是要去打牌了,你是一个人在家还是跟我去玩?”厨房门前,陆叶又听到了自家老子的声音。 “在家。”陆叶毫不迟疑的做出了选择。 换做是曾经的他,大概这时候是很喜欢屁颠屁颠跟在自己老子身后,在乌烟瘴气的屋子里,扒在桌角看人打牌凑热闹。 然而现在,他对于这种热闹,提不起半点兴趣。 年关将近,算是一年到头农闲的时候,农村里三五成群打牌的这种风气,哪怕到后世二三十年,都差不多。 “那你在家吧,记得别到处乱跑。” 陆火兴也不强求,不去更好,带个小孩子去打牌还要多看顾呢。说完,顿了顿,忽然又嘱咐了一句,“电视不要乱按啊。” “知道了。” 陆叶点点头,一手扶在厨房门,看着陆火兴叼着“牙签”,嘴里还哼着“谢谢你给我的温柔”的小调,晃悠悠离开的背影,无声地叹了口气。 “唉,一点没变,不,应该说是现在是这样,后来也是这样。” 他老子陆火兴算不上流氓二流子,但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至少“懒”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尤其是那惫懒的性子有时候真是让人牙痒痒。 回头饭桌前,陆叶开始将桌上的剩饭剩菜收拾了起来。 他老子洗衣做饭洗碗之类的家务是从来不干的,在陆叶的记忆里,除了少数几次他妈不在家还有年节需要帮衬一把手外,他几乎就没见他老子下过厨房。 好面子,爱吹牛,没什么本事,有点小聪明,不思进取,大男子主义……大部分男性身上能找到的缺点,他老子基本上都有。 来到饭桌前,陆叶先是将没吃完的菜,放在菜橱里,晚上热一热还能吃。至于米饭,倒在了柴火灶边上的泔水桶里,这是用来喂猪的。 他家今年没养猪,房子边上的猪栏空着,这些泔水回头邻居都会过来拎走。 简单将饭桌擦拭了一下,陆叶到灶台边舀了盆水,将碗筷洗干净,然后又将灶台边上的一个红泥火炉翻了出来。 这种红泥火炉本地叫做“风炉”,用的是木炭,多用来烧水、热菜、炖菜。 陆叶在灶台边上捡了点干竹叶,放在红泥火炉里,然后从灶台旁的一个瓮里捡了一些木炭出来。 这木炭是他爷爷在山上烧的。方法也简单,在山上挖个坑,将干柴填入烧着,再用泥土封住,木柴在隔绝空气的条件下热解,燃烧不充分,所得就是木炭。自然,不同的木柴烧出来的木炭也各有优劣。 陆叶爷爷现在住在离家七八里的一座山上,负责给人看山。村子里属于集体的山林盗砍盗伐猖獗,如今都承包给了私人,更是得有人看着才行。陆叶记忆里,他爷爷给人看守山林这些年,每年都会从山上弄几百斤木炭回来。 将干竹叶和炭火在风炉里铺成好,点了根火柴将竹叶引燃,浓烟和明火登时冒了出来。 陆叶又回身从菜橱柜下提溜出了一个铝水壶,从水桶里舀水将铝水壶装满,放在了风炉上。 等风炉的明火暗了下去,他把破扇子扇了几下,看到里面的炭火红了,这才停下来,准备起身拿扫把打扫一番。 上辈子他差不多也是这个年龄,开始会帮着母亲做点家务事,这一次同样的身体里装了一个三十多岁的灵魂,更不可能闲着什么都不干。 他家如今还是老旧的房子,砖墙瓦房,前面一面是红砖,两侧和后面是土墙,里面则多是木板隔断。 老房子不算小,中间是堂前(客厅、大厅之意),堂前左右摆着一些板凳座椅,左上角放着一辆凤凰自行车,最上首的木板中间,贴着***的年画。 堂前后面是一个对方杂物的小后厅,左边两个房间一个外间爸妈住,一个里间是陆叶去年独自睡后,收拾出来的。 右边两个房间,里间被用来放仓库,外间空着,是他爷爷偶然回来住的。 这大概是南方农村此时比较常见的房屋格局,当然等到十几年后,大多数兴建的就是那种几层的小别墅,地方大,装修得好的,车库,家庭影院,甚至还有泳池。门前带着花园,栽花种菜,绿荫下,手边一壶清茶,脚下一条土狗,极为惬意。 走出去在城市里打滚了一圈的打工人们,所求也不过如此。 “可惜,现在是没有的。” 陆叶扶着扫把,看着面前的老房子,长声感叹。 第二章 无忧无虑是不可能的 陆叶扫地先是从房间开始,他自己住的那间无所谓,他的房间除了一张床,空荡荡的就没有其他东西,干净的很。 他爸妈睡的外间,反而地面有些脏乱,地面扔着一些烟头和自家烘烤的南瓜子壳,这是上午他老子邀人在家打牌留下的。 陆叶拿着和他人差不多的高的竹扫把,开始清扫,外间是一个大概在十几平的房间,地面没有水泥和瓷砖,还是黑色的硬土地面。 房间的顶部则是粗糙的木楼板,一盏通明玻璃壳表面已经有些发黑的白炽灯,在支撑木楼板的横柱上悬吊着。 一张皮革磨破了的旧沙发靠着东面的木板墙上,北面是挂着蚊帐的木床,西面是一个装了半身镜的大衣柜。 南面的砖墙窗户前放一张红色的小方桌,方桌左边是一台蒙着红布的缝纫机,右边是一台黄色的电视柜。 电视柜子上放着一台老式的摆钟,滴答滴答的摆钟声不停响起。在摆钟旁边就是一台14寸的黑白电视和一个变压器。 入目所见的这些,差不多就是陆叶家里所有的家具。大部分都是他妈嫁过来时候的嫁妆,相比起他老子这边,他外公外婆那边,得益于他外公的勤劳肯干,相对要殷实一些。 在陆叶的记忆里,很多家具其实都已经脱漆、破旧,那张沙发更是丢弃得没影,但现在不过七八年时间,大部分看起来都还算比较新。 在打扫到电视柜位置的时候,他又看了一眼那台熊猫牌的14寸的黑白电视机,电视机外面套了一层挡灰尘的花布,看上去保护得比较周到。 这台黑白电视是前年他妈妈养了一头猪卖后买的,之所以买电视的理由,就是他前几年天天晚上赖在邻居家看电视,然后一次不小心尿人床上了。 这事情他老子陆火兴是无所谓的,小孩子嘛,难免的,大家邻里乡亲,你帮我我帮你的,犯不上和一个小孩子置气。 可陆叶他妈妈,却是个好强的。 说起来不好听,面皮上过不去,第二年就在百忙中多喂了头猪,卖钱后买了这台电视机。 这台黑白电视伴随着陆叶度过了童年和少年,霍元甲、陈真、上海滩、天龙八部、射雕英雄传、梅花三弄、白眉大侠、大空翼、魔神坛斗士、铁臂阿童木等等各种港台剧和动画片,他怎么看都不腻。 为了怕被爸妈发现,什么用湿毛巾和扇扇子给电视机降温,陆叶也做过不知多少次了。 每天晚上七八点被爸妈赶回自己房间睡觉,那种一步三回头,多看一眼的痛苦和煎熬,他很长一段时间都忘不了,那时候他最大的梦想,就是有天能够躲在被窝里看电视。 以至于到了后来,智能手机普及,可以用手机看视频刷剧的时候,他不止一次和人说起过这个小时候的梦想,唏嘘感叹,嘁,小时候的梦想怎么突然就这么实现了呢,真是措手不及。 当然,现在的陆叶完全没有兴趣去看。 这时候的电视还是用天线接收信号,闭路电视也还要再等上两年,打开电视能够看的也就是两三个带着雪花的频道。 电视边上的变压器,算是这个时期配套电视机的特殊产物,这时候农村虽然通电,但都是乡镇本地发电,电压不稳,需要用这种变压器来稳定电视的电压。 其实如果不是再次看到,陆叶几乎完全不记得还有这东西存在过。 在经过大衣柜旁的半身镜前,陆叶又停下了手里的打扫动作,认认真真看了看他如今的模样。 头发不长,前额带一点卷,皮肤微黑,干干瘦瘦的,眼睛还没有近视,大而明亮。 他身上穿的是一件有些宽大的拉链外套,里面是两层毛衣,裤子是妈妈做的肥大布裤,脚上是一双千层底布鞋。 这就是他虚岁九岁时的模样。 挂在大衣柜墙边的日历,最新一页是1994年1月26日,癸酉年农历腊月十五。 后世朋友圈或者一些社交软件上,经常会有人转发这样的内容: 1.长高十厘米;2.给你五千万;3.北大清华录取通知书;4.回到童年;5.身体永远健康;6.一个真心爱人……等等诸如此类选项,任选其一,你或选择哪一个? 无数次看到诸如此类的转发内容,陆叶总是会在心里一次次默默勾选“回到童年”。 他长得不高,挣的钱更不必说是千万了,学校是个三流大学,身体还算可以但也不能不生病,最后大龄单身……但改变这些条件的机会,无论从价值又或者其他角度说,远远无法和“回到童年”相比。 一次人生重来的机会,获得的是青春和新的人生选择。 这是后悔药,千金不换。 陆叶已经经历过一次那句著名的“我奋斗了十八年才能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的人生,算不得跌宕起伏,但也有他的一段小故事。 毕业后连续换了很多工作,茫然懵懂,四处碰壁,终于有了一点小机会,慢慢往上爬。之后侥幸踩上了时代的浪潮,抓住了一点风口的尾巴,跌倒过、痛哭过、无助过,到了三十岁后,总算也小有成绩。 可长期熬夜、失眠,承受的巨大压力,已经让他身体透支,身心俱疲。 那时候,他回忆过去,才隐约有点读懂了某次星爷采访里的那句,“如果能重来的话,我就不要那么忙了”。 错过的东西,过去了,就找不回来。 重生一世,就简单一点吧。 这是陆叶意识到他重生回这个时代的真正想法,他是真的不想那么努力,不想那么辛苦。 几十年的重生记忆,不说大富大贵,但衣食无忧总是没太多问题的,那么多的时间节点,抓住一两个就足够了。 剩下的,能够做一点自己上辈子想去尝试,却未能成行的事情。 只是—— 当他真的回到了童年,一切又开始重来,他才发现每时每刻都是煎熬。 不过短短的几天时间,他就发现一切真的没有想的那么美好。 失去了曾经奋斗所获得的一切,清零归档,这没什么,这一世能够更好。 可生活不是游戏,一路就是闯关打怪—— 生活,它是由无数琐碎的点点滴滴组成,这些点滴的瞬间里,有欢乐,有美好,但还有很多他曾经视为平常,如今看来都是痛苦和难堪。 记忆里美好的童年是去河里洗澡,在河边烧芦苇,钓青蛙、钓鱼,采桑葚覆盆子,和小伙伴们扔鞭炮,自制洋火枪,弹弓,斗鸡,捉迷藏,玩弹珠,跳房子……似乎一切所有,都是那么的岁月静好。 然后,真的再次置身其中,所感受到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记忆里所凝聚的点滴美好,放在了宛如长河的生活里,是那么的稀少。 陆叶看到的和感受到的,只有精神和物质的双重匮乏。 没有了手机wifi,刷不了剧,看不了微博,打不了游戏,黑白电视屏幕小也看不习惯,而且电视台没有什么节目…… 就是看小说,家里仅有的两本武侠小说,梁羽生的《冰川天女传》和《弹指惊雷》,他翻找出来瞟了几眼也扔在了一边,不够爽啊! 物质上就更不必说,九十年代的南方农村,除了少数一些地方发展起来,大多数都处于一种极度困苦的状态。 吃,经常一月不知肉味。穿,陆叶现在的衣服多数都是母亲用缝纫机手工做的。住,是砖墙黄土屋,房间逼仄昏暗,夜里老鼠肆意。行,一辆八十年代买的凤凰牌自行车,且如今的道路,比起一二十年村村通以后,就是大一些的田埂。 若说这些陆叶都勉强还能忍受的话,陆叶最受不了的就是厕所。 没有后来家家户户普及的抽水马桶,没有修建成排的冲水的公厕,是旱厕,是茅房。 地上铺一个大水缸,上面盖上木板,外面再盖一个茅草屋。 哪怕陆叶曾经经历过这个阶段,可再次踏足,第一次就被那臭气熏得头昏脑涨,反胃作呕。 而且,这还是冬天,只是臭,到了天气暖起来的夏日,蛆虫遍地,真是看一眼都会毛骨悚然。 还有家家户户基本上这时候都会饲养一些鸡鸭,不论是院子还是家中,到处可见的鸡粪鸭粪,还有养猪牛羊之类的牲口。 在土地有限的南方农村,基本上猪圈牛栏之类的离吃饭住宿的地方都不会太远,常年萦绕的各种味道不说,卫生条件也极为堪忧。 回到童年很好,可抛开回忆的滤镜,还是糟糕的居多。 尤其是陆叶他读档太早,现在的年龄真的太小了,心中即便有许多想法,有一手王炸,有先知先觉的外挂,可能立马用上的真没几样。他如今的年龄,马上就能所能做的真的很有限,至少也要等上好几年。 “可我真等不了。” 打扫完房间,陆叶坐在了家门口的门槛上,双手托着下巴,看着门前的风景,心中默然长叹。 冬日凋敝。 门外的小路旁荒草枯黄,路边水井后面,大柳树枝叶凋零,远处被分割成块的的稻田,秋收早过,田间只剩下密密麻麻的根茎硬茬。偶尔可见,鸡鸭在田间觅食追逐。 平静,安然。 曾经想这样短暂的放空自己,不考虑其他压力几乎不可能。 然而,如今每时每刻都是煎熬。 “只是依靠我现在的年龄,想要短时间改变生活条件,那是天方夜谭。” 九十年代的农村,还不满十岁的小屁孩,陆叶觉得除非给他弄个系统外挂才有戏,否则,起码要很长的一段时间。 “所以,还是落在我爸妈身上……” 他能够直接影响到的人毫无疑问就是双亲,对于他老子陆火兴,陆叶暂时是无计可施,一个懒字就能堵上绝大多数的路子。 “不过——”陆叶目光落在了远处水井边光秃秃的大柳树上,黑白分明的眸子转了转,“我妈还是可以的,只是我得帮她走出第一步,嗯,说不得还要撒娇卖萌一番。” 咕噜咕噜—— 厨房内的红泥火炉上,铝水壶的热水沸腾声响起。 “真想可以无忧无虑混吃等死啊!” 陆叶感叹了一声,拍拍屁股从门槛上站起,回身走进厨房。 重生这几天,他已想好了这第一步该怎么走。 第三章 也傍桑阴学种瓜 “叔叔开车小心,叔叔再见!” 清脆的童声,在205国道旁响起。 一辆载着原木的五十铃大货车,柴油机发动,喷气口冒出一阵青烟,朝着远处行驶而去。 “一路顺风!” 陆叶站在路边又喊了一声,才收回了挥舞的手臂,扇了扇面前被五十铃货车卷动起的黄尘,转身下了国道,走到了不远处的一片稻田空地上。 秋收早过,国道两旁的田间,剩下的多是镰刀割过稻草后留下的密密麻麻根茎硬茬。陆叶之前已经过来用旁边拉来的干稻草,烧出了一块硬实的黑灰地面。 地面上摆着一个半旧塑料外壳的暖水瓶,正是前面陆叶在家里烧水装满的,伸手提溜了一下,暖水瓶里的开水已经空了。 “下次应该在这里搭个灶台,然后拎水过来烧。” 叭叭—— 就在陆叶放下暖水瓶,一阵刺耳的汽车喇叭声在205国道的路面上响起,一辆4圆灯的是三棱大货车停了下来。 “嗨,伢子,有热水?” 驾驶座上探出了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人,手里举着一个保温杯,指了着一块立在路边的田埂上的木板,用带着极重口音的普通话问道。 陆叶听不出对方的口音是哪里人,只是张开双臂摆了摆,大声回答:“没有啦,没有啦,谢谢!” 那胡子拉碴的中年人晃了晃手里的保温杯,仰头将杯里残留的茶水朝嘴巴里倒了倒,吐了口茶渣子,又点了根烟,慢悠悠的发动三棱大货车离去。 看着这辆三棱大货车离开,陆叶顾不得货车卷起的尘土尚未散去,又走到了国道边上的田埂。 田埂上立着一块和陆叶差不多高的木板,这是他来烧稻田时就准备的,木板上面有陆叶用黑木炭歪歪斜斜写着的三个大字——热开水。 这就是陆叶最近几天想出来的第一步,向过往的货车司机,卖热开水。 陆叶家距离205国道不算远,但也不近,直线距离差不多有1.5公里。以他如今的年龄,拎一个装满了水差不多四五斤重的暖水瓶,跑这么远的一段距离,不是件容易的事。 以他如今的年龄,所能借助的地理优势和调动的最廉价资源,所能够做的选择并不多。 陆叶在国道边呆了这几个小时,也不是说所有车都会停下,大概几十辆大货车里有四五辆会减速多看一眼,但真停下也就一两辆。 这也就够了。 汉x县地处闽浙赣三省交界,一县连三省,有“东南锁钥、入闽咽喉”之称。 虽如今不像是古时那般是入闽第一关,甚至接下去几十年发展远远落后周边地区,但如今还没有高速公路,闽省的铁路干线也没几条,这条起至山海关,终点在鹏城的205国道,一天往来个几百辆货车实在再正常不过。 陆叶所在的国道这一段,更是有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感觉。 前面入闽省进入汉x县地界经过的乡镇,距离这里有几十公里,后面的阳信镇也有十多里,又加上弯道多、纵坡较大,曲折难行,货车在路上耗费的时间极多。 虽然大部分的国道每间隔几十公里就有加油站,但这个不是后来的高速服务区,基础设施跟不上,可不是到处都有免费开水提供。 沿途路上虽有一些村镇小店面,如果不是遇上车坏了或者实在熬不住的情况,很少有货运司机会停下。 这年头不比后世,各地的车匪路霸猖獗,跑长途运输的货车司机兜里有钱,车上有货,都小心的很。真要选择加水、吃饭、休息之类的,也尽可能会是打过交道熟悉的店。 而对于跑长途的货车司机来说,热水浓茶是真少不了,后世货车基本都是两三个人换着连轴开,更不必说现在的九十年代。 现在又是寒冬腊月的天气,南方湿冷是渗骨子里去的,有口热水热茶提神,真是再舒服不过。 陆叶所在的国道位置,边上块状连绵的稻田,地势平坦,视野开阔。 行经的车辆远远就能看到路边立一个“热开水”的牌子下,站着一八九岁的小孩拎着两个暖水瓶,其他的先不说,至少大白天的安全不用担心。 这样开阔的视野,真有人拦车,至少也来得及回到车里离开。 经过的司机谨慎的也根本不会停,有注意到陆叶立着牌子的,也怕热开水不干净,甚至看到陆叶一个小孩子站在路边,还有担心他在热水里下药的。 龙蛇混杂的年代,什么都说不好。 陆叶对此也不在意,万事开头难,是正常情况,他就当做筛选客户了。 他站的这个位置不赖,后面过几年,这国道两边,有聪明的打通了关系,先是承包了地,后来搭了棚,弄了几个加水点和小炒店,再后面又趁着农村宅基地要求还没那么严苛,盖起了一堆的房子。 有多挣钱陆叶不太确定,但这边能起得来,自然是有原因的。 陆叶给人水杯里加一次热水,收两毛钱,这个价格以现在的物价来说,其实不低。 但既然车都停下来,这些货车师傅总会问问看,有个拿大水杯的货车司机,倒了一大杯水后,出手也大方,直接给了一块。 从这里也看得出,九十年代的货车司机是真辛苦,风险也高,但确实也是真挣钱。 将那块写着“热开水”的木板推倒,在田间,陆叶用了点干稻草遮挡下,又走到暖水瓶旁边的一簇稻草堆里,摸出了几张纸币。 两张黄土色的“壹角”的纸币,一张绿色的“贰角”纸币,一张紫色的“伍角”,还有一张女性少民同胞头像的红色“壹元”。 “两升多的热水,卖了一块九,很可以了。” 捻着手里的纸币,陆叶舔了舔略有干裂的嘴唇,微黑的脸蛋上露出了笑容。 一暖水壶的水差不多也就两升多还不到三升,真正也就卖了四个人,但收入就有一块九,这已经是很出乎陆叶的预料。 他原本设想能卖个一块钱就不错了,甚至还想过路过的司机根本不给钱,结果比预期几乎要翻倍。 一块九,这在后世买瓶可乐都不够,可在如今这个年代,购买力还是相当可观的。 南方的大米可以买好几斤,北方的馒头也足够买一二十个了。 在刚过去的92年全国农民人均所得收入也就八百多块,一些区域人均更是低到只有三四百块。 这还是人均,在这种大杀器面前数据还算好看,真放到具体的一些地方和家庭里,更是凄惨。 陆叶估计他家一年的收入,父母加起来可能也就千把块,还不一定有。 吃的自家可以解决大部分,有大米有蔬菜,可油盐酱醋加点荤腥,人情往来,还有其他方方面面的开支一算,一年到头紧巴巴的依旧剩不下几个钱。 负债是常态,进城打工让子女成为留守儿童也是常态,要不到了九九年,隔壁赣省丰城还闹了好大一场事件。 农民的苦,说不完。 “回家回家。” 陆叶从重生后挣到了第一笔资金的兴奋和感叹中抽离了出来,抬头看了看天色,已经是傍晚了,西面的火烧云红艳艳一片,斜阳照在身上,灿烂温暖。 他拎起空的暖水瓶,心中莫名开阔,用童音唱了几句怪调。 “……喝了咱的酒,一人敢走青刹口……” 第四章 上云 “老六孩,你提个暖水瓶干嘛呢?” “我看到你给那些货车司机倒水,收钱的是不是?” “老六孩,挣了多少钱啊?” 回家的路上,陆叶也遇上了不少在田里忙碌的熟人,多数都是三四十岁的年纪。 大冬天的田里并非就无事可干,如今做的最多的就是为油菜除草、施肥之类的农活。 此油菜非是可食用的那种青菜,而是春日里油菜花开,黄灿灿一片的那种,到了春夏结籽,就是油菜籽,产菜籽油的。 至于被人叫做“老六孩”,也很简单,就是老六的孩。 他爸陆火兴的外号,就是老六。怎么来的,陆叶也不知道,大概猜测是自家姓陆,在本地方言里,和六有些像,他从小就这么被人叫到大。 “有一个司机,给了我两毛钱。” 听到有人回答,陆叶也会大声回应,脸上还故作得意的笑容。 “这小孩厉害啊,人一丢丢大,还懂得挣钱了。” 听到陆叶的回答,大多数人都会笑着夸奖几句,几毛钱倒也没有人真的往心里去。 陆叶也明白这时村人的心理,一来大部分地里刨食的村人,意识不到商机,观念上还没有转过来,倒杯热开水而已,那也能收钱?! 二呢有些倒是想到了,或者注意到其他地方弄了什么饭店,可村子距离国道又有一段路。 况且,这往来的车辆真正在乡村地方停下落脚其实一直不多,只有乡镇地区,有加油站、修车点,才算是不少大货车可能会选择的落脚点。 再有就是在无法具体知晓收入的前提下,跑去摆摊,尤其是独开先河,承受他人的目光,在农村其实并不是很多人能够接受的。 面皮这种东西,不是谁都能放下的。人又是有惯性和惰性的。 要不怎么会有流传甚广的一个说法,在某家台资大厂外面卖早餐的,买了好几套房,里面打工多少年在城市里却买不起一平。 哪怕后世有段时间各大城市涌现的地摊经济,也还是讨论的人多,放下身段去做的少,坚持下来的更没有几个。 当然,陆叶真要说一暖水壶的开水挣了将近两块钱,那他估计今晚回去恐怕就有不少人要琢磨了。 甚至,就算现在,陆叶也不能保证路上遇到的这几个熟人,心思活泛些的,说不定也会想想。 …… 陆叶所在的村子名叫做上云村,具体点地名叫做彭严处。 彭严处原来意思指的是彭姓和严姓两个大家族,后来又有徐、张、陆、童、连、李等姓氏的人家迁入,算是宗族解体比较早的。 这种情况在闽北,或者说整个汉x县相当常见。 汉x县地处于三省交界,自古以来就是南下入闽行商避祸的首选第一站。所以虽算是闽地,可整个县城北面大半通行的方言是吴语。 又兼之汉x县是难得的粮仓重镇,在解放前,时局动荡,周边的浙赣两省多有人逃难至此。 如陆叶父亲这边,应该是在高祖和曾祖那一辈,大概也就是清末民国时期,从南京芜湖逃难来此,躲在了群山环绕海拔极高的一个山村里避祸。 到了他爷爷年轻的时候,赶上解放全国,才群山环绕的小山村,搬到了如今相对平缓的上云村。 他母亲那边也差不多,外祖父的父亲是浙省宝剑闻名之地,在民国时期,逃荒落脚在了阳信镇。 还有陆叶的亲奶奶也是浙省人,殁了之后,祖父续弦娶的第二个奶奶是赣省那边的。 基本上建国前,汉x县都处于大量人口流入。建国后,户籍限制,但对于周边依旧有吸引力。 到了如今的九十年代,开始全方位落后周边区域。新千年开始,整个县城的人口几乎没有增长,大量的人口外流。 陆叶重生前几年,汉x县也不过是从国家级贫困县转为省级重点扶贫县。 由于历史原因,在大集体时代,彭严处划分生产小队的时候也比较简单,一个彭处队,一个严处队。 82年包产到户后,生产大队改成村委会,但各个小队依旧保留。 彭严处两个小队的人口基本也是杂糅居住在一起,分的田不是毗邻,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但依旧是属于两个生产小队。 陆叶回来的路上,遇见的一些在油菜田里忙碌的村汉,彭处和严处两个小队的都有。 之所以要分开说,是因为如今包产到户所种的田是以小队为集体单位的,这是集体所有权。 小队内总的田亩数和位置固定不变,各家各户按照人口分田。所种的好地赖地,一般是年底由生产队的小队长组织各户户主进行抽签。具体年限,陆叶记得是有一年轮换,也有几年轮换,他一时倒是记不太清。 上云村在阳信镇算是个大村,人口差不多两千左右,总共有八九个生产小队,一个小队大概在一两百人。 陆叶后来学管理学,记得有说过一个“邓巴数”的概念,大概就是150人以下的小团体,可以完全依靠人际关系还有自然形成的潜规则运行的井井有条。 那时候他才明白,很多司空见惯的东西,内在其实都有其逻辑和道理。 像军中,就多以“连”级单位的士兵感情最紧密。 …… 陆叶一路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不知不觉间,拎着空的暖水壶也到了家里。 家里的大门一直开着,可父母都还没有回家。 在这个时代的农村,周边都是邻里熟人,不敢说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可白天家中没人,大门开着再正常不过。 陆叶将暖水壶重新放好,又一屁股坐在了家门口的门槛上,也不知道是在思考还是在发呆。 一个小孩子的身体,装了三十多岁的灵魂,生活在九十年代的农村,他的生活只能是这么的朴实、无华且枯燥。 “这么冷,坐门槛上干嘛?” 不知过了多久,坐在门槛前百无聊赖的陆叶,忽然听到了路边一个亲切温婉的声音传来。 “妈,你回来了!” 陆叶一下从门槛上蹦起,神色兴奋。 第五章 勾动心弦 “大冷天的,怎么又傻坐在门口?会着凉的。” 叶元秋上半身穿着的是半旧的褐色外套,手工做的,样式有些像西服,里面是圆领毛衣,望着陆叶蹦了起来,略显疲惫的脸上挂起了笑容。 “妈,我在等你呢。” 陆叶小脸上露出了讨好的笑容,接着又有些惊奇道,“咦?妈,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不是说要晚上么?” “事情做完就回来了,你等我干嘛呢?” 叶元秋伸手在陆叶头上亲昵地揉了揉,她是刚给人帮佣回来,中午管饭,本来是一天的活,但做事的几个人手脚都还算麻利,所以干完了就回来。 走进家门后,叶元秋看了看干净的地面,忽然转过头,半俯下身,看着陆叶笑着道:“你帮妈扫地啦?” “我妈做事辛苦了嘛。”陆叶小脸上故作几分得意,“碗我也洗了。” “乖。” 叶元秋脸上的疲惫似都褪去,伸手揉了揉陆叶的头发,“我儿像我,会做事。” “嘿嘿。”陆叶跟着咧嘴笑。 如果说重生一次回到童年,最大的感触是什么? 那毫无疑问,是能够在这个年龄再次见到年轻时候的妈妈。 这时候的他妈妈叶元秋还不到三十岁,头发乌黑,还留着长长的辫子。 衣着看着虽是土气,皮肤也有长期露天日晒的痕迹,可眼神明亮,难掩年轻的活力。 相比较几十年后和父母的相处,那时候从年龄、想法、见识阅历等诸多因素形成的隔阂,此时和父母的相处方式,让陆叶感到久违的轻松。 “对了,你爸呢?”叶元秋简单地瞅了眼房间,又问道。 “打牌去了。”陆叶小声回答了一句。 “天天就知道打牌。” 叶元秋抱怨了一句,没再继续多说。 先是到了厨房,虽听到陆叶说洗了碗筷,可还是有些不放心。不过,真的看到灶台和饭桌后,脸上又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在给人忙碌帮佣打零工,拖着一身疲惫回家,还要操持家务,任谁都是一种负担。 儿子会心疼她,帮着干活,那种感觉难以言表。 只不过忙碌惯了的人,哪怕看着收拾得还算干净,仍旧习惯性拿了抹布,略略擦拭了起来,又随口朝着厨房门前的陆叶问道:“陆叶,你刚说等妈妈,是怎么了?” “嘿嘿……”陆叶一手扶在门框上,脸上还是带着乖巧的笑容,伸手将怀里的一块九的纸币掏了出来,在叶元秋的面前晃了晃,“妈,你看。” “什么?” 叶元秋正擦拭着灶台,听到陆叶的声音,微微侧头瞥了一眼。 见着陆叶手里甩动的纸币,她顿时动作一顿,伸手将那几张纸币从陆叶手里夺过,语气微微提高了几分,“你这钱哪来的?” “妈,这是我赚来的。”陆叶见自家老妈变了脸色,急忙回答道。 他知道拿出钱来,老妈叶元秋一定会追根溯源。 一个是他妈从小对他的教育,手脚一定要干净,小偷小摸不能有。再一个也是此时的条件,大多数人对于钱米都看得极重。 “你赚来的?”叶元秋眼中充满了狐疑,“不会是从抽屉拿的吧?” “不是。” 陆叶摇摇头,伸手指了指放在灶台旁的塑料壳暖水瓶,“今天上午有个收鹅毛的人,来讨水喝,我给了他一杯,他就给我一毛钱。然后,我就去国道那边,给开车的师傅们倒水,他们又给我这些钱。” 一番话,陆叶结合着自己的年龄,尽量说得逻辑清晰,还把做这个事情的动机,也编了进去。 “这……” 叶元秋从陆叶手里接过那几张纸币,先是怔了怔,突然开口问道:“你跑国道去了?” “啊?”陆叶一时还不明所以。 “谁叫你跑国道那里去的?!” 叶元秋脸上涌起了怒意,声音陡然高了好几个八度,“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国道那边不许去,你到时候被人拐走卖了,我看你怎么办?” “呃——” 陆叶被这一声吼,给吓了一跳,下意识的朝后退了一步。 他记忆里已经不知多少年没有看过母亲发怒了,这骤然间不知道是身高还是心理上的因素,还真有种淡淡的畏惧情绪。 他还是真没想到,母亲看到他拿出钱来的第一个反应是,担心他出事情。 陆叶其实前面也想过这个,不过他并不担心。 他身体虽是小孩子,可毕竟是成人思维,一些潜在的风险下意识就忽略了。 且如今的这个年龄也已经是属于懂事记事一类,不是懵懂无知的幼童。他想过那些跑运输的货车司机,倒杯开水不给钱有可能,但实质性伤害他的应该是小概率。 不过,他虽是这般想的,但站在母亲叶元秋的角度,有这样的担心再正常不过。 “不会要吃竹条子了吧?” 陆叶眼角的余光下意识掠过了灶台边上用来引火的细竹枝,没来由的缩了缩脖子。 南方农村的小伙伴应该多有体会,这玩意抽人伤皮不伤肉,可那是真的疼。可与之媲美的,大概就是干的杉树叶,汉x县这边俗语“杉刺”,轻轻碰在人身上,就是几十枚针刺一样。 叶元秋倒没有真动手要教训陆叶一顿,儿子向来听话乖巧,还会帮着做家务,这回虽跑国道那边去有些生气,但还是能够体会到那股想帮着她一起挣钱的想法。 就是叶元秋自己,她和几个姊妹不也是早早的帮着父母干活,陆叶有这份心,至少是随她,而不是他那个懒到骨头里的老子。 “妈——” 陆叶看着母亲的反应,虽有些出乎预料,但心中只有一片温暖。 其实早该想到的…… 只是,他是成人的思维考虑事情,确实忽略了自身,也没有想到母亲会如此在意他的安全问题。 他凭借赚来的一块九引起的话头,这一下都偏离了出去。 “下次不许去了,听到没?” 叶元秋冷着脸,随口叮嘱了一句,又捡起灶台上的抹布,准备将灶台上一些残留的水迹擦拭干净。 “妈——”陆叶没有答应叶元秋的话,反而问道,“我赚来的钱可不可以买肉吃呀?” “你想吃肉了?”叶元秋听到这话,手里的动作再次停了下来。 陆叶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摇了摇头,说道:“是我想买给妈妈吃,妈妈爱吃肉。” 叶元秋听到这话,手里的抹布不自觉就掉在了地上,眼睛红红的,俯下身将陆叶揉在了怀里。 “妈,我们去买肉吃好不好?” 陆叶被叶元秋抱在怀里,又轻轻地说了一声。 “我……我儿子真乖,现在就知道心疼妈妈了。”叶元秋声音微微有些哽咽。 陆叶知道妈妈叶元秋是受了不少委屈的,尤其是在生活条件上。 像妈妈爱吃肉,尤其是肥肉、五花肉,其实在缺油水的如今,大多数人都差不多。 只不过妈妈这点更甚,从陆叶的外公,再到他的几个阿姨和小舅,都是属于那种真正的食肉动物。 在陆叶工作之后,家庭渐渐宽裕,有次和母亲去菜市场买肉,听到母亲发出感慨,说年轻时候是真想吃肉,有次买了一斤半的五花肉炖好,还没等上桌,就忍不住一个人吃了一半,还引得他爸满是疑问说肉怎么这么少。 “我要买很多肉给你吃。” 陆叶故作懵懂,他心中对于自己耍心机引得母亲落泪,深感惭愧,可越是这样,他越加坚定了要早点改变如今这种生活现状的信念。 好半晌,叶元秋似乎心情平静了几分,站起身抹了把眼泪,又朝陆叶笑着道:“明天去,明天去买,等下妈给你炒蛋吃。” “嗯。” 陆叶知趣地点点头,他知道这个时候想吃肉应该也是没地方买的。 在他家这边购买肉的途径,是在集市里,还有隔壁村有一个肉铺,隔三差五也有出售。另外,就是偶尔会有走街串巷的卖肉小贩,以及自家杀猪,或者邻里杀猪出售一些。 “妈,那我明天还可以去给人倒热水吗?”陆叶又将心中计划已久的事情说了出来。 “明天还去?”叶元秋情绪已经从方才脱离了出来,微微皱了下眉。 陆叶睁着大眼睛,小脸认真地点了点头,“我今天就一壶热水,很快就光了,还有其他开车的师傅喊我。妈,你明天可不可以和我一起去?” “明天……” 叶元秋撇过头,下意识地又摸了摸上衣的口袋,“明天再说吧。” 一块九是不少了,她给人摘茶叶,有时候半天也就能挣个三四块而已。 儿子,倒一壶开水都能挣到,那她来的话…… 陆叶看着自家母亲若有所思的表情,没有再继续说话,反而蹦蹦跳跳转身离开了厨房。 对于自己的父母,他的认知很清晰。 或者说,后来在从事的诸多工作,让他对于如何跟人打交道,都有一定的心得。 很多时候,引导一个人或者说服一个人,是相当难的。 他要是以为自己空口白话就能让父母听他的,根本不可能。 换做陆叶自己,他要是有个不满十岁的儿子,跟他说什么什么发财大计,他也只可能是一笑了之。 尤其是地位不平等的情况下,像老板和员工,父母和子女。 这里面需要拿出点实在的东西,或者作出点成绩,才能有说服力。 陆叶相信他今天挣到一块九,虽不足以让母亲真的开始朝小商贩转变,但已足够够让她明天跟着一起去看看。 第六章 小伙伴 傍晚。 陆叶趴在桌子上,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拉着米饭。 饭桌上依旧是两个菜,一个辣炒白菜,一个萝卜干炒蛋。 陆叶也不知是晚上的菜比较开胃,还是他中午没吃饱,下午又拎了一壶开水跑太远耗费体力,反正足足吃了两碗米饭才抹了把嘴,发出舒服的哼哼声。 “小猪崽子似的!一盘炒蛋一个人就吃了大半。” 早放下碗的陆火兴,站在厨房门前,看着陆叶那满足的表情,笑骂了一句,“我要去彭凌云家,你要不要去?他今天好像刚回来。” “不去……” 陆叶本想开口拒绝,他知道他老子肯定是晚饭过后又去打牌,还不如留在家里,继续给母亲敲边鼓,可听到彭凌云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突然愣了一下,点头答应了下来,“好。” “玩一会就早点回来。” 正在收拾碗筷的叶元秋,听到陆叶父子俩要出门,嘱咐了一句。 “七八点就回来了。”陆火兴随口应了声,慢悠悠出了门。 “妈,我一会儿就回来。” 陆叶转头看着忙碌的母亲,认真地说了一句,这才迈着小短腿,不慌不忙地跟在陆火兴身后。 彭凌云这个名字,陆叶其实有些模糊了。 这是他童年时的小伙伴,在彭严处,陆叶一起长大的小伙伴有五六个人,基本同岁或者上下一两岁。 不过在小学毕业前,他和彭凌云最要好。两人都是独生子,他老子陆火兴和彭凌云老子彭德斌是发小,两家关系好,走动起来更没有什么阻碍。 上山摘茶桃、覆盆子,下水游泳、抓鱼、摸虾,在田间地头钓青蛙、抓泥鳅,在河滩上烤地瓜,一起回家看《足球小子》的动画片,在刚打过稻谷不久的田里,用稻草“盖房子”。 每当陆叶回忆童年,脑海里总是少不了这一个小伙伴。 只不过彭凌云虽比陆叶小两个月,可虚岁上却小了一岁,读书后不在一个年级,小学时候是在村小,还好一些,但从初中开始,渐渐就有些走远了。 之后彭凌云一家外出打工,一家人很少再回来,陆叶自己就读高中、大学,再到后来工作,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几乎就断了联系。 再到后来,彼此在城市里都有安家,大家再碰面,成长机遇不同,彼此之间已是没太多可聊的话题。 真算起来,他和彭凌云之间的感情维系,还不如他们的父辈来得正常。 陆叶重生的这几天里,东想西想的考虑了很多,可如果不是自家老子提起,他几乎都忘了。 “……时光一晃就几十年,我们早已变了容颜,我想看一看我的小伙伴,我想回到那一天……” 沿着窄窄的乡间小路,陆叶脑子里没来由的就冒出了曾经听过的一首歌。 即便此时的物质条件再匮乏,可他确实回到了这一天,看到了年轻时候的父母,看到了他们生活的艰难,也能去看一看他记忆里已经快想不起的小伙伴。 彭凌云家距离他家并不远,大概也就是一两百米,一路晃晃悠悠也没多久,就已经到了。 青砖黑瓦的平房,在此时的上云村算是比较新的。 陆叶刚到平房外边,就见着平房门口,一个抱着碗吃饭的小孩,突然将碗筷放在一旁的木凳上,朝他跑了过来,大声招呼:“陆叶!” “啊?!” 陆叶看着朝他跑过来的小孩,点头应了一声。 虽已重生有几天的时间,在父母面前也还会装傻卖萌,可内里还是有些不太适应,尤其是在此刻,面对一个看着他很是兴奋的小孩身上。 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小孩,个头和他差不多,肤色类似,只是比他眼睛小一些,人长得也比他壮实一点,有点虎头虎脑的意思。 他记忆里已不记得对方的这个孩童形象,可从面型眉眼轮廓间,与自己的记忆一点点重合,依旧认出了对方确实是他童年最好的朋友——彭凌云。 “老六伯伯!” 彭凌云跑到陆叶身边,又抬头喊向陆火兴问了声好,又看向陆叶道,“陆叶陆叶,我有东西给你看。” “什么?”陆叶一时有些不明所以。 “凌云,你碗筷都扔了,还不快吃饭?” 陆火兴站在一旁,笑着想要伸手揉下彭凌云的头发,可这彭凌云说完了一句,转头就朝着房间一溜烟的跑去。 这时,平房边上的厨房,一个三十多岁,留着络腮胡的男子走了出来,穿着一件宽大半旧的西装,西装里面夹着红色的毛线衣,笑容满脸,冲着陆火兴热情的招呼道:“老六,你来得正好,喝一杯喝一杯!” 一边说完,又朝厨房内喊道,“锦妹,锦妹,老六过来了,拿双碗筷来。” “刚吃完饭,不用了。” 陆火兴笑着摆手拒绝,却拗不过彭德斌的热情,被对方拉着他坐到了圆桌旁。 “喝一杯喝一杯,正好我一个人喝酒没意思。”彭德斌笑呵呵地说道,抬手已经给陆火兴倒了半碗米酒。 陆叶知道他老子几乎是不喝酒的,酒量很浅,但面对特别好的亲朋,多少还会沾一点。 彭德斌给陆火兴倒了半碗米酒,又冲站在门前的陆叶招招手道,“陆叶,来,跟你爸一起再吃点。” “谢谢德斌叔,我吃饱了。” 陆叶笑着摇头,彭德斌热情他已经感受到了,在后世对方去城里打工后,他只见过有限的几次,印象已经有些模糊了。 “陆叶啊,再吃点。” 这时,从厨房灶台旁,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子走了出来。 这女子双手端着一盘香味扑鼻的菜肴,衣着朴素,和陆叶母亲一样梳着长辫子,只是体格要更加健壮。一见着陆叶脸上就露出了笑容,热情招呼,“我今天特地炒了个酸菜炒肉,这酸菜我娘家带过来的,好吃。” “老六,来尝尝。” 桌上,彭德斌已经热情地招呼起了陆火兴,“这说来奇怪,黄毕洋离我们这也没多远,那里的酸菜,就比我们的好吃。” 说话间,也没把站在地上的陆叶望了,招手道,“陆叶,再来吃点,这酸菜是你婶子娘家的,炒了肉很好吃的。” “酸菜?” 站在厨房门边的陆叶,闻着扑鼻的酸菜炒肉香味,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 这酸菜炒的确实比他家里的香,不止是炒肉或是手艺的原因,还在于酸菜产地——黄毕洋。 说起这个黄毕洋酸菜,陆叶还做过一些了解,黄毕洋酸腌菜选用的品种名为“长梗白”,这种白菜杆高而壮,叶少而嫩,腌出来的酸腌菜酸脆爽口。 除了品种外,关键一点还在于黄毕洋的自然气候条件。 黄毕洋处于群山环抱之中,山道崎岖,整体地势高,有点“高原上的丘陵”的意思。 陆叶去黄毕洋的那次,村村通的水泥路早已通了,可他坐朋友的车,不过二三十分钟的路程,还是晕车想吐。 汉x县本身就是四季分明,雨量充沛的华南地区,黄毕洋地势高,昼夜温差大,日照时间长,是一个高山反季节蔬菜的理想基地。 陆叶是去北方读的大学,北上南下,到过国内不少地方,可能是带了一定的家乡口味加成,他几乎就没吃到比黄毕洋酸菜口感更好的。 在陆叶记忆里,汉x县黄毕洋的酸腌菜,还有过一段时间进行了包装、加工生产,在陆叶工作最初几年,怀念家乡菜,还从网上购买了几次。 只是后来不知是经营不善还是其他缘故,最终依旧没能走出去。 “高山反季节蔬菜啊,算是汉x县为数不多的农业优势之一,真要是充分发展起来,哪里还会很多人都搬出去。” 在陆叶后来去黄毕洋的那一次,他其实能够发现,整个黄毕洋都处于一种萧条之中。劳动力外流这不消说,整个汉x县都一样,大部分的村镇都是老人孩童留下居多。 可黄毕洋不同的在于,这地方几乎见不到太多新建的房子,有钱的要么选择在外面的城市县城定居,再不济也会搬离这交通不便,相对闭塞的“高原上的丘陵”。 “陆叶,陆叶……” 就在陆叶因为一盘酸菜,联想到了黄毕洋村时,彭凌云的身影从门外跌跌撞撞跑了进来,神色无比激动地冲着陆叶招呼,“你快看,我有这个!” 第七章 迷你四驱车 “嗯?” 陆叶侧过身在彭凌云的手上望去,就见对方手里拿着一个一般塑料透明包装的纸盒,纸盒里是一台成人巴掌大小的蓝白玩具赛车。 “迷你四驱车!” 陆叶脱口叫出了彭凌云手里的玩具名称。 “你见到过啊?!” 彭凌云见陆叶认出来其实也有些惊奇,伸手将盒子里的四驱车拿了出来,献宝似的递到了陆叶面前。 “没想到这个时候就已经有了。” 陆叶伸手接过彭凌云递给他的迷你四驱车,心中微微有些感叹。 迷你四驱车是有些像方程式赛车的模型,重量很轻,长度大概和后世的5.5寸手机差不多。用的是两节五号电池,里面有一个成人拇指大小的马达,极为小巧。 四驱车的车前还有嵌在防撞条上的两个防撞轮,塑料外壳看着简单,但线条流畅,棱角分明,造型新颖,对于此时的孩童来说,极富有冲击力。 对于广大的80后90后,尤其是男孩子,这是风靡一时的玩具。 陆叶记得迷你四驱车真正在汉x县这边流行开来,应该还在两三年后,那时候电视开始播放《四驱小子》的动画片,不论是村镇的各种小卖铺,都有售卖。 陆叶哀求父母也给他买过一辆,但其实真正玩的并不多,这迷你四驱车特别费电,很长一段时间陆叶有车却没钱买电池。 后来他隐约有的印象,就是把迷你四驱车的马达拆下来,固定在一块小木板上,用竹蜻蜓的桨叶做螺旋桨,做过一个可以在水里跑的小船。 “如果能生产这种玩具,不,就是代理销售,借着几年后的电视台播放的几部动画片,估计都能赚上一笔。” 陆叶短暂地从回忆中抽离出来,很快联想到的就是这种迷你四驱车之后巨大的市场潜力。 然后,又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年龄所限,这时候能够做的事情真的太少了。 “这是我二叔前几天回来给我买的。” 站在陆叶身边的彭凌云,又从陆叶手里接过迷你四驱车,兴奋地叫着,“你看,跑得特别看。” 迷你四驱车放在地上,嗡嗡的马达转动声响起,迷你四驱车眨眼间就弹射了出去。 “二叔?” 陆叶没顾得上和彭凌云一起看迷你四驱车,反而微微有些疑惑。 他对于彭凌云说起的二叔完全没有印象,大致记得的就是彭凌云的爸爸彭德斌和陆叶老子陆火兴一样,两人是发小,又都是务农为生。 大概在两三年后,彭德斌和赵锦妹会两夫妻会去城市打工,先是摆摊给人补鞋、开锁,到两千年后在魔都浦东经营小超市。 此外,彭凌云还有个叔叔,是如今上云村村小学校长,后来调到了镇中心小学。陆叶之所以记得,还是因为他读了一年一年级后,被彭凌云的三叔以不足龄为由,要求读了两年。 “我这次是先见着我家老二再去黄毕洋的,我家老二马上要调其他地方去了,以后肯定难得回来,在我大姐家吃饭也跟我说了,靠在家里种田是不行的。” 桌上已经开始小酌的彭德斌似乎被儿子彭凌云的呼喊,勾起了话头,举杯和陆火兴碰了下,满是感慨地说道。 “你老二要调走了?” 陆火兴小抿了一口,有些诧异,接着又不无感慨道,“他是干部还是技术员来着?唉,这个有文化以后日子肯定好过的很。你家老二说的也没错,种田是没出路的,一年忙到晚,除了点口粮,兜里都是光光的。你老二这次回来,没帮下你?” “帮个屁啊!”彭德斌摆摆手,“给我爹娘估计拿了几百块,他这出来工作才几年,都没提干,又是结婚没多久,指望不上。不说他,各人有个人的日子,想想我们自己,还要再继续种田下去?” “不种田怎么办?我是不想种田啊,你还不知道我?”陆火兴又摇摇头,“我是没那个劳力,从小三饥两饿,吃番薯粥的,哪里来的力气?我要是弄一身病啊,家里就完蛋。” “不想种田,那就出去打工。” 彭德斌拍着桌子,语气有些激烈了起来,也不知是喝酒渐渐有些上头还是如何,大声道,“我们一世人总不会就这样苦下去吧?” “说得容易。”陆火兴摇摇头,“小的怎么办?两公婆出去了,我儿子扔哪里去?我和你不一样,你爹娘还硬朗,帮你带凌云也没什么问题。我是,我娘过世的早,一个老爹现在还给人看山,小的都丢不开。” “丈人丈母娘啊,你老大老二家啊。”彭德斌满不在乎地说道。 “那怎么可以?”旁边几口扒完饭的赵锦妹,接了一句彭德斌的话。 彭德斌似有些不满说话被妻子插嘴,晃着手道:“你知道什么呀?” “懒得理你们。我去铺床,这家里好多天没住人,你爸妈也不知道来加把被子拿出去晒下……” 赵锦妹放下碗,白了一眼有些上头的丈夫,起身出了厨房,朝卧室走去。 酒桌上。 陆火兴又抿了口酒,夹了一筷子酸菜,“我丈人那是一大家子,他这几年身体也不行。我老大老二家,那就更不用说,分家的时候三兄弟就要打架了,现在就一个老爹,还一个人在山上给人家看山自己赚饭吃呢。再说,放谁家我都不放心。” “你要这样说,那就是没办法了。”彭德斌长叹一声,微微沉默了一下,“话说回来,老六,你不想种田,你也不是会打工的人。这么多年兄弟,我还不知道你,你是不受人管的性格。真不行,将小的带在身边,出去做点小生意。” 陆火兴面色微红,用筷子敲了敲碗,“那就更不行了,不说我们做生意没本钱也没门路,小孩还要上学,怎么带出去?出门不比在家。” “唉!小鬼是一个问题,就是在家里,不晓得去哪弄点事做呀?” 彭德斌仰头喝完碗里的米酒,又伸手要给陆火兴倒,见陆火兴拒绝,这才给自己倒了半碗,语气略显唏嘘道,“这两年村里有钱那几个,都是外面混到钱,种田没盼头啊,我是说,要么我们也弄点山啊,或者鱼塘之类……” 酒桌上,两个男人互吐心声,张罗未来。 陆叶蹲在桌子下,一边看着彭凌云玩迷你四驱车,一边听着父亲和彭德斌的谈话,无声无息间,心潮起了些涟漪。 彭凌云的二叔他没印象,但大概也听出来,估计是之前村子里走出去大学生,分配在其他地方工作。此后,几十年大概不是家人,了解的都不多。 这些东西对于陆叶来说,他根本没心思去寻根究底的细想。 真让陆叶心中有些感慨的是,他今天在酒桌边上,竟然听到了父亲年轻时候的一些想法和心里话。 陆叶从不知道这时候的父亲,其实是有过想要外出打工改变家庭经济状况的想法,但最终放弃的原因,是因为有了他这么一个拖油瓶。 这些想法和心思,哪怕到了几十年后陆叶都不曾了解,甚至他觉得他妈妈或许也不见得清楚。 男人这种生物,有时候就是这样,有些心事和妻儿家人都没办法开口,反而是面对至交好友借着酒劲能够吐露几句。 陆叶对于自家老子陆火兴方才的一番话,也听不出是真心还是借口,或许只是酒意上涌一时的念头,或许睡一觉就忘却,其实,对于陆叶来说,都无所谓。 从后来的情况,陆叶多少已经得出了答案。 彭德斌和赵锦妹夫妻,大概在后年离开家前往市里开始打拼,是从小商贩开始做起,家庭经济条件逐渐改善。只是,自那之后彭凌云成为了留守儿童,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 彭凌云从小学习成绩和陆叶差不多,甚至比陆叶还好些,头脑也算聪明,只是父母没有在身边后,很快成绩一落千丈,似乎只读了高一就没有再念下去。 而陆叶父母固守在上云村这个小村子,生活拮据,但陆叶未曾离开父母,一路虽有些跌跌撞撞,但到底还是上了高中大学,之后毕业最初虽不算顺利,但后面总算有些成绩。 不同的人生轨迹,也真无法衡量其中的得失。 这种情况也不止是发生在彭凌云一个人身上,80后90长大的农村小孩多半如此,陆叶邻居家小他四五岁的小武,他表弟郑威,还有之后遇到的不少同学,许多都是童年留守。幸运些的,家中老人年龄还不算大,还能照顾一二,有一些寄居在亲戚朋友家的,便更少了关爱。 有爷爷奶奶的还侥幸一些,至少有老人照顾,没有的便是在各家亲戚流转寄居。 这也是这个年代农村的常态,大多数人处于穷困当中,所能做的选择太少,只能进入城市成为农民工。 陆叶少年时代,进入初中高中,开始真正感受到贫穷困顿的时候,还曾问过父母,为什么不和其他人一样,进城打工。那时候的父母总是无言,直到后来自身在社会上找到了定位,他才渐渐释怀。 …… “陆叶陆叶,车给你玩,你从那边开过来给我!” 彭凌云的呼喊声在陆叶耳边响起。 “好。” 陆叶看着面前此时在父母膝下无忧无虑的童年小伙伴,又瞥了一眼酒桌上,一会大呼小叫一会儿长吁短叹的两个当父亲的男人。 “这一世啊,总要不一样一点。” 第八章 迈出去 清晨。 陆叶在厨房简单的吃了半碗米饭,然后就一直在厨房眼巴巴地看着收拾碗筷的叶元秋。 他老子陆火兴昨晚喝了点酒,早上还没有起来吃饭。 对于陆叶来说,带着后世的眼光,觉得这是平常事。 只是,此时普遍勤劳的邻里亲戚看来,着实是有些不堪。 甚至还有人用曾经大集体时,说那些二流子懒汉改编的童谣俚语,来形容陆叶老子陆火兴的。 老六老六,睡到饭熟(shou),听到碗响,起来打抢。 就为这个,陆叶在小学和人也不知道打了多少架,其中被人找上门的次数都有好几回。 反正,陆叶对于自家老子陆火兴,心中并不报以多少希望,哪怕昨晚听了他“酒后吐真言”,他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三十岁的男人,饭桌上吹牛诉苦,唏嘘感叹,到底是感怀自身还是寻个由头开脱,谁又分得清? …… 站在厨房门口,陆叶看着忙碌着收拾灶台的母亲叶元秋,哈了口气搓了搓有些微凉的手背。 年关越来越近,汉x县这边的天气的天气也越发寒冷,门前不远的田野上,稻杆茬子和黑色的田地,已经蒙上了薄薄的白霜。 昨晚从彭凌云家回来,已经是八点多。 大概是白日里拎着个暖水瓶跑了不少路的缘故,再加上又是小孩子的身体,陆叶被叶元秋拉着洗了把脸,上床后便沉沉睡去。 今早醒来之后,他记得的第一件事,就是今天母亲叶元秋会不会跟着他一起去国道那边。 这样的天气,陆叶其实也真不愿意动弹,躲在被窝里温暖。 上一世活得太累太辛苦,重回童年,他确实也真想放松下来,混吃等死。 某种程度上,陆叶觉得他骨子里和他老子陆火兴也没多大区别,或者说,好逸恶劳,人之天性。 只是,陆叶在上学到工作的很长一段时间,都以自家老子为反面教材警戒自己,再加上母亲的教育,他绷紧的神经都不太敢松懈下来。 回到这个年龄,若可以陆叶确实想什么都不管,但看着拼命支撑家庭的妈妈,陆叶完全没办法心安理得。 记忆里的那些无忧无虑,不过是因为有人在为他遮风挡雨。 “像我妈这样勤奋的人,理应过得更好。” 陆叶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 后来网络上常听到有人叫嚣着“你穷是因为你懒”,陆叶曾经将这句话套在过自家老子身上一段时间,然而,后来思想渐渐成熟,懂了一点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律,才真的懂说这话人的无耻。 如果勤劳就真的能富裕,这个时候站在他不远处灶台边上收拾忙碌的那个女人,大概已经是个大富豪了。 “天这么冷,傻站在门口干嘛呢?” 叶元秋仔仔细细地收拾了一遍厨房,将剩下的饭菜用竹子编织的罩子,将桌上的饭菜罩好,再将还冒着热气的饭锅,用旧棉袄盖上保温,这才看向站在厨房门前的陆叶。 “妈——” 陆叶脸上挂起了笑容,眨着眼睛带了一点撒娇的语气说道,“我们昨晚上说好的。” “好什么呀?” 叶元秋白了一眼陆叶,擦了擦手,解下了自己做的围巾,一幅浑然忘记的模样。 “妈——” 陆叶故作着急地喊了起来,跳着脚叫道,“你说要和我去国道的,我们今天要一起去赚钱的。” “哈哈……” 叶元秋轻笑出声,似乎很享受这种感觉,伸手在陆叶脸上掐了掐,然而指了指灶台上的三个暖水瓶,才笑着道,“去去,我宝贝儿子都说去了,那还能不去,我给你热水都烧好了。” “妈,那我们快点快点。” 陆叶几步小跑到灶台边上,伸手抱起一个暖水瓶,转身就朝门外跑去。 他早已经看出了妈妈叶元秋做了准备,只不过,妈妈想要捉弄自己,那还能怎么样? 做儿子的只能陪着一起演戏了。 他其实也有些没有想到,这时候的母亲还会故意逗他,开点小玩笑,在陆叶的记忆里,其实这样的场景已经不多了,或许曾经有过,但他早已忘却。 剩下的多数是妈妈不厌其烦的絮叨,还有他每次离家出门的千叮万嘱。 不过,如今的妈妈不过才三十岁,后世这个年龄,还能自称一声小姐姐。 乡间小道上,陆叶手里拎了一个暖水瓶,叶元秋跟在后面拎了两个。 尽管叶元秋嘴上对于陆叶说卖热开水给那些往来的司机,充满了不确定和怀疑,可昨日陆叶交到她手里的那一块九却做不得假。 冬天这段时间,在这时候的农村是真正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哪怕帮人做点小工都不好找。尤其是年关将近,稍微多一些的,是给邻里帮忙一些红白喜事。 红事不必说,结婚多半在这个时候持续到正月。白事,自也是这个天气,年纪大体质弱的老人,会有熬不过去的。 只是,给人帮忙几乎都是免费的,吃几顿饭,给几包烟也就这样了。 闲着也是闲着,若能够多挣个几毛一块,也是好的。 在没有太多可选择的出路时,时间是不值钱的,力气是不值钱的。 像此时如果找人借钱,哪怕金额不大,除了亲戚了一些抹不开情面的,真是千难万难。可如果是找人帮忙,干上一两天的活,基本少有推脱。 “元秋,你们娘俩这是去哪?还拎几个暖水瓶?” 在经过彭严处的下路时,一些早起忙碌的人里,有相熟的朝着陆叶和叶元秋打招呼。 “嗯,就去前面。” 叶元秋神色有些不自然,简单地应了一声,便加快了脚步,超过了陆叶走到了前面,一边走还一边催促着陆叶,“你走快点,把你那个热水瓶给我。” 将手里的两个暖水瓶合在了右手一起拎,叶元秋空出来的左手,朝着陆叶招了招。 “妈,我拎得动的。”陆叶摇头拒绝。 “快点了,晃晃悠悠的,走得那么慢。”叶元秋眉头皱了起来,伸手已经夺过了陆叶手里的那个暖水瓶,快步朝前走去。 陆叶微微停住脚步,看着妈妈叶元秋脚步匆匆的背影,脸上忽然洋溢起了笑容。 有些观念的改变并不是那么容易的,尤其是在这个年代的小村子,多多少少总会有一些异样的目光。 陆叶不知道母亲叶元秋做了多少思想斗争,或者只是抱着陪他来看一看的想法,又或许可能还带着一点小小的希冀。 其实都没有关系,只要,只要迈出了第一步就好了。 “你还去不去了,不去我回头了。”道路前方,叶元秋的声音再次传来。 “来了来了。”陆叶急忙小跑跟上,“妈,你等我一下。” …… 第九章 第一步 205国道旁,一块黑色被烧开的稻田硬地上。 叶元秋将手中的三个暖水瓶放下,,望着晨间的国道黄土沙地,又瞟了一眼站在身旁的陆叶,目光里带着几分狐疑。 “妈,你等一下。” 陆叶似乎读懂了叶元秋的眼神,小跑着到了田埂边上,将那块被他用稻草遮挡起来的木板翻了出来,然后又双手抱着,在田埂一块绵软的位置,用力插了下去。 叶元秋看着陆叶竖起木牌,又看了一眼木牌上面歪歪斜斜用木炭写着的热开水三个字,眼中闪过一些惊奇“这,这是你写的?” “我看到老师写过。”陆叶故作骄傲地说道。 这点他之前翻找课本的时候,已经注意到一年级上册的课本主要还是教汉语拼音,但后面已经有识字和拼音标注的课文,除了几本写四线三格的拼音作业本,也有方格的生字本。 “嗯……” 叶元秋轻轻点点头,她是没有想到陆叶卖个开水还会立个牌子,一时只是觉得自己儿子还挺聪明的,不知道哪里看到了就会学着用。 “热水,有热水吗?” 就在陆叶和叶元秋两人站了没多久,205国道上,一辆蓝色的东风货车停了下来。 车上一个胡子拉碴黑眼圈极重的货车司机,从车内探出头,冲着路边招了招手。 “有的,有的,叔叔!” 陆叶一下蹦跶了起来,拎起一个暖水瓶朝着那经过的东风货车跑去,一边跑一边还喊,“麻烦您开车门下来拿。” 哐当—— 货车驾驶座上的车门打开,司机从驾驶座上下来,随意地左右扭了扭有些僵硬的腰,见到陆叶拎着个暖水瓶跑了过来,又伸手从后面掏出了一个白色印了大红双喜的搪瓷茶缸。 陆叶见着那搪瓷茶缸倒也没觉得奇怪,这时候的保温杯价格不算低,还远远谈不上人手一个,只是在倒水之前先说道:“这个杯比较大,三毛钱。” 靠在车边的汉子掏出香烟叼了一根嘴里,随手将茶缸交给陆叶。 陆叶接过搪瓷茶缸打开,见杯中是跑过几次水的茶叶,直接抱起暖水瓶给倒满,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倒满热水的搪瓷茶杯交还给胡子拉碴的司机。 对方接过搪瓷茶杯,放在车上,又摸了摸口袋掏出了一叠散钱,拣选了三张一毛的纸币给陆叶。 “谢谢叔叔!一路顺风!” 陆叶笑嘻嘻地接过纸币,看着东风货车发动,转身拎起暖水瓶就从国道边下到了田埂,朝着站在一边的叶元秋挥了挥手。 叭—— 陆叶刚转身还未离开国道,身后的喇叭声再次响起。 又是一辆蓝色的跃进131轻型卡车停了下来,车斗上搭着大棚,不知运送什么东西。 车头驾驶座上,一个二十七八的年轻人探出头,冲着陆叶招招手,“小孩,这里!” “唉,来了。” 陆叶急忙转过身,拎着暖水壶一阵小跑回头。 突然来了两辆货车,陆叶还是颇为意外,毕竟热开水这种东西,有司机需求,但真要说多受欢迎,陆叶自然也知道不是太可能。 想来应该还是冬天的缘故,这时候差不多才早上七点,有些开夜车的司机,这会还是想来口热水暖暖身。 “来,给我倒满,多少钱?” 跃进131轻型卡车上,那个年轻的司机拿出一个土绿色的军用水壶,一只手勾着水壶带子。 “两毛。” 陆叶将暖水瓶放在路边,双手高举,接过那军用水壶,转头准备倒水,同时还不忘回答价格。 将军用水壶放在地上,陆叶开始小心翼翼地开始倒水。 这时候的保温杯已经有不少,但价格不低,陆叶从昨天开始见到的各种司机用的水杯,千奇百怪的都有。这种军用水壶陆叶记得家里也还有一个,还是他爸陆火兴年轻时候当兵带回来的,还有系被子的带子什么的,十多年了已经结实耐用。 将一壶水小心翼翼地倒满,陆叶捧着有些发烫的水壶,走到车旁。 车上那个年轻的司机似乎在休息还是干嘛,并没有留意到陆叶,陆叶双手高举水壶,手有些发烫,人小也有些不够高。 “叔……” 陆叶正要开口叫下司机,让他下车来拿,忽然旁边一只手将他手里的水壶接了过去。 “妈!”陆叶抬起头,看到了那只手的主人,叫了一声。 叶元秋没有理会陆叶,而是冲着货车内的司机喊了声,“师傅,你的热水!” 普通话并不标准,但在驾驶座上的年轻的司机还是回过神来,笑着两毛钱交给了叶元秋,接过水壶后,忽然又问道:“大姐,你这有吃的吗?” “没有,没卖吃的。”叶元秋指了指陆叶,“就是小孩子要过来给师傅们送送水,没准备。” “这样啊……”年轻的货车司机轻轻点头,没再多说话,头缩回车内,很快开着车离去。 叶元秋捏着手里的两毛钱,低头看了一眼陆叶,“手会不会烫到?” “不会。”陆叶笑了笑,突然伸手将方才的那几毛钱一起交到叶元秋手里,“妈,给你。” “真听话。” 叶元秋微笑着揉了下陆叶的头发,拎起地上的暖水瓶,转身带着陆叶下了国道。 叭叭—— 不多时,又是一辆红色的平头货车停下,一个四十多岁,看着就像是熬了一夜的司机,伸手朝着路边招呼,“有热水吗?吃的有没有?” “有热水,吃的这会儿没有。” 这次不等陆叶开口,叶元秋已经抢先回答,而且,在说完之后还补充了一句,“明天,明天就有了。” “那先给倒杯热水。” “来了。”叶元秋高声应了一句,又看了一眼旁边的陆叶,“你在这边等着,路边灰尘大。” 陆叶在一旁看着自家老妈上前,利索的接过司机的水杯倒水收钱,完全进入了状态,脸上不由挂起了笑容。 尤其是接连有人问吃的后,他老妈似乎已经意识到了什么,直接进入角色,不会干脆利落拒绝,而是会委婉地给留个扣子。 以陆叶的经验,补充的这句看着平淡,却是很多生意人的秘诀之一。 客户如果提出需求,没办法立刻满足,但也不能将人往外推,至少也得留个念想。 这一刻陆叶脑海里也隐约浮现起了一些上一世的记忆,他长大后心性渐渐平和,也能和父母说说家常。 他记得一次和母亲聊天,说起她年轻时候的事情,那时候外公家人口多,母亲和三姨或者小姨,小时候会跟着外公进山,采粽子叶或者琵琶叶,然后挑到市集去卖。赚来的钱外公外婆不会要,让她们小姑娘自己留着买布做衣服。 整个过程陆叶可以想见辛苦,几个小姑娘上山采摘,然后挑十几里到集市,但听母亲说起的时候,他隐约还记得那时母亲眼里仿佛闪着光。 “开水有没有?” “热水,老板,来个热水。” …… 尘土飞扬之中,引擎的轰鸣声和呼喊声间或响起。 经过的货车似乎不少注意到国道边上的牌子,又或是后面的车看到前车停下,顺便也停了下来。 陆叶看着接连好几辆货车都停了下来,急匆匆的想要倒杯热水的模样,一时还有些诧异。 昨天的时候,他可是等了一下午两三个小时,才算是卖出去,一二百辆货车,城郊的客户也就那么几个。 但今天一个早上的时间,三个暖水瓶没多久就差不多倒空了。 “大概是因为是早晨的缘故。” 陆叶这会已经插不上手,但已经琢磨出了其中的缘故。 那就是这些车大多都是夜车。 开长途熬了一个晚上,没有服务区,连不少饭店小店都关了门,这会不少货车司机对于喝口热水都有些迫切。再加上一辆车停下,后面自然也会有其他车注意到。 “陆叶,我们回去吧。” 叶元秋将最后一暖水瓶的热水倒完,从国道上快速下到田地里,远远就冲着陆叶招手。微黑的面容被晨风吹得有些干燥,可脸上挂满了笑容。 “嗯。”陆叶点点头。 “真没想到,这热水也这么人要。”叶元秋拎着三个暖水瓶,语气里又是感叹又是高兴。 “多少钱了?” “三块三。” “哇!”陆叶故作惊叹。 “三个暖水瓶还是少了,那些司机有些水杯大。”叶元秋声音里似乎带着几分可惜。 烧开水的成本在叶元秋的脑海里几乎是零,花费的功夫力气也不用计,但收入的回报却有点超乎想象。 七点多钟从家里出发,这会应该也就八点半的样子。 “妈,我们可以再卖吃的。”陆叶小步快走跟在叶元秋身边,适时提醒道,“好几个司机师傅都问有没有吃的。” “嗯,这个好。”叶元秋轻轻应了一声,一边走在乡间小道上,一边远远望向远处的村落,突然说道,“我们走快点,再少几壶开水过来。” “好。” 陆叶看着母亲那颇为认真的样子,心中大概知道这第一步应该迈出去了。 只要付出就能够见到回报,立杆可见,这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再持续下去就不会是什么难事。 “妈,你喜欢钱吗?”陆叶小跑着跟在叶元秋身后。 “喜欢呀。”叶元秋笑着低头,看着陆叶傻兮兮的笑容,跟着笑道,“谁会不喜欢呢?就是钱难赚啊!” 陆叶昂着小脑袋,“妈,那我要让你赚钱赚到,一点都不喜欢钱。” 绵延的小路上,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晨光里前行。 冬日的乡村寂寥,田间地头的白霜尚未化去,远处东面宛如小船的山峦上方,一轮红日初升,霞光万丈。 第十章 灯盏糕 哔啵的柴火燃烧声在厨房里响起,浓郁的菜油香味在空气里弥漫。 陆叶坐在柴火灶前的小板凳上,抬头看了一眼厨房盯上的瓦片,瓦片排列整齐,但西斜的阳光,会从一些瓦片缝隙射入,抬头望去,点点亮光,宛如星辰。 其中,又以灶台上房,两块用的是玻璃代替的瓦片最为明亮,这在如今的砖瓦房里比较常见,不少泥土房或者砖瓦房,窗户较小,又或者有其他遮挡物,有几片透明玻璃的瓦片,能够让光线好些。 “如果下雨的话,应该有几片瓦还是会漏水。” 陆叶回忆着雨天,外面大雨,里面经常会放几个水桶、脸盆之类的接水,叮咚有声。 不过,这会冬天,雨水很少,甩开了那些脑海里冒出来的记忆,他又低下头,看着柴火灶里黄色的火焰摇曳,双手抓着铁钳将一小节干木柴塞进灶火里。 “妈,锅里的油要开了。” 陆叶起身看了一眼前面热锅里渐渐趋于沸腾的菜油,转头朝着在灶台前忙碌个不停的叶元秋喊了一声。 “嗯,不着急。”叶元秋将一个大盆端到了灶台前,随口应道。 早上回来后,叶元秋又抓紧烧了五个暖水瓶的开水,带着再次赶回了国道边上。 不过,这次大概是因为太阳出来天气暖和了,还有很多货车是早上出发,这次热水倒没有最开始那么好卖。 差不多到了11点左右,才算是将五个暖水瓶全部卖完,所得总共有十块零六毛。 按这时候的小工价格,其实也就差不多十块一天,还得是男劳力,女的可能只有八块九块。 对于一个上午就挣到了一天小工的钱,而且还不怎么费力,叶元秋明显很开心,中午在家吃过饭,然后就开始忙碌开了。 “等下火不要太旺。” 看着锅中渐渐沸腾的热油,叶元秋将一个汤匙放在身前的大盆里,又朝陆叶嘱咐了一句。 “呃——” 听到叶元秋的话,陆叶默默地将刚塞进灶台那截已经烧着了的干木柴,朝灶台外退了一点。 “不要塞太多柴,嗯,交给你了。” 叶元秋抽空探头看了一眼灶内的火焰,又转身急匆匆地舀了点水洗了洗手,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 “放心吧,妈,我会注意的。”陆叶双手抓着铁钳,火光照耀的小脸上,露出了笑脸。 后来用惯了煤气电磁炉,乍然用柴火灶烧火其实还是很不适应。 柴火灶后来在农村虽然还有不少,但随着电力和煤气、煤气罐的普及,还有禁止砍伐,保护绿水青山之类的政策,不少地方已经渐渐开始退出舞台,或者至少已是沦为备胎。 城市里有见到的,多是一些打着“柴火鸡”“柴火鸭”的农家菜馆。 用柴火灶烧火做饭,其实还是有些难度的,最主要的就是控制火的大小。 前世里,他在灶前有帮着妈妈烧过几次火,但那几次里,要么是加了太多柴把火闷熄了,要么就是烧得太旺,引得正在炒菜的妈妈一阵嫌弃,后来再也不用他帮忙。 当然,这一世,陆叶自然游刃有余。 将几根燃烧的木柴稍稍分开,流出中间空档,让燃烧能够充分一些,陆叶从灶台前的小板凳上站起,踮着脚朝锅里看了一眼。 “妈,油滚了,可以炸了吗?” “走边一点,等会油溅起来烫到你。”叶元秋见陆叶抬着头的模样,轻声呵斥了一句,然后拿起一个汤匙小心翼翼地将塑料盆里的米浆,舀到一个巴掌大圆底的铁勺子里。 塑料盆里的是米浆是下午叶元秋在隔壁邻居家用石磨磨的,白色的米浆是用早米和糯米按比例调配,里面加精盐、味精、葱花。 在这盆米浆旁边,还有两盘菜,一盘是炒菜头丝,一盘是炒芋头母丝。 白萝卜在陆叶这边的本地方言,叫做菜头,他记得不少地方都有这个叫法。 芋头母,这个陆叶说不好是哪个品种,常见的应该就是那种粘滑的芋子,个头长到足够大后,肉质变硬,不适合煮,但可以切丝炒着吃。汉x县的一道比较出名的家常菜,就叫做芋头母丝炒小鱼干。 在铁勺子里的米浆装了大半,叶元秋又空出一只手将拿起筷子将炒好的菜头丝加到了米浆里,然后再又加了一点米浆覆盖上。 一切做完之后,叶元秋这才慢慢的将整个铁勺,整个放进了已经沸腾的热油之中。 铁勺内的米浆遇着热油,立刻沸腾了起来,冒出很多油花,渐渐的开始凝固成型。 最初还是黄白色,随着热油的不断烹炸,到了后面逐步开始转为淡金,到后面完全成了金黄色。 “妈,要多久,好了么?” 陆叶在旁边看着微微有些小激动,他也不知是身体缩小后带来的几分童趣,还是在这个物质相对匮乏的时代,对于这种油炸食品的难以抗拒,反正他就感受到口腔中的唾液在不断分泌。 灯盏糕。 这是陆叶家乡所在汉x县的一道小吃,就他所知,应该在浙省不少地方也有,或许就是那边流传过来的。 因为用的是圆底的铁勺,成型之后,形如灯盏而得名。 另外,还有名叫做盒子糕。用的是一种特制的勺子,类似于酒坊舀酒和舀酱油的模样,是圆柱形,油炸之后,形如盒子,所以叫做盒子糕。 这个时候和他说什么油炸食品不健康,什么嘌呤太高之类的问题,他完全没有丁点儿犹豫,唯一的想法就是什么时候能够炸好出锅。 而且,哪怕是后来长成之后,领略过国内外不少美食,可儿时的记忆依旧深刻。 “还要一会儿,里面还没熟透。”叶元秋似乎也感受到了陆叶有些急迫的心情,又交代了一句,“看着点火。” “好嘞。” 陆叶急忙缩回头,蹲到灶台前给灶里燃烧的木柴调整了一下位置,使其保持火焰稳定。 叶元秋又握着铁勺勺柄,轻轻在油锅里抖动了一下,很快方才已经凝固成型的灯盏糕,便从铁勺里脱落了下来,浮动在油上。 叶元秋又不慌不忙地,继续开始舀米浆,米浆填满半个勺子后加炒好的芋头母丝,然后再加米浆填满,连勺子一起放在油锅里炸。 然后如法炮制,在油锅里已经浮起了三个灯盏糕后,这才拿了根筷子,将最初烹炸的那一个夹了起来,放在一旁的竹筛里。竹筛下面放着一个碗,接的是这些加上来的灯盏糕流下来的油。 陆叶再次从灶台前的小板凳上站起身,看着刚出锅的灯盏糕金灿灿的,冒着油炸烹饪后的香气,下意识的就吞咽起了口水。 “烫,你先等一下。”叶元秋一边说着,一边继续将新的灯盏糕继续下锅。 趁着油炸的空隙,又用筷子在那个灯盏糕上用筷子剥开,看到里面的米浆已经完全熟透,这才将那个灯盏糕夹到碗里,交给了陆叶,又继续嘱咐了一句,“慢一点,别烫着。” “嗯嗯。”陆叶点头如捣蒜,注意力已经完全集中在了捧在碗里的灯盏糕,他也顾不得洗手,干脆取了一根筷子从中间穿了过去。 一边用碗托着,一边将灯盏糕举起轻轻吹了吹,然后轻轻咬了下去。 外层的米浆已经被炸得酥脆,牙齿咬上去嘎吱有声,里面又粘糯可口,带着香味。尤其是当吃到菜的时候,咸辣适中,滋味美妙无比。 一个巴掌大的灯盏糕,陆叶一边吹气放凉,一边又小口啃食着,不过一小会儿的功夫就已经吃了个干净。舔了舔嘴唇,忍不住又转头看向灶台。 灶台的竹筛上已经放了四五个,都是刚出锅的,色泽均匀。 “好吃吗?”叶元秋看着陆叶走回来,一边手上不停,一边轻声问道。 “好吃。” 陆叶重重地点点头,不过他没有继续要再吃,而是先看了一下火,然后才抬起头朝叶元秋问道:“妈,这个肯定很多人喜欢吃,像那些开车的师傅,都是早上没吃饭的。” “嗯。”叶元秋低声应了一句,看着油锅里成型的一个个灯盏糕,眼底隐约有了更多的希冀。 灯盏糕,这就是陆叶想到早上可以售卖给国道过路货车司机的吃食。 一方面是陆叶自己馋了,撺掇着叶元秋给他做灯盏糕,再一个也是今早娘俩发现了,很多开夜车的司机,早上确实都是饥肠辘辘。 卖早餐选择其实有不少,像最常见的是包子馒头,还有汉x县这边的光饼,比较起来灯盏糕算是比较麻烦的。 只不过其他的还要去买面粉,而灯盏糕制作的材料,不论是早米糯米,还是菜籽油,都是家里现成就有的。 “妈,我觉得可以卖一块钱一个。” 陆叶从灶前起身,从水桶里舀了点水,洗了把手,这次没有再拿碗和筷子,而是直接从竹筛里拿起一个已经不那么烫手的灯盏糕,美滋滋地继续吃了起来。 “一块钱?”叶元秋听到陆叶这么说,摇了摇头,“这么贵谁吃啊!” 若说卖给人热开水,是没有价格比较,但这时候的灯盏糕却是有的,价格差不多就是一毛一个。 听到陆叶喊一块钱,叶元秋下意识就摇头。 “不会贵啦。” 陆叶看着自家老妈实诚的模样,一时有些无奈,其实从昨天到今天他就已经看出了妈妈叶元秋,对于卖热开水收人几毛钱有些过意不去。 有点亏心,这就是陆叶大概知道母亲这时候的想法。 今天早上与其说是跟着陆叶卖热开水,还不如说是想看看陆叶昨天是如何折腾,就算是后面挣了十来块钱,其实内心也有点犹豫的。 所以,陆叶一提说想吃灯盏糕,然后还可以卖给那些司机,叶元秋第一时间就答应了下来。 陆叶自然懂得在母亲叶元秋开来,热开水着实算不得什么商品,换做灯盏糕,这种要花不少心思的东西,拿去卖才能够安心。 “妈,那至少要卖五毛钱一个。” 陆叶却不想让叶元秋真的按照这会的价格,卖个一毛钱,这种供需关系他也没办法细说,只能在后面又补充了一句,“我们一杯热开水都两毛呢。” 他预计自家如果继续在国道上售卖,过不了多久就会引起跟风,到时候价格肯定上不来,如今就该抓紧时间,尽可能先多积攒一点资本。 “那明天再说吧。”叶元秋一时也有些不太确定,虽然心里觉得这样还是有些不好,但想想陆叶说得其实也没错,热水按杯算,都两三毛一杯了。 想到这里,叶元秋不再继续炸灯盏糕,反而冲着快要将第二个灯盏糕吃完的陆叶说道,“你先把火退了,剩下的明天炸。” “啊?”陆叶舔了舔手指,一时有些不解。 用柴火灶炸灯盏糕,还是比较麻烦的,是个精细活,又耗时间。 “今天炸了,明天就冷掉了。就是再热一下,皮也软掉了,会不好吃。” 叶元秋解释了一句,将已经炸好的十来个灯盏糕端到桌子上,又继续道,“现在天气冷,磨好的米浆放一个晚上没有关系,明天早上我早点炸。” “就是妈,你早上还要做饭,又麻烦又辛苦。”陆叶适时表现了一下对妈妈的关心。 “那有什么关系。”叶元秋轻笑了一声,伸手也拿起一个灯盏糕咬了一口,“我们做人做事要踏踏实实的。” “好。” 陆叶见叶元秋已经做了决定,也不再多说。 他的想法很直接,今晚多炸一点,明天早上直接带国道边去,反正已经开始炸了,至少要节省时间成本。明早大不了再加热一下,不会太麻烦。 老妈叶元秋可能是感觉要卖五毛钱一个已经不便宜了,要是再不能做好一点,心里那关肯定过不去。 不过,这些都没有关系,陆叶相信只要走出了第一步,有他时不时的引导一下,老妈要走的路应该不会太过麻烦。 看着吃完了一个灯盏糕,接着继续开始忙碌的老妈,陆叶眼神闪烁,心中思忖着:“嗯,应该要把我老子派上用场了。” 第十一章 敲边鼓 晚饭后,一家三口在房间里看电视,带着雪花的闽省台播放的是风行一时的《包青天》。 不论是坐在坐在床前的老妈,还是早早躲在被窝里,枕着几个枕头的老子陆火兴都看得津津有味。 天气渐冷,在农村的晚上几乎就没什么地方可去,少数的凑在一起,基本上的娱乐活动也就是打牌。 陆叶坐在房间的旧沙发上,心不在焉地看了几眼何家劲饰演的展昭,忽然叫了起来,“哇,好冷啊!” 一边喊着,一边跑到床边,起身脱了鞋子,直接往他老子的被窝里钻。 “混小子,你的手脚都是冰凉的。” 躺在船上的陆火兴,感受到陆叶冰凉的手脚,忍不住叫了起来。 “嘿嘿……” 陆叶笑嘻嘻趴在陆火兴的肩膀边上,故意炫耀式地说道,“爸,爸,我赚了好多钱,有十几块了。” “听你妈说了。” 陆火兴笑着一把揉住陆叶,“你还真是聪明,这都被你想到了,不愧是我儿子,像我。” “不要脸不要皮。” 坐在床沿的叶元秋手里拿着毛衣,听到陆火兴的话,忍不住笑骂了一句。 “怎么不要脸了?”陆火兴笑嘻嘻地说道,“我和儿子这么大的时候,也是会去田里翻泥鳅,拿去卖的。” “那你现在呢?”叶元秋放下手里的毛衣,白了一眼陆火兴。 陆火兴丝毫不以为意,一边拍了拍陆叶的头,一边慢悠悠地说道:“我现在是身体不好,胃不行,腰拧了之后,又是结石,不能动大力。” 叶元秋轻哼了一声:“那就是该我要伺候你,累死累活的。” 陆火兴摆摆手:“这就什么话,这是我上辈子修的福气,能娶到这么好的老婆。当初去年家的时候,我可是还有一个媒人找我的,结果你看看,这不就是命中注定……” “呸!”叶元秋轻唾了一口,又抓起手上的毛衣继续打了起来。 虽然口气还不太好,可听着陆火兴没脸没皮的话,显然刚勾起的一点怒气已经消了。 …… 陆叶趴在陆火兴肩膀边上,听着父母两人斗嘴,心中感叹不已。 “我要有我老子这嘴皮子,何至于三十多岁还是单身。” 贫贱夫妻百事哀,自小这样的斗嘴,陆叶是司空见惯的。 叶元秋受了很多苦累,对他老子常有抱怨和不满。 陆火兴在人前也常保持着大男子主义,夫妻俩也时常斗嘴,但许多时候,吵架都没有真正升级。陆火兴总是能够在关键时刻,三言两语的将母亲哄得高兴,即便嘴上不说,脸上的喜色也会掩盖不住。 大概也是这个原因,哪怕父亲哪怕有千般确定,母亲都能够容忍,两人的感情也一直比较稳定。 这种相处方式,陆叶后来也见过不少。 一些他有打过交道的男性,在他看来其实远谈不上优秀,有些甚至可以说是一无是处。 可这些人在女性圈子里,却颇受欢迎,不少人还能做到游刃有余。 男女对于一个人的衡量,其实差距不小。 至于说父母的感情婚姻,陆叶看来虽不如意,但后来几十年都维系了下来,其实也还好。 吵闹也有不少,但生活相处不可避免,像后来网上流传的那句,哪怕是再幸福的婚姻,一生也有几百次掐死另一半的念头。 “爸,爸……” 陆叶看着父母已经不再因为他勾起的话头,继续说下去,又拉着陆火兴的手臂连喊了两声,把对方的注意力给拉了回来。 大概是由于身体变小的缘故,还有面对的是父母,陆叶发挥自身特长“撒娇”,毫无压力。 “怎么了?”陆火兴见着陆叶亲昵的表现,伸手抓了下陆叶的头发。 “爸,我们能不能把我和妈妈今天卖开水的地方包下来。”陆叶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一脸天真地问道。 陆火兴脸上有些疑惑:“你卖开水的是那里?” “就是就是……”陆叶故作不知地名,又侧头朝床沿边上坐着的叶元秋喊了一声,“妈!” 叶元秋适时补充道:“大云头的几亩田,国道边上,今年好像是春松家里种的。” “那里呀。”陆火兴思索了一下,似乎想了起来,又摇摇头,“你们娘俩还真要在那边做生意啊!” “干嘛不做?” 这次陆叶开口,叶元秋已经抢先说道,“你儿子都能挣钱了,那地方位置好,过几天不是小队里要分田了,到时候问问,不行分田以后我们和人家换可以的。” “再说再说。” 陆火兴显然不想继续就这个话题谈下去,不时还轻轻哼了两声,“做生意有那么好做的,大冷天的在那里吹风都要吹生病了。” “懒得说你。”叶元秋见陆火兴那惫懒的模样,气呼呼地说了一句,也懒得继续多言。 陆叶靠在床边,抬眼看着14寸电视,“昨日像那东流水”的片尾曲刚刚响起,他思绪已经从父母刚才说的话发散了出去。 他跑床上来撒娇,问他陆火兴能不能承包田,其实并没有准备得到什么确切的答案,这种事情不可能一蹴而就,他老子是什么样的人,他心里再清楚不过,今晚说这些,不过是提前先给陆火兴心里埋个种子。 以陆叶现在的年龄,他很清楚想要一开口就让父母言听计从是不可能的。都是成年人,哪怕受限于环境和教育,视野并不开阔,也都会有自己的想法。 但他可以施加影响,从前后的话语,还有一些细节,潜移默化,又以利益引导,这样才能实现他的目的。 这是陆叶当年还是“打工人”时候学来的技巧,如果要说服主管或者老板做一个自己提出的计划决策,贸然提出是不容易得到通过的,但如果提前就开始布局,旁敲侧击,先埋伏笔,再到了关键时刻提出,则有很大的概率通过。 不过,陆叶这会考虑的已经不是这个,反而是父母方才谈及的分田。 这时候的农村虽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但本质上并没有变化,还是属于集体经济。 这是国家政策,各家各户所拥有的田地只有使用权,而没有所有权,所有权归集体所有。 在南方农村,一般是以村集体为单位,但在村集体下面又会划分,生产小队作为一个集体。生产小队也是最小的农村集体经济。 一个小队里所拥有的田地有好有差,为了分配好生产小队里的田地,达到公平的目的,小队里都会以家庭为单位,进行抽签,轮换着耕种。 这个时间期限,陆叶记得在这个时候应该还是一年一换。到了后来大量的人口外流打工,田地的产出没多少人看得上之后,渐渐的就有三年、五年抽签轮换。 这里面涉及的是土地性质,不是简单的十五年、三十年政策承包不变就能概括的。 严格说起来,在农村私人所拥有的,真正意义上来说是宅基地。这也是农村常见的宅基地侵占耕田的原因之一。还有邻里经常为了宅基地一两尺的地方,闹得不可开交,打架斗殴,对簿公堂,都不少见。 像后来陆叶所在的上云村通了一条高速公路,国家赔付就要分成两方面,一个是宅基地,按住宅的可使用面积,另外一个是侵占的耕地、山林,则是生产小队或者村集体进行赔付。 第十二章 动力 清晨。 铛铛铛—— 耳边一阵低低的呼噜声响起。 陆叶睁开眼才发现,昨晚大概是想事情的缘故,径直在父母的床上睡着了过去。 从床上坐起身,陆叶发现母亲已经起床,只有父亲打着轻鼾,睡得正是香甜。 下了床,他找到衣服几下穿好,又走到电视柜旁,看了一眼摆钟,光线有些昏暗,但距离近了还是能够看到摆钟镜面的时针和分针呈现一竖的形状。 时间刚六点,他迷迷糊糊听到的“铛铛”声,应该就是摆钟准点的报时声。 出了房门,陆叶来到大门外,立时就感觉到寒气铺面。 冬日的早晨,外面也才蒙蒙亮。 远处的稻天的密密麻麻的茬杆子上,隐约布着一层淡淡的白霜,哈出的暖气在空气之中很快成型,宛如烟云。 “你这小孩,怎么起来这么早,不怕冷啊?”有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陆叶顺着声音望过去,就看到门前的水井边上站着一个老人,上身是打着补丁的蓝色中山装,里面是两件旧毛衣,下身一条宽大的军绿色粗布裤子,正提着个空水桶冲他打招呼。 “冬狗公公!”陆叶看清了老人的模样,笑着问候道,“这几天都没有看到你和婆婆啊!” 冬狗是名,姓徐,是陆叶隔壁的邻居,自小对他就很好,父母有时候不在家,基本都是跑到徐冬狗家吃饭。 建国之前许多人家给孩子取名都是如此,一个是文化程度有限,再就是贱名好养。在彭严处,春夏秋冬加个狗字的名字有好多。 徐冬狗有两个儿子已经分家,三个女儿也已出嫁,小辈人不在跟前。 小时候陆叶嘴巴甜,叫人勤快,是以在邻居面前还颇为得宠,偶尔两家的老人吃个宴席,有糖果瓜子之类的,都会带回来给他。 当然,十几岁之后,陆叶渐渐意识到生活中人和人的差距,青少年时期都是内向而敏感,这又是后话了。 至于公公的叫法,这和太监宦官无关,是本地方言,就是爷爷那一辈以上的男性都如此称呼,本意其实也是对年长老人的称呼。对应的女的叫做婆婆。 陆叶重生的这几天,再次见到这些在记忆里已经逝去的老人出现在面前,其实内心颇为感慨。 站在水井边,正用一根带钩的竹竿勾在水桶的把手上,单臂利落地打上来一桶水,笑呵呵地回答陆叶道:“前几天去了你传招姑姑家,昨晚刚回来的。”说着,徐冬狗顿了顿,又道,“过几天小和也会上来呢。” “是吗?” 陆叶听到小和这个名字,微微有些惊喜。 杨小和,是徐冬狗的外甥,和陆叶同龄,也是陆叶的童年小伙伴。 只不过比起后来渐渐疏远的彭凌云,杨小和和陆叶的感情一直维系得很好,就算后来高中大学都不在一起,但逢年过节大家都会碰头,一直到陆叶重生前,两人都是铁杆。 “你妈是又给你做什么好吃的了,还不快去看看,这香味都传到路上来了。” 徐冬狗冲着陆叶调侃了一句,随后左臂拎起水桶往家走去。 陆叶紧跟着几步走到了门前小路上,他倒没有继续追问杨小和的事,反而是因为看到徐冬狗出现,又想起了另外一个人。 站在路边,陆叶朝自家房子左后方的位置打量了几眼。 那里是一栋旧房子,房子两侧是泥土墙,中间是木制的,格局和陆叶家差不多,但看着要破旧不少。 这是他的另外一个邻居,黄秋谷家。 黄秋谷的年龄和徐冬狗差不多,一子二女,都已成家出嫁,儿子在镇上的林业站工作,平常也是两个老人一起居住。 陆叶之所以会突然想起黄秋谷,主要在于对方的身份。 黄秋谷是上云村的村支书。 据说原来名字和徐冬狗一样,是叫黄秋狗的,解放后扫盲认字,积极向组织靠拢,改了原来的名字。连个名字在本地方言里,几乎差不多。 这几天陆叶在谋划着如何尽可能改变家庭经济情况里,一度将主意打在黄秋谷身上, 只是陆叶后来想想又放弃了,他现在是真正的“人微言轻”,除非立马给自己搞个“神通”“妖孽”之类的设定,否则所能做的实在有限。 而且,陆叶记忆里黄秋谷几乎没有进过他家门,平日里对他和他妈叶元秋的态度还好,但对陆火兴是看不上的。甚至他老子还被黄秋谷骂过几次。 陆火兴私底下也会暗骂几句黄秋谷不是东西,但等到黄秋谷过世,村里的不少山林被人承包侵吞后,他老子又说起过,村干部里再没有黄秋谷那样维护村里利益的了。 …… 陆叶从门前小路回到厨房,空气里还弥漫着油炸的香味,只是一进门,陆叶并没有看到叶元秋在灶台前炸灯盏糕,反而已经坐在了饭桌上吃饭。 “妈,你灯盏糕炸完了?” 陆叶走到饭桌前,有些好奇地问道。 随便又看了一眼早上的吃食。两个菜,一锅炖菜头片,一个炒酸菜,主食是米饭。 “炸完了。”叶元秋夹了一筷子菜,抬手指了指饭桌边上的一件旧棉袄 “嗯?” 陆叶伸手掀开旧棉袄,才看到里面包裹着的是一个竹篮。 竹篮上面和底层,都用干净的蒸饭白棉布蒙着和垫着,隐约还冒着热气。掀开蒙着的蒸饭棉布,立刻就看到一个个炸得金灿灿的灯盏糕。 陆叶简单地估计了一下,应该有三十来个,登时极为吃惊地转头望向叶元秋,“妈,你几点起来的?” 灯盏糕在材料准备完备的前提下,做功不算麻烦,但每一个油炸的时间都不短,而且家里只有一个铁勺,没有轮换,耗费的时间更多。此外,他妈妈还做了一家人的早饭,可……可这个时候才刚天蒙蒙亮的六点。 “差不多四点。” 叶元秋草草扒拉完碗里的米饭,放下快走伸手在陆叶的头上揉了揉,“你这么早起来干嘛,天太冷了,是不是你爸又大早上看电视把你吵醒。” “没有。”陆叶摇摇头,“他还没睡醒。” “嗯,那你先洗脸,锅里有热水。” 叶元秋起身收拾了她刚吃过的碗筷,然后走灶台前拎起一手拎起三个暖水瓶,一手将饭桌上用旧棉袄包裹着的竹篮提在手里,朝陆叶道,“洗完就赶紧吃饭,这么早你就别去国道边了。” 说着,又低声嘀咕了一句,“唉,不知道卖得完没有。” 陆叶站在厨房门前,看着母亲风风火火离开的模样,一时还有些失神,随后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昨天上午的收入不错,一个上午十来块钱,除了吹风外,基本谈不上累。 他预计过今天母亲会比较有干劲,但没想到这个动力比他想的还要强烈得多。 “这样也好。”陆叶低声喃喃了一句。 如果付出就能够见到回报,那么,总要让这个回报来得更加值得一些。 第十三章 比想的顺利 在家吃过了早饭,陆叶又沿着乡村小道朝国道方向走。 今天比昨天早得多,路上除了遇到一两个早起的老人外,倒不想昨天一样,一路都遇着熟人问候。 “我妈来这么早,是想多挣点,还有估计就是怕遇到太多人。” 陆叶心中一阵思忖,对于母亲叶元秋的性格他再了解不过,一来是觉得这生意好做,怕人跟风,再一个也是被人老问起,会觉得不自在。 “还是要让我妈的心态逐步调整过来。” 陆叶脑海里的计划其实有不少,并不缺机会,在九十年代的如今,如果是一个带着后世记忆的成人,其实是很容易摆脱贫困,遍地都能看到商机。 如同前几天陆叶在小伙伴彭凌云家看到了对方手里的迷你四驱车,这玩具风靡一时,要是搭上车,完全能挣上一笔。 对于陆叶而言,他没法实施操作主要是受限于年龄,所以只能是落在了改变母亲叶元秋的心态和观念上来。 如后世的很多脱贫攻坚工作,强调的第一点就是扶贫先要扶志,要从思想观念上开始改变。 陆叶一路想着未来的“发财大计”,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国道边,被村人称作“大云头”的地方。 远远的就已经看到了几辆大货车停在了路边,有说话的声音传来。 “大姐,真谢谢你了。” 国道边被稻草灰铺成黑白色的田地里,白霜尚未化去。 一个头发蓬松,衣着略显脏乱的女子,正提着个热水壶往铝饭盒里泡方面,热水倒满,捂上盖子后,又将一张五毛钱的纸币塞到了叶元秋的手里。 “可不敢这么说,我也是做生意。”叶元秋笑着将钱塞进口袋,脸上略有些不好意思。 “要的要的,是真谢谢你。” 那个衣着显得有些脏乱的女子,操着不太标准的普通话,“我家男人胃不好,这地方连小吃店都没,想要给他弄口热乎的,是真没办法。” “要我说,你们这边早就该弄个加水点。” 在那女子和叶元秋旁边,一个四十多岁黑眼圈极重的货车司机,一手抱着个刚灌满了热水的水杯,一手将最后一口灯盏糕送进嘴里,含糊不清地插了一句。 “可不是……”旁边的女子接话道,“这大冬天的,早上想吃点热的真的是难。” “我车里还有锅呢,也有个火炉,太麻烦了,没空弄。”那黑眼圈极重的货车司机,将油乎乎的手指在身上的衣服随意擦了擦,朝叶元秋说了句,“这灯盏糕,好吃。” 说着抿了一口热茶,晃晃手,“行了,不说了,要走了,还有好几百里,又要卸货,争取今晚能回个家吃饭。” “那师父,您慢走,一路开车小心。” 叶元秋看着那货车司机离开,嘴上了一句客气话。 那站在旁边女子,瞥了眼离开的司机,又瞅了瞅叶元秋面前蒙着棉布的篮子,试探性地问道:“大姐,你这灯盏糕是自己做的啊?是什么馅的?” “自己做的,菜头和芋头母丝。”叶元秋轻轻拉开蒙着的棉布一角,“你拿一个尝尝。” “不用不用。”那女的连连摇头,“我男人这会儿胃不好,早上怕油腻。” “胃是真要养。”叶元秋颔首点头,“这胃不好吃得少,久了身体就垮了,你们是两公婆长途跑车,更要注意。” “是啊,就是没办法呢。”那女子叹了口气,忽然看到了走到叶元秋身边的陆叶,又笑着问道,“大姐,这是你的小孩啊?” “嗯。”叶元秋轻轻应了一声,又转头望向陆叶,“不是说让你别来了,这么冷。” “妈,我是过来陪你。”陆叶昂着头说道。 “大姐啊,你小孩真听话,小孩在身边好啊。”衣着有些脏乱的女子不无感慨,“我们就没办法了,小孩就只能丢家里给老人。” 说着,女子摇摇头,转身准备离开。 “等一下。” 叶元秋看着这女的准备离开,伸手抓了两个灯盏糕,塞到了对方的饭盒盖上,“路上带着吃。” “这……这……”那女的脸上似有些尴尬,“大家,我男人这会没法吃。” “你吃呀。”叶元秋声音清脆,笑了笑,“听你口音,不是我们这边,尝尝看。” “唉哟,那……谢谢大姐你了。” …… 陆叶站在一旁,看着端着饭盆还带着两灯盏糕的女子回到路边,小心翼翼地爬上车,又抬头看了眼叶元秋。 “妈,人家跟你说那么久的话,就是想免费吃你一个灯盏糕,你还给两个。” “看出来了。”叶元秋毫不在意,“就两个灯盏糕,人家前面也给了五毛钱的。” “妈,不是这样。我们是做生意啊,价格要统一,还有其他司机看着呢。” 越是小生意,越不能大方。他后来曾听一个朋友的妈妈说起过,年轻的时候也卖过盒子糕,然后时不时就遇见熟人,还有小孩子,抹不开面子收钱,结果没几天生意就做不下去了。 陆叶是真觉得不能有这种“大方”的念头。 况且,方才离开的那个女的看着有些蓬头垢面,衣服也脏,但衣服其实是购买的,只是长期不好梳洗的缘故,比起陆叶家里这时候,大多数还是裁剪布匹自己做,经济能力上明显好得多。 功利些来说,这种国道边摆摊,往来的是长途货车司机,就是拉拢客人都没什么用,还容易给其他要购买灯盏糕的货车司机带来影响。 “好了,好了。” 叶元秋看着陆叶噘着嘴,一脸不高兴的模样,忍不住伸手拍了拍陆叶的小脸,“怎么变得这么小气了,要大量一点嘛。” “唉——”陆叶心内有些无奈,他也不是真在意两个灯盏糕,主要还是担心叶元秋的观念改不过来。 如今是真正的小本经营,需要精打细算。在这国道边这个被称作“大云头”的这个地方,陆叶内心也没想过当做长期发展的目标,只是为了能够尽快改善一下当前的家庭环境。 更为重要的是,陆叶希望母亲叶元秋能够一步步迈出去,培养起商人的思维。 但他也知道,以母亲的性格和为人处世方法,恐怕还需要想当长的一段时间。 …… “师傅,对不住啊,卖完了。” 国道边的稻田下面,叶元秋看着骂骂咧咧离开的司机,脸上又是歉疚又是懊恼。 今天大概是比昨天还早了一个多钟头的缘故,不少开夜车的货车司机,明显是处于又渴又饿的状态。 三十几个灯盏糕完全不够卖,这种油炸食品,可能谈不上健康,但此时真没多少人能抗拒。 至于说那几壶热水,更是被几个来得早的货车司机一抢而空。 “早知道这么多人,我就多准备一点。”叶元秋一脸肉疼,“以前怎么就没发现,有这么多车呢?” 陆叶在旁边看得好笑,他可还记得和母亲今天早上出门时还在念叨,担心卖不完,结果这会开始后悔了。 他虽有预计,也做了一些观察,但事情的发展其实比他想的还要顺利。 205国道算不得繁忙,但如今正是长三角高速发展的阶段,汉x县这边虽不算辐射区域,但多多少少还是受到影响。 如最简单的河沙、木材、竹料,从九十年代开始,到之后的二三十年后,一直都在对外流出。哪怕之后出了很多保护政策,禁止挖沙、砍伐,也很难杜绝。 陆叶印象里,流经上云村的柘溪两岸,小时候遍地都是细沙和长长的鹅卵石河滩,可到了后来几乎河道全部被挖空。 这样的发展前提下,205国道的各种货车流量一天不敢说多,一天一两千辆是至少的。只不过除了早上这个时间段,大部分车辆分布到全天,平常人只是路过的话是很难感觉出来。 像阳信镇的镇子里,以及其他国道沿线的几个乡镇,都是围绕着这条国道发展。 大运头在国道边,位置不错,就算是没有陆叶出现,一两年以后,其实也会有其他人察觉到商机。 第十四章 打架? “儿子,要不你在这等着,妈先回去再烧几瓶热水再过来……” 看着一会儿就过去一辆货车,那些货车上的司机还时不时停下来询问,叶元秋神色越发后悔,眼睁睁地看着可以挣到的钱就那么飞走了,别提多难受。 一边收拾起竹篮和暖水瓶,还不自觉地低声念叨:“昨天米浆磨少了,回去再炸是来不及了,唉,好可惜……” “妈,妈,可以了……” 陆叶看着叶元秋的懊恼的神情,小声劝了两句,又小跑着到田埂边,将那块“热开水”的牌子推倒,“我们明天再来。” “上午还这么长呢。”叶元秋自然不愿意这个时候就收手,“等会再卖几壶热水也好。” 陆叶眼睛转了转,拉了拉叶元秋的袖子,“妈,我们回去多准备材料,明天多炸一点灯盏糕,那个比热水好卖。” 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劝得动,但这两天过来,叶元秋手里拿到了钱,显然对于陆叶的话能听得进去不少。 现在回家再烧几瓶热水过来,自然是可以再卖,如昨天一样,只是在陆叶看来,再继续卖热开水还是有些划不来。 这个时候已经差不多是早上八点多,阳光出山,气温也回暖了不少。 兜售热开水,时间周期太长了,昨天一个上午的时间,来回跑了两趟,也就十来块。而卖灯盏糕加热水,今天早上的收益已经二十几块。 早上6点到8点这个时间,明显是效益最高的,其他时间段的产出比太低,不值得去耗费时间。 反而是抽出时间,为明早再多做些准备,这样才比较划算。 陆叶方才从方才很多过路的货车司机的言谈,以及车流量大概也分析了出来,早上这个时间点不论是对热水还是早餐需求最旺盛的时候,投入产出比最高。 “那……那先回家再说。” 叶元秋稍稍犹豫了一下,没有立马答应陆叶,也没继续坚持。 主要是陆叶说得不错,她也发现了,热开水的需求有,但相比起灯盏糕,明显后者更好卖。而且,买两个灯盏糕,再添点热水喝,这效果明显要更好一些。 “妈,要不我们回头弄一个风炉在这里,边炸边卖,就像我们在镇子看到的那样。”回去的路上,陆叶一边跟在叶元秋身后,一边给她出主意。 在汉x县,炸灯盏糕或者盒子糕的小摊,都是现炸现卖,一个是能够保持温度,一个是能够控制生产数量,很是常见。 “那是也可以,就是要弄个风炉还有碳,比较麻烦,得骑自行车过来。”叶元秋轻轻点头,思忖了一下又道,“我看到有些人不吃油炸的,还可以做点清明粿。” “嗯?”陆叶眼睛微微亮起,连连点头,“清明粿好。” 清明粿在南方很多地方都有,做法类似于包子,只不过用的不是面粉,而是大米和糯米混合的米粉,然后在米粉之中加鼠曲草(有些地方用艾草、清明菜、马兰头或者浆麦草)。鼠曲草焯水后切碎了,揉进米粉里,米粉被草色染绿。 这个时候自然是没有鼠曲草的,不过不加鼠曲草,只是米团的颜色看上去白而已,倒也不太影响。 清明粿的馅料一般主要是鲜笋或者笋干炒肉丝,咸辣适中,冬春季节也有用萝卜的,还有甜的,用的是豆沙馅或者芝麻馅。 到了家,叶元秋几乎扔下了几个空的暖水瓶,就再次动了起来。 路上母子俩商量了一阵,已经准备在国道边那个叫做“上云头”的田间地头,正式开始摆摊。 三天时间,第一天陆叶一个下午一块九,第二天母子俩一个上午,十一块零六毛,今天早上两个钟头,收入二十二块三毛。哪怕刨除成本,收入已经很可观。 钱看着不多,但此时是1994年,不要说广大农村,就是首都这时的职工平均月工资也不过五百多元。 按照如今两元多一斤的猪肉价格来算,一个上午两个钟头,已经能买到十几斤猪肉,换算到后世也是好几百块钱了。 在这样的收益面前,陆叶能够看得出叶元秋走路有风,整个人的精气神的一下提了起来。 其实做灯盏糕,前面还要磨米浆,又要弄馅料,叶元秋又是四五点就起来开始油炸,投入的精力和时间不能算少,可对于这个时候的很多人来说,力气和时间是不值钱的,算成本都可以忽略。而自家准备的米还有一些蔬菜,成本不好统计,但也是绝对低廉。 人有了奔头之后的状态是完全不一样,陆叶好几次都看到叶元秋捂着口袋里的几十块钱,脸上洋溢起了灿烂的笑容。 这也是陆叶以热开水做切入点,然后把叶元秋引导上小商小贩的原因。 一个是成本低,一个是能够直接看到钱。 低成本可以使他如今窘迫的家庭,做尝试和选择的时候不会有太多的犹豫,而立刻就能够看到回报,则往往能激发起更多的动力。 …… 回到家,家里的大门开着,只是房门虚掩着。看得出来,陆火兴已经起床吃过饭,出去了。 叶元秋放下东西,还没有歇口气,就往家里后厅的仓库跑去。 “妈,你干嘛呢?”陆叶好奇地跟在后面。 叶元秋走到仓库前,一边小心翼翼地开始揭下仓库的门板,一边回答道:“家里的糯米不多了,吃的早米也要碾一些,不然做糕的话不够。” “哦。”陆叶轻轻点头,端详起了这个后来在他印象里都完全消失的仓库。 仓库是用实木打造的,长宽都在两米左右,宽度大约是一米五,中间又用木板隔开,分作左右两个。 在仓库下面还设计有十分高的木脚,用来防潮。一些边角的地方都有用薄铁皮钉着,那是家中有老鼠长期啃咬破坏,后来做的修补。 打开仓库之后,陆叶大概瞥了一眼,左边的仓库里堆了两个鼓鼓囊囊的化肥袋,并没有解开。右边则是大半仓晾晒干燥黄灿灿的稻谷。 “那两袋是糯稻的谷子,这边的是早稻的谷子。”叶元秋看陆叶站在一边左右端详,出声解释道,“要是经常做糕点卖的话,可能糯稻的谷子就不够了。” 早稻有大半个仓库,糯稻只有两袋。糯稻一般种的人都不会太多,一般是卖一些给粮站,还有留些在家里,逢年过节做些糕点,或者酿米酒用。 “妈,你不用想这个。” 陆叶看着已经开始忧心的老妈,故作可爱,一幅摇头晃脑道,“我们灯盏糕卖出去以后就有钱了,可以去其他人家里买。” “唉,都怪你爸,才种这么一点。”叶元秋不满地嘟哝了一句。 又找了两个磷肥的编织袋,让陆叶双手撑开袋口,然后叶元秋抓起篾片的竹畚斗将从谷仓里的早稻装出来,倒进编织袋里。 陆叶急忙屏住呼吸,晾晒干的稻谷倒进编织袋里,灰尘很大,飘飞的灰尘沾染在脸上和脖子上,若是不洗干净回头睡觉就会发痒。 这是陆叶最记忆犹新和讨厌的事情,可这会看着母亲在忙碌,他不论如何都没办法逃避跑开。 在上一世,从初中到高中,每年的国庆假期,城乡居民户的同学都是无忧无虑,像陆叶这些农村的小孩,基本上都得回家帮忙。 割稻谷,打稻谷,晾晒,手脚被稻叶割破,直不起腰,灰尘染得鼻孔都黑了……在小型收割机还没普及开之前,这个丰收的季节,陆叶回想起来都觉得可怕。 在陆叶读高中的时期,由于升学压力太大,内心压抑,又加上青春期问题,好几次都心生辍学之念。 结果后来,国庆的时候,被拉回家踏踏实实干了五六天的农活,之后那点矫情的毛病全好,端坐在课堂上努力认真。 忙碌了一阵,母子俩弄了两个半袋的早稻谷和半袋的糯稻谷,正准备收拾一番,等陆叶他老子回来,让他用板车拉去碾米,忽然就听到外面一阵呼喊声。 “元秋,元秋,你在家没?” “唉!” 叶元秋高声应了一句,从仓库的后厅转了出来,快步来到门前。 “这谁啊?” 陆叶听着声音也有些好奇,脚步也不慢,一起跟了出来。 一到门口,就看到了一个四十多岁,因为常年劳作,头发花白,皮肤皱纹很深的中年妇人,着急忙慌地跑来。 “招娣嫂,怎么了?你是叫我有事吗?”叶元秋看着妇人着急的模样,满是疑问。 陆叶已经认出了这个被叫做“招娣”的妇人,对方姓陈,是彭家小队队长彭孔友的媳妇,偶尔会邀他妈一起去采茶叶和野菜,算是比较熟悉。 “元秋,你快点去看看。”陈招娣长长喘了口气,一手扶着门前的墙壁,朝着身后虚指了一下,“老……老六,好像是要和人打架了。” 第十五章 冲突 “打架?” 陆叶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一时也有些愣住。 他不记得陆火兴在这个时间段有和人起冲突打架的事情,虽有些突兀,但也没觉得特别意外。 八九十年代,不论城市乡村,各种打架斗殴起冲突极为平常。 也不止是大人,一直到千禧年前后,陆叶上了初中,受时代风气和港台电影录像的影响,学校内外各种小混混多如牛毛,参与的群架一样不少。 而在这个时候,他老子陆火兴三十多岁,还是很有脾气的,在上云村周边几个村子也有点影响力,和人起冲突的次数不少,不过可能是父母对他刻意隐瞒了消息的缘故,他记得的不多。 唯一印象比较深刻的一次陆火兴和人起冲突,对象其实不是外人,而是和他大伯一家。 矛盾引发的源头主要爷爷晚年的赡养问题。 陆叶的爷爷这两年还在给人看山,后来身体差了几乎就吃住在陆叶家。陆火兴就朝陆叶的大伯和二伯,要求各家出一些赡养费,或者老人轮流在各家吃住。 前前后后一直谈不拢,最后口角冲突升级,直接动起手来。 这也是如今90年代到千禧年初,最常见的矛盾点之一。 一个是上一代人逐渐老去,然后基本上都有多个子女,都是分家各过各的。 在城市还好些,工人和干部退休的老人,多数都有退休金,不论多少,勉强还能维持生活。这个阶段的农村老人,面对的问题就麻烦得多。 而且,这个时候大家都穷,很多人都在外打工,留在农村的人本就少,对于上了年纪的老人赡养问题,少有不引发矛盾冲突的。 后来在陆叶毕业工作之后,他老子陆火兴还时常感叹愧对了陆叶爷爷。 陆叶也时常回忆起,那个坐在家门口,吊着旱烟筒的枯瘦老人。 “陆陆,你先在家,妈出去一下。” 就在陆叶思绪稍稍发散飘飞的时候,一旁的叶元秋早已变了脸色,转头朝陆叶嘱咐了一声,又朝那前来报信的陈招娣问道,“招娣嫂,他们是在哪里?” “就是河坝那边上。”陈招娣喘了两口气,连忙回答,“我们队里好多人都过……” 不等陈招娣把话说完,叶元秋已经心急火燎地跑出了门 “元秋,你等下我。”陈招娣见状急忙又喊了一声,可叶元秋脚步飞快,转眼就已到了小路外。 陈招娣又转头朝站在门边的陆叶嘱咐了一句,“陆叶啊,你先在家里,一会你爸妈就回来了。” 说着,陈招娣也脚步匆匆地跟着叶元秋后面,继续往外跑去。 “我老子应该不会有事吧?” 陆叶望着母亲和陈招娣一前一后离开的背影,心中稍稍有些担忧了起来。 从陈招娣焦急的神色来看,恐怕事情不小,他对于陆火兴虽有很多不满,但这毕竟是他老子。说难听点,陆火兴或许没有做好一个丈夫,但从一个父亲的角度去说,其实并不算差。 他从母亲和陈招娣的话里,也听出了两位大人出于照顾的原因,并不想让他跟着去。 可能发生的场面对小孩子不太好,而且万一磕着碰着,受了伤,那就更是糟糕。 “不过,我还是要偷偷去看看才行。” 陆叶轻轻叹了口气,他知道以他如今的年龄,去可能也做不了什么,但不了解前因后果,多少还是放不下心。 回身将大门掩上,陆叶沿着小路,朝着方才陈招娣所说的河坝方向跑去。 路上,陆叶也看到了不少跟他一样前来看热闹的村人,男女老少都有。 到了河堤边缘,远远的就已经看到了河堤外面,有好几十人将一辆铲车和一辆大货车围住。 在铲车上,还有站着三四个男子,一个个神色不善地盯着围拢过来的人群。 一个看着约莫三十五六左右,光头,体型壮硕,手里舞着一根空心钢管,在叉车的上敲得震天响,恶狠狠地环视众人:“我跟你们说,你们不要再靠近,不然,对你们不客气了。” 说着,这壮汉双目圆睁,盯着站在最前面的一个人影,手中的空心钢管指了指,“尤其是你,陆火兴,关你什么事啊,你再敢多说两句,我等下叫你跪地求饶。” “怎么不管我事?!我是这个上云村的人,是这个彭严处小队的人,这片河滩就在我们小队,这就是我的事。蒋老二,你还叫我跪下来求饶,你动我一下试试。” “你少说几句,回家了,别人都不管,你管什么。” “回什么家,有人都欺负到我们头上来了,这个事谁能忍。” 两个熟悉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陆叶人小看不到里面的动静,又后退了好几步,爬到一边的河堤上,这才看清在那壮汉站着的铲车前,高声说话的正是他老子陆火兴。 在他老子陆火兴身边,站着的正是急匆匆赶来的老妈叶元秋,正拉扯着陆火兴的袖子,似乎不愿意他和人发生冲突。 “还没打起来。” 陆叶远远看着场中的景象,稍稍松了口气,方才他听到陈招娣的话,说要和人打架,以为已经打起来了,但这会赶到看情况,冲突还没完全升级。 “不过我老子这是做出头鸟了。” 陆叶大概扫了一眼人群里的场景,围拢了两辆铲车和货车的人不少,但其他人脸上都有些畏缩,只有他老子毫不畏惧,一幅誓不罢休的模样。 “不对,那个蒋老二……” 陆叶看着那个站在铲车上挥舞着空心钢管的壮汉,忽然想起了这个名字,他也有了些印象,对于围了一圈却显得有些畏缩的人群有点理解。 蒋老二,这是此时在阳信镇比较吃得开的一个大混子,据说县里有些关系,八几年的时候就因伤人坐过牢,谣传还杀过人,名气不小,手下也有些人跟着吃饭,一般人不敢惹。差不多好像是明后年,和人起冲突,动了火铳,判了个无期还是什么的。 “我老子还和这蒋老二硬钢过?” 陆叶一时不太确定,也有些担心。 前世这时候还小,很多事情他早忘记了,根本没印象。 况且,他重生已经有好几天,虽一直心思花在老妈叶元秋的身上,但蝴蝶效应这种东西还真不好说。 不过,陆叶是知道这是他老子的性格,惫懒、偷奸耍滑,骨子里却还有几分混不吝。 这点陆叶其实也有遗传,读中学时期真打过不少架。 还有一点,那就是他老子当过兵,摸过枪,差点还参加了越战。虽没有被部队的大火炉改造成功,但胆气和见识,比起这时候的其他人还是要超出些。 “老六说得对,就是不能让他们挖。” 人群中,陆叶看到他老子硬顶那蒋老二之后,有人又站了出来。 不是别人,正是陆叶小伙伴彭凌云的老子彭德斌。 彭德斌和陆火兴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陆火兴都站了出来,他自是要出声支持。 只是彭德斌一开口后,如同陆火兴被叶元秋拉扯一般,彭凌云的妈妈赵锦妹也是神色慌张地将他拉扯到了一边。 “这是我们村里的,外人凭什么挖。” “就是啊,要是说我们本村本土,挖点去盖房子盖茅厕,没能人放一个屁,外人挖去卖了赚钱,这个我们是不能同意的。” “不止是河滩里的沙和石子,我们的河堤也被铲车弄坏了,明年夏天发大水,河堤崩塌了,田都要淹完,这算谁的。” 有了彭德斌的附和,人群里彭严处的其他人纷纷开口。 “妈戈壁的!” 站在铲车上的蒋老二见着人群有些汹涌起来,高声骂了一句,手中的空心钢管在铲车的铁杠上又敲了敲,然后指着众人恶行恶相道,“你们今天想怎么样? 第十六章 河堤 “你们想怎么样?老子的人和车都在这里,你们敢动一下吗?” 蒋老二的怒吼声在河堤左近回荡。 他人长得高大壮硕,留了个光头,站在铲车上居高临下,光是那副大混混的气势,就颇为骇人。 “我看谁敢动,弄死你们!” “我蒋二哥在乡里是和派出所长都是称兄道弟,在县里也是头面人,就你们,你们他妈的知道这铲车有多贵吗?马勒戈壁的,这车弄坏了,你们全部卖了都赔不起。” “你们都是这个村的,回头我就弄辆车人来,房子都烧了你去,我看你们谁敢动。” 站在蒋老二身后的两三个开货车和开铲车的汉子,这时候也大呼小叫地喊了起来。 其中两个更是从货车里抽出了一尺多长的刀具,雪白的刀刃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寒意。 他们这些人在阳信镇各个村子的柘溪河滩上,挖掘鹅卵石和河沙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类似的场面也经历过。 遇到这种事情,如果对方人多,一定要抢先压住气场,恐吓、威胁,不然等人群的情绪越来越高昂,到时候肯定是难以收场。 果然,不少方才还敢出声的彭严处两个小队的村民,看着对方连刀都抽了出来,立时缄默,不敢再言语,好几个人的目光都落在了站在人群前面的陆火兴身上。 “我老子有点威望啊,不过,第一个冲在前面,对方有刀,要吃亏啊!” 陆叶站在远处河堤上望着这一幕,心中暗暗焦急。 可这种冲突之下,他一时半会还真想不出解决的办法。这年月你连报警都麻烦,上云村电话估计也就村委和村里的小卖铺才有。 “太不明智了。” 陆叶看着他老子站在人群前方,越发焦急了起来。 偷盗河沙,在这时候是常态,很多人在这个阶段都以此发家。 可对陆叶来说,带着后世的记忆,这点挖掘河沙鹅卵石,出卖资源挣的钱,他根本看不上。 他老子出头为了这个去和人争执,还不是为了自家的个人利益,真谈不上明智。 毕竟真的要出了事,什么都换不回来。 只是,他老子此刻展现的这一面,也是他未曾见过的。 他童年少年时期,只知道以前村子里会有不少人,来找到老子商量下事情,还说他老子在村里甚至镇上都说得上话。 后来大概是年龄渐长,有因为他家的经济窘迫,其他人外出打工经商挣到钱,他老子觉得面子挂不住,渐渐的“缩”在了人后。 “老六,你说怎么办?”人群中,彭德斌甩开了赵锦妹拉扯的手臂,几步走到了陆火兴身边,和他站在一起。 “老婆,你先站远一点。” 陆火兴这时却没有理会彭德斌,反而侧过头,安抚了一下叶元秋,又朝人群后方挥了挥手,“妇女、小孩都给我站远一点。” “元秋,元秋,我们退一点。” 方才通风报信的陈招娣看着情形紧张起来,急忙上前几步,拉着叶元秋朝后退了几步。 陆火兴这才转过头,眉毛一拧,怒喝道:“什么怎么办?你们是没带把的?我们彭严处二三十个青壮汉子在这里,他敢动一下。看到地上的石子没有,一人一块石头扔过去都砸死他们。” “就是啊!” 被陆火兴吼了这么一嗓子,彭严处两个小队里的不少人,弱下去的气势,又提了起来。 其实这些人里,要是一两个人打架,热血上头,棍棒柴刀什么的都敢动,方才只是气势被蒋老二几人所夺,从众之下不敢吱声。 只要有人敢带头,气氛感染,热血上头,肾上腺激素飙升,很多人都会变得无畏无惧。 汉x县在解放前是往来移民的大县,人口驳杂,再加上建国之后的运动,宗族势力解体。这时候村子里,兄弟多的,个人有关系有威望的,还有村干部,才是带头的主力。 有了陆火兴一句话的提起,当即彭德斌和另外好几个人就俯下身,一人手里抓起了几个石头。 这河滩上的都是鹅卵石,光滑坚硬,以一个成人的力量扔出去,砸在头上就是头破血流。农村土狗要是跟着人叫得凶,人只要一俯身做出捡石头的动作,土狗条件反射的就会逃离。 站在铲车上的蒋老二见着人群再次鼓噪起来,脸色再次变了下。 这时候要动手,他这边四五个人哪怕拿着铁管和砍刀都讨不了好,甚至就这么一会,他就看到外面又有不少人赶了过来。 蒋老二平复了一下呼吸,目光撇开了众人,望着陆火兴,语气软了下来: “老六,你是真要和我过不去啊?我们打过好几个照面,也算认识吧。这河滩里的沙和石头,又不是你的,你们不挖,我挖一点会怎么样?我还帮你们清理下河道,明年发大水,水还会浅一点,淹不到你们的田地。” “你别说那些话,没用,你刚才还叫嚣着要我跪下呢!”陆火兴不为所动,指了指货车上装了半车厢的河沙,“河沙先给我卸下来。” “这河沙河滩都是我们两个小队的。” “卸下来,卸下来!” 人群里其他的青壮汉子跟着也大声叫嚷道。 “呵——” 蒋老二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冷笑了一声道:“我明明白白跟你们说,你们今天让我卸下来也没屁用。我有人有关系,你们这段河堤要修了,我已经打好招呼,准备承包下来。到时候我照样要运河沙运河沙,要运石子运石子。你们又能拿我怎么样?我帮你们把河堤修好,田不会被水淹了,你们还得多谢我。” “二哥,你和他们说这个干嘛!” 蒋老二后面一个手里拿着砍刀的青年变了下脸色,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说了又怎么样?”蒋老二嗤笑道,“这些不开眼的,还想拦我,到时候我让他们个个看着我赚钱,还要求我。” 哗—— 围拢在铲车和大货车前的人群,在蒋老二说完这话后,登时闹哄哄起来 河堤要修其实不少人都知道,上云村临近柘溪。柘溪不算什么大河,但作为闽江源头之一,水源还算充沛。 夏日里连绵暴雨之后,柘溪还是很容易闹洪灾。如今的河堤已经是大集体时期的修的,有几段都垮了,这两年说秀修河堤这个事情还是有风声。 如果河堤的修缮被这蒋老二承包去,那对方以此为借口,再运走河沙和石子什么的,村人还真奈何不了。而且修缮河堤,还关系到了彭严处两个生产小队的田,这可是身家性命。 “谁说你们能把着河堤承包走的?”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深蓝色中山村,体型瘦削,头发花白的老人,从人群里走了出来。 第十七章 承包不起(二合一) “秋苟叔来了!” “秋苟叔,这河堤真要修了!” “可不能被外人给承包走了!” 看着老人出现,人群自发的让出了一条道,许多人更是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 黄秋苟也不看其他人,走到了人群前方,先了撇了一眼陆火兴,而后径直到了铲车前,冷声问道:“你是哪里人,敢跑我村里来挖沙,知不知道这是我上云村所有?昂?!” “哪里的老不死的,你管得着……” 站在蒋老二身后一个留着长发的青年,抢先开口骂道。 方才彭严处的村民有陆火兴出头,已经鼓噪了起来,他是不敢乱开口。打架这种东西,还是要看形势。 等到蒋老二大大咧咧用承包河堤的事情,威胁村民,没有人敢在吱声,这长发青年见一个弱不禁风的老头冒了出来,正想表现一二。 可不等长发青年话说完,旁边的蒋老二已经一把将他拽住。 “二哥,怎么……”长发青年一时还有些搞不清状况。 “收声!” 旁边的蒋老二却是低喝了一句,又望向走过来的黄秋苟,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道,“叔,我们就是来挖点沙。” “二哥,你理他干……” 那长发青年还想插嘴,蒋老二又骂了一句,“别多事。” 说着,又低声道,“这个一看就是老干部,不好搞的很,把东西收起来。” 那几个跟着蒋老二的青壮闻言,顿时纷纷把空心钢管和两把藏在货车坐垫下面的砍刀收起。 长发青年和其他几个,平日里嚣张跋扈,但其实跟着出来混,对于蒋老二都是很信服的。 毕竟这几年,比起其他人苦哈哈的日子,他们都算过得不错,抽好烟喝好酒,口袋里时不时还能落几个子。 蒋老二将手中的铁管朝边上的铲车里一塞,人从车上跳了下来,笑着指着旁边的长发青年,朝黄秋苟道,“小孩子,不会说话,叔,你不要和他计较。叔,你是村里的干部呢?你来了好,我们更好说话。” 蒋老二在汉x县各乡镇混的这些年,不怕普通村民和他闹,但对这些老干部,心里却忌惮得紧。 从黄秋苟出现后,村子那些个青壮似乎一下子就像找到了主心骨一样,他要再敢动手,这老头就能让所有人抄家伙把他们几个弄个半死,事后说不定还得给人赔钱,吃牢饭。 这些老干部基本上都是二三十年代出身,经历得多,又都是几十年的老党员,有的还打过仗,脾气强硬,有些还有着盘综错杂的关系,真是不好惹。他八几年做了几年牢,就是被一个退休的老头给弄进去。 “好大一个后生了,还小孩?!” 黄秋苟站在铲车下面微微昂着头,脸上露出冷笑,“你们说我我管不了?我黄秋苟在上云村当了一二十年的村支书,这上云村的事,我怎么管不了?” “叔,叔,我们就是来提前挖些沙,没有别的意思。”蒋老二放低了姿态,陪笑道,“这段河堤我和镇里打过招呼,过了年我们就包下来,到时候修河堤,和水泥什么,用些沙石而已。” 黄秋苟眼睛一瞪,盯着蒋老二道,“修河堤是修河堤,这河道的沙和石头是国家的,是我们村集体的,是彭严处两个小队的,你修河堤也没有权力运河沙石子。” 蒋老二讪讪一笑,这次没再回答。他这会心里也有些后悔,方才想要镇住彭严处的村民,把底给漏了。 其实这手段他用了几次,打通关系,承包了一些沙石多的村庄的河堤的修缮筑堤,然后借着这个由头,先把河滩的沙石挖了,等挖的差不多了,那河堤爱谁修谁修去。 “嗯,现在看前来应该是打不起了,这样也好。” 站在远处的河堤岩石上的陆叶,见着黄秋苟出来后,一下就镇住了场面,心里绷紧的弦立时松懈了下来。 这样的场景下,一个个热血上头,陆叶自觉以他的年龄是真做不了什么,掺和不进去,一个小屁孩总不可能跑进去和人讲道理吧。 他刚唯一想到的一个“馊主意”,那就是冲突还要继续升级的话,他就大喊几声,然后从河堤上跳下去。这破旧的河堤大概就两米多高,下面是沙地。但他可以假装受伤,大呼大叫把父母的注意力吸引过来,让他们俩带着自己离开这里。 对于陆叶来说,其他的争执对错,其实都无所谓,他老子能不受到伤害,安全才是最重要的。 现在倒是不需要了,那蒋老二看着蛮横,在黄秋苟来了之后,反而缩了。 “老爷子可以啊!” 他对黄秋苟的记忆,大概就是老人不苟言笑,是村支书,但老人在97还是98年的时候就过世了,那时候陆叶也就四五年级,具体的印象颇为模糊。 陆叶从他老子口中听说关于黄秋苟就两件事。一正一负。正的那个是黄秋苟在的时候,村里的山林河道水塘之类的,没有被随便低价承包出去。 负的那个……是陆火兴懊恼生活不如意时候的感叹,同人不同命。 黄秋苟的儿子黄建军,比陆火兴大上三岁,也是从小一起展达的,只不过陆火兴在家种地,黄建军后来进了镇里的林业站当站长。 不过,这点并不影响陆叶对黄秋苟的观感。 人皆有私,尸山血海里爬出来,信仰比黄秋苟还坚定,不也喊出“老子英雄儿好汉”呢。 …… “你们把车上的沙子卸了,然后开车走人。” 河堤的铲车旁边,黄秋苟看着蒋老二,直接开始赶人。 他出现以后,彭严处的村民明显说话的声音都大了不少,他是村干部,在这样的情形下,却是不愿意真的发生大规模的冲突。 这些搞沙石的混子,逼急了真能不计后果做出些事情来,到时候伤了人,事情扩大更是难了。 “行,叔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蒋老二似乎也察觉到了情况,很是光棍地应承了下来,朝着手下的几人挥了挥手,“把货车里的沙倒了,然后走人。” 他脸上还挂着淡淡的笑容,淡淡地瞥了一眼人群,仿佛一切看的都是黄秋苟的面子,其他人根本不放在眼里。 那个方才站在蒋老二身边的长发青年,在蒋老二开口后,这会倒是很有颜色,几步到了驾驶座,启动了引擎。 在轰隆隆的声音中,货车的车厢开始升斗,哗啦啦的半车细腻的河沙倒在了河滩上。 蒋老二在货车车斗倒完河沙之后,扫了一眼彭严处的众人,也不多说,直接上了铲车离去。 “秋苟叔,就让他们这么走了?” 看着铲车和货车离去,人群里一个秃顶瘪嘴的汉子,突然站出来,冲着黄秋苟嚷道,“那河堤还被那铲车给弄了个缺口呢?” “严友达!”黄秋苟冷冷地瞥了一眼说话的秃顶汉子,“你有本事留人家,那刚才怎么不说呢?” 严友达缩了缩脖子,感受到周遭不少目光落在身上,挠了挠光溜溜的脑门,嘿嘿笑了两句。 “友达哥就是奸,有事躲后面,没事就冒出来了。”人群里有熟识的,看着严友达戏谑道。 严友达顿时怒目而视:“不要乱说,我一直都在,刚才还是我去叫的人。” “又来了,死不承认。” “哈哈哈……” 人群的哄笑声响起。 这笑倒并非是针对严友达,多数男子是自觉打了一次胜仗,心中快意,妇人们则是免于看到冲突,心情轻快了起来。至于闻风而来的小孩子,见大人都在笑跟着也傻笑。 …… 看着铲车和货车离开穿过了黄土路远远离去,陆叶一屁股坐在河堤上,这时他才发现脖子黏糊糊的,出了不少汗。 “事情算是落幕了。” 他内心是很不愿意父母掺和进这样的事情里,后世他工作以后,很少回家,就是很不愿意沾惹农村里的各种事情。 像陆叶和一个朋友聊天说起过,经常能见到农村里几十年的邻里,为了一两尺的宅基地、菜地之类的事情闹得不可开交,对簿公堂。其实那点宅基地算一算,可能就是几百上千块的事情。 还有稍微哪一家出了点事情,闲话不用半天就能传遍全村,实在是很没意思。 这可能这也是陆叶他们这一代已走出去的人,几乎很难留恋农村的原因。 “秋苟叔啊!” 就在陆叶觉得事情了结,没什么热闹了,突然远处又传来了彭德斌的声音。 “这河堤我们也都没听说要修啊,我们的河堤,这要修也是我们自己修啊,凭什么让外人承包去?!” 彭德斌说着,又朝一旁的陆火兴昂了昂下巴,“老六,你是我们带头达到,又和秋苟叔是邻居,他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和秋苟叔说说,这些人说是修河堤,可实际却是要偷我们的沙石。” “嗯?” 陆叶一下又从河堤上站了起来,远远望着彭德斌这位童年小伙伴的父亲,也是他老子陆火兴的发小,一时还有些莫名所以。 但很快陆叶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他想起前两天在对方家里,彭德斌和陆火兴喝酒时的闲聊,总说家里没什么事情做,没机会。 联想起上一世,彭德斌应该也就是明后年就要外出打工,这明显是想把这河堤修缮的工程承包下来。 陆叶记得曾经的河堤是有过修缮的,时间应该是在后面两年,但具体是谁修他是忘记了。 如今看来其实这修缮河堤的事情,村里和乡里应该是早有打算,只不过一直没有漏风下来。 “老六,你也是这么想的?” 黄秋苟瞥了一眼彭德斌,似乎并不怎么在意对方,反而望向陆火兴。 他是看着陆火兴长大的,虽瞧不上陆火兴成日里有些吊儿郎当,不正经做事,但也知道陆火兴在上云村算是说得上话的。 像方才蒋老二那种大混子跑来,也就陆火兴敢带着人硬着呛上几句,其他人一个个都是缩卵,没个屁用。 “咳咳——” 陆火兴轻咳了两声,脸上似有些不自然。 站在远处的陆叶却是一下子看出了,自家老子这会儿好像是心虚了。 说起来能让他老子这幅表现的,陆叶还真不记得有几个。 想来也只有从小看着陆火兴长大,还是多年村干部的黄秋苟能做到这点。 只听陆火兴说道:“秋苟叔,你是村支书,你也知道外面那些人,这说是起来是承包河堤,到时候别人帮整个河滩都占去了,你自家想用点泥沙,到时候还要花钱买呢。” “对吧,就是老六说的这样。”彭德斌第一个附和,“我们的河堤凭什么包给别人,我们又没有一个人同意。” “别人到时候弄成什么样子,谁知道,这河堤里面的田又不是他们的。” “我们自己可以修啊,有拨款下来,河堤还修不起来?” 人群里也有三三两两的议论声。 若是事情没有到今天这里,河堤被人承包去修了也就修了,至于人家偷运沙石什么的,也管不了。 可今天这窗户纸都捅破了,又有人带头提,很多人自然也不想看别人眼睁睁的侵犯自家的利益。 黄秋苟被人围在中间,看着七嘴八舌响起的说话声,狠狠地瞪了一眼彭德斌,又望向陆火兴道,“这河堤不让外人承包,你们自己承包啊?!你们有钱修啊?!” “这村里没有钱吗?”忽然有人高声叫嚷了起来,“修河堤还要我们自己掏钱呢?” 黄秋苟冷哼一声,也不看是谁在说话,自顾自大声道:“这个承包工程你们一个都不懂啊?我现在就问问你,你们知道做这条一两百米的河堤要多少钱?! 你承包去是你要先自己垫钱修的,岩石,水泥,师傅人工,这些都要你们自己付钱。等河堤做好了,村里和镇里验收过,才会把结算的钱给你。 现在村里和镇里,哪里都要用钱,好多老师的工资都发不出来,上面稍微有一点钱下来,就补这补那,你们就是帮这条河堤修好了,验收过,想要拿到钱也不知要哪年哪月。” 吵闹的人群登时沉默了下去。 这年月大家口袋里都没几个钱,这一百多米的河堤,用料,人工,想想都不是一个小数字。 就算有些家境宽裕的,可如黄秋苟说的,你承包垫付下去的钱,想要从镇里和村里拿回来,可就不知要多久,花费多少力气。 “反正不管怎么样,这河堤不能让外人修!” 人群里沉默了一阵,突然又人高声叫嚷了起来。 “就是啊,他们修的河堤到时候水又把田淹了,还不如就这样。” “我是不肯他们外人来弄的。” “老六,你主意多,你来想想办法!” “对啊,老六,前面都是你顶着的。” 不少人似想不到办法,再次将话头对准了陆火兴。 “我能想什么办法?”陆火兴见众人望向他,摆了摆手,“我又没钱承包。” “那怎么办,不能让那混混承包去吧?” …… “其实也不是没办法。” 陆叶重新坐在河堤上,看着下面吵闹的人群,心中琢磨了一下。 “唉哟——” 只是不等陆叶深入思考,突然,他猛地的感觉到了耳朵被人拧住,整个人不自觉地跟着站起,到后面更是踮起脚来。 “唉哟,妈,妈,你轻点……” 陆叶呲牙裂嘴侧着头望去,就见叶元秋不知何时已到了身旁,正气呼呼地瞪着他。 “臭小子,我不是叫你在家么,怎么又跑这来了,一个个大的小的,都不省心。” 第十八章 碾米(二合一) “叫你别来了,你还跑这里来,一点都不听话。” 回家的路上,陆叶一边捂着被拧得还有点疼痛的耳朵,一边听着叶元秋的念叨。 “那么吵吵闹闹,乱成一团,真要伤着怎么办?还有爬到河堤上,你就不怕摔下来。” 陆叶缩着脖子跟在叶元秋身后,低垂着头,这时候他可不敢顶嘴,只能乖巧地跟在后面。 他这是撞在了枪口上,叶元秋这时候眼眶还带着微红,明显情绪不佳。 方才在河堤上的一幕,那些人铁棍砍刀都亮出来,可想而知,当时心里害怕。 到了家,叶元秋不在理会陆叶,自顾自坐在堂前的一条长凳上。 不说话,也不做其他,就那么静静地坐着。 “我妈还在担心。” 虽然河滩上起冲突打架的事情,算是过去了,但陆叶看出来他老妈一时半会还走不出来。 他知道老妈心思重,以前他去外地上学、工作,经常前一夜都会睡不着,今天突然遇着这么一件事,这会肯定还在后怕。 “这种事不能想太多。” 陆叶眼珠子转了下,小跑着到了厨房,倒了一杯热水,然后一路大喊着:“妈,妈,你口渴吗?我给你倒了水!” 到了大门前,陆叶一边喊着,故意脚步滑了一下,将茶水洒出来一些,惊呼起来,“唉哟!” “怎么了?” 叶元秋一下就从长凳上站起,几步跑到陆叶前面,一只手将将茶杯接过,一只手陆叶的小手看了看,“烫着了吗?” “没有。”陆叶连连晃着小脑袋。 “毛毛躁躁的,一点都不省心。” 叶元秋骂了一句,重新坐回到长凳上,喝了口热水,情绪上稍稍好转了几分。 陆叶又小跑着到房间里看了一眼,然后到堂前,凑到叶元秋面前说道:“妈,这会十点钟了,我们不是还要碾米和做清明粿呢。” “啧!”被陆叶这么一提醒,叶元秋啧了一声,一下从长凳上站起,急匆匆地朝后厅的仓库走去,嘴里嘟哝着,“都怪你们爷俩,我事情都忘了。这仓库开着,可不招老鼠什么的。” “陆叶,陆叶……”叶元秋的声音又从后厅的仓库方向传来。 “来了。”陆叶赶忙迈着小短腿,跑进后厅。 “你帮妈撑一下袋口。” 叶元秋找了三个磷肥的编织袋,扔在陆叶面前,又抓起篾片的竹畚斗,大半个身子探入到仓库里,开始舀稻谷。 陆叶急忙抓起一个磷肥带,将袋口撑起。 叶元秋用竹畚斗装着稻谷到了陆叶面前,将稻谷慢慢倒进编织袋里。 “唔——” 陆叶双手用力抓着袋口,连忙歪过头,屏住呼吸。 晾晒干的稻谷倒进编织袋里,灰尘很大,飘飞的灰尘沾染在脸上和脖子上,若是不洗干净回头睡觉就会发痒。 这是陆叶曾经小时候最讨厌的事情之一,可这会看着母亲在忙碌,他不论如何都没办法逃避跑开。 在上一世,从初中到高中,每年的国庆假期,城乡居民户的同学都是无忧无虑,像陆叶这些农村的小孩,基本上都得回家帮忙。 割稻谷,打稻谷,晾晒,手脚被稻叶割破,直不起腰,灰尘染得鼻孔都黑了……在小型收割机还没普及开之前,这个丰收的季节,陆叶回想起来都觉得可怕。 在陆叶读高中的时期,由于升学压力太大,内心压抑,又加上青春期问题,好几次都心生辍学之念。 结果后来,国庆的时候,被拉回家踏踏实实干了五六天的农活,之后那点矫情的毛病全好,端坐在课堂上努力认真。 忙碌了一阵,母子俩将三个编织袋都装好了早稻谷和糯稻谷。 陆叶看着三个矮墩墩只装了小半的编织袋,问道:“妈,这是要等我爸回来再拉去碾吗?” “等你爸干嘛,他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叶元秋伸手拎起一个装了小半稻谷的编织袋,“我分三个袋子装,就是自己弄去就好了。” “这样啊!”陆叶点点头。 他是觉得这点稻谷碾成米粉做糕点是不太够的,回头估计还得碾米,不过叶元秋还是保守了,担心弄得多了卖不出去,只先准备这些。再说,分量也不轻。 磷肥的编织袋,干的稻谷满满一袋大概在一百多斤。 不过,叶元秋显然是计划好了,每个袋子都只装了小半,估摸着大概在三十斤左右,陆叶是提不动,但对叶元秋来说,还不算费力。 三个磷肥达到编织袋加起来差不多也有八九十斤了。 在家里一般这种碾米的事情,都是他爸陆火兴负责的,还是要些力气,只不过他爸做事总是容易拖沓,不到米缸见底,被念叨的没办法了,没少会主动去做。 以他妈现在的急切心态,肯定是等不了。 “那我去推车轮。” 陆叶见妈妈已经打定主意,不等他爸回来再弄,急忙小跑着出了堂前,来到厨房外猪圈边上的一个小棚里,推出了板车的车轮。 这种板车用的车轮是左右两个26寸车轮,被中间一根钢铁的车轴连接,形成一个整体,重量大概在四五十斤,只要在上面放一个车架子,直接就能推着走。 在农村,这种车轮使用很广泛,哪怕到了后世,城市里也偶尔能见到,一些架子车,或者工地上的手推车,都是用这种车轮。 载重也足够,一般力气小的拉个几百斤轻轻松,力气大的千把斤也没什么大问题。 这种车轮陆叶是搬不动的,但推起来很轻松,他记得小时候就很喜欢推着这种车轮玩,转来转去的十分有意思。 将车轮推到了爷爷住的房间的外面,墙面靠着一个木制的板车车架,陆叶人小力弱,没有去动,等叶元秋将三袋谷子从后厅仓库拎了出来,将板车装好,稻谷搬到车上,又去厨房拿了两个干净的水桶,这才准备完毕。 叶元秋拉着板车,沿着门前的小路朝村子里的碾米店走去。 陆叶看着车上放着的水桶,问道:“妈,等会碾好的米是不磨了吗?” “这么多要磨到什么时候去。”叶元秋在车前回答,“等会碾完米,然后再打成米浆,就几毛一块的事情,回来就可以做糕了。” “哦,这样啊。”陆叶点点头,从叶元秋的语气里,他多少听出了一点不一样。 大概就是这两天卖热开水和灯盏糕挣了几十块钱的缘故,使得叶元秋不知不觉间也会考虑起生产效率,换做以前,他觉得老妈肯定是,花钱干什么,又不是没手没脚,不能自己做了。 昨天的灯盏糕用的米粉并不多,是叶元秋直接在邻居家借用石磨磨的,石磨这种东西如今还有,但也渐渐算是老古董了。到了后世,几乎就很少见,有的话,还会有些来淘货的人收。 陆叶小跑着跟在车后,几次想要推车,发现走的速度还没叶元秋拉着车快。 他家门前的这条路其实不太好走,宽的地方有两米,窄的位置差不多就在一米五左右。 大概要等到陆叶上四五年级,扩充过一次,路宽撑到了两米五这样,之后又到了村村通之后,地面会打成水泥路。 好在路虽不太好,但三个半袋的稻谷,一百多斤,用板车拉还是很轻巧。 碾米店距离陆叶家也不算远,大概就是两三百米,是路边的一户人家,陆叶也认识,只不过忘了名字。对方将自己原来的旧厨房,改成了店面,用来做碾米的生意。 这种碾米店在南方农村极为常见,一般一个村子都会有一到两个,算是便民生意。往前一些时候,应该是有碾米厂,不算私人生意。当然要是六七十年代以前,很多人还得靠石碾来碾。 “你在外面等着,别进去了,里面灰尘大。” 叶元秋将三个小半袋的稻谷搬下板车,没有让陆叶进到碾米点里。 陆叶点点头,这种碾米店米粉米糠飞散,粉尘都很大。 他站在店外,大概看了一眼,碾米店里放着的是一台柴油碾米机。 这时候的碾米机多用的是柴油发动机,少数一些也有用电的,一般都是稻谷脱壳和碾粉碾浆两用。 稻谷脱壳自不必说,碾粉碾浆主要针对的就是米粉和红薯粉。 碾一次米或者米粉米浆,店主根据重量,收取费用。或者如果家里没有喂养家禽家畜,直接用稻谷脱壳后的米糠抵扣费用,有些可能还会倒找钱。 轰隆隆的声音很快响起,柴油机冒着的黑烟,从碾米店里传了出来。 陆叶百无聊赖地坐在板车边上,打量起了周围的环境。 和记忆里一切的环境都带了土黄色的滤镜不同,此刻展现在眼前的一切,都极为鲜活,色彩明亮。 碾米店前的这条路是上云村的主干道,按照公路分级应该算是乡道。至于所属的生产小队,陆叶记得应该是叫做“洋灰坝”,这也是地名。 洋灰坝道路两侧零零散散的居住了不少人家,也栽种了不少树木,冬日里有些叶子落了,光秃秃的,看着仿佛已经枯死了一般。 当然,青绿的树木也有不少。以汉x县的纬度和气候,哪怕是冬季,其实山间望去也是终年翠绿,需要落叶过冬的树木仅仅也就一部分。 哗啦啦的流水声从路边不时传来,陆叶站在路边微微侧头,就能够看到在这条贯穿整个上云村的主干道旁边,还有一条小溪。 不同于白日里在彭严处外面河滩闹出动静的柘溪,那条算是流经阳信镇诸多村落的主河道,滋润两岸,而这条小溪只是一条支流。 陆叶不知道其他地方是如何称呼,但是在汉x县北片所属吴语最南面片区的方言里,似乎是没有“河”这个词的,都是用“溪”来代替。 上云村有三条水脉,一般上云村本地人称呼,小溪没有正式命名,就是叫做“小溪”,就是把流经上云村的柘溪叫做“大溪”,在上云村村尾还有一条无名的溪流,叫做“溪子”。小溪和溪子,在上云村村外两三公里的地方汇合,那地方叫做渡船头。水面大宽,可以行船。 小溪的河面大多数只有三五米宽,除了刻意修建堤坝的地方,多数河段的水都不深。 而洋灰坝的地名由来,就是在小溪上修筑了一个堤坝,拦河蓄水,所以能有六七宽,附近的人也不饮用,多数是用来洗洗涮涮。 “经过洋灰坝,再往里走一些,就是小学了。” 陆叶坐在板车上,双脚在车旁晃荡,脑海里的记忆不自觉地就跟着道路延伸了出去。 他重回童年这些天,一直都是想着该如何尽快让家庭摆脱贫困窘迫的境地,倒是没有对自己这个小学生的身份,太过上心。 “还好最近都是寒假,不然这些天都要上学,那是真的有些难熬。” 下学期是小学一年级的下学期,对于小学的记忆,陆叶除了有限的几个老师的面孔,其他的几乎都忘得干净。 而且,陆叶的小学一年级是读过两年的,今年已经是第二年,不是因为留级,而是不足龄。 现在刚进入94年,他虚岁算是9岁了,可周岁也不过是七周岁。按照国家统一规定,必须达到七周岁才能上小学(2006年后是六周岁),所以他虽是提前念了一年级,但并不能升级,还得继续多留一年。 “不过该来的总是要来,我回头应该想想该怎么打发我的小学生涯了。” 对于过完春节之后,又要迈入校门,而且还是小学,陆叶谈不上抗拒,或者说,这个年龄除了去学校,几乎没有其他选择。 除非,他展现一些神通天赋,进入什么中科大少年班,否则哪怕是跳级,小学中学都是一个相对漫长的过程。 而陆叶自知,他不过是中人之姿,最多也就中上,距离那些天赋异禀的神童学霸,差得老远。真重活一世,他也不觉得自己做奥数题能做过那些妖孽们。 那么摆在面前的一个问题就是,这么长的小学中学,他不可能逃避,自然要做点什么。 “说起来,其实也不是没事情做,至少上辈子有些想去做的,这一世有充足的时间去准备。” 陆叶上一世的工作经历颇为复杂,从大学勤工俭学和校外打零工的搞卫生、扫校区、发传单、ktv小弟、工地搬砖、跑业务、摆地摊、送货,到后来工作的网络推广、市场营销、游戏策划、程序开发、网店店主、培训讲师等等,还有自己的创业的两家公司。 大部分的工作他都谈不上是出自本心,不过是为了生活,最多也就是不反感。 这也是他这样出身的很多人的常态,无依无靠,没有那么多可选择,更没办法去奢侈追求梦想,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毕竟,很多人为了活着就已经耗费了全部力气。 “陆陆,陆陆……” 亲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将陆叶从上辈子的回忆之中拉了回来。 “妈,好了吗?”陆叶双手一撑,从板车上跳下来。 第十九章 吃上肉了 傍晚。 晚霞燃烧西边的天际,炊烟升起。 厨房的饭桌上,一个风炉摆放当中,里面炭火通红,在火炉上放着的是一个黑褐色的泥锅,咕噜咕噜往外冒着热气。 陆叶趴在饭桌边,看着火炉里摇曳的蓝色火焰,又不时伸长了脖子,朝着泥锅里望了几眼。浓郁的香味直钻口鼻,勾动得人下意识的口腔分泌大量的唾液。 “看看你,口水都流出来了。” 叶元秋伸手将一盘炒白菜端到桌前,瞥了一眼趴在桌旁盯着中间泥锅的陆叶,伸手用袖子给陆叶擦拭了一下嘴角。 陆叶跟着抹了下嘴,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望着叶元秋道:“妈,快可以吃了吗?” “这混小子,什么时候这么贪吃了?” 坐在灶台的小矮凳上,正抓着铁钳给柴火灶添柴的陆火兴,撇过头望了一眼陆叶,语气里似乎带着嫌弃。 “还不是馋的。”叶元秋走到灶台边白了一眼陆火兴,又回头朝陆叶说道,“再等一会儿,还没烂呢。清明粿熟了,你先吃清明粿,里面我加肉了。” “行吧。” 陆叶舔了下嘴唇,从饭桌上溜了下来,又有些连连不舍的看了一眼饭桌,心中突然有些好笑,“终于吃上肉了。” 风炉的泥锅是一斤半的五花肉,是下午有肉贩经过家门口叫卖,刚好买的,两块三一斤,比陆叶记忆里的价格要贵。 这种乡村里的货郎叫卖,从古至今都有,有本地人也有外地人,到了后世的农村依旧很常见。从肉、水果、蔬菜到一些简单的锅碗瓢盆,都能看到。其中的差别主要是交通工具,以前可能是走路挑担子,这时候是骑自行车居多,后来渐渐是摩托车再发展达到小货车。 桌上的五花肉做法也很简单,切成小块,焯水去过血沫,然后放酱油米酒和盐,以及葱蒜干辣椒慢炖,随着炭火的加热,泥锅里汤水翻腾,整个厨房弥漫着的都是满满的肉香。 换做后世,陆叶已经不怎么吃肥肉,偶尔动上一俩筷子,也多数是浅尝辄止。 可现在,哪怕他脑海里是理智的,但面对一锅香喷喷的五花肉,生理的本能反应,让他觉着心里像是猫挠一样。 “清明粿可以吃了,拿碗和筷子。”叶元秋的声音再次传来。 “好嘞。”陆叶手脚麻利地从菜橱拿了个碗和筷子,走到灶台边。 灶台边,白色的雾气蒸腾。 大概有三十多个的清明粿排列在竹屉上,叶元秋双手拿了快湿抹布,抓起竹屉两侧的把手,轻巧地将一竹屉的清明粿从铁锅里端了出来。又将另外一屉做好的清明粿放到了锅里,盖上锅盖继续蒸。 家里没有蒸笼,用的是竹屉,就是用竹子编织而成,底下蒙了干净的棉布,因为没有鼠曲草的缘故,清明粿并不显绿,每一个都白白嫩嫩的,底下垫了裁剪的粽子叶防黏在棉布上,腾腾的热气直冒。 陆叶小心翼翼地用筷子夹起一个清明粿,尽量不挑破皮,放在碗里。 刚出锅的清明粿还很烫,陆叶却已是按耐不住,将脑袋凑到碗边,吹了几下,又用筷子夹住,咬了一大口。 皮薄馅多,粘糯的米香还混合着里面的竹笋和肉丁,味道瞬间在口腔味蕾里炸开,陆叶不由微微眯起眼睛,摇着头嘴里发出“嗯嗯”的哼声。 “好吃吗?”叶元秋笑着问了一句。 “好吃好吃。”陆叶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句,咀嚼吞咽完后,又吹了吹还有些烫的馅料,又咬了一口。 里面的馅料用的是鲜竹笋和肥肉丁,加了一点辣椒末炒,味道鲜美又有油水,单独做菜都极为下饭,做馅料更是合适。如今正是冬笋时节,上云村的竹林不少,每年还有笋贩子收。 陆火兴将一截干柴塞进灶里,抬头看着陆叶吃得美滋滋的模样,忍不住喊道:“儿子,快,先给爸夹一个。” “还说儿子馋,你怎么不也想吃?”听到陆火兴叫嚷,叶元秋没好气地骂了一句。 今天上午在河堤那边事情,着实把她吓得够呛,好在黄秋苟后来说了一番话,彭严处的人都承包不起,事情也就算揭过去了 陆叶偷笑了一声,又夹了一个清明果放在碗里,递到陆火兴面前。 陆火兴也不洗手,从碗里伸手抓起粽子叶,托起整个清明粿,狠狠咬了一口,脸上也是露出了笑容。 “妈,你也吃一个。” 给陆火兴夹完一个后,陆叶又夹了一个,递到了叶元秋面前。 叶元秋双手在围裙里擦了擦,跟着也是抓紧粽子叶的一角,将整个清明粿放在手里,咬了一口。 陆叶又咬了一口碗里的清明粿,微微抬起头。 饭桌上咕噜噜炖煮的肉香扑鼻,灶台前,竹屉上的清明粿和锅里的热水蒸汽弥漫,父母站在身边,都还年轻,恍惚间,陆叶真就觉得时光若是定格在这一刻,真就很好。 …… “吃饭了!” 一家人各自吃了一个清明粿,并没有再继续多吃。 清明粿蒸好了,明天可以拿去卖,不过这是次要原因,主要是晚上炖了肉,吃太多清明粿,饭就吃不下了。 端坐在饭桌上,陆叶等叶元秋揭开了炖肉的锅盖,登时就看到油汪汪的五花肉冒着热气。 他舀了几勺的肉汤淋在米饭上,用筷子伴了伴,然后又夹了一块肥瘦均匀的五花肉,大快朵颐起来。 扒拉了几口米饭,陆叶又抬起头看了看父母。 他老子陆火兴吃得确实不多,只夹了两三块五花肉,剩下的就是炒白菜,简单的吃了一碗米饭就放下了筷子,百无聊赖地坐在一边。过了一阵,似乎又感觉有些没吃饱,又起身从菜橱里拿了一个清明粿咬了起来。 妈妈叶元秋则如陆叶记忆里的一样,吃肉吃得颇为豪放,一口一块。用陆叶三姨的话来说,这就叫能吃身体才好,才能干活。 “嚯!这么香! 就在一家人津津有味的吃着晚饭的时候,厨房门响起了脚步声,有人走了进来。 “老彭啊!”陆火兴看着来人,从饭桌上站起身,笑着招呼道,“吃饭了没有?” “吃过了吃过了。”彭德斌急忙摆手,又朝饭桌上瞅了一眼,“这是炖了肉啊,难怪这么香,老六,你这生活条件不错啊。” “再吃点。”叶元秋跟着也放下筷子站了起来,“对了,刚坐了清明粿,可以尝尝。” “陆叶,陆叶……” 几人说话间,一个小脑袋从彭德斌身后探了出来,彭凌云笑嘻嘻地跑到了陆叶身边,“我来找你玩了。” 第二十章 点醒 嘀嗒! 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 昏暗的厨房内,一盏15瓦的白炽灯突然亮起,黄色的灯光顿时将整个房间填满。 冬日天黑得较早,才五点半左右,外面天色就完全暗了下来。 “老六啊,你说那河堤我们就真让外面的人来承包了?” 彭德斌搬了一条凳子坐在厨房门边,手里捧着一个咬了一半的清明粿,声音略有些含糊地说道。 “那能怎么办?” 陆火兴放开了手中的拉线电源开关,走到了菜橱边,从里面拿了一个干净的茶杯出来,回身朝彭德斌道,“泡杯茶喝啊?唉,你说河堤承包,黄秋苟说的没错,我们没那个实力,。” “淡一点啊,浓了等会晚上睡不着。” 彭德斌起身摆摆手,几口将手中的清明粿吃完,随手将粽子叶扔到了厨房门外的小路,这才回身说道,“老六,话是这样说了,别人说了回头找村里镇里拿不到钱,我们可能还不至于,我家老二之前是有几个同学在县里,我记得你也有几个战友混得还不错的吧?” “有是有几个,有个还在法院那边。” 陆火兴从橱柜里拿了个用饼干箱,从里面捡了几片茶叶扔到茶杯里,走到灶台泡了杯热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就是啊,他们就算说得上话,但也就是后面验收了,我们拿钱可能不会被卡,稍微容易点,但也说不准。” “我们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吧?”彭德斌音量微微提高了几分,“这是一个机会啊,老六,你看着我一家人像是平平过日子,我外面还有一两千多块的外债啊,你这也有几十块吧,你看现在这又是年底了,我再不弄点路子,回头都得躲着人了。” “我那个是小事。”陆火兴走到彭德斌身边,伸手将热茶递给对方,一起坐下,“再不行,找你老二老三弄点周转下。” “再不要说这个了。”彭德斌情绪微微激动了起来,“这次我老二要去外省了,老三怎么样的人你也不会不知道,今年你儿子想升二年级,我也说了,他死咬着不放。这个兄弟啊,分家了就是分家了的。” “原来是这样。” 陆叶在一旁饭桌上,听着陆火兴和彭德斌的聊天,手上的筷子微微顿住。 他这会才算是有些明白,之前在河堤上为什么彭德斌几次站出来,还看着像是有些在怂恿他老子陆火兴,原来是背了债务,生活压力大,各种想着挣钱。 想想彭德斌明后年就外出打工,恐怕根源也是这个。 这时候的农村,条件差一些的人家欠外债简直不要太正常,除了外出打工之外,本乡本土真的是很难挣到钱。 如陆叶印象深刻的,就是他上学读书的费用,一直是家里的很大一笔支出。而且这时候虽是义务教育,可并不像后世减免了各种费用,学杂费不低,小学一学期各种七七八八的费用加起来能达到好几百块。 哪怕这个时候很多都是独生子,或者两姐弟两姐妹这种家庭,很多也难以供得上。上学上到一般突然辍学这种情况,在这个时候依旧屡见不鲜。 “看什么呢,快点吃饭。” 叶元秋见陆叶似乎有些发愣,催促了一句,转头又满脸笑容地给正在扒饭的彭凌云夹了一块五花肉,“凌云,再吃一块!对了,还要不要吃清明粿?” “唔唔,不要了。” 彭凌云小脑袋埋进碗里,大口大口就着五花肉扒拉米饭,看架势比起陆叶方才还要吃得高兴。 “这孩子呢,在家不是已经吃过了的,还跑这来又吃上了。”彭德斌看着自家儿子的模样,忍不住骂了一句,“一点脸皮都不要了,贪吃都贪吃得不行。” “别这么说,吃点饭怎么了,凌云这也是来的凑巧。”叶元秋又给彭凌云夹了块肉,“小孩子嘛,陆叶也是一样的,先前都没上桌,口水就流出来了。” “婶婶家的饭更好吃,肉更好吃。” 彭凌云抬起埋在饭碗里的脑袋,突然抬了起来,米饭沾在了小脸上,突然大声说了句。 “哈哈哈……” 陆火兴大笑了起来,叶元秋更是高兴,伸手摸了摸彭凌云的头,笑着道:“慢点吃啊,没几块了,吃完来。” 陆叶跟着也是笑了起来,心中又微微不禁有几分酸楚。 要是再往后个十几二十年,哪怕是在汉x县上云村这边,物质条件上去了,大家操心的都是孩子不吃饭怎么办,孩子挑食只爱吃零食。 “唉——” 一旁的彭德斌叹了口气,抿了口茶水,又朝陆火兴继续起方才的话题, “老六,这次河堤早先我们是没收到风声,但现在是真可以试试看。秋苟叔的态度你也看到了,他也是不想外面的人来做。你也晓得,79年的时候,村里建那个上云大桥,我也是修过的,现在这条河堤,原来的地基还在,很牢固,我们就是翻修,我们坐下来一人不说多,弄个几千块是有的。” 陆火兴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水,又吐了口嘴里的茶叶渣滓,沉吟片刻道:“事是不会错,关键是我们没本钱啊。前面要垫钱进去先修,我们哪有那个实力。整个彭严处,除掉徐友寿外,谁有那个钱?” “徐友寿?” 陆叶侧耳倾听着两人的谈话,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扒拉米饭不由再次慢了下来。 这个是上云村的名人,甚至在汉x县也排的上号,到了后世都还是出生在汉x县在外的优秀企业家。 其经历也算有些传奇,那时候恢复高考没多久,徐友寿就参加了高考,据说读书的成绩很好,可一连考了三年都没能上大学。 后来,完全放弃了高考,开始在县里和人学摩托车修理,之后又跑到临州去学习汽车维修。然后又开始搞汽修培训,生意越做越大。在后世还和汉x县政府进行过承包一个中学改成技校的事宜,身价有几十个亿。 在94年的如今,对方肯定还远不及后来,但陆叶记得对方去年从临州回来过年,就已经有小汽车了。 不过,相比较起小汽车,真正让陆叶感到震撼的是去年汉x县难得的大雪,徐友寿买了一台摄像机回来拍雪景,然后用录像机播放出来给邻里看。 “摄像机啊——” 陆叶每每想起这个事情,都难以形容那心中的复杂感情,甚至魂牵梦萦了他几十年的人生。 “快点吃,你看看凌云后来来的,都要吃完了。” 叶元秋催促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陆叶又埋头将碗里最后的口饭赶紧扒拉完。 旁边彭德斌说话的声音继续响起:“徐友寿我们就不用说他了,他不在上云村,也跟我们不是一个层次的人。我就是想我们能不能拼点钱出来,多找几个人都可以,做启动资金,然后让秋苟叔帮我们催催,让村里或者镇里,又先弄一点,再不行我们去贷款,出路总是有的,老六,你说呢?” “这个……”陆火兴脸上明显出现了犹豫。 “老六!”彭德斌站了起来,神色明显郑重了许多,“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可以说是兄弟,你人头面比我广,也说的气话,你不站出来,是做不来的。” “啧——”陆火兴砸吧了一下嘴,眉头微微皱起,“要不我们还是再等等看。” 陆叶这时已经扒拉完碗里的米饭,从饭桌上滑了下来。 看着自家老子的神情,他明白了对方的心理,其实就是没那个勇气,贷款要背上巨额债务,难以接受,只是又好面子,面对彭德斌没办法直接拒绝。 “还是我给你出个主意吧。” 陆叶看了眼有些激动的彭德斌,又望向愁眉紧锁的陆火兴,无声叹了口气。抹了把嘴,装作听到大人谈话,好奇的样子,跑到了陆火兴身边,问道,“爸,爸,我们没钱,可不可以去卖那河滩里的沙石?” “那河滩是村里和小队的,怎么能卖呢。”陆火兴心里正烦,随口应了一句。 他也没怀疑陆叶这么问有什么问题,八九岁的小孩其实就是这点最招人嫌,各种问题没完没了。 陆叶似早有所料,又继续问道:“那我们卖了全部人一起分钱不可以吗?” “嗯?”陆火兴似乎一下子被问住。 “对啊!” 彭德斌猛地一拍大腿,“他们修河堤可以弄沙石去卖,我们也可以啊,那河滩是我们村里和小队上的,大不了我们就和他们一起分钱,再留出一些修河堤。” “这……这可以?”陆火兴也想到了,只是还是下意识地有些不确定。 彭德斌已经兴奋起来,“怎么不可以,集体所有,我们就集体分钱啊,老六,你仔细想一下。” 陆叶见彭德斌已经想到了,立刻消失,就当没出现过一般,一溜烟又跑到了饭桌边,催促起正在吃饭的彭凌云。仿佛方才的话,就是孩童无知的问题。 过了好半晌,陆火兴突然从长凳上站起,来回踱了几步忽然朝彭德斌道,“要不,我们不秋苟叔家聊聊看?” “走走走,快点去。”彭德斌已经有些迫不及待起来,拉着陆火兴就出了门。 陆叶又微微撇过头,看了一眼离开厨房门的两人。 他是知晓自家老子考虑的是什么,怕承担风险,要贷款或者找人拆解什么的,绝对是不会去冒这个风险。 但如果不用自家投入就能做成事情,那倒是真没有太多顾虑。 第二十一章 泼妇骂街 日头渐高,和煦的阳光洒在大地。 路边两侧枯萎的杂草上蒙着白霜已经没了踪迹,一些稻田边缘浅浅沟渠的浑水上薄冰也逐渐融化。 “老板,你这个清明粿味道不错。” “给我来两个,我不要那个什么包,就油炸的,给我来两个,再倒杯热水。” “这个可以,顶饱!” “嚯,还有肉,馅也多,五毛一个不亏。” 大运头国道旁,五六辆同一型号大东风停在路边。 几个头发蓬乱满脸憔悴的货车司机,下了国道,正围在路边的一个小摊前,或是倒着热水,或是啃着清明粿和灯盏糕,跺脚抖腿。 几口热水和吃食下肚,尽管天气依旧寒冷,但不少人却觉着身体手脚都暖和了几分。 “这么小就出来帮忙了!起得够早的啊!” 小摊旁边,一个睡眼惺忪的矮胖中年人,看着正给他的水杯里倒水的小屁孩,忍不住感慨了一句。 “叔叔你们开车都那么辛苦,我就是早一点起床。” 陆叶抱着暖水瓶,放在地上,微微昂起头露出小脸说道。 “唉唉——”那矮胖中年司机似稍稍来了精神,又冲一旁的叶元秋笑道,“你这小孩教得好啊!懂事,真的懂事!” “大哥,你过奖了,我们这是家里没办法,小孩子跟着来凑热闹。”叶元秋谦虚地笑了笑。 “不会不会,你小孩教得好。嗯,做东西也好吃。”矮胖中年司机摆摆手,“得走路,下车要经过,还找你买吃的。” “慢走,一路顺风。” 叶元秋看着矮胖中年司机离开的背影,笑着挥挥手。 在“大运头”国道边这里买热水和吃食,虽然不过短短几天,但叶元秋已经不再如最初时候那般局促。 接触过之后,发现这些跑车的司机其实多数都很好说话。除了一些夫妻档的,妻子管得紧,会精打细算外,大多数人。出手也大方,有时候几毛五角的,都不会太过计较。 “妈,快卖完了没?” 等这几辆车离开之后,陆叶凑到了叶元秋身旁,看了一眼用棉布和旧棉袄包裹着保温的竹篮。 “还有几个。” 叶元秋将陆叶拉到面前,拉了一下他的衣领,用拿有些粗糙的手掌将陆叶的小手盖住,轻轻搓了搓,“手都冰凉了,小心长冻疮,跟你说了,太早天冷的很不要来。” “妈,我是过来给你作伴嘛。”陆叶感受着叶元秋手上传递的温暖,抬头笑着说道。 “我还要你陪着呢。”叶元秋又伸手轻轻捂了下陆叶冰凉的耳朵,“下次该带个帽子,好了,你先回家去吧。” 陆叶站在空地上,远远望了一眼国道方向,方才停下来的几辆货车已经离去。 尽管天气还冷,但太阳高照,差不多那些连夜赶路的货车已经从这过去。剩下的就如前几天白天的状态一般,等往来的货车经过,看运气等待。 “还看什么,快点回去吧。”叶元秋又轻轻催促了陆叶一声。 “那好吧。”陆叶轻轻点点头,又昂起头朝叶元秋说道,“妈,你也早点回家,九点,最迟不要九点半。” “知道了知道了。”叶元秋摆摆手,又笑骂了一声,“还指挥起我来了。” 陆叶嘿嘿笑了两声,也不以为意,沿着小路,开始慢悠悠地往家走。 冬日里的上云村颇为宁静,小路两边除了一些零散栽种的油菜带着绿意外,大多数稻田都是光秃秃的。 “天都不会的收,你一家怎么就不死光了,在这里丢人……” “要死也是你家先死起,轮都轮不到我家里,看看你那张嘴,早晚都要生梅毒。” 陆叶正晃荡着往回走,还没走到彭严处两个小队聚集居住的区域,远远的就听到有两个谩骂达到声音响起。声音很尖,传得极远。 “嗯?这是有人吵架?” 陆叶稍稍有些好奇,脚步不自觉地加快了几分,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你这做婊子的,才是要流脓生疮,不知道被多少男人操过。” “婊子?那也比你强,你是狗才会操呢。爹娘做猪,儿女做狗,自己天天被狗操。” 远远的他就看到路口的一处空坪上,两个妇女争得面红耳赤,骂得极为难听。 “这个是赋梅婶,那个是……” 陆叶站在路边远一些的位置,从还显得比较年轻些的面容,认出了两个互相谩骂的其中一人。 那是个四十多岁典型的农村妇女,身材矮壮,皮肤微黑,陆叶记得她是彭处小队徐友斌的老婆,陆叶称呼叫赋梅婶,姓氏不知道,陆叶曾经还在对方家里吃过饭。 另外一个年轻上四五岁,身形要高瘦一些,快有一米六五的样子,留着短发,颧骨凸起。 陆叶看着有些眼熟,但一时实在记不起。他后来上学从初中开始寄宿,五天回一次家,高中一个月回一次家,大学一学期或者一年回一次家,对于乡人的记忆,如果没打过交道,已经渐渐模糊。 “真的泼妇骂街啊!” 陆叶站在远处听了几句,忍不住咧了咧嘴,两人互骂的话真的是很恶毒难听。 在两个妇女旁边,还站了四五个围观身影。其中有人端着饭碗在门口看的,也有抽着烟不发一言的。 有个上了年岁大概两家都熟识的老婆婆看不过眼,劝解了一句,“你们少说一点,都是隔壁邻居,弄得那么难看以后怎么相处下去,骂人还骂到爹娘儿女身上。” 只是两个正在气头上的两人,根本听不进去,反而越骂越凶,甚至要动起手来。 就见赋梅婶指着高瘦的短发妇女的鼻子骂道:“我今天就是要打死这的天不收的婊子,别人大门口旁边的地,她硬是不要脸还说是他家的,我就是要把你那张烂嘴撕烂了去。” “就是我的地,就是我的地。”高瘦短发妇女不甘示弱,全身仿佛触电一般,手舞足蹈了起来,“你要撕我嘴,你来撕啊,你来撕啊,就看你敢不敢,你来撕啊!” “你不要动,我就来撕。”赋梅婶双手放下又抬起,抬起又放下,不断指着高瘦短发妇女,仿佛港片里的僵尸跳舞。 高瘦短发妇女则原地不断蹦跳,手脚乱挥,“我就动你怎么样,你来撕我啊!” “噗呲!” 陆叶一下笑出了声,又急忙捂住口鼻,免得被人看到。 他原本听着两人恶毒的互骂,心生反感,准备离去,可突然看着两人的动作,联想到曾经在后世看过的一些视频,在对照着面前的画面,实在是有些忍不住。 那双手挥舞起来,你前一步,我后一步,蹦来蹦去。 动作真的像极了在尬舞,如果听不懂方言的话,只看动作语气,滑稽无比。 “呸!你这个天都不收的烂人。” 突然,陆叶就看到赋梅婶突地一口痰吐在了高瘦的短发妇女的额头上,然后转身快步离去。 剩下的高瘦短发妇女,在原地愣了一下,随即发起癫似的坐倒在了地上哭喊了来,“我是真命苦啊,从大老远嫁到这里,老公没本事啊,要被这婊子欺负啊……” “不看了。” 陆叶见场面已经从对手戏转为了独幕剧,摇了摇头,不再看热闹,转头往家里走去。 农村里这种做冤家的事情,多不胜数,尤其是相互的邻里之间,为了一点屋檐的滴水,或者其他人的闲话,都常常吵闹得不可开交。 这种冤家对头持续的时间往往是几年几十年,有些能够因为某些原因又和好化解,有些是一辈子住对面都不往来不说话。 …… 第二十二章 调天线 第二十二章 回到家,陆叶先去房间看了一眼。他老子已经起床不在家。 他有出了门,走到隔壁的黄秋苟家看了一眼,见黄秋苟同样不在,只有黄秋苟的老伴,陆叶称呼英妹婆婆的老人在。 老人热情地招呼着陆叶到家里坐一会儿,要给他拿冰糖吃。 冰糖在这时候的一些偏僻的村子里还算是颇为贵重。小孩子除了一些婚庆喜事能见着大白兔之类的喜糖外,在村子里糖果还是很少有人会买,偶尔解馋都是吃点碎的小块冰糖。 陆叶对于肉很馋,但糖类倒没有那么想吃,摆手拒绝后,一溜烟又跑回了家里。 他估计着这时候他爸,应该和黄秋苟他们去商量那个承包修河堤的事情。 昨晚陆火兴和彭德斌两人,去找黄秋苟聊这个事情,时间并不短,等到陆叶准备睡觉,彭凌云被他妈来带回家去,他爸和彭德斌两人都没有回来。 “如果真能成的话,我爸也算是做成一件事了。” 之前在河堤的时候,陆叶其实心中就想过。 在大家都没有经济实力的情况下,最好的方式就是走集体的方式。 各家各户拼钱去修河堤,这是很难的。这个时候大部分的人手头都不宽裕,哪怕是十几二十块,很多人都不愿意拿出来。 另外还有就是各自的小算盘又多,生怕自己多出了一点,其他人少出了,做了冤大头。 陆叶记忆里,他家门口那条修路第一次修,要扩充成两米五宽,当时是村里拨款一部分,然后彭严处两个小队集资。 结果住在上面一些的彭处小队的不少人,就嚷嚷着那条路我们可以不走,我们走外面经过大桥头那边的小路。 所以,修河堤其实也是一样的性质。 说起来大家都有好处,汉x县这边夏季雨水多,柘溪发洪水很频繁。98年的时候,陆叶记得那洪水已经淹达到了他家门口,几乎彭严处大部分的稻田都淹没了。 但即便是这样的情况,棍子被打在身上,不少人都不知道疼。可以说是没有远见,自私自利,但其实归根结底,也是环境逼得人如此,太穷了。 在这样的情况想要修河堤,不让外人承包,最好的方式那就是,让所有人都不用从口袋里掏钱,用集体的东西。 像河沙和鹅卵石,这个是各种建筑的最基础用料,在全国各地很多小地方发家的人,第一桶金都来自这个。 费力少,利润大,租个铲车货车,装了就能往外卖。甚至如果铲车没有,请人装车也可以。 上云村柘溪河段的河道开阔,尤其是在彭严处两个村头的小队这边,有绵延将近两三里的河滩。河沙细腻,材质极好,鹅卵石个头均匀,是上等的建筑材料。到了后世不少地方都已经被挖空,政策上也严禁挖掘,可时不时的依旧还有人偷摸着干。 “有点无聊啊。” 陆叶在家门口站了一会儿,无声叹了口气。 父母现在都有事情不在家,他一个人一时也想不出干点什么,徘徊了一阵,还是回到了房间打开电视,准备找点无聊的节目消磨下时间。 刚打开电视,14寸的屏幕上一片雪花,陆叶踮着脚站在电视前,顺时针旋动着频道开关,绕了一圈能看的也就两个台。 一个是中央一台,一个是闽省电视台。 闽省电视台在播放广告,没什么可看的,中央一台则是画面伴随着雪花,仿佛图像打了马赛克似的,声音也带着沙沙的杂音。 陆叶又走到大门外的墙边,双手抱起一根碗口粗的竹竿,用力转了转。 竹竿有四米多高,上面用细线和铁丝绑着一个天线架子,然后一根电线从架子上,一直穿过墙角,延伸到房间里。 将天线转动调整了一个方向后,陆叶又小跑着到了房间,看了一眼电视屏幕上面的雪花是否有减少。 这就是这时候看电视的基本操作。 没有闭路线,没有网络,没有机顶盒,想看电视只能用天线去接收各大电视台发出的模拟信号。 “陆叶陆叶……” 就在陆叶为了能够看个中央一台,一次又一次跑到门前调整天线方向,突然远远的就看到彭凌云和一个小孩朝他家走来。 “凌云,你怎么过来了?” 陆叶停下了转动天线,望向彭凌云问道。 “我是来叫你去我家玩四驱车。”彭凌云蹦蹦跳跳地到了陆叶身边,又抬头看了一眼天线,“你是在调天线啊,我来帮你。” “行,免得我一个人跑来跑去。”陆叶点点头,调天线这种东西,没有人配合,一个人弄还真不太稳妥,稍微一个角度过了,电视里就是一片雪花。 “老六伯父和那个秋苟公公也在我家里,我妈说你中午到我家吃。” “是去了你家啊。” 陆叶表示理解,他之前还以为陆火兴是跟着黄秋苟去村里了,不过想想也正常,这种事情确实有需要来回合计,估计还要说服不少人。 “季任等会也去我家。”彭凌云摸了摸架着天线的竹竿,又指了指他身后的小男孩说道,“季任也要跟着来,刚才他家里爸妈打架了。” “季任?” 陆叶这才将注意力放在跟着彭林云一起来的小男孩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对方的个子比陆叶和彭凌云两人个子都高一些,皮肤比较白,只是更瘦,站在那里也显得有些畏缩。 陆叶一时似乎觉得有些陌生,好半晌陆叶才有些记起,他小时候确实是有一个小伙伴,只是后来因为父亲过世,母亲很早就改嫁去了其他村子,再没见过,所以他一下子才没想起来。 “季任,你说你爸妈刚才打架是不是很厉害?”彭凌云站在陆叶身边,兴高采烈地朝季任比划着问道。 陆叶一时也觉得有点一时,猜测着会不会是季任爸妈在床上“妖精打架”,结果被小孩子看到了不懂事,就到处说出去。 季任低着头,小声说道:“碗和碟子都摔碎了,我妈挠我爸,还骂他,然后我爸让我妈滚,我妈就哭着去外婆家了。” 陆叶听到这里突然顿住,瞪大了眼睛望着季任,问道,“你妈前面是不是还和赋梅婶婶吵架了?” “嗯。”季任微微抬起头,一双眸子望着陆叶,又点了点头。 “我操!” 陆叶猛地记起了一件事情,一下原地跳起,朝着季任推了一下喊道,“季任,快点带我去你家里。” 季任却没有动,呆呆站在那里,满是不解地看着陆叶。 一旁的彭凌云也是不明所以,站在调天线的竹竿下面,疑惑问道,“你不调天线了吗?” 陆叶心中焦急,也懒得和两个小屁孩解释,拔腿就朝着之前回家经过的彭处小队那边跑去。 第二十三章 救人(二合一) “唉,看着就要过年了呢,弄出这样的事情。” “好好一家人,就将散的,真的是着死。” “有什么好怄气的,就是那么一点点宽的地,想不开要去闹。季国亮其实人可以啊,老实是老实一点,但劳力还行,一家人总不可能饿死。” “还是他老婆傻呢,和其他家女人吵架,回头把气都撒在了老公身上。季国亮也是,有什么好过不去的,他还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呢。” “一个大男人,真是想不开啊!弄得那个赋梅嫂,过意不去,听说后面还包了一百多块钱。” …… 陆叶一路沿着小路小跑,脑海里不自觉地就浮起了父母闲聊,还有母亲和隔壁几个邻居拉家常时聊起的话。 他突然记起了为什么对于季任,这个也算童年小伙伴的男孩,会如此感到陌生的原因。 那就是他父亲过世之后,母亲改嫁,带着季任和大他两岁的姐姐改嫁到了其他村子,后来陆叶仅仅是偶尔有听闻过消息,并未再见过,很多都已经忘记。 然而,就在刚才,在听到季任说他爸妈吵架,妈妈回外婆家后,陆叶突然反应了过来。 如果没有猜错,季任他爸,可能这会正在喝农药自杀。 事情的起因其实就是今天陆叶从国道回来时候见到的,两个妇女在骂街吵架。 其中一个是赋梅婶,另外一个陆叶当时看着眼熟,没想起来,但如今想起来,那个就是季任他妈妈。 季任的妈在和赋梅婶的吵架里输了,被吐了口痰,回家之后就开始和老公季国亮闹。 季任的妈本就是剽悍泼辣的性子,数落季国亮废物没用,老婆被人欺负不敢出头云云,还动手抓破了季国亮的脸。而季国亮是老实性子,有些窝囊,大概是被逼得急了,和季任他妈吵完架,在对方回娘家后,季国亮心情郁郁,想不开干脆喝农药自尽。 上辈子这事情在彭严处闹得很大,又快要接近过年,陆叶好几次听到父母和不少人谈起。 陆叶不知道季任父母平日里相处得如何,是长期积累的矛盾,还是生活压力种种导致,但在他看来,这种喝农药自尽真的是十分不值。 其实在这个阶段,或者说再往前几十年,农村里喝农药自尽这种事情比比有之。 夫妻吵架,子女不孝,与人争执,这些都是此时普遍存在的矛盾,而在陆叶看来,最基本的根源还是从物质到精神达到穷困,那种面对生活无能无力的沮丧,或者某些时刻一时冲动,就酿成了悲剧。 其实到了后世,陆叶已经很少再有听到这样的事情,他最常听到的都是说现在的日子好了,一定得多活几年云云。 而相比其它几种方式,上吊、投河、高处跳等方式,之所以此时农村喝农药自杀居多,主要是农药普及开后,唾手可得。 很多人自杀并不是计划性的,而是应激自杀,典型的当时一时想不开,然后就到处寻短见搞死自己。 还有相比起其他方式,上吊投河这类都是决绝的,选择农药的会有不少只是纠结,甚至成为闹剧,或者借此要挟之类。 总之,酿成的悲剧很多。到了后世经济发展起来,逐渐都将农药往低毒性发展,而且不少农药都加了催吐剂,喝下去就会吐出来,不那么容易致死,这也是时代发展了。 “方才看到她们吵架骂街,我就该想到的。” 陆叶心中焦急,脚步不由又加快了几分,他家和季国亮无亲无故,至多也就都在算是认识。陆叶对于季国亮的记忆,也仅仅是对方几次在他家门口的稻田里除草施肥,会到他家借个水桶到水井里打水,洗手洗脚。 但不论如何,这都是一条人命。 陆叶重活一世,其实没有太大的情怀,可这事情撞见了,又只有他知道可能发生的恶果,他不能不理。 方才还看到了季任,这个年龄差不多看着有些内向的小孩,后来他几乎没有听到什么音讯,可以的话,他也不希望对方年少丧父,改变了以后的人生轨迹。 况且,这种一时想不开的应激自杀,和那种生无可恋的厌世者不同,现在的艰难困苦,其实到了后面几十年都会渐渐好起来,不值得。 “汪汪——” 一条躺在路边的黄狗,看到陆叶一路小跑着,突然蹿了起来,连连狂吠。 换做以往陆叶肯定慢下来,或者站立不动,等黄狗的情绪稳定,再慢慢离开。 这些家养的黄狗都有看家,看到有人飞速跑经常会追赶,可这会他心急如焚,俯下身捡起一块石头,朝着那黄狗就扔了过去。 黄狗呜呜两声跑远了一些,依旧狂吠不止,可是没有再继续追赶。 陆叶也顾不得理会,循着记忆一路朝季任家跑去,季任的家距离彭严处聚居的地方稍稍远上一些,周遭三四十米都没有房屋。这也是悲剧发生之后,当时都没有人注意。 还没到季任家,陆叶就看到了十一二岁的扎着马尾,穿着黄色毛衣的女孩蹲在路边不远处哭。 陆叶也顾不上理会,朝着季任家就跑了进去。 季任的家大门敞开着,陆叶进了门就听到后厅传来了一阵哼哼声。 他急忙跑了进去,就看到季国亮仰躺在地上,已经陷入昏迷,在季国亮身边还倒着几个褐色的玻璃农药瓶。 “你……你跑我家来干嘛?” 这时,突然有个声音在陆叶身后响起。 陆叶转过头,看到的是正是方才蹲在路边哭的女孩,一张清秀的脸上还挂着泪珠。 “你家?” 陆叶怔了下,随即反应过来,这女孩应该就是季任的姐姐季宣,对方恐怕还不知情。 “你爸喝农药了。” 陆叶来不及解释快速说了一句,又急忙问道,“你家的胰子(肥皂)放在哪里?” 季宣似还明白过来,跟着朝后厅走了几步,一眼看到季国亮躺在地上,身体抽搐,面容扭曲,猛地愣在了那里。 陆叶见季宣没反应,他也顾不上再问,转身就往季国亮家的厨房跑。 这时候时间紧迫,最为关键的是要催吐。 季国亮家的厨房一片狼藉,到处是碗碟的碎片,陆叶左右扫了一眼,抓起一个舀水的瓢,舀了一瓢水,看到厨房的外面的洗脸架放着一块香皂,抓起来就扔到了瓢里。 然后,又从地上捡起一双筷子,飞快地在瓢里搅了起来。 一边搅一边跑出来,到了季国亮身边,看到还愣在那不知所措的季宣,陆叶又大喊了一声:“你快点过来,帮我把这些水喂给你爸喝,让他吐出来。” 季宣仿佛被陆叶的喊声惊到,有些如梦初醒,一张小脸毫无颜色,可还是俯下身。 “扒开你爸的嘴。” 陆叶又喊了一声,一边飞快地手里的筷子在瓢里舀了一阵,看到水色变混,冒出了不少气泡,朝着季国亮的嘴巴灌了下去。 一大口肥皂水灌了下去,季国亮猛地一颤,张口朝旁边就吐了起来。 腥臭无比。 “继续喂!” 陆叶又将瓢里的水继续朝季国亮嘴巴里灌了一口,季国亮随意地一挥手,再次侧着身吐了起来。 成年人下意识力量,让陆叶和季宣两个人都被甩了出去。 陆叶爬起身看了一眼手上的瓢,被洒了不少,但还有小半的水,顿时将手里的那个水瓢一把塞得到了季宣的手上,大声说道:“你把里面的水灌给你爸喝,让他继续吐,知道没有?我去叫人!” 女孩抬起头,脸上泪如雨下,显然不知所措。 “把肥皂水喂给你爸喝,让他吐。” 陆叶又大声喊了一句,然后一阵风似的朝外跑去。 季国亮现在的情况危险到了极点,毒性显然已经进入了身体,虽他方才简单的催了一下吐,但绝对没有排除干净。 只是他和季宣两人,人小体弱,没办法把人扶起来,彻底的催吐排毒。 陆叶要去找的是他老子陆火兴,他老子在彭德斌家,这种关键时刻,他要找的是最能听他的话,并且采取行动的人。 不是说其他人不能信任,救人这种事情,在不涉及自身安全的情况下,绝大多数人遇见都不会旁观。只是季国亮如今的情况紧急,明显要送到县医院,或者镇里的卫生院才有可能救治回来。 有他和其他人废唇舌的功夫,然后等这些人将信将疑,看到季国亮的情况采取措施,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 但即便如此,陆叶飞快地在路上跑着,看到了一个从菜地里摘菜回来的妇人时,还是大喊了一句,“婶婶,季任的爸喝农药了,你快点去看一下。” 喊完,就朝着彭德斌家跑去。 好在整个彭严处,两个小队虽不少人散居着,但总体的距离并不算太远,曲折的小路拉直了也就一两百米。 等陆叶跑到彭德斌家,一进门,果然就看到了陆火兴和彭德斌还有黄秋苟正坐在圆桌边讨论事情。 “爸,爸……”陆叶喘着粗气,扶着门框,连连叫了两声。 前后连续跑了两趟,以他如今的这幅小身板,着实感到了疲累。 “怎么了? 陆火兴看着陆叶小脸煞白,一头汗水的模样,“你跑哪里去了,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陆叶深吸了一口气,咽了口口水,说道:“爸,那个季……季任的爸,季国亮,他喝农药了。” “什么?”陆火兴眉头一皱,哗地一下站起。 陆叶平复了一下呼吸,吸了口气,快速说道:“我方才经过看到季任的姐姐在那里哭,说她爸妈打架了,她妈去外婆家,他爸喝农药,我过去看到他爸躺在地上,还吐了。” 说完,陆叶又将衣袖伸到陆火兴面前,他袖子上一团污垢,是方才季国亮吐了之后沾染上的,“爸,你闻一下,吐我身上了。” 陆火兴抓起陆叶的袖子闻了一下,脸色瞬间大变,回头朝彭德斌和黄秋苟说道,“是甲胺磷。” “甲胺磷?”旁边的彭德斌和黄秋苟都站了起来。 甲胺磷是国内目前产量最大的一种高效、高毒有机磷杀虫杀螨剂,在座的都是种田的,对于这种农药再熟悉不过。 陆火兴神色凝重,盯着陆叶又问了句,“真是季国亮?” “嗯。”陆叶喘着粗气,重重点头。 “不要说了。” 黄秋苟放下带着的老花镜,朝着陆火兴和彭德斌道:“老六,你和德斌赶紧先去季国亮家里看看情况。” “好。” 两人不再多话,拔腿就往外跑。 陆叶见两人飞速离开的背影,又想要追上去,只是他这会已经跑不动了,只能大声喊道,“爸,送医院啊!” “陆叶,你还知道医院?” 站在陆叶身后的黄秋苟走到陆叶的身边,对于陆叶的表现似乎有些诧异。 陆叶他也是看着长起来的,平时见着还算聪明,但并没有这样突出的表现。 这个年龄遇见这种事,多数都不知道怎么办,可能害怕躲回家里,可能没在意出去玩,哪怕是会给大人传递消息,但也很难做得到像陆叶方才说的那么有条理,尤其是最后还补了一句要送医院。 “老师说的。”陆叶喘着气说道。 “嗯。”黄秋苟点点头,忽然抓起陆叶的手臂,“你别追你爸了,你走不动,我带你去。” 一老一少出了彭德斌家,黄秋苟大概是因为上了年龄的缘故,步伐不大,但速度不慢。陆叶大概是跑得累的缘故,跟起来还有些吃力。 只是两人并没有朝季国亮家里走,反而是到了彭德斌家隔壁不远的一严春松家。 这家人陆叶也认识,之前他妈叶元秋提起的国道边“大运头”那里的田,几年就是严春松种的。 “春松!” 黄秋苟到了人家门口,就高喊了一声。 “秋苟叔。”很快里面出来了一个四十多岁,微微有些谢顶的中年人。 “把你家拖拉机赶快发起来。”黄秋苟朝着严春松道。 严春松一时有些不解,“秋苟叔,怎么了?” 黄秋苟催促道:“去季国亮家里,赶紧的,他好像出事了。” “喔。”严春松应了声,不敢迟疑,转头就冲进家里,然后又提着一个拖拉机的摇把,小跑着出来。 走到家门口的拖拉机旁,将摇把插在拖拉机的柴油机头边上,狠狠摇了几圈,登时嘭嘭嘭的黑烟从机头的排气管冒了出来。 黄秋苟拉着陆叶上了拖拉机,三人沿着小路很快就到了季国亮家门口。 陆叶从拖拉机上下来,看到了季国亮家里后厅已经围了四五个人,地面狼藉一片。 “扶住扶住,再让他吐一下。” “水,再弄些水来。” 众人的呼喝声接二连三达到响起。 陆火兴和彭德斌几人将季国亮抱起,找来了漏斗,用大桶的水灌进季国亮嘴里。再然后两三个人抓着季国亮半趴着,用膝盖顶在对方胃部进行催吐。 季国亮前面陆叶就已经催吐过两次,这时候又吐了一阵,开始用力咳嗽了起来。 陆叶稍稍松了口气,看着季国亮这会儿的情况,应该缓过来了一些。 “好了,快点快点,春松的拖拉机过来了,送镇里的卫生院去。”黄秋苟在外面高喊了两声。 众人登时七手八脚扛起季国亮出了门,拉到了拖拉机上。 陆火兴、彭德斌和黄秋苟等人全都上了拖拉机,又有一个闻风而来的青壮上了车斗,很快拖拉机就挂挡启动离去。 “爸!” 看着拖拉机离开,突然从季国亮家里跑出了一个人,声音凄厉地哭喊着。 正是方才陆叶让留下来的季宣。 十一二岁的小姑娘,遭遇方才的重大变故,完全是懵的。 这会看着她爸被人拉去救治,似乎一下恐惧了起来。 “没事的。” 陆叶走到了小姑娘面前,轻声安慰了一句,“你爸肯定会没事的。” “季宣不要怕,你爸来得及,肯定会的没事。” “你外婆家在哪里的,季宣,要找人把你妈叫回来。” 几个已经听见动静的妇人也到了,看着哭喊的季宣连连安慰。 陆叶左右看了看,见已经没有他的事情,又看了一眼被人围在中间的小姑娘。 小姑娘似乎也感受到了陆叶的目光,泪眼婆娑地看了陆叶一眼。 陆叶挥挥手,转头离去。 第二十四章 家常 “那季国亮救回来了?” 中午,陆叶家的饭桌上,叶元秋看着坐在桌旁,扒拉着米饭的陆火兴,满是好奇地问道。 陆火兴夹了桌上的一块胡萝卜,放在嘴里,一口吞咽下去,这才说道:“救回来了,不过还留在卫生院观察住院,医生说还好催吐得早,不然再拖一会就真没用了。” 叶元秋摇头叹息了一声:“一个大男人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真要没了命,不说他老婆,他两个儿女怎么办呢?” 她从国道边回来后,已经从邻里听说了事情,对于季国亮的遭遇真的有些说不上来,这种村里为了一点小事闹的矛盾极多,更不必说夫妻俩吵架打架,可一个正当壮年的大男人想不开寻死觅活,其实还是少见的。 “两公婆过得下去就过,过不下去就离,鬼知道季国亮在想什么。”陆火兴扒拉完米饭,颇有些嗤之以鼻,“他老婆平时脾气就差,估计是平常就没少受他老婆的气,性子上来了。” “唉,这闹的呀。”叶元秋端起桌上的饭碗,又瞥了一眼桌边的陆叶,突然眉头皱起,“你下次碰到这个事,跑远点喊人就好了,别靠那么近晓得没?” “没错。”陆火兴用指关节敲了敲桌面,发出清脆的响声,“下回有事别过去看,直接和爸妈说。” 叶元秋又谆谆嘱咐道:“那喝了农药有些人是会发癫的,会伤了你。还有要是有人落水了,你也别去拉,赶快去喊人,家里的农药都是不能碰的,会吃死的,不能碰。” “知道了。”陆叶端着碗,看着饭桌中间风炉上沸腾的泥锅,轻轻点头。 叶元秋还是不放心,又补充了一句,“要记住啊!” “嗯。”陆叶又应了声。 他没觉得父母说的有什么问题,反而能听得出里面浓浓的关心。 像喝农药自尽这种情况,临死之前是会遭受巨大的痛苦,强烈求生欲会让人丧失理智,对于一个小孩子而言,随便磕碰一下都极有可能受伤。先前季国亮已经意识模糊昏迷过去,可当陆叶一催吐,也被季国亮推了一把。 还有人落水救人,小孩子在河边洗澡钓鱼炸鱼,其中一个掉下去,另外一个去救,结果两人都没能上来。这种事情陆叶从小到大也听过不少,甚至他还经历过一次。 初中的时候他和一个同学去河里洗澡,那同学不太会水,两人就在河边不远,水也就到腰部胸口位置,但水流稍微急了一些。 陆叶一个没留心,他同学立足不稳就被水冲走,人漂浮在水上站不起来。等陆叶急忙跑过去将对方拉起,他的这个同学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几乎整个人都压在了陆叶身上,当时的情况也就是水浅,两人都才没事。 可从那时起,陆叶就真正知道,在水里被淹是什么情况,见到有人落水,如果没有那个技术千万别逞能。 “不过,我儿子是真聪明。”陆火兴从桌边站起身,伸手摸了下正低头扒饭的陆叶,脸上颇有些骄傲之情,“季任要不是你,他以后就没爸爸了。” “我儿子聪明还要你说。”叶元秋听到陆火兴的夸陆叶,白了陆火兴一眼,脸上也露出了笑容。救人一命,不论如何都是一件高兴的事情。 “爸,你别影响我吃饭了。”陆叶推开陆火兴的手,故作嫌弃。 他其实在听到陆火兴说,人救下来之后,心中也有种说不清的感觉。成就感,或者精神上的某种满足,总之,这会在午饭上吃的分外香甜。 “臭小子,慢慢吃,急什么。”陆火兴笑骂一句,也没再逗弄陆叶,脸上的表情同样开心。 陆叶又专心致志地盯着面前的锅,不断伸长手和脖子,从泥锅里夹菜。 今天中午吃的是胡萝卜炖肉,肉是上午叶元秋回来买的半斤肥肉。肥肉切片切丁,在铁锅里稍微过火熬过一些荤油,然后胡萝卜切片,一起翻炒过火,之后加了油盐酱米酒和干辣椒葱蒜,再用炉火慢炖。 这样肥肉既不显得油腻,汤汁也有油水,胡萝卜炖的稀烂,浸透了汤汁,吃起来香辣可口,又带着丝丝的甜味。红红火火的一锅,比起单独的炖五花肉更合陆叶口味,也更下饭。 说起这胡萝卜,陆叶记得后来有个朋友进入县政府工作,和他吃饭的时候还聊起过。说是汉x县的特色食材里,黄毕洋的酸菜和阳信镇的胡萝卜,都是上等的。 陆叶对此倒不是特别能分辨,毕竟不是什么老饕,大概也就能吃出来比很多市场上卖的要强。 他小时候和彭凌云等小伙伴在外面玩,看到栽种的胡萝卜,拔出来到溪边洗了泥,咔嚓咔嚓就吃得香甜无比。 “你下午有没事情?帮我去集市里买个风炉和铁锅回来。” 坐在饭桌上吃饭的叶元秋,见陆火兴吃完又要拍拍屁股走人,突然开口说了句。 “买那个东西干嘛?”陆火兴一时还有些没反应过来,旋即又些讶然道,“你真要在‘大运头’摆摊呢?这……真能挣到钱?” 那天陆叶炫耀式的说卖热水挣了十块钱,他自然还是记得的。但当时没往心里去,只当是一时运气。 这几天叶元秋早起又是弄灯盏糕,又是做清明糕烧热水什么的,他也看在眼里。他其实对于这些事情都不太上心,甚至觉得可能叶元秋就是瞎折腾。 国道那边一天总会有一些大货车过,这个谁都知道,但总感觉算不上很多。那边都是稻田,又没人住,一直也没人将主意打在那边。 只是—— 这会儿听着妻子的口气,陆火兴突然觉得,很有可能有个不错的收益。 “你说呢?”叶元秋拿筷子在胡萝卜炖肉的泥锅里敲了敲,“昨天和今天的肉是你买的?” “老婆买的老婆买的。”陆火兴嘿嘿笑了起来,“还真是想不到啊,还是我老婆有眼光。对了,挣了多少钱?” 叶元秋根本不接话茬,说到底挣了多少钱,反而道:“上回就和你说了,看能不能把‘大运头’那边的地包下来,那位置好。” “这事情……” 陆火兴这回倒没有像上一次陆叶问的一样,敷衍过去,反而稍稍沉吟了一下,“过段时间不是要重新分地,我到时候看看。对了,那你是要买什么样的,趁着今天是赶集,估计好多商贩还没走,我骑自行车过去。” “就买他们那种摆摊的……”叶元秋说着顿了顿,忽然放下筷子,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张十块三张五块,还有七七八八几毛一块的零钱,差不多有四十块左右,递给了陆火兴,“再帮我买个烧热水的壶,大个一点,有年货什么的你看着买。” “这……这么多?” 陆火兴手中捻着一堆纸币,眼神有些吃惊。 “所以跟你说,让你回头把‘大运头’那地看看能不能包下来。”叶元秋没好气地回了一句,语气里却透着几分得意。 陆火兴郑重地点点头:“行,这事我记着了。” 这摆摊才几天,他估计能有个二三十块顶天了,可叶元秋一给他就是四十。 他是知道叶元秋的,以叶元秋的性格,会给到他手里四十,起码手头还捏个二三十块是有的。 陆火兴口袋里也就十几块,是今年卖稻谷拿到钱的零头。 一年大头的收入其实就是卖稻谷,还了化肥和农药,还有人工欠债之外,其实留下的就只有三百。 这三百没敢去动,年关将近,家里的年货还没置办,过年又要百年,还有一场喜酒,此外春节后陆叶下学期的学费,以及来年的稻谷种子,细算起来三百根本都不够用。 每年的情况差不多都是如此,今年还算是不错的,年关手头能留下个几百块,换做其他时候,家能看到的余钱也就几十块。难的时候,可能三五块钱,都要找邻里借。 忽然,陆火兴抬头注意到饭桌边一道目光望向他,一下叫了起来,“看什么呢?我要去赶集,你要不要去?” 陆叶撇了撇嘴,他本想拒绝,乡村赶集有什么可看的,但转念一想,这日子真的有些无聊,下午在家也不知干什么,走走也好,当即说道:“要去。” “要去就快点吃饭。”陆火兴将一堆纸币折叠好,揣进口袋,“等会回来我还有事。” 说着,又朝叶元秋道,“那个河堤的承包,我们是准备承包下来了。不要出本钱,到时候可能河堤修完还有钱分。” “嗯?”陆叶一边扒饭,一边竖起耳朵。 一个晚上过去,看来事情应该是有进展了。 仔细想想也是,修河堤是提上日程的事,谁修谁来修,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那些河沙鹅卵石,如果村人不采取动作,早晚不是被偷挖,其实就是被其他人以各种名义,低价承包走。 黄秋苟这位老支书,在陆叶看来,只要能拿出办法,他也不愿意将修河堤的工程承包给外人。 如果以村民集体的形式,进行开挖出售,然后售卖所得再修河堤,这种方式对于黄秋苟并不陌生,应该是可以的。 当然,其实这里面扯皮的东西也会有不少,比如河滩归属是国家,还是村集体,或者彭严处两个小队。 不过这个事情和陆叶没关系,他只是看到陆火兴掺和了进去,点拨了一句,具体要如何操作,就看他老子和其他人了。 “我懒得管你。” 叶元秋对于陆火兴说着承保河堤的事情,并不关心。 换做以前,她肯定会问上几句,但现在她一心想着的是在“大运头”那里如何更好地摆摊挣钱,这短短的几天里,在她看来是真的又来钱又省力。 对于陆火兴要干什么,她没有什么心思去理会,反正这个男人有点事情做,总比懒着强。 只是一边吃饭,一边补充了一句,“你不要借钱贷款什么的就可以。” “这个分寸我会没有。”陆火兴不在意地摆摆手,又瞥了一眼陆叶,“你快点了,吃完了没有?” “吃完了。”陆叶胡乱扒拉完碗里的饭,扔下筷子,下了饭桌。 陆火兴又看了一眼陆叶的吃干净的空碗,笑了说了一句本地的俗语,“闻到荤腥气,饭桶挖到底。” 陆叶跟着也咧嘴笑了起来,这话后世其实已经没有人说了,那时候鱼肉不缺,哪怕条件差些,不说顿顿吃腻,但隔山差五总没什么问题。 但在这个时候,还是流传广泛,大多数人饭桌上摆着的还是蔬菜居多,偶尔吃上一两顿荤腥,一个个米饭都能多吃上一两碗。 第二十五章 赶集 汉x县有一二十个乡镇,每个乡镇赶集的日子都不一样。 赶集的时间按照公历算,阳信镇这边是逢五逢十是赶集的日子,其他乡镇有逢一逢六、逢二逢七,也有和阳信镇重复是逢五逢十的,不过那是汉x县县城以南的区域了,距离三四十公里,比较远。 这样的时间轮流,对于很多职业的商贩来说相当重要。从县城或者更远的市里批发进货,能够一个乡镇一个乡镇,趁着赶集的日子,不断售卖出去。 对于一些本乡本土的人来说,也能够趁着这个日子,将吃不完菜蔬鸡鸭,或者其他手工产品拉到集市上售卖。 陆叶坐在自行车后面,一路跟着陆火兴,大概花了二十分多钟时间,赶到了阳信镇的集市。 陆叶从自行车后座上下来,跟在陆火兴推着自行车后面,一路看着整个集市。 赶集的时间一般都在上午,再加上大多数人都起得早,最热闹的时间一般都是在上午八九点到十点左右。 这时候时间已经差不多12点半,以菜市场为中心辐射到两侧街道的集市,在以往其实都处于落幕的时间。 可今天人流却不见得少,摩肩擦踵,远远的还在外面,自行车就已经推不进去。 “这是快要过年了。” 陆叶注意到眼界不少店面门口都摆放着对联、年画和鞭炮,想起如今已是腊月,距离春节的时间并不算远,很多人开始准备年货。 “永叔,我自行车放你门口啊。” 在一家杂货店旁边,陆火兴将自行车停下,冲着店内正在忙碌的一个中年男子喊道。 那男子正应付着一个在店内买货的妇人,听到外面的呼喊点了点头,“你放呗,不要把门挡住就行。” 这人陆叶并不认识,但看样子应该和陆火兴相识。 陆叶也不奇怪,一个乡镇的,认识些熟人很正常,他老子这时候还算活跃,到处认识的人也不少。 陆火将自行车放好,冲着店内的男子挥挥手,“麻烦你了。”又朝后面的陆叶招呼了一声,“走,我们进去看看。” 父子俩进入到了集市,嗡嗡嗡的嘈杂说话声,叫喊声便在耳边炸响。 陆叶跟着陆火兴身后,未免被人流挤散抓住了陆火兴的衣服后摆,不时又踮起脚左右探头探脑地观望了一阵,只是由于个子小的缘故,几乎看到的都是人。 除了一些道路两侧的小摊之外,他注意最多的就是地面。各种塑料袋、泥块、包装的纸皮和碎纸屑扔了一地,有卖鱼的摊子前,水迹混合着泥土,变得泥泞。 空气里的味道也不好闻,除了大量人流混杂的气味外,在一些家禽和肉类的摊子边缘,还混合着刺鼻的腥臭味。 陆叶对于这样的情况倒没什么嫌弃,反而觉得有种莫名的亲切。 上一世里他对于逛集市的记忆,其实也是在小时候。之后都在外地求学,少有的几次在年关帮着父母一起置办年货外,几乎很少在赶集日到集市里。 街道两侧的小商贩,售卖的各种东西都有,自家产的蒜头、红薯、山药、白菜、酸菜、土豆、胡萝卜、菜头,从再到竹制的竹椅、扫把、畚斗、簸箕、蒸笼,还有锅碗瓢盆各种厨具,街边店铺上的灯笼、蜡烛、香纸、对联、鞭炮,琳琅满目。 再往集市里走一些,就是集市中心的菜市场。 五六米高的金属大棚,大棚下是水泥砌成的四排差不多在三四十米的摊位。 各种蔬菜瓜果到禽类鱼肉,新鲜带着泥的,半加工的,加工完全的,一一摆了出来。人流穿梭期间,不断在各个摊子前驻足逡巡。 肉贩子拿着切肉刀剁肉砍骨头的声音,鲜鱼在水盆里的拍打尾巴的叮咚水声,水果摊前小贩和客人降价的呼喊声,熟人偶然相遇的寒暄声,小孩被家长抱在怀里的哭喊声,还有偶尔响起的鞭炮声。 平常集市虽是热闹,但绝不会有这么多,这应该还是快要过年的缘故。 陆叶回忆起之前看日历时的时间,今天是1月30日,春节是2月10日,中间也就2月5号还有一次赶集。 这时候大家都忙着置办年货,难怪会12点集市都未散去,如此热闹。 “这才是人间烟火气。” 陆叶拉着陆火兴的衣服后摆,看着这热闹场景,目眩迷离。 这样热辣鲜活,还带着年节将近喜气的场景,于重活一世的陆叶来说,再次站在人群中细细观察,有种说不上来真实感。 真好,人间值得。 “爸,我们要买年货吗?”陆叶望着往来的人群,听着耳边闹哄哄的声音,拉了拉陆火兴的衣服,大声问道。 陆火兴在前面挤着人群,不时伸长脖子左顾右盼,回头说道:“先帮你妈要的买了,剩下的再看,有些年货等下次赶集你妈来了再买。” 父子俩在人群里一通乱挤,终于将叶元秋交代的火炉、铁锅,还有几个模型的金属勺买齐。这个是用来炸灯盏糕的。还有一个大概在三升左右的铝制水壶,放在火炉上,直接可以烧水。 “好了,回去吧。” 陆火兴双手或抱或提,抓着一堆东西,准备回去。 人太多,明明是大冬天,两父子挤得头上都开始冒热气。他下午还要和黄秋苟以及彭德斌一起合计河堤的事,不能继续再耽搁下去。 “爸,我们去买那个。” 就在父子俩往回头的时候,陆叶突然指了指路边一个摊子。 陆火兴顺着陆叶指的方向望过去,顿时笑了起来道:“买那个干嘛?那是擦脸的,你要用啊?” “我妈,我妈用。”陆叶大声说道,“早上天很冷的。” 陆火兴怔了下,心里似乎有点不是滋味,只是旋即又笑骂道:“还知道疼你妈了。好,你妈挣钱幸苦,应该的。” 两父子走到摊子前,摊子上卖的正是这时候很常见的护肤品,有雪花膏、珍珠膏、珍珠霜、牡丹霜以及甘油等七七八八的 “你说要哪个?”陆火兴扫了一眼,完全不懂,转头望向陆叶问道。 “这个。” 陆叶左右看了看,挑了一罐百雀羚雪花膏,其他的各种牌子他基本都不认识,只有百雀羚和夏士莲两个牌子还算记得。 “那行。”陆火兴爽快地付了钱,带着陆叶往集市外走。 刚到了集市边缘,陆叶突然又脚步顿住。 “又看到什么了?”陆火兴回过头,虽有些不耐烦,但也没觉得奇怪,集市这么热闹,陆叶个小孩子过来还不看花了眼。。 陆叶指着街边路口的一个小摊,“爸,爸,我想吃那个。” 第二十六章 光饼 “哪个?” 陆火兴疑惑地朝着陆叶指的方向望了一眼,看到了街边有一个圆形的铝皮大桶支起来的小摊,登时稍稍皱了下眉,“你不刚在家吃过饭?” “我饿了。”陆叶故作可怜地昂起小脑袋,“我走路走饿了。” “行了行了。”陆火兴看着陆叶可怜兮兮的模样,摇摇头,“反正是你妈给的钱,回头你妈骂你我不管。” “嗯嗯。” 陆叶用力地点点头,一路小跑着到了这个小摊前。 小摊附近空气里弥漫的便不再是混杂了乱七八糟的气味,反而有浓郁的面粉烘焙过的香味。 这种小摊陆叶一点都不陌生,在汉x县县城的街头巷尾,还各乡镇集市都很常见。 摊主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身侧是一张折叠的小方桌,方桌上摆放着一个个白色的圆形薄面团。 在他身前则放着一个大概七八十公分高,直径在一米左右的铝桶。 铝桶是用一圈铝皮围成,下面是空的,上面有个铝皮的环形盖子,盖子中间是空的,留有一个直径在三四十公分的口。 在铁桶里面,罩着的是一个和酒缸米缸类似的陶制大缸,大缸下面放着烧红的碳炉。 中年摊主此刻正拿着一个铝制的夹子,小心翼翼地伸进铁皮包裹的大缸里,夹出了一个个烘烤好的面饼,放在环形的铝皮盖子上。 烘烤得金黄的面饼散发着浓郁的香味,瞬间吸引了不少周围赶集的人群。 “光饼,刚出炉的。”中年摊主喊了声,又喊出价格,“一个三毛,两个五毛。” “我要一个。” “我要两个。” “给你钱。” 摊子周围有喊声响起。 大概是时间到了中午的缘故,很多路远赶集的人还没来得及回去,三三两两聚集在小摊前,一看到中年摊主将刚出炉的面饼夹了出来,纷纷掏钱购买。 “爸,我们也买两个,我和你一人一个。”陆叶看着人群热烈起来,转头朝跟上来的陆火兴说道。 “那就买两个。” 陆火兴舔了下嘴唇,本来他只想给陆叶买一个,但闻着味道,还真有些忍不住。 付了钱,父子俩一人手里拿着一个饼,开始往回走。 陆叶双手捧着比他两个巴掌还大的面饼,狠狠咬了一口,烘烤后的面饼表皮酥脆,咔咔有声,里面的一些又带着劲道,还有饼里的一点点细细的肥肉丁。哪怕陆叶这会并不饿,可依旧吃得津津有味。 这种面饼在汉x县俗称就是“肉饼”,不算当地只有的小吃,但也算特色,广泛些的称呼是“光饼”,在闽地从省会到诸多县市都有流传。 来历众说纷纭,但闽地几乎不产小麦,当是北地传来无疑。 一种说法是唐朝时,中原光州的人口南迁流传开,叫做“火烧馍”或“烙馍”,因来自光州,又被叫做光饼。 还有说法是明朝嘉靖时期,戚家军抗倭,连日阴雨,军中不能开伙,制作了光饼充作干粮。又或是说有老农给戚家军献上制饼之法,用于军中。在闽地的一些县还有传统的光饼节,纪念抗倭。 不论哪一种说法,光饼在闽东闽北这些地区,算是完全流传开。 但不同地区,岁月倥偬,制作的光饼也略有不同。 一般光饼都不厚,比较薄。一些地区的光饼,个头会做得比较小一些,也有做成环状的,中间可穿绳,在汉x县这边,基本上是直径在七八公分的圆形。 制作的方法其实也很简单,面粉加入食盐揉搓,短暂发酵后,做成一个个饼胚,饼胚上加入细细的肥肉丁,或者选用梅干菜。 然后将饼胚底部刷水,伸手入缸将饼胚贴在缸壁上用木炭烘烤,不用多场时间,色泽金黄、香脆可口的光饼就可出炉。 陆火兴一手拎着用细麻绳绑着的铁锅、风炉,肩膀上挂着几个勺子,空着的一只手咬着光饼,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转头朝陆叶说道:“记得不,去年有个人还以为‘肉饼’不能吃。” “嗯?”陆叶微微一愣,一时不知陆火兴想说什么,小时候的记忆很多他都模糊了。 陆火兴看着陆叶的表情,将最后一口光饼吞咽了下去,然后拉扯着嗓子,怪里怪气地叫了一句:“肉饼,卖肉饼!” “噗——” 陆叶一下笑出两声,他突然想起来了陆火兴在说什么,上一世他老子用这个“肉饼”段子笑了他几十年。 其实就是小时候有卖肉饼的小贩,骑自行车载着一篮子的肉饼,走街串巷吆喝。 陆叶一次在家门口听到了,就问陆火兴,卖的是什么东西。陆火兴怕陆叶馋,就骗陆叶说这是“牛饼”,专门给牛吃的。 在汉x县的方言里,肉字和牛字发音接近,再叫上小贩的叫卖吆喝声,拖曳得极长,很难分清。以至于陆叶很长一段时间都误以为真。 差不多应该是到了去年还是什么时候,隔壁邻居有人买了,还掰给他半个吃过,才知道被骗。 这个事情后来陆叶哪怕到了三十几岁,他老子在饭桌上偶尔响起,还会拿出来提。每次又都会被她妈怼,说陆火兴连肉饼都不给儿子买,还好意思骗。 “不过,光饼这个我妈回头应该可以卖。” 陆叶一边跟在陆火兴身后,一边啃咬着光饼,脑海里想道。 对于以后的发展,陆叶想法又很多,但现在都太早了,他根本没能力去操作。 短期之内,最快能够最快来钱,改善家庭条件的,在“大运头”卖早餐是最好的选择。 相比起灯盏糕和清明粿,光饼的制作,只要解决了工具,更加方便,存放的时间也更长。哪怕变凉了,只是影响了一下口感,味道依旧还成。 光饼的利润也不低,可能比常见的包子馒头还要高一些。 陆叶在县城上高中,早餐经常就是吃光饼,那时已经是零几年了,价格已涨到了一块一个,再到了陆叶穿越前,价格差不多就在两块一个。 而且光饼在闽地深入人心,甚至是辐射到的浙赣两省的部分区域,也有不少知晓的。 陆叶记得他曾经出差去魔都,在一条以汉x县命名的道路里,就看到有人汉x县的在外的小贩,专门做光饼售卖。 这其实也是陆叶对于“饼”这种食物最初的印象,光饼、月饼、芝麻饼还有各种饼干等等,都是这种烘烤烘焙得干干的,以至于他后来去北方上学,第一次见到“炒饼”这种吃食的时候,一下子理解不能。 饼怎么可以炒呢? 不过,后来看了制作工艺,又联想起家乡的另外一道著名的小吃,这才明白过来。 第二十七章 过去 两父子到家的时候,时间差不多已经到了下午两点多。 陆火兴将东西卸下之后,就急匆匆的出了门,不过这次没有去彭德斌或者黄秋苟家,反而是直接朝村内大路的“洋灰坝”方向。 陆叶估摸了一下,陆火兴应该是去村委了,承包河堤这个事情,他虽是故作无意地点拨了一句,但陆火兴在家里也没细说,他也并不算清楚。 转身进了厨房,陆叶就看到叶元秋正在检查新买来的风炉和铁锅。 风炉是红土烧制的,基本不碎裂没问题,铁锅则由于还没有沾染过油烟,两面都还比较鲜亮,比柴火灶用的大铁锅要小上不少,大概和后世煤气液化灶用的锅差不多。 大概看了一遍外观后,叶元秋起身从灶台里夹了几块烧红的炭头,放在新买来的风炉里。又简单地清洗了一下铁锅,放在风炉上。 “妈,你这时候就开始要炸灯盏糕了?”陆叶凑上去,有些好奇地问。 “没有。”叶元秋摇摇头,等铁锅锅底热了,将洗锅后残留的水分蒸干,开始往锅里倒了一点菜籽油,“我先给这个锅过一下油。你站远一点,别被油花溅到。” 说着,叶元秋在铁锅里倒了一点菜籽油,抓着铁锅的把手,轻轻摇匀起来,“新买的锅过一下油,不容易生锈,到时候也不会有铁锈味。” “这样啊。” 陆叶轻轻点头,他曾经是完全没有在意过这些事情,哪怕是独自生活开火做饭的次数也很少,但如今换了一种心态,细细去观察,发现细枝末节里处处透露的都是生活智慧。 “咳咳——” 这时,轻声的咳嗽声和脚步声从门外传来,似乎有人从厨房门前经过。 “元秋——” 还不等陆叶起身,就听到门外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 陆叶几步跑了出门,就看到门外一个干瘦的身影,正卸下肩上挑着的一担木炭。 那是个皮肤粗糙呈古铜色的老人,很瘦,头上没太多头发,下身穿着肥大的裤子,上面是一件旧的棉袄,或许是因为挑的担子上是黑色木炭的缘故,衣服沾染了不少黑色,显得有些脏乱。 陆叶望着这个老人,愣了愣,一时似忘了开口。 面前这个老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爷爷陆富友。 陆叶对于爷爷陆富友的印象已经有些模糊,而且和徐冬狗、黄秋苟这些邻居不同,这是他的血亲祖父。陆叶在那年高二的暑假,他是亲眼看着他爷爷离开人世的。 此刻再次见到老人衣着虽显脏乱,却精神矍铄地站在面前,尽管他心里早有准备,但那种瞬间涌起的复杂情感,还是让人一时难以适应。 “爸,你回来了。” 跟着从厨房里走出来的叶元秋没有察觉陆叶的异状,径直开口朝陆富友打起了招呼,“吃饭了吗?没吃我给你热点饭。” “吃了吃了,我中午吃完饭,趁着天暖和了才回来的。”陆富友笑呵呵地应了句,一边从裤兜里摸索出了旱烟斗一边指着放下的木炭,“元秋,你等会把炭拉厨房去。” “行,爸,你先放哪里,等会我来弄。”叶元秋快速说了句,似乎听到了厨房热锅上的油翻腾,急匆匆地转进了厨房,声音传了出来,“陆叶,给你爷爷倒杯热茶。” “哦。” 陆叶听到喊声,这才有些反应过来,望着已经点燃旱烟坐在门口板凳上抽起来的老人,无声地吸了口气,喊了一声,“爷爷,你坐着,我给你倒茶。” “不用了,我又不渴。”陆富友笑着摇摇头,吞吐了一口旱烟,褶子爬满了脸颊和额头。 陆叶转身进了厨房,找了个干净的茶杯,又在叶元秋的指点下,从一个红色的饼干箱里抓了一些茶叶,泡了一杯热茶,端到了老人面前,“爷爷,喝茶。” “好好好。”陆富友笑着从陆叶手里接过茶杯,放在一旁的板凳上,又望向陆叶笑着道,“又懂事了些啊。” “嘿嘿……”陆叶故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目光又落在了旁边的木炭上,出声问道,“爷爷,这个碳会不会很重?你是在哪里给人看山,路会不会很远?” 陆叶知道他爷爷最近这一年多都在给人看护山林,偶尔在山上还会少一些木炭回来,但具体在哪却不清楚。 “这个碳能有多重?四五十斤而已。” 陆富友笑着摆摆手,又继续从旱烟斗上绑着的一个小布袋里,倒出了一小撮的烟丝,压在了还没烧完的烟斗上,吧嗒吧嗒地抽了两口,忽然又朝西面的山指了指,“看到没有,那个山尖边上。” “是在虎堂么?”陆叶转身顺着老人所指的方向望去。 他家门口是难得的开阔区域,距离柘溪直线距离也不过一二百米,但东西两面都有大山。一个是东面的船山,两面尖中间凹,其形如船。另一个就是西面的虎堂山,由好几座高低不等的山峦组成,据说以前那边还有老虎(华南虎)盘踞,因此得名。 “嗯。”陆富友点点头,“从虎堂到家,远也没多远,顶多也就八九里路那样。” “那么远?”陆叶有些吃惊,“那么远爷爷你还把这些碳给挑回来了。” “这算什么。”陆富友啜着旱烟,笑着道,“我年轻的时候,挑担子,一头你爸和一头你姑,我一天就走了一百多里的山路,先到湖溪老家,你二公公那吃个午饭,晚上再到你的舅公那里。” “嗯?湖溪老家?”陆叶来了兴趣,一边从堂前大厅,搬了一条小马扎,坐在了陆富友身边,一边问道,“爷爷,你是什么时候搬出来的?” 湖溪是阳信镇的一个小山村,上一世陆叶曾经开车去过两次,那是在村村通工程之后,可依旧九曲回肠,极为不好走。 陆叶对于自己的家族史曾经很好奇,为什么南迁会搬到那么偏僻的地方,然后他爷爷后来又搬出来。 上辈子陆叶从他父亲陆火兴口中零零散散地听过一些,但他爸已经是在上云村出生,所知其实也有限,只是那时候爷爷已经过世多年,如果不是刻意去打探,也了解不了太多。 “我从湖溪村搬出来?那……那是五四年还是五五年的时候了,老二刚出世没多久。” 陆富友收起旱烟斗,端起茶杯抿了口茶水,似陷入了回忆,“湖溪那个地方,我们是外来户,没有地,住的是茅草棚。你的二公公,我的亲弟,就送给别人做了儿子,然后换了一点地回来。那时候比现在还苦呢……” “二公公我知道。”陆叶轻轻附和着,他爷爷是1928年出生,爷爷的胞弟比他小上两三年岁,出生不久后送给了湖溪村一户人家当儿子,换了一些地回来,其实就是卖儿卖女。 这也是那时候常见的事情,不过两家联系没有断,一直还有往来。陆叶工作以后,还去给他二公公拜过年。 “我们为什么要搬到湖溪村去呢?”陆叶又问道,“湖溪村那么偏僻。” “以前的话,也不算特别偏,还是有条山路。”陆富友解释道,“那里还有一条路通往浙省,你奶奶就是那边人,国民党逃往台湾的时候,还有部队从那山路上过,你奶奶的一个哥哥就被拉了壮丁。那湖溪村里还有个国民党大官留下来的儿子,养在你二公公的一个姑婆家里。解放前还有土匪呢。还有我们以前是住在太湖……”陆富友被陆叶勾起了谈兴,又絮絮叨叨地开始说了起来。 陆叶从陆富友的话里,大概算是理清了自己的家族史。 在陆叶曾祖父那一代,在太湖那薄有田产,只是民国时期,世道混乱。他曾祖父得罪了人,怕人报复,带着全家连夜逃了出来。从苏省一路穿过浙省,躲在了湖溪村这么一个山头旮旯里,他爷爷陆富友后来又将全家从湖溪村搬到了如今的上云村。 一个下午,陆叶就坐在家门口,晒着冬日的太阳,听着爷爷讲起那些过去。 陆叶也没有想过寻根什么的,只是对于曾经的那个时代,颇多感慨。 好在,那些苦难,都已过去。 傍晚,陆火兴从村委回来吃晚饭,神色颇为振奋。 一开口就带回来了一个消息,明晚彭严处的两个生产小队的村民要来家里开会,会议主题有两个,一个是分田,一个承保河堤。 第二十八章 小队开会(上) “还没过年呢,这两天家里都有肉吃了,老六,你们要省一点。” 饭桌上陆富友一坐上桌,看着桌上风炉里的一锅鲜笋炖肉片,忍不住朝旁边的陆火兴牢骚道。 昨天下午陆富友回来,和陆叶聊了一个下午,晚上吃的是胡萝卜炖肉,还有清明粿。 清明粿用的是萝卜丝和肉丁,当时他就吃得很开心,觉得陆火兴和叶元秋看到他回来,特别做了一桌好菜。 今天早上是简单的炖白菜和酸菜,但吃了一个灯盏糕。中午加了一个胡萝卜丝瘦肉丁,晚上又来了一锅鲜笋炖肥肉片,这让陆富友一时还有些不适。 “爸,这个是你儿媳妇买的,她这些天赚钱了。”陆火兴满脸红光,夹了一块大肥肉放在陆富友碗里,笑着道,“你就放开的吃,你半年都没回来了,吃两顿肉算什么呢。” “喔唷——”陆富友见陆火兴给他夹菜,似有些手忙脚乱,连连叫道,“老六,你吃的你的,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爸,你就快点吃了,等会吃完了,小队里的人就要来我们家开会了。”陆火兴说着又要夹菜,“我小的时候,你有一点好的,都是省给我们几兄妹吃。” “爷爷,笋炖肉好吃,你要多吃碗饭。”正在扒拉米饭的陆叶,这时故作稚气,冲着陆富友喊道。 他老子人不怎么样,但对于他爷爷一直都很孝顺。在他爷爷晚年,两个伯父都不管的情况下,一直都是吃住在他家。 在他爷爷离世前一两年不能洗衣服后,他老子那么一个懒的一个人,主动给他爷爷清洗起了衣物。 还有他老子的一些习惯,像有好吃的基本碰一点就会放下筷子,让给老婆孩子,都是他爷爷那里来的。 “好了好了。”陆富友见陆火兴又要给他夹菜,又摆摆手,“老六,不要夹了,弄得桌子上都是汤汤水水。” 说着,又朝旁边热中午吃剩的胡萝卜丝的叶元秋道,“元秋,别忙了,过来吃饭了。” “来了。” 叶元秋将半盘胡萝卜丝炒肉丁装盘,走到饭桌旁,“爸,我们自己也是要吃的,陆叶前几天不肉吃,饭都吃不下去。” “现在日子好过了。”陆富友抓起筷子,轻轻感叹了一声。 陆叶看着这种情况,突然开口说道:“爷爷,你明年不是不给人看山了嘛,妈,我不是跟你说我们可以再卖肉饼啊,我爸又不去,可以让爷爷去帮你看下摊子啊。” “嗯?”桌上的三人听到陆叶的话,都愣了一下。 “要你多话!”陆火兴拿筷子敲了敲陆叶的碗,“快点吃饭了。” “不是……”陆富友这时也反应了过来,忽然瞥了一眼身后的厨房门,见没有人这才压低了声音,朝叶元秋问道,“元秋,你卖灯盏糕和清明粿能挣钱呢?” “爸,你问这个干嘛?”陆火兴抢先说道,“明年不去山里,就在家好了。” 陆富友又再次看了一眼身后的厨房门,没理会陆火兴,反而望向叶元秋道:“我孙子说的不错,我还会动,元秋那里卖吃的,又不费力,我可以帮助看看摊子。” 昨晚陆富友回来,家里做了清明粿,早上又有灯盏糕,已经是知道叶元秋在国道卖这些给过路的车辆。 “这个……”陆火兴一时有些迟疑,侧头看了一眼叶元秋。 “也可以。”叶元秋思忖了下点点头,“爸偶尔帮我拿点东西。” 陆富友过去倒不需要卖什么东西,只有看一下东西就好了。陆叶昨晚上和她提过,可以弄个光饼摊子,她也觉得行。再加上叶元秋觉得灯盏糕和清明粿,到时候不少家伙什,确实需要多一个人。 “那就这样,爸你再去山里,我也不放心。”陆火兴敲了下筷子,说道,“今晚开会刚好要说分田,我来说一下,把‘大运头’那里拿下来,反正那里的田也比较贫,不行,我就跟谁换下。吃饭吃饭。” “嗯。”陆富友重重点点头,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其他两个儿子不管他,吃住都在小儿子家,有些时候陆富友也会觉得亏欠了小儿子,所以他在家力所能及的,总会做些事情。 像去给人看护山林,有被砍伐不要的树木枝干,他都会捡起来,烧成木炭,然后挑回来。 陆叶在旁边看得也暗自高兴,他所以提这个,等他上学以后,他妈要是将几个摊子铺开,在国道边一个人肯定忙不过来。 还有他妈人很好,但后来有一段时间对他爷爷是有些冷淡的,这个不是针对他爷爷,而是兄弟妯娌之间的怨气。 他爸其他几个兄弟姊妹家里都不管他爷爷,常年吃住都在他家,这种事换做哪家的儿媳心理都很难平衡。 尤其是在经济不宽裕的情况下,真的是难。 这种问题,在国内不止是现在的农村,哪怕放到后世,依旧很常见。 “还在吃饭呢?” 正在一家人吃饭的时候,厨房门外,彭德斌的声音传了进来。 一进门彭德斌看到坐在饭桌上的陆富友,热情地打起了招呼,“富友叔回来了。” “嗯,昨天回来的。”陆富友回头应了一声,又指了指门边的一条板凳,“你先坐。” “德斌你吃了?”陆火兴放下碗筷,朝着彭德斌说道。 “吃过了,今晚上要和小队里说承包河堤的事,我就早点过来了。” 彭德斌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包香烟,给正吃饭的陆富友分了一根,没给陆火兴,陆火兴不抽。分完又自顾自地坐在门边点起,吞云吐雾道,“老六,等会两个小队的人都过来,我想下承包河堤这个事情弄下来,要不你再弄一个队长当一下。” “嗯?”陆火兴微微诧异,笑着道,“怎么说?还要弄个官给我当。” “这个事毕竟是要你挑头嘛,你当严处队队长肯定可以。”彭德斌笑着道,“再说了,小队的队长是选的,河堤这个事弄起来,大家都有钱,至少一半人会同意,我这边也是。你当严处队队长,我弄彭处队队长,我们也好做事。” 陆火兴笑了笑,倒没有拒绝,“那就看大家怎么说了。” 饭桌上陆叶听得真切,他对这个倒没觉得意外,弄河堤这事情,要两个小队合作,当个小队队长正合适。 他老子种田出力气的事情不爱弄,其他的门门道道倒是都有兴趣,尤其是人好面子,有人推崇肯定不会拒绝。 “老六哥,吃饱了没有,我们是过来了。” 说话间,门外呼喝的声音响起,显然又有人到了。 第二十九章 小队开会(中) 嘈杂的说话声,从堂前传来。 “陆陆,把这两个暖水瓶拿到厨房去。” 厨房内,一盏略显昏黄的白炽灯亮着,叶元秋站在灶台前,将锅里刚烧好的两个暖水瓶小心翼翼地盖上木塞,朝着旁边的陆叶招呼道,“小心,别把自己烫着了。” “好嘞。” 叶元秋一左一右拎起两个暖水瓶,走出了厨房门。 门外是黑黢黢的一片,除了远处大桥头的几户人家窗户口隐约的一点灯光之外,入目所见大多数都是漆黑,只是耳边的喧嚣嘈杂却越发大了起来。 陆叶转身朝着大门的堂前走去,大门上面原来一盏只有15瓦的白炽灯,刚刚被人换成了100瓦,光线明亮,哪怕是在冬日都吸引了一些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飞虫环绕。 白炽灯下面,三四个身影面朝屋内几乎堵住了大门,一个个探着头似乎正在听里面说着些什么。 陆叶走到门口前,正准备从几人的缝隙里钻进堂前,忽然他前面一个平头矮壮的汉子似乎激动了起来,一下朝大厅挤了进去。 “这个事早就要这样做了,我彭德汉第一个同意,这个还能不同意?我们一个个都快要苦死了,又要过年了,日子是真不好过。不要说国亮了,就是我都想弄一瓶甲胺磷灌下去。” 陆叶跟着这个叫做彭德汉的平头矮壮汉子,一起挤进了堂前大厅。 外面的寒意登时烟消云散,众人聚集后的热气使得空气变得浑浊,各种烟味、体臭味、脚丫子的味道直往鼻子里钻。 陆叶几步从挡在身前的人群里钻了过去,来到了堂前的大厅中间的一张圆桌。 圆桌边上坐着包括陆火兴、彭德斌等八九个人,在圆桌最上首坐着的是黄秋苟,带着一副老花眼镜,手里拿着钢笔,身前摆着的是一本16开的文件纸。 在圆桌边上,靠着两侧的门板或坐或站还有三十个人,清一色二十五六岁到五十岁上下的青壮,将整个不算宽敞的大厅挤得满满的,以至于有那么几个人没地方落脚,站到了门口的白炽灯下面。 出了少数一些在外打工未到的,此刻堂前这里站着的,差不多就是彭严处两个小队各家各户的户主,也就是家中的男劳力当家人。在每个人身后,又有两三口到七八口不等的家庭。 “来,暖水瓶给我。” 圆桌边上,一个高瘦皮肤黑溜溜的汉子,似乎注意到了陆叶提着两个暖水瓶走近,伸手从陆叶手里接过暖水瓶,放在了圆桌上。 他又站起身,朝着门外刚强行挤进来发言彭德汉附和道:“德汉哥说得对,我们两个小队的人不去修河堤,总不得靠外人的,是不是?” “徐福兴,你说这个,不就是想自己盖房子好多弄一些河沙和石头。”似乎听得到了高瘦黑皮肤汉子的话,靠在门板边一个抽着烟的村民突然嗤笑道。 “友达哥,我们自己盖房子用,那也不会错的是吧?”徐福兴望向说话的村民,神色平静,淡淡说道,“我们自己两个小队个人,总共就是几十户人,用得了多少。要是卖出去,有钱修河堤,至少这几年真要涨大水,总不要害怕了吧。” “涨大水,冲又不是只冲我一个人的田,我是不怕这个事。”严友达撇了撇嘴,语气颇不以为然道,“我担心个是有些人把河堤承包下来,卖河沙石头,这个钱我们又看不到,你们说修河堤就修河堤,谁知道会被吃了多少?” “严友达,这个话你也说得出来!” 圆桌边上彭德斌猛地拍了下桌子,唰地站了起来,睁大双眼瞪着严友达,怒气冲冲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就是说我,说老六,说秋苟叔,还有其他人,合起伙来要吞你的钱?你也看看你过的是什么日子啊,苦死穷死,这会有不需要你去一个分钱,有什么不能同意的?” “我又没说不同意。”严友达被彭德斌呵斥了一句,弱弱地说了句,目光忽地又转向彭德斌身边坐着的陆火兴道,“我听老六的,你是彭处队,不是我严处队。” “老六,你来跟我们说个清楚。”在严友达身边,一个秃头留着络腮胡的村汉抬起头,附和着严友达的话,望向陆火兴,“我们过来今天是开分田会的,现在说起这个事,我要看老六怎么说?” “是啊,那天外面人里,也就是老六你敢站出来。我是彭处队的,但我就想听听你怎么说?” 七嘴八舌的声音接连响起。 陆叶站在后厅和大厅的门边,看着场内闹哄哄的场景,对于很多人的认识又有些不一样。 这个时代很多人受限于教育和见识,很多时候会觉得有些偏执,但其实大多数人都不愚昧。 甚至,陆叶细细想想,他所参加过的大多数会议,不论是企业员工的,高管的,还是政府的,都达不到生产小队这种最小的集体所形成的民主。 这也是共和国建立几十年,经过扫盲和大集体以及历次运动所诞生的结果。 “我来说就我来说。” 场中,陆火兴已经从圆桌上站起。 陆叶站在后面,能够清晰地看到他老子的神色,微微有些激动。 这样的场合,又都是熟悉的人,他老子陆火兴并不怯场。反而有人提起他,给足了他的面子之后,有几分意气昂扬。 环顾了一圈,陆火兴轻咳了一声,开口道:“这个事情前面有人也晓得一些,我就来说清楚一点。第一,这河堤肯定是要修的,我们两个小队,好几百亩的地都是在溪水边上,一涨大水,就是来得及补种,肯定当年都是要减产。吃的基本上是够了,但我们都是做粗人,一年就指望着几亩田,还是要用钱的吧。 二呢,怎么去修这个河堤?上面不管是镇里还是村里,肯定都是想包给私人的。我们两个小队,真正有实力承包下来个人,都不在家,都是在外面。包给别村的外面人,那天大家也看到了,他们不是来修河堤的,是来挖沙挖石头卖个。退一步,我们就不说别人挖沙挖石头卖多少钱,就是河堤大家都可以想到会不会修好?到时候又发大水,河堤崩的,到时候他们拍拍屁股走人,我们去哪里找人? 我是这样的想法,河堤我们两个小队一起包下来修,就用小队里个名义,我们自己动手帮河堤那边个河滩弄出去卖,卖的个钱,是这样用。首先是买岩石买水泥买材料,这个是肯定要的。然后就是人工,人工我们就按照市场上的价钱,不管是我们小队里的人用拖拉机,做师傅工或者小工,还是请外面个人全部都一样。就当是打工。这个大家应该没意见吧? 最好,要是修的河堤以后,我们还有剩下个钱,就按两个小队的人头,平均分钱,不管是一毛两毛,还是十块二十,都一样。 这样也不要说私人谁赚多谁赚少,到时候大家都在做事,不管是哪一步,我们小队里的人都在,也分得清楚。你们觉得呢?” 陆火兴话一说完,整个堂前大厅内外,围坐的人纷纷嗡嗡嗡讨论了起来。 不少人其实已经大概知道了这个事,在村子里基本上有事情一出来,很快就能传到各人耳朵里。少数不知道的,在方才也差不多听了个大概。 但这会听陆火兴说完,大家都觉得格外的清晰。 第三十章 小队开会(下) 陆叶在后厅门边,看着自家老子侃侃而谈,脸上再次露出了讶然。 这番话是否有水平不说,但确实很有条理,而且逐步递进,大的方面算是都考虑到了。 话里的思路其实和他那时候点拨的大差不差,但明显要更清楚完整,已经考虑到了雇工的问题,还有之后分钱的事情。 雇工和分钱这点对于在场绝大多数人都是要更有吸引力的,毕竟大水还没有淹过来,修好之后防洪,这个是远景,利益也是潜在和隐性的。但雇工,还有之后有可能的分钱,那就不一样了,这个是看得见的。 不过,对于陆叶来说,这话里的意思其实并非最关键的,而是看到了此时三十多岁的父亲,那种站在人前发言的感觉,其实和他固有的印象是有一定差距的。 这点其实之前在河堤上和那些来偷挖河沙的大混子硬刚时,陆叶就已经发现了不一样的地方。 “或许可能是我个人的观感,使得我对我老子的看法是有偏颇的。” 陆火兴缺点很明显,懒,对于家庭的承担是不够的,其他大大小小的毛病也不少。 但陆叶在这段时间细细观察觉得,其实他的看法是有一定的偏颇。 至少在陆火兴二三十岁这个阶段,是有一定的“本地”影响力,遇到事情很多人寻它商议,找他出头。这点上来说,陆火兴所接触到的社会生活里,并不差,还属于相对比较出色的。 只是在九十年代之后,社会发展进入快节奏,很多人或外出打工,或其他的生计,陆火兴的经济能力跟不上,慢慢的落到了后面。 但即便如此,其实陆叶依旧记得,他之前每年回来,他还是能够见到生产小队或者村委里的一些人和事,与他父亲又一定的联系。 只是那时候陆叶对于这些事情都根本没心思理会,完全不想掺和,在他看来那点村子的事情算什么。 这个其实就是他的立场看待事物出现了偏差,以陆叶自身的成长经历来说,其实应该算是对于“父权”的否定, 小时候会觉得自家老子无所不能,什么事情都能解答,什么事都能做到。 后来,渐渐成长,会觉得父亲很多也做不到,能力也有限。 慢慢的在面对生活的落差时,即使不用旁人言语,所见所闻,滋生的自卑和攀比心态,不知不觉就会有了埋怨。甚至于不屑,觉得父亲这个不行,那个不行,如果当初父亲如何如何,可能完全就不一样了。 尤其是当进入社会获得一定成绩后,更会将这种情绪进一步放大,只是这时经历社会的摔打,相对已经会平和一些,但某种超越父辈的得意,依旧在心态上站在了一种俯视的角度。 陆叶觉得如果不是重生一回,可能要到了他真正成家立业做了父亲,或者在四十岁左右,又会有另外一种看法。 …… “那到时候,谁去卖河沙呢?” 在陆火兴发言完后,众人互相讨论思考了一阵,突然有人高声问道。 “这个事还不好解决,要么我们让一点运费,让买个人来拉,要不我们自己拉去,这个运费就不要被外人赚去。到时候谁去卖,我们两个小队嘴皮子利索的人去,再不行就抽签。” 陆火兴说着又顿了顿,扫了一眼在场的众人,“我们这么多人在这里,总不会说卖不出去吧?” “那哪里会卖不出去,县城里盖房子的人多的很,还有盖厂房的。就是不卖县里,隔壁多地方的很。” 靠在门口的一个头发微微有些谢顶的中年人附和着说道,然后又补了一句,“不过这个有些还是我们自己来运,不行至少我们自己挖,更算得清楚。” 这一开口,旁边立刻有人笑道:“春松哥,你是有拖拉机,肯定是想着赚点运费啦。我们算修河堤的工就够忙的了。” 陆叶这时也注意到,那位说话的谢顶中年人,正是去救季国亮时开拖拉机的严春松。 严春松被人说这句,也不生气,颇为温吞道:“我这样说也没错,我们两个小队的人,有手有脚,就是没地方挣钱,这个钱肯定自己来的。” “那倒也是。”周遭不少人纷纷附和了起来。 “有一点,我要先说一下。” 坐在堂前大厅上首的黄秋苟,见两个小队的人没有再闹的,站了起来,“河滩离你们两个小队近,修的河堤也主要是你们两个小队的田,你们修河堤要是卖沙和卵石,村里就没有钱补了。到时候你们河堤修不起来,或者不够钱,你们要自己想办法。” “村里就一分钱都不出了?” “这不公平吧。” “就是啊,你们承包给私人还给钱呢。” 听到黄秋苟这么说,有人忿忿不平地叫道。 黄秋苟不为所动,只是淡淡说道:“你们还想村里补钱?那你们卖了河沙卵石是不是村里也要分钱呢?我能答应的就是这些,你们两个小队包去,自行负责。” “这一点我来说。” 看着众人又讨论了起来,坐在圆桌边上的彭德斌站起身,“这个事,我和老六找秋苟叔商量过好几次了,可以的。我问过河沙和卵石的价钱了,我们河堤的要多少钱我也大概估计,以我们占的那些河滩,足够了。到时候多余个,可以卖一些大家分钱,也可以留着,以后小队里有人盖房子用。” “这样说,差不多的。” 站出来支持彭德斌的还是之前的严春松。 不少人见他开口,纷纷有了底气,尽管严春松没有说具体价格,但他有一辆拖拉机,没少给人拉沙石,大家是觉得靠谱的。 至于说彭严处的河滩那边有多少沙石,这个大家没有人算过,一时也估算不出来,一两公里长,好几十米宽,少说也是好几万方。 事情到了这里其实已经很明朗,大家之前是对于河堤没有解决方案,但现在已经有了。 虽然听起来好像很麻烦,不如承包给其他人,大家坐下来分钱简单。 但在场的众人倒没有觉得这样有太多问题,对于这种集体的模式在场众人其实都不陌生。 三十岁以上其实都经历过合作社大集体的生活和工作,就是二十五六岁刚分家出来的,小时候也干过放牛喂猪挣工分。 至于说生态破坏,资源过度开采,这时候所有人都没有这个觉悟。 反而不少人觉得,能挖掘河沙鹅卵石,清理下河滩河道,说不得下一年洪水来的时候,还能更好防洪呢。 “好!你们两个小队没有意见,那就举手表态。”黄秋苟见在场基本上没人反对,再次开口道,“哪一个队先来?严处队?” “等下。” 忽然,就在黄秋苟说准备表态后,先前从门口挤到大厅里的彭德汉叫了起来。 这一喊,顿时将在场众人的注意力全部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德汉哥,你想说什么?!先前你不是同意了,现在都要举手投票表态了。” 这次不等黄秋苟和陆火兴开口,神色似乎有些恼怒,两人说起来其实还算是一个字辈的远亲兄弟。 “是啊,德汉,你又要改了是吗?”说话有些温吞的严春松,也开口说道,“你不同意没关系,两个小队,每一个小队有一半人同意就可以。你到时候修河堤不要去可以的,要是有钱分,你家里爹娘老婆孩子五个人口,我给看着,不会少你的。” “不是不是不是……”彭德汉见数十道目光落在身上,微微有些赧然,连连摆手,“我就是有一个意见,说给大家听一下。我们要卖河沙卵石出去修河堤,现在马上就过年了,能不能这样,先卖一些出去先,弄点钱回来分一下。我是不装大,我一家人,爹娘年纪大了,老婆又吃不消做事,真是没钱了,这个年节我连一斤肉现在都没买。” 这话一出口,众人登时再次沉默了下来。 不少人的目光又投向了堂前大厅中间的圆桌上,有几道与彭德汉一般,带着希冀的色彩。 彭德汉这番话其实说出了不少人的心声,哪怕是方才站出来的彭德斌也一样,这时候不少人家里都没钱,有些家庭劳力多能干多年积攒可能宽裕些,或许有个几百上千的存款。差一点的,如彭德汉那种一个劳力,家里五口人,那是真的有点揭不开锅。 黄秋苟伸手推了一下鼻梁上的老花镜,然后看向陆火兴,“老六,这个事是你们两个小队的事情,总个来说是你挑头的,你怎么说?” 陆火兴沉默了一阵,突然一拍桌子,“那就这么干!今天是1月31日,十二月二十,我们明天就动手,弄个六七天,赚点钱先过个年。回头我们修河堤,要是钱不够,也不要说钱还回来,大家免费出几个功夫总是可以吧?” “可以!” “没意见。” “好!” 这次所有人都叫好了起来,甚至有人拍手鼓掌。 比起修河堤那种后面的收益,眼下众人一起卖了河沙卵石,大家一起分钱,过个好年,明显更让人有干劲。 “那就这样。” 黄秋苟在众人达成一致之后,再次出声,“你们举手表态,有一半数就通过,然后你们两个小队,明天来村委签合同。” 第三十一章 中国农民不爱土地 “明天就开工了?” “嗯,我明天去村委那签合同,然后就动手了。” 晚上差不多十点,闹哄哄的人群早已散去,陆叶厚被子盖着,躺在床上,隐约听到了外面屋里父母谈话的声音。 “那‘大运头’那里呢?”叶元秋有些急切的声音传来,“我是不管你们包什么河堤,说来说去,不就是想两个小队的人,合伙起来卖河沙分钱。” “哈哈哈……”陆火兴爽快的笑声响起,“老婆,你一下就说到点上了,你真的开始还做生意了哇!” “别跟我扯那个。我问你‘大运头’那里。”叶元秋似乎轻唾了一口,又问道。 陆火兴笑着道:“那还不是小事,彭处队的人走后,我们严处队分田,我抽签前就问过所有的人,我选了‘大运头’那几亩田,大家没人反对,都同意。那里的田又不是什么好田,产量只能说中下。” “那就好。”叶元秋似乎轻轻松了一口气,随即又有些担心道,“要是,我回头在‘大运头’的田那里卖早餐,别人会不会说?” 陆火兴毫不在意道:“说什么说?你要是真觉得挣得到钱,我们回头向小队里买来,反正你又不要多大,有个几十平方都够得很了。这两年那些人的门前的田,一天到晚的到黄泥,占了不知道多少了,有什么好说我们的……” 说话的声音渐渐变小。 陆叶拉了拉身上盖着的六斤厚被子,不自觉地将头也缩进被窝里。 或许是他今晚有些兴奋的缘故,此刻躺在床上,并无多少困意,反而来了点精神。 “我发现我爸好像是很享受这种成为焦点的感觉啊!” 从上次的河堤阻拦外面的混子来偷盗河沙,到这次晚上在家里进行的小队开会。 陆火兴展现出来的这一面,陆叶曾经没有见过,或者有过,但他那时年龄小,早已经忘却。 但他这短时间观察下来,发现他老子似乎非常喜欢这种感觉。 眉飞色舞,满面红光,仿佛身心得到了巨大的满足。 “不过想想也正常。”陆叶蜷缩着身,黑暗之中小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被人推崇,引为带头人,对于一些人来说是觉得很有面儿的事。” 陆叶自己的性格,相对于他老子,经历过失落、自卑,咬着牙往上爬,跌跌撞撞去闯,打磨得要内敛得多,也实际的多。 曾经创业的时候,偶尔也能做个场面人,说些场面话,但骨子里要更功利,遵循的是闷声发大财,不会去考虑其他人的目光和无用的社交,做的很多事情,都会有比较清晰的目标。 当然他也理解陆火兴,男人这种生物骨子里其实都会享受这种状态。特别是在小地方或者说乡镇村庄,人情、关系、场面,更是如此。 “难道要让我爸怎么成为村里的脱贫致富带头人?”黑暗中,陆叶脑海里蹦出了这个念头。 不过,随即他又摇摇头,难度系数太高了。 摆脱自身的家庭困境,他有着上一世的经历,哪怕父母照着前世的轨迹,什么变化都没有,随着他年龄成长,可操作性增多,大概十年到十五年后,他高中到大学的时候就有一定的能力做到。 但如果是要拉着彭严处两个小队,拉着上云村,那就很成问题了。 市场经济的大环境下,个体的农民真的是没有太多选择,所具有的资本太少了,除非真的能够完全联合起来。 对于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陆叶有一定的认识,大多数人谈不上愚昧,但受限于教育和见识,还有长期的困苦所遗留下来的锱铢必较,尽可能想要多占一点小便宜,都是实际存在的。 82年包产到户之后,看上去大家都从那种大集体的“混日子”脱离出来,个个兴高采烈,不再受到约束钳制。家家户户给自己干,充分发挥了主观能动性,可依靠种地其实并无多大的变化。 在南方农村,人多地少,包产到户后,许多人的生活困境其实并没有直接改善。 在汉x县这边号称八山一水一分田,个人的耕地面积很少,如陆叶家里,一个人是九分地,一家四口加起来也就是三亩六分的地。 按亩产700公斤来算,也就是2500多公斤,吃肯定是够了,但扣除掉提留款、肥料和农药的钱,真正能落到手里的就没几个钱。 陆叶对于“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并没有太多的肯定,但也不否定,时代发展到那里,有些是必然的结果。 在他看来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最大意义是可以农民可以自由支配自身的劳动力,摆脱了个人对集体的依附关系。 这才能有后来能有几亿农民工涌入,城市化的发展,为大量企业提供了廉价劳动力。 然而,只针对农村来说,尤其是在人多地少的地区,“包产到户”对于农村经济发展并不见得有太多好处,个体的抗风险能力太低,所拥有的资本也太少。 而且,提升农业生产的最根本因素,从来不是个体的积极性,而是农药、化肥和优良的品种。 其实到了后世,农村合作社的生产经营模式,在南方很多农村已经再次出现。 大量的年轻劳动力外流,导致农村不少地方出现了抛荒的现象。 一些人通过合作社的方式,进行大量的田地入股承包,然后雇佣老农,采用中小型机械的插秧收割,还有无人机喷洒农药之类的方式。 这也是时代发展的必然。 “中国的农民不爱土地啊!”陆叶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无声感慨。 他和他身边成长起来的这一代人,从小父母渴望的都是他们能够摆脱“农民”这个身份。 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当农民,甚至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读农业类大学。 这是陆叶和很多农村出来的人都有的切身感悟,一说起农村,嫌弃的比城市里的人还要多得多。 陆叶曾在网上看过一个对于老农的采访,记者的本意可能是想得到中国农民到底有多爱土地这种观点。 然后那个受采访的老农絮絮叨叨地说着人生的经历,到后面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大声吼道,我一点都不爱种田,不爱土地,我种了一辈子的,可依旧受苦受穷,我怎么爱它啊?我是没办法。 第三十二章 热火朝天 冬日天寒。 彭严处外面河堤上,本是寒风刺骨的冬日,此刻却是热闹无比。 三四十个青壮男女热火朝天,忙个不停。 哗啦啦的沙石声不断响起。 锄头扒拉着河沙与卵石到了一个个的畚箕里,也不用人挑担,一两人合力抓起装满了河沙卵石畚箕里,呼喝着抬起,倾倒在了拖拉机的车斗里。 拖拉机的车斗都有用木板加高,上面还站了人,帮着那些拎上来的畚箕一起卸下河沙卵石。 “春松哥,你带远辉跟建平他们那几辆拖拉机先走!” “大车进来,大车进来!” “大家动作再麻利点,这天气冻死个人,可能要下雪了!” 嘭嘭嘭—— 柴油发动机点火启动的声音接连响起。 河滩上,四五辆满载泥沙和卵石的拖拉机接连启动,沿着河堤边缘的一条临时铺设而成的沙土路,离开了河滩,上了柘溪边缘的黄土路。 轰轰轰的引擎声响起,几辆表面看着脏兮兮的土方车,咆哮着宛如巨兽,沿着沙土路驶入到了河滩。 “哇,这个大车能装好多。” “那个大车是我爸托人请来的,开车的是我表舅的朋友,我也喊舅舅的。” “我坐过那个车,我大堂姐结婚的时候,就是用那个车载嫁妆,我坐在车头,好快好快!” “拖拉机冒烟了,哈哈哈,快要拉不动了。” 河滩不远处的河堤上,四个裹着棉袄的孩童叽叽喳喳地叫喊着。 一个个小脸被河边的冷风吹得通红,可看着河滩上的热闹景象,丝毫不觉有半点冷意,反而神情雀跃无比。 特别是当土方车咆哮着轰鸣,巨大的车轮碾过鹅卵石和沙地,那种震撼感,似乎让几个孩童,都瞪大了眼睛。 “不管是男孩还是男人,大家一直都爱看这个。回头要是再请一辆铲车来,估计站在这河堤上看热闹的,就不止他们几个了。” 陆叶站在河堤上,紧了紧身上的棉袄,侧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几个叽叽喳喳的小伙伴,心中突然有些好笑。 站在他身边的几人是彭凌云、季任,以及邻居徐冬狗的外甥杨小和,几人一大早聚集在一起就在这河堤边来看河滩上的热闹场景。 嗯,其实主要是来看土方车的。 后世在网络上,经常能够看到一个段子,那就是铲车挖掘机施工,周围总能聚集起从老到少的人群围观。 那种机械的力量和给人带来的震撼感,哪怕所有人都熟知,可依旧能够吸引得人驻足,看得津津有味。 “我爸说,这些卖了,到时候我们就有钱分了。” 鼻尖挂着晶莹液体的彭凌云大呼小叫了一阵,伸手用袖子擦了擦鼻子,转头朝陆叶说道,“陆叶,到时候你就可以让老六伯父给你买四驱车了。” 说着,彭凌云又看向另外一边的两人,“季任是我们这里的也有,小和家不在这里,他没有。” 陆叶侧头看了一眼被彭凌云挤兑得有些沉默的杨小和。他的这位童年发小,如今看着和季任差不多,高高瘦瘦的,只是皮肤要比季任黑一些。 陆叶笑着说道:“小和外公有的,他舅舅也有。” “哦,那我们可以一起玩车比赛。”彭凌云又继续叫了起来,“等下你们可以去我家里,不过四驱车没有电池了。” “小和有钱,可以买电池。”季任叫了起来,“我刚才看到了。” 杨小和连忙辩解:“我没有,我就三毛钱。我们还是去陆叶家里看电视吧。” “不看,我要看大车。” 叽叽喳喳的吵闹声再次响起。 陆叶有些无奈地看了一眼身边的几个小伙伴,一时有些无奈,干脆不理会几人。 听到方才彭凌云说有钱分,陆叶远远望着河滩里忙碌的场景,心中开始大概计算了一下这些天彭严处两个小队卖河沙卵石的收益。 今天已经是腊月廿五,彭严处两个小队在开完小队会议后,把河堤承包下来的第五天。 这五天里,因为临近过年,修河堤自然是没有动的,但是河沙卵石已经运出去不少。 彭严处包括严春松在内的三辆拖拉机已经全部投入了进来,又从外面请了两辆拖拉机和四辆土方车。 手扶拖拉机的运载能力比较弱,不过拖拉机卖的是就近的镇里和村里,土方车运载能力强,价格也高,卖给的是县里。 距离比较近,不论是拖拉机还是土方车,一个上午来回都能跑上好几趟。 具体销售的的对象,陆叶大概知道一些,拖拉机卖的对象是一些想要盖房子的人家,这个比较零散,反正有些人是见到会送上门,先囤积在门口。 毕竟这时候很多人要用河沙和卵石,偷摸着去河滩里挖是不要钱,但请拖拉机还是要的,而且还要人工,算起来并不贵。这个做的基本上也都是熟人生意,对象是两个小队的亲戚朋友或者介绍的。 县里那边是陆叶听说一个是生化厂要扩大厂区,另外一个则似乎之前和那天来偷河沙的混子蒋老二他们有关系的一个做沙石生意的老板,对方大量收,然后是往外面运。 具体去谈的是陆火兴、彭德斌还有其他一些人,好像就是各种关系网都发动了起来,陆火兴找到了两个在县警察局和法院工作的战友,彭德斌找到的是他二弟的一个同学,还有其他人七绕八绕的找了些关系。 这个时候在小地方做生意经常是这样,好在彭严处的河沙质量好,基本也谈下来了,价格稍微被压了一些,主要是不管运费,那几辆土方车就是对方找来的,但总体大家也能接受。 还有最关键一点是,对方或许是考虑人情关系,或是为了后面好收河沙,这次结了现钱。 这几天大概总共运出去的其实也不多,大概就是六七百方,价格各有不同,平均河沙一方在7元左右,卵石在6元左右,粗略地算下,总的销售额可能在四五千上下。 扣除掉运费和人工费,最后大概也能有两三千左右。 彭严处两个小队的总人口大概就是两百多一些,平均一个人头能够分到10块,看着不算多,但一个家庭少的三四口人,多的六七口都有,这样算起来一家起码就有三四十块到七八十块不等。 此外,他方才扣除的人工费里,基本上都是被两个小队的人赚去了,平均下来家家户户可能有一百块? 陆叶没有看过账目,但从陆火兴回家偶尔谈起,还有他听到的只言片语,大概只能如此推断。 以现在的物价,一斤猪肉也就两三块钱,陆叶感觉大家至少这个年就不算难过了。 在这个农忙之后的冬天,大部分人都闲赋在家,有劳力没有门路挣钱,八块十块很多人都抢着干。 “陆叶,到我家来吃饭,今天我在山塘里抓了条草鱼。” “这两斤笋是你叔大清早挖回来的,提回去让你妈给煮了。” “过来,来我家吃饭了,你这小孩跑什么?那个传招的小孩吧,你和陆叶一起来。” “老六这个儿子聪明,上次季国亮要不是他去喊人,就出大事了。” “这次老六事做了好,我男人说这次我们两个小队,一个人头分的七八块是有个。” “喔唷,那你家里可以啊,你两公婆还有两个儿女,上面又有两个老的,六个人口,至少四五十块啊……” 回家的路上,一路陆叶遇着了好几个妇女在讨论和谈起修河堤事情。 其中不少人,见着陆叶和杨小和两人呢,更是热情的喊他去吃午饭。 在以往他在谁家玩得久了,也会有人招呼着吃个午饭,但绝对谈不上如此热情。 这一回则是因为河堤的事情,各家各户其实心里都有本账,能算到到时候有多少钱,对于挑起这个事的陆火兴多少都有了点感激。 “虽然着热情不是给我的,但其实也算是我给大家过年找了点钱吧?” 陆叶想起那天在厨房点拨了一下陆火兴和彭德斌,心里涌起一丝莫名的感觉。 谈不上什么成就感,但多少让人有几分愉悦。 其实这也是比较现实的事情,不论在哪里,对于绝大多数人,在不侵犯他们利益的前提下,能够给人带来更多的利益,是会受到礼遇和欢迎。 “或许,真的能够试试走其他路子?” 第三十三章 生日 “咦,妈,你今天没有去大云头那边卖早餐么?” 清晨一大早,陆叶起来看到了正在厨房忙碌开的叶元秋,颇为诧异。 自从叶元秋开始早上到“大云头”的国道边卖早餐开始,陆叶已经很少有在早饭的时候见到叶元秋。 冬日的清晨天极为寒冷,有几次陆叶早上迷迷糊糊跟着叶元秋去国道边上,寒风往脖子里灌,让人感觉再多穿什么衣服都没有用。 可即便如此,这段时间叶元秋几乎从来没有歇过,陆叶除了最开始几天早上为了维持叶元秋的热情,天天跟着外,后来基本上都是吃过早饭才到“大云头”边上转悠一下。 就这还好几次被叶元秋说太冷了,不让他大早上跑去。 灶台前,蒸汽缭绕。 叶元秋正在灶台边煎蛋,滋滋的声音里传来了她的话语:“这些天车不多了,快点去洗漱下吃饭。” “哦。”陆叶轻轻点头,在灶台里打了热点水简单的刷牙洗脸。 如今已经快要过年了,大部分的货车差不多都歇了下来,国道边上即便还有跑运输的司机,但等半天恐怕也见不到几辆车。 “那我爸和爷爷呢?”陆叶洗完脸又看了一眼厨房,继续问道。 “你爸一大早就去给小队里的人算钱了,以前可见不到他这么早起来。”叶元秋随口嘀咕了一句,又继续说道,“你爷爷应该是去大云头了。” “去大云头干嘛?”陆叶有些好奇,这早餐都不卖了,他爷爷还一大早跑过去。 叶元秋顿了顿,似乎在想什么,然后才说道:“他去搭个棚子。” “搭棚子么?”陆叶微微愣了下,旋即又笑了起来,“这个好。” 分田过后,大云头国道边上的几亩地的使用权,今年就归属陆叶家里。 陆富友是会做一点粗浅的木匠活,不算多好,但简单的一些桌椅还是可以的,搭一个挡风的土棚子,基本也没什么问题。 “来,今天早上你吃面。” 在陆叶坐在饭桌上后,叶元秋端来了一碗热腾腾的面条,面条上撒了一点绿色的葱花,还压着一个煎的金黄的荷包蛋。 “怎么吃面了?”陆叶看着面条,颇为奇怪。 在上云村这里由于大多数人上午都要干活,一天三顿基本上都是米饭,从早上开始就是。 大多数人也习惯于吃米饭,像糕点、饺子、面条之类的食物,多数时候都是当点心。 “嚯,你还真忘了?”叶元秋看着陆叶疑惑的样子,有些好笑,“你记得快要过年了,就不记得生日了?” “嗯?”陆叶听到这句,才猛地想起今天是腊月二十七,是他的生日。 汉x县这边过生日基本上算的都是农历,陆叶的生日时间离过年很近,基本上每年家人和他自己都记得很清楚。 他这次一时没想起来,还是重生前的惯性思维,那时过完生日其实还没多久,他下意识的就忽略了。 “快点吃吧,等会凉了就不好吃了。” 叶元秋看着陆叶发呆,又催促了一声。这次她没有继续忙碌,反而拉开了长凳坐了下来。 陆叶拿起筷子,夹着荷包蛋咬了一口,忽然又抬起头,“妈,你看我干嘛?” “就看你吃饭,感觉日子好快,你都长大了。”叶元秋笑了笑,忽然压低了声音,“妈最近这些天了,全部加起来挣了有两百多块了。” 声音虽小,可话里的喜意藏都藏不住。 “这么多?” 陆叶也是吃了已经,大云头那个位置他是知道卖吃食热水肯定是能挣钱的,毕竟后来那边开了店,热闹了起来。他也卖过热水,亲身实践过。 可当叶元秋说出这个数字,还是让陆叶也有些被震撼到。 两百多块钱已经不是一笔小数目了,陆叶家里之前卖完稻谷,留着明年他上学的学费和谷种钱,也不过就三百块。就这还是今年年成不错的收入,没有外债,能够安心过个好年。 “难怪我妈上次能给出几十块钱让我爸去买东西,还有爷爷去帮忙,我妈也没有反对。” 在大云头从卖开水到买早餐,头尾其实也就是十几天,还不到半个月,能挣到两百多块,在此时如果不是有手艺的师傅,打零工几乎是不可能。 不过细算一下,这两百块还是有很大的水分,只是毛利润,不是纯利,没有刨除成本的。 不管是油盐酱料木炭柴薪,还是早米稻米和馅料用的菜,几乎都是自己家里的。还有叶元秋耗费的时间和精力,这些都没有计算进去。 但就算是这样,其实依旧很不错,这些天几乎是肉眼可见的在改善家里的伙食条件。 看着陆叶脸上震惊的表情,叶元秋笑容越发灿烂,笑着道:“妈明天给你去镇里买一件新衣服,这阵子都忙,都忘记要给你买新衣服了。嗯,给你买两件,补今天生日的一件,然后过年一件。” 说话间,叶元秋对于未来充满了憧憬。最近这些天卖早餐,虽是起得早也比较辛苦,但收入却足以慰藉。 她脑海里已经开始构想起了明年,热水、灯盏糕、清明粿,还有光饼,这些看着不起眼,可面向那些忙碌跑货的司机,却是极其好卖。 陆叶低头扒拉了一大口面条,说道:“妈,我觉得你也应该买一件,厚一点,不会冷。嗯,然后再买点护肤品。” 如今的他并不在意过年买身新衣服,只是这种看着家里出现的变化,尤其是母亲眼中的神采,格外让他很欣喜。 “上次那个擦脸的就是你让你爸买的吧,我还不知道他。嗯,买衣服……”叶元秋顿了顿,笑道,“那我得让你爸给我买,说起来嫁给你爸这么多年,今年是过得最顺心的一个年了。” 今天一大早,陆火兴就给两个小队的人分这些天卖河沙和卵石的钱,叶元秋没有细问,但耐不住陆火兴爱嘚瑟,已经跟她说了数目,一个是按人头分的钱,还有一个是陆火兴带头和联系关系卖出去的一份。 “四姐,四姐……” 就在母子俩坐在饭桌前,门外一个男子说话的声音传来。 “这是……” 陆叶听着这个声音微微有些熟悉,旁边的叶元秋已经站起身,几步跑到了门前。 “元忠,你怎么来了?吃过饭了吗?” “吃了吃了。今天不是陆叶生日嘛,一大早爸就让我给送来了。他疼外甥,儿子是不管的。”那声音爽朗地笑道。 陆叶抱着一大碗面也从饭桌上下来,走到门前就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正从一辆自行车上下来。 那身影看到陆叶出现在门口,顿时满脸笑容地打招呼,“哟,生日官,这大早上就吃面了。” “哈哈……”陆叶笑了起来,望着来人大声喊道,“小舅。” 第三十四章 家长里短 从自行车上下来的高大身影,正是陆叶的小舅,叶元忠。 叶元忠长得高大魁梧,差不多一米八的身高在此时的南方农村,算是颇为出众。 站在门口的小路上,叶元忠指了指后座两个白色用来装肥料的蛇皮袋,朝陆叶努了努嘴,笑道:“陆叶瞧瞧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啊?”陆叶听到了一时也有些好奇。 其实今天算是他的小生日,在汉x县一般过生日都是过满十的岁数,但这种小生日如果亲戚朋友记得,人又刚好在家,都会走动一番。 几个亲戚朋友吃个饭,简单的联络下感情。 当然,这也已经是在后世大家多数富裕了以后。 “你提了些什么东西啊?” 陆叶抱着一碗面没来得及动弹,站在门口叶元秋已经迎了上去。 她和叶元忠也有些日子没见了,倒不是说嫁出去的女儿不能回娘家,而是如今大家的生活条件都不算好,再加上道路难行,不是逢年过节的,很少跑来跑去。 叶元秋的娘家源桥村距离上云村这边有十多公里,如今都是黄土路,九转八绕,大小山坡又多,哪怕是骑自行车也要一两个小时才能到。 “一只山兔子,还有一点土豆和花生,妈一定要让我拿来。” 叶元忠手脚麻利地将自行车后座上的两个蛇皮袋解了下来,其中一个蛇皮袋还抖动了两下,显然装了活物。 “山兔子?你逮来的?”叶元秋上前想要接过叶元忠手里两个的蛇皮袋。 “不是我。”叶元忠笑着摇摇头,“运气赶上了,爸今天一大早去山上,放的铁夹(陷阱)已经空了好几天了,偏偏今天逮到一只,我称过了有三斤多重。” 叶元忠将那个哗啦啦抖动不停的蛇皮袋递给了叶元秋,自己拎着另外一个,“这袋我来,土豆和花生加起来有三十来斤呢。” “那么多拿来干嘛?” 叶元秋打开看了一眼装着山兔子的蛇皮袋,“留着家里吃啊,家里的日子又没说好过的很。” “我也是这么说的呢,杀了刚好过年吃,肉都可以少买两斤。”叶元忠大笑了起来,然后又道,“爸说这个日子赶上了,刚好是陆叶今天小生日,就该他吃的,我这不就是赶紧送来了。” “你还是拿回去。”叶元秋将装着山兔子的蛇皮袋递给了叶元忠,伸手要接他手里的另外一个蛇皮袋,“土豆和花生留下就行,刚好加个菜也少买点年货。这兔子你带回家给爸妈过年吃,要不拿集市上卖了。” “别别别。”叶元忠连连摆手,笑着说道,“四姐,我是开玩笑的。这山兔子大哥和二姐夫他们都会放陷阱,爸也会,一年到头总能吃个几回,你们吃的少。” 说着,叶元忠朝着门口的陆叶招了招手,“陆叶,过来看看这兔子。” “来了。” 陆叶几口扒拉完碗里的面条,将碗扔在饭桌上,快步出了门跑了出去。 蛇皮袋里装的是一只灰色的野兔,后腿歪斜着,隐有血迹,显然应该就是后腿踩中了铁夹陷阱。 兔肉陆叶后来吃过不少,川省的麻辣兔头更是喜爱。 但小时候的记忆里,他吃过的兔肉却没太多印象。 在汉x县这边也没什么人养殖兔子,肉少,经济效益低,尝个鲜基本上都是这种中陷阱抓到的。 “你外公以前说你这年尾出生,赶上了一年有得吃的时候,看看是不是说得没错。” 叶元忠看着陆叶扒开蛇皮袋,看装在里面的野兔,又笑着说了句。 “小舅,我外公外婆还好不?”陆叶嘻嘻地站起身,拍了拍手,朝叶元忠问道。 重生回来这些天,陆叶还没有想着去看两位老人,上一世他有工作后稍微有点能力,想孝敬一下,可老人们早已故去。 “还不错。”叶元忠笑着点点头,“走,先把这个拿进去。” 叶元忠帮着叶元秋,将野山兔和土豆花生放好,左右环顾了一圈,有些奇怪的问:“四姐,我姐夫呢?我还说我今天来得这么早,他还没起床呢。” “一大早就起来了。”叶元秋笑着说了一句,“赶去小队里给人分钱呢。” “哦?分钱?”叶元忠似乎来了点兴趣。 叶元秋简单地将两个小队承包河堤,然后卖了河沙卵石的事情说了一遍。 叶元忠这才点点头,面上却依旧有些诧异,“他还会出头做这个事情。” 旁边站着的陆叶这会却是有些感觉出了,叶元忠语气里的不对。 他算是知道小舅这么一大早赶来的原因,给他家送点野山兔和土豆花生,肯定不用这么早。 从源桥村到上云村,十多公里,哪怕他小舅体力好,骑得快,可五六十分钟还是要的。 之所以叶元忠这么早赶来,就是故意要给他爸一个难堪。 他老子惫懒出了名,换做以前这时候还真可能没起床,这小舅子给你送东西都到了,还不得挤兑几句。 他小舅人不错,仗义大方,但对于他老子陆火兴是有些不满意的,嫌弃他太懒。 “那四姐,我也准备回去了。” 叶元忠喝了一口茶水,跟着叶元秋说了一会话,就提出了要回去。 “留下来吃了午饭再走。”叶元秋急忙挽留。 陆叶在旁边也叫道:“对啊,小舅,吃了饭再走,有红烧肉吃。” “不用了。”叶元忠摆摆手,笑着道,“这快过年还是有点事情,我这一趟下来,刚好也去问下之前人家欠我的钱,还是前年的了。” “这样啊……”叶元秋稍稍迟疑,然后点头道,“你要有事情我就不留你了。” 这年前问了要债基本都是成例了,叶元秋也不想耽搁对方的事情。 “你等下!”叶元秋又叫住了叶元忠,匆匆回房间拿了三十块钱,塞到了叶元忠手里,“这个山兔子就算我买下来了,刚好陆叶也馋,天天想吃肉。” “四姐,你这是干嘛呢?” 叶元忠脸色变得有些不好看,站起身推脱道:“这是爸拿来给陆叶过生日的,又不是我。” “别说傻话。”叶元秋拉着叶元忠的手,“我刚才不是说了,你姐夫懒是懒,但今年应该还是被他弄到了几个钱。我也走了点运气。” “那也不用。”叶元忠甩开手,似乎变得有些烦躁了起来。 “元忠!”叶元秋脸也板了起来,“爸那边过得去,姜英那边也过得去啊。她嫁过来吃了多少苦,如今还在调养身体。” 陆叶在旁没有开口,这个是他妈辛苦赚来的钱,她如何支配他都不会做声。况且亲姐弟之间没什么好说的,后来陆叶上大学,他小舅还借了五千块呢。 不过听到他妈提起姜英,他倒是记起来,他的小舅妈就叫姜英。后来他记得听小舅提起过,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家里的条件太差,小舅妈怀上了孩子不敢要,一直到了差不多应该是明后年的时候,才有了他后来的一个表弟。 叶元忠神色也变得有些赧然,“那也不用这么多。” “拿着。”叶元秋将手里的钱,强塞到了叶元忠上衣的口袋里,摆摆手,“去吧,路上小心,我过了年再回去。” 第三十五章 过年 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响起。 “陆叶,过来。” 陆富友站在家门口,手里捧着几根线香,朝着正捂着耳朵站在门边的陆叶招了招手。 “啊?” 陆叶揉了揉耳朵,似乎有些没有听清。 他这会算是有些明白为什么经常见到小朋友在放鞭炮的时候捂住耳朵了。 大概是年龄还小的缘故,总感觉耳朵对于声音比较敏感,这鞭炮声响起,很是刺耳。 “来,鞠躬拜一拜。”浓烈的硝烟味道里,陆富友又再次喊了一句。 “哦。” 陆叶点点头,几步走到了陆富友的身边。 从对方手里接过三根线香,朝着门口对着的南面,鞠躬行礼。 “行了。” 陆富友见陆叶拜完,伸手从陆叶手里接过线香,插在了门口一个竹筒里。 跟着他又点了三根线香,高举到额头,朝着东西南北四方,毕恭毕敬地祭拜了起来。 陆叶距离得近,隐约能够听到爷爷口中喃喃说着:“……保佑我一家人平安,诸事顺利……” 这是汉x县的风俗,大多数人在过年的时候,都会点香祭拜,有的插在门口,有的插在灶台,还有一些猪栏牛圈鸡舍之类的。 有条件一些的人家,这一天还会摆上猪头、年糕、瓜果和酒水祭祀。 敬奉的是祖先或者一些特殊职能的神佛。 还有就是年夜饭之前,要放鞭炮,寓意大概其实就是送年兽,这点陆叶倒不太确定。 “过年了!” 陆叶无声地嗫嚅了一句,昂着小脑袋,望向远近四周。 冬季清冷,天色略有些暗沉,入目所见除了少数一些常青的树木和远处的船山如黛,大多数看着都有些萧索的意味。 只是家家户户门前烟气袅袅,空气里弥漫的是硝烟味,地面上是狼藉的红色鞭炮红纸,回身能够看到的贴在门口的大红对联,不时还能听到远近传来的小孩呼喊声和一阵阵鞭炮声。 对于习惯过农历的农村人来说,过了这个年,旧的一年才算是真的过去,新的一年有了开始。 而对于陆叶来说,这个年仿佛就像是穿越时空,让他再次重温往昔。 “别站着了,去吃年夜饭吧。” 祭拜完毕,陆富友转过身,看到陆叶站在边上发呆,轻轻喊了一声。 “嗯。” 陆叶回过神应了声。 这个时候差不多也就下午4点左右,但在汉x县阳信镇这地方的风俗,讲求的是年夜饭要吃得早。 常常下午三点的时候,就能听到吃年夜饭的鞭炮声响,然后一直持续到五六点左右。 这个风俗的由来陆叶不太清楚,但大概推测应该就是以前晚上要点烛火,比较麻烦,然后还有就是夜间天冷,所以都吃得早一些。 陆叶跟着陆富友一起到了厨房,厨房里,浓郁的饭菜香味已经弥漫开来。 柴火灶前,陆火兴正将灶台里的火退了出来,笑嘻嘻地和叶元秋在说着什么。 见到陆富友和陆叶进来,顿时站起身,拍了拍手,喊道:“准备吃过年饭了。” “又过年了。” 陆富友在饭桌边上坐下,情不自禁地也感叹了一句。 陆叶坐在桌边,昂着头看着今晚的这顿年夜饭。 一盘红烧草鱼,一锅猪脚,一盘豆腐,一个青椒炒蛋。 没有饺子,南方农村过年没有吃饺子的习俗。后来一些吃饺子过年的习惯,大概还是电视春晚说得多了,才会有些人家愿意做这个。 其他的汤圆之类的,在汉x县这边也不流行,那是正月十五或者其他夏至冬至才有。 但汉x县有自己的一样特色吃食。 陆叶看了一眼饭桌上的菜肴,然后伸长了脖子望向灶台。 叶元秋正在灶台锅边,用筷子将竹屉里一个个鸡蛋大的圆球,加在一个大碗里,堆得冒尖,然后捧到了桌上。 热气腾腾。 一个个圆球冒着热气,金黄的色泽,引人垂涎。 蛋皮燕。 本地俗称又叫做蛋皮丸或者蛋皮燕丸。 做法用的是鸭蛋或者鸡蛋,加入地瓜粉,少量食盐,搅拌打匀,再如同烙饼一样,一勺两勺舀到热锅里,烙成一张张的饼。 然后,这些饼一张张折叠在一起,切成小拇指宽的条,不全部切断,留了巴掌大的一块面。 最后包上瘦肉和山药葱花切碎的馅,成为一个个圆球,放到蒸笼里蒸熟。 出锅之后可以当菜,也能当小吃,滋味绝佳。 这是汉x县的特色美食。 几乎红白喜事生日宴席,还有过年,每家每户饭桌上必然会有的。 在蛋皮燕上桌后,陆叶几乎迫不及待地就夹了一个,放到嘴里咬了一口。 这道吃食,不比其他的肉菜,他几乎百吃不腻。 柔软的蛋皮和瘦肉山药的香味充斥口鼻,令他忍不住哼哼出声。 “你小子就忍不住先吃了。”灶台边上,陆火兴见到陆叶的模样,笑骂出声。 “小孩子经不住饿,先吃怕什么。” 陆富友看着陆叶的模样,脸上挂起了笑容,又转头朝陆火兴和叶元秋道,“老六,元秋,忙完了上桌吧。” “来了。” 叶元秋洗了个手,在身上的围裙擦了擦,又解下围裙挂在门边。 最近这段时间,陆叶看得出来,大概是面对的生活压力能让人稍稍喘口气,他爷爷又帮衬了一段时间,关系态度明显要好得多。 “再拿三个酒盅。”陆火兴又喊了一声。 叶元秋闻言在菜橱里又拿出了几个酒盅,陆叶家里人基本不怎么喝酒,但这种偶尔年节清明祭祀要有的就酒盅还是备着。 陆火兴伸手从灶台边上的火炉里,拎起了一个铝制水壶。 这个铝水壶是之前买来准备用来在国道边烧热开水的,只不过这次水壶里装的不是热水,而是温好的米酒。 大约是加热过的缘故,装着米酒的水壶被提起后,稍微晃荡了一下,酒香四溢。 南方农村里基本上家家户户都会酿米酒,有些是自己喝,有些是用来充作料酒做菜使用。 做法其实也简单,糯米蒸熟之后,放上酒曲,然后用一个密封的大缸封好,发酵一些时日就可以。 一家人坐下后,陆火兴将温好的米酒,给陆富友叶元秋和自己,各自倒了一点。 “来,爸,元秋,我们喝一点点。” 陆火兴举起杯子,满面笑容地喊了一声,“今年这个年过得不错。” 陆叶左右瞅了瞅,他家里一家人其实都不怎么沾酒,但今天年节,别有不同。 陆火兴从卖河沙和卵石那里分到了一百多块,看着不多,但对于陆火兴来说,这是轻巧的钱,且明年正式修河堤还有后续。 叶元秋则在短短的十多天里,在大运头的国道边挣到了两百多,肉眼可见地改善了家庭。 陆富友见儿子和媳妇能够过得轻松些,自也大感安慰。 “会越来越好的。” 陆叶又咬了一口蛋皮燕,心中无声自语。 第三十六章 鞭炮 砰! 清脆的鞭炮声音在外间响起。 间或伴随着嘻嘻哈哈的打闹声和呼喊声。 “陆叶,陆叶……” “陆叶,快点来。” 厨房里,陆叶刚吃完年夜饭,就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是凌云来叫你了。” 饭桌上,陆火兴笑着说了一句,显然已经听出了喊话的人是谁,冲着陆叶又摆了摆手,“去玩吧。” “路上小心一点,等会早点回来洗澡,给你换新衣服。”叶元秋跟着又补充了一句。 过年,穿新衣。这对于小孩子来说一直是个很喜庆的事情。甚至有些小孩图新鲜,晚上洗完澡穿好后,都舍不得脱下来。 叶元秋上次说给陆叶要买新衣服,叶元秋在前天已经践行了承诺,一家人去镇上置办年货,随便都各自买了新衣。 父母是一人一身,陆叶得了两套,陆火兴又给陆富友弄了一件厚实的大衣。 这两天镇上,虽然这两天不是赶集日,但临近年关,置办年货的人多,并不冷清,反而挺热闹的。 “知道了。” 陆叶一溜烟地从饭桌上下来,大声地回答了一句。 他对于出门去玩其实没太多兴趣,不过这个年龄的小孩这时候就是如此,年夜饭吃得早,天色也亮,正好到处跑来跑去,他也不想显得格外另类。 饭桌上,他爷爷已经回房去睡了,老爷子吃了不少东西,又喝了小半盅酒,酒意上涌,就坐不住了。 他爸妈也没好到哪里去,一人也就喝了一盅的米酒,这会明显也微微有点上头。 “一家人就没个喝酒的基因。” 陆叶无声地吐槽了一句,想想后世他去北方上学还有工作后的那些经历,忍不住摇摇头。 出了门, 门前正有三四个小孩站在水井边缘的柳树下,一行人手里拿着点燃了的线香兴高采烈地呼喊着。 领头的正是彭凌云,在他后面跟着季任和另外两个小男孩,陆叶也都认识,一个是彭孔武,一个是徐文军。 都是他们这一起长大的小孩,其中算虚岁生日的话,彭孔武比他们大一岁,彭凌云小陆叶两个月,小了一岁。 彭孔武是之前在陆叶家开会,闹得比较大声的那个彭德汉的小孩,后来与陆叶的关系很好,两人都一起去北方上学,也是他们这些人小伙伴唯二的上过大学的。 徐文军的爸妈陆叶则叫不来名字,他只知道徐文军初一以后辍学,很早就走上社会,后来混得都还不错,在魔都做二手房东,县城也买了房,大家后来见面少打交道不多,逢年过节照个面打声招呼。 不过在上中学之前,大家基本都凑在一起,住的又不远,算是很熟悉。 “陆叶你买‘定时炸弹’了吗?” 彭凌云看到陆叶出来,最先涌了上来,“没买的话我先给你玩几个。” 说着,彭凌云一手拿着线香,一手拉开了右边上衣的口袋,露出了里面的一个纸盒,纸盒已经干瘪了,一些个擦炮冒了出来。 陆叶伸手从彭凌云的口袋里拿了一个出来,细细地看了一眼。 鞭炮只有两三厘米长,差不多比筷子还有细一点,一端有红色的火柴头,可以直接在火柴盒的砂纸上擦拭引燃,也能用线香点。 这种擦炮他们这里的小孩子叫做“定时炸弹”,简称“定时”,因为点燃后还有一定的延迟,可以让小孩扔出去。 擦炮的价格便宜,数量又多,两毛钱就能买到一盒,后面涨到了五毛,但依旧很受欢迎。 “走走,我们去大河滩边玩。” 彭凌云见陆叶手里拿了一个他心爱的擦炮后,兴奋地朝陆叶说道。 “我们先去小店里再买一点,窜天猴,小蜜蜂你都没有。” 陆叶口袋里有七块钱,其中叶元秋和陆火兴一人给了一块,另外五块是陆富友给他的。 这是他的压岁钱,他也不准备存起来。如今家里的条件正在慢慢改善,自然要重新开始无忧无虑的童年。 “好。再去买。” 众人闹哄哄地叫了起来。 对于和小孩子玩,陆叶其实没有,自然兴趣缺缺,可对于这些擦炮、穿天猴这些小玩意,他丝毫没有半分抗拒。 这点其实有句话说的没错,男人都是没有长大的小孩,玩个鞭炮之类的,哪怕他内心已经是个三十多岁的灵魂,依旧觉得很有意思。 噗—— 在经过一处路边的时候,突然一声闷响声响起。 站在路边的彭孔武发出了鸭子似的嘎嘎声,指着旁边的徐文军笑得乐不可支。 “啊,孔武你丢‘定时’的时候,看着一点啊。” 看着徐文军转过头,陆叶和彭凌云等人顿时笑出了声。 方才就在陆叶和彭凌云说话的时候,彭孔武扔了一个擦炮在路边的田地里,路边的稻田都有水渠,田地泥泞,泥巴也烂,顿时一个擦炮炸起之后,几个泥点子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徐文军的脸上。 “我给你擦我给你擦。”彭孔武见徐文军生气,又连连叫道。 徐文军甩开了彭孔武的手,“不用,等会我要炸回来。” 众人嘻嘻哈哈的一路往外跑,路上遇到了不少“过完年”的村民,有老人笑着喊了起来,“这群小孩子,过年真是没法没边了。” “今年各家各户都分了点钱,算是过得不错,” “明年还会更多,修个河堤才要几个钱。” 大人们讨论说话的声音渐渐远去。 一帮子小孩,嘻嘻哈哈的已经走到了河滩边。 这里是彭严处小孩最喜欢呆的地方,有沙滩和卵石滩,有陆威,边上一些地方还有草坪,不远处有是潺潺流过的柘溪。 不论是烧芦苇烧草皮,还是在河里洗澡、抓鱼,河滩上烤土豆马铃薯,场地绝佳,一年四季都能找到不同的乐子。 “季任,你怎么吃完饭就跑没影了?” 正在一群人闹哄哄跑到河边时,一个穿着黄色毛线衣,扎着小马尾身体开始抽条的小女孩跑了过来。 “姐,你怎么也来了?”季任躲在众人后面,面色赧然地打了声招呼。 季宣脸上露出了一幅凶巴巴的表情,“我过来看着你。” 说着,季宣的目光扫过几个小孩,最后落在了陆叶的身上。 陆叶回头看了一眼对方,笑了笑,没有说话。 季国亮的事情过去后,他没有再去了解,但听说夫妻经此一闹,尖锐的矛盾似乎已经过去,甚至连之前季任的妈妈和人争执,似乎都谦让了过去。 季宣也没和陆叶打招呼,只是一直在说季任,然后偶尔瞥过的目光,总是不经意地落在陆叶身上。 眼里有好奇和不解。 那天的事情她现在都经常浮现在脑海,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看起来和她弟弟一样,正在嬉闹的男孩,为什么会懂得那么多。 后来她把事情和她爸妈都说过,不过两人似乎都没有听到重点,或许也不相信,在大人们来之前,陆叶已经调肥皂水给他爸进行了催吐。 “快跑,快跑啊!” “炸牛粪了,炸牛粪了!” 河滩边,忽然夹杂着兴奋和恐惧的大喊声响起。 砰—— 一声略有沉闷的爆炸声响起。 “啊——” 哭喊的声音随即传来。 “我衣服上粘了牛粪。” “哈哈哈,你嘴边也是。” “陆叶,你别跑,我们要炸回来。” 第三十七章 新年 新年新气象。 大年初一的早晨,陆叶被连续的鞭炮之中吵醒。 迷迷糊糊的起床穿好新衣服,陆叶走到了家大门口。 远处依旧一阵阵的传来了鞭炮声,这是汉x县放鞭炮的习俗。 除夕的年夜饭前要放鞭炮,然后除夕晚上关大门要放鞭炮,再然后新的一年,开大门也要放鞭炮。 所以在过年这一两天里,不论晚上睡觉,还是早上,往往都是伴随着鞭炮声入眠和醒来。 陆叶身上穿的是之前叶元秋和陆火兴给买的一身新衣服,一件类似于羽绒服的小棉袄。 在陆叶看来其实也谈不上好看,只不过相比较起他此时,大多数衣服都是叶元秋买布用缝纫机做的,在平整和色彩上,还算不错。 “天有点冷啊,这是下雪了吗?” 站在门口,轻轻地搓了搓手,陆叶又将双手塞进了衣兜里,轻轻地哈了一口白气。 今天的天比前面还要愣出许多,天上不知何时落起了纷纷扬扬下起了小小的雪花,还伴随着一些细碎的雪米,在屋瓦上沙沙作响。 远近不断响起的鞭炮声和硝烟升腾中,雪花夹杂着雪米落下。 不知是心境还是气氛,蓦然给人以一种格外不同的感觉。 “这雪如果是昨晚下的话,估计今天能看到白茫茫一片,这会是白天,气温升高了,估计是不行。” 陆叶又伸手接了一小片雪花,很小很细碎,形状也不规则。 汉x县的纬度是在北纬28度左右,但冬天还是能够见到雪的。 不过,大雪不是特别常见,多数时候就是这样的雪花夹杂这雪米,其中最主要看冷空气南下的情况。 小时候陆叶看电视其实记得最纯熟的一些个词汇便是什么“西伯利亚冷空气南下”“江南华南大面积降温”之类的等等。 一家人在七点到七点半看新闻联播是必须的,但偶尔还是会有疏漏,可七点半之后到七点三十三还是三十五分的天气预报,几乎没有人会错过。 农民种地,日常生活的出行,都离不开天气预报。 要不这几年的时间里,央视也不会持续的产生一大堆的“标王”,着实是因为这个时候几乎全国的农民,还有不少的城市居民,对于天气预报的依赖实在太强。 但汉x县毕竟不是北方,相比起北方甚至是东北那边漫天的鹅毛大雪,还有下雪之后长久不化,随意铲到一个旮旯角落,冰渣子能堆放上好几月。 陆叶记忆里冬天真正的大雪大概也就几场,一场应该是明年的时候,还有一场是他高中高二的时候,后面有的记忆,就是工作了到了2012年的时候。 这个大相比较而言也就是大概能够在地上稍稍覆盖,然后很快就会化开,在黄土路上弄得到处都是泥泞。 但黑色的砖瓦房上的白雪,还有远处山野白茫茫的一片,真算起来到是相当好看。 可惜,今天这场没有—— “还站着干嘛,快点去洗脸吃饭了。” 在陆叶站在门前站的一会功夫,陆火兴的身影从厨房里探了出来,一边搓手哈气一边又喊道,“顺便叫你妈起床了。” “嗯?”陆叶看到陆火兴出现在厨房,还见着陆火兴要让他喊妈妈叶元秋起床,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但随即突然想起来,今年是大年初一,早晨出现在厨房的确实应该是他老子。 有很多传统的习俗或者一些礼节之类的,陆叶在城市生活久了,不少都已经忘记。 大概是这个时代或者说从很早以前开始,农村的女性要干农活,要养儿育女,要洗衣做饭,十分不容易。 所以,在每年大年初一到初三这几天的风俗是,妇女不用早起,不下厨,不做任何事情。 寓意大概其实就是三天年,妇女应该彻彻底底的得到休息。这些厨下的事情,交给常年在外劳作的男人。 让他们知道女性在家的不易,也要彼此体谅。 当然,三天其实是很难执行到位的,大多数农村的男性真正会做饭的不多。 不过大年第一天一般都是有的,这个是因为刚好大年初一,家里基本上都有除夕夜之后的剩菜,最多一般也就炒个青菜什么的,不算麻烦。 “已经起来了,陆叶,你快点去洗脸。” 不等陆叶进门去喊叶元秋,房间里已经传来了她的声音。 对于常年早起惯了的人来说,其实叶元秋已经醒了,但今天算是“特权”,自然懒到吃早饭才动。 走到厨房,正好看到陆富友走了出来,手上又是握着一些线香。 这些线香都是陆富友自己买的,老人还在的时候这些东西都是他在操持。 等到老人故去后,陆叶家里基本上就很少再有做这个,他老子偶尔想起来的时候,会点上几根,至于陆叶自己,他则是完全想都想不到。 “陆叶,等会带你去庙里。” 一家人吃过了早饭,陆富友换上了陆火兴给他买的新外衣,朝着陆叶笑眯眯地说道。 “青龙寺吗?”陆叶有些好奇地问。 陆富友点点头:“新年要去庙里烧香,保佑一家人平平安安。” “那就去吧。” 陆叶看了一眼门外的天色,依旧有些灰蒙蒙的,纷纷扬扬的雪花还在落下,但路上也有不少行人,都是从上云村里面出来,往青龙寺方向去的。 他想着今天要么是等会被一些小伙伴找到,继续去进行“扎牛粪”,要么也就是在家看看电视没事情,还是愿意去庙里看看。 嗯,说不定那些小伙伴很多应该也都在庙里。 他家附近的这个庙名字叫做青龙寺,在一座小山上,不算远,距离河堤那边也就是一里左右的路。 青龙寺具体得名不知,也没有真正的出家和尚,一般也就是上云村里有几乎信佛的人家兼任庙祝。 大年初一去庙里烧香这个习俗,陆叶知道不止汉x县这边有,陆叶不知道其他地方,但浙赣闽粤几省不少地方是流传颇广的。 陆叶最为印象深刻的是,这个大年初一还有抢头香的习俗。 就是等到除夕夜的24点,也就是大年初一的零点,然后第一个在庙里烧香,寓意抢了头彩,新的一年诸事顺利。 陆叶和他老子陆火兴,对于这种东西姓的不多,自没有做过这种事情,但他记得有一年爷爷陆富友是曾经干过的。吃完年夜饭,就直接去了庙里住。 当然,也不止他一人,至于说有没有抢到,也就不得而知。 雪花伴着雪米依旧在继续,爷孙俩撑着伞,一路沿着乡村小道,不急不缓地前行。 第三十八章 看戏(二合一) 沿着山脚的崎岖小道,陆叶微微喘着气跟在陆富友身后。 别看陆富友如今将近七十岁,人看着也干瘦,但体力很好。 离开家后一路上,陆叶开始还能小跑着超过,但渐渐的就感觉有些跟不上了。 “富友哥,你也来了!” 山脚下,一个年龄看着也在六十上下的老年人,见着陆富友出声招呼。 “带孙子来一起拜拜。”陆富友点点头,“你来得早啊!” “早什么呀。”那老人摇摇头,冲着山上努努嘴,“听到没有,现在庙里热闹的很。” “嗯?”陆富友微微愣了下,做出侧耳倾听状,然后惊讶叫道:“这是有唱大戏?” 说着,又转头望向陆叶,“陆叶听到了没?” “听到了。” 陆叶点点头,山脚下往来的人群的嘈杂声和山上青龙寺里传来的敲锣打鼓的声音,他方才就已经隐隐耳闻。 “不过,有唱戏?” 陆叶听到这个还是略微感觉有些讶然。 他对于寺庙并没多大兴趣,已经不记得上一世是不是这个时候,在寺庙的戏台里看过戏,但多少还是有些印象,只是没有想到,这就撞上了。 陆叶又瞥了一眼陆富友,发现他脸上也有些意外之色,若是以往的时间,爷爷陆富友作为善男信女,庙里有什么的动静可能早知晓了。 今年则是因为前面一些时间,一直在忙碌。 回来在国道帮叶元秋一起看早餐摊子,后来见到炭火似乎不够用,又花费力气跑了三趟,将之前囤积在山上的木炭都挑了下来。 那些都是陆富友之前烧好的,只是路途比较远,他估摸着冬天取暖烤火够用,也懒得再去折腾。 可这样卖早餐,炭火消耗量大,立即上了心。 之后在过年前,陆富友觉着“大运头”现在是田,周围空荡荡的,干脆动手打起了一个木棚子。 可以说一直到除夕前,陆富友的功夫都耗费在了这些事情里。 “爷爷,我们上去看唱戏吧。” 陆叶见着了陆富友脸上微微有些激动的神情,适时出声催促了起来。 对于老人为数不多的喜好,他至今都记得清楚,那时候他不懂得欣赏,那时候一家人坐在一起看电视,偶尔看到有戏曲节目,总会停下来。 那时候他就闹着要换台看动画片,爷爷总是笑嘻嘻地支持,然后转身离去。 其实像后来,他能够安抚下略微浮躁的心坐下来和父母聊天时,其实也发现了他们曾经的一些喜好。 他爷爷喜欢戏曲,不论京剧还是越剧,都能听得懂,很难想象一个普通话都说不利索的人,听起戏曲来,竟是毫无阻碍。 妈妈叶元秋喜欢的是黄梅戏,这大抵是他们青春时代,能够接触到为数不多的文艺形式。陆叶后来用手机下载了不少这方面的app,他也发现母亲一个人打开手机听着刘三姐、女驸马之类的,能一听一上午。 至于他老子喜欢样板戏、红歌,还有八十年代的一些流行歌曲。其中《沙家浜》的选段,陆叶觉得他老子胡司令和刁德一还唱得不错。 所有的人都曾经有过青春年少,只是在不同的时代,生活所迫,再加上环境条件限制,平日很少能够显现得出来。 上了山,一路见到的前来寺庙的人就越发的多了。 除了上云村之外,正月里就是镇上还有隔壁几个村的都会有人来,男女老少齐上阵,中间不时传来小孩扔擦炮和摔炮的噼啪声,还有老人们呼喊孙子孙女的声音。 “这时候的年味倒是真挺浓的。” 陆叶看着沿途欢呼雀跃的孩童,轻轻感叹了一声。 青龙寺所在的小山不算高,大概也就几百米的样子,但独峰一座,山上一座寺庙,还是颇为有些意境。 站在山顶边上的时候,朝远处俯瞰,整个上云村尽入眼底。 小山不远处,几座丘陵中间的半山腰上,有一个大概在三四十亩的水塘,远远望去,碧波如镜。 更远处是村路的聚集,还有延伸盘旋的国道,自北向南流淌的柘溪,以及更远的船山和虎堂山。 “这地方如果开发起来,其实还是能做个小景点。” 陆叶站在寺庙外的山顶,望着这番景色,一时胸怀大开。 他后来在创业前,其实短暂的回家居住过一段时间,也和几个高中的同学朋友,到处溜达了一圈。 当时其中一个想弄个农家乐之类的地方,陆叶就曾经推荐过这里。 半山腰的水塘,毗邻的小寺庙,不远是开阔的河滩与柘溪,春日里漫山遍野都是花开,若是能拾掇一番,其实还是有吸引力。 可惜那时候汉x县发展依旧落后,在陆叶重生前也就才摘了全国贫困县没几年,投资太大,汉x县劳动力大量外流,本地消费群体也不够。 最重要的还是大的交通问题,汉x县所出的位置,尽管后来贯通了一条高速公路,可惜铁路几次申报,最终都花落他家,以至于远远的被周边浙赣的几个县市超了过去。 “将来有机会的话,其实可以试试把这里开发起来。” 陆叶心中涌起了前些天,他老子陆火兴带着两个小队的人承包河堤后的场景,有钱赚,所有的人仿佛就从沉睡里一下活了过来一般。 “陆叶,别站着了,快去跟我点香,然后我们找个位置看戏。”陆富友走在前面,回头见着陆叶站在寺庙门前发呆,喊了一声。 “来了。”陆叶甩开那些念头,迈着小短腿,跟了上去。 青龙寺建立于何时,陆叶没有考证过,但这时候还没有翻修,外间的一圈院墙还是黄土墙,墙上有黑瓦遮挡雨水。 门前有一个专供人烧香火的巨大香炉,此刻真有不少人站在香炉旁,焚香行礼。 香炉不远的地方,放着一个几案。几案上放着各种线香,随意取用。 只不过这些线香的边上,还摆着一个功德箱,一般取几根香,都会往功德箱里,几毛一块的塞进去。 袅袅的烟气里,渐渐能让人从心理上感受到一丝肃穆庄严。 除了往来嬉闹的孩童,叽叽喳喳,不时胡乱扔着鞭炮,大人的话都少了许多。 在寺庙的大门上,悬挂着一幅已经有些脱了漆的牌匾,青龙寺三个金色大字也显得稍微有些暗淡。 进了门,当先出现在面前的就是一尊两米高的弥勒佛的佛像,佛像旁是两幅木雕的对联: 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开口便笑,笑天下可笑之人。 转过弥勒佛的佛像,旁边跟着出现在右侧的是一排大概在五十公分左右的十八罗汉的佛像,造型各异,身上镀着金漆。 一个个蒲团上又不少人,此刻正在膜拜。 再往里走,背对着人的又是一尊高大的佛像,这是韦驮菩萨,两边立有一些比丘之类的佛像,不少陆叶也无法辨认得出来。 穿过韦陀菩萨所在的天井,再往里走,便是观音殿。 观音殿里供奉的是观世音菩萨,然后两侧是黑面佛和一个比丘尊者。 穿过观音殿,后面是地藏殿,地藏殿前的两个红柱又有对联:明珠照彻天堂路,金锡振开地狱门。 这里供的是地藏菩萨,两旁侍立闵长者父子。 除此之外,也就剩下其他角落还立着的几个佛像。 陆叶后来也去见识过一些名传古刹,相比起来青龙寺这种只能算是偏远小庙。 很多可以独立成庙宇的佛像,几乎都是挤在了一起,并且如释迦牟尼佛等佛像都未曾有供奉。 这个他猜测应该还是财力的缘故,毕竟远离城区,能修筑到如今这样的规模,已经算是不易。 陆叶跟着陆富友,转悠了一圈,心中其实有些说不出的感觉。 曾经小时候觉得很大的寺庙,其实有了后世成人的眼光去看,只会觉得狭小局促,各种不完备。 但从往来高兴得恨不得跳起来的人群里,陆叶又多少能够感受到,大抵这就是童年的记忆。 在和陆富友烧香拜佛之后,陆叶已经微微有些累了。 陆富友在供人饮水地地方,给陆叶倒了半碗热茶水,喝碗之后就带着陆叶转到了寺庙后方。 寺庙后方地方不小,独占一座小山,可开发的区域足够。 有伙房和庙祝住的房间。 伙房里,热气蒸腾,能够看到十多个人忙忙碌碌的身影,不是还有呼喝之声传来。 在伙房外面,被一栋土墙隔绝的地方,是一个开阔的大坪。 大坪边上,有一个用各种木头搭成的戏台,刷了油漆,还有各种布幔之类的装饰。 戏台下面,各种长短板凳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站了大概有一二百人,不是有呼喝之声传来。 此刻,戏台上正有一个穿着蓝白戏服的女角,咿咿呀呀地唱着。 旁边半遮的幕布后,还坐着一些拿着鼓、钹等乐器的人,不时敲击几下。 陆富友很快拉着陆叶找了一个位置坐下,陆叶歪着脑袋,开始稍微认真一点看戏。 换做一般十来岁的孩童,这时候早坐不住,肯定一溜烟不知跑哪里去玩。 但陆叶毕竟是个成人的灵魂,这时候已经能耐下心来,看看到底掩的什么。 他看戏曲不多,其实印象比较深刻的还是样板戏,后来可能受他老子的影响,听过几段京剧里的《上山打虎》和《沙家浜》,其他的就了解不多。 但细细品味了一阵,才倏然发觉这戏台上唱的是黄梅戏。 黄梅戏的唱腔和汉x县这边的方言差距略大,在没有字幕的情况下,陆叶不少地方都听不太明白。 这种情况就像是人和人说话,比如他大学的时候有个同学是唐山的,他觉着在电视上听赵丽蓉的小品毫无压力,可真正当面对方和他说唐山话,大概感觉就是很多都在拐着弯,但不少地方其实都不能明白意思。 陆叶估计着在场的一二百人里,恐怕真正能完全听懂戏台上唱的内容的人,也不会太多。 不过,这样的热闹,对于这时候大家还颇为贫乏的精神生活来说,还是一种很高的精神享受。 伴随着戏台上旦角的婉转唱腔,陆叶渐渐也有些听明白了内容。 他也无从去考究台上角色们的水平,只能从内容上理解,大概是一个将一个妻子劝告游手好闲的丈夫,要去种地还是种麦子的故事。 从某种角度而言,他觉得这故事倒还是颇为契合地方。 不知不觉一个上午过去,戏台上的戏曲也已经唱完。 在场的众人已经再次忙活了起来,将戏台下面方才被清空的圆桌,一一搬了出来。 “陆叶,你要和我一桌不?” 彭凌云和彭孔武几个小伙伴占据了一张桌子,远远的就朝着陆叶挥手。 今天到庙里的小孩不少,他熟悉的好几个人都在,只不过来的时候没有碰见,之后陆叶又躲在人群里看戏,所以并没有和他们碰上。 “好。”陆叶走了过去,和几人坐下。 桌上的人他大半都认识,都是几个小孩的长辈,倒也自在。 很快,有跑堂的人将一盘盘菜蔬端了上来。 煎豆腐、炒白菜、炒木耳、香菇汤、萝卜干、清炒土豆丝、黄豆芽……全部都是清一色的素菜。 很奇怪的是,陆叶觉得在家里吃各种蔬菜都吃得恶心,完全吃不下去,天天惦念的都是肉啊肉。 可今天中午,在青龙寺里,他吃起来就感觉每道菜口感都非常好,豆腐很香,白菜可口,木耳清脆,香菇鲜甜,就连一个常见的土豆丝,似乎都被人炒得有些不一样了。 陆叶连续扒拉了两大碗米饭,才心满意足地放下碗。 他也注意到同桌其他人跟他的状态都差不多,似乎这些很常见的蔬菜,都炒得不一样了。 “应该是心理作用吧?” 对于寺庙里的饭菜为什么会突然变得好吃,这算是陆叶的疑惑之一。 如果说是名传古刹,有格外的秘传,那还说得过去,但大多数寺庙里的素菜,确实吃起来就是比外面的好吃。 这个问题他得不出准确的答案,大概想来,一个是人多。 每一桌上的素材分量都不算多,将将够一桌人吃的,是以容易形成竞争哄抢。毕竟,人多吃饭才香。 还有就是消耗了体力,攀爬、拜佛,不知不觉就饿,尤其是小孩子,更是这样。 最后,可能就真是心理因素了,在这种集群环境里,无所谓信仰,多少能让人受到感染。 在庙里吃过了午饭,大概休息了一会,戏台上又再次开始了唱戏。 这次唱的是《天仙配》,对于这个陆叶哪怕没有听过,但对于名字也足够熟悉。他这会也才知道,上午场的那个叫做《点大麦》,算是黄梅戏里的经典曲目,特别适合过年正月里唱。 大概到了下午三点半左右,戏台上的戏曲表演结束,寺庙里的人跟着也就渐渐散去。 陆叶跟着陆富友也一起下山回家。 回家的路上,拉成了长蛇的人群,小孩前后跑来跑去,各种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和大喊声不绝于耳。 远近的村落聚集处,炊烟袅袅升腾,鞭炮声依旧不时响起。 大年初一,就这么过去。 第三十九章 拜年(二合一) 叮叮—— 自行车铃响动的声音在黄土路上回荡。 嘎嘎—— 黄土路上一群鸭子,被铃铛声音所惊,哗啦啦的从路边全部涌入到了路边的稻田里。 站在路边的一个穿着厚实旧棉袄的中年人,有些无奈地看着经过的自行车,然后又摇摇头叹气,抓起手边三米多场的竹竿,不断呼喝了起来。 “爸,你累不累啊?要不要休息会?” 陆叶坐在自行车前杠上,听着陆火兴吭哧吭哧的喘息声,微微撇过头问了一句。 “累什么累啊。” 陆火兴还没来得及说话,自行车后座上,叶元秋已经叫了起来,“一个大男人骑这么一点路,就喊累了。” “不累不累。” 陆火兴额头上热气蒸腾,双手稳稳抓着车龙头,吃力的朝前踩着,顿了顿,又突然说道,“前面有坡,你们下来,这个可骑不上去。” “那你快停吧,我和我妈走一段。” 陆叶急忙叫了起来。 他倒不是心疼陆火兴载着妻儿自行车多少多少辛苦,毕竟对于一个成年男子,载两个人肯定是辛苦的,但还远远达不到那种完全承受不了。 最主要的原因,还是陆叶的屁股真的是膈得疼了。 他坐在自行车的前杠上,这时候又多是黄土路,石头小坑多不胜数,一路颠颠簸簸,着实有些忍受不了。 “那就下来吧。” 陆火兴确实也感觉有些吃力,在路边微微踮着脚,让后座上的叶元秋先下来,再然后是陆叶,从前面的自行车横杠滑到了地上。 在娘俩都下了自行车后,陆火兴推着自行车,朝着前面的缓坡走,一边嘴里还叨叨着:“明年,不,今年,要是有钱了,真要买个摩托车。” “那你赶紧买。”叶元秋手里拎着两个大包,几步赶上陆火兴,将手里的包放在了自行车后座上,然后又伸手帮着陆火兴轻轻推车。 “确实是要买个摩托车。” 跟在后面闷头走路的陆叶心中也是感慨。 如今着道路还没有村村通,都是黄土沙石路,天晴扬尘,下雨泥泞。 骑自行车基本上能走,但遇到一些斜坡,基本上就得下来推,来来回回折腾,很是费劲。 “话说,前世这个时候我是已经不愿意坐自行车前排横杠了。” 他家里就一辆自行车,一家三口刚好。 不过上一世里,随着陆叶年龄渐渐长大,对于坐在自行车横杠上已经开始有些抵触了。 而且,陆叶记得没错的话,大概应该就是今年,他会开始学骑自行车,整个人看上去也就比这种凤凰自行车高出一个头,可脚已经会蹬三脚架了。 “好了,好了,快点上车了。” 越过缓坡,陆火兴的声音再次从前面传来。 陆叶急忙小跑了几步,追赶上前面的陆火兴,然后手脚麻利地再次爬上自行车前面的横杠坐下。 一家人再次出发。 冬日的寒风吹在脸上,略有几分刮脸的感觉。 但陆叶倒没有太觉得寒冷,反而心中颇有几分期待。 今天是大年初二,一家人出门就是为了去源桥村的外婆家拜年。 一大早全家收拾了不少东西,然后就出发。 这一路上,其实也能看到不少往来的人群,多数和他们一家三口一样,都是去拜年的。 其中大多数都是自行车,少数的摩托车,然后就是手扶拖拉机,偶尔有一两辆经过的面包车或者小货车,就算是很难得了。 毕竟,远离了国道h县城乡镇,如今大多数的村镇都是如此。 远不是后世那种,过个年可能这些乡道上,小汽车不小心都会堵塞起来的场景。 “二三十年的时间,站在这个时间开端的前面,确实都不敢想会有如此巨大的变化。” 回忆里童年的一切似乎都是极其有意思,可陆叶在这段时间感受到的是确实很多的是艰辛和劳累。 大概也正因为如此,在这种相对物质条件不丰富的时候,一些美好在后面经过了记忆的滤镜放大,会格外值得留念。 “下车,下车。这里骑不进去了。” 大概过了二十几分钟之后,在一个上坡的小路边上,陆火兴再次双脚点地,将自行车停了下来。 陆叶看着熟悉的道路,一咕噜就钻到路边,直接朝前面走去。 “这路都骑不进去,我以前还带着元兰,一直快到家门口了。” 从后座下来的叶元秋,看着停下的自行车,又故作嫌弃地瞥了一眼陆火兴。 “呵!”陆火兴轻笑一声,“我可是记得二姐说过什么来着,有个人十八九岁骑自行车,从路上翻到田里。” “放屁!”叶元秋恼怒地捶了陆火兴一下,“要你说,那不是我。” “哈哈哈,好好好,不是你不是你。”陆火兴连忙求饶,“走了走了。” 陆叶没理会后面的父母,已经小腿迈开,朝着斜坡下面的小路前进。 冬日的路边草木干枯,所以这条小路看上去还不算太窄,至少自行车还是能够骑的。 不过,稍微到了里面一段,就基本上没办法骑了。 里面的这段路地面用的是大大小小的石头铺成,在以前为了防止道路泥泞,地面铺设石块和卵石,方便人行走。 但不论是板车还是自行车就通行起来就会有些费劲了。 在陆叶的记忆里,这条路他已经是有一二十年没有走过了。 差不多在外婆故去后,小舅已经从这里搬到了县城,老房子这边再没有人居住。 他大舅和二姨家倒还是依旧在源桥村,不过离外公外婆家也有段距离。 好几次陆叶开车经过,也只是远远看了一眼。 一家人沿着小路走近,路边一侧有两三户人家,一家是青砖平房,看上去修了没多久。 另外一家是黄土墙围城的人家,院中有大树,里面是黄土屋。 在路的另外一侧,差不多是两米多高的田坑,下面就是稻田。 方才陆火兴和叶元秋吵闹的内容,陆叶大概也听长辈们说过一点,算是他妈妈叶元秋的糗事。 就是有一次骑自行车带着她三姨,要从这些石头路上过,结果一个不小心,两姐妹都栽倒到了田里。 不过好在田地泥泞,倒也没受伤,但这事偶尔他们姐妹聊天,还会拿出来当做谈资。 再往前走,渐渐的出现的是一处相互连绵的黄土砖墙的老旧房屋。 建造的格局和这个时候大多数不同,还是几十上百年那种,不过,大概是受限于地形,显得有些拥挤,左右有各有两进,其他还有一些杂七杂八后来建的房子。 陆叶知道这是因为住了两家人,除了他外公外婆家以外,另外还有他三公公一家,也就是他外公的弟弟一家。 房子很宽敞,但陆叶大概算了算两家的人口,可以想到那时候其实是颇为局促的。 “嗯?” 正走在路上,陆叶抬头,忽然就看到一个穿着深蓝色布衣,系着围裙,头发白如银丝的老妇人,正倚靠在门边。 似乎是见到了陆叶他们一家出现,急忙从大门里走了出来。 “外婆!” 陆叶大声地喊了一句。 又回头朝身后的陆火兴和叶元秋叫道:“爸妈,你们快点。” 说着,小跑着冲到了大门边上的老妇人面前,“外婆,我们来了,给你拜年。” “好好好。”银发的老妇人脸上笑开了花,抓着陆叶的手亲昵道,“路上冷不冷啊,快点进去烤烤火。” “不冷。”陆叶昂着脑袋,看着面前的老妇人,心中暖意汹涌。 这就是他的外婆陈云英,其实他从小到大只知道叫外婆,连外婆的名字都不知道,还是后来陆叶工作了,和母亲一次聊天的时候问起,才得以知晓。 其实相比起同住在屋檐下的爷爷,他和外公外婆这边要更亲近一些。 大概的原因,陆叶虽没有去细想,但还是能够得出结论。 一个是他爷爷生性内敛,不会表达感情,看着似乎也不是特别喜欢小孩子闹腾。再一个或许是因为他爷爷前后娶了两个奶奶,都过世了,再加上他外公外婆家的亲戚明显要更和睦,所以潜意识就会靠近这边一些。 “真好啊!” 感受着老人粗糙干燥却温暖的手掌传来的热量,陆叶由衷地感觉到一阵温馨。 能够穿过时光,再来看看你们。 可能比起其他的人生意义,这个就已经是没办法去计量了。 “妈!” “妈,这么冷你站门口干嘛呢?” 陆火兴和叶元秋在后面这时也到了。 “我还说你们怎么这么慢呢,元妹和元兰一家前面都来了。” 老妇人似乎抱怨,可眼里却是难以掩藏的喜意,“进屋进屋。” 陆叶当先跑进了大门,这座老宅依旧和他记忆里一般,地上多数是铺设的石块,防止下雨泥泞。 老宅的大堂前,这时候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其中一个头发光秃秃,身形高瘦,微微佝偻的老人站了起来,见着陆叶跑进来,笑了起来:“哎呀,我还说是哪里来的客人,竟然还是这么大的人儿啊!” “外公。” 陆叶见着老人当先开口出声喊道。 这是他的外公叶官第,一个年轻的时候号称比牛还能干的老人。 接着陆叶又转头朝旁边站着的一群人逐一喊道:“大舅,三舅,小舅,大姨夫、二姨夫、三姨夫、小姨夫,叶立表哥,叶承表哥,叶清表哥,叶明表哥,华友表哥、新军表哥……” 呼啦啦的一圈人,陆叶光是喊名字就花费了一点力气。 “唉哟,陆叶上一年级了吧,读书怎么样啊?” “听说你外公去年你小生日,还给你送了个山兔子吃啊!” “好像又长高了一点啊!” 在陆叶打招呼完,七嘴八舌的声音也跟着响起。 “呀,元秋一家可算来了。”大堂后厅,几个妇人的身影跟着出现。 “大姨,二姨,小舅妈……”陆叶上去有冲着喊了几声。 “唉哟,陆叶有好久没看到你了。” 又是一阵叽叽喳喳的说话声。 “陆叶!” 坐在堂前的叶官第朝陆叶招了招手,“到外公这里来烤烤火。” “好嘞。”陆叶没有犹豫,几步就跑了过去。 对于外公叶官第的印象,他其实有些模糊了。记忆里外公应该是两三年后,因为常年的积劳成疾,身体太差,最终离去。 但后来他从父母还有各种阿姨的谈话里,经常听得到这位老人是如何宠爱他。 他外公向来是有一点大家长做派的,不管是儿子孙子,其实都会对他有些畏惧,可唯独小时候拿陆叶没什么办法。 用他后来三姨经常带着几分抱怨的话说,他外公叶官第特别宠爱陆叶这个外孙,全家这么多人就只有陆叶小时候能够把叶官第拉着去给他买零食吃。其他人,闻都不要想闻一下。 其实这事情,陆叶后来父母倒是说过其中的一个原因。 那就是叶官第其实是内心对于陆叶有些愧疚,或者说失而复得,格外珍惜。 大概在陆叶两三岁的时候,得过一场重病,后来看应该早起的肾功能受到影响。 起因在这个时候很多人都不知道,但后来陆叶根据父母的点滴回忆,一点一点推断了出来。 那就是陆叶在重病前,他老子从刚供销社改组的小店铺里,给他买了一包全脂奶粉。 这奶粉里面添加的东西大家后来都知道,三聚氰胺,这东西添加在奶粉里,十分容易引起婴幼儿的肾功能障碍,严重的就是肾衰竭尿毒症。 那时候陆叶频繁表现的症状就是口渴和尿频,前后折腾了半年,送到县医院,当时医生都说没有救的希望。 他的外公就劝告陆火兴和叶元秋,不要折腾了,本身就没有家底,趁着还年轻,再生一个。 陆叶的老子陆火兴,其他的事不说,这个韧性却超出了很多人的预期。 前前后后一直没有放弃,后来已经是万般无奈之下,听说了一个村子里有位老中医,据说有治疗这种病的偏方。 根据陆叶从他老子的回忆里听来,那位老中医是孤寡老人,家里脏乱得几乎下不去脚,可就是看了一眼便说这个能治,肾阴虚。然后开了一个药方,就打发陆火兴他们回去。 当时陆火兴和叶元秋已经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了,结果按着药方抓来的药,一副药吃下去,当晚就见效,不再闹腾。 后来陆叶恢复过来,健康成长。外公叶官第对于陆叶的宠爱是超出了他的亲孙和其他任何小一辈人。 陆叶躲在叶官第的旁边烤着炭火,看着大厅的人,这就是他母亲这边娘家的情况。 算起来他妈妈叶元秋的姐弟总共有九个,四个儿子五个女儿,再加上小一辈,可以说是两三桌都坐不下。 当然,这个家庭不是完全都是亲兄妹,有很多特殊的原因,他外公早年丧妻,只留下了大舅二舅两个儿子。 他外婆原来是地主家的童养媳,后来改嫁给他外公,带了他大姨、二姨和三舅过来,之后他外婆又生了陆叶三姨、他妈妈、小姨和小舅。 总体来说,除了他二舅和家里疏远了以外,其他人全部的关系都彼此融洽,他外公也几乎做到了一视同仁。 后来陆叶也听他妈妈说起,他外公叶官第那是真的一辈子都在拼命干活,养了这么一大家子人。 以助于到了五十几岁还不到六十,几乎身体就彻底垮了。 陆叶还记得一次他大舅在大门口,指着那块用来垫台阶的大石头说,这石头两百一十三斤,是他外公叶官第年轻时,从大山里一口气走八九里路,生生靠着肩膀扛回来的。 “老六,听说你在年尾又干了一件大事。” “四姐夫我早就说了,你就不是种田的料,就应该搞这些事情。” 堂前,陆火兴和叶元秋也进了门,热闹的打招呼声跟着响起。 陆叶看着这久违的热闹场景,忽然抬起头了,看着叶官第衰老的面庞,“外公,你可要保重身体。” “哈哈哈……”叶官第开怀大笑,“我这外孙会心疼我了。” 陆叶抿嘴浅笑,目光不自觉的有些幽深。 “还是要抓紧让父母多挣点钱,让老人们能够好好调养身体。” 第四十章 外公 中午吃饭,一家人坐了两桌还不够。 有些没位置的,干脆就直接站着,端个碗从座位中间夹菜。 热热闹闹的,也没人见外。 而且陆叶外公家这边,除了他的大姨夫和二姨夫家里会喝一些酒,其他人基本都没有碰的,所以吃饭的速度多数都比较快,可丝毫不影响气氛的热烈。 比如他的三姨叶元妹,一边吃饭一边就要开始闲聊。 相比起陆叶的妈妈,性格就非常的开朗外向,能说会道,几乎从吃饭开始一家人都是闹哄哄的没停下来。 这得益于三姨少年时,跟随着外公有在外面做事。 那时候还处于大集体时代,他外公各种手艺活都会,其中杀猪的手艺,颇为不俗。 三姨很早就跟着他外公一起在外面做些收尾的事情,面对的人多,农村人堆里滚出来的,性子泼辣,口条不错。 陆叶一直喜欢他母亲这边的亲戚,原因有很多。 比如他外公外婆为人都相当不错,在他记忆里,后来他外公故去的时候,白事办了差不多五十几桌,整个源桥村差不多来了二分之一的人。 算起来就是家家户户都有人来,那一半没来的只是不好意思再过来吃饭。 还有就是陆叶很喜欢这边家中的氛围,这一点其实后来在他外公外婆故去后,依旧有传承了下来。 像每年春节,各家基本上都聚集吃饭。 从他大舅的正月初二开始,然后各家开始挑选好日子,一直排下去,每家一天,持续的时间差不多能够到正月十五以后。 另外还有后来的小舅叶元忠,他在外出开店多年,小有积蓄之后回乡,几乎每一家人不论是大人小孩,他都记得生日。而且不管再忙,他都会抽空组织起众人,一起吃个饭。 说实话,陆叶一直觉得他母亲这边家族的凝聚力算是相当不错,可惜一直没有出过一两个能力较强的人,拉扯一把。 到了后来大家生活水平上来,但总体来说,还是享受的时代发展的红利,而非谁真的能够拔尖。 当然,那种说什么穷亲戚上门,需要各种帮忙的,陆叶妈妈这边的亲戚倒真没有。 大概还是他外公外婆影响的缘故,其实不论是几个舅舅还是阿姨,相对来说都自强独立。 不论是种地的、做小生意的、打工的,似乎都没有出现太多那种高看低看的色彩。 后来陆叶创业发展,还算不错,他妈妈这边的亲戚会询问了解,出个主意,然后催着他成家。 反而是他老子陆火兴那边,有堂姐之类的找上门求工作照拂之类。 这点后来陆叶大概也想明白了,其实很多东西的形成,大概就是从上一代人开始,不知不觉间。 他外公叶官第的父亲,陆叶的曾外祖父,算是从外地逃难到了汉x县。 一手一脚慢慢的攒下了一些家业,然后到了他外公这一代,几个兄弟姐妹,各自都相对独立。 虽是清苦,可一直秉承得人还是要依靠自身,勤劳努力。 之后代代的耳濡目染,到了陆叶母亲都是如此。 陆叶后来能够有点小成绩,多半也是因为这个,不敢轻易松懈,其他的自然是个人奋斗也要看历史进程。 一家人吃过饭之后,很快桌子就被收拾开。 桌上包括陆叶老子在内的男人们,前后开了两桌开始打牌,一桌纸牌,一桌麻将。 女人那边则在厨下洗完收拾,人多事情做得也快,没一会基本也就搞定了。 几个阿姨和表姐,干脆也聚集在了一起,同样开始打牌。 在农村这个时候几乎没有什么其他的娱乐,冬天外面又冷,选择最多的就是这个。 仅从娱乐角度来说,还算是不错的选择,不过有时候很多东西总是会变味。 涉及金钱,渐渐就成了赌博。 虽然大多数这样的打牌,哪怕稍微大一些,也不至于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但影响夫妻和睦还是很平常的事情。 还有就是风气给人带来的影响,种下瘾头。 后来陆叶记得他刚工作那会,三舅家的表哥,就沉迷于网络菠菜,最后还把其他人给他的货款输了几十万,弄得逼债没处躲,要自杀了之。 在汉x县这个时候,打的比较多的是“跑上游”,就是看谁出牌快,还有就是80分。 后来有流行了一段时间“双升”,再到后面风靡的就是“炸弹”了。 另外麻将这时候的打法比较流行的是有“金”的那种。具体陆叶也不知是哪里的麻将,他印象比较深刻的就是“三金倒”,摸到三张金直接胡牌。 后面还有什么十三张之类的,陆叶对于这些上一世童年算是耳濡目染,经常趴在桌边看。 到了陆叶高中的时候,接触了上网,还在网上沉迷打了一周的麻将,之后好像是口袋里钱花完了,才幡然悔悟。 从他之后,陆叶基本就很少再碰这一类东西。 他对于自身渐渐有了清晰的认识,他不是什么意志力坚强之辈,对于成瘾性的东西,几乎没有太多的抵抗。 在网上打个麻将都能沉迷一周,每天做梦都是想着哪一局哪一局的牌打错了,沉迷得几乎连学都忘记上了。 后来陆叶基本上也就不在碰这些东西,他手艺也臭,除非陪亲戚,基本也很少有人会招呼他。 “陆叶,你过来一下。” 这时,叶元秋从他外婆的房间里探出头来,朝正在桌边看热闹的陆叶招呼道。 房间内。 叶元秋将今天拎来的两个大包逐一拿了出来。 里面放着的都是一包包的冰糖,都是散装,有一斤的两斤的,用红色的塑料袋装着,上面还有一张火柴盒大小的红纸。 “陆叶,这两斤糖,你拎去给三公公,这两斤是你元隆舅舅,你是你元爱舅舅的,说给他拜年了。” 叶元秋将两斤冰糖交到了陆叶手里,然后又朝西面的方向努努嘴。 “好嘞。” 陆叶伸手接过冰糖,迈着小短腿跨过门槛,朝着西面聚集的房屋院落走去。 那边住着的是三公公一家,他妈妈的叔叔和两个堂哥,每年拜年都是需要的。 在汉x县,这时候拜年或者走亲访友,用的一般都是冰糖。 差不多一家一斤或者一家两斤,毕竟在工业化大规模生产之前,糖对于普通人来说还是比较珍贵的。 毕竟,这时候农村里最普通的一个补品,那就是冰糖茶。 如果身体劳累虚弱,泡一杯浓茶加上冰糖,提神醒脑,补充体力,几乎能让很多劳累的人从疲乏中缓解过来。 后来随着经济条件和整个大环境越来越好,汉x县的拜年礼品,渐渐的就从冰糖蜕变为冰糖加红枣或者桂圆干,再后面好像应该就是直接买烟酒或者一箱牛奶了,直接给钱一百两百的也很常见。 “三公公三婆婆,给你们拜年了。” 隔壁的院落堂前,陆叶将两斤冰糖交给了两个老人手里,大声地说道。 “哎呀,元秋这个儿子真是懂事听话。” “长的也可爱。” 两位老人收下了陆叶的冰糖,笑容灿烂地说了几句。 “等下晚上过来吃饭啊。” “不用不用。” 陆叶摆着手拒绝,一溜烟跑了回去。 又如法炮制的拎了两斤冰糖,到了三公公家的两个舅舅那里。 他这两个舅舅依旧还是客气了几句,其中元隆态度稍微平淡一些,元爱要亲切不少,甚至在陆叶走前,还给了一块钱的压岁钱。 “去给你三公公和两个舅舅拜完年了?” 看着陆叶回来,坐在堂前的外公叶官第,冲着陆叶招了招手。 “拜完了。” 陆叶轻轻点头。 “拜完就好。”叶官第脸色似有些复杂,摇摇头仿佛说笑一般,说了句,“他们家那些人还没给我拜年呢。” 陆叶看着外公的脸色,大概能够从这句话里听出一些意思。 其实两家人的关系,陆叶后来听母亲和各个阿姨说了很多。 比如那时候六七十年代,大家都穷困。 他三公公家也是八九口人,挣不到吃的,那时候他三婆婆就会赖在他外公家哭。 外婆是二婚改嫁,带着好几个拖油瓶也不好说,外公经常无奈就会送一些粮食。 不过,后来各家的关系,陆叶外公这边一直还有保持礼数,但他三公公那边就少了许多。 上一代甚至上上代人的纠葛,陆叶如今也懒得关心,他只是有些担心老人的身体。 微微昂起头,故作可爱地问道:“外公,你晚上脚还会不会抽筋?” “哟?!” 叶官第显然有惊讶,方才心中的一点芥蒂一下忘记,笑容灿烂地冲着身边正大呼小叫打牌的姨夫舅舅们说道,“陆叶,我真没白疼你,你还会关心我来了。” 说着,叶官第微微吐了口浊气,“痛还是会痛的,年纪大了,身体不中用了。” “外公,你要多吃一点骨头汤,多吃猪脚。”陆叶又脆生脆气地说道。 “你这小家伙,是不是想我给你买?今天饭桌上不是有吗?” 叶官第老怀安慰,对于陆叶能够和他说这些,似乎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陆叶有些认真地又说道:“不是,外公我是说你平常要多吃,多喝骨头汤。” “那可吃不起。”叶官第笑着摇摇头,又打趣道,“你快点长大吧,长大了给外公买。” “好。我到时候先叫我妈经常给你买。”陆叶故作可爱状,再次补充一句,“我听老师说,抽筋就是缺钙,要多吃骨头汤的,还有多吃鸡蛋。” 陆叶见过他外公裸露的手臂和双腿,黑色的皮肤上都是伤痕,静脉血管全部都鼓胀纠缠在了一起。 那是长期重体力劳动引起的静脉曲张,每天夜里双脚抽筋,一次次的痛醒。 其实这个就是缺钙,缺营养,身体长期劳累,得不到补充。 陆叶心中希望外公能够听得进去,可他也知晓这个东西有些难,一个是此时家里的条件所限,再就是大家都意识不到这方面的问题。 外公叶官第是1926年生人,和此时的领导人一个年龄,六十多岁,在后世其实公园里的老大爷身体好得能比小伙子还棒。 能妥善调理的话,陆叶觉得至少不会那么过几年就离去。 想想这一代的老人,其实多半都不容易,尤其是底层的农民,生活更是惨淡。 外公养一大家子人,起早贪黑,白天要跟着大集体的众人干活,晚上还要偷偷摸摸跑个十几里地,到大山林里。 一个人用出头开垦出一些荒地,种玉米、番薯之类的粗粮,然后到了天亮前,摸着黑又回家。 至于陆叶的大舅,十几岁的时候还好,到了二十几岁,正赶上了运动。天天不做事情,就和一帮子人混在一起。 其中甚至还有一次因为家里偷偷酿酒的缘故,差点批斗到自己家里。 还有陆叶的二姨,那时候还给人家做过童养媳。 他外婆改嫁的时候带了三个小孩,怕拖累家里,把陆叶二姨送出去给人做童养媳。 外婆自己就是童养媳,是知道生活可能不会太如意的,只是当时那种情况没有办法。 结果后来他二姨受苦,被夫家欺凌,陆叶外公知道后,又把人接了回来。 在那个年代,尤其是底层普通人,其实很多故事随着人的离去,渐渐也就消失。 陆叶记得他初中的时候,有一年的暑假和表哥叶明陪外婆生活。 当时他外婆说起了很多经历。 外婆小时候家里穷,八九岁就送给人搭档童养媳,经常吃不饱,偶尔偷吃一口喂鸡的剩饭,被婆婆抓到还要打上一顿。 后来年纪轻轻丈夫夭折,一个人带着三个小孩,几乎难以为继。 遇上他外公的时候就直说,我带了三个孩子,你也有两个,这么一大家子人怎么能养得大。 他外公没有什么豪言壮语,只是很平静地说,你到我家里,其他的没有,不管是你还是孩子,我都能挣口饭给你们吃。 仅此一句,胜过千言万语。 后来外公外婆又有了四个小孩,而他外公也践行了说出口的话。 在那个时代,走过困难的三年,运动板荡,靠着肩挑手提,支撑起了一个偌大的家庭。 第四十一章 曾经的梦 “这才正月初四就动工了,果然有钱赚,其实过节大家也没什么。” 清晨的旧河堤上,陆叶喘着厚厚的棉衣,头上戴了一顶毛线帽,望着不远处河滩上的热闹场景,内心发出感叹。 在汉x县这边是有个传统风俗的,叫做十五之前不做事。 正月的上半个月,就是用来休息的,几乎除了家里的做饭买菜,走亲戚请客吃饭之外,稍微麻烦一点点的事情都懒得干。 稍微做一点事,被其他人看到,是会被挤兑和嘲笑的。 其实这点全国不少地方都有类似的情况,当然具体风俗可能不同,或者没有形成这样的习惯。 但春节的情况大抵都是如此。 只是让陆叶没有想到的是,今年的情况,彭严处两个小队这才出了“三天年”,所有人就已经动员了起来,这汇总情况着实让陆叶有些意外。 他原本估计着怎么也得出了初十才会动工,没想到这才初四,这么多的人就都动了起来。 “看来金钱真的是奋斗的动力。” 陆叶吸了吸鼻子,感觉河边吹得人有些冷。 不过这个时候,他也没有其他地方可去。 他一家从给外公外婆拜完年之后,今年就没有再遵循曾经记忆里那种一家吃一天的习惯,反而他爸妈都动了起来。 陆火兴这边不必说,他如今算是领头羊,很多人正月里都没跑亲戚,或者草草一天弄完,大晚上便眼巴巴地跑到陆叶家里催促。 至于他妈妈叶元秋,今天一大早就骑着自行车出了门。 初二那天在外公家,也不知她从谁口中得知了有会做那种做光饼的器具,提了两斤糖直接就跑去了。 光饼是面制品,而且烘焙讲究火候。 叶元秋做灯盏糕和清明粿这些基本没什么难度,毕竟从小到大都有做过,手艺不错,在上云头的过路司机那里也赢得了一定的口碑。 可光饼她这还算是第一次,至少在开工之前,先要练练手。 “我觉得其实后来我这算是有些较真的精神,可能就是继承了我妈。” 想到这些,陆叶也不由感慨了起来。 他身上的毛病很多,其中不少和他老子陆火兴类似,但优点其实也不少,这个应该是来自于他妈妈叶元秋给他的教育。 比如,陆叶在面对一些“白食”,也就是白得的好处,或者用后来的话说,免费的东西时,他都会保持相当克制和理性。 免费的其实是最贵的。这种话叶元秋说不出来,但其中的道理却懂。 给陆叶的教育就是绝对不轻易去碰那些不属于他的东西,或者贪嘴眼巴巴看着人家有好吃的,在那里垂涎。 而是要低头努力做好自己的事情,看看自己有什么,可以去做什么。 这些道理很多简朴到了极点,但点点滴滴其实慢慢的就构成了一个人的性格,为人处世的方式,面对不同事情时,所能够选择处理的手段。 当然,这只是一方面。 一个人的成长和他后来的学习,接触的环境,自我思考反省依旧有很大关系。 “我现在也真的确实是太无聊了,老是想这些形而上的东西。” 胡思乱想了一阵,陆叶不禁也摇摇头。 从开始让“父母”动起来之后,短期之内他其实就没什么插得上手。 就算有不少主意和后续的手段,但事情只发展到这里,并没办法快速推进。 生活本身就是这么一点一滴构成,没办法跳过,也没办法快进。 他偶尔也想眼睛一睁一闭,好几天就过去了,然后父母已经小有成绩,他可以继续给予“指点”。 可是生活并没有做到,依旧只能每日不是看一些电视台播放的陈旧电视剧、广告,就是无聊发呆。 河堤上的凉风从衣领灌入,让陆叶稍稍清醒了几分。 他觉得这么耗费光阴下去,也不是一回事,应该找一点事情。 哪怕是他想混吃等死,可这个年代,什么都没有,想打个wow、lol、农药之类的都不可能。 还是需要找点东西消磨一下时间。 “我上辈子曾经最梦想做的是什么?”陆叶低声自语。 在从学校走上社会之后,其实对于人的改变是极其巨大的。 尤其是在后世,某种意义上真的可以成为物欲横流。 陆叶觉得从他踏入社会,最初只是想找个工作,后来觉得工资低了,为了高薪跳槽。 之后又觉得给人打工不如自己干,干脆创业。 说来说去,其实为的是钱。 这个是英雄胆。 资源、人脉、事业,甚至爱情,很多东西都依附其上,或者说相辅相成,如影随形。 人在那样的时代里,很多初心、梦想、坚持,早就不知道被丢到哪里去了。 打工的时候,算得是工资多少、加班费多少、奖金多少,房贷信用卡还了没。 创业开公司了,睁开眼睛想的是货款,负债,要养活多少人,这笔的利润多少,公司会不会死,能不能拿到投资,怎么让合伙人多投钱,自己还能多占股份,公司会不会有一天一下就死了。 稍有空隙,不是躺着在家睡一天,就是找人约饭,玩手机、看电影、打游戏…… 仿佛人已经彻底榨干。 如同那句说的,别和我谈什么梦想,我活着就已经耗费全部力气了。 至于那些梦想啊,热情啊,什么都记不住了。 还不如干脆点,你告诉我能给我多少钱? “可这一回,这一世,我应该去做一点自己喜欢了吧?” 如今的家庭情况只是有了一点微弱的改善,但已经在继续下去了。 重活一次,陆叶大概也真正看清了其实这读档重生的好处。 其实就是有了一次选择的机会。 “其实我最想做的事情——” 陆叶微微闭上眼睛,陷入回想。 从工作到大学,再到高中,再到初中小学…… 想起来的事情有很多,比如十岁的时候父母问他要做什么,他曾大言不惭地说老师说我唱歌好听,要当个歌唱家。 小学拆了四驱车,用马达做了个小木船,还拆了一个收音机,觉得自己很有天赋,要当个发明家。 中学那会,古惑仔的电影正在内地流行,乡村中学荼毒正重,小混混多如牛毛,他也想过当个大佬。 还有后来体育成绩不错,又觉着或许能成为运动员什么的。 后面还发过梦,写书当作家,演电影当明星, 这些短暂的念头想法,几乎充斥了人生成长的每一个阶段。 所有的画面仿佛浮光掠影,在陆叶的脑海里快速闪过。 最后—— 定格在了一个画面里。 那是个汉x县少有的大雪纷飞的冬天,记忆已经很模糊了,虽然在这个时间线上,其实发生在去年。 一个三十岁出头的中年人扛着一个黑色的巨大摄像师,满脸笑容地和遇上的许多人打招呼。 “友寿,你这是在干嘛呢?” “我啊,拍个雪景。” “雪有什么好拍的,临州不是也下雪了吗?” “哈哈哈哈,家乡的不一样,留个纪念留个纪念。” “你这个……是摄像机吧,多少钱啊?” “也就一万多,买来玩玩的。” “嘶——” 倒吸凉气的声音和啧啧赞叹的声音不停响起。 “叔叔,拍我!” “舅舅,我我,我在这里,拍我,我做了一个雪人。” 一堆的人欢欣雀跃地跟着中年人后面,有五六岁的小孩,也有十几岁的少年少女,个个高兴到了极点。 偶尔,那个中年人会将镜头对准那些闹腾的小孩,随意地扫了扫,然后又继续往前。 那时候的陆叶,可怜巴巴地跟着那些小孩的后面,眼里满是好奇,不太敢靠近,也不想远离。 他那时候还不太明白一万块是什么概念,但只知道家里爸妈经常念叨着几十块钱几百块就很难赚。 “来,我们看一看今天拍到的雪景,里面还有很多人在。” 拍摄结束后,很多人又再次聚集在了一起。 录像机里塞入磁带,在一台方方正正的电视里播放出了画面。 那是陆叶第一次被震惊到,白色的雪,熟悉的地方,熟悉的人。 “哎呀,陆叶也被拍到了。” 陆叶记不清是谁喊了这么一句。 但他记得,他自己出现在电视画面里的样子,瘦瘦小小,挂着鼻涕,大大的眼睛里闪烁的是好奇和不解。 “其实后来短视频发展起来的时候,我曾动过念头要认真的搞,只是船大已经不再好调头了。” 陆叶心中默然叹息。 回顾起来,曾经想做的事情很多,但最难以忘却的,还是小时后第一次见到有人用摄像机拍摄,然后在电视里看到的画面。 只在电视里发生的事情,突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那种震撼感,哪怕过了几十年依旧会激荡人心。 “把我看到的,想到的,拍出来给更多人看,其实这才是我最初想做的事情。” 从高中到大学再迈入社会工作,陆叶空闲的时候也看了很多网文,其中他最喜欢的是文娱类。 不是看人如何泡明星装逼打脸,而是那些人写拍电影的故事,总是能够对他有强烈的吸引力。 还有哪些什么“十三邀”、“圆桌派”之类的访谈节目,只要是访谈导演的,他都很喜欢看。 并非是看这些导演如何如何说起自己的人生奋斗,而是想看他们是如何走进这一行,如何把脑子里的东西,一步步变成电影画面。 “这么冷的天,傻站在这里想什么呢?” 忽然,陆叶脑袋被轻轻巧了一下。 陆火兴不知何时来到了他的身后,似乎看着他在发呆,忍不住过来将他拍醒。 陆叶反应不及,脱口说道:“我想做个导演。” “什么东西?”陆火兴皱了皱眉头,似乎没听懂陆叶说的。 “没有没有。”陆叶连忙摇摇头,和他老子说当个明星演员或许对方能理解,说个导演,大概他可能只在一些电视剧片尾字幕看过,还没能搞清楚这个词的含义。 “老六啊,这车是不是不太够啊?” 哗啦啦的泥沙声里,彭德斌从河滩走到了河堤旁边。 “暂时先这样,我们总不能老是弄河沙出去卖,这河堤也得趁这段时间修起来,等开春之后雨水多了,可就比较麻烦了。” 陆火兴见彭德斌过来,没再理会陆叶,晃着手里的一个村委干部用的笔记本,指着河堤说道。 陆叶回头瞥了一眼陆火兴,这上午都过去大半,可他上衣夹着毛笔,一身衣服几乎没有沾半点泥灰。 而且,往来忙碌的彭严处两个小队的人,几乎没有谁对这个有意见。 偶尔有像是严友达那样爱计较的,低声嘀咕几句,被人听到了很快都会被不少人痛批一顿。 尤其是之前在小队会议里,闹腾得比较凶的彭德汉,几乎如今就是陆火兴的坚实拥趸。 去年年尾分钱,彭德汉拿到手一百二十块,看着这一百二十块不多,还钱都去了七十几,可省下的五十多快,他还是弄了十几斤肉和一个大猪肘子回家。 肘子一家人年夜饭的时候是吃完了,可那十几斤肉,除了初二请客耗费了两斤,其他的都被用盐腌着,挂在家的客厅横梁上。 不少人和彭德汉的心情其实都有些类似,有个把劳力好的甚至就直接出声,让陆火兴去干活,比他老婆都差一把劲。 可要是说搞钱,人家是真给大家搞到了。 既然能给大伙搞到钱,干那么点屁事还做什么? 况且,去年年底分钱,账目透明,各家各户分的钱基本上所有人心里都是有谱的。 陆火兴挑头也就分了一百多块,彭德斌差不多也是,和大家几乎就谈不上差距。 像严春松那样家里有拖拉机的,挣的钱还多一些,大家都服气。 算算当初小队开完会,到后面分钱,才多久啊? 满打满算也就是七八天的时间,各家各户都弄到了几十上百块,这可真的是极其难得。 如今不少人一年忙到晚,常常家里落不下几个钱,反倒前外债的比比皆是。 “那也是。” 彭德斌从口袋里掏了一包香烟,牡丹,这时候算是好烟了,递了一根给陆火兴,自己也点上。 望着河堤上热火朝天的景象,彭德斌长叹了一口气,颇为懊悔道:“看着他们这股子干劲,早知道我就是把房子给抵押了,也要承包下来。” 陆火兴将香烟在鼻子上闻了闻,他没有什么烟瘾,但偶尔朋友分也会凑上一两根。 听到彭德斌的懊悔声,不由笑了起来,“德斌,你就是差了一步。” “唉,还是没有胆啊,活该我发不了财。”彭德斌摇头叹了口气。 当初他撺掇着陆火兴带头承包河堤,本意其实和之前那个大混子蒋老二差不多的想法。 修河堤就能够借此来卖河沙,凭什么让外人去卖,自己承包下来卖不就好了。 可当初弄不出钱来,光考虑私人承包要垫付多少钱,还有以后要钱的艰难。 或许脑海里曾经也飘过这么一个念头,但终究少了一份魄力。 如今这以小队的形式承包下来,他虽然也能分钱,但到底不像是私人承包那么能来钱。 陆火兴倒没有彭德斌那么心大,他向来都是一个小富即安,生活得过且过的人。 从彭德斌口袋里摸出了他的火柴,点上抽了一口烟,摇摇头笑道:“你要是吃独食,这些沙石你还真不太容易卖出去。那个蒋老二我们两个小队的人不敢动,可你——” 陆火兴掸了掸烟灰,“那就不一定了,都是知根知底的人。” 彭德斌想了想,无声地点了点头。 事实就是如此。 两个小队的人,大家都是一起长起来的,谁不知道谁呢? 看着小队里的人,在面对外人的时候缩卵,可他要借着修河堤卖河沙什么的,很多人一看到他挣钱肯定不会服气。 “如今这样其实也不错。”陆火兴一手撑着腰,一手夹着烟,“大家都有钱赚,事情也能做成,这样挺好。” 第四十二章 朝前的路 大运头。 205国道边上的稻田里。 除夕前只有一个雏形的草棚子,在春节过后,基本上已经有模有样。 天气依旧寒冷,但简陋的草棚子前后,热气蒸腾,远远就给人以一种烟火气的温暖感觉。 “光饼来两个,再来点热水。” “灯盏糕来一个,老板娘,你这怎么没油条啊,要有个豆浆也行,热乎点。” “这个清明粿有点粘,你做点包子吧。” 嘈杂的说话声不断的在草棚子前响起。 “好嘞,稍等一下。” “包子啊,回头一定。” “豆浆,豆浆下回有下回有。” 叶元秋站在摊子前,来回忙碌着,脸上挂着热情的微笑。 油炸的灯盏糕、一屉屉冒着热气的清明粿、刚出锅的光饼。 浓郁的香味引得饥肠辘辘的人们,在见到之后就口舌生津。 路边前后停了一路的大货车,夜路车难开,大多熬了一夜的司机,在经过这附近看着前面有车停下,总是会不自觉地放慢速度。 等看到前面的人是停车买吃的,哪怕车上有准备,或者谈不上太饿,可天冷难熬,还是会想吃点热乎的。 “光饼这种食物,才是真正的比较能通吃各地的。” 陆叶站在棚子里烧热水的火炉旁,一边靠着火,一边观察着棚子外面前来购买食物的人流选择。 果然,最终的选择取向很快指向了光饼。 这种能够在闽省风靡的北地食物,其实基推出去就能很容易做到通吃。 毕竟,本地的米粉之类的食物众多,光饼依旧能够有很大的影响力,已经说明了一切。 在北方其实也不罕见,不过是地域不同,叫法不同,添加的馅料还有技术都有细微差别。 可大的方面来说,接受度高。 一个是顶饿,以汉x县光饼的个头,大概直径在十公分左右,一般人吃个两张饼,喝点热水基本上就能对付过去。 再就是口感,面饼烘烤过的口味自不用提,在如今人均缺油水的时代,饼上洒了薄薄一层肥肉碎末丁,烤好之后,那真是喷喷香。哪怕选择素的,也有梅干菜的。 最后,方便。这个时候没有用什么塑料袋纸巾包装,但直接用手拿也没什么嫌弃,吃完手指有油,衣服内面摸一摸也就干净了。 光饼这东西的做法在掌握了时间火候,面料调配,揉面的程度之后,整体上来说并不算难。 “等资金积累足够了,干脆在这边起些房子,做个路边的小饭馆。” 陆叶透过草棚,远远望向不远处的国道。 春节之后,大运头这边的人气明显高了许多,往来的货车很多都会短暂的停留下来,买个吃食后再走。 这种原因有很多,可能是位置,可能是时间点。 不过,陆叶也没有去细究。 很多事情其实也有些玄学,人气效应能够起来,那就如同水似的,不断会往这里汇聚。 当然,真的要落寞下去,速度也会很快。 在上一世里,陆叶记得大运头是开了一些个店面,具体别人挣多少钱他不知道,但他也清楚,应该在04还是05年以后,另外一侧通了一条高速,这边渐渐就冷清了下去。 现在嘛,对于陆叶来说,只是攫取第一桶金,倒不用考虑那么多。 毕竟,卖热开水,有市场需求,都能够挣些钱。 “后面的话还应该设个加水点。” 陆叶有注意到周遭不少司机问起加水的事情。 往来闽省北大门这一段,山多道路难行,各种高低的坡不说,拐弯还多。 对于如今超重频繁的各种大货车来说,刹车的压力极大。 “有了加水点,之后可能可以考虑下,应该弄个店面了,这个草棚如今也就是稍微能够遮风挡雨,但其他还是差了一些。” 大运头这边的位置好,还有一点就在于路边能够停车。 这时候的国道都是黄土路,多数就是双行道,其实还是比较窄的,但在这一段位置,国道的路边宽阔不少,所以方便一些大货车停靠。 对于如何从这个国道边上发展,陆叶心里多多少少有了一点雏形。 只要能够聚起人气,这样的节点位置是很容易起来的。 大多数其实发展起来的不论是乡镇,还是村落,要么是交通便利,要么是沿河而居,再或者就是有着充沛的资源,几乎没有多少例外。 “这条国道虽然难走,其实对于如今的汉x县算得上是生命线,如果利用得当,还是能做一点事情。” 陆叶后来开车沿着205国道去过浙赣两省,那时候已经是水泥柏油路,道路依旧崎岖,足足有好几十公里都是山里绕来绕去。 但就这么一条路,在此时的汉x县堪称最重要的交通要道。 而这条要道,对于这时候汉x县的普通人来说,其实并没有多少人利用起来,多数时候人们总是站在路边看着一辆辆的货车走过。 “等河堤的事情过后,如果想推着我爸继续朝前走,那就得让他走上带着大家共同富裕的路子。” 对于母亲叶元秋这边,陆叶已经不担心。 买早餐的事情肯定辛苦,但这个状态对于陆叶来说,不可能一蹴而就的改变。 持续的时间可能要半年一年,积攒了资金,历练出来,然后才可能继续到下一步,开设店面之类的。 问题还是在他老子那里—— 今天是正月十三,河堤的修筑已经完成了一半,数十个青壮劳动力,还有一些妇女当小工帮忙,进度其实很快。 陆叶估计大概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差不多就能够收工。 到时候卖河沙乱石什么的,依旧可以做,但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明目张胆。 再说,这些是资源,其实大家都知道,不可能完全彻底的掏空。 而下一步,如果河堤这边结束,上云村和彭严处这边都没什么事情,陆叶觉得他老子很快就又会故态重发,懈怠了下去。 最好的方式,其实就是能够有路一直往前面走。 他老子陆火兴其他的不怎么样,但如果被人架起来之后,面子上下不来,就一定会继续干。 当然,这个前提是能找到路子,不然也是无用。 “这次人心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真要散掉也浪费了。” 虽然只有彭严处两个小队,整个上云村还有差不多八九个村民生产小组,但在农村里其实两个小队几十户人口,两百多人,就是相当的难得。 还有就是,如果他老子能够把小队的聚拢,走出一条路。 对于叶元秋那边其实也有帮助,至少碍于面子,短期之内大家不会过去拥挤跟风,造成竞争,留出一段发展的空隙。 “只是具体怎么发展,还得再考虑一下。” 第四十三章 你好,小学生 “快点吃饭了,等下要带你去学校报名。” 清晨的饭桌上,陆火兴看着正趴在饭桌上扒拉着米饭的陆叶,稍稍催促了起来。 “爸,你不要急嘛。” 陆叶抬头看了一眼心急火燎的陆火兴,慢悠悠地回了一句,“你要是着急,我们就下午去报名可以的。” “那不行。” 陆火兴摆了摆手,“今天已经是正式上课了,你一个寒假还没玩够,还想多玩半天啊?” 说着,轻轻敲了敲桌子,“快点吃饭了。” “行行行。” 陆叶看着自家老子那略带焦急的模样,稍微吃得快了几分。 今天已经是正月十七,小学正式开学的日子。 本来昨天和前天就是报名的日子,很多报了名的学生已经领到了新书。 可惜不管是叶元秋还是陆火兴,最近这些天都相当忙碌,谁也没抽出空带着陆叶去学校报名。 陆叶自也乐得清闲,不会缠着父母要去学校报名。 如今的小学对于他来说完全是没有半点吸引力,只是这个年龄他依旧不可避免。 “终于要关到牛栏里去了。” 陆火兴站在一边,看着陆叶闷头吃饭,忽然又笑着感慨了一句。 那表情那眼神,和后世那些送小孩去幼儿园学校的家长,几乎一模一样。 这边比喻小孩子调皮形容为“牛”、“牛犊子”,对于大多数的父母而言,哪怕这个时候都是放养,陆叶也算听话,可能够让孩子有个稳定的去处依旧要放松不少。 几口扒拉完了米饭,陆叶抹了把嘴,到了房间里拿出只装了两本空白本子和一支圆珠笔的书包。 书包是土黄色的,是陆叶老子曾经挡板留下来的背包。 后来陆叶早已忘记了这东西,不过如今看来虽颜色不够鲜艳,但质量确实过硬。 此外,红领巾暂时还是没有的。 如今的小学一年级很多还是不足龄的学生,所以正常情况下好像都是二年级才加入少先队。 背起书包,陆叶走到门口,已经看到陆火兴骑着自行车在等了。 陆叶手脚麻利地爬到了后座上,父子俩登时一路赶往陆叶所在的小学。 上云小学。 上云小学处于上云村中间的位置,离陆叶的家也不算很远,大概算起来可能就是三四百米,反正陆叶从上幼儿园开始,除非是下雨天,父母回来送伞接他,几乎很少出现。 今天是稍微要赶下时间,所以陆火兴直接骑了自行车,带着陆叶到了上云小学。 这个时候时间差不多快到八点了,整个校门口都是赶着来学校的人影。 基本上看不到太多的大人,除了报名外,一般这个时候上学,车少又是熟悉的本乡本土,是没有人接送。 “唉——” 陆叶站在学校门口,无奈地叹了口气。 上一世,对于上学他几乎没什么抵触的情绪,可这一世嘛,能不去他是真的不想去。 至少,可以的话,让我去大学或者高中也行。 “快走了!你这是一个假期玩疯了啊,这么不想来学校?” 陆火兴停好了自行车,看着陆叶一连不乐意的模样,伸手轻轻拍了他一下。 陆叶垂头丧气地跟着了陆火兴的后面,朝着上云小学大门走了进去。 上云小学,陆叶大概应该是从初中毕业离开以后,就再也没有进入过。 哪怕无数次在村子里转悠,到了学校门口,他都很少进入。 记忆里的学校似乎颇为宽敞,可如今带着后世的眼光和记忆迈入,就觉得这小学着实小得可怜。 操场是黄土路的平地,中间有一个升旗台。然后有一条画出来大概有几十米的跑道。 另外在操场上摆放着一个旧的篮球架子,靠墙边的一侧位置,则是一些高低杠,双杠之类的活动器具。 全校只有一栋教学楼,是去年在旧教学楼的原址上重新建的,外面贴了白瓷砖。 教学楼总共有两层,一层四个教室,两层刚好八个,中间是楼梯。 其中下面一层刚好从左到右是一到四年级。楼上左边一个是图书室,一个是教室办公室,另外右边两侧是五六年级。 上云村如今的人口是在一千五到两千左右,算是人口比较多的村子,但每个年级基本上也就十几二十个人。 人数多的应该是一年级,因为有些没有上幼儿园,直接送到学校里,所以一年级会有大量不足龄的儿童,人数往往能够突破到三十。 在汉x县,如今大部分的乡镇村子,小学都是设有六年级的。 在陆叶印象里,等到差不多上中学的时候,上云小学的六年级已经取缔了,六年级的学生要到镇上去上。 而到了他毕业工作以后,上云小学整个小学全部合并到了镇上,整个小学的地址直接改成了村部使用。 一路跟在陆火兴身后,陆叶看着周遭大大小小的学生,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和嬉闹声不时充斥耳边。 大多数人的衣着如今看上去都显得有些简朴,但每个人的脸上,倒还真是童年的那种无忧无虑。 “陆叶,你昨天没有来?” 在穿越操场,快要到教学楼的时候,陆叶突然听到了有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他侧头望去,就看到一个穿着粉色夹袄的小姑娘,扎着两个马尾表,正歪着头朝她说话。 “呃——” 陆叶看着这个小姑娘,似乎在回想着记忆,眉眼间有些眼熟,但他已想不起名字。 虽说是一个村,可很多人从初中开始,因为多个班级慢慢的就不太熟悉。后来考上高中大学的又只有一部分人,平日里几乎见不到,几十年下来不少都已忘却。 “我们都发书了。” 小姑娘看着陆叶茫然的眼神,又说了一句,蹦蹦跳跳地朝着教学楼一年级的教室跑去。 路上陆叶又见到了几个小伙伴,远远冲着他招手,他们都是昨天前天已经报完名的。 进了教学楼,到了楼上的教师办公室。 其中大多数的老师都在,陆叶大概瞥了一眼,一些个老师他倒是认了出来。 小学之后很多人他没有再见过,所以他们不少人的相貌似乎在记忆里,也定格在了这个年龄。 “徐生,我带小鬼来报个名。” 陆火兴进了教师办公室的门,大概扫了一眼,找到了陆叶的班主任,上前打招呼道。 “今天才来啊!” 陆叶的班主任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女子,看着陆火兴领着陆叶来,站起身笑着打招呼。 称某某人为“生”这个叫法,不止是粤语独有。汉x县这边的方言,也有这个叫法。 不过,针对的对象是特定的,主要是指教师。不论男女老师,用本地方言称呼的时候,都可以以“某某生”来称呼。 当然,后来普通话深入人心后,方言里的一些说法,渐渐也就少了,有些会直接从普通话里平译过来。 陆叶记得这个中年女教师是他一到四年级的班主任,姓徐,其他的基本就没有印象了。 徐老师看着陆火兴领着陆叶来,人也很是高兴,这时候很多家长交不起学费,经常是让小孩先来学校混着,拖拖拉拉。 学校的班主任压力非常大,有家长过来的话就好说多了,不管有没有钱交,都能说个清楚。 一百七十八块。 陆叶看这陆火兴清楚地将钱算好交给了徐老师。 这时候的学费,各地不一样,城乡差距也大,陆叶很难说得清。 但他大概是知道,差不多九十年代上学的一批人,有学杂费和各种费用,对比经济水平明显是偏高的。 等后来义务教育这方面的费用降下去,陆叶又已经上了高中大学,反正算是没捞着政策福利的一批。 “好了,去教室上课吧。” 报完名,陆火兴急匆匆的就已经走了。 陆叶留在教师办公室里,领了他的新课本,语文、数学、思想品德、音乐和自然,五本书。 叮铃铃的铃声响起。 陆叶将课本装进书包,离开办公室,来到了他的一年级教室。 教室里闹哄哄一片,不少人的目光都投向了站在教室门口的陆叶。 “你好,小学生!” 陆叶心中自语了一句,迈步走进教室。 第四十四章 课堂画画 “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 “司马光砸缸。” “庄稼的好朋友,七星瓢虫吃蚜虫……” “小白兔和小灰兔” “王二小……” …… 上云小学一年级教室里。 陆叶坐在最后面第六排的位置,将最新拿出来的一年级下册的语文课本,画了大概几分钟的时间扫了一眼,然后就发现无事可看。 一本语文课本,厚度不低,但内容很少。 对于一个成人来说,基本上从头翻一遍,差不多就失去了意义。 “春天对冰雪说了什么,冰雪那么听话,都化了。春天对小草说了什么,小草那么听话,都绿了……” 讲台上,班主任徐晴英抑扬顿挫地朗诵着。 陆叶本来还有些无所事事的表情,突然听到那句“小草那么听话,都绿了”,登时有些忍不住,差点笑出了声。 “唉,我现在心性太不纯洁了,我可是一个小学生。” 坐在课桌上的陆叶,敏锐地察觉到了徐晴英的目光扫过他,立刻收敛起了笑容,正襟危坐起来。 如今这可是90年代,他的班主任徐晴英看上去神态和蔼,但陆叶根本不敢大意,是为了镇住一帮子小鬼头,其他的体罚不说,罚站,打打手掌心,拧拧耳朵总是很常见的。 这些东西陆叶其实多在乎也没有,但有时候人在一个年龄,确实就是要面对一个年龄的事情。 而且,如今不比后世。 课堂上听课不认真,挨了体罚,你还没有地方说理去。 把家长叫来,估计陆火兴和叶元秋都拍着手说,老师教育的好,然后等他回家之后,再来一顿混合双打。 这便是如今大多数农村父母,对于老师教育的绝对支持。 只要人不打坏了,任凭管教。 哪像以后—— 陆叶后来记得有个做小学老师的朋友说起工作上的难事,她只不过是作业布置多点,然后那小孩贪玩,傍晚没有做,等到晚上加班加点搞到11点没写完,对方一家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就找上门来。 “唉,这要是一直被盯着,真有点难熬啊。” 陆叶是坐在最后一排,说是最后一排,其实位置也不算靠后。 整个班级一排六人,最后一排就是第六排,人数也就三十几个。 对于站在讲台上的成人来说,下面的情况其实一目了然,很少有能真正逃脱注意的。 不过,今天或许是开学第一课的缘故。 前面十来分钟,不少学生还比较兴奋,能够跟得上节奏,一起朗诵第一课看图学词学句“春天”,但很快陆叶也就注意到不少人开始注意力不集中。 在桌子上玩橡皮的,左右张望的,还有大早上打起瞌睡来的。 陆叶也稍稍低下头,拿出铅笔,在一本生词本的背面,胡乱地画起了几个火柴人。 他想到了曾经用手游玩过的一个火柴人打架通关的小游戏,其中火柴人飞纵跳跃,各种放技能打怪,很是有意思。 陆叶觉得他既然实在无聊,还不如弄点火柴人的漫画玩一玩。 他没有学过画画,在这方面也谈不上有天赋,上一世记得看“达芬奇画鸡蛋”的故事,还试图模仿过一阵,只是铅笔在他手里根本不听使唤。 画出来的椭圆形鸡蛋,都是畸形儿。 不过,陆叶这时候重新捡起这个,画画火柴人,倒不是为了再去学画画,而是他觉得既然自己想好要做的事情,那么应该趁着这漫长的童年光阴里,稍微夯实一点基础。 从后世他了解的知识里,一个好的导演,绝对不是坐在摄像机镜头,只会喊“cut”的那种角色。 导演的艺术是一门很庞大的艺术体系,尤其是影视剧的导演,其中包括电影表演艺术、电影摄影艺术、电影造型艺术、电影剪辑等。 此外还有独特的蒙太奇构想、对电影的时间和空间的特性有明确透彻的了解和认识,熟练地掌握和运用电影场面调度。 这些看起来其实就很宽泛了,对剧本的把控,熟悉掌控各部门的配合调动,与演员充分表述剧本想要表达的效果,协调灯光、摄影、美术指导、场务、录音、后期、影视等,十分庞杂。 事实上绝大多数的导演都没有办法在各个方面做到精通,但陆叶觉得,至少什么都要能懂一些。 况且,这既然是他曾经想试着去做去尝试的事情,至少是值得一点一点从基础开始学习。 他这会没有其他的教材和知识,也没有摄影工具,但一些画面的呈现,和画面的空间处理,还是可以尝试学习一下。 这个最简单的方式,其实就是画画。 不要求画得多好看,只要大概能够将他所想所见所要表达的画面,以一种需要的方式呈现出来。 其实真要说起来,当成是电影的分镜脚本,或者简单的小漫画也可以。 他以前没画过,但还是在网上看过一些,尤其是一些大导演的分镜脚本,有些几乎和漫画似的,极为出彩。 陆叶也不确定他做这个有没有用,但如今这个阶段,至少可以当成一个消磨时间的事情。 而且,比起一个认字数量就几十上百的小学生,动手用笔写剧本写书,画点火柴人漫画什么的,明显要更靠谱一点。 拿出铅笔,陆叶大概观察了一下所在的教室。 然后用铅笔画出了一个方框,打上阴影框架,然后是一些简笔的桌椅,和桌椅上坐着的一个个小小的火柴人。 这正是他这会上课场景。 然后他又将视角转换到了其中一个站在讲台上的小人,蓦然回首,仿佛发现了讲台下面的动静。 讲台下面,一个小人懒洋洋地坐在位置上。 嗖—— 忽然一个黑板檫飞了下来。 那懒洋洋的小人一下让开,可后面一个小人却被砸中。 讲台上的小人仿佛生气,全身冒起了火焰。台下的小人毫不畏惧,与其对峙。 突然,讲台上的小人一脚飞起,讲台下小人,还没反应过来,就给踢飞了出去。 整个小场景,陆叶回忆着看过的一些电影剧情和漫画,加了拟声词,特效效果的线条,人物的动作轨迹。 “呃——” 等画完之后,陆叶认真看了看,忍不住摇摇头,“真是太丑了。” 他基本没有绘画功底,这会画出来的人物形象,照搬的是火柴人,但画完之后,陆叶还是觉得丑了一点。 叮铃铃的下课铃声响起。 上了一节课的小学生们齐齐发出惊呼,仿佛几十只鸭子似的大呼小叫了起来。 “哇,你这画的是什么?” 这时,陆叶听到了课桌旁边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响起。 圆圆的脸蛋看着陆叶手上的本子,大眼睛一闪一闪,满是好奇。 第四十五章 积累 “嗯?” 陆叶微微侧过头,看向身边望着他的小姑娘。 小姑娘名字叫吴语希,方才来学校报名的时候,和陆叶打招呼的就是她。 陆叶是在上学期结束后的寒假重生的,对于如今的不少人其实都有些陌生。 他也是进入班级坐下之后,才发现小姑娘是他的同桌。 “这是小人吗?” 吴语希看着陆叶手中的本子,突然伸出手指了指,“好好玩,他们是在打架吗?这个小人是不是被打到窗户外去了?” “是啊。” 陆叶轻轻点头,没有如同一些小孩子一般,突然藏起不让看,也没有故意炫耀的意思,只是轻轻点点头。 “我还真是没什么艺术细胞。” 他心中又微微叹了口气,感觉哪怕有很多后世看过的漫画和卡通形象的参考,可一落笔画出来依旧惨不忍睹。 脑海里想到的画面,想要通过文字和绘画影像表现出来,其实都是挺难的。 不过陆叶倒也谈不上灰心,绘画的技巧可以磨练,最主要他感觉还是想要呈现出想要的画面感。 这种在如今没有照相机和摄影机可操作的前提下,用简笔的漫画形式进行自我表达,或者说,让他对于美学,光暗构图,空间布局,进行一定的培养,应该还是有作用的。 电影是视听语言的技术,这里面离不开剧本,但他心中缺乏的不是剧本,而是如何把这些剧本表达出来。 得益于后世网络资讯的发达,陆叶也了解到一点影视学院学生或者很多影评人的一门功课。 拉片。 就是一格一格反复的看电影,不断做分析。 把电影里的每个镜头的内容、场面调度、运镜方式、景别、剪辑、声音、画面、节奏、表演、机位等都纪录下来,最后进行自我总结。 这其实就是提高影视专业素养的一个步骤。 可以说这样的做法是读懂一个导演。 电影导演的核心秘密是视听语言。即,他是如何用影像,来分解和重组时空的。 听起来很高大上,其实就是,他是怎么拍的。 陆叶如今的条件限制,自然是做不到拉片。 但他看过的影视剧众多,这时可以重新拿出来反嚼一下,再以手工小人画的形式还原出来。 这种事情,对于他来说,算是消磨时间,也是重新体悟一边很多看过的影视剧里的光影美学。 其中不懂的,比如什么灯光、布景、机位也都没关系。 反正当成是电影分镜脚步或者漫画都行。 时间还长—— 他足足还有十年二十年的光阴,足够让他在这个最适合学习的年龄里,从一无所知的门外汉,逐步积攒起经验。 电影的分镜脚本,后来网络上传播有许多,陆叶也有幸看过一些国内外大导的手作。 有些看着扭曲怪异,有些真的是神采飞扬,甚至强大的几乎分镜的脚步和拍出来的几乎一致。 比如,现在应该还的的确确是三级美术师的某位导演,他的手绘电影分镜就画得就很出彩。 还有一些绘画功底深厚的导演,每一个分镜头绘画出来,比很多漫画看着都细致精彩。 后来流传出来的国师手绘《英雄》的分镜脚本,就和这时候流行的小人书极为类似。一张一张,人物场景鲜明,将导演想要展现的意图,体现的淋漓尽致。 还有这时候估计要着手拍大话西游的周星星,应该已经拍完《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的姜大导演,尚未出道的大导诺兰,这些导演的电影分镜手绘,都各有特色。 有些精巧细致,让人叹为观止,有些粗糙简单,笔墨或重或轻。 其实这些都是各个导演在将文字剧本转为画面的一次呈现。 “嘻嘻……这个小人被打得好惨。” 吴语希指着陆叶手中的本子,咧嘴笑了起来,随后又捂住了嘴。 陆叶看着对方的动作,这一下没忍住,跟着笑了笑。 小姑娘不知道是换牙比较晚还是什么缘故,门牙还没有完全长出来,看着说话有些漏风。 似乎察觉到了陆叶的目光,小姑娘一下又瞥过了头去,仿佛有些不好意思。 陆叶没有再理会对方,又细细琢磨了起来。 他其实方才所想要呈现的画面,类似于《逃学威龙》里的一个片段镜头,但最后是夸张一点的打斗效果。 不过显然,他的水平还不足以支撑,需要进一步提升。 “这个……这个是不是老师?” 旁边的吴语希似乎有些害羞,只是又仿佛被陆叶画的小人勾起了兴趣,再次探过头来问。 “可能是你呢。” 陆叶随口逗了对方一句。 他大概看出来这个小姑娘的性格,似乎有些内向害羞,但感觉上又要比很多男孩子不同一些,就是对于这种事物的好奇心很旺盛,给人的感觉也颇为聪明。 “才不是。” 吴语希轻哼了一声,可看着陆叶画的几个分镜又仿佛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难以掩饰内心的好奇。 陆叶对于小姑娘的话,也没有太在意,依旧在本子上涂涂改改,或者重新胡乱画点其他的。 他不追求个体形象如何突出,大概就是一个个方框里的画面,人物、场景,能够呈现出来。 一个上午的时间,陆叶一边跟着上课,一边就是手上不停,在本子上不断涂改。 中间他也注意了一下这时候的小孩子们到底是如何打发课间时间,不置身其中,不是其中一员,随着记忆的淡忘很多时候都想不起来。 如今的年龄倒是刚好,而且随着身体的变小,某种意义上心境其实也会发生一定的变化。 看到的什么样的都有,蹲在教室外花坛边玩泥沙的,一会儿说这个一会儿说那个的,还有要做游戏的,两三个人凑在一起似乎在窃窃私语的。 还有在教室门口打架的,两个小孩子纠缠在一起,最后被及时赶来的老师制止,哭了一通。 教学楼外面,稍微高年级一些的,跳房子,跳皮筋,在操场上爬高低杠。 很多在陆叶如今心态看来无语幼稚的事情,却也能让人真正感受到这无忧无虑的童年。 第四十六章 婚礼 人群喧闹。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在门外响起。 大门的砖瓦墙和几根柱子上,贴着红底黑字的喜联,玻璃和门板各处都是大红的喜字。 三十几张大红圆桌从屋内摆到了屋外的空坪上,用竹架子支撑起来的临时大棚下,灶台上浓烟滚滚,又有烧开水蒸饭的大锅飘洒着浓郁的雾气蒸腾。 远一些的砖墙和柱子上贴着裁剪得体的大红喜字,门前是红底黑字的对联,看着甚是喜庆。 “饭要开始蒸了!三十桌人,别蒸少了啊!不够东家是要骂人的!” “菜,菜洗好了冇?要起火了啊!” “新客都来了,你们动作麻利点!” 一声又一声的呼喊声里,往来的的人群忙碌不停,或是搬桌椅、或是端碗洗盘、或是洗菜择菜,剁剁剁的切菜声和肆意的谈笑声交织一片。 陆叶坐在空坪角落的一条小木凳上,双手托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看着不远处热闹嘈杂的喜庆场面。 “还真是热闹啊!”陆叶轻轻感慨了一声。 “陆叶,快点去大门口拦新郎,他要进门要分糖的。” 有声音在陆叶身后响起。 “冬狗公公。” 陆叶坐在小板凳上,歪着头,看到了一手拎着个硕大烧水壶的徐冬狗。 “快点去咯,再晚点糖就被人抢光了。” 徐冬狗走到陆叶身边,笑着催促了一句,“快点了,不给你糖吃,你就躺倒门槛上去,不起来了。” 陆叶看着老人离开的背影,并没有动弹,依旧继续坐在小板凳上发呆。 今天是周六,时间1994年3月5日,农历正月廿四,宜结婚。 陆叶今天就是在参加一场婚礼。 “接新娘的人来了,接新娘的人来了!” “嚯,这是新郎家那边到了!” “才几点钟呐?9点半不到,新郎家里够着急的啊!” “不早不行啊,这个新郎官不早点来接亲,下午老丈人就敢让他们五点钟都走不了。” “听说新郎家里可以,好像是供电所的,拿工资的!” …… 几个从陆叶身边走过的成年人闲聊的声音,传入到他的耳里。 陆叶这会不是在自己家,而是在邻居“癞痢叔”家门口的空坪上坐着。 癞痢叔,姓童,叫做水兴。 因为小时候得了头癣,有好几年都是癞痢头,被人嘲笑,这个外号就叫开了。 后来癞痢好了,长一头茂密的头发,但外号已经深入人心,也没了以前的贬义色彩,包括陆叶在内,从记事开始就是癞痢叔癞痢叔的喊。 之所以今天“癞痢叔”家里这么多人,这么热闹,就在于就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 “癞痢叔”的小妹童冬梅出嫁。 这次的婚礼摆了三十几桌,彭严处两个小队的人都请了,算是格外隆重。 相比起此时的大多数事情,结婚自然是可以排的号的。 为此,大多数的人都会放下手上的事情,跑来帮忙。 包括陆叶家,这两天叶元秋几乎没有去卖早餐,主要就是将一些光饼晚上做好后,让陆叶的爷爷来弄。 其他时间就在婚礼的厨下帮忙,洗菜择菜切菜洗碗帮厨之类。 陆火兴那边差不多也一样,河堤这两天都停了下来,让众人帮着忙活婚礼。 这次婚礼比较隆重,一方面是童水兴家在彭严处此时,还算稍微过得去一些。 另一方面,主要也是考虑到男方是个铁饭碗,公家的,有单位的人。 对于这时候在地里扒食的人来说,女儿能够嫁给公家人,算是脸上有光的事情。 汉x县这边的婚礼风俗,抛开前面的“送年庚”、“下聘”之类的,单独说是婚礼的宴席都是一个比较盛大的事情。不比其他处就是吃一两顿饭,婚期进行三天,三天不论男方女方都要宴请亲朋好友。 第一天是晚餐开始,叫做“开伙”,亲戚朋友,邻里乡亲,有人情往来的,基本上全家老少都请来吃饭。参加婚礼的亲朋,从这一顿开始基本家中就不用再开火。 第二天是“正酒”。“正酒”一天三顿都宴请宾客,其中最重要的一顿请酒,亲朋好友不可缺席,男方是在晚上,女方是在中午。 女方中午请酒,称为花粉酒、还亲酒。男方早早带着舅舅等亲朋来到女方家迎亲。中午新郎要在丈母娘的引领下,一一见过女方宴请的亲朋好友敬酒,女方家中长辈,要给男方礼钱,谓之“见面钱”。这个“见面钱”不是婚礼红包,金额不大,意味长辈初次见新人的给的彩头。 下午,新娘告别长辈和亲友,被新郎迎走,离家时放鞭炮,新娘哭家,正式出嫁。 女方出嫁多半还有舅舅、姑父、表哥表弟之类的男性亲戚送嫁,一直到男方家吃住一晚,亦示娘家有人,新娘出嫁后不会被欺辱。 晚上,新郎家的请酒的这一顿流程基本差不多,新娘由家娘带着向亲戚长辈敬酒,再次收一次“见面钱”。 之后就是闹新房,要新婚夫妇表演节目。入夜有偷新郎、新娘衣服,要用糖果红包方能赎回。 第三天是“回门”,新郎要带着新娘回娘家,丈人丈母娘中午请回门酒,请回门酒不留宿。 这个婚礼的习俗,其中是有变化和简化的,如新郎的“见面钱”,有些地方是“正酒”那天给的,有些是“回门”给。 到了后面一二十年,县城乡镇里若是在饭店酒店,基本上也就是“正酒”那日,一天一顿或者一天两顿。村子里,各家富裕了,不是血缘至亲,也很少吃满三天。 这个都是随着时代发展在变,嫁娶礼仪流程也有变动简化的,随之热闹程度也会少一些。 比如交通便利了,女方送嫁的诸多男性亲戚,留宿的就少了,不论是城乡,吃过饭开车就各回各家了。 不过,在现在是1994年,在闭塞的南方农村,氛围还是非常浓郁。 像徐冬狗方才在催促陆叶起身,去门口拦新郎迎亲,就是让小孩子要新郎给喜糖、香烟、红包之类的,才能进门。 “喜糖什么的……唉……” 陆叶坐在小板凳上,以他三十年的灵魂,是真不想做出到大门口拦新郎这种儿戏的事情。 可不知怎么的,越想这个,就下意识就舔舐了一下嘴唇,口腔里的唾液似乎都在疯狂分泌。 虽然近段时间家里条件改善了一些,可也没有立刻就顿顿荤腥不缺。 昨晚的婚礼酒席的“开伙”饭,几盘肉菜他依旧吃的很过瘾。 只是,陆叶觉得也有些奇怪,这会想到喜糖的时候,心中竟然也颇为垂涎和冲动。 尤其是想到那作为喜糖之一的蜜饯加应子,酸甜可口,算是他的最爱之一。 “所以啊——” 陆叶从小板凳上站起,自言自语了一句,“身体的变化,其实是会影响到一个人的内心和精神。” 门外,热闹喧嚣。 彭凌云、季任等小孩子正在门口闹哄哄到底拦着要进门的新郎。 陆叶摇了摇头,出门加入了进去。 第四十七章 动画片与小人书 叮铃铃的放学铃声响起。 “路上不要贪玩,早点回家。” 讲台上,班主任徐晴英环视了一圈众多 陆叶放下手中的笔,开始收拾东西。 时间一天天过去,转眼间三月已经快要结束,他如今也算是有些适应这个时代小学生的生活。 尽管每节课都很无聊,有时候还要应付老师,但大多时候,他还是能够在课堂上,偷偷摸摸的画一些电影镜头脚本。 被人看到也不怕,那就是漫画。 技术提升得不多,但对于构图和空间的想象,倒是多少有些进步。 熟能生巧,这个世上绝大多数的技能其实都是如此。 他现在动起笔来,首先能够想到的就是构图,空间,光暗,然后是一幅幅画面的衔接,能够画出来的尽量画出来,实在不行的干脆弄一点文字表述。 “陆叶陆叶,快点回去,足球小子要播了。” 还不等陆叶收拾完东西,坐在另外一排的彭凌云已经跑到了他身边催促了起来。 《足球小子》这部动画片算是彭凌云如今最喜欢的,超过了之前的《铁臂阿童木》和《黑猫警长》、《葫芦娃》。 “好,你等我一下。 陆叶将桌上的课本和作业簿塞进黄书包里,对于《足球小子》这部动画片也极为喜欢,哪怕后来他其实不太看足球,但这时候刻下的印象实在太强了。 背着黄书包,迈着小短腿,陆叶跟着彭凌云还有一帮子和他差不多高的小屁孩,雀跃地逃出了教室。 “真的是牛栏啊,把一堆小牛犊子关在了一起。” 看着哗啦啦从各个教室里用出来的人群,陆叶心头也不禁感叹一声。 每当放学铃声响起,那种迫切离开教室的激动心情,丝毫不比上一世周五下班差。 他细细回想,似乎记忆里上课,很少有出现那种渴求老师再延长时间,我正如饥似渴的学习,请务必延长时间的情况。 绝大多数想的都是,怎么还不下课,快下课了吧,老师又拖堂了?! “所以快乐学习其实是个伪命题。” 陆叶上一世的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培训机构做市场营销。 其中一次就和那个从教师体制跳出来创业的老板聊天,谈论过学习这个问题。 得到的一个结论观点,虽可能有些偏颇,但基本上说得还算蛮有道理。 学习这种事情,或许某些人,某些时候会沉浸其中,感受到乐趣的时候。 但对于大多数人,在大多数的时间,其实都是痛苦的。 哪怕是十分喜欢十分感兴趣的东西,到了某个时间点,也会恨不得这东西从来不要出现。 “陆叶,他们在拍三角?” 出了教室门,路上的走廊边,陆叶看到了几个二三年级的小学生,正噼里啪啦的在朝地上打着三角。 “三角”,在上云村这边本地叫做“翻角”,有些地方叫“纸包”“元宝”等等,玩法基本大同小异,就是用纸折成厚薄不同的正方形或者三角形。 一个扔在地上,另外一个人手里拿一个用力拍下去。靠产生的风压或者适当的角度,把地上那个拍翻面,地上那个就归你。没有的话,就轮到对方拍。 这是这个时代,很多男生都喜欢玩的游戏。 陆叶记得他四五年级的时候也很喜欢这个,一度还囤积了不少。 只不过后来被父母发现,他撕了之前的思想品德课本做三角,不许他再继续玩。 这时候,好多男生也是如此,各种课本书籍撕光,全部都拿来拍三角了。 操场上,一些四五年级女生跳房子和跳皮筋的也有不少。 不过如陆叶他们这些一年级的小毛头,这些东西碰的倒是不多,除了偶尔几个脑子里也不知想什么的,会躲在墙角玩泥沙,其他人倒是大多数都赶着回家。 一到家,陆叶书包还没放下,彭凌云就催促起陆叶打开电视。 先是一段广告,很快熟悉的旋律再次响起。 这一集的内容是“足球是我的梦”。 陆叶看了一会儿,注意到出场的“阿廖”,忽然伸手摸了摸旁边彭凌云的脑袋,笑道:“凌云,你看阿廖像不像你?” “我才不是呢。”彭凌云摇着头,一连嫌弃。 阿廖这个角色在原版叫做岬太郎,大陆配音称呼为阿廖,球技很差,经常面部挡球,算是一个喜剧的人物,看动画片的人见他吃瘪经常哈哈大笑,可要是代入却不愿意了。 “我是大空翼,你是大郎。”过了一会儿,彭凌云有开口说道。 陆叶看着这位童年小伙伴的模样,忍不住轻笑出声:“好好好,你是大空翼,我是大郎。” 静静的看完了动画片,陆叶对于这部童年记忆,再次重温,其实感觉也还可以。 剧情有起有伏,有感动有努力,作者确实是花费了很多心思,至少比他后来的《喜洋洋和灰太狼》要好看得多。 看过动画片,彭凌云也没有回家,被叶元秋留下吃饭。 陆火兴最近这些天经常不在家里吃饭,陆叶的爷爷则是今天去了陆叶的小姑家,大概要晚上才回来。 在陆叶家吃饭,彭凌云也没有什么障碍,两家人都很熟悉。 吃饭的时候,彭凌云还似乎沉浸在剧情里,不时和陆叶聊起,下一集的剧情会是怎么样。 “唉,我想起个事来。” 刚拿起碗筷的叶元秋,听到两个小屁孩的聊天,忽然叫了起来。 “什么?”陆叶有些不明所以。 叶元秋放下碗筷,回了房间,拿来了几本书放在了陆叶面前,“我上次就听你爸说,你翻他以前看的武侠小说,你字都认不全哪里看得懂,看看这个。” “这是小人书?”陆叶还没开口,旁边吃饭的彭凌云已经叫了起来。 陆叶拿手翻了翻,一本《聪明的一休》,一本《田螺姑娘》,还有一本《三毛流浪记》。 “妈,你这个是哪里来的?”陆叶看着面前的三本小人书,颇为有些好奇。 叶元秋笑了笑:“之前有个司机师傅来买早餐,我看到他手里拿着,顺嘴问了一句,后来他就拿了几本给我,他说他们进货那边,这种书多的是。” “还有这种好事。”陆叶眼睛微微亮了起来,“妈,要是那个师傅再经过,你让他多带几本。” 这种小人书,如今数量很多,看的人也不少,但后世市场几乎萎靡。 对于陆叶来说,内容其实并不重要,但一些质量好的,拿来学习学习画画还是可以,而且,部分名家所作的,或者存量少的,后世还能当做收藏品。 “行,我回头给你问问。” 叶元秋对于陆叶想要这种小人书,倒没有太拒绝,点头答应了下来。 “嘿,就知道你在陆叶家里。” 三人正吃饭,门外陆火兴和彭德斌几人走进了厨房。 彭德斌一眼就看到了正在扒拉米饭的彭凌云,拿着手就要给彭凌云一个“板栗”,“你以后也别回去了,就住陆叶家里。” “行了行了,小孩子怕什么。”叶元秋急忙阻拦了下来。 彭德斌也不是真要动手,见叶元秋阻拦了,满脸嫌弃地看了一眼彭凌云,“吃完饭就赶紧回去,你妈又再找了。” “好了,小孩子怕什么。” 陆火兴笑着拍了拍彭德斌的肩膀,“走,我们去堂前说话,看看这个事情能不能弄。” 第四十八章 新的路子? “妈,我爸他们这么多人又要说什么?” 饭桌上,陆叶抬起头看着一旁的叶元秋问道。 “好像又是说要卖笋还是竹子什么的吧?我懒得管他” 叶元秋微微思忖了一下,然后挥了挥手,“别东张西望的了,快点吃饭。” 说着,又朝一旁的彭凌云道,“凌云,你别着急,慢慢吃,吃完了再玩一会,等下跟你爸回去。” “嗯嗯。” 彭凌云嘴上扒拉着米饭,脸上还挂这饭粒,嘴里哼哼唧唧的点着头。 仿佛方才他老子彭德斌进来,根本不是在说他一样。 “这小子就是心大。” 陆叶在旁边看得好笑,这位童年小伙伴向来是“皮”的很,便挨打说完的话,一回头就会当做耳旁风。 吃过饭,陆叶和彭凌云两人又回到了房间,打开电视。 电视台频道太少,这时候倒没有什么动画片继续看,但电视剧还是有的,播放的是《包青天》,陆叶也不知道是第几部,只是稍微注意了一下,发现何家劲的展昭和焦恩俊竟然有同台演出。 彭凌云看得津津有味,这年头各种影视剧之类的东西太少了,陆叶有些漫无聊赖,很快将整个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堂前响起的讨论声。 堂前坐了三个人,陆火兴、彭德斌,还有一个徐福兴。 这个就是上回分田的时候,性格看着比较和善,但其实说话颇有条理清晰的那个。 年龄在二十八九岁上下,后世陆叶记得严处小队的队长,对方当了不短的时间。 陆叶听得有些心痒,他感觉自从河堤的事情之后,似乎不少人尝到了甜头,动的心思比以前要多得多。 他搬了个小板凳到了房间门口,一边看电视一边看了看门外的讨论。 只见彭德斌拍了拍大腿,满是感慨道:“关键是不知道真还是假呀,听别人说这个事情总是不靠谱的。福兴,你有没有把握?” “把握这个肯定不能说。”徐福兴摇摇头,“我们这是做生意赚钱,你也是知道的,要不正月里碰上我那个亲戚,这事情我们躲在这里,哪里能知道。就是怎么说呢,我是觉得这是个机会,可以试试看。” 陆火兴手里抱着个茶杯,呷了口茶,慢悠悠说道:“笋现在都快开春了,春笋没有冬笋好吃,卖可能也弄不起来什么价钱。但是竹子,这个要是弄得出去,我们这边山够多,那就真的是好事了。” “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徐福兴再次点头说道,“我们这里别的不多,就是竹子多。不管是我们上云村还是整个汉x县,这路子要是能打通,我们往后的日子就好过了。这几个月,那河堤做起来是真舒服,今年不用怕涨水,我们大些都挣到钱,轻快!” “要不我们先弄一车出去看看?”彭德斌似乎有些拿不定注意,手里夹着的烟快烧到手指都毫无所觉,“这个等是等不出来的,就和福兴说的那样。竹子这东西,又不是我们这里多,周边几个县,甚至我们整个市、省,多的很。” “所以啊。”徐福兴又道,“上次他和我说的,要搞就要快,不然晚了就没机会。” “还是路太远了。” 陆火兴轻轻摇摇头,“我们现在不知道成本如何,贸贸然就弄一车出去,到时候别人要是不收,你怎么弄,运费都赚不回来。就我们几个的家底,这一车的运费都付不起。而且现在路上,听说也没那么安全。” “路不安全这种话就不用说了。” 彭德斌拍着桌子道,“我们这些光脚的,怕什么呢,别人都能跑我们自然也行的。” “要不……”徐福兴稍稍犹豫了一下,“我们先出去一个人看看情况?” “你去?”陆火兴听到这话看了看徐福兴。 徐福兴连忙摇头,“这事情我们不行,我没你们老练。老六哥你是当过兵,算是在外面闯过,比我们见的市面多。” “那有什么用。”陆火兴轻轻叹了一声,“在我们本乡本土,肯定是不怕事情,到了外面就要令人拿捏了。” “是这样呢。” 几个人微微有些叹息。 徐福兴不无感慨道:“只是听说量大,这脚手架要用的竹子那真不少,说那几个包工头在找。我那个亲戚是远房表哥,我外公那边牵扯的亲戚了,关系也就那样,再说他也说不上话。” 陆叶在门边听了好一阵,前后加起来,才大概有明白了过来。 情况大概就是如今外面的河堤差不多快要修完了,卖河沙这个事情差不多也要告一段落,后面所有人大概又要转回各自春耕种田的节奏上来。 徐福兴大概是觉得这种修河堤卖河沙的方式挣钱容易,感觉弄完河堤之后,应该还可以弄点其他的。 他刚好想到的就是正月里他一个远房表哥和他提起,他知道临州那边有几个施工的工头,正在到处找竹子弄脚手架,听说是盖高楼,还有好几座,需求很大。 这事情本来徐福兴并没有上心,但如今突然想起来,又去找他那个远房表哥问了一遍,对方似乎还没解决,但动工也快了,肯定不能拖。 还有真要搞的话,人家就说,你先运一车竹子过来。 这种事情就很不好弄了。 一来是在外地,这时候大多数人对于走出去,心中还是存在着很多的畏惧。 二来是运费,汉x县距离临州好几百公里,货车过去少说也要五个多将近六个小时,这车费就是很大一笔。 三来人家要先让你运一车货过去,这一车货贴上车费和竹子之类的,真是担心人家会不给钱。 到时候人在外地,没人没势力,那就是坑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而且,以大家的家底,这么一趟跑下来,各家就掏空了,收不回钱,什么时候回款,都是头疼的问题。 “这样的生意,可能也就是卖了河沙之后,大家心都有些被勾起来了,不然换以往,很多人听听也就过去了。” 陆叶心中将几人讨论的内容做了一番分析。 在农村其实并不能说完全没有出路,毕竟人的关系网络都是分布出去的。 其实主要是大家家底太薄,没有试错成本,所以贸贸然一件事情,顾虑太多。 如果是稍微超出了自己所能理解,或者自我感觉把控不了的范围,可能就是笑笑就过去了。 到了某天,突然见着谁谁做了起来,大概深夜里会扼腕叹息,这事情当时我也想到了,只是没做。 这种情况,导致的也是打工的人,出去一般是有了第一个,然后才会拉着第二个第三个,然后形成群体。 做一些小生意的也同样,有一家在外不论是开五金店、小吃店,有了一点成绩,其他人看到可行,然后又得到了一点帮衬,这才能够放手去尝试。 那种天大地大,闷头就敢往外闯的人,哪里都很少。 而在这个年代,有这样脾性的人,多半也能做起一点事情。 陆叶对于这件事其实也秉承一点怀疑态度,毕竟这时候泥沙俱下龙蛇混杂,什么人都有。 “不过如果是在临州的话,这事情……” 正当陆叶想到这里的时候,外面一阵呼喝声已经响起,五六个人从大门外走了进来。 “老六,德斌,听说你们又在开会,我们也来听听。” 第四十九章 求援 从大门口哗啦啦涌进来了五六个人。 陆叶大概扫了一眼,领头的是彭德汉,后面跟着严春松、严友达等人。 最让裴楚有些意外的是,他在这里竟然在人群后方见着了季国亮。 正坐在堂前的陆火兴、彭德斌和徐福兴,三人见着这么多人来都是愣了一下。 不过众人的目光如同陆叶一般,都落在了最后面的季国亮身上。 “国亮,身体还点没有,你怎么也过来了?”陆火兴第一个走上前,笑着打招呼道。 季国亮脸色微微有些苍白,但精神头还不错,见到了陆火兴,笑了笑,“这不躺了好几个月了么,都没怎么出门,这人好了一些,过来多谢一下你和德斌。” 说着,目光又扫了周围一眼,见着坐在卧室门前的陆叶,更是笑容满面,“陆叶啊,叔叔也要多谢你。要是没有你在,我这条命就送了。” “国亮叔,你人好起来就好。”陆叶笑嘻嘻地回了一句。 此前,季任的妈妈和姐姐已经来过陆叶家里感谢了一次,当时还提了两斤白糖,怎么推脱都要陆叶爸妈收下。 “唉,不怕你们笑话啊!” 季国亮走到陆叶身边,摸了摸他的头,又回头面向众人,“我这次是真的想开了,换做前个把月,我都不好意思出门。” “哈哈哈……” 在场的众人都齐齐哄笑了起来。 “早就该这样了,有什么事情过不去的呢?” 彭德斌拍着桌子语气激昂道,“钱没有我们就去赚,你五大三粗的一个汉子,论劳力不比我和老六强。” “对啊,再苦能比以前苦?” 陆火兴也是笑了起来,邀请季国亮到桌边坐下,伸手给他泡了一杯茶,“国亮,我是自小没了娘,你也一样,还记不记得我们十来岁的时候,我们两个在五爷家的那个晒谷场墙边,我们两个穿着破衣服在那墙角抓虱子。一捏一个,爆出来都是血。天天吃的是地瓜粥,饿得头昏眼花的。那样的日子都过来了,如今都是在好起来,放宽心,没什么想不开的。” “是啊。” 季国亮满是感慨地点点头,“人这东西真是说不好,我当时也不知怎么就迷了心。还有啊,真是要多谢老六你,你这头带得好,去年年底都分了点钱。” “哈哈,这话就不用说了。”陆火兴摆了摆手。 这事情当初做起来他有顾虑,还是被彭德斌推着上去的,可如今见着成效不错,心中还是颇为得意。 “还是要说的嘛。” 在几人寒暄这会,后面进来的彭德汉,已经凑到了圆桌边上,笑呵呵道,“我们几个听说你又再加召开大会,这就过来听听高见啊。” “是啊,老六,德斌,你们又有什么路子,和我们大家说说。”严春松满面红光地说道。 这次修河堤他算是受益较多的人之一,一台拖拉机忙碌个不停,挣的工钱加上其他的卖河沙卵石的,已经赶得上过去辛苦挣一年的了。 “就是随便闲聊点事情。”陆火兴淡淡地笑了笑,“这不河堤弄完了,这春耕也还有几天,看看能不能有其他事情干。” “唉,你们这些人耳朵是真的够尖的。” 陆火兴话一说完,一旁的彭德斌已经喊了起来,脸上的神色略有些不悦。 旁边的徐福兴也是无奈遥遥头,两个小队就这么大,一点屁事几乎就传播开了。 陆叶坐在房门前,倒是看出了其中的一些小心思。 彭德斌大概是上次河堤的事情,后来搞成了两个小队的人承包,众人一起分钱,心中有些不甘愿。 毕竟后来分钱按着人口还有小工,哪怕他和陆火兴私下多分了一点,但比起自己承包去当老板,肯定是差得远。 所以,心里其实想甩开其他人,如果能弄成,还是私人承包着干。 徐福兴大概也有这样的心思,很多事情人一杂,就显得混乱,也不好协调。 陆火兴倒没有太过在意,多挣点少挣点,其实都行。各有好处,而且那种被人捧着,给面子的感觉,让他心中很是畅快。 “唉,不要说这些了。” 彭德汉和严春松几人显然也听出了彭德汉话里的意思,脸上略有些讪笑地摆摆手,“都是本乡本土一起长大的兄弟是吧?” “对头。”严春松轻轻拍了下大腿,“老六你们要有什么事情,我在这里放个话,肯定支持。” “我们也支持。”其他几个也跟着附和道。 季国亮更是笑了起来,“我命都是老六你们救回来的,那就更没二话了。你只要吱个声,人,我季国亮随叫随到,钱,别的没有,我那房子卖了也能有个千把块。” “嚯,你们这些人!” 彭德斌看着众人的一番表态,脸上满是无奈,他是真看出来了,大家河堤上弄到了一点甜头,再有好事怎么也不可能放过。 “那你们都这样,就和你们说说。” 陆火兴看了一眼彭德斌,转头冲着众人笑了笑,“主要说竹和笋的事,暂时也不知道靠不靠谱。” 当下陆火兴简单的将方才的事情,与众人又说了一遍。 这一次,前面还叫得欢的几人,听完了以后都纷纷陷入了沉默。 事情其实不复杂,徐福兴的一个表哥,说城市里有人要毛竹搭脚手架,若是有的话,对方会收。 毛竹这种东西,不管是在汉x县还是上云村,多得要命,这边的竹子大多数时候除了请篾匠,编织竹席,做些椅子、畚斗之类的用具,大多数就没有用。还有就是冬春吃些笋,晾晒一些笋干,基本也就那样了。砍烧火都嫌没有木柴好用。 可问题的关键在于,对方语焉不详,如今联系也没那么通畅,没说具体要多少,价格如何,只说了先运一车来看看。 这里面就很麻烦了。 请货车的运费,跑一趟的人工费用消耗之类的,还有对于陌生事物的不确定。 这事情若不是从陆火兴口中说出来,在场众人不少可能就当个笑话听听,其中的风险,却是每个人都听得出来。 临州啊,距离他们实在太远。 很多人一年到头去县城的次数都不会超过三五回,以此时不少人的眼界,根本想不到那么远。 陆叶看着场中的气氛,从方才的热络变得沉闷了下来。 忽然,从门前站起身,跑到圆桌边,故意拿起一个暖水瓶,想要倒水。然后朝着陆火兴问了一句,“爸,那个友寿叔是不是在临州的。” “嗯?”听到陆叶的提醒,陆火兴一下精神了起来。 陆叶跟着又补充了一句,“友寿叔去年不是还拿摄像机回来拍雪景,他那个摄像机要好多钱。” “对啊,友寿在临州现在混得可以,我们找他问问情况。” 旁边的彭德汉已经叫了起来。 严春松倒是有些不确定:“就是怕他不上心,人家现在是大老板。” “再大的老板,也是我们一起长大的,他也不是那样的人,又不是要他出钱。” “去问问看,请他帮个忙,我记得友寿的爸妈那是有电话号码的,我们去镇上打个电话。” 第五十章 出远门 “陆叶,你看,这个是我画的。” 小学的教室里,下课的铃声刚刚响起。 坐在陆叶身边的小女孩吴语希就凑到了他身边,将一个拼音作业本的背面展示了出来。 陆叶侧头看了一眼,先还是有些不经意,但细细瞅了几眼,发觉竟然画得还不赖。 作业本北面是用铅笔和水彩笔画的一幅画,手法很稚嫩,但太阳、白云、草地和人,都很清晰。 “加油,画得不错。”陆叶笑着夸奖了一句。 小姑娘登时眉开眼笑了起来,然后又嘟嘟嘴,“就是,就是我还画不来你那样的。” “慢慢学习嘛。” 陆叶笑了笑,他倒真没想到,自己偷偷摸摸画点电影脚本,还会影响到身边的吴语希。 不过,想想其实也很正常。 在这个年龄段,其实某些新颖的东西,出现在身边的话,很容易对于一个人产生长久的兴趣导向。 一个上午的课结束,陆叶收拾起书包便跟着大部队一路出了校门。 到了家,差不多刚好是午饭的时候。 不过今天的饭桌上,陆叶敏锐地发现了一点,父母似乎稍稍有些沉默。 “真的要你去啊?”叶元秋轻轻拿筷子轻轻敲了一下碗,似乎在引起陆火兴的注意。 陆火兴脸上也露出了纠结之色,然后还是点点头:“这事情我那天和友寿谈了,他昨天也打电话回来了,说事情倒是不假,老板他人也接触了,还算不错。” “那也不用非得你啊?”叶元秋似有些不满意,“我大运头那边已经有些忙不过来了,还想让你干脆过来帮衬一下。爸年龄大了,太忙了也辛苦。” “这事情还是这样的。” 陆火兴稍稍沉吟了一下,“友寿的意思,主要还是让我们出去看看。说弄点脚手架的竹子,其实没多大意思,竹笋什么的,也比较难打开销路。但既然小队里的人都有这个意向,开阔下眼界也好。” 话虽是在理,可叶元秋依旧不是那么买账,低声嘀咕道:“以前呢,跟你说出去打工,你就推来推去的,可是为别人的事,你反而屁颠颠的乐意。” “唉,跟你说了你也不懂,这车都请了。” 陆火兴叹了一声,似乎也不知该怎么说。 其实他的本意却是并不太想多事,大概是自小吃的苦头多,没有如少数一些人那样有拼了命往上钻的劲头,反而在一次次的跌倒中,丧失锐气,得过且过起来。 可这次是两个小队的人找上他,大家都眼巴巴地看着他,这种事情他没办法推拒,面子上也过不去。 “爸,你真要去临州了?” 陆叶见父母气氛有些僵硬,登时突然出声问道。 自从那天在他家,徐福兴等人说起外销竹子这个事情,他当时故意说了句,徐友寿在临州。 很多人登时就行动起来,找徐友寿打听了一个究竟。 徐友寿在这个时代已经算得上是一个大老板了,换做一些事情其实可能也真不愿意沾染,如果继续常年生活在临州,大概五年十年以后,很多联系、感情等东西淡了,可能也不会多管。 不过,如今他发迹的时间还短,拢共不过是七八年的时间。 很多小时候的伙伴,还有沾亲带故的亲戚,让帮这个忙,也不是为了一个人的事情,而是两个小队众多人的事情,他还是抹不开面子。 传回来的消息也很让人振奋,徐福兴那边说的并不假,是有这个事情,他亲自去走访了解过。 只是,要说有多乐观也没有。 毛竹这种东西,浙省本身就非常多,脑子活的其实早就有人在弄了,还有弄工艺品和生活用具的。 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情况,其实不过是如今一些地方的城市发展比较迅猛,再加上这个年代,虽有大哥大、bp机、电话,可到底交流还是没那么顺畅。 渠道差和信息差都是存在的。 而且从上云村这边到临州,路途并不近,四五百公里的路程,国道又多有山路,并不好走。 但徐友寿又觉得有几个代表出来看看其实也好,他是生意人,大概看了一下其实老家真要弄点事情发展,也不是不可能的。 其中最重要的还是领头的一些人,最好亲自出来看看,眼界大开了,很多东西就能做起来。 所以众人几次敲定之后,这次陆火兴、彭德斌和徐福兴三个人还是跑一趟。请了一辆大货车,然后载了一车的毛竹过去。 不为挣钱,就是探探路。 反正如今河堤快完工了,春耕也还早,大家闲着也是闲着。 就是要花上一些钱,不过这钱在众人商议之后,并没有让私人掏腰包,还是算在了卖去的河沙上面。 陆火兴似乎也感受到了饭桌上的气氛不好,听到陆叶的问题,登时笑了起来:“你想要买什么东西,可以跟爸说,到时候我要有空就给你带回来。” 陆叶摇了摇头,只是说道:“爸,你要小心一点。” 他一时间倒还真不知道该让陆火兴给他带什么东西,想要的这时候很多都没有,哪怕是书籍,他需要的也得自己去挑选才行。 “放心吧。” 陆火兴听到了陆叶关心的话语,爽朗地笑了起来,“你爸当年也跑过不少地方的。” 说着,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又笑道,“其实外面也挺好的,当初你爷爷还去过不少地方呢。” “嗯?”陆叶听到这个话题微微来了兴趣,转过头望向吃完饭正坐在门口矮凳上抽烟的陆富友。 “你听你爸瞎说什么呢。”陆富友轻咳一声,脸上有些不自然。 陆火兴则继续说道:“那时候我和你二伯都在连队上,他当了七八年的兵,你二伯一个人去看他,一路不会普通话也找到地方了。” “这样啊。”陆叶点着头,又看了看陆富友,心中对于父辈祖父辈们的生活有了更多一些认识。 第二天。 陆火兴和彭德斌几人出发前往临州。 陆叶因为要上课的缘故,自也没有送行。 只是这一天中午回家,陆叶到了家后发现,家门紧锁。 竟然没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