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有邪》 第001章 消遣之物 “喂喂,你听说了吗,后山……好像有妖怪!” “什么妖怪?树妖吗?” “树妖?兴许是老大一只狗熊精……” “胡说八道,什么树妖狗熊的,世上哪有妖怪。” …… 小丫鬟们叽叽喳喳说着话,慢慢走远。 头顶上,乌云渐渐聚拢。 不一会,便有大雨从天而降。 雨珠跌落在临窗的一盆花上,圆润得像是珍珠。 唐宁伸出手,用纤长白皙的食指轻轻一弹,珍珠便跳了起来。 她不喜欢下雨天,可雷州总是下雨,没完没了的雨。十年过去了,她仍然想念江城烂醉的阳光和花香。 嗒……嗒嗒…… 耳边传来木屐踏过雨水的声音。 远远的,有两个人走过来。是一男一女的少年人,高挑,俊俏,生得很像。二人并肩向前走,不知说到什么,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眼看雨越下越大,唐宁把窗边的花盆收进来,抱在怀里。 正要关窗,斜刺里却探进来一只手。 她蹙眉往外看。 双生子已经站在窗外。 “哟,这花开得真不错。”手的主人脸上挂着笑,目光落在鹅黄色花瓣上。 唐宁面无表情喊了一声:“大姐,二哥。” “真是乖孩子。”唐大小姐闻言,笑弯了眼睛,将手一摊道,“把花给我。” 唐宁没有动。 “嗯?”唐大小姐微微歪了歪头,侧目望向身旁的双胞胎弟弟,“唐心身上的伤,是不是该好了?” 唐二少爷眨眨眼,笑道:“算算日子,是差不多。” 唐大小姐仍然摊着手,丝毫没有收回去的意思:“你说,这回该怎么玩?是打断他的手呢?还是……干脆挖掉他的眼珠子?” 她仍是笑嘻嘻的口气。 “我听说,人的眼珠子,这么大一颗,若是一脚碾上去,就会‘啪嗒’一声爆开来。” 唐二少爷脸上露出惊讶之色:“当真?” 唐大小姐道:“这没试过,谁能知道是不是真的。” 唐二少爷勾起嘴角,连忙道:“我让人去把唐心那小子带过来!” “好呀!”唐大小姐笑盈盈说着,突然觉得手上一沉。 她转过头,目之所及,一片明媚。 娇娇嫩嫩的鹅黄色,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着。 然而这花开得如此美,她的视线,却还是忍不住越过植株,落在唐宁脸上。 一个废人。 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 为什么还能长着这样天仙似的面孔? 唐大小姐脸上笑意渐渐褪去,声音也低了些:“你一个瘸子,连门也不能出,这花想来不是你自己种的吧?” “再看你方才的样子,这般宝贝它。” 唐大小姐昂起下巴,半垂着眼睛看她:“怕是唐心送给你的?” 唐宁不想理她。 可她坐在轮椅上,哪也去不了。 “大姐喜欢,拿去便是。” 唐大小姐闻言,脸一垮,突然把花盆高高举起来,重重摔在地上:“谁说我喜欢?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也是你能知道的?” 她抬起脚,又落下。 木屐踩在一地狼藉上。 明媚的鹅黄,葱郁的草绿。 全成了黑乎乎的泥。 喘气声渐渐重起来。 一旁的唐二少爷伸手拦住她:“好了好了!裙子都脏了!”他说完,扭头来看唐宁,“快给大姐赔礼!” 唐宁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 他立刻瞪眼喊她的名字:“唐宁!你哑巴了不成?信不信我回头真挖了唐心的眼珠子!” 唐宁被他叫得头痛欲裂。 但她知道,他并不是在说笑。 ——她和三堂弟唐心,是双生子的消遣之物。 不高兴了,打一顿。 高兴了,饿一顿。 大人们不在乎,仆妇们不敢管。 人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双生子日益的有恃无恐。 谁让她唐宁,是个孤女。 十年前,母亲病故,父亲某日出门后便再也没有回来。年幼的她,突然成了孤儿。奶娘一边照顾她,一边等,等啊等,等了好几个月,仍不见她爹回来。 府里没了主人,下人们也全乱了。 奶娘眼看不行,收拾了细软便带着她前往雷州,投奔她爹的亲哥哥唐大老爷。 唐家祖上便有钱,霍霍了几代人,仍有不少产业。 只是多养一个小姑娘,一定没问题。 人送到后,她收了唐大老爷一笔银子,欢天喜地的,没和唐宁告别便走了。 可唐宁年纪小,初来乍到,哪哪都陌生。伯父伯母,也是从来没见过的人,她每天夜里都哭得两眼通红。清早起来,丫鬟偷懒,还在睡,也不给她打水。 她就只好就着冷水洗脸。 洗完,眼睛更红。 唐大小姐看见,哈哈大笑,觉得她是个傻子,十分让人愉快。 不过,那个时候,唐宁并不生气。 她没有兄弟姐妹,到了雷州一看。大伯父家中,有个庶出的大堂兄,还有大伯母冯氏亲生的一对龙凤胎,大家年纪相仿,玩到一起,她便没有那么想家。 直到那天,她发现了唐心。 大伯母冯氏亲生的三少爷唐心,过着比猪狗还不如的日子。 她来雷州几个月,都没有人告诉过她,她还有个三堂弟。 比她还小一岁的唐心,瘦瘦小小,被关在柴房里。 有下人看见他,也当没看见。 双生子嘻嘻哈哈,抬了水盆来泼他。 隆冬的冰水,泼上去仿佛就能将人冻死。 唐宁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 她呆立在门外。 大堂姐向她招手:“来来,一起来玩呀。” 唐宁冲过去,掀翻了水盆。 双生子愣住。 过了好一会,唐大小姐才反应过来:“难怪二叔不要你了。”她歪头看唐宁,头上两个圆鼓鼓的丸子,衬得她面容可爱得紧。 “宁妹妹,你可真是个讨人厌的孩子。” “你娘她,一定也是因为你太讨厌才死掉的。” 唐二少爷跟在边上,点头如捣蒜。 唐宁拽了唐心便往门外跑。 你才讨厌!你才讨厌! 两个孩子跌跌撞撞,不知摔了多少跤。 当天夜里,唐宁便挨了大伯母冯氏的训,让她不要靠近唐心。 妇人脸上是丝毫也不掩饰的嫌恶:“那个孩子……” 第002章 谁要当普通人 “总之,不要靠近他。”冯氏攥着块帕子。雪白的丝绸上,绣着朵小小的红花,像没能洗干净的血渍。 小唐宁抱着自己磕青了的手肘,讷讷地问她:“可是……可是大堂姐他们……” 冯氏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烦,微微提高了音量:“这同你有什么干系?”她坐着,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我不知道你娘活着的时候,都是怎么教你的,但在这里,长辈说的话便是规矩。” 冯氏端起茶碗,浅啜一口,语气更冷了些:“听懂了吗?我的话,就是规矩。我让你不要靠近他,便不许靠近。” “至于你大堂姐他们做什么,那是他们的事,他们爱怎么玩闹都和你没干系。” 唐宁站久了,有些腿酸。 她不明白,一样都是冯氏的孩子,为什么唐心却过着这样的生活。 她很想问一问冯氏。 可她知道,即便问了,冯氏也不可能告诉她。 休说她只是个小孩子,便是大人,也没有资格发问。 那之后,她就没有见过唐心,只是偶然听见底下的小丫鬟在那讲,说三少爷掉下了锦鲤池,差点淹死。 第二天唐宁去上课。 双生子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 先生教了一首诗,让他们背下来。 不想唐宁才听过一遍,便能倒背如流。 这等记性。 喜得先生连连夸赞。 唐大小姐立刻站起来,说她也可以。可她磕磕绊绊背了半天,连一句也没有记清楚。但先生还是笑,说大小姐这记忆,已是中上。 普通人就是这样的。 唐大小姐板着脸没有说话。 不过少顷下了学,她倒是又开心起来。 “宁妹妹,我们一道去爬树吧?” 唐宁拒绝了她。 天寒地冻的,谁要爬树。 更何况……她还记得那天在柴房看见的事。 可从来没人拒绝过唐大小姐。她和边上的弟弟对视一眼,忽然扬声叫了个小厮进来。那小厮生得高高壮壮,一看力气就很大。 唐大小姐双手叉着腰,指着唐宁道:“把她给我带到园子里去!” 小厮迟疑了下,还是伸出了手。 唐宁挣扎着说要去告诉大伯父。 可姐弟俩一点害怕的意思也没有,只是大笑起来道:“你去呀!你去呀!” 俩人指使小厮把唐宁放到树上。 这老树也不知年岁几何,生得十分高。冬日里掉光了叶子,愈发显得狰狞可怖。唐宁死死抱着树枝,可身体还是颤抖起来。 她想哭。 可哭又怎么样。 母亲死了。 父亲也不要她了。 没有人会来救她。 双生子在树下嬉笑打闹,间或捡了石子来丢她:“哈哈哈哈你怎么不摔下来呀——” 天色慢慢黑下来。 府里各处掌了灯,已是晚饭时分。 见她吓得脸色惨白,又冷又饿,唐大小姐轻轻哼了一声:“你既是天才,便自己想法子下来吧。” 普通人。 谁要当普通人。 她才不普通。 唐大小姐带着弟弟,一蹦一跳,扬长而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 月亮出来了。 隆冬凛冽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地刮过皮肤。 唐宁的手没了力气。她哆哆嗦嗦的,低头往树下看了一眼。对年幼的她来说,这简直就是登天般的高。 眼泪不由自主地涌出眼眶。 她咬着牙,试图自己爬下去。 “嘭”地一声巨响。 她回到了地面。 手脚,身体,全沉重得不像自己的。疼痛让心脏剧烈地搏动起来。 救命呀。 谁来救救我。 她张开嘴,可嘴里只有血。 有人踉踉跄跄地朝她跑过来:“二姐——” 是唐心。 是那个她只见过一面的唐心。 不知道他求了谁,片刻后,总算有人提着灯笼来寻她。她被抱起来,送到床上。迷迷糊糊的,有大夫来了。 冯氏问,怎么样? 大夫说:“请夫人宽心,二小姐运气好,并没有性命之虞。” 冯氏闻言,轻轻“哦”了一声。 又过片刻,唐大老爷从外头走进来,沉着脸,没好气地道:“怎么回事?” 冯氏没有看他,也没有回答。 大夫有些尴尬,匆匆走了。 防风帘子一掀,双生子进来,一左一右抱住唐大老爷:“爹爹!爹爹!” 唐大老爷脸上阴霾立刻一扫而空。 事后,那个高高壮壮的小厮,背了个害主的名头被打杀了。 唐宁虽然活着,但再也不能走路。 只有双生子,依然开开心心,依然是唐大老爷夫妻俩的掌上明珠。 一转眼,他们都长大了。 可双生子却仍然是过去的模样。 唐二少爷还在生气,要唐宁快些向唐大小姐赔礼道歉。 他咋咋呼呼的,比那群小丫鬟还聒噪。 廊外雨势忽大忽小。 他冷着脸道:“我要杀了唐心。” 唐大小姐弯着腰,拍拍裙摆上沾的泥:“杀了唐心干什么,杀了他,我们要拿谁取乐?” 她话锋一转,道:“不如……杀了唐宁吧?” “我一直都想看看,人被割断脖子的样子,是不是和被杀的鸡一样。” “一个瘸子,实在无聊。”她微微俯身,双手撑在窗台上,“宁妹妹,你生得这般美,若是以后长大,老了不美就不好了。” “我来帮你一个忙吧。” “让你青春永驻,永远貌美如花。” 她朝唐宁伸出了手。 唐二少爷皱皱眉:“姐姐,你总是宁妹妹长宁妹妹短地叫,真舍得杀她?” 唐大小姐笑靥如花,声如琳琅:“虽说大家是姐妹不假,可这姐妹之情也没有深厚到不能杀她。” 她水葱似的指甲几乎要戳到唐宁脸上。 唐宁“啪”地一声,把窗扇拍到她手上。 指甲似乎断了。 唐大小姐痛叫着骂起来:“你个瘸子!看我不划花你的脸,再把你丢到后山去喂妖怪!” 唐二少爷一脸心疼地去看她的手:“喂什么妖怪。” “哪有妖怪呀,还是喂狗吧。” 第003章 喂狗 指甲果然折了。 唐大小姐哭起来:“狗,府里连条狗都没有……” 她辛辛苦苦,精心养了许久的指甲,竟然就这么折断了。 都说十指连心,果真疼得要命。 她捂着手,直掉泪珠子。 唐二少爷见状,气急败坏地来抓唐宁。他人高手长,一下子越过窗户,拽住唐宁的头发。乌鸦鸦一把,被他攥在手里,拉得笔直。 唐宁头皮都差点被他拽下来。 “唐二!” 唐宁尖叫了声。 唐二少爷冷笑:“没规矩的家伙,叫谁唐二呢!” 唐宁用力挠他的手:“你给我松开!” 可恨她不留指甲,抓了半天,只抓出两道浅浅的血痕,连个伤口都没有。 她半张脸贴到了窗棂上。 身下的轮椅,撞到墙壁,发出巨大的响声。 唐二少爷眼周紧绷,嘴角挂着一抹兴奋的笑:“让我想一想,该怎么……” “想什么?”突然,雨中传来冯氏的声音。 唐二少爷手一松,皱起了眉头。 白白的雨幕,被把红色的油纸伞给破开来。 伞下的妇人头疼似地揉着太阳穴:“又闹腾什么呢?”她缓步走到廊下,看看地上碎了的花盆,又看看梨花带雨的女儿。 “好了,哭什么,回头哭肿了眼睛,难受的还是你。” 唐大小姐扑到她怀里,伸出手给她看:“您瞧瞧我这指甲!” 冯氏一眼掠过,惊呼出声:“呀!怎么这样了!” 唐大小姐受了天大委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要杀了唐宁!我要杀了唐宁!” “什么打打杀杀的。”冯氏轻轻拍了下她的背,目光朝窗内看去。那个已经在唐家呆了十年的女孩子,看起来却还是很陌生的样子。 听说她母亲未出嫁时,是江城有名的美人。 以致于小叔子一见倾心,把家都安在了江城。 虽然唐大老爷觉得他弟弟还活着,但冯氏以为,这人多半是媳妇一死便也不想活,跟着殉情去了。 那一位,可是出名的痴情种。 哪里像唐大老爷。 冯氏想起来便觉得恶心。 她抿了抿嘴,看着唐宁道:“你这头发怎么乱糟糟的,也不是小孩子了,怎么一点体统也不讲。” 唐宁深吸一口气:“是二哥扯的。” 冯氏蹙起眉头。 她继续道:“大姐和二哥商量好了,要像杀鸡似地把我给宰了。” 冯氏斥了声:“住嘴!什么杀不杀,宰不宰的,不要胡说。” 言语间,有无数条水痕沿着伞面淌下来,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唐宁低头看自己的手。 皮肤透着淡淡的红,是方才用力挣扎后留下的颜色。 如果刚刚冯氏没有出现,她会怎么样?这对双胞胎,眼里可并没有人命。 冯氏转过身,牵住女儿的手,背对着唐宁道:“不过是玩笑,莫要胡思乱想。” 唐宁差点“扑哧”一声笑出来。 玩笑。 真是天大的玩笑。 要不是有她这样的母亲,双生子大概也不会变成今日这副模样。 还有唐心…… 那个孩子,如果不是投生在这种家里,该是何等丰貌? 她从没有见过那么聪明的人。 无声叹口气,唐宁用尽全力,“哐——”一声关上了窗。 …… 傍晚,大雨渐渐变小。 有丫鬟端着吃食送进来。 一碗清粥两个小菜。 也谈不上好还是坏。 只是量少,感觉不够吃。 唐宁埋头用饭,吃得干干净净。饭这种东西,谁知道吃了今日还有没有明日,有的吃便吃,味道如何根本不重要。 丫鬟坐在一旁,忽然叫了她一声:“二小姐。” 唐宁愣了愣,这丫头一贯不待见她,因为不想来伺候她这个废人,所以从来不跟她说话,怎么今日突然开口了? “嗯?” 小丫鬟眼睛亮亮的:“听说你是从江城来的?” 唐宁放下筷子,擦了擦嘴:“是江城。” 小丫鬟得了准话,面露喜色:“听说江城还有除妖师!” “除妖师?” “是呀!有妖怪,所以才有除妖师嘛!江城既然还有除妖师,那是不是还有妖怪?” 唐宁竖起几根手指:“我只这么点大就来了雷州,可从来没听过什么除妖师的事。” 小丫鬟闻言面露失望,撇了撇嘴,不再言语。 近些日子,下人里总在谈论妖怪的话题。她很感兴趣,但总插不上话,真是没意思。 收拾了碗碟,小丫鬟头也不回地走了。 夜里,外头雨停。唐宁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算日子。明天,是她十五岁的生辰。距离她爹消失不见,已经整整十年。 十年来,除了唐心,再没有人记得她的生日。 那盆花,是唐心送给她的及笄礼。 真可惜。 才开没几日,便被疯子毁了。 夜色越来越深。 唐宁依然睁着眼睛。 窗子上了锁,门也上了锁。 那两个疯子,应该不至于半夜来寻她晦气吧? 正想着,门外突然传来“夺夺夺”的叩门声。白毛汗一下冒出来,唐宁屏住了呼吸。 好在叩门声响了几下后,很快便没了动静。 她挣扎着坐起来,扬声叫人。 再不拿她当主子,附近总也有值夜的人在。 可她叫了两声,却没有听见小丫鬟的答应声。 倒是门锁开了! 有脚步声传进来。 一下,两下…… 帐子上映出两个扭曲的人影。 有手钻进来:“嘻嘻,抓到你了。” 帐子一掀,露出唐大小姐的笑脸。 她右手抓着一把玲珑小巧的匕首,左手抬起来,竖起根食指:“嘘……” 唐二少爷爬上床,捂住唐宁的嘴,把她拖出来。 姐弟俩相视一笑。 唐宁拼命挣扎。 寒光贴在她脸上,划破了她的肌肤。有血珠冒出来。 深夜里,偌大的宅子仿佛空无一人。他们拖着她,像拖一具尸体,穿过回廊,走出园子。 唐家花园外,是一条窄窄的小径。 小径周围杂草丛生。 地上磕磕绊绊,全是石子。 唐宁的外衫破了。 手掌擦过地面,也变得血肉模糊。 荒无人烟的后山,遍生草木。 她被拖到了一口深井旁。井里的水,不知道是因为脏,还是因为天色缘故,看起来黑漆漆的。 唐二少爷松开唐宁,提着灯朝井里看去。 这般幽深的井,简直像是巨兽的口。 灯光照进去,立刻便被吞吃殆尽。 他突然有些心慌,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唐大小姐已经将匕首抵在唐宁脖子上。 “哎呀呀,你要是死了,唐心一定会伤心吧?”她轻笑着,手下慢慢用力。 不能走路的唐宁,是砧板上的鱼。 鲜血喷洒出来。 她怕脏了衣衫,连忙跳开。 唐二少爷嗅到血腥味,干呕了一声。 就着灯光,安静欣赏了片刻,唐大小姐终于心满意足,指使弟弟道:“把她抱起来,丢到井里去。” 唐二少爷不想抱。 唐大小姐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灯,踹了他一脚:“快点呀!” “咚”的一声。 水面荡起几圈涟漪。 唐大小姐急忙凑近了去看,却见水面飞快恢复了平静。 唐宁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水下。 不知怎么的,好像有些失落。 她叹口气,转身走了。 …… 水下的唐宁,却还在坠落。 黑漆漆的水,浮在了头顶。 突然。 “哗啦”—— 不知从哪传来了奇怪的声音。 像是……铁链抖动时发出的响声…… 第004章 少年公子 水面上,却没有一丝异样。 只有夜风不断从远处的林子吹过来,呜呜咽咽的,像是有人在哭。 唐大小姐默不作声地提着灯,带着弟弟往来路走。 周遭天色仍然很黑,脚下的路渐渐难走起来。唐二少爷有些看不清路,嘟嘟囔囔地抱怨:“说了后山乱糟糟的,白日也不想来,你非得这个时候带她过来……” 唐大小姐没有回头,背影看起来冷冷的:“方才不怕,你现在倒怕上了?” 唐二少爷见她脚步加快,连忙迈大了步子跟上去:“我又没说我害怕。” 声音听上去有些委屈。 唐大小姐向后伸出手,抓住了他的手腕:“走快些!我困了!” “怎么?”唐二少爷眯了眯眼睛,“姐姐你不高兴吗?” 他以为,杀了唐宁会让她开心得睡不着觉。 怎么还困了? 他凑上去,就着昏黄的灯光打量她的脸。 神色萎顿,还真是不高兴。 “后悔了?”他小声问。 唐大小姐翻个白眼:“有什么好后悔的。只不过……”话音顿了顿,她撇撇嘴道,“只不过突然觉得无趣了。” 已经冰冷的血,还沾在她的手指上,叫风一吹,干结紧绷,皮肤隐隐有些发痒。 她在弟弟的衣裳上蹭了蹭。 回到宅子里,她一言不发,自顾自要去睡她的觉。 唐二少爷打了个哈欠,放软声音,在背后唤她:“等等我呀。” 晚风下的唐府,似乎和往日并没有什么分别。 唐大小姐慢下了脚步。 他连忙向前走去。 有两片花瓣从他身上慢悠悠地飘落下来。 后山早春的桃花,已经开了。 角落里,平日给唐宁送吃的小丫鬟,筛糠似的,浑身发抖。她睡前多喝了两盏水,睡下没一会便频频起夜。 睡眼惺忪的,突然听见唐宁的喊叫声。 转过头,她就看见了双生子。 随后,是被捂住嘴巴拖出来的唐宁。 小丫鬟一下睁圆了眼睛,躲在暗处,也捂住了自己的嘴。 大小姐和二少爷要做什么,和她没有关系。 唐宁会怎么样,和她也没有关系。 她只要安安静静躲着就好。 然而此刻,双生子一前一后回来,却不见唐宁的身影,恐惧还是掌控了她的身体。停不下来的颤栗,几乎让人无法呼吸。 只有心跳声,在黑夜里无尽放大。 如此响亮,如此嘈杂。 直到启明星升起来,她才终于恢复平静。 天色已近蒙蒙亮。 下人们忙忙碌碌,已经全起了身。 唐府西北角的小院子里,唐心也起来了,但翻个身,肩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他洗漱完毕,走到镜子前,照了照。 镜子里的少年,眉眼间还带着两分稚气,但看上去已是很英俊的年轻人。 肩上一道新鲜疤痕,映在模糊的镜面上,狰狞又可怕。 天气热起来了,伤口不太好。 他仔细看了两眼,把滑落下去的衣领拉上来,重新系好。 推开门,走出去,脚下还是黑的。 他加快步伐,穿过回廊走到唐宁门前,抬手敲了两下门:“二姐,你醒了吗?” 笃笃笃,里头没有人应声。 廊外天空红红的。 唐心皱了下眉。 又敲两下,还是没反应。 今天是唐宁十五岁的生日,她说想看看日出的样子,如今时辰差不多,再迟便该错过了。 唐心转头朝远处看。 檐廊下有两个丫鬟拿着笤帚在扫地,看见他望过来,窃窃交谈两句,又飞快将视线挪开。 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唐心把手从门上收回来,去找了照料唐宁起居的小丫鬟。 她脸色白惨惨的,像是在害怕,发现唐心来找自己,四下张望半天后,忽然一把拉住他的手,把他拉到个背光角落里。 外头已经红日高悬。 太阳出来得很快。 唐心看着她,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小丫鬟这才回过神,连忙松开手。 分开的刹那,她心里莫名其妙冒出一句话——三少爷的手,生得真好看。 白净修长,骨节分明。 真像个少爷公子的手。 明明他……总在被那对双生子欺负…… 耳朵尖上微微一红。 小丫鬟抬起头,慢慢看向他的眼睛。 “二姐人呢?” 唐心问了一句。 小丫鬟耳朵尖上那点绯色立刻消失无踪,她往后退开一步,双手垂在身前,十指交叉纠缠:“为何问我……” 唐心笑了起来,颊边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声音带着点微微的沙哑:“你是二姐身边最要紧的人,二姐的行踪,自然只能问你。” 小丫鬟看着他的脸,只觉得头晕目眩,似乎下一刻就要溺毙在他的笑容里。 她嘴角翕翕,差点说出声,但还是把话咽了回来。 “二小姐不过是个瘸子……瘸子能去哪里……”她没好气地道,“总给人添麻烦……” 唐心朝她靠近了一步:“是吗?” 他还在笑。 笑得令她想起温柔的春月。 那般美丽的样子,让人真想靠近呀。 她望着月光,张开了嘴:“当然是了!二小姐在唐家住了这么多年,给老爷和夫人惹了多少麻烦!要是她那年摔下树的时候,直接摔死了兴许还更……” 话音戛然而止。 她怔怔地看着唐心的手。 微凉的手指,轻轻滑过她的脸颊,落在了她的脖子上。 耳尖上的红晕又涌现出来。 “三……三少爷?” 手指慢慢收紧。 耳朵上的红晕,扩散到了脸上。 “三……” 稀薄的空气,已经无法让她说出完整的话。她涨红了脸,挣扎起来。 唐心在她耳边冷冷地道:“二姐她,给你添了什么麻烦?”他收回手,挥开她,脸上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 那个温柔,懦弱的三少爷。 是想要杀了她吗? 小丫鬟背靠着墙壁,猛烈咳嗽,仿佛要将肺也咳出来。 明明谁也不喜欢三少爷,明明谁都可以欺负他,为什么她只是说了两句二小姐的不是,他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她又像昨夜一样的发抖。 唐心似乎不耐烦了:“二姐的行踪,和那两位有关系是不是?” 她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 唐心又问:“你看见了什么?” 她连忙摇头:“我什么都没有看见!” “你果然看见了。”少年的眼神,突然冷得像冰。 哪里还有什么春月。 她打了个寒颤。 眼前英俊的少年,忽然可怕起来。 小丫鬟嗫嚅着,把事情说了一遍。 片刻后,他们到了后花园。 她走到小径上,死活不敢再过去。其他丫鬟都说,后山有妖怪,只是不知道到底是树妖狗熊精,还是雉鸡精。 总归,那地方阴气沉沉的。 她不愿意去。 好在唐心没有理她,只径直往上走。 她长长松口气,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阳光烈烈地照下来。 她背上全是冷汗。 这时候,唐心已经走到小径另一头。他弯腰朝地上看了看,东倒西歪的草,有被人踩踏过的痕迹。 他咬了咬牙,跟着找过去,找到了一口井。 日光透过枝叶缝隙落下来,照得井沿红红的。 那是……血! 唐心呼吸一轻,猛地扑过去。 水面平静得像一块镜子。 “二姐——” 镜子裂开又复原。 唐心的呼吸急促起来。 他一路走来都没有发现唐宁的身影,井沿和井边的草叶上却沾着血…… 怎么办?怎么办? 他站起来,胡乱地找。可没有唐宁,没有。 他又回到了井边。 这口井的水真满啊。 他一伸手,就可以碰到水面。唐心在冰冷的井水里找着唐宁,脸色已经比雪还要白。如此深井,人若是掉进去,怕是早就沉到了底。 突然,指尖碰到了一件坚硬的东西。 他连忙抓住它,拿到天光底下。 有寒光映入眼帘。 沉甸甸的,是一把匕首。 沾着水的刀柄上,刻着唐大小姐的乳名。 …… …… 突然,有个声音冒出来。 “喂,这般重的东西,为什么会浮在水里?” 桃花落下来,摔在匕首寒光上。 唐心一下站起来。 “吵死了!吵死了!给我闭嘴!” 周围空无一人。 “这么凶干什么……”熟悉的声音笑了起来,“你就一点也不想念我吗?” 匕首坠落。 唐心捂住了耳朵:“闭嘴闭嘴闭嘴——” “我就不!啦啦啦啦啦啦唐宁死了呀,啦啦啦啦又只剩下我们啦!” “那个瘸子,早就该死了。” “喂!唐心!” “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忘了那个说话不算话的瘸子吧……” 第005章 你闻起来很好吃 不知疲惫的声音,没完没了地说着话。 唐心死死捂住耳朵,可没有半点用处。 山中狂风大作,吹得桃花纷纷坠落,有如下了一场夏日疾雨。淡粉色的花瓣落入水中,行舟一般游走。 又是哗啦一声…… 井下的唐宁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 她眼前,是一汪水。清澈,明亮,仿佛触手可及。只是睁眼看着,她便觉得唇焦口燥,几乎要熊熊燃烧起来。 她下意识的,想要向上探出手。 可心思动了,身体却没有动。 好渴…… 唐宁又试了一次。 那汪水,轻柔摇晃,诱惑着她,却没有落下来一滴。 而她的身体,丝毫不听她的使唤。 焦灼间,唐宁的意识却渐渐清醒过来。她想起了夜里发生的事……双生子闯进她的屋子,将她拖拽到后山,杀了她…… 哗啦——又是哗啦—— 这个奇怪的声音,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唐宁浑身僵硬,木石一般无法动弹,只有眼珠子,还像是她的。她转动着眼睛,用眼角余光往边上看。 光秃秃的。 好像是一面墙壁。 她又向右看。 还是光秃秃的,连根草都没有。 原本就有些冷的光线,看起来更冷了。 哗啦啦的怪声,突然响得密集起来。身下一震,有什么东西顶住了她的背。 汗毛立刻竖起来。 唐宁屏住了呼吸。 这东西好像是活的! 它退回去,又撞上来。 唐宁听见了一声闷哼。转瞬,她被移开了……像一块木板子似的,被人托着背,挪到了边上。 手突然有了力气。 她猛地抬起来,一巴掌拍过去。 “啪”,是软的。 空气好像凝滞了。 唐宁动了动脖子,侧头看过去。 她方才躺着的地方,冒出来一个脑袋。脑袋上,两只毛茸茸的尖耳朵,正无精打采地耷拉着。 她方才打到的东西,似乎就是它。 地面还在轻微的震动。 脑袋的主人,一边从底下往上爬,一边皱眉盯着她看。 漆黑的锁链,束在他的手腕上。他已经爬上来半个身体,很快,整个人都钻了出来。他气喘吁吁地蹲在地上,眼睛还看着唐宁。 唐宁却在看他身后。 那是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 视线上移,二人对视了一眼。 谁也没有说话。 衣衫褴褛,长着毛茸茸大尾巴的少年郎,怎么看,都不像是人。 突然,他皱着眉头,在空气里嗅了嗅。 锁链哗啦作响,他朝她靠近了些。 霜雪似的银发垂下来,落在唐宁肩上。 唐宁这才看清楚,他有着一张她从未见过的俊俏面孔。明明才从泥地里钻出来,上头却不见一点脏污。 他在凝视她。 琥珀色的瞳孔里,盛着她的眉眼。 时间变得很漫长。 唐宁看见他舔了舔嘴唇。 她突然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头猪,又或是一只鸡,一条鱼。总归,是某种待宰的食物。 果然,下一刻,她就听见他低低地道:“你闻起来,好像很好吃的样子……” 唇边有尖牙冒出来。 他一副饿了八百年的模样。 两个人靠的越来越近。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唐宁猛地坐起身,一把推开他,连滚带爬地朝远处跑。可这地方不过屁点大,一眼便能望到尽头,根本无处可躲。 他坐在原地,连追都懒得追她。 唐宁大口喘气,背贴在墙上。 上头遍生苔藓,又湿又滑,这地方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阳光。但光线并不昏暗,她能看见苔藓,也能看见对面的银发少年。 还有……地上那个巨大的阵。 有些像是八卦,又好像不太一样。 阵中有一块很大的血污。血迹溪流一样蜿蜒开去,角落里,有个地方似乎裂开了缝。 唐宁低头看了下自己。 衣裳早就被鲜血浸透。 地上那些血,全是她的。 突然,呼吸一滞,视线顿住,唐宁呆呆看着自己的脚。她被双生子从床上拖下来,光着脚拽到后山,上面应该全是伤口才对。 可此刻映入她眼帘的脚,看起来是如此康健。 而且,她站着! 她连忙弯下腰,把沾血的裤管撩起来。 纤细光洁的小腿,看起来是那样美丽。 她不敢置信地摸了一把自己的腿。 自从那一天,她从树上摔下来,再也不能走路以后,这双腿就变了。任何物件,若是丢着不用,就会蒙尘生锈,变成废物。 人身上的东西,也是一样。 筋肉会萎缩,皮肤会变色,就连骨头也会变得脆弱。 但现在,她的腿脚,每一寸,都好看极了。 唐宁弯腰低头,把宽松的裤管一直挽到了大腿上。 雪白的皮肤,匀称的骨肉,是她在梦里都没有见过的无瑕。 心头狂跳,她抬起头来。 对面那不像人的奇怪少年还坐在那。 实在是太吃惊,唐宁已经顾不得怕他。 她又急急摸了下自己的脖子,上头干干净净平平整整,根本没有刀口。可皮肉被划开,鲜血呛进嘴里,无法呼吸的痛苦,还印在她脑子里。 怎么回事? 伤口为什么不见了。 她的腿,又为什么自己好了? 唐宁试着迈开脚步。 可腿一软,嘭一声摔倒,她连一步也没有走出去。 这时,对面的少年站了起来。 他拍拍自己身上破烂的衣裳,笑了下道:“还以为是什么能人进来了,原来是个傻子。” 唐宁没有理他,只是爬起来,又摔倒。 明明先前还能走的,意识到以后,却连站也站不起来。 她又一次摔倒,差点摔到他身上。 狐狸耳朵动了动。 他闲闲避开。 唐宁一个不稳,拽住了根锁链。 “咔嚓……” 看起来坚不可摧的锁链,竟然断了。 唐宁摔下去,砸在地上,肋骨隐隐作痛,她仰起头来,看见面前的少年郎愣愣地甩了甩手。 一阵轻烟。 断裂的锁链消失不见。 束缚住他四肢的漆黑长链条,只剩下三根。 毛茸茸的尾巴在他身后摇了摇。 像只开心的小狗。 看一眼唐宁,他忽然蹲下来,把手伸给她。 琥珀色的眼睛在发亮。 见唐宁不动,他自顾自把她的手抓起来,放到锁链上。 第006章 妖怪 少女细白的手指还沾着血,叫漆黑链条一衬,愈见得红红白白,显眼异常。但锁链毫无变化,他的手腕仍被束缚着。 头上竖起来的狐狸耳朵像被风霜打蔫,又塌了下去。 迦岚皱眉望着唐宁的脸,口气冷硬地道:“拽一下。” 唐宁摔在地上,大汗淋漓,又浑身是血,狼狈得仿佛才从尸堆里爬出来,哪有闲心思管他。可一抬眼,她又看见了那种看食物的眼神。 手下用力,唐宁抓住粗长的链条,拽了拽。 依然毫无变化。 他轻轻“咦”了一声,蹲下来打量她:“方才明明……”但话未说完,他忽然打住,转而道,“你果然有些古怪。” 唐宁闻言看看他的尾巴,嗤笑了声:“你这模样,也好意思说我古怪?”一番折腾,她身上没了力气。 如今这模样,恐怕真要变成他的盘中餐。 心灰意冷,唐宁又道:“人不人狗不狗的,也不知道是该叫你狗人还是人狗。” 他“扑哧”一声笑出来:“我可是妖怪。” 唐宁勉强翻个身,仰面躺好,叹口气:“看出来了。” 他哈哈大笑,像是很爱听刻薄话。 唐宁忽然有些说不下去,向上看了一眼。眼前的妖怪,笑着笑着,眼神却落寞起来。 这样的神情,偶尔,她会在镜子里看见。 别开视线,深吸口气,唐宁试着抬了抬脚。 只有脚趾头,好像动了一下。 真是奇怪,一会能动,一会半分也动弹不得。 她以手撑地,半坐起来。 脏兮兮的裤管还挽着,露出底下玉似的肌肤。 地上的阵,裂隙似乎更大了些。血淌的到处都是。原来一个人身上,能有这般多的血。 忽然,地面又震动起来。 唐宁连忙看向血污中间。 那个坑洞,正在往下塌陷。 “滴答。” 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 几乎是同时,她和一旁的狐狸仰头向上空看去。 噼里啪啦,头顶上落下来一阵冰冷大雨,来势汹汹的,让人睁不开眼睛。 唐宁立即明白过来。 是那汪奇怪的水,正在倾泻而下! 耳边响起隆隆的轰鸣声。 墙壁崩坏,石块坠落,这地方要毁了! 三九寒冬才有的冷意,笼罩在周身,仿佛要将她的四肢冰冻起来。视线因为水流而模糊,唐宁挣扎着想站起来。 周围越来越黑,很快便暗得伸手不见五指。 只有哗哗的水声愈发响亮。 水越积越多,逐渐没过唐宁头顶。 她在水里上下沉浮,艰难喘气,忽然抓到了一样东西。 是那根她先前没能拽断的锁链! 唐宁立即双手并用,牢牢抓住它。 可是,“咔嚓——”一声。 断了! 糟糕。 嘴里呛进一口水,唐宁无法自已地咳嗽起来。 虽然多年没有走过路,用过腿,但小的时候,其实她是会水的。 总是阳光烂漫的江城,有许多湖泊。母亲还在的时候,父亲偶尔兴起会带她出门。父女俩,一大一小,各自提一个小木桶,去湖边垂钓。 她的桶,小得不配叫桶,里头也塞不下什么鱼。 是以,垂钓不垂钓,同她并没有什么干系。 她去了便只是玩水。 胡乱地闹,胡乱地跑。 父亲也扶着钓竿和她一起嘻嘻哈哈,好不快活。 她就这样学会了凫水。 且旁人家的小孩都不会,只有她会。 她得意洋洋,父亲也得意洋洋,说不愧是他的女儿,像他,聪明能干,不管什么东西,总是一学就会。 但回到家,母亲知道了,上来劈头盖脸便是一通训斥,说父亲对她太过放纵,没有大人模样,不知危险。 父亲愁眉苦脸。 母亲又来训她,说她果真像她老子。 训完了,她让他们爷俩去罚站,面壁思过,还说不许吃晚饭。 父亲领着她,唉声叹气,等母亲一走,却忽然从袖中掏出包果子。 也不知他是何时准备的。 等到掌灯时分,母亲惦记,来给他们送吃的时,爷俩一转头,嘴边都是碎末子,气得母亲连觉也不想让他们睡。 可父亲带着她,不到戌时便已呼呼大睡。 …… 人人都说父亲爱她,宠她,对她视若明珠。 可那样的好时光,如今想来,却好像是另一个人的人生。 父亲抛弃了她。 她再没有做过垂钓、凫水那样的事。 离开江城,在雷州一住十年,她已经连乡音都不记得。 身旁水流越来越急。 肺里火燎一般得难受。 唐宁还睁着眼睛,但除了黑暗,什么也看不见。好像有人在叫她,可声音听起来很远。 忽然,身子一轻,又落下。 她闻到了草木和泥土的气味。 有风拂过脸颊,像温柔的手。风里,还带着淡淡的香气。 是桃花吗? 身上骨头断裂般的疼痛,似乎减轻了些。 眼前渐渐明亮,唐宁看见了天空。 墨一般浓稠的漆黑夜空上,挂着一轮弯弯的弦月。 月下,则有一棵桃树。 桃树旁,是一口井。 井沿上,坐着一个少年。 春夜的桃花,被风吹得高高飞起来,呼啦啦地打转。风一停,花瓣落下来,恰好落在少年的银发上。 有蓝色的火焰盘旋在半空。 唐宁清楚地看见。 他毛茸茸的耳朵。 毛茸茸的尾巴。 全不见了。 他看上去,已经完全是个人的模样。 发现唐宁醒来,他歪了歪头,忽然问:“这是什么地方?” 唐宁猝不及防,怔怔道:“是雷州唐家的后山……” 他闻言,脸上露出困惑之色:“雷州?”语气里,亦充满疑惑。 唐宁听着他的声音,看着他的神情,也跟着困惑起来。雷州,是大越国中,除了王都以外,最大的城。 没有人不知道雷州。 虽说他一个妖怪,显然不能算人,但他们此刻就身在雷州。 他为什么一副从没有听过“雷州”二字的神情? 心念电转,唐宁撑着地坐起来,靠到块石头上,轻声问:“你既是妖怪……想来已经活了很多年吧?” 头发和衣裳都湿了。 夜风里,她打了个寒噤。 迦岚从井边站起来,走到树下,仰头看了看上面绽放的桃花。 蓝色的火焰,一路跟着他。 第007章 雷雨夜 他忽然有些恍惚。 又是一载春来桃花开,距离那一天,已经过去了多少年? 那个时候的花,似乎也像今夜般,开得如云似锦,香粉满树。 他站在树下看花,看得入了迷,满脑子都是桃树结果的模样。可桃花未谢,他已身陷囹圄,和黑暗作伴。 清醒的日子越来越少。 初时,他还会悄悄地在心里默算。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一天,两天三天…… 虽不知道自己算得对不对,但他总在算。好像那样,日子就能如常过下去。可时间渐渐的,还是同黑暗融为了一体。 过去湮没在永恒的孤寂里。 未来,则似乎永不会诞生。 他再也分辨不清日子。 浑浑噩噩,不知又过了多久。 转过身,迦岚望向唐宁。 她靠坐在那,披头散发,身上脏兮兮湿漉漉,活像个叫花子。 他问了一句:“曦光帝姬死了多少年?” 唐宁蹙眉:“谁是曦光帝姬?” 迦岚一愣。 唐宁说着话,一边试着想要站起来,可两条腿面似的,使不上一点劲。她摇摇晃晃,又跌坐回去,叹口气,反问他:“你说的,是哪朝哪代的帝姬?” 少年面露烦躁,想了会才道:“应该是大梁朝。” 应该? 唐宁听着他不笃定的语气,回忆起来:“约莫六百年前,的确有过一个大梁朝。” “但你所说的帝姬,我并无印象。” 迦岚已经走到她身旁,蹲下来,盯着她的眼睛。 蓝色火焰漂浮在他头顶上空,变成了圆溜溜一团。 唐宁这才发现,原来它还长着眼睛和嘴巴…… 只不过眼睛是窄窄的两道墨痕,嘴巴是小小的一滴。 就像窄长眉眼的一张脸,却生着樱桃小嘴。 莫名滑稽。 滑稽完了还有两分骇人。 唐宁悄悄移开视线。 哪有正经火焰会长着眼睛? 果然这东西也是妖怪。 像是看穿她在腹诽自己,它忽然冲了下来。 耀眼的蓝光,几乎照瞎唐宁的眼睛。她连忙伸手挡在眼前。耳边叽叽咕咕,像有小动物在叫唤。 她皱着眉,用余光瞄了一眼。 只见它饼似的大圆脸上,两道墨痕皱在一起,底下樱桃小嘴一开一合,念咒似的嘀咕着。 唐宁有一瞬间,觉得它在骂自己…… 突然,有只手伸过来,一巴掌拍在它脸上。 “不要闹。” 迦岚神色冷凝,口气很严肃:“你方才说,六百年?” 夜风呼呼吹着。 长草发出簌簌响声。 唐宁点了下头。 他猛地站起来:“阿炎!回家!” 被称作阿炎的蓝色火焰闻言,在空中连连翻滚,一副喜不自禁模样。 银发少年大步向前走去。 它跟在后头,忽然转过来,朝唐宁叫了两声。 纵然说的不是人话,唐宁也听懂了。 这小妖怪得意洋洋,在嘲笑她! 转眼,周围黑了下来。 什么长着狐狸尾巴的美貌少年,奇奇怪怪的火,全不见了。仿佛他们全是她的想象,根本不曾出现过。 耳边风声越来越大。 唐宁有些失神,仰起脸,看向天上弦月。 稀薄的冷光,什么也照不亮。 她真的……还活着吗? 无数疑问涌上心头。 “轰隆——”一声巨响。 天上突然炸开了一个雷。 该死的雷州,又要下雨。 唐宁在黑暗里摸索。 这样不行,就算走不了路,她也不能继续呆在这里。唐心那孩子同她约好要去看日出,一定早就发现她不见了…… 又一声“轰隆”,电闪雷鸣,转瞬就有豆大的雨珠打下来。 唐宁本来就穿着湿衣裳,叫雨一淋,愈发得冷入骨髓,浑身哆嗦。 她颤颤巍巍往前爬。 腿脚不便,爬也得爬出去。 雷声越发惊人,闪电从天而降,“啪”一声打在她脑袋边上。要不是她反应快就地一滚,这头怕是就不保了。 心惊肉跳。 唐宁咬着牙,继续向前爬。 眼前突然亮起来。 她一抬头,就看见那两只妖怪,一大一小,不知为何折返回来了。圆溜溜的阿炎,变成了一把没有柄的伞,正在给底下的银发少年挡雨。 看见她,它又嘀嘀咕咕叫起来。 雨水落在它身上,立刻便被蒸发。 水汽朦胧间,它周身白烟缭绕,倒像什么神仙。 迦岚走过来,一把将她打横抱起。 阿炎在头顶上飘着,叫得愈发凶。 唐宁胡乱抹了一把脸,轻声道:“不是要回家,怎么回来了?” 她话一出口,阿炎也不叫了。 迦岚嘴角一抽,又走出两步才道:“这山颇大,路又复杂,一时找不到下山的路,想着你行动不便,孤身一人呆在林子里怕是不平安,便索性回来寻你一道走。” 唐宁沉默了一瞬。 “这山只比小土堆高一些。” “下山的路,也只有一条。” 迦岚:“……” 唐宁打了个喷嚏,说话声变得软软闷闷的:“迷路了吗?” 阿炎又大叫起来,像是不满意她的话,忽然将一角收起来,让唐宁的脚暴露在大雨中。 可雨溅起来,又溅到迦岚。 它心不甘情不愿的,嘀咕一声,恢复了原状。 迦岚没承认,但脚下越走越慢。 唐宁就着阿炎发出的光亮,朝前看去。这地方,明明她也是第一次来。来时还被双生子捂着嘴巴拖拽着,但路径如何,还是被她记住了。 真是令人厌恶的好记性。 她声音更轻了些:“往右走吧。” 下山的路上,雷声小了些。 但雨仍然下得很大,像有人把九天之上的水全部倒了下来。 唐宁心里乱糟糟的。 山下那座宅子,虽也姓唐,但却只是双生子的宅邸,不是她的。她已经死过一回,此番回去,是否还能有命? 可唐心还在那里,她不能丢下他。 越想越是头疼。 唐宁胡乱问了句:“你为什么会在那口井里?” 迦岚抱着她,闻言垂眸看她一眼,不答反问:“你又为何在井里?”他们都知道,那口井,并不是真正的井。 “我?”唐宁没什么可隐瞒的,“那天夜里,堂姐和堂兄杀了我,将我弃尸在井里。” 她平静地说着,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 瓢泼大雨挡住了视线。 他们已经走到唐家后花园。 夜深了。 后花园里空无一人,连花草都在熟睡。 唐宁动了动脚。 这一回,不止脚趾头,连小腿也跟着动了。 她心中大喜,连忙让迦岚放她下来,好让她再试一试这双腿。 可迦岚没有动。 他仍然抱着她。 二人头顶上方的阿炎,低低呜咽着,发出和先前全然不一样的声音。 迦岚皱着眉头,看向前方雨幕,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你住的地方,怎么全是血的味道?” 第008章 我讨厌姓唐的人 那样浓烈的血腥气,几乎就在人的毛孔里浮动。 但唐宁闻不到。 大雨落下来,她连原本香馥馥的花香都闻不到。只有被雨水激荡起来的泥土,在散发出浑浊的土腥味。 她拍拍迦岚的肩,示意他松手:“从哪个方向传来的?” 迦岚将她放下,皱着的眉头仍没有舒展:“哪个方向?”他环顾一眼,脸色阴沉,“到处都是,全融在雨里,哪里还分得清方向。” 唐宁闻言,有些惴惴。 她扶着迦岚的胳膊,在地上站定。 腿脚果然有了力气。 她收回手,试着向前迈开一步。赤脚稳稳落地,底下传来一丝疼痛。她连忙将右脚抬起来,就着微光一看,有块木头渣子扎到了脚。 头上的阿炎,瞧见这一幕,吃吃笑了一声。 幸灾乐祸。 唐宁没有理它,只拿手匆匆一抹,便重新走起路来。 真好。 她又能走路了。 前方大雨如注,她抬手挡头,转过脸问迦岚:“怎么办?既然顺利下了山,你们是不是该回家了?” “你就这么急着赶我走?”迦岚面上没大表情,但口气好像不太高兴,“怕我吃了你?” 唐宁叫雨淋得直打寒颤:“先前在山上,不是你自己二话不说就要走的么,怎么成了我急着赶你?” 虽说,她的确惦记着那句闻起来很好吃。 想了想,唐宁道:“左右萍水相逢,今日一别,老死不相往来就是。权当没见过,不好吗?” 他一个妖怪。 又不是人。 结交风险太大,不如干脆当做一场梦。回头睡一觉全忘了,最好不过。 唐宁擦擦脸,继续道:“何况你也说,这地方闻起来一股血腥味,谁知道前头发生了什么事。想来早些离开,对你也没有坏处。” 迦岚默不作声地听着,忽然问:“你叫什么?” 唐宁愣在雨中。 想起的确没有互通姓名。 她迟疑了下,轻声道:“姓唐,单名一个宁字。” 迦岚听罢,眉目间忽现冷峻:“我讨厌姓唐的人。” 雨丝飘落在他的银发上。 天地好像都变得更冷了。 唐宁眨了下眼睛。 有雨水落进去,很难受。 她无所谓地道:“……那真是对不住。” 揉了揉眼睛,唐宁转身继续向前走去,一边想着,不知道唐心怎么样了。 那两个家伙,竟然真的敢杀人。 突然,有只手按住她的肩膀,逼她停下来。身后传来迦岚的声音:“等等。” “等什么?”唐宁淋着雨,浑身发冷,可一颗心早就急得要烧起来。趁着夜深,她得避开人,直接去找唐心。 过去她走不了动不得,如今好手好脚,哪里不能过活? 就当她是天真无知,反正今夜她就要带着唐心走,离雷州远远的。 挣开迦岚的手,唐宁抬脚迈步,笔直向前。 但迦岚跟上来,口中道:“我和你一起去。” 唐宁仰头看他:“为什么?”少女面孔上,是真挚的困惑。黑白分明的杏眼,盯着他,像要看穿他。 但他一个好几百岁的妖怪,脸皮厚比城墙,哪里怕被人盯着看。 见唐宁望过来,他便也望过去,声音轻飘飘地道:“路途遥远,我恐怕一时半会回不去,还得在这呆几日,身边正好缺个婢女。” 唐宁眯起眼睛:“婢女?” “那我当个掮客,给你引见一个?” “哦?”迦岚和她并肩走着,阿炎挡住了雨。 唐宁道:“我那位堂姐,为人十分老实可靠,又一向喜欢英俊的男子,很适合你。” 迦岚笑了一下:“你倒是不担心我吃了她。” 唐宁面不改色:“凭你的美色,就算被吃,想必她也不会不愿意。” 迦岚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是吗?” 日子过得太久,没照过镜子,他已经不知道自己生得是什么模样。那个时候,他看起来还是半大小孩,远不是什么英俊的男子。 口中声音微轻,他笑着道:“你倒是心黑,自己不愿意,便要推别人出来。” 唐宁通身染血,叫雨一淋,走起路来,一步一个血脚印。 她嗤笑:“我可没说我是好人。” 唐家上下,除了唐心,谁也不无辜。 迦岚也笑:“你说的堂姐,就是杀你的人?” 唐宁有些冷,伸手抱紧了自己:“是啊,她还胆色过人,想来不会因为你是妖怪就害怕。” “怎么样,是个好人选吧?” 迦岚斜眼看她:“见一见倒是也无妨。” 说话间,二人走出后花园,穿过月洞门,到了长廊上。 雨似乎小了一些。 迦岚说的血腥味,唐宁终于也嗅到了。 阿炎动了动,迦岚捂住鼻子:“你还要过去?” 唐宁没说话,埋头走路。 廊下有灯,视野明亮起来。 迦岚放下手,嘟哝了句:“真是没办法……”走到个拐角处,唐宁突然停下脚步。他凑上去,看见了一具尸体。 人的尸体。 血流成河,不过就是这个样子。 有风裹挟着浓重水汽,从廊外刮进来。 地上的血没有凝固,还在潺潺地流动。 唐宁走过去,跪下来,把尸体翻个面。 是个陌生的年轻小厮,看起来和他们年纪差不多大。 不是唐心。 手指颤抖了下,她合上了小厮大睁的双眼。 站起来,她大步朝前跑去。 健康的腿,健康的身体,好像先前每一天,她都曾经这样奔跑过。 迦岚皱皱鼻子,跟在她身后。 沿途全是血,越来越多的血,和雨水混在一起,就像暗红色的汪洋大海。 这已不是小小的河流可以比喻。 唐宁冲进了唐心的小院子。 他住得偏,离下人们的住所近,离主子们的远。原本,如果唐心在里头,他们可以直接想法子逃走。 可唐宁走进去,却只看见尸体。 丫鬟的,婆子的,小厮的…… 她悚然后退,撞上了迦岚。 迦岚扶住她的肩膀,看一眼尸体,忽然抬头同阿炎道:“去看一眼,宅子里还有没有活人。” 蓝色的火焰,被昏黄的灯光和血色一照,有些泛起雪青色。它变得只剩个蹴鞠般大,闷闷叫起来,在空中盘旋,似乎不愿意离开迦岚。 但盘旋了一会,它还是一下飞出去,像缕烟似地消失在空中。 不到半刻钟,甚至只像是一弹指,它又回来了。 眼睛嘴巴全皱到一处。 它落在迦岚肩头,叽叽咕咕说起来。 唐宁已经将尸体看了一遍。 还好,仍不见唐心。 她白着脸,转过身来。 迦岚站在灯下,望着她道:“它说,最大最华丽的那间屋子里,还有几个活人。” 第009章 不要看我 唐宁立刻明白过来,它说的是哪一间。 这座宅子,本是几百年的老宅,祖上传下来的旧物。每换一次当家做主的人,便要大动一番。几经修葺,如今瞧着又是一副崭新模样。 但若说最大最华丽,却从不是唐大老爷夫妻俩所居住的主院。 双生子的院子,才是真正的富丽堂皇。 那天,唐大小姐刚十岁,忽然大哭,闹腾起来,嫌地方小,不够宽敞,让她心里憋闷。 她爹见状,二话不说,立刻便命人将墙凿开,给她两处并做一处,由她宽敞。事后,唐大老爷见她仍是郁郁的,连忙又让人将上上下下全部修缮了一遍。 什么明珠、翡翠,更是堆了满室。 到现在,她和她的双胞胎弟弟,还住在一个院子里。 规矩这种东西,在绝对的宠爱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想到往事,唐宁加快了脚步。 檐外还在风雨交加,吹得前方明灯一盏盏断了魂。黑暗追随而至,笼罩下来,像一块巨大的绒布。 密不透风的黑,是让人窒息的颜色。 唐宁咬着牙,越走越快。 跟在她身后的迦岚,脚步却渐渐慢下来。 他左看看,右看看,脸上露出肃冷的神情。这宅子,总让他觉得有些熟悉,但细看一下,却又件件陌生。 这时,阿炎鸽子似的,咕咕叫了一声。 迦岚回过神来,摸摸它,继续向前走。 他追上去,却看见唐宁停在前方,弯腰抓着扶栏在干呕。 胃里空空荡荡,她什么也没有吐出来。 有灯光在他们头顶浮动,和阿炎发出的蓝色光芒交织在一起。 地上堆叠的尸体,看起来愈发得骇人。 唐宁还在吐。 鼻涕,眼泪,酸水。 狼狈至极。 她忍了一路,还是忍不住。 翻江倒海的胃,在身体里蜷缩成一团,逼迫她张开嘴,将伪装的镇定全数吐光。 她紧紧抓着扶栏。 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白色。 半个身体,都挂在了扶栏外。 不过大雨兜头浇下来,胃倒是好受了些。 痛苦似乎被转移了方向。 她慢慢平静下来,滑坐在地上。 迦岚见状,走上前,抬起她的下巴,扯袖子给她擦脸。可袖子又脏,又湿乎乎,他越擦越是一塌糊涂。 唐宁双眼红红。 他吐口气,忽然一把将边上的阿炎抓下来。 火光一黯,它看上去就像是一块青蓝色的布。 只不过圆鼓鼓,胖乎乎。 迦岚拿它给唐宁擦脸。 又软又绵,只是三两下,便已干干净净。 十分好用。 他松开手。 阿炎伏到他肩上,呜呜叫唤,发出小狗哭泣一样的声音。 竟然拿它给人擦脸。 它再也不干净了。 呜咽声大起来。 唐宁倚着扶栏站起身,向他们道谢。 阿炎一听,也有自己的份,倒是叫唤不下去了。 须臾,越过满地鲜血和尸体,他们仍然向前去。 唐宁头一回觉得,唐家这座祖宅是如此庞大。从后花园,走到双生子所在的院落,所耗费的时间,又是如此漫长。 转过弯。 前头灯火纷纷,亮如白昼。 大门虚掩着。 唐宁推到一半,发现卡住了。 门后有个婆子,捂着脖子倒在那,眼睛大睁着,呼吸却早已经停止。 唐宁走过去,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越来越重。 这婆子,她认得。 十年前,她第一次来雷州,就是这个婆子领她去见的冯氏。 冯氏问她,几岁了,叫什么。 她一一回答。 冯氏又问,你娘是怎么没的? 她一听,手足无措,呆立在原地。 见她不吭声,冯氏蹙起眉头,婆子立即上前来推她一把,让她跪倒。 ——夫人问话,你怎么可以不回答? 唐宁已经想不起自己当时说了些什么,但却总记得她说的那句话。 夫人是唐家的天。 而她,是无依无靠,只能活在这片天下的孤儿。 但如今,天看来是塌了。 要不然,一心一意以天为尊的周妈妈,怎么会以这副模样死在门背后? 又推开一扇门,唐宁站在了灯下。烛火的热度和沉闷的血腥味,迎面扑过来,差点将她扑到地上。 还好她腿脚有劲,一丝一毫要腿软的意思也没有。 即便眼前,是冯氏的脑袋…… 她仍然站住了。 血珠还在一颗颗蹦起来。 大的追着小的,连绵不绝,像滚珠摔在地上。 有几颗撞上了她的裤管。 迦岚站在门外,没有进去。看清地上的惨状后,他面露嫌恶,站得更开了些。 屋子深处,隐隐传来说话声。 唐宁往里走。 说话声已经变得很清晰。 “你说的没错,人果然就是这样又坏又蠢的东西……” 微微沙哑的少年声音,似乎带着笑意。 唐宁的脚步顿了一下。 颤抖着,她掀开了珠帘。 簌啦一声,帘后的少年飞快朝门口望来。那双眼睛,冷得像是隆冬的湖水。唐宁沉下去,沉到了底。 “宵迟……” 她很轻地叫了一声他的字。 唐心如梦初醒,猛地推开身下椅子,站起来。 浑身是血的二姐,正看着浑身是血的他。 他趔趄着往后退了一步。 地上的唐大小姐,抱着唐二少爷的尸体。那张和她看起来有七八分相似的少年面孔,已经很僵硬。 她满脸都是泪水。 滚烫的,大颗的泪。 看着唐宁,她畏冷似的发起抖来。 牙齿打颤,浑身哆嗦。 “你……你明明已经……” “已经死了呀!” 她亲手划开的刀口,亲眼看着尸体丢下去被井水吞没——唐宁不可能还活着! 一把丢开弟弟的尸体,她挣扎着想站起来。 可唐心攥住了她的长发。 寒光横卧在她美丽的脖子上,似乎下一刻就要划开口子。 她开始求饶,一叠声的说好话:“唐心!唐心!我的好弟弟!放过我吧!求求你了——放过我吧!” 唐心歪了下头。 颊边露出小小的酒窝。 他笑了起来:“放过你?你方才杀唐二的时候,怎么不放过他?” “不——不是我——是你逼我杀他的!是你!是你!” “我?”唐心哈哈笑了一声,慢条斯理地道,“你可真是蠢得让人恶心。” “我拿匕首划伤了你,说上头抹了毒,你便真信了?” 唐大小姐瞪大了眼睛。 唐心垂眸看她:“啊——你怎么会这么蠢?” 他头疼似的摇了摇头:“何况,就算上头真的有毒,又怎么样?我让你杀了唐二,你就非要杀他吗?” “平日弟弟姐姐亲亲热热的,到头来,还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最重要?” 唐大小姐尖叫起来:“唐心!我们是亲姐弟!一母同胞的亲姐弟!” 唐心突然不笑了。 “一母同胞?呵,谁告诉你的?” 他脸色阴沉地低下头。 唐宁冲过去:“宵迟!” 鲜血溅在他脸上。 匕首“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刀柄上,唐大小姐的乳名,看起来依然很乖巧。 他抬起头,看见唐宁,恍恍惚惚,下意识想要抱住她。 二姐。 二姐还活着。 可手刚抬起来,他忽然捂住脸,连连后退。 不要看我——不要看我—— 这样的他。 怎么能被二姐看见…… 第010章 亲密无间 血淋淋的手,捂在血淋淋的脸上。 他又听见了熟悉的笑声。 那个家伙,钻进他的脑子,没完没了地念叨。 “唐心……” “喂!唐心!把她也杀了吧!” “唐宁她,早就死了。唐二姐弟不是都已经承认了吗?他们杀了人,把尸体丢到了井里。你明明听见了,知道了,为什么还不杀了她?” “你看看她,她怎么会是你的唐宁呢?” 血珠滴滴答答落到地上。 脑海里的声音,冷酷又尖锐。 “你看她!你看呀!她竟然站着,能走路,能跑动,她绝不是唐宁!” “杀了她!杀了她!” “快杀了她!” 它尖叫起来,像一根长针扎进唐心的脑袋。 “闭嘴!闭嘴!”唐心把血淋淋的手,移到了耳朵上。可不管他如何用力捂住耳朵,它的声音还是清晰地传过来,穿透皮肤,穿透骨肉,一直刺进他的灵魂。 “唐心,杀了她吧。” “没有唐宁,又怎么样?你还有我呀。” “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它反反复复说着这句话,就像小时候一样。 明明那一天,是唐心第一次听见它的声音。但它自来熟得很,张嘴便是,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 “即便死亡,即便腐烂在这里,我也会永远,永远的和你在一起。” 奶声奶气的小孩子声音,说着无比坚定的话。 漆黑的衣橱里,小小的唐心,却连大哭的力气也没有。又渴又饿,他已经被双生子锁在柜子里整整两天。手脚僵硬,呼吸困难,仿佛下一刻就要死去。 但忽然听见了说话声,他还是呢喃着问道,是谁,是谁在说话…… 听上去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小孩子,大笑起来。 “我是谁?我就是你呀!” “唐心,我是另一个你呀。” 它小声叫着他的名字,熟稔得像是叫过千百回。 从那一刻开始,它就总是缠着他。他长大,它也跟着长大。的确如它所说,他们永远在一起,比起那对双生子,还要来得亲密无间,没有人可以分开他们。 直到—— 唐宁出现。 她牵着他的手,跌跌撞撞跑出柴房。 冬日和煦的阳光,温暖地照耀在他身上。 他的人生,从此有了光。 那个自称喜欢明月,所以给自己取名阿月的古怪声音,慢慢被他抛在了脑后。最近几年,他一次也没有听见过它说话。 就好像,日光烈烈的白昼里,不论月亮如何嚣张,都无法突破那层明媚。 但是,一旦阳光消失,天色暗下来,就到了它出场的时候。 它用着他的声音,叫着他的名字,让他杀了面前的人。 因为那不是唐宁。 不是他想见的人…… 手放下来,唐心听见了唐宁的声音。 “宵迟,宵迟……” 她在叫他。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气。 一切都是那样熟悉。 可是…… 唐心扑过去,将她压到地上。 阿月在狂喜,在大叫:“快!杀了她!这个假货,竟然敢装成唐宁的样子!快杀了她!” 唐宁回过神,大力挣扎:“唐心!” 可唐心只是看着她的脸。 这张脸,和二姐的简直一模一样。 真像啊。 他看得有些失神。 沾血的手,已经摸到了地上的匕首。 修长的手指慢慢收紧。 唐宁白了脸。 忽然,门口珠帘一响,唐心整个人飞出去,撞到了墙上。 蓝色的火焰,挡在唐宁身前。银发少年单手抓住唐心的脖子,面无表情地将他提起来,钉在染血的墙壁上。 风从外头吹进来。 吹得地上散乱的纸张哗哗作响。 有灯被吹灭了。 阿炎身上的光,看起来更加得亮。 唐宁捂着手背,从地上站起来。匕首掉下去的瞬间,划到了她的手。手背上立刻冒出血珠。她一站起来,血便往下淌。 好在伤口并不深。 越过阿炎,唐宁向墙壁靠近。 墙上有两个巨大的影子。 一只兽,一个人。 人正在挣扎,双手并用,试图扒开那只钳住他的手。 唐宁走到近旁,深吸了两口气,忽然上前扬手,一巴掌扇在唐心脸上。 “啪”的一声,响亮得阿炎都愣住。 迦岚瞥她一眼,手一松,唐心捂着脸摔在地上。 唐宁蹲下来,盯着他问:“清醒了没有?” 唐心抬起头,左脸红红的,也不说话,只是沉默。 唐宁见状,蹙起眉头。 她有满腹的话想说,可看着这样的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奇异的甜香,是唐大小姐素日喜欢的新鲜果子,碎了一地和鲜血混在一起后散发出的气味。 行将朽烂的水果,仍有着惊人的活力。 而唐心,却像缺水的草木,恹恹的,没有一丝生气。沉默似乎让他变回了小时候的样子。 唐宁咬了下唇瓣。 这时候,一旁的迦岚,忽然弯下腰,凑到她耳边问:“你手上的伤,怎么好了?” 唐宁一愣,低头朝自己手背看去。 那道被匕首划出来的口子,已经只剩下窄窄的一线。 伤口正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愈合…… 她吃惊地望向迦岚,迦岚却也是一脸疑惑。二人对视着,耳边突然传来“嘭”的一声。唐宁转过头,就见唐心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她连忙靠过去:“宵迟?” 唐心闭着眼睛,一点反应也没有。 但好在呼吸虽轻,听起来还算稳定。 只是晕过去了。 唐宁轻轻松口气,站起身,四处看了看。双生子倒下的位置,已经聚起来很大一滩血,她想起方才的事,脸色难看了些。 迦岚打个哈欠,靠到变大的阿炎身上,低低问:“这地方,是不是不能呆了?”蓝色火光有些黯淡了,他脸上露出倦意,眼皮也沉重起来。 唐宁没有迟疑,点点头,开始翻箱倒柜。 出了这样的事,瞒不了人。 明天一早,到不了寅正,便会有专人来唐家大厨房送菜。新鲜的蔬果,才捞上来的肥鱼,会流水一样从后门送进来。 到时候,大厨房没人出去对单子接东西,很快便会被人察觉不对。 唐家大宅里,尸积如山,血流成渠。 她和唐心若是留在这里,一定没有活路。 思忖着,唐宁把唐大小姐的钱箱,妆奁都拆了。能换成银子的东西,全部被她塞进包袱里。 翻到一半,唐宁看见块吊坠。 羊脂白玉的,上面刻着一个小小的“宁”字—— 这是她爹留给她的吊坠。 第011章 夜行 十年前,她带着它,从江城到雷州,一路舟车劳顿也没掉,可到唐家没两月,她便发现吊坠不见了。 清早起来,床头空空如也,她急得要哭,央求丫鬟们帮她一起找。 但找遍了,也没有找到。 丫鬟们渐渐不耐烦,说是不是二小姐记错了,根本便没有从江城带过来。 大人们只当她是胡闹。 她没有法子,只好去见冯氏。 但冯氏也说,不过一块玉坠,算什么,丢了便丢了。根本没有要帮她一起找的意思。 那个时候,唐大小姐就站在冯氏边上,闻言笑哈哈地掏出帕子来给她抹眼泪,说回头要送她一块更好的。 可原来,东西一直在这里。 唐宁把吊坠拿起来,紧紧握住。 心里那点可笑的不安,顷刻间烟消云散。 子时一过,他们便离开了唐府。 府外大雾漫天,夜色下看起来也是白茫茫一片。 雨已经很小,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几滴。 唐宁脚上套着双唐大小姐的珍珠绣鞋。鞋子看起来很新,明珠颗颗发亮,像是从未上过脚。等到哪天短了银子吃饭,这鞋拆了珠子去卖,想必也有不少钱。 她一边沿着墙,小心往前走,一边转头朝身后看。 迦岚背着唐心,哈欠连天地跟着她。 阿炎也罕见的没有出声,见她望过来,只是将身体缩得更小了些。 远处的夜空,慢慢变红了。 唐家祖宅在细雨中燃烧,冲天的火光,很快便将漆黑的夜晚烧至沸腾。 若是运气好,他们会以为她和唐心也死在了大火里。 唐宁收回视线,继续分辨前行的路。 夜幕下,长街窄巷,每一处在她看来都差不多。 毕竟,这繁华的雷州城,虽然已经住了十年,但对行动不便的她来说,仍是个陌生之地。 客栈不能住。 三更半夜,城也出不了。 在街上游荡,长时间逗留,则更不妥当,万一碰上打更的人便糟了。 唐宁心想,还是应该驾车的。 可唐家马房里养的那几匹马,一见她和迦岚便开始发癫,乱踢乱踹,根本容不得人近身。 也不知是叫她身上的血腥味吓着了,还是突然看见个妖怪,怕得失心疯。 反正,这马车是驾不成了。 唐宁想了下,压低声音同迦岚道:“能否让阿炎去找一找,哪里有船只?” 迦岚点点头。 阿炎飞了出去。 片刻后,它飞回来,身后却还跟着个穿蓑衣的更夫。 唐宁愣住。 更夫也愣了下:“你们……” 阿炎蓝幽幽地浮在空中。 他却像是没有看见。 唐宁反应过来,连忙打断他的话,掏出块散碎银子塞给他:“劳您行个方便,我家小弟突发急症,我们正赶着去求医,耽搁不得。” 更夫见迦岚背着个人,又听唐宁口气担忧,信了一半。 若真是求医,的确不能耽误。 但是……这边上的少年,怎么看上去有些奇怪? 这样一头银发。 是少年白吗? 更夫一面纳闷,一面觉得不便问,但还是忍不住多看了迦岚两眼。微光下,看起来只有十六七的少年郎,生着一张令他吃惊的脸。 也不知是哪家的公子,竟生得如此美貌。 他又去看唐宁。 一看更惊讶了。 这女孩子生得,也同天仙一般。 雷州城里,还有这样的人家? 他抓着唐宁给的银子,胡乱寻思着,突然,大叫一声,跌坐在了地上。手里的铜锣“哐当”掉下去,发出震天般的响声。 寂静深夜,猛地喧闹起来。 “妖——妖怪——” 他浑身发抖。 唐宁连忙去看迦岚。 狐狸尾巴,又冒了出来。 他朝地上的更夫亮了亮尖牙。 更夫眼睛一瞪,大叫着跑开。 浓雾里响起人声,唐宁无奈叹口气,定定心神,让阿炎带路,赶紧跟着它往河边去。 有水的地方,雾气似乎更浓重了些。她走近了才看清楚,河岸边只停着两艘破旧的画舫。和普通小船不一样,画舫再破旧,也要显眼得多。 可眼下箭在弦上,已经没的选择。 她径直走过去,选了小一些的那艘。 这回,不用她开口,阿炎已经主动上前烧断了系岸绳。 唐宁在桩子旁留下块银子。 迦岚上了船,将唐心就地一丢。 唐宁提起裙子,也跳了上去。 水流作用下,画舫渐渐远离河岸。 迦岚坐下去,又打个哈欠:“你会撑船?” 唐宁当然不会,她先前想着,寻艘小舟,总能划出去。但如今换成了画舫,这个“总能”便有些难了。 不过,今夜顺风。 她站在船头,眺望远处白雾,轻声道:“有风,水也急,顺着漂流一夜,想必也能漂出去不少路。” 这条河道,建得笔直,拐弯处少,正合适。 至于后面的事,后面再说。 唐家的火烧到现在,必然惊动了人。再踟蹰一阵,恐怕他们就要被困死城中。 水路上人少,出城方便些。 想将船行驶出去,总会有办法的。 唐宁将被风吹散的头发别到耳后,转过身,看见迦岚已经昏昏欲睡。 他靠在那,声音也跟着睡意惺忪:“我得睡一觉……”阿炎变得只有拳头大,在他身边来回地飞,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 它看起来很担心。 唐宁走过去,蹲下身,仔细看了看迦岚。 没有血色的脸,很苍白。 他的声音变得很轻:“唐宁。” “嗯?”唐宁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冰凉凉的,仿佛在摸石头。 到底是妖怪。 还能着凉了不成…… 她也真是犯傻。 唐宁把手放下来,听见他近乎呢喃地道:“不要丢下我……” 阿炎叽叽咕咕叫唤着,停在他头顶上。 银霜似的长发,在蓝色火光的映照下,美丽得难以置信。 他闭眼睡去,像个玉雕的偶人。 唐宁静静呆了一会,才站起来,靠到船边,仔细看了看水流。水似乎没有她预想中的急。皱了下眉头,她转过脸望向阿炎。 阿炎悬在半空,像一轮青蓝色的冷月。 她小声问它:“你会不会撑船?” 阿炎闻言,叽里咕噜一通乱叫,很生气的样子。 唐宁失笑,摆摆手回到里头,又去看了看唐心。 唐心也睡着。 呼吸声听起来很平稳。 黑暗中,唐宁找了个位置坐下,沉默着摸了摸自己的手背。 上头的皮肤已经变得很光滑,一点受过伤的迹象也没有。 胸腔里忽然涌上来一股无法言喻的空洞感。 她抱紧膝盖,垂下头,深呼吸起来。 这时候,身下的画舫突然大力摇晃了一下。 唐宁一惊,连忙起身,摸黑向外跑。到了天光底下一看,阿炎趴在船边,画舫则行驶得飞快。 第012章 世上绝没有 水花高高溅起。 唐宁走过去,轻轻唤了一声。 阿炎涨得很大一只,说是趴,其实更像是在推船。听见唐宁的声音,它咕咕叫起来,似乎很得意。 唐宁迎着夜风微笑,觉得它此番是该得意,忙连声夸它厉害。 它听了,变得更大,几乎将船尾包起来。水流声哗哗啦啦,将前方雾气尽数打散。画舫全力向前,很快便离他们上船的地方远远的。 时间在流逝。 打更声,却没有再响起来。 更夫惊慌失措,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直到有人推开门走出来,发现他,他才满面惊惶地停下来。 腿一软,他就地瘫倒,半响不能站起身。 街面上,坑坑洼洼的地,积了许多雨水。 他一路跑,一路踩着水坑,不止衣裳,就连头发也被溅湿,看起来十分的狼狈。 街边住户三三两两出来,见他一副见鬼模样,全拥上去,七嘴八舌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他大口喘气,一句话也说不清。 有人用力拍他的背,让他平静些,好好说,慢慢说。 可他语无伦次,还是不知怎么说。 一群人,竖起耳朵听,也只听见什么“尾巴”、“姑娘”的,糊里糊涂,半点没有听明白。 过了好半天,他才从惊骇中回过神,战战兢兢地道,自己先前遇上了妖怪。他比划着,一个生得这么高,一个生得那么高,是一男一女的两只狐妖。 说完,他吸口冷气,又补了句:“这两个妖怪,长得极其貌美!” 公狐狸一头银发,穿着身贵公子的衣裳。 母狐狸看起来,则不过十四五岁,跟画上的仙子一样。 他哆嗦着,眼神惶惶,看看四周,压低了声音道:“那两只狐妖,还抓了个人!我亲眼所见,就被那公狐狸背在背上!也不知是要带回去吃的,还是拿来给母狐狸当相公的……” 他倒豆子似的,拼命地说,拼命地比划。 然而周遭众人听罢,却只是面面相觑,而后哈哈大笑起来。 有个平日就同他相熟的妇人,更是笑得前俯后仰,口中不断道:“笑煞我,笑煞我——” 他原本坐着,见状猛地站起来,拔高音量道:“全是我亲眼所见!有什么可笑!” “那公狐狸,这么长一条大尾巴!”他双手比了个圈,“是条毛茸茸的白尾巴!和我早年见过的狐狸尾巴,生得是一模一样!” “他头上!那头上还长着尖耳朵!” “你见过人脑袋顶上长耳朵吗?啊?见过吗?”他越说声音越响,还在后怕,但众人依然只是不信。 嘲笑声此起彼伏,仿佛他说的是个天大笑话。 更夫脸上挂不住,口气凶起来:“你们是没见着!要看见了,保管你们一个个全吓破胆子!” 那说了半天“笑煞我”的丰腴妇人,闻言嘴一撇:“得了,住嘴吧你。” “昨儿个下了老大一场雨,又起了雾,你提盏灯四处走,多半是自己吓自己,见那影影绰绰的,自己想出来的狐妖。” 更夫咬着牙,赌咒发誓。 可还是没人相信他的话。 众人笑哈哈,只是劝他闲着无事,也少看些话本子,省得夜里办差时总是胡思乱想。 他又怕,又恼火,一屁股坐回去。 妇人上前,冲他无奈地摇摇头:“什么狐妖不狐妖,这世上哪里有妖怪?” 她虽然说着问话,但口气是笃定的。 世上绝对没有妖怪。 几百年的太平盛世从无邪祟,怎么可能就叫他给碰上了?还一见,便是两个? 妇人道:“我们几个,并非是不信你,只是知道世上没有什么狐妖,认为你是瞧差了。” “毕竟……你想一想,连那群装神弄鬼的除妖师,都干不下去改了行,杀猪的杀猪,种地的种地,世上怎么可能还会有妖怪?” 她说着笑起来,指了人群中一个老头道:“喏!老爷子不就在这吗?你问问老爷子,世上到底有没有妖怪。” 更夫循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看见个胡子花白的老头尴尬摆手道,“什么除妖师不除妖师,不提了不提了,都是年轻不懂事时做的蠢事。” “以为寻个师父,就能学出本事,可以捉妖。谁晓得,学着学着发现那师父根本没有见过妖怪。师父的师父,也没见过。再往上数,好家伙,全没见过!”老头一脸后悔地说着。 更夫终于对自己的所见所闻产生了怀疑。 一屋子的人,都在说他看错了,想多了。 难道……真是他看错了? 他捧起茶碗,将已经凉了的水大口灌下。 精神恢复了些。 几个男人陪着他,一道回去寻铜锣。 许是人多胆壮,回到小巷子里,他也不觉得怕。记忆里那条雪白的狐狸尾巴,样子模糊,似乎很快便能遗忘。 他长松口气,捡起地上的铜锣,又想去捡一旁已经熄灭了的灯。 可有只手突然从身旁探出,先他一步拿到了灯。 更夫悚然一惊,急忙跳起来躲开:“谁?” 昏暗中,在场几人齐刷刷看向了更夫边上的人。 那是个样貌英俊的少年,穿一身青衫,看起来像个读书人,但身后却背着一把剑。 他把捡起来的灯笼,递给更夫。 更夫看见他右手上缠着密密的绷带。 “你是……”更夫小声询问着,一边去看其余几人。 可大家摇摇头,皆不认得。 青衫少年面露微笑,声音清脆爽朗:“我先前路过,听你们说什么妖怪,一时着迷,不小心便跟了过来。” 更夫听着他的话,小心往后退了半步。 那种惊惶,好像又回来了。 青衫少年看见他的动作,急急摆手:“我是人!真真的人!” 更夫没有理他。 反正是陌生人。 几个大男人互相一对眼神,立马全朝巷子出口走去。 青衫少年冲着他们的背影,“诶诶”叫了两声,见无人回应,只好讪讪作罢。 他初来雷州,人生地不熟,想问问哪里有便宜客栈而已。 真是。 跑得比兔子还快。 他在夜色下叹了口气。 走出巷子,天光突然亮起来。 他仰头朝上看,看见了红光满天。 第013章 白灯笼 远处似乎有什么烧起来了。 天越来越红。 春日微寒一扫而尽,连空气也变得燥热起来。 火场周围人声鼎沸,抬水的抬水,救火的救火,忙成了一团。官府的人赶过来,想救人,可看看火势,谁也不敢进去。 幸好唐家这座宅子,依山而建,周围空荡荡,并没有什么人家。 火烧得再大,也不会牵累旁人。 只是没想到,前头才下过雨,这火星一窜,连片的屋宇房舍还是立刻便熊熊地烧起来。等到水汽烤干,风一吹,火舌更如巨龙一般舞动不休。 试图灭火的人,也不禁丢了水桶连连后退。 黑烟升起来,熏红人眼。 众人一边咳嗽,一边退避。 唐家上空滚热的风,拼了命地吹着黑烟。 转瞬,烟便融进了晨雾里。 天色虽然还很暗,但黎明似乎已经离得不远。 黑烟被风吹到了河上。 画舫里,唐宁正坐在入口处。她身后不远,是并肩躺着的迦岚和唐心。两个少年睡在那,看起来无忧无虑,委实令人生羡。 她无声透口气,闭上了眼睛。 耳边是连绵不断的水声,哗哗……哗哗……像温柔的小调…… 唐宁阖眼听着,在这份温柔里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她,还是小小的模样,被母亲紧紧抱在怀里。她闻到母亲衣裳上的淡淡熏香,散发出清甜的桃子味。 “爹爹呢?” 小孩儿模样的她,仰着头问母亲。 母亲闻言笑起来,但笑得并不是太好看。 她觉得很奇怪。 母亲生得美,笑起来更美,从来都是好看的。 为什么说到父亲,母亲却露出了这样的表情? 是吵嘴了吗? 她又问一遍。 母亲摇摇头,声音很轻,垂眸看着她道:“爹爹头疼,不想见人,不要去吵他。” 忽然,画面一换,天气似乎暖和了许多。 她穿着身薄薄的春衫,但人看起来还是小小的。 手掌摊开,白生生肉乎乎。 她坐在秋千上,踢掉了鞋子,脚丫子瞧上去也是胖嘟嘟的。 完完全全就是个小娃娃。 她双手抓着绳子,荡来晃去,欢喜极了。秋千越荡越高,她心里却没有一丝害怕。直到,她看见了一只白灯笼。 那样惨白惨白的颜色,那样惨白惨白的光。 绳子“嗤啦”一声,断了。 她从秋千上摔下来,哇哇大哭。 奶娘急急跑过来,见她哭,也跟着眼眶红红的。 她张嘴要母亲。 奶娘一把抱住她,眼泪流出来:“我的好小姐呀……太太已经不在了……” 但她充耳不闻,仍只是哭着喊着要见母亲。 白色的灯笼,一只只挂满了宅子。 母亲始终没有出现。 她听见下人们在窃窃私语,说母亲是突然暴毙,死状骇人,父亲才不让她去见母亲最后一面。 可母亲一向身强体健,连风寒也没有得过,怎么会突然暴毙? 她不相信,迈着两条肥肥的小短腿去找父亲。 一路上,谁叫她,她都不肯停下来。 到了书房,她看见父亲面向墙壁,一动不动站在那,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脚步轻轻地走过去,喊他:“爹爹?” 他转过身,看见她,皱了皱眉头。 一向很宠爱她的父亲,这一瞬间的眼神,却像在看别人的女儿。 唐宁一下惊醒了。 心脏在狂跳。 她按住胸口,脑子里乱起来。 这样的梦,她已经很久没有做过。 那些场景和对话,是尘封的记忆。失踪的父亲,早逝的母亲……不管哪一个,如今想起来,仍叫她心口发闷。 喘口气,唐宁从地上站起来,轻手轻脚走到船头,任由凉风吹在脸上。 脑子清醒了些。 胸口的憋闷,似乎也散了些。 她慢慢低下头。 忽然,后颈一毛。 唐宁猛地转过身去。 可身后阒其无人,什么也没有。 站在风里,唐宁抬手按住后颈,上头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方才,她的确感觉到了,好像……有谁在偷偷地看她。 摸摸脖子,想起了不愉快的记忆。 唐宁连忙朝船尾去:“阿炎。” 阿炎冒出来,看着她。 这家伙的眼神,总是坦荡荡的嫌弃。 不是它。 唐宁往画舫里走,里头的两个人却也没有醒。虽说她刚刚在外头,就发觉他们俩未醒,但如今确定了,反而更不安。 皮肤上的鸡皮疙瘩,消下去,又冒出来。 唐宁心里很清楚,这不是因为风,也不是因为冷。那种奇怪的,被人盯着看的感觉,如影随形,并没有因为她的走动而消失。 但他们眼下在水上。 周围没有一艘船,自然也就没有人。 画舫上,除了阿炎,亦只有他们三个。 其中,迦岚在沉睡,且沉得仿佛连呼吸都已经停止。要不是她凑上去听,还能听见他的心跳声,真得以为躺在这的是个假人。 他边上,唐心则昏迷了半天,根本没有要醒的意思。 这般一盘算,总不能是她自己在偷看自己? 唐宁坐在迦岚旁边,低头看他的脸。 英俊少年。 英俊的妖怪。 井里一见,她的世界已经天翻地覆。 这世上,是有妖怪的。 船上虽然看起来只有他们几个,但也许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还藏着好些妖怪。毕竟,先前在街上撞见更夫时,更夫便一直没能发现阿炎的身影。 想到这,见眼前二人仍不像是要醒,唐宁再次起身前往船尾。 “阿炎,好阿炎。” 阿炎皱着脸。 唐宁笑嘻嘻凑近它:“快瞧瞧,这船上除了你和狐狸,还有没有别的妖怪。”她将声音压得很低。 阿炎像是没听清,叽咕一声,从船尾飞上来。 唐宁把话又讲了一遍。 它上下飞,左右飞,绕着她前前后后飞了半天。 唐宁叫它绕得头晕,差点站不稳:“让你找妖怪,看我做什……”话未说完,唐宁一顿,脸色慢慢难看起来。 咕噜咕噜。 蓝色火焰中发出快活的声音。 它停在她面前,明明没有眉毛,还要挤眉弄眼,摆出嫌弃模样。仿佛在说,你,妖怪?哼,不可能! 阿炎一转眼,越过唐宁朝后头飞去。 唐宁长长松口气,正要转身,忽觉背上传来一股怪力。脚下一个趔趄,她迎着水面“扑通”一声栽了进去。 第014章 明明是好意 冰冷的河水飞快淹上来。 唐宁挣扎着浮上水面,可一个浪头扑过来,逼得她又沉下去。 灌进口鼻的水,火焰一般灼热,无法呼吸的痛苦渐渐麻痹了她的身体。 阿炎“嗖”地一声飞过来,在水面上焦急地打转。它试图将火焰伸入河中,但水一涌上来,“嗤”的一下,火便灭了。 按说,人界的水,浇不灭它。 可狐火也是火。 它生来畏水,根本不敢钻入水中。 因着怕,水溅上来,它便下意识地想要躲避。但唐宁还困在水中……多犹豫一会,恐怕捞上来的就是尸体了! 毕竟人一向脆弱,寿命短暂,又弱不禁风,已经没有时间给它思考。 阿炎飞快变大,将半个身体浸入河水。 人界的水,不过普普通通的水。 它连雨都不怕,怎么会怕这没用的河水? 自我劝慰着,阿炎在水中寻找起唐宁的身影。 但是…… 叽里咕噜,叽里咕噜。 它越找越急。 怎么找也找不到,化了吗? 它烦躁地想要搅起千层巨浪。 这时,角落里忽然冒出了一只手。 少女白皙的肤色,在昏暗中显得格外醒目。紧接着,水面上钻出个湿漉漉的黑色脑袋。 阿炎连忙靠近过去,用焰尾抓住那只手。 “哗啦”一声,水面裂开,唐宁大口呼吸着浮上来,阿炎赶紧拖住她朝画舫飞。 到了船旁,一个用力,它将唐宁连人带水甩了上去。不想哐当一下,唐宁撞上了雕花栏杆,吓得它连忙飞过去,细细打量她。 唐宁还在头昏脑涨,捂着肩,低低痛叫一声。 方才,濒死之际,她脑海里又浮现出双生子的脸。 那个噩梦般的夜晚,仍然在追捕她,死过一次并没有让她变得不怕死。 浑身湿透,唐宁在雾色里颤抖。 真冷啊。 先前离开唐家时,她只匆匆抓了两身衣裳,刚够她和迦岚替换。如今里外湿透,想再换一身,便没有衣裳能换了。 碍着双生子的衣裳一贯华贵艳丽,担心在外走动会过于显眼,她并没有多花时间去收拾行装。 此刻想来却有些后悔。 唐宁连打三个喷嚏。 这种时候,若是着凉便糟了。 她捂住鼻子,抬头看向阿炎。 蓝幽幽的饼脸上,并不能看出什么表情。 可船上醒着的,只有他们俩。 她刚才站在船边,面前是水,身后便是它……那股怪力…… 唐宁皱了皱眉头。 阿炎突然鼓起来,小嘴一开一合,仿佛要说话。但转眼,它又像是被针戳破了的气泡,一下变得干瘪起来。 唐宁摇了摇头:“我知道不是你。” 虽然落水的那一瞬间她的确起了疑心,但想一想便知道不该是它。那股推她下水的怪力,十有八九跟那道总是跟着她的奇怪视线有关系。 唐宁倚着栏杆,将身体缩成一团。 可阿炎听见她的话,却像是不相信,反而急得四处乱飞。 “不!” “不是!” 忽地,它从嘴里挤出了几个字。 唐宁一听傻了眼。 它还在说,“不是!” 唐宁看着它,仔细地听,发现它说的竟然真是人话,不觉有些惊讶。 她急忙道:“我的确相信你,真的。” 阿炎飞过来,凑近她的脸,像是要分辨她的眼神。看了好一会,它才放松下来,那副表情又变成了先前的嫌弃。 区区一个人。 管她信不信。 它往后退了退,刚要飞远点,忽然想起唐宁的衣裳还湿着。 算了,就当可怜她吧。 唰地一下,唐宁身上冒出火来,袖子被烧掉了一截。 阿炎:“……” 唐宁:“……” 少女雪白的小臂上,留下了火焰燎过的痕迹。 似乎下一刻,那上头就要冒出水泡来。 阿炎浮在半空,火焰的颜色,好像有些变了。它很想大叫,可嘴里不管怎么努力,只发得出个“不”字。 于是它像才学舌的鹦哥一样,“不不不”地大叫起来。 唐宁摸了摸手臂。 上头在发热。 她笑了一下,招呼阿炎下来,轻声道:“你是想帮我烘干衣裳?” 火光亮起来。 阿炎嘴里挤出了个“是”字。 它的声音听上去像个闷闷不乐的小孩子,而且年纪很小,小到完全辨别不出男女。 唐宁站起来,转一圈,发现衣裳已经全部干透,笑着又夸了它一句。 只是少截袖子,不算什么。要生水泡的皮肤,也全然无事。 身上暖和起来,一切都好了。 她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那种被人盯着看的奇怪感觉,突然消失了。 阿炎也没有发现什么别的妖怪。 难道真是她多心了? 还是说,是唐家那群人,阴魂不散,在跟着他们? 唐宁心里有些发毛,看一眼阿炎,和它一道朝画舫里面走去。一进门,阿炎便径直扑到迦岚身上,叽叽咕咕叫起来。 人话这东西。 除了“不”和“是”,旁的它好像还是一窍不通。 它落在迦岚胸前,絮絮叨叨说个没完。 迦岚嘟哝一声,睁开了眼睛。 他坐起身,看见阿炎,又打了个哈欠,像是依然没睡够。 “唐宁……” 他轻轻唤了一声。 唐宁转头去看他:“怎么了?” “没什么。”他伸手揉了揉眼睛,眼尾浮现出一点淡淡的红,“什么时候了?” 唐宁向外看看天色,雾气中似乎有淡淡的晨光冒出来,但不知是因为雾大,还是时辰尚早,天空上挂着的那颗太阳,看起来就像死鱼的眼珠子,一点光泽也没有。 她收回视线道:“天亮了。” 只是距离亮透,大概还有一段时间。 唐宁决定叫醒唐心。 他们不可能一直呆在这里。 出来的匆忙,除了细软,他们样样都缺。要吃饭,要住宿,要生活……哪怕回头仍从水路走,那也需要上岸补给。 边上,阿炎说了半天。 迦岚轻轻应着声。 唐宁摇了摇唐心的肩膀:“宵迟,该起来了。” 唐心没有动。 唐宁呼吸一轻,捏住他的鼻子:“不要装睡了,快起来。” 不能呼吸,自然憋不住。 唐心睁开眼,看见她,身体一动,侧身背了过去。 “你不想让我看见你杀人,可我看见了。”唐宁看着他的背影,平静地道,“你总要同我说话的。” 唐心蜷缩着,声音听起来比平日还要低沉沙哑些。 “双生子说你死了……” 第015章 明亮如星 这样的事,对那两个家伙来说,是得意洋洋的“功绩”,根本没有必要撒谎。夺走他生命里唯一的光芒,让他痛苦、绝望,是多么得令人愉悦。 胸口发紧,唐心低声问:“可你为什么还活着?” 已经被杀害了的人,怎么可能再活生生地出现?他虽然希望她活着,可这依然没有道理,也一点不像是真的。 唐心慢慢转过身,坐起来,看着她。 少女面孔,白皙美丽,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模样,可他这般看着,却只觉得陌生疏离。他的二姐,和眼前的人一样又不一样。 抿了抿嘴唇,他的视线越过唐宁肩头,落到迦岚身上。 迦岚睡眼朦胧,发现他看自己,愣了一下才挑眉道:“看我做什么?又不是我要同你说话。”他打个哈欠站起来,朝外头走。 唐心一眼认出来,他穿着二哥的衣裳。 脸色微变,他收回视线。 唐宁道:“你想知道的事,我给不了答案。”她坐在那,撩起一截裙子,露出脚踝给他看,“我醒过来时,便已经是这副模样。” 踢掉绣鞋,她站起来,站得挺拔笔直。 “伤口没了,腿也好了。”唐宁在地上轻轻跳了两下,“能走能跑,我也觉得像是做梦。” 她重新坐回去,将鞋子穿好,口中道:“兴许是老天爷不想让我死,所以又让我活了过来。” 笑一下,她望向唐心。 唐心却笑不出来——是吗?是老天爷让她活了过来吗?那么,也是老天爷想要让她看见那一幕,看见那个可怕的他吗? 明明应该为她还活着这件事高兴的,可手指慢慢收紧,唐心攥着袖子,还未完全长大成人的眉眼间露出种沉沉的哀戚。 “二姐……” 他张开嘴,口干舌燥,满心的话变成了一团乱麻。 “怎么办?”他摊开手,盯着自己掌心的纹路看,“我不想杀人的……”白净的手掌上,有一道长纹,从左至右,连成了一线。 有个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在耳中嗤笑:“撒谎精!” “什么不想杀人,你明明就想把他们全部杀光!” 唐心低头垂眸,没有理会它,但声音还是变得轻了些:“我不过就是揭穿了几个秘密而已……可他们一听,立刻便疯了……” 张妈妈性情反复,以打骂为乐,小丫鬟们都恨她。可她却自觉很可怜,因为她的男人不但总打她,而且还在外头养女人养私孩子。 她唯一宽慰的,便是没人知道这些事。脸面对她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大丫鬟翠珠,则素爱勾勾搭搭,四处留情,玩弄了好几个小厮的感情。小厮们原本互不知情,对她个比个的爱。 外院,护卫常胜嗜赌如命,不知悄悄的偷了多少人的银子。 门房上,小厮们又总在闹闹哄哄…… 唐家大宅里。 一群烂人。 一堆烂账。 …… 他并没有想要杀了他们。 可天生万物,皆爱杀戮。 血光一现,杀戒大开。 不管有仇还是无怨,被卷入其中的人,全没了退路。 想起那些鲜血和狰狞的面孔,唐心颊边酒窝隐现,但很快又消了下去。他抬起头来,眉眼俊朗,看上去仍只是个温柔少年。 “不过……杀了明珠姐姐,我可一点也不后悔。” 唐心望着唐宁,口气和眼神都渐渐坚定起来。 他只是后悔,不该当着唐宁的面,让她看见自己动手。 如果那个时候,二姐没有出现便好了…… 他微微垂眸,往地上看。 眼睫又浓又密,小扇子似地落下来。虽然很想一直看着唐宁,可看见她的眼睛,他又忍不住移开了视线。 唐宁一直没有出声,只是安静听着他说话,直到他停下来不再言语,才靠过去道:“让你杀了唐明珠,是我的错。” “向她复仇,要她的命,应该是我要做的事,而不是你的。” 比她年幼的唐心,手上本可以不必沾血。 唐宁心中五味杂陈,抓住他的手,轻声道:“你可以后悔。” 手上的温暖,让唐心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摇了摇头,忽然看见有亮光从外头照进来,于是话到嘴边变成“日头出来了”。 唐宁闻言松开他的手,站起来,往外头看。河道两旁荒无人烟,他们已经离唐家所在的地方越来越远。 雷州城虽然繁华,但城郊还是冷清许多。 唐宁仔细看了两眼,心中有了定夺,同唐心道:“趁时候还早,消息尚未传到这里,我们现下便上岸休整吧。” 她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不知多久没有吃过东西。 外头站着的那个家伙,更不知道饿了多久。 人要吃饭。 妖怪也得进食。 她可不想成为食物。 叮嘱了唐心两句,让他快些准备出发后,唐宁抬脚朝船头走去。 迦岚抓着栏杆,弯着腰,不知在看什么。 唐宁走过去,学他的模样往水里看,看见了一条鱼。小小的,好像还没有她的手掌长。 画舫前行的速度渐渐慢下来。 唐宁忽然想起先前阿炎耍弄她的事。 看一眼自己的手背,再看一眼自己的脚,她迟疑了下,叫了迦岚一声,轻声问道:“会不会有妖怪……以为自己是个人?” 迦岚闻言直起腰,转过来,抬手勾住她的脖子,把她拉过来嗅了嗅:“妖怪身上,可没有你这样好吃的味道。” 他笑起来,眼睛明亮如星。 唐宁心尖一颤。 离得太近,面红耳赤,她下意识想要推开他。 可他没有松手,仍然贴着她,压低了声音道:“不过,你的确很古怪。” 人被杀,就会死。 这乃是铁律。 可她不但活着,还活得好好的。 这样的人,他从来没有见过。可要说是妖,他也没有从她身上闻到半点妖的气味。 毕竟即便是半妖,身上流着人的血,也还是会有妖的味道。 他自信在他的鼻子底下不可能躲过,但人和妖结合,一向罕见,半妖这种东西,他也没有遇见过几个。 兴许,她真是个半妖? 晨风徐徐,迦岚和唐宁各自陷入了沉思。 逐渐明媚起来的日光,照耀在他们身上。 唐心从阴影里走出来,看见俩人的背影,愣了一下,抓着扶栏的手慢慢收紧,再收紧,直到骨节泛白。 第016章 为什么跟着我们 他走过去,叫了一声“二姐”。 唐宁转过身,见他已经收拾妥当,点点头又去看天光。因着时辰还早,虽然朝霞如绮,但阳光洒落下来,并不太热。 她在春日残存的凉意里轻轻叹口气。 “准备下船吧。” 伴随着话音,画舫自己靠了岸。 唐心一怔,直觉让他往船尾看。可那里空落落,并没有什么。眉头微皱,他将目光收回来,看向唐宁:“二姐,船上除了我们,还有人吗?” 唐宁正在弯腰捡包袱,闻言动作一顿,抬起头来:“你……看不见吗?” 唐心摇了摇头。 唐宁抓好包袱,跳上岸边草地,想了下道:“船上还有个小妖怪。” “……”唐心面色微变,“妖怪?” 阿炎正好落在画舫浮雕上,听见唐宁的话,顿时唧唧歪歪叫起来。 小妖怪,谁是小妖怪? 它才不小! 火光一闪,它急速变大,画舫顶上像是开出了一朵绝美蓝莲。但不管它变得多大,唐心该看不见,还是看不见。 唐宁觑一眼迦岚,小声道:“夜里出来时,在东街碰见个更夫,他也看不见。” 阿炎闻言,火光冲天。 空气都变得滚烫。 唐心往后退去,离画舫远了些:“那他……也是妖怪?”他看着迦岚,眉头皱得更紧,犹带稚气的少年脸孔,看起来心思沉沉。 唐宁点了下头。 他低声道:“那么,既然都是妖怪,我看不见船上的小妖怪却能看见他,也就是说……他恐怕是个大妖怪。” 说话间,迦岚往岸上走来。 一身花里胡哨,愈发衬得他银发如霜,形貌昳丽。 如此的俊美无俦。 果然不是人。 唐心收回视线,望向唐宁,却见她还在看迦岚。 她轻声嘟囔着,自言自语说了句:“唐二的衣裳同人一样,真是不像话……” 这般艳俗夺目,令人眼疼。 正想着,忽然听见“轰”的一声,唐宁急忙扭头朝河面看去。 只见水花四溅,一浪复一浪。 画舫已经不见了。 阿炎又变得小小的,飘在半空,见岸上几人齐齐望过来,周身光芒一黯:“不是……”声若蚊蝇,轻得不能再轻。 可不是它,还能是谁? 唐宁脚步虚浮地走过去,朝水里看。连块木头渣子也没有留下,整艘画舫叫它烧了个干干净净。 她仰头向上看。 阿炎嘀嘀咕咕,暗自心想:都是她的错。 如果不是她非说什么小妖怪,它又怎么会失态,不小心烧掉画舫呢? 它停在空中,火光黯淡,像一抹松软的云。 唐宁长长叹口气:“还是想法子寻辆马车吧。” 她轻轻说了句话,便紧紧包袱,往一旁的小径上走去。 阿炎呆住。 它说了一堆全怪她,她却一句也不反驳,那它成了什么? 它急忙追上去,叽里咕噜一通乱叫。 为什么不骂我? 快骂我呀! 见唐宁不说话,它急吼吼又飞到迦岚身边,想让他替它说。可迦岚哈欠连天直打瞌睡,根本不理它。 它又飞到唐心边上。 然而唐心虽然能敏锐地察觉到身边有东西,眼睛却看不见它,更不必说听见它的声音。 阿炎急得要叹气,想大喊,可人话太难说,它根本说不清楚,只好作罢。 小径上,唐宁越走越快。 画舫被毁时发出的动静不小,若是引来了人可不妙。 她一边走,一边将那天夜里发生的事告诉了唐心。 “小丫鬟们总说后山有妖怪,原来真的有。”唐宁轻声道,“不过大概谁也没想到,妖怪会在那口井里。” 听到井,唐心想起唐大小姐的那把匕首,便说了匕首浮在水中的怪事。 唐宁闻言怔了一下,侧过脸看向迦岚。 迦岚看起来倦意未消,声音也透着懒洋洋:“匕首没有沉下去,是因为有封印在。” 唐心目视前方,皱眉问:“既是封印,那匕首沉不下去,旁的东西也该一样是不是?” 迦岚看他一眼:“自然是。” “那……二姐她为什么没有被封印拦在外头?” 迦岚顺手从一旁绿树上摘下片叶子,捏在指间仔细看了看:“我若是知道,还能被关在里头几百年?” 唐心闻言,沉默片刻,脚步渐渐慢下来。 “几百年过去,如今出来了,你便没有想去的地方,想见的人吗?” “为什么要跟着我们?” 苍翠欲滴的叶子,在迦岚指间碎开。 他抬起手,在阿炎身上擦了擦,面无表情地道:“谁要跟着你们,不过顺路罢了。何况你二姐还欠我一顿吃的,吃过了我便走。” 阳光透过枝叶缝隙照下来,斑斑驳驳映在他脸上。 唐宁回头看,叹口气:“这地方瞧着人烟稀疏,怕是没什么可让你吃的。” 迦岚微笑:“有人就行。” 阿炎也附和般叫唤起来。 唐宁听着他的话,一时觉得进退两难。她既希望前方有人家,可以让她换些吃食和衣裳,又担心真的有人,会害对方变成妖怪的口粮。 话本子上的妖怪,全长得凶神恶煞,吃人如吃豆。 这真的妖怪,虽然生得不骇人,可吃人想必还是爱吃的。 唐宁仰头看一眼天空,见丽日流云灿烂平静,角落里却似乎隐隐有乌云在积聚。 她忽然想起迦岚睡前说过的那句话。 脚下步子迈得更大了些。 加快步伐,走出林子,有两座小院子映入了眼帘。虽然看着破旧,但白墙黑瓦干干净净,收拾得很利落。 唐宁上前敲门。 有个样貌敦厚的中年男人应声出来,看见她,愣了愣。 这地方一贯没什么人走动,突然看见三个少年人,换谁都要发愣。 于是唐宁二话不说,先掏出块银子。 男人被银子召回了魂,眼神变得比方才警惕些。 唐宁编了个故事,把银子递给他。 他迟疑了下,没有立刻接过,但谁人不爱银子,屋子里又走出来个容长脸的女人。看见唐宁和她的银子,她立刻便笑起来,没一会便安排好了空屋子让他们歇脚。 家中无茶,白水也要上三碗。 她笑容满面地把东西送进来,很快又下去备饭。 屋子里,唐宁支开窗,外头一片春和景明,绿意盎然。 第017章 何等尊贵 和畅的惠风,徐徐吹进来。 她站在窗边,闭上眼睛安静听起风声。阳光、空气、春景……交织在一起,是如此得令人心安。 远远的,似乎有鸟鸣声盘旋。 唐宁睁开眼睛回过身,望向神色懒懒坐在那的迦岚。他看起来太显眼,即便换下了花团锦簇的华服,依然过于醒目。 方才进门时,那对夫妻一直悄悄地在打量他。 唐宁跟着女主人下去换衣裳时,还被她打趣,身边两个少年,一个比一个的俊俏。哪怕唐宁告诉她,他们是兄妹三人,她也像是没听见,只掩嘴偷笑。 等到唐宁换好衣裳走出来,她又连声惊呼,仿佛唐宁身上穿的不是她的旧衣裳,而是什么了不得的锦罗玉衣。 那副笑容,那些呼声,都让唐宁浑身不自在。 但她实在是饿了。 鼻端传来的淡淡柴火香,让她愈发得饥肠辘辘。 她倚着墙壁,双手环抱住肚子。 小小的厨房里,妇人正在切菜。 阿炎高高浮在她头顶上,盯着她的动作,见她只是老老实实地洗菜做饭,它满意地飞到灶台前,又去看火。 可惜红彤彤的灶膛,燃烧的木头,全让它想起被烧毁的画舫,禁不住心虚了两分。 片刻后,饭香飘出来。 妇人端着吃食往外走,它慢悠悠跟上,回到屋子里。 唐宁看它一眼。 它立刻道:“好!” 又学会了一个字,果然是好。 它暗自沾沾自喜,飘到迦岚肩头上。 几道新鲜时蔬,滚烫飘香,在桌上一字排开。妇人满面堆笑,招呼他们落座用饭。 屋子窄小,风一吹,香味便散了满室。 迦岚抓起筷子,夹了根笋丝送进嘴里。可没嚼两口,他便皱起眉头,筷子也重新摆在了桌上。 妇人瞧见,连忙问:“可是不合胃口?” 这个时节的春笋,理应是最好吃的。 一旁的唐心,埋头用饭,并不说话。 迦岚慢吞吞地道:“我不想吃草……” 手肘抵在桌上,他撑着下巴,看起来有两分委屈。 不想吃草……那便是想吃肉? 妇人愣了下。 唐宁连忙笑着让她不必在意,自去忙便是。厨房里的火还未熄灭,锅碗瓢盆样样要清洗,还有许多事情可忙。 妇人看看他们,又笑起来,推开门出去。 迦岚唉声叹气,望着桌上饭菜道:“这盆是草,那盆也是草……放眼放去,全是绿油油的草……” 唐宁吃了一口饭。 热气腾腾,一直热到心窝里。 他还在小声地念叨,说不想吃草。 唐宁忍不住腹诽,饿了几百年还挑食的家伙,即使是妖怪也太荒唐了些吧? 这时,坐在迦岚对面的唐心,抬起头来,说了句:“左右是想吃人,你去吃便是。桌上这些菜,可不会自己变成人。” 唐宁咀嚼的动作一顿。 唐心继续道:“人吃牲畜,妖怪吃人,天经地义。” 他看着迦岚,话却像是同唐宁说的。 唐宁咬断了嘴里的菜叶子。 果然像吃草,如若有的选,她也不想吃。放下筷子,她望向唐心道:“既然天经地义,你我也是人,岂不是要合该给他吃?” 唐心低下头,轻声道:“是我说错了。” 他照旧用饭,吃了两口后却猛地一抬头,朝左边看去。 阿炎连忙避开。 虽然看不见,但他总能察觉到。 真敏锐。 这样的人,阿炎还是头一回遇到。于是它故意在唐心边上晃悠,想要引起他的注意,但反复两次后,唐心便不再理会它。 不管它是叫嚷,还是乱飞,都无人搭理。 失望至极,阿炎来看唐宁。 她先前说什么财不露白,没法子露了便只能再谨慎些,让它一路跟着那个女人,盯牢了吃喝,还没有同它道谢呢! 可唐宁却在看迦岚,眼神很复杂。 阿炎看不透,但它想到方才的对话,立时便不快起来。 什么意思?真以为他们要吃人吗? 哼,果然人就是人,讨厌的人,猪脑子的人,比罗浮山外的小妖怪们还蠢! 人有什么好吃的? 它家小主子何等尊贵,普普通通的人,吃了怕是要牙疼。 它一下飞过去,飞到迦岚身侧,瞪向唐宁,通身上下全是不满。 边上,迦岚歪坐着,右手托腮望向窗外,忽然道:“要下雨了。” 唐宁一惊,起身往窗边走。 外头艳阳高照,一丝雨意也不见。 她狐疑地道:“哪里有雨?” 迦岚举着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开始吃菜,闻言道:“你等一等。” 话才说完,一阵冷风自外吹进,天上很快乌云密布。轰隆隆几声,大雨便哗哗地落下来。 支摘窗大开,水汽涌进来。 唐宁心烦意乱地放下窗子。 她原本想着吃过东西,收拾一番便立刻离开,可眼下大雨倾盆,也不知何时能停。虽然穿了蓑衣也能走,但到底不方便。 雷州这个鬼地方,一年少说有两百天在下雨,总是湿漉漉潮乎乎,实在让人讨厌。而且这雨下得毫无章法,明明前一刻还是大太阳,一转头便成了暴风疾雨。 昏暗中,唐宁听见迦岚问了句:“你先前说,这地方叫雷州?” 唐宁坐回桌前,颔首道:“是雷州。” 他又问:“从古至今一直便叫雷州?” 这算什么问题?唐宁有些发怔,回忆了一会才不太确定地道:“过去……似乎也叫叶州。” “叶州?”迦岚忽然笑起来,“果然……” 他没有继续往下说,只是道:“这名字改的倒是贴切,总在电闪雷鸣,可不就该叫雷州。” 他丢开筷子,伸个懒腰站起来。 唐宁一看。 说着不想吃草,他面前的盘子却还是空了不少。 对面,唐心也站了起来:“雨好像越下越大了。” “笃笃笃——” 门外忽然响起敲门声。 唐宁想起那天晚上,心神一凛,一边摇摇头,试图把念头甩出脑海,一边上前去开门。 不想门一开,大风冲进来,吹得她睁不开眼睛。 脚下不知何时积起了一滩水,还未来得及看清门外的人,绣鞋踩上去,一打滑,唐宁趔趔趄趄往门外摔去。 千钧一发,她抬起手,用力抓住了门框。好不容易站稳,正要松口气,明明看起来十分坚固的木头,却突然烂泥似地融化在她手里。 猝不及防,身子一歪又要摔倒。 她连忙手脚并用扶住墙壁,这才险险站定了。 可与此同时,风里突然出现了一截断枝,像被八石格弓拉开的利箭一般,带着低沉啸音,径直朝她射过来! 唐宁想躲,但已经来不及。 从她打开门到断枝扎进肩膀,不过一瞬间的事。 若不是迦岚及时出现拉了她一把,这截树枝怕是已经扎进她的脖子。 …… 大雨中,几步开外,主人夫妻正呆愣愣地看着他们。 光线很昏暗。 男人手里的刀却在发光。 不过三个孩子,带着大笔钱财,看样子又像是在躲避什么……就在这里杀了他们,想必也不会被人发现…… 心思一动,他们趁雨出来,却不想看见了这样一幕。 这是什么样的邪霉? 男人看着那根树枝,背上冒出冷汗。 大雨一淋,冷汗流淌,就像身体也在下雨。 檐下,唐宁因为疼痛咬紧了牙关。 有血从伤口涌出来。 唐心冲过来,扶住她。 看一眼她的脸色,迦岚薄唇微抿,冷着脸,眼中闪过一丝戾气。 雨中妇人突然尖叫了声:“尾——尾巴——” 话音未落,迦岚身形一掠,消失在她的视线里。几乎只是一眨眼,长着狐狸尾巴的美貌少年便到了他们身后。 二人连忙提着刀转过去,却见他皱着眉头,从虚空中拽出来一个穿黑衣的小童子。 第018章 她早就已经死了 头顶上大雨如泼。 小童子扭动着身体挣扎起来。 他看上去不过七八岁模样,一张肉乎乎的圆脸,生得又白又胖。露在袖子外的半截手臂,就像才挖出来的莲藕一样嫩生生。 迦岚抓着他的衣领,将他提起来,皱眉细看。 他头上用红绳绑着的朝天辫有些歪了。 怒目圆睁,他在雨中大叫起来:“放肆的东西!快放开小爷!” 迦岚闻言,冷笑一声,松开手,趁他要落地,又一把抓住了他的朝天辫。 “哎哟”一声,小手举起来,胡乱地抓:“松开!快给我松开!你个混账东西!”他越说口气越凶,但声音软软糯糯,并没有什么威势。 只有腰间挂着的小葫芦,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摇晃起来。 雨水打湿玄衣,见迦岚始终不肯松手。 他忽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豆大泪珠,珠帘断线般扑簌簌落下来。 站在边上的小院主人,从呆若木鸡变成了满面惊惧。夫妻俩,相互搀扶着,踉踉跄跄往后退。 那块地方,明明什么也没有。 这孩子是从哪里来的? 他们盯着他,又惶惶地去看迦岚。 脚下一滑,泥水溅到脸上,夫妻俩摔作了一团。原本磨得寒光熠熠的柴刀,“扑通”一声掉入水坑,被烂泥一糊,立刻变得黯淡无光。 “妖……妖怪……” 妇人哆哆嗦嗦,抱紧了丈夫。 迦岚看也不看他们一眼,抓住黑衣小童笔直往屋檐下去。 唐宁正在让唐心动手,把扎进肩膀的树枝拔出来。 可血淙淙地流淌,看上去伤势很严重。 唐心的手在颤抖。 唐宁深吸口气,脸色发白地道:“不要紧的,只管动手。”她看着唐心的眼睛,努力笑起来,“你知道的,我一向很能忍耐,这点疼委实不算什么……” “二姐……” 唐心的脸色比她还白,终于下定决心动了手。 断口锋利的树枝,带着血落到地上。 空中炸响了一道雷。 黑衣小童还在哇哇大哭,哭得鼻涕眼泪糊满了整张脸。 迦岚拽了拽他的朝天辫。 他立刻哭得更大声。 唐宁用力捂住肩膀,眯起眼睛打量他。可疼痛令她眼前发黑,视线模糊,她只能看见一个矮矮的小孩子。 眼睛闭上,又睁开。 她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哭得已经不成样子了…… 忽然,小手抹着眼泪,他一抬头,直直朝唐宁看过来。 呜呜呜的哭声,渐渐变轻。 他张开嘴,叫了一声“唐宁”。 在场诸人,齐齐愣住。 迦岚再次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提到眼前。阿炎飞过来,死死盯住他,嘴里发出一通乱叫,像是在叫他老实些。 可他手一扬,便是一巴掌拍上来。 气得阿炎立时火冒三丈高。 小童子抽泣着道:“快放开我……要不然……要不然我家主人就会……”但话才说到一半,他便说不下去了。 想到自家那位不成器的主人,阿吹不止面上,就连心里也开始泪流成河。 就算他今天死在这里,那老东西也不会为他伤心吧? 呜呜呜,呜呜呜。 阿吹开始嚎啕大哭。 迦岚捏捏他肥嘟嘟的脸颊,轻哼一声道:“怎么不说了?你倒是接着说呀,要不然你家主人就会怎么样?嗯?怎么样呀?” 涨红了脸。 阿吹伤心欲绝,哭得比雨还大声。 迦岚道:“先前在船上推她下水的人,也是你吧?” 阿吹原本正闭着眼睛大哭,闻言眼睛一睁,抽抽噎噎辩驳起来:“谁……谁说是我推的?你看见了么你?那是风吹的!” 就像方才地上的积水,腐朽的木头门框和那根树枝一样,都是本来就存在的东西。 他只是稍稍变动了一点风向而已。 阿吹嘟囔着,悄悄用眼角余光瞥了唐宁一眼。 她竟然还活着。 一颗心高高提起来。 阿吹望向迦岚。 霜雪般的银发映入泪眼,他停了下道:“看你的样子也不像是人……难道是你,救活了她?” 迦岚弹了下他的额头,口气冷漠地道:“轮到你问话了吗?” 阿吹呜呜咽咽,只想家去。 早知道,他就不该自作主张跟上来,应该先回去告诉那个老东西一声,让老东西自己拿主意。 阿吹后悔不迭,凄凄凉凉地闭上双眼。 迦岚问:“你为什么想杀她?” 阿吹闻言,自觉冤枉,软糯的小孩子声音变得更软了:“才……才不是我要杀她……” “她早就已经……已经死了。” 雷声轰鸣。 檐下突然安静下来。 唐心问了一句:“什么意思?” 听见他说话,一直浮在半空为迦岚遮雨的阿炎颜色一变。 怎么着?看不见它高贵美丽的身影,听不见它高贵动人的声音,倒是能看见这个黑衣裳的丑八怪? 阿炎不满。 十分不满。 另一边,唐心还在问:“什么叫早就已经死了?” 阿吹吸吸鼻子,小声道:“死了便是死了,还能有什么别的意思?” 迦岚看向他腰间悬挂的小葫芦。 翠绿的,仿佛还未成熟。 唐宁倚着墙,慢慢放下手。肩膀上几乎被洞穿的伤口,已经渐渐不再流血。虽然疼痛依然强烈,但她知道,血肉正在重新生长。 也许需要一刻钟,也许需要一个时辰,又或者需要更长的时间……一天两天三天……但不管怎么样,伤口正在自己愈合。 没有上药,没有任何治疗。 它便开始康复好转。 唐宁又觉得很饿。 明明才填过肚子,甚至空气里还残留着烟火气,但她只是这样站着,便觉得胃里空空到焦灼。 她朝黑衣小童望过去,刚要说话,却见他语无伦次地叫起来。 “哎哎哎!葫芦!我的葫芦哎哎你个混账我的葫芦——” 他抬手蹬腿,奋力挣扎。 迦岚一把丢开他,把葫芦捧在手里,前前后后仔细地看。 阿吹落了地,立即便想逃,可丢了葫芦,回去也得死。 他只好咬牙来抢。 然而他一个泥塑的小童子,要本事没本事,要胆子没胆子……张着手抢了两下没抢到,他便哭着想去拽迦岚的狐狸尾巴。 迦岚不动,只盯着掌心看。 翠绿的小葫芦躺在那,如玉似翡,精巧美丽。 他忽然道:“你是渡灵司的人?” 第019章 生死册 阿吹望着眼前毛茸茸的白色大尾巴,愣了愣。过了好一会,他才仰起圆圆的脸,小声反问:“你知道渡灵司?” 迦岚将手一合,握住葫芦晃了晃。 里头似乎装着沉沉的水,轻轻一晃,便发出闷闷的响声。 这绿葫芦看起来不大,抓在手里却十分的重。 寻常人恐怕拿不动。 他低声道:“过了渡灵司,便是归墟。而归墟,是亡者的目的地。你张嘴便说她已经死了,想来是有什么独特的依据。” 迦岚将目光从葫芦上收回来,落到阿吹身上。 白白胖胖的黑衣小童子往后退开一步,口中急切地道:“你既然知晓渡灵司,还不快快将宝器还我!” “小爷我日理万机,忙得很,可没有时间拿来同你耗!” 他双手叉腰,语气又狂起来,仿佛先前哇哇大哭的人根本不是他。 迦岚把葫芦收在了袖中。 他大叫:“还我!快还我!” 雨幕下,软糯的童声再次带上了哭腔。 他一屁股坐到地上,半是威胁半是讨饶地道:“你若是将宝器还我,我便当今日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你若是不还我,我就……我就让你知道渡灵司的厉害!” 迦岚嗤笑:“要真这般厉害,怎么还不见人来救你?” 他居高临下看着阿吹。 “还是说,你在渡灵司中,根本一点也不重要?” 阿吹闻言一噎,黑葡萄似的眼珠子黯了黯。 迦岚道:“你要是老实些将我想知道的事一五一十告诉我,我兴许会把葫芦还给你。” 阿吹仰着脸:“兴许?” “自然,你也可以不说。”迦岚不咸不淡地道,“你要打得过我,大可以将葫芦抢回去。” 阿吹看了看自己短短的小胖手,目光呆滞地点点头:“你想知道什么?” 他不是不想动手。 可他有记忆以来,便没有同人打过架。他这细胳膊细腿,哪里打得赢? 垂头丧气,阿吹认了命。 迦岚示意他看唐宁:“她明明能走能动,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说她早就已经死了?” 阿吹撇了撇嘴:“你知道渡灵司,那想必也该听说过生死册吧?” “嗯?”迦岚想了下,“似乎隐约听说过。” 雨水积聚在檐角,哗哗流下来。 阿吹摸摸索索,从身上掏出本小小的册子来。他一边翻开,一边斜眼看迦岚:“我手里的册子,并不是正本,你就算抢走也没有什么用处……” 迦岚不置可否地笑笑。 阿吹心里有些发毛,可转念一想,自己也没有什么心,遂将黑色封皮的小册子就地一拍道:“你自己看,这是不是她的名字!” 迦岚没动。 有只手捡起了册子。 唰唰两页翻过去。 手的主人白了脸:“这是什么东西?” 白纸黑字写着的人名,眼熟得要命。 人名后,年岁,地点,死因,时间。 全用规整的小篆写得明明白白。 难怪叫生死册。 唐心连忙往后翻,可入目一片空白,再不见什么姓名死因。他又往前翻,一下便看见了双生子的名字。 唐家上下,除了他,都在上头。 阿吹老气横秋地叹口气,轻声道:“肉眼凡胎,能看见这几个名字,已经很了不得了。” 唐心的手指轻轻颤动着。 略略有些泛黄的陈旧白纸,明晃晃写着的唐宁二字,在他眼前交错扭曲。 一道鲜红朱砂痕,将这两个熟悉的字,拦腰切断。 他手一松,册子往地上落去。 迦岚轻轻接住,没有说话。 唐宁肩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只有疼痛依旧。她捂着肩,朝他们走近:“我果真……死了吗?”这样的问题,从她自己嘴里问出来,显得格外诡谲。 迦岚定睛看了两眼册子上所写的内容,颔首道:“是死了。” 阿吹听见这话,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是不是?我说她早就已经死了,你们一个个的还不信,如今亲眼看见,总该相信了吧?” 唐宁蹙着眉,沉吟道:“是何时发生的事?” 迦岚合上册子道:“是你我相遇前一天。” “你被人割断喉咙,窒息而死。” 唐宁沉默片刻,放下捂着肩膀的手,看向阿吹:“这册子上所写的事,绝对不会改变吗?” 阿吹跳了起来:“说什么胡话!渡灵司的生死册,怎么可能会变化!上头说你生,你便生;说你死,你便是个死人!这是铁律!绝不可能出错!” 数千年来都是如此。 人是一定会死的。 哪怕活过一百岁,活成了人瑞,早晚还是要死的。 花会开,就会谢。 枯木逢春,也一定会再次腐朽。 阿吹当了一辈子的差,还是头一回遇见生死册上划掉了名字,却依然活蹦乱跳能喘气的人。 但天命是不会错的。 错的只能是人。 兴许是时间不对,兴许是死得不够透…… 总之,她应该死了。 阿吹严肃地道:“不管怎么样,生死册既然说你死了,那你便只能去死。” “没有我,也会有其他人过来敛魂。” 扭头看向迦岚,他继续道:“就算你想杀了我,也是没用的。” 檐外的雨下得太大。 瀑布一样挂在众人面前。 院子里的主人夫妻,已早早躲回了屋子。 唐宁看一眼大雨,把视线收回来,沉声问道:“如果我不想死呢?” 少女清婉的声线压低以后,变得莫名的冷。 阿吹哆嗦了下。 他应该不会冷的。 身为器灵的他,根本没有冷热这种知觉。 可他此刻看着唐宁,听着她的声音,只觉得寒意一阵阵涌上来。 是因为下雨的缘故吗? 阿吹双手抱臂,往后靠了靠:“这可不是你想不想的事……” 迦岚按住他的脑袋。 朝天辫倒了下去。 “你想干什么?”他惊呼,伸出肉肉的小手去扒迦岚的手指,“我已经都告诉你们了,还不快点把宝器还给我!” 迦岚微笑:“我只说兴许,又没说一定还给你。” 阿吹一双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我家主人不会放过你的!” 第020章 真的是个人吗 迦岚不以为然:“我不信。” 阿吹瞪着他,瞪啊瞪,突然眼睛一闭,泪水决堤般流出来,一直流到下巴上。他吸吸鼻子,哭着道:“她是死是活,同你有什么干系?” “你又不是人……” 阿吹抬手擦拭眼泪,擦得面上一片通红。 迦岚还是笑微微的,并不接他的话,只是道:“让我想一想……该怎么收拾你。” 阿吹闻言,立即大叫起来:“哇!我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竟然还想要杀了我?”他仰着头,看向迦岚,难以置信地道:“我分明告诉你了,就算杀了我,也还会有其他人来找她。” “你何必要费这个力气来杀我呢?”水汪汪的眼睛,眨了两下。 迦岚摸摸他的头,笑得很和善:“不要紧不要紧,来便来,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一双我就杀一双好了,有什么大不了。” 他的语气,听上去一点也不像是说笑。 阿吹面若金纸,喃喃道:“我……我不收走她的魂魄就是了……”大丈夫顶天立地,能屈能伸,服个软便服个软吧,总比丢掉性命要好。 不像人,死后还能留下一团精魄。 他死了,那可就烟消云散,什么也剩不下了。 比起自尊,还是千层油糕和翡翠烧卖更重要些。那层层叠叠,薄如纸,甜如蜜的半透明油糕,软糯又柔韧。一口咬下去,唇齿生香,什么烦恼都忘了。 还有那形如石榴的薄皮大烧卖,翡翠一般碧绿,滋味极其鲜美。 他每回去吃,都恨不得将笼屉也一并吃掉。想起烧卖上点缀的火腿细茸,阿吹咽了下口水。 算了算了,反正打也打不过。 他再嘴硬又能怎么样。 嘟嘟囔囔的,他小声道:“左右也不是我想杀她……” 窄窄的屋檐下,雨声越来越响亮。 唐宁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平视他的眼睛:“生死册上的名字,是被谁划掉的?”那道朱砂痕,想来才是关键。 “是你方才嚷嚷的主人吗?” 阿吹皱起眉头:“谁嚷嚷了……” 他擦擦脸,轻声道:“我家主人虽然神通广大,但生死册上的名字,也不是他想划便能划掉的。” “那是天命。” 说到“天命”二字,阿吹的声音变得更轻了。 小孩子原本就有些奶声奶气的说话声,细弱得几乎被雨声淹没。 他抬手捂住自己的嘴,发出蚊蝇般的响声:“人的寿命,是天定的。” 天命要你几时死,你便只能几时死。 生死册上的朱砂红痕,会在人死前一个时辰出现,出现后便再也不会消失,且绝对不会出现错漏。 他看着唐宁。 脸色苍白的少女,嘴唇却是红润的。 花瓣一样的美丽颜色,证明她血气旺盛,正在恢复。 她肩膀上的伤口,看起来还是血淋淋的,可几乎已经愈合了。 阿吹忍不住问:“你真的是个人吗?”渡灵司的生死册,只管人的生死。若她不是人,那死不死和生死册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关系。 但话音刚落,阿吹又想到,若不是人,她的名字怎么会出现在生死册上? 既然出现了,那就理应是个人。 他有些糊涂了,一张脸紧紧皱起来。 唐宁道:“我若不是人,那该是什么?” 她小时候,普普通通,没有一丝异状。其他孩子是什么样,她便是什么样。至多,也就是记性比旁人好一些,学东西要快一些。 但这些都是小事,算不了什么。 稍大一些,没了父母,她离开江城来到雷州,也还是个寻常小姑娘。 哪怕从树上摔下来,摔到半死,她也没有什么不像人的地方。 受伤,治疗,坐上轮椅。 她一瘸,就是十年。 根本比普通人,还要普通。 唐宁回头看一眼唐心。他站在那,沉默着,不知在想些什么。雨水打湿了他的袖子,他也没有闪避。 收回目光,唐宁盯着阿吹又问一遍:“依你看,我是什么?” 阿吹张口结舌,答不上来。 说是人,好像不对。 说不是人,似乎也不对。 他头大地看向迦岚。 “喂!” 美貌少年正在听雨,像是喜欢,身后的大白尾巴摇了摇,听见声音斜睨他一眼,用鼻子发音:“嗯?” 阿吹竖起根白胖胖的手指,点点他的尾巴:“你这个……可是狐狸尾巴?” “是什么尾巴同你有什么干系?”少年声音懒洋洋的。 阿吹把手指缩回来:“我只是纳闷,你们一个两个,怎么都奇奇怪怪。” 他已经放弃挣扎,干脆盘腿坐在地上,双手托腮道:“她嘛,人不像人……你嘛,长着根狐狸尾巴……” “这原本其实也没有什么稀奇的,尾巴而已,谁还不能有尾巴了。阿猫阿狗都有,有什么稀罕的。” “就是水里游的鱼,那也生着鱼尾巴呢。” “可是……” 阿吹拖了个长音,没有往下说。 唐宁和迦岚都看着他。 他假咳两声,神神秘秘地道:“这世上,没有狐妖。” 迦岚就站在他面前,闻言皱起了眉头。 阿吹圆圆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不对,也不应该说没有狐妖。”他托着腮,两颊的肉软乎乎地鼓起来,“如今的人界,根本就没有妖怪。” 迦岚愣了下。 唐宁一头雾水,看着阿吹问:“没有妖怪?那你是什么?”就算撇开迦岚和阿炎不提,他又是什么?总不能是个人吧? 她目露疑惑。 阿吹猛地将手放下,抬起脸来:“妖?妖怪?” “我可是渡灵司的器灵!” “你竟然拿妖怪侮辱我!” 一旁安静了大半天的阿炎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呼啦一下冲过去,扑到阿吹脸上。 烧死你!烧死你个讨人厌的丑八怪器灵! 蓝色火焰一下裹住了阿吹。 第021章 十方 熊熊的火光,仿佛要将大雨也一并烧干。 可阿吹端坐在火焰中,只是不耐烦地摆摆手:“好好的烧我做什么?”他毫发无伤,不见一丝痛苦之色,似乎根本不怕火。 阿炎一下呆住。 气势一弱,雨水带来的寒气淹进来,很快便将耀眼的火光扑灭了一半。 阿吹没好气地道:“你一个小妖怪,哪里来得这般大脾气?”若非他本身便是个泥人,这大火一烧,还不得将他烧化了。 哼哼唧唧两声,阿吹从地上站起来,看向唐宁道:“妖是妖,我是我,我可不是妖怪!”他又强调一遍,好像生怕唐宁没明白。 “妖怪这种东西,和我们可不一样。” 他微微抬起下巴,面上闪过一丝轻蔑之色。 阿炎快要叫他给气死。 要不是现下雨下得太大,让它打不起精神,它一定活活烤干了他。飞到迦岚身侧,阿炎叽里咕噜叫了两声,像只撒娇的小猫儿。 迦岚抬起手,摸了摸它,开口道:“你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阿吹虽然不怕阿炎,却有些怕他,见他问话,立刻往后站了站,一直贴到墙根才道:“哪一句?” “什么叫如今的人界,没有妖怪?” 阿吹双手抱胸,压低了声音道:“你既然是妖,那知道的肯定比我清楚。人界二字,顾名思义,是人的世界。从一开始,这世上便只有人,没有妖。” “直到你们从十方出来,混进人界,世上才算有了妖怪。” “你们仗着比人寿命长,本事大,肆意胡为,到处惹麻烦,终于惹恼了人。” 阿吹小心翼翼看着迦岚脸上神情,说到这,忽然停下,问了句:“你……是从十方来的吧?” 迦岚没有回答,只用眼神示意他继续。 阿吹见状,没法子,只好清清嗓子接着道:“那之后,人杀妖,妖吃人,双方谁也不待见谁。这般闹腾了几百年后,突然有一天,也不知谁和谁讲了和,立了契,不打了。” 他说得含含糊糊,在场几人却都听懂了。 这是人界的大人物,和妖界的大人物,有了某种约定。 滴滴答答,雨珠在瓦片上滚动。 阿吹扶正了自己头上的朝天辫,两只小胖手灵巧地将红绳一紧。 他舒口气,声音轻快起来:“我听说,妖之境名为十方,就是因为其中势力被一分为十,分别由十个大妖怪把持。那十个大妖,谁也不服气谁,总在吵架,也不知是哪个……” “不要啰嗦。”迦岚皱眉打断了他的话。 阿吹嘴巴一闭,再张开,还是老实说起了后面的事。 “这不打了,自然就太平了。”他声音轻轻地道,“可谁知道,六百多年前,人界和十方之间的通道,突然消失不见了。” “十方的妖,再也来不了人界;留在人界的妖,也再回不去十方。” “如此又过几十年,滞留在人界的妖怪,不管几岁,妖力如何,反正全被杀了个干干净净。这几百年来,我是一个也没有瞧见过。” 阿吹望着迦岚,声音愈轻:“所以……照道理,你不该出现在这里……” 十方和人界之间的通道并未重新打开,他不可能才从十方过来。 阿吹眨眨眼,问道:“难不成你一直都躲在人界?见如今天下太平,除妖行当日渐没落,便不躲了?” “可是,这么多年,你能躲在哪里?” 而且,他一个妖怪,怎么会不知道通道消失的事?阿吹真心实意的好奇。 “我看你的样子,也不像是什么了不得的大妖怪,早就应该被挫骨扬灰了。” 虽然眼前的少年一看就比他强得多,但是真和传闻中的大妖比,好像又差得很远。 阿吹瞥一眼迦岚的尾巴,嘟哝道:“据说妖力强盛的大妖怪,看起来和人一模一样,根本不会像你这样露出狐狸尾巴……” 话音未落,阿炎再次扑了上去。 谁不是大妖怪了? 谁妖力不强盛了? 它家小主子出生的时候,整个十方都为之震动。 岂是他一个狗屁小器灵可以妄言置评的! 真是气煞它。 阿炎烧啊烧,拼命地烧,可黑衣小童子越被火烧,越见得唇红齿白,好看得紧。气得阿炎大叫“丑八怪”,突然将人话说得无比清晰。 檐下一阵大乱。 唐宁连忙拉着唐心远远躲开。 这火烧她,她兴许不会死。可唐心被烧,怕是立马就要变成焦炭。 雨丝飘落在阿炎身上,发出嘶嘶声响。 迦岚上前拦住了它。 阿吹委屈:“我又没有胡说……” 阿炎气急败坏,火冒三丈。 可这家伙,天然克它。它再怎么火大,也没有用处。 将身体蜷缩起来,阿炎伏在迦岚肩头,叽里呱啦乱叫。 他委屈? 它还委屈呢! 它冲迦岚撒娇,可迦岚脸色沉沉的,只盯着阿吹问:“通道怎么会突然消失?” 阿吹闻言,叹口气:“这我便不知了。” 迦岚口气冷冷的:“你方才说了半天,件件都知道,偏生这件最要紧的事,你却不知了?” 阿吹贴墙站着,身体僵硬,语气却很理直气壮:“那会儿还没有我,我自然不知情。” “反正,这通道连接的是人界和十方,消失的事要么和人有关,要么和妖有关,与我与渡灵司则没有半点干系。” 他语速飞快地说着,身后突然一空。 “嘭”地一声巨响。 整片墙壁,向后倒了下去。 众人下意识看向阿炎。 它趴在迦岚肩膀上,将身体缩得越来越小—— 狐火没能如它所愿烧死阿吹,却烧坏了墙。 很快,一阵乱响,屋子整座塌陷,磅礴大雨浇下来,像山间洪流一样汹涌。 第022章 显然喜欢你 原本站在檐下的人,全叫雨淋了个透。 阿炎这才后知后觉地飞起来,将身躯变大,挡住众人头顶的雨。 它嘴里轻轻嘀咕一声。屋子毁坏,的确是它的错,可它并不是故意的。思来想去,还是应该怪那丑八怪器灵。 于是大雨落下来,它只不给阿吹挡。 偏阿吹不喜欢雨,见状便悄悄地贴到唐宁身侧。 唐宁皱皱眉,低头看他。 他把脸仰起来,嘟嘟嘴道:“我都说了,我不会再管你了。”虽说她一日没有魂至归墟,事情便一日不会结束,但他已经管不了那许多。 周围白雾缭绕。 阿吹扭头看向迦岚:“狐狸,该把宝器还我了吧?” 雨水充沛的雷州,对阿吹来说有些过于潮湿。他迫切地想要赶回渡灵司,迫切地想要将唐宁的事禀报给主人。 而且宝器里装着的东西,也不能再耽搁下去。 他张开手,粉白的掌心像块嫩豆腐:“那东西,你拿着也没有什么用处,不如还我算了。” 小葫芦愈发沉甸甸。 天上下着雨,里头似乎也灌进了水。 那抹翠色,渐渐变得深浓,成了墨绿的一团。 迦岚握着它,在手里掂了掂。 果然变得比方才更重了些。 他没看阿吹,只垂眸道:“你方才说的那些话,我得先验验真伪。” 阿吹一怔,随后勃然大怒:“怎么?你个死狐狸,当我是骗子吗?”渡灵司第一戒,不可说谎。他不说便不说,既然说了,那就一定是真话。 越想越生气,阿吹连害怕都忘了。 “我瞧你才像是骗子!” 迦岚弯唇微笑:“哦?我骗你什么了?” 阿吹指着他的尾巴:“狐妖生性狡诈,会说话便会骗人!” 迦岚拿葫芦轻轻敲他的头:“能耐不大,偏见倒是不少。” 阿吹急急忙忙要抢葫芦。 迦岚道:“通道是不是真的不见了,去看一眼便知道。若是真的,到时候我自然会将宝器还你。” “当真?”阿吹不太信他。 想了想,他望向唐宁道:“唐小姐,你劝劝他,让他现下便还我算了。” 唐宁有些发懵:“我?劝他?为什么?” 阿吹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你一个人,是死是活根本不要紧,他这么上心,显然是喜欢你。” 唐宁:“……” “心上人劝他,他一定会听的。” 阿吹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你快劝劝他吧。” 唐宁忍不住道:“你这歪理实在是……” “小爷我一向目光如炬,看人很准,绝对没有错。”阿吹打断她的话,“你快让他还给我,我拿了便走,绝不逗留!” “你的魂魄,谁爱收谁来收,我一定不会再来了!” 他匆匆忙忙说了一通,忽然头皮一紧,朝天辫又落入了迦岚手中。 “小心我生吃了你。” 少年声音凉凉的。 阿吹连忙道:“我是泥做的!泥做的!” “吃我,你不如吃他们呀!”手指一伸,他飞快点了点唐宁姐弟俩。 迦岚面无表情地道:“你不是才说她是我的心上人?” 阿吹毫不犹豫:“不打紧!你终归是个妖怪,心上人也可以吃的!” 迦岚蒙住他的嘴:“少废话,验完通道的事,我自然会放你走。” 十方和人界之间的通道,只有一条。 虽然时隔多年,但他仍然记得,那是一条很深的遂道。 从十方走过来,沿途不见一丝光亮。即便是阿炎,在那样的境况下,也微弱得如同萤火之光。年幼的他,牵着那家伙的手,穿过黑暗走到尽头,越过无形的门。 第一眼,便看见了漫天的桃花。 人界芳菲在那个瞬间迷住了他。 什么故乡、罗浮山,全消失在了黑暗里。 从那一天起,他便再也没有见过十方。 六百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人界已经改朝换代,翻了几篇。他记忆里的叶州,如今也叫雷州了。 抓着阿吹,迦岚转头朝唐宁看:“我要去落霞山。” 唐心轻轻抓住唐宁的手腕:“二姐……” 迦岚转过身,身后尾巴消失不见,他又变成了一个真真正正的少年郎:“太久没有去过,我已经不认得路了。” 阿吹在他手底下扭动。 你不认识路,我认识啊!我可以带你去呀! 可迦岚捂着他的嘴,他呜呜两声,到底没能说出话来。 迦岚侧过脸,口气漫不经心:“你来给我带路,我保你不受渡灵司的威胁,如何?” 唐宁已经走到倒塌的废墟前,从废墟里扒出了自己的随身小包袱。 指尖不知道叫什么划破了,有血珠冒出来。 她站在雨里道:“走吧。” 说完,她看向唐心,把包袱递给他。 唐心没有接。 他知道她的意思。 她有危险。 跟着她,他也会被牵扯进去。 可他不在乎。 只要能跟她在一起,他什么都不在乎。唐心定定看着她,笑起来,眼睛在雨中发亮,一如往昔的纯真无邪模样。 “二姐。” “不管你是什么,人也好,妖也罢,哪怕什么都不是也没有关系。” “对我来说,唐宁就是唐宁,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都是唐宁。” “即便是死,我也不想和你分开。” “不要赶我走……” 话至尾声,他脸上的笑容突然变得哀伤起来。 第023章 叮铃 唐宁心头发紧,立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什么为你好,为你着想,全是无用的废话。 她和唐心只有彼此。 他不想离开,她又何尝愿意? 可是……唐宁透过雨幕,望向不远处的黑衣童子。他还在迦岚手下挣扎,似乎一刻也不愿意再在这里呆下去。 唐心的声音低低的,求饶一般。 “二姐,我不想走。” 他立在雨中,双目泛红。 唐宁不由得鼻子发酸。 算了。 不管了。 她大步上前,抓住唐心的手,正色道:“如果到了我必死无疑的那一天,不许犹豫,能跑立即便跑,知道了吗?” 唐心看着她,没有说话。 唐宁放低了声音:“你若是不想答应,那你我就此别过,从此山高路远,后会无期。” 冰凉水汽在脸上弥漫。 唐心睁着红红的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唐宁微微松口气,一行人启程往落霞山去。 落霞山位处雷州西北方向,是一座大越境内无人不晓的名山。其主峰上,奇花异草,云海怪石,比比皆是。就连当今天子承佑帝,也时不时便要离开王都,带人来雷州游玩。 去岁,他更是不惜重金,让人在落霞山主峰上建起了行宫。 说是今后年年岁岁都要上落霞山避暑。 不过那行宫建了一年多,据说还只是个壳子,也不知哪一天才能建好。 因着进度缓慢,天子又催得紧,工匠们便索性全住在了山上。 唐宁一行人,前脚上的山,后脚便有人看见了他们。只是雨大,树木又生得密集。披着蓑衣的工匠,远远瞧见几个人影后,还以为是自己眼花,赶紧揉了揉眼睛。 这般大雨,谁会上山? 可他揉了半天,再睁眼看,忽然看见了一团幽幽的蓝光。 鬼——鬼火? 脚下石头一滑,他惨叫一声,沿着斜坡滚了下去。山中寂静就此打破,很快便有鸟兽叫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来。 阿炎连忙循声望过去。 可它看来看去,只看到树。 满目绿意,实在无趣。 它轻轻哼了一声,像个闹脾气的小孩子。 这时候,一直默不作声走路的唐心,突然叫了一声唐宁:“二姐。” 唐宁回头看他:“怎么了?” “我、我好像……”唐心有些迟疑地道,“看见了你说的那个小妖怪……” 唐宁一愣。 阿炎已经飞到他眼皮子底下:“我?我?我?”它又学会了一个字,看来人话也没有那么难说。 它得意地飞来飞去。 唐心看它一眼,轻声道:“像是一团火。” 山上的光线比山下还要昏暗些,加上他们一路过来费了不少时间,如今天色不早,看起来便更是晦暗。 因此火光映入眼帘,有如明灯一般。 唐心仔细打量阿炎。 阿炎也舒展开来,任由他欣赏。 走在最前面的迦岚,听见动静,背对着他们笑了下:“你能看见它,是因为这座山是人界离十方最近的地方。越接近十方,阿炎的妖力便越是强盛。” 看样子,他们已经离通道不远了。 迦岚说完,面上笑意一敛,加快了脚步。 天上的雨,也下得越来越急。 他们昨夜乘着画舫顺流而下的那条河,因为雨大,已满得像是要溢出来。 城郊河岸边的林子,吃饱了水,也绿得愈发惊人。 时至午后,小院的主人夫妇才瑟瑟发抖地推开窗,向外看了看。那间平日用来置物的小屋子,已经毁得认不出原样。 夫妻俩对视一眼,皆后怕不已。 院子里,那把打算用来行凶的柴刀,原本磨得锃亮,可此刻裹着泥水,就像他们眼里的光彩一样浑浊无神。 妇人叹口气,推推丈夫的肩膀:“你出去看看……” 男人闻言眉头一皱,不满地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你怎么不去?” 妇人盯着他,脸皮一僵,不悦地道:“我去就我去!磨磨唧唧,一点不像个爷们!”她走过去,用肩撞开丈夫。 可手搭到了门上,她又不禁犹豫起来。 虽说外头没了响动以后,他们又等了很久,但万一……她踟蹰着,半天没有将门打开。 迟迟疑疑间,门外忽然传来了奇怪的声音。 “叮铃——叮铃——” 像是系在花枝上的护花铃,被鸟雀碰触时发出的响声。 妇人急忙将手缩回来,扭头去看丈夫。 男人瞪着眼睛,屏住了呼吸。 铃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靠近。 雨中响起了脚步声。 轻轻的,带着水声,走得很慢。 窗扇已经被他放下来,只留了一道极窄的细缝。他弯下腰,凑过去,眯着眼睛朝院子里看。 白茫茫的雨。 泥泞的地面。 突然,出现了一只绣鞋。 男人一惊,额头“嘭”的一声撞上窗户。 外头脚步声一顿。 窗子紧紧闭上了。 门也锁着。 可夫妻俩浑身冒汗,惶恐得难以自已。直觉告诉他们,外头穿着精美绣鞋的人,比先前碰见的那几个还要危险。 “咯咯咯……” 牙齿在打颤。 门外的雨,噼里啪啦地落在一把油纸伞上。 淡青色的伞,看起来像一阵轻薄柔美的烟雾。可冰冷的雨珠打上去,并没能打散一丝雾气。它凝固在雨中,一动也不动。 伞面下,站着两个人。 一高一矮,挽着手臂,站得很近。 高的是个十七八岁模样的年轻女子,生得国色天香,极其美艳。 矮的,也是个姑娘,但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一张脸冷得像冰块一样。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全像是冻住般散发出苍白的冷意。 偏偏她还留着一头极黑极密的长发。 整齐的刘海下,那张脸被映得愈发不见血色。 她站在淡青色的油纸伞下,简直像水墨画出来的人。 “叮铃——叮铃——” 奇怪的铃声,一直响个没完。 年长些的美艳女子,突然伸出手,弯腰捡起了地上的柴刀。 第024章 会打马吊吗 泥水沾上手掌,她却毫不在意,只抓着柴刀在空中挥舞了两下。眼看雨幕撕开又续上,她轻轻笑起来,忽然松开刀柄,将柴刀用力一甩。 寒光伴随着裂空声,飞向紧闭的窗扇。 “笃”地一声。 柴刀钉在了窗棂上。 门内的人倒吸一口凉气,急忙缩到角落里。 窗外风雨飘摇,不一会,窗子便整扇裂开来。 倾盆大雨灌进室内,地上一片狼藉。妇人紧紧抓住丈夫的胳膊:“怎么办?怎么办?”她喃喃问着,手下抓得越来越用力。 指甲几乎嵌入男人的手臂。 但他像是已经不知道疼,不闪不避,只颤颤巍巍地道:“别怕……不要怕……” 两个人,抱在一起,身体颤抖得愈发厉害。 小院子里又响起了脚步声。 淡青色的雾气,转眼便到了窗边。 美人雪白的纤手里,握着一截颜色极美的紫竹伞柄。这把伞,不光伞面看着美,就连伞骨,都看起来美极了。 就像她的脸一样。 眉眼五官尽数拆开,也仍然全是绝色。 每一件都美得令人心惊。 哗哗的雨声里,她站在窗外,将伞柄靠在肩头上,往后放了放。 紫黑色的伞骨旁,露出密密麻麻的图案。 十字、万字、索子、文钱…… 那一笔笔绘着的精美图案,全是马吊牌上的花色。 似乎有些不耐烦,她把手搭在破碎的窗台上,往里探进半张脸,皱眉问道:“这地方,只有你们?” 她边上的女孩子,冷着脸举起手。 指间捏着一只小小的金色铃铛。 “叮铃——” 铃铛响起来。 屋子里的两个人,用力抱住对方。 美人儿又问一遍:“你们俩,为何不答话?看不起我吗?” 夫妻俩见她一副生气模样,哆嗦着想要说话,可嘴巴张开,却发不出声音。强烈的恐惧,让他们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窗外的人瞪着一双美目,突然问:“会打马吊吗?” 她没头没尾地冒出这么一句话,屋子里的人立刻愣住了。 回过神来,俩人齐齐摇头,将头活活摇成个拨浪鼓。 美人有些失望,叹口气,看向身侧的少女:“看样子是问不出什么了……又不会打马吊,留着也没用,真是白来一趟。” “叮铃。” 金色小铃铛,又短促地响了一声。 但声音已经变得很轻。 她凑上去,仔细看了看,再叹一口气:“爹爹也真是不死心,这都过去多少年了,世上如果还有从旧都来的妖,早就该被我们发现了,哪里还用等到现在。” 细白手指轻轻戳了下铃铛。 铃铛动了,却没有发出一点响声。 冷面少女将铃铛收进了怀里。 身量高挑的美人见状,直起身,重新望向窗内。 里头,墙角处,妇人咬破舌尖,终于发出了声音:“妖、妖怪!我们看见了妖怪!” “哦?”美人有了兴趣,“是什么样的妖怪?” 血腥气在嘴里流转。 妇人咽下一口唾沫,颤声道:“不止一个……男男女女,什么模样的都有……” “不止一个?”美人大吃一惊,拉住身旁少女的手后退一步,猛地抬起脚,踹向了墙壁。 小巧玲珑穿着绣鞋的脚,一踹上去,坚硬的石头墙应声而倒。 尘土飞扬,她收起伞,走进了屋子。 妇人瞪大眼睛,眼珠子几乎要掉出来。 “你……” “你什么你!”美人大步上前,急声问道,“你说的那几个妖怪,到底都生得什么模样?” 妇人哆嗦了下:“那几个,看、看上去和人也没有什么太大的不一样……” 美人闻言,拿起湿淋淋的油纸伞,用伞尖抵住男人的眼睛:“是吗?” 男人僵硬得如同石头,眼也不敢再眨一下。 妇人连忙道:“不不不,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那个、那个一头银发的妖怪,长着根白色的毛尾巴!”她口气渐渐笃定起来,“还有——还有那个穿黑衣裳的小孩儿,从没人的地方,突然就出现了!” 听着她的话,美人脸上猫似的媚眼慢慢眯起来。 丹唇微扬,她笑着问了一句:“毛尾巴,是什么样的毛尾巴?狗的?猫的?狼的?”野兽那么多,几乎全长着尾巴。 只是一句白色的毛尾巴,可没有多大用处。 她和善地笑着,手里的伞却没有移开一分。 妇人赶紧一边回忆,一边向她比划:“雪白的,这般大小,这么长……” “可这到底是狗是狼,我、我也分不清……”声音渐渐小下去,她的脸色越来越白。 美人将手收了回去。 伞尖戳在地上。 水流下来,弯弯曲曲,一直流淌到墙角。 她低声问:“那几个妖怪现在去了哪里?” 妇人摇摇头。 她又去看一直没吭声的男人:“你呢?你可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男人浑身发抖,拼命摇头。 她面露嫌恶地哼了一声,收回视线,望向一直站在后面的黑发少女:“看来不是爹爹多心,这地方果然有些不对劲。” 黑发少女闻言,从怀中掏出铃铛摇了摇。 铃铛还是没有发出声音。 翻过来一看,铃铛里头是空的。 她手里的钟形小铃铛,只有铃铛的壳,却没有能用来振动发声的东西。 她盯着铃铛,定定看了两眼,开口道:“见月姐姐,来的路上,你不是一直说金铃坏了吗?” “我随口一说,你还当真了呀?”见月掩嘴轻笑,一张原就美艳不可方物的脸,看起来愈发得明艳动人。 黑发少女的声音和她的脸一样冷,不见一丝波澜:“父亲大人亲手做的金铃,当然不会坏。我只是觉得,你总这个样子,实在不像话。” 见月放下手,无奈地道:“你这孩子,严肃起来,连我都怕你,也难怪老三和老四见了你便跑。” 黑发少女把铃铛抛给她,冷声道:“如今金铃不响,你我便是想追,恐怕也追不到了。” 见月晃晃铃铛,颔首道:“雷州这破地方,三天便有两天在下雨,雨一大,气息散了,还能怎么找?” 不过,金铃感应到的妖气,真是十方之妖吗? 旧都十方,就是爹爹,也并不曾见过吧? 他们几个,就更不必说。 什么十方,通道,全是传闻罢了。 思忖着,见月收好铃铛,眨了下眼睛。 黑发少女抬脚向前,越过她,走到蜷缩在墙角的夫妻面前。 眼中神色冰冷无情,她弯下腰,乌黑浓密的长发自肩头滑落,流水一样美丽。 她轻轻捧起妇人的脸,低头贴近,在妇人缺水干裂的嘴唇上印下了一个吻。 第025章 人人都爱雪罗大人 少女唇瓣,圆润饱满,却和她的眼神一样冰冷。 妇人木然瞪着眼睛,颤抖了下,想要推开她,手却抬不起来。她的身体,突然失去了力气。有一种奇异的酥麻,从指尖一直蔓延到心里。 她这一生,好像都没有像此刻这样快乐过。 可神色冷漠的少女,很快便松开了她。 烟粉色的衣袂轻轻一晃。 少女丢开她,抓住一旁的男人,凑过去,又在他嘴上亲了一口。 妇人瞧见,心头一酸,手上有了力气,连忙扑过去,推开了丈夫。 但她酸的,并不是有人亲了她的男人。 “你个下贱东西!也配靠近雪罗大人?看我不打死你!” 她手足并用,指甲乱舞,划花了丈夫的脸。 血痕一道道,刻在男人脸上,让他看起来凶相毕露。 夫妻二人拼了命地扭打起来。 什么相濡以沫,夫妻之情,全都不复存在。 这一刻,他们眼里没有彼此,没有自我,只有面无表情立在边上的黑发少女。 “雪罗大人——” “雪罗大人——” 两个人,一口一个雪罗大人,恨不得将对方剥皮拆骨,吞吃殆尽。 男人的拳头,落在发妻身上,瓮声瓮气地道:“没人比我更爱雪罗大人……没人比我更爱……” “我才是最爱雪罗大人的人!”妇人张开嘴,白森森的牙齿用力咬住丈夫的耳朵。 鲜血混着碎肉,流进她的嘴里。 男人大叫着掀翻她,死死扼住她的脖子:“是我!是我!你个丑妇!去死吧!没有人会比我更爱雪罗大人!” “叮铃哐当”一阵乱响。 桌椅倒塌,烛台坠落。 男人反反复复大喊一样的话,捡起烛台便往下捅。 血污溅了他满面。 妇人渐渐没了声息。 他爬起来,膝行至黑发少女脚下,抱住她的小腿,喃喃唤她:“雪罗大人……雪罗大人……” 又甜又腥的血,沾上了她的裙子。 淡淡的烟粉色,变成浓烈的殷红。 她微微垂眸,看他一眼,用不带一丝温度的声音问道:“你真的爱上我了吗?” 男人将脸隔着裙衫,紧紧贴在她的小腿上:“雪罗大人……我、我是世上最爱你的人……再也不会有人比我还爱你了……” 雪罗抬起手,摸了摸他的头发:“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当然了!”他脸上的神情,看起来是那样的欢喜。 雪罗眸光微黯,低声问:“那你能不能告诉我,爱一个人,究竟是怎么样的一种感觉?” 男人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气,刚要说话,舌头却僵了。 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爱这种东西,到底是什么? 脑子里一片混沌,根本无法思考。 他只知道,他爱她,已经爱得无法自拔。 “雪罗大人,我是最爱你的人……” 少女闻言,面露失望,低下头看向他的眼睛。男人浑浊的眼珠子,已经没有人的神采。她蹙起细眉,冷冷道:“那就去死吧。” 男人听见她的话,没有丝毫犹豫,立即便爬起来,一头朝墙上撞去。 “砰”地一下。 碎石震下来。 他后退着,仰面跌在地上。 额头上皮开肉绽,老大一块血渍。 拿伞的美人见状,抬手掩住鼻子,半是感慨半是埋怨地道:“你这丫头,怎么回回都这么凶。” 雪罗掸掸裙摆,可血沾上去了,哪里还擦的掉。 她背对着见月,半天没有要转头的意思。 见月无声叹口气,轻声道:“你总问那样的问题,有什么用?” 雪罗终于直起腰,转身走过来。 见月道:“就算有一天,你知道了答案,又能如何?” 雪罗看着她,面上漠然,突然一言不发地折断了自己的小拇指。 “咔擦”一声。 清脆响亮。 见月听得眼皮直跳:“又来了又来了!做你的手,可真是可怜!没事儿便要被你折断了玩,它能长回去,才是真的爱你呢!” 雪罗看也不看她,只径直向外走。 天上的雨,一阵一阵。 她就着雨水,揉搓了两下沾血的裙摆。 艳丽的红色,叫水一浸,洇开来,成了两朵盛放的花。 见月连忙追上,打开伞,替她遮住头顶:“小七,我……”迟疑了下,她话锋一转,说起了别的,“虽然金铃已经不响,但你我此番到底不是一无所获,回去以后告诉爹爹,他知道了,一定会很开心。” 雪罗闻言,仰起脸。 娇娇小小的她,只有苍白冷漠的表情。 “是真是假还不得而知,父亲大人才不会那么容易就高兴起来。” “算了算了。”见月挽住她的胳膊,将她拉到身旁,“叫你一说,连我都不高兴了。” 说话声渐渐轻下去,两人打着伞,步入了雨中。 冷风一吹,淡青色的雾气消失在河岸旁。 …… 远处的落霞山,云烟袅袅。 唐宁一行人,已经走过半山腰。 主峰上,因为时常有人走动,所以路径清晰,并不算太难走。但山实在是高,雨天路又滑。 走着走着,唐心落后了。 前方的迦岚和阿炎,却是越往上走,看起来越精神。 唐宁的脚步,也一直没有慢下来过。 她似乎不会累。 又或者说,是这点山路,根本还不能叫她疲惫。 她转过脸来,只有两颊微微酡红,像饮酒后醺然的模样。 “宵迟。” 她叫了他一声,想让他停下:“山上路不好,你身上还有伤,就先留在这里歇一歇吧。左右我们上去了也得下来。” 唐心不吭声,咬着牙又往上走了一段,一直走到她身旁才道:“你身上也有伤。” 唐宁摇摇头:“已经好了。”她肩上干干净净,连个疤也没有留下来。 “这般下去,也不知何时才能看上大夫,你身上的伤不治可不会自己好……” “不碍事。”唐心越过她,继续向前走,“二姐,你不用担心我,这点山路,我还不累。” 说话间,一直在树上跳来跳去的阿吹皱了皱眉头。 朝天辫上的红绳,落在树海里,信标一样显眼。 他突然大叫一声:“狐狸!” 迦岚脚步一顿,掏出葫芦来。 那团碧绿,已经变得像墨一样漆黑。 阿吹三步并作两步,急急凑过去:“你看看!让你还我你不还!” 第026章 至恶 “你若是早早还给我,这些家伙早就该到归墟了!”他扬起小短手,想要将葫芦拿回来,“回头出事闯了祸,被责罚的可是我!” 他念念叨叨,指尖落在那抹墨色上。 但一阵剧痛传来,葫芦变得像烙铁一样灼人。 他“哎哟”一声缩回手,看向迦岚,嘴一瘪,又要哭:“死狐狸,都怨你,宝器变成了这样,让我怎么办啊?” 泪珠子滚出来。 一张圆脸,变得可怜兮兮。 迦岚面上却仍是云淡风轻:“明明是你自己办坏了差事,凭什么怨我?” 阿吹捂着手,一边哭,一边骂:“不怨你怨谁?要不是你个死狐狸非抓着小爷我不放,哪还会有现在这些破事?” “你明知里头装着死灵,却死活不肯还我,我还不能怨你了?” 阿吹骂骂咧咧,越讲越是凶巴巴。 可哭腔夹杂在里头,他的凶狠,看上去便像是故作姿态的撒娇,让人一丝恐惧也生不出来。 迦岚收起葫芦,继续向前:“谁让你一开始不带着葫芦回渡灵司,如今来怪我,有什么意思?” 阿吹泪如泉涌,紧紧跟上。 “是我不想带回去吗?还不是你那个心上人的错!” 他斜眼看唐宁,像要在唐宁身上看出个洞来:“你说说你,你要是那天干干脆脆地死了,还有什么事。” 唐宁听他嘟嘟囔囔说了好几遍,如今再听,已觉麻木,只随口附和他道:“是啊是啊……” 阿吹原本气得要死,可见她不反驳不跳脚,反而还赞同自己,立刻失去了抱怨的方向。 正好唐心走过来,挡住他的视线,不让他看唐宁。 他马上怒气冲冲地道:“你也一样!你们这家姓唐的,就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那对双生子,死了也要给我闹事,真是讨厌。”他转过头,又去叫迦岚,“狐狸,现在怎么办?你告诉我,怎么办?” 他奶声奶气地追问着。 迦岚头也不回,漠然道:“你的事,问我做什么。” 阿吹急了:“宝器变黑,我靠近不了,还怎么带它回渡灵司?” 迦岚闻言,顿了下,突然把葫芦拿出来,直直递给他。 换做先前,阿吹一定想也不想便接过来。可眼下,葫芦漆黑,他是想拿又不敢拿。 这葫芦,长自渡灵司,生来便是宝器。 他们这群办差的器灵,人手一个,专拿来装死人的魂魄。装好了,将口子一封,带回渡灵司,便算齐活了。 这样的差事,就算一点脑子不长,也能办得轻轻松松,漂漂亮亮。 阿吹自诩聪敏,向来都是那个差事办得又快又好的人,可不想这一回却结结实实栽了个跟头。 那雷州唐家,上上下下,就没一个白的。 他拿着葫芦,一个一个地收敛魂魄,收到后面,看见那对双生子的,差点连宝器都给摔了。 这样的活计,他从出生便做,以为自己什么样的死灵都见过了。 可那对双生子的魂魄,扭曲变形,尖刺丛生。 颜色,更是一团乌漆墨黑。 简直不像是人该有的样子。 他从没有见过这么丑陋的灵魂。 明明那两个人的皮囊,看起来十分的精美。 那个瞬间,阿吹想起了初次见面时,主人同他说过的话——人的肉身和魂魄,所拥有的样貌可以截然不同。 美人的皮子底下,藏着的可不一定就是个美人。 看起来样貌平平甚至丑陋的人,也可能有着绝美的魂魄。 人死以后,皮囊朽烂,魂魄化作一团光。光芒越是明亮,形态越是圆润完整,便越见得美丽动人。 若是有人的魂魄,一看便纯白又清澈,那此人生前必定是个至善之人。 不过人这种东西,生来便被七情六欲裹挟着长大,没有人的灵魂能够纯净到那种地步。 同样的,至恶之人,也很罕见。 即便以凡人律法看来罪大恶极之徒,也少有漆黑的魂魄。 不管是纯白,还是乌黑,在遇到双生子之前,阿吹都以为并不存在。他所见到的大多数人,都是灰扑扑的一团。 看着迦岚手里的葫芦,阿吹缩了缩手。 “里头装着的那对双生子,吃掉了其他人的魂魄。” “死气太重,于我有害,我拿不了。” 阿吹有些后悔,垂下了眼睛。 葫芦就是用来隔绝死气的。 他若是一早拿回去,的确什么事也没有。 “你如今还我,已经来不及了。”阿吹心烦意乱,面露苦恼。 迦岚白净修长的手指,轻轻叩了叩葫芦外壁。 葫芦黑得不见一丝杂质,仿佛天生如此。 他一边走,一边道:“你一个专收死人魂魄的器灵,怕什么死气。” 阿吹亦步亦趋地跟着,闻言悻悻道:“你以为我愿意吗?”器灵原就不是了不得的东西,只是他不想承认罢了。 像他们这样的器灵,总在接触死气,一旦器身出现裂痕,便没用了。 阿吹摸了摸自己的手。 软嫩小巧,还是小孩子的手。 他永远不会长大,将来也会以这副模样死去。 可至少现在,他还不想死。 走在昏暗的山路上,阿吹突然想起先前唐宁那句——“如果我不想死呢?” 原来,她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是这样的心情啊…… 阿吹吸了一口山风,闭上了嘴。 头顶上精神满满的朝天辫,歪在一旁,再也没能站起来。 目的地越来越近。 迦岚忽然问了一句:“这葫芦里装着的死灵,能否自己钻出来?” 阿吹怔了怔,摇摇头道:“那倒不会。”除非,有人毁了葫芦。后半句话,他没有说出口。 “你想做什么?”阿吹问。 迦岚淡淡道:“没什么,只是这葫芦你拿不了,我却可以拿。若是心情舒畅,没准我回头便帮你送回去了。” 交谈着,眼前渐渐开阔。 他们走到了一处平坦的山坡上。 不到一丈远的地方,有一棵巨大的树。 枝繁叶茂,一片葳蕤。 它看起来,还是青春年少的模样。 可时值春日,上头除了绿叶,却不见一星花蕾。 唐宁走过去,认出了树种。 这是株大得不像话的桃树。 她听见阿吹嘟哝了句,“回不去十方,你怎么可能心情舒畅……” 第027章 我只有你了 身旁人影一晃,前方古树突然变了样。 唐宁看见阿吹走了出来。 那些深深浅浅流云一样浮动的绿,尽数消失在风中。光秃秃的枝桠,虽还在张牙舞爪,但看上去已是一副老态龙钟模样。 干枯的躯体,似乎不堪一击。 阿吹将手“啪嗒”一下拍在树干上:“小爷我从不扯谎,我说通道消失了,那便是真的消失了。” “不信你自己看,这枯树又丑又脆,哪里还有什么通道?” 他用力抠着树皮,可抠了半天,只抠下来指甲盖大的一块。 倒是没他想得那么脆。 他把树皮丢给迦岚:“现在怎么办?” 这样的话,他唠唠叨叨已经问了好几遍。 唐宁望向身旁的银发少年。 他站在那,凝神看着树,许久没有出声。 阿吹等得不耐烦,拍拍手,小跑过去:“狐狸?狐狸?”他仰着头,大声叫唤,“这十方呢,你是铁定回不去了。” “要不,还是帮我把宝器送回渡灵司吧?”眼珠子一转,阿吹咬了咬手指头,“就当日行一善嘛。” 他说完,又“噔噔噔”跑来看唐宁。 “小爷我一不说谎,二不欠人人情。你们若是帮了我,我自然也会帮你们。” “到了主人面前,我帮你求求情,让他放过你,怎么样?” 唐宁站在暮色里,闻言轻轻笑起来:“你不是说你绝对不会说谎吗?” 阿吹微微别开脸:“你什么意思?” 唐宁还是笑,但笑得有些让阿吹心惊肉跳:“你现下说的话,难道不算谎言?” 雨停了。 晚风清清凉凉。 阿吹往后退开半步:“我又没说主人一定会听我的。我只是去求情,结果如何,当然要看主人。他若是愿意放过你,那自然再好不过;他若是不愿意,我也还是替你求了情。” “一码归一码,我既然求情了,就算还了你们人情,该两清才对。” “总不能……”他站在两步开外的地方,歪头看唐宁,一张脸圆鼓鼓的,“非得让我把事情给办成了吧?” 唐宁笑笑。 她如今虽然受了伤也能自己愈合,但到底不是金刚不坏。刀子砍过来,她照样会受伤,会疼痛。死而复生这种事,也不知还能不能有第二回。 如果渡灵司非得“缉拿”她的魂魄“归案”,她除了躲,的确也没有什么可做的。 说到底,她不想死只是她一个人的事。 当然不能指望阿吹。 他说得再天花乱坠,对她而言,也不过只是句谎话。 收敛心神,唐宁示意他看迦岚:“罢了,你的人情就算要欠,也不是欠给我的。” 阿吹侧身看过去,口中道:“有什么关系,欠他的不就是欠你的。你们俩,不是互相喜欢吗?” “……” 好家伙,已经从心上人变成互相喜欢了。 山坡上霎时一静。 阿炎飞到树顶,叽叽咕咕骂起来。 放屁! 什么互相喜欢! 你一个小小器灵,懂什么叫喜欢吗? 我家尊贵的小主子,除了我谁也不喜欢! 它大喊大叫,恨不得把整座山都吵醒。可风一吹,声音便散了。连阿吹都好像没有听清它在说什么,只掏掏耳朵道:“啊?什么?” 阿炎见状,气不打一处来。 你个耳背丑器灵!学人长对耳朵有什么用? 这句话,阿吹倒是听见了。 “你个连人形都幻化不出来的死妖怪!总比你没有耳朵好!” 于是一个趴在树顶上,一个站在树下,耳朵来耳朵去,大吵起来。 听得唐宁耳中嗡嗡作响,只好捂住了避去一旁。 山风里,迦岚还站在那。 银发被风吹得乱舞,他转过脸来,眼角红红的。 “唐宁……” 衣裳在风里猎猎作响。 他轻声道:“我只有你了……” “诶?”唐宁愣在原地,手还捂在耳朵上,忘记了要放下。 迦岚抬脚向她走过来。 异常俊美的少年面孔,让这一幕看上去像梦一样不真实。 他走到她面前,抓住她的手腕,把手拉下来:“我已经回不去十方……但如今的人界,除了你,我谁也不认得了。” 亲近的语气。 亲近的动作。 唐宁呼吸一轻,胸腔里的心“怦怦”乱跳。 “你先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唐心的声音在后面冷冷地响起来。 “你明明说用过了饭,便要跟我们分道扬镳,怎么如今听上去,倒像是要一直跟着我们不走了?” 唐宁从美色中醒过神,急急忙忙挥开他的手。 远远的,阿吹瞧见了,皱起眉头看阿炎:“你瞧她害羞的,这还不是互相喜欢?” 阿炎恨不能将白眼翻到天上去。 “哼!” 它从树梢上飞下来,和阿吹一起离开了枯树。 灰白色的天空,慢慢变成了青铅色。 迦岚神色淡漠地看着面前的姐弟,抬起手,慢慢舔了下自己的手指。那上面,好像还残留着唐宁的气味。 唐心的脸色一下变了。 迦岚眸色沉沉地笑了下:“你不也一样。” 唐心看着他,神情冷峻,瞳孔收缩。 迦岚的口气带着种无法形容的讥诮:“像小孩子一样,哭着喊着求她不要赶你走,非要死皮赖脸跟上来的人,难道不是你?” 听着他的话,唐心脑子里突然有个声音尖叫起来。 “唐心!” “喂!唐心!喂!喂——” 一字字,一句句,嘈杂到可怕。 他没有回应,抱着头蹲了下去。 天上的云,像一张痛苦的人脸。 唐宁看见,立刻想起了小时候。 府里的下人,都说唐心被鬼附了身,人人看见他都嫌憎不已。 叹口气,伸出手,唐宁轻轻拍了拍唐心的背。 她看向迦岚道:“虽说我可能是你这几百年来见到的第一个人,但你一个妖怪,想去哪里都容易,根本不必跟着我。” “自然,渡灵司想要我的魂魄,你也没有理由非保护我不可。” 阿吹恰好在旁听见,朝天辫一颤一颤地跳起来:“怎么没有理由?他喜欢你呀!当然要保护你!” 唐宁深深看他一眼:“你果然是泥做的。” 阿吹一愣,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说他没脑子。 他有些生气,嘟着嘴道:“认识的日子短,便不能喜欢了?一见钟情不行吗?”他眼巴巴去看迦岚。 迦岚脸上,却没有一点表情。 他看着少女黑白分明的眼睛,低低道:“哦?我装喜欢,装得不好吗?” 第028章 狗屁如意郎君 唐宁没有移开视线,声音平静地道:“不,你装得很好。” 甚至于,他根本不必装什么。 任何姑娘,被他用这样一张脸看着,说什么不要丢下我,我只有你了,都会忍不住心动。她一个眼孔浅显的俗人,当然也例外不了。 只是…… 除了宵迟,她谁也不想相信。 那个说着永远不会离开她,要一辈子将她留在家中,宁愿招赘,也不愿意将她嫁到旁人家的男人,一走就是十年。 从此是生是死,似乎都和她这个做女儿的没有干系。 母亲活着的时候,也说不会离开她,要看着她长大,长成顺遂喜乐的美人儿。再觅个如意郎君,一辈子都平安康泰。 可大人总是说话不算话。 她孤孤独独地长大,长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什么顺遂喜乐,什么平安康泰,什么狗屁如意郎君,她一概不知,一概没有见过。 像是被山间寒风吹冷了血,唐宁的口气凉了些:“狐狸。” “你想要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她席地而坐,裙摆被压在身下,脸色阴阴的,“我手无寸铁,又不会什么术法,甚至直到前几日,都还是个无法走路的废人。” “你想杀我,轻而易举。” 虽然她的伤口能愈合,连死亡也十有八九可以逃脱,但这显然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能力。 在绝对的武力面前,她仍然只是块砧板上的肉。 只是稍稍一想,唐宁便能想出几十种,让自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方法。 想要折磨一个人,太容易了。 她凝视着迦岚琥珀色的眼睛,冷漠疏淡地道:“可你只是跟着我,不想让我死。也就是说,你想要的东西,一定得我活着。” 至少,在他得到之前,她不能死。 “那天晚上,在唐家后山,你去而复返,真是因为不认路吗?” 唐宁轻轻嗤笑了声:“那么一座山,便是你不认路,还有阿炎不是吗?”她瞥了阿炎一眼,“它一个能飞的小妖怪,飞得高一些便能俯瞰山貌,还怕找不到路?” “除非,它办不到。” 唐宁收回目光,重新落在迦岚脸上。 “没有我,你们就离不开后山。” “为什么?” 暮色渐浓,唐宁长长呼出一口气。 迦岚面上波澜不惊,语气却冷冷的:“唐小姐可真是聪明。” 唐宁心不在焉地说了句“承让”。 山风吹得更冷了。 阿吹呆立在旁,半天没有再出声。 便是阿炎,也只是低低叫唤了一声,急促短暂,像是不自在。 唐宁低下头,去看身下的草。绿得发黑,看起来很坚韧。她拿食指卷起草叶,低声说道:“是因为那座山,本身便是封印吗?” “又或者说,是那口井里封印的延伸?” 嗤啦一下—— 草叶锋利的边缘,割破了指腹。 唐宁没有管它。 尖锐的疼痛涌上来。 又是一道口子。 口干舌燥。 她舔了舔嘴唇。 可唾液带来的湿润一闪而逝,很快上头就变得更加干燥。有冷风灌进嘴里,嗓子眼里火烧一般的难受。 唐宁道:“你被封印的井,是唐家的井。” “你又说你讨厌姓唐的人。” “这般说来……”唐宁松开了草叶,小小的血珠沿着叶脉,流淌进泥里,“封印你的人,多半便是姓唐的人。” “再加上,从井里出来的时候,你问我曦光帝姬死了多少年,我说我从未听说过,问你是哪朝哪代的帝姬,你想了半天,告诉我是大梁朝。” 她面上很淡地笑了一下:“我当时没有想起来,直到离开唐家,烧了那座宅子时,才想起大梁朝和唐家有什么关系。” “雷州唐家,虽然没落了,但祖上也曾煊赫过。” “六百多年前,唐氏一族,从西岭迁至雷州,便再也没有离开过。据说那时的家主,非常有才,很得圣宠。那座祖宅,便是当时的天子所赐。由此可知,如果封印你的人,的确姓唐,那十之八九便是我的先祖。” “所以,身为后人的我才能破坏封印……” 顿了顿,她继续道。 “大梁前后不过百余年,你所说的帝姬,想来不是那位天子的女儿,便是姐妹。”唐宁把手抬起来,置于眼前,白皙的手指上还带着点血痕,但被草叶割出来的口子已经没了,“你初获自由,想起来的第一个人便是帝姬。” “她一定对你很重要。” 风吹过来,睫毛掉进眼睛。 唐宁用力揉了两下,语气变得比先前迟疑了些:“难道是你引诱了帝姬,让天子震怒,才将你封印在井里?若是那样,他赐下大宅,看来也不是什么真心赏赐,多半只是想让唐家人做看门狗罢了。” 阿吹和阿炎,不知何时凑到了她身旁,一左一右盯着她,全叫她的话惊得合不拢嘴。 不远处的迦岚,却捂住脸哈哈大笑起来。 他站在风里,越笑越大声。 第029章 非我族类 银发在暮色里发光。 他移开手,露出只红红的眼睛。那里头的瞳孔,已经不是人的样子。 阿吹望见,惊呼起来:“狐狸!你要吃了她吗?” 竖瞳总是带着种让人悚然的邪恶意味。 即便是阿吹,盯着那样的眼睛看,也忍不住觉得背上发毛。他退避到唐宁身后,小心翼翼拿手指头戳她:“你看看你,他要装喜欢,你便让他装嘛,何苦要拆穿他?” “现在惹了他生气,回头连累我,可如何是好?”小孩子软乎乎的手指,伴随着话音,一下一下点在少女单薄的肩背上,“呐……虽然你死了,对我只有好处,但万一他吃饱了便不想动弹,那宝器怎么办?” 再拖一拖,送回去了,恐怕也要挨骂。 阿吹皱起鼻子,压低声音道:“快说你喜欢他!让他不要生气!” 说罢,见唐宁不吭声,他又连忙收回手去找边上的唐心:“你倒是劝劝你二姐呀!” 唐心坐在地上,闻言猛地抬起头,眼神像冰冷的刀子,锐利地划过阿吹的骨头。 阿吹不由得向后退去。 人的眼神,原来也可以这么可怕吗? 他忽然想起葫芦里装着的双生子。这家人,一个两个,好像都不太对劲。他抿着嘴,退到远处。 迦岚已经不笑了。 “你说的没错,唐家后山,的确也是封印的一部分。” 时移世易,物是人非。 山貌变了,林子变了,山下的宅子也变了。他记得的那些人和事,都被时光吞噬得一干二净。可山上的封印,却还在。 虽然封印的力量已经日渐薄弱,但对现在的他来说,就算是那样苟延残喘的封印,也依然可以困住他。 六百多年的岁月,并没能让他变成更强大的妖。 和那道封印一样,他的妖力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已经令他连十二个时辰保持完全的人样都做不到。 虽然脱离封印,恢复自由以后,被封印压制的力量略有恢复,但如今的他,甚至还不如幼年时。 只是让一直在他身体里沉睡的阿炎醒来,都已大费工夫。 换做以前,根本无从想象。 被囚禁在黑暗里的他,想要让自己和阿炎活下去,仅靠那点残存的妖力,每一刻都像是拼命。 如果唐宁没有出现……他还能支撑多久? 也许,妖力耗尽之前,他就会先疯了吧? 无穷无尽的寂寞,比那一天发生的事还要可怕上百倍。 他再也不想回到那片黑暗里了。 走过去,弯下腰,他贴近唐宁,盯着她道:“那个男人,叫唐律知。” 意气风发的中年男人,手握大权,一心一意想要重建镇邪司。所有的妖怪,在他看来,都是该杀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妖这种东西,根本不必分什么善恶。 十方的妖,只是存在,便是大恶。 迦岚直到现在,还能想起他那张堆笑的脸。 “对不住了小公子,谁让你生下来便是妖怪呢。” 他儒雅清隽的面孔上,带着再温和有礼不过的笑容,可嘴里说的话,每个字都带着血。 “既然生而为妖,就该老老实实做你的妖,为什么要装模作样做人呢?” “妖就是妖,不管你看起来再怎么像人,你也不可能真的变成人。说人话,穿人的衣裳,吃人的食物,只会让你看起来滑稽又可笑。” “小公子,不要妄想变成人。” “我杀你,乃是超度你。若有来世,你再好好投胎做个人吧。” “不过,真是可惜呀。”他在阳光下眯起眼睛,露出微笑,“我听说,十方的妖怪没有转世轮回,死了便是死了,再也不会有什么下辈子。” “你瞧瞧,妖怪这种该死的东西,生下来是妖,死的时候是妖,就连死了以后也别想变成人。” “真是有趣啊。” 他拿着根鞭子,甩得啪啪作响。 迦岚敢肯定,那个时候的他,是真心想要杀了自己的。 可不知为什么,事到临头,他转身出去,回来以后便决定留他一命,改为封印。明明一脸都是不情愿,但他还是没有下杀手。 他迎着光,叹口气,封上了井。 阳光被隔绝在封印外。 迦岚听见的最后一句话,是他用略显遗憾的口气说的——“狐妖果然是最讨厌的妖怪啊……” 那之后,除了黑暗便是寂静。 他整日混混沌沌,很多事,很多人,都想不太起来了。 可唐律知说过的那些话,和他说出这些话时脸上的神情,还是经常从记忆的深海里浮上来。 回忆中的阳光,都早已变得黯淡失色。 男人脸上的笑容,却依然明亮又清晰。 就好像一切都是昨日才发生的事。 迦岚定定看着唐宁,一字一顿地将唐律知三个字,又说了一遍。 戒律的律。 知情的知。 那个姓唐名律知的大梁人,是个天生的除妖师。 天色越来越暗,迦岚在风里冷笑:“唐家祖上,被赏赐了宅邸的人,就是他吧?” 第030章 少主 虽然是疑问的口气,但他面上神色冷凝,并不见一丝疑虑。因为答案,早在他遇见她的那一刻,就已经显而易见。 那种迷醉的香气,令人头晕目眩。 她身上的气味,很像那个男人。尽管并不完全一样,但十分的接近和相似。 迦岚眼中又露出了那种看食物的神情。 本能和獠牙,在这一刻印证了唐律知的话。 妖就是妖,不管多努力,多想要变成人,都不可能成功。 他直起身,目光望向远处,脸上是放弃了掩饰的讥嘲。笑自己,笑命运,笑这场不可避免的对峙。 “唐宁。” 他声音低低地道:“告诉我,唐律知的尸体埋在哪里。” 唐宁闻言蹙起眉头:“那位先祖,的确叫律知,但族中记载,他生前是个文官。所谓有才,也不过就是诗写得好,字写得美罢了。” “这样的人,真是封印你的人吗?” 她仰面看他,但少年脸上平平静静,一派笃定。 唐宁心中有了数:“如果真是他,那便证明唐家族里的记录,全是假的。”什么文弱书生,不善拳脚骑射,通通都是假象。 她从地上站起来,面向他道:“不过,你想要的东西若是他的尸体,那恐怕要失望了。” “唐家旧日祖坟,位于南郊,百年前一场暴雨,引发了洪灾,不管是烂光了的尸骨,还是新鲜的棺木,全叫大水冲了个干净。” “如今的祖坟地里,摆的全是衣冠冢。” 唐宁仔细看他的表情:“不管你是想要挖出他的尸骨鞭挞一顿,还是疑心他的陪葬品里有你想要的东西,好去取回来,现下都办不到了。” 数百年前的古人,要不是她行走不便,日夜窝在屋子里,除了念书还是念书,什么都看,怕是也不会记得“唐律知”三个字。 但她不明白,族里的记载,为什么要作假? 这几百年来,唐家上下,也从来没有人说过什么除妖的事。 她转头看了看唐心。 唐心摇摇头:“唐家祖上,入仕,经商,样样都有,可封印妖怪……”凤目微敛,他声音淡淡地道,“绝对没有过记载。” 这世上,原本就不应该有什么妖怪,更不必说除妖。 唐心看向迦岚。 迦岚忽然嗤笑了声:“说来也奇,你们虽是姐弟,但生得可一点也不像。”唐律知的血脉,好像只留给了唐宁一人。 他面上恢复如常,笑微微,眼睛也变回了先前的琥珀色。 唐心看着他的眼睛,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起。 迦岚瞥见了,却当没看见,只移开视线道:“你们那位了不得的先祖,偷了我一件很重要的东西。” “重要的东西,莫非……”他话音未落,唐宁已经接了上去,“是你的妖力?” 在场诸人,皆惊讶地望向她。 尤其是阿炎,变得鼓鼓囊囊的,牢牢跟着她不放。 一旁的阿吹,则用小肉手摸着下巴,上下打量唐宁。一个白日里尚且不知十方为何物的凡人,才听这么几句话,便能猜到关窍吗? 阿吹有些不敢相信。 他就没有见过比他更聪明的人…… 这连他都还没有想到的事,她一个才活了十几年的小丫头,是怎么想到的? 不过,她的猜测要是真的,那这只狐狸,原本到底该有多强?忖度着,阿吹悄悄地将目光移到迦岚身上。 迦岚在笑,笑得极其开心。 “是啊,我的妖力。” “他一边嚷嚷妖怪都该死,一边却要夺走我的力量,你说,这样的人,还算人吗?” 见他承认,阿吹瞪起了眼睛。 迦岚往悬崖边退了几步。 凛冽的山风,仿佛要将他吹下去。 他张开手,衣袖像羽翼一样展开。 呼呼呼——狂风大作—— 他的声音渐渐缥缈起来:“是我的东西,我早晚要拿回来。” 从今往后,他再也不会妄想变成人了。学人说话,像人一样行事,果然是可笑至极的事。他是十方的妖怪,是罗浮山的主人…… 想到“主人”二字,心脏突然一阵抽痛。 他收回手,捂住心口,眼神逐渐悲恸。 是了。 如果可以,他宁愿一辈子,都只做他的少主。 空中火光一闪。 小主子,小主子。 阿炎飞过来,落在他肩上,轻轻呜咽起来。 它仍然固执地只叫他小主子。 它的迦岚大人,应该永远是无忧无虑的小狐狸才对。 呜呜咽咽的哭声,没有眼泪,却听上去比什么都要来得伤心难过。 站在这里,望着那棵枯萎的古树,十方好像就在咫尺远的地方,只要他们伸出手,就可以触碰到。但山风凛凛,每一声呼啸都在告诉他们,故乡是个回不去的远方。 这咫尺般的距离,是不能跨越的天堑。 不会流泪的阿炎,发出温柔的光芒。 第031章 血脉相连 那个时候,没能陪着小主人,是它最后悔的事。 如若时光可以倒流,它一定不会睡着。它会陪着他,告诉他即便主人不在了,罗浮山也不会有任何变化。到了春日,花开遍野,十方罗浮山依然是那个美得让人生羡的地方。 终有一日,他们会穿过黑暗,回到故土。 它的小主子,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打开通道,即使是杀光这天下的人,也无所谓。 因为人,本来就是他们最讨厌的东西。它永远不会再喜欢凡人,尤其是姓唐的人。目光落在唐宁身上,它渐渐不再哭泣。 “还我!” “快还我!” 阿炎吐字清晰地叫起来。 可唐宁纵然想还,也还不了。就算猜出了迦岚想要的东西,也改变不了她什么都不知道的现实。 那天夜里,在画舫上,迦岚沉沉睡去。 她看着他,心里便隐隐约约有所察觉,他状态不佳,精疲力尽,一看便很虚弱。天亮以后,他们在农家小院里遇见阿吹。阿吹说的那些话,又加深了她的怀疑。 ——妖力强盛的大妖怪,可以一直保持人的样子,和人看起来没有一点区别。 他觉得迦岚露出狐狸尾巴,是不够强大的证据。 但阿炎听了他的话,是那样生气。 唐宁因此肯定,狐狸至少曾经强大过,而且是一种让她无法想象的强盛。因为即便看起来很虚弱,他仍然大部分时候都能维持人身。 阿吹在他跟前,更是毫无反手之力。 可妖的力量,这种谁也没见过的东西,从妖怪身上剥夺下来以后,要怎么保存? 唐宁迎风而立,想起那段无法站立行走的岁月。她突然康复的腿脚,受了伤也能自己愈合的身体,是不是……借用了他的力量? 但念头一闪而过,转瞬便散在风里。 如果是那样,他不会发现不了。他的妖力,要是真在她的身体里,他不可能让她活着。一具容器而已,杀了她,夺回力量,应该是他恢复自由以后最想做的事。 唐宁思量着,望向崖边的人:“雷州唐家,如今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嘴角露出一抹讥笑,她用自嘲的口气说着事实,“偏偏我们姐弟俩,是整个唐家最不受喜欢的人。” “就算你的妖力,真藏在唐家人手里,有人一直知道下落,那个人也绝对不会是我们。” 当然,她也不认为大伯父和冯氏会知道。 至于双生子,如果知情,怎么可能不拿出来炫耀? 那可是妖怪的力量。 声音渐渐变低,唐宁道:“你若是想要挖开唐家祖坟一探究竟,我马上可以给你带路,但说实话,我不认为那里头会有你想要的东西。”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点点响亮起来。 阿炎还在叫,“快还给我——” 越说越是完整流畅的人话,听上去是如此的愤怒。 唐宁和迦岚对视一眼,忽然,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道:“唐律知,不一定就死了。” 太平盛世下,普普通通的凡人,能活上一百岁,已是了不得的长寿。便是只活到七老八十,耄耋之年,也并不多见。 没有人可以一活几百岁。 但唐宁那位先祖,显然不是普通人。 他能降妖,能夺走妖怪的力量,多活几年,似乎也不离奇。 更何况,还有唐宁。 死而复生的她,是他血脉相连的后代。既然她可以死而复生,谁敢保证,他就一定不可以? 也许直到六百多年后的今天,他依然还好好地活着。 族中记录,既能在他的生平上作假,那旁的东西,乃至生死,再多虚构两笔,又有什么奇怪。 唐宁转过身,看向阿吹。 唇红齿白的黑衣小童,听见他们俩的话,早已将眉毛紧紧拧起:“不可能,没有人可以活上六百岁。” 可嘟囔着,他看看唐宁,又不敢如此断定。 “不过……既是你的先祖,还真说不好。” 摇了摇头,他伸手扶住自己头顶上的朝天辫,皱着眉道:“但是你们想啊,凡人死后,必经渡灵司。只要生死册上有他的名字,那他就一定会死。” 瞄瞄唐宁,他把手放下来,口气冷硬了些:“就算今日不死,明日也不死,但他总有一天是要去归墟的。” “虽说六百多年前,还没有我,可我在渡灵司中当差,少说也有一百来年了。如果他一直没有被抓回渡灵司,那渡灵司中一定会有记载,我不可能没有听说过他。” 阿吹背着手,摆出大人模样:“依我看,那什么唐律知,铁定已经死了。” 因为依他看,唐宁早晚也是要死的。 天命之下,谁也逃不掉,不过时间而已。 他原地踱步,念叨起来:“好了好了,一个死人,你们就不要再多想了,还是快些和我一道将宝器送回去吧。” 天黑以后,他精神大振,没准又能触碰宝器了。 如是想着,阿吹走向迦岚,摊开手,谄媚地笑起来:“狐狸,你再把宝器给我看看。” 迦岚盯着他的眼睛。 黑亮黑亮的大眼睛,倒真是一副不会说谎的模样。 他拿出葫芦,手一扬,停在悬崖外:“翻出生死册,找出唐律知的名字给我看。” 阿吹慌里慌张扑到崖边:“你你你——小心些!”虽说宝器不是凡物,摔下山应该也破不了,但这种事谁也没有干过,万一呢? 阿吹骇得要死,连忙掏出生死册,翻得哗哗作响:“翻什么翻!都告诉你了,这册子不是正册!我就是翻破了,也翻不到六百多年前的名字啊!” 他把册子丢到迦岚脚边:“你自己翻!随便你翻!想怎么翻就怎么翻!” 迦岚没有将手收回,也没有去捡地上的册子,只看着他道:“正册在哪?” 阿吹大惊失色:“你一个妖怪,正册岂能给你看!” 第032章 虚空之眼 迦岚作势要松手,墨色小葫芦在风里颤巍巍地晃动起来。 阿吹连忙道:“别别别——算我求求你了——” 可迦岚不为所动,任他如何心急如焚,泪如雨下,都是一副冷漠模样。 阿吹又气又怕,哇哇大叫:“你个死狐狸!就知道拿宝器胁迫我!”他在渡灵司中,一向受人敬重,何尝受过这样的气。 “我就算告诉了你,你又能怎么样?你可……可真是气死我了!”脚下一滑,阿吹跌坐在地上,伸手抱住迦岚的腿,“那正册,便是我也看不到,何况你。” 他把眼泪擦在迦岚裤管上:“当然,你非得知道,我也奈何不了你。告诉你就告诉你吧,正册一直在渡灵司中,但你就算去了,也不可能看到。” “我家主人法力通天,绝非你一个小小妖怪可以匹敌。” 眼角上挂着的泪珠晶莹剔透,被他一把抹去:“劝你还是死心算了,不要以为拿我当质子,渡灵司便会将正册拱手奉给你。” 迦岚垂眸看他:“你还不配当质子。” “什么?”阿吹不敢置信,“你竟然敢说我不配?” 迦岚收回手,将葫芦扣在他脑门上。 “啊”的一声,阿吹跳开去:“你个没心没肺,冷血无情的死狐狸!” 迦岚抓着葫芦,笑了笑:“不是你自己求我,让我把宝器拿给你看的吗?” “我眼睛又没长脑门上!”阿吹捂着额头,在风里大骂,骂了半天嗓子一痒,他大声咳嗽起来,“咳咳、咳……算了,懒得管你,你要寻死,我又有什么办法……” 左右他想看正册,就非去渡灵司不可。既然要去,宝器也就不用发愁了。 阿吹在心里飞快地盘算,等到了渡灵司,看他怎么收拾这群人。他双手叉着腰,挺起肉乎乎的小胸膛:“走不走?领你去看正册。” 至于到底能不能看到,可不归他管。 山上风大,吹散了阿吹的头发,朝天辫开成一朵花,红绳便是坠落的花蕊。 他伸手抓了两把,却没能绑回去,哭丧着一张脸来看唐宁。 水汪汪的眼睛,可怜兮兮的小孩儿。 唐宁只好叹口气,上前去替他扎好:“如何?” “看不出来,你手倒是挺巧。” “看不出来你为什么要看我,怎么不让狐狸给你扎辫子。” 阿吹面露嫌弃:“不说他了,说说正经事儿吧。”他一一看过在场几人,最后目光停在唐心身上。 “这人吧,终其一生,免不了都要去一趟渡灵司,但这去的都是死人。活人进去了,死是死不了,但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我可说不好。” 他盯着唐心,话却是同迦岚说的:“若是主人发火,我可不会替你们出头。” 迦岚还是那副模样,笑微微地道:“就你,出不出头,想来也没有什么分别。” 阿吹闻言,气鼓鼓地在虚空中拉出一道红光。 要不是这扇门,只进不能出,他早就回去搬救兵了。 他伸出手,将红光往两边拉开。虚空中,仿佛睁开了一只巨大的眼睛,里头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阿吹站在裂口边上,招呼他们:“来来来,排好队,一个一个往里走。” 软软糯糯的小孩子声音,突然变得欢快起来。 阿炎看看他,飞到他头顶上,准备跟着他一道行动。 迦岚则看着唐宁姐弟:“两位先请?” 唐宁摆摆手:“客气了客气了,还是你们先吧。” “这可不行。”迦岚脸上在笑,眼神却很冷,“我们先走,你还能不跑?”她先前跟上来,可是因为不想去渡灵司,现下眼看就要羊落虎口,焉能情愿? “虽说,你跑了也没用。他回去一报,见他无能,渡灵司另派人来替他,你说会是比他厉害的,还是比他厉害得多的?到那时,你不想死又能怎么样?” 阿吹就立在两步开外,听见他的话,不满意地道:“你什么意思?我可是渡灵司里一等一的厉害,要你胡说八道。” 门边,阿炎捂住了他的嘴。 两个人又闹腾起来。 迦岚走过去,朝里头看一眼,转过半张脸来:“唐心,你先进去。”少年郎的侧颜,冷意渐消,眼神却带着种让人无法说不的威压。 唐宁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唐心去了,她怎么可能不去。 理理衣裙,她正色道:“那本生死册,迦岚大人若是真的见到了,能否顺手帮我查两个人?” 虽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在他面前根本没有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但话到嘴边,想说便说了。 “不用多,就两个,而且那俩人全和唐家有关。” 她抬脚向前,走到那只红光闪闪的巨眼前,站定了面向他道:“唐霂,许思,是我的父母。” 她想要知道父亲是死是活,想要知道母亲又是如何去世的。 突然暴毙这种事,她小时不信,如今长大了,便更是不信。除非,生死册上母亲的名字后面,的确写着暴毙二字。 那么,即便她不愿意相信,也不得不认命。 唐宁抓住裙子,抬起脚。 迦岚看着她,点了下头。 少女身影没入黑暗。 唐心毫不犹豫,立即便跟了上去。 阿吹在旁小声催促:“快点快点,磨磨蹭蹭,小爷我都要给你们累坏了……”他大口吸气,用下巴示意迦岚快走,一面自己也急急跟上。 转眼,一阵风过,红色的光芒像是被夜色抹去,碎成齑粉,四散在空中。 唐宁眼前已是一片明亮。 她转过身,向上看,门匾上龙飞凤舞地写着“谢府”二字。这宅子,坐落于闹市中心,周围却一个人也没有。 她皱了下眉头。 黑夜和白昼的界限,突然变得很模糊。 头顶上阳光明媚,照在身上,却冷冷的像是月色。 前方大门洞开,仿佛一张巨口。有谁在悄悄地说话,越说越是响亮。唐宁皱眉看过去,看见了阿吹。黑衣的小童子,长着圆圆胖胖的脸,木呆呆地从门后露出半张脸。 眼神,却像是第一次见她。 唐宁愣了愣,发现眼前这个阿吹,头上没有她刚扎的朝天辫。 第033章 渡灵司 身后传来脚步声,有人在唤她——“二姐!” 唐宁回过神,后退一步。 门内的阿吹突然瞪着眼睛大喊起来:“活、活人!有活人!” “不过就是两个人,叫什么!”伴随着话音,她身后窜出去个黑色人影。被红绳绑得紧紧的朝天辫在唐宁眼前乱晃,阿吹一双肉手捂在门后的小童脸上,“再叫我就拔了你的舌头!” “听见没有?”他口气恶狠狠的,将那个和他生得一模一样的小童子推到门背后。 唐宁听见“呜呜”两声,也不知道那孩子是害怕还是生气,两个人好像打了一架。厚重的朱漆大门被撞得“哐哐”作响,好半天,才有半根朝天辫从门缝里挤出来:“进来吧。” 唐宁踏过门槛进去一看,脸上挂彩的黑衣小童,很高兴的样子。 他摇头晃脑,一蹦一跳地在前面领路。 唐宁先前瞧见的那孩子,则抱头蹲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像尊石雕。见他们走过去,他也不吭声,只将头低得更下了些。 直到迦岚掏出葫芦,他才猛地将脸抬起,吃惊地望向他们。 原本漆黑如墨的葫芦,进了这古怪的宅子以后,外壁又开始慢慢变绿。稀薄冷淡的日光,一掠过那片绿,上头便发出粼粼波光。小小的葫芦,仿佛一汪春水。 阿吹的脚步越来越轻快。 渡灵司,可是他的地盘。 他一下跳到栏杆上,高高站起,踮着小脚得意地道:“怎么样?里头看起来和外边一点也不像吧?” 玉做的栏杆,在他脚下散发出温润的光泽。 长廊外,则有大片盛开的龙爪花。光秃秃的枝干,顶着艳丽的红花,从唐宁一行人所在的位置放眼望去,血海般惊人,一眼根本望不到尽头。 这宅子,竟然有这么大。 明明从外头看,又小又破,连墙壁都脱皮裂了缝。可里头,金碧辉煌,比唐家祖宅还要大上许多。 也难怪阿吹摆出这样一张得意面孔:“还不快谢谢我!这样的好地方,若没有我,你们哪里进的来?” 言语间,狂气四溢。 他好像已经完全忘了,自己先前是如何哭哭啼啼,央求迦岚把葫芦还给他的。 “你们看!你们看!”他突然激动起来,伸长手,用力一挥,指向花海深处,“他们见了我,是不是都恭恭敬敬的?我说我是渡灵司中一等一的厉害人物,死狐狸还不信我!” 红色的花海里,不知何时聚起了一群人。 看身量,都是矮矮的模样,好像全是小孩子。 窸窸窣窣,花海朝两边分散。 他们三三两两地靠近过来。 唐宁终于看清了这群孩子的脸。 头皮猛地一炸,她连忙看向阿吹。 果然,全是阿吹! 廊外的这群小孩子,穿着和他一样的黑衣裳,长着一样的大圆脸。除了那根朝天辫,每一个,都看起来和他毫无二致。 那个才进门就被阿吹打了一顿的小童子,也从长廊另一头走了过来。 唐宁看得毛骨悚然,阿吹却还在得意洋洋。 “这都是我的手下!怎么样?厉害吧!” 话音未落,突然,有个黑衣小童冲上来,一把抓住他的小脚。 “呀”的一声,阿吹掉进花海,被盛放的龙爪花盖了满脸。其他小童子见状,立刻一股脑拥上去,将他严严实实按在地上。 “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他尖叫起来。 黑衣小童子们扑上去,将他暴打了一顿。 “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阿吹就地乱滚,滚得浑身都是花汁。 唐宁站在廊下,忍不住感慨:“还真是厉害……” 鼻青脸肿的阿吹,抓住栏杆,从花海里爬上来:“笑什么!” 阿炎嘴里立即发出更响亮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哈!” 阿吹瘫坐在地上,扭头朝廊外看:“你们一个个,全胆肥了啊,竟然敢打我……”像是没力气,他越说声音越轻,泪珠子又落雨一样滚出来。 花海里的黑衣小童们,全仰着头,一脸鄙夷地看他。 他抽抽搭搭,绞着手指头,嘟哝道:“我要去告诉主人……” 可他带了这么一群人回来,主人一定不高兴,根本不会为他出头吧?而且——看看廊外众人,阿吹突然悲从心来——“你们都欺负我!” 黑衣小童子们闻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唐宁这才发现,这群小童虽然生得和阿吹很像,但仔细看去,每个人都还是有些不一样。这个眼睛大一点,那个身量稍高一些,甚至还有个没头发的。人群里光溜溜的圆脑袋,看起来十分显眼。 不过这群孩子,似乎都不会说话。 阿吹一个人叫唤了半天,还是无人搭腔。 只有唐宁进门前见到的那个童子,站得远远的,小心翼翼道:“明明是你天天欺负人。” “我怎么欺负人了?”阿吹大哭,“你污蔑我!” 头上梳着两个小髻子的黑衣小童往前走了一步:“你方才一进门就打我,还不是欺负人?” “平日主人安排你做的差事,你也总是偷懒,除了去外头办差,渡灵司里的活计你一概不想做,难道不是欺负人?” 他越说越生气,一张圆脸涨得通红:“每次回来,你都将宝器随手一丢就跑去吃什么翡翠烧卖,我们难道不想吃吗?” “谁在归墟入口当值,谁就要替你善后,不算你欺负人?” 阿吹叫他训的连哭也忘了继续,只支支吾吾地道:“你、你们也没说想吃啊……” 黑衣小童子捏着拳头,突然看向迦岚:“还有这一回,你一去多时就不说了,怎么连宝器都给了别人?”声音颤抖,他又悄悄打量了一眼唐心,“还把活人带进来!” “叫主人知道了,怎么收场?” “收场?”花海外,突然出现了一张宽大的椅子。紫檀木的颜色,深得发黑,叫周围繁花一衬,愈见得沉甸甸。 微风轻轻吹拂。 那份沉重上,歪坐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人。 他抬起头,玄色衣袍映得他面白如雪:“阿吹,你又闯了什么祸?” 第034章 无能的神明 阿吹闻声,脸皮一僵,将身体牢牢藏在玉做的栏杆后。 风在吹,花在响,他蜷缩着,向众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可气汹汹的黑衣小童子,显然没有放过他的打算。 “无常大人!阿吹弄丢了宝器,还带了奇怪的东西回来!”他朗声禀报,一面上前去拽阿吹,“你方才不是还很得意吗?现下躲起来做什么?” 阿吹抱着头,生根在地上,死活不肯站起来。 两个生得一般无二的小童又滚做一团。 远处宽椅上的男人,已经起身步入花海。鲜红色的龙爪花,在他脚边小心地散开。他穿着一身的黑,头发、眼睛都跟衣裳一样黑得惊人。 那双眼睛,幽深得仿佛没有底。 他穿过花海,缓步走过来:“你们两个,成日的闹,是想和死灵一起去归墟过日子吗?” 听见“归墟”二字,两个小童连忙松开对方,从地上爬起来:“不不不,无常大人,我们谁也不想去!” 归墟之中,只有无边无际的混沌。时间不会流动,黑暗不会消失,没有人可以在里头保持清醒。即便他们生来便是器灵,也受不了归墟那样的地方。 阿吹犹犹豫豫地道:“无常大人,原不是我弄丢了宝器,是被他们给抢走的。”他伸出根短短的食指,点了点迦岚。 “您仔细看看,他可是十方来的狐妖……” 花海中的男人突然停下了脚步。 “狐妖?十方来的狐妖?”他的脸色变得有些奇怪,“难道是罗浮山的狐狸?” 迦岚拿着碧绿的小葫芦,站在廊下,遥遥看他:“我倒不知道罗浮山的狐狸这般有名,连渡灵司的神明大人都听说过。” 被黑衣小童子们唤作无常的谢玄,已不知有多少年没有听见过“神明”两个字。 像他和山鬼那样的神,虽然还担着个“神”字,但生来力量微薄,永世困于人界,根本算不得什么真正的神明。 这只狐狸,喊他神明大人,摆明了是嘲笑。 谢玄立在花海中,盯着迦岚,声音冷冷地道:“十方罗浮山的狐狸,谁不知道?那位老饕,不就出自罗浮山吗?” “留在十方吃妖怪,来了人界便四处吃人,就连你口中的神明大人,也不过是他嘴里的肉罢了。” 山鬼都吃,还叫什么狐狸? 谢玄停在原地,没有继续向前走。 那张紫檀木的椅子,突然到了他身后。 他坐下去,又成了先前那副懒懒散散的模样:“十方和人界的通道早没了,你若真是从十方来的,那少说也在人界逗留了六七百年。” “那么人界当年那场惨祸,你不会不知道吧?” 白惨惨的日光,照耀在鲜血般的龙爪花上。 他靠在椅背上,手指轻轻叩击着扶手:“罗浮山来的狐狸,一夜之间屠戮了数千人。满城鲜血,被大雨冲刷了足足三日,仍未彻底消去。” “那股子血腥味,在城中盘旋了数月,风一吹还是会冒出来。” “直到现在,我都记得,那只狐狸被罗浮山来的小妖怪们称为少主。”他定定看着迦岚。 站在迦岚身旁不远的两个黑衣小童子见状,立刻对视一眼,翻过栏杆,冲进了花海。 红色的龙爪花一丛丛倒下去。 两个小孩子,一前一后扑到那张紫檀木的椅子下。 阿吹仰着头,浑身都是汗:“无常大人!您一定打得过他是不是?”这死狐狸,明明看起来不怎么厉害,怎么叫主人一说,就变得那样吓人? 阿吹哆哆嗦嗦,抱着椅子腿不放。 谢玄抬手敲了敲他的脑袋:“知道他是妖,为何还要带他进来?” 阿吹欲哭无泪,好像先前哭得太多,这会眼泪都流干了。他瘪着嘴,飞快指指长廊下的人:“都怪那个女孩子!生死册上的她,明明死了,可您看,她还好好地站在那!” “我想着带她的魂魄一道回来,哪知她身边跟了只死狐狸……” 谢玄闻言,眉头紧紧皱起来。 廊下的唐宁,神色微变,往边上站了站。虽然她站在哪,都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可若是一动不动站着给他看,总好像有些不对劲。 好在谢玄看她两眼,便将视线重新落在了迦岚身上。 比起该死却没有死的她,显然还是罗浮山来的狐狸更要紧些。 他咳嗽两声,压低了声线同阿吹道:“你去,你自己带进来的人,你去赶走。” 阿吹坐在地上,顶着张青青紫紫的脸,难以置信地看他:“您、您说什么?” 谢玄抬起手,广袖掩去面上神情,声音更低沉了些:“把宝器拿回来,留下那个女孩子,其他人全赶走。渡灵司里可不留妖怪和活人。” 阿吹大睁着眼睛:“您看我的样子,像是打得过他吗?” 谢玄沉默了一瞬:“我不管。” “……” 阿吹松开手,从地上站起来,将脚边的龙爪花踩得稀烂。 他就知道! 这老东西不成器,除了吓唬他,一点用也没有! 他要不知道那死狐狸是什么凶残的大妖怪便罢了,但刚才狐狸边上那团蓝幽幽的蠢火,分明叫出过小主子。 而且老东西说了一通,那死狐狸一句也没有反驳。 可见是默认了! 他一个小小的器灵,怎么对付大妖怪?要是对付得了,他先前就把宝器夺回来了好不好?阿吹一口闷气直涌天灵盖:“那我也不管了!” 谢玄放下手,露出袖后英俊的脸:“你闯的祸,你不管谁管?” 阿吹就地一坐,伸手叉腰:“反正这是你的渡灵司,不是我的。他来渡灵司,原本就是要找你,又不是为我来的!” 越想越恼火,阿吹破罐子破摔,连“您”也不说了。 “你既然想让我去送死,那我就当没有你这个主人,哼!” 谢玄直起身,冷眼看他:“什么意思?他又不认得我,找我干什么?” 一听,知道自己说漏了嘴。 阿吹顿时有些心虚,口气弱了些:“他想看看生死册……” 谢玄揪住阿吹的耳朵:“啊?你再说一遍,让我好好听听,到底是不是我听错了。” 话音落下,宅子上空的风突然变大。 谢玄抬眼,看见迦岚已经走入花海。 第035章 我要住下来 秾艳的红花一株株歪倒在地。 他踩踏在上面,脸上表情看不出一点喜怒。阳光照耀下,头发和眼睛的颜色似乎都变得更浅了。 谢玄重新落座,挽起袖子,摆出端正姿态:“我不知道这蠢货都同你说了些什么,但生死册绝不是你可以看的东西。” “十方和人界的恩恩怨怨,同渡灵司可没有什么干系。你想从上头找人,无异于白日做梦。便是我愿意将生死册交给你,你也看不到上面所记载的内容。” 迦岚走到椅子前,抓住扶手,逼近他:“我看得到看不到有什么要紧,只要你能看见,就可以了。” 谢玄将背紧紧贴在镂空雕花的椅背上:“我看得见,难道便非要告诉你?” 迦岚勾起唇角,松开手往后站:“无常大人若是不想说,当然可以不说,反正我又不能杀了你。” 谢玄坐得端端正正,面色也跟着凝重起来:“我不说,你当然不能杀我。杀了我,谁来告诉你想知道的东西。” “但我一旦说了,你便没有理由不杀我了,不是吗?左右罗浮山的狐狸,根本不将我这样的神明放在眼里。” 谢玄脸色沉沉。 迦岚却一副轻松模样:“弱小的神明,当然不必放在眼中。” 渡灵司的无常,说是神明,但看起来连妖怪都不如。虽然现在的他,虚弱无能,可真打起来,想打个平手,应当并不难。 他在花海中微笑,笑得异常刺目。 谢玄有些眼疼:“死狐狸,你不要小瞧我。” 迦岚歪头看他,琉璃般的眸子映出血泊一样的花海:“九重天的神明,照规矩,越是强大,便越是冷酷无情。你这模样,果然不太像个神。” 神明,无情无欲,没有喜恶。 会生气的神,便不像神。 迦岚目光冷冷地道:“无常大人既然不想承认自己的无能,那不如干脆来打一架?看看到底是我小瞧了你,还是你真的无用。” 谢玄闻言嘴角一抽:“那只杀人如麻的狐狸,果然是你吧?话还没说两句便要打要杀,谁要陪你胡闹!快给我从渡灵司出去,再也不要回来!” “来者是客。” “这是该你说的话吗?”谢玄站起身,拔高音量,“阿吹!既然是客,那还不快点送客!” 阿吹战战兢兢:“宝、宝器怎么办?” 迦岚把葫芦一把抛给他:“我要住下来。” “什么?”谢玄原就新雪一样的面孔,又白两分。 迦岚越过阿吹,径直走到紫檀木的椅子前,伸手推开谢玄,自如地坐上去:“那两人,也要住下。” 谢玄看一眼廊下,额角青筋直跳:“谁答应让你住下了?” 迦岚靠在扶手上,托腮仰头,望着他道:“我答应的。” 谢玄瞠目结舌:“你就算住下,我也不会告诉你,有什么用?” 迦岚闭上了眼睛。 日光照在他脸上,一张少年脸庞漂亮得不可思议。他不再接话,只坐在那不动,好像这张椅子原本就是属于他的。 谢玄没有血色的脸,终于有了颜色。 阿吹急得大叫:“狐狸!干什么呀你!还不快点起来!”他家主人的宝座,也是区区一个妖怪可以坐的?可话说出口,想到自家主人怕是连个妖怪也打不过,他立刻失去了底气。 忍了又忍,阿吹还是没忍住,贴近了谢玄小声道:“无常大人,要不……要不还是把他想知道的事,告诉他吧?” 谢玄一巴掌将他头上的朝天辫摁下去:“说的什么胡话,那样的东西也是能轻易告诉妖怪的吗?” 他抓着阿吹,冷笑道:“想住,就住吧,看谁熬得过谁。” 论寿命,一个妖怪,再长寿,也不可能比他活得久。 谢玄转身,拂袖离去,身后呼啦啦跟了一群黑衣小童子。 迦岚身下的紫檀宽椅,突然一阵烟似地消失不见。 周围安静下来,连满地的龙爪花也不再发出响声。宅子上空的风,似乎凝滞了。他重新回到廊下,口气漫然地道:“不用想着溜走,这宅子没渡灵司的人带着,你们俩谁也不可能走出去。” 唐宁默然,一路走来一路留心,不必他说,她也发现了渡灵司的古怪。 他们来时的路,早就不在原来的地方,是以就算她能找到路走回去,那扇朱漆大门恐怕也不会在原处等待。 然而住在这里? 这可不是给人住的地方。 她抬头看向廊外,天空是种沉闷发暗的蓝,和朦胧的阳光看起来一样的不真实。那种暗淡,像风吹雨打后褪了色的彩画。 唐宁从未见过这样的天色。 比起来,阿炎发出的幽幽火光,更像是真的。 她收回目光,慢慢笑起来,笑得十分甜美:“这般大的渡灵司,我们该住在哪里?” 一双杏眼,看起来无辜又无知。 迦岚也笑了:“看来他先前说的那些话,你全听进了心里。” “什么话?”唐宁装傻,装得很真。 迦岚脸上笑意慢慢敛去,但口气听上去还很放松:“时辰不早,该去找间屋子歇息了。”他没有回答她的话,只带着阿炎往前走。 长廊九曲,越走越远。 唐宁眼里的少年身影,越来越小。 她静默着,脸上早已没有笑意。 一夜之间屠戮了数千人的妖狐,原本被好好地封印在唐家后山——如果她没有出现,那口井里的封印是不是就不会破? 如果那位先祖还活着,是不是就能再次封印他? 她和唐心并肩向前走,姐弟俩谁也没有说话。 已经渐渐走远的迦岚,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们一眼。 ——因为渡灵司是他们一定逃不掉的地方。 他一点也不担心,不像阿炎,飞在空中,总忍不住想去看唐宁姐弟。悄悄的,它在迦岚耳边嘀嘀咕咕问,小主子,小主子,你为什么不现在便吃了他们? 要找除妖师,明明只看生死册便够了。 少年男女,一定不难吃。 吃了,多少能恢复些妖力。 它斜眼看他们。 姐弟俩走得很慢,已经落后许多。 迦岚无声冷笑。 “万一唐律知还活着,我得当着他的面,把他子孙后代的血洒在他脸上才行。” 第036章 喜好 说着话,他突然站定,转身换了个方向。 那地方明明是堵墙,可他走过去,便有了新的路。 烈焰般灼眼的花海尽头,出现了一间奇怪的屋子。矮矮的,破破旧旧,和这座雕梁画栋,极致富丽的宅子,看起来格格不入。 似是被脚步声惊动,紧闭的木门忽然打开来。 朝天辫摇摇晃晃,黑衣小童一手扒着门扉,一手指着他们:“你们几个,怎么走到这儿来了?” 哆哆嗦嗦的软糯童声,不是阿吹,又是谁。 眼看阿炎朝自己飞来,他急得跺脚:“死狐狸!你以为渡灵司是你家后花园吗?竟然四处乱逛。” 他刚刚才从主人那回来,屁股还没坐热,可一点也不想和害他受罚的人说话。 手一伸,阿吹便要关门。 但阿炎转眼已至门前,刚好挡住了他。 噗哈哈,好破的屋子。 阿炎大声嘲笑,半点面子不给他留,听得阿吹脸色铁青。 “你个笨妖怪!懂什么,这屋子可是渡灵司里最好的屋子!”其他器灵都住在一起,只有他一个人,能单独享用一间屋子。 只是看起来破,算什么。 他赶苍蝇般,朝阿炎挥手:“去去去,少在这烦我。” 阿炎绕着他,一下飞到他身后。 关门已是来不及,阿吹连忙回头,一看却傻了眼。有簇细细小小的蓝色火焰,不知何时沾到了他衣裳上,像根尾巴般轻轻摇摆着。 他急急忙忙伸手去抓。 可阿炎快他一步,先将火焰收了回去。 “好你个小妖怪!竟然敢偷偷地在我身上放东西!”肉乎乎的小手抓了个空,气得阿吹尖声叫起来,“难怪能找到这里,原来是你跟踪了我!” 要不是他惦记着先前发生的事,正巧心神不宁,岂能叫它得逞。 他扑蝶似的,上去扑阿炎,嘴里大声道:“混账小妖,快给我滚出去!” 这时,小径上,迦岚忽然笑了一声。 阿吹听见,手一僵,悬在半空:“……狐狸,你要住就住,跟、跟踪我做什么?” 迦岚走到门前,按住门扉,低头看他:“我这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可不得寻个熟人带路?” 阿吹有些不敢看他,声音也轻了一半:“这……瞧你说的,我们不也才认识?哪里能算熟人呀。” 迦岚的手,从门移到他头顶上。 阿吹连忙改口:“算算算,当然算,这渡灵司里,本来就属我同你们最熟嘛。” 他从门里走出来,认命地道:“不知迦岚大人,想去哪里?” 先前死狐狸来,死狐狸去,现在想想,真是危险。他那不中用的主人,显然不打算和狐狸动手,他一个小器灵,又能怎么办? 唉声叹气,阿吹拔脚往花海里走。 沿途人影渐渐多起来。 扫地的阿吹,摘花的阿吹,晒书的阿吹,能看见的人,全是阿吹的模样。但唐宁看得多了,便看出了区别。这群黑衣小童子,不管手里在做什么,脸上表情都是木呆呆的。 只有此刻正在给他们带路的阿吹,才长着一副机灵模样。 就连走路,都蹦蹦跳跳,好像一刻也安稳不下来。 他时不时就要回头来问迦岚:“你当真要住着不走?” “你家主人不是说了么,想住便住,住多久都可以。” “说是这么说没错……” “可你一个妖怪,总住在渡灵司里像什么话?何况,渡灵司从不待客,是个连客房也没有的地方。” 阿吹捏捏自己的脸,仍觉得迦岚的要求大有问题:“自然,这种事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了,不然你也不会非让我带你们去主人住的地方……” “但主人愿不愿意,能不能答应,这就不好说了。” 想到一旦到了目的地,自己又要挨罚,阿吹脸上就再也笑不出来。 果然,一见他们,谢玄便从榻上坐起来,厉声斥道:“阿吹!你如今难道变成了狐狸的器灵?” 他一双眼睛都要气红。 迦岚却依然视若无睹,上前一步,自在地看起博古架上的摆件。 泥偶,玉雕,瓷瓶,全是人喜欢的东西。 他盯着其中一尊花觚,仔细看上头的花纹。 缠枝牡丹,变化无穷,令人眼晕。 谢玄的喉咙像是被只无形的手紧紧卡住。 迦岚的脸,和花觚离得更近了。 软榻上的男人再也坐不住,光着脚,站到地上:“狐狸!”广袖遮掩下的手,用力握起,指甲几乎要嵌入掌心。 迦岚闻言,侧过半张脸。 室内光线昏晦,他的眸色似乎有些发沉:“没想到,无常大人身为神明,却有着和人一样的喜好。” 他从博古架上捡起块田黄石的章子。 色泽温润,肌理细腻,一看便是好玉。但不知是谁刻下的“谢”字,歪歪斜斜,好像力道很小,没有一刀刻准。 谢玄死死盯着他的手:“你给我放下。” “放下?”迦岚轻笑,漫不经心地松开手。 蜜蜡般的玉石笔直向地上坠去。 谢玄冲过来,一把抓住。 迦岚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看来这东西很要紧呀,竟叫无常大人这般紧张……” 谢玄抓着玉章,冷眼回看他:“出去。” 迦岚打了个哈欠:“你这可没有客房。” 谢玄面无表情,看向阿吹:“我让人给你准备。” 阿吹见状,头上发辫一颤。 谢玄又道:“只要不是这里,你想住哪里都随便你。” “是吗?”迦岚笑着离开博古架,和他擦肩而过的瞬间,压低了声音,“无常大人心里明明就很想杀了我,为什么被逼到这份上,还是不愿意和我动手?” “难道,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黑衣的男人,煞白着一张脸。 “打不过罢了,还能有什么苦衷。” 迦岚越过他,两个人背对背站着:“这般说来倒是我多心了。” 谢玄轻轻“哼”了一声。 另一边,门扇大开着,唐宁已经先行一步抬起脚。可脚还没有迈过门槛,她就听见了谢玄的声音—— “唐二小姐。” 唐宁把脚放下,转过身去。 谢玄皱着眉头。 先前没有注意,现下离得近了,他才感觉出不对。眼前的少女,竟然莫名其妙有些让他发怵。 第037章 人是分男女的 可区区一个凡人少女,怎么会让他心神不安?再不济,他也是渡灵司的主人,没有道理会因为一个人而害怕。 谢玄用力攥紧手里玉做的章子,又松开。 他将那抹橙黄重新放回博古架,上前靠近唐宁:“唐小姐的呼吸、心跳、脉搏,全无异常。” “可这份没有异常,对渡灵司而言,便是最大的异常。”他在唐宁身前站定,眯起眼睛打量她,“这具皮囊,按说早就应该死透了。” 到今天,腐烂发臭才是真正的寻常。 然而她朱唇皓齿,美丽依旧。 谢玄冷漠地道:“唐小姐,你既该死却没有死,那便是渡灵司的麻烦。而我一向很讨厌麻烦,是以能否请你自己去死?” 冷淡到没有一丝起伏的声线,让这句话听起来格外的郑重。 郑重到好像拒绝他,是一件天理不容的事。 唐宁微微蹙了下眉头:“无常大人亲自请我去死,我当然不能拒绝。但在那之前,我有一个疑问,不知能否请教无常大人?” 没想到她答应得如此干脆,谢玄怔了下:“什么疑问?” 唐宁伸出右手,把食指戳向自己的脸:“无常大人先前可见过‘唐宁’?” 谢玄摇了摇头。 唐宁放下手,口中不停,继续问道:“那么,无常大人先前可见过我?” 这话一出,不止谢玄,屋子里的其余人也都愣了愣。 谢玄凝视她,语气变冷:“你的意思,是说‘唐宁’和你,并非一个人?” 唐宁笑笑,温声道:“这话若是由我来说,听上去未免像是狡辩。不过我的确不明白,渡灵司和无常大人,是凭什么认定的我就是生死册上那个‘唐宁’?” “姓名、年岁、地点、生辰八字,都能对上,便一定是一个人么?” 谢玄冷笑:“你这哪里是像狡辩,分明就是。” 唐宁面色如常:“无常大人可知道,那个‘唐宁’是个瘸子。” 谢玄正要不耐烦,忽然听见“瘸子”两字,下意识去看她的腿。笔直站在那的少女,怎么看都不像是瘸子。 他一向苍白的脸,开始隐隐发青。 比起唐宁,他看起来似乎更像个死人。 唐宁当着他的面,在原地踱步,来来回回,走了又走。 她侧目看他,眼神却像是真的疑惑:“您说,这是不是有些说不通?” 谢玄被她问得头昏脑涨。 她说的话,好像很有道理,可细想想,又觉得全是胡说八道。然则非要讲她不对,似乎又是对的。 生死册上的唐宁,是个不能走路的瘸子。 眼前的少女,却有着两条健康的好腿。 谢玄糊涂了。 一旁的阿吹更是早便听得两眼发直。 唐宁停下来,站定了看他们。 谢玄已经走回软榻前,像是不知该说些什么,他背对着众人,摆了摆手:“阿吹,你先带他们下去吧。这件事,我要好好想一想。” 阿吹望着他的背影,刚要答应,脑子里却闪过一个不妙的念头。 他小心翼翼走过去,贴着谢玄的背,小声问:“您该不是嫌麻烦,又想偷懒算了吧?”府里的器灵们,总说他懒,可看看家中主人,那能怪他吗? 上梁不正下梁歪,要怪就怪无常大人。 他阿吹反正是没有错的。 小手上扬,轻轻拽了拽谢玄的袖子,阿吹把声音放得更轻:“您想归想,可别想着想着又把事情推给我……” 谢玄把袖子一抽,没好气地道:“让你去便去,啰嗦什么。” 阿吹瘪瘪嘴,愁眉苦脸地退下去。 没有客房,要他想法子。 可他一个器灵,能有什么法子? 长廊越走越绕,阿吹脸上的表情越走越难看。末了,他停下来,随手指了个屋子给迦岚看:“就这了。” 迦岚没吭声。 阿吹把门推开:“又大又宽敞,我还舍不得给你们住呢。” “阿吹。”自从进了渡灵司便一直没怎么开口说话的唐心,忽然叫了他一声。 阿吹愣了愣:“怎么了?” 唐心盯着门扇,声音透着乏力:“你想让我们全住一间?” 阿吹半点迟疑也没有:“是啊!”但说完,他看见倚在廊柱上的黑发少女,终于醒悟过来,“哦……” 拖了个长音,他摸摸脑袋道:“我忘了,人是分男女的。” 不像他们,虽然长得像个男孩子,但事实上并不讲究这个。 他把目光从唐宁身上收回来,嘟哝了句:“那你们俩住这间吧,我再领她去看看别的。” 说完,像是想到了什么,他猛地看向迦岚,半是紧张半是叮咛地道:“到底是在渡灵司,你可别睡饿了便爬起来把人给吃了。” 迦岚低着头,闻言又打个哈欠,没搭理他的话。 阿吹想想不太放心,嘟嘟囔囔问唐心:“罢了,反正都是麻烦,我再给你也另寻一间?” 迦岚打着哈欠,朝房中走去:“不必了,他就跟我住。” 阿吹心里一咯噔,怀疑他要拿唐心当点心。 但点心就点心吧,他说归说,又不能奈何人家。 他推推唐心的腰:“进去吧。” 随即将门一关,他转头来看唐宁:“住远了你肯定寝食难安,我让人在边上给你收拾间屋子出来吧。” 但话说得贴心,转过头,他就胡乱找了间空屋子给唐宁:“你自己收拾收拾,反正离得近,就够了。” 唐宁倒是不在乎这些,有的住便住,没有也能另外想法子。 她笑着同阿吹道了谢。 阿吹有些脸红,转身要走,忽然瞥见她肩头还带着血,圆溜溜的大眼睛眯了眯:“你想要新衣裳吗?” 第038章 空荡荡 唐宁站在窗边,愣了下:“新衣裳?” 阿吹大步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背对着她道:“我让人来给你做一身新的!” 唐宁闻言探头出去,只见黑衣小童走得飞快,转眼便消失在廊下。她收回目光,仔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肩膀上破掉的口子,血迹斑斑,似乎已经洗不干净。 这几日,她身上就没有不沾血的时候。 背身立在角落里,唐宁解开衣裳,露出一片血污的肩。伤口应在肩下一寸左右,她抬手摸上去,干结的鲜血像粉末一样碎开。 底下的皮肤,光洁白皙,仿佛从未受过伤。 耳边传来脚步声,唐宁将外衫拉上来,转身向门口走。 阿吹带着两个瓜皮头的黑衣小童子,笑嘻嘻跑进来:“来来,来给唐小姐量一量,做身好衣裳!” 听口气,很雀跃,也不知他在高兴些什么。 唐宁被黑衣小童子们围在中间。 一个拿出长尺,一个抓住她的手。 身量太矮,够不到她的肩,两个小童子便叠起来,一个驮着一个,来给她量肩宽,量袖长。 阿吹则站在一旁,仰着头笑:“唐小姐,你喜欢什么样的衣裳?那唐家,看起来也是高门大户,有钱得很,你应该穿惯了绫罗绸缎吧?” 唐宁放下左手,又抬起右臂:“你先前不是还想杀了我吗?怎么如今反而要给我送衣裳,真拿我当贵客了?” 阿吹蹲下去,捧着脸看她:“既然主人说了要想一想,那在他想完之前,你们当然是客人。” 言罢,他猛地站起来,不知从哪掏出两匹料子:“这匹给你做裙子怎么样?”胖乎乎的小肉手,抚摸过光滑的面料。 唐宁低头一看,鲜艳夺目,这料子和外头种了满庭的龙爪花是一个颜色。 她干笑了两声。 阿吹又举起另一匹料子:“那这匹呢?” 和他腰间挂着的小葫芦一样的绿。 穿在身上,一定像根葱一样美丽。 唐宁拿眼神示意他:“你们穿的就不错……” “哪里不错?”阿吹打断她的话,将大红大绿的两匹料子并排摆在地上,“从头到脚黑乎乎,一点也不好看!” 他站在布匹旁,歪头道:“这两匹料子,可是我珍藏的好东西。” 话说到这份上,唐宁只好道:“似乎还是红的好看些。” 阿吹闻言,一把抓住她的手,将自己头顶上的红绳给她看:“是吧?” 唐宁点点头。 两个瓜皮头的黑衣小童子已经量完,收好尺子来看阿吹。 阿吹弯下腰,抱起红色的衣料塞给两人:“就这匹了!用点心,别给咱们渡灵司丢脸!” 不知道的,听见他的话,还以为渡灵司是个专门给人做衣裳的裁缝铺子。 两个小家伙,一头一尾抱住布匹,往门外去。 阿吹看了看,也要走,同唐宁道:“虽说渡灵司中没有什么危险,但天黑以后,还是不要往外走了。” 唐宁瞥一眼窗外天光,蹙眉道:“渡灵司的天也会黑?” 他们在落霞山时,天明明是黑的,可进了阿吹说的门,到渡灵司门口时,天色却大亮着。不管怎么看,渡灵司上方的天空都和他们平日所见的天不一样。 阿吹道:“当然会黑,只不过这黑得和人界不同罢了。” “到了时辰,归墟的死气从裂隙里钻出来,渡灵司上空便黑了。” 唐宁听见“归墟”,突然想起葫芦,看向他腰间:“你那只葫芦里装着的东西,已经到归墟了吗?” 阿吹戳戳腰间绿葫芦,颔首道:“对死灵来说,渡灵司可是个只进不出的地方。” 唐家上下,近百余口人,如今已全成了混沌的一部分。 阿吹推门出去。 唐宁关上了窗。 屋子里空空荡荡,只有一张不知从哪寻来的美人榻。 她坐在上面,低着头,看自己的脚。 即便已经用它走了许多的路,但如今坐下来,听着自己的心跳声,这双完美的脚,好像仍然不真实。 唐宁就这么看着它,独自一人坐在空旷的屋子里。 心跳声,一下比一下沉重有力。 那里头,好像也是空荡荡的。 冷硬的心,石头一般,撞过去,“怦”的一声,再撞回来,又是“怦”的一声。 她站起来,穿好鞋子,推门走出去。 狐狸和唐心的屋子,大门紧闭,里头一点声音也没有。 唐宁敲了敲门。 “笃笃笃”,门里传来脚步声。 吱呀——门开了一半,里头钻出个圆溜溜的脑袋,是渡灵司的黑衣小童子。 唐宁听见了咳嗽声。 她侧过身,从门缝里挤进去。 迦岚坐在那,见她进来,嗤笑道:“怎么?怕我吃了他?” 唐心在咳嗽,咳得直不起腰。 唐宁径直走过去,摸了摸他的额头,触手滚烫,发烧了。他自小身体不好,又总是受伤,从没有得到过什么体贴照料,能忍则忍,从不主动诉苦。 先前在山上,他就脸色不好,进了渡灵司以后,更是连话也不说了。 怕是难受得厉害。 唐宁放下手,转头看迦岚:“你要吃他,怎么会等到现在。” 迦岚哈欠连天:“放心吧,他死不了。” 黑衣小童子抓着块帕子,来给唐心擦脸。唐宁想要往后站,可念头才冒出来,她的手腕便被唐心抓住了。 少年的手,也是滚烫的。 迦岚看一眼那只手,笑起来问唐宁:“如何?要不你也干脆住下算了?” 阿炎落在他腿上,闻言霍地弹起来,像是不乐意。 唐心松开了手。 黑衣小童子让他躺下,把帕子放在他额头上。 渡灵司上空的天,慢慢黑下来。 唐宁笑了下:“好啊。” 第039章 沐浴 唐心挣扎着坐起来:“我没事。” 唐宁头也不回,抬手按住他的肩膀:“不要胡闹。” 在这个节骨眼上病了,可是要命的大事。她让他躺回去,自己在床沿坐定。边上的黑衣小童,始终一言不发,只是反复将帕子浸入冷水,又捞上来拧干。 迦岚坐在那,换上一副肃冷表情:“你答应得倒是干脆。” 室内光线逐渐昏暗,阿炎飞起来,去墙边点了灯。 半开的窗扇外,是已经变成黑色的天。 唐宁遥遥望去,只觉得那片黑暗也朦朦胧胧,黑得不甚纯粹。她想起阿吹先前说的话,眼神微变。 归墟的死气,对活人一定无益吧? 她站起身,走过去,将窗子关上。 黑暗被阻绝在窗外。 迦岚忽然问:“在落霞山上时,你让我看到生死册后,顺手帮你查两个名字,为什么?” 来时匆忙,唐宁没有细说,他也没有追问。 如今安顿下来再想,便琢磨出了古怪。 唐宁料想他会问,便也不隐瞒,老实地道:“那两个人,是我的心结。即便要死,我也想在解开心结后赴死。” “十年前,我五岁。” “母亲前几日还在为我绣帕子,说要在上头绣一枝金梅给我看,可梅花还未绣全,她便不见了。乳娘告诉我,她死了,但从头至尾,我都没有见过她死后的样子。” “下人们说她是暴毙,死状十分骇人,说实话,我并不相信。” “至于唐霂,我父亲……”唐宁倚着窗,慢慢将双手抱在胸前,“母亲离世没有多久,他便失踪了。” “说是心头烦闷,出去透透气,回来还要给我带生辰贺礼,但他一去不回,再无音讯。” “那之后,官也报了,找也找了,可谁也没有见过他。”唐宁垂下眼帘,平心静气地道,“如今十年过去,他依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已经等不下去。” 迦岚坐在桌边,歪头伏在那,闻言声音一轻:“你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唐宁嘴角一弯,又落回原处:“我记不清了。” 那些快乐的、美好的往事,因为长时间看不见希望的等待,失去了生机。 她的童年,是等不来春暖花开的寒潭。 上头坚硬的寒冰,随着时间一日日加厚,已经厚到她没有力气去敲碎它。 伏在桌上的迦岚,慢慢抬起头:“十年……” 他低低笑起来:“做人真好啊,十年前的事,说起来也好像是上辈子一样久远。”不像他,连父亲的血溅在自己脸上时,那灼热的温度都还记得一清二楚。 他伸个懒腰,站起来:“我该去沐浴了。” “唐宁,你陪我一道去。” 唐宁愣住。 阿炎飞到两人中间,叽里呱啦地叫唤。 迦岚没有理睬它,只是道:“我说过,我缺个婢女。” 这话是那天夜里,下着雨的时候,他在唐家大宅里同她说的。唐宁当时没有当回事,还说要将唐大小姐介绍给他,不想他如今又提了起来。 听口气,明明不像是认真的。 可他一直看着她。 床上的唐心躺不下去了。 他撑着床沿坐起来,冷声说他去。 可话音还没有落地,一旁的黑衣小童子已经扑上去,将他一把按倒。小肉手动作飞快,利索地开始扒衣裳。 唐心身上无力,转眼便被他解开了衣带。 小童子抓着帕子,就要来给他擦拭身体。 唐心脸一红,惊呼出声,慌里慌张地将衣裳往回穿。 因为害羞,一扫先前心事重重模样,他看起来终于又像个孩子。 唐宁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他,见状不觉笑了起来。 黑衣的小童子,人小小的,力气却很大。唐心躲来躲去,没能躲过他的小肉爪。 肩上的伤口,泛着红,原本就愈合得不太好,一挣扎,裂开了。 他吸了两口冷气。 黑衣小童子将帕子轻轻盖上去。 迦岚道:“大约是因为主人不争气,渡灵司里的器灵,一个个都很能干。” 他说完,丢下阿炎,自顾自朝盥洗室走去。 唐宁想了下,也跟了上去。 进到里头,正有两个头发短短的黑衣小童子在往浴池里撒花瓣。红红粉粉,漂浮在水面上,香气四溢。 唐宁看傻了眼。 这群小童,是不是因为从来没有在渡灵司里见过外人,所以即便主人不情愿,他们还是一个个精心照料起了“客人”? 撒完花瓣,其中一个小童子掏出只紫檀木的小匣子。 匣子打开,里头是满满当当的澡豆。 迦岚边走边脱衣裳。 唐宁连忙背过身。 两个黑衣小童,一前一后退出去,带上了门。 这屋子从外头看,明明不怎么宽敞,没想到里头竟然建了浴池,真是奢华。 唐宁听见水声,仍然没有转过去,只是问:“你叫我来,是为了说什么?” 银发落入水中,迦岚懒洋洋靠在那,光裸的上半身,每一寸肌肉线条,都生得刚刚好。 他闭着眼睛,轻轻地笑:“你果然聪明得让人讨厌。” 唐宁半低着头,朝地上看。 散乱的衣裳,丢在那,像无主的游魂。 她有些站烦了,索性就地坐下去:“是唐律知的事,还是我的事?”身下玉做的台矶冷冷的,她抱住自己的膝盖,“多半还是我的事吧?” 迦岚睁开眼,侧过头,望向她的背影。 唐宁道:“假设唐律知还活着,那你被偷走的妖力下落何方,只需撬开他的嘴便可。但他若是早就已经死了……” 她声音变轻,苦笑了下:“唐家无人,大概也就只能让我去找了。” 可让她找,她又能上哪里找? 唐宁微微转过脸,眼角余光瞥见一角银发。 妖力,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如果肉眼看不见,那要如何确认? 她放下手,撑在台矶上,回身面向他。 似乎没料到她会突然转过来,赤裸的少年一愣,沉入了水中。 有水滴溅到唐宁手上。 她怔了怔,反应过来,靠近过去,趴在池边叫他:“迦岚……”少女的声音,微微发颤,好像还在为自己刚才看见的那一眼而慌乱。 突然,水花四溅。 水里探出一只手,将她一把拽进池中。 第040章 西岭雪 温暖的水流和花瓣一起涌来,唐宁被水呛得连连咳嗽,挣扎着想要浮出水面。 可水里的人没有松手。 她睁开眼睛,粉色的花瓣一晃而过。 坚硬的池底就在脚下。 唐宁冷静下来,踩上去,站在水里,抬手抹去面上水珠。湿淋淋的头发,湿淋淋的衣裳,她已经浑身湿透。 对面的少年,一言不发,将她困在岸边。 水好像渐渐变冷了。 湿透的少女,光裸的少年。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明明离得很近,心里却生不出一点旖旎之情。唐宁的黑发,和他银色的发丝纠缠在一起。 她终于看清楚,烙印在他胸前的那个字,是个篆书的“唐”。 暗红色的痕迹,不知是烧上去的,还是刻上去的,看起来是那样醒目。 她的姓氏,竟然有着如此狰狞的一面。 鼻尖上挂着的水珠“滴答”一声落下去,荡漾出几圈小小的涟漪。符篆般的字在告诉她,那位名叫“唐律知”的先祖是个什么样的人。 所谓的人,只会在自己的所有物身上留下名字。 我的字。 我的画。 我的衣裳。 我的,我的……全是我的。 标上了名字,便是独一无二,只属于我的东西。 唐宁看着那个字,垂下手,任由池水淹过她的袖子。原本干成了一团的血渍,在水中一点点散开,淡淡的红,甚至不如那片粉色的花瓣来得颜色浓郁。 可对迦岚来说,那蜿蜒的血腥,有着难以想象的香气。 他目光冷冷地望着唐宁。 不过一道伤口罢了,被她看见,又能怎么样? 只要拿回被唐律知偷走的东西,恢复力量,这点耻辱很快便会烟消云散。 他为什么要躲? 懊恼涌上心头。 他松开手,靠到了一边。 池中水流起伏,花瓣乱漂。 唐宁轻轻舒口气,低了低头。乌黑浓密的长发,被水打湿以后,变得沉沉一把。“哗啦”一声,她把垂在水中的长发捞起来,用力拧了两下。 有花瓣躲在里面,缠着发丝不肯放。 唐宁皱着眉头去抓它,可抓了半天也没能取出来,只好又将头发松开。 迦岚站在旁边,侧头看她:“六百多年过去了,为什么唐家只有这么几个人?” 唐宁单手抓着头发,闻言眨了下眼睛:“人丁不兴,是什么奇怪的事吗?” 六百年时间,用来开枝散叶,似乎的确能有许多人,可雷州唐氏…… 唐宁一边回忆,一边道:“族中记载,唐律知只有一儿一女。女儿要出嫁,生下的孩子自然不再姓唐;至于儿子,自幼体弱多病,长大成人娶妻后,也只留下一个孩子。” “不过那个孩子,后来倒是有了许多的儿子。” “但不知是唐家祖宅风水不佳,还是运气不好,他那成堆的儿子,都短命得很。活下来的,又好像没有多生儿子的命。娶妻纳妾,后宅塞了一群的人,也没有什么用处。” “自那以后,唐家的人丁便一直不太兴盛,到我祖父这辈,也才生了我父亲兄弟二人。” 唐宁道:“剩下的事你都知道了,我父亲十年前便已失踪,我是家中独女,根本没有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伯父家中,如今亦只剩下个唐心……” “不对。”迦岚声音微沉,“你所说的只是唐律知一脉。” “但据我所知,唐律知是家中最小的儿子,上头应当还有兄长和姐姐。” “那些人,也姓唐。” 他离开岸边,面向唐宁。 唐宁忽然有些语塞。 唐律知的兄长和姐姐? 他若是不提,她根本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唐律知一脉,是大梁朝时,从西岭迁居过来的。在那之前,唐律知和他的血亲,一直生活在西岭。但不知为什么,他迁居过来以后,便渐渐的不再和西岭唐氏来往。 到现在,几百年过去,唐宁甚至不敢肯定西岭是否还有唐家后人。 她把湿漉漉的长发松松挽起来,低声道:“你说的倒是没错,那些人的确也姓唐,但那几位是祖上便断了来往的人,我只知道他们当年应该留在了西岭。” 迦岚听见“西岭”二字,脸色有些难看。 上回听见时,他没有想起来,其实……他去过西岭。 记忆里,那是座富饶的城市,景色也很美,只是天气十分得冷。 冬日下雪时,他蜷缩在烧了地龙的屋子里,也仍然冻得直打哆嗦。侍女们却好像一点也不怕冷,红着脸在院子里打雪仗。 父亲走进来,拿厚厚的大氅裹住他。 院子里有人在笑,笑着叫他的名字——“迦岚,好迦岚,快出来赏雪呀……”声音渐渐变轻,父亲将他抱了起来。 还是小孩子模样的他,趴在父亲肩头上。 雪越下越大,他转过头,看见亭子里的人,心里想,虽然西岭很冷,但他真想在这里住上一辈子。 白色的雪,落在父亲的银发上。 天地茫茫,热茶滚滚。 他根本不觉得自己是个妖怪。 石桌上摆着他最喜欢的点心,每一块都又香又酥脆。 那个时候,他真的觉得十方一点也不重要。 可大雪一直下,下得没完没了,什么热茶,点心,西岭……全冻结成冰冷的一团。 指尖轻轻一点,世界便碎了。 浴池里的水,好像也变得和寒冰一样冷。 迦岚走出浴池,门口立即传来沙沙的脚步声。 黑衣小童子们穿过门缝,鱼贯而入,每一个手里都拿着大堆的东西。 唐宁看见了两个熟悉的面孔。 瓜皮头,面无表情。 是先前被阿吹带来给她量体做衣裳的孩子。 这俩人看见她,径直朝浴池走来,也不说话,只是一个捧着新衣裳,一个试图来抓她的胳膊。 唐宁连忙避开了道:“不用不用,我过会再出来,你们将衣裳放下便可以了。” 两个小童子互相看看,点点头,把衣裳放在了浴池附近干燥的地方。 唐宁站在水里,松口气,忽然看见了正在穿衣的迦岚。 玄色衣裳,样式很像先前谢玄身上穿的,也不知是不是这群小童子偷拿了主人的衣裳来待客…… 正想着,迦岚转了过来。 黑衣银发的少年,俊俏得令人邪念丛生。 第041章 红线 唐宁的视线,慢慢失去了移开的力气。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迦岚。 少年身上的黑色衣袍,用银色丝线密密麻麻绣着大片盛开的龙爪花。那仿佛冰霜冻就一般的颜色,让她想起了龙爪花的另一个名字—— 彼岸花。 因着有叶无花,有花无叶的怪模样,虽然是雨后山间常见的花,但它好像生来便比旁的花木要多出两分神秘。 如今开在渡灵司里,似乎真成了彼岸之花。 灼灼似火的颜色,摄人心魄的美,每一片花瓣都带着怪异独有的香气。 此岸的人被诱惑着,丢掉皮囊,飞蛾扑火般栽进那片彼岸美景。 就是唐宁,也觉得这些花美极了。她看着迦岚,总觉得自己也像只飞蛾,明知前方是团火,一旦靠近便会被烧得骨酥肉焦,愚蠢的念头还是遏制不住地冒出来。 少女的眼神,直白到赤裸。 岸上的黑衣少年微微敛目,忽然让人给他取了面镜子来。 磨得很亮的铜镜,轻松照出他的脸,眉眼五官全清晰得可怕。 迦岚愣住了。 明明看的是自己的脸,但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镜子里的人,他总觉得那不是自己。 手突然没了力气,铜镜“哐当”一声掉落在地上。 黑衣小童子们齐刷刷朝他看过来。 迦岚面色发白地站在台矶上,慢慢捂住了脸。 他第一次知道,自己和父亲原来生得这般相似。难怪阿炎刚醒过来时,看见他的第一眼,叫的是绫生大人。 如果他再年长几岁,老成一些,大概便真的和父亲一模一样了。 可是……他讨厌父亲的脸。 赤脚踩过镜面,迦岚放下手,大步向门外走去。 黑衣小童子们见状,看看浴池里的唐宁,也一个跟着一个,脚步轻轻地退了下去。 房门一关,室内变得安静,唐宁耳边只剩下池水流动的声音。 她蹙了蹙眉,抬头望向门口。 门扇紧闭着,已经听不见一点脚步声。 衣带一松,唐宁解开了衣裳。温暖的水流包裹着光裸的肌肤,让她情不自禁长舒了一口气。连日来紧绷的思绪,好像也被这份温暖和舒适给融化了。 她沉下去,泡在水里,看见花瓣小船一样浮在头顶上。 水里的她,有着雪白的皮肤,匀称的肉体。健康的长腿,在水中摆动,唐宁游了两下,只觉得周身松快。 舒舒服服洗了个澡后,她从水里站起来,走出浴池,弯腰去捡一旁的新衣裳。 袒露在空气里的少女背脊,骨肉匀停,光洁如玉,几乎看不见一个毛孔。可因为弯腰而微微隆起的脊骨上,却生着一粒奇怪的小痣。 鲜血一样通红的痣,只有胡麻般大小,长在皮肤里,平平坦坦,没有丝毫凸起的迹象。 水滴沿着湿发,滴滴答答流淌到地上。 唐宁抓着衣裳,站直了身体。 红色小痣随着她的动作,突然从圆变长,慢慢向上爬了一节。 这颗痣,原本只长在尾椎上方不到一尺的地方,像针扎出来的一样,小小的只有一点。可现在,它变成了一条短短的细线。 唐宁挽起长发,回头擦干身体。 红色的细线,却刚好长在她看不见的地方。 手摸上去,那里也是光滑的。 不痛不痒,毫无知觉。 她展开簇新的衣裳,仔细穿好后,拎着湿哒哒的绣鞋,朝门口走去。 第042章 醉生 门外老实候着的黑衣小童子见她走出来,连忙齐齐仰头看她。那两个裁衣裳的瓜皮头,更是看得眼睛也不眨一下。 湿漉漉的乌发,雪白的皮肤。 从门里走出来的绯衣少女,像一幅绮丽无比的画。 这身红衣,如此浮夸,穿在她身上却妥帖又美丽。 两个小童子互相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里看出了满意。不愧是他们做的衣裳,真好看,真了不起。两张圆脸,一起露出笑容。 坐在桌前的迦岚,听见响动,抬起了头。 唐宁正好挤出人群,将湿着的绣鞋放到地上,光着脚,提着裙子,慢慢走过来。 地上有些凉,她渐渐加快了脚步。 床上的唐心,看清楚她的样子,愣了愣,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到迦岚身上。肩膀上已经敷了药的伤口,似乎又开始作痛。 他望着唐宁,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该说什么呢? 他不知道。 黑衣小童子们,收拾了东西,同来时一样,又呼啦啦退出去。 屋子里,转眼便只剩下他们三个人。 阿炎不知道去了哪里,半天也没有回来。 唐心捂着肩膀,从床上坐起来。脑子里一团乱麻,让他一刻也躺不下去。 他们在里头说了些什么?又做了些什么?为什么说沐浴的是迦岚,却连二姐的衣裳也换了?乌七八糟的念头,不断冒出来。 指缝间露出的衣裳,变成了暗红色。 肩膀上的伤口,又开始流血。 他低声呼痛,松开手,叫了一声“二姐”。 唐宁已经走到床边,见状连忙放下手里的裙子,靠近了去看他的肩。衣裳解开,露出肩膀,愈合了又撕裂的伤口,看起来比一开始还要骇人得多。 唐宁叹口气,眼前突然多了只手。 迦岚不知何时也凑了过来,拿着只青瓷的小药瓶道:“竟然是人用的金创药。”他打开封口,将药粉倒在唐心肩膀上。 黑衣小童子人虽走了,药却留了下来。 他一股脑倒了半瓶上去。 厚厚的一层金创药,散发出浓烈的药味。 唐心咬着牙,一张脸冷得像冰。 迦岚把药瓶顿在一旁的矮几上,笑了下:“怎么,不满意?” 唐心低着头,没有看他。 迦岚伸出手,揉乱了他的头发:“你们的命,可都是我的。”他不笑了,连眼神都变得肃杀起来,但转眼,打了个哈欠,困意吞下世界,又让他变得没精打采。 他神情散漫地收回手,去了屏风后。 很快,唐心也开始犯困,连话也没了力气说。 睡意这东西,不来则已,一旦来了,光凭毅力可坚持不住。 阿炎还没有回来,屋子里的两个少年都睡下了。 唐宁却一点睡意也没有。 她应该困的。 昨夜便没有睡上多久,白日里又走了许多的路,理应累极了才对。可她看着唐心的睡颜,一点倦意也没有。 她给唐心掖了掖被子,起身走到桌边,搬了张椅子去窗下。 雨过天青色的窗纱,白日看去,轻薄透亮,如今再看,便同夜色融为了一体。窗子外的天,黑得比先前要深浓些,但比唐宁从前见过的夜空还是要显得淡一点。 多雨的雷州,总是天色阴沉。 到了夜里,就更是伸手不见五指。 唐宁来了雷州十年,好像连星子也没有见过两颗。 她半趴在窗台上,透过窗纱向外看。 过去那个不能走路的她,总是这样坐在窗前,看雨、看花、看空荡荡的天。那个时候,外头的风,外头的阳光,哪怕是她讨厌的雨,都能让她高兴。 不像现在,她坐在这里,望着天空,却仿佛身陷泥潭。 她知道自己不对劲,但不知道究竟不对劲在哪里。 谢玄觉得她说的那些话是狡辩,她笑笑也没想反驳,可事实上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正好是她的疑惑所在。 现在的她,和那天夜里被唐大小姐割断脖子的人,真的还是一个人吗? 唐宁素白的手指在窗纱上轻轻画着圈。 沙沙沙—— 她想不明白的事,也许神明可以想通。 不管怎么说,那都是神明不是吗?即便今日之前,她从未想过,世上真有什么神明大人…… 突然,唐宁画圈的动作停了下来。 她把手放下,将脸贴了上去。冷冷的窗棂,贴在脸上,仿佛带着水汽。她睁着眼睛,一瞬不瞬看着外面。 庭院里,发出簌簌响声,像是有蛇在花丛间穿行。 滴答,滴答。 唐宁闻到了酒的味道。 黑暗中,出现了一个人影。 是谢玄。 穿着一身黑的年轻男人,站在花丛里,许久都没有动作。 隔着一条长廊,半片花海,酒味越来越重。 唐宁发现,他看见了自己。明明两个人都藏在黑暗腹中,谁也看不见对方的眼睛,可不知道为什么,唐宁觉得自己和他对上了视线。 花海里的谢玄,也觉察到了异样。 那种心神不宁,让他发怵的感觉,又出现了。 生死册上的唐宁,的的确确是死了。 他亲手翻开的生死册,亲眼看见的朱砂痕,不会有假。如果出了意外,她没有死成,那血痕也会自己消失,不可能一直保持原样不变。 既然朱砂痕还在,那“唐宁”就是已故之人。 ——屋子里此刻看着他的“唐宁”,恐怕根本不是人。 只有人的生死,才归他管。 谢玄垂着手,手里的酒壶歪斜着,淙淙流出酒液。 黑暗里,他低下头,脸上露出一抹苦笑。 凡人总说,醉生梦死,是快活的事,昏昏沉沉,糊里糊涂地活着,那些纷纷扰扰好像也就不存在了。可他酿了一堆的酒,喝水一样地喝它们,却从来没有醉过一次。 明明阿吹上回,只是偷喝了一口,便醉得手舞足蹈。 器灵们因此知道,埋在花下的“醉生”酒,是一喝便要发疯的酒,是他们绝对喝不得的酒。 于是就连阿吹也不敢再喝,只是时不时便挖了酒送到他床头“孝敬”,想看看手舞足蹈的他是什么模样。 可惜的是,阿吹至今也未能如愿。 谢玄抬起手腕,把壶里的酒“哗哗”倒了个干净。 他真想醉一次,疯一场,手舞足蹈给阿吹看一看。 可神明……是不会醉的…… 永世清醒是他们的诅咒。 就算他是不入流的神明,也逃脱不了。 第043章 绫生大人和麻烦 什么掌管生死的无常,根本就是放屁。 人的生死,说到底,也并不归他管。 谢玄一把丢开酒壶,自嘲地笑了笑。渡灵司的无常,不过是归墟的看门人罢了。在天命跟前,他和蝼蚁也没有什么分别。 抬起头来,谢玄的眼神,从悲凉到绝望,最终变成了平静。 被他丢开的酒壶,躺在花丛间,已经流干了眼泪。 他收回视线,转身离开花海。 一抹蓝光出现在空中。 唐宁站起身,将窗子推开。 阿炎从外头钻进来:“你、你你——” 它“你”了半天,还是没能把话说明白。唐宁一边关窗,一边轻声道:“你不想让我呆在这里也没用,我已经留下了……” 阿炎哼哼唧唧,飞去看了迦岚,又飞回来。 它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可对着唐宁,只能说人话,让它很痛苦。这蠢人,连死了都能复活,怎么就听不懂它说话呢? 憋了又憋,阿炎从嘴里挤出三个字:“讨厌鬼!” 怕吵醒迦岚,它放轻了声音。 唐宁“扑哧”一声笑出来:“你是讨厌我,还是讨厌姓唐的人?”她重新坐回去,盘起腿,懒懒地问,“又或者,是人都讨厌?” 阿炎落在烛台上,闻言立马道:“人!” 还在十方的时候,它就知道,人不是好东西。到了人界以后,它更笃定了,人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们总说妖怪的不是,这个凶恶,那个歹毒,好像他们自己就从来不做坏事一样。 可他们明明什么都杀。 天上飞的鸟雀,水里游的鱼儿,陆地上奔走的牲畜,甚至他们自己,都可以毫不手软地杀掉。 这样的人,又比妖怪好多少? 十方有不成器的蠢货,人界难道便没有了? 阿炎忿忿盯着唐宁。 她在昏暗中微笑:“你见过唐律知吗?” 摇曳的火苗突然凝冻。 滚烫的阿炎,变成了一块冰。它没有出声,只是将身体背了过去。 唐宁面上原就很淡的笑意消失无踪。 她以为,阿炎应该是见过唐律知的。迦岚被封印的时候,阿炎显然和他在一起,要不然破开封印后,它不会出现的那么快。 但它此刻的反应告诉她,它并没有见过唐律知…… 唐宁瞬间想到了三种可能。 第一,她想错了,那个时候阿炎和迦岚并没有在一起。 第二,唐律知有帮手,封印阿炎的人并非唐律知。 第三,迦岚被封印的时候,阿炎的确和他在一起,但它当时已经没有机会见到唐律知。 脑海里思绪纷杂,很快又有别的想法冒出来。 唐宁揉了揉太阳穴,看向阿炎道:“狐狸见过唐律知不止一次,你却从来没有见过他,这说明早在狐狸被封印之前,你就已经失去了意识。” 阿炎听见前半句,已经有些发懵,听见后半句后,立刻忍不住发问:“为什么?” 唐宁道:“猜测罢了。” 阿炎死盯着她,像是不相信。 唐宁有些腿麻,把盘着的腿放了下去:“若是狐狸只在出事时见过唐律知,那他不该知道唐律知是家中最小的儿子,上头还有哥哥姐姐这种事。” “一个妖怪,一个除妖师,事关生死的时候,自然不可能闲谈。” “那么,只能是封印之前,他们便已经认得对方。” 唐宁身子微微前倾,离阿炎近了些:“至于你嘛……照阿吹的说法,十方和人界的通道,早在数百年前便已经消失不见,那你当然也只能是通道消失之前来的人界。” “可世上过去是有除妖师的,以你的本事大概躲不过除妖师的追杀。” 听到这里,原本还有些发懵的阿炎猛地窜起来。 唐宁拿手背挡住眼睛:“所以,这几百年来,你一定和狐狸关在一起。封印之前,以你的性子,肯定也总是跟着他。” 唐律知有没有帮手根本不要紧。 要紧的是,迦岚在那之前就和唐律知有过接触。 唐宁慢条斯理地道:“你没见过唐律知,证明在迦岚第一次遇到他时,你便已经失去了认得他的机会。” 少女轻轻的说话声,落在阿炎耳边,每一声都像是惊雷。 它想起了很多往事。 那天夜里,吃多了酒,微醺的绫生大人,拽着它的焰尾,要赶它回十方。说它留在人界却无法幻化出人形,一旦被除妖师碰见便麻烦了。 它想不通,它又不是第一天来的人界,不能幻化出人形这种事,绫生大人不是早就知道了么,为什么非要在这个时候赶它走? 普通人看不见它,除妖师和十方明面上又讲了和,哪有什么了不得的麻烦? 它不想走。 绫生大人却非要它走。 最后闹来闹去,小主子生气发了火。 那个时候,迦岚大人还是小孩子,端着盘点心,气鼓鼓地砸到绫生大人脸上。 它才知道,绫生大人非要它离开,是因为他最近喜欢的那个凡人女子,某日看见了它,怀疑宅子里闹鬼,怕得不行。 绫生大人心疼不已,想也不想便要赶它走。 第044章 迎春 可那通道黑布隆冬的,阿炎才不愿意独自回去。 它委委屈屈,躲到小主子背后。 一盘子糕点,全摔在了地上。 酒气熏然间,银发的年轻男人一点点把脸上的点心沫子擦干净。那是阿炎,最后一次看见他。 房门打开,绫生大人走出去,便成了永别。 但那个时候,不管是绫生大人,还是它和小主子,都没有想过未来会是现在这副模样。 不想只身孤影回十方的它,留在了小主子的身体里。 沉睡的日子,对它来说,其实只是一眨眼。它以为自己醒过来时,一切都还会是从前的样子。可它睡了一觉,睁开眼睛,小主子便长大了。 那个小小的迦岚大人,已经消失在岁月长河里。 他为什么,不唤醒自己? 阿炎不是太明白。 在封印里的时候,他办不到,它理解,可被封印之前呢?从它入睡到小主子被唐律知封印,足足有八年空缺。 阿炎忍不住想,那个时候,小主子大概是忘了它。 就像它,张开眼,看见小主子,却叫出了绫生大人的名字一样。总是不在一起,感情疏离,难免会忘记。 不要紧的,只要他们现在在一起就可以了。 但绫生大人死了,是它如何也接受不了的事。 它追问小主子,绫生大人是怎么死的,小主子却不肯告诉它,只是说碰见了除妖师。那劳什子除妖师,杀死了绫生大人,还封印了小主子,实在是可恨。 它永远讨厌姓唐的人。 即便眼前穿着绯衣,坐在窗前的少女,看起来一点也不让人讨厌。 阿炎看着她,越想越生气。 它对面坐在椅子上的唐宁,却看起来很平静。 六百多年前的先祖,和陌生人也没有什么不一样。她知道他的名字,听说了他做过的事,但陌生的程度并没有减少一分。 于她而言,除妖师唐律知不过是留下了一堆烂摊子的人。 屋子里的光线愈发昏暗,唐宁转头向窗外看。 寂静无声的渡灵司,像一座空旷的坟墓。她忽然道:“你先前,是去找阿吹了吧?” 蓝色的小火球,闻言瑟缩了下。 她怎么什么都知道? 叽咕一声,装作烛火,阿炎变得只剩丁点大。 唐宁把脸转回来:“狐狸派你过去,是想打探无常的事?” 阿炎一动不动。 它是烛火,不会说话,也听不懂人话,什么阿吹无常的,它一点不知道。 蓝色的火球,变成了小小的火苗。 唐宁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已经干了大半。她把手指插入发间,抓了两下,口中道:“但阿吹显然不怕你,是以你今夜过去寻他,多半是去夸他的。” 不禁吓的阿吹,也不禁夸。 阿炎若是放低身段,好好地捧一捧他,想来是有用的。 不过,那位神明大人的古怪之处,恐怕阿吹也并不知情。 唐宁微微歪着头,拿眼角余光看阿炎。 小火苗抖了两下。 被她说中了。 两个小家伙,原就互相看不顺眼。阿炎变得低声下气,阿吹当然很受用。可无常大人的事,他一个小小的器灵又能知道多少? 不说他愿不愿意告诉他们,就是愿意,也说不出什么。 阿吹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双手交叉放在脑后,仰面看头顶上的帐子。 帐子上绣着花,翠绿的叶子,明亮的花朵,是他顶喜欢的黄素馨。和渡灵司里也有的龙爪花不一样,这是人界才有的花。 他第一次看见它,便觉得这花实在好看。 迎春,迎春……名字也好听得不得了。 他带了花种回来,悄摸摸种下,希望它能长出来。可渡灵司中没有四季之分,春夏秋冬全模糊成一团。 什么迎春花,当然开不了。 他心烦意乱地去找主人,想问一问,为什么龙爪花能开,迎春却不能。 但无常大人听罢,哈哈大笑,说他也不知道。 那个无能的神明,一如既往的不中用。 他气哼哼地走了,没想到,等他从外头办完差事回来,门前便多了顶帐子。他进门挂到床上一看,帐子上黄花如金粉,全是迎春。 他连忙踢掉鞋子躺到床上,心里想,老东西虽然百年如一日的没用,但到底还算个好主子。 只是不知道,无常大人是从哪里得来的这帐子。 他明明不喜欢人界,竟然能找到这样好看的东西。 阿吹看着看着,渐渐有些犯困。 迷蒙间,他忽然想起先前在谢玄那看见的博古架。那架子上,满满当当,全是人的玩意儿。 他过去虽然也见过那些东西,但从来没有在意。 直到现在,他才觉得好像有些不太对劲。 讨厌人界的无常大人,为什么要在屋子里摆放一堆人的东西? 是因为好看吗? 阿吹迷迷糊糊想着,闭上了眼睛。 迎春花消失在黑暗里。 “醉生”的酒香,在渡灵司里漂浮。 身为渡灵司的主人,谢玄此刻却并不在这里。 他换下黑衣,走入人间,变成了一个普通的人。 第045章 心上人 雷州城中,人声鼎沸。 谢玄站在那,仰头看了看天空。碎金般的日光落在肩头上,散发出酥松的香气,他听见有人在说唐家的事。 灭门惨案,一场大火。 偌大个唐家,没能留下一个活口。 真是可怜呐。 人群里不断传出唏嘘声。 谢玄想起渡灵司里的姐弟,不知怎么,只想叹气。 眼前的唐家废墟,一片焦黑。 朝露似的人,根本禁不起一丝火烤。 他收回视线,掉头往南面去。 一路上,总有人忍不住偷偷地打量他。年轻英俊的男人,即便只是普普通通地走在路上,也耀眼如星,光芒万丈。 可打量他的人,一旦将目光收回,便再也想不起他的脸。 他们只记得,那好像是个十分俊美的青年,至于到底俊美成什么样子,就一点也回忆不起来了。 身量多高,脸庞宽窄,是剑眉星目还是清俊温柔,全模模糊糊没有半点头绪。 若是拼命地想,想得多了,便连那份俊美的感觉都变得恍惚。 长街上,不时有人停下脚步,回身向后看。 可到底要看什么? 青年?什么青年…… 很快,他们便忘记了谢玄。 世上是没有神明的。 走在长街上的人,怎么也不会想到,神明已经和他们擦肩而过。 正午的阳光,照在琉璃瓦上。 谢玄走过长街,到了一座三进宅子前。 宅子外观,看起来和渡灵司几乎一模一样。暮气沉沉的大门紧闭着,像一颗撬不开嘴的蚌壳。 他没有上前去叩门,也没有试图打开它,只是静静立在门口,盯着门前的石狮子看。 镇宅,辟邪,真是可笑。 忽然,大门打开,从里头走出来两个愁眉苦脸的小丫鬟。 其中一个看见他,立刻叫起来:“谢、谢公子!” 另一个闻言,皱皱眉头,拉住她的袖子,压低声音问:“这是谁?” 先出声的小丫鬟却没有理她,只连忙让出路,请谢玄往里头去:“小姐一早便去了后园,说要钓两条鱼回来做菜,不想鱼不肯上钩,她到现在还在园子里,连饭也没有用。” 小丫鬟一叠声说着话,脸上的愁苦之色淡了些。 谢玄颔首,抬脚跨过门槛往里面去。 大门重新关上。 高个子的小丫鬟长长松口气。 身量矮一些的,长着一张瓜子脸,此刻紧皱着眉头:“什么谢公子?他是谁?你怎么随随便便放了个男人进门?难道他是府里的少爷?可咱们家小姐,不是姓钟吗?” 瓜子脸小丫鬟一头雾水,退到台阶下,仰面朝门匾看。 钟府两个字,又大又显眼。 她问了一连串的问题。 高个子的小丫鬟却并不多说什么,只是道:“你是新来的不知道,那位谢公子可是咱们小姐的心上人。” “啊?”瓜子脸吃了一惊,“心上人?我还以为小姐她不喜欢男人呢!” “浑说什么,小姐不喜欢男人,难道喜欢你?”说着话,两个人手挽手,向远处走去。 瓜子脸小声道:“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竟然也有心上人……”她还是有些不相信,“说起来,小姐有十八岁了吧?” 高个子丫鬟点点头:“我去岁进府的时候,听前头的姐姐说,小姐才过的十七岁生辰,如今一年过去了,可不该是十八岁了么。” 瓜子脸上露出疑惑之色:“你说,小姐既然都十八岁了,又有现成的心上人,为什么不成亲呢?” “换个人家,兴许还能说是因为父母不答应,可咱们府里不是没有老爷和太太么?小姐一个人,孤零零的,父母都不在了,早些成家明明是好事呀。” 她盯着边上的高个子丫鬟:“难道……是那位谢公子不喜欢咱们家小姐?” “可不喜欢,他上门来找小姐干什么?” 她越想越觉得说不通。 高个子丫鬟迟疑了下,低声道:“依我看,倒像是小姐并没有向他表明心意。” 她们家小姐,生得虽然是杏脸桃腮,一副娇滴滴模样,但性情沉稳,不像是会轻易同人袒露心思的人。 两个丫鬟,对视着,叹息一声。 府里头,谢玄已经熟门熟路走到后园。 坐在池子边,拿着钓竿的年轻姑娘听见脚步声,转头看过来:“咦,今日怎么来得这般早?” 谢玄站在树下,将背靠在树干上,懒懒地道:“闲来无事罢了。” 不下雨的雷州,有着刺眼的阳光。 他抬手挡了挡光线,侧过脸问道:“鱼呢?钓着了吗?” 钟妙晃晃手里的钓竿,叹口气:“素日喂得太多,吃饱喝足以后,哪里还有愿意上钩的鱼。” 谢玄从树荫下走出来,坐到池边的石头上。 水里的肥鱼,慢悠悠游动着,的确一点要咬饵的意思也没有。 他看了两眼,把目光收回来:“肥成这样的鱼,想来也不太好吃了。既然不肯上钩,不如让人拿网兜来捞吧。” 游得这么慢,仿佛天生就是想让人拿网捕它的。 可钟妙闻言,只是把钓竿提起来,又甩回去,摇头道:“钓归钓,倒也不是真的为了吃它。” “打发时间罢了。” 少女清脆甜美的声音,一点点轻下去。 谢玄坐在池边,被太阳晒得浑身难受。 水面上波光粼粼。 终于,有条头顶红斑的大鱼用力咬住了鱼饵。 钟妙猛地站起身,把鱼线往上拽,可才拽到一半,手里一轻,鱼跑了。 她定定看了看水面,脸上倒不见失望。 重新坐回去后,她侧对着谢玄,忽然问了句:“谢玄,距离你我第一次见面,已经有多少年了?” 谢玄闭上了眼睛。 “四十七年了。” 第046章 四十七年前 钟妙低头去挂鱼饵,将钓竿垂进水里:“整整四十七年过去了,你看起来却还是跟我八岁时遇见的人一模一样。” “青春不老,真是件奇怪的事。”她望着水面,笑了一下,但笑容浮在脸上,像张面具。 肥鱼在水底下咕噜噜地吐着泡。 少女面孔倒映水中,被鱼尾割裂成狰狞的碎片。 已经五十五岁的她,还生着十七岁的样貌。 乌黑的头发,紧致的肌肤,白皙红润的脸色,所有的一切,都和过去没有分别。 对她来说,昨日便是今日,今日便是明日。 她的时间,是停滞的。 就像他的一样。 面上笑意渐渐淡去,钟妙抬起头,望向谢玄:“对了,我新刻了两枚闲章,要不要送你一枚?” 谢玄的手,盖在眼睛上。 阳光过于明媚,让他无法呼吸。 听见钟妙的话,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的她。 四十七年前的阿妙,还是个八岁的小孩子,生得瘦瘦小小,看上去仿佛只有四五岁。那种瘦小,一看便知道是饿出来的。 蜡黄的脸,干枯的头发,全在大声呼救。 她很饿,饿得快要死了。 可屋子里,明明肉香扑鼻。 谢玄走进去时,一眼便看见了那张歪歪斜斜的木桌。桌子上,摆满了酒菜。 冬日里,天气冷,热腾腾的菜一上桌,便有滚滚的白烟涌上来。 正中间的大盆里,是炖得烂烂的羊肉。仔细看,那羊肉又肥又嫩,被切成大大的几块,只加了盅清酱,并些葱头花椒便煮了。 但闻上去,羊肉喷香,汤水似乎也十分美味。 谢玄立在桌后,吸吸鼻子,从里头闻出了酒香,和桌子上摆着的那壶酒,气味很像,却又不一样。 这羊肉,原来是用酒煮的。 难怪闻上去这样的香,连他都忍不住想吃。 蜷缩在角落里的小孩子,当然更加忍不住。 她想吃肉,很想很想。 可桌上的肉,不是给她吃的。母亲,父亲,哥哥,人人都可以吃,唯独她不可以。母亲说,因为她生得丑,人又笨,所以根本不配吃肉。 哥哥也说,家里穷,没有钱。 买了肉,当然要先紧着父母和他吃。 不重要的她,别说肉,就是米也应该少吃些。 所以她每日,只有一碗稀粥。 糙米加了水,煮成一大锅,其实喝的时候,连汤带水,也挺管饱的。只是饱得快,饿得也快。 她总是一边洗衣裳,一边饿得肚皮咕咕叫。 有一回,她实在饿得没力气了,怎么搓衣裳,都搓不干净。 母亲走过来,扬手就是一耳光:“供你吃供你喝,连件衣裳也洗不像样!” 她一头栽进水盆里,头发、衣衫,立刻全湿了。 母亲见状,拽住她的胳膊,把她拖到边上,大声斥骂了半个时辰才走开。 那个时候,她心里想,等她长大了,她一定不会叫她的孩子洗衣裳。 天气这般冷,她的手都冻坏了。 红通通的手指头,肿胀得像萝卜一样。 她张嘴,轻轻咬了一口自己的手指头。又痒又疼,难受极了。如果这十根手指头,真是萝卜便好了。十根萝卜吃下去,她一定就不会饿了。 可桌上的肉,还是好香。 干裂出血的嘴唇,用力抿了抿。 小小的阿妙,坐在地上,抱着膝盖,眼巴巴望着桌上的菜。 生得又黑又胖的哥哥,大口吃着肉,汤汁落了满襟。 母亲不断给他夹菜,笑呵呵地说,她的儿子不但生得俊,就连吃东西的样子也像大人物。 阿妙想,若是让她吃,她一定看起来更像大人物。 她不光能大口吃肉,连盆也能一块儿吃干净。 胃里有火在烧。 阿妙捂住肚子,用眼角余光看了看立在窗边的黑衣男人。 那扇窗子,早就坏了。 虽然关是关着,但风雪总从外头钻进来。 他站在那,不冷吗? 父亲和母亲也很奇怪,为什么来了客人,却只是自顾自地吃饭? 不过,他们家怎么会有这样的客人? 阿妙虽然没有见过有钱的人,但她以为,贵公子应当便是这副模样。好看的脸,白净的手,一看就很值钱的衣裳。 何况,他手里好像还捧着一本书。 阿妙盯着那本黑色的书,仔细看了看。 突然,有道目光落到她脸上。 她连忙把头埋进臂弯。 屋子里充斥着咀嚼声。 桌上的三个人,吃得满嘴油光。 窗边的谢玄,皱了下眉头。 墙角的那个小丫头,好像看见了他?他垂眸往手里的生死册看,那上面写着她的名字——钟妙。 血色朱砂痕,笔直地划过那两个字。 她马上就要死了。 不出半个时辰,这间屋子里的活人,便全会变成死人。 谢玄神情冷漠地把生死册收进怀里。 这样的活计,一向是器灵办的,但他成日呆在渡灵司里,越呆越是乏味,实在闲得发慌,便赶了阿吹去扫地,亲自出来。 没想到,出来以后,却更无趣。 谢玄倚着窗,打了个哈欠。 桌前的小胖子,忽然咳嗽起来。 第047章 冷漠无情的客人 他越咳越大声,口水溅了满桌子,没能咽下去的肉块“噗通”一声掉回汤里。 好好的一盆酒煮羊肉,登时变得恶心起来。 谢玄扫了一眼,面露嫌弃,身体下意识向后靠去。有凛冽的寒风,不断从窗棂缝隙间吹进来,雪粒子扑簌簌地落在他的玄衣上。 雷州的冬天,大雪封城,风像刮骨的刀子一样。 但谢玄并不觉得冷。 他只是兴味索然地站在那扇破窗前,等待众人死去。 人的寿命,不过一笔朱砂。 生而为人,总是要死的。 他屈起食指,轻轻叩击着墙壁——“夺、夺夺”。 咳嗽声渐渐平息下去。 妇人用力揉着儿子的背:“这孩子!急什么,慢慢吃,这一大盆肉都是你的!”她一边说,一边伸出空闲的手,将羊肉悉数盛到他碗里。 小胖子见状,咧开嘴笑出声。 坐在他对面的男人却不高兴了:“吃吃吃,就知道吃,让老子吃什么?” 小胖子瞅瞅他爹,撇撇嘴,把肉碗挪到了嘴边。 男人一筷子拍在桌子上,将本就有些歪斜的木头桌子拍得摇摇欲坠:“要不是老子,你们上哪吃肉!”他一下站起身,将凳子往后一踢,骂起来,“全是吃白食的东西!” 好不容易得来的一锅羊肉,他还没有吃上几口,就成了口水汤。 越想越恼火,男人转身就朝角落里的小女儿走去。 “看什么看?还不快点滚出去把衣裳洗了!” 钟妙见他走过来,忙缩成一团:“我、我洗了……” 比如母亲,她更怕父亲。 父亲脾气更坏,力气更大。 她一点也不想挨父亲打:“爹爹,我真的全洗干净了……” 小姑娘低着头,声音轻轻的。 可男人上前便是一脚。 他根本不在乎衣裳洗了没有,他只是生气,不痛快,想要寻个由头发泄一下。哥哥犯了错,做妹妹的代他受点罚,也是应该的。 儿子是家中宝贝,他舍不得动手,但女儿就不一样了。 只要不打坏了脸,养大了总能卖出去。 他骂骂咧咧,又是一脚。 瘦小的阿妙,呜咽着倒在地上。 桌上的小胖子,哈哈大笑。 这样的家,却是她唯一的家。年幼的阿妙,趴在地上,明明疼得要命,却流不出眼泪。她哀哀地叫:“救救我……救救我……” 正在吃菜的母亲,听见她的声音,把眉头拧起来:“死丫头,吵什么!” 她一向是老实挨打的,从来不呼救,怎么今日却叫个没完? “再吵小心我拿剪子绞了你的舌头!” 木桌前的母亲瞪着眼睛,厉声训斥她。 救她?谁救她?这屋子里又没有外人。 妇人的眼神,忽然有些变了。她发现,阿妙那几句“救救我”,根本不是说给他们听的。小丫头的眼睛,一直在看窗户。 她抓着筷子,慢慢将脸侧过去。 窗前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风雪打在窗子上,哗哗乱响。 阿妙小猫似的呢喃着。 妇人猛地收回视线,把手里的筷子重重掷出去:“鬼叫什么臭丫头,还不快点给我闭嘴!” 可不知是因为慌张,还是心烦,她丢出去的筷子失去了准头。 “哐当”一下,筷子摔在了丈夫的脚边。 男人涨红了脸,大声地叱骂。 屋子里吵闹起来。 谢玄抬手,捂住了耳朵。 吵来吵去,最后不都还是要死的么?他在心里盘算,时间过去了多久。为什么这群人还不死——真慢啊,谢玄想。 “救、救救我……” 地上的小姑娘,还在盯着他。 她的声音已经微弱得像是下一刻便会消失,但她的目光,湿漉漉的,一直跟着他不放。 果然,这丫头能看见他。 寒风扎在背上,谢玄离开了窗户。 按说,如果他不主动现身,凡人是看不见他的,但偶尔的确会有人能感觉到他的存在。不过,像这孩子一样,看见他,还向他求救的人,他从来没有遇到过。 双手抱胸,谢玄靠着墙,和她对上了视线。 “救……救……我……”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从齿缝间把话挤出来。 疼痛让她脸色惨白。 谢玄想起生死册上,她名字后写着的死因。 眼前瘦弱的小姑娘,即将死在她父亲的手里。不间断的殴打,对一个本就虚弱饥饿的孩子来说,是一种缓慢而痛苦的酷刑。 谢玄冷眼旁观着。 愚蠢的人,为什么要向神明求救? 神都是无情的家伙。 人对他们来说,和草芥没有半点分别。 就像人,会听蝼蚁说话,关心它想要什么吗? 不会的。 人绝不会回应蝼蚁的祈求。 谢玄听见她的声音越来越轻。 天命只许她活到八岁,她该认命了。去了归墟,忘掉一切,兴许日子会更快活。 可是她倒在地上,颤抖着,一遍遍哀求他,就是不肯认命。 她分明应该知道了,眼前的人并不是什么客人,为什么还要向他求救?那种眼神,简直像溺水的人终于遇上了浮木。 两相比较,谢玄的眼神,冷硬如刀,没有一丝要融化的迹象。 他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我不会救你的。” 那个时候,他没有意识到,从他张开嘴,发出声音的那一刻起,他便失败了。 冷酷无情的神明,已经回应了草芥的愿望。 冬日风雪,吹散了他的命运。 谢玄放下手,去看阳光下的年轻姑娘。 清晨的日光,照得她脸上细小的茸毛闪闪发亮。这样青春无匹的健康样貌,是那个时候的钟妙怎么也想象不到的样子吧。 他看得有些出神。 手持钓竿的姑娘蹙起了眉头:“怎么不吭声?不喜欢,不想要?” “我一个字也没有说,怎么就成不喜欢不想要了。”谢玄回过神,笑了下。 钟妙别开脸,不再看他:“你不记得了吗?我头一次刻了章子给你时,你是怎么说的。你说,这字刻得歪歪斜斜,白费了一块田黄石,不如不要刻。” 谢玄摸摸鼻子,假咳了两声。 钟妙丢开钓竿站起来:“罢了,左右是刻着玩的,还是我自己留着吧,省的给了你,又被你拿去丢掉。” 第048章 羊肉 鱼半天没有上钩,她说着打发时间,但已经失去了耐心。 钓竿卡在石缝里,一动也不动。 谢玄跟着她,往廊下走去。 这座宅子,是钟妙三年前买的。她一直住在雷州,但从不外出,只每隔几年,换个宅子生活。 府里的下人,则一两年便换上一批。 对他们来说,她永远是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主子。没有人知道,甚至没有人敢想象,她竟然不会老。 走到廊下,钟妙忽然站定了道:“又一年过去了,谢玄,你还是不想告诉我吗?” 每年到这个时候,她都会问他一遍。 可答案,从来没有从他嘴里吐露出来过。 就像今日这般,他总是沉默着,像是根本没有听见她的话。 钟妙背对他站着,没有回头。 温暖的春风,从廊外吹进来,吹得谢玄脸色发白。 她想知道,她为什么变成了一个不会老的人。 这样的人,又是否还能被称作人? 暖风里,只剩下了沉重的呼吸声。 谢玄许久都没有说话。身为渡灵司的主人,他所要做的事,不过就是送死灵去归墟罢了。人的生死自有定论,原就不是他能插手的。 可那一天,看着那个孩子湿漉漉的眼睛,他犯了错。 他向她说了一句话,短短六个字而已,却让她活了下来。 那个时候,听见他出声,阿妙便抓住了他的衣摆,还是孩子的她,拥有极其敏锐的五感。 她能看见他,听见他,甚至抓住他。 仰着头,小姑娘用尽全力爬起来,拼命地抱住他。 果真,像是落水的人,得到了浮木。 她挂在他身上,双脚悬了空。 人想要求生的时候,竟然如此厉害。 谢玄怔了一瞬,没有立刻推开她。桌前的小胖子立刻便大叫起来:“中、中邪了!阿妙中邪了!” 两个大人,看着她,忘记了呼吸。 等到谢玄将她拽下来,丢回地上时,一阵“叮铃哐啷”,木桌倒在了地上。三个人,全捂着肚子,疼到满头大汗。 羊肉里的药,终于起了效。 阿妙她爹说,没有他,谁也吃不上这顿肉,并不是胡说。 钟家早就穷了几代人,到他这代,就更穷了。这么大块的嫩羊肉,家里哪有银子去买。这肉,是他抢来的。 他别的本事没有,但人生得很高大,四方邻里都很怕他。 前天,邻居家的羊,叫他拿乱棍给打死了。 冬日里,总要吃两顿好羊肉的。 他如是想着,待邻居哭哭啼啼收拾了羊后,还给人留下了两只羊蹄子。哪知道,这人背后竟然对羊肉动了手脚。 腹痛如绞,阿妙爹趴在凳子上,呕出了口黑血。 小胖子吃得最多,疼得最狠。 他满地打滚,将狼藉的酒菜全碾压个遍。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怪味。 地上一滩滩,全是三人吐的血,再也没有人关心阿妙什么样。 按照生死册上所书,阿妙她爹会在死前,先活活打死她。可很快,剧毒攻心,他没了气。 酒煮羊肉的汤汁,满地流淌。 父母,兄长,全死了。 但阿妙,还活着。 时辰已过,她却没有死。 那是谢玄第一次看见生死册上的朱砂痕消失不见。 他带走了钟家其余人的魂魄,再没有多看墙角的小丫头一眼。 然而才过三天,她的名字上,又出现了红痕。 阿吹不知前情,见状兴冲冲要出门,被谢玄一把推进花丛。他抢了阿吹的葫芦,飞快出门。 饥寒交迫的钟妙,在那日离开了家,如今流落街头,几乎要冻死。 谢玄站到她面前时,她已经冻得嘴唇青紫。 看一眼生死册,果然是冻死。 这一回,他一言不发,连呼吸声都放到最轻。 第049章 不好吗 阿妙一直低着头,像是没有看见他。 他微微松口气,在雪地里等待。鹅毛般的大雪,下得又凶又猛,地上很快积起了厚厚的一层白。 阿妙枯黄的头发上,也落满了雪。 她看起来,是那样得狼狈。一直虐待她的父母死了,她终于不必再挨打,但日子并没有变得更好过。 年幼无依的她,注定是活不长了。 大雪落下来,冰冰冷冷,就和她胸腔里的那颗心一样。 她又看见了那位奇怪的客人,依然是一身的黑衣,依然是一脸的冷漠。他在等什么?等她冻成寒冰吗? 头顶上雪落纷纷,他身上却始终干燥整洁,不见一点湿意。 阿妙吃力地抬起头:“你是妖怪吗?” 嗓子眼里火辣辣的疼,她的声音喑哑难听,几乎不像个小孩子。 谢玄垂眼看她,皱起眉头:“你见过妖怪?” 阿妙摇了摇头。 谢玄“哼”了一声:“我可不是妖怪。” “那你是什么?”似乎知道自己要死,她的口气,突然变得轻松起来。身上的伤,好像也不再困扰她,叫她疼得难以喘气。 她的呼吸顺畅了。 寒冷的空气钻进鼻子里,让她打了两个大喷嚏。 谢玄眉间皱出一个“川”字:“我是什么,同你有什么关系?” 小小的阿妙,听见他冷冰冰的话,反而笑起来:“是没有什么关系。” 她只是想到,反正就要死了,没什么可怕的,想问什么就随便问一问吧,但他要是不想告诉她,她也不在乎。 头重新低了下去。 阿妙不再说话,谢玄倒是不痛快了。 “喂……”他叫了一声。 阿妙没有动,雪盖在她身上,将她变成了一个滑稽的雪人。 鬼使神差的,谢玄伸出手,抹去了她头上的雪。 那一天,阿妙仍然没有死。 空手回到渡灵司的谢玄,一头钻进屋子便不再出来。大门紧闭着,里头一点声音也没有。阿吹来找他要宝器,敲破了门也不见他吭声,只好悻悻然走开。 屋子里,谢玄摊开生死册,盯着上头的那几行字,看了又看,看得眼睛都要瞎掉,也没有看出什么名堂。 将册子一丢,他向后靠去。 椅子硬邦邦地硌在背上。 为什么? 他为什么要理她? 难道是因为渡灵司里的器灵,看起来全是小孩儿模样,让他见了孩子模样的家伙便心生恻隐? 那个脏兮兮的小丫头,已经两次逃离了天命。 谢玄十分后悔,不知道天命察觉以后,会如何惩罚自己。 他的任务,乏味到根本不该出错。 身为神明的他,也不可能拥有所谓的怜悯之心。 他走下椅子,捡起地上的册子。 “钟妙”二字上的朱砂红痕,早晚有一天还会出现。到那时,他一定要将她的魂魄装进葫芦。 可四十七年了,他仍然没有将她送去归墟,那些信誓旦旦,全成了笑话。 “阿妙。”谢玄看着面前的人,低低唤了她一声,“如今这样,不好吗?” 多少人想要永葆青春,多少人想要长生不死。 他以为,她是高兴的。 但廊下的年轻姑娘,转过身来,脸上却没有一点高兴的样子。 有时候,谢玄甚至觉得,她已经活腻了。 清风吹拂,钟妙叹了一口气:“你也一把年纪,该娶妻了。” 避而不答的谢玄,碰上顾左右而言他的钟妙,也只好跟着叹气:“我又不是人,娶什么妻。” 钟妙笑笑,将脸转回去,继续向前走:“妖怪也要娶妻的。” “你又不曾见过什么妖怪,怎知妖怪也要娶妻?” “有男妖怪,自然便有女妖怪,有老的,当然也就有少的。那些小妖怪,总不能是自己从石头里蹦出来的?”钟妙轻声嘟哝着,说到石头,话音顿了顿,“不过既然是妖怪,倒真说不好,兴许石头里真能蹦出来。” 谢玄又叹一声。 钟妙也不再言语。 两个人沉默着,沿着长廊走下去。 这座宅子,看起来不大,但走廊尤为长。谢玄跟着她,走了半天,还没有走到厨房。她虽然没有钓着鱼,但菜还是要做。 今天是她出生的日子。 每年这一天,她都会亲自下厨,做上几道小时候想吃却没有机会吃到的菜。 因为年年如此,这几道菜她如今闭着眼睛也能做得很好。 谢玄坐在她对面,给她倒了一杯酒。 一样的菜,一样的人,一样的酒。 这自欺欺人的寿宴,真是可笑。 钟妙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谢玄则默不作声地吃着菜。 饭后,他回了渡灵司。 渡灵司上空的天色,已经渐渐变亮了。他站在花海前,发了一会呆,忽然听见个声音道—— “咦,无常大人,你身上……怎么有人的气味?” 第050章 脂粉 谢玄回身,看见迦岚一身黑衣站在那,正笑微微望着自己,不由露出厌恶表情:“你这穿的,是我的衣裳?” 迦岚才醒一会,睡眼还惺忪着,闻言张开手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银色丝线绣成的龙爪花,在日光下发出淡淡光亮:“哦,这一身。” 他抬起头来,脸上笑意更浓:“是你家器灵特地给我送来的,怎么样?好看吗?穿在我身上,是不是比穿在你身上要更合适?” “十方来的蠢货,你也配穿我的衣裳?”谢玄冷着脸,“我说过了,你想知道的事,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就算你十年百年地赖在渡灵司,也不会有任何用处。我劝你还是早些离开,另想法子去吧。” 谢玄言罢,背过身,不再看他。 迦岚笑容一敛,上前勾住他的脖子:“瞧瞧你,老头子似的,念叨来念叨去,总是这么几句话,真是没意思。” “不要说我的事了,还是说说神明大人你的事吧。” 阳光下,二人勾肩搭背,看起来十分亲密。 阿吹远远走过来,瞧见这一幕,还当自己眼花了。 但在他没看见的地方,谢玄已经面露杀气:“狐狸,这里可不是你的罗浮山。” 迦岚挑眉,笑道:“既然无常大人不想说,那就由我来替你说吧。” 从谢玄进门的那一刻起,他便闻到了。 人的气味,混着脂粉的香气。 “你悄悄出门,乃是为了见女人。”迦岚压低了声音,“一个很重要的女人。” 谢玄脸色一变,从他手下挣脱出来。 迦岚道:“那块田黄石的章子上,有着和你身上一样的人味。” 虽然气味已经很淡,但他不会闻错。 “玉石这等俗物,对凡人来说,或许贵重,可对你来说算什么?石头就是石头,再华美珍贵,也只是石头罢了。” “然而那块田黄石,明明刻坏了,却还是被你当成宝贝供起来。”迦岚琥珀色的眼睛里,有着刀子似的寒光。 谢玄喉咙发干,像是被他剖开在烈阳下。 他后退。 迦岚便前进。 如血的花海里,主和客的身份似乎颠倒了。 阿吹一下冲上去:“死狐狸!你想对无常大人做什么?”他跑到谢玄跟前,叉腰怒视迦岚,“要不是无常大人这几年身子骨虚弱,岂能容你在此放肆!” 他一边说,一边两股颤颤地往后退。 嘴上虽然说得狠,但身体却很老实地在害怕。 朝天辫一晃一晃。 迦岚笑了下:“阿吹,你可知道,你家主人在渡灵司外都做了些什么?” 阿吹闻言一怔:“什么?” 谢玄拽住他的胳膊,把他往后拉。 银发少年语声淡淡地道:“无常大人,你说我是该告诉阿吹呢,还是不告诉他?” 谢玄阴沉着脸。 阿吹慌慌张张地问:“无常大人,他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你在渡灵司外,能做什么?” 渡灵司的神明大人,去人界除了收魂,还能干什么? 阿吹仰头看着谢玄,谢玄一脸肃冷,却不说话。 该死的狐狸,给他挖了一个大坑。 他不可能放任狐狸在阿吹面前瞎说,可若是不让狐狸说,便又坐实了他有秘密瞒着渡灵司的器灵们。 一旦孩子们生疑,跑来寻他,事情便无法收场了。 渡灵司的戒律,可是不许说谎。 到那个时候,他除了杀光他们,恐怕便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 对他失去信任的器灵,留着也是无用。 谢玄低头看一眼阿吹,轻声道:“阿吹,今日不是该轮到你去归墟入口当值了吗?” 阿吹眨眨眼:“是吗?” 他一贯爱偷懒,根本记不清当值的日子,这句“是吗”便透出了心虚。 谢玄见状,松开手道:“是啊,就是你。” 阿吹半张着嘴,发不出声音。 谢玄推他的背:“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两条小短腿,立刻飞奔起来。 花海簌簌作响。 迦岚哈哈大笑:“你就这么怕被他知道?” 谢玄露了怯,索性直说了:“你一进渡灵司,便知道了是不是?” 白惨惨的阳光,照耀在血红的花海上。 迦岚似笑非笑地道:“渡灵司的无常,再不济也是神明,没有道理看见我这么个失去了妖力的家伙,却连打都不肯打。” 谢玄苦笑:“是啊,再不济也是神明……” 再无能的神,也是神。 十方的妖怪,再怎么凶残可怕,也该打一架再论。 可他,无法动手。 迦岚弯腰,摘下一朵龙爪花。 花落在他手里,被风一吹,便化作了红色的轻烟。 他看着自己的手指,低低道:“渡灵司里的一切,大到宅邸,小到庭院里的花,都依赖你的神明之力而存在。” “可这座宅子,空有浮华外貌,内里却早就朽烂了。” 阿吹说,渡灵司里没有客房,当然不仅仅只是因为渡灵司里不会有客人。 这般大的宅子,这般奢华的布置,哪一间不能用来待客?那些器灵,又为什么要挤在一起生活? 只是亲近吗? 当然不是。 迦岚指尖上的花汁,也消失了。 他立在满庭龙爪花间,转头向身后看去。 廊下有穿黑衣的小童子在匆匆忙忙,来来去去,但谁也没有看他们。注意到他们在庭前说话的人,只有阿吹。 为什么? 迦岚把目光收回来:“你的力量,甚至不足以支撑器灵了。” 谢玄身后,又出现了那把紫檀木的宽椅。 他扶着把手,坐下去,眼中闪过一丝戾气。十方的狐狸,果然是世上最讨人厌的妖怪。 谢玄觉得,自己就是一条鱼,离开了水,躺在沙地上。 而迦岚,手持屠刀,正在将他开膛破肚。 这种被人看透了的感觉,真是恶心。 他坐在椅子上,慢慢抬起头。 对面的银发少年,还在看他。 胸闷得要死。 谢玄道:“失去了妖力的你,面对同样失去了力量的我,是什么感觉?开心?还是同情?” 迦岚面无表情:“我为什么要同情你?” 谢玄失笑:“说的也是。” 第051章 现在就杀了她 他们一个妖怪,一个神明,生来便不在一条路上。 只是,一样的不走运罢了。 谢玄笑笑也没了表情:“狐狸,你想将妖力夺回来吗?” 迦岚站在风里,闻言冷冷地道:“当然。” 落霞山上发生的事,阿吹已经全部告诉了谢玄。迦岚为什么要看生死册,为什么要找唐律知,谢玄都知道。 可是,唐律知是六百多年前的人,他已经没有足够的力量回溯到那个时候。 谢玄坐在椅子上,长长叹息了一声:“我帮不了你。” 六百多年前,生死册并不在他手里。那个时候,坐在这张紫檀木椅子上的人,还不是他。 谢玄抬眼望向迦岚,神情变得凝重:“不过,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你想找的人,几乎没有可能还活着。” 迦岚脸色如常,问道:“为什么?” 谢玄没有回答,只是反问了句:“你为什么认为他还活着?因为那个叫唐宁的女孩子,明明死了却又复活了吗?” 迦岚皱了下眉头:“这是其一。” “哦?”谢玄微微一顿,反应过来。 十方的妖,虽然到了时候,也会死,但妖怪和人的寿命,并不是一回事。一百岁的人,已经老到皱皱巴巴,不太像个人,但一百岁的妖怪,还是个小孩子。 “身为除妖师的唐律知,夺走了你的妖力……”谢玄声音低低地道,“如果他有法子能用那些妖力来延年益寿,那活到现在,的确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六百年,对妖怪来说,虽然不短,但也实在不算漫长。 可是—— 谢玄道:“你不觉得事情有些说不通吗?” 迦岚看着他,没有出声。 谢玄看看天色,继续道:“他既然有办法能夺走你的妖力,那为什么不干脆全部拿走?” “总不能,是因为可怜你?”谢玄语带讥嘲,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妖力这种东西,不管怎么看,都该是多多益善的吧?” 他试图把刀子,一把把戳回迦岚身上。 可迦岚听着他的话,却只是笑。 真无趣。 谢玄撇撇嘴,又坐回去:“罢了,告诉你吧。” “我说他几乎没有可能还活着,是因为唐宁的名字,早就被划掉了。如果他和唐宁一样能够死而复生,那他的名字,一定也被天命画上了朱砂痕。” 死了,便是死了。 和阿妙的那种死里逃生不一样,唐宁是实实在在死过一次的人。 谢玄道:“若是那样,在渡灵司的记录里,他便是一个死人。” “而死人的魂魄,不会一直留在人世。是以,他要么躲开了渡灵司的追踪,老老实实藏了六百年;要么便早就被人带回来,丢去了归墟。” 谢玄瞥一眼迦岚,声音重了些:“但不管是哪一种,你都不可能通过渡灵司找到他。” 迦岚转头,看了看远处。 那是阿吹先前离去的方向。 归墟入口所在。 谢玄也跟着看过去。 一片混沌的归墟,别说妖怪,就是他也进不得。 他咳嗽两声,把视线收回来:“死心吧,就算他真在归墟,你也找不到他。” 迦岚定定站在原地,半天没有动。 谢玄叫了一声“狐狸”,忽然道:“你并不想让唐宁前往归墟吧?” 迦岚转过脸,冷眼看他:“你想说什么?” 谢玄微笑:“也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想到,你我大可以做个交易。” “交易?”迦岚冰冷的眼神,柔软了些,“你该不是想说,要用唐宁的命,换我离开渡灵司吧?” 谢玄端坐在椅子上:“这个交易难道不好?” “左右你继续留在这里,也无甚意义,不如带了她早早离去,再去寻什么唐律知嘛。” 迦岚闻言走过来,眼神,脸色,都变得很和善:“无常大人方才的话,我听明白了。反正你是个无能之辈,没力量,没本事,连本生死册也翻阅不动。” “我留在这里,也是白费时间。”他走到谢玄跟前,抓住谢玄的领子,“既然如此,那我也有个提议。” “你不如,现在就杀了她吧。” 谢玄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你说什么?” 如玉少年,露出一角獠牙:“让我看看,她到底能不能被送进归墟。” 谢玄一手扣住他的手腕,一手来夺自己的衣领:“你疯了吗?” 迦岚松开手:“怎么,无常大人不愿意?” 第052章 恐惧 谢玄一把从椅子上跳起来:“你不要后悔!” “我?后悔?”迦岚嗤笑,“杀个人而已,我有什么可后悔的。何况,人是你杀的,又不是我动的手。” 谢玄沉着脸,恢复端庄模样:“好,很好。” 一阵风过,不管是紫檀木的椅子,还是满庭鲜血般的红花,全雾气般散在空气里。 他大步朝归墟入口走去。 几个神情呆滞的黑衣小童子,则从长廊另一头跑过来,拿着绳子推开了唐宁所在屋子的门。 “吱呀——”一声。 阳光照进来。 唐宁眯起眼睛,向门口看。 渡灵司的天,依然是那种灰蒙蒙的白,一点也不真切。 她身后,唐心正在沉睡。但即便身在睡梦中,他的神情却还是紧绷的,微微蹙起的眉头,似乎揭示了他的梦一点也不令人愉悦。 唐宁站起身,往门边走。 黑衣小童子们立刻团团围过来,将她牢牢围困在中间。 她一低头,就看见了绳索。 坚韧的黑色长绳,像小蛇一样垂落在地上。 唐宁大步走出去,带上门,压低了声音问:“你们要带我去别的地方?” 黑衣小童子点点头。 她又问:“非得拿绳子捆了我再去?” 拿绳子的黑衣小童,留着女孩子一样的长发,闻言把头摇成拨浪鼓。 唐宁舒口气:“那留一个给我带路便够了,不用绳子。” 小童子们歪着头,看看她,又看看绳子,四散而去,只留下了拿绳子的。看来,还是怕她不老实,想着不行便拿绳子捆了她。 可她老实不老实的,左右走不出渡灵司,无形的绳索早就已经束住她的手脚。 唐宁一边走,一边慢慢蹙起眉头。 沿途长廊外,空荡荡的。 那成片的龙爪花,连一株也没有留下。 昨日的渡灵司,和今日的渡灵司,不一样了。 到达归墟入口时,她一眼便看见了那扇巨大的门。一半黑,一半白,两种世上最纯粹的颜色,泾渭分明地立在那。 唐宁看见谢玄黑着脸,站在白色的门扇前。 而迦岚,站在另一边。 门后,不断传来呜呜的风声,仔细听,又好像是有许多人在哭。 有黑色的雾气,从缝隙里钻出来。 头顶朝天辫的阿吹,看见她,飞快将脸别开。 唐宁笑了下:“看来无常大人已经有了定夺。” 门后便是归墟,她应该害怕才是。可不知道为什么,唐宁站在这里,望着那扇奇怪的门,心里却没有一丝恐惧。 她向前走了一步。 谢玄的背,几乎贴到门扇上。 兽面的门环,叮当作响。 唐宁站住了不动,谢玄背上却在发毛。那种诡异的惶恐,在不断膨胀,他终于敢肯定,自己在怕她。 她一笑,他便双腿发软,额上冒汗。 可为什么? 谢玄隐在广袖下的手,颤抖了下。 门后的呜咽声,猛地一静。 唐宁道:“不知无常大人想要如何处置我?” 谢玄张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嗓子好像突然哑了。他抬抬下巴,示意她看迦岚。 迦岚一脸平静,摆出事不关己的样子。 谢玄有些站不住了。 “这都是狐狸的主意。”他终于从喉咙里挤出话来。 迦岚目光微动:“我说,你好歹也是个神明,怎么一副怕得要死的模样。” 谢玄扶着门,想把椅子召出来,可恐惧劈头盖脸地扑上来,让他浑身无力,像个凡人,像只蝼蚁。 迦岚说的没有错。 他的确……怕得要死。 明明看见唐宁之前,他还觉得精神大振,今日一定能将这只死狐狸赶出渡灵司。 真是没道理。 为什么一见她,他就变得不对劲了?是因为离归墟太近了么? 谢玄咬了咬牙,沉声道:“还请唐小姐前往归——” “墟”字还未出口,他突然身子一歪,就地跪了下去。 正巧有黑衣小童子,捧着碧绿的小葫芦走过来,见状嘴一张,手一松,把葫芦摔在了地上。 一群人,都怔怔地看着谢玄。 阿吹急急忙忙上前,想要将他扶起来。 再不成器的主人,也是主人。 可他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没能搀起谢玄。 掉了葫芦的小童子,也慌忙跑过来,和阿吹一人一边,抱住了谢玄的胳膊。但他的手,他的腿,好像都被钉在了地上。 谢玄脸色大变,瞳孔晃动。 映入他眼帘的绯衣少女,虚影重重,面目模糊。 仿佛有座山,沉沉地压在他肩头上。 他咬破舌尖,咽下一口带血的唾沫。 阿吹在边上狂叫:“无常大人!你快起来呀无常大人!” 可谢玄起不来。 他跪在那,一字一顿的,把先前没能说完的话又说了一遍:“请唐小姐……前往……” “嘭”地一下,谢玄的脸,埋进了地里。 话音戛然而止。 阿吹和另一个黑衣小童子,也被他带着摔倒在地上。 翡翠般的葫芦,滴溜溜地滚到唐宁脚边。 她从怔愣中回过神,弯下腰,把葫芦捡了起来。 阿吹揉着屁股,眼睛瞪得像要掉出来。虽然生得像葫芦,但那是渡灵司的宝器呀。他连忙扑过去,拼命地把谢玄拽起来:“无常大人!你不要胡闹了!狐狸还在呢!你可别丢人了!” 然而谢玄身体僵硬得像石头一样,被他拽了半天,也不过才翻个面。 阿吹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谢玄哑声道:“放手吧阿吹。” 阿吹急得要落泪:“你都丢人丢到妖怪跟前了,还让我放手?” 换了往常,谢玄听见这样的话,总要反驳几句的,可今日不管阿吹怎么说,他都是一副咸鱼模样。 晒得硬邦邦的鱼干,只有空洞洞的眼神。 他仰面躺在地上。 唐宁蹲下身,把葫芦放到他身上:“无常大人,你想让我去归墟吗?” 谢玄说不出话。 唐宁又去看迦岚。 他还站在门前,但脸上一片阴翳。 谢玄道:“唐小姐,你不害怕吗?” 归墟,可是有去无回的地方。站在这里,就是他也觉得浑身不自在。 可唐宁摇了摇头:“说来奇怪,我非但不怕,而且十分肯定,归墟并不是我该去的地方。” ——那里,不是她的归宿。 这是看见那扇门的时候,浮现在她脑海里的唯一念头。 唐宁站起来。 谢玄抓住了葫芦:“你果然……” 第053章 兴许吧 “果然什么?”唐宁垂眸看他。 谢玄抬起手,把葫芦递给阿吹:“你那日说的没错,你和生死册上的‘唐宁’恐怕已经不是一个人。” 他慢慢从地上坐起来:“身为人的你,已经死了。” 归墟入口前的风,突然变得冷冽。 唐宁低头看自己的手掌。 凌乱的纹路,交错在一起,将柔嫩的掌心割裂成一块又一块。 谢玄的双腿还在发软,但那种骇人的恐惧渐渐淡去了。他望向迦岚,喘口气道:“狐狸,你的妖力,真的不在她身上?” 迦岚看着一脸狼狈的神,从门边走过来:“你见到我,怕吗?” 谢玄怔了下。 迦岚道:“你既然不怕我,又怎么会怕一个拥有我力量的凡人?” 听他一句一个“怕”,谢玄的脸色愈发难看起来。 迦岚已经走到唐宁面前。 阿吹突然大喊一声:“无常大人怎么会怕她?” 绯衣少女收回视线,抬眼向前看:“是啊,他一个神明,为什么要怕我?”明明渡灵司里的器灵,都一点不怕她。 身为他们的主人,谢玄怎么可能害怕她? 可他方才的样子,又摆明了是骇极。 人只会害怕比自己强大,比自己残酷的东西。神明和妖怪,理应也是如此。这种畏惧,是与生俱来的本能,是保命的关窍。 但唐宁看看自己,脆弱的手脚,脆弱的身体,就连阿吹也能轻而易举地伤害她。不论怎么看,她都不可能比谢玄更强大。 迦岚站在她身侧,仔细看了看她的脸。 她和唐律知生得一点也不像。 隔了许多代,他们在样貌上,已经没有什么共同点。 可方才,她站在那,朝他们笑着问话的时候,那个笑容却那样熟悉。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又看见了唐律知。 那个男人,不但精通咒术,法力高强,而且无所畏惧。 他的笑,永远是镇定的,无惧的。 迦岚回头,问谢玄:“她既不是人,也不是妖,难不成和你是一路人?” 这个问题,除了两个黑衣小童子,人人都想到了。是以话音落下,谢玄和唐宁脸上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 只有阿吹惊得朝天辫笔直:“一、一路人?” “你是说,她、她也是神明大人?” 除了谢玄,他再没有见过别的神明,可不管他多没见识,神明是怎样的一种存在,他还是知道的。 即便是渡灵司的无常,也生于九重天之上。 人界,是无法诞育神明的。 唐宁,生在江城,长在雷州,再普通不过。 她一个从母亲肚子里生出来的人,怎么能是神明呢? 九重天上的神明,可不会有这样的母亲。 阿吹不敢相信,大睁着眼睛,上去抱谢玄的腰:“无常大人,是狐狸想错了吧?” 世上不是只有渡灵司里才有神明吗? 那些住在山上,被称为山鬼的家伙,虽然也叫做神,但连座山也下不来,根本不算什么。 阿吹昂着头,眼巴巴望着谢玄。 谢玄终于开了口:“兴许吧。” 和阿吹一样,他也不觉得世上会有别的神明,可刚才发生的事,又清楚地告诉他,眼前的少女不是他能处置的人。 昨日,他刚看见唐宁的时候,她看起来还很寻常。 后来在那间屋子里,他嫌麻烦,让她自己去死的时候,虽然心头莫名有些发憷,但也仅仅只是发憷而已。 不像刚才,他一生出杀心,就有只无形的手冒出来压制他。 仿佛他想送唐宁入归墟,是一件大不韪的事。 即便只是想一想,便已是亵渎。 谢玄此生,还是头一次如此害怕。 他不敢笃定,也无法笃定唐宁究竟是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奈何不了她,而渡灵司的麻烦,大了。 几个人,站在半黑半白的归墟大门前,陷入了沉默。 迦岚忽然抓住唐宁的手腕,同谢玄道:“把门打开。” 兽环哐哐当当,大门依然紧闭。 谢玄咳嗽一声,呕出一滩血。 阿吹吓得衣裳都要掉色:“无、无、无常大人!” 谢玄煞白着一张脸,拿手背擦过嘴角鲜血:“别吵……”面对唐宁,他连归墟的门也打不开了。 怎么会这样? 谢玄扭头看迦岚:“死心吧。” 他又一次,同迦岚说出了这三个字。 黑衣少年松开手,冷着脸走过去,猛地一脚踹到门上。 地动山摇。 渡灵司瞬间变成了船。 阿吹脚下不稳,摇摇晃晃,跌倒在地上。 谢玄弯着腰,吐了他一身的血。 吓得阿吹连脸也顾不得擦,丢魂失魄地去看他:“无常大人,您怎么了?” 谢玄的嘴唇,变得比龙爪花还鲜艳。 地上,又开出了大片的繁花。 神明之血浇灌在渡灵司的土地上,巨浪终于停歇。 谢玄捂着嘴,闷声朝迦岚喊:“死狐狸!你是不知道死心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吗?” 迦岚冷漠地笑笑。 死心?他的心,早就死了。 谢玄大口呼吸着,拿袖子胡乱地擦嘴,一边道:“好了,渡灵司如今是什么模样,你也看见了。留在这里,对你来说,一点好处没有,还是赶紧走吧。” 说完,他又来看唐宁:“唐小姐,你也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一靠近她,他就浑身发冷,还是眼不见为净。 可阿吹听见他的话,一下傻了眼:“就这么放过她?规矩呢?天命呢?” 谢玄一把捂住他的嘴:“什么规矩,渡灵司里我就是规矩。” “可天……”阿吹呜呜两声,到底没能把话说清楚。 迦岚道:“不劳无常大人费心,想走的时候,我自然会走。” 谢玄把阿吹抓到身后,闻言皱起眉头:“你还要赖在这里?” 迦岚有些心不在焉,忽然道:“六百多年前的人,你查不了,那十年前的呢?” 听见“十年”两个字,唐宁面色微变。 谢玄看到了,凤目微敛:“十年前?是什么人?” 唐宁盯着他袖口的血渍:“是我的父母。” 谢玄深吸了一口气。 风里传来蝉鸣声。 还未入夏,不知哪里来的蝉,已经叫得声嘶力竭。 第054章 唐霂和许思 但渡灵司里根本没有四季之分,怎么会有蝉? 谢玄摇摇头,想把蝉鸣从脑子里倒出去:“十年前的事,倒是好说,只是……”他拖了个长音,没有继续往下说,只斜眼看迦岚。 迦岚明白他的意思,却没有顺着他回答:“我说了,时候到了,想走我自然会走。” 谢玄嘴角还沾着点血腥,闻言又咳一声。 方才那一出,令他元气大伤,恐怕有的难熬了。 他转过身,瞪了阿吹一眼。 阿吹委委屈屈,想说些什么,可嘴张开了,声音却发不出来。想一想,的确是他不好。要是他没有自作聪明去追杀唐宁,要是他宁死不屈不把狐狸带回来,主子怎么会吐血呢? 他扶住谢玄,讨好地道:“无常大人,我今后再也不带妖怪回来了。” 谢玄正头疼,听见他说妖怪,愈发的两眼发黑。 阿吹说完了,把嗓门一压,奶声奶气地道:“无常大人,他要是一直不走,咱们就去九重天搬救兵吧!” 谢玄嘴唇一白:“搬什么救兵!” 渡灵司的无常,也配上九重天找救兵? 不要说笑了。 更何况,以他现在的样子,分明离那群家伙越远越好。 他被阿吹搀扶着,越走越快。 唐宁和迦岚,慢慢跟在后面。 她脸上的神情,终于又有了人的样子。忧虑、紧张、无措、期盼……无数种纷杂的情绪,混合成沉郁的冷。 渡灵司上空的天,却变成了温暖的橙红色,像是被无常的血染红了。 他们跟着谢玄,走进一间空荡荡的屋子。 屋子正中,悬浮着一本漆黑的册子,和他们先前在阿吹手里见过的生死册,似乎没什么不同。 但阿吹一见它,便悄悄躲去了角落。 幔帐落下来,将他们和册子一起笼罩住。 谢玄扯扯衣领,将领口扯开了些:“阿吹,你先出去吧。” “您一个人,不要紧吗?”阿吹在幔帐外,小声地发问。虽然他一点也不想呆在这里,但心里还是有些担心。 谢玄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停在生死册黑色的封皮上:“不要紧,你下去吧。” 脚步声轻轻地响起来。 阿吹离开了屋子。 谢玄翻开册子,闭上眼睛。 来的路上,他已经知道要找的那两个人是谁,但不管是“唐霂”,还是“许思”,都不是什么罕见的名字。 谢玄的手指颤了下,有红色的细丝从他的指腹下探出来。 唐宁听见了风声。 眼睛一睁,谢玄收回了手。 摊开的册子上,浮现出一层淡淡的红光,底下似乎有墨色的字在飞快游动。可须臾过后,红光退去,唐宁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泛黄的纸上,根本没有字。 她疑惑地望向谢玄。 谢玄手上,还有细丝缠绕。他扫了一眼册子,低声道:“唐小姐,你真的想知道上面写了什么吗?” 在场三人,只有他能看到纸上的字。 如果他不说,他们永远不会知道上面写了什么。 谢玄的眼神有些变了。 十年…… 十年前,眼前的少女还是个小孩子吧?那个时候的唐宁,恐怕比和他初遇时的阿妙还要年幼。 想到阿妙,谢玄应该冷硬的心,却怎么也冷硬不起来。 他一天天,变得不像个神明。 看着唐宁的眼睛,他又问了一遍。 但他的这份柔软和体贴,反而暴露了一切。 唐宁脑子里乱成一团——是父亲死了吗?是母亲的死因有异吗?还是母亲和父亲,都还活着? 她的脸庞,被绯衣衬得雪白而美丽,可表情很僵硬。 谢玄垂着手,又去看生死册。 上面两个名字,只有一个掩在朱砂色的血痕下。 另一个人,还活着。 唐宁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沙哑:“劳烦无常大人告诉我,上面究竟写了什么。”已经走到这一步,哪有逃走的道理。 她紧紧抓住帷幔。 迦岚语气凉凉的:“无常大人可不要说谎。” 谢玄一听他开口就想吐血,好险才忍住了。 “你没听阿吹说么,渡灵司里可是不许说谎的。” “听倒是听过了,但你不是也说了么,渡灵司里你就是规矩。” “你这人,还真是狐狸,以为谁都同你一样满嘴瞎话,生来便会骗人么?”谢玄说着,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忽然有些怪异,“罢了,懒得同你多说。” 他别开脸,声音一沉:“你们想找的唐霂还活着。” 唐宁抓着帷幔的手,霍然一松。 谢玄道:“而且看样子,他暂时还死不了。” 至少,这一个时辰内,他都会好好的活着。 唐宁向前一步,又退开。 她想做什么?她想说什么? 身体和脑子,好像一起乱了。 父亲还活着,是应该高兴还是应该生气的事? 她不知道。 她也不明白,他既然还活着,为什么不回江城,不来雷州?对他来说,她真的是可以随意丢弃的摆件吗? 一片混乱中,唐宁问:“那我娘她……是怎么死的?” 谢玄没有看她。 纸上那行墨字,还映在他的脑子里。 “钝器致死。”他低声道。 唐宁背上一疼,像有针在扎。 那些说不通的事,好像全能串起来了。为什么一向身体康健的母亲,会突然因病猝死,被下人们说成暴毙;为什么在那之后,父亲便变了样;为什么他一走十年,明明活着,却不回来找她…… 背上的疼,逐渐撕心裂肺。 唐宁疼得弯下了腰。 骨头好像一寸寸地被掰开了,但她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有脸色越来越白,有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落下来。 唐宁掀开一角幔帐向外走。 她要阳光,要风,要呼吸。 垂落的厚重帷幔,一点点消失。 迦岚走出来,叫她的名字,但她像是没听见。绯色的身影,很快滚入花海。那片重新绽放的龙爪花海,将她兜头淹没。 她摔下去了。 谢玄皱着眉头,离开生死册。 屋子里,又变得空旷寂静。 “咔嗒”一声,没有锁的门,发出了落锁的声音。 无人的室内,悬浮在半空的黑色册子正在自己收拢。 忽然,有道红痕出现在纸上,撕裂了“唐霂”二字,但转眼,那道红痕又消失无踪。 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第055章 明白 迦岚走下台阶,步入花海。 绯衣少女仰面躺在地上,黑发散开。 他靠近过去,弯腰看她,就像那天在井里初次见到她时一样:“唐霂还活着,你不高兴吗?” 听见他的话,唐宁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奇怪的笑:“有什么可高兴的……” 迦岚在她身旁坐下,语气有些冷:“你觉得,是他杀了你娘?” 唐宁抬起手,盖在眼睛上,像是不想看他:“钝器致死,不是他,还能是谁?”她身上发冷,背上仍然疼得很厉害,“如果不是他,他为什么要撒谎?” 府里的下人,她的乳娘,包括她,全被瞒在鼓里。 母亲身故后,小殓大殓,全是他一手操持。所有人都只当他是舍不得母亲,是天下最好的男人,可母亲却是因钝器致死。 唐宁甚至不敢想,那所谓的钝器,到底是什么。 他又为什么要那样做? 他和母亲,明明一直都很恩爱不是吗? 为了母亲,他背井离乡,把家安在江城,从来没有一句后悔。难道,那些笑容全是假的? 可唐宁记忆里的男人,每次说到她娘,都会欢喜得眼睛发亮。 她觉得,如果她和母亲站在那,非让他选一个。 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她娘。 那样的喜欢,怎么会是假的? 眼眶灼灼,有泪无声地流淌。 背上骨头断裂般的疼痛,终于让她哭出声音来。 真疼啊。 好像一直疼到了心里。 迦岚默不作声地看着她。父亲,父亲——这两个字,总让他想起以前的事。那些久违的时光,久违的美好,隔世一般遥远。 他莫名的明白她。 憧憬,向往,喜欢,仰慕。 失望,厌弃,仇恨,恶心。 直到,连自己也分不清,那究竟变成了怎样的一种感情。 脸上好像又感觉到了鲜血溅上来的烫。 手背用力擦过脸颊,少年玉似的面上微微泛红:“既然还活着,那便想法子将他找出来吧。” 唐律知的后代,即便她不找,他也要找。 银发少年站起身,叫了声“唐宁”。 唐宁放下手,泪眼朦胧地向上看。 他站在花海里,朝她伸出手:“起来,我们去找唐霂。” 唐宁看着那只手,有一瞬间的失神。 远远的,谢玄靠在廊柱上,听见了“我们”,眉头一皱。那只狐狸……他眯了眯眼睛,站直身子朝台阶下走。 与此同时,唐宁坐起来,握住了迦岚的手。 花海里,黑衣银发的少年和绯衣黑发的少女,达成了共识。 谢玄已经涌到嘴边的话,消散在舌尖。 算了。 深陷泥潭的他,凭什么去警示别人? 他站住了不再往前,扬声道:“不知二位何时启程?” 迦岚背对着他,冷笑:“我什么时候说了要走?” 谢玄心里方才生出的那点担忧,立马被怒火烧得连渣也不剩:“能知道的你都知道了,为什么不走?” 迦岚转身来看他:“我要休整两日再走。” 谢玄铁青着脸:“两日?” 迦岚勾起唇角:“三日。” “三日就三日,说定了啊!” 谢玄低头看一眼袖口,血迹斑斑,沾在玄色的衣裳上,虽然不显眼,但也能看出来,真是讨厌。 他说完就要走,身后却没有传来脚步声。 迟疑了下,谢玄转头向后看了看。 唐宁满头大汗地站在那,身上的绯衣好像都要被汗水给浸湿了。 回到住处,她独自去了盥洗室。 凉水冲刷过身体,疼痛渐渐退去。她拿了面镜子,对着自己的背看,可看了半天,也没有看见什么。光洁的背脊上,没有伤口,也没有血迹。 她看得脖子都要断了,镜子里依然没有异样。 难道是因为手里的菱花镜太小,照不全? 放下铜镜,唐宁把褪到背中的衣裳拉上来,推开门向外头候着的黑衣小童子问:“还有没有大块些的镜子?” 她比划了下大小。 黑衣小童子蹙着眉,摇了摇头。 唐宁叹口气,退回门内。 背上其实已经不疼了,但先前的那种痛,叫她想起来便心惊肉跳。死而复生的她,不管怎么看,都不算寻常人。 谁知道她背上到底出了什么毛病…… 唐宁又在里头看了半天。 然而除了脖子疼,一无所获。 她伸手去摸,也没有摸到什么。 思来想去没有法子,她从门里探出半张脸,叫了声“阿炎”。 蓝色的小火球,慢悠悠从半空飞过来。 唐宁向它招手:“你过来。” 阿炎嘀咕一声,穿过门缝,向里头飞。可盥洗室里有些冷,又到处是水,它并不想呆:“我?” 唐宁关上门,走到它面前,正色道:“我有事求你。” 求我?阿炎模样一变,神情得意起来。 唐宁举着菱花镜,把事情说了一遍。 阿炎绕着镜子照了照,镜子里却并没有它。凡间俗物,根本照不出它的英姿,真是废物! 它嫌弃地绕开镜子,同唐宁道:“好呀!” 这破镜子照不出的东西,让它看,肯定一眼便能看出来! 唐宁转过身,背对它。 它看着少女白皙的背脊,仔细看了半天。 唐宁面对它,虽然不觉得羞怯,但被盯着看久了,还是有些不自在:“如何?” 阿炎半天没吭声。 唐宁把衣裳一拽,回头看它:“看出什么了么?” 蓝幽幽的火焰,黯了一下:“没有……” 它和那块废物铜镜,竟然差不多。 真是不想承认。 阿炎灰溜溜地从门里飞出去。 唐宁无声叹息,心想不行便算了吧,兴许上头根本没有什么。可念头冒出来,又沉下去,最终还是无法安心。 她咬咬牙,推门走出去。 第056章 选一个 正好阿吹从外边走进来。 唐宁没有犹豫,上前拉住他胖乎乎的小手:“来,帮我瞧个东西。” 阿吹愣了下,跟着她往盥洗室走:“瞧什么?”他回头看看,阿炎就在屋子里,唐宁竟然不找阿炎而来找他,难道是觉得他更聪明能干吗? 心里顿时变得美滋滋,他摇头晃脑地往里走。 唐宁道:“你来帮我看一眼,我背上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不对劲?”阿吹闻言眨眨眼,点头应好,想了下却道,“等一等,你这是在求我帮忙对不对?” 唐宁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渡灵司的器灵,虽然看起来像男孩子,但本身并无男女之说。既然阿炎看不见,她便只能找阿吹了。 “你不愿意?”唐宁看看紧闭的门,“那我去找那两个给我做衣裳的‘阿吹’也行。” 阿吹嘟起嘴:“什么做衣裳的阿吹!渡灵司里,只有我叫阿吹好不好!” 唐宁抬脚往门边走。 阿吹立马追上来,抱住她的手:“别别,你别走呀,这忙我帮了还不行么……不过,既是帮忙,若是帮成了,你回头可得给我买些好吃的!” “论果子,再没有比知芳斋做的更好的,你可别忘了。” 一边说,阿吹一边睁大了眼睛,盯着她的背看:“你想让我看什么?” 这话一出,唐宁便知道了,他也没能看出什么。 她背对着阿吹,侧过半张脸,将衣裳拉到肩膀上:“看来是我多心了。” 阿吹双手叉在腰上,眯起眼睛,将脸往前贴:“你急什么呀!我还没有看仔细呢!” 见唐宁不动,他声音软软地道:“要不然,你把衣裳全脱了吧?反正,我一点也不害羞。” 唐宁把脸转了回去,拿后脑对着他。 阿吹皱皱眉头:“你背上,的确没什么奇怪的。” 从光洁的脖子,到雪缎般的肩背,再到纤细的腰肢,冰肌玉骨,只有美丽。 他退开一步,眉头皱得更紧,圆圆的小脸上闪过一丝不解:“你真的背疼?” 唐宁穿好衣裳,无奈地道:“我骗你做什么?” 阿吹反手摸摸自己的背。 肉乎乎的触感,仿佛没有骨头。 他小声道:“那不然,让那个没用的小妖怪来看一看?” “它已经看过了。” “什么?”阿吹变了脸色,“你竟然先找的它?” 他气鼓鼓地往门口走,走到一半便察觉到阿炎的气息。蓝幽幽的小妖怪,正在门外候着他。 阿吹走出去,视线在空气中交汇。 “哈——” 火焰中发出嘲笑声。 阿吹瞪着眼睛:“笑什么!你不是也什么都看不出来么!” 阿炎没理他,一转头,飞远了。 唐宁从盥洗室里走出来时,阿炎已经凑到迦岚耳边,嘀咕了半天。 “宁宁!”它尖叫一声,朝唐宁飞过来。 唐宁唬了一跳。 阿炎叽里咕噜地叫唤起来。 迦岚倚在窗边,见状漫然道:“它想让我看一眼你的背究竟怎么了。” 唐宁脚步一顿。 迦岚笑了下:“怎么?不敢?”有风从半开的窗子外吹进来,清清凉凉,伴随着淡淡的花香。 唐宁突然想起之前浴池里发生的事。 微凉的风,吹在脸上,却好像火一般灼热。 她别开视线,正要说话,却听见阿吹大叫着跑进来:“唐小姐!”黑衣小童顶着根朝天辫,三步并作两步,飞快走到她面前。 “快让无常大人给你瞧一瞧!真瞧出了什么,你还是要给我买知芳斋的果子哦!”他一手指向身后,一手对着阿炎比了个拳头。 阿炎哼哼两声,扑到他脸上。 谢玄才进门,便撞见这么一幕,没好气地叫了声“阿吹”:“你不是说,出事了吗?” 阿吹两手抱住阿炎,讪讪道:“是出事了……” 他抬起只脚,拿脚尖点点唐宁,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谢玄听完,却只是后退。 阿吹连忙松开阿炎追过去:“您跑什么?” 谢玄一个爆栗敲在他头上:“你胡闹!” 阿吹不服气:“我怎么胡闹了?” 原本安静的屋子,变得闹哄哄的,唐宁面上越来越热。 阿吹突然扬声问了一句:“唐小姐,你难道不想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么?” 阿炎听见他的话,也猛地窜出来,嘟嘟囔囔说着意味不明的话,要让她选迦岚。 唐宁窘迫得想要找条地缝钻进去:“不必了不必了,原是我多心了,真的不用再看了……” 阿吹和阿炎,远远对视着。 “怎么能就这么算了呢!万一真有什么,那可怎么好?”阿吹一脸凝重,“还是让无常大人给你仔细看一看吧。” 谢玄一巴掌捂住他的脸:“还不住嘴!” 另一边,迦岚也叫住了阿炎。 屋子里顿时落针可闻。 唐宁看谁都觉得面热,只好把视线投向无人的前方。可不想那应该没有人的地方,却站着个睡眼惺忪的少年。 他肩上还敷着药,只松垮垮披着身外衫:“二姐,你的背怎么了?” 唐宁迟疑了下,还是把事情告诉了他。 他立刻从昏暗处走出来:“如果无事,好端端的怎么会背疼?” 阿吹还在谢玄手下乱叫,谢玄却已经打定主意不让他张嘴。眼看谢玄转身就要走,唐心叫住了他:“无常大人。” 虽然他一点也不想让别人看见二姐的身体,可阿炎和阿吹都看不出问题所在,肉眼凡胎的他定然更加看不出什么。 犹豫了下,唐心道:“二姐,还是请无常大人替你看一眼吧。” 窗边的迦岚闻言,斜睨了他一眼。 第057章 交情 满面忧虑的少年,似有察觉,用眼角余光瞥了瞥他所在的方向:“倘若真有什么不对,早些发现,总好一些。” 何况,唐宁小时受伤,伤的就是背。那样的伤,根本没有可能自己变好,她突然能走能跑,本来就很怪异。 唐心忧心忡忡地看着谢玄。 谢玄却只是死死捂住阿吹的嘴:“不妥,这实在不妥。” “有何不妥?”肩伤仍在隐隐作痛,唐心问,“不过只是看一眼病症所在罢了,对医者而言,病患是男是女,应当并不要紧吧?” 谢玄后退半步:“我算什么医者……” 唐心立即道:“您当然不是医者,寻常大夫怎么能同渡灵司的神明相提并论,区区凡人,在您眼中,同其他牲畜又有什么不同?” 人的背,和猪的背,都只是肉块罢了。 对五十年前的谢玄来说,的确是这样的。 他把阿吹丢到了门外:“我不过是个无能的神,连十方来的妖怪也打不过。” 谢玄边说,边向迦岚使眼色。 迦岚一下笑出声:“无常大人这是害怕呢。” 只是不知道,他怕的到底是什么——是因为他对唐宁有着莫名的畏惧,还是因为那块沾着人味的田黄石。 想起先前花海里的对话,迦岚望向唐宁道:“既然无常大人不愿意,那还是我来吧。” 他的口气,倒像是真的要去看豚肉。 唐心皱着眉。 窗外的风,忽然静下来。 原就感觉面上灼灼的唐宁,听了半天,已经要烧起来。大夫,是大夫,就当做看大夫。她一咬牙,上前拖了狐狸就走。 比起谢玄,他们之间好歹是一块儿沐浴过的“交情”。 门外,阿吹在哇哇乱叫:“无常大人!你出来!你快出来!” 谢玄沉着脸出去:“你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他虽然一向不给阿吹什么好脸色,但像这样严厉的语气,阿吹也没有听过几次。倚着栏杆,阿吹愣了愣,但嘴里还是嘟嘟哝哝道:“看一眼而已,能怎么你……” “你还说?” 阿吹声音轻了下去:“有什么不能看,不妥当的?不就是点肉,你就不能像我一样,大大方方地看一看吗?” 谢玄脸沉得要滴水。 阿炎趴在门上,透过门缝偷偷地看。 要是谢玄能把阿吹吊起来,打一顿就好了。 可它等来等去,也没等到谢玄动手,只有阿吹唠唠叨叨的,吵得它心烦。它离开门,飞回唐心身边。 留在渡灵司里,它浑身舒坦,妖力见涨,唐心已经能轻松地看见它。但它转过来,又转过去,转了半天,也不见唐心看它一眼。 这小子,怎么总是不理人? 阿炎自觉无趣,飞到窗外,一转头看见了唐心的眼睛。 才十四岁的少年,眼神却凌厉得令人心慌。 那种戾气,根本不像个孩子。 阿炎下意识往边上退了退。 唐心垂下眼帘,露出心不在焉的表情。 头疼,疼得恶心。 熟悉的声音,又冒出来,开始纠缠他。那个家伙,到底为什么要叫自己阿月呢?从那以后,他便连天上的月亮也喜欢不起来了。 世上仅有的几种美好,就这样轻易地被毁了。 嘴唇轻轻颤动了下,唐心无声地吐出两个字:“闭嘴。”他一点也不想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脑子里乱叫。 可自称阿月的声音,根本不在乎他是否愿意。 “喂。” 这好像是它的口癖,总是“喂”来“喂”去的想要引起他的注意。 唐心盯着窗棂,还是不打算理它。 它好像不耐烦了:“我同你说话呢!喂!唐心——你就一点也不想知道,我要说什么吗?” 唐心的脸色有些发白。 肩膀上敷了药的伤口,明明在好转,疼痛却越来越强烈。 他咬紧牙关。 脑子里的声音突然消失了。 抬起头,唐心正要松口气,眼前猛地一亮。 阿炎小心翼翼的,从窗外飞进来:“你……怎么?”它想了半天,却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本想关心关心他,可该死的人话,让它根本关心不了。 真麻烦。 阿炎飞过去。 唐心脑子里,又响起阿月的声音。 “喂,那只狐狸,果然很讨厌吧……” 第058章 怎么才能杀了妖怪 “你看看他养的小妖怪,也是又丑又蠢。”渐渐清晰起来的声音,带着嘲笑的口吻。 唐心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到阿炎身上。 那是一种无法形容,无法描述的蓝,但说实话,并不丑,甚至还有些令人惊讶的美。 只是阿月却很鄙弃它,吃吃笑了一阵后,阿月忽然道:“喂,唐心,你不害怕吗?” 它问得没头没尾,但唐心知道它的意思。 害怕?他当然害怕。从他发现唐宁身边多了只妖怪起,他就一直在害怕。 他的那点心事,怎么可能瞒过它? 明知故问,真让人厌恶。 唐心沉默着,把目光从那团蓝色的火焰上收回来。 阿月不笑了:“你说,他要是真把唐宁抢走了,怎么办?” 唐心坐在窗边,举起手,咬了下指甲。不会的,那只狐狸可是妖怪。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二姐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 她怎么可能被个妖怪抢走? 虽然他很害怕,但他知道,不会的。 唐心很快又将手放了下去。 可阿月怒气冲冲的:“什么不会!怎么不会?你以为唐宁她,如今还是你的族类吗?” 死而复生的少女,和妖怪又有什么分别? 阿月冷声冷气地道:“比起你,显然那只狐狸更像她的同类。要不然,她先前为什么要赶你走?” 唐心的脸,变得更白了。 眼下因为疲惫而产生的青影,浓重得仿佛墨笔画就。 二姐才不是想要赶他走呢!她只是担心,怕他卷入危险罢了。 然而他越是辩驳,阿月便笑得越大声。它用洞悉一切的语气,哈哈大笑:“自欺欺人,你只会自欺欺人!” “我告诉你,她就是想和狐狸单独在一起才要赶你走,根本就不是什么担心你。” “你以为,你当着她的面杀了人,一切还能和过去一样吗?真是愚不可及。”它放声笑开,笑得唐心头痛欲裂,“况且,你还有秘密瞒着她,她要是知道了,还会让你跟着她吗?” 唐心放在窗台上的手,收紧了。 阿月嘻嘻笑了两声:“喂,笨蛋唐心,我们是不是应该杀了那只狐狸?” 唐心呼吸一轻。 阿月的声音里多了两分遗憾:“不过,他毕竟是妖怪……” “妖怪,要怎么才能杀掉呢?”它嘟囔着,突然大叫一声,“那什么唐律知,既然是了不得的除妖师,为什么不留点东西下来!” “什么宝器,符篆,术法,都可以嘛!” “他明明抓到了狐狸,却不杀他,真是个怪人。唐家上下,十几代人,好像就没有一个对劲的,还好你……” “砰”地一声巨响,唐心忽然大力合上了窗。 阿月的话音被打断了。 不远处的蓝色小火球,吓得火焰直跳,连抖三下:“你、你——”它“你”了半天,终于憋出句话:“你疯了?” 巨响传入盥洗室,唐宁下意识转头向门口看,但转到一半,看到迦岚的脸,她连忙又转了回去。 绯色的衣衫,已经褪到背部中间。 这种时候,她怎么能转身? 面上滚烫,她闷声问:“怎么样?” 迦岚皱了下眉,能看见的地方,光洁如玉,没有一丝异状,但她先前疼极的模样,可一点也不平常。 他低声道:“继续。” 唐宁的手指哆嗦了下,绯色衣衫落至腰上两寸。 迦岚的呼吸声,似乎重了些,但他的语调还是平平的:“不见伤口,不见疤痕,不见血迹……” 唐宁背对他,望着前方冷冷的墙壁,闻言叹息一声:“果然,是我多心了吧。” 她轻声说着,想将衣裳往上拉,可手才落到那片绯色上,便听见身后的人声音一沉:“等等。” “怎么了?”唐宁身体一僵。 迦岚上前半步,靠近她:“有东西。” 方才,她抬手的瞬间,衣裳也跟着动了。层层叠叠间,迦岚看见了一点红色,和她身上的绯衣不一样,那抹红,莫名的让他不安。 而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难怪阿吹和阿炎看不见,这东西显然很不对劲。 一颗心,慢慢提起来。 少年白净修长的手指,轻轻落到她腰上。 凉意冒出来,唐宁瑟缩了下。 迦岚喉结滑动,声音有些哑:“别动。” 第059章 离朱 他指下是少女薄薄的皮肤,温热的血肉。那点红色,仿佛是从她的脊骨里长出来的。 动作间,绯色的衣衫,又往下滑了一寸,迦岚终于看清这抹红色的全貌。 “是条红色的细线。”他低声告诉唐宁,“有些像是……” “无常?”唐宁听见“细线”二字,立即想到先前谢玄翻看生死册的模样。从他指腹下探出来的,不就是古怪的丝状红线么? 她呢喃着,向后伸出手。 迦岚轻轻拉过她的手指,领她放到红痕上:“倒是摸不出来。” 唐宁蹙着眉头,轻声问:“有多长?” 迦岚收回手,仔细又看一眼,眸色沉沉地道:“如今只是半截小指长,但照我看,恐怕还会继续向上长。” 唐宁闻言背上一毛:“你是说……它是活的?” 迦岚不置可否,只是道:“不过,你如今能走能跳,想必全是它的功劳。” 唐宁的心情,登时复杂起来。她不想再做一个不能走路的人,可它若是活物,该怎么办? 身上发冷。 她穿好衣裳,转过身面向迦岚。 少女面孔,艳若桃李。 迦岚的眼神有些怪异:“看来,还是得问一问谢玄。”说着话,他忽然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毛茸茸的狐狸耳朵,竖在他头顶上,不知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 见唐宁看它,他面露懊恼,一转头向门外走去。 与此同时,阿炎已经候了半天,看见门开,连忙飞到他面前,大声告起状来,把唐心方才摔窗子的事说了又说。 那小子,就是故意想要吓唬它! 小主子,你看看我,多可怜。 它缠着迦岚,嘀嘀咕咕,迦岚却没有多看它。 “无常呢?”他深吸口气,把手从耳朵上放下来。 阿炎这时才想起唐宁。 门外的阿吹听见响动,一下撞开门,冲进来:“如何了?” 迦岚没吭声,径直朝谢玄去。 阿吹“诶诶”两声,没奈何,只好来问阿炎:“狐狸怎么说的?” 阿炎扭来扭去,好好的一团火,变得怪模怪样。它家小主子,还一句话都没有告诉它呢。可是当着这讨人厌的器灵,它怎么能说自己不知道! 苦恼着,阿炎猛地飞远。 它要亲自去找唐宁问一问。 但它飞到门前,却吃了闭门羹。 唐宁躲在里头,还不出来。 它趴到门上,扯着嗓子叫她:“宁宁——宁宁——”唐字它不会念,宁字却叫得很顺口。 阿吹在边上听着:“别叫了!”明明话不是从他嘴里出来的,可他光听,便觉得口干舌燥,“耳朵都要被你吵聋了。” 他伸长手去抓阿炎。 门前立刻乱成一团。 里头的唐宁,正在脱衣裳。她把自己能看见的地方,一块块全看了一遍。胸腹,胳膊,大腿小腿,甚至脚底心,她都拿着菱花镜细细查看了一番。 没有,什么也没有。 她周身上下,只有腰椎上,生着一条短短的血色红痕。 那样细微的大小,若不是她已经知晓位置,反手拿着镜子去照,恐怕还是看不见它。 素白的纤指,往下用力按了按。 那块皮肤肉眼可见地变红,但红线状的痕迹并没有消失。 一阵寒意涌上来。 唐宁颓丧地丢开镜子。 …… 长廊上,谢玄正一脸骇色地看着迦岚:“不可能!”他说得斩钉截铁,连一丝一毫的犹豫也没有。 迦岚倚着栏杆,平静地道:“为何不可能?” 谢玄呼吸沉沉,一副方寸大乱的模样:“她有父母……” “那又如何?” 谢玄似乎想要笑一笑,但嘴角扬起,眼里却没有笑意:“即使现在的她,不像是人,但她到底诞育自人的身体。” “九重天的神,可没有一个是人生的。”说到九重天三个字,他的声音忽然变轻了,好像略微大声一点,就会引来祸端一般。 不管是他,还是其他神明,都没有凡人意义上的父母。 他们全是从巫姑的园子里诞生的。 咸泉边的建木,便是他们的父亲,看管园子的巫姑便是他们的母亲。那个神力低微的美貌妇人,从来不离开她的园子。 她每日来来回回,忙忙碌碌,只知道从咸泉打水,浇灌建木。 偶尔,建木开花结了果,她便登梯爬上去,将果子摘下来,拿出她珍藏的小金锤,砸开果子。 若是走运,成熟的果子会发出琉璃破碎般的声音。 谢玄还记得,自己听见那个声音,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的第一样东西,便是巫姑额饰上镶嵌的玉石珠子。 墨色的玉,实在美极了。 他伸出肉乎乎的小手。 美貌的巫姑,将他从地上轻轻抱起来。 她发间的步摇,缀着碧水一般的珠子,一动便叮咚作响。他趴在她肩头上,看见她身后躺着一堆生着手脚的肉块。 没人说话,没人哭泣,巫姑的千重园,是九重天最安静的地方。 没能活下来的那些人,只是肉块罢了。 巫姑抱着他,轻声哼起小曲。 那些调子,他好像到现在也还能想起来。 谢玄用力摇了摇头:“虽说,我也疑心她身份有异,可你说她身上生着离朱,这怎么可能?” 离朱,是只生在神明身上的痣。 如果唐宁身上真的生有离朱,那她便是真正的神明。 谢玄心中五脊六兽,难受至极。 有薄薄的雾气,在渡灵司里弥漫开来。 他举起右手,亮给迦岚看,食指指腹上有着一粒针扎般的血点子:“会不会,是你看错了?” “你瞧瞧,它看起来如此寻常,就算被你认错了也并不奇怪。毕竟在我之前,你从未见过九重天的神明,更不用说离朱的样子。” 谢玄望着廊下的银发少年,“狐狸,你当真瞧见它动了?” 薄雾里,迦岚的眉眼有些模糊不清,但谢玄还是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眼睛。 狐狸少年琥珀色的瞳孔,泛着冷冷的光:“你若是不信,大可以自己去看。” 谢玄闻言,绷着的那口气,一下散了。 他脚步虚浮地往后退,一直退到廊柱上。 玉做的栏杆,突然纷纷碎裂。 第060章 神堕 风一扬,玉屑飞舞,恍若大雪突来。 谢玄扶着廊柱,大口喘气。指尖上的离朱痣,在拼命地跳动。他喃喃道:“这没有道理。” 世上不应该有别的神明,就算有,也不应该以人的姿态出现在生死册上。 他也从未听说过,人死以后,会复活成九重天的神明。 不见建木,不见巫姑,她身上怎么会长着离朱痣?谢玄一点也不想碰见别的神,即便对方根本还不知道自己是个神明。 他压低声音同迦岚道:“等不了三日了,你立刻便带她走。” 只要他们出了渡灵司的门,无人带路,谁也休想再进来。就算是十方来的大妖,面对渡灵司的禁制,也只能放弃。何况面前的这只狐狸,失去了大半妖力。 谢玄慌乱的呼吸声,渐渐恢复平稳。 若不是阿吹犯蠢,何至于此。 那些禁制,留下来,就是为了守护渡灵司,守护他。 他这个不成器的神明,总在惹人担心。就好像,除他之外的人,都早就知道了,他终有一日会闯下弥天大祸。 谢玄离开廊柱。 那些纷纷落如霰的碎玉,又一片片,一块块拼凑回去。 转眼工夫,碎裂的栏杆恢复了原样。 他面上神情,也重归镇定:“狐狸,你若是不肯走,那我只好如你所愿,真同你打上一架了。” 左右都是死,留给他的选择已经不多。 咬了咬牙,谢玄的声音带上两分狠意:“你是走,还是不走?” 虚弱无能的他,对上当了六百多年阶下囚,失去妖力的狐狸,若是拼命,斗个两败俱伤想来不是不可能。 到那时,让阿吹领着人,把狐狸丢出去就是了。 只是,一个不慎,他兴许便会死在狐狸手下。毕竟,十方罗浮山的少主大人,六百多年前,便是个杀人如麻的大妖怪。 据说这磨牙吮血的家伙,平生最爱,便是拿人骨垒台阶。 比起来,喜欢收集玉石的他,根本就是个好欺负的幼童 望着渡灵司内漫无边际的淡青色雾气,放完了狠话的谢玄忽然踌躇起来。 死亡这种事,对他来说,虽然一点也不可怕,但现在的他还不能死。 心力交瘁,谢玄看向迦岚。 迦岚终于开口道:“无常大人孤零零地留在人界,难道便一点也不想念九重天?” 谢玄眼中光芒散乱:“我身边全是人,算什么孤零零。” 想念不想念的,他到底没有说清楚。 迦岚道:“我以为,你能在人界见到别的神明,会很高兴。” 谢玄薄唇微抿。 迦岚继续道:“可是,你一听说唐宁身上长着神明才有的标记,立即便脸色大变。” “你不但怕她这个人,还怕‘神明’那两个字,为什么?”银发少年自雾气里走出来,“我思来想去,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是因为你的身份。” “你之所以会在渡灵司当差,乃是被九重天流放了。” “要么,便是因为那块田黄石……” “住嘴。”谢玄眼神一冷。 迦岚笑起来:“又或者,这两点都是对的。” 谢玄眉目间冷意更浓:“你一个妖怪,能懂什么。” 迦岚低低地笑,忽然靠近他:“我是不懂,你好好的九重天不待,为什么要独自留在人界。我也不懂,你一个神明,为什么要留着人的东西。” “无常大人,你该不会是喜欢上了人吧?” 谢玄心中,掀起千层巨浪:“你以为神明是什么?” 迦岚看看廊外,乌云密布,一如谢玄的脸色,他知道,自己说对了。九重天上的所谓神明,是没有七情六欲的混蛋。 谢玄的感情,却丰沛得令他吃惊。 哭,笑,害怕,生气,难过,后悔。 他的样子,他的神情,还有哪里和人不同? 那块田黄石的章子上,还刻着他的姓氏。 一个虚假的,凡人的姓。 迦岚收起笑容,低声道:“喜欢便是喜欢,无常大人难不成还要害臊?” 谢玄瞪着他:“你是真的不懂,还是故意装作无知?神明,怎么会喜欢人?” 蝼蚁一样的人,根本不会让九天上的神明产生一丝动摇。 谢玄死死盯着迦岚。 银发少年脸上的神情没有一丝变化:“九重天的神明,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作喜欢吧?” 谢玄愣了下。 迦岚道:“无常大人,你就这般害怕?” 讥嘲的语气,配上平静的面孔。 谢玄一时间竟然无法分辨,他是否真的想要知道答案。 “不过,这一次,你害怕也是应该的。那位天命大人,传说中可是相当的心狠手辣,铁面无情呢。” 谢玄听他提及天命,回过神来,一张脸煞白如纸。 迦岚倚在墙上,看一眼脚下长廊,忽然皱眉道:“谢玄,你已经神堕了吗?” “你说什么?”谢玄还是第一次从他嘴里听见自己的名字,“神堕?你知道什么叫神堕吗?”他神情异样地笑起来,“我怎么会神堕……” 他可是渡灵司的无常啊。 迦岚见状,冷笑一声:“那个刻了田黄石印章送给你的人,如今在哪里?” 谢玄脸一沉,不笑了。 迦岚眼神冷冷的:“既然你嘴上说着不喜欢人,那倒是好好地装一装呀。” 无情无欲的神明,一旦有了欲望,便再也无法回到纯粹的神的模样。 那些知晓了七情六欲的神明,被称为坠天。 而神堕的坠天者,传闻没有一个活过了九重天的雷罚。 真正的永世不得回归九重天,不过如此。 烟消云散了,谁还能回去? 迦岚望着谢玄,沉声道:“人界没有神明,你躲在渡灵司里,小心谨慎些,的确有望避开九重天的耳目。” 一个小小的无常,本来也不是什么引人注目的神。 只可惜,命运让他们进入了渡灵司,命运让谢玄遇到了唐宁。 那讨人厌的命运,是个扎朝天辫的器灵。 想起阿吹,谢玄便头疼。 “我不会神堕的。” 他过去不喜欢人,现在也不喜欢。 阿妙对他来说,只是可有可无的偶人罢了。 他语气坚定,神情从容,慢慢摆出无情模样。 可为什么,心口像是有针在扎? 第061章 我不喜欢人 那种尖锐的疼痛,让他难耐地皱起眉头。 迦岚一望便知,嗤笑道:“这种事,岂是你说没有便没有的。倘若真有这般容易,世上怎么还会有坠天的神。” “更何况……”他将视线从谢玄身上移开,落到廊外空空的地上,“你百般否认的样子,真像人啊。” 不知情爱,不通人性的神明,根本不会露出这样的面目。 而人,往往越说自己不在乎,便越是在乎。能被拿来反复解释,反复强调的事,全是重中之重,心头大患。 谢玄嘴上说着不会神堕,可看起来已经全然不似神明。 迦岚的话,让他本就无法舒展的眉心,皱成个紧紧的川字。 他后退一步,冷着脸道:“你见过几个人,就敢说我像人,喜欢人。” 十方的妖怪,既不是人,也不是神明,怎么会懂他?不过区区一只狐狸罢了。 谢玄面沉如水。 可迦岚笑微微的:“你先前摆出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模样,仿佛罗浮山是你谢玄的后花园,怎么却不知道罗浮山的上一任主人,是个极其风流的浪子。” “被他喜欢过的人,没有上百个,恐怕也有七八十位。你说,我见过多少人?知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嘴脸?” 银发少年口中的用词,渐渐透出嫌恶之意。 谢玄有些怔愣。 迦岚话锋一转,道:“你的神明之力,分给了谁?” 谢玄苍白着脸:“你怎么知道,是我分给了他人,而不是像你一样,被人夺走了力量?” 迦岚看着他,语气带着两分不耐烦:“不是你自己念念叨叨说什么世上没有神明么,既然没有神,也没有妖怪,难道有人能从你身上拿走它们?” 人界光有除妖师,可没有想要驱逐神明的家伙。 对人而言,只有十方来的他们,才需要赶尽杀绝。 他说完,声音一低:“自然,你不想说,我也猜到了,是给了那个送你章子的人吧?” 清甜的脂粉香气,好像又在鼻间萦绕。 迦岚淡淡地道:“莫不是为了救她的命?” 渡灵司的无常,因为人,失去了神明之力,想来只能是知道对方要死,却不愿意她死。 他望向谢玄没有血色的脸:“可是,你当初看着唐宁的时候,不是义正辞严地说,生死册上划掉了她的名字,她就必须去死吗?” “该死却没有死的人,是渡灵司的麻烦,不是你的话么?” 迦岚眼中的瞳仁,竖了起来:“违背渡灵司的准则,改变凡人的命运,分出自己的神明之力,你还敢说,你不喜欢人?” 神堕也好,坠天也罢,光他插手凡人生死这一件事,便是大祸。 谢玄站在廊下,却觉得自己站在流云上。风一吹,他便摇摇欲坠。 他当然知道,自己不该那样做。 可是那一天,他看着阿妙的名字,只觉得眼前发黑,无法呼吸。墨字上鲜红如血的笔锋,那样锐利,好像可以笔直地扎进他的眼睛。 十来岁时的阿妙,有着他从未见过的乐天。 她去给人洗衣裳,给人扫地做饭照料孩子,做的事和她以前在家中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分别。可她总是在笑,笑得眉眼弯弯。 攒了一个又一个铜板以后,她终于有了成吊的钱。 大晚上的,熄灯锁了门,她便抱着那些沉甸甸的钱一起入眠。秋日里,金黄色的桂花开了满树,馥郁的芬芳沿着门窗缝隙,钻进屋子里。 她的梦,便也变得又香又甜,沉甸甸的美。 后来,一吊钱,变成了两吊钱,又变成三吊钱……她每回看见他,都笑嘻嘻地说,等攒够了银子,她就要去买花田,然后种上各种各样,雷州长不出来的花。 他对此嗤之以鼻,她也不在乎。 他便忍不住想,这人是不是脑子不太灵光。要不然,辛辛苦苦挣了钱,为什么一毛不拔,非要攒着去买什么花田? 明明吃的是腌菜就稀粥,穿的是缝缝补补又三年的破衣裳,有了银子,竟然不先去吃好喝好买身新衣裳,真是愚蠢。 宅子买不起,肉还吃不起吗? 阿吹身上连一块银子也没有,照样天天嚷着要吃肉吃果子吃香喷喷的。 她一个人,竟然不想吃肉? 他越想越觉得不对,某日偷偷拿了阿吹的烧鹅去找她,却见她又哭又笑,抱着个匣子不放。 打开来,里头只装着张薄薄的纸。 他把烧鹅丢给她,把纸取出来。 是张签字画了押的契。 这家伙,真的买了花田。 他以为,花田买了,心愿达成,她总该好好吃香喝辣,穿新衣裳了。可没想到,她还是一副穷鬼模样。 只把稀粥换了干饭,腌菜换鲜的罢了。 剩下的银子,都被她拿去买了花种。 可那些花,都种不活。 雷州的天气,总是下雨,一个不小心,别说花草,就是人也给淹死了。 她就种了死,死了拔,拔了又重新种。也不知是因为她的确找到了窍门,还是那些花草烦了她,最后还真叫她种成了。 由她培育而成的花,开的莫名得美。 很快,那些花就被有钱的人家看上了。 这人买了,那人还想买。 一株株的卖,她终于开始吃好的,穿好的。 十七岁的生辰,她给自己裁了一身价值不菲的留仙裙,料子要用最好的,丝线也要用最好的。 她这一辈子,都没有穿过这样贵重的新衣裳。 可是,十七岁的她,寿数到头了。 留仙裙还在裁缝铺子里,等着她去拿,她却已经没有时间了。 阿吹叼着根油汪汪的鸡腿,一边往黑衣上擦手,一边含含糊糊地道:“无常大人,我走啦……” 谢玄听见他的话,几乎没有思考,冲出屋子,拦住了他:“我正嫌无趣,没事可做,不如我代你去吧。” 阿吹眨眨眼,啃掉半根鸡腿。 他夺过葫芦,面皮僵硬地笑了笑:“你就留在渡灵司里,安心吃你的鸡腿。” “啪嗒”一声,鸡骨头落在地上,阿吹回过神来,但谢玄已经带着宝器走远了。 远处,阿妙的花田,姹紫嫣红。 她十七岁的这一日,是个难得的大晴天。 第062章 共生 谢玄头一次觉得,雷州的阳光耀眼得让人眼花。 那个每日只睡两个时辰,剩下的时间全在劳作的阿妙,正在烈日下开心地流汗。 他站在田埂上,一身黑衣比归墟还要沉闷。 喂,今天可是你的生辰啊。 他拿着葫芦,觉得那抹碧色沉沉的压手。 如果,那个时候,他没有去钟家,没有理会阿妙,事情是不是就不会变成今日这副样子?如果,那一天,在雪地里,他没有伸手抹去她发上的雪,今日是不是就不需要迟疑? 能看见神明的女孩子,一个人挣扎着,活到了十七岁,可天命还是不想让她继续长大。 花田里的阿妙,和往常一样,挽着袖子,埋头干活。 有风吹过来,温暖、轻柔地撩起她的刘海。黑发下,露出一抹白皙光洁的额头。细密汗珠,凝聚着,凝聚着,从上面滚落。 好像流进了眼睛,她忽然停下动作,抬起手去揉。 可她手上还沾着黑乎乎的泥。 谢玄下意识朝她走过去,但到了近旁,身体一僵,他小声唤了句:“阿妙?” 脏兮兮的黑泥,沾上了少女汗津津的脸。 她没有听见他的声音,也没有看见他走过来。 他就站在她边上,她却一点也不知道。 谢玄的声音微微发颤,又叫一声:“阿妙?你怎么不说话?是生气了么?我先前叫你守财奴,你不是还哈哈大笑,说要拿银子砸破我的头吗?” 他轻轻碰了下阿妙的肩膀。 洗得褪色发白的衣裳,像刀子一样割手。 “阿妙,你说话呀……”他呢喃着,站到阿妙面前,有株才绽开藕色花蕾的似玉,被他不小心踩到了脚下。 阿妙惊呼一声,丢下手里的花锄,弯腰凑上去看。 她眼里,只有歪斜的植株。 名为“似玉”的花,是她一手培育的,别说雷州,就是放眼整个大越,也没有一样的花。 年仅十七,她已是雷州有名的花农。 没人想得到,她早在八岁的时候,就该死了。如果不是她恰好能看见谢玄,九年过去,若是有墓,想必坟头也早便长满了荒草。 她伸手去扶似玉花,却没有发现,旁边就是谢玄的脚。 拿着碧绿葫芦的黑衣男人,一张脸越来越白。 为什么她看不见我? 他满脑子都是这句话,嗡嗡作响,吵得可怕。 那两次,当生死册上阿妙的名字被划掉时,他并没有想救她,可他只是站在那,同她说了一句话,扫掉她头上堆积的白雪,她便活了下来。 今日,他不想带走她的魂魄,她却看不见他了。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谢玄伸手去抓她的手腕,明明抓到了,她却依然毫无知觉。他想把她拉起来,看看她的眼睛,却拽不动她。 明明他一直想着,下一次,生死册上出现朱砂红痕,他便要一言不发,二话不说地收掉她的魂魄。 为什么,隔了九年,天命才要她死? 哪怕是三年前,两年前,他都可以看着她死。 但现在,他办不到了。 忽然,阿妙站起来,捂住了心口。 她的脸色渐渐发青,像久置在空气里的糕点,一点点被霉斑侵蚀,从雪白柔软,变得僵硬发乌。 那是……不吉祥的颜色。 谢玄手一松,碧色的葫芦重重落在花丛里。 他想上去扶她,这一回却连碰也碰不到她。 怎么办,阿妙就要死了。 他眼睁睁看着她摔下去,陈旧却整洁的衣裙染上了泥污。 红色的离朱痣,在他指尖挣扎涌动。那一瞬间,他好像疯了。他在阿妙咽气之前,把她的命,连在了自己身上。 只要他不死,阿妙就不会死。 她的名字,从生死册上消失了。 午后的雷州,一阵阴云飘来,哗哗落雨。 冰冰凉凉的水珠打在少女脏兮兮的脸上,她睁开眼睛,皱了皱眉头:“谢玄?” 黑衣的年轻男人,站在雨中,被大雨淋得发梢滴水。 他低着头,神色淡淡地看她,说了句:“你看起来好脏……” 阿妙喘口气,擦了擦脸,从地上坐起来:“你怎么在这里?我方才好像……”好像什么,阿妙突然想不起来了。 脑子里好像空了一块。 白纸一样的记忆,没有一滴墨落在上面。 她只记得,她要去裁缝店拿衣裳,但时辰还早,天气又好,她便拿了花锄出来干活。怎么一转眼,天上便下起了大雨? 谢玄又是何时来的? 她迷迷糊糊地站起身,刚要问一问他,却见他一转身,从花丛里拿出来一只碧绿的小葫芦。 脑子里“叮”的一下,她在雨中问了句:“已经到时候了吗?” 从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起,她就知道,自己是个短命的人。 但谢玄收起葫芦,回身道:“还早。” 轻飘飘的两个字,很快便被雨珠打碎。 那日傍晚,阿妙去取了崭新的留仙裙。她给自己做了几道菜,有荤有素,吃得好极了。夜里月亮升起来,她推开窗,任由月色银霜般洒进来,照得屋子里白昼一样。 第二年,第三年,第四年…… 到了第五年,她该二十二岁了。 有媒人上门,要给她说亲,一见面便道,天呐,阿妙小姐,你这模样,分明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 生得这般嫩的面皮,可一点也不像是二十多岁的人。 她听了直笑,觉得这婆子不愧是说媒的,天生一张甜嘴儿。但成亲这种事,她一点也不感兴趣。 要不然,她几年前就该嫁人了。 二十多岁还未成亲的姑娘,在大越可不是什么常见的人。 她笑着婉拒了媒人。 容长脸的妇人一听,立即道:“阿妙小姐,不是我说你,你虽然生得年轻,但你这个岁数,在旁人家那孩子恐怕都早便生了好几个了!” 阿妙笑哈哈附和了几句,送她出了门。 她还要追问,阿妙小姐,你老实讲,是不是有心上人? 阿妙闻言,笑着摇摇头,关上了门。 妇人却不死心:“你告诉我,我去替你说一说呀!” 阿妙站在门后,仰头看了看阴沉的天空,想起谢玄的黑衣。 说一说?她活着可是说不了。 苦笑一声,阿妙转身回了屋子。 她已经有半年没有见过谢玄了。 第063章 你会不会娶我 近段日子,他出现的越来越少。 有些时候,阿妙甚至会忍不住疑心,自己见过的谢玄,究竟是不是真的存在。那个总是穿着黑衣的男人,除了她,谁也看不见。 没准,他的确是她的幻觉。 下雨的日子,阿妙打着伞,去河边散步。雨珠噼里啪啦地落在水面上,岸边没有一个人,空荡荡的小径,窄长得不见尽头。 她想起来,自己从未问过谢玄。他住在哪里,又为什么三五不时地来见自己,似乎只要她张嘴一问,他就会消失不见。 可是,即便她没有问,他依然不再出现。 从她十七岁那天起,他就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看过来的眼神,总是莫名透着疏离。 头顶上的雨慢慢大起来。 阿妙转头向后看,挑了下眉:“怎么来了却不出声?” 一身黑衣的谢玄立在那,叹了口气:“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阿妙莞尔:“这地方冷冷清清的,突然多了个人,我怎么会不知道?”她脸上露出的笑容很淡,是种礼貌而客气的笑。 她已经看明白了。 她越是靠近他,他便越是疏离。 这混蛋,难道是怕她扑倒他不成? 阿妙腹诽着,把伞分了一半给他。他倒是没躲开,只伸手接过伞柄道:“过了今天,你就二十二岁了吧?” 这五年来,他几乎只在她生辰这一日出现,也不久留,总是同她一道用过饭便走,仿佛专程就是来蹭吃的。 但阿妙年年烧一样的菜,他也不说好还是不好。 大雨落在地上,溅起水花。 阿妙掸了掸裙子:“是啊,二十二岁了。”她微微侧过脸,把前几日媒婆上门的事笑着说了一通。 谢玄脸上却没有笑。 他目视前方,盯着伞外的雨幕,低声道:“五年了……” 阿妙闻言,话音一顿,也敛去笑意,低低问道:“五年前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之后,她拼命地想,想了一遍又一遍,却仍然没能填满那块空白。 前前后后的事,她全记得,只有那一段怎么也想不起来。 这显然不是什么正常的事。 阿妙看着他,他终于道:“也是时候该告诉你了。” 否则,再过两年,她如何迟钝也会有所察觉。人的样子,是会随着时间而变化的。皮肤、骨头、声音、眼神……每一样都会变。 不会老的人,很快便会被区分出来。 二十二岁的阿妙,还能被人当成长得年轻,可二十五岁的阿妙,三十岁,四十岁的阿妙呢? 到那个时候,就不会再有人觉得她生得年轻了。 不论如何保养得宜,四十岁的人也不可能和十几岁时一模一样。 谢玄的声音,轻轻的,好像在发抖:“你如今,仍然只是十七岁。” “什么?”阿妙愣了一下,笑起来,“你在说什么胡话,五年过去了,我怎么可能还是十七岁?” 谢玄在伞下定定地看她:“自然,对你来说,你早就不是十七岁的人。可你的身体,从那一天开始,就停止了变化。” 阿妙的神情,慢慢变得惊惶:“我没有听明白你的意思。” 谢玄摇摇头:“不,你已经听得很明白了。” 阿妙后退一步,退到了伞外。 大雨立即淋湿了她的衣裳。 “这怎么可能?” 谢玄把伞移过去:“长生不老,不是凡人最想追求的事吗?” 这话有史可证,一点没错。历代帝王,都想要长生。因为人在世上想做的,可以做的事实在太多太多了,但人的寿命,一直脆弱如同蜉蝣。那短短几十载的人生,在妖怪和神明看来,不过朝生暮死。 他手里的伞,挡住了落下的大雨,但阿妙已经浑身湿透。 她哆嗦了下,伸手抱住自己,忽然道:“谢玄,你会不会娶我?” 谢玄全无防备,被问了个脸色大变:“你……” 他说不出话来,阿妙又问一遍:“会不会?” 谢玄握着伞柄的手指,在慢慢收紧:“不会。”渡灵司的无常,怎么可能和人成亲?他看着她湿漉的脸,有细小的水珠挂在她的眼睫上。 “阿妙。”他声音微沉,“回去吧,你衣裳都湿了。” 阿妙站在他面前,一动不动,忽然冷笑了声:“你不会娶我……好你个谢玄,你果然是个混蛋。” “长生不老,呵,你以为什么叫长生?一个人活着,一个人不老,就算快活了吗?”原本,她望着他,便心满意足了。 因为她知道,自己早晚是要死的。 她短暂的人生,并不一定就要事事如愿。 她可以不成家,不生孩子,不做世人眼中该做的事。 可是,如果她不会变老,不会死去,那她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样? 他既然不想同她在一起,又何必让她变成不会老去的人? 阿妙浑身冰冷地站在伞下,眼睫上挂着的水珠沉沉落下:“你从来,都没有对我心动过吧?” 谢玄微微垂眸:“世上男子千千万,你喜欢谁,我都可以帮你……” 话没说完,阿妙已经凄凄笑着,打断他的话:“谢玄,不是你说的么,我已经是个长生不老的人?” 说话间,有行人远远路过,看见她一个人站在河边,对着空气说话,不由皱了下眉头。 “哪来的疯子……”穿着蓑衣的行人打个寒战,不敢多看,匆匆走开。 阿妙却已经不在乎了。 她盯着谢玄,想要从他眼里看出点什么,可他好像真的不明白。 “世上男子千千万不假,可你想过没有,我若成家生了孩子,等着我的是什么?” “倘若运气不好,遇上胆小的人,五年,十年,他们就会因为恐惧弃我而去。” “若是走运……我就会看着那个男人一点点变老,一点点失去生机,而后再看着我的孩子,慢慢变得比我更老更憔悴,直到那个孩子咽下最后一口气。” “如果,我还有孙儿,还有许多的后代……” “那么我的未来,就是看着他们一个个死在我面前。” “谢玄,这就是你想要给我的长生不老吗?” 第064章 姐弟 那天的雨,绝不是雷州下过最大的雨。 可直到现在,谢玄想起那段话,仍然遍体生寒。那些雨,好像一直在他的血管里流淌,冷得不得了。 阿妙说的没错。 他就是个自私的混蛋。 他根本没有想过那些事,从头至尾,他不想让她死,都只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 谢玄从回忆中醒过来,望向对面的迦岚,口中还是道:“你错了,我根本不喜欢人。” 他背过身,向远处走去:“狐狸,后会无期了。” 三日便三日,这三日他不出门便是了。 至于唐宁,到底是哪里来的离朱痣,和他一点干系也没有。只要她不来找他的麻烦,管她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一边说,一边走远。 黑衣消失在暮色里。 迦岚站在原地没有动,“哐当”一声,门被撞开,阿吹抓着阿炎从里头滚出来,朝天辫上绑着的红绳散成一团乱麻。 唐宁从门后探出半个身子:“你们两个,不要闹了。” 阿吹揪着阿炎火焰状的尾巴:“是它闹,又不是我要闹!” “不是我!”两个小孩儿的声音,在廊下大吵。 唐宁扶额,转头去看迦岚。 银发少年面色怪怪的。 她轻轻叫了一声“迦岚”,向他走过去:“方才没能想起来,唐律知身上,可有这种奇怪的东西?” 迦岚闻言一笑,反问她:“你觉得,若是生在他背上,我能看见吗?” 唐宁神情自若地道:“那得看你们究竟有多熟悉。” 迦岚伸个懒腰,笑道:“熟归熟,倒是没能熟悉到这种地步。”他忽然扬声唤阿吹,“瞧你的样子闲得很,去帮我寻样东西吧。” 阿吹终于甩开阿炎,披头散发地从地上爬起来:“找什么东西?要紧么?” 迦岚走过去,同他轻声说了两句。 黑衣小童子的圆脸皱起来:“啊?” 迦岚捏捏他的脸:“啊什么,让你去便去。” “你一只狐狸,看什么书呀……”阿吹嘟嘟囔囔,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蓝色的火焰,小小一团,跟在他身后。 迦岚看了看,同唐宁道:“你背上的东西,和谢玄手上的,十有八九是一样的。所以你想的没错,唐律知身上是否生有这样的东西,我也很好奇。”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屋子。 迦岚大略说了一遍从谢玄那得知的事。 只长在神明身上的离朱痣,绝对不是从人的身体里诞生的神明,所有的一切,落在唐宁耳中,都像是奇谭。 她下意识反手摸了摸自己的背。 母亲十月怀胎生下的她,当然应该是个人。可那所谓的痣,又偏偏只长在神明身上。这两件事,对她来说,是互相矛盾的。 难怪她还没问,迦岚便说了。 这的确没有什么隐瞒的意义。 何况,就算她真是什么神明,看样子也只是个无能的神,就和阿吹眼里的谢玄一样。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唐宁心里总隐隐有些不安。 被人篡改过的族谱,曾经是个除妖师的先祖,失踪的父亲…… 想到父亲,喉咙一紧,她闭上眼睛又睁开。 唐心正在看他们。 唐宁立即想到,既然他们都姓唐,同样是唐律知的后人,那离朱痣的事,会不会发生在他身上?而且,她并不知道自己背上的那抹红色,究竟是何时何地生出来的。 兴许是那一天,她死而复生时发生的,又或者根本不是。 思及此,唐宁叫了声“宵迟”。 但唐心听罢,只是面露担忧地看着她,让她不必担心自己。若是真有什么,他一定早就感觉到了。 可唐宁想想自己,若不是先前突然疼得厉害,她哪里会想到背上生出了奇怪的东西。 还是应该看一看再说。 她把唐心推到迦岚面前,冷静地道:“劳烦迦岚大人。” 他既然没有打算在找到唐家其余人之前杀掉他们,那让他和唐心独处一会,应当也没有什么大碍。 然而唐心说什么都不愿意。 迦岚坐在椅子上,懒洋洋托着腮。 唐心道:“二姐,我真的没事,真的。” 唐宁蹙了蹙眉:“你是不好意思被别人看见身体吗?” 见她这般问,唐心立即道:“是啊二姐,我真的不要紧,不用担心我。” 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迦岚,忽然散漫地说了句:“唐心,你为什么反反复复,总说你真的没事?难不成是因为……” 他话说一半,只是笑。 唐心沉着脸,看向唐宁的时候又笑起来,无奈叹口气道:“罢了,既然二姐你一定放不下心,那便还是查一查吧。” 他说完,转过身,面向迦岚。 迦岚歪了歪头,视线越过唐心,落在唐宁脸上,笑嘻嘻地道:“倘若真有什么,无常怕是要吓得逃出渡灵司了。” 他站起身,走到唐心面前。 小少年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安,但等到唐宁一走,他立刻面色难看地后退两步道:“不必看了。” 迦岚微笑不语。 他又退半步,一直退到了屏风边。 迦岚站在原处,瞟他一眼,笑着道:“我头一次见到你时,便觉得奇怪。为什么你身上的气味和唐宁的,一点相似之处也没有。” “就算你们只是堂姐弟,那也应该有像的地方。到底有部分血脉,是一样的不是吗?” 迦岚侧目看他,笑意渐淡:“可看唐宁的样子,似乎一点也不知情。” 唐心冷着脸,紧紧按住自己的肩膀。 迦岚道:“她担心你和她一样,都是唐律知的后人,若有什么不对,也会出现在你身上,可你一听便知道,你绝对不会有事,为什么?” 他故意盯着唐心的眼睛。 唐心想要移开视线,可身体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僵住了。 他就站在那,任由迦岚打量他。 可恶的妖怪。 可恶的狐狸。 该死的东西! 唐心手下用力,按住自己的伤口。 疼痛让他就地蹲了下去。 他低着头,抬起一只眼睛,看向迦岚,眼神是赤裸裸的厌恶:“你在落霞山上的时候,就已经确定了吧?” 他的秘密,瞒过了二姐,却没有办法瞒过狐妖。 第065章 你喜欢她吗 阿月说得对,他们应该杀掉狐狸。杀掉了,他的秘密,他的心事,也许就再也不会被人知晓。可是,身为人的他,要怎么才能杀掉妖怪? 心中杂念纷纷,唐心死死看着狐狸的脸。 那张俊美的少年面孔,总是让他想起小时在书上见过的故事。如果可以,他真想拿刀子剥开狐狸的皮。 寂静室内,他的心跳,在发出沉重的响声。 迦岚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那天在山上,我说了什么?”他的口气,听上去好像不记得了,可眼神却在发出嘲笑。 唐心别开脸道:“你既然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她?” “告诉谁?”迦岚搬了张椅子过来,在他面前坐好,“我为什么要告诉她?”他轻轻地笑,像个狡黠的小孩子,“让她自己发现,岂不是更好玩?” “你说,到那个时候,她是会哭还是会笑?”迦岚上身前倾,靠近唐心。 唐心连忙往后缩。 屏风晃动了下。 他不再动作:“就算你真的告诉了二姐,她也不会相信你的。我的话,比你的,一定更重要。” “哦?你就这么希望我去告诉她?”迦岚微笑着,“你倒是想得美。” 唐心倚着屏风,脸色铁青。 迦岚冷冷看他:“我去说,算什么?挑拨离间么?说到底,真相只有你一个人知道。我说了,她若是不信,你自然还是她的宵迟。她信了,你装一装委屈,装一装可怜,也能蒙混过去。” “对我,有什么好处?” 唐心沉默着,终究是妖怪,根本没有那么容易能操控。 是他天真了。 但纸是一定包不住火的,早晚有一天,二姐会知道,他根本就不该姓唐。如果,狐狸能戳破这件事,他就可以装作不知情。 对二姐来说,谎言一定比真相更不能接受。 可是他怎么能告诉二姐呢? 万一……万一她知道以后,便不想再同他一道了,该怎么办? 他可是只有二姐了。 缄默着,他听见迦岚忽然问了句,“你喜欢她吗?” 唐心怔了下。 迦岚直起腰,靠坐在椅子上:“男人对女人的那种喜欢。” 唐心脸色大变:“你说什么疯话?” 迦岚笑笑:“你们,并不是姐弟呀。”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好了好了,做什么用这么凶巴巴的眼神看我,我可是胆子很小的狐狸,回头吓着我怎么办。” 唐心依然坐在地上没有动:“那你呢?” “我?”迦岚站在椅子边上,一手扶着椅背。 唐心道:“你问我是不是喜欢她,那么,你呢?” 迦岚背过身去:“你这说的才是什么疯话,我可是妖怪啊。” 十方罗浮山的迦岚大人,最讨厌的就是人了。 何况,那是唐律知的后代。 他说完,侧过半张脸,用眼角余光看唐心:“不过,就算我说喜欢,你又能怎么样?反正,你不喜欢她,不是吗?” 黑衣一晃,他大步向外走去。 唐心浑身僵硬地从地上站起来。 阿月在他脑子里尖声叫着:“杀了狐狸!杀了狐狸!拿他的白狐狸皮做袄子穿!喂,唐心!你听见了没有?” 它叫得那样大声,他当然听见了。 可是,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既没有除妖的能力,也不知如何才算杀掉了妖怪。十方的狐妖,也跟他们一样,流着红色的血吗? 他步履迟重地往前走。 外头,迦岚正在和唐宁说话。 两个人,一个美貌,一个英俊,看起来真般配。 他想起方才迦岚说过的话,眼神冷成了寒冰。也不知那只死狐狸说了些什么,天光下,少女转过身来,一张脸愁容满面。 “怎么了?”他连忙问。 唐宁叹息一声:“你肩上的伤,怎么总也不好。” 唐心愣了愣,抬眼向前看。 迦岚趴在栏杆上,正伸长了手想从庭院里摘花。 他摇摇头道:“昨儿那个黑衣小童子带来的药,已经见效了,想必过不了两天就能好全。” 唐宁仍有些不安,但想了想,又松口气:“幸好除了肩上的伤,并没有什么异样。” 唐心笑了下,但因为心虚,这笑容看起来便不是那么真切。 玉做的栏杆旁,黑衣的银发少年已经摘到了花,笑着转过脸来:“既如此,接下来的几天,便好生休养吧。” 唐心点了点头,看起来模样很乖巧。 清风一吹,迦岚手里的花变成了红色的烟雾。 他拍拍手,和唐宁道:“你爹失踪的地方,是叫江城?” 唐宁走到墙边,在墙上给他比划了一下:“这里是雷州,那里便是江城。两地相距其实并不远,只是中间的路,颠簸了些,总是绕着走,便显得远了。” 她放下手,继续道:“六百多年前,大梁时期,似乎并没有江城。那地方,过去只是个小村子,后来不知怎么的,人越住越多,便壮大了。” “和雷州不同,江城是个阳光明媚,鲜花似锦的地方。”说起故乡,唐宁的语气里,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两分怀念。 迦岚道:“既然要找人,那看来是一定得先去一趟江城了。” 唐宁听着他的话,忽然想起来,那天在唐家,小丫鬟兴冲冲问她的话——江城是不是还有除妖师? 她说她不知道,心里也并不相信。 可如今想来,世上既然有妖怪,有渡灵司,有神明,那还有除妖师在江城活动,似乎也不奇怪。 不过,不管有没有,她总要回一次江城。 她身上,为什么会有神明才有的离朱痣。 父亲,又为什么要隐瞒母亲的死因,究竟是不是他杀了母亲,这些答案,只有找到他,她才能知道。 江城,是寻找他的下落,必经的地方。 唐宁拿定主意,忽然听见一阵乱糟糟的脚步声。 长廊另一头,飞奔过来几个小小的人影,全扛着大堆的书籍。 阿炎飞在半空,像个阵后筹谋的军师,指使着一群黑衣小童子,把怀里抱着的书一本本送进屋子里。 好半天,头顶朝天辫的阿吹才从最后面冒出来,气喘吁吁地道:“狐狸,你要的东西,我可全都拿来了。” 第066章 帝姬 他一脸邀功的表情,迦岚却只是冷淡地点了下头。 阿吹有些失望,不满地道:“你以为你要找的东西,很容易么?什么史书,地图,可都是人才要看的东西!” “而且!”他从怀里掏出包吃的,打开来朝嘴里塞,边塞边道,“一般人可不看这些。” 那么多的字,光是摆在他面前,他就想一口血喷上去,把纸染红算了。 谁要念书? 反正他不要。 真不明白,十方来的狐狸,却要看书? 阿吹含含糊糊,嘟嘟囔囔,吃了半包酥脆的点心。 鱼贯入内的黑衣小童子们,在阿炎的指挥下,又一个跟着一个,从里头空手走出来。透过门缝望去,地上已然堆满书籍。 阿吹用小肉手扫了扫自己前襟上沾着的碎末子:“不过狐狸,你想从书里找什么?” 迦岚向他勾了勾手指:“想知道,你来帮着一块儿找就是了。” 阿吹看看天色,又看看自己手里的点心:“呵呵,那还是算了吧。”无常大人可是已经说过了,他阿吹生是渡灵司的伙计,死是渡灵司的泥,让他少跟着狐狸打转。 他虽然对“伙计”两个字不太满意,但主人毕竟是主人。 况且,他的点心还没有吃完。 抬起油汪汪的小手,阿吹用力挥了挥:“小爷我还有要务在身,实在脱不开身,你们就慢慢找吧。” 他领着一群黑衣小童子,山大王似的走远了。 屋子里,大门半开,有风吹进去,吹得地上的书哗哗作响。 迦岚走进去,弯腰捡起一本。 原本该是靛青色的封皮已经破破烂烂,缺了两个角。翻开来,里头纸张脆弱泛黄,好像手指一碰,就会整页碎开。 也不知阿吹领着人从哪里翻出来的。 迦岚席地而坐,转眼便翻完了一本。 他又抓起两本,抛给唐宁姐弟:“你说过,大梁前后不过百余年,那曦光帝姬的事,若有记载,一定不难找。” “光武帝有许多儿子,却只有几位帝姬,其中又以曦光帝姬年纪最小,母族最为尊贵,自幼便是几位帝姬里最受宠的孩子。” “雷州唐家的那座祖宅,原是曦光帝姬的别院。和普通人不一样,她一贯讨厌出太阳的日子。多雨,阴沉的雷州,是她最喜欢的地方。” 她总坐在亭子里听雨。 红泥烧制而成的小火炉里,燃烧着蓝色的狐火。 婢女打着小扇子,在上头烫酒。 滚滚的热,发出浓郁而醺然的香气。 大风将雨珠刮进来,溅到他的耳朵上,她就会开心地笑起来,问他要不要尝一尝人间的酒是什么滋味。 一口温酒下去,暖入心肠,便什么忧愁都散了。 她总是这样说,喝了一壶又一壶的酒。 什么梨花酿,桃花醉,竹叶青,女儿红……好像天下所有的酒,都被她藏在了雷州的那座别院里。 那个时候的她,的确是快乐的吧? 迦岚又翻完了一本。 没有,依然没有。 什么大梁,什么光武帝,什么帝姬,好像都没有存在过。 唐宁低头看着手里的书。唐家族中记载,那座宅子,是天子所赐,可迦岚说,那座宅子原来是曦光帝姬的别院。 为什么唐家人,连这一点都要改写? 难道是当时的天子,拿了曦光帝姬的宅子来赏赐唐家人? 可这未免有些说不通。 一朝天子,想要拿出什么样的赏赐办不到?何须动用帝姬的宅子?更何况,那是一个自幼受宠,又十分喜欢雷州的帝姬。 但如果是帝姬所赐,唐家先人为何要略去她的名字,把宅子的来由,改成天子所赐? 总不能……是帝姬做了女帝? 唐宁一惊,翻阅书籍的动作快了些。 一本,又一本。 很快,她身旁便堆起了一叠看过的书。 她终于看见了光武帝。 贤明的君主,在位时政绩赫赫,国泰民安,风调雨顺。纸上所书,全是美谈。可一个人的生平,怎么可能全是好事? 他甚至儿女有成,个个孝顺。子孙后代,皆为明君。 简直胡扯。 若真是这样,大梁怎么会才百余年便没了江山? 唐宁把手里的书递给迦岚。 迦岚扫了一眼,皱皱眉头,便放下了,口中道:“光武帝虽然称不上昏庸无道,但论贤明,恐怕还差得远。” “他胆小懦弱,又贪恋美色,每日上朝不过应卯,比底下的官员还要敷衍了事。只不过,他生在皇家,又恰巧没有什么兄弟,运气不好被推上了皇位而已。” 挣脱封印以后,重见天光,他的记忆渐渐回来了。 那个不被曦光帝姬喜欢或者说敬重的皇帝,只是个没用的倒霉蛋,但因为胆小,他也没有做过什么坏事。 有年盛夏,他来雷州避暑,迦岚远远见过他一次,是个看起来很平凡的人。不管是身形样貌,还是气度风姿,都不及他身后的侍卫。 那一瞬间,迦岚确信,他的确是个贪恋美色的人。 要不然,他的孩子,怎么会一个生得比一个好看,一个比一个俊秀端正。 那些给他生孩子的妃子,一定都是美人。 他带着成群英俊的侍卫,走到曦光帝姬面前,小声劝她,总在雷州住着像什么样子。这地方又潮又湿,他才呆了两天,便觉得骨头都疼了。 “回京吧桑桑。” 他像个稚童一样,纠缠起来。 可曦光帝姬不为所动,只是道,不要叫我桑桑。 光武帝叹口气,又让身后侍卫一字排开,同女儿道:“你看,你一个人孤孤单单的,父皇我担心的夜里都睡不安生。这些人,全是父皇我一个个仔细挑选过的。” 他的侍卫,说是侍卫,但每一个都出身名门,长相英俊,身姿挺拔,选来做驸马,的确不差。 他上前握住帝姬的手,哀哀道:“你从里头,挑一个好不好?” “你年纪轻轻的,总不能永远都这么一个人呆着。你母妃去世的时候,父皇可答应过她,一定要给你选个好驸马,让你开开心心地过一辈子。” “我知道你喜欢原来那个,可他已经死了。” 第067章 小小的狐妖(穹顶之云海盟主+) “人死不能复生,你再挑一个,父皇保证,你一定也会喜欢他的。”光武帝看着对面的女儿,声音越来越轻。 曦光帝姬的脸色和眼神,都已经十分冰冷:“我不需要驸马。” 光武帝有些急了:“你怎么会不需要驸马?难道,你永远都不打算回京城了吗?” 他摆摆手,让侍卫们都退下去,焦躁得来回踱步:“你十五岁时,就嚷着喜欢江家那小子,我看他文不成武不就,长得也不怎么样,死活想不明白,你怎么就看上了他。” “他那个爹,江大人,又是个讨人嫌的。可因为你喜欢他,我思来想去,还是答应了你。” “你一高兴,父皇也不叫了,只叫我爹爹。”光武帝回忆着往事,脸上露出想念之色。 曦光帝姬却沉着脸:“您到底想说什么?” 光武帝搓着手,坐到亭中石凳上:“怎么也不叫人铺两块软垫,这石头凳子坐起来,多难受。”他顾左右而言他,半响才道,“可喜欢归喜欢,你如今都二十有一了,还放不下他吗?” 身下石凳又冷又硬。 光武帝如坐针毡,动来动去。 曦光帝姬冷声道:“我可没这么说。” 光武帝闻言,立即道:“既然不是惦记他,你为何不要新的驸马?”那姓江的小子,病恹恹的,死了也有一年多了,照理说,她的确不应该再惦记他。 “是我替你选的那些人,不够好吗?”光武帝思忖着,猛地站起身,“我这便让人再去挑,挑好了就送花名册与你看。” 曦光帝姬伸手拦住他。 指尖上的蔻丹灼灼盛开。 “不用挑了。”她别开脸,眼神忽然温柔似水,“我有喜欢的人,但我不需要驸马。” 光武帝愣住了:“是谁?”他一向宠爱曦光帝姬,只要她愿意说,不管那是个什么样的男子,他都会应允。 即便那是个穷酸书生,抑或是行商也没关系。 大不了,带回京城以后,安排个闲差,给弄个一官半职撑撑脸面就是了。 可他问了,曦光帝姬却像是没听见,并不回答他。 光武帝不禁有些委屈:“桑桑……” “我说了。”曦光帝姬头一抬,目光如刀射过去,“不要叫我桑桑。”她讨厌那个名字。 光武帝有些语塞,支支吾吾道:“那、那你到底什么时候回京城?” 他语气卑微的简直不像个帝王。 “灵舒说,她很想念你,可给你写信,你总也不回……” “她要想念便随她想念,与我何干。”曦光帝姬听见姐姐的名字,脸色愈发难看,“好了父皇,您想说的话,我已经尽数听过了。雷州多雨,天气潮湿,您还是快些回宫吧。” 光武帝迟迟疑疑,不舍得走。 曦光帝姬扬声将侍卫们都叫了回来,同他道:“我想回去的时候,自然会回去,您不必惦记我。” 光武帝被侍卫们簇拥着,讷讷道:“那你散够了心,可记得早些回来。” 自从驸马离世,她便离开了京城,公主府都冷清得要闹鬼了。 光武帝领着侍卫,闹闹哄哄地走了。 曦光帝姬回到块假山旁,凑过去,笑着叫了声:“迦岚?” 一头银发露出来。 小孩儿面孔的狐妖,皱着眉,仰头问她:“驸马是什么?是可以吃的马儿吗?” 曦光帝姬哈哈大笑,拿手指戳戳他的脸颊:“没错,驸马这种东西,就是可以吃的马儿。” 她把他从假山后拉出来:“你躲在这里,都看见了什么?” “唔,就看见个老头,哭哭啼啼的,问你什么时候回京城。” 曦光帝姬伸手替他理了理衣裳:“我不会回去的。” “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何时骗过你?” “你昨儿夜里就骗了我,说人界的小孩子,夜里都要吃了红烧蹄髈再睡。害我去厨房找了半天,问了许多人。” 曦光帝姬闻言,乐不可支,笑得前俯后仰。 笑过了,她站在假山前,正色道:“蹄髈的事,是我不好,但这一回,我真的没有骗你。我会看着你长大,等你变成一个真正的人。” “等我老了,不在了,我便把这座宅子留给你。你喜欢的花,喜欢的石头,不管过多少年,都会在你喜欢的地方。” “然后,你再娶一个你喜欢的姑娘,生个白白胖胖的小娃儿。等到下雨的时候,你就带着孩子和酒来看我。” “这偌大的叶州,就是我送你的贺礼。” “谁也休想从你手里夺走它。” 说这话的时候,她眼中盛满真心。 迦岚知道,那个时候,至少那一刻的她,是真的没有骗他。可人和妖怪之间,原本就没有什么“永远”。 他低头翻着书,忽然停下了动作。 泛黄的纸面上,用凌乱的墨字写着一位帝姬的事。好像是个说书人,胡编的故事。这位帝姬,没有封号,也没有姓名,满纸写着的,只有两个字——“毒妇”。 书中说她是个自幼得宠的帝姬,被老皇帝宠得无法无天,目无尊长。什么姐姐,哥哥,在她眼里,都不如她手上戴的镯子要紧。 只因为同为帝姬的姐姐,不慎失手,打碎了她的镯子,她便拽着自家姐姐,将人抛进了池子里。 那隆冬的寒水,被她搅得浪花四溅。 她眼睁睁看着自家姐姐又冷又怕地淹死在池子里。 听说,人死以后,她还不许人下水去捞尸,非得让人烂在里头。 实在是个毒妇。 等到她二十七八岁时,老皇帝一死,她竟然还想牝鸡司晨,颠倒阴阳。若非储君英明神武,足够果断,恐怕真就上了她的当,死在她手里,叫她如愿了。 那样一个毒妇,谁能想得到,她的名字,竟有晨曦之意。 大梁有她,可算蒙受够了黑暗。 什么光明,什么美丽,全是虚妄。 幸好,太子殿下杀了她。 从此大梁天下,只有如画山河,再无阴霾。 迦岚合上了书。 他继续看,一本本地往下看。 阿吹拿来的书,被他们三个人,全部看了个遍。除了那一段以外,他再没有见到任何有关曦光帝姬的事。 她果然,没能活到老么…… 第068章 高大威猛 看着一地摊开的书,迦岚许久没有说话。 他仰面倒了下去,双眼放空,望向屋顶。那样得高,那样得远,好像永远无法触及。 回忆在他脑海里翻涌。 那只想要变成人的小狐狸,已经死在时光里。 他把身旁的书,悉数推开,闷声道:“困了,不看了。” 明明已经看完,他却说不看了。唐宁把书叠起来,一摞摞放到边上。 纸上的故事,无从验证,也没有人能知道,那上面所写的人和事,究竟有几分真实几分杜撰,但著者的口吻,充满私见,却是显而易见的。 门外的天,又慢慢变黑了。 渡灵司角落里,阿吹吃完点心,洗净了手,去找谢玄:“无常大人?无常大人?” 大门洞开着,里头却似乎没有人。 他皱皱眉头,扒着门框往里走:“人呢?” 黑乎乎的屋子里,没有一丝光亮。阿吹站在门口,转头向后看了一眼。漫延中的黑暗,流水一般朝屋子里涌来。 他连忙关上门,摸索着走到墙边点燃了灯。 “原来您在呀!” 灯一亮,阿吹看见了谢玄。 黑袍的男人,侧卧在榻上,露出迷茫的眼神:“你怎么来了?” 阿吹一蹦一跳,走到他身旁,挤了挤,将半个屁股搭在了榻上:“大家主仆一场,我想来看看您,还非得有什么理由吗?” 谢玄推推他,想将他从榻上推下去。 可肉乎乎的小人儿,像石头一样重。 “你是先前见我吐血,不放心了吧?”谢玄缩回手,没好气地道。 阿吹蹬掉鞋子,把两条短短的小肉腿,也搬了上来:“无常大人,您好歹也是神明,从九重天上下来的,怎么说吐血便吐血,一点样子也没有?” “什么样子?神明的样子?” 阿吹听他语气不善,唉声叹气道:“您同我生什么气呀,吐血的是你,又不是我。明明,我刚见到您的时候,您还不是这样的。” 虽然他一直觉得谢玄是个没用的老东西,但比起外头的人,他家主子还是厉害多了。 哪知道,日子越久,渡灵司看起来便越破败。 阿吹道:“这富丽堂皇的假象,也不知还能维持多久。” 话音刚落,他就被踹下了软榻。 “我还没死呢。”谢玄坐起来,乌发披散,面无血色。 阿吹坐在地上,拿手揉屁股,一双眼瞪得溜圆:“人家担心你也不行么!” 谢玄冲他冷笑:“担心我?你分明是担心你自己。” 阿吹爬起来,有些委屈:“这难不成有错?”主人死了,器灵也会死,他担心自家主人的安危和生死,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站直了,阿吹从委屈变成气汹汹:“要不是你见人便吐血,连只狐狸也打不过,我用得着担心你么?” 谢玄叫他一说,也恼了:“你还有脸说我?” “我就说!我就说!”阿吹埋头往榻上冲,“你不是说过的么,这一回,你要千年万年地在渡灵司守下去。” “可是……”阿吹抱住他,把脸埋在黑衣里,可是他好不安啊。 归墟门前,动弹不得的主人,让他真真切切感觉到了。他习以为常的生活,并非是永恒不变的。 “我不想让你死。”阿吹哇哇大哭,又说,“我也不想死……” 谢玄皱着眉头,将他拽起来:“你一个器灵,怎么生得如此怕死。” 阿吹哭得面目模糊:“无常大人,狐狸和唐宁很快就要走了,等他们走了,你就不会再吐血了吧?” 谢玄微微低着头:“放心吧,我死不了。” 阿吹半信半疑,但眼泪渐渐收住了:“就算真的要死,也麻烦您,等我吃遍了人界美食再死行不行?” 谢玄含糊答应着,又躺了回去。 他忽然很想知道,阿妙此刻在做些什么。 是在池边垂钓,还是在廊下读书? 她培育的花,早就名遍天下,银子、金子,她都有了。库房一开,什么珍宝绫罗,全塞得满满当当,但她好像一点也不喜欢它们。 对外,这些家业,都是母亲留给她的。 钟家的花圃,钟家的酒楼,钟家的银子,全是遗产。 “母亲”去世以后,她便也不再出门,只每三个月,隔着帘子见一回各家管事。因她出手大方,底下的人也都尽心尽力。这些产业,随着时间,收益愈丰。 做她的丫鬟,是世上最轻松的活。 她一天里,五个时辰在睡觉,五个时辰在钓鱼,剩下两个时辰,吃饭洗漱读读书,连话也不多说一句。 吃什么,穿什么,她也不讲究。 并且不出门,不会客,省去许多麻烦的事。 小丫鬟们,每日闲得发慌。都是好人家的女儿,自小便被教导,做多少活,挣多少银子,要靠自己的手脚吃饭。 可在阿妙手下,她们是吃的好,拿的多,做的事却少的可怜。 她家姑娘,买了喜欢的新料子,不想着给自己裁衣裳,却要送给她们穿。 哪有这种人? 这么好心肠,以后嫁了人,岂不是要受欺负? 小丫鬟们想了又想,派出最年长的秋秋,去园子里劝她。 “小姐,那谢公子,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您还是忘了他吧。” 阿妙正低着头,在池子边挂鱼饵,闻言手一抖,差点穿到钩子上:“啊?”她转过半张脸,“你这是,说什么呢?” 秋秋板着脸,认真道:“他明明知道您喜欢她,却不肯上门来提亲,实在是……” “什么喜欢?”阿妙轻笑一声,摇摇头,把挂好饵料的鱼钩丢回水里,“我可不喜欢他。” 秋秋一脸不相信,往前走了一步:“大家都知道您喜欢他!” 阿妙望着水里的肥鱼,眨了下眼睛:“他生得就不是我喜欢的模样。” “嗯?”秋秋靠得更近了,“那您喜欢什么样的?” 阿妙想了想,放下手里的钓竿,比划道:“我喜欢这样的,高大、威猛、健壮,一拳就能打死牛的那种大汉。” 秋秋沉默。 阿妙又道:“你再看看那姓谢的,活脱脱一个小白脸,我怎么瞧得上他?” 第069章 出门 小白脸……倒还真是挺像小白脸的…… 秋秋凑过去,压低声音道:“可是小姐,您若是不喜欢他,为何要见他?”没有友人,不见外人的阿妙,明明只对他另眼相待。 见秋秋还是不信,阿妙重新拿起钓竿,扭头去看池子,口中道:“唉,看来是瞒不了你们了。” 秋秋闻言面色一凛,果然,还是喜欢的吧? 可下一刻,阿妙叹了口气:“我娘她,一把年纪才生了我,你是知道的。” 秋秋望着自家小姐的侧颜,轻轻应个“是”。 阿妙的声音慢慢沉重起来:“但我其实并不是她唯一的孩子。” “……”秋秋愣住。 阿妙钓上来一条大红鲤鱼:“你口中那位谢公子,其实是她年轻时,同别人生下的孩子。” 鱼尾在空中乱拍,有水溅到秋秋脸上,她终于醒过神,面露惊惶地道:“孩、孩子?” 阿妙一手抓着钓竿,一手拎着鲤鱼,回身看她:“是啊,所以你说,我会不会喜欢他?” “这、这……”秋秋结结巴巴,变得语无伦次,“既是兄妹,那当然喜欢,啊,不是,那应当是不喜欢……” 她瞳孔晃动,站在那。 阿妙把鲤鱼递给她,她也不知道接,还是阿妙叫了好几声“秋秋”,她才如梦初醒般伸出手,把装着鲤鱼的小桶抱进怀里。 “小姐,你们俩生得,可一点也不像啊……” 阿妙一副“当然了”的口气:“他生得像他爹,我生得像母亲,自然看起来不相像。” 秋秋难以置信,又觉得这种事,她既然能说出来,一定不会是假的。 鲤鱼在木桶里挣扎。 水花四溅,秋秋犹豫了下,将木桶放到地上:“小姐,您就是因为这样,才总不愿意见人吗?” 阿妙拿着块雪白的帕子,用力擦拭过手上水渍:“我不是天天都能见到你们吗?怎么算是不愿意见人。” 秋秋摇了摇头:“这怎么能是一回事。” 阿妙收起帕子,看见自己的手背,光滑细腻一如少女时,眼中神色黯淡了些。秋秋的担心,她不是不明白。可是真相,是她无法诉诸于口的梦魇。 那样的事,即便她说了,恐怕也只会被人当成疯子吧? 她想起那一天,谢玄在廊下问她,现在这样不好么?她没有回答他,因为她真的不知道,答案是什么。 拥有了更多的青春,更多的时间,理应是一件幸运的好事。 可是她看看自己,真的好么? 不敢见人,不敢同人来往的她,好在哪里? 成亲,生子,更是她不敢肖想的事。 看着秋秋忧心忡忡的脸,阿妙笑了下:“总是下雨,出去了也无甚意思。” 秋秋低着头,望一眼木桶里的鱼,觉得自家小姐也和这鱼差不多。虽然都在水里,能活能喘气,可是木桶和池塘,能一样吗? 她提起水桶,同阿妙道:“小姐,您难得过个生辰,就不想出去逛一逛吗?虽然花朝节已经过了,但东市的花依然开得很好。听说,有几株还是从西岭送来的呢。” “西岭?”听见花字,阿妙的表情有些变了,“那个地方,能有什么花?” 秋秋挽着袖子,用力抓住提手:“奴婢也觉得奇怪,都说西岭冷得很,根本种不出什么花。” 这个季节,又不是梅花能开的时候。 阿妙心里生出了两分好奇。 秋秋道:“您若是想看,奴婢这便陪您一道去。” 阿妙迟疑着:“还是算了吧。” 秋秋欲言又止,但最终只是叹息了一声。她把装着鱼的水桶,拎走了。 阿妙一个人留在池子边,又呆了两刻钟。水里的鱼,游来游去,越游越慢,她双手托着腮,开始两眼发晕。 雷州城,如今变成什么样了? 她小的时候,第一次去东市,见了那些花便移不开眼睛。 哥哥在后面叫她,叫了两声见她没回,便上来拽她的头发。他生得又高又胖,力气比寻常小孩子大上许多。她被拽得向后倒去,目光却还是牢牢看着那些斑斓的花瓣。 从那一天起,她就知道,她要种出世上最美的花。 抬手揉了揉眼睛,阿妙从池边站了起来。 没想到,几十年过去,东市还是和以前一样。 她去找秋秋,让丫鬟们备车。 一群小姑娘,正在商量怎么杀鱼,见状把刀子一丢,便欢欣鼓舞地要来给她妆扮。衣裳要新的,鞋履要新的,就连发上的簪子,也得是新的。 唬的阿妙急忙阻拦:“不用,什么都不用!” 她只要换双鞋子,戴个帷帽就够了。 秋秋跟在后面,唉声叹气,好像恨铁不成钢。 少顷,上了马车,见阿妙坐得端端正正,她连气也叹不出来了:“小姐,您怎么一副要上刑场的模样?” 阿妙靠着窗,用余光小心翼翼看外边的景色:“久不出门,外头好像都变得陌生了。” 街景,空气,都透着新鲜。 她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看过雷州城。 突然,目光一凝,阿妙问了句:“那是什么?” 秋秋靠过去,往外看了看:“哦,您说这个呀。”马车外,远远的,传来一阵诵经声。秋秋看见几个光秃秃的脑袋,“您不知道,前些天,雷州出了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阿妙摘下帷帽,皱了皱眉头。 秋秋道:“虽然您总不出门,但唐家您还是听过的吧?” 阿妙点了点头。 秋秋放轻了声音,眼中闪过一丝惊恐:“那唐家不知招惹了什么贼人,竟然一夕之间被人灭了门。” “灭门?”阿妙诧异,“雷州一向太平,怎么会出这样的事?贼人呢,抓到了么?” 青衣少女摇摇头,指了指窗外:“唐家的宅子都被烧光了,纵然有什么线索,也找不到了。听说,那唐老爷和唐夫人,一向和善,从不与人交恶,并没有什么仇人。” “所以,坊间都说,唐家的事……恐怕不是人做的。”秋秋的声音更轻了。 阿妙蹙了下眉:“难怪有僧人在那诵经。” 秋秋脸色有些发白:“奴婢知道世上没有妖鬼,可听人说得多了,还是忍不住有些心里发毛。” 阿妙看她一眼,轻声道:“别怕,世上当然没有妖鬼。” 第070章 不干净 马车渐渐走远,那些诵经声,已经消失在马蹄声后。 阿妙重新戴上了帷帽。 雷州并不是一个庙宇繁多的地方,她长到现在,好像也只见过两三次僧人。记忆里,那些僧袍的颜色,总是和雪一样白。 但她知道,僧人穿的衣裳,并不是雪白的。 她真正记得的,其实是那一天的大雪。 隆冬时节的风,永远像剔骨的刀。她蜷缩在角落里,看僧人们在那座破旧小院前吟诵经文,虽然一句也听不明白,但她猜到,他们是在送别她的父母和哥哥。 往生极乐,是多么美好的祝愿。 钟家的邻居们,全冒着雪,围在边上,跟着僧人们念念有词。快走吧,快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好像,死去的人,依然还在那座小院子里。 阿妙真想告诉他们,别念了。什么往生极乐,全是假的。她的父亲,母亲,哥哥,早就都被那个黑衣男人带走了。 可她到底没有出声。 一转眼,四十多年了。 阿妙的脸,隐在纱幕后,声音也跟着朦胧起来:“秋秋,让车夫掉头,先不去东市了。” 秋秋一惊:“不去东市,那去哪里?” 阿妙侧过脸,撩起一角帘子。马车外的景色,越来越陌生,和她的记忆一点也不一样。 她低低道:“去长乐巷。” 那个从没有给过她一点快乐的地方,却有着极其美好的名字。 秋秋依言出去,交代了车夫,回来时,一张脸却是皱着的:“小姐,车夫说,那长乐巷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阿妙在纱幕后轻轻地笑:“那是雷州城里最穷的地方,当然不是什么好地方。” 秋秋有些不安,坐回原处后,小声问道:“小姐,您去那种地方做什么?” 阿妙望着窗外,淡淡地道:“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想起来,有个长辈过去便住在长乐巷。” 秋秋睁大了眼睛,有心想仔细问一问,可又想,刨根问底不是当丫鬟的人应该做的事,只好忍住了不说。 马车里渐渐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车夫在外头喊了一声“秋秋姑娘”。 秋秋连忙去看阿妙。 阿妙已经起身,准备往外头去,见她望过来,手一挡:“你留在这里,不用跟我一道去。” “这怎么能行!”秋秋急声道,“您一个人,连路也不认得,走失了怎么办?” 阿妙道:“不要紧,真出了事,我扬声喊你们便是。” 秋秋一听,脸色更白:“什么?您连陈大也不带吗?” 她们的车夫陈大,早些年同人拜过师,学过些拳脚,带出门也能当个护卫用。可阿妙说“你们”,显然是要独身前去的意思。 秋秋不肯答应,但阿妙已经有了定夺。 她走下马车,叮嘱陈大,让他看顾好秋秋,自己则沿着小巷入口,向里头走去。 不一样的雷州城,一样的长乐巷,让她有一种时光倒流的错觉。 阿妙循着回忆,走啊走,走回了自己儿时的家。 院子早就荒废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上头并未建起新的房子。按理说,钟家没了人,这地空着也是空着,一定会有人想要才对。 可她看看周围,这破旧的废墟,似乎是个禁地。 她才在院子前站了一会,便有目光开始打量她。慢慢的,那样的目光越来越多。视线落在她背上,充满探究……和厌恶。 阿妙侧过身,看见个须发花白的老头。 他挽着条裤脚,鞋子也有些破了。 “你是谁?”他目光警惕地看着她的帷帽。普通人家的女孩子出门,没有这般讲究。阿妙干净整洁的鞋子,让他肯定,眼前的人一定不是长乐巷的住户。 贫穷腌臜的长乐巷,并不是受人欢迎的地方。 陌生的外人,站在这里,比明珠还要显眼。 他提着半只死鸭子,语速飞快地质问阿妙:“看你的样子,一点不像是长乐巷的人,来这里做什么?” 说话间,他瞥了一眼阿妙身后的旧院子。 杂草丛生的地上,一片绿幽幽。 他打个寒颤,把视线收回来,又看向阿妙。 阿妙笑了下:“这院子,难不成是老伯你的?” 老头闻言,愣了下:“这鬼地方,怎么会是我的!”他否认得极快,好像稍微慢上一点,就会被地上那片绿色给吞掉。 阿妙闻到空气里有淡淡的血腥味。 是他手里死掉的那半只鸭子发出来的。 她往边上退了半步,仍然笑着道:“既然不是你的院子,你又何必管我在这里做什么?” 老头一噎,没想到她一个小姑娘竟然这般不客气。 他皱起两道稀疏花白的眉毛,恶声恶气地道:“我是好心提醒你,这地方可不干净。” 清风吹过来,纱幕扬起。 他看见了一侧尖尖的下巴。 阿妙抬起手,将纱幕压回去,口中声音充满好奇:“哦?不干净?这怎么说?” 老头气冲冲的:“你又不是长乐巷的人,干净不干净,同你也没有什么关系,还是快走吧你!”他一手抓着鸭脖子,一手乱挥起来,“快走快走!” 这姿态,还真像是在赶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阿妙掏出荷包,丢给他。 老头手一松,半边连脖子的死鸭子,“啪嗒”一声摔落在地上。 一层薄薄的土飞了起来。 他双手捧着荷包,掂了掂。 小小的荷包,做工精美,用料之贵,全是长乐巷人没见过的样子。 他抬起眼睛,悄悄看了阿妙一眼,几根手指已经飞快解开荷包。里头白花花的银子,成块的! 虽然一看就是碎银子,但对他来说,还是一笔无法想象的大财。 鸭子落在地上,他也忘了捡,只将银子倒在手心里,一块块抓起来放在嘴里咬,一边含含糊糊地问:“这些……全给我?” 阿妙转头看向小院子,那些凌乱的石块,已经让她想不起屋子原有的模样。 “是啊。” 她轻轻应了一声。 老头立即眉开眼笑:“您早说嘛!” 尊称都用上了。 阿妙无声冷笑。 老头收好荷包,摸了摸自己的头发:“那院子里几十年前,出过一桩十分吓人的命案。爹妈,儿子,都被家里的小女儿给毒死了……” 第071章 青衫和剑 他觑一眼阿妙,声音里透出两分惆怅:“那小丫头,自小就喜欢跟在我屁股后头打转,总是哥哥长哥哥短的,哪想到不过七八岁便如此歹毒。 “真是蛇蝎心肠。”他绞尽脑汁,想出个词来。 阿妙在纱幕后眯了眯眼睛:“怎么会?一个小孩子,哪里来的毒物?” 老头满不在乎地道:“这谁知道!反正就是她给下了药,将全家人都给毒杀了。” 暖春的风席卷过长乐巷浑浊的空气。 阿妙想起小时的事,轻轻叹口气道:“可是,我怎么听说,那毒是邻舍给下的?” 老头正在摸自己怀里的荷包,闻言脸色惊变:“你说什么?” 阿妙隔着纱幕看他:“难道不是?我还听说,那毒是下在羊肉里的。” “胡说八道!”春风吹起老头花白的须发,他像一只炸了毛的丑猫,“那日的事,乃是我亲眼所见,怎么会有错?你要是不相信,不如现下就走,再也不要回来长乐巷!” 他气冲冲,仿佛受了奇耻大辱。 阿妙笑起来。 他当然不会承认,那羊肉里的毒,是他爹下的。 还真是胆大,几十年来,他们一家竟然就这样肆无忌惮地住在长乐巷里。还是说,他们早就已经相信了,真正有罪的人,只有钟家失踪的小女儿?至于他们,是再无辜不过的人。 阿妙倚着石墙,没有再说话。 老头揣着荷包,瞪她一眼,捡起地上的鸭子向前走去。 没多远,便是他家的院子。 他们仍然是钟家的“友邻”。 有两个半大小子从门后探出脑袋,悄悄地打量她。 老头走过去,一人敲了一下头:“看什么看,快进去!”然而嘴上这般说着,他自己还是忍不住又回头向后看。 钟家的旧院子前,已经不见人影,只有风在安静地吹拂。 他怔了下,摇摇头,走进屋子里。 阿妙回到马车上,让车夫动身。秋秋连忙拿了方帕子来给她擦手:“小姐,外头好大的灰啊。” 这长乐巷,又穷又脏,实在不像是雷州城里该有的样子。 她给阿妙擦完了手,又想去擦鞋子,被阿妙拦住了。 “安生坐着吧。” 秋秋这才老实坐回去。 到了东市,秋秋先下马车,一掀帘子,伸手来扶阿妙:“小姐快来,今儿个好热闹呀,河边还有人在放水灯呢!” 天还大亮着,阿妙有些疑惑:“不年不节的,放什么河灯?” 秋秋没等她站定,已经附耳过去:“您忘了?唐家的事呀!” 车夫赶着马车,去了僻静处。 周围行人如织,秋秋道:“您想去看花?还是看灯?” 阿妙没有犹豫:“自然是去看花。”她来东市,就是为了看花。尤其,先前去了一趟长乐巷,见过“故居”,见过“故人”以后,她更想看一看那些绚烂的花草了。 她跟着秋秋,穿过人群,往长街另一头走去。 从江城来的花,从西岭来的花,密密麻麻堆在架子上。 河岸旁的树,枝繁叶茂,上头也开满了星光般的白花。 有卖吃的小摊子,一个挨着一个,散发出喷香的味道。 暮色落下来,好像也无人察觉。 河面上,圆而大片的荷叶才刚刚浮出水面。盛开的荷花灯,在缝隙间穿梭,宛若星河入海。 远处的客栈二楼里,青衫少年正趴在窗口,百无聊赖地数着铜板。 一个,两个,三个……眨眨眼便数光了。 人说穷得叮当响,很快他连叮当也不会响了。 他从西岭出来的时候就知道,雷州靠近京城,样样都贵,可这他娘的,未免也太贵了!这才几天,他就要流落街头了。 难道…… 他捏着枚铜钱,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剑。 华美的剑鞘,昭示了它的价值。 不知道,光当个剑鞘,会不会有人愿意收。可是,出鞘的剑,该怎么带着走?他唉声叹气地收回目光,又看了看自己的右手。 上头缠着的绷带,已经有些脏兮兮。 他忽然想:如果,拿布条缠绕剑身呢? 然而,他要是有钱买布条,还当什么剑鞘? “我好命苦啊……”他趴在窗前,长长地叹气。 空气里,隐隐约约传来甜丝丝的香气。是糖饼?还是油糕?肚子打雷一样叫起来。 自从踏进雷州,他就没有吃饱过饭。 往日在家里,饭虽难吃,但到底饿不着,哪像现在,妖怪没见到,他先要饿死了。 真想出去逛一逛,买两口吃的啊。 西岭孟家的六少爷,贪婪地呼吸着空气里的食物味道。 忽然,手一抖,有枚铜钱飞了出去。 他惊呼一声,翻身跳出窗外,伸长手去抓坠落的铜板。可饿过了头,身子发虚,竟然抓空了。 铜板“叮”的一声,掉在石板路上。 青衫少年滚下来,一巴掌扣在铜板上。 正好有人从客栈里走出来,看见他,皱了皱眉头。 他飞快地把铜板捡起来,回望过去道:“这是我掉的!” “呵……” 听见这声似嘲似不屑的短促笑声,俊俏的少年面孔,慢慢红起来。 他咳嗽两声,起身向客栈里走,不想才走到半途,便有店小二迎上来:“孟公子!明日的房钱呢?” 客栈门前的人,又发出了那种讥诮的笑声。 他看看店小二,面露苦恼,手里还攥着那枚铜钱。 店小二立马道:“你莫不是还在找劳什子狐妖吧?” 他年纪不大,嗓门却很大,这么一喊,满客栈的人都听见了。 “嘿,这后生,要找狐妖呢!” “哈哈哈哈世上哪有什么狐妖,不如,去找只狐狸来抵房钱吧。” “还真是!就应该去猎狐嘛!” 嬉笑声响起来。 店小二把人拉到了一旁:“不是我说你孟公子,看你的样子,就不像是吃过苦头的,这好端端找什么狐妖啊,那更夫成日吃酒,说的都是醉话,根本信不得。” “你呀,还是早些家去吧!什么狐妖不狐妖的,世上就没有妖怪这种东西。听我一句劝,你今日就走吧。” 青衫少年,背光站在楼梯下,脸上忽然没有了表情。 “他说的,并不是醉话。” 第072章 遗物 店小二皱皱眉头,干笑两声:“孟公子,你还真信他呀?” 青衫少年点点头:“我见过他,他说那些话的时候,神色虽然慌张,但身上并无酒气,并不是吃醉了的模样。” “哎,算了算了,瞧你的样子像是铁了心,我是劝不动你了。”店小二闻言摆摆手,让开路,嘴里嘀咕道,“可你拿不出银子,还怎么住店?” 眼看对面的少年就要抬脚往楼梯上去,他略一思忖,又追上去,压低了声音道:“孟公子,我家掌柜的,可盯着你那把佩剑呢。” 付不出房钱,拿宝剑来抵,天经地义。 店小二想起掌柜的先前说过的话,对面前的少年起了两分怜悯之心:“你刚来的时候,不是说过么,那把剑是你母亲留给你的遗物……” 已经站到台阶上的孟元吉,听见“遗物”二字,转头向下看了一眼:“不如……你替我问一问掌柜的,剑鞘他要不要?” 店小二愣了愣。 他又道:“只可惜我出来匆忙,没能多带两柄剑,要不然掌柜的喜欢,我卖给他就是了。我娘活着的时候,就喜欢到处搜罗兵器,什么剑啊刀的,不知买回来多少,家中库房全堆得……” 后面的话,店小二一句也没有听进脑子里。 敢情人家这遗物,真就是遗留下来的物件,根本没有那么重要。 他讪笑了下:“剑鞘是吧孟公子?我回头见了掌柜的,一定告诉他。” 窄而陈旧的木梯,发出咯吱咯吱的怪声。 青衫少年面露喜色,一把抓住他的手:“好好好,劳你一定告诉他,那剑鞘是大师所制,十分名贵!” “是、是吗?大师做的呀。”店小二默默将手抽回来。 一晃神,人已回到楼上客房里。 “要是掌柜的愿意买下剑鞘就好了。”活了十几年,孟六少爷还是头一次为钱发愁。他走到窗前,将捡回来的铜板和剩余的放到一起,仔细收好。 十方通道未开,世上没有妖怪,所有人都是这么告诉他的。 可祖父临终前,亲口同他说,雷州某处极有可能还封印着一只大妖怪。 摸了摸自己手上的绷带,他重新望向窗外。 夜色逐渐淹没了东市,却没能淹没花香。 晚风里,香气正在徐徐流淌。 阿妙带着秋秋,终于见到了西岭来的花。火一样的颜色,和西岭冷冰冰的雪原截然不同。她在花前弯下腰,问摊子的主人,是否愿意将这盆花卖给她。 这样的花,她从来没有见过,即便在册子上也没有。 周遭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秋秋张开手,护住阿妙。 远处的角落,黑魆魆的。 忽然,“咔擦”一声,有轻轻的脚步声响起来。一个身穿罗衣的少女,扶着墙,慢慢走出黑暗。 那条黑乎乎的小巷子,和她的脸格格不入。 微弱月色下,她的面庞散发出玉石般的冷意。 漆黑长发整齐地垂落在身后,她张开嘴,低低叫了一声:“见月姐姐。” 倚在墙边的美艳女子,闻言漫不经心地侧过脸,瞥她一眼:“问到了么,爱一个人究竟是什么样的滋味?” 巷子里安静得没有一点呼吸声。 黑发少女摇了摇头。 见月叹口气道:“不是我说你,你以为你真能问出什么?爹爹放纵你,随你胡闹,可你以为他喜欢你这副不听劝的模样?” “雪罗,我的好妹妹,算了吧,不要再折腾了。”她伸出手,牵住昏暗中的少女,“我们回去吧。” 夜风吹过少女冷冷的脸。 有血的味道弥漫开来。 “为什么?”微微仰着头的雪罗,眼中闪过一丝见月陌生的无措,“为什么他们不肯告诉我?” 见月戳了戳她的手指头。 被折断的无名指,带来猛烈的痛意,但雪罗脸上的表情却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有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 拿出撕成窄条的棉布,一点点缠上她的手指,见月道:“哪有什么为什么,你明知道,那些爱全是没来由的东西。” 雪罗沉默着。 她当然知道,他们对她的爱,是没有理由的。 这是她的天赋,是她的诅咒,是她生下来便拥有的力量。 爱欲之于人,凶猛而残酷。 她要做的,只是亲他们一口。 可是她还是想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对她的爱,和对人的爱不一样。她见过那些人看着爱慕之人时的眼神,平静却温柔,不像看她的,疯狂、迷乱,却好像没有一点真心。 哦对了,真心,真心又是什么? 她缩回手,垂在身侧,问见月:“你难道就一点也不想知道吗?” 见月美丽的面孔上,没有丁点犹豫:“不想。” 她抓住雪罗,拖着她,往亮处走去。河岸边的树,在风声里簌簌地响。见月一边走,一边放低了声音:“这种话,你可不要在大哥和爹爹他们面前乱说。” 雪罗低着头,跟在她后面:“大哥会不高兴,可父亲大人不会因为这种话便生气的。” 见月停下来,冷笑了一声:“你难道不记得了,你出生的时候,爹爹都和你说了些什么?” 雪罗侧过身,望向河面。 上头的盏盏浮灯,就像她第一次看见人界的天空时,映入眼帘的星辰。 父亲大人背对着她,坐在台矶上,同她轻声说:“小七,终有一日,我们会一起回到十方。” 她走过去,学他的样子,也坐到石头上:“十方……是什么?” 话音落下,身后传来大笑声。 她转头去看,见到了一屋子的人。 见月站在人群里,双手捧着脸,笑着喊:“太好了!是个女孩子!” 父亲大人坐在她身旁,也笑了起来:“十方,是我们的家呀。” 他们活着,就是为了回去十方。除此之外,任何事,都不重要。什么真心,为什么,都不是她该在乎的东西。 她知道的。 但是知道又有什么用? 雪罗把目光从河灯上收回来,看向见月:“我一点也不在乎十……”话未说完,她已被见月捂住了嘴。 晚风掠过河面。 有细细小小的白色花朵从树上落下来,像一阵阵的雪粒子。 见月拽着她,将她抵在树干上:“闭嘴!” 黑发的少女,木着脸,没有挣扎。 周围来往的人群,谁也没有多看她们一眼。好像这样的场景,并不能引起他们的兴趣,又好像谁也没有发现树下有人在。 见月死死盯着雪罗的眼睛。 那漆黑的眼珠子,似乎透着无情无义的冷。 “小七,你不能再这样了。”见月松开了她。 更多的“雪”纷纷扬扬洒下来,雪罗白着一张脸没有言语。 行人匆匆地走过去,又匆匆地走过来。这天下间的人,在她看来,都是一样的。去了十方,又能有什么不同?那些妖怪,难道便能告诉她答案吗? 她转过脸,看向树干。 见月无声地透气。 忽然,有人走了过来。 穿青衣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年轻女孩子,另一个人头戴帷帽,手里抱着盆烈焰般的红花。 青衣少女边走边劝:“小姐!快把花给我吧,这么沉,还是我来拿吧!” 可她家小姐牢牢抱着花,就是不肯给她,急得她赌咒发誓道:“小姐,秋秋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么?倘若我真的不小心摔了你的花,就让我、让我永远找不到好男人!” 见月闻声,“扑哧”一声笑出来。 面向树皮的雪罗,听见她笑,也慢慢把脸转了回来。 头戴帷帽的姑娘也在笑:“好你个秋秋,总是男人男人的,莫不是想嫁人了?不如我回去便差人给你寻个夫家吧?” 像是心情很好,她的声音听上去很雀跃。 脚步看起来也很轻松。 名叫秋秋的丫鬟倒是羞红了脸:“奴婢的姻缘,就不劳小姐您操心了,毕竟您喜欢的是一拳便能打死牛的壮汉……” “哈哈哈哈哈——”见月大笑起来,眼角含着泪,“雪罗,你听见了没有,那人喜欢一拳就能打死牛的壮汉!” 她笑个不停。 青衣丫鬟还在说:“奴婢还是喜欢英俊些的小白脸……壮汉吃得多,家用紧张,日子便不好过了……” 见月扶着树,笑得不能自已。 雪罗皱眉看她,往边上站了站。 忽然,笑声戛然而止。 见月盯着前方的人,来拉她的手:“雪罗!” 雪罗抽了抽手,没能抽回来:“怎么了?” 见月美艳动人的脸上,眼波流转:“你看那个人,是不是看见了我们?” 雪罗循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头戴帷帽的女孩子,一张脸隐在纱幕下,从她们的方向望过去,根本什么也看不清。 她终于把手抽了回来,蹙着眉头道:“是你多心了吧?” 见月抬手置于眼前,眯了眯眼睛:“是吗?”方才那个瞬间,她好像的确感觉到了对方的目光。 不过她们隐去气息站在这,照理不会有人注意到她们才对。 正想着,抱着花的主仆二人已经走到她们身旁。 青衣的丫鬟,一边说话一边往前走,忽然被身旁的帷帽少女拉了一把。 一个趔趄,她扭头问:“小姐?” “仔细看路,要撞上了。” 秋秋扭头一看,只有树:“奴婢原就留心看着这棵树呢!” 空气一静。 抱着花的少女,突然加快了脚步:“时辰不早了,快回去吧。” 第073章 邪祟 见月轻轻“咦”了一声。 雪罗贴着她的胳膊,探头朝阿妙主仆二人看:“她方才……是想避开我们?” 站在树前的见月,朱唇弯起,玩味地笑。那个人,好生敏锐呀。她迎着灯光,向前迈了一步。雪罗跟着她,也朝前走去。 夜风呼啸,众人衣袂飞扬。 灯笼,一只只地灭了。 躺在客栈床上,饥肠辘辘的孟六少爷猛地翻身坐起。黑暗中,楼下传来关门的动静。什么时辰了?他咬了下牙,抓住床边的佩剑。 缠着绷带的右手在颤抖。 他下床穿了鞋,推门走出去。 有人在咳嗽,有人在说话。小而破旧的客栈,薄薄的墙壁,根本挡不住什么声音。他沿着楼梯往下走,掌柜的正在盘账,瞧见他,连忙皱眉唤了一声:“孟公子!” “嘘。”他停下脚步,竖起根手指,另一只手里还提着长剑。 掌柜的圆圆胖胖的白脸上,露出些微畏惧:“这大晚上的,你拿着剑,要去哪里?” “我饿了,睡不着,出去转转。” 掌柜的看看他手里的剑,朝边上的小二使了个眼色。正在锁门的店小二,见状又把门闩滑开,打开了门。 楼梯上的少年,没有发出脚步声。 他走下来,像只猫似的安静。 这样诡谲的画面,让掌柜的嘴里发干。他开始没话找话说,胡乱地问:“孟公子,你这手上的伤,怎么还不见好?如今天气慢慢热了,总这样缠着,怕是要化脓……” “不要紧的。”已经走到门边的孟元吉,听见他的话,回头笑了一下。 少年人的笑容,干净明亮。 掌柜的有些失神。 店小二叫了一声:“掌柜的?” 他这才回过神来:“干什么?” 店小二伸出手,指指门外:“孟公子出去了,这门怎么办?” 掌柜的瞪他一眼:“当然是关上!如今城里不太平,你不知道么!” 店小二撇撇嘴,重新关好了门。 掌柜的拨弄着算盘珠子,间或瞟一眼大门,口中小声嘀咕道:“那小子,疯癫癫的,不会就这么跑了吧?” 店小二凑到柜前,低声道:“掌柜的,他不会真是出去捉妖了吧?” 掌柜的一算盘拍在他脑袋上:“捉什么妖!胡说八道,外头哪有妖给他抓?” 店小二捂着头,眼珠子一转,声音压得更低,口气怪异起来:“您别说,那姓孟的还真有些古怪呢。” “哦?”掌柜的抓着算盘,和他头碰头靠在一起,“怎么说?” 店小二轻轻点了下柜台:“城里如今不是不太平么,那唐家死了那么多的人,可到今天还是一点贼人的线索也没有,所以呀,不是有人在讲么,那杀人的兴许根本就不是人……” 他觑一眼掌柜的,耳语般道:“孟公子来咱们客栈那天,不就是唐家出事之日吗?” “不对吧!”掌柜的放下了算盘。 店小二道:“没错!就是同一天!” 掌柜的脸色微变,盯着他道:“既是这样,你为什么不早说?官府可是一直在找近日入城的陌生人。” 店小二往柜台后缩了缩身子:“我这瞧他的样子,也不像是什么大盗啊……” “你管他是不是!”掌柜的沉着脸,“等他回来,你就去报官!” 店小二无奈地点了点头。 其实,他只是想说,那孟公子会不会真是来雷州捉妖的而已。 昏暗中,客栈里的交谈声,慢慢轻了下去。 东市的花香,仍然在风里流转。 孟六少爷过了桥,又往前走了一段。 祖父给他取名元吉,望他洪福大吉,但他从来不是一个走运的人。 他在风里站定,拿剑拨了拨地上的花盆碎片。头顶上的月光,冷冷照下来,照得那株烈火般的红花变了色。 他蹲下身,伸出缠满绷带的右手。 已经死去的花瓣,安静躺在他的掌心里。 那上面残留的气息,像十二月里冰冷的雪。 雷州城里,果然有邪祟出没。 他直起身,望向远处。 睡梦中的迦岚,忽然睁开了眼睛。 一片寂静的渡灵司里,唐宁正在窗下思量。如果江城没有父亲的线索,那接下去,他们又该去哪里? 听见响动,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朝床边走。 银发的少年,浑身冷汗地喘着气。 唐宁抓着一角帐子,蹙了下眉:“十方的妖怪,也会做噩梦吗?” 迦岚低着头,哑声道:“谁告诉你我做了噩梦。”他掀开被子,翻身下床,光着脚去给自己倒茶喝。 黑衣小童子们待客有道,不但给他们备了人界的吃食,还特地备了茶水和点心。 只是冷茶泛苦,入口如药。 迦岚喝了半盏,便将杯子放了回去。 可苦味仍然长久地在舌尖盘旋。 他坐在床沿,抬眼看唐宁:“算了,我们明日便走吧。” 唐宁没有反驳,点头道好。 左右要走,多休整一日,少休整一日,也不会有什么太大变化。早些启程,便能早些到达江城。 他们要找的人,毕竟已经失踪了整整十年。 唐宁把床帐挂到了钩子上。 银色的钩子,像一把冷冷的弯刀。 少女素白的手指,轻轻抚摸过那抹银色。 迦岚忽然道:“人如果不想做噩梦的话,该怎么办?” 唐宁手指一僵,转头看他:“你不是说,你做的不是噩梦?” “我仍然没说是。”他微微别开脸,“只是想到便问一问罢了,你若是不愿意说,不说就是。” 唐宁收回手,想了下道:“人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所以夜里做梦,梦见了不好的事,多半是因为那些事放在心里却没有出口,天长日久成了心结所致。” “心绪不宁,自然便睡不好。” “若是不想再做噩梦,要么便去看个大夫,吃两帖安神的药看一看效果,要么便多想一想高兴的事,但不管是吃药还是望诊,都只是治标而已。” “心结,不能解开的话,永远是个结。” 唐宁看着他,想到的却是自己:“不过,想要解开心结,谈何容易。” 受到噩梦困扰的人,岂止他一个。 第074章 快追 冷汗涔涔的狐狸少年,闭上了眼睛。 他的心结,他的噩梦,已经不可能解开。 翌日,得知他们要走,阿吹一早便来送行,唉声叹气地道:“无常大人好像又到了心情不好的时候。” 阿炎伏在迦岚肩头上,闻言叽叽咕咕笑起来。 阿吹立刻便生气了:“笑什么笑,要不是你们,无常大人怎么会心情不好?”说完,他又长长地叹气,一面给他们指路,“快走吧。” 长廊忽然变得笔直,远处的朱门清晰可见。 阿吹道:“狐狸,你不会再回来了吧?” 迦岚看向渡灵司的天空,微微敛目:“这破地方,除了无常便只有你们,我回来做什么?” 阿吹闻言,心下满意了两分,可满意归满意,迦岚话里的嫌弃之意又让他不那么痛快:“哼,你们罗浮山是什么了不得的好地方?竟然敢嫌弃渡灵司。” “我听说,十方荒僻得很,要什么便没什么,所以通道还在的时候,你们才会一个接一个地往人界跑。” 他跳到栏杆上,做了个鬼脸:“罗浮山,听名字就是座破山,想必除了石头和树,也就没什么好东西了吧?” 阿炎冷笑了声。 没见识的蠢器灵! 罗浮山的好,可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它恶狠狠瞪着阿吹。 阿吹得意洋洋:“被我说中了吧?你们呀,若是有一天回到十方,想起渡灵司,一定会觉得渡灵司才是好……” “咦?无常大人?”话说一半,他忽然停下来,探头探脑地朝远处看。 黑乎乎的半个人影,站在柱子旁,好像在看他们。 他把胳膊扬起来,大声喊:“无常大人!” 谢玄气得要死。 阿吹还在喊:“您站那么远做什么?” 廊下一行人,全看了过来。 谢玄硬着头皮,板着脸走过来:“闭嘴。” 阿吹伸出小肉手,捂住自己的嘴。看吧,无常大人果然心情不太好。 谢玄觑一眼唐宁,又飞快把目光移开:“阿吹,还不快些送几位出去。”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恢复往日的平静。 阿吹连忙跳下栏杆,朝迦岚和唐宁道:“快走快走,无常大人要发火了。” 迦岚正低头在看手里的舆图,越看越觉得陌生。还真是盛世太平,如今这大越朝,比他记忆里的大梁,疆域广阔了不少。 就是雷州,也和过去叫做叶州时的样子不太一样了。 他收起图纸,望向谢玄:“无常大人有心了,竟然亲自来送别。” 谢玄嘴角一抽,到底没能笑出来。 一行人已经快要走到朱门前,阿吹嘟嘟囔囔,忽然道:“看看时辰,我也得出去办差了。干脆,就跟你们一块儿走一段吧。” 深青色的天空,像新挖的一口墓。 烂乎乎的泥,还带着湿润的潮气。 阿吹要出去办差,便证明有人死了。 唐宁看一眼他头上一抖一抖的朝天辫,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奇异滋味。她过去以为,人死以后,还有转世,还有来生,可阿吹告诉她,归墟是片没有尽头的黑暗。 死亡对世间活物来说,都是一样的永恒。 她垂下眼帘,看见阿吹腰间挂着的小绿葫芦,晃晃悠悠,碧水一样。 奶声奶气的黑衣小童子,掏出小册子,念叨起来:“龙角巷……龙角,是因为那巷子生得像龙的角吗?” “我还从来没有去过那地方呢。”他自言自语,声音渐轻,“钟府……梁秋秋……唔,竟然在府里淹死了,看来也是个大户人家……” 寻常人家里,可不会有能淹死人的池子。 忽然,“阿吹!” 身后一冷,阿吹听见了自家主人的声音。 “无常大人?”他愣愣转身,愣愣发问。 谢玄的表情好像才挨了九重天的雷罚:“你方才说什么?” 阿吹对着册子,将上头所写的事又念了一遍。 谢玄脸色惨白,身形一掠,消失在众人眼前。 阿吹怔怔的回不过神,只是唤他:“无常大人?无常大人?”可渡灵司里,已经没有无常。 朱漆大门,敞开了一道缝。 阿吹皱着眉头,不知为什么,心里突然有些害怕。 他收起册子,朝唐宁挥手:“再会了唐小姐。”虽然唐宁的魂魄他收不走,可她边上那个唐心,早晚是要死的。 门缝越来越大。 唐宁三人,离开了渡灵司。 阿吹看见,迦岚忽然回了下头。 薄暮里,银发少年嘴唇翕动,无声地说了两个字:“快追。” 阿吹呆在原地,拍拍自己的小肥脸。快追?追谁?追无常大人吗?他看着渡灵司的大门,重新被人合上,脸色渐渐慌张起来。 狐狸为什么要这么说? 他跺跺脚,咬紧牙关,也离开了渡灵司。 龙角巷是个没有什么人家的地方,阿吹很快便找到了钟府。无常大人,为什么要来这里?他站在钟府外的大树上,向里头张望。 无常大人已经进去了。 摘下腰间的葫芦,阿吹面色紧张地往里去。 “无常大人?”他叫了两声。 可安静的空气里,只有他的声音在回旋。没法子,阿吹只好先去找钟府的大池子。 花园里,有虫鸣声。 他向那口养了许多鱼的池子靠近过去。 水声渐渐响亮起来,阿吹站在水边的大石头上。 鱼儿在水里慌乱地游动着。 水面上,浮着一把青丝。 阿吹看见了一团灰蒙蒙的光。他举起葫芦,回头看了看身后。死灵还在这里,无常大人到底去了哪里? 须臾,阿吹收好魂魄,摇摇葫芦,将它重新挂回了腰间。 “无常大人,你在哪里呀?狐狸他们已经走了!我们也回去吧!” 但不管他怎么喊,都没有人回应他。 阿吹沿着钟府的走廊,一间间屋子地找起谢玄。身为谢玄的器灵,他能感觉到,谢玄此刻还在这座宅子里。可是,他已经快要将这座宅子翻遍了。 “无常大人,你快出来啊……”阿吹越找越慌,忽然闻到了一阵香气。 是厨房吗? 他推开半掩的门,朝里喊:“无常大人?” 昏暗中,有个黑衣男人站在那。 第075章 金铃响 阿吹松了一口气:“原来你在这里。” 他拍拍胸口,抬脚迈过门槛朝里走:“无常大人,你做什么不吭声呀?吓的我,还以为你出事了呢。” 小声抱怨着,阿吹走到了谢玄身旁:“无常大人?” 谢玄没有说话,只是盯着案板看。 昏沉沉的光线,照出一抹白。阿吹揪住了谢玄的袖子。那上头,躺着半根手指头。指甲干干净净,却透出血液凝固后的青灰色。 好像是个姑娘家的手指。 阿吹拉了拉手里的袖子:“该回去了无常大人。” 手指头,有什么好看的? 他双手并用,拖住谢玄的手:“走吧,快走吧。” 可谢玄纹丝不动。 阿吹有些不安:“这地方,我已经看遍了,只有一个死人。这根手指头,想必也是她的。” 谢玄终于开了口:“你见过秋秋了?” 秋秋?难道无常大人认识那个死人? 阿吹抓着谢玄的手,用力了些:“见过了!魂魄也在宝器里装着了!差事办完,咱们再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还是快走吧。” 谢玄甩开了他的手:“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事。” “什么事?” “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既然不要紧,那回头再办嘛!” 阿吹凑过去,想让谢玄和自己一起回渡灵司。直觉告诉他,他一定要这么做:“无常大人,回去了,阿吹请你吃好吃的!” 他使出吃奶的力气,拔河一样,拖着谢玄的胳膊。 但谢玄转过头,眼神冰冷如锋刃。 阿吹一下松开了手。 泪珠子滚出来,阿吹一边擦一边呐呐地问:“无常大人,你是不是在说谎?”什么不要紧,明明很要紧吧? 谢玄丢下他,往门外去。 阿吹大惊失色:“无常大人?!” 钟府的厨房外,突然由春入冬。那些生机勃勃,正在一天比一天绿,一天比一天要高大茂盛的树,全枯萎了。 地上蓝紫色的小花,亦发黑凋谢,烂在了泥里。 阿吹看着自家主人的背影,想要冲出去,但门槛一绊,他跌倒在地上,大哭起来。 无常大人这是怎么了? 他仓皇地抬起手,拿袖子拼命地抹眼泪。 不行! 他不能就这么一个人回渡灵司去。 手脚并用,阿吹从地上爬起来,急急忙忙离开龙角巷。他从怀里掏出一丛小小的蓝色火苗。 狐狸一定知道些什么。 找到阿炎,就能找到狐狸。 他在雷州城里奔走起来。 离开了渡灵司的唐宁三人,正在准备出城。 没人在找他们,官府以为她和唐心也死在了唐家那场大火里。加上她和唐心,平日鲜少出门,外头也并没有人认得他们。 唐宁备好干粮,打开舆图,和迦岚商议:“从这里走,恐怕会有官兵把守,能避还是避一避吧。” 阿炎在边上嘀嘀咕咕念叨着:“江城……江城……”忽然大叫一声,“杀了!” 唐宁瞥它一眼:“不行。” 阿炎垮着脸,为什么不行?官兵而已,杀了就是,避什么避。它不满地乱飞起来。唐心的目光,跟着它,变了变。 虽然已经离开了渡灵司,但他仍然可以看见阿炎。 不知是因为在渡灵司和它一起待得久了,还是阿炎的妖力不知不觉增强了。 唐心低头喝水,看见迦岚点了下头。 官兵和普通人不一样,一个不慎,闹大了,惊动官府不怕,惊动了人界残存的除妖师,可就不好了。 虽说都讲除妖行当没落了,但总有不知放弃的人。 任何一个行当,都会有这样的人,被执念裹挟着,埋头向前。 业已日落西山又如何? 只要还有一个人在坚持,那么,世上便还是存有这个行当。 这样的话,雪罗也总是在父亲大人嘴里听见。 他总是很忧愁的模样,告诉他们,小心些,再小心些,千万不要被除妖师发现了。 可是,除了他和大哥外,剩下的人并没有谁真和除妖师接触过。这世上,照她家五姐见月的说法,那是早就没有除妖师了。 就算有,也是些不入流的货色,根本不足为惧。 雪罗一个人,坐在树上。 才过了几天,风里的温度便变得烫人了。 春夏两个字,总是被人放在一起提及,像是双生子一样亲密。她不由得想起自家三哥和四哥,那两个人,根本不是双生子,但总是形影不离,过分得亲近。 她叼着片绿意正浓的树叶,露出一点小而洁白的贝齿。 齿间微微用力,有股又酸又苦又涩的怪味涌进嘴里。 “呸呸呸。” 她龇牙咧嘴地吐掉树叶,脸上露出两分孩子气。 忽然,“叮铃”一声,有风吹过来,将她的衣裙和黑发吹得融入了绿树。 她下意识,叫了一声“见月姐姐”。 可树下空空的,树上只有她一个人。 又是一阵暖风,雪罗手忙脚乱地掏出金铃。 “叮铃”、“叮铃”——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 “见月姐姐!”她又叫了一声。 该死。 见月根本不在这里。 雪罗抓着铃铛,一下站起来。她赤脚踩在树枝上,远眺前方。 在哪里? 金铃感应到的妖气,到底在哪里? 乌发飞扬,她跳下了树。 暮色遮蔽了视线,她什么也没有看到,但金铃响得这般厉害,一定离得很近!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她没有时间先去找见月了。 冷着脸,雪罗向前走去。 如果,见月姐姐没有突然发疯,闹着要收什么婢女,她们今日本可以一起去追踪的。不过一个凡人罢了,再如何敏锐,也只是人而已。 雪罗想不通,见月为什么对那个叫阿妙的女孩子这般喜欢。 婢女,她们想要什么样的婢女没有? 雪罗觉得她在胡闹。 可是见月姐姐一直以来都在容忍她的胡闹,现在轮到了见月姐姐,她自然也该容忍那不着调的胡闹。反正,用不了多久,见月姐姐失去了兴趣,就会杀了那个人。 雪罗脚下的步子,越走越快。 纤细白皙的脚踝,在摇曳的裙摆间忽隐忽现。 那上头小小的黑色图案,随着走动,好像活了过来。 八条腿,八只脚,是只蜘蛛。 第076章 绷带和吻 金铃发出的响声,越来越急促。 在暮色里疾走的黑发少女,忽然跑了起来。 头顶上,鸟雀啸鸣,有狂风吹起她的长发。她手持金铃,穿过长街,又过了河。对岸密密麻麻的人,像蚁群一样黑压压。 她挤进去,蹙着眉头继续向前。 风里传来丝竹声,有人在唱曲,有人在说话,但除了她,好像谁也没有听见金铃的响声。 雪罗隐去气息,深入蚁群。 他们依然能看见她,可气息微弱的她,走在人群里,就像一阵清风吹过,并没有谁会多看她一眼。 长路尽头已经亮起了灯。 那种即将接近十方之妖的兴奋,渐渐涌上心头,雪罗抓着金铃的手指紧了紧。 “叮铃——” 她向前迈出一步。 对面的人走过来,目不斜视越过她。 一抹青色和她擦肩而过,忽然,腕间一热,有人抓住了她的手。金铃一颤,雪罗飞快转头,向身旁看去。 背着剑的青衫少年,正皱眉看着她:“你……” 你什么?雪罗心惊,一把收起铃铛,厉声道:“放手!” 可铃铛置于袖中,仍然在响。 昏暗中,青衫少年收紧了手:“昨夜在东市作祟的家伙,就是你吧?” 呼吸一冷,雪罗用力挣扎起来。 作祟? 这小子有些不对劲!难道……是除妖师? 她猛地拽过身旁路人摔向他,趁机脱开身,飞也似地朝拐角处去。可只是转眼,那抹青影便追了上来。 暖风里,一个逃一个追,距离越缩越短。 见月姐姐!见月姐姐! 雪罗在心里狂喊见月的名字。 粗暴的事,需要力量的事,通常都是见月来做的。 她的能力固然残酷,但在这种情况下并不容易施展。眼看逃不掉,又急着去找金铃感应到的妖气,雪罗索性停了下来。 空旷却狭小的巷子里,一片幽静。 她听见了呼吸声。 少年背上的剑,已经握在手里,眼神黑沉沉的。 两个人,对视着,俱冷着脸,似两块寒冰。有灯光亮起来,雪罗看见他缠满绷带的右手。 她面前的人,是个左撇子。 与此同时,孟元吉也看见了她的手。 那些绷带,尖针一样扎进他眼里。她给他的感觉,和昨夜他在那盆残花上发现的气息很像。 祖父说的没错,如果世上还有妖怪,一定就在雷州。 “叮铃——”“叮铃——” 急促的铃声,打破了寂静。 孟元吉举起了剑:“你是十方来的?” 雪罗没有回答:“你是除妖师?” 他从来没有见过真的妖怪,就好像她也从来没有见过真的除妖师。 僵持着,金铃的响声仍未停歇。雪罗面上闪过一丝焦躁:“我以为雷州早就没有除妖师。” 剑尖寒光一晃,孟元吉淡然道:“我还听说世上早就没有妖怪了呢。” 雪罗按住自己的袖子,微微垂眸道:“你到现在也不动手,看来并不是追上来杀我的。” “只是可惜,你若是想知道十方的事,我可帮不上忙。”她往前走了一步,“和你想的不一样,我从未见过十方。当然,眼下这种情况,我说什么你也不会信吧?” 星光映在剑上。 孟元吉垂在身侧的右手,颤抖了下。 雪罗继续往前走。 方才那些话,好像比她前几个月说过的所有话加起来还多。可见月姐姐不在,她只能变成那个话多的人。 没时间了。 金铃发出的响声,开始慢慢变轻了。 “站住。”对面的少年,皱着眉头。 雪罗停了下来,轻轻吐出口气:“不过,你想问的事,和你那只右手有关吧?” 话音未落,巷中忽然落叶狂舞。 趁着对方那一刹那的失神,她一跃而起,扑过去,踮起脚,环住他的脖子,亲了他一口。 少女柔软的嘴唇,带着些微凉意。 持剑少年先是愣,旋即跳起来,一退三步远:“你你你你——” 他的背贴到了墙壁上,一张脸变得通红,连耳朵也跟着烧起来。 雪罗蹙了蹙眉:“跪下。” “什么?”孟元吉瞪着眼睛。 雪罗取出袖中金铃,后退半步:“把剑给我。” “啊?” 巷外的灯光慢慢黯了。 雪罗的面色则慢慢变得惨白。 怎么会这样? 她明明从来没有失败过。 人人都爱雪罗大人,他又怎么会例外? ——“叮铃。” 金铃还在响。雪罗回过神来,随风掠过高墙,急速往妖气所在的地方赶去。 她失败了,失败了,失败了…… 巷子里,这辈子还没有亲过姑娘的孟六少爷,怔怔地收起了剑。 那只妖怪,疯了吗? 他越过墙,追了上去。 …… 城门附近,阿吹才刚刚找到阿炎。蓝色的火苗,倏忽一下,飞回阿炎身上。阿吹一边庆幸自己留了一手,一边急巴巴地叫着“狐狸”。 他跌跌撞撞扑到迦岚身上:“快点!快点跟我回去!” 迦岚靠着树,闻言推开他:“无常怎么了?” 阿吹两眼泪汪汪的:“无常大人、无常大人他,有、有些不对劲。”他抽抽噎噎,又去抱唐宁,“唐小姐,你们跟我回去,看一看无常大人吧。” 唐宁和迦岚对视一眼。 西风尖叫着吹过来,带着一阵阵森然寒气。 温暖的春天,突然变冷了。 阿吹哭得惨兮兮:“他去了龙角巷,看见根手指头,就、就发火了……门外的树和花都枯了……我、我好害怕呀……” “迦岚大人,你先前让我快追,你、你一定知道他为什么变成这样,是不是?”他结结巴巴,拼了命地想把事情说明白。 可迦岚琥珀色的眼睛,看起来冷冷的。 阿吹打个寒噤,蓦地“扑通”一下跪倒:“迦岚大人,我求求你了!无常大人如今十分虚弱,根本、根本……” 根本什么,阿吹讲不出来。 他只知道,如果放任不管,一定会出大事。 他“咚咚”地给迦岚磕头。 唐宁把他抱了起来:“无常大人如今在哪?” 迦岚站在树下,看一眼二人,叹口气,把阿炎叫过来:“你先和唐心回渡灵司,等事情办妥,我再来接你。” 阿吹闻言,立刻便要开门。 第077章 你们是谁 可阿炎嘟嘟囔囔,飞来飞去,说什么也不愿意走。隔着个渡灵司,谁知道这一分别,会不会又是几百年。 它再也不要和小主子分开了。 缠着迦岚,又撒娇,又发火,它赖在枝头上,假装自己是只鸟。 然而阿吹打开了门,红光一现,迦岚便将它丢了进去。那抹蓝色,消失在黑暗里。唐心深深看了一眼唐宁,也朝门内走去。 事出突然,阿吹又一副天崩地裂的惶恐模样,身为人的他,留在这里,只是累赘。 这种决策,是他不得不承认的明智。 红光散去,风声瑟瑟,阿吹擦干了眼泪。 他们追着谢玄的气息,越走越偏僻。一路上,阿吹都牵着唐宁的手:“唐小姐,对不住……那个时候,我想带走你的魂魄,只是因为渡灵司的规矩,并不是因为不喜欢你……” 他磕磕绊绊地说着话,牢牢抓住唐宁的手,生怕自己一松开,唐宁和迦岚就会掉头离去。 夜色渐浓,唐宁轻轻回握了一下,阿吹立刻长松一口气。 “不远了……不远了……”他小声念叨着,加快了脚步。 这时,走在后方的迦岚却忽然停了下来。 阿吹立即回头问:“怎么了?” 迦岚轻轻“嘘”了一声。 天上流云浮动,有星子在眨眼。 他屏息听了听,低声问:“听见了吗?有个奇怪的声音。” 夜幕下,落单的野猫,发出婴孩啼哭一样的叫声。被拴在院子里的黄狗,则因为饥饿低低呜咽着。碧海般的草色间,“唧唧”、“唧唧”,是蟋蟀在鸣叫。 唐宁眼神微变。 迦岚道:“好像是铃铛的声音……” 阿吹皱皱眉,面露不安:“铃铛?是不是哪家门前挂了风铃?” 迦岚摇摇头,往前走去:“不像。” 声音离得很远,他听见了,他们却没有。 正正心神,他问阿吹:“无常的事,你知道多少?” 阿吹愣了愣,抓着唐宁的手微微收紧:“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无常大人的事,我当然全都知道。”渡灵司里,属他最受器重,并非假话。 可他说完,迦岚却不吭声了。 阿吹心里有些难受:“你不相信我?” 唐宁摸摸他的朝天辫:“他不是不信你,只是你知道的全部,恐怕只是无常大人想要告诉你的全部。” 渡灵司的戒律,有着天大漏洞。 隐瞒真相和撒谎,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 阿吹喘不上气,像个人一样青着脸。 空气混浊的长乐巷,已经显现在他们面前。这块雷州城里最贫瘠的土地,有着拥挤而残破的骨骼。 阿吹脑中一片空白。 无常大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茫然地看向前方。 深陷于黑暗的房舍,一间间安静得仿佛无人生活。 …… 这样的地方,换作往常,见月是绝对不会靠近的。虽说,污秽之中,她的能力被成倍放大了,但脚下的灰尘,总是让她心烦意乱。 她拿着块帕子,拼命地擦拭长凳。 油腻腻,黑乎乎,真让人恶心。 她斜眼看向阿妙,冷笑道:“真有趣。” 这世上竟然有人能拒绝她。 见月擦了半天,帕子脏了,长凳却依然是一副糟糕模样,气得她将帕子一丢,一脚踩碎了地上的脑袋。 黏糊糊的东西,沾上她绣着繁花的鞋子。 红红白白,也像是花。 她走过去,捏住阿妙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你不是嫉妒他么?为什么不肯杀他?” 在钟府的时候,那个叫秋秋的丫鬟,可是转瞬便提起了刀。 忠心耿耿,又能如何? 再忠诚的人,也会被七情六欲所蛊惑。 凭什么你生下来便家财万贯?凭什么你轻轻松松便貌美如花惹人喜爱? 凭什么!凭什么! 秋秋抓着刀,冲向阿妙。 阿妙却一动也不动。 真是奇怪的人。 见月弯下腰,凝视着她的眼睛。那个瞬间,要不是她拦住秋秋,将人丢进了水里,恐怕死透的就成了阿妙。 她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甲,用力划过阿妙的脸颊:“明明已经神思涣散,为什么不肯听话?” 不过,还真是说不通。 她一个年轻貌美,住着大宅子的千金小姐,为什么会对一个脏兮兮皱巴巴的老头子心生嫉妒? 皱纹、衰老,有什么可值得羡慕嫉恨的? 见月松开手,直起身,踢了踢边上的尸体。 孩子?亲人?又算什么。 青春如她这样的凡人,只要活下去,早晚会有,何须现在便开始嫉妒别人子孙满堂? 见月将绣鞋上沾着的脏污,胡乱擦在尸体上。 将人带到长乐巷后,她还以为终于有乐子可见了。 没想到,事到临头,这臭丫头却迟疑了。 见月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冷光,蹙眉打量阿妙。真是白费心思,跑来这里,最后脏的还是她自己的手。 要是叫老二知道,一定会笑死她。 想起那家伙的脸,见月咬了咬牙。 不然,还是直接杀了她吧?什么婢女不婢女的,若是根本不能为她所用,带回去也只是徒增麻烦。 她靠近阿妙,眯起美目,可要动手却又有些舍不得。 眼前的少女,显然和她过去遇见的那些人不一样。她如今还不知道这不一样究竟是何引起的,就这么杀了,是不是浪费了些? 犹豫着,见月凑到阿妙耳边,用甜腻而暧昧的声音道:“算了,还是再留你几日吧。” 左右雪罗也还不想回去。 看看窗外月色,见月抓住了阿妙的手臂。 这巷子里,大晚上挤满了人,听见尖叫声,却没有一个人出来查看,真是鬼地方。那些原本亮着光的屋子,也飞快灭了灯,躲进黑暗中。 见月紧紧拽住阿妙,拖着她往门边走。 然而,走到一半,她忽然浑身发毛地放开了手。 木门后,有东西! 眼神迷茫散乱的阿妙,摔在地上,还是本能地呼痛。 “吱呀——” 门开了。 见月没有动。 明亮的月夜下,站着一个身穿黑衣的年轻男人。 “谁?”见月皱起眉头,目光穿过暗室,落在对方身上。 可那身黑衣,似乎模糊了她的视线。 第078章 又来一个 见月后退半步,隐于暗处。门外的人,渐渐走近,空气变冷了。 地上的尸体,以一种骇人的姿态扭曲起来。似乎只是一眨眼,那些黏稠的血浆便发黑发乌,停止了流动。 死人干瘪的躯体,像木块一样,躺在寒意里。 见月红唇微张,呼吸间,有白色的雾气冒出来。 好冷。 暖春的夜晚,不该有这么冷的空气。 她双手抱胸,哆嗦了下。 谢玄已经站在血污里:“你……是什么东西?” 说话间,月色照进来,银霜落在他的黑衣上。他站在那,仿佛一尊没有心跳的石像,每一寸雕刻而成的弧线,都透着让人胆寒的冷意。 见月盯着他:“你又是什么东西?” 昏暗中,她感觉到了危险。 忽然,对面的黑衣男人手一扬,从虚空中拖出来一个同样身着黑衣的小童子。 那白白胖胖的小童,有着一张神情呆滞的脸,手里还拿着只碧绿的小葫芦。 见月脑子里轰地一下炸开来,连忙往门外去。 可一股无形的力量,迎面扑过来,将她死死扣在墙壁上。 她想起来了。 年幼的时候,她便见过这样的黑衣小童子,顶着傻乎乎的瓜皮头,拿着奇怪的葫芦,一看就不对劲。 她躲起来,偷看他,可没等看仔细,二哥便急急将她拽走了。 回去以后,她问爹爹,那是什么,爹爹却许久都没有说话。还是大哥出来告诉她,那东西是神明的属下。 她吃惊不已,追着大哥问,世上怎么会有神明,神明又是什么样的? 但大哥摇摇头,说谁也没见过。 他们只知道,人界和归墟之间,有个叫做渡灵司的地方。渡灵司的主人,被人称为无常,手下有着许多小孩子模样的器灵。 那些器灵,会带着葫芦状的东西,来人界收取死人的魂魄。 除此之外,也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不过,小心谨慎些,总是好的。 大哥叮嘱她,不要被器灵发现,也不要主动去搭话。那样,器灵们就不会意识到他们的存在。 而神明,并不在乎人是如何死的。 他们杀了谁,吃了谁,都和神明没有关系。 只要仔细避开了器灵,他们就永远不必和神明打照面。 大哥说得很严肃。 她便也认真听进了心里。 可今日,出现在她面前的人,不是无常又是谁? 见月悚然地看着谢玄。 微光下,他正在同黑衣小童子说话。 声音很轻,见月什么也没有听清楚。她只看见黑衣小童子拿着葫芦,走到尸体边上,结了个印,而后便出门而去。 空气里的寒意似乎更重了。 汗水凝结在额上。 见月挣扎了下,绣鞋上的花朵在昏暗中绽放。 她没能挣脱开,反而在墙壁上越陷越深。闷哼一声,见月用力闭上了眼睛。她的脚,断了。 有鲜红的血液,沿着断骨,徐徐流淌下来。 她的血,和人的血看起来没有一点不同。 她的骨头,她的皮肉,都是人的样子。 谢玄收回目光,向蜷缩在墙角的阿妙走去。 她脸上沾着的血,星星点点,和她的眼神一样迷蒙。 谢玄看着她,轻轻唤了一声“阿妙”,可地上的少女只是茫然地看着前方。那空荡荡的地面,好像就是她的一切。 谢玄伸出手,拭去她面上血腥。 她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 “秋秋……” 苍白的嘴唇一开一合,喑哑的声音含糊不清。 她一遍遍,叫着死去婢女的名字。 谢玄别开脸,收回手。 被钉死在墙壁上的见月,忍着连绵不绝的疼痛,咬牙问道:“渡灵司的无常,为什么要管活人的闲事?” 谢玄冷眼看她,一言不发,又折断了她的手。 “嘭”地一声。 见月摔在地上,像一条动弹不得的鱼。 她尖叫起来,美艳动人的脸终于露出一抹丑态。 谢玄走过去,一脚踩在她的断手上:“你看起来,和十方的妖怪似乎有些不一样。” 男人的声音,凉凉落在耳畔,见月疼得咬破了嘴唇。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又问了一遍。 人界,十方,九重天。 神明,妖怪和人。 他见过许多神明,也见过许多的人和妖怪,可是眼前的家伙,明明不是人,身上却隐隐带着点人的样子。 和样貌无关,那种感觉,微妙到异样。 迦岚看起来也很像人,言行举止,都跟人没什么区别。可他给谢玄的感觉,并不是这样的。 十方的狐狸,再像人,落在神明眼中,也完完全全是个妖怪。 谢玄脚下用力,碾了碾她的手:“半妖吗?” 好像也不对。 她身上虽然的确有着妖怪的气息,但那股气息,也并不强烈。 谢玄面无表情,微微敛目。 地上的人,忽然大力挣扎起来。空气里,有股异香在弥漫。她仰起头,洁白修长的脖子,看起来那样脆弱,但她的声音透着无比的残酷。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你喜欢她吧?” “真不愧是阿妙,讨人喜欢的孩子,不管在谁面前,都是一样的讨人喜欢。”见月怪怪笑了两声,“可是,神明怎么能喜欢人呢?” “我说,渡灵司的无常大人,你都对她做了些什么?可怜的阿妙,要不是你,怎么会变成今天这副模样?” 即便说着这样的话,她的声音听上去依然是滚珠落在玉盘上的清脆动人。 谢玄猛地捂住嘴,转过身。 咳嗽声响起来,有血从指缝间溢出。 见月一下从地上爬起来,拖着断腿就要逃。 眼前的神明大人,看起来并没有传闻中的厉害。 她拼了命地往门外跑。 可是黑影一现,有只手扼住了她的脖子。 怎么又来一个? 见月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门前的玄衣少年。 月色下,他的银发被风吹得扬起来,像一片冰冷的白霜。 他身后,站着两个人。 素衣少女牵着一个头绑朝天辫的黑衣小童子,小童子腰间,也挂着一只碧色的葫芦。 见月无法喘气,有血滴滴答答落下来。 她听见面前的银发少年,唤了一声“无常”。 第079章 菩提城 下一刻,她便被大力甩了出去。 冷硬的地面,擦过她柔嫩的脸颊。见月疯了似地大叫起来:“我的脸!我的脸!”她很想伸手摸一摸上头的伤口,可手腕鲜血淋漓,根本抬不起来。 夜晚的风,带着寒气,自门外涌进来。 门内的谢玄咳得弯下了腰。 阿吹冲进去,扶住他,急声问:“无常大人,你怎么了?” 谢玄擦去嘴角的血,抬头向前看。银发少年正往门内来,他身旁的少女,在看墙边的阿妙。 心一沉,谢玄厉声叫了一声“阿吹”。 眼泪落下来,阿吹大哭:“坏主人,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凶我?”要不是没法子,他能回去求狐狸吗? 看看这一地的血,他们要是不来,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阿吹劈头盖脸骂起谢玄:“你能不能有点神明的样子?” 瓦房外,安静无声。 屋子里,却充斥着小孩子骂人的声音。 地上的见月,因为疼痛而颤栗不休。她不想死在这里。爹爹说过,要带着他们一起去十方。 她一直都盼着那天到来。 还有雪罗……雪罗那孩子,是绝对无法一个人活下去的。没有她,雪罗怎么办?青色的雾气,像小蛇一样从她背上钻出来。 迦岚皱了下眉:“这是什么?” 谢玄推推阿吹,让他放开自己,走过去道:“你也认不出?” 迦岚回头看他一眼:“十方没有这样的东西。” 谢玄小声咳嗽着,踢踢地上的见月:“哦?还真不是十方的妖怪?” 两个人,站在那,一来一往说着十方。 见月急促喘息起来。 十方? 她已经发现了。新来的这家伙,身上有着和爹爹相似的气息。那种澎湃的妖力,是十方的印记。 前几日金铃感应到的妖气,难道就是他? 见月哆嗦着,喃喃道:“我是十方的妖,我是……我真的是……” 美人的声音,不管落到何种境地,都依然是美的。 她挣扎着,用断手去碰迦岚的脚:“求求你,不要杀我,我只是想回十方罢了。” 迦岚仍旧皱着眉:“你身上有让人恶心的怪味。” 动作一顿,见月惶惶仰起脖子:“怪、怪味?” 昳丽的少年面孔上露出厌恶之色。 那种奇怪的气息,非人非妖,又似人似妖,明明游离在这二者之外,又好像掺杂其中。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 迦岚垂眸看她,冷声问:“你既然说你是十方的妖,那么十方之中,哪一方才是你的归处?” 见月愣了下。 她记得的,她应该记得的! 爹爹和她说过,十方是由十位大妖怪分别把持的地方。狐狸的罗浮山,鲛人的湛汐海,螣蛇的青野原,还有……还有什么? 她声音一哑,从齿缝间挤出三个字:“菩提城。” 是了。 他们的归处,是十方菩提城,是那个爹爹说起来就会面露忧伤的地方。 她连忙又说了一遍。 菩提城,菩提城,菩提城。 她拼命念着这三个字。 面前的黑衣少年,紧皱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 见月在他脸上看见了和煦的笑容。太好了,幸亏她还记得爹爹当年说过的话。她忍着骨头断裂,血流不止的痛苦,也望着他笑起来。 然而,银发少年弯下腰,盯着她的脸,笑着道:“你从来没有见过十方吧?” 话一出口,屋子里安静下来。 见月目光躲闪了下:“我不是说了么,我是菩提城的妖怪……” “哈,菩提城吗?” “怎么了?我真是菩提城的妖!你为什么不信我?”见月脑子里乱起来,难道是她记错了爹爹的话?不可能,不会的。她明明记得,爹爹当时说的,就是菩提城! 阳光明媚,绿树如海,仙境一般的菩提城,是他们的故土和未来。 见月声嘶力竭地说着。 可迦岚只是笑:“看你的样子,也不像是活了上千岁,你竟然敢说你是菩提城的妖。” 他直起身,笑意变冷,嘲笑道:“若想说笑,你倒不如说你是湛汐海的鲛人。没长尾巴的家伙,说自己是鲛人,才算有意思不是吗?” 见月闻言,脸色大变。 她不明白。 虽然她的确不是生于十方,长于十方,但菩提城的事,并不是谎话。 为什么她说了真话,他却露出这样的表情? 颤抖着,她从地上爬起来,靠到墙壁上。 断掉的手脚,每动一下,都疼得让她胃里翻涌,想要呕吐。 她咬了咬嘴唇,上面的胭脂已经糊成一团。 “我如今几岁,和我出身哪里,有什么干系?”她动人的声音,渐渐变得沙哑无力。 迦岚敛去笑意,意兴阑珊地道:“也不知你是真蠢,还是故意装蠢。” “菩提城,早在千年前便毁了。” “你说,这样的你,有可能是菩提城的妖吗?” 他说完,背过身去,像是懒得再看她。 窗外透进来的月色,洒在地上,河流一样波光粼粼。 见月僵在墙边,像一只被鞋底拍扁的蚊子。 有血溅出来,落在墙上,龙爪花一样的红。 她呢喃着:“你胡说……菩提城怎么可能千年前便毁了……”若是那样,爹爹为什么告诉他们,菩提城就是他们的家? 她不信,她一丝一毫都不信! 就着月色,她恶狠狠盯住迦岚的背影:“说我不是十方的妖,我看你才是假的吧?菩提城被毁了?谁会相信你!那地方,可是十方之首!” 然而,不管她怎么说,转身离去的银发少年都再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他径直朝另一边的素衣少女走去。 那个女孩子,见到满地尸体,竟然没有一点害怕的意思。 见月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沉重。 和人一样,她也长着一颗不断起搏的心脏,但她的心,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剧烈地跳动过。 是爹爹说错了吗? 是爹爹一直在骗他们吗? 她胡乱地想着,在惶恐中闭上了眼睛。 忽然,“叮铃——”一声。 有细弱但清晰的铃声,随风幽幽飘进来。 见月猛地睁开眼,大叫一声:“快跑!” 可已经来不及了。 第080章 鼎立 黑发少女白着脸,一头栽进门内。本就不甚宽敞的屋子,变得更满了。 她神色惶惶地叫着“见月姐姐”,在门口停下来。手里的金铃发疯一样作响,那种诡异的铃声,将众人的目光都吸引到她身上。 冷酷的,探究的,害怕的……金铃感应到的妖气,就在这间屋子里。 雪罗下意识后退,可脚跟碰到门槛,又迫使她站住不动。 她已经无法再退。 身后的追兵,已经到了。 方才,她跟着金铃拼命地找,可找到半途便察觉方向更换了。巧的是,见月所在的地方,也在这个方向。 如此巧合,令她心生惴惴。 但迟疑,停顿,都有可能让人丧命。 于是她立即便决定奔赴长乐巷。 晚风烈烈地吹过衣衫,钻进耳朵里的“叮铃”声响越来越频密,事情好像应该变得顺利了。 可那个奇怪的除妖师,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她。 不管她怎么绕路,怎么加快脚步,他都像一抹青色的影子般黏人。 “铮——”的一声。 利剑出鞘,金石相触。 青衫少年,已至门前。 雪罗身体僵直地看向见月:“见月姐姐……你的脚……” 这样狼狈落魄的见月,是她从没有想象过的样子。自她有记忆以来,见月便是个精致到毛孔的美人。 她似乎,就没有受过伤。 雪罗的视线,飞快掠过屋子的人。 这些家伙,是谁? 她的目光停在迦岚的银发上。 如雪少年,身着黑衣,眼神正在慢慢变冷。 进退不得,又不能丢下见月姐姐不管,雪罗颤抖着握紧了手里的金色铃铛。 门外响起脚步声,有火光亮起来。 昏暗中的唐宁,眯了眯眼睛。她扶起地上神色迷蒙的少女,看向阿吹:“别哭了。” 阿妙身量比她要高一些,她搀着阿妙,微微有些吃力:“你先开门,将她带回去。” 阿吹一手抹着眼泪,一手举起来,可还未动作,便被谢玄抓住了手臂。 他忙问:“无常大人?” 谢玄气息涣散,嘴边犹带血腥,沉声道:“别动!” 阿吹一下僵住了。 唐宁和谢玄对视着,两双眼睛一样得冷。 谢玄道:“把她放下。” 唐宁环着阿妙的腰,冷声道:“无常大人糊涂了么?”她语速飞快地说着,向窗外夜色看了一眼,“你来这里,难道不是为了救她?” “她一个活生生的人,留在这里,万一被你们波及进混战,如何是好?” 言罢,她又唤一声“阿吹”,让他开门。 谢玄闻言,浑身发寒,可已经没有时间让他犹疑不决。 他听见迦岚叫了自己一声。 回过神,手指松开,谢玄咬牙别开了眼睛。 阿吹立刻凌空一划,打开了回渡灵司的通道。红光里,唐宁把阿妙交给阿吹:“留心照料着,快回去。” 阿吹见状,抓着裂口,急声问:“唐小姐,那你呢?你不跟我一块儿回去吗?” 唐宁摇了摇头:“我留在这里,无常大人会更放心。” 话音落下,谢玄吃惊地看了她一眼。 唐宁送走阿吹,转过身来:“无常大人并不想我和她待在一起不是吗?” 谢玄擦了擦嘴角的血,低低吐出一个“是”字。但不想归不想,他以为唐宁一定会跟阿吹一起走。毕竟,即便是他也不能肯定,她就一定不会死。 留在这里,对她来说,只有坏处。 手背上沾满了血。 谢玄望向迦岚,敛目道:“狐狸,她手里的那只金铃……” 响个没完的“叮铃,叮铃”,吵得人脑子发昏。 迦岚露出了犬齿。 吐血的虚弱神明,妖力不足的狐狸,他们俩如今站在这里,看起来吓人,却只是纸做的猛兽,风一吹,雨一打,便会现出原形。 雪罗紧紧抓着铃铛。 薄薄的边缘,嵌入她的掌心,有血珠滴下来。 怎么办?怎么办? 迦岚向她靠近。 见月大喝:“丢掉金铃!不必管我,快跑!” 雪罗扬起手,将金铃一把掷出去。 明亮的金色,带着血珠,向墙壁飞去。谢玄转头,便看见唐宁抓住了它。 “叮——”,响声停下了。 小巧的金色铃铛,乖巧地躺在少女透着淡淡粉红的掌心里。粘在上面的血,缓缓流下来,染红了唐宁白皙的手指。 想要夺门而出的雪罗,被门外火光拦住了去路。 持剑的青衫少年,举着火折子:“你们……都是妖怪?” “轰隆”一声,天上忽然有雷声炸响。 大片的乌云,转眼便遮蔽了月亮和星辰。 雷州的雨夜,临近夏日,来得更快更密集了。空气里的暖意,早被猛烈起来的狂风吹得一干二净。 黑沉沉的天空,像打翻的砚台,就连落下来的雨珠,都被夜色染黑了。 孟元吉手里的火折子,“噗嗤”一下被雨珠打湿,冒出一缕白烟。 他叹口气,把火折子丢开。 缠着绷带的手,抬起来,探向雪罗。 “雷州城里,竟然有这么多的邪祟。”他站在门外,轻轻按住雪罗的肩膀,“我并不想和你们动手。” 门内的迦岚,笑了一声:“动手?” 大雨被风吹进来,屋子里亮着的微弱灯光,扑闪一下,差点灭了。 这灯也不知是何时亮的,室内光线依然昏暗。 “轰隆隆——” 电闪雷鸣,长剑发出寒光,孟元吉向内走来。 他脸上的表情,竟然是带着笑的。 站定以后,他口气轻松地道:“我说不想动手,虽然是因为心里明白,面对你们,今日的我并没有胜算,但这只是其一。” 孤身一人的他,是个从来没有见过妖怪,也并不想除妖的除妖师。 至少,现在的他,寻找妖怪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杀掉他们。 他看着迦岚身后。 雪白的狐狸尾巴,和他在画上见过的一模一样。 笑了笑,孟元吉眼中闪过一丝真挚的好奇:“罗浮山的妖怪吗?” “我听说,罗浮山上只有狐狸,公的英俊,母的美丽,就连刚生下来的小狐狸,都要比别的妖怪模样可爱。” 他立在门边,举着剑。 雪罗立即扑到见月怀里。 窄小的瓦房被一分为三,妖怪,神明,凡人,各据一方。 谢玄坐到了桌前。 门边的青衫少年,一身水汽,笑意明朗,忽然问道:“呐,狐狸,你知道菩提城吗?” 第081章 诅咒 “菩提城”三个字一出口,门内的人都看向了他。 迦岚的神情有些异样。 千年前,菩提城被毁的时候,他还未出生。关于那座废城的事,他所知寥寥,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竟然会在凡人嘴里听见它的名字。 迦岚转头,看向地上的见月和雪罗:“又是菩提城,这般巧,不如你们坐下来聊一聊?” 雪罗低头看着见月的伤,没有出声。 见月则面若金纸地望向门边的人。少年除妖师,年纪轻轻,普普通通,一点也不像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可雪罗的吻,对他无效。 见月张开嘴,想说话,却没有发出声音。罗浮山的狐狸,就站在她们面前,也许今夜她们真的就要死在这里。 那个人,为什么会知道菩提城的事,已经不重要了。 窗外大雨如注,见月想起爹爹的声音——十方之中,属狐妖最难缠,如若遇见,双方交手,能杀便杀,一定不能留下活口。 要不然,但凡还有一口气在,狐狸就会红着眼睛来复仇。 到那时,便真的不好对付了。 爹爹说这话时在雨中比了个手势,看着她道:“如果让报仇的狐狸得逞,会连骨头都被嚼碎哦。” “咔擦”一声,二哥故意折断了树枝。 她吓了一跳,慌张起身,惹得爹爹哈哈大笑。 雨珠溅在脸上,她有些尴尬,假咳两声后,故意问爹爹,那要是真的打不过,又能怎么办? 爹爹闻言,慢慢收起笑意,望向远处说:“那便逃吧,有多快便跑多快,绝对不要动手。” 哗哗的雨声,让见月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绝望的懊恼。 木门被风吹得哐哐作响。 孟元吉忽然收起了剑。 迦岚有些意外,看着他道:“你真是除妖师?” 他拍拍自己肩头湿成墨色的衣裳,笑着道:“其实,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妖怪。” 十方来往人界的通道,消失了几百年,人界早就没有妖怪了。 直到半年前,他都还是这般认为。 毕竟孟家人,生来便对邪祟和妖物极其敏锐,而孟家至少已经有四百年没有感应到妖怪的气息。 当然,如今想来,那样的想法本身就是不对的。 西岭孟氏,早在几百年前便决计改行,不做什么除妖人了。 通道消失,十方的妖怪再也不可能来往人界,留在人界的妖,落了单,死的死,伤的伤,也全成不了气候。 这样下去,除妖行当的没落,是注定的未来。 于是孟家人先行一步,买地置宅,经商挣钱,在西岭开遍了酒楼和钱庄。 到今日,孟家已经没有真正的除妖师。 拿着剑的他,只是个走运的年轻人。 放下手,孟元吉道:“我来雷州之前,对雷州还有妖怪这件事,只是半信半疑,没想到撞了大运。” 祖父说的那个大妖怪,多半便是眼前的狐狸。 罗浮山,即便在除妖师的历史里,也是十分有名的地方。 孟元吉打量着迦岚的银发和耳朵。 他看起来,似乎也就是十六七岁的样子,但据说十方的妖和人不一样,漫长的寿命,让他们的青春也变得十分漫长。 小妖怪,出生的时候,也是一岁一岁地往上长,但长到约莫五六岁时,便要两三年才看上去又大一岁。 长至少年模样后,妖怪的时间便走得更慢了。 他们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维持少年男女的样子。 可能要几百年,又或是上千年,才会像个二十来岁的普通凡人。 想想真是不公平得令人羡慕。 孟元吉依然站在门边,听着外头“噼里啪啦”的雨声。绑着绷带的右手,灼灼发热。他看一眼雪罗和见月,问道:“你们是从菩提城来的?” 迦岚方才用了一个“又”字。 又是菩提城——这说明,在他之前,她们也提到了菩提城。 那座似乎只存在于孟家祖上秘闻里的城池,看来的确是真实的。但与罗浮山不同,菩提城的事,根本没有什么记载,就连执掌菩提城的大妖怪究竟是什么样的,也无人知晓。 雨声越来越响亮。 孟元吉向前走了一步。 见月白着脸,终于出了声:“你为什么要问菩提城的事?” 真是莫名其妙。 那只狐狸和病恹恹的无常,为什么由着他发问。 难道,他们也真的不知道菩提城的事吗? 见月搂着雪罗,背部紧紧抵着墙。 孟元吉站住了,平静地道:“我想找一个叫九穗的妖怪。” 见月蹙起了眉,不知是因为伤口疼痛,还是因为他毫不迟疑的回答。她从未去过十方,也从未见过菩提城,他所说的妖怪,她甚至不知道那个名字该如何书写。 这样的麻烦…… 见月悄悄看向迦岚,一边道:“我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青衫少年面露失望,轻声道:“是么……” 他忽然弯腰,把手伸到见月面前:“你既然知道菩提城,那菩提城的妖怪留下的诅咒,你可会解?” 见月怔怔去看他的手。 密密实实的绷带,从指尖一直缠到袖子里。 她闻到了奇怪的血腥味:“诅咒?什么诅咒?” 妖和人,生而不同,互相想要杀掉对方,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但妖怪杀人,何须诅咒? 她以为,这种东西,是人才会相信的可笑方法。 可是,她的确从他的右手上感觉到了邪恶的东西。 见月深吸一口气,刚要说话,却见迦岚靠近,一把抓住了孟元吉的肩膀。 青衫少年回头看去,皱着眉头。 他终于不再是笑嘻嘻的模样。 迦岚道:“你的右手,受到了妖怪的诅咒?” 孟元吉微微颔首。 迦岚松开了他的肩:“难怪你想知道菩提城的事。” 说话间,孟元吉往边上走。 唐宁忽然睁大了眼睛:“站住!” 半湿的青色衣衫,像远山一样。 孟元吉疑惑地看向她。进门时,他就发现了,在场的除了妖怪和尸体,还有个奇怪的活人。但她一直没有出声,他便也装作看不见。 少女的目光,灼灼落在他身上,像是要吃了他。 孟元吉被唐宁看得有些不自在:“这位姑娘……我暂时还没有娶妻的打算……” 第082章 神明给的玉坠 他一边说,一边往后退。 唐宁没吭声,从怀中取出枚玉坠来。羊脂白玉,细腻温润,她把玉坠放在手心里,亮给孟元吉看。 面色泛红的少年,见状愣了一下。 什么意思? 他循着她的视线,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腰间挂着的那枚玉坠,好巧,也是羊脂玉的。 原来她看的,是这个。 微微松口气,他摘下玉坠,抬眼向前看。石青的攒心梅花络,已经褪了色。母亲去世后,他便一直带着它。 目光微凝,孟元吉提着玉坠晃了晃。 要说遗物,这络子,才是真正的遗物。穷到头大,前胸贴后背,他也没想卖了这块玉。 不过,她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的玉坠? 难不成是想要? 眼神一变,孟元吉警惕地看着唐宁。 一旁的迦岚,突然轻轻“咦”了一声。 唐宁问:“你的玉坠,是从哪里来的?” 孟元吉望一眼手中玉坠,皱了下眉头:“为何这般问?” 已经看出不对的迦岚,低声道:“这两块玉坠,似乎出自同一人的手。” 孟元吉闻言,惊讶地去看唐宁手里的玉。 神情怪异的少女,声音有些发颤:“你的玉坠上,也有一个‘宁’字。” 孟元吉攥紧了自己的玉坠。 他的玉,上面刻着什么,他当然知道。 可如此距离,那般小的字,她是怎么看清的?普通的人,能有这样的眼神吗?他又退回了门边:“不过一个‘宁’字,人人刻得,有何稀奇?” 然而同样的羊脂玉,同样的字,的确有些奇怪。 回忆涌上心头,孟元吉狐疑地道:“难道,字迹相同?” 话音未落,唐宁已将玉坠抛给他。 他扬手接住,将两块玉放到一起。这么看,还真是一模一样,就连玉的成色都好像没有差别。 上头的“宁”字,笔锋之相似,仿佛摹写。 孟元吉的脸色也变了。 唐宁道:“这玉坠上的字,是我父亲亲手所刻。” 孟元吉一听,差点失手将两块玉坠都摔到地上:“那大叔,是你爹?”他有些头疼似地摸摸脑门,“不会吧……” 但不说还好,一说起来,他越看唐宁,越像那个男人。 明明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但因为离奇,现在想起来还像昨日一样清晰。 那个时候,母亲已经病得很重。大人们哄他,不要紧的,静养一阵,母亲就会好起来,但他知道,母亲大概是活不长了。 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年轻的老的,各种各样的大夫,来回穿梭在孟家大宅里,可谁也没有法子。 母亲身上的药味越来越浓,看起来一天比一天更瘦了。 年幼的他,跑出府,一个人躲在林子里哭,哭得鼻涕眼泪全糊成一团。 他以为,大哭一场,就能平静下来。 可没想到越是哭,便越是伤心。 眼泪流出来,身体失去水分,伤心却未减一毫。他哇哇地哭,像三叔家里的新生儿,张着嘴,嚎啕不止。 风吹过树叶,有鸟被吓飞了。 忽然,哭声一顿,他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林子里,呜呜咽咽,好像还有人在哭! 他抽噎着,循着声响,小心翼翼地靠近过去。 有个男人,坐在树下,正哭得一脸狼狈。看年纪,好像和他爹差不多。走到近旁,他忍不住一边抹眼泪,一边问:“这位大叔,你一个大人,为什么要哭鼻子?” 男人抬起头,眼睛红红地看他:“你一个小孩子,又做什么哭得这样伤心?” 他站在树旁,闻言想起母亲,鼻子酸得更厉害了。 一大一小,两个陌生人,面对面地大哭起来。 他说,他怕再也不能见到母亲,只要一想,就觉得天崩地裂般难过。 男人皱着眉,把手里的玉坠举起来。 才刻好的字,在阳光下发亮。 他认出来,那是个“宁”字。 开蒙以后,祖父亲自给他授课,教了许多的字。 他看着玉坠,轻声念了一遍,问树下的男人,为什么要刻这个字,可男人闻言只是摇了摇头,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平乐安宁,兴许只是图个好兆头吧。 看了一阵,男人忽然把玉坠递给他,说在这里相遇乃是缘分,这玉坠说不定原就是刻来送他的。 希望他娘能早日好起来,永远平平安安的。 他怔怔地收下玉坠,听见丫鬟叫着“六少爷”寻过来,连忙往林子外跑。 事后,他带着人再找过去,却找遍了也没有看见人。 若非手里还拿着那个陌生男人给的玉坠子,先前的对话,简直像是一场梦。 他把玉坠拿去给母亲,和母亲说,自己在林子里遇见了神明。 母亲听了直笑,不许他再乱看话本子。但玉坠的由来,确实有异,那之后,家中大人便不再让他一个人去林子里玩耍了。 不过他坚信自己见到了神明,神明给的玉坠子有神通,母亲便也笑着收下了,还亲自打了络子,将玉坠络起来。 巧的是,母亲也真的短暂地好了起来。 天气晴朗的时候,她甚至能自己走到廊下晒太阳。 但世上,怎么会有特地给他送玉坠的神明? 那块玉,只是普普通通的玉罢了。 母亲终究还是油尽灯枯,不行了。 临走的时候,母亲握着他的手,把玉坠还给他,让他不要哭,要开开心心地长大,像玉坠上刻着的宁字一样,平安顺遂地过一生。 如果他相信他见到的人是神明,那就是神明。 母亲说,要高兴啊无瑕。 可他哭得气也喘不上。 再也不会有人用这样的声音和语气,唤他的乳名了。 从回忆中抽离出来,孟元吉把唐宁的玉坠抛回去:“十年前,我偶然遇见了一个男人,他坐在树下哭了半天,要走的时候,送了我这块玉坠。”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不过既然有可能是你爹,那他多半是回家了吧。”他想着那天发生的事,胡乱揣测了两句。 唐宁呼吸一轻。 十年前—— “你在哪里遇见的他?” 孟元吉闻言,漫不经心地吐出两个字:“西岭。” 墙边的雪罗,听见西岭,猛地抬起头。 第083章 误会 西岭来的除妖师,难道是那家姓孟的? 她立即回身去看见月。一贯美丽的年轻女子,此刻恹恹的,神情萎靡,似乎已经认定自己逃不走。 雪罗轻声唤她:“见月姐姐。” 见月睁开眼睛又合上。 西岭,她也听过。 可爹爹说的那些话,究竟有多少是对的?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从她醒来,张开眼睛看见这片人间的那天起,她就一直“爹爹”、“爹爹”地叫他,但兄妹几个,始终只有她一个人这般唤他。 就是年纪最小的雪罗,也只叫他父亲大人。 不管是“父亲”还是“大人”,怎么听都透着疏离。 见月心神大乱,细声念叨着菩提城。 太顺利了。 一直以来,他们的日子都过得太顺利了。 以致于今日,碰见个无常,她便毫无反手之力。 她沮丧的样子,让雪罗不敢再多说什么。 那边,唐宁的脸色也很难看。十年前,一声不吭离开江城的父亲,竟然去了西岭?他为什么要去西岭? 唐律知一脉,已经有数百年不曾和西岭唐氏来往。 两家人,虽然有着同一位祖宗,但分别后,就甚少提及对方。 到如今,连寻常亲戚也谈不上。 他去西岭,总不能是探亲? 唐宁收起玉坠。 孟元吉叫了迦岚一声:“狐狸,你方才的话是何意思?为什么说难怪我想知道菩提城的事?” 迦岚看着他,忽然笑弯眼睛:“想知道?” 孟元吉点点头:“想知道。” 他从西岭出来,不顾反对执意离家,为的就是答案。 迦岚望向他缠满绷带的手。 那只手里,还拿着和唐宁的一模一样的玉坠。 泛白的络子,安静垂落。 迦岚笑得格外温柔:“既如此,好办,你跟我们走,到了地方我便告诉你。” 谢玄坐在凳子上,正慢慢将气喘匀,一听这话气息又乱了:“死狐狸!渡灵司可不是你的地方!” 迦岚背对着他,抬起一只手,让他噤声。 谢玄火冒三丈,气血翻涌,可想到唐宁二人会折返回来,全怨自己和阿吹,又忍下了,烦躁地站起来。 轰隆隆的雷声渐渐远去。 瓢泼大雨,已织成密实的网。 孟元吉几乎没有思量:“好,就这么办。” 迦岚笑笑,歪头打量墙边的见月姐妹,一边道:“这般干脆,你就不怕我在骗你?” 狐妖生性狡诈,可是人尽皆知的事。 他当然怕。 可是错过今日,谁知以后还能不能碰见十方来的妖怪。 更何况—— 孟元吉瞥一眼手中玉坠:“你们也想知道那个男人的事吧?” 虽说运气不好他说不定还得搭上一条命,但万一命保住了,这事也就勉强算个等价交换。 他倚着门,不再说话。 迦岚看看雪罗又看看见月:“你们俩,好像有些不一样。” 雪罗抱紧见月,冷着脸道:“你要杀了我们吗?” 迦岚微笑,眼神却叫雪罗都觉得冷:“杀了你们?”他还是笑,“似乎的确应该杀了你们,可是就这么杀了,未免有些可惜。” 他还不知道,她们究竟是什么。 但他不动手,谢玄一定也忍不住。 罢了。 迦岚收起笑意,叹口气道:“还是杀了吧。” 他已经在雷州呆厌了。 窗外的那些雨,总让他想起以前的事。开心的记忆,想起来的次数多了,就像是被雨淋湿的宣纸,一点点烂成渣滓,再也开心不起来。 烂泥似的记忆,只会让人痛苦。 他回头看谢玄,问道:“无常大人还想继续吗?” 嘈杂的雨声,淹没了他的声音。 谢玄往前走了一步。 忽然,天崩地坼,狂风暴雨伴随着巨响,席卷而来。 唐宁脸上一疼,不知被什么东西划出了一道血口子。风雨迎面,她有些睁不开眼睛。 好像有人牵住了她的手。 大雨撕裂了时间。 明明只是一瞬间,却仿佛已经过了千年万年。 狂风变小,大雨打在身上也不再像是弹丸般的疼。 唐宁睁开眼,看向左边。 青衫少年喘着粗气,浑身湿透地抓着她的手,见她望过来,连忙松开:“我、我不是故意的!” 右边,迦岚一把将她拽过去。 刚刚那个瞬间,两个人,一左一右抓住了她的手。 孟元吉擦着脸上的雨珠,朦朦胧胧看见二人还握在一起的手,急声道:“方才,我只是……”心里一慌,声音发虚,他半天未能说下去。 唐宁无奈,叹息一声:“方才多谢你了。” 事出突然,狂风大作,他只是身为人,下意识想帮她。 听见她道谢,孟元吉长松一口气。 还好没误会。 他拧了一把自己湿哒哒的袖子,小声道:“客气了。”也是他多此一举,他不出手,还有那只狐狸呢。 心虚不已,孟元吉悄悄看一眼迦岚。 黑衣少年正冷冰冰地看着他。 孟元吉连忙避开目光,更加用力地拧了一把衣摆。 糟糕,他的东西还在客栈。 那胆小怕事的掌柜,莫名其妙要报官抓他,要不是他察觉得快,连行李也没拿便跑了,现在恐怕已经在大牢里。 只是可惜,他拢共就带了两身衣裳,这一丢,就没的换了。 无声叹气,他又去看前方大雨。 那间小小的瓦房,已经成了残垣断壁。 一片狼藉,地上全是碎裂的石块和树枝。雨水浇下来,将杂草和泥土搅拌成湿乎乎的一团。 他松开手里的衣裳,皱着眉头问了一句:“你们两个,不追吗?” 迦岚面无表情:“追什么?” 孟元吉指指虚空:“那两个妖怪,不是跑了吗?” 迦岚看一眼前方,低声道:“等了半天,还以为那两个家伙没有同伴。” 谢玄在雨里咳嗽:“回去吧。” 迦岚在黑暗中仔细看唐宁的脸。 夜色里,他闻到了血的味道。 手指轻轻掠过,他听见唐宁低声呼痛。即便伤口能立即恢复,该有的疼痛却还是一分不少。 他反问了孟元吉一句:“妖怪跑了,该去追的人,不应当是你吗?” 夜视能力远不及妖怪的年轻除妖师,闻言长叹一口气:“是我想当然了。” 穷寇莫追,而且……那只金铃,还在他们手里。 第084章 一只手的仁慈 二人说话间,谢玄已迫不及待打开了回渡灵司的通道。 幽幽红光,在雨中闪现,长乐巷的夜,终于失去了它平静的面具。 房舍倒塌,动静之大,犹如地动,那些躲在屋子里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凡人,到底还是躲不下去了。 有人慌慌张张跑出来,淋了个全身湿透。 黑沉沉的天空,如泼的大雨。 废墟之上,已经空无一人。 回到渡灵司,谢玄径直去找了阿吹。哭哭啼啼的黑衣小童子,瞧见他回来,立即上前来抱他:“无常大人!” 孟元吉跟在后头,满眼好奇,忽然看见唐宁,眉头一皱。 她脸上的伤,不见了。 倚着栏杆,他坐上去,双手抱胸道:“原来这就是渡灵司。”母亲和祖父去世后,也都来过这里吧? 不知他们来时,是怎样的心情。 不过据说人死如灯灭,死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倘若真是那样,倒也不错。 他拦住迦岚,扬声问:“好了,如今是时候把菩提城和诅咒的事告诉我了吧?” 迦岚挥开他的手,继续往前走:“才进的门,你急什么。” 孟元吉双臂大张,像一堵宽墙,挡着他道:“人的寿命可不像妖怪,谁知道我还有几天可活,你既然说了要告诉我,那当然是越快越好。” 迦岚停下来,略带两分不耐:“让我再看一眼你的右手。” 孟元吉闻言,一把将手伸到他面前。 “把绷带解开。” “为什么?”青衫少年迟疑了下,还是动了手。 鲜红色血肉,从绷带下露出,那只手看起来根本不像是活人的手。残缺而模糊的血肉,森森的白骨,都仿佛被什么东西啃食过。 唐宁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他慢慢拆下绷带,额上冒出细密汗珠。 这样的手,自然是疼的。 每一天,每一刻都疼得要命。 但万幸的是,这可怕的血肉模糊是新鲜的。它不会腐烂,也没有异味,就连血也很少渗透绷带。 咬着牙,孟元吉丢开绷带,将袖子挽到手肘上方。 可怕的景象,一直自指尖蔓延到腕上一寸。 迦岚凑近了去看:“你生下来,右手便是这副模样?” 孟元吉微微颔首,视线凝固在自己手上。他的惯用手,是右手。可这样的右手,虽然能用,但想要拿来舞剑挥刀却是万万不行。 被逼无奈,他学会了用左手握筷写字。 长大些后,他的剑便也一直握在左手里。 只剩下骨头的食指微微屈起,他叫了声“狐狸”:“你见过这样的手吗?” 迦岚收回目光,摇了摇头:“实话告诉你,我并没有见过菩提城,你想找的那个叫九穗的妖怪,我也从来没有听说过,但菩提城确实是个和诅咒有关的地方。” “传闻里,菩提城的主人最擅长,也最喜欢对人施行诅咒。” “你怀疑你身上的诅咒来自菩提城,的确说得通。” “只不过……”迦岚顿了顿,“区区一只手,这折磨未免也太仁慈了些。” 孟元吉沉默着。 迦岚的话是对的。 只是一只手,对妖怪来说,的确太仁慈了。 尤其这古怪的诅咒,每一代只出现一次。所有的痛苦,都被一个人继承了。到他这一代,原本也该是这样的。 眼神黯淡,他重新缠好了手。 迦岚依旧往前去。 孟元吉紧跟着,问道:“你能打开人界前往十方的通道吗?” 迦岚头也不回,丢下一句:“打得开,我至于留在渡灵司,替无常收拾烂摊子?” “这倒是……” 那位神明大人,一回来便没了影,也不知做什么去了。 孟元吉又问:“逃走的那两个,究竟是什么?” 他初见雪罗,一眼便认定对方是妖怪,可到了那间屋子里,见到迦岚他便知道自己错了。 那姐妹俩虽然身上也有妖气,但和迦岚一比,妖气实在是不够纯粹。 回忆着,忽然,巷子里发生的那件事又浮在眼前。 少女柔软的嘴唇,仍然叫他面红耳赤。 不等迦岚回答,他连忙自顾自地转移了话题:“都说世上早就没有妖怪,可光今夜,我便至少遇见了四个。” 而且这四个,显然都不一样。 救走见月姐妹的人,身上有很浓的墨香。 迦岚道:“同伴这种东西,有一个就有可能有第二个,第三个。那两个家伙背后,兴许还有成群的妖怪。” 以他如今的妖力,贸然行动,风险不小。 反正回不去十方,他们早晚还会见面。 眼下真正糟糕的,是谢玄。 拐过一道弯,孟元吉忽然问:“狐狸,你可是一直被封印在雷州?” 迦岚脚步一顿。 唐宁正在细看金铃,闻言亦是一怔。 孟元吉笑着道:“看来还真是。” 迦岚转头看他:“你先前说,十年前你是在西岭遇见的唐霂?” “唐霂?那大叔原来叫这个。我初见玉坠上的字,还以为那个‘宁’,是他自己的名字呢。”孟元吉絮絮叨叨,“没想到,是他女儿的。” “可是奇怪,那个时候,我问他为什么要刻这个字,他却说他也不知道。”孟元吉一边讲,一边悄悄看唐宁。 少女脸上,好像并没有什么失望之色。 耳边传来迦岚的声音,“你可是姓孟?” 听他问得笃定,孟元吉愣了下:“我脸上,难不成也刻了字?” 迦岚冷冷地笑:“西岭来的半吊子除妖师,除了孟家人,还有谁。”难怪他会问出刚才那句话,孟家的后人,当然有可能知道封印的事。 那个时候,总是跟在唐律知身边的人,可不就姓孟么。 迦岚上上下下打量孟元吉。 这般说起来,长的似乎也有些像。 他和唐宁两个人,一左一右,站在廊下,简直有如过去重现。 不过那时,孟家人身上可没有什么诅咒。 迦岚看着那只手,长廊尽头突然传来阿吹的喊叫声——“无常大人!无常大人!”他叫得声嘶力竭,谢玄却没有回话。 屋子里,阿妙正看着他。 她已经恢复清醒,再也不是两眼无神,浑浑噩噩的模样。 可清醒的她,却让谢玄更害怕。 她说,我想死。 “谢玄,我想死。” 第085章 同伴(一) 这是数百年来,谢玄听过最可怕的话。 他颤抖着,捧起她的脸:“你在说什么胡话?” 阿妙不回答,只是眼睛红红望着他。 谢玄猛地松开手,后退两步。少女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已经不见一分犹豫。他垂着手,浑身颤栗。 阿妙坐在椅子上,一字字地道:“秋秋死了。” 她亲眼看着秋秋溺死在水中,像一只吹了气的口袋。那些水,钻进她的身体,鼓起衣裳,将人身上鲜活的生气一点点吃干抹净。 那个说着“大家都喜欢您喜欢他”的秋秋,再也不会笑了。 都是她的错。 如果秋秋没有遇见她,就好了。 早就应该死去的她,根本不该安安生生坐在这里。 她活下去,早晚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秋秋……阿妙道:“谢玄,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法子让我活下来,但已经够了。” 想吃的,想喝的,想见的。 她都吃过喝过见过了。 她的人生,已经不可能变得更圆满。 几十年过去,她早就明白了。 她喜欢他,想要他,是不对的。 妄想到今日,已是时候做个了结。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向谢玄靠近。 逆光站在屋中的年轻男人,见状却一言不发,转身落荒而逃。夺门而出的瞬间,他消失在廊下,渡灵司上空淅沥沥下起了雨。 阿吹闭上嘴,吃惊地看着雨幕。 他从来没有在渡灵司里见过雨。 无常大人,在伤心吗? 阿吹向着雨,呆呆地伸出手。晶莹剔透的水珠,一颗颗落在他肉乎乎的小手里。好冷的雨,连他都觉得寒气刺骨。 转过头,他看见迦岚一行,连忙问:“狐狸,无常大人为什么要救她?” 这样的问题,不禁让唐宁想起刚遇见阿吹的时候。 那个自信满满说着迦岚救她,一定是因为喜欢她的阿吹,其实早就知道答案了吧。 虽然那一次他想错了,但这一回显然是对的。 唐宁和迦岚都没有言语。 渡灵司里的雨,越下越大。 浑身湿漉漉的青衫少年,忽然重重打了个喷嚏。他一边用力揉了下鼻子,一边满不在乎地道:“傻子,一看便知,你家主人是喜欢她。” 阿吹一把将手里的水珠甩到他身上:“死除妖师,我又没有问你!何况你不知道么,神明大人是绝对不可能喜欢人的!” 他拔高了音量,像要掀飞渡灵司的顶。 孟元吉连忙捂住耳朵:“不是便不是,你生什么气呀。” 阿吹本就心慌无措,听了他的话,更是烦躁不安,一扭头,便要去追谢玄。可没等他走出两步,被红绳绑得笔直的朝天辫就被人抓住了。 “你干什么?我要去找无常大人,快松开!”他扭了两下,想从迦岚手下挣开。 迦岚道:“我去找他,你就不用去了。” 阿吹闻言大怒,可怒火未能烧上天灵盖又熄了。 “哦。”他轻声道。 迦岚放开他,看看廊外的雨,抬脚向前去。 阿吹站在门边,探头向里面张望了两眼,收回视线关上门,和唐宁道:“唐小姐,你们怎么带了个傻子回来?” 再心烦不安,被人叫了傻子,他还是一定要叫回来。 “我看他的样子,可不像是什么好人。”阿吹斜着眼睛看孟元吉。 青衫少年,正喷嚏不断。 阿吹嗤笑:“没用的人。” 吹了点风,淋了点雨,便要着凉生病,真是不像话。 他抓住唐宁的手,摇了摇。 唐宁道:“你可知道西岭孟氏?” 阿吹眨眨眼:“西岭?唔……那地方,我倒是不太熟悉,怎么了?” “叮——” 雨声,说话声,交织在一起,唐宁手里的铃铛忽然响了一声。 她忙展开手掌,可金色的小铃铛,安静地躺着,并没有什么变化。刚才那声轻响,好像是错觉。 阿吹凑上来看:“这是什么铃铛?里头竟然是空的!” 只有一个壳子,根本就不能算是铃铛吧? 他纳闷地道:“这东西是哪里来的?” 孟元吉捂着鼻子,终于止住了喷嚏,声音闷闷地道:“这是寻妖铃。” 阿吹一愣:“是你的铃铛?” 孟元吉将手放下,侧过脸去看外头的雨:“不是我的。” 这东西,要不是他亲眼所见,他根本不相信它是真的。 几百年来,岁月安稳,许多东西都失传了。寻妖铃和那些妖怪一样,早便消失在了岁月长河里。 真古怪。 拿着铃铛的那个女孩子,也分明不是人。 孟元吉看着雨,想起雪罗的脸。 那张冷漠的面孔,这一刻的表情,却是委屈的。 她正跟着脚步,走在个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身后。 他一身布衫,穿得普普通通,样貌却很俊朗,一面走,一面训斥道:“大哥问了好几次,说你们早该回去了,不知在外头做什么,拖拖拉拉的不见人影。” 见月身上的伤口还在流血,根本走不了路,只好被他抱着走,听见他的话,虽然不满,但也只能忍着。 雪罗更是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叫了声“二哥”,便垂下了眼帘。 贺无尽长长叹气,转过半张脸来看她:“小七,你一向听话懂事,办事利索,怎么这一回也跟着她胡闹?” 渐渐明亮起来的长廊,照亮了他的脸。 英俊的脸,更见英俊。 可是他眼下,有着浓重的青影,似乎已经有许多日子没有好好睡过一觉。 雪罗低着头,没有看他,轻声道:“我错了。” 贺无尽怀里的见月闻言,忍无可忍出了声:“老二你少得意,你胡闹的次数少了么?凭什么这般训责我们?” “你放开我,我自己会走!” 她美艳的脸,生着气,也依然很美丽。 贺无尽却像是看见了丑陋至极的东西,嫌恶地道:“你以为我愿意抱着你?也不瞧瞧你自己的样子。” “要不是时间紧迫,来不及多想,我根本不想带上你。” “不是为了小七,谁要去救你?” “还让我不要得意?呵,我看你才是真得意,自作聪明,自作主张,成天胡来。回头见了大哥,看你怎么交代。” 第086章 同伴(二) 那个男人,可不像他这样好说话。 贺无尽训了见月一通,背对着雪罗道:“小七也是,丢了金铃,是如何也说不过去的事。这样的错,见月可以犯,你却不行。” 见月瞪着他:“我难道便生了一副会犯错的模样?” 贺无尽冷哼一声,没有再言语。 幽深的大宅,变得白昼般亮堂。 雪罗静默着,忽然问:“二哥,你可见过西岭孟氏的除妖师?” 贺无尽皱着眉:“嗯?” 雪罗道:“先前那几个里头,就有西岭来的除妖师。” 贺无尽失笑:“西岭来的?我怎么听说,那地方早便没人做这种事了。那孟家,虽然往前很出名,但如今应该也没有后人想捉妖了吧?” 雪罗低头看路,越走越慢:“那兴许不是姓孟的。” 贺无尽敛去笑意,口气严肃了两分:“不过,那要真是西岭孟氏的人,事情便更难办了。” 他怀里的见月,闻言也蹙了下眉头:“西岭孟氏……爹爹的故友,是不是就是全被他们给杀掉的?” 贺无尽目视前方,轻轻应了一声。 拐角处,立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 见月原本还想再说,可看见他,立即噤了声。 贺无尽走过去,喊了一声“大哥”。 男人站在阴影里,抬眼看了看他们:“金铃呢?” 见月轻轻攥住了贺无尽的衣裳,雪罗从后面走出来,低声道:“被只狐狸拿走了。” “狐狸?”高大的男人离开了阴影,“什么狐狸?” 贺无尽叹口气,摇头道:“进去再说吧。” 半掩的门里,透出萤火般的微光。 被他们叫做大哥的男人,看起来已有二十七八岁的模样。他有一张英气十足的脸,长眉入鬓,鼻子高而挺拔,底下薄薄的嘴唇抿成了冷酷的直线。 他的头发,隐隐约约似乎还带着点幽暗的红。 让开路,他看着贺无尽抱着见月向里头走去。 一股带着甜味的香气钻出来,雪罗和他也一前一后步入了门内。 隔着黑漆的屏风,贺无尽已将见月丢在了地上。他的动作,毫无怜惜之意,像丢石头似的,将她丢了下去。 见月气得磨牙,恨不得咬掉他的手。 鲜红色的血,落到地上。 贺无尽从怀里掏出块雪白的帕子:“脏兮兮的。” 见月铁青着脸:“用不着你的东西。” 帕子花瓣般飘落,男人的声音带着两分讥嘲:“放心,不用你还。” 雪白和鲜红,看起来如此融洽。 见月抓住帕子,别开了脸。 空气里的甜味,馥郁浓烈,不知点的什么香。 对雪罗来说,这样的香气,有些过了。她皱皱鼻子,站到角落里。 透过屏风,他们只能看见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 他好像正在伏案疾书,又好像是在翻看什么。 贺无尽朝身旁的男人看了看,用眼神问他,谁来禀报。今夜的事,绝不是小事。尤其,他动手以后,带走了见月和雪罗,那几个却没有来追他。 虽说他们无法断定来的只有他一个,但直截了当地放弃,未免还是有些奇怪。 男人冷声道:“见月,你来说。” 见月哆嗦了下:“好……” 屏风后,传来沏茶的声音。 淡淡的茶香伴随着热气,袅袅升起来,屋子里的甜香被冲散了些。 见月轻轻叫了一声“爹爹”。 贺无尽在边上嗤笑。 他们总是笑话她,非要叫爹爹,连带着雪罗也被带的总是父亲大人,父亲大人地叫。可是,没有爹爹,就不会有他们。 她不叫爹爹,难道要叫娘亲? 见月腹诽着,斟酌字句道:“我和小七此番出去,见到了罗浮山的狐狸。” “哐当”一声,好像有东西摔在了桌上。 见月理顺了嘴里的话,将先前发生的事,细细说了一遍。说到后面,她讲起那个追着雪罗而来的少年除妖师,语气沉重了些:“爹爹,那小子提到了菩提城。” 话音未落,在场几人已全变了脸色。 贺无尽原本正在偷偷地打哈欠,闻言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什么?” 黑漆屏风后,发出轻轻的声音:“当真?” 像是不信,又很想要相信,那声音听上去,隐隐带着两分颤意。 见月连忙道:“当然是真的!爹爹,虽然我一向不成器,但这种事,我怎么可能胡说呢?” 她说完又道:“那小子还说,要找一个叫九穗的妖怪。” 贺无尽嘟囔着,又坐回去。 “九岁?” 谁会叫这样的名字。 他悄悄看大哥,肃容站在那的男人,微微皱着眉头。这个古怪的名字,对他们来说,是一样的陌生。 他又去看雪罗。 沉默的少女,不知在想些什么。汗湿的刘海,贴在她白皙的额头上,看起来有些狼狈。她身上那总是过于强烈的冷意,似乎因此消散了些。 贺无尽揉了揉眼睛。 屏风后的人,也沉默着。 见月迟疑着,叫他:“爹爹?” “嘭”的一声,也不知是椅子倒了,还是桌子翻了,屏风后传来一声巨响。 一直站在雪罗身边的男人,连忙靠近过去。 可他才走到屏风前,便被叫住了。 “别过来……” 轻轻的说话声,带着烟气。 倒下的东西,原来是燃烧中的香炉。 金色水鸭,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灰洒了一地。 他们已经看不见屏风后的人影。 他似乎坐在了地上,任由那浮散的烟气将他团团包裹起来:“你说那个人要找的妖怪,叫什么?” 见月念了一遍,轻声道:“不过,他并没有说这两个字该怎么写。” “爹爹,你认得这个名字吗?” 屏风后安静着。 见月惶惶回头,去看身后的人。 贺无尽向她使了个眼色,让她别出声。 他们就这么等待着。 茶冷了,香散了。 屏风后的人,终于开口道:“你们都出去吧,剩下的事全交由阿星办,让我一个人想一想。” 贺无尽起身,看看见月,无声叹口气,还是上前将她抱了起来,压低声音耳语道:“走吧。” 见月还有一堆的话想问,但到底不敢再问下去。 菩提城的九穗,到底是谁? 第087章 从没有过的友人 这个名字,在今夜之前,从未出现过。 可爹爹的样子,似乎是认得它的。 见月将头靠在贺无尽身上,合眼轻声问:“二哥,你也不知道爹爹以前的事吧?” 她跟贺无尽一向吵吵闹闹,互相看不顺眼,很少有这样老实叫他二哥的时候。贺无尽望着前方长廊的目光闪烁了下,低语道:“那些事,恐怕也就只有大哥才知道。” 见月轻轻叹了一声。 没错,若是有人知道那个名字的事,一定是大哥。 很长一段时间里,爹爹身边都只有大哥一个人。然而,方才在屋子里,看大哥的神情,好像也并不清楚。 贺无尽到了地方,把她放下,才开始查看她的伤情。这点伤,死是死不了,但疼想必是疼极了。他一边给她包扎,一边道:“说来古怪,渡灵司的无常为什么会和罗浮山的狐狸搅和在一起。” 见月疼得龇牙咧嘴,没好气地道:“世上还有狐狸,便足够奇怪了。” 贺无尽挑眉,手下包扎的动作用力了些:“十方通道未开,那只狐狸一定早在人界。” 见月咬着牙:“你轻点!” 贺无尽松开手,用力拍拍她的头,转身向门口看。 雪罗站在那,不出声也不动,像个假人。 他唤了声“小七”,让她走过来:“看着你五姐,少让她胡闹。” 榻上的见月,闻言拧起眉头:“你要去找大哥?” “我去找谁同你有什么干系。”贺无尽背对她,摆摆手,朝外头走去。 见月气得摔了只软枕:“以为谁想同他有干系么!”要不是一睁眼就看见了他,就他这蠢样子,也配当她的二哥? “不过早活了几天,有什么可摆架子的!”见月气呼呼地说着。 雪罗弯腰捡起了软枕:“那是二哥的天性。” 见月张张嘴,又闭上。 雪罗道:“你和二哥为什么总是吵嘴?” 见月接过软枕,翻身躺下:“哪有总是……” 雪罗抓起她的脚,让她往里头挪了挪,而后踢掉鞋子,盘腿坐到边上道:“出门在外,你每隔几个时辰便要提一次二哥,好像他不在身旁,没人同你吵嘴,你便浑身难受。” “胡说八道!”见月嘴上不承认,声音却还是轻了下去。 雪罗靠在那,抬手轻轻碰了下自己的嘴唇:“见月姐姐……” “嗯?” “那个人,为什么不爱我?” 见月一愣,才反应过来她是在说那个西岭来的除妖师。 为什么?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姐妹俩,轻声交谈着,心里的疑问越来越多。 大宅角落里,贺无尽亦是满头雾水。他看着坐在石凳上的阿星,紧紧皱起眉头:“大哥这话是什么意思?” 阿星半低着头,在看地上的草。 夏日将至,草色已经葱茏到令人心烦。 他低声道:“渡灵司的神明,罗浮山的狐狸,这两个不管是谁,都不是你能对付的人。” 贺无尽烦躁地道:“试也不试,大哥怎么就能断定我不行?” 阿星抬头看他,脸上表情一如既往的冷酷:“那是神明。” “神明又怎样!更何况,渡灵司的无常,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神明吧?”贺无尽背抵树干,眼下青影似乎更重了。 阿星道:“谨慎能捕千秋蝉,小心驶得万年船。” 贺无尽皱着眉:“大哥你过去不是这样的。” 阿星仰头望向天空:“雨停了。” 那个过去,已经过去太久,久到他不想再回忆起来。 他站起身,拍了下贺无尽的肩膀,沉声道:“等老三和老四回来再说吧。” 贺无尽一脸嫌弃,想说些什么,迟疑了下又作罢了,只张嘴道:“等便等吧,左右那只狐狸知道了我们的存在,早晚也会找过来。” 人界可没有几只妖怪。 倒是那个西岭来的小子,倘若真的姓孟,是不是该早点杀了才好? 贺无尽思量着,问出了声。 阿星的表情,突然变得可怕起来。 那个总是在生气,无时无刻不愤怒的男人,好像又回来了。 贺无尽身体一僵,低声道:“大哥,你见过孟家的除妖师吧?” 阿星闻言,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拔脚便走。 那段往事,其实已经很模糊。可是一旦提及,还是像碰见伤口,那块痂下的血肉从未愈合。 溃烂的回忆,散发出让人作呕的气味。 他大步离去,回到那扇屏风后。 金鸭香炉还倒在地上,满地的灰,依然带着幽香。 屏风后的人,却不见了。 …… 人也好,妖怪神明也罢,遇见痛苦的事,便总是和小兽一样,想要寻个洞穴躲起来舔舐伤口。 渡灵司里,人人都要称呼一声无常大人的谢玄,也像小猫似的,蜷缩在归墟门前。 那扇巨大的门,在他身后看起来更雄伟了。 迦岚在他身旁坐下,低声问:“事到如今,你还要说你不喜欢人吗?” 谢玄无声苦笑,看向他道:“你非要听我亲口说一遍才肯甘心?” 迦岚点点头。 谢玄无可奈何,长叹一口气。 该死的狐狸,真是讨厌。 可是,他喜欢人吗? 不,不是的。 他一点也不喜欢人,他喜欢的只是阿妙。 谢玄仰起头,看了看背后高大的门扇。黑色的半边,看起来是那样沉稳。可是代表玄的他,从来不是稳重可靠的那部分。 从一开始,他就是个不中用的家伙。 说过的誓言,根本办不到。 明知不可以的事,却一天陷得比一天深。 他收回目光,絮絮地将阿妙的事说给迦岚听。不知为什么,呆在这只狐狸身边,那颗苦闷的心,好像又恢复了平静。 是因为他的眼神吗? 谢玄想起那日争执间,迦岚说过的话。 那些人,那些不经意间从他话语里流露出来的苦涩,都是真切的。 回忆着,话说一半,谢玄忽然问道:“狐狸,你我如今这样,可算友人?” 迦岚嗤笑了声:“无常大人这话问的,一听便知道,你从来没有过友人。” 谢玄闻言也笑,笑完了深深叹口气:“是啊。” “狐狸,你说我……做错了吗?” 第088章 永远不要喜欢她 迦岚眼帘半垂,沉默着。 归墟的死气,雾一样从缝隙里渗出来。 错了么?也许吧,但这并不是他该回答的问题。迦岚的目光,定定落在地上,他的语气亦同这视线一样僵直:“对错与否,无常大人心中不是早已有了答案?” 谢玄眯着眼,凝视他。 迦岚道:“谢玄,你果然已经变得很像个人。” 谢玄笑了起来:“还真是。”他这般发问,哪里是真想知道狐狸的看法。他不过是同人一般,想要诉说罢了。 那一天,当他插手阿妙的命运时,他就清楚地知道,他错了。 说到底,是他自私。 谢玄手撑着地,站起来,似酒醉之人,脚步踉跄地往前走。 天光云影,摇摇晃晃。 他回头道:“来,我请你吃酒。” 一坛子,又一坛子的醉生酒,被他从花下挖出来。这样的客气,更像人了。九重天的神明,怎么会待客呢? 谢玄亲手给迦岚斟酒,笑着道:“这酒可是好东西,你在外头绝对喝不到。” 迦岚转着手里的酒杯,明亮的酒水,微微泛着红。 他没有喝。 谢玄抱着酒坛子席地而坐,见状道:“怎么,不敢喝?” 迦岚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口气也跟着松散起来:“我没有喝过酒。” “什么?”谢玄不信,“你可是罗浮山的狐狸呀!花天酒地,难道不是你们的本性?活到这个岁数,你怎么可能连酒也没有喝过?” 迦岚把酒杯凑到了唇边。 清冽的酒香,萦绕在鼻尖。 六百多年前,被唐律知封印的时候,他才刚刚看起来不再像个小孩子。人界的酒,对他来说,还是件陌生之物。 他见过它,闻过它,却从没有喝下过。 微凉的酒水,滑过喉咙。 迦岚咳嗽了一声。 谢玄在边上哈哈大笑,抱着酒坛牛饮起来。 “你这模样,还真像是从未喝过酒的。”谢玄擦了擦嘴角,慢慢收起笑意,“你知道么狐狸,所谓的神明,是不会醉的。” 迦岚放下酒杯,皱眉道:“既如此,你喝它做什么?” 又苦又辣,根本便不是什么好喝的东西。 真不知道他们一个两个为什么都抱着酒不放。 他推开杯盏,躺下去。繁花垫在身下,头顶上却是灰蒙蒙的天。渡灵司的一切,都和谢玄密不可分。 这阴沉的天色,大约便是他的心情。 迦岚看着天空,叫了声“谢玄”,忽然问:“九重天的雷罚,是否随时都有可能落下?” 谢玄怔了怔,摇头道:“我不知道。” 说是雷罚,但那雷罚究竟是什么样的,他并未见过。如何判定,如何定夺,他通通不清楚。 爱上凡人,虽是大忌,可这大忌是怎么被九重天知道的? 仔细想一想,似乎有哪里不对。 谢玄盯着自己的指尖。 离朱痣在安静等待。 迦岚躺在花海里,闻着酒香,慢慢露出狐狸耳朵。他抬手盖住眼睛,低声问:“你们……有没有……” “有没有什么?”谢玄又开了一坛酒。 迦岚的声音带上了两分懊恼:“还能有什么?九重天的规矩,既然定下了,总得有个由头。” 谢玄终于听明白了,愣了下,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淡红:“你小子,不是连酒都没有喝过么?” 迦岚遮着眼睛不看他:“废什么话!” 谢玄抓起酒坛,咕嘟咕嘟大喝了两口,有酒液沿着他的下巴落下来。 他含含糊糊地道:“我和阿妙之间,并不是这种关系。” 花丛间的银发少年,闻言盘腿坐起来:“若是这样,兴许你还不算神堕。” 谢玄垂下眼,看着手里的酒。 醉生方能梦死,他永远都在求醉而不得。想要像普通人一样变老,死去的阿妙,恐怕比想醉而醉不了的他还要痛苦千倍万倍吧? 谢玄道:“狐狸,倘若唐宁真是神明,你要怎么办?” 迦岚伸出手,抓住了酒杯:“她是不是,同我有什么干系。” 谢玄笑了笑,并不给他倒酒。 迦岚道:“等我找到了想找的东西,若能杀掉她,自然就杀了;若是不能,也就不能。”他最终的目的,还是离开人界。 花海里,银发少年的声音冷冷的。 谢玄慢慢地不笑了,神色变得凝重起来:“那么,就记住你今日的话,永远、永远都不要喜欢上她。” 说话间,酒水淙淙流进杯子里—— 真是难喝的酒。 迦岚一饮而尽,丢下酒杯,淡淡道:“无常大人还是多担心自己吧。” 谢玄将脸贴在冰冷的酒坛上,笑道:“我已经没有什么可担心。” “哦?” “哦什么,我可是渡灵司的无常,这点小事还用不着我担心。” 这样的话,迦岚当然一点也不信。 可谢玄只低头吃酒,再不说话。 明明不会醉,他却还是喝了一杯又一杯。 倒是迦岚,才吃了两杯酒,就觉得面上渐渐烧起来。腹中,身上,喉咙里,也全像是有火焰燎过。 他成了一团火,在花田里燃烧。 拍了拍自己的脸,迦岚看见谢玄似乎在笑,但视线转眼便模糊了。 阴沉沉的天,遍地的龙爪花。 渡灵司醉倒在他眼中。 他恍恍惚惚听见谢玄的声音——那喝不醉的家伙,正在没完没了地说话。 迦岚晕乎乎,站不稳,慢慢跌坐在地上。 他露出尖牙,朝着自己的手,用力咬下去。血珠蹦出来的那一瞬间,神智恢复了清明。 谢玄眼巴巴看着他,问道:“醉酒的滋味,怎么样?” 迦岚轻声喘息,道:“不怎么样。” 谢玄松开酒坛,站起身来:“真是可惜,你明明能醉,却不知道喝醉的快乐。” 他扬长而去,很快便消失在远处。 迦岚转身,看见了唐宁。 她正蹙眉看着地上的酒。 蓝幽幽的火焰,在她身后盘旋:“小主子!” 迦岚把受伤的手,背到了身后,但眼尖的阿炎还是看见了,惊呼着飞过去,趴在他手上:“谁!谁!” 谁干的? 它大呼小叫,几乎掀翻渡灵司,连远在另一头的阿吹都好像听见了。 黑衣小童子用力掏了掏耳朵。 他一直守在阿妙门前,时不时看看天色。 无常大人的心情,还是很糟糕啊。 他暗暗担心着,过了一阵,忽然看见谢玄在不远处向自己招手。 第089章 翡翠烧卖 他连忙迈着两条小短腿,噔噔噔跑过去:“无常大人,您可回来了!” 一边说,阿吹一边贴到谢玄身侧,嘟哝道:“我方才便想去寻您,可是狐狸说什么都不准我去。那只死狐狸,真拿渡灵司当他自己的地盘了。” 他跟着谢玄往前走,忽然深吸一口气,朝谢玄右手边看去。 这熟悉的香气,难道是他想的那件东西? 吸吸鼻子,阿吹舔了舔嘴唇。 谢玄问:“那个除妖师呢?” 阿吹咽了下口水,伸出手指指远处,道:“反正都是人,我便让他和唐心待在一块儿了。” 谢玄闻言,用鼻子出声,发出个意味不明的“嗯”。 阿吹心里顿时没了底:“怎么了?不妥当?” 谢玄道:“也没什么妥当不妥当的。” 阿吹听着他的话,总觉得后面还有个“但是”,可他说完便不说了,让人心里总像有猫爪在挠一样的难受。 “无常大人,您不去看看那个人吗?” 方才明明都要到门口了。 阿吹仰头看着谢玄。 谢玄却始终目视前方,口中道:“她不想见我。” 阿吹摸了摸自己短短的脖子:“怎么会呢,您不是才救了她么。” 谢玄没吭声,只埋头向前走。 走着走着,阿吹认出了路:“来这做什么?” 他们已经走到他的小破屋子前。 阿吹不由惶惶,揪了揪衣摆,轻声道:“您该不是生我的气,想将这间屋子收回去吧?” 谢玄站在门前,仔细看了看:“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 阿吹道:“我自作主张把狐狸叫回来了……” 谢玄转身看他,道:“你这爱自作主张的毛病,倒是的确得改一改。我惯着你,旁人可不会惯你。” “什么惯着我……你不也总是训斥我么?”阿吹声若蚊蚋,目光情不自禁地落在谢玄手上。 谢玄瞧见,索性将手举起来。 他手里提着的,是阿吹最喜欢的吃食。 谢玄晃晃手,问他:“想吃?” 阿吹老实点点头。 这几日都忙糊涂了,他什么好吃的都没有吃到嘴。先前,他想让唐宁给他买,可事情一多,全给忘了。 阿吹一瞬不瞬地盯着那熟悉的香气。 谢玄推开门,走进去,把手里的翡翠烧卖丢给阿吹。 这间屋子,是阿吹十分喜欢的地方,但可惜它寿命将至,已经很难再留在渡灵司里。 谢玄倚着窗,看阿吹吃:“味道如何?” 阿吹抓起一只烧卖:“您不吃?” 谢玄摇摇头:“你吃吧。” 阿吹嘴里塞了东西,声音含糊起来:“您何时准备的烧卖?我怎么不知道。” 谢玄笑了笑,道:“我的事,难道还要一一向你禀报?” 阿吹闻言,嘴里的烧卖忽然咽不下去了:“您为什么……突然对我这般好?” 热腾腾的翡翠烧卖,香气扑鼻。 阿吹放下手,低着头问:“无常大人,您早就认识那个姑娘是不是?” 谢玄望着窗外:“是啊。” 像是被热气迷了眼,阿吹觉得自己眼眶灼灼的。他低着的头,低得更下了:“我从来没有撒过谎……” 不许说谎,是渡灵司的规矩。 可无常大人,一直是个骗子。 他的主人,非但是个不成器的老东西,还是个天大的骗子。 说了不许撒谎,他自己却一直在骗人。 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 阿吹忽然喘不过气,一把抓起面前的烧卖丢向谢玄:“你个死骗子!”他的眼泪,和散落的糯米,一起掉落在地上。 不等谢玄言语,他又立刻扑过去,将地上的烧卖捡起来。 再生气,也不该浪费吃的。 东西脏了。 他的心也碎了。 阿吹哇哇大哭,伤心欲绝。 神明大人,怎么能和人来往?而且,还一直欺骗他们——太过分了,实在是太过分了。 豆大的泪珠从眼眶里滚出来,挂在他的下巴上。 谢玄摸了摸他的头。 阿吹挣扎着甩开他的手:“别、别碰我!” 谢玄见状,叹口气,拿起碟子里剩下的烧卖,一只只往他嘴里塞。 阿吹瞪着眼睛,眼泪流进了嘴里。 可恶的老东西,都这个时候了,他还有心情吃东西吗? 可是,翡翠烧卖真好吃啊,他伤心着,气愤着,还是一面流泪一面咬了下去。香气在嘴里散开,他脸上的眼泪流淌得更凶了。 谢玄道:“全吃了吧。” 阿吹腮帮子鼓鼓的,趁他伸手过来,一口咬住他的手指。可米粒似的小白牙,咬了半天,也不见谢玄呼痛。 他无奈松开,咧着嘴嚎哭。 谢玄缩回手指,在他衣裳上用力擦了擦:“别哭了,我是个什么样的主人,你不是一早便知道么。不中用,不成器,说的就是我呀。” 这样的话,由他自己来说,简直像个无赖。 阿吹在心里暗暗发誓,从今往后,他再也不会相信这死骗子说的一句话。 喂完了烧卖,谢玄直起身,伸了个懒腰。 阿吹拿袖子擦嘴,擦得一袖子油汪汪:“那个人的事,要怎么办?” 谢玄瞟他一眼,道:“邋里邋遢。” 阿吹用力“哼”了一声:“要你管!” 谢玄道:“你这脾气,看来也得改一改。” “一会让我改这个,一会让我改那个,你就是看我左右不顺眼是不是?”阿吹气鼓鼓的,又道,“那个人说的话,我可都听见了。” “她既然想死,那就让她死吧。” “我自有打算,不用你管。” “怎么不用我管?你个死骗子,又想骗人对不对?什么自有打算,我一点也不相信你!” “你信不信我,并不要紧。”谢玄往门外去。 阿吹腿上忽然失去了力气。 是了,他一个小小器灵,根本没那么重要。 他跌坐在地上,刚刚收住的眼泪,好像又想掉下来。 谢玄颀长挺拔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外。 他犹豫了下,还是去见了阿妙。 如果那一天,当阿妙问他,会不会娶她的时候,他说了会,事情会变成什么样?那可笑的如果,因为不可能成真,总是没完没了地冒出来。 他真想问一问她,后悔吗? 后悔遇见了他吗? 可是,未知的答案是如此让他恐惧。 他亲手将她变成了怪物。 窗下的少女,再也不是那个快乐的阿妙了。 第090章 再也不见 长风如泣,谢玄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之色。窄窄的门槛,挡在身前,仿若峻岭。他迈不过去,又不愿回头。 张开嘴,谢玄低低道:“若有来生,你还想做钟妙吗?” 阿妙远远看他,只觉得他面目模糊,笑了下道:“哪有什么来生。”这话,分明还是他告诉她的。 往事烟消云散,已是解脱。 她并不留恋过去。 收回目光,阿妙道:“倘若真有来生,自然该做个全新的人。” 谢玄靠着门,静默着,过了须臾才道:“到那时,你想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 阿妙凝视着窗外,渡灵司的天空,是种石头般的颜色,天和地的分界线并不明朗。她看了一会,轻声道:“什么样的人?普普通通的人吧。” 忽然,阿妙问道:“谢玄,这地方为什么种满了曼珠沙华?” 谢玄微愣:“这个名字……” 阿妙道:“怎么了?” “没什么。”谢玄摇摇头,“这花倒不是我想种,是另有人喜欢,不许我拔掉罢了。” 另有人喜欢? 阿妙趴在窗前,眸光微黯,道:“这些花开得真好。” “是吗?”谢玄听着她的话,也转头向外边看了看,满庭秾艳,的确是开得好。事到临头,他的精神好像又好了些。 曼珠沙华,是那个人喜欢的名字。 谢玄没有再回头,只是道:“睡一觉吧,睡醒了我便送你回去。” 阿妙还是看着那些花,闻言轻轻应了一声。 谢玄道:“那座宅子,也该换了。” 他再也没有看过她,好像多看一眼,就会无法离开。渡灵司的无常大人,正如阿吹所言,是个天大的骗子。 谢玄背过身,笑着道:“再会了阿妙。” 阿妙忽然觉得不对,轻轻叫住他。 谢玄道:“咦,被你发现了吗?” 他站在门前,声音里似乎还带着笑:“就这样吧阿妙,从此以后,你我再也不要见面了。” “我说再会,的确是撒谎。” 渡灵司的天,已经阴沉得像要下雨。 他的声音却很轻松,明快得仿佛不是诀别,而是初见:“你想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那便去吧。” 阿妙站了起来:“怎么做?” 谢玄道:“你不是年年都在问我么,那个时候到底做了什么,才让你变成现在这样。我一直不说,倒不是因为不想说,只是那件事,说起来很麻烦。” 他举起手,看着手指上的红痣,笑道:“不过,几十年过去,也够了。” “很快,你就会变成普通的人。”谢玄的口气,是阿妙从未听过的自在。 她垂在身侧的手,在微微颤抖。 谢玄道:“你想好了么?离开渡灵司,你就会变成青春不复的老妪。” 他侧过半张脸,眼神沉沉的,语气却很轻佻:“皱纹丛生的老妪,我可没有兴趣见面。” “那个时候,眼看你就要变老,我当然只能把你的时间停下来。”他用眼角余光看着她,“没想到,你一点也不知感激。” “既然如此,我便将恩赐收回,随你变老,随你去死好了。” “真是无趣。” ——他口中所说,全是谎言。 渡灵司的戒律,早就不复存在。 “愚蠢的凡人,总是在问些愚蠢的问题。”谢玄摆摆手,往外去,“再也不见了阿妙。” 灼灼烈焰,将他的黑衣燃烧殆尽。 步入花海的男人,消失在阿妙的视线里。 不对!有哪里不对! 她冲出去,跑进红色的汪洋。 凛冽的风,吹得衣裳猎猎作响。 有穿黑衣的小童子,一个个走过来,抱住她的腿,抱住她的腰,将她拽回了屋子里。谁也不说话,谁也不回答。 阿妙跌坐在地上,仰起头来,只看见一张张木讷的圆脸。 这些没有生气的小孩子面孔,清楚地告诉她,这里不是人的地方。 她远远看见,成片的曼珠沙华在风里摇曳。 这些花,开得越来越茂盛了。 敞开的酒坛,散发出的香气也越来越浓烈。 谢玄酿的酒,不知用了什么东西,只是闻的话,真是香得不得了。 阿炎一头栽了进去。 它泡在酒里,微微张开小小的嘴巴,发出舒服极了的声音。咿咿呀呀,它好像还哼起了奇怪的小曲。 唐宁走到酒坛边上,想要将它捞出来,可她手才伸过去,它便沉了下去。 说着怕水,怎么酒却不怕? 似乎只是一转眼,它便醉了。 “宁宁——喝呀——” 喝什么喝! 唐宁蹙着眉,突然身子一晃,摔倒在地上。 微醺的迦岚,眼神迷离地看着她:“无常那家伙,方才同我说了几句很奇怪的话。” “奇怪的话?”唐宁怔了下,“他说了什么?” 迦岚盯着她的脸,似笑非笑地道:“不告诉你。” 唐宁捏了一把他的脸:“你醉了。” 迦岚也不躲,笑着道:“我没有。” 他抬手给唐宁看:“你瞧,我咬了自己一口。” 伤口很深,血却已经止住了。 唐宁转头去看身旁的酒坛。这里头装着的东西,到底有多烈?看的他样子,明明喝得也不多,怎么醉成这样? 想到还泡在酒坛子里的阿炎,唐宁有些担忧地叫了一声:“快出来。” 可阿炎唱着小曲,叽叽咕咕地吹泡泡,哪里还愿意出来。 第091章 秘密 空气里酒香四溢,唐宁长长叹口气。 迦岚懒洋洋地靠着她,笑嘻嘻道:“别管它。” 谢玄酿的酒,不愧叫醉生,他这一醉,真像一生般漫长。幼年时的经历,寸寸鲜明地涌现出来。 迦岚在唐宁耳边轻轻哈气:“我有个秘密,连阿炎也不知晓。” 酒坛子里的蓝色火焰,亮得惊人,哼着小曲的声音蓦地停了一下。像是听见了自己的名字,它猛地飞出来,转了两圈,但只是一眨眼,它又一头跌回酒中,发出小孩子般的撒娇声。 迦岚低低地笑,问唐宁:“你说,我到底要不要告诉你?” 唐宁蹙了下眉。 真是奇怪的问题。 他的秘密,他若是想说,说了便是;若是不想说,那便不说,为什么要问她? 唐宁道:“你果然醉得不轻。” 迦岚微笑着,轻声道:“难道你便一点也不想知道?” 唐宁离他远了些:“不想。” 风里隐隐传来心跳声,不知是谁的。 见她想要起身,迦岚手一扬,环住她的腰,将她拽了回来:“我倒是很想告诉你。” 唐宁呼吸一乱。 他的脸已经近在咫尺。 那样漂亮的琥珀色眼瞳,像琉璃一样,透着易碎的脆弱感。 他低头,贴近她,在她耳边低声道:“唐律知不但偷走了我的妖力,还偷走了我爹的尸首。” 这一刻他的声音,似乎不带一点醉意。 唐宁一怔,推开他,问道:“你是说,唐律知杀了你爹?” 迦岚躺在花上,闭着眼睛,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醉意好像变成了睡意。 酒坛子里的阿炎,也没了动静。 这片花海,鸦默雀静,连风也停了。 唐宁躺在他身边,睁着眼睛看天空。灰暗的颜色,像融化的石墨。她安静地看了一会,从地上坐起来,伸手掀翻了前方的酒坛子。 蓝色的一团,从里头滚出来。 酒水渗进地面,转瞬便消失无踪。 唐宁起身离开,寻来一群黑衣小童子。他们看起来,似乎比前些天更呆滞了。 回到屋子里,正在擦剑的青衫少年立即迎上来:“诶,怎么酒气熏天的?”他捂着鼻子,皱眉看了看阿炎。 “这是什么妖怪?” “烈酒成精了?”喝得再醉的酒鬼,恐怕闻起来也没有这般重的酒味,孟元吉抬手扇了扇风,招呼远处的唐心将窗子开大些。 半点不怕生的他,根本算不得人。 唐心腹诽着,把窗扇推开,让风吹进来。 黑衣小童子们“啪嗒”一声,将阿炎丢在了桌上。 它醉得妖事不省,迷迷糊糊地发出呜咽声。 孟元吉道:“像我小时候养过的狗,吃饱喝足以后发出的声音。” 他吸吸鼻子,忽然道:“这酒……好像有些古怪……”光是闻一闻,他就有些醉醺醺。 后退半步,孟元吉望向唐宁,眨眨眼道:“你不觉得吗?” 唐宁疑惑地皱起眉。 谢玄的酒再烈,也不至于叫人闻个味便醉吧? 可她看孟元吉和唐心的样子,似乎真的有些不对劲。 两个少年,一高一矮,差出半个脑袋,挤到窗边长长呼吸。 孟元吉拿手肘轻轻撞唐心,道:“你那姐姐,眼神惊人,鼻子却好像不太灵光嘛。” 唐心沉默着,连看也不看他。 孟元吉道:“这地方,除了那群长得一模一样的奇怪小人,便只有我们。左右出不去,你我一道说说话多好。” 说话又不用银子。 孟元吉拍拍自己的脸,看着窗外继续道:“你去过西岭吗?西岭这个时候,还会落雪呢。” 雷州的天,有时候却已经热得像夏日。 他说:“也不知道我还有没有命回西岭。” 唐心终于开了口:“可有人在西岭等你回去?” 孟元吉道:“这是当然!”他举起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着数,“我爹,我娘,堂兄,叔父,还有……” 话音一顿,他握起拳头,笑了笑道:“你呢?可有人在等你们?” 唐心回头看了看唐宁所在的方向,低声道:“也许有,也许没有。” 孟元吉缠满绷带的手,轻轻搭在窗棂上,口中道:“你们是怎么认得那只狐狸的?” 唐心道:“这同你有什么关系?” 孟元吉笑笑,放下手,道:“人和妖怪,还是离得远一些才好。” 他满脸骄傲,指指自己背上的剑:“这可是来自除妖师的劝诫。” 唐心闻言,面色不变,冷然道:“既如此,你怎么还不去除妖?” 孟元吉摸了摸自己挺直的鼻梁,咳嗽一声道:“时机未到。” 唐心盯着他身后的长剑,幽幽道:“我看你是不敢。” 孟元吉慢慢放下手,悠然道:“竟然被你看穿了。” 他斜倚着墙,道:“那只狐狸,可没有醉死。更何况,我也并不想除妖。” 唐心冷笑,转身离开。 孟元吉在他身后喊:“你就这么想让我杀了这些妖怪?” 唐心的表情变了。 这没用的除妖师,挂羊头卖狗肉的家伙,为什么长着嘴? 他忍耐着没有回答,继续向前走。 迦岚已经睁开了眼睛。 午夜时分,有两个会说话的黑衣小童子,出现在他们面前。灯光下,两个小童子的脸,看上去十分得苍白。 这种苍白,很像谢玄的样子,几乎就要变成透明。 两个人,一左一右,并肩而立。 左边地道:“无常大人。” 右边地道:“有请。” 左边地又道:“迦岚大人。” 右边的面无表情,板着圆圆的脸,接着道:“前往会面。” 半句,又半句,实在是诡异。 一路上,两个小童子还一直盯着迦岚的手。 他举起来,看了看,伤口已经全无感觉。那些酒,似乎麻痹了他的痛觉。 临近目的地,黑衣小童子们手牵着手,退了下去。 迦岚在廊下看见了谢玄。 他坐在石阶上,眸子漆黑地看过来:“听说那个叫阿炎的小妖怪,吃醉了?” 迦岚站在渡灵司的夜色里,点了点头。 谢玄哈哈大笑:“我就知道,我的酒谁喝了都要醉。”他身后浓重的夜雾,是归墟的死气,不管他的笑声有多开怀,都无法驱散一分。 他笑了很久,才缓缓道:“狐狸,我回溯了生死册。” 第092章 请你杀了我 “你要找的唐律知,是个不存在的人。” 黑夜里,一身黑衣的谢玄几乎融进了雾气。 他轻声说着,慢慢站起来:“那上头有许多的唐律知,男男女女,都用着一样的名字,但独独没有你说的那一个。” “狐狸。”谢玄面向他,指了指归墟所在的方向,“人的名字,一定在生死册上;人的归处,一定是那片混沌。” “那家伙,就算曾经是人,如今也一定不是了。”谢玄放下手,苍白的脸,漆黑的眼,全变成种奇异的怜悯。 迦岚扶着廊柱,紧紧皱起眉头:“你不是说过,你已经没有足够的力量去回溯六百多年前的事?” 谢玄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点淡笑:“难道我说什么你都信?” 迦岚沉着脸,问道:“我让你查的时候,你说什么都不肯,如今我要走了,你倒是特地去查了一遍,为什么?” 谢玄微笑着,一张脸愈见得白了。 他咳嗽两声,笑着道:“就当是我日行一善吧。” 迦岚冷冷盯着他。 虚弱的黑衣神明,仿佛一阵风吹,便会从廊下消失。他微微别开脸,望向墙壁,空荡荡的墙,已有了裂隙。 “真是的……”谢玄叹口气,低声道,“这样的说法,果真太敷衍了吧?” 迦岚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谢玄的目光,仍然落在那道裂缝上。 黑乎乎的口子,正在一点点变大。 他眨了下眼睛道:“我想请迦岚大人助我一臂之力。” 迦岚微怔,问道:“何事?” 谢玄转过脸,眉眼带笑,像在说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请你杀了我。” 迦岚闻言眉头紧皱,银发在暗夜里霜雪一般地发亮。 他往前半步,盯牢谢玄的眼睛:“你说什么?” 谢玄云淡风轻地道:“莫非,你不敢弑神?” 迦岚烦躁地看着他:“少给我用什么激将法!” 谢玄轻笑:“我可不是在激你。” 迎着风,他深吸一口气,忽然道:“这样吧,你若是不愿意帮我这个忙,也没关系。我还有件小事,不知托付给谁,不如就交给你吧。” 迦岚立即拒绝:“不必了。” 谢玄“啧”了声,按住他的肩膀:“你这人,怎么听也不听便要拒绝。” 迦岚冷着声音,用力挥开他的手:“我可不是人。” “妖怪和人,又能有多大分别。”谢玄不肯放开他,眯着眼睛道,“你不想知道,除了唐律知的事,我还发现了什么吗?” 迦岚的手僵在半空:“我可不记得,除了唐律知的事,我还问过你什么。” 唐宁的父母,唐霂和许思的生死,他们已经在生死册上见过了。 少年白净修长的手指用力扣住神明的手腕。 “难怪我一来,你便说了唐律知的事,这是故意先给我一点甜头,好让我答应你真正想说的事。” “什么助你一臂之力,杀了你,根本就不是你想让我做的事。” 迦岚目光冷凝,声音微沉:“那件小事,才是关键。” 以“杀他”开局,才能衬出后面的事到底有多小。 迦岚的眼神,越发得冷。 可谢玄还是笑,似乎早便料到会有这样一幕。 他抽了抽手,笑着问:“所以,你已经不想知道我发现了什么?” 迦岚松开手指,皱眉道:“你先说,所谓的小事,究竟是什么事。” 谢玄脸上的笑意,突然哀伤了些:“是阿妙的事。” 昏暗中,响起细微的咔嚓声,墙壁上的裂隙越来越多了。 谢玄道:“我想让她活下去。” 迦岚想起先前在阿妙门外听见的那几句“我想死”,眼神变了变。 谢玄立刻明白过来,笑道:“这个时候,你一定在想,神明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迦岚轻哼一声,退开两步,靠到廊柱上。 谢玄道:“她会前往归墟的,早晚会的。只是,不管怎么样,我都不想让她立即便去。” 那个想要变成普通人的阿妙,所拥有的愿望,微小至极,却也困难至极。 谢玄走下了石阶。 他的背影,看起来竟然有些寂寞。 迦岚侧着头,微微敛目道:“天命要她死,我可拦不住。” 谢玄转身,大笑不止,一边道:“傻狐狸,我当然不指望你能拦住天命。” “我想让你拦住的,另有其人。”他笑着笑着,变成了叹息,背过身去道,“不过,以你现在的样子,还真不知道能不能拦住他。” 迦岚道:“既然嫌弃我妖力不足,无常大人又何必把这样重要的事交给我。” 谢玄又叹一声,背对着他道:“不找你,难道要找你那跟屁虫?一团狐火,拿去烧柴还嫌不够旺盛,能派得上什么用场。” “谢玄,现在分明是你有求于我。你想嫌弃罗浮山的妖怪,恐怕得回去嫌弃给你自个儿听了。”迦岚冷声说了句。 谢玄慢悠悠把脸转过来,看向他道:“那么,这个忙,你可愿意帮?” 迦岚走出长廊,问道:“那个人是谁?” 谢玄没有笑,似乎是今夜第一次露出正经模样:“你很快就会见到他。” 迦岚轻轻吐出一口气,仰头看了看渡灵司的天空:“丑话说在前头,我若是拦不住他,你可不要后悔。” 谢玄微笑:“我相信你。” 迦岚道:“算了吧。” 谢玄向前走去,忽然道:“狐狸,唐宁的名字,从生死册上消失了。” 第093章 齑粉 最后几个字,从他舌尖滑落,冷在风里。 他继续向前去,像是从未停下过。 迦岚在后面唤他,他也置若罔闻,只埋头朝雾气里走。那些黑暗,对他来说,好像是再亲近不过的故友。 只是一瞬,那片雾气便吞没了他。 迦岚追上去,还未站定,便听见身后传来轰隆隆的巨响。 那面墙,碎了。 站在空地里,他忽然浑身发冷。渡灵司的空气,仿佛冻住了,呼吸间,迦岚看见远处的天空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黑衣的无常大人,已经失去踪影。 …… 另一边,归墟的门,依旧牢牢紧闭着。 守门的小童子,歪坐在地上,闭着眼睛,像是陷在美梦里。 可渡灵司的器灵,是不会做梦,也不该做梦的。所谓的梦,对泥人来说,只是一种妄想。就算是灵力最强的阿吹,也是一样。 谢玄弯下腰,摸了摸黑衣小童子的头发:“对不住,碰上我这样的主人,只能算你们倒霉了。” 他叹息着,直起身,向那扇古怪的大门靠近。 兽环在“吰吰”地响。 丧钟一般嘈杂。 谢玄立在门前,将手掌贴在那半面雪白的门扇上。 那个家伙,一定会生气吧? 明明说好了,这一回他会在渡灵司千年万年地守下去。可这才过了多久,他便失信了。 骗子。 自私的大骗子。 阿吹骂他的话,全是对的。 谢玄苦笑一下,放下了手。他已经没有办法回头了。 十八岁的阿妙,二十岁的阿妙,变老的,白发苍苍的阿妙,他都想见一见啊。但神明,甚至不该拥有愿望。 谢玄推开门,步入了虚无。 几乎是同一刹那,迦岚回到了唐宁身边。 阿炎和阿吹,吵着嘴,刚刚走到门外。阿吹道:“无常大人已经知道错了,他还特地带了翡翠烧卖来给我赔礼呢。” 蓝色的小火球,飞得低低的,几乎同他的视线持平,闻言叽咕道:“胡说。” 这样简短的词,它渐渐说得顺嘴了,便总是故意说给阿吹听。 阿吹生气,它便咯咯地笑。 可这一回,阿吹瞪着眼睛,脸上的表情不像是生气,反而像是恐惧。 阿炎愣了愣,凑到他眼皮子底下道:“吹?吹吹?” 然而不管它怎么叫,阿吹都一动不动。 他连眼睛都不眨了。 阿炎唬了一跳,连忙去找迦岚:“小主子!小主子!” 它大叫着,飞到屋子里。然而,尚未来得及说话,它便听见了一阵奇怪的簌簌响声。 光线越来越暗。 阿炎僵硬地转身向后看去。 门外绑着朝天辫的小童子,正在一点点失去人的样子。 唇红齿白,已经不复存在。 阿炎尖叫起来:“小主子!” 一阵风过,干裂的泥人,齑粉般散开。 渡灵司的墙壁、屋顶、回廊、台阶……尽数崩塌。 各处的黑衣小童子,也都消失不见了。 阿炎急得到处转:“小主子,怎么办?怎么办?”它慌张得浑身变了色。那些玉做的栏杆,连一块都寻不着了。 迦岚一把抓住它,让它不要动。 整个渡灵司,都笼罩在黑暗里。 和往常不同,这会的黑,是种乱糟糟的黑。 孟元吉背着阿妙,匆匆从远处跑过来,扬声问:“怎么了这是?”他左看看右看看,面露吃惊地道,“好端端的,怎么屋子都塌了?” 昏暗中,渡灵司已是一座废墟。 唐宁道:“不对,屋子并不是塌了。” 准确的说法,应该是消失了。 所以,站在屋顶下的他们,才会毫发无损。 她眯着眼睛,在黑暗里打量前方。乱七八糟的地上,那些龙爪花还零零散散地盛开着。 唐宁问了句:“迦岚,无常呢?” 迦岚抱着阿炎,靠在断裂的墙壁上,闻言道:“死了吧。” 轻轻的三个字,落在在场几人耳中,都像惊雷一样响亮。 背着阿妙的孟元吉最是诧异:“神明也会死?” 他四处看,寻了个干净些的空地,将阿妙放了下去:“你让我去找她,是已经料到会这样了?” 第094章 不孝子 渡灵司的夜,似乎已到尽头。 孟元吉拧起眉,转身向身后看。归墟的死气,在渡灵司里弥漫,那些碧瓦朱檐,雕梁画栋,全成了碎屑。 看上去最为柔弱的花朵,却还盛开着。 这样的景象,的确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 他径直往前,翻过几块石头,站在了花前。血色的曼珠沙华,在乱石间蓬勃生长,依旧是一副能摄人心魄的模样。 孟元吉盯着花,仔细看了一会,扭头道:“既然无常死了,那渡灵司是不是也就不存在了?” 迦岚没有动,只将目光收回,垂眸反问:“那依你之见,我们如今身处的地方是哪里?” 孟元吉张望一番,摇头道:“我若是知道,还能留在这里问你么?” 他抬起手,双手抱胸,像是冷,声音也跟着颤了颤:“要说这地方仍是渡灵司,我瞧着却好像不太像;可你要说不是,似乎又是的。” “反正我是看糊涂了。”哆嗦一下,他叫出了声,“怎么回事,突然好冷。” 唐宁听着他的话,回头一看,站在边上的唐心也在发抖。 可她自己,却并没有感觉到什么冷意。 荒原似的渡灵司,仍不见日色,明明夜已经深到了极致。照理说,暗夜过后,黎明很快便会到来,但渡灵司此刻的夜,像一匹不见头尾的缎子。 那样光滑的黑,就似阿吹身上穿的衣裳。 迦岚怀里的蓝色小火球,挣扎着,逃出去,飞到了阿吹方才站立的地方。 它伏在地上,呜呜呜,呜呜呜,大哭起来。 阿吹不见了。 那些总在渡灵司里来来往往的黑衣小童子,全不见了。 只是一阵风吹,他们便连灰烬也没有留下。 阿炎滴滴答答地流着眼泪。 滚烫如焰的蓝色泪水,落到地上,便发出“嗤嗤”的响声。它一边哭,一边转过来看迦岚,反反复复道:“阿吹,我要阿吹……” 孟元吉闻言,越过碎石,走到它身边道:“阿吹?是说那个绑着朝天辫的孩子?” 阿炎不理他,只盯着迦岚叫唤。 孟元吉蹲下身,才舒展开的眉头又皱起来,嘟囔了句:“看你的样子明明是团火,怎么却一点也不暖和?” 大哭不止的小妖怪,听见这话,立刻哭得更大声了。 气死它了。 这蠢货,竟然想拿它烘手! 阿炎一下飞起来,尖声骂道:“我要烧、烧烧死你!” 然而生气归生气,这一结巴,气势便弱了。 孟元吉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一点也不害怕。他只是冷,冷得直打哆嗦,就连嘴唇的颜色都变青了。 真是个丑八怪。 阿炎失望至极,灰溜溜地飞回迦岚身边:“小主子,阿吹……”它在迦岚耳边,叽里咕噜地说起来。 阿吹变成了泥人,被风吹散,全是无常的错。 那个病歪歪的家伙,到底做了什么? 它忿忿地道,要去找谢玄,烧他一顿。自家主子方才的话,它是一句也没有听进耳朵里。 叫着“小主子”,它缠着迦岚,就要去找谢玄。哪怕渡灵司变成了这副模样,它心里想着的,却只有阿吹。 迦岚把它放到了边上,淡淡道:“你和阿吹,不是一贯不对付么?怎么如今人不见了,你却哭得比谁都伤心。” 阿炎一愣,扭捏道,我才没有哭! 说完,想起唐宁几个听不懂,它连忙又用人界的话说了一遍。 它不过一团狐火,哪里会流泪。 它方才那样子,分明是高兴! 飞来飞去,想了又想,阿炎道,我和他的架才吵到一半呢!它只是未能分出输赢,心里不痛快罢了。 如是说着,它终于忍住了泪水。 迦岚却早在说完以后,便走到了阿妙跟前。 沉睡中的年轻女子,仍然没有一丝一毫要醒来的迹象。 他回忆着先前谢玄说过的话,低声道:“渡灵司的天地,屋舍,乃至那些器灵,都是依附谢玄而存在的东西。如今阿吹几个消失不见,渡灵司又变成这样,可想谢玄已经不在这里。” 唐宁沉吟着,向前道:“可花还开着。” 既然渡灵司中的所有一切都依附谢玄而活,那神明不在,力量消失,这些彼岸之花也该和那些黑衣小童子们一样,“死去”才是。 她站在迦岚身侧,弯腰去看地上的阿妙:“而且,这里依然还是渡灵司。” “嗯?”孟元吉疑惑地凑上来,“这话怎么说?” 唐宁指指前方,平静地道:“因为归墟入口,仍在原处。” 孟元吉吃惊地看过去。 他知道归墟是什么,也曾许多次在书上见过这两个字,可归墟入口,竟然离他们这般近。 没了遮挡的建筑,那扇巨大的门,狰狞地出现在视线里。 他下意识的,向后退了一步。 区区凡人,在这一刻终于明白了“区区”两个字的意义。 离开西岭前,父亲呵斥他的话,又在耳边响了起来——愚蠢!胡闹!混账!自寻死路! 老头子劈头盖脸,骂了他两个时辰。 他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生起气来,可以有那么多的话。 明明他小时再如何淘气,老头子也只是笑笑让他罚站而已。 他说要去找妖怪,老头子是真的气疯了。 且不说世上到底还有没有妖怪,就算真的有,你一个身负诅咒,不学无术的臭小子,能干什么? 老头子摔了茶壶,又踢倒凳子,骂骂咧咧地教训他。 门外的小厮,听着动静,骇了个半死,忙趔趔趄趄跑去找夫人。 可他已经拿定了主意。 老头子见状,骂了句“冥顽不灵”,一屁股坐回椅子,开始叹气,说什么只有他一个儿子,万一出事,让家中父母怎么办? 他想了下,告诉老头子,正值壮年,再生一个又何妨,老头子却搬起椅子就来砸他。 不孝子不孝子不孝子……老头子念叨半天,将门窗一锁,丢下他走了。 那个时候,老头子一定没想到,锁了门,他也能溜出来。 想到往事,孟元吉移开了视线:“那扇门的样子好古怪。” 说话间,忽然一阵轻响,他们身边的断瓦残垣,再次粉末般碎开。 有艳丽如绸的龙爪花,一株株从碎屑中探出头来。 第095章 苏醒 仿佛只是一眨眼,他们身处的地方,便成了花海。 众人目之所及,只剩下茫茫的红,而这片红海的尽头,是一扇孤零零的门。没有墙壁,没有屋舍,只有一扇门笔直矗立在天地间。 孟元吉回过神来,低低惊呼了一声。 他穿过花丛,走到远处,遥遥望向那扇门。 果然,不管他是往前,还是往后,往左抑或往右,那扇门始终都在同一个位置,以同一种姿态面向他。 眯了眯眼睛,他扬声问:“这地方真的没有出口吗?” 唐宁坐在地上,小心抱着阿妙,闻言道:“便是有,恐怕你也找不到。” 孟元吉踮着脚,来来回回反复张望。那金碧辉煌的渡灵司,已经连渣也不剩。他所能看见的东西,除了那扇门,便只有遍地的龙爪花。 而花海里,也只有他们。 孟元吉皱起眉头,寻了个方向,便往前走。 前方的龙爪花,生得又高又大朵,简直不像真的花。他越往前,便越是像在丛林里穿行。 翻卷的花瓣,轻轻擦过他的脸。 他却并没有闻到什么香气。 这一切,都仿佛是梦境般虚幻。 他埋头向前,渐渐消失在花海里。 留在原地的唐宁,蹙了下眉,望向迦岚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听见她的话,不远处的唐心和阿炎,也都朝着迦岚看过去。 一袭黑衣的少年,在密密麻麻的曼珠沙华间笑了下。 唐心正要迈开的脚步,僵住了。 这种时候,他还在笑,真是妖怪。 唐心将自己刚刚提起来的脚,落回了原处。 他们难道都不害怕,不紧张吗? 他悄悄看一眼唐宁,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发紧。二姐也是,为什么她能这般镇定地发问? 耳边传来阿炎叽叽咕咕的说话声,唐心将目光一收,重新落到迦岚身上。 黑衣银发的少年郎,被红色的花海衬得愈发俊俏非凡。 他歪了歪头,像在看什么奇怪的东西,忽然道:“神明的事,你问我,我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但谢玄先前的确同我说了一件十分有趣的事。” 不等唐宁细问,他已自顾自说下去:“唐律知,果然不是什么寻常凡人。” 唐宁面色微变,问道:“怎么个不寻常?” 迦岚道:“生死册上,已经没有他的名字。” “已经?”唐宁一听,便听出了关窍,“这话的意思,是说他的名字过去是在生死册上的?” 迦岚轻轻应了一声:“谢玄未提,想来是他也不清楚,但我认为,六百多年前的那个唐律知的确是人。” 唐宁沉默了一瞬,低声道:“那我呢?” 她的名字——那个被天命画上了朱砂红痕的名字——还在那张纸上吗? 身为唐律知的后代,她和唐律知到底有多相像? 唐宁看着迦岚,等着他的回答,他却不吭声了。 一阵沙沙响声,花海里滚出来一团墨绿色。 孟元吉大口喘着气,坐在地上道:“这花……呼……呼呼……这花……” 他喘了半天,没能说清楚话,急得阿炎大喊:“快点!快一点!” 孟元吉抬起一只手,朝它摆了摆,喘息着道:“等、等一等……” “不!我不!不等!”阿炎冲进花海,大叫着催促他,“快快快——” 孟元吉听着它的声音,越急越是喘不匀那口气,只好闭眼呼吸,咬牙道:“那花上好多露水!” “……” 阿炎愣了愣,回过神,便要烧死他。 孟元吉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急声道:“先听我说!” “我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什么出口。宁小姐说得对,就算这地方真有出口,也一定不是我能找到的。” 他呼口气,指指身后道:“这片花海,好似没有尽头。” “我越是往深处走,便越是这般觉得。而且,奇怪的是,那些花,越生越密,越生越大株。走到后面,一株株简直像参天的大树。” “那些花上,全是露水,人一走过去,水珠落下来,便同落雨一样。” 他身上的衣裳,都湿了。 拧拧袖子,孟元吉道:“我们几个,大约是死定了。” “……” 阿炎才按下去的那团火气,立刻又熊熊烧起来。 它火光冲天地道:“你才死定了!” 一口气五个字,真流利。 蓝色的火焰,点燃了丛丛龙爪花。 孟元吉道:“你生什么气,我又不是故意要说这种晦气话,若有法子,我也不想死呀。” “可是你看,这地方要出口没出口,要东西没东西。” “就算露天住两宿冻不死,没吃的,饿也该饿死了吧?”孟元吉左躲右闪,拿缠满绷带的右手挡在阿炎面前,“难不成,要吃花?” “这花要是能吃,我倒是也愿意吃,可我一个人,天天吃花,也活不了几日。” “至于你们,虽说是妖怪,不吃饭一时半会也死不了,但一年两年,一辈子都被关在这里,又同死了有什么分别?” 他嘴里说着丧气至极的话,脸上表情却很平静。 这样的反差,让阿炎更恼火了。 它骂着“去死、去死”,忽然火光一黯,停下了。 那只手,看起来好吓人。 隔着密密实实的绷带,依然让它不安得紧。 阿炎停在半空,一动不动。 孟元吉大汗淋漓地垂下手。 明明方才很冷,连哈气都是白的,这会却又热了起来。他扯扯领口,露出锁骨,热得好像要融化在地上。 是因为眼前的蓝色火球吗? 孟元吉看看阿炎,恨不得将衣裳给脱了。 可阿炎的表情,皱皱巴巴的,像是根本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冒汗。 真是奇了。 小小的一方地,只有三个人在流汗。 唐宁怀里的阿妙,热红了脸。 唐心也扯开了领口。 孟元吉瞧着瞧着,瞧出了名堂,轻声道:“宁小姐,你果然不是人吗?” 唐宁侧过脸,看向他,忽然,杏眼一瞪,大叫了声:“小心!” “轰隆”一声巨响。 花海里钻出了一根雪白的玉柱。 孟元吉就地一滚,险险避开,大声道:“这是什么鬼东西?” 伴随着话音,荒芜的渡灵司,变得尘土飞扬。有笔直的柱子,接二连三地从土里冒出来。 仿佛时光倒流,那些消失的建筑,又一点点出现在渡灵司的土地上。 归墟前的那扇门,忽然看起来十分得遥远。 孟元吉手忙脚乱地爬起来。 地动山摇。 唐宁抱紧了阿妙。 沉睡的少女,即便在这样的情况下,也像死去一样不肯醒来。 阿炎愣愣地看了一会,也匆匆忙忙飞到迦岚肩头,不敢再动。 有碎石飞过来。 迦岚扬手一挡,将石块抓在了手里。 雪白的石头,不管怎么看,都像是世上最上等的玉石。 可它摸上去,一点也不光滑。 狰狞的棱角,几乎要划破他的掌心。 天光渐渐明亮起来,那种灰蒙蒙的白,已有黎明即将到来的样子。 众人面前,出现了一块雪白的石台。 石台旁,茂密的曼珠沙华,像流水一样朝台面上涌去。 团团围绕的花朵间,出现了一个穿白衣的小孩子。 他看起来,只有四五岁的样子,那般小,那般软糯,像个粉做的团子。 黑葡萄似的眼睛,很慢地眨了两下。 他看着唐宁,慢慢张开嘴:“娘亲……” 第096章 无常 “娘亲……”他一连唤了两声,但嘈杂间,谁也没有听清楚他的话。 石台周围的曼珠沙华,越开越多,越生越密。唇红齿白的小童子,被簇拥在红色的汪洋里。 他身后,是鳞次栉比的屋舍。 飞阁流丹,令人目不暇接。 轰鸣声在众人耳畔回旋不休。 他从花海里站起来,探出嫩生生的小脚。 “娘亲——娘亲——”他张开手臂,朝台阶下跑来。可脚才迈出去,他便摔倒了。 唐宁终于听清他嘴里发出来的声音,吃惊地道:“这难道是谢玄和阿妙的孩子?”她一边说,一边飞快地低头去看怀里的人。 可阿妙仍然不醒,睡得不知今夕是何年。 她们身下的繁花,摇曳着,渐渐如轻烟般散开。 唐宁听见孟元吉大喊了声:“那东西过来了!” 她连忙抬头向前看,摇摇晃晃的小童,穿着一身雪白,正一步一步朝他们走过来。 不知是太久没有走过路,还是他根本便不太会走路,离开石台后,他的每一步看起来都像是要跌倒。 唐宁松开阿妙,蹙着眉头站起来。 迦岚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臂。 唐宁一惊。 迦岚道:“仔细听。” 听什么?唐宁看着前方,屏息听去,“娘亲,娘亲”——那孩子嘴里念叨的,只有这两个字。 她疑惑地道:“你还没有回答我方才的问题。” 迦岚微微敛目,将她拽到身后,低声道:“他叫的,并不是阿妙。” 话音未落,在场诸人已齐齐望向唐宁。 孟元吉眼珠子都要掉出来:“宁、宁小姐的孩子?”他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唐宁从迦岚身后探出头,眉头紧皱:“若是我的孩子,我会不知道吗?”更何况,那孩子从哪里看,都不像是普通的人。 轰鸣声渐渐变小。 白衣小童,踉踉跄跄,又摔倒了。 他有些懊恼地嘟起嘴,拍了拍自己的腿。 灰白色的天光下,到处都是白玉砌成的楼阁。 他坐在地上,揉揉眼睛,忽然扭头向身后看去:“谁?” 奶声奶气的一声“谁”,撕裂了花海。 纷飞的花瓣,像落了一场红色的雪。风一吹,雪粒子间,现出一个白色的身影。圆圆的脸,肉嘟嘟的身体,藕节似的胳膊。 他头上,还用红色的彩绳紧紧绑着朝天辫。 阿炎猛地飞起来:“阿吹!阿吹!” 可站在红雪里的人,只是一点点睁大了双眼。 他哆嗦着,讷讷道:“无、无常大人……” 像是腿软,话一出口,他便瘫坐在地上,两眼发直地道:“无常大人死了,无常大人死了……”他来来回回,只会说这么一句话。 阿炎想要飞过去,却被迦岚拦住了。 “阿吹!那是阿吹!”它大叫。 迦岚冷着脸:“你怎么知道他是阿吹?” 阿炎怔了下,仍是大叫:“我就知道!” 它胡搅蛮缠,喊个不停。 坐在地上的白衣小童,皱了皱眉:“阿吹?”他看看阿炎,又看看不远处绑着朝天辫的器灵。 没错,那家伙,是器灵。 白衣小童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向他走过去。 “阿吹?你是叫阿吹吗?” 头绑朝天辫的器灵,看上去只是个比他年长几岁的小孩。这样的器灵,可不是他的。 白衣小童,伸出手,用力拽了下器灵头上的朝天辫:“抬起头来,看着我。” 花海上空的风,忽然停了。 正泪流满面的器灵,惶惶仰起脸。 圆乎乎,肥嘟嘟,他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好像是圆润的。 白衣小童盯着他的眼睛,问道:“你的名字,是谢玄取的?” 听见“谢玄”二字,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器灵猛地打了个嗝。 他停不下来,也说不出话。 白衣小童点了点他的额头:“哭什么?我都还没有哭呢。” 另一边,蓝色的小火球还在大喊大叫,嚷着要来找阿吹。 白衣小童回头扫了它一眼。 阿炎立即凝冻在半空。 火焰还在燃烧,它却不动,也不吭声了。 唐宁感觉到,迦岚的手指紧了一下。 收回目光,转过头,白衣小童重新看向面前的器灵:“那团火焰,为什么总在叫你?” 似乎十分苦恼,他摇了摇头,口中道:“这里,为什么会有妖怪?” 他睁着黑亮的眼睛,想要从器灵身上得到自己的答案。 可同样穿着白衣的器灵,还沉浸在慌张里。 眼泪止住以后,他才清醒过来。阿炎在叫他,阿吹,阿吹,他是阿吹,但是他身上,怎么穿着白衣? 面上的湿意还在蔓延。 阿吹牙齿打颤,看着眼前的小童子。 如此年幼的面孔,一点也不像是谢玄大人。 他颤栗着,轻轻拉了拉自己身上的衣裳。 白衣小童还在问:“我是谁?阿吹,我是谁?” 阿吹说不出话来。 白衣小童见状,面露失望,拿手背碰碰他的朝天辫,嘟嘟嘴道:“既然出现在这里,便应该知道我是谁呀。” “难不成,是哪里出错了?”他看着阿吹,眨眨眼,“若是坏了,我可不会留着你。” 阿吹身体一抖,伸出胖乎乎的手,用力掐了自己一把。 疼么? 好像也不是太疼。 他轻声道:“无、无常大人。” 白衣小童捏捏他的脸,上下打量他:“真奇怪,那家伙为什么要把器灵做成这个样子。” 阿吹从他话里听出了不喜欢。 忽然,渡灵司上方的天,彻底亮了起来。 碎金般的阳光,穿透云层,洒落在众人肩头。 唐宁惊讶地发现,原来渡灵司里的日光,也能像人界的一样温暖明亮。 白衣小童,在阳光下仰起了头。 阿吹支支吾吾地唤他:“谢素大人……” 阳光一照,他们身上的白衣,看起来更加得洁白如雪。 比夜深的玄衣,比雪白的素衣,他竟然都穿过了。 这根本不可能。 阿吹跪坐在地上,头上的朝天辫已有些歪斜。他唤着“谢素大人”,轻轻地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无常,无常。 黑白一体。 有玄无素,有素无玄,正如这渡灵司中遍地的曼珠沙华。 日光照进眼睛里。 白衣小童低下了头:“我饿了。” 第097章 偏心鬼 阿吹一愣,旋即手忙脚乱地翻找起来:“烧卖、烧卖……”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白衣小童一喊饿,他便想起了那日谢玄拿来的翡翠烧卖。 可满地阳光,满地繁花,哪有什么烧卖。 他无措地揪着衣兜。 金色日光下,小孩儿模样的无常大人,眨了眨眼睛。 他看人的时候,总是忍不住眨眼。漆黑的眼仁,越眨越是明亮。盯着阿吹看了一会后,他小声问了句:“烧卖是什么?” 阿吹还是愣愣的,闻言道:“是吃的。” “好吃么?” “好吃……” 明明说的是实话,但阿吹还是越说越没有底气,他松开已被自己揉搓得皱皱巴巴的衣裳,嗫嚅着道:“谢素大人,我、我……” 谢小白听见“谢素”二字,扑闪的眼睛里掠过一丝好奇,打断了他的话:“你为何不叫我无常大人?” 阿吹面露惊惶,急急道:“您想让我叫什么,我便叫什么!” 谢小白摇了摇头:“我倒是并不在乎你叫我什么。” 他伸出手,抱住了自己的脑袋。 阿吹问:“您怎么了?” 谢小白半闭着眼睛,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你方才问我,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是不是?” 阿吹点了点头,视线悄悄越过他,看向不远处的唐宁一行人。 谢小白的声音,软软糯糯,十足的小孩子口气。 他掀起眼皮,在阳光下定定地看着阿吹:“你真的不知道么?” 一向看起来很机灵的阿吹,这会却傻呆呆的,听见他反问自己,只是皱皱眉头道:“谢玄大人什么也没有告诉我。” 最后一次见面时,那不成器的老东西,大骗子,连句对不起也没有同他说。 回忆着,阿吹突然白了脸。 这种白,仿佛是由灵魂里透出来的,比他身上雪白的衣衫还要没有血色。 那个时候,老东西都说了些什么? 阿吹的脸色,白到透明。 他一点一点全想起来了。 无常大人说,我惯着你,旁人可不会惯着你。 那个旁人,指的是谁? 他当时没明白,以为老东西只是在故意找茬,可是,此刻的他,面前站着谢素大人。 难怪那一天,无常大人莫名其妙说他脾气差,要改改。 丽日灼灼,阿吹却如陷黑暗。 ——无常大人带着翡翠烧卖来寻他的时候,就知道渡灵司要变天了。 想起那些烧卖的味道,阿吹眼眶红红,又想落泪。 他一直爱哭,一哭起来便没完没了。 可谢素大人,好像不喜欢爱哭的人。 用力捂着眼睛,阿吹呢喃着道:“烧卖……是烧卖……” 无常大人给他的烧卖,并不是普通的吃食。所以那一日,他哭着发了脾气,无常大人也没有生气。 他只是一只烧卖一只烧卖地在那喂食。 那些烧卖里,藏着无常大人的力量吗? 阿吹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眼泪还是珠帘断线般簌簌落下来。 他哇哇地哭,哇哇地道:“我不该在这里——” 谢小白看看他,用力一点头,全然不客气地道:“没错,你不该在这里。” 生死更替,他和谢玄从来没有碰过面。 谢玄的器灵跟他的器灵,完全不是一回事。 主人不在,器灵也会跟着消失。 新的主人,新的器灵,新的渡灵司。 所有的一切,都该是新的。 就好像新生的他,也不是上一个谢素。 摘下手边的龙爪花,置于鼻下,用力嗅了嗅,谢小白脸上露出一个奇怪的表情。这些花,闻上去并没有什么气味。 雪白的渡灵司,是用玉石堆砌而成的囚牢。 他已经彻底清醒过来。 自己的名字,身份,来历,他都知道了。 可是,他没有记忆。 除了谢玄和渡灵司相关的事,他什么也想不起来。 捏碎了手里的花,谢小白苦恼地“啊”了一声,望着阿吹道:“阿玄真是个偏心鬼。” 阿吹大哭着,说不出反驳的话。 渡灵司里有那么多的器灵,每一个都生得同他一模一样,可是无常大人只留下了他。 明明无常大人早就十分虚弱。 阿吹泪流不止,哭倒在花丛里。 谢小白丢开残花,上前摸了摸他的衣裳。 细腻柔软的布料,是他钟爱的手感。 他分明是个没有过去,没有往事的人,可自己喜欢什么,厌恶什么,却清晰地印在脑子里。 谢小白道:“罢了,既然你已穿上了渡灵司的衣裳,我便留下你吧。” 阿吹抬起头,眼泪大颗大颗地挂在眼睫上。 谢小白抓住他的肩膀,将他前后摇了摇。 晶莹的泪珠,登时落雨一样落下来。 谢小白奶声奶气叹息道:“正好,你什么都记得。” 阿吹泪眼朦胧看着他。 谢小白道:“阿玄为什么不干了?” 阿吹听得一怔,抽泣着问:“不、不干了?” 谢小白松开他,赤着脚后退一步。那样小的脚,踩在地上,还有些蹒跚。他颔首道:“是啊。” “不过,你要觉得不明白,说他死了,也是可以的。” “可是,他为什么会死?”谢小白站在花海里,半个身子都叫血色的花朵淹没了,他回头看看身后,侧着脸道,“真讨厌,我还不想出来呢。” 阿吹爬起来,站直了,和他一起看过去。 躺在空地上的那个人,是无常大人喜欢的人。 阿吹忽然有些不敢说话。 谢小白还在问,见他不回答,抬起脚踢踢边上的花茎道:“怎么,你不知道吗?” 阿吹想想,自己的确也算不知道,便硬着头皮道:“谢素大人,我只是个没用的器灵。” “没用的器灵?”谢小白似是不信,猛地将脸转过来,朝他嘟了嘟嘴。 阿吹连忙低下头去。 谢小白轻轻“哼”了一声,转身向前走去。 他越走越快,神情越来越明快。 脚步渐渐变稳,他一口气跑到了众人面前。 “娘亲!” “谁是你的娘亲。”迦岚的手指头,戳在他的脑门上。 小童子定住了,仰头道:“左右不是你。” 迦岚冷笑。 他后退半步,避开迦岚的手,慢慢道:“你身上有十方的臭味,我讨厌你。” 第098章 反正你就是 阿炎闻言急了,挣扎着想要飞过来,可它挪来动去,半晌也没有移动一寸。 只见白衣小童子手一扬,它便摔到了花丛里。 阿吹急忙扑过去,喝止道:“别动了蠢货!” 蓝色的一团火,幽幽的,蜷缩在花下。 阿吹压低了声音道:“这一回,可不是你能胡闹的。” 谢素大人让他害怕,怕得浑身发抖根本停不下来。他不知道,无常大人为什么要留下自己,明明他只是个胆小又不中用的家伙。 阿吹伸出手,将阿炎抱起来,搂进怀里:“不要出声,老实待着。” 那边的气氛,已经冷凝到他不敢睁眼去看。 温暖的阳光,并没有让那两个人的表情变的和煦。 黑衣银发的少年,冷冷看着面前白衣的小孩子,那张稚气的脸庞,一点也不讨人喜欢。 他垂下手,冷然道:“你讨厌谁喜欢谁,同我有什么干系。” 白衣小童,又退一步。 他努力扬着脖子,仰头看迦岚:“那你挡在这里做什么?想当拦路狗么?” 阳光下,他原本就看起来较之常人要浅淡些的发色,忽然变得更浅了。 他的头发,眉毛,都变成了一种极浅的淡金色。 那薄薄的一层光芒,好像是凝固的日光。 说完以后,他猛地向前跑去,叫着“娘亲”就要往唐宁怀里冲。 唐心不知何时走到了唐宁身旁,见状眉头一皱,连忙将唐宁拽到了边上。 谢小白扑了个空,眼睛一眨,大怒道:“放肆!你们好大的胆子!” 他用力跺了下脚。 嫩白的脚趾头,深深嵌入泥土。 有无数枝蔓从地下涌出来。 他盯着唐心,沉着脸道:“愚蠢的凡人,还不快些放开娘亲。” 迦岚站在他身后,面上神情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血色的藤蔓,在空中舞动。 孟元吉手里的长剑拔到一半,见状“铮”一声松开手,让剑落回了鞘中。他悄悄上前,拖住沉睡的阿妙,避去了一旁。 不远处,阿吹抱着小火球,也急急忙忙跟上了他。 他们身后,已是一片“血海”。 孟元吉边跑边气喘吁吁地问阿吹:“这个无常,怎么和原来那个一点也不一样?” 阿吹拼命迈着两条小短腿,闻言大大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道:“你问我,我又去问谁?” 他连自己为什么会被无常大人留下来都不知道呢! 一高一矮,越跑越快。 阿吹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望向孟元吉背着的阿妙。 可恶的人,到了这种时候,还能睡得这么熟! 真讨厌!真讨厌! 无常大人为什么要喜欢她? 阿吹用力咬紧了牙,几乎要将那一排米粒似的小白牙尽数咬碎。 跑了一会,他忽然脚下打结,差点摔倒在地上。 移开视线后,眼泪又挂在长长的睫毛上。 阿吹低下头,恼恨地将脸贴在阿炎身上。 那些藤蔓,已在阳光下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网。 无数的曼珠沙华,在空中绽放。 蜷曲的花瓣,变得尖针一样锐利。 谢小白手指着唐心,扭头来看迦岚:“我才不管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反正我不认得你们,也不在乎你们是生是死。” 他口气平静地议论着旁人的生死。 迦岚终于明白,谢玄说的那些话究竟是何意思。 以他现在的样子,还真拦不住眼前这疯颠颠的白无常。 见他沉默着不说话,谢小白“哼”了声道:“只剩这点妖力的狐狸,也敢闯进渡灵司。” 有风吹来,他头上淡金色的长发被风吹得高高扬起。 迦岚笑了声,道:“你一个无常,还真当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神明么?” “不要天真了!你若真有那般厉害,不如去将十方的通道打开呀!”他讥笑着,抓住了身后飞刺过来的藤蔓。 谢小白愣了下,旋即吃吃笑起来。 他脚下土层松动,开出一朵巨大的龙爪花。 每一片花瓣,都像是成匹的绸缎般美丽宽阔。 他赤脚踏上去,花茎蜿蜒,将他高高托举起来。 平视着迦岚,他笑着道:“十方,通道,我好像隐隐知道些什么呢。” “你既然想让我打开它,便说明它现下还封闭着。”笑容满面,他歪了歪头道,“我就是能打开,也绝不会打开它。” “生气么狐狸?” “想和我打一架吗?” 他笑嘻嘻的,从嘴里说出来的每个字都像是挑衅:“我现在很不愉快,正想打架呢!” 迦岚的眼睛,慢慢变成了红色。 谢小白大笑道:“这就对了!” 才平静下来的天空,又在风云涌动。 那些金色的阳光,一点点淡去。 唐宁喊了一声:“无常。” 她没有叫大人。 花上的谢小白,闻声立刻坐下来,趴在花瓣边沿,朝她招手道:“娘亲——娘亲——我在这里——” 他看着唐宁的时候,完完全全就是一副小儿姿态。 什么神明,无常,生气,全都不见了。 唐宁往前走了一步,问道:“你原先可见过我?” 谢小白摇了摇头:“应当是没有。” 唐宁道:“那……你我今日乃是初见?” 硕大的花朵,在风中晃了晃。 谢小白用力点头道:“是啊!” 美貌的少女,闻言微微眯起眼睛,抬手指向自己道:“既然是初面,你为何一直叫我娘亲?” 眼前人影一闪,花上的白衣小童已一跃而下,朝她飞奔而来。 “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他抱住唐宁,将脸贴在她的裙子上,“反正,你就是娘亲。” 唐宁没有推开他,只是道:“可是,你是神明呀。” 谢小白仰起头,笑着道:“那又怎么样?娘亲你,还是人呢。” 伴随着话音,那些舞动的藤蔓渐渐退去,重新钻进土里。 唐宁愣住了。 她好像已经有很久没有听见过这样的话。 人……她还是个人…… 见她出神,谢小白轻轻抓住她的手,摇了摇,问道:“娘亲,他们都是你的人吗?” “嗯?”唐宁醒过来,蹙了下眉,总觉得他问的话好像有哪里奇怪,但看看周遭还在震动的地面,她立即道,“是我的人。” 第099章 我不想让你走 谢小白闻言笑起来,抓着她的手指用力了些:“既然都是娘亲的人,那便算了吧,我也不生气了。” 震荡的空气,恢复了平静。 阳光重新温暖地洒落下来。 微风中,轻轻摇曳的植株,已不见半分戾气。 谢小白转头,笔直望向迦岚,眼中透出不屑:“今日便放过你吧。” 迦岚皱着眉头没有说话。 他在看唐宁。 面色怪异的少女,朝他摇了摇头。 他微微别开脸,大叫了一声“阿吹”。 墙边的小童子,立刻抖了一抖,抱着阿炎慢慢吞吞地站起来:“干什么?”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喊他? 他都躲起来了。 动作越来越慢,阿吹走路的样子,连挪也算不上。他怀里的阿炎,耐着性子,等了又等,可半天也不见阿吹走出多远,急得直挣扎。 仍然缠着唐宁不放的神明大人,瞧见这一幕,也皱起了眉头。 他小声嘀咕了句:“阿玄的器灵,怎么走起路来磨磨蹭蹭的。” 言罢,他忽然踮起脚,朝唐宁招了招手,让她低头。 “怎么了?”唐宁干脆蹲了下去。 谢小白凑到她耳边,轻声问:“娘亲,你见过阿玄吗?” 唐宁望着前方,点了下头。 谢小白的声音更轻了,仿佛眼下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是犯错。 他闭着眼睛,语带期盼地问道:“阿玄他,生得同我像吗?” 唐宁一怔,想了下道:“你们俩是兄弟吗?” 听见“兄弟”二字,谢小白立即睁开了眼睛:“你怎么知道的?我和他果然生得很像么?” 唐宁抬起手,比划了下:“身量上倒是不太像。” 谢小白高高仰着头,吃惊地道:“他竟然有这般高大?” 唐宁道:“大人模样,自然是生得高的。” 谢小白叹了口气,看看自己嫩生生的小脚,不满意地道:“明明我才是兄长。” 阿吹已经走到附近,闻言又是一抖。 没错,这看起来又矮又小,粉团似的豆丁,是谢玄大人的兄长。 他哆哆嗦嗦放开阿炎,看着面前的迦岚道:“狐、狐狸,你干什么要叫我?” 迦岚道:“带路,让我们出去。” 阿吹“啊”了一声,慌慌张张道:“你现在便要走?” 迦岚望着自己指尖上沾着的花汁,颔首道:“早走晚走都要走,自然是早些走。” 该死的无常,丢了个烂摊子给他。 收回视线,迦岚远远看了一眼孟元吉所在的方向。 那个被神明喜欢上的可怜女人,还在昏睡。趁着阿吹还未将事情和盘托出,他们现下便走,最为妥当。 可阿吹大哭起来:“迦岚大人,你再多留一会嘛!” 他一哭,贴在唐宁身边的谢小白猛地看了过来:“他都说了要走,你为什么不让他走?” 阿吹鼻子一吸,眼泪挂在了眼角。 为什么? 他害怕呀! 都走了,岂不是就剩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地面对谢素大人? 他不要,说什么都不要。 大哭着,阿吹上前抓住迦岚的手臂,一面同谢小白道:“时辰还早,大家一块儿再叙叙旧多好……” 谢小白牵着唐宁的手,看看四周,忽然又道:“我饿了。”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喊饿。 他小小的手,紧紧抓着唐宁的。 哭声,说话声,风声混在一起,渐渐吵闹起来。 谢小白道:“娘亲,我饿了。” 他拖着唐宁,就要往廊下去。 唐宁终于肯定,眼前这小孩子模样的神明并不清醒。 他大步迈开,越过迦岚和阿吹,径直向前走去。那些雪白的建筑,昭示着他和谢玄截然不同的喜好和取向。 他一边走,一边问:“娘亲,你吃过烧卖么?” “你说,我若是想吃烧卖,该去哪里吃?” “那东西到底好不好吃?” “是不是只有人界才有?” 他絮絮叨叨询问着,却并不在乎唐宁有没有回答。 忽然,迈上台阶,他定住了,回头道:“娘亲,你该不会想同狐狸一道走吧?” 唐宁背着光,神情有些模糊。 谢小白道:“我不想让你走。” 他继续向前去,始终不肯松开唐宁的手。 花海里,阳光明媚,阿吹哭哭啼啼道:“你看,谢素大人是不会让唐小姐走的。” 迦岚长长叹了一口气。 说是兄弟俩,为什么差得这般多? 明明谢玄见了唐宁,骇得要命,不是吐血便是脸色发白,这个孩子模样的家伙,却对她如此亲近? 站在花海里,他头疼地闭上了双眼。 过于温暖的日光,让他想起了十方。 长廊下,远远传来软糯的说话声。 阿吹擦干眼泪,飞快地道:“迦岚大人,我是不会把那个人的事告诉谢素大人的。” 迦岚闻言,不置可否地扫了他一眼。 就连阿炎,看起来都好像不太相信他的话。 阿吹连忙发誓,咬着牙道:“我是认真的!” 阿炎飞到他头顶上,拿焰尾燎他的朝天辫。 红绳在蓝色的火焰里,发出耀眼的光芒。 阿吹有些生气,又没有法子,只好道:“走走走,你们都走吧!可是,谢素大人缠着唐小姐,你又打不过他,要走只能把心上人给留下了!” 他忿忿往前走去,阿炎飞过来叫他,他也不肯搭理。 曼珠沙华在风里呻吟着。 迦岚猛地转身,向远处看去。 那扇巨大的门,已经不见了踪影。 归墟的入口,消失在暖风里。 这些曼珠沙华,和谢玄在时的花,已全然不一样。 他听见孟元吉大叫了声:“狐狸!她要醒了!” 身形一掠,迦岚到了墙边。 阿妙闭着眼睛,眼皮底下的眼珠子却在转动。 孟元吉轻轻呼气,指着阿妙道:“你看,她是不是要醒了?” 迦岚低着头,神情凝重:“你是没有见过人做梦吗?” “做梦?”孟元吉愣了下,重新去看阿妙的脸,“原来是入梦了呀。”他感慨了句,忽然道,“这种时候,不知道她梦见了什么。” 迦岚看着阿妙,总想起谢玄走进雾里时的那张脸,不觉心烦起来。 他抛下一句“看好他们”,越过了高墙。 孟元吉仰头看了看,将视线收回,无奈地道:“看来,你和我是注定要呆在一块了。” 日光下,两个凡人少年,对视了一眼。 第100章 谈情说爱 他们依然是陌生人,对视着,也无话好说。 孟元吉缠满绷带的手,轻轻落在墙壁上。 冷硬的石头,像冰块一样。这座奇怪的宅子,终于不再忽冷忽热,让人难受。他松口气,问唐心:“接下来怎么办?” 唐心沉默看着他腰间的玉坠,反问了句:“这东西为什么在你手里?” 孟元吉低头一看,笑出了声:“你们姐弟俩的眼神,可真够好的。”他略一思索,摘下玉坠,收进了袖中。 “我这块,可不是你堂姐的。”弯下腰,孟元吉将阿妙背了起来。 正巧,阿吹带着阿炎走过来,他连忙道:“小器灵,这地方还能不能住人?” 阿吹闻言,停下脚步,四下张望了一番:“哪种住?” 孟元吉瞟他一眼:“你说呢?” 阿吹头上的朝天辫耷拉着,身上的白衣不见一丝脏污,摇摇头道:“住是可以住,但你若是想知道,住在这里会不会死,我可不敢保证。” 孟元吉皱皱眉,看向唐心。 唐心道:“先找间屋子吧。” 阿吹蹦起来,又落回地上,远远看了看道:“那就先去那吧。”他已经看准了地方。 不过—— 阿吹站定以后,恶狠狠瞪了孟元吉一下:“凡人!不许叫我小器灵!” 他迈着两条肉乎乎的小胖腿,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 孟元吉立即跟上,嘴里满不在乎地道:“好好好,不叫就不叫。” 阿吹扭头瞪他,一双眼睛还是铜铃似的:“不准敷衍我!” 孟元吉嘴角一抽,苦笑道:“安生带路吧器灵大人。” 阿吹这才将脸转了回去。 他越走越快,像是心中有事,连带着脚步也烦躁起来。 唐心走在最后面,忽然问了句:“孟公子,你为什么不走?” 背对着他的孟元吉,听见这话,脚步微顿,笑道:“我不是正在走吗?” 唐心道:“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孟元吉回头看了看他。 少年脸上的表情是肃冷的。 咳嗽两声,孟元吉道:“那你呢,为什么还不走?” 唐心踩过了一株花:“二姐在哪里,我便在哪里。”他低声说着,目光望着前方,那连绵不绝的花海,让渡灵司看起来更宽广了。 孟元吉轻轻说了声“是么”,而后明朗地笑道:“那我就是妖怪在哪里,我便在哪里了。” 总之,他们谁也不想独自离开。 明媚的暖阳,让人浑身舒坦。 孟元吉嗓子发痒,又咳了一声。 大步走在前方的阿吹,猛地绷紧了身体。这咳嗽声,总让他觉得无常大人还在这里。 他小心翼翼地回头,又小心翼翼将脑袋转回去。 孟元吉问:“器灵大人在看什么?” 阿吹支吾了句:“没、没什么。” 孟元吉“哦”了一声,阿吹却忍不住了,小声道:“你们……有喜欢的人吗?” 暖风轻轻吹拂,孟元吉脸一红,摇了下头道:“怎么问这个?” 阿吹没有停下脚步,前行的动作却越来越僵硬。 他用后脑勺对着孟元吉,声音越来越小:“你没有吗?就是那种,男女之情的喜欢,你从来没有喜欢过什么人吗?” 俊朗的少年,一张脸越来越红,他还是头一次被人追着问这样的事。 孟六少爷在阳光下羞红了耳朵。 阿吹有些失望地道:“你怎么连个喜欢的人都没有呢。” “我以为,像你们这个岁数的人,正是喜欢谈情说爱的时候。卿卿我我,不该是你们最喜欢做的事么?” 他微微侧过脸,用眼角余光扫视孟元吉。 从西岭来的少年郎,已是满面通红,看着他道:“你这全是偏见!” 阿吹垂了垂眼帘,叹口气道:“也许真是偏见吧。我第一次见到狐狸的时候,他也说我全是偏见。” “这般看来,我对人和妖怪都充满了偏见,真是不应该。”阿吹讷讷地说着,飞在边上的蓝色小火球露出了惊呆的表情。 阿吹,竟然会自省了! 但他老气横秋地叹着气,叹完了,忽然又朝唐心道:“你呢?你也没有喜欢的人吗?” 唐心看起来倒是一点也不害羞,那张脸还是白白净净,英俊又秀气。 阿吹牢牢盯着他。 唐心道:“你真正想知道的事,并不是我和他有没有喜欢的人吧?” 阿吹咬了咬手指头:“我想知道,人为什么会想要谈情说爱……” 无常大人,又是为什么喜欢上的人? 明明,对神来说,那是最没有意义的事。 阿吹慢慢停下了脚步。 他们已经走到门前。 唐心率先进了门,阳光被他抛在了身后。 他立在门边,回头看了一眼阿吹,淡淡道:“喜欢这种事,原就同恨意一样,是没有道理的。” 阿吹站在台阶上,愣愣地看他:“我不明白……” 唐心背过身去,语气还是淡淡的:“我也不明白。” 阿吹追上去,想再问一问,可话到嘴边,他又不知道该怎么问了。反正无常大人已经不在了,他就算知道了为什么,又有什么用? 他垂头丧气地退到廊下,忽然眼神一凛。 那片空地,在晃动。 摇曳挣扎的曼珠沙华,正在一朵朵裂开来。 虚空之下,突然多出了几个人影。 第101章 在哪里 他们身上的白衣,看起来眼熟极了。 阿吹猛地冲下台阶,向前奔去?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呢? 他越跑越快,几乎要飞起来。 衣袂飘扬,他大叫道:“无常大人!” 烈日下的白衣人,齐刷刷向他看来。那些一模一样的脸,全没有表情,阿吹前行的脚步慢慢停下来。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嘴角翕翕,半晌发不出声音。 不对,他们不是无常大人。 虽然生得很像,但他们不是。 阿吹坐在了地上。 他的两条小短腿,已彻底失去力气。 眼前的人,是谢素大人的器灵。垂下眼睛,阿吹伤心地想,无常大人真不该将自己留下来。 这样的渡灵司,这样的器灵,和他格格不入。 他盯着地面,一点也不想站起来。 花海里的器灵,四散而去,有人走到了他身边,弯腰来抓他的胳膊。 阿吹怔怔地抬起头,问道:“做什么?” 孟元吉微微挑眉,示意他看前方:“那片乌云,是怎么回事?” 阿吹有些发懵,阳光明媚,哪来的乌云?他狐疑着向前看,一看傻了眼,竟然真有一大片的乌云。 他连忙站起来,扶着孟元吉的手道:“是谢素大人不高兴了。” 孟元吉眯着眼睛看天际,不解地道:“他方才走的时候,瞧着明明还挺高兴的嘛。” 阿吹抿了抿嘴,悄声道:“难道是因为没有烧卖么?” 他说得那般轻,像是自己心里也不太相信。 孟元吉道:“你要不要去看一看?” 阿吹大力摇头,仿佛要将脑袋摇掉:“我去做什么,谢素大人又不喜欢我。” 他丢下孟元吉,匆匆回到屋子里。 阳光下,找了半天烧卖的谢小白,已是一脸绝望。 他好饿,饥肠辘辘,连话也不想说了。 “娘亲,为什么没有烧卖?”他根本就没有想起来烧卖是什么样的食物,可阿吹说了以后,他便总想尝一尝。 他赖在唐宁怀里,抓着她的袖子,喃喃道:“娘亲,我要饿死了。” 一个神明,闹着要吃烧卖,真是不对劲。 唐宁坐在椅子上,轻轻环着他。 这张紫檀木的椅子,倒是和谢玄常坐的那把一个模样。 她手下的白衣,柔软到难以置信的地步。 小小的神明,身上穿的仿佛不是衣裳,而是白云。 唐宁问了句:“你真想吃烧卖吗?” 谢小白带着点鼻音,闷闷地道:“真的呀。” 唐宁摇了摇头,眼睛看向前方。迦岚不知何时到的,已在门边站定了。 他看着唐宁,没有继续往里走。 唐宁也没有出声,只摸了摸谢小白的背道:“可烧卖一点也不好吃呢。” 谢小白靠在她身上,闻言微微抬起头:“嗯?” 唐宁道:“真的,我就不喜欢烧卖。” 谢小白又将头低了下去:“这样……那我也不吃了……” “可是娘亲,我还是好饿啊……”他撒着娇,像个真正的小孩子一样。 唐宁便也一句句安抚着他,像个真正的母亲。 这样诡异的画面,让门边的迦岚若有所思,退到了门外。谢玄千算万算,却一定没有算到这样一幕。 也许接下来的事,会比想象中的要容易。 迦岚背靠着墙壁,望向檐外的天空,沉沉的颜色,像浪一样盖过了阳光。 屋子里,谢小白终于不喊饿了。 他睁着眼睛,看唐宁的下巴。 眼前的人,以俗世年纪看,只是个十分年轻的少女。 照理,他没有见过她,也根本不可能是她的孩子,为什么会想叫她娘亲呢? 谢小白思忖着,渐渐糊涂起来。 他不明白,也懒得去明白了。 叫了声“娘亲”,他滑下去,赤脚站到了地上。 唐宁微笑着:“你想说真话了?” 谢小白愣了下:“娘亲你早就知道我有事没说?” 唐宁道:“也不算早就,只是看你的样子,似乎一直心事重重的。你方才嚷着要吃烧卖,也只是想要同我说话吧?” 谢小白点了点头。 唐宁轻轻牵起他的手:“你不想待在这里?” “你怎么知道的?” “我猜的。” “猜得这般准,娘亲你真是厉害。”谢小白低头去看她的手,少女淡粉色的掌心,让他想起了树上最新鲜的桃子。 他又看见自己的手。 小而柔软,不带一丝威胁,只有食指指腹上的那点殷红,如针扎后沁出的血珠,透着两分血腥气。 他猛地将手缩了回来。 唐宁脸上的神情很平静:“谢玄的离朱痣在右手,你的在左手,你们俩果然不是一个无常。” 谢小白把手背在身后,闻言道:“我和他当然不一样!” 唐宁笑起来,身体微微前倾,放低了视线平视他道:“是不是的,总要验证一番才能肯定。” 谢小白看着她的眼睛,忽然鼻子一皱,轻声问:“不过娘亲,你为什么会认识离朱?” 唐宁直起身,耸耸肩,笑着道:“你想知道?” “我想知道。”谢小白放下手,仍然盯着她。 唐宁还是笑,用轻松地口气道:“我身上也有。” 谢小白一下瞪大了眼睛:“不可能!” 门外的迦岚,听了半天,听到“不可能”三个字,忍不住回头看了看。那个时候,谢玄说的,也是这样三个字。 这两个家伙,从某种方面看,还是很像的嘛。 他看见谢小白抬起手,塞给唐宁看,一边道:“娘亲你好好看一看,你身上长着的,真是这样的东西?” 唐宁低着头,将他指尖的离朱痣看了又看,颔首道:“多半是一样的。” 谢小白用力摇头,大声道:“多半可不行!一样便是一样,不一样便是不一样,怎么能是多半一样?” 他上下打量唐宁,语速飞快道:“在哪里?” 唐宁道:“等一等,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想待在这里。” 谢小白光着脚,哒哒哒的,转到了椅子背后,踮着脚看她的脖子。 光洁白皙,并没有什么红色的印记。 他皱皱脸,含糊地道:“我不喜欢当无常,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 爬上椅子,他把下巴抵在唐宁肩膀上,忽然道:“狐狸,你偷听半天,还不进来吗?” 第102章 不配 迦岚在门边露出半张脸:“怎么是偷听?我可一直都是光明正大地在听。” 他抬脚入内,看着谢小白道:“无常大人请我进来,想做什么?” 谢小白闻言,一下滑到地上,从椅子后走出来,不悦地道:“我才没有请你进来,我说的明明是,你怎么还不进来。” 他站到唐宁身前,仰头看迦岚,眼神和口气一样的不善:“狐狸,你见过离朱痣吗?” 迦岚指指他的手,微笑道:“你这手上,不就长着么?” 谢小白立刻攥起了拳头,别开脸道:“阿玄那个混账,是不是把什么事都告诉了你们?” 迦岚不置可否地笑笑,一副高深莫测模样。 谢小白蹙着眉,转身看向唐宁,困惑地道:“娘亲明明是个人,身上怎么会有离朱痣?” “阿玄他,知道这个事吗?”他背对迦岚,话却是同迦岚说的,“狐狸你看,娘亲她像神明吗?” 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写满疑惑。 唐宁忍不住问:“说起来,你为何觉得我是个人?” 她身前的小童子,听见这话,一下张大了嘴:“为何?娘亲你看起来,就是个人呀,哪里需要为什么?” 迦岚闻言,靠近过来,走到唐宁身后,姿势懒懒地靠到椅背上道:“你说的话,和谢玄说的可是不太一样。” 谢小白怔了怔,淡金色的长发流水般从肩上滑落,他抓起一把,凝神看了看道:“我和阿玄长得也不一样吧?” 方才唐宁告诉他,谢玄是个大人模样的美男子,他听了耿耿于怀,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身为兄长,却只能是个孩子。 看了一会后,谢小白松开手,垂下眼帘道:“他生得那般高,又想当个美男子,一定是拿脑子换的。” “娘亲这模样,不论怎么看,都该是个人才对。”他盯着自己的小脚? 白白的? 玉一样,连一丁点的毛孔和血管也没有。 长成他这样? 才不像人不是吗? 他抬起头? 看着面前的唐宁和迦岚。 美貌到惊人的少年男女,有着截然不同的气息。 十方的妖怪? 就算看起来再像人,也不会和人一模一样。 他喊了声“狐狸”? 问道:“阿玄是怎么说的?他以为? 娘亲是什么?” 世间之物,非人即是妖,半人或是半妖,亦在这二者之间。 谢小白道:“他总不会认为娘亲是九重天来的吧?” 虽然记忆空白? 但他清楚地知道? 人界是没有神明的。就好像离朱痣,也不可能生长在人的身上。 娘亲以为是离朱痣的东西,一定是别的。 谢小白望着迦岚。 迦岚脸上的表情带着两分玩味:“听你的意思,是觉得谢玄弄错了?” 谢小白正色点头,小孩子的面孔看起来也很认真。 迦岚道:“可是我亲眼所见? 那东西的确和离朱痣很像。” 谢小白扑到唐宁腿上,连连摇头:“很像可不够!” “你们俩的话? 模棱两可,一个说多半? 一个说很像,分明是你们心里也不敢肯定。”他抓着唐宁的裙子? 小小的手在用力? “那颗痣? 到底长在哪里?是在腿上吗?” 唐宁一把将他捞起来,抱到怀里。 他轻得也像是一团云。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并没有这样轻。 神明,似乎是空心的。 唐宁道:“不在腿上。” 谢小白又去看她的领口:“在胸前吗?” 迦岚“扑哧”一下笑出声:“你想亲眼看一看?” 谢小白道:“当然,除了我,还有人能肯定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吗?”言罢,他忽然明白过来,摆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道,“阿玄那个蠢货,连看也没有看过吗?” 他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知道他不如我聪明,可这也太蠢了。” 迦岚哈哈大笑,被唐宁瞟了一眼才停下,慢悠悠道:“你说谢玄蠢,倒是也不算说错。” “不过,我可以告诉你,这一次多半是你错了。” “为什么?” “因为你面前的人,已经死过一次。不管她是不是神明,都不可能是个人。” 空气冷了下来。 唐宁叹口气:“他虽然是狡诈的狐狸,但这一回说的却是真话。” 谢小白伸出手,摸了摸唐宁的脸。 温热的皮肤,光滑细腻,怎么会和“死”字联系在一起? 他狐疑地道:“人死以后,魂魄离体,便不可能再复活了。”难道,真是他错了? 不应该啊。 谢小白缩回手,沉吟道:“不管了,还是先让我看看那东西究竟是不是离朱痣吧。” 迦岚把他从唐宁怀里拽了出来:“你想看可以,但有个条件。” “条件?”谢小白厌恶地闭上了眼睛,“什么条件?不对,那痣又不是长在你身上,凭什么你来同我提条件?” 迦岚拿手指,轻轻剥开他的眼皮,黑亮的眼珠子露出来,像才从蚌壳里挖出的明珠。 人的眼眶里,长不出这样干净的眼睛。 他收起笑容,口气散漫地道:“无常大人这意思,是说由她来提,便妥了?” 谢小白用力挥开他的手:“那是自然,娘亲说的话和你说的话,能是一样的分量吗?你个狐狸,根本就不配同我说话!” 迦岚闻言,一点不见生气,反而慢慢勾起了嘴角。 试探,成功了。 他一把放手,小小的神明跌回了唐宁怀中。 对视一眼,怀抱神明的少女,明白了他的意思。 “无常大人,我有件事,想求你。” 第103章 随你同去 “什么事?”谢小白的目光,重新落在唐宁脸上,“娘亲,你怎么也叫我无常大人,我不喜欢这个称呼。” 唐宁想起他先前的话,说不愿意留在这里,不喜欢当无常,立即话锋一转道:“是么?那我应该如何称呼你?” “谢素大人?” “神明大人?” “还是……阿素?” 唐宁微笑望着他,他却摇了摇头:“都不好。” 唐宁道:“那该叫什么?” 谢小白不知想起了什么,眼中光彩忽然黯淡下去,轻声道:“就叫我小白吧。”模糊的记忆里,似乎有谁就是这样唤他的。 他说完,晃晃脑袋,从唐宁怀里爬出来:“娘亲,你想让我帮忙的事,是什么?” 唐宁微微侧过身,迦岚的手落在她肩上。 谁也没有开口,但要说的事已经很明确。 唐宁问:“不论我说什么,你都会答应吗?” 谢小白点点头,乖巧模样:“娘亲说什么,我都答应。” 唐宁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笑着道:“我要暂时离开渡灵司。” “啊?”雪做的小人儿,屏住了呼吸。 唐宁道:“是暂时。” “哦……是暂时。”谢小白抿抿嘴,看一眼迦岚,又看一眼她,原地踱步道,“娘亲要去哪里?既是暂时,那何日回来?” 唐宁在他面前蹲下身,摇头道:“何日回来,倒是不好说。” 谢小白眨眨眼:“不好说可不行。” 唐宁思量着:“约莫要花上三五日吧。” “三五日?这可太久了。”谢小白道,“是什么样的事,要花上这么多时间。” 唐宁失笑:“对神明来说,三五日也算久吗?” 谢小白闻言,手一伸,亮出了三根手指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娘亲没有听过么?一日,便是三秋呀!那三五日,得是多少个秋?” 他振振有词,越说底气越是十足:“总之,见不到娘亲,一个时辰对我来说也是久的。” 迦岚站在椅子后? 慢慢收起了懒散姿态。 这奇怪的无常? 论黏人,可比唐心那小子还严重。 但他们早晚是要离开渡灵司的? 不知道到那个时候? 他会变成什么样。 滔滔不绝说了半天以后,谢小白下了定论:“不管怎么样? 三五日是万万不行的。” 唐宁学着他的样子,也伸手竖起了三根手指头:“三天也不行?” 谢小白迟疑着。 唐宁放下了一根手指:“两天呢?” 谢小白还是不说话? 只面带犹豫地看着她。 唐宁又放下了一根手指:“一天?” 晨起出门? 入夜即回,好像还可以?谢小白暗忖着,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我随娘亲同去!” 那不管是三五日,还是三五年? 都没问题了! 他一把抓住唐宁的食指? 双手握着道:“娘亲,怎么样?” 唐宁有些惊讶:“你就这般不想留在渡灵司?” “不是!”谢小白连连摇头,大声道,“我只是不想和娘亲分开罢了!” 唐宁道:“可你走了,渡灵司的事怎么办?” 谢小白松开她? 后退一步,忽然狂奔至门口? 朝外头大喊道:“都进来!” 话音未落,脚步声整整齐齐地响起来。 一群白衣人? 很快便鱼贯而入,像青天白日突然下起了雪。 唐宁一下站起来。 这些人? 看起来可真像换了衣裳的谢玄。 “无常大人。”他们齐声唤道? 向面前的白衣小童子弯下了腰。 声音倒不像。 唐宁退到了迦岚身边:“你看出来了吗?” 迦岚颔首? 望着前方道:“两个无常,是以对方的样子做的器灵。” 阿吹那几个,虽然瞧上去要比谢小白模样年长,但他们都是一样的小孩面孔,甚至于连五官都有许多相似之处。 而谢小白的器灵,和谢玄几乎一般无二。 牵着器灵的手,谢小白道:“娘亲你看,他们已经有了神识,可以替我办事了。” 言罢,他又道:“对了!还有阿吹呢!” “我总算知道,阿玄为什么将他留下来了!” 他兴高采烈地走过来:“阿玄一定是记得,我不想当差,所以特地留下了他最偏爱的小器灵,来帮我打理渡灵司!” 他大笑,爬上椅子,高高站在那道:“你们几个,可见过阿吹了?” 器灵们齐齐点头。 谢小白道:“那好,从今以后,你们见了阿吹,便等同见了我!他说什么,你们便……呜……呜呜……呜……” 话音戛然而止。 迦岚捂住了他的嘴:“我的无常大人,你是没有见过阿吹吗?” 看见他的动作,一群器灵全瞪大了眼睛。 迦岚放开手,谢小白跳下了椅子:“怎么?你看不起阿吹?” “看不起。” “……” 没料到他会如此直白,谢小白怔了怔,过了会才道:“可阿玄特地留下了他……” 迦岚不以为然地道:“你方才不是还在说,谢玄是个蠢货?蠢货做事,哪有缘由?说不定,他留下阿吹,只是一时兴起而已。” “不会吧……”谢小白反驳着,语气却很犹豫。 他看向了唐宁:“娘亲,你觉得呢?” 小童子的眼神,充满期盼。 唐宁摸摸他的头道:“旁人说的话,再如何,也比不过自己亲眼所见。阿吹是个什么样子的器灵,你先前不是全看见了吗?” 谢小白回忆着,面露嫌恶道:“阿玄怎么会喜欢那样的器灵?” “哭哭啼啼,一点都不像器灵!” 好的器灵,理应全像他的一样。 叹口气,谢小白摆摆手,让才进来的一群器灵全退下去。 “娘亲,你到底为什么要离开渡灵司?” 话一出口,谢小白便察觉了不对。 他一直说唐宁是个人,而人自然是不能留在渡灵司的。 眨眨眼睛,他抱住了唐宁:“若不要紧,我让器灵去替你办,如何?” 唐宁的目光,落在门口。 那些鲜血般的曼珠沙华,已经开到了门边。 她轻声道:“让器灵去办,恐怕不妥。” “为什么?” “我要送友人归家,耽搁不得。” “友人?”谢小白仰着脸,“是那几个人吗?” 他一说完,便拉着唐宁往门外去:“好,我们一起去送。” 第104章 不一样 “等送完了,娘亲便同我一道回来。” “到那时,我再好好看一看娘亲身上长着的究竟是不是离朱痣。”他走得飞快,光裸小脚踩在雪白长廊上,发出清脆的脚步声。 唐宁被他拽得趔趄了下:“等一等……” “等不了,娘亲自己去,短则一日,长则三五日,我可等不了。”他大步向前,头也不回。 唐宁叫他,他也只是敷衍应声,并不停下来。 很快,前路变幻,他们穿墙而过,到了一间屋子前。 大门洞开着,里头的人正吃惊地看着他们。 谢小白站定了,松开唐宁,高声道:“那几个人,都给我出来!”他招招手,又道,“还有那团丑兮兮的火,你也给我出来。” 屋子里,火光大亮。 阿炎被个“丑”字气变了色,要不是阿吹死死拦着它,它差点就要扑到谢小白脸上。 什么狗屁神明,一个小矮子,也敢说它丑? 它生来随主子,不要太英俊! 放眼罗浮山,除了两位主子,就属它最俊俏好不好! 没眼光的家伙,还不如谢玄呢。 阿炎忿忿收起了火光,一看自家小主子正在门边打哈欠,立即飞过去,嘀嘀咕咕问,谢玄何时才能回来。 要它说,渡灵司还是谢玄在的时候比较好。 穿黑衣的阿吹,显然也要比穿白衣的阿吹更好看些。 伏在迦岚肩头上,阿炎飞快问完,又去叫唐宁:“宁宁——宁宁——” “宁什么,娘亲的名字也是你能乱叫的?”正要迈过门槛向里去的谢小白闻言,一下转了过来,“谢玄不会回来了。” “我活着,他就不可能回来。” 眸光微暗,谢小白转过身,背对众人道:“自然,杀了我? 他也不会回来。那蠢货进了归墟? 没个十年二十年的,恐怕是养不回来。” 他的声音是男女难辨的稚声? 口气却透着沧桑无奈。 “罢了? 十年说短不短,可要说长? 也没有长到不能熬的地步。” 他抬脚走进去,皱眉看着阿吹道:“我要出去几日? 渡灵司的事? 交给你,你可能办妥?” 阿吹愣住,讷讷道:“交、交给我?” 他可是只会闯祸的阿吹啊! 谢小白道:“你不愿意吗?” 当着新主人的面,阿吹哪里敢说不愿意? 连忙上前道:“愿意? 我当然愿意了!” 谢小白满意地点点头:“你虽看着不中用,但到底是在渡灵司待了多年的器灵,我相信你一定能将事情办妥的。” “而且不出意外,我和娘亲只需一天便能回来了。”他在屋子里扫视一圈,目光最终定格在阿妙身上。 那个人? 好像一直在睡。 他向前走去,一面问阿吹:“这些人你都认得?” 阿吹迟疑了下? 颔首道:“这位是唐小姐的弟弟,那位是狐狸新结识的除妖师? 至于……”说到阿妙,他声音一轻? 眼睛望向了唐宁和迦岚。 门边的少女? 立刻上前来抓住了神明:“这姑娘就是我说的友人。” 谢小白停下脚步? 回身看她:“娘亲的友人,好像有些奇怪。” 唐宁问:“哪里奇怪?” 谢小白道:“娘亲不觉得吗? 唐宁笑了笑,看着阿吹道:“她一向嗜睡,一旦入眠便雷打不醒,并没有什么奇怪的。” 阿吹站在边上,听见她的话,心里惴惴的。 无常大人爱上了人的事,真能瞒住谢素大人吗? 他小心翼翼走到迦岚身边,仰起头,无声吐出两个字:“友人?” 迦岚蒙住了他的脸。 谢玄已经不在,他说过的那些话,自然也就同云烟般散去了。他喜欢的人,会怎么样,同旁人并没有什么干系。 可那一刻,谢玄只身走入黑暗的背影,总是在眼前浮现。 迦岚唤了唐宁一声:“时候不早,是不是该动身了?” 他叫的“阿宁”,听起来很亲近。 谢小白神情严肃起来:“娘亲,你要送她去哪里?” 唐宁想了下道:“自然是回家。” 贴在迦岚身侧的阿吹闻言,立即想起了那座大宅。可那样的宅子,还能住人吗?他疑惑,又忧心。 唐宁和迦岚的表情,却是一样的轻松。 谢小白又问:“那这两个呢?”他指着唐心和孟元吉。 孟元吉举起了手,笑着道:“我要跟狐狸去十方。” “去十方?”谢小白面露异色,“你个小除妖师,看不出来,志向这般远大,竟想去妖怪的地盘除妖。” 他感慨了句,忽然眼一撇道:“不过就你这个样子,进了十方也只是妖怪的口粮罢了。” 收回视线,他还是问唐宁:“娘亲,剩下的那个,阿吹说是你的弟弟,真的吗?” “真”字一出口,唐心垂在身侧的手轻轻颤了一下。 唐宁眼尖瞥见,怔了怔,反问身前的白衣小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小白道:“娘亲不明白吗?” 唐宁摇了摇头。 谢小白伸出手,指指她,又指指唐心道:“你们俩生得一点也不像呀。” “不像吗?”唐宁松口气,笑起来,“我们只是堂姐弟,不像也不奇怪。” 谢小白微微仰起脸:“娘亲你想错了,我不是说你们在样貌上不像。” 唐宁才放下去的那颗心,又提了起来:“哦?那是什么不像?” 谢小白歪头看着唐心:“他给人的感觉和娘亲不一样。” “……感觉?”唐宁听着他的话,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那天在落霞山上,狐狸说的话,是不是也是这个意思? 他说唐心和她看起来不像姐弟。 眼神微变,唐宁看向了唐心。 是因为那颗离朱痣吗? 她背上的东西,说到底,不管是什么,都削弱了她人的身份不是吗? 看见唐宁神情变了,谢小白收回目光道:“不过也不要紧,娘亲本就是独一无二的存在,同人不一样,才是对的。” 他甜甜笑起来道:“好了娘亲,那我们就出发吧。” 天光照进来,晴空万里,已不见一丝阴霾。 离开渡灵司这件事,让他很高兴。 只有被留下来的阿吹,担心极了。 第105章 安顿 如果谢素大人发现了真相怎么办? 他凑过去,口气弱弱地道:“谢素大人,左右无事,不如我也一起去吧?” 谢小白看着他,脸上笑意淡了两分:“你也去?为什么?这几个人难不成也是你的友人?” 阿吹闻言慌了:“这、这倒不是……” 谢小白道:“既然不是,你为什么要同我们一道去?” 阿吹乱了手脚:“我不去了,不去了!”他连连摇头,再不敢多说。 谢小白牵着唐宁往外走,口中道:“娘亲,人界如今是什么样子?” 他总觉得自己去过人界,可那地方是何模样,有何好玩的,他却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唐宁看看身后,见众人已经动身,笑着道:“人界和这里也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左不过是宅子土地,河流鲜花,阳光和人罢了。” 谢小白面露失望:“那还真是没什么分别。” 他下了台阶,忽然扭头向后看,同阿吹道:“我走了。” 阿吹一愣,旋即大惊失色地冲出来:“谢素大人!你还回来吗?” 谢小白紧紧抓着唐宁的手:“这是我的渡灵司,我当然要回来。” 阿吹拍拍胸脯,长舒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说话间,长廊另一头走过来一群白衣人。 谢小白的器灵们,已经忙活起来。 距离谢玄消失,才不过一会,但渡灵司已经变了大样。那成群的“阿吹”,全成了白衣飘飘的美男子。 阿吹站在里头,矮矮的,像个迷路的孩子。 谢小白一口一个娘亲,雀跃地推门出去。 孟元吉在后头小声地和唐心道:“他管宁小姐叫娘亲,怎么不叫你舅舅?” “……”唐心脸一沉,“你认真的?” 孟元吉想了想道:“看来神明并不讲究辈分。” 他说话的时候,总是笑嘻嘻的,可语气听上去又好像很真挚,叫人无从分辨他到底是不是在说笑。 唐心别开了眼睛。 孟元吉一把勾住他的脖子:“你们俩是从死人堆里出来的吧?” 唐心呼吸一轻。 孟元吉道:“虽说唐姓并不罕见,但雷州城里才出了那样的惨案,未免有些巧合了。” “那只狐狸,莫不是一直都被封印在唐家?”明知迦岚会听见,他还是压低了声音问,“官府始终找不到线索,抓不到凶手? 是不是因为凶手根本就不是人?” 他说完? 仔细去看唐心的表情。 少年脸上,却露出了浅浅的酒窝。 他在笑? 笑得很嘲讽:“你错了。” 孟元吉放下了手:“哪里错了?是封印的事? 还是凶手的事?” 唐心已走到门边,笑意一敛? 向外去。 孟元吉连忙追上,外头细雨绵绵? 不见一点阳光? 果然是雷州。总也下不完的雨,忽大忽小,让人如处梦境。 他听见唐宁在纠正谢小白,“还是叫姐姐吧。” 毕竟是人界? 万一叫人听见了? 平白多个麻烦。 以她的年纪,还真养不出这般大的孩子。 可谢小白仰着头,看着天上的雨,闻言只是道:“好的娘亲。” 唐宁无奈:“是姐姐。” “好的娘亲,是姐姐? 我知道了。”也不知他是根本没有听进耳朵里,还是故意的。 这要是一边叫着娘亲? 一边说是姐姐,还得了? 唐宁轻轻敲了敲他的头:“算了? 娘亲便娘亲吧。” 谢小白揉揉眼睛,来看她:“娘亲? 这是哪里?” 他看见什么? 都觉得新鲜。 唐宁弯腰将他抱了起来:“这是雷州? 一个总在下雨的地方。” “娘亲不喜欢雨吗?” “不喜欢。” “为什么?”谢小白伸出手,接了半天的雨,“我倒是很喜欢呢,冰冰凉凉,真好玩。” 他嬉笑着,甩甩手,将手里积蓄的雨水尽数朝迦岚甩去。 可迦岚没躲,任由雨珠打湿了肩头。 事情一下变得无趣了。 讪讪放下手,谢小白搂着唐宁的脖子道:“娘亲……” “嗯?” “你的朋友,要醒了。”他轻声说着,眼中神色深了些。 迦岚背上的人,动了一下。 他们进了龙角巷。 阿妙的宅子,空阔寂静,没有一个人。 谢小白坐在扶栏上,眺望远处,喃喃道:“龙角巷,真是奇怪的名字,这巷子生得像龙角吗?” 他回头看唐宁,发现她和迦岚在说话。 两个人的声音都放得很轻,他听了一会,却没有听清楚,只模模糊糊听见什么等一等。 等什么? 还有人要来吗? 他站起来,远远看见那团蓝色的小火球飞啊飞,飞去了角落里。 那地方隐隐约约传来点水腥气,好像有个池子。 天上细密的雨丝,渐渐变成了珠子,噼里啪啦落下来。 他眉头一皱,跳下栏杆,问唐宁:“娘亲,你的朋友还没有睡够吗?” 唐宁摇摇头,笑了下道:“不过看样子,差不多了。” 谢小白倚着栏杆,忽然看见迦岚朝自己走过来,连忙道:“我要和娘亲在一起!” 迦岚挑眉,站定了道:“你不是嚷嚷要吃烧卖,我领你去吃。” “你?”谢小白犹豫着,“娘亲呢?” 迦岚道:“你一个神明,还怕她跑了不成?” 谢小白看看自己光溜溜的脚,仍很犹豫。 迦岚上前,一把将他抄起来,大步向前去:“先前在渡灵司,你不是嚣张得很,如今怎么看起来畏畏缩缩的?” “谁畏畏缩缩了!”谢小白趴在他肩膀上,遥遥看唐宁,“娘亲!我吃了烧卖便回来!” 阿炎高高停留在空中,瞧见这一幕,龇牙咧嘴地叫了两声。 那讨厌的无常,装疯卖傻,缠了唐宁给他做母亲,如今还想让它家小主子给他做父亲吗? 腹诽着,阿炎一头冲下来。 下方的孟元吉唬了一跳。 唐心却只是瞥了一眼他们,淡然道:“把尸体烧了吧。” 阿炎嘟嘟囔囔,不情不愿,还是朝池子飞了过去。 在渡灵司养了这么多天,它的妖力总算恢复了。 耀眼的光芒,从它身上散发出来。 蓝色火焰,像翠鸟的羽毛,轻轻落在水面上。 惊鸿,游龙,俱在燃烧。 池子里的水,沸腾着消失了。 第106章 谎言和真相 似乎只是一瞬间,池子便见了底。 那些吃得浑圆的大鲤鱼,全不见了踪影。秋秋浮肿的尸首,亦随之消失,连抔灰烬也没有留下。 阿炎得意地扫扫焰尾,看向孟元吉和唐心,怎么样?论能干,还得看我吧。 它在干涸的水池上方,飞来荡去,发出鸟儿似的啸鸣声。 孟元吉向它招了招手:“别闹了,还没完事儿呢。” 唐心已动身朝园外去。 这宅子,大而空旷,根本没有什么活气。主人在时,好像也并没有将它当成家。加之不爱同人来往,大门一闭,便没人知道里头发生了什么事。 是以死去的皮囊一直泡在水里,泡到变了模样也没人来捞她。 唐心的脚步渐渐慢下来,回头望向身后:“那天晚上,你见到了别的妖怪?” 孟元吉正在四处打量,闻言怔了下:“是啊。” 他想起黑发少女那张冷冷的脸,神色微变,反问了句:“除了狐狸和他的跟班,你可还见过其他妖怪?” 唐心摇了下头:“那些妖怪生得什么模样?和人看起来有分别吗?” “分别?”孟元吉笑了起来,“你要说样貌上有没有分别,还真是不好说。” 唐心道:“那就是没有分别?” 孟元吉大步上前,拍了下他的肩:“差不离吧。” 两个人轻声交谈着,在宅子里转了一圈。 唐宁则在屋子里守着阿妙。 她看起来已经是半寐半醒的样子,眼皮似掀未掀,好像马上便要睁开眼睛。 唐宁坐在床沿,拧干帕子,轻轻擦拭过她的眉眼,又替她换了干净的衣裳。那沾着血的衣物,只能烧了。 整理妥当,唐宁抱着脏衣裳出去,叫来了阿炎。 它一边得意洋洋,觉得自己有用,谁离了它都办不成事,一边却又摆出不乐意的姿态? 扭扭捏捏不想做事。 见唐宁转身关上了门? 它立即便贴上去,从门缝往里看? 可看了半天? 只看见点黑魆魆的影子,也不知人去了哪里。 无聊? 真是无聊。 它一头飞进了雨中。 雷州的雨,下得真大。 这座城? 生来便好像是给人做坏事的。 不管是血迹? 还是脚印、气息,风一吹,雨一下,便全散了。 雨下得越大? 人界便被冲刷得越干净。 浑浊的空气? 也变得清新了。 微风带着雨,从半开的窗子外吹进来,唐宁听见了雨打芭蕉的声音。 她放下帕子,起身向窗边走过去。窗子外,却并没有芭蕉。入目的? 是一株奇怪的树。 它的叶子,已经枯萎了一半? 像是被火焰灼伤过,又像是被三九寒冬的冰霜给冻过。 总之? 它看起来甚至已经不像是一棵树。 唐宁向着窗外,伸出了手。 少女素白的手指? 在雨中轻轻颤抖着。 她抓住了一片枯叶。 “簌”地一声? 叶子碎开来。 她的手? 僵在半空,雨水打湿了袖子。 身后传来喑哑的说话声,“你是谁?” 唐宁身形一动,蓦地收回手,关上了窗,笑着回到床边:“你终于醒了。” 床上的阿妙,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这是哪里?” 她的声音,听上去又沙又哑,好像已经有很久没有开过口。问着话,阿妙又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一切都很陌生。 她的眼神渐渐慌乱起来:“我、我怎么什么也想不起来?” 唐宁站在床侧,弯腰为她掖了掖被角,笑着道:“你不记得了吗?进城的时候,突然下起了大雨,马儿滑了一跤,车翻了。” “进城?车翻了?”阿妙讷讷重复着她的话,下意识去看自己露在被子外的手。 手背上红红的,还有擦破皮的伤口。 是摔的吗? 她蜷缩起手掌,警惕地看着唐宁:“我们认得吗?” 屋子里只有她们两个人。 眼前的少女,笑眯眯的,倒不像什么奇怪的人。 “我为什么一点也想不起来?”阿妙坐起身,抱着被子,离唐宁远了些,“我是谁?我叫什么?我和你是什么关系?” 她一口气问了许多问题,每一个都听起来很不对劲。 哪有人会不知道自己是谁? 阿妙脸上,已经慌得不见了血色。 唐宁坐在床边,也露出了惊慌之色:“阿妙表姐,你真的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吗?” 阿妙一愣,又往床脚退去:“阿妙……这是我的名字?你和我是表姐妹?” 唐宁道:“是啊,大夫说你磕到了头,但看伤势不严重,只是有些红肿而已,睡一觉等红肿消了,应当便没有问题了。” “那蠢大夫,真是个庸医!”唐宁一下站起身,就要往外头去,“我再去给你请个大夫来看一看!” “等等——”床上的阿妙掀开被子,扑到床边来抓她的手。 唐宁湿漉漉的袖子,落到她掌心里。 “你先别走。”阿妙看着她,眼神躲闪了下。 什么也不知道,对这一刻的她来说,是世上最可怕的事。 孤身一人留在这间屋子里,她一定会发疯的。 “你叫什么?” 唐宁面露担忧,坐回了床边:“表姐,你怎么连我叫什么都不记得了。” 少女脸上的忧心忡忡,似乎是真的。 阿妙松开手,白着脸道:“我连自己叫什么都不记得了,哪里还能记得你的。” 唐宁叹口气,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倒是不烫手。” “我没有发烧。”阿妙躲开了她的手。 唐宁道:“不管怎么样,还是请个大夫再看一看吧。” 阿妙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窗外的雨,伴随着风声,呼呼打在窗子上。 唐宁编了个故事。 自幼失去父母的孤女,变卖了家产,远离故土前来雷州,不想才进城门,便出了事故。 唐宁说得很详细,连一点的卡顿和迟疑也没有。 阿妙问了几个问题,她也都一一作答了。 这些事情的答案,好像的确是真相。 阿妙脸上的警惕之色,淡了些。 失去记忆的少女,靠在软枕上,绞尽脑汁地回忆着往事。 坐在她身旁的唐宁,担忧地看着她,一颗心慢慢沉到了底。 她和迦岚先前的怀疑,成真了。 阿妙果然什么也不记得。 第107章 新生 谢玄消失,渡灵司崩溃,新的无常出现以后,却是个没有记忆的奇怪家伙。 年幼面孔的白衣神明,看起来好像什么都知道,又好像什么也不懂。 那种异样的矛盾,强烈地笼罩着他。 对渡灵司而言,所谓的新生,大约便是这样的。 如果谢玄没有说谎,那他告诉迦岚的那些话,已经预示了今日局面。他想让阿妙和寻常人一样,寻常地活在岁月洪流里。 是以,从某种意义上来看,忘却了谢玄,阿妙的人生便是全新的。 人这种东西,看起来是由血肉和骨头组成的,但事实上,没有记忆的皮囊,只是皮囊,空荡得风一吹便会发出呜呜声响。 真正的人,该是由细微往事一点点织成的。 那些记忆,才是真正的血肉。 唐宁坐在床边,慢慢闭上了眼睛。 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 如果阿妙什么都记得,这会是否也会像雷州的天空一样,哗哗地流泪? 可惜,已经变成白纸一张的阿妙,再也不可能给出答案。 唐宁在黑暗里听着雨声,忽然身子一歪,倒在了被子上。 她睁开眼,看向阿妙。 脸色发白的年轻女子,正眼也不眨地盯着她。 “表姐?”唐宁唤了一声。 阿妙道:“我还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唐宁深深叹息,拍拍她的手道:“别急,也许过两天便能想起来了。” 阿妙摇摇头,脸色愈发难看:“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还能不能想起来。” 她看着唐宁,越看越陌生:“我和你,生得像吗?” 唐宁坐起来,下床趿拉了鞋子去找镜子:“说像,也不算像吧,毕竟一表三千里? 表姐和我之间也不知差了几个三千里? 除了都是女孩子,还真不怎么像。” 她翻出一面菱花镜? 递到阿妙面前。 阿妙拿着仔细看了看自己的脸? 又来看唐宁:“眼睛生得还是挺像的。” 唐宁也凑过去,两张少女面孔贴在了一起:“唔? 都是杏眼。” 阿妙放下了镜子,叹口气? 轻轻笑起来:“也不知道为什么? 看见了自己的脸,我这心里便自在多了。” 她转头看向唐宁,笑着道:“不过咱们俩还真是不太像,你生得可要比我好看多了。” “那是。”唐宁趴在被子上? 摆出得意状? “我可自小便一直被人说是仙子模样呢。” 阿妙闻言,愣了下,旋即哈哈大笑起来。 她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温暖的血色。 “你这孩子,一点也不害臊吗?哪有人会这样说自己。”阿妙笑得肚子疼? 丢开镜子,抱住了自己。 唐宁见状? 一把扑上去,挠她痒:“不是你先说我生得好看吗?” 阿妙笑得停不下来:“我以为你会自谦两句呢。” “谁要自谦? 该得意的时候当然要得意。”唐宁也跟着大笑起来。 两个女孩子,在乱糟糟的被窝里? 笑成了一团。 果然? 只留她一个人? 是对的。 要不然,什么也不记得的阿妙,突然看见一群奇奇怪怪的家伙,一定会更慌乱。等她打开了心防,哪怕只是半信半疑,再去解释迦岚等人的身份,便容易多了。 唐宁笑得眼角沁出了泪水。 她好像已经有很久没有像这样开心地笑过。 距离她在井里发现迦岚,尚没有半月,但她的人生却好像已经重来了三遍。 死而复生时,瘸腿唐宁的人生结束了。 发现母亲的死因时,沉浸在美梦里的幼年唐宁,也死了。 如今喘着气的她,背负着神明才有的离朱痣,走的是迷雾重重的路,她已经看不见前行的方向。 笑着,笑着,俩人的笑声渐渐轻了下去。 阿妙碰碰她的肩,小声道:“若是我一直都想不起来,该怎么办?” 唐宁侧过脸,泪水沿着眼角,滑落到头发里:“别怕,就算真的想不起来,也不要紧。” “怎么会不要紧呢?”阿妙道,“什么也不知道的我,能做什么,要怎么才能活下去?” 唐宁眨了下眼睛,有更多的泪水从眼眶里滚落出来。 “你怎么哭了?” “我也不知道……” 两个人侧躺着,互相看着对方。 “不要哭了,你这样,我也想哭了。” “可是……你已经哭了……” 眼泪打湿了脸颊。 屋子里却很安静。 伤心和快乐,是如此不同。 唐宁抬起手,轻轻擦去阿妙脸上的泪水:“表姐,真的不要紧的,你会住上新宅子,认识新的人,过上新的生活。” “以前的事,想不起来便想不起来吧,只要将未来好好记住便可以了。” 她平静的语气,莫名让人心安。 阿妙无措的那颗心,一点点落回了原处。 门外,嘴里还叼着半只烧卖的谢小白,仰头看了看迦岚。 “怎么了?为何不进去?”银发少年掸了掸衣裳上沾染的水汽。 谢小白声音轻轻的,含含糊糊道:“呜呜呜呜呜……” 迦岚一个字也没有听清,皱起眉头道:“咽下去再说。” “……呜……呜呜……”谢小白人小嘴小,半只烧卖嚼了半天,才算咽下去,“我说,我不想进去。” “嗯?” 谢小白“啪嗒”踩了他一脚:“你的狐狸耳朵被雨给堵住了吗?我说我不想进去!” 迦岚还是皱着眉,一副没听清的样子:“你说你不想进去?” 谢小白闻言,恨不得将手里提着的烧卖丢到他脸上:“你个假狐狸!生得什么耳朵!” 他小小的脸上,写满不耐烦。 明明回来时,他还兴高采烈,说要把带回来的这一笼屉烧卖全给唐宁吃,怎么到了门前,却说不想进去了? 迦岚听着屋子里的动静,一边低头看他:“你不是嚷嚷要见娘亲?为何不进去?” 谢小白光着脚,在门前来回打转:“我不知道,反正我不想进去,我等娘亲出来,再去看她就是了……” 他嘟囔着,退到了雨幕旁。 迦岚伸出手,替他挡了一下雨:“你不想去见屋子里醒了的那个人?” 谢小白垂着头,手里的烧卖渐渐被风吹凉了。 “我觉得我不该去。” 第108章 裂隙 “为什么?” 他摇摇头,淡金色的头发在细雨中闪光:“我不知道。”他反反复复,只说不知,似乎真的不明白自己。 迦岚没有再问,看看廊外的雨,低声道:“既然觉得不该去,那便不必去了。” 谢小白把手里的烧卖塞给他:“你拿着,送去给娘亲。” 他的神情,突然颓唐许多。 迦岚深深看他一眼,转身叩响了门。 廊下的白衣小童,迟疑着上了房顶。如泣大雨,兜头浇下,他身上却变干了。这点雨,只要他愿意,根本淋不湿他的脸。 他坐在湿漉漉的屋顶上,眺望着远处。 青青的山,像生了霉的食物,让他胃口全无。先前吃下去的热食,活物一样翻涌着。娘亲的友人,也认得谢玄吧? 虽然他们一个没提,但他还是感觉到了不对。 垂下眼,谢小白看见了阿炎,蓝色的火苗在雨里乱窜。 他皱眉唤了声:“闹哄哄的,你们干什么去?” 阿炎猛地飞上来:“这么高,干什么?” “我先问的。”谢小白站了起来。 阿炎却飞远了。 它的反问,不过随口一问,神明大人却当真了。 真可笑。 阿炎咯咯咯地笑起来。 谢小白又坐了回去。 人界的空气,潮湿而恼人,他深吸了一口气。如果可以,他真想一直留在这让人不舒服的空气里。 这些雨,莫名地让他怀念九重天。 那个地方,似乎也有着湿润的雨。 双手托腮,他低着头,眼睛望向厚厚的黑瓦。 瓦片下的人,这个时候,在说些什么呢? 他等着唐宁出来,等啊等,等出了浓浓的困意。 屋子里? 阿妙已经不再发问? 她想知道的事,都有了答案? 虽然那答案似乎有着微妙的异样? 但她听了便是知道了。 又说了两句话,唐宁扶着她? 让她躺回了枕头上。 她虽然睡了很久,可身体还疲惫着? 是以唐宁让她再歇一会? 她也没有反对。 有太多的事需要她思考,她的脑子却浆糊一样搅也搅不动。 紧闭的窗子,又被打开了,有凉风从窄缝徐徐吹进来。 阿妙听见脚步声渐渐远去? 自称是她表妹的少女已经消失在门后。那个银发少年? 也走了。 真奇怪,怎么会有人年纪轻轻的便满头白发? 胡乱思量着,阿妙翻了个身。 唐宁和迦岚已经一前一后走到了远处。 大雨溅起,迦岚说了句:“你那拙劣的谎言,也太容易被拆穿了。” 唐宁靠在墙壁上? 笑了下道:“但凡谎话,必有漏洞? 世上绝没有万无一失的谎。初次见面,又是这样的情况? 我说什么都会被她怀疑,但我今日所言? 难道不比真相更像真的?” 她看起来再和善? 演得再真切? 阿妙也不可能完全地信她。只不过,没有记忆的阿妙,需要一个“真相”来依靠,所以即便心中生疑,也不会当场拆穿她。 她的谎言拙劣与否,并不重要, 收起笑意,唐宁看着迦岚道:“我先前以为你并不在乎谢玄的事。” 迦岚冷哼:“我是不在乎。” 唐宁闻言,没有说话——看着面前的人,她渐渐觉得,这只狐狸似乎比她想象的要心软。 静默片刻,她又问:“那天夜里逃走的妖怪,到底有几成可能会回来?” 这座宅子已经不够安全,不够隐秘,但他们今夜还是得留在这里。 迦岚挑眉道:“怎么,你害怕?” 唐宁默默望着他,半晌才道:“我怕不怕,又有什么分别?反正我的命,是你的,不是吗?” 她的口气,淡漠疏离,但说的话,听起来隐隐暧昧。 迦岚有些微失神,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笑道:“他们回来,倒好了。” 要不然,还真不知道上哪去找那群人。 他笑起来,神情却冷硬了。 …… 一番收拾后,时至傍晚,大雨总算停了。 唐宁将阿妙的地契房契各种值钱玩意儿,全收拾了出来。这些东西,稍加变动,今后依然是阿妙生存的根本。 越想做个寻常的人,就越是离不开银子。 人活着,总要花钱的。 唐宁将这些东西小心地分类整理,一一安置妥当。 她身后,暮色渐渐落了下来。 谢小白跟着晚霞,溜进了房间:“娘亲。” 他很轻地唤了一声,小心翼翼,如真正的孩子。 唐宁回头,眼里浮起笑意:“你真的不打算改口了吗?” 谢小白摇摇头,往前靠近几步:“你身上那长得像离朱痣的东西,可以让我看了吗?” 唐宁怔了下,还是颔首答应了。 她背上的东西,是她也好奇的事。 起身走到桌边,唐宁一边点灯,一边问了句:“对了,你手上的离朱痣,可会变化?” 谢小白正往椅子上爬,闻言停下动作,转过脸来反问她:“娘亲为何这般问?” 唐宁点亮了灯,窗外暮色更浓了。 她淡淡道:“我背上的东西,据说是活的,会动。” “啊?”谢小白惊呼,飞快跳下椅子,皱眉道,“这话是狐狸说的?” “是他说的。”唐宁点头,眼中神色平静得让人心惊肉跳。 她为什么能用这样的表情,说着如此可怕的事? 谢小白转身就往门外去:“我去找狐狸,让他一起来。” 听见“活物”两个字后,他便挺直了背脊,变得郑重起来。 须臾,夜色弥漫。 一大一小,轻声交谈着,从外头走进来。 白衣神明的面色,沉沉的,明明是小孩子的脸,这一刻看起来却仍很威严。 他眼也不眨地看着唐宁。 迦岚也扫了一眼:“它似乎没有继续往上长了。” “似乎?”谢小白不太满意,但他的不满意很快便抛在了脑后,“娘亲……你背上的东西,真的和离朱痣好像……” 他从一开始就嫌弃迦岚和唐宁说话模棱两可,不够明确,如今却自己用上了“好像”。 唐宁将衣裳一拉,转头看他:“‘好像’是何意思?” 谢小白嘶嘶吸气:“这东西的确是离朱痣,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它生得跟我见过的离朱痣不一样!”谢小白说着话,又倒吸了一口凉气,“娘亲身上,明明有人的气息!” 唐宁叫他说糊涂了,迦岚却好像听懂了,在灯下低声问:“你确定?” 谢小白看起来很慌乱:“确定什么?确定娘亲应当是个人吗?” 他奶声奶气地扬起了声音。 迦岚弯下腰,用力按住了他的肩膀:“半神这种东西,是绝对不可能存在的对不对?” 谢小白大力点头,抓住了迦岚的手。 这是他第一次对迦岚做出这种亲近举动。 “即便有神堕的坠天者,也不可能和凡人生下后代。” 九重天的神明,是从建木上诞生的,他们根本没有像人一样生育孩子的可能。 这是镂刻在他血液里的认知,绝不会出错。 回忆着唐宁背上的那道红痕,谢小白面露不安地道:“是哪里不对,到底是哪里不对……” 迦岚这时却已经想到了失踪的唐霂。 唐宁失踪的父亲,是否也经历过这些事? 可那个男人的名字,还记在生死册上。 消失的,是唐宁和唐律知。 迦岚放开手下的白衣小童,思忖着道:“既然人和妖结合,能生下半妖,谁敢肯定,神明和人就一定不可以?” 谢小白的脸色变了变:“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这样的话,别说让他讲,就是光听,也同雷罚一样可怕。 “肉体凡胎,怎么还能叫神明?” 他仰着脸。 唐宁忽然犹疑地道:“说到底,究竟什么样才叫肉体凡胎?” 这一问,让从未做过人的无常和罗浮山主都愣了下。 肉体凡胎四个字,还不够明白吗? 谢小白道:“娘亲,你是吓糊涂了吗?” 唐宁坐了下去:“不说凡胎,只说肉体吧,人和妖怪都是一样的血肉皮囊对不对?而神明,我虽所知寥寥,但亲眼见过谢玄受伤,也见过他吐血。” “他的血,也是红的。” “既然如此,诸位又有何不同?” “不过都是肉罢了,不是吗?” 幽暗的灯光下,少女白皙的面孔,像某种洁白无瑕却带着利齿的奇异花朵。 谢小白后退了一步,撞到迦岚腿上,跌坐到地上。 这样的问题,从来没有在他脑子里出现过。 他虽醒来不过一日,时间尚短,但他知道,即便再过个一年十年,他可能也不会去思量那些事。 因为神明,都是无情的家伙。 他们根本不应该在乎人和妖怪的事。 他为什么一见唐宁便觉得她亲近?是因为,她和自己本身是一样的吗? 谢小白呆呆地看着唐宁。 迦岚忽然拽了下他的耳朵。 即便身为无常,被人抓住了耳朵,还是会呼痛。 他挣扎着甩开迦岚的手:“狐狸!你好大的胆子!” 迦岚点了点他的脑门,脸上露出两分不耐烦:“少动脑子,少胡思乱想。” 谢小白怔住了:“你……” “总而言之,唐家有古怪,你们一个个都不大对劲。”迦岚大步走到窗边,将窗子“哐当”一下推开,“尤其是你。” 他吹着风,背对唐宁道:“碰上这样的事,你还有闲心剖析,真厉害。” “你难道就不觉得怕吗?” 一个正常、普通的人,这种时候早该面若金纸,瑟瑟发抖了才是。 他用眼角余光看着唐宁。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明明那一天,在唐家相遇的时候,见到遍地尸体,她还会骇然呕吐,像一个最寻常没用的人一样发抖。 为什么才过几日,那种与生俱来的害怕便淡了? 他们找到谢玄的时候,那间屋子里的血腥,似乎丁点没有影响她的冷静。 “噼啪”——灯花炸了下。 迦岚转过脸来。 灯下少女,微微蹙着眉。 她好像在疑惑? 良久,她才开口道:“你说的没错。” 她不正常,不对劲,渐渐地不一样了。 站起身,她看向迦岚道:“看来,在你杀掉我之前,我们想要的东西始终是一致的。” 迦岚想要找回被偷走的东西,而她想要真相。 江城,是势在必行的地方。 一旦安顿好了阿妙,他们就得启程。 走到谢小白身旁,唐宁蹲下身,看着他的眼睛道:“且不论半神这种东西是否真的存在,就当它是真的,那如果我是,会怎么样?” “没人知道……”谢小白还是呆呆的,“我不知道,也不可能有别的人知道。” 他说得如此笃定,连一分踌躇也没有。 “人呢?再饿下去我可断气了啊——” 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了说话声。是孟元吉在喊人开饭,嘟嘟囔囔念叨个没完。 他可真是一点不怕生,比谁都自来熟。 唐宁腹诽了句,摸摸谢小白的头,起身往门口去,走到一半,却被谢小白抓住了衣角。 “娘亲……你背上的离朱痣,像一道裂痕。”他轻声道,“如果真像狐狸说的,它是活的,还会继续生长,我也不敢肯定,它最后到底会变成什么样。” 唐宁在唇齿间轻轻咀嚼着“裂痕”二字。 这道血痕,裂开的是什么? 是身为人的她吗? 她往前看去,迦岚已经打开了门。 门外是张牙舞爪,嚷嚷着饿得孟元吉,而唐心则一脸无奈地站在边上。 看到迦岚,孟元吉立刻冲上来:“天都黑了!” 自打离家,他少说也清减了四五斤,好不容易如今只用担心活不活得到明天,再不用担心有没有钱吃饭,他可得好好把肉给吃回来。 就算要死,也得有个做饱死鬼的目标。 “我说狐狸,难道妖怪不用吃饭?”他勾肩搭背叫着狐狸,哪像什么除妖师。 迦岚也不知在想什么,一副懒得甩开他的样子。 两个人就这么亲亲热热去了前头。 到了饭桌上,孟元吉埋头吃饭,迦岚却似没有胃口,只吃了两筷子便放下了。 孟元吉吃光了一碗白饭,喝口茶,忽然问道:“办完了这件事,咱们去哪?” “咱们?”迦岚斜睨他。 他也不在乎,一副理所当然模样:“事到如今,你难道想要始乱终弃?” “咳——咳咳——” 唐宁一口热茶呛到喉咙里。 第109章 结伴同行 她连忙背过身,掩住了嘴。 咳嗽声响起来,孟元吉微微红了脸,放下筷子道:“反正先前是你硬要带上我的。” “怎么是我硬要带上你?你不愿意,大可以不跟来。”迦岚单手撑着下巴,微笑看他。 孟元吉垂下了头:“你说得轻巧,我不来,你还不得杀了我灭口?” “我可没有这么凶。”迦岚瞥了唐宁一眼,她已经咳完,又安静用起了饭。 孟元吉正巧抬头,发现他的视线,“咦”了声,问道:“话说,你们几个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人和妖怪结伴而行,可不是什么常有的事。”他喃喃说着,又往嘴里扒了两口饭。 迦岚闲闲地打量他:“既然人和妖怪同行已不是什么常有的事,你一个除妖师,又为何非要跟着我?” 孟元吉闻言挺直了背脊:“我也算不得什么除妖师。” 他说得干脆利落,似乎一点也不为自己的身份苦恼。 毕竟,他原本的目的就不是除妖。 大口用完了饭,他将手里的碗“啪嗒”一声顿在桌子上:“狐狸,你不想回十方吗?” “怎么,你不知道通道消失的事?” “当然知道,但我问的,是你想不想回去。” 迦岚脸上的表情认真了些:“你难道有法子可以打开通道?” 孟元吉摆摆手,摇头道:“我一个长到十六岁才初次离家的人,能有什么法子。” 迦岚看着他,叹口气,懒懒道:“既然没法子,你问东问西,是吃撑了吗?” “才两碗饭,换你能吃撑吗?”孟元吉轻轻叩了叩桌子,“我是说,若你想要回去十方,必然需要帮手……” “我不需要。”迦岚干脆打断了他的话。 孟元吉推开椅子站了起来:“狐狸,你这话可不要说得太满。” 迦岚打了个哈欠:“我已经告诉你了,菩提城早就不存在,你要找的妖怪,我也从来没有听说过。就算你跟着我,也不会有任何答案。” 孟元吉笑了下:“可你到底是从十方来的。” “跟着你,对想要追寻答案的我来说,百利而无一害。”他垂眸看向自己的手,缠满绷带的样子? 总让他想起那张挂满泪珠的脸。 他伸个懒腰? 忽然冲唐宁道:“宁小姐,你怎么想?” 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总叫宁小姐? 而非唐小姐。 唐宁忍不住想,是因为那块玉坠吗? 他小时遇见的那个男人——给了他玉坠? 却隐去了身份。 那个人,真是她爹吗? 唐宁放下碗筷? 正色看着他:“我怎么想? 不重要吧。” 孟元吉抓着椅子把手,身子前倾,隔着方桌看她,音量拔高了:“怎么会不重要!” “接下来的路? 宁小姐难道不走了?” 唐宁双手抱胸? 靠在椅背上:“孟公子究竟想说什么?” 孟元吉笑嘻嘻的:“既然一块儿出门,那大家便是同伴,同伴的想法,自然每一个都很重要。” 他又去看迦岚:“你说是么狐狸?” 狐狸少年木着脸:“谁和你是同伴。” “你呀!”两个人互相看着对方,一个嫌弃? 一个却很热切。 唐宁站起身,拍了拍边上唐心的肩? 让他再多吃些,一边抬脚往门口走去。 外头的天? 是种浓得化不开的漆黑。 她走到门边,回头看了一眼桌旁的人? 笑道:“孟公子? 你不回家了吗?” 孟元吉愣了一下:“啊?” 他看起来呆呆的? 好像根本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唐宁道:“西岭孟氏,是个大家族吧?那样的人家,怎么会放任你这个年纪的孩子孤身在外走动?” “你身上要银子没银子,要行李没行李,更不必说随侍的小厮或护卫,依我看,你多半是偷偷溜出来的。” “不说缘由,谁也想不到你是个除妖师。”手扶门框,唐宁向外迈去,“孟家的人,不会找你吗?” “不会的。”孟元吉回过神来,松开手下的椅子,低声道,“从我决定要寻找妖怪的那天起,对他们来说,我便是个死人了。” “所以宁小姐大可以放心,绝对不会有人来找我,就算我跟着你们,也不会给你们惹什么麻烦。” 唐宁站在门口,眼睛望着黑沉沉的天空。 雨后的雷州,并不见月色。 明日,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好天气。 她回身道:“可惜我说了不算,要不然多个同伴也没有坏处。” 迦岚在屋子里,微微皱了下眉:“怎么没有坏处?” 唐宁笑笑,转头朝长廊另一边走去。 她要去看阿妙,这是先前便说定的,不想走到半途,她碰见了谢小白。 一身雪白的稚童,带着蓝色的火焰,从房顶上一跃而下:“娘亲,你吃饱了?” 他大声发问,脸上带笑,似乎一直在等她。 阿炎则小心翼翼蜷缩在他手里,好像马上便要熄灭了。 它在害怕,哆哆嗦嗦地叫唐宁:“救——救救我——宁宁——” 惊恐之下,它的声音都变了调。 唐宁弯下腰,低头仔细看了看它,问道:“它这是怎么了?” 谢小白把手一背,藏到了身后,摇摇头道:“没什么,它不听话,我教训了它两句。” “只是教训?”唐宁探头朝他身后看。 蓝色的火光,越发黯淡了。 谢小白道:“一个小妖怪罢了,我不会欺负它的娘亲。” 唐宁直起腰,摸了摸他的头。 白衣小童子脸上笑容愈乖:“娘亲,你为什么总摸我的头?我生得像小狗吗?” 唐宁笑出了声:“小孩子的脑袋,圆溜溜的,可比小狗好玩。” “我可不是什么小孩子。”谢小白低着头,拿头顶在她掌心里拱了拱,“娘亲这话说的,好像我是什么不懂事的凡人小鬼。” 唐宁轻轻拍了拍他的发顶:“好了好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你就和阿炎再待一会吧。” “宁宁——” 蓝色的火球,已成了蓝色的火苗。 它大叫着:“别走——宁宁——别走——” 唐宁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虽说不太放心,但谢素到底不是真的小孩子,该有的分寸,还是有的。 她的身影消失在夜空下,谢小白把手伸到了眼前:“喂,小妖怪,你喜欢娘亲吗?” 第110章 分别 被风吹得飘飘渺渺的蓝色火焰,闻言不动,也不出声了。 它不再喊“宁宁”,只定定看着面前的白衣神明。 笑话,它怎么会喜欢人? 这问题,可真是蠢。 伏下身,阿炎哼哼唧唧,想要开溜。可谢小白盯着它,似乎非要问出答案。这奇怪的神明,是世上最讨人厌的孩子。 阿炎哆嗦了下,轻声道:“……喜欢。” 谢小白瞪着它:“喜欢?”小童子的音量,拔高了。 阿炎不禁瑟缩了下,说喜欢难道不对吗?他成日娘亲来娘亲去的,竟然不认为他家娘亲该人见人爱? 狐疑着,阿炎又哆嗦了下。 谢小白道:“就你,也敢喜欢娘亲?” 既然这样——阿炎犹豫着,小声道:“不、不喜欢?” 这一回,它说得可是真话。 然而谢小白一听,将脸凑近了它,厉声道:“你竟然敢不喜欢娘亲?” 阿炎傻了眼,说喜欢不对,说不喜欢也不对,他到底想听什么? 可恶的神明,就是故意想找茬么? 憋着一口气,阿炎猛地向上空飞去。 谢小白连忙追上。 空旷的宅子里,响起了小孩子打闹的声音。 阿妙正起身,听见动静,向门口张望了眼:“这地方,真的不干净?” 唐宁道:“可不是,三天两头的总有小孩子的声音,但府里明明没孩子。” “若是这样,这宅子还真不能住人。”阿妙拢了拢衣裳。 唐宁走过去,拿起梳子仔细地给她梳头:“表姐的头发,生得真好。” 阿妙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陌生的脸,多看两眼,好像便亲近熟悉了。 她反手抓住唐宁的腕,转头看她:“阿宁,你真要走?” 唐宁轻轻颔首,笑着问:“表姐舍不得我?” “倒也不是舍得,舍不得,只是……”阿妙微微垂眼,“有些害怕。” 唐宁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我会给你写信的。” “不然,你随我一道走也行呀。”唐宁放下梳子,轻笑道? “反正无拘无束的? 去哪里都好。” 阿妙看着她,却摇了摇头:“江城? 听上去便很陌生。我虽然什么也想不起来? 可雷州两字,总好像要熟稔些。” 她想留在这里。 这座她虽然不记得? 但从未离开过的城市,是她的一切。 记忆消失了? 有些东西却还刻在骨子里。 唐宁没有劝她? 只是道:“表姐既然喜欢雷州,那便留在这里吧。得了空,我也会回来看你的。” 阿妙笑了笑,说了好。 这个话题? 已经到了尽头。 她不是不怀疑唐宁的话? 但唐宁看起来,是那样得令人心安。 才十五岁的少女,身上却有着让人无法拒绝的说服力。 阿妙的视线,重新落在了镜子上。 第二天,她跟着唐宁去了新的宅子。 不大? 也不小,坐北朝南? 栽满绿树。微风一吹,空气里便弥漫开了夏日的味道。明明夏天还没有来? 但这座院子,已满布温暖。 阿妙从进门的那一刻起? 便觉得自己喜欢上了这里。 她笑着看向唐宁:“这地方可真不错。” 唐宁闻言也笑? 领着她往院落深处走。 新置的宅子? 还很空荡,但已经清扫得十分干净。新来的仆妇,全在卖力地干活。 阿妙渐渐有了实感,知道唐宁是真的要走了。 她也见到了别的人。 那个叫宵迟的男孩子,是唐宁的弟弟。 那个稍稍年长些,手上缠着绷带,总笑嘻嘻的少年,是他们的朋友。 而那个一头银发的美貌少年,是唐宁定了亲的未婚夫婿 迦岚认为拙劣的谎言,却组成了一个完整的唐宁。 家人,朋友,陪伴和爱慕。 而表妹的未婚夫,自然不该看得太专注。 阿妙的目光,只在迦岚身上停留了很短的一瞬便移开了。 他们一起用了一顿饭。 饭后,唐宁把东西交给了阿妙。 钱财,珠宝,契约,全被她细细归纳,整理成册。 阿妙很吃惊:“这么多?” 唐宁笑得眉眼弯弯,脸上露出两分稚气:“祖上出过富商,旁的没有,钱却是一直很多。” 阿妙抱起只匣子,塞到她怀里:“我用不了这般多。” 唐宁把匣子放回了桌上:“怎么用不了,银子这种东西,还有嫌多的吗?” 几十年下来,阿妙的确有了数不清花不尽的银子,但她如今忘了一切,许多产业都不能再经手了。 唐宁交给她的这些,全是筛选过后才留下的,比之从前,还真不算多。 就连这座宅子,也比她过去住的,小多了。 只有丫鬟婆子,还有几个护卫,是花了大钱新添的,人数远比她过去使唤的多。 唐宁原本想着,临时雇人,怕是找不到什么像样的,可孟六少爷手一挥,神色轻松地道,有了银子,还怕找不到合适的人么。 他带着唐心去了牙行,没多久便将琐事都办妥了。 唐宁真心实意地想劝他改行。 有这等本事,还做什么除妖师啊。 他挑的人,个比个得老实能干。 真是了不得的眼光,就算今后出了问题,能在短短几个时辰内便将事情办成这样,也是无法质疑的厉害。 唐宁思忖着,四下打量了两眼。 屋子里没有一点灰尘,地上的砖,也像镜面一样洁净。 那姓孟的,真不愧是西岭孟氏出身。 她感慨着,忽然听见阿妙道,“阿宁,其实你并不是我的表妹吧?” 她坐在窗边,外头是如茵的绿色。 有淡淡的阳光,穿透云层,落在她的头发上。 这一刻的阿妙,看起来才像真的醒过来了。 唐宁望着她,脸上不见一丁点吃惊之色:“你很意外吗?” 阿妙摇了摇头,侧过脸,任由阳光照在脸上。 少女面庞,年轻紧致,似乎永远不会衰老。 她声音里带着笑意,是一种近乎解脱般的笑:“我也说不好。” 唐宁向她靠近过去,也走到了窗边:“那便是不意外。” 阿妙看着窗外,笑着道:“从见到你的第一面起,我便在想,这样的人,怎么会是我的表妹呢?你看起来,的确像个仙子一样。” “不过,到了这一刻,我却在想,如果你真是我的表妹便好了。” 第111章 烂醉的阳光(一) 也不知为什么,明明再过一会唐宁便走了,她根本没有必要将事情说穿,但转过脸来,阿妙还是问出了口:“你我今日一别,恐怕是后会无期了吧?” 唐宁不置可否,只是道:“我会给你写信的。” 这样的话,她先前也说过。 阿妙低头沉思了片刻:“你放心走吧,我不会有事的。” 唐宁闻言,失笑出声:“我可没有在担心你。” 阿妙抬起头来,一副笃定之色:“我虽然什么也想不起来,但你脸上的表情到底是什么意思,我还是看得懂的。” 伴随着话音,窗外绿意在风里变得更密集了。 谁也没有再说话,只有时间安静地流逝着。 葱茏的绿,变成了幽暗的绿。 夕阳西坠,黄昏到来,那抹绿色渐渐深浓,融入了暮色。 唐宁一行人,也在天色完全黑下来之前,离开了阿妙的新宅子。 她站在门口,目送他们。 虽然唐宁说了不必送,也不必惦记他们,但她还是忍不住。 那几个人影,越走越小,慢慢小得看不见了。 视线模模糊糊的,她忽然愣住了。 唐宁身边……好像有个小孩子? 心里突然空落落的。 阿妙抬起手,按住了心口,里头搏动的力度依然平缓有力,她却好像有些喘不过气。 大口呼吸着,阿妙转身向门内走去。 “吱呀”一声,有风吹来,花瓣飞舞,大门被关上了。 远远的,谢小白牵着唐宁的手回头看了一眼。 他们本该要回渡灵司的,可出来以后,他改了主意。 他不可能一直将娘亲困在渡灵司里,最好的法子,是他跟着娘亲一起走。反正,他活着,渡灵司便会一直存在。 想了想,谢小白把阿吹叫了出来:“我不回去了。” 阿吹大惊失色:“您怎么说话不算话,先前不是才说? 办完了事便回去吗?” 他说完? 急急来看唐宁和迦岚:“你们倒是劝劝谢素大人!” 唐宁无奈地摇头。 她哪里劝得动呀。 若是说得通,那豆丁似的神明? 还能一口一个娘亲唤个不停吗? 她无声叹气? 阿吹急了:“谢素大人,您别这样? 还是跟我回去吧。” 谢小白半靠在唐宁身上:“你慌什么,我又不是永远都不回去。” “永远?”阿吹两眼发黑? 怒道? “谢素大人,您非跟着他们做什么?您看唐宁,根本便不想让您跟着。” 他手指唐宁,飞快地说完? 又去说迦岚? “还有狐狸!狐狸就更不想您跟着了!” 渡灵司的无常,怎么能长时间地离开? 阿吹气过了,略带两分紧张地道:“谢素大人,您听我一言,不要胡闹了。” 雷州的夜幕? 也遮不住他的不安。 谢小白轻喟道:“把手伸出来。” 阿吹怔怔的:“您想做什么?” 谢小白抓住他的右手,在上头画了一道符篆:“这东西在? 便如同我在,得了空想回去我自然也会回去? 你就老实办差吧。” 阿吹欲哭无泪,满肚子的话都被这道符篆给压住了。 谢小白道:“狐狸不怀好意? 我要保护娘亲? 在娘亲的事情办完之前? 我是不会跟你回去的。” 他一脸正色说着迦岚的坏话,间或还用眼角余光瞟一瞟他:“我若走了,娘亲便成了一个人,未免太可怜。” “总之,你先回去吧。”谢小白摆了摆小手,赶阿吹走。 阿吹迟疑着,小声嘟囔道:“这位哪里可怜……怎么就需要你保护了?无常大人在她面前,可跟条死鱼一样,动也动不了……” “依我看,你也未必打得过她,谢……” 谢素二字还未出口,阿吹已被一把推进了红色的裂隙。 虚空转眼恢复平静。 谢小白掏掏耳朵道:“总算是走了。” 他已经拿定主意的事,阿吹说什么也没用了。 抱住唐宁,他笑起来道:“娘亲,我们走吧。” 去江城,对他来说,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一路上,他都在笑,笑得像个踏青的游人,看见什么都想问一问,聊一聊。 直到,他从孟元吉口中听说了见月和雪罗的事。 “妖怪,却不像是从十方来的?”他疑惑地道,“狐狸,你也这般觉得?” 迦岚目视前方,没有看他:“那几个的确有些古怪。” 谢小白紧紧抱住唐宁:“娘亲,外头可真是危险重重,狐狸也真是没用。区区几个妖怪罢了,他竟然连他们是不是从十方来的都不敢断言。” 他挑着刺,摆明了和迦岚不对付。 迦岚的表情却始终不见一点变化。 妖怪?何谓妖何谓怪? 那对姐妹到底是什么东西,还有待商榷呢。 而且,菩提城的事,难道真只是巧合? 迦岚扫了孟元吉一眼,模样爽俊的少年,正在打哈欠。他要找的九穗,到底是谁? 思量着,众人头顶的天光渐渐变得明亮了。 江城已近在眼前。 唐心唤了声“二姐”,唐宁朝他笑了笑。十年过去,眼前的景象却一点也没有变,这地方的时间好像从她离开以后,便再也没有流动过。 他们径直去了唐宁的故居。 久未住人的宅子,已有了令人陌生的气息。 大门是锁着的,里头荒草丛生,檐下也挂满了蛛网。 唐宁一直知道宅子没有处理,可没想到它已经变成了这副模样。 过去,听大伯父的话,她还真以为有人留在这里,在一边等待父亲的消息,一边看顾大宅。 然而今日到了一看,这地方少说也有五六年没有过人烟了。 就算大伯父一开始真觉得她爹没有死,后来只怕也改了主意,不再等待了。 唐宁在灰尘里穿行,眯起了眼睛。 谢小白紧紧跟着她,小声地问:“娘亲,你小时候就住在这样的地方?” 唐宁被天井里的阳光照得头晕目眩,有些心不在焉,胡乱应着声:“十年前不是这样的……” 忽然,脚下一硌,她低头看去,明亮到晃眼的日光下,有什么东西在发光。 好像——是枚扳指? 唐宁心如擂鼓,正要弯腰去捡,脊背却僵住了。 她听见迦岚声音沉沉地说了句,“这地方有死人。” 第112章 烂醉的阳光(二) “什么?”唐宁听得明明白白,却还是忍不住回头问了一句。 迦岚站在那,望着一地荒凉,指了指远处:“在那里。” 唐宁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飞扬的尘土间,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长廊。这座宅子,远比她记忆里的要更大。 迦岚指向之处,是她小时最喜欢的地方。 花园,秋千,果树,那些暗藏在童年记忆里的物件,一样样冒出来。 唐宁还是弯下了腰,从尘埃里捡起了扳指。 谢小白凑上前看了看:“娘亲,这扳指上刻着字。” 唐宁拿着扳指,对着阳光点了点头。 上边那个“霂”字,是属于父亲的。 但她记得,这枚扳指一直都戴在他的手上,即便是离开的那一天,他也依然戴着它。 十年了,为什么扳指会出现在这里? 指尖微颤,唐宁抹去扳指上的灰,转身看向孟元吉,飞快问道:“孟公子,十年前你遇见那个男人的时候,他手上可戴着这样的扳指?” 孟元吉正在揉鼻子。 尘封多年的空气,让他鼻子发痒,总想打喷嚏。 他捂住半张脸,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看唐宁手里的东西:“扳指?”他摇摇头,嘴里却道,“也许有。” 那天发生的事,他还记得很清楚,可像扳指这样的细节,却还是模糊了。 他绞尽脑汁回忆着,往前靠近了一步:“多半是有的。” 只是扳指这种东西,生得都差不多,到底是不是这一枚,他可就说不准了。 背过身,他忽然用力打了个喷嚏。 阿炎唬了一跳,一下飞开去。 孟元吉掏出块帕子,重新掩住了鼻子:“这地方的灰,好像有些不对劲。” 唐宁想着迦岚的话,慢慢收紧了手里的扳指。 父亲他回来过。 可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伯父知道吗? 他又是为什么回来的? 唐宁握着扳指,朝花园所在的方向走去。 多年无人打理,园子里却郁郁葱葱的。长草生得像丝带一样密集,风一吹? 便扭曲着纠缠到一起。 夏天要来了。 唐宁拨开草丛? 向里头走去,不断有黑影嗡嗡叫着飞出来。 她记忆里的果树? 已经枯了? 边上的秋千架,也早就烂了绳子? 歪歪斜斜掉落在地上。 原本湿软的泥,亦变得坚硬无比。 唐宁站到树旁? 四下看了看? 低声发问:“尸体……在哪里?” 草生得太密,以她的视野,根本看不出埋尸之处。 一路上喷嚏不断的孟元吉,听见这话? 忽然脸色一变道:“扳指在这里? 难道狐狸说的死人是……” 他没有把话说全,但在场的人都听懂了。 “宁姑娘……”他唤了一声。 唐宁摇头道:“不是。” 父亲一定还活着。 即便他真的回来过,埋在这里的人也不会是他。 她没有多解释,只看着迦岚道:“是在那里吗?” 西南角的草,好像尤为绿。 话音未落? 谢小白已经带着阿炎走到了那面墙下。 很快,白骨便暴露在了天光底下。 尸体身上的衣裳? 也早就都腐败了,根本看不出原样。 只是看身量? 是个个子不太高的人。 孟元吉皱着眉头看了眼道:“是女子?” “不对。”唐心否决了他的猜测,“这是个男人。” 男人和女人的骨头? 并不生得完全一样。 “你仔细看。”唐心道? “虽然身量矮小? 但这具尸体的盆骨,显然是男人的。颅骨也是,并不像女子。” 孟元吉怔怔看他:“你平日都看的些什么书?” 唐心没有回他,只松口气道:“不过,这具尸体一定不是二叔。” 唐霂是个身形颀长,挺拔英俊的男人。 这具尸体,和他没有一丝相像之处。 即便不知道生死册上的内容,唐宁也可以肯定这一点。 忽然,一直没说话的迦岚喊了声“无常”。 谢小白正抱着唐宁的腿,小心翼翼往尸坑里看,闻言瞥了他一眼:“死灵进了归墟,我可捞不出来。” 阳光落下来,他脸上的神情,一点不像神明。 迦岚道:“但只要你愿意,你便可以知道他是谁。” 谢小白眨了眨眼睛:“是阿玄告诉你的?” “这种事,不必他说我也知道。”迦岚语声淡淡,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你以为我让你跟着,是为了什么?” “为、为了什么?”谢小白蹙了下眉头,轻轻拉拉唐宁的袖子,“娘亲,你看他!” 唐宁蹲下身,掩住口鼻,凑近了去看坑里的人。 这样的尸体,死了该有多久? 也不知埋他的人,花了多少力气。 这坑挖得极深,若是今日只来了她一个,怕是根本发现不了。 她细致地查看着,这人的死因大概和她的差不多。 虽然眼前的尸体,只剩下了骨头,但伤痕仍很明显。 抬起头,唐宁看向谢小白,叹了口气。 委委屈屈的小孩子,还抓着她的衣袖不放。 见她看过来,他也大人似地叹息了一声:“看样子,娘亲也很想知道这人到底是谁。” 他在烈阳下,紧紧闭上了眼睛。 唐家的宅子,远在郊外,周遭安静得仿佛只剩下风声。 日光越来越冷。 他松开了唐宁的袖子:“娘亲!” 唐宁一愣,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臂:“怎么了?” 白衣小童子重新睁开的双眼,已不见平日明亮的光彩:“娘亲——”他忽然大叫着,一把扑进唐宁怀里,差点撞得她摔下了尸坑。 还是迦岚眼疾手快,拽了她一把。 唐宁下意识仰起头,向身后看了看。 迦岚抱着她,皱起了眉头:“说是神明,怎么离开了渡灵司,便一点神明的样子也没有了。” 只看谢小白现下的模样,哪里还有一分刚出来时的张狂。 他这是在害怕? 迦岚放开唐宁,伸手抓住他的领子,将他丢到了地上:“你看见什么?怎么一副慌张样子。” 谢小白落在地上,又回来找唐宁,嘴里喊着“娘亲”,仍然一副惶恐模样。 “我害怕,娘亲,我害怕。” 唐宁有些怔愣:“害怕?你害怕什么?”她怔怔的,回不过神来。 谢小白扑进她怀里。 第113章 行凶者 在场诸人的神色,都凝重了两分。 唐宁深吸口气,上前环住了他:“怎么了?你到底看见了什么?” 谢小白蜷缩在她怀里,将脸紧紧贴在她的衣裳上:“娘亲,我看见了行凶的人。” “嗯?”唐宁怔了下,回头看身后。 迦岚已从尸体边上离开,走到了另一侧。那些草,正以一种要淹没凡人的姿态蓬勃生长着。 “凶手,是非人之物吗?”他低低问了一句。 谢小白却说不是。 小孩子的声音,已经轻得快要消失在风里。 “娘亲,我不知道,我看不懂他到底是什么……” 他很少有这样看不透人的时候,可这一回出来,他遇见了一堆看不明白的事。 唐宁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那个凶手,看起来和我像吗?样貌,感觉,气息……是不是都很像?” 谢小白离开了她的怀抱,微微抬起头,纤长浓密的睫毛颤抖了下:“不一样,娘亲和他不一样。” 他摇着头,比划道:“样貌,我并没能看清,他和娘亲生得像不像,我也说不好。可他给人的感觉,从他身上流露出来的气息,同娘亲一点也不一样。” “娘亲,那个凶手给人的感觉,可要比你可怕得多。” 他白着脸,惊魂未定。 周遭的人,愈发疑惑起来。 唐宁手心里的扳指,像露出利齿的野兽,噬咬着她的心脏。 “那个人,不是父亲么……” 她已经不叫他爹爹了。 唐宁的自语,落在谢小白耳里,像惊雷一样。 他想起了那句“……老爷”。 土坑里的尸体,是唐家的家仆。 十年前,唐家没了主人,仆妇都被遣散了。 唯一的小主人唐宁,也跟着乳娘去了雷州。江城唐宅? 成了空荡荡的鬼宅? 只剩下一个年纪不小,但没有家人的旧仆看门。 他左右是个孤家寡人? 离开了唐家也没有别的营生可做? 既然没有门路,那留下来也无甚不好。 他每年给雷州唐家送一封信? 讲一讲现状。 失踪的唐二爷,有没有回来? 是他唯一要禀报的事。 剩下的时间? 他除了晒晒太阳,扫扫地便没什么可做的了。 是以每日太阳下山,他便锁了门去大睡。 不过,睡得早? 也有苦恼。 他总是睡到半夜? 便醒了。 加上宅子空空的,一点人气也没有。白日里,阳光明媚,倒还不见得太冷清,可太阳下山以后? 夜幕落下来,空旷无人的宅子便冷透了。 就算是夏天? 夜里的空气好像也是冷的。 他睡出一头汗,那汗却冰冷冰冷? 从床上起来,他擦去汗珠? 想去喝水。 身体里流失的水分? 不立刻补回来? 便会渴得无法再睡。 距离唐二爷失去踪影,已经整整六年了。 六年来,他从每日都朝门口张望,变成了十天半个月也懒得去看一眼。失踪多年,就算没死,大概也不会回来了吧? 要不然,还有女儿在,他为什么不管? 太太活着的时候,府里真热闹啊。 老仆在深夜里喝水,往喉咙里大口大口地灌,忽然,他手里的动作停下了,有冰冷的水从他嘴边滑落,“嗒”一声坠在地上。 他听见了脚步声。 很轻,很慢,但那的确是靴子底部摩擦过地面的声音。 这座宅子里,除了他,还有人。 是谁? 贼吗? 他手背上的汗毛,竖了起来。 手里的茶碗,颤了下。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茶碗放回桌子上,然而动作再轻,还是发出了声音。“噔——”瓷做的碗,短促地叫了一声。 懊悔情绪瞬间吞没了他。 早知道,就该用那口木碗的! 他立刻转身,朝门口去。 外头的脚步声,猛地加重了。 提着灯,老仆慢慢地吐气。 他已经抓住了柴刀。 刚出事的时候,府里也闹过贼。 毕竟是座大宅子,又没有人,空放在那,哪个偷儿不心动?可贼人进来,转悠了一圈,什么也没有找到。值钱的东西,早就都搬没了。 贼走了空,失望而归,那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来闯过空门。 他以为,就算自己烂在府里,也不会被人发现。 可是今夜,响起了脚步声。 檐下的灯笼,在风里摇曳,他听见脚步声停在了门外。 隔着薄薄的门扇,他几乎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声。 想进来吗? 为什么? 明明有那么多间屋子,为什么要来这一间? 他的屋子,能有多起眼? 而且这贼人分明也听见了茶碗落在桌上的动静吧?明知屋子里有人,他还要来?哪有这样的小偷? 老仆煞白着脸,紧了紧手里的刀柄。 可手心出了汗,那木头做的刀柄,被打磨得光洁明亮,有些滑手。 “笃——笃笃——” 忽然,门被敲响了。 “哐当”一下,柴刀脱了手。 “谁?”他贴着门,瞪着眼睛,哑声问道。 门外的人,却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叩门。 “笃笃笃”变成了“夺夺夺”,那敲门的声音越来越重,越来越响,在暗夜里盖过了他的心跳声。 木门好像要被敲破了。 他拔高音量,又问一遍:“是谁?” 叩门声戛然而止。 “老吴,是你吗?” 门外的人,反问了一句。 老吴立刻呆住了。 这个声音,这个口气——他惴惴地喊了一声:“老、老爷?” “是我。” 他没有再敲门,也没有走开,只是安静地站在门外。 老吴透过门缝,惶惶地往外看:“您……回来了?” “回来?”男人的声音,听上去似乎有些疑惑,“阿宁呢?我怎么没有看见她?” 阿宁?老吴愣了下,才想起来这是自家小姐的名字:“小姐她,早就不在这里了。” “不在是什么意思?她去了哪里?” 老吴张开嘴,正想说,忽然感觉到不对,又把话咽了回去:“您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老爷,这几年你去了哪里?”老吴避开了话题。 门外的人沉默了一瞬:“胡乱走了走,也没去哪里。” 没去哪里,一走就是六年?老吴迟疑着,莫名地不想开门。 外头的人,真是失踪的唐二爷吗? 第114章 触及 六年不见,自家老爷也有三十了吧? 老吴的手按在门栓上,不能自已地颤抖着。 他还在犹豫,隔着门的男人却已经失去了耐心:“阿宁到底去了哪里?你为何问东问西,却不肯回答我?” 黑暗中,又响起了叩门声。 老吴的心脏,“怦怦”乱跳着。 “你将门打开,看着我说。” 唐二爷的声音,和老吴记忆里的几乎没有分别。 他放在门栓上的手,用了点力:“您都六年没有见过小姐了,怎么突然急着要找她?” 疑团越来越大,老吴无法说服自己。 他的不想,已变成了不敢。 “哐哐”作响的门,好像马上就要被砸开了。 他用肩膀抵住门,喘着气道:“今儿个太晚了,您才回来,还是先歇一歇吧,有什么事小的明早再去告诉您。” 他说得飞快,嘴里的话并未经过深思,很快便被对方寻到了漏洞。 “宅子里一个人也没有,你让我歇一歇,歇在哪里?” 无人铺床,无人点灯备食,算什么歇,怎么歇? 时隔六年才回来的主人,岂能被这样对待? 要是——他真是主人,怎么办? 老吴才坚定起来的心,又动摇了。 夜风将熟悉的声音不断从缝隙间送进来。 “老吴,难道你已经不将我视作主人了吗?” “……” 沉默着,“吱呀”一声,老吴小心地打开了门:“您这说的是什么话,小的哪里敢……”话未说完,他愣在了门后。 眼前的人,竟然真是失踪的唐二爷。 老吴藏在门后的手,轻轻松开,将刚捡起来的柴刀立到了墙边:“您看起来和以前……”简直一模一样。 六年时光,似乎没能在他身上留下一丁点痕迹。 唐霂的脸,真是年轻。 离家在外的他? 依然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吗? 老吴不禁有些羡慕。 他抬起脚? 踏出了门。 微光下,唐霂正皱着眉头:“你老了。” 老吴悄悄地打量他的脚? 靴子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灰? 远没有他的脸干净。 他是怎么进来的? 老吴搓着手,还是有些不安:“小的莫非忘了锁门?” 他询问着? 却没有得到回应。 唐霂只是看着他,眉头微蹙道:“阿宁人呢?” 他仿佛只在乎这一件事。 六年过去? 老吴已经快要想不起小主子的脸? 斟酌着道:“您走了以后,府里便乱了,大家实在是没法子,只好给雷州去了信。” “雷州?”依然年轻英俊的男人? 从嘴里轻声吐出两个字。 他的眼神? 是茫然的。 老吴一下咬住了舌头。 剧烈的疼痛,冲上了天灵盖。 他趔趄着后退了一步:“您不知道雷州?” “我怎么会不知道雷州,那可是除了京城外,最繁华的地方。” 老吴听了这话,却还是后退。 不对? 他问的根本就不是这个意思。 眼前的人明明听懂了,却故意说了别的话? 为什么? 雷州,可是唐二爷的故乡啊。 他们为何给雷州去信? 他会不知道吗? 老吴“嘭”地撞上了墙壁。远处天空,像生满眼睛的海? 那些星子扑闪着扑闪着? 忽然全闭上了。 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老吴颤栗着:“你不是老爷。” 唐霂挡住了他的视线:“你在说什么疯话?我不是你家老爷? 是谁?”他嘟囔道,“阿宁如今是在雷州?” “雷州,可是个不容易找人的地方。 他盯着老吴,忽然问道:“那封信是写给谁的?” 老吴攥紧了拳头。 灯下的男人慢慢冷了脸:“难道,我问了不该问的话?” 老吴急促喘息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唐霂神色冷冷,抬手摸了下自己的脸:“我在你眼里,已经不像唐霂了吗?” 老吴听见他的名字,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这人,生着自家老爷的脸,用着自家老爷的声音,却好像真的不是他。 呼吸间,夜色越来越深。 老吴猛地朝屋子里跑去,可是,他记忆里文文弱弱的唐二爷却像个练家子一样捉住了他。 胳膊脱臼似的疼,他大叫着摔倒在地上。 阴影落下来,他看见唐二爷的脸,扭曲着,变成了不耐烦的样子。 “老吴啊老吴,你原先可是个心思很单纯的人。”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明明只会傻笑。太太打发你去守园子,你便高兴得不得了。” 逆着光,年轻的男人连声音都是不耐烦的。 老吴惶惶瞪大了眼睛。 怎么回事? 说他是唐霂,他却似乎连雷州的兄长也不记得;说不是,他又连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发生的事都知道。 实在古怪,一个旧仆,难道会比嫡亲的哥哥还重要? 老吴的眼睛,因为瞪大而布满了血丝。 唐霂忽然弯下腰,冷笑了声:“你个蠢货,我怎么会不是你的老爷?我只是,有些记不清事情了而已。” 他的记忆仿佛蛀了虫,缺了点什么,又顽固地不肯消失。 抓住老吴的肩头,他又问道:“我的孩子如今到底和谁在一起?” 从头至尾,他只关心唐宁的下落。 老吴不由得咬紧了牙关。 盯着他的男人,唇角微微下撇,松开了手:“算了,我早晚会想起来的。” 他嫌恶地笑了下。 那是老吴在他脸上看见的最后一个表情。 无边黑暗到来,老吴忘记了害怕。 四年后,旁观这一幕的谢小白,却紧张得忘了呼吸。 无常本是离凡人,离死亡最近的神明,胆小懦弱如他,也不会对人和死亡害怕。 可看着那个男人,他心里只有怕。 重新抱住唐宁,白衣神明眼中流露出难以描绘的恐惧:“娘亲,那个男人,叫唐霂。” 唐宁搂着他的手,微微一紧。 她早就料到了,可还是意外,还是心中震动。 忽然,不知何时蹲在了土坑边的孟元吉转过头来,看着他们道:“不可能。” “我见过的那个人,不像是能做出这种事的家伙。” 他肯定地道:“那个男人,虽然看起来有些奇怪,但他不会杀人。” 谢小白攥着唐宁的袖子:“娘亲,我没有撒谎。” 他的恐惧,是真实的。 即便是孟元吉,也并不觉得他在说谎。 他们只是困惑,对凶手不解,对他的畏惧也不解。 迦岚甚至想到了谢玄,那个没用的无常,在面对唐宁的时候,也有着这种无法形容的恐惧。 他回忆着,隐隐约约,好像触及了某种关窍。 玄与素,一人一面,一强一弱。 一个看见唐宁,天然亲近;另一个,则天然的畏惧。 这说明了什么? 迦岚背脊一僵,有股寒气从椎骨里攀爬上来。 谢玄和谢素最大的不同在哪里? 在力量。 ——谢玄觉得唐宁可怕而非亲近,是因为他丧失了力量。 虚弱的他,对可能同是神明得唐宁,亲近不起来。 而谢素,怕极了唐霂。 由此可知,他们父女之间,若唐宁是“恶”,那唐霂便是“极恶”。 迦岚定定望向相拥的少女和小童子。 说起来,一口一个娘亲,不也是畏惧的一种吗? 母亲二字,可不仅仅只代表亲密。 第115章 厝火积薪 迦岚收回视线,让阿炎烧了土坑里的白骨。 另一边,谢小白还处在慌乱中:“娘亲,他在找你……” 唐宁有些发怔:“找我?” 谢小白大口呼吸着:“他知道你在雷州。” 唐宁的表情有些变了。 少女脸上的情绪,模糊而复杂。 四年前,父亲回来过,目的是找她—— 如果没有母亲的事,她这会一定在高兴吧?即便他不告而别,即便他抛弃了自己,孤独而寄人篱下的她,依然在期待。 不过,那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 既然他那个时候就在找她,为什么四年过去了,他们还是没有见面? 离开江城后,他又去了哪里? 江城和雷州,再远也有尽头,只要他去了,总能见到她。 可他从来没有回过雷州唐家。 沉思着,午后艳阳渐渐泛白,一行人离开了荒草丛生的花园。 园子里,其实早就没有花了。 他们随便找了两间屋子,略加整顿,便算安置下了。 孟元吉哈欠连天,又开始喊饿。 十五六岁的少年郎,正是能吃的时候。 他抓起荷囊,便要拖了唐心出门。 唐心挣扎两下,到底没他力气大,只好悻悻跟着走。 唐宁家的旧宅子,久未住人,要什么便没什么,即便只留几日,也需要有人出去采买。 阿炎见状,兴冲冲的,也跟着往外头去。 只有小小的神明,穿着纤尘不染的白衣,蜷缩在廊下,哪里也不想去。 唐宁一走开,他便露出紧张之色。 “娘亲? 娘亲……” 他慌慌张张? 仍然未能平静下来。 唐宁只好陪在他身边。 迦岚转悠了一圈,也回到了廊下。 宅子里果然没有半点活人的迹象。 看来? 唐霂四年前回来? 只是埋了个人,便毫不留恋地走了。 他看看唐宁? 拿袖子掸了掸石阶。 积灰扬起来,在阳光下飞舞。 迦岚咳嗽一声? 坐了下去:“那个唐霂? 看起来可有什么异状?” 谢小白坐在距离他两步之遥的地方,闻言微微抬起脸,看向他:“什么样子才叫异状?” “什么样子?”迦岚垂眸看着自己的手,白皙的肤色? 干净到脆弱的样子? 总让他觉得自己很陌生,“他身上和人生得不一样的地方,自然便叫异状。” 谢小白坐正了身体:“那便没什么不一样的,他依然是个两只胳膊两条腿的人。” “他脸上长着的也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只看外貌? 他和你我见过的凡人,没有一点不同。” 迦岚眨了下眼睛? 瞳色忽然一深:“十年前,唐霂离家以后便再无音讯? 可四年前他却突然回来了,为什么?” “父女情深?”他嗤笑了声? 转头看唐宁? “恐怕不是。” 唐宁靠着扶栏? 面色沉沉。 她在想,父亲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一样的。 如今回忆起来,母亲去世前,他似乎已经有些不对劲了。 只是那个时候她还太小,小到什么也不明白。 如果她没有记错,那父亲的失踪,未必就是因为母亲的死。他离开江城,多半有别的原因,四年前回来,兴许也不全是因为她。 唐宁忽然笑了起来。 小的时候,父亲总在这里给她念书,念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书,也不管她是听得懂还是听不懂。 什么才子佳人,美人与英雄,他不知说了多少不着调的故事,且回回说完了,便要来告诫她,书上的才子、英雄、美男全是骗人的。 著者胡言,一概不能信。 世上除了他,皆是烂泥一样的男人。 他坐在躺椅上,用最认真的神情,说着最不要脸的话。 但那个时候,唐宁对他的话,没有丝毫怀疑。 她的爹爹,是世上最好的爹爹。 对娘亲来说,他也是世上最好的丈夫。 他们一家三口,是天下最最美满的一家。 她想要的,喜欢的,都在她的身边。她以为,父亲和母亲会陪着她一辈子。 可美好这种东西,似乎注定是用来毁灭的。 唐宁望着远处的天空,微微眯起眼睛。 江城的阳光,和雷州的雨,在这一刻交错了。 滚烫碎金,跌落在她面上,烤干了她湿漉的双目。 破败的唐家大宅外,春日芬芳,在江城的空气里流转。 孟元吉抓着唐心,已到了大街上。 江城不比雷州,并没有多么繁华,但不知是不是因为天气好,人也精神,街上来来往往到处都是人,看起来很热闹。 唐心有些不自在。 孟元吉和阿炎倒是摩拳擦掌,一副精神振奋,跃跃欲试的模样。 买点吃食而已,用得着像去娶亲吗? 唐心腹诽了句,还未站定,胳膊先被孟元吉给拽住了:“走走走,那里不知在卖什么,好香啊。” 他大步流星向前去,阿炎叽里咕噜地落下来,停在他肩膀上。 周遭行人若是能看见这一幕,一定会骇得尖叫起来。 孟元吉走到了摊子前:“咦,原来是包子。” 笼屉前,雪白的热气正散发出一阵又一阵的香气。 饥肠辘辘,发出打雷一般的响声,他捂住了肚子。 包子竟然也能这么香? 他吸了吸鼻子。 摊后的食店里,走出来个方面大耳的男人,大笑着将蒸笼掀开一角,让热气冒得更多些:“怎么样,香吧?” 肚子叫得更响了。 路人三三两两看过来,孟元吉俊脸一红,凑近了问道:“这包子什么馅的?这么香?” 他孟六少爷什么好东西没吃过,但这包子香的让他根本猜不出馅料。 “羊肉?鹿肉?牛肉?”他胡乱猜测着。 男人笑得更大声了:“这时节哪来的鹿肉,公子说笑了。” 他抓起一张油纸,打开了蒸笼:“两位公子是外地来的吧?” 孟元吉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掌柜的好眼力。” 热气蒸腾间,男人却笑着摇了摇头道:“并非我眼力好,实在是您方才那话问的,一听便不是本地人。” “我这生意虽小,做的吃食却还算有几分名气,若是江城人士,多多少少都听说过。”他指了指自己身后的食店,“陈记,只卖包子,用得全是江城最好的……” “哇——爹爹——” 掌柜的话未说完,忽然被阵哭声打断了。 第116章 霉运 街面上多了个衣衫褴褛的孩子。 他一路跑来,脚上只有一只鞋,不知是出来时忘了穿,还是不慎给跑丢了。 哇哇大哭着,他一边叫着爹爹,一边在人群里乱找。 “爹爹……” “你在哪里啊爹爹……” 他哭得嗓子都哑了。 可半晌过去,他爹仍然没有露面。 孟元吉皱了下眉头,听见人群里传来窃窃的说话声:“真可怜,这么小的孩子,娘病着,爹又跑了,以后可怎么好。” 几个妇人,头碰头凑到一起,压低声音交谈起来。 小孩子光着一只脚,跑啊跑,忽然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他哭得更惨了,但周围的人只是看着他,谁也没有伸出手。 本就看起来脏兮兮乱糟糟的小童,脸上是糊成一团的鼻涕和眼泪。 食店的掌柜瞧见他,立即露出厌恶之色,念了句“晦气”,仿佛多看他两眼便会招惹霉运,飞快地将视线移开了。 地上的孩子,仍然在叫“爹爹”,眼泪簌簌落个没完。 停留在包子香气里的阿炎,朝他张望了一眼。 好吵的猴子。 它嘀嘀咕咕嫌弃着,全然忘了,自己吵闹的时候,可比这要厉害得多。 坐在路边,小孩儿渐渐哭得喘不上气来。 孟元吉掏出块帕子,想要朝他走过去,可脚才抬起来,肩膀便被包子摊后的男人给按住了。 “这位公子,您还是不要靠近他为好。” “为什么?”孟元吉疑惑地看了看四周。 男人道:“那家人出了名的倒霉,您贸贸然靠近,万一沾上了霉运,可就不妙了。” 他的语气,没有一丝说笑的意思。 但孟元吉听了他的话? 却忍不住笑出了声音:“您怎么信这个?” “人的运势? 好与坏,都是说不准的事。再倒霉的人? 也不可能将霉运传给别人。”他身子一侧? 避开了男人的手。 掌柜的方正的脸庞上闪过了一丝尴尬,尴尬间还隐隐夹杂着些微不悦:“你若是不信便算了。” “反正我是一片好心。”他说着? 将手缩了回去,也不再看向街面。 嘈杂声里? 孟元吉转过身? 向街边走去。 热腾腾的包子,依然散发着喷香的气味。 小孩儿哭着闹着要爹爹的声音,随着香气,一起被风吹出了老远。 直至福满楼? 那香气才渐渐地淡了。 酒楼里? 才端出来的菜肴,似乎有着更香的味道。 虽然店名俗不可耐,但福满楼的酒菜,一向很出色。 二楼雅间里,有个十三四模样的小少年? 正在埋头苦吃。他不喝茶,不喝酒? 也不吃饭,只是一道接一道地吃菜。 鲜活的鱼? 开膛破肚去了鳞,连一点腥气也没有? 拿刀子片开? 每一片都薄如蝉翼? 透得发亮。 这厨子的刀工,真不错。 但鱼脍所配的蘸料,不过是最普通的秋油。 雅间里的另一个少年,只尝了一口,便将筷子放下了。 他坐在窗边,一副没有胃口的模样。 埋头吃菜的人,终于抬起了头:“檀真,你怎么又不肯吃饭?” 名唤檀真的少年,闻言瞥了他一眼:“我又不是你,到了这种时候,心里还是只有吃。” 饭桌上,摊着两张纸。 檀真把目光收回来,重新落到纸上,沉吟道:“阿星的信,你真不看吗?” 方桌对面的人,咀嚼着,两颊一鼓一瘪。 他脸上还生有小孩子般的肥嘟嘟,看起来十分得天真可爱。 檀真叹口气,伸手抓住了信纸。 他的右手背上,有着一枚小小的黑色图案,似刺青,又似胎记。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它的八条腿上,照得它仿佛活物一般。 檀真抖了抖手里的信:“贺二还在后头赋了诗,写得很不一般。” “诗?”元宵咽下了嘴里的吃食,哈哈大笑起来,“他写的诗,也能叫诗? 檀真把信递到了他眼前:“这话你可不要在他面前说。” 元宵一手拿着筷子,一手接过了信纸:“这信若不是阿星写的,还真像是个笑话。” 那个总是一脸冷冰冰的雪罗,竟然也会害怕? 元宵回忆着雪罗的样子,摇了摇头道:“能叫小七害怕的家伙,长得到底得有多骇人?” 檀真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他们七个,论无畏,雪罗怎么也能进个前三。 寻常小事,绝不会叫她如此害怕。 转过身,他睁开眼睛望向窗外。江城蔚蓝色的天空,即便看了四年,也还是蓝得惊人。 他低声道:“不过,神明、妖怪,还有除妖师……为什么会一起出现?” 吃完了最后一盘菜的元宵,站起了身:“不管原因是什么,哥哥大人既然让阿星写信找我们回去,那便说明事情很要紧。” 他伸个懒腰,揉了揉肚子:“吃了半天,我还是好饿啊檀真。” 从有记忆以来,他便没有吃饱过。 撒着娇,元宵越过饭桌,朝檀真靠近过去。 自从四年前,他们来了江城,便再也没有离开过。他本来以为,这种小城,自己很快便会呆厌,可没想到这一留就是整整四年。 如今到了要走的时候,他还有些舍不得。 “檀真,我们何时动身?能不能多留几日?”元宵趴在窗前,深吸了一口气。 檀真也站了起来,反问他:“你不想回去?” 元宵半眯着眼睛,看起来昏昏欲睡:“倒也不是不想回去……毕竟哥哥大人发了话,我就算不想,也得回去不是吗?只是,江城真是个好地方啊。” 他侧着脸,神情很苦恼:“还有我养的那些大猪,怎么办?” 檀真趴到他背上,探头往外看,一边心不在焉地道:“早晚要吃的,全吃了就是。” 他眺望着远处,忽然道:“元宵!” 元宵一惊,眼睛睁大了:“怎么了?” 檀真伸出手,示意他往自己手指的方向看:“你仔细看,那是什么?” 元宵看了两眼,没明白:“那里有什么不对劲的?” “你看不见吗?”檀真的口气有些异样,“就在那里。” 元宵皱起了脸,半个身体都挂在了窗外:“哪有什么奇怪……”话音一顿,他猛地绷紧了身体。 远远的,他看见了一抹艳艳的蓝。 第117章 谁去抓它 日光下,那抹蓝色飘忽不定,分明是活的。 元宵的视线再也收不回来,他用力揉了下眼睛,趴在窗前,拼命地探头向外看:“那是什么?” 他呢喃着,在记忆里翻找,可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蓝。 隔着长街和屋舍,元宵的声音渐渐拔高了:“檀真!那东西莫非是旧都的——” “哎哟——你打我做什么?”他抬手捂住了后脑勺。 檀真站在他身后,眸色沉沉地道:“你我来到江城已有多久?” 元宵仍然望着窗外,背对着他道:“四年了……” 檀真上前,将他往边上推了推:“这四年来,你可在江城见过什么奇怪的东西?” 福满楼雅间的窗,只小小的一扇,两个人站到一块儿,便成了肩碰肩,头挨着头。元宵索性将脑袋一歪,靠在了窗框上。 四年时间,不过弹指一挥。 他们来时,雄心壮志,以为此行一定能叫哥哥大人满意。 可没想到,来了以后,这破城再寻常不过,根本就没有他们想要的东西。 哥哥大人失望之余,似乎对他们也一并失去了期待。 他说想在江城多留一段时间,哥哥大人也没有反对。 如果不是阿星和老二给他们写了信,催促他和檀真回去,他都快要想不起来哥哥大人的样子了。 眼中光彩一黯,元宵道:“要说奇怪,当然是你我最奇怪。” 檀真闻言,轻笑道:“你说的没错。” 已经没有妖怪的人界,来来往往全是一样的东西。 只有他们,和人是不同的。 他的眼神慢慢冷下来,语气也不见了笑意:“元宵,也许这一回,我们能给哥哥大人带份贺礼回去。” “贺礼?”元宵愣了一下才想起来,夏天要来了。 哥哥大人是在盛夏的蝉鸣声里诞生的。 他们既然要回去,那的确是该给哥哥大人备上一份生辰贺礼才对。 他一下直起脖子,正色道:“谁去抓它?你去,还是我去?” 那团蓝色也不知在做什么? 只东飞飞? 西转转,一直停留在差不多的位置。 见檀真不吭声? 元宵一转身? 就要往雅间外去:“罢了,还是我去吧。” 檀真急忙拉住他的手:“你着什么急呀。” 元宵扭头来看他? 犹带稚气的脸,露出担忧之色:“拖拖拉拉? 让它跑了怎么办?” 檀真嗤笑了声:“这是江城。” ——“我的江城。”他强调了一遍。 元宵翻了个白眼:“是是是? 全是你的,和我一点干系也没有。” 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想独占,是檀真的天性。 叹口气? 元宵道:“那你去抓它?” 檀真道:“你就不能同我一起去?” 他们俩一贯是形影不离的。 元宵反手抓住他的手腕? 拖着他朝门口走:“一起便一起,总之,抓到了再说。” 雅间的饭桌上,叠着小山一样高的碗碟。 元宵打开门,又“嘭”一声摔上? 那些堆得高高的空盘子便颤抖着摇晃起来。 “哐当”,“咔嚓”。 盘子掉在了地上。 碎开的瓷片? 躺在鲜亮的酱汁里。 两个少年,已经消失在门外。 包子摊前? 阿炎忽然猫儿炸毛似地叫了声。 唐心眉头一皱,它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对劲。可他们此刻身在大街上? 周遭人来人往? 并不方便问话。 他看一眼孟元吉? 往边上避了避。 路旁有棵树,生得歪歪斜斜,枝叶也不茂密,可用来挡张脸,还是够的。 唐心佯装犯困,打了个哈欠,用眼神示意阿炎跟过来。 到了树旁,他将声音放轻,飞快问了句:“那个孩子有问题?” 他站在那,侧身对着长街,眼角余光刚好能看见那个只穿了一只鞋的孩子。 孟元吉已经走到孩子面前,蹲下了身。 唐心看见那孩子瑟缩了下。 也是,看见他那只手,哪个小孩会不怕? 从手臂一直缠到指尖的绷带,怎么看都不寻常。 眼睛盯着孟元吉和街边抽泣的小童,唐心又问了一遍:“怎么不出声?难道一出来,你便忘了怎么说话?” “谁?我?”蓝幽幽的火焰,连发出的声音也变得幽幽的,“我会说……那个人,哭,吵,讨厌……” “不过,是人。” 阿炎在空中发抖,火焰像眼泪一样落下来。 唐心才放下的那颗心立刻又提了起来:“你怎么了?” 阿炎停在那不动,地上出现了一抹焦黑。 它没能控制住自己。 落下来的火焰,一滴滴,如同滚烫的烛泪,将地面灼出了伤口。 唐心立刻扬声,叫了一声“孟六”:“时辰不早,该回去了!” 阿炎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嘴里叽叽咕咕的,最后只冒出两个字:“我怕。” 唐心走到树前,又冷着脸喊了一声孟元吉。 可蹲在街边的孟六少爷,只头也不回地抬起了一只手。 那只缠满绷带的右手,被他竖在了空中。 什么意思? 噤声? 等一等? 唐心看一眼阿炎,猛地伸出手,想要将它抓下来。 可他的手才靠近阿炎,便感觉到了一阵强烈的痛意。 那是妖怪的火所散发出的惊人热度。 唐心连忙缩回了手。 阿炎发出嘤嘤的声音:“我……小主子……我要小主子……” 第118章 豚(一) 它胡乱说着话,另一边正在和孟元吉交谈的小孩子,也是一样的语无伦次:“爹爹,我要爹爹……爹爹不见了……爹爹……” 他光着的那只脚,脚底板黑乎乎的,不知走了多少路来找他的爹爹。 孟元吉抓着帕子,仔细擦过他的脸。 “爹爹……妖怪……爹爹被妖怪吃掉了……”眼神涣散的小童,大哭着说道,“我要爹爹……” 他一会说爹爹不见了,一会说爹爹被妖怪吃掉了。 说话声和哭声一起钻进唐心的耳朵里。 孟六的“等一等”,原来是这个意思。 可眼下的情况,已经不能再等。 他盯着阿炎,再次催促孟元吉:“天要黑了。” 明晃晃的太阳,照得人手心冒汗,但对他们来说,天的确已经黑了。阿炎似乎已在失控边缘,不断散落的火焰,在地上灼出一道道焦痕。 虽然周遭来往的行人还未发现异状,但这样的平静显然持续不了多久。 唐心的声音,变得焦急而紧张。 孟元吉的表情,却没有一丝变化。 他依然是笑微微的。 明亮的眼睛,弯起的唇角,让他一看就像个再纯良不过的好人。 惶恐慌张的小孩子,渐渐沦陷在他的温柔和善里。 孟元吉小声问:“你见到妖怪了吗?” 小孩子用力地点头,露出顶上青色的头皮。他头上,只留了一条短短的小辫子。 孟元吉的目光随着他的发辫来回晃动,妖怪——这样的话,若是离家之前被他听见,他是一定不信的。 可现在,就算有假,他也得先信了再说。 孟元吉又问:“那妖怪生得是何模样?” 小孩儿闻言,点头的动作顿住了:“是、是头大猪……” “大猪吃了爹爹!”他忽然尖叫起来,抱住了自己的头,将身体蜷缩成一团,“是大猪吃了爹爹!” 孟元吉一愣,“猪?” 猪妖么? 不会吧。 听见孩子的尖叫声,路人眼神异样地看过来。 孟元吉摸了摸头,站起身,问小童子,家在哪里,要送他回去。可小童子听见他的话,只是一转身跑开了,嘴里仍然念着“大猪、大猪”的,很快便消失在人群里。 孟元吉叫了他两声? 到底没有追上去。 不管猪妖的事是不是真的? 他都得回去告诉一声。 转过身,他皱眉朝唐心和阿炎靠近过去:“这是怎么了?” 阿炎已经一副听不懂人话的样子。 唐心道:“这地方不对劲。” 街上热热闹闹的? 每个人看起来都很普通。阳光温暖? 空气怡人,食物的气味也香甜而诱人? 可是不对,一定有哪里不对。 要不然? 阿炎不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 孟元吉站在阿炎面前? 皱着眉,忽然转身向后看去。 唐心目光一凛,低声问:“怎么了?” 孟元吉嘴上说着“没什么”,转回来的脸上? 神情却已变得凝重:“回去吧。” 阿炎不动? 僵在那,滚烫的火,让空气都焦灼起来。 唐心见状,从嘴里轻声吐出了两个字,“迦岚。” 果然? 阿炎一听,便像酒鬼醒了神? 急急向前飞去。 那个方向,正是他们来时的方向? 它还记得路,说明意识尚未完全崩溃。 唐心和孟元吉并肩走在一处。 孟元吉面上的凝重没有淡去一分。一个总是在笑嘻嘻的人? 突然不笑? 比一个总是冷着脸却忽然笑起来的人? 要令人担忧得多。 唐心加快了脚步。 孟元吉的背,像锻好冷却中的长剑一般挺直。 他感觉到的目光,仍未消失。 不管他们走出了多远,走得多快,那种被人盯着看的感觉却始终都在。 是妖怪,和恶意。 他垂在身侧的右手,灼灼作痛。 孟家人感知妖气的能力,一代不如一代,一个不如一个,但未经训练的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个天才。 他的感觉不会错。 只是,再天才,不经雕琢,天才得也有限。 他虽然能肯定有东西在看着他们,却不能肯定,那东西到底是什么,此刻又身在哪里。 他只知道,那些家伙离得不远,而且远不是他们能对付的。 迎面而来的人群,像生满眼睛的潮水。 孟元吉和唐心在涌动不息的人流里越走越快。 远处,叼着糖饼子的少年露出了疑惑的表情:“檀真,那个人是看见我们了吧?” 檀真抬起手,用手指轻轻拭去他嘴边的糖渍,低声道:“离得这般远,他怎么可能看见我们。” 元宵三两口将手里的糖饼子吃干净了,微微蹙着眉头道:“可你看他,很奇怪对不对。” 檀真轻轻颔首,赞同道:“要说奇怪,那是真的奇怪。” 原先在酒楼里,他还觉得他和元宵的存在,便是这城里最奇怪的事。 可他们奔着那团蓝色出来,却看见了更奇怪的东西。 那两个人,似乎也同他们一样能看见那团蓝色的火。 可人……看见了妖怪,会是这般冷静的模样吗? 而且那团火一动,他们便也跟着动了。 檀真嘴角上扬,忽然笑起来:“元宵,你还记得阿星的信是怎么说的吗?” 元宵走在他边上,不知从哪又掏出了一把桑葚。 乌黑发紫的果实,染红了他的手指。 他一边往嘴里塞吃的,一边道:“我又不是傻子,才看过的信怎么可能忘了。” 檀真道:“既然没有忘,那你看见那个人,没有想起什么吗?” “那个人,哪一个?”元宵遥遥望着前方,嘴唇也被桑葚的汁液染上了颜色。 檀真举起了右手。 元宵恍然大悟道:“哦,是那一个。” 他稀里哗啦把手里得桑葚都倒进了嘴里。 那样满满的一捧,落进他口中,却像进了无底的洞。 他似乎连咀嚼也没有咀嚼一下。 “我想起来了。”元宵拿袖子胡乱擦了两下嘴,“阿星的信上说,小七她们遇见的除妖师,右手缠着绷带。” 檀真微笑着:“没错。” 江城的烈日,照亮了他们的脸。 人群里的孟元吉,慢慢出了一身汗。 唐心的脸色很难看:“孟六。” “这地方我们是不是才走过?” 第119章 豚(二) 孟元吉闻言脚下步子不停,仍然埋头往前去:“别停,继续走。”他压低了声音,忽然抬起手置于嘴边,用力咬破了指尖。 殷红的血,被他涂抹在沿途墙壁上。 天上浮云流动,时间在流逝。 又是一圈。 唐心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臂:“快看!” 拐角处的墙壁上,盛开着一朵血色的花,孟元吉已经看见了。他左手食指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墙壁上的血渍,正在慢慢地变黑。 他们已经在这里走了多久? 暴露在空气里的人血,已和在血管里流动时的样子截然不同。 阿炎朝着墙,一头撞了上去。 它看起来似乎是黛色的。 孟元吉侧过脸,看了唐心一眼:“看来,你我今日是要倒大霉了。”但说归说,他前行的脚步,仍未有停下的意思。 他们走过的路,每条都生得不一样,可不管他们选择了哪条路,最终都会碰上这面墙。 就好像——他们身处的江城,是一座巨大的迷宫,而且时刻都在变幻。 别说阿炎这会看起来不太清醒,就算它是清醒的,恐怕也无法带着他们离开。 这个地方,不是只有一点不对劲,是整座城都不对。 孟元吉摘下了背上的剑。 不管有用还是没用,兵器在手,总是安心一点。 他们沿途的景色,一直在变动,来往的行人则越来越少。 阳光渐渐变淡,风也冷了。 暮色落在脚下,吃掉了他们的影子。 孟元吉涂在墙上的血,也不见了。 昏暗中,他和唐心对视了一眼。他们仍然被困在“迷宫”里,但前行的方向已经变化了。 不知过了多久,阿炎疲惫地摔了下来。 它身上惊人的烫,已变成虚弱的温暖。 唐心将它抱在怀里,带着它往前走。 中途,他和孟元吉一思量,也停下来不动过。可他们不动,时间依然在动。坐以待毙和再挣扎一番? 还是挣扎吧。 何况? 他们活到现在,多少证明了敌人另有目的。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明亮的星子? 遍布江城的天空。 他们看见了北斗。 可即便有星辰指路? 也没能改变什么。 他们就像是野猫爪子前的蠢耗子,跑啊跑? 却始终跑不出猫爪圈定的位置。 阿炎呜咽着,叫了声“小主子”。 唐心停下了脚步? 望着前方问道:“孟六? 你听见了吗?” 孟元吉也站住了,轻声道:“听见了。” 风里一阵阵的哀号声,像是有猪正在被杀死。 他忽然想起了那个小孩子说过的话。爹爹,被妖怪吃掉了。 唐心问:“怎么办?留在这里? 还是过去看一看?” 孟元吉苦笑了下:“那里恐怕有头猪妖在等着我们。” 不过? 既然是头猪,为什么要跟猫似地玩弄他们?有着那样耐心的家伙,真是猪妖吗?他回忆着书上见过的描述,那些獠牙,那些丑陋的脸? 即便生出人样,也看上去不像人的身体——都在告诉他? 十方的妖怪里,最丑的便是它们。 人界如今还有猪妖吗? 孟元吉和唐心? 一前一后靠近了猪场。 那模样古怪的大宅子外,门框上便钉着猪场二字。 似乎是铁打的? 那两个字在灯笼的光照下? 发出黑幽幽的微光。 门后? 说是宅子,其实也不像。 出身西岭富贾之家的孟六少爷,什么莫名其妙,乱七八糟的东西也见过不少,可像这样的宅子,他也是头一回见。 “猪圈么?”他呢喃了句,又摇摇头。 猪圈当然生得不该是这样。 可要说这是给人住的宅子,显然也不是。 他立在灯下,仰起头看了看天空。 星光闪烁的黑夜,看起来真是平静又美好。 “猪场”的门,没有锁。 门缝里亮堂堂的。 他们又听见了哀号声。 孟元吉屈起手指,用力叩了两下门。 “笃笃笃”,嚎叫声忽然停了。手背贴在门扇上,孟元吉回头看向唐心,同他使了个问询的眼色。 唐心搂着阿炎,点了下头。 “笃——” 孟元吉又敲了下门,声音短促而响亮。 宅子里安静着,突然此起彼伏地响起猪叫声。 孟元吉屏息分辨着:“一头、两头……” 里头似乎有好多头猪。 唐心站在他身后,眼神沉沉的:“里面的东西,不是猪。” 孟元吉微微颔首,推开了门。 猪可不会因为听见敲门声便停下来不出声,又在确定的确有人后大叫着呼救。 那些哀号,听久了,即便不会说猪的话,也能听出不同。它们,是真的在求救。 孟元吉推开了门,却没有立刻进去。 他侧身而立,四下看了看,喊了声“喂”:“已经到了这里,还不打算出来见客吗?” 唐心被他突然喊出来的一声“喂”,唬了一跳,脸色发白地向身后看去。 空荡荡的地,连个鬼影也没有。 孟元吉叹了口气:“哪有这种待客之道。”他抬脚跨过了门槛。 前庭亮着巨大的灯,像蒙了一层油纸的白昼。 那是一座青铜铸的雁鱼灯。 鸿雁回首,衔鱼伫立,足有大半个人高。 孟元吉从未见过这般高的灯。 他面前,一左一右,立着两盏一模一样的雁鱼灯。 两盏灯间,则是冷冷的铁链。 那是用铁链圈出的禁地。 孟元吉呼吸一轻,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他差点撞上了唐心,却没有办法将视线撤离前方。 唐心从他身后走出,脸色更白了。 那被铁链圈出的地盘里,关押着一群诡异的囚徒。 雪白的大猪,挤在一起,耳朵扇动着。 它们在哭,哭得浑身颤抖。 流泪的猪,比流泪的人,要诡异百倍。 唐心一眼便认出来了。 这些猪,分明全是人。 他紧紧抱着阿炎,妖怪身上透出的暖意,在这一刻变成了世上最温暖得东西。 孟元吉抓着长剑,磨了下牙。 难怪那个孩子一直叫着“大猪”、“大猪”的,又说爹爹被妖怪吃掉了。他只见猪,不见爹爹,可不以为爹爹是被猪变的妖怪给吃了,哪里会想到—— 爹爹就是那头猪。 嚎哭声,惨叫着,白猪们的眼神,仍然是人的眼神。 孟元吉上前,一剑砍在了灯座上。 可鸿雁纹丝不动。 风里响起了吃吃的笑声。 第120章 元宵 猪叫声戛然而止。 雪白的大猪们,挤挤挨挨地蜷缩到角落里。那白花花的肉,涌动着,透出无边的恐惧。 孟元吉抬手又是一剑。 笑声更清晰了。 唐心怀里的阿炎,动了一下,忽然大叫道:“怪物!” 它的口齿,从未如此清晰过。 风中笑声蓦地一顿,再响起来,便变成了生气的口吻:“喂喂喂,旁人说便罢了,生成你这样,也好意思说我们是怪物?” 一阵风来,雁鱼灯上多了两个少年,一人一边,立在雁首上。 火光被他们挡在了身后。 其中一个,生着圆圆的面孔,回头看了一眼圈养中的大猪,叹息道:“你们几个,方才叫得那般大声,是以为自己终于等来了救兵么?” “真可怜,变成了猪,也还是如此天真和愚蠢。” 他朝着猪群,龇了龇牙,明明是很可爱的模样,大猪们却齐刷刷吓软了腿,坐下去,瘫成了一团。 一地的猪,变成了一地雪白的大丸子,就好像汤碗里才盛满的元宵。 他的猪,全生得又白又肥,一点腌臜气息也没有。 空气里的味道,甚至是芬芳的。 元宵舔了舔嘴唇,转回来道:“檀真,你想杀了他们吗?” 檀真穿着身暗紫色的衣裳,高高立在灯座上,像一枝在夜里开放的铃铛花。听见元宵的话,他微微眯了眯眼睛。 抱着妖怪的少年,正在看他—— 为什么不看元宵,要看他? 他瞧上去要比元宵可怕吗? 胡乱地想着,檀真笑了起来:“怎么,你想把他们也变成猪?” “是啊!”元宵声音愉悦地应了一声。 把人变成猪,是他的嗜好。 那些愚蠢的,讨厌的人? 变成猪以后? 反而看起来顺眼了。 檀真道:“左右都是吃,原模原样地吃掉? 不该更好吃?” 对他们而言? 人也不过就是一味食材。 他以为原滋原味,才是美味? 可元宵显然有着不同的看法。 摇了摇头,元宵道:“普普通通的人? 有什么可吃的。”虽然那样的肉? 他也是吃过的。 那个时候,他刚刚出生,还什么都不懂。 哥哥大人宠爱他,挑了屋子? 打开门? 送他进去。 他稀里糊涂吃得一地狼藉,却仍觉饥饿。那一刻,他明白了,他是一个吃不饱的家伙。他的食欲,就跟檀真的欲望一样? 是填不满的深渊。 窗外传来鞭炮炸响的声音。 他从地上爬起来,趔趔趄趄往前走。 上元佳节? 真热闹啊。 他在地上看见了一盏灯,兔子模样的? 憨态可掬,但他一点也不喜欢兔子。不过他今日才活过来? 根本就没有见过兔子? 要说不喜欢? 也是因为哥哥大人不喜欢吧? 他们虽然有着自己的性情,但某些地方,仍然很像哥哥大人。 明亮的月夜里,他在屋子里穿行。 有什么东西,正在散发出陌生的香气。 他吸着鼻子,向香气靠近过去。 香气尽头,是一张矮矮的桌子。 桌子上,摆着几口碗。 他凑上去,用力深吸了一口气。好香,真的好香,是他从来没有闻到过,也不知该如何形容的香。 嘴里的味道,变得不堪起来。 他跨过长凳,一屁股坐在桌前,端起了碗。 昏黄的灯光,也掩不住碗中食物的美丽。那浮着的雪白丸子,看起来软糯极了。他一手端着碗,一手抓住了桌上的木头勺子。 舀起来后,那丸子看起来更动人了。 咬开,里头流淌出香甜的黑色汁水。 那是用猪油、芝麻和糖做成的馅料。 哥哥大人告诉他,那丸子叫作元宵。他跟着念了两遍,便说要管自己叫元宵。 元宵元宵,真是一听便好吃的名字。 哥哥大人听了,笑得前俯后仰,笑完却还是答应了他。他们七个人,只有他的名字是自己取的,所以檀真总说,哥哥大人对他是偏爱的。 可要他说,偏爱不偏爱,在他最小的时候,哥哥大人或许的确对他有所偏爱,可见月出现以后,哥哥大人便好像没有那么喜欢他了。 也是,他们叫着哥哥大人,见月却一出生便管他叫爹爹。 她一天到晚,张嘴闭嘴都是爹爹。 这女儿,自然是和兄弟不一样的。 论亲近,哥哥怎么比得过爹爹。 元宵想起见月的脸,嫌恶地咬了咬牙。她总叫哥哥大人爹爹,怎么不来叫他们叔叔? 他猛地跳下灯座,靠在了铁链上。 哗啦一响,唐心怀里的阿炎缩得更紧了。 一贯胆大包天的它,今日却一直在害怕。 元宵道:“我要把他们全变成猪,然后烤了吃掉。” 檀真也跳了下来,伸长手拽了下他的耳朵:“我可没有闲工夫等你养肥他们。” 元宵没有动,像是不知疼,任由他抓着自己的耳朵,口中道:“瘦一些也无妨,反正我想吃烤猪了。” “再不行,宰了炖成肉汤也好。”他旁若无人地派起菜单,“只是现下天气渐渐热了,要是凉快一些,腌了制成风干肉亦是不错。” “真是可惜了。”他感叹一句,从怀里掏出了一只镂空的银香囊。 葡萄缠枝,花鸟相依,看起来颇为精致。 檀真松开他的耳朵,伸手过去,将香囊拿了过来,道:“你怎么知道我想要这个?” 元宵笑着站直了身体:“你有什么不想要的?” 檀真将香囊攥进掌心里,笑了下道:“这倒也是。” 他什么都想要。 他们之间,似乎总在反复这样的对话。 什么都想要的檀真,和无法填饱肚子的元宵,是最亲近的兄弟。 所有人都是这般认为的。 甚至,雪罗那个臭丫头还总是摆出一张冷脸,嫌弃他们的亲密。从不分离得檀真和元宵,在她看来,活像一对双生子。 但他们七个人,真说起来,谁又是谁的兄弟姐妹呢? 檀真向前走了一步。 孟元吉提着剑,退了一步。 他缠满绷带的右手,映入了檀真的眼帘。 眉头微皱,檀真问了句:“你的手,是捉妖时受的伤?” 孟元吉握剑的手紧了紧,脸上却笑着:“是不是,重要吗?” 檀真道:“不重要,反正你们都是要死的。” 他指间一动,银香囊垂了下来。 第121章 甘蕉鱼 他的口气,听起来十分得真诚。 “你们……吃过甘蕉吗?” 甘蕉?孟元吉眉头一皱。甘蕉是南边才有的东西,据说望之如树,叶长足有七八尺,结出的果子,去皮以后食肉,味道如蜜般甜美。 他还听说,甘蕉树上的花,大如酒盏,形色如芙蓉。 但是,他们吃没吃过,有什么不同? 孟元吉凝视着面前的少年,只看脸,这人可一点不像妖怪。 说来离奇,他的运气真有这般好么?为什么接二连三地碰见他们?明明他一直听祖父说,世上已经很久没有人见过妖怪。 难道,只是孟家人孤陋寡闻,见识太少? 还是说,那些遇见过他们的人,已经没有机会告诉世人? 孟元吉的目光,沉沉落在檀真身后的白猪上:“甘蕉怎么了?” 紫衣少年在灯下微笑:“看来你是吃过。” 他又往前走了一步:“那你可曾听说过甘蕉鱼的故事?” 甘蕉鱼? 孟元吉愣了一下。 甘蕉他知道,可甘蕉鱼是什么鱼?生得像甘蕉的鱼? 脑子里乱糟糟的,他的声音却很冷静:“这鱼莫不是十方特有的?” 听见十方二字,檀真眼神微变,回头看了元宵一眼:“瞧瞧,他还知道十方呢,果然是个除妖师。” 孟元吉垂在身侧的右手,猛地握成了拳头。 檀真转过脸来,笑着道:“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奇怪的洞,里头除了水,便只有成堆的甘蕉。某日,一群鱼游啊游,游进了洞里。” “它们原先只是普普通通的鱼,可进了洞,胃口便大得同猪一样,将洞里的甘蕉全吃了个精光。于是,扁扁的鱼,也变得和猪一样肥,再也没有办法从那小小的洞口游出来。” “你们说,留在洞里的鱼会变成什么样?”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我觉得早晚会有一条鱼,把其他的鱼也全给吃了,吃得更肥更大更凶猛? 然后冲破洞口? 一气回到江河里。” 他身后的元宵,听完故事? 撇了撇嘴:“檀真? 那些鱼一直留在洞里,只会困死好不好。” 檀真没有理他? 只是盯着孟元吉看:“你怎么想?” 孟元吉仍然皱着眉头。 奇怪的妖怪,奇怪的故事? 奇怪的问题。 这一日遇到的所有事? 都很奇怪。 他放下了剑,摇头道:“我只觉得这是个无趣的故事。” 檀真闻言,哈哈笑了起来:“无趣么?还真是无趣呢。但我问了,你就得回答我。左右走不出江城的你们? 也是洞里的鱼。 他身姿笔挺地站在风里? 忽然声音一冷:“如果那些鱼只能留在洞里等死,你觉得是谁的错?” “是鱼,还是甘蕉?又或者是那个洞的错?” 檀真的问题愈发古怪了。 孟元吉皱眉道:“洞只是洞,甘蕉也只是甘蕉,错的当然是那些鱼。不加节制的欲望? 带来的后果,怎么能怪罪别人?” 檀真在风里用力地拍手:“说得好? 说的真好。” 可他嘴上赞叹着,脸上却没有一丝笑意。 孟元吉的话? 显然并不是他想听的话。 空气里,只有他的拍手声在回响。 那些人变的大猪? 蜷缩在一起? 谁也不敢出声。 元宵也一脸疲倦地靠坐在雁鱼灯下。 檀真很快拍红了手掌。 孟元吉想起了那天夜里碰见的姐妹。 眼前的人? 和她们是认得的吧? 所以他方才和元宵说起除妖师三个字时,才会用上“果然”——这可不太妙啊。 孟元吉沉默着。 唐心忽然道:“甘蕉也好,洞也罢,甚至那些鱼,全没有错。” “哦?”檀真拍手的动作停了下来,好奇地望向他,“怎么说?” 唐心道:“错的当然是那个故事。” 檀真垂下了手,表情渐渐冷厉:“你敢说我的故事错了?” 唐心面上并无惧色,声音也依然平静,只是抱着阿炎的手又紧了些,“为什么要有那样的洞,为什么要有那样的鱼,为什么要在洞里摆上甘蕉?为什么要让它们吃完甘蕉便变得像猪一样肥?” “说到底,不就是故事的错吗?是那个世界错了。” 檀真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听到最后却是一扫不悦,大笑起来。 他身上的紫衣,衬得他一张脸如画一般。 亮起来的眼睛,也让他的神情变得和煦又快活。 这个答案,才是他想听的答案。 他盯着唐心,笑了半天:“我的故事虽然无趣,但你的答案却很有趣。” 身形一动,他忽然到了唐心背后,伸出手指轻轻戳了下唐心的肩膀:“真是看不出来,你竟然是个这么有趣的人。” “世上有趣的人可太少了。” 他笑着,贴近了道:“你这般有趣,直接杀了你,未免浪费。” 一直没有出声得元宵,听见这话,蓦地站起身来,嚷嚷道:“什么杀不杀的,不是说好了么,我要把他们全部变成猪。” 檀真站在唐心身后,朝他摆了摆手:“变成猪岂不是更浪费?” “哪里浪费?”元宵不服,“猪可是世上最值得吃的东西。” “红烧,炖煮,烤了风干,样样好吃!” 他大步流星地走过来,走到半途却又停下了脚步:“等等,你既然不想让他们变成猪,又不打算杀了他们,那你准备做什么?” “难道全带回去?”元宵微微嘟起嘴。 他看起来年纪更小了,只是个半大的孩子,连少年也勉强。 檀真道:“你容我想一想。” 可话音还未落地,他便凑在唐心耳边说了句:“喂,你有愿望吗?” 他的声音离得那样近,近得仿佛是脑子里发出来的。 唐心听见那个“喂”字,心中一震。 檀真道:“也许,我可以帮你实现一个愿望。” “什么都可以哦。”他用近乎蛊惑的语调,轻轻说着话。 唐心脸上的平静,就此龟裂。 檀真忽然伸长手,一把揪住了阿炎。 银香囊一晃。 檀真道:“不过,要抓紧。” “万一晚了,那只狐狸是不是就该来了?”他用眼角余光看着孟元吉,“你一个除妖师,为什么要同狐妖为伍?” 变深的夜,迎来了更冷的风。 …… 迦岚立在廊下,仰头看了看星光,忽然叫了声“无常”:“听见了吗?脚步声。” 第122章 皂隶 谢小白坐在栏杆上,两只小脚晃晃悠悠的,闻言回头看了他一眼:“不是娘亲的脚步声。” 他口气笃定地说道:“娘亲走路的时候,总是左脚先落的地。” 迦岚走到他身后,抬手敲了下他的头:“脚步声是从外头传来的,自然不是她,哪里用得着你分析。” 谢小白嘟着嘴,喃喃道:“用不着,你还特地来问我……” 如霜月色,将唐宁家的旧宅子照得像一片银色的海。 谢小白仔细听了听外边的动静,低声问迦岚:“唐心几个为什么还不回来?江城有这么大吗?” 虽说他们出去的时候就已经不算早,但现在天都黑了。 谢小白身子往后一靠,倒在了迦岚怀里:“你为何不出声?” 迦岚的目光定定落在远处的墙上,半扶着他的肩膀道:“多半是出事了。” “你真这般想?”谢小白似是不信,眯了眯大而明亮的眼睛,“唐心和孟六便算了,可阿炎不是也跟着一道去了?若是真出了事,你不担心吗?” 迦岚面上神情没有丁点变化,只是声音凉了些:“真不走运,也是他们的命数。” 谢小白夸张地叫起来:“你果然是只不讲情义的狐狸!” 话音落在风里,迦岚忽然身形一掠,逼近了墙角。 墙边黑影心头一震,回过神来想要逃走,却已是来不及。 坐在栏杆上的白衣小童,踮着脚站了起来:“狐狸,是什么东西?” 他扬声问了一句,蓦地从栏杆上跳了下去,急冲冲往前跑:“娘亲!你可算醒了!” 傍晚时分,唐宁在她小时候住过的屋子里睡着了。 她很少露出那样放松的样子。 是以迦岚拖着他,将他拖到了屋子外头,他也没有挣扎。 可唐宁这一觉,把天都给睡黑了。 谢小白一头扑到了唐宁怀里:“娘亲,我想同你一道睡,可狐狸非要拦着我。” 唐宁揉了揉眼睛,惺忪睡意似乎还在眼睛里。 她一手搂着谢小白,轻声问:“天黑多久了?” 谢小白竖起手指给她看:“约莫有这么久了。” 唐宁睁开眼睛,愣了下:“宵迟他们人呢?还没有回来?” 谢小白点了点头:“狐狸说多半是……” “出事”二字还未出口,墙边忽然传来一声厉喝,打断了他的声音。 廊下二人连忙一齐朝远处望去。 迦岚面前,有个持刀的人影。 唐宁一下张大了眼睛,那是个皂隶! 衙门的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家的宅子周围并没有什么人烟,图的就是安静,按理不是捕快能上门的地方。更何况,真捕快,为何不敲门再入? 提起裙子,唐宁越过了栏杆。 她听见了女孩子的声音。 那个拿着刀的皂隶,竟然是个姑娘。 三步并作两步,唐宁走到了迦岚身侧。 即便是如今这样的世道,女人当皂隶,依然是少见的。 唐宁在月色下看着面前的人。 眉清目秀,看起来甚至有些柔弱,是个很年轻的女孩子,比她恐怕也大不了多少。 但少女手里的刀,看上去沉甸甸的。 她能拿得住这样的刀,且还拿得稳稳当当,可见并不是真的柔弱。 唐宁和她对视着,问了一句:“江城的捕快,如今还兼差飞贼了么?” 一身黑衣的少女,闻言冷哼了一声:“我看你们几个才像是贼。” 不过,方才那一瞬,是怎么一回事? 她用眼角余光悄悄打量迦岚,人的动作有那么快吗? 月霜下,银发的少年侧着一张脸,并没有看她,似乎全然没有将她手里的刀放在眼里。 她后退了一步,将手里的刀横在身前,厉声问道:“你们几个是从哪里来的?为何要偷偷潜入这座无人的宅子?” “潜入?”唐宁皱着眉,“这是我的宅子。” 母亲去世,父亲失踪,这宅子自然是她的。 可对面的黑衣少女听见这话,却发出了冷笑声:“你的宅子?可笑,这明明是唐家的宅子!” “哪里可笑?” “唐家人早就不在这里生活,这座宅子已经空置多年,你一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小丫头,张嘴便说宅子是你的,难道不可笑?” “我叫唐宁。” “啊?” 二人说话间,小小的白衣神明,也走了过来。 迦岚低头看他一眼。 他轻声道:“你果然还是担心的。” 迦岚没有接话。 要说不担心,天都黑了,算算路程,怎么也该回来了;可要说担心,阿炎那边似乎又并没有什么异常。 他和阿炎虽然不是兄弟,但自小亲密,只要阿炎愿意,它甚至可以隔着一座江城呼唤他。 但它没有。 为什么? 迦岚眸色沉沉地望着夜空。 只有两种可能—— 一,他们平安无事,只是手脚慢,才拖拖拉拉不见人影。 二,他们遇到的事,让阿炎连向他呼救的机会也没有。 会是哪一种? 阿炎虽然一向脾气暴躁,但胆子却并不大,真遇上了危险,但凡神志清醒,它不可能强撑着不找他。 看看月色,迦岚跃上了墙头。 他并没有多说,但谢小白已自觉盯住了黑衣少女手里的刀。 那刀生得一点也不美丽,刀的主人也有着一张神色难看的脸。 她紧紧皱着眉头:“你说你是唐宁?” “唐霂的女儿?” “有何凭证?” 听见父亲的名字,唐宁的语气冷了些:“你一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人,我为何要给你看凭证?” 许是看他们一大一小,一个身量单薄,一个还是小娃娃,她身上的警惕之色少了些,但手里的刀还是横在那。 “虽然你我都是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可我是官府的人。”她细细端详着唐宁的脸,“我来这里,是查案;你来这里,是做什么?” 她亮了亮腰牌:“我叫姚黄,是夏婉的女儿,夏婉是谁,你若是唐宁,应当是知道的吧?” “就算你那时年纪还小,但夏婉你是绝对见过的。” 唐宁轻轻捏住了刀尖:“我母亲的朋友,可不姓夏。” 姚黄,她一听便想起来了。 她小的时候,曾去过姚家。 她娘有个手帕交,叫姚婉。 那位姨母,有个女儿比她年长两岁,取了牡丹的名字,叫姚黄。 唐宁的指腹贴着冰冷的刀刃,口中低低道:“你爹是入赘的,你和你娘都姓姚。” 黑衣少女闻言笑了起来:“看来你真是唐宁。” 唐宁松开手,她放下了刀。 谢小白在边上眨着眼睛问:“娘亲,你们认得?” 唐宁摇摇头,不知该怎么说。 母亲去世后,她没多久便离开了江城。母亲的朋友,朋友的女儿,那都是些陌生又遥远的记忆了。若非姚黄这个名字,实在记忆深刻,她也想不起来以前的事。 唐宁往边上站了站。 谢小白还在问:“娘亲,娘亲……” 姚黄从角落里走出来,一脸震惊地看着谢小白:“你、你的儿子?” 月光下,白衣小童的头发,也淡得像银霜一样。 她收起佩刀,恍然大悟道:“刚才那小子,是你相公?” 第123章 失踪的人 “你说什么?”唐宁还没说话,谢小白先瞪大了眼睛。 他原就生的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这般一瞪,看起来愈发得大了。只可惜,小孩子的脸,肥嘟嘟的,再生气不满,也像是撒娇。 “那只狐——”他想说十方来的狐狸,哪里配得上他的娘亲,可话未说完便被唐宁给拦住了。 “我怀疑你不是姚黄。”唐宁牵着谢小白,将他往身后藏。 姚黄探头看了看,眉头微皱:“嗯?” 唐宁道:“你若真是姚家那位姐姐,岂能不知我的年纪。” 姚黄一愣,是了,唐宁比她还要小上两岁。可看那孩子,怎么也有四五岁了,的确是说不通…… 她别过脸,咳嗽了两声,问道:“既然不是,那他为何管你叫娘亲?” 唐宁抬起手,指了下自己的脑袋。 姚黄长长“哦”了一声:“原来如此。” 谢小白从唐宁身后探出半张脸:“原来什么?” 姚黄蹲下身,朝他笑了笑:“没什么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想到身上带了吃的。”她摘下个荷包,塞给谢小白,“好吃的。” 谢小白狐疑地看着她,打开了荷包。 里头装着两块糖,闻起来甜甜的,凉凉的。 姚黄道:“是梨膏糖。” 谢小白捏起了一块。 姚黄目带怜惜地看着他。 真看不出来,竟然是个傻孩子。 谢小白模样乖巧地吃着糖。 气氛突然变得平静了。唐宁轻轻点了点姚黄的肩膀,让她站起来:“你方才说,你来这里是要查案?” 姚黄笑了下,问道:“久别重逢,不用先叙叙旧吗?” 唐宁没有笑,她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母亲的葬礼上。那天的事,她大部分都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大人们的眼神是异样的,就连眼泪都透着探究。 和她一样,他们也在好奇母亲的死。 唐宁摇了下头道:“先说正事吧。” 姚黄见状,也敛起了面上笑意,道:“我说来查案,倒不是撒谎,只不过这案子,除了我恐怕谁也不在意。” “什么案子?”唐宁一边问,一边侧过脸向远处看。 不知迦岚找到了人没有。 站在她面前的姚黄,也下意识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那角天空,是灰色的。 姚黄斟酌着,没有立刻开口。 唐宁道:“是和这座宅子有关的案子?” 姚黄闻言立刻反问:“为何这般问?” 唐宁四下看看,平静地道:“若是无关,你特地来这做什么?” “说的也是……”姚黄的手,搭在刀柄上,并没有那般白皙细弱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对了,这十年,你去了哪里?” 唐宁蹙眉:“你不知道?” 姚黄摇了摇头。 唐宁道:“不对,你知道。” 姚黄点来点去的手指停下了:“你好重的疑心病。” 唐宁低低一笑:“雷州的命案,你已经听说了吧?” “……” 月夜下,对面而立的两个少女,忽然都不再言语。 空气安静到了极致,便生出一种让人不安的焦灼。 谢小白扯了扯唐宁的衣袖:“娘亲,要赶她走吗?” 唐宁微微摇头。 姚黄道:“我听说,雷州唐家出了灭门惨祸,无一生还。”江城和雷州,并没有那般远,这样的大案,纵然普通人不知道,她身为皂隶,多少有所耳闻。 唐宁问:“所以呢?” “所以?”姚黄的呼吸声重了些,“你若真是唐宁,那便是假死逃脱的嫌犯;你若不是,那问题便更大了。” 唐宁看着她,道:“那你觉得我是还是不是?” 姚黄道:“你既然知道姚家的事,那多半是真的唐宁。” 何况仔细看看,唐宁生得和她记忆里的宋家姨母,颇有些相像。 美人生的孩子,长大了也是个美人。 姚黄握紧了刀,沉声道:“雷州的命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唐宁没有说话。 谢小白忽然叫了声“狐狸”,众人一抬头,便看见墙头上立着个银发的少年。 唐宁的脸色一下变了。 他是一个人回来的。 月光洒落在他身上,照得他一张脸神情凝重。 唐宁问了句:“人呢?” 迦岚摇了摇头,唤了声:“谢素大人?” 谢小白闻言,神情也一下认真起来。这只狐狸,竟然管他叫谢素大人了。 他沉默片刻,仰头看向月下的少年,摇头道:“死期未至,还活着。” 迦岚自墙头一跃而下:“一个时辰。” 谢小白道:“没错,一个时辰。” 生死册上的名字没有被划掉,并不代表他们今夜就一定不会死。那道朱砂血痕,只会在命运的利刃落下前一个时辰出现。 迦岚沉吟道:“阿炎不见了。” 白衣小童眉眼微动。 妖怪的生死,便不是他能探知的了。 他走过去,轻轻牵住唐宁的手:“娘亲。” 唐宁道:“没有法子追踪阿炎了吗?” 这时,握着刀的姚黄,忽然面色沉沉地问了句:“又有人失踪了?” 唐宁听见“又”字,一下感觉出了不对,连忙问:“你知道什么?” “铮”地一声,长刀出鞘。 姚黄重新拔出了刀,月光带来阵阵寒气,将刀身照得有如薄冰般冷厉。 她没有回答,只反问道:“你们方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死期,什么一个时辰?”那样的话,若是旁人说的也就罢了,可偏偏是从个小孩子嘴里冒出来的。 他刚才说话的样子,哪里像个傻子? 还有胡什么? 那个少年的名字,为什么听起来好像在叫狐狸? 姚黄警惕地看着他们。 唐宁道:“就算我告诉你,你也不会相信的。” 姚黄道:“你可以试试。” 谢小白叹了口气。 迦岚在月下露出了狐狸耳朵和尖牙:“麻烦,人可真是讨厌。” 他朝姚黄靠近了一步,预想中的尖叫和逃跑却并没有发生。 黑衣少女的表情,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古怪。 “世上竟然真的有妖怪……”她呢喃着,把刀放下了。 “是谁失踪了?”她问道。 唐宁道:“是谁有何不同?” 姚黄深吸了一口气:“十年前,你爹失踪了。六年后,给你家看宅子的仆人也不见了。那之后,江城便一直有人在悄悄地消失。” 第124章 哪有什么案子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姚黄细数着,“东城的柳氏,西街卖菜的老丁,王婆家的三娘子……” “甚至,还有在衙门当差的李大。” 她数啊数,数出了一堆的人,什么身份,什么年龄,什么模样的都有。 “我以为,这些人的失踪,并非偶然。”姚黄道,“小小一个江城,怎么会有这么多莫名其妙离家出走的人?小孩子同父母闹了别扭,说是偷偷跑掉也就罢了,可那些年岁不小,上有老下有小的人呢?” 她一脸凝重,手里的刀发出耀眼寒光。 “就像你爹,好好的,为何突然丢下你就不见了?” 唐宁皱了下眉。 父亲当年消失的事,和姚黄所说的失踪事件,应当并不一样。但按姚黄的说法,江城频频有人失踪,是从四年前开始的。那个时间点,正是父亲回来找她,老吴出事的时候。 唐宁不由得问了句:“你既然对这些事早有怀疑,那想必已经禀报过县令了?” 姚黄笑了下,点头道:“这是自然。” 但她脸上的笑,是讥嘲的,不知在笑自己还是笑县令。 她不过一介差役,又是个女人,根本便没有人拿她的话当回事。 最开始,她也和旁人一样,觉得不见了人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问题。又不是见了尸体,有了命案,只是人不见了而已。 今日吵嘴,明日走人,从此再也不回家的人,也是有的。 就像王婆家的那个三丫头,还没及笄便被她娘许了人家。她老子娘觉得千好万好,可她一点也不满意,嫌男方生得不好看,性情也木讷。 于是乒乒乓乓的,她在家里吵吵嚷嚷闹了好一阵,转过头,王婆便在大街上哭着寻人了。 邻里都说小丫头脾气大,同人私奔了,自己跑了,就连她老子娘平静下来想一想,也只觉得她躲一阵早晚还是要回来的。 只要没有尸体,失踪便只是失踪。 人活着,就不算什么案子。 可这样的事,多了,就不对劲了。 她思来想去,去找了头儿,告诉他,那些人的失踪,心许大有问题。可那个中年男人闻言,只是往那大剌剌一坐,倒了酒便咕嘟咕嘟地喝,一面训她,闲的! 平白无故,非要编个穷凶极恶的故事出来,是想整什么幺蛾子? “不是偶然?你有证据吗?” 酒气喷洒到姚黄脸上。 她没有证据,直觉算个屁。 男人一边喝酒,一边道:“女人到底是女人,还是回去捯饬捯饬,早点嫁人生子的好。总这样,像什么样子。” “查案?你会查什么案?” 他越说越不耐烦,连连摆手赶走了她。 没法子,姚黄咬咬牙,又去求见了县令。 县令是个脾气甚好的老头,可听了她的话,也只是哈哈大笑。 人不见了,原因多的是,又没有死人,哪里来的什么凶犯。 县令劝她,让她不要胡思乱想,也不要再去同别人说道这些话。末了,他也说,你一个女孩子,做这样的差事,的确是不容易,还是好好寻个人家,安生过日子吧。 说来说去,都是不信。 哪怕是那些家中不见了人的,见她来问,亦是满脸不悦,好像她说的话,是天大的晦气。 关联?能有什么关联? 我家的人,能和旁人家的一样吗? 什么失踪,出事,胡说八道,快走快走—— 几次过后,快走成了快滚。 证据没有,失踪的人也没有回来。 只有她成了众人眼里的疯子。 姚家的脸,都给她丢尽了。 不过她爹倒是很相信她,同她说,没关系,只要她觉得自己没有想错,那就一定没有错。她那老实的父亲,宁愿被人说成疯子的爹,也绝不来质疑她的想法。 除了让她小心,便只有安慰。 她夜里回去,老头子虽然唉声叹气怕她出事,但夜宵总是备得很贴心。 可不管他们爷俩如何相信,证据却始终没有出现。 她只知道,那些人全没有出城的痕迹。 他们在江城,也没有活动的踪影。 这座城,总是阳光明媚,花香迷醉,可天下之大,总有阳光照耀不到的地方。那些阴暗的角落里,究竟藏着什么? 姚黄将事情大略说了一遍,提着刀道:“不管失踪的是谁,总之是在江城不见的,那多半和那些失踪事件有所关联,我随你们一道去找人。” 唐宁闻言,没有反对。 她已经离开江城十年,路也认不清,有人同行,显然利大于弊。 但是—— 唐宁问道:“你见了妖怪,竟然不觉得害怕吗?” 一行人已到了唐家旧宅外。 姚黄道:“这事说起来可就话长了。” “你知道除妖师吗?”她看一眼迦岚,转头来问唐宁。 唐宁皱着眉:“难道姚家祖上,也是除妖师?” “也是?”姚黄听出了关键,“莫非唐家……” “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唐宁道。 姚黄脚下步子迈得很大,口中道:“那还真是巧,不过我这边,并不是姚家的人。” “是我爹那边的,说是好几百年前的人,捉到过许多大妖怪。” “后来不知怎么的,世上没了妖怪,除妖师这种行当自然也就干不下去了,便去做了别的,没想到做什么亏什么,把家底都给败光了。” “依我爹那意思,是妖怪杀多了,运给坏了。” 姚黄道:“到他这一代,孩子多,银子却没有,只好让他入赘了姚家。他家祖上的事,全是被他当笑话说给我听的。” “不过……”她顿了顿,看着迦岚道,“妖怪的事,他从没有怀疑过。” 唐宁问:“莫不是你爹祖上留下了什么和妖怪有关的东西?” 姚黄轻轻“嗯”了一声,道:“是颗犬齿,据说是狐狸的。” 月夜下,银发少年忽然站住了:“你爹祖上姓什么?” 姚黄微怔,想了下道:“说是为了逃债,往前曾经改过姓氏,最早应当是个‘周’。” 迦岚眼帘微垂,问道:“那颗犬齿,如今在哪里?” 姚黄眯着眼:“怎么了?” 迦岚道:“倘若你方才所言全是真话,那我便有法子可以找到他们了。” 第125章 谁的牙 姚黄闻言,停下了脚步:“那颗牙……” “你只管告诉我,东西在哪里。”迦岚打断了她的话,语气并不客气。 姚黄看了唐宁一眼,似乎想问她,为何会同妖怪在一起。可眼下形势紧迫,并没有工夫给她多问。 迟疑一瞬,她转身道:“跟我走。” 夜幕下的江城,渐渐有了唐宁熟悉的轮廓。 姚家所在的地方,和她的记忆几乎一般无二。面前的姚黄,也仿佛变回了小时候的样子。 唐宁跟着她,站到了门前。 姚黄收起刀,敲了敲门。 门里很快响起了脚步声:“今儿个怎么回来得这般早?” “吱呀”一声,大门敞开了。 门内的中年男子,吃惊地望着他们。 姚黄连忙道:“阿爹,这些都是我的朋友。” “是吗?”男人一愣,旋即满面喜色地笑起来,招呼他们往里走,“来来来,都进来——” 姚黄进去了。 唐宁也迈过了门槛。 姚老爷忽然一把抓住了迦岚的胳膊:“不知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姚黄在里头看得心惊肉跳,忙要阻拦,却见那粉团似的小人儿迈着两条短腿挤了过来,“娘亲——娘亲——” 他直奔唐宁而来。 姚老爷怔怔放开了手:“这孩子,是……” 他嘴里犹犹豫豫,没有往下说,但脸上神情已完完全全出卖了他。 和姚黄一样,他误会了。 关上门,姚老爷带着他们去了屋子里。 明亮的灯光下,是寂寞的摆件。 姚黄的母亲,前几年病逝了。姚老爷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还是惦记着。闺女的婚姻大事,到底还得他来操持。 虽说她不想嫁人,也没有什么关系,但她若是有了喜欢的人,自然再好不过。 真是可惜啊。 姚老爷悄悄地看迦岚,越看越想叹气。 不等姚黄开口,他先将人拽到了一边,低声道:“你这两位朋友,没想到年纪轻轻的,孩子都这般大了……” 姚黄心中有事,想想没有反驳他,只是笑了笑,问道:“阿爹,老祖留下来的那件东西,你放在哪里了?” “东西?什么东西?”姚老爷还沉浸在可惜里。 姚黄道:“你不记得了?那颗……” “哦!我想起来了!”姚老爷回过神来,“你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姚黄的脸色在灯下看起来很凝重,姚老爷的表情也渐渐变了。 “那件东西,怎么了?”姚老爷问道。 姚黄的声音变轻了:“我记得您说过,那东西是从狐妖身上得来的?” 花厅里,蓦地一静。 转瞬,姚老爷捂住了女儿的脸:“说什么胡话呢这孩子。” 他的视线越过姚黄,飞快掠过迦岚和唐宁的脸。 狐妖不狐妖的,这种话也好当着人面说?好不容易带回来两个朋友,疯颠颠的,把人给吓跑了怎么办? 姚老爷尴尬地笑起来:“哈、哈哈……” 姚黄一把躲开了他的手:“他们都知道。” “知道什么?”姚老爷仍然只是僵硬地抽动着嘴角。 姚黄面上的凝重变成了无奈。 来时的路上,她怕吓到父亲,便和唐宁二人商议,等到了地方以后,让她先独自问一问。没想到,一向有话便说的父亲,却装上了傻。 她用力拍了拍父亲的肩膀:“阿爹!” 姚老爷轻轻“啊”了一声:“怎么了?” 姚黄道:“我不是在说笑,也不是胡闹,是真的得知道那东西放在哪里。” 姚老爷闻言,笑不出来了。 她没有说想知道,也没有说要知道。 她说的,是“得”。 那件东西的下落,有这般重要吗? 姚老爷踌躇着,坐到了椅子上。另一边,迦岚和唐宁都在看着他。姚老爷忍不住想,他们真的都知道吗? 那这两个孩子,也都相信妖怪的事? 回忆着,姚老爷长长叹了一口气。 “那东西就放在你娘的灵位后面。” “什么?”姚黄愣了下,转身便往外头去。 姚老爷急急跟上。 姚黄道:“阿爹你也真是,不说那玩意儿是从妖怪身上取下来的么?你做什么供起来?” 姚老爷道:“这妖不妖的,到底是祖传之物……” “……”姚黄三两步走到了母亲牌位前,“又不是什么首饰,您怎么还拿首饰匣子给装起来了?” “我这不瞧这匣子怪好看的,空着也是空着,拿出来再用一用嘛。” 姚黄把那只小而精巧的匣子抓在了手里。 “阿爹,时辰不早了,你先去歇息吧。” “怎么?你还要出去?”姚老爷嘟哝了句,“难怪今日回来得这般早。” 姚黄紧紧抓着匣子,胡乱劝慰着:“我过一会便回来,您先睡吧。” 姚老爷唉声叹气:“我哪里睡得着,还是去给你们备些吃的吧?想吃什么?粳米鸡丝粥?还是尝点别的?” 他絮絮叨叨说起吃的来。 姚黄摆了摆手,还是让他早些休息。 一阵风来,花香四溢。 姚老爷转过身,面向亡妻的灵位,叹息了声。 他披着外衫,去了厨房。 灯火通明的夜晚,似乎并没有那么可怕。 可他站在灶台前,总是想起小时候的事。那所谓的祖传之物,在家中其余人的眼里,只是一枚来历不明的古怪尖牙罢了,但他却在那上头看见了别的东西。 因着谁也看不见,没人相信祖上真出过什么捉妖的天师。 那颗尖牙,也就无人在乎。 于是他离家的时候,轻易地带走了它。 后来,他们有了姚黄。 小孩儿长到三岁,便同他一样,看见了尖牙上的奇怪景象。 他们父女俩,旁的本事没有,眼力倒好像继承了下来。 灶台前,火光升起。 姚老爷想起了方才见到的那对少年男女。 那两个人,看起来似乎不太一样呢。 他捡起了一根柴。 灶中的火光烧得更加旺盛了。 姚家宅院外,姚黄已经打开了匣子。匣子里,铺着一层柔软的白色绸布,上头安静地躺着一枚尖牙。 她抬头,问迦岚,这是谁的牙齿? 迦岚道,我爹的。 风声呼呼,他平静地道。 第126章 阿炎 谢小白闻言,立刻上前,踮起脚朝匣子里望了望:“这是罗浮山主的牙?”他问完,又来看唐宁:“娘亲,你快来看,这东西上头包着一团火。” 唐宁点了下头,她已经看见了。 从姚黄说那东西可能和狐狸有关时,她便猜到了。 事情多半和迦岚的父亲有关。 六百多年前,迦岚被封印的时候,他爹也在人界。 那日在渡灵司,他吃了谢玄的酒,醺然之际告诉她,唐律知偷走的,并不只有他的妖力。他爹的尸首,也在唐律知的手里。 那个男人,带走妖怪的尸体,不知做了什么。 唐宁想到族中记载,愈觉可笑。 什么狗屁文人,全是谎话。 唐家的过去,就是个骗局。 唐律知也好,她爹也罢,全是骗局里的人。 甚至,她的存在,便是谜团的一部分。她背上的离朱痣,到底是怎么来的?父亲身上,唐律知身上,她那些血脉相连的亲人身上,又有没有? 还是说,她也许根本就不是唐家的人? 思绪乱起来,唐宁的视线,轻轻落到姚黄身上。 当年围剿迦岚父子的除妖师,究竟有几个? 孟六的先祖,姚黄的先祖,全是唐律知的同伙。 可孟六,是从西岭来的。 姚黄父亲祖上,也一直生活在江城。 这群人,是被谁集合起来,召唤到雷州的? 是唐律知吗? 唐宁眼中神色变幻着。 姚黄忽然问了句:“阿宁,你也能看见匣子里的东西?” 唐宁道:“你是说那团火?” 姚黄颔首,口气有些紧张:“我先前还以为,世上只有我和我爹能看见。” 灯光下,附着包裹在那颗犬齿上的火焰,已经黯淡如水。那种蓝色,一点也不像是烫人的火。 迦岚取出尖牙,把匣子丢给了边上的谢小白。 被蓝色火焰包围着的尖牙,飘浮在他手掌上方,忽然颤抖了一下。 唐宁道:“那团火,是阿炎吗?” 迦岚闻言,瞥她一眼,漫然应了个“是”。 姚黄一下跳了起来:“那个‘阿炎’原来是妖怪吗?” 是妖怪不见了! 姚黄的表情,一下难看起来。 她抿了抿嘴。 妖怪失踪和人失踪,可不是一回事。 再普通的人,动了杀心,也能杀掉另一个人。可妖怪呢?寻常的凡人,能让妖怪失踪吗? 虽然不是不可能,但绝对很困难。 姚黄急切地问了句:“江城难道有妖怪?” 那些失踪以后便一点影迹也没有的人,莫非都被妖怪吃掉了? 要是那样,事情好像就说得通了。 她猛地看向唐宁。 唐宁摇了摇头:“我爹的事,和那些人不一样。” 迦岚拿手指轻轻点了点火焰中的尖牙,低声道:“江城纵然有妖怪,也不会是十方来的妖怪。” 姚黄一愣:“十方是什么?” 谢小白抱着匣子,回答道:“人住的地方,叫人界,妖怪住的地方,便叫做十方,是个和人界颇为相似的地方。” “至于名字为何是十方,而非四方八方,便要问那些妖怪了。” “好好的,非要分成十块地盘。”白衣小童子,用老气横秋的口气,打着幼稚的比方,“一块饼子,原本又甜又香,怎么吃都好吃,可莫名其妙切成了十块,还每块都大小不一。” “这不是故意想让人抢着吃吗?” 他伸长手,把匣子递还给姚黄:“好了,匣子还你,东西到手,这匣子便没用了。” 姚黄怔怔地看着他,忽然道:“阿宁,这孩子也是妖怪吗?” 谢小白手一缩,气鼓了脸:“才想说你眼力好,怎么一转头便说我是妖怪了。” “我哪里像妖怪?”他气哼哼地问。 姚黄捧着匣子,尴尬道:“哪哪都挺像的。” 谢小白皱起了眉头。 唐宁道:“他不是妖怪。” 姚黄叹口气:“我这眼力看来也没有多好。” 谢小白哼哼唧唧,嘟囔了句:“算了,该夸还得夸,要说不好,那也还是好的,寻常人可轻易看不见我。” 姚黄一愣。 谢小白道:“你爹祖上那位除妖师,看来是有两分真本事的。” 就像西岭孟家的那群人一样,他们对非人之物的存在,要比普通人敏锐得多。 谢小白叫着“娘亲”,又扑回了唐宁身边。 姚黄还是愣愣的,有些回不过神。 既然不是傻的,那这孩子为什么要管唐宁叫娘亲? 她小时候便见过的那个女孩子,难道并不是真正的人? 可是,怎么会呢? 姚黄低头看一眼手中木匣,将匣子丢到了一旁。 边上,迦岚已紧紧握住了那枚尖齿。 父亲的血肉,还残留在上面。 即便过了六百多年,那血的颜色,还是红的。 那个混账除妖师,留下它,是为了做纪念吗? 午夜梦回,想到罗浮山的主人也曾是他们的手下亡魂,醒着的夜晚是不是也会立刻变成美梦? 唐律知的那群跟班,跟他一样,都是该死的家伙。 迦岚眸色一沉,松开手,掌心的尖牙,忽然发出耀眼光芒。 黑暗一寸寸消失在它的蓝色光芒下。 这种蓝,才是阿炎身上的蓝。 虽然自他出生,阿炎便一直陪伴在他身边,但阿炎并不是他的狐火。 早在有他之前,罗浮山便先有了阿炎。 绫生大人的狐火——是罗浮山上的小妖怪们,用来称呼阿炎的话。 它从一开始,便是他爹的。 只是有了神识以后,叽叽喳喳像个讨人嫌的小孩儿。他爹被缠得头疼,实在不想理它,便将阿炎丢给了他。 正巧,他还没有学会说话,嫌烦人也没用。 阿炎便成日趴在他床前,叽叽歪歪说个没完。 什么山上的花又开了,谁谁又挨打了,它是多么想吃红果子,可绫生大人不愿意摘给它……它嘴里,总有说不完的话。 知道的,晓得它是狐火成形,不知道的,还以为它是根舌头变的。 迦岚还没学会说话,已学会了伸手捂耳朵。 可他人小手小,阿炎嗓门却大。 见他不肯放开耳朵,它还来扒他的手,扒开了,便对着他毛茸茸的狐狸耳朵继续说。 那种日子,真是烦人啊…… 迦岚望着面前的狐火和尖牙,深吸了一口气。 蓝色火焰中的尖牙,忽然碎成了齑粉。 第127章 蜘蛛的宅子 那团火,小小的,仿佛有了知觉,亲昵地靠到迦岚耳边。 火中尖牙,已经不复存在。 迦岚抬手抓住了火焰,低声道:“找到了。” 阿炎的力量,源自于他爹,烧掉了这颗牙,上面残存的妖力,便到了阿炎身上。原本无法追踪的脉络,瞬间变得清晰明了。 江城的夜色里,藏着一条无形的通道。 姚黄提刀向前走去:“不管了,什么妖怪歹人,只要是活的,想必都能被杀死。” 会死的东西,就没有那般可怕。 她目光坚定地步入黑暗。 谢小白牵住了唐宁的手:“娘亲,宵迟哥哥不会有事的。” 不像阿炎,是妖怪,也不像孟元吉,拿着剑,是个半吊子除妖师,唐心从某种方面来说,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 他和唐宁,有着根本上的不一样。 但眼下并不是探究这些问题的时候,是以话到嘴边,又被谢小白给咽了回去。 他奶声奶气安慰着唐宁。 前方的黑暗却越来越浓。 江城白日里的热闹,已被夜色吞噬得一干二净。 街上没有行人,道旁也不见灯火,周遭安静得仿佛身在墓穴。 迦岚手里的火苗,忽然跳了一下。 姚黄惊呼了声:“那是什么?” 黑暗中,出现了一片蜃景般的宅邸。 鳞次栉比,却没有生机。 她在江城住了十几年,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 唐宁呼吸一轻,将身边小小的白衣神明抱了起来。他轻得好像是片羽毛,连一点重量也没有。 “会是神明吗?”她低声问了句。 谢小白摇了摇头:“渡灵司外没有神明。” 唐宁看着他的眼睛:“这可说不好。” 白衣小童闻言,面色微变,轻声道:“也是。” 真要说没有,那唐宁是什么? 可要说有,她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谢小白收敛心神,靠在唐宁怀里,举目向前看去:“不过娘亲,那地方的主人,绝对不是神明。” “你肯定?” “我肯定。”谢小白笃定地道,“你看那宅子,像什么?” 一旁的姚黄,还愣在“神明”二字里,听见他的话,眯了眯眼睛:“宅子……像什么?” 宅子不就是宅子?再奇怪的宅子,也是宅子的样子啊。 可唐宁和迦岚闻言,立刻便异口同声地说了句—— “是蜘蛛!” 谢小白道:“没错,那片宅子,活脱脱便是只蜘蛛。” “我们此刻,就站在它的螯牙前。” 姚黄回过神来,问道:“蜘蛛不蜘蛛,我倒是看不出来,可像蜘蛛,又有什么问题?难道……”话音一顿,她握紧了刀柄,“那宅子的主人,是蜘蛛?” 谢小白皱了皱鼻子:“区区虫蚁,哪里需要宅邸?蜘蛛怎么会是宅子的主人呢。那地方就算真有主人,也该是蜘蛛模样的妖怪才对。” 姚黄抓着刀柄的手指,愈发用力了:“你个小孩儿,明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谢小白道:“你既然想说妖怪,那直说便是了,何必含含糊糊的,不说清楚,难道便不害怕了?” “不过,说是妖怪大概也不对。”他扭头看向迦岚,“狐狸,你先前说江城就算有妖怪,也不是十方来的妖怪,为什么?” 按理说,妖怪,便是十方。 人界本身是没有妖怪的。 他牢牢盯着迦岚。 黑暗中的银发少年,面无表情:“十方的妖怪,不会认不出阿炎是谁。” 罗浮山的阿炎,可不是随便什么妖怪都敢下手的。 可是…… 迦岚看着前方宅邸,眼中闪过一丝猩红。 六百多年过去了,事情是否还能和以前一样? 留在人界的妖怪,若是一直活到现在,会是什么样? 他沉思着,咬紧了牙。 谢小白道:“那里头的东西,要不是十方来的妖怪,又能是什么?” 不是神明,不是妖怪,难道真是蜘蛛? 谢小白撇撇嘴,觉得可笑,但莫名的也没有十足的底气。 自他从沉睡中醒来,所遇所见便都无法用常理来解释。 也许那座宅子里,真有着他想象不到的东西。 迦岚和唐宁,这时候却都想到了在雷州遇到的家伙。 那对姐妹,似妖非妖,说是从菩提城来的,却显然没有到过十方。 火光一闪,迦岚到了宅子前。 明明看着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但一旦穿过薄雾,大门便近在眼前。 姚黄问:“这宅子是真的存在的吗?” 如果是真的,为什么从来没人见过? 江城拢共就只有这么大,她身为官府的人,四处走动,角角落落都去过,不可能错过这样大的一座宅院。 可眼前的宅子,看起来再真实不过。 墙壁,大门,屋顶,瓦片,甚至门上挂着的那块匾额,都透着熟悉的真实。 木块和石头,带来的真切,没有一丝一毫掺假的感觉。 她看着唐宁怀里的小童子。 小童子却不开口了。 他只是神情冷凝地看着那扇门。 姚黄忍不住问:“有何不对?” 谢小白还是没有说话,只伸出手,指了指门。 姚黄回头去看,昏暗的光线下,她什么不对也没有看出来。 这时,“砰”的一声,迦岚踢开了门。 “门上沾着血。”他的声音听起来也冷冷的。 姚黄连忙凑近了去看门扇,暗沉沉的痕迹,是很久以前留下的。 唐宁低低说了句:“门没锁。” 姚黄抬起头来,忽然道:“你们听,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叫?” 开了门,那响声便清晰了起来。 唐宁蹙眉:“这声音……是猪吗?” 好好的宅子里,怎么会有猪? 她猛地后退一步,仰头看向门匾,一看愣住了。 和她想的不一样,那上头写的字,既同猪无关,也和蜘蛛没有关系。 那上边写的,是两个数字。 叁和肆。 为什么? 那么多数字,为什么偏偏是这两个? 谢小白忽然伸长手,在虚空中抓了一把:“娘亲,那字后面还有东西!” 黑色的蜘蛛图案,渐渐浮现出来。 唐宁仔细看了两眼,蛛身上有着红色的斑记——是剧毒的黑寡妇。 等着他们的家伙,到底是什么? 忽然,门里响起了凄厉的惨叫声。 第128章 不知你想不想 唐宁冲进去,看见了一把刀。 如昼明灯下,那刀看起来尖尖的,还在往下滴血。 滴答,滴答。 血珠子一颗颗坠落,掉在挣扎滚动的白猪上。 他们方才听见的叫声,并不是错觉。 姚黄喝问了声:“你们是谁?” 站在白猪边上的少年,有着一张十分可爱的脸。可按理说,人只有小时才谈得上可爱,稍长大些,抽了条后,身量变高,眉眼舒展,便同可爱两个字没什么干系了。 毕竟,圆圆的眼睛,圆圆的脸庞,圆圆的没有棱角的东西才是可爱的东西。 长大后的人,不管是英俊美丽,秀气还是丑陋,总之都有了棱角。 但灯下少年,看上去实在是可爱极了,即便他的手里,还握着滴血的刀。 姚黄心头狂跳,挡在了唐宁身前。 虽然心有怀疑,但看见了刀,她还是下意识觉得,该保护那个幼时一起玩耍过的女孩子。 不远处,抓着屠刀的少年,看见她手里的刀,却笑了,甩甩手道:“檀真你看,她手里那把刀,像什么。” 房顶上,传来了嗤笑声,“像笑话。” 地上的猪,翻个身,露出了破开的肚子。 那凄厉的叫声,渐渐微弱下去。 元宵把手里六寸有余的长刀,一口气全插了下去。 划开,砍断。 脂肪和骨头,在他的手下,全像水一样柔软。 “你们知道么,猪这种畜生,其实比狗还聪明。”他蹲下身,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我养的猪,就更不用说了,没有一头会比人蠢。” 他淡淡说着,转过了脸:“越聪明的猪,越是美味。” “你们几个,看起来也不像是难吃的。” 从头至尾,他的声音、表情,都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慌张和畏惧。 他一点也不怕他们。 姚黄的刀,在他眼里,的确只是笑话。 晚风里,弥漫开了血腥味。 房顶上的檀真,眼神却一点点警惕起来。 罗浮山的狐狸,他终于见到了。 从进门便没有出声的狐狸,一直在看着他的手。 心思一动,檀真将手里的东西高高举了起来。葡萄缠枝的银香囊,在风里摇来晃去,却并没有散发出什么香气。 那小小的焚香盂里,装着的并不是香丸。 檀真道:“想要吗?” 夜色下,他的语气,近乎逗弄。 迦岚终于开了口:“你就这般想要激怒我?” 蓝色的火焰,不断从银香囊镂空的缝隙里钻出来。 檀真哈哈笑了两声道:“你看这小家伙,还想逃跑呢。” 他一把收起香囊,将火焰攥在了掌心里。 咦? 好像隐隐约约变烫了。 是见到了熟人,突然力气变大了吗? 眼珠一转,檀真跳了下来:“狐狸,你为何还不动手?” 迦岚没有笑。 他又道:“我可一直都缺身狐裘。” “你只这般看着,可救不了想救的人。”空气里的血腥味越发浓烈了,他吸吸鼻子,闷声道,“那些猪,真要宰杀,可费不了多少工夫。” “还是说,你根本就不敢同我动手?” 檀真说着,忽然唤了声“元宵”,让他快点收拾。 天一亮,他们就该回去哥哥大人身边了。 可元宵吭吭哧哧切着肉,派起了菜谱。 “红烧怎么样?”他仰着脸,问面前的人。 姚黄瞪着眼睛。 她身后的唐宁,已将谢小白放了下来,问道:“是哪个?” 谢小白皱着眉头,朝那群白猪看:“不好说。” “哐当”一声,杀猪刀掉在了地上。元宵蓦地站起身,扬声道:“檀真!” 檀真一愣:“怎么了?” 他的视线,还凝固在迦岚身上。 按阿星送来的信看,这只狐狸应当和渡灵司的无常在一起。那个黑衣的男人,没有丝毫犹豫便折断了见月的手脚,绝不是什么好说话的家伙。 可今夜,他们见到了狐狸,却没有看见那位神明大人。 渡灵司的无常,去了哪里? 是没来,还是藏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 檀真盯着迦岚的脸,想要从他脸上看出些端倪。 可元宵的声音,让他分了心。 “檀真!” 说好要将养的大猪全宰了才走的元宵,这会儿只是站在那喊他的名字。 檀真冷下脸,想要靠近过去,可脚下一动,便被迦岚横手拦住了去路。 “急什么。”银发少年的口气,并没有他面上看起来得凝重。 那种腔调,懒洋洋的。 檀真忽然心下一沉,高喊一句“元宵”道:“到底怎么了?” 元宵踏过血污,后退半步,盯着前方道:“无常在这里!” 檀真闻言,急忙朝元宵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里站着的,是个幼童。 但阿星信上明明说,见月和雪罗碰见的那个无常,是个二十来岁模样的黑衣青年。 事情好像有些不对劲。 他收回视线,看着迦岚道:“那两个人……看来也很重要。” 迦岚笑了一下,下一刻手便落在了檀真脖子上。 檀真没有躲,只笔直站在那:“迦岚大人。” “你们几个到底是什么东西?”迦岚从他身上,嗅到了和那对姐妹相似的味道。 不一样,却相似。 人的味道,妖怪的味道,以及某种他从未接近过的东西,组成了一种复杂又陌生的气味。 檀真道:“那只小妖怪,糊里糊涂的,一会叫小主子,一会叫迦岚大人。我想看看它的记忆,却只看见了一点零碎的片段。” “罗浮山,可真是个美丽的地方。” 他站在迦岚面前,一点挣扎的意思也没有,笑着道:“通道消失,不能回去十方,你一定很失望吧?” 迦岚眼中神色深了一层:“怎么?方才说了半天,其实你并不想同我交手?” 檀真还是笑,一边朝元宵所在方位招了招手:“倒不是不想,只是你也知道,世上已经很久没有过十方来的妖怪了。” “想要打开十方的门,可不容易。”檀真道,“不知你想不想,我们可是很想打开那扇门。” 迦岚道:“哦?这般说来,你是想要同我联手?” “多个朋友,好过多个敌人嘛。”檀真淡淡道,神色平静。 另一边,唐宁却还是没有发现唐心。 不像孟六,即便变成了猪,还是一望便知。 缠着绷带的猪脚,怎么看都过分显眼。 第129章 信任 唐宁的视线掠过猪群,落在那滩血污上。 红色汪洋,散发出浓烈腥气。 她飞快地又问一遍谢素:“发现了吗?”但孩童面孔的神明大人,只是摇了摇头。 那些人变的猪里,并没有唐心。 为什么孟六在这里,唐心却不在? 谢小白狐疑地看着面前少年,那非人的家伙,已认出了他的身份——可数日之前,这世上的无常还是谢玄。 “娘亲,这两个和你们先前遇见的,是不是同伙?” 他站在那,指了指元宵。 唐宁道:“多半是了。” 姚黄不由得问:“同伙?” 谢小白道:“其实我也没有见过。” 那件事,唐宁虽然没有瞒着他,但说的却很含糊。想了想,谢小白向前走去。 姚黄下意识想拦他:“别动!” 可小童子脚下的步伐,丝毫没有停顿的意思。 她急急去看唐宁:“他要做什么?” 前方少年,已经弯腰拾起了刀。 唐宁道:“你还没有看出来吗?” 姚黄愣住:“看出什么?” 唐宁后退一步,扣住了她的手腕:“那些猪……”她拖着姚黄,往后去。 姚黄脚步趔趄,眼睛直直望着前方,忽然脸色一白,面若金纸地回过头来:“你是说,那些猪其实全是……” 话至尾音,越来越轻。 她咬住了舌头。 痛意直达天灵盖,那个“人”字,无论如何都没法推出齿缝。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唐宁,手中佩刀几乎要跌落在地上:“这怎么可能?” 胃里一阵翻涌,她猛地弯下腰,呕吐起来。 秽物溅到了唐宁的鞋子。 没能消化完全的食物,暴露了她的惶恐。 唐宁没有躲开,只站在她身旁,轻轻拍了拍她的背。离开唐家那天,她也像这样狼狈地吐过。恐惧让脏器痉挛,带来了强烈的恶心。 姚黄将尖刀扎在地上,拄拐一样撑着它。 嘴里一阵阵的发苦。 她已经吐光了残留的食物。 剩下的,是酸水,是胆汁,是喉咙被擦伤以后,冒出的血丝。 胃仍然在扭曲。 她拿袖子擦着嘴,什么干净还是腌臜,都已经顾不上了。 “陈记的包子……”她呢喃着,脸色愈见得难看起来。 那家生意兴隆的包子铺,有着满江城最鲜美的肉馅。她虽没吃过,但据说陈记用的猪肉,和别家包子铺的都不一样。 直起身,姚黄仍旧想吐。 唐宁扶了她一把:“可还能动?” 姚黄点了点头。 唐宁忽然高喊一声:“孟六!” 哆哆嗦嗦发着抖的群猪里,冲出来一头脚缠绷带的。 姚黄一惊,举起了刀。 谢小白挡在了元宵面前。 少年面孔沉了下来:“神明大人为何要管人界的闲事?” 谢小白抬起手,拍了拍路过自己身旁的白猪:“快去!” 元宵磨了磨牙:“那是我的猪。” 谢小白哈哈大笑,一脸无邪地道:“你个妖怪,做什么不好,为何要养猪?” 正说着,狂风吹来,灯灭了一盏。 沾着血的杀猪刀,蓦地朝谢小白破空而来。 元宵立在原地,弯起了眉眼。 可刀尖寒光一闪,停在了半空。那点针似的光芒,就在谢小白的眼珠子前,不进也不退。 神明大人,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 元宵轻轻地哈气,一跃上了房顶。 瓦片在他脚下发出咯吱响声。 那把刀,“哐当”一下,落在了地上。 白衣的小童子,仰起头,远远望着他:“你知道么,神明是没有生死可言的。不像你,死了便消失了。” 他弯起嘴角,微笑道:“所以,你怕死,我可不怕。” 而不怕死的,往往便是赢的那一个。 他抬起手,一个用力,咬破了自己的食指。 鲜红色的血,滴滴答答掉到地上。 空气里多了种奇异的香气,泥土和石头,都跟着震动起来。 元宵捂住了自己的嘴。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不想吃东西,干呕一声,他别过了脸。 原来神明的血,是这样令人作呕的味道。不用开打,这讨人厌的气味,便足以毒死他。 忽然,耳边传来一阵玉石裂开的声音。 他忙忙回头,一眼便看见了地上的繁花。 那些白猪,全躲去了角落里。 人就是人,变成了猪,还是一副人的样子。 贪生怕死,又心思繁重,明明能跑也不跑。 可惜,他们想要变回人的样子再跑,是不可能的。只要他不死,他们就永远是他养的白猪。 放下手,元宵笑了起来:“我听说,渡灵司的无常,是神明里最无能的那一类?” 地上的谢小白,闻言轻轻哼了一声。 无能的神明,这五个字,简直是渡灵司的烙印。 可也难怪,被放逐的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已经和妖怪无异。 “咔擦”一声,他脚下裂开了一道大缝。 缝隙里,钻出一朵鲜艳欲滴的彼岸花。 谢小白抬起脚,用力踩上去:“无能不无能,我总比你能耐些。” “哈。”元宵嗤笑,“这可不好说。” 渡灵司的无常,离开了渡灵司,还剩下几分本事? 元宵站在月色下,冷眼看他。 小小的神明,盘腿托腮坐在花蕊上,不像是来打架,倒像是来做客的。 他紧紧拳头,用眼角余光瞟了瞟檀真所在的方向。 为何还不动手? 难道檀真先前说的那些话,全是认真的? 可哥哥大人的意思,只是让他们尽快归家而已。 自作主张,可讨不着什么好。 元宵拧着眉,大声喊他,但檀真像是没听见,连头也没有转一下。 大暗的天色,渐渐模糊了众人的眉眼。 檀真只是看着面前的少年,那张冷漠的脸,是对他的提议不感兴趣吗? 可十方,并不是个说回去便能回去的地方。 和他们联手,能有什么坏处? 檀真轻笑了声:“迦岚大人是不相信我?” 束缚着阿炎的银香囊,还在他手里晃动。 这种局面下,似乎的确不该谈信任。 檀真笑着,忽然一扬手,将银香囊抛了出去。 迦岚一把接住,皱起了眉:“我信不信你,并没有那么重要。” 檀真一怔。 迦岚道:“结盟这样的大事,并不是你能做主的事。” 第130章 不是你们的 灯下少年闻言,脸色一沉。 迦岚继续道:“那天晚上在雷州出现的人,并不是你们。” 他握着香囊,看了看里头蓝色的火焰。 “这般一算,像你这样的家伙,天下至少还有四个。”眉梢上扬,迦岚的手指轻轻落在了银香囊外的葡萄缠枝纹上。香囊给了他,机关却还在,阿炎还是出不来。 什么狗屁信任,本身就不可能存在。 迦岚收回目光,看向他道:“你的话,真能作数吗?” 檀真没有说话,只有脸色越来越难看。 迦岚凉凉道:“那小子心许会听你的,可其他人呢?” 檀真的喉咙像被只无形巨手死死卡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的话,的确不能作数。 论年岁,甚至元宵都要比他年长。 他们七个,上有哥哥大人幼时便陪伴在他左右的阿星,下有成天叫爹爹的见月和雪罗,行四的他,只是个不上不下,可有可无的存在。 但是,他们分明都不如他。 以他对哥哥大人的了解,狐狸若是盟友而非敌人,哥哥大人绝对只会高兴。 毕竟,对哥哥大人而言,任何事都比不上打开十方的通道重要。 那个地方,就是哥哥大人的梦想,是穷尽一切都要达成的梦想。 后退半步,檀真道:“我有九成的把握,可以说服那个能做主的人。” “哦?”迦岚问,“剩下那一成是什么?你看起来可不像是个喜欢小心谨慎,不将话说满的人。” 檀真眼神微变,不愧是狐狸,才说了几句话,就好像看透了他的性情。 垂下眼帘,檀真笑了声,道:“这一成,便要看你的要求了。” 目标一致,对他们来说便够了,但对狐狸来说,恐怕并不够。 檀真道:“你来江城,目的是什么?” 迦岚一脸平静:“你已经有了答案?” 檀真笑了笑:“也不能说是答案,但猜测我的确是有了。” 迦岚问:“是什么?” 檀真道:“你想要的,和四年前我们想要的,大抵是一样的。” “四年前……”迦岚脸上的平静,出现了波动。 那个时间,不就是唐霂回来江城,寻找唐宁的时候? 是巧合吗? 他盯着檀真,眼神摇曳:“你们想要的,是什么东西?” 檀真还是笑,笑意像春风一样和煦。 已经缠斗到一起的元宵和无常,发出恼人的动静。裂开的地面,倒塌的墙壁,尘土飞扬。 元宵可能会赢,也可能会输。 檀真已经懒得去计算。 四年前,他们初到江城,谁也没有想到会一留便是四年。 元宵喜欢江城的阳光,江城的花香,江城的食物,他却什么也不喜欢。他留下来,只是因为元宵。 不过这四年来,他一直没有放弃。 那把哥哥大人想要的钥匙,多半还在江城。 只是,他们没有本事找出来。 脸上笑意淡了点。 檀真想到这四年时光,心里腾起种难堪的情绪。 “无能”二字,是世上最尖锐的刀。 他回望着迦岚,低声道:“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迦岚大人不会不知道打开十方通道的方法吧?” 嘈杂的月夜,忽然安静了。 迦岚身后雪白的狐狸尾巴,轻轻扫过地面。 “六百一十年前的事,迦岚大人莫非也不知情?”檀真的语气变味了。这只狐狸,整整六百年,一直躲在哪里? 他探出手,指了指头顶上的明月:“据说,你血洗叶州的那天晚上,月亮也像今日这样的圆……” 他一边说,一边摆出了戒备姿态。 可站在他对面的银发少年,只是半低着头,盯着自己的手看。 那垂下来的睫毛,浓而密地透出深深沉重。 六百一十年前—— 十方和人界的通道消失了。 檀真的话,只能是这个意思。 迦岚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通道消失和他被封印,是同一年发生的事。 可血洗叶州……迦岚仰头看了看天空,知道那件事的人,原来有这么多吗?他想起初见谢玄时,谢玄那奇怪的表情,苦笑了下。 六百年过去了,那些黏稠的血,好像还沾在他的手上。 空气凝冻,他望向檀真,低低道:“看来,什么也不知道的我,是必须和你们联手,才有可能回到十方了。” 檀真闻言大喜:“这是再好不过。” 但听了他的话,迦岚却后退了一步。 他们之间的距离,陡然增大。 迦岚道:“只是我想不明白,既然你们什么都知道,那要我又有什么用?”他耸耸肩道,“我的情况,你一看便知道,丧失了妖力这种事,可瞒不了人。” “拼尽全力的你,未必打不过我。” “可你从一开始,便决定了要拉我入伙,为什么?” 迦岚把玩着手中香囊,敛目道:“我思来想去,只能是我手里也有你们不知道,且已经无法从别处得知的情报。” “再想一想……”他顿了顿,笑起来,“菩提城。” “你们几个,从未见过十方。”迦岚笃定地道,“世上却已经没有十方来的妖怪,那些事除了问我,恐怕便没有地方能问了。” 檀真闻言,感慨了句:“真不愧是罗浮山的狐狸。” 脑子转得真快。 他向前一步道:“这的确是我想要同你结盟的原因之一,不过却不是全部。” 迦岚道:“你有想讨好的人。” 檀真默然。 他又说对了。 十方的事,他不在乎,哥哥大人却很在乎。如果有个人能告诉哥哥大人十方的事,哥哥大人一定很开心。 至于这份功劳,记到元宵头上,元宵一定也会很高兴。 哥哥大人的夸赞,是元宵最想得到的东西。 檀真道:“既如此,情报换情报,一起打开通道,怎么样?” 迦岚笑了下:“不怎么样。” 檀真脸色一变。 迦岚道:“我讨厌你们身上的味道。” “十方是我的故乡,却不是你们的。”妖力凝聚在指间,“咔”地一声,迦岚捏碎了那枚银制的香囊。 粉末般的银霜,随风飘落,有蓝色火光冲天而起。 火焰中发出的声音,再不是婴孩般的叽叽咕咕,而是猛兽一样的嘶吼声。 迦岚叫了声“阿炎”,手一动,抓住了它。 冰蓝色的火焰,幻化成了一柄长刀。 第131章 想要的东西 寒光耀雪。 火焰燃烧到极致,颜色便如寒冰一样。 周身火焰流转的雁翎刀,散发出惊人的热度。 冷和热,到了最后,带来的都是痛。 檀真冷下了脸,沉声道:“没有我们,你以为你真能打开通道?”火舌燎过他的衣摆,他急急后退,“狐狸,你真的考虑清楚了?” 迦岚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摸过刀刃,火焰在他指尖跳动。 檀真闭上了嘴。 看来,他们是没有机会给哥哥大人送上久别重逢的大礼了。 蓝色火光,转眼照亮了江城的夜空。 长廊下,迈着短短四条腿,跑得一颠一颠的孟元吉停了下来。 他仰起脑袋,扭着脖子往廊外看。 月亮已经消失在夺目的火光里。 姚黄扛着刀,皱了下眉头:“他在看什么?” 猪尾巴摇了摇。 唐宁道:“那是阿炎发出的火光。” 姚黄一惊,扶住了栏杆:“那是妖怪的火?” 也不知道这般颜色的夜空,会不会被凡人的眼睛看见。 她收回视线,跟着唐宁继续向前走去,问道:“阿宁,他前爪的绷带,是怎么回事?”走在唐宁身边,姚黄压低了声音。 但前方的白猪,显然还是听见了。 猪耳朵耷拉着。 姚黄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脖子。 可眼前景象,的确古怪,她的好奇心已经发面似的膨胀了起来。 人变成了猪,衣裳不能穿,配饰鞋履也都丢了,按理说绷带这种东西也是一样的。但他脚上,依然密密麻麻缠着绷带。 姚黄盯着那只猪蹄,越看越觉得奇怪。 忽然,脸上一热,她尴尬地移开了视线。 说起来,走在她们面前的,是个没有穿衣裳的人啊。 她不敢再看,满面通红,连唐宁回答她的话,都没有听进耳朵里。诅咒?什么诅咒?除妖师,哦,这人也同她们一样,是除妖师的后代…… 她朦朦胧胧听着,看见孟元吉又停了下来。 他东嗅嗅,西嗅嗅,鼻子抽动着。 即便变成了猪,该疼的肢体,还是疼得要命。 那个叫元宵的家伙,看见他的手,万分嫌弃,裹粽子似的,把血肉模糊的猪脚又给裹了起来。偏偏力道大,裹得紧,疼痛都好像加剧了。 孟元吉一脚迈出去,龇牙咧嘴地发出猪叫声。 唐宁安抚地摸了摸他的猪脑袋。 也不知道回头有没有法子将他们变回来。 宅子越走越深,孟元吉将鼻子抵在了一扇门上。 周遭安静无声,姚黄低声问:“是不是找到了?” 唐宁轻轻“嘘”了一声,屏息听了听,里头也很安静,好像并没有人。但孟元吉往边上退了退,捣蒜似地点着头。 里边一定有人。 唐宁抬起了手。 姚黄忽然拦住她,轻声道:“还是我去吧。” 她会武,又带着刀,真有危险,她去总好过唐宁去。可面前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少女,没有一点害怕的样子。 “放心,我不会死的。”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缝。 姚黄有些失神,不会死是什么意思?是说她不会遇到危险,还是真的“不会死”? 疑惑着,罗衣少女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后。 姚黄忍不住回头看了看。 那头白猪,正以一种十分奇怪的姿势坐在地上。前爪高举,他凑上去,吹了吹气。 姚黄立在门边,无奈地叹了口气:“你真是除妖师?” 孟元吉转过头来,硕大的一颗脑袋,配上他的表情,又丑又滑稽。 姚黄深深地叹息。 没有妖怪的人界,是不需要除妖师的。 他们这群人祖上再如何煊赫,如今也都没落了。到他们这一代,连妖怪究竟是什么样的也无从得知。 是以,今夜所见,对她来说,其实更像是一个诡异的梦。 姚黄望着天际蓝光,闭上了眼睛。 门内依然安静着。 唐宁的脚步声,落在黑暗里,像是落入了虚无。 在看见她的脸之前,唐心都没有发现她在屋子里。 他的注意力,全落在了面前的那块镜子上。也不知是怎么磨的,那镜面亮得可怕。他站在镜子前,望着自己,看见的却是全然陌生的表情。 ——那是阿月,不是他! 他笑,镜子里的人也跟着笑,可笑起来邪恶百倍。 他惊讶,镜子里的人也惊讶,可那惊讶之色带着浓浓的嘲讽。 阿月,是他,又不是他。 太阳穴突突地跳,唐心蓦地挥拳砸向了镜子。 可镜中少年,纹丝不动。 那透亮的镜面,不见一丝裂痕。 阿月笑起来,喊他:“喂,唐心。” “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你心底里,最深的欲望,是什么? 镜子里的人,有着唐心最熟悉的脸,口气却像个妖怪。阿月,阿月,什么烂名字!唐心用尽全力,又砸下去一拳。 “我想要什么?我想要你消失!” “给我消失!” 他胡乱拍打着镜面,里面的人也疯狂回击着,仿佛要从镜子里挣脱出来。 “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唐心,你根本就不想要我消失。” 阿月吃吃地笑着,忽然僵住了手。 唐心亦是浑身僵硬,呆呆看着镜子。 二姐的脸,映在镜面上,就好像和他拥抱在一起。 他转身,勉强笑了一下:“二姐。” 阿月大叫:“喂喂喂,你就这么喜欢她吗?” 唐心沉默着。 不用镜子,不用阿月提醒,他也知道。 他想要的,从来只是二姐。 上前一步,他挡住了镜子:“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唐宁歪头向他身后看了看:“那里头有什么?” 唐心的语气仍带着两分僵硬:“二姐你看到了什么?” 唐宁蹙着眉头:“什么也没有。” 唐心一愣,转过身去,看着镜子里的两个人慢慢瞪大了眼睛。 唐宁道:“真奇怪,这难道不是镜子?” “算了,先出去再说。”唐宁拉住他的手腕,往门外去。 墙壁上镶嵌的明珠,发出莹莹光芒。 镜子里只剩下了一片混沌。 没有欲望的人,可还能称之为人? 唐心喉咙发干,说不出话,反手抓住唐宁。 二人一前一后到了廊下。 姚黄冲上来:“地动了!” 第132章 显而易见 她满面惊慌,提着剑,边上的孟元吉则贴墙而立,拼命点头。可碍着脑袋大,他的动作幅度也大,看起来像是浑身都在抖。 “江城这种地方,怎么可能地动?”唐宁飞奔至扶栏旁,探头向廊外看去。 远处灯光,已渐渐黯淡。 她眼神一变,猛地回头,朝姚黄道:“姚姐姐,你路熟,带着他们先走!” 姚黄迟疑了下:“你不走?” 唐宁摇摇头,道:“你们只管走,不用惦记我。” 姚黄一愣:“怎么能不惦记?你该不会还要说什么你不会死吧?” 唐宁背着光,神情莫名冷冽:“没错,我不会死的。” 姚黄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 又是这句话! 说什么不会死,世上哪有不会死的人。 她有些恼火,口气跟着焦躁起来,厉声道:“一起走!” 长剑划过地面,金石碰撞,发出了尖叫。 姚黄道:“我还有许多的话想要问你。” 唐宁看了看她的手,低声道:“不急,你想知道的事,大可以回头再问我。” 姚黄急了:“回头再问?你若是死在这里,还有什么回头?”她的语气,愈发懆急。 唐宁蹙了下眉。 话这种东西,如果不能一开始便说服对方,那说得再多也没有用处。 她不做声地扬起手,擦过姚黄的佩刀。 利刃划破指腹,立即便有血珠子冒出来。 姚黄大惊失色:“阿宁你——”可话剩半截,卡在了嗓子眼里。她惊讶地看着那道伤口,血已经止住了。 这未免……也太快了。 她大睁着眼睛,嘴唇翕动了下。 唐宁指腹上的伤口,开始愈合了。 摇曳的灯光下,少女举着手,拭去上头的血迹。 “你看。”她轻声道。 姚黄不敢看,她心里的疑问和困惑,更多了。这奇怪的梦,好像还在变得更诡异。 那些抵在舌根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 她松开了手。 后方,唐心唤道:“二姐,你真的不走?” 唐宁转过身去,声音很轻:“我当然要走,但事情还没有结束。” 四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姚黄口中那些失踪的人,恐怕都和孟六一样变成了猪,但是她爹呢?他回来江城以后,又去了哪里?他是不是也被那几个奇怪的妖怪,给变了模样? 脑子里的疑问,已经堆积如山。 唐宁背对众人,催促了声:“你们先走一步,我很快便会跟上。” “哼……哼哼……”孟元吉拿鼻子顶了顶她的小腿。 唐宁低头,皱着眉:“我会想法子的。” 猪的眼睛,莫名水灵,正巴巴地看着她。 唐宁道:“你不会永远是这副模样的。” 孟元吉后退了一步,也不知是信了她的话,还是绝望了。 他转头跟上了姚黄。 唐宁叹了口气。 虽说她不会术法,但凡事皆可推论。阿妙和谢玄的事,便是最好的例子。谢玄插手了阿妙的命运,让她变成了脱离生死之物,但他一死,事情便回到了正轨。 由此可见,任何咒术都有解法。 最坏的情况,不过是杀了施术者。 只要他们愿意,法子总会寻出来的。 但代价——阿妙失去了记忆,那些猪想要重新变成人,又需要付出什么? 唐宁看着落后一步的唐心,喊了句:“宵迟!出去以后只管跟着姚家姐姐走,不用回老宅了。” 那座久未住人的宅子,已经不够安全。 她说完,扶住了栏杆。 孟元吉嘶嘶吸气,拱了拱唐心,让他快走。 晚风里,如水夜色震荡着,忽然摇晃起来的地面,果真像是地动了。 唐心点点头,向前走去。 风里安静着。 唐宁出了长廊,突然站定了不动。 背上在隐隐作痛。 她伸出手,摊开,目光停顿在中指上。指腹上还残留着一点针扎似的血渍,擦去以后,底下肌肤已看不出丁点受过伤的迹象。 那样小的一道伤口,只是转眼便愈合了。 但她的背,又感觉到了痛。 这二者之间的联系,似乎已经显而易见。 若是猜测无误,她别说“死”,就是一点小伤也不该再受了。 皱着眉,唐宁蓦地仰起头。 “娘亲——” 她听见了谢小白的声音,浑身是血的小童子,自天而降,一头扑进她怀里,“阿炎坏掉了!” 唐宁被他撞得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上。 他平日抱起来轻若鸿毛,这会撞上来却像石头一样重。 “坏掉了?”唐宁没有起身,索性坐在地上查看起来,虽然白衣成了红衣,但血看起来并不像是从他身上流出来的。 微微松口气,她四下环顾了两眼。 那两个奇怪的少年,并没有出现。 谢小白捋着自己的袖子,闷声道:“阿炎变成了一把刀,不会说话了。” “嗯?”唐宁一愣,连忙问,“迦岚呢?” 谢小白伸着嫩生生的小手,环住她的脖子:“娘亲,那只狐狸……” “狐狸怎么了?” 谢小白道:“今日的狐狸,和往常有些不一样。” 唐宁皱皱眉头,忽然,哒哒两声,有头肥猪跑了过去。 哼哼唧唧的,那猪似乎想要说话。但猪说的话,人是万万听不懂的,哪怕它原来也是个人。 唐宁揣测着:“你想变回人?” 肥猪用力地点头,大耳朵蒲扇一般地动。 唐宁低头,朝谢小白看,问道:“那两个呢?” 谢小白抱着她的脖子,将脸贴到她锁骨上,闭上了眼睛:“跑了。” 肥猪大叫起来。 嗷嗷嗷的,都不像猪叫了。 唐宁明白了它的意思,囚禁它们的妖异不见了,按理说,自由已是唾手可得的东西,可它们仍然是猪。 猪,就没有办法归家。 这副模样回去,不被宰了吃掉就是好的,谁会相信它们其实是人呢? 唐宁踌躇着,看见了迦岚。 他手里的刀,有着挺直的刀身,和张狂的蓝色火焰。 他一路走,一路在地上,烧出了漆黑的焦痕。 原本还在嗷嗷乱叫的肥猪,眼睛一瞪,便迈着短腿跑开了。 在它看来,狐狸和那两个家伙并没有什么区别。 嘚嘚嘚,猪蹄落在地上,发出了马蹄狂奔的声音。 迦岚远远斜睨了它一眼。 滴答,有血滴落在地上。 唐宁脸色一变。 他肩膀上,有一道见骨的伤口。 第133章 全毁掉好了 血正在不断地往下流淌,沿着他的手臂,落到指尖,再滴答……滴答……一颗血珠接着一颗地掉到地上。 很快,那血珠子就汇聚成了一个浅洼。 他转过身,一脚踏上去,像是踏过别人的血。 谢小白蜷缩在唐宁怀里,见状轻声道:“娘亲你瞧,我说他看着和平日不一样,是不是没有说错。” 唐宁的视线,仍然停在迦岚身上。 不一样,的确是不一样。 可到底是哪里不一样? 唐宁紧了紧抱着谢小白的手,无声道:“生气了吗?” 谢小白没有听见声音,只看见她嘴唇动了动,疑惑地将身子往后仰,努力看向她的眼睛:“娘亲——” 唐宁低低“嗯”了一声,把视线收回来。 迦岚已经走到他们面前:“唐心和孟六呢?” 唐宁侧身,指了指远处。 迦岚深吸了一口气。 肩上的伤,真疼啊。 按理说,这样的伤,不疼才奇怪。可这疼痛,实在比他记忆里的凶狠太多。 是因为被封印得太久,身体对疼痛这种东西变得陌生了吗? 他眉头微皱,收起手里的长刀。火光一闪,挺直的刀刃变回了圆溜溜的火球。但火焰中发出的声音,仍是陌生的。 谢小白扯扯唐宁的衣裳,让她低头,耳语道:“娘亲你听,阿炎怪不怪?” 【书友福利】看书即可得现金or点币,还有iphone12、switch等你抽!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可领! 野兽嘶吼般的叫声,透着一股混混沌沌的不清醒。 迦岚抬手,戳了戳它。 “噗嗤”一声,像漏了气的口袋,阿炎忽然扁了下去。 如同正被锤炼的热铁,它逐渐成了薄薄的一片。 蓝色冷焰中,发出半梦半醒的声音。 迦岚道:“恐怕还得过一会。” 妖力不足的他,真是令人讨厌。 六百多年前的记忆,又涌了上来。打开十方通道的方法,难道和那些事有关?他厌恶地按住了肩膀。 血仍然不停地从指缝间渗出来。 唐宁放下谢小白,掏出帕子按了上去。 迦岚看她一眼,道:“走吧。” 已经逃走的家伙,是不会回头的。 但如果今夜没有无常,只是他一个人,情况如何,还真是难说。那双少年面孔的异类,和他们在雷州时遇到的,并不全然一样。 至少,在经验上,差距很大。 这两个显然活得更久。 迦岚回忆起方才的事,心下一沉。 回去的路上,他一直阴着脸。 谢小白忍不住和唐宁嘀咕:“娘亲,那个叫檀真的,似乎想同狐狸结盟。” “结盟?”唐宁的声音轻轻的,但语气里并没有太多困惑。 谢小白道:“是啊,说什么要打开十方的大门,一起回去十方,但狐狸拒绝了。” 唐宁看着前方少年的背影,眯了眯眼睛。 他拒绝了? 为什么? 从一开始,他的目的不就是回去十方么? 这种结盟,即便另有图谋,对现在的他来说,应当也没有坏处才是。 毕竟唐律知生死不明,她爹的行踪也没有线索。 他想拿回失去的妖力,并不容易。 唐宁思忖着,忽然停下脚步,唤了声“迦岚”。 他们在绕圈子,这地方先前已经走过了。 她数着步子,眉头紧紧蹙起来:“那盏灯,边上溅了一滴油。” ——这已是她第三次看见那滴油。 谢小白牵着她的手,踮脚向上看:“咦,还真的有,娘亲的眼神真好。” 唐宁空着的那只手,轻轻落到他头上,敲了敲道:“眼下可不是感慨我眼神好的时候。” 谢小白道:“不要紧的,娘亲莫怕,这地方不过弹丸大,总会走出去的。” 迦岚回过身来,也皱着眉头:“是那个紫衣小子做的好事。” 谢小白道:“说来离奇,神明、妖怪和人,我都见过不少,可那两个是什么?” “真的不是妖怪吗?”他望着迦岚,好奇道,“狐狸,你为何说他们从未见过十方?若是那样,难道他们是出生在人界的妖怪?” “你看,说是留在人界的妖怪都被除妖师给杀光了,可你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么?既然你能一直留在人界,那其他妖怪,心许也可以。” 谢小白一边说,一边将自己的血,涂抹到墙壁上。 迷宫,绕圈,算什么。 世上怎么会有走不出去这种事。 移山填海,只要愿意,没有不能做的。 既然墙会动,路会移,那干脆全毁掉好了。 他眨眨眼,地动山摇。 唐宁又听见了那种玉石裂开的声音。 植株的根茎,撕裂墙壁,开出密密麻麻的繁花。 姚黄说的地动,还真是地动。 风里摇曳的曼珠沙华,越来越多。唐宁留意的那盏灯,也被花朵淹没了。 迦岚吸吸鼻子,继续向前走去。 花香里,参杂着无常之血的腥臭味。 说是神明,可唐宁的血,全然不是这种气味。那种甘甜和芬芳,有着无法形容的香气。可恶的唐家,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奇异血脉? “咔擦——咔擦——” 地面也裂出了口子。 飞在迦岚身侧的阿炎,忽然发出了小孩子伸懒腰的声音。 它醒过来了。 幻化成长刀的时候,它并没有意识。 那种混沌的状态,它从来都不喜欢。是以,一恢复神识,它便扑到迦岚耳边,嘀嘀咕咕抱怨起来。 忽然,“啊”的一声,说了半天,它才发现自家小主子肩上在流血。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是那些猪干的吗? 它大叫着,慢慢想起来,那些猪前站着两个丑八怪。 一定是那两个丑八怪干的! 它气冲冲乱飞,一头撞上了盛开的彼岸花。 火光照亮了夜空。 迦岚喊了一声:“阿炎。” “孟六?唐心?”它飞下来,还是气鼓鼓的,终于想起来问同伴。那两个人,虽然说死了也没有什么关系,但到底是和它一起出的门,真死了,未免显得它没用。 “在哪里?在哪里?”它急切地问,周身火焰变了颜色。 唐宁道:“放心,他们都还活着。” 阿炎长长喘气:“丑八怪命长。” 在它眼里,除了自家主子,人人都是丑八怪。 它说累了,又飞回迦岚手上,叹息了声。 这样的日子,它格外得想家,不知道小主子是不是也和它一样。 它悄悄地看迦岚。 迦岚却在看远处。 第134章 七人众(一) 那地方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他却看得很入神。 伴随着山崩地裂般的响声,他们回到了安宁的人间。 仍是墨色的夜空,辽阔得没有边际,那只“蜘蛛”已经四分五裂。 背着元宵的檀真,忽然停下脚步,呕出了一口血。腥甜的红色,在嗓子眼里盘旋,他用力咬紧了牙关。 收到信的时候,他还纳闷,到底遇到了什么样的妖怪,要阿星亲自写信叫他们回去。 和哥哥大人不一样,阿星那个家伙,可从来没有将他们几个放在眼里过。 如果不要紧,他不会想起元宵和自己。 一边思忖,一边疾行,“咳咳”两声,檀真又吐出了一滩血。 即便不是人,他们的血也和人的看起来一模一样。 真可笑。 这种红色,究竟是因为十方,还是因为人界? 人和妖,都有着红色的血。 但他们,两者都不是。 江城的冷风,呼呼吹来,檀真扭头看了眼靠在自己背上的元宵。 没有哥哥大人,就不会有他们,是他最早认清的现实。可从哥哥大人身上诞生的他们,和哥哥大人也是不一样的。 哥哥大人,是他见过的唯一一个半妖。 虽说一半的人,并不是真正的人。 一半的妖,也不是真正的妖怪。 可不管怎么样,哥哥大人都有自己的归处。 人界也好,十方也罢,他说到底,都有一半的同类。 不像他们,什么也不是。 疾行中的夜风,像刀子一样划过脸颊。 檀真放慢了脚步。 那只狐狸——真不愧是从十方来的。 真正的妖怪,和哥哥大人故事里的妖怪,并不完全相同。 从未见过十方的哥哥大人,记得的妖怪,其实都是些不入流的小喽啰吧?所以,那一个两个才会轻易地死在除妖师手里。 毕竟,除妖师这种东西,说厉害也没有多厉害,哥哥大人小时候不就已经杀掉过好几个了吗? 檀真磨着牙,将元宵放了下来。 如果不能结盟,便是敌人。 他们不能坐等那只狐狸恢复妖力。 杀了他,和往常一样,让哥哥大人吃掉他,才是最好的法子。 只是想想仍有些可惜。 罗浮山的狐狸,可不是在哪里都能随便碰到的小妖怪。 拍拍元宵的脸,檀真叫了声:“元宵,快醒醒。” 如果今夜没有无常在,只是一半妖力都没有的狐狸,还真不足为惧。可是,渡灵司的无常,那个豆丁似的白衣神明,为什么要和妖怪在一起? 还有那个抱着神明的少女……究竟是谁? 檀真又叫了两声,但元宵仍然没有要醒的样子。 他身上的伤口,还在渗出鲜血。 檀真伸手捂住,无声地叹气。 这种时候,浮现在他脑海里的竟然全是以前的事。 他在这世上睁开眼睛,看见的第一张面孔,便是元宵的。可爱的,笑嘻嘻的少年面孔,看起来好像不太聪明的样子。 见他睁眼,元宵手里抓着一块马蹄糕,直直伸过来:“吃么?” 他坐起来,一口咬住了它。 他脑子里,根本就没有“不想”、“不要”、“不可以”这种东西。 半透明的茶黄色糕点,在他齿间碎开。 元宵凑上来,鼻子几乎顶到他的,眨着眼睛问:“怎么样?好不好吃?” 他将马蹄糕囫囵吞了下去:“没什么味道。” “没味道?”元宵夸张地大叫起来,后退一步道,“怎么可能?明明又香又甜,怎么会没有味道?” 他皱着眉头,舔了舔牙齿。 这样的糕点,他过去吃过吗? 好像没有。 可味道——好像的确应该是香甜的。 迷迷糊糊,檀真看见元宵又将手伸了过来,有块硬邦邦的东西被元宵塞到了他嘴里。 是石头? 他用力一咬,东西碎了。 元宵急吼吼地问:“如何?如何?” 他把碎渣尽数咽了下去,如何?有什么可如何的? 元宵问:“甜不甜?” 他仍然皱着眉头:“什么叫甜?” 对面少年闻言,露出被雷劈了的惊悚神情,大叫道:“老二!快来!你快来看看他是怎么一回事!” “好像有些不对劲——” 变尖了的少年声线,听起来有些刺耳。 他坐在床上,伸手盖住了耳朵。 噔噔噔,即便蒙住耳朵,他还是听见了响亮的脚步声。 有人从外头走了进来,张嘴便道:“难道是个和阿星一样的家伙?” “不是!”元宵指着他,同来人道,“你看,他好像是个傻子!” “……” 屋子里安静了一瞬。 才进门的青年,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他看起来似乎精神不太好,眼下的青影重得像是墨笔画上去的。 “怎么可能是傻的。”他撇撇嘴,放下手,看了元宵一眼,“傻子怎么会有那样的眼神?” 元宵愣愣的,又扑回床边,仔细看了看道:“这倒是。” 明亮的眼睛,黑白分明,看上去清澈极了。 “可若不是傻子,他为何连什么叫甜都不知道?”元宵转过身,看着屏风边的人问道,“老二,你想想,我们几个刚醒的时候,就算搞不清楚情况,甜啊苦的这种事总还是知道的吧?” 屏风一动,边上的人向前走来,皱眉道:“你真不知道什么叫甜?” 檀真摇了摇头。 贺无尽的表情难看起来。 元宵道:“你看吧。” 口气不知是遗憾还是兴奋。 贺无尽面色异样地坐到床沿上,探头靠近檀真,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都看了一遍。 “等等,你这不知道,是哪种不知?” 元宵一愣:“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还有哪种?” 贺无尽摆摆手,让他别说话,盯着檀真又问了一遍:“是不知道什么叫做甜?还是你吃东西的时候,没有感觉到‘甜’的味道,所以不知?” 檀真微微低头,散着的长发垂落下来,遮住了他的脸:“原来如此。” 元宵站在床边,闻言急了:“怎么就原来如此了?是什么?” 檀真道:“我没有味觉,尝不出你说的甜。” 元宵“啊”了一声,一下跳到床上,吃惊地道:“不会吧!这未免也太惨了!” 第135章 七人众(二) 贺无尽闻言,瞥他一眼,没好气地道:“尝不出味道有什么要紧,又不是个个都同你一样,只惦记着吃。” “怎么不要紧。”元宵哼哼两声,盘腿在床上坐定,“你没听人说么,衣食住行缺一不可,吃可是十分重要的事。” 贺无尽眯起眼,冷笑了声:“脑满肠肥,说你傻你还不肯认,人说的食,哪里是你说的吃。” 元宵歪着头,也学他的样子眯了眯眼睛:“哪里不一样?” 贺无尽从怀里掏出把折扇,敲了敲他的头:“你说的吃,不但要吃,还要吃好,吃得香,可人说的食,归根究底是为了填饱肚子活下去。” 元宵躲开他的扇子,靠到了墙壁上:“填饱肚子……” 他呢喃了句,忽然眸色一黯,失去了争辩的力气:“算了,说不过你。” “真不说了?”贺无尽“唰”一声展开折扇,笑了起来。 元宵撇了撇嘴。 贺无尽望向扇后的檀真:“你呢?可有什么想问的?若是没有,我便先走了。” 元宵“哎”了一声:“你这就要走?” “不然呢?”贺无尽摇摇扇子,眼下的青影好像更重了,“不是你自个儿说的,要独自等他醒过来,不用我们帮忙?” 元宵皱皱眉头,看一眼沉默的檀真,叹口气道:“我哪里想到他是这样的。” 贺无尽“啧啧”两声,收起了扇子:“老三,你以为你刚醒过来的时候,是什么好看模样?” 元宵脸一黑,抬眼看向他,皱着眉头道:“我可是照过镜子的!” 贺无尽哈哈大笑,转身往外头去,边走边道:“不管你怎么说,反正今儿这事,是你自找的麻烦,我可不帮你。” 元宵一看,他真的要走,急得叫起来:“二哥!好二哥!我错了,你等一等!” 贺无尽背对他,摆了摆手:“等什么等,你叫二哥也没用,我急着回去作诗,没闲工夫在你这耽搁。” 元宵一下蹦到床外,赤着脚朝门口跑:“就你作的那些破诗,也能叫诗?你回去作诗,才是真的耽搁!” “什么?”贺无尽停下脚步,转过半张脸,“你再说一遍?” 元宵后退了半步:“说就说,我又不怕你。” “呵……”贺无尽轻笑了声,忽然远远朝檀真道,“老四,你若是不想同他说话,便不必搭理这蠢货。” 元宵跳了起来:“你想干什么?” 贺无尽嗤笑:“至多半个时辰,大哥便该回来了。” “你自己揽的活,过了半天却还是没能办完,你说大哥会怎么想?” “会不会罚你呢?”贺无尽勾着嘴角,慢慢将脸转了回去。 元宵又退了一步。 贺无尽已到门边,声音渐低:“说什么七情六欲中,属食欲最凶残……” “真是鬼扯……” 他越走越远,嘴里的话也跟着越来越轻,但元宵还是全听见了。 老二无尽,从一开始就跟他们不对付。 这个只会写些狗屁不通打油诗的家伙,自以为厉害,看谁都像看蝼蚁,对哥哥大人当初说的那句话一直耿耿于怀。 到今天,仍然惦记着。 ——食欲最凶残,那厉害的就不是他贺无尽了。 元宵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合上门,重新回到了床边。 床上的少年,已经束起了头发。 他的脸,看起来还有些像是孩子,但眼神和表情,都极其得像大人。 和我不一样。 元宵看着他,脑子里莫名浮出这样一句话。 他走过去,一屁股坐在床沿上,问道:“那个混蛋方才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吗?” “嗯。”檀真抱着被子,轻轻应了一声。 口气听上去倒是挺乖巧的。 元宵紧绷的身体,松懈了些,又靠近了他一点:“家中如今除了哥哥大人,便只有我们四个。” “四个?”檀真道,“你叫他老二,他叫你老三,管我叫老四,还有个大哥没回来,那你说的哥哥大人……” 灯光下,少年的脸,忽然扭曲了下:“我好像知道他是谁。” 元宵闻言,长松一口气:“这就好,这就好……” “我看你傻乎乎的,连什么叫甜也不知道,还以为你连哥哥大人的事也记不起来呢。” 檀真听着他的话,抬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视线陷入黑暗,记忆便好像变得清晰了。 他想起了一个陌生的声音。 真古怪,那种陌生和异样,为什么同时又透着熟悉? 到底是陌生还是熟悉? 脑子里乱起来,他磨了磨牙。 忽然,眼前一亮。 元宵拉下了他的手:“你想什么呢?怎么突然不吭声了?” 檀真望着他的脸,皱眉道:“我们几个,全是兄弟?” 元宵一怔:“你为什么这样问?” 檀真道:“如果不是,你方才为什么管他叫二哥?我们几个,是有排行的不是吗?” 元宵松开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檀真眼神一凛:“你想撒谎吗?” “啊?”元宵连忙将手垂了下来,“我哪里像是要撒谎?” 檀真身子后仰,靠到软枕上,伸手指向他的眼睛:“你的眼神,像骗子的。” 元宵瞪大了双眼:“你个才醒的家伙,知道什么叫骗子吗?” 檀真摇了摇头。 元宵道:“既然不知道,你就不要胡说嘛!” 檀真别开了脸,轻声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关注即送现金、点币! “哦,你的问题……”元宵的声音,也跟着轻了,“我们几个,到底算不算兄弟呢……” “你要说不是,那应当也是。” “可你要说真是兄弟,又不算。” 檀真皱着眉:“到底是还是不是,你把我说糊涂了。” 元宵“唉”了一声,叹息道:“你本来就是糊涂的,不用我说,也是一样。不过这个问题,你问我,我是实在说不明白。” 檀真揉了揉眼睛:“你不明白,那方才那个混蛋,是不是明白?” 听见“混蛋”这个称呼,元宵忽然大笑起来,眉眼弯弯地道:“还真是我错了,你兴许并没有那般傻。” 檀真道:“我是不傻,但看你好像挺傻的。” “喂……”元宵笑不出来了,“罢了,说正经的吧,你既然知道哥哥大人,那应当也知道,自己不是人吧?” 第136章 七人众(三) 檀真靠在那,听着他的话,面皮微僵,反问了句:“你我若不是人,那是什么?” 元宵仰头看了看帐顶,上头绣着的云纹,层层叠叠,仿佛繁花盛开,“这个嘛……”他拖长了声音,似乎想说又不愿意说。 檀真忍不住追问:“难道这又是你说不明白的事?” “什么叫又是……”元宵的语气,仍是种迟迟疑疑的拖沓。 檀真有些不耐烦了:“你若是不想说,那便不要说了。” 元宵收回视线,眨了下眼睛:“你知道妖怪和人生的孩子,叫什么吗?” 檀真坐正了身体:“妖怪和人,也能有孩子?” 元宵点了点头,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块糖,咯吱咯吱地嚼起来:“虽然不多见,也不应该,但妖怪和人的确能生下后代。” 唾液分泌,糖块溶解,他的吐字变得含糊起来:“一半是人,一半是妖……” “半妖么?”檀真轻轻接了句。 元宵咽下了嘴里的甜,颔首道:“是半妖,但你没发现不对劲的地方吗?” 檀真疑惑:“不对劲的地方?” 元宵道:“你想,既然是一半的人和一半的妖怪,为什么全叫做半妖?” “嗯?这是什么意思?” “明明也可以叫做半人不是么?” “……”檀真沉默了一瞬,道,“方才那家伙没有说错,你果然只惦记着吃。” “对人来说,妖怪才是异类,参杂了妖怪血脉的人,自然只是半妖,而不是人。” 檀真望着他,低声道:“半人?世上根本没有那种东西。” 他平静的口气,叫人听不出喜怒。 元宵露出崇拜神情:“哇,你好像比看起来要聪明得多啊。” 檀真瞟了他一眼:“继续。” 元宵清了清嗓子:“你这会肯定在想,我好端端地为什么要说起半妖,难道我们几个就是半妖?” 檀真摇头:“我没这么想。” 元宵凑上去,拍拍他的肩膀:“想便想了,做什么不承认呀!” 他自说自话,忽然将手一缩,正色起来:“不过,我们的确不是。” “哥哥大人他——”话说一半,元宵闭上了嘴。 檀真道:“他才是半……” “妖”字来不及出口,已被元宵的手掌拦下。 嘴角还沾着一点白白的糖粉,面容可爱的少年铁青着脸:“嘘!” 檀真抓住了他的手腕,闷声道:“说不得?” 元宵点点头:“反正你明白就是了。” “至于接下来的话,我说归说,你能不能听懂,我可管不了。”他放下手,轻声道,“我们几个,全是因为哥哥大人才存在的。” “最开始,只有阿星,后来有了无尽……” “我嘛,是五年前醒来的。”他抬起手,张开了五根手指头,白净修长,一副不知人间疾苦的模样。 人的手,很难一直保持这样不事劳作的白净。 他晃晃手指道:“才五年而已,没想到你也醒了。” 檀真仔细打量他的眉眼,狐疑道:“五年?那你醒来的时候,是个孩子模样吗?” 元宵一怔,旋即大笑起来:“哪来什么孩子模样,你看看你自己,哪里像孩子?我们几个,可不会长大。” 话说到后面,他的笑声忽然顿住了,摆摆手道:“你要问我为什么,我就不晓得了。总之,我们醒来什么模样,今后便也就是什么模样。” 人会长大,妖怪也会衰老,他们却并没有什么可探及的未来。 他看着檀真道:“我问过哥哥大人,为什么我们不能一起醒过来,可哥哥大人说他也不明白,只知道时候到了,该醒的那个便会醒过来。” “年岁,性情,样貌,他也统统不知道,不到醒来那一刻,他连我们的能力也无从知晓。” 眯了眯眼睛,元宵将张开的手掌握成了一个拳头:“我们几个,是从哥哥大人的欲望里诞生的。” 他把拳头移到嘴边,做出了一个要吃掉它的姿势。 檀真的眉头,似展非展,忽然紧紧皱起来。 元宵哈哈大笑,放下手道:“当然,阿星不是这么说的。” 就像人一样,第一个孩子,总是不一样的。 虽然他们并不是哥哥大人真正意义上的孩子,但从一开始便陪伴在哥哥大人身边的阿星,对哥哥大人的了解,可比他们深得多。 所以,阿星说他们是从哥哥大人的寂寞里诞生的,想必也没有错。 哥哥大人的愤怒,哥哥大人的傲慢,哥哥大人的贪婪……哥哥大人的七情六欲,说到底,都只是寂寞罢了。 大笑着,元宵倒在了床上,懒洋洋地道:“剩下的事,等你回头见了哥哥大人的面,自然就知道了。” 檀真安静地听着,忽然伸长手,用力捏了下他的脸。 元宵一惊:“你干吗?” 檀真道:“你看起来……和人好像并没有什么不一样。” 元宵挥开他的手,翻了个身:“再像也没用,你我既不是妖怪,也不是人,非要说的话,我们大概是……” 他坐了起来,神情古怪地笑了下:“是怪异。” 奇异反常,与众不同,是为怪异。 有了名称,好像便有了归处。 元宵敛去笑意,叫了声“檀真”:“这是哥哥大人赐予你的名字。” 他拉过檀真的手,在他掌心里比划着。 檀真问了句:“那你呢?你叫什么?” 元宵低着头,认真地用手指写字,反问道:“你见过元宵吗?” 檀真垂眸:“当然没有。” “是吧?”元宵抬头,笑道,“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道,那就算我告诉了你,你也想象不出它的样子。”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表情变得和先前的都不一样。 那种笑容,是檀真再没有见过的笑。 …… 回忆着,江城上空的夜风,已是越吹越烈。 檀真擦去自己嘴角的血,重新将元宵背了起来。 他现在知道了,元宵两个字,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雪白的糯米团子,包裹着漆黑的馅料,那是纯真和邪恶融为了一体的食物—— 不同于他们,元宵的名字,是他自己定的。 那天晚上,他看见那碗元宵,便看到了自己。 第137章 躯壳和灵魂 人生如汤碗,岁月如流水。 不管是人,还是他们,都注定要沉到水下。 深吸口气,檀真背着元宵,往长夜尽头奔去。 无垠的夜空,在这一刻有了边际。 阿炎的蓝色火光,流星一样划过夜幕。 彻底安静下来的江城,像昏睡过去的兽,连呼吸声也一并消失在黑暗里。 一刻钟后,阿炎找到了姚黄一行人。 它左看看,右看看,贴到唐心耳边,疑惑地问:“孟六呢?” 唐心指指边上的大白猪。 阿炎发出惊叫声:“真的?” 猪蹄叩了两下地,发出不满的嘚嘚声,听动静,倒有两分像骡马走动。 “哈哈哈哈——”阿炎大笑起来。 孟元吉气得要用猪耳朵扇它,没心没肺的家伙,都什么时候了,它还笑。 另一边,姚黄先看见了谢小白的一身血。 虽说迦岚身上也有伤,但白衣成了血衣,看起来还是要骇人得多。 她惊惶地问唐宁:“这是伤着哪了?怎地流了这般多的血?” 谢小白举起了手:“不是我的血。” 唐宁摸摸他的头,看着姚黄道:“路上见过其余的猪吗?” 姚黄怔了下,想起先前所见,一股难言的恶心又涌了上来,连忙摇了摇头:“怎么了?那些猪……”说到“猪”字,她声音一顿,过了会才道,“全跑了?” 唐宁轻轻应了一声,抬头望向夜空:“这可不妙啊。” 姚黄皱着眉,低声问:“是害怕了吗?” 虽然将他们变成猪,圈养他们的家伙很可怕,但生着狐狸尾巴的少年,同样是非人的存在。 对人来说,和他们不一样的东西,都是可怕的。 尤其,那东西还有着人的脸。 所以,得到了自由,即便还拖着猪的肉体,那些人也还是匆匆地跑了。 姚黄问完,又补了一句,像自我安慰:“不过那两个妖怪全受伤了不是么?这种时候,他们应该不会回去找那些猪……” 明明知道那些猪并不是真正的猪,但说的时候,她还是下意识地用了畜生的名字。 人这种东西……难道只有看起来像人的时候,才会被当成人吗? 躯壳,原来真有这般重要? 姚黄忍不住背上发毛。 那两个妖怪,可看上去和人一模一样啊,但只是那样,他们就是人了吗? 决定一个人,到底是不是人的关键,究竟是躯壳还是灵魂? 又或者说,缺了哪一个都不行? 姚黄忽然打了个寒噤。 若是那样——不不不,不是的,那些猪依然还是人! 她用力摇了下头,重新道:“那些人既然逃走了,应该就不会再被……” “不会被吃掉吗?”唐宁的目光,仍然盯着夜空。由星辰汇聚而成的汪洋,总好像下一瞬便会倾倒下来。 她轻声道:“真的不会吗?” 姚黄摸了摸自己的手臂,上头浮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应当不会吧……” 她和唐宁一样,向着夜空仰起了脸,但声音莫名地没有底气。 她忽然明白了,这悠然如同赏月的姿态,是一种避无可避的挣扎。 ——唐宁口中的不妙,究竟有多不妙? 那些猪,那些人,既然跑了,会跑去哪里? 他们会不会在路上便被不知内情的人给拦住? 毕竟大晚上的,街上突然出现乱跑的肥猪,很奇怪呀! 而且,就算他们成功跑远了,又能去哪里?回家吗?可是以这样的姿态回家,会被家人接纳吗? 不可能接纳的吧? 别说他们根本没法用人的嘴说话,就算可以,顶着那样一副身体,也绝对不会被当作人吧? 没有人的躯壳,就更不应该会说人的话,否则,那个样子看起来只会比妖怪更加像妖怪。 姚黄垂在身侧的手,无法自已地颤抖起来。 她侧过脸,看唐宁,声音也在发抖:“阿宁,不会的吧?就算看起来像猪,但那些猪的身体里,依然是人啊……” 唐宁听出了她话里的畏惧。 可是,真正的人,在有些人眼里,也并不全都是人,何况看起来已经是猪的人。 她拍了拍姚黄的背,没有回答她的话,但答案其实已经很清楚。 姚黄一下捂住了嘴。 胃在抽搐,恶心的感觉,涌到了嘴边。 但那种难受,绝对是吐不掉的。 她用力咬紧了牙关,忽然道:“你还记得我家在哪里吧?” 唐宁点了下头。 姚黄放下手,紧了紧另一只手里的佩刀:“那好办,你们几个先去我家,我爹见过你们,就算我不在,他也会让你们进门的。” “至于我,先去将那些人找回来!” 她说完便要动身,站在边上的唐宁却拦住了她。 姚黄白着脸:“我会找到他们的!” 唐宁道:“难说。” 姚黄的脸色更白了:“能找到一个是一个,总不能明知道他们可能被家人吃掉,却当作什么也不知道吧?” 唐宁在夜色下盯着她的眼睛,像星辰一样的明亮,让人心内震动。 她低声道:“事情还未解决,谁知道外头还有什么危险在。” 姚黄握紧了刀:“我不怕。” “我没说你怕。”唐宁放下了拦着她的手臂,笑了下道,“但你不能一个人去。” 姚黄愣住,只见面前少女笑靥如花,指了指她自己道:“我随你一道去。” “还有孟六,也得跟我走。” “那些人说是人,但生着猪的模样,看见我们,可没那么容易相信。不过孟六在,便好说了。” 她望向孟元吉,问道:“可还能走?” 孟元吉举起前蹄,绷带依然很醒目。 他叫了两声,虽然意义不明,但口气像是在说疼归疼,走路并没有问题。 这时,谢小白忽然拍了下他的肚皮,朗声道:“娘亲,我可以扛着他走!” 他说完,一把将白猪举了起来。 姚黄目瞪口呆。 孟六蹄子乱踢。 唐宁道:“就算你不扛着他,我也是打算让你和我一道去的。” “是吗?”谢小白一听,将孟元吉放了下来,笑着道,“我就知道,娘亲一刻也离不开我。” 唐宁叹口气:“这倒不是原因。” 谢小白笑嘻嘻跑到她身边,牵住她的手:“娘亲是担心再遇上那两个?没关系,娘亲想让我当打手,我便当打手;娘亲想让我当盾牌,我便是盾牌,只要能和娘亲在一起,原因是什么都不重要。” 他对唐宁不正常的亲近和喜欢,在这段话里表露无遗。 姚黄忍不住看了唐宁一眼。 这丫头,对这孩子做了什么? 她一边想,一边向孟六招了招手:“阿宁你说的对,外头危机重重,是我莽撞了。” 唐宁笑笑,去看迦岚,口中道:“人总有莽撞的时候,这并不是什么坏事。” “迦岚,你要睡着了吗?”她唤了一声。 捂着肩膀的银发少年,打了个哈欠。 他的确是困了。 原本,妖力不足的他,就没法一直保持清醒,受了伤,这种疲惫和困意就变得更强烈了。 他看一眼唐宁,颔首道:“就这样吧,兵分两路,我先带唐心回去。” 第138章 眼泪和难以置信 唐心一直没出声,像个安静乖巧的泥塑。 二姐身边的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多的? 他望着前方,站在那的人却并没有特地来看他。二姐她,就这样相信这只狐狸吗?可狐狸和他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一旦狐狸找回失去的东西,他们就会成为弃子,二姐难道不知道吗? 他沉默着,向前走去,错过了唐宁看过来的视线。 夜色,依然是沉甸甸的黑。 唐宁和姚黄,很快便找到了逃走的白猪。 失踪的人,久别的家,方向太明确了。 姚黄在巷子里堵住了白猪的去路,不能回去,至少眼下他们还不能回去。人的躯壳,远比她想象的更重要。 就像皮相美丽的人,天然得要更讨人喜欢一样。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人的眼睛,就是这般肤浅的存在。 内里如何,一眼望去,根本不重要。 因为谁也看不见,这猪头猪脑的身体里,竟然藏着人。 姚黄的脸色,随着时间推移,变得愈发难看。 她一开始还能笑一笑,劝劝他们,宽慰宽慰他们,可到后来,别说笑,就连勾一勾嘴角的力气好像也没有了。 倒是唐宁,一开始如何,便是如何。 她难道一点也不害怕吗? 这诡异的景象,分明很可怖。 她怎么能这样冷静? 姚黄抬起头,看了看天空的颜色。 时辰不早,他们已经不能继续找下去了。 一股疲惫涌上心头,她看见唐宁在和孟六说话,声音轻轻的,听不清到底在说些什么。 “……阿宁。”她喊了一声。 唐宁回过头来,神情不见丁点异样:“继续找吗?” 姚黄摇了摇头。 她知道的,能找的,都找过了。 可看那些白猪的样子,失踪的人,恐怕远比她知道得要更多。那些人,还活着吗?她不敢深想。 因为有同样失去了人身的孟六在,这些人才会愿意跟着她走。 如果今夜只有她一个人,事情会变成什么样? 姚黄手下用力,骨节发白。 趁着夜色还浓,她和唐宁将白猪们领回了姚家。 姚家的宅子,谈不上多大,但这些猪到底不是真正的畜生,进了门,稍加整顿,也就安置下了。 只苦了姚老爷,一辈子没见过这种阵仗,吓得半天说不出话。 他坐在院子里的大树下,探头探脑看了半天,才朝女儿招手道:“这些……全是妖怪?” 姚黄才放下佩刀,闻言皱了皱眉头:“妖怪?” 姚老爷点头如捣蒜,压低了声音道:“不是妖怪,怎么有听得懂人话的猪?” 姚黄用力揉了揉眼睛,好像有睫毛掉进去了,里头一阵阵地发痒。她越揉越用力,眼睛红红的,突然有豆大的泪珠滚出来。 姚老爷唬了一跳,连忙起身靠近她道:“怎么了这是,好端端地哭什么?” “妖怪就妖怪,我又没说不许你和妖怪一块儿办差!”他慌慌张张往外掏帕子,雪白的一块,被他“啪唧”一声拍到了姚黄脸上。 这是连手一块儿拍上去了。 唐宁站在廊下,远远看见,脸上不由得露出了笑意。 真好啊。 她收回目光,脚步沉沉地推开了门。 里头,孟六正在照镜子。 谢小白坐在他背上,半趴着,将面铜镜捧在手里,高高对着他的脑袋。 孟元吉则仰着头,难以置信地拿猪蹄子戳自己的脸。 天呐,天呐,天呐…… 他虽然没出声,但眼睛里写满了这两个字。 谢小白道:“变成猪,也不坏嘛。” 他说得风轻云淡,将镜子收了起来。 孟元吉垂下了脑袋。 谢小白摸摸他的耳朵,笑着道:“反正,做人也没有什么好的。” 说完,他看见了唐宁,连忙站起来,一跃而下,朝唐宁道:“娘亲,你要休息了吗?” 唐宁看看孟六,叹口气,摇头道:“再过一会吧。” 谢小白把镜子放到了桌子上,镜面朝下,扣了个严严实实。 孟元吉也走了过来,一屁股坐好,将前腿抬了起来。 唐宁展开了手里的绷带。 新的布条,干净雪白,透着今夜稀缺的明亮。 她一边重新给孟元吉绑上绷带,一边低声问:“那个叫檀真的,真的邀请了迦岚?” 谢小白站在边上,低着头,仔细地看猪脚,闻言反问了句:“娘亲不相信我?” 唐宁的声音还是低低的:“你看我的样子,像是因为不信你才问的吗?” 孟元吉血肉模糊,可以看见骨头的前腿,在她眼里好像一点也不吓人。 她始终没有移开视线,缠绕绷带的动作,也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和退缩。 这样的她,声音里自然也听不出什么怀疑。 谢小白抬起头,正色道:“那小子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好像一开始便打的这么个主意。” “他想和狐狸结盟,绝不是我多心或者听错了。” “娘亲,他们的目标,也是十方。” 谢小白望向唐宁,等着她起身,但唐宁仍然坐在地上。 她将手里的绷带,结结实实绑好,打了个精巧而完美的结。 “十方……那这般说来,他们的确和菩提城有关联。” 即便按照迦岚的说法,他们并不是从十方出来的妖。 唐宁以手撑地,站了起来,轻声道:“孟六,你也想知道菩提城的事对不对?” 第139章 分析和沐浴 “明明那座城,已经在十方消失很久。” “但不管是你,还是他们,都只盯着菩提城不放。” “你说……”她微微垂着头,眼神被睫毛遮挡,“这是为什么?” 地上的孟元吉,听见这句话,脸色有些变了。猪的脸,也能看出异样。 唐宁将头抬了起来,露出浓密长睫下黑白分明的眼睛:“你们之间,会不会有什么互相不知情的联系?” “那个叫九穗的妖怪,既然出身菩提城,那年纪定然不小。按理说,年岁越长的妖怪,妖力便越是强盛。” “如果他一直躲在暗处,避开了除妖师们的追踪,那能活到现在一点也不奇怪。” 唐宁细声分析着,一旁的谢小白眨了眨眼睛道,“娘亲……你说的好像是件很吓人的事……” “你看,孟六的脸都青了!” 谢小白指着地上的猪,手指勾了勾,忽然眉头一蹙,又道:“娘亲!我想起了一件事!” “嗯?什么事?”唐宁怔了下。 谢小白道:“那个爱把人变成猪的家伙,嘟嘟囔囔叫了好几次哥哥大人。我原本以为他叫的是那个檀真,可是现在静下来想想,好像不对呀。” “不对?”唐宁问着,蓦地睁大了眼睛,“哦,我知道了,果然不对。” 谢小白点点头道:“是吧?就算他疯疯癫癫,一会管人叫名字,一会叫哥哥,这事也是说不通的。” 因为他嘴里的哥哥后面,还跟着两个没那么常见的称呼。 唐宁道:“既然是哥哥大人,那便说明他对那位哥哥很敬重,而直呼名字,是熟稔,是自在,抑或界限分明,总之都和敬重没什么关系。” 谢小白道:“对啊!所以那劳什子哥哥大人一定是个重要人物。” 唐宁微微敛目,望向孟六:“九穗和这个哥哥大人,会不会是同一个人?” 孟元吉仰着头,闻言忽然拿猪蹄子在地上乱画起来。 唐宁凑近了去看,感觉像是个字,忙让他停下来,一边走到他身侧,蹲下了身。 明亮的地砖,因为极度整洁,透出镜子般的光。 孟元吉举着蹄子,在地上反反复复写着同一个字。 唐宁的眉头皱了起来:“九穗是个女子?” 孟元吉拿猪蹄子拼命叩地。 “夺夺夺——” “夺夺——夺——”他焦躁得团团转,想说话却说不出,果然很难受。 唐宁站直了身体,拍拍裙摆道:“既这样,那这个不知样貌的哥哥大人,多半就不是九穗了。” 谢小白闻言,“咦”了声:“娘亲,你为何说是多半?” 唐宁笑了下道:“毕竟是妖怪,我可不敢将话说死了。” 谢小白哈哈大笑:“娘亲你真有趣。” 他对唐宁没来由的亲近,似乎没有一分要减弱的意思。 唐宁摸摸他的头发,流水一样的光滑,比绸缎好像还细腻。 她看一眼孟元吉,安抚道:“好了,先休息吧,有什么事等养足了精神再说。” 谢小白的衣裳上还沾着血。 孟元吉长长叹气。 猪叫声响了起来。 姚黄在外头叩门:“阿宁,和我一道去沐浴吧。” 她的声音沙沙的,还带着点大哭后的哽咽。 唐宁转身看了看谢小白。 小小的白衣神明,朝她挥了挥手:“娘亲去吧,孟六这有我呢。” 他看起来一点不见疲惫,这样的精神振奋,让唐宁心下一定。 她推门出去,看见姚黄眼睛红红的。 “明日就该肿起来了。”唐宁叹息了声。 姚黄抬手捂住了眼睛:“不要紧的,回头敷一敷便好了。” 她并没有遮掩自己哭过的事。 庭院里的树,被风吹得簌簌作响。 唐宁跟着她,进了盥洗室。地方并不大,热水滚滚的放在一旁,很快便有白雾弥漫开来。 一片氤氲间,唐宁听见姚黄问了句:“雷州的命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唐宁褪去外衫,又解开了中衣。 浴池里的水,是正合适的温暖。 她把身体浸入,长舒口气道:“你真想知道?” 姚黄也入了水。 这屋子是后来重新修缮过的。 她嫌浴桶小,特地让人打了个石砌的小池子用来泡澡。 平日里,她一个人用,只觉舒适,并不觉得多大,此刻两个人躺在里头,便显出了宽敞。难怪她爹同她哭穷,说烧水的柴火好贵啊,恨不能自己上山去打柴。 这样一池子水,果然是奢侈。 但是,热水覆上来,身体一松,紧绷的神经便也跟着放松了。 真舒服啊…… 她闭上眼睛,轻声反问:“你不想说吗?” 热气升腾,谁也看不清对方的神情。 唐宁笑了声。 不想?倒是谈不上。 她将手探出水面,擦了一把脸。 红晕染上了面颊。 这熟悉又陌生的热度,让她想起了小时候的事。 那些平静闲适的时光,因为故人的出现,好像又变得鲜活清晰了。 唐宁捧起一把水,又任由它落下。 滴滴答答,听起来像下雨。 她低声道:“你若真想知道,我便告诉你吧。” “不过,那些事,可一点也不有趣。” 水雾染上了眉梢。 眼角也带着点湿漉。 唐宁心里却出奇得平静。 她回忆着,从小时候为什么离开江城,为什么变成瘸子开始,把往事从岁月长河里掘出洗净,一点点晾到姚黄面前。 第140章 简直像个妖怪 说到伯父家那对双生子时,唐宁轻轻吐出一口气。明明该怨恨,该恐惧,该不安的,但她此刻想到他们,心里却只有平静。 总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唐宁抬起手,按到心口上。 皮肉底下是坚硬的骨头,她过了一瞬才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怦怦、怦怦,血液泵动的声音,平缓而有序。 她果然平静得有些像怪物。 手指移到了肩膀上,唐宁继续往下道:“死而复生这种事,不管怎么说,都像是扯谎吧?” “哗啦”一声,姚黄从水里站了起来,靠近她,仔细观察她的脖子:“果真一点痕迹也不见。” 唐宁歪了歪头,慢条斯理地搓起头发:“要不要再看看我的腿?” 姚黄没吭声,游到浴池另一端,在水下抓住了她的脚踝。真是一点道理也没有,人死了竟然能复生? 但想想今晚的事,姚黄将将要出口的话又全咽了回去。 世上既然有妖怪,那人能死而复生,也不值得奇怪。 她缩回手,问道:“唐家那些人,是怎么死的?” 唐宁看她一眼:“怎么死的,重要吗?” 姚黄声音微沉:“当然了,那死的可是一群人。” 她似乎有些泡不住了,在水里动来动去,一副想要离开浴池的模样。江城的夜,虽较白日冷一些,但到底时近夏日,并没有多冷。 夜风带来的寒意,早被热水给驱散了。 如今热度不减,反而成了折磨。 她半个身体都挂在了池子外,散着头发,闷声道:“你和唐心再怎么心狠手辣,想一晚上杀光唐家所有人,也不是容易的事。” “可要说是那只狐狸干的,又不像。”她侧过脸,露出明亮的眼睛,“妖怪动手,就不是那样了吧?” 唐宁看向她身后的窗子。 那是一扇很小的格窗,换气用的。 夜越来越深,窗外的动静渐渐清晰起来。 沙沙而响的,是周围的树。 窸窸窣窣的,是才冒出来的虫鸣。 暮春夜风裹挟着淡淡花香,从窗棂缝隙间徐徐吹进盥洗室。 这样的夜晚,让他们先前的经历都变得虚假起来。 唐宁把唐心做的事,说了个大概。 姚黄露出吃惊之色,只靠扰乱众人思绪,离间他们,便能让众人自相残杀,这——“他如今还只有十四岁?”姚黄问了句。 唐宁淡淡道:“你怕了?” 姚黄拍了下水面,溅起一阵水花:“你不怕?他一个普通人,要身手没身手,要法力没法力,可靠舌头便能杀人……”声音一顿,她眯了眯眼睛,“不对,这可一点也不普通。” “简直——就像个妖怪。” 姚黄说完,想到了唐心杀人的原因,不觉有些后悔,但话说出口,便没了收回去的机会。 她叹口气,垂下了眼帘:“人和妖怪,真计较起来,哪有什么分别。” “那对双生子……真可怕啊……” “可是阿宁,杀人一定是不对的。” “恶人行凶是罪,好人行凶……也是罪。” 杀掉恶人,也是杀人。 若是人人都能随意夺取他人性命,那律法又有何用? 可是,嘴里这样说着,姚黄内心却在摇动。 这个世界,并不是凡人眼里的世界,而且……她抬眼,重新望向唐宁,脸色微微发白。她在和一个被人杀害过的家伙说些什么? 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当然是对的,但对就够了吗? 血债血偿,可是自古便有的话。 姚黄犹豫着,深深叹气。 唐宁却并没有反驳她的话。 姚黄说的,一点错也没有。 只是,她的心也是乱的。 先前那种诡异的平静,又诡异地消失了。她从无情无欲的神明模样,变回了多愁善感的凡人。 浴池里,隔着逐渐消散的热气,两个少女互相对视了一眼。 谁也得不出真正的答案。 这时,窗外忽然传来了一声大叫:“宁宁!” 姚黄立刻伸长手,捞过边上的外衫披上:“谁?”她喝问道,“出来!” 一团蓝焰,贴到了窗格上:“宁宁——” 盥洗室里陷入了沉默。 半晌,姚黄看向唐宁:“这东西,是男是女?” 唐宁继续沉默着:“……” 阿炎是男是女,这个问题,让她想起了远在渡灵司的阿吹。 照理说,他们应该差不多? 唐宁咳嗽了声,扬声问阿炎:“你怎么过来了?” 阿炎仍然趴在窗子上,像在上头蒙了一层蓝色的窗纱。它能从窗棂缝隙挤进来,但一直没有动作,不知是顾忌着姚黄,还是另有缘由。 “宁宁!”它又叫了一声,磕磕绊绊地道,“小主子,我,你,见他!” 唐宁束起了头发:“迦岚醒了?” “嗯嗯嗯,醒了!” 应得倒是十分流利。唐宁背过身,伸手去够衣裳,一边又问:“是他让你来找我的,还是你自己来的?” 晚风被蓝色的火焰挡在了窗外。 它似乎迟疑了下。 唐宁回身看了一眼:“你自己来的?” “是、是我。” “我知道了,你去门前等我,我换好衣裳便来。” 风一吹,火光消失了。 姚黄也起来擦干了身体,问道:“会是什么事?” 唐宁摇了摇头:“去了便知道了。” 姚黄看着她的背影,想了下还是问出了口:“你和那只狐狸……” “我和狐狸?”唐宁伸了个懒腰,“唔……若说关系,算世仇吧。” “啊?”姚黄傻了眼。她方才并没有从唐宁口中听说多少迦岚的事,又因为一开始便误会出了一家三口这种不着调的关系,如今见阿炎对唐宁叫得这般亲热,才想问一问,哪想一问,便问出了“世仇”。 等她回过神,唐宁人已到了门边。 阿炎在那“宁宁”、“宁宁”地喊,越听越亲热。 唐宁走出门去,朝它招了招手。 穿过石子铺就的小径,唐宁仔细询问起来:“迦岚怎么了?” 阿炎嘟囔着,挤出几个字:“生气,疼,不听我的……” 说到后面,它又反复了两遍“不听我的”。看来,对它来说,这件事远比生气和疼更严重。 唐宁大步向前走去。 第141章 藤蔓 阿炎还在絮絮叨叨,“宁宁”长,“宁宁”短地说个没完。只是人话这东西,它原本就说不大清楚,这会儿着了急,嘴里的话就越说越是含糊。说到后面,唐宁已是半点听不明白。 然而不管她是听得懂还是听不懂,阿炎始终没有要住嘴的意思。 直到进了门,看见迦岚,它才闭上了嘴。 悄悄地看一眼唐宁,它迟疑着,似乎想要避开。 是怕迦岚生它的气? 唐宁暗忖着,向它使了个眼色。 门还没有关严实,阿炎立刻飞了出去。 “哐”地一声,门扇合上,屋子里陷入了冰封般的沉默。阿炎躲在外头,没有走远,但也不敢轻易地回到里面。 迦岚低着头,伫立在窗前。 窗户紧闭着,并没有打开。 他面前有的只是一扇陈旧的窗。 唐宁在距离他两步开外的地方站定,问了句,“不冷吗?” 面前少年,上身是光裸的,肩上的那道伤口,依然很狰狞。他没有上药,也没有包扎,就任由它暴露在外头。 心脏在鼓动,唐宁把视线移到了上方。 他只侧过脸,用眼角余光朝身后瞟了一眼。 唐宁的到来,似乎并没有让他惊讶,或是不满。阿炎的慌张,是多虑了。 他推开窗,淡淡道:“要入夏了。” 这时节的风,一阵寒,一阵暖,冷还是热,人人感受都不同。 唐宁也走到了窗边,朝天上望了望,星光已经很黯淡:“你的伤怎么办?”她口气平静地询问,像是闲话家常。 迦岚关上了窗:“不用管它,早晚会好。” 唐宁倚着墙,歪头看他:“早晚……是什么时候?” “你就这么担心我的伤势?”迦岚贴近她,略显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浅笑。 唐宁从里头看出了明晃晃的讥讽。 这家伙,果然在生闷气,难怪阿炎不敢进来。 她直视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悠悠道:“怎么,难道你还不许我担心?” 迦岚笑意一敛,离开了窗边,口中道:“这点伤根本不算什么。”他拉开椅子,落了座,银发遮住了伤口。 唐宁仍然靠在那没有动。 同样的伤势,落在妖怪身上和落在凡人身上,一定是不一样的。 可是,他是个失去了力量的妖怪。 妖力不足带来的影响,绝不只是沉重的倦意。 他的伤口,如今看起来,还没有一点要恢复的意思。 唐宁唤了他一声,道:“如果我爹……”话音一顿,她改了口,“如果唐霂手里并没有唐律知从你身上夺走的妖力,你要怎么办?” 听见她的话,迦岚脸上闪过一丝焦躁。 他被封印了六百多年,这样漫长的岁月所带来的变化,是骇人的。 故人,父亲,过去,全都不存在了。 重获自由的他,其实只是个溺水的可怜虫。 他想活下去,就得找到那块能够让他留在水面上的浮木。 拿回失去的东西,找到父亲的尸体,回到罗浮山——他抬眼望向唐宁,语气突然变得轻柔了:“就算他手里没有我想要的东西,也不要紧。” “唐家奇怪的人,何止那一两个。” 唐宁的背,紧紧贴着墙壁。 “不过……”他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像个纯真少年。若非那张脸实在俊美得不像话,这会的他,一定能轻易地迷惑唐宁。 “谢素对你这般亲近,多半不会愿意让我杀了你。” 他往后靠了靠,仰起头,语带嘲讽:“真是怪事……” 谢小白的出现,是他们谁也没有想到的。他初见便管唐宁叫娘亲,更是说不通也想不明白的事。 唐宁叹息了声,忽然眉头一皱,抬手摸上了自己的背。 迦岚立即起身,正色问:“又开始疼了?” 唐宁点了下头,垂下手道:“你那天说的话,恐怕是对的。” “我说的话?哪一句?”迦岚眸色沉沉地向她靠近。 唐宁凌空比划了下:“那枚离朱痣的确是活的,而且,我大概已经明白了它生长的缘由。” 迦岚站住了:“你今日受过伤?” 唐宁摊开手掌,低声道:“那样小的口子,简直不该叫伤。” 她不过是划破手指,流了一点血而已。 可是,背上的疼痛,来得比上回还要猛烈。 她还能站在这里,神智清醒地说话,全是可笑的毅力支撑着。疼过一回,有了经验,那疼好像也就能忍了。 她笑笑道:“看来不用我多说,你也明白了。” 迦岚皱了下眉头,示意她转身。 衣摆撩了上去。 唐宁背对着他,平静地道:“受伤,复原,死亡,复活……果然没有这么容易的事。” 凡事皆有代价。 没有例外。 至少她,并不是那个例外。 少年的手,带着些微凉意。 他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唐宁背上的那道血色细痕,果然向上长了一截。 生长中的活物,已不像是痣或者丝线。 他收回手,向后退了半步。 这东西,分明是随时都能将人勒死的藤蔓。 真可怕。 他上一次感觉到这般强烈的畏惧,还是六百多年前。神明所在的九重天,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迦岚看着前方。 唐宁微微低着头。 第142章 尚未察觉 沉默的少女,并不像什么神明,但直觉告诉他,唐宁背上的东西一定和九重天有关。 那个遥远到仿佛不存在的世界,满是他们不知道的秘密。 “阿宁。”迦岚低声唤她,用字亲昵,口气却有些冰冷,“谢素一定知道些什么。” 唐宁转过身来,蹙了下眉:“那孩子的样子,看上去可不像是在撒谎。” “孩子?”迦岚嗤笑。 “他长着一张无知面孔,可不代表他就真的无知。” 唐宁抬手,掩住半张脸,轻轻打了个哈欠。折腾到现在,她终于有些困了。 “我当然知道他不是孩子。”唐宁走过去,越过他,坐到了椅子上,“但他说的那些话,也的确不像是假的。” 谢小白从睁开眼,看见她的那一刻起,便对她莫名得亲近与信任,自然是异样的。 他说不明白自己为何要管唐宁叫“娘亲”,听起来就更像是故意隐瞒。 然而,唐宁是信他的。 冥冥中,她对谢小白似乎也有着无法言明的信赖。 不过迦岚的意思—— 唐宁用拇指轻轻揉了揉太阳穴:“真有那样的事么?” 按理说,谢小白叫她“娘亲”,肯定有他的理由,但他如果没有撒谎,那便是理由存在,他却尚未察觉。 这未免也太诡异了些。 唐宁狐疑地道:“莫非,我原本也是九重天上的神明?他早前在九重天见过我?” 虽然这样,也无法解释他为什么要叫娘亲,但那种熟悉,还有她背上的离朱痣,好像就都有了答案。 迦岚冷笑了声:“真是那样便好了。” 唐宁想了下,叹口气道:“的确是。” 若是事情真像她说的那般,便简单了。 她探手向后,隔着衣裳摸了摸自己的背。 什么也摸不出来,却始终有种令人不安的违和感,让她总想去触碰。 “迦岚。”唐宁垂眸望向地面,轻声问出了先前谢小白告诉她的话。 结盟,方法……那些零零碎碎的话语,组成了一个巨大的疑团。 四年前,她爹突然回到了江城。 同是四年前,江城开始出现失踪事件。 她一开始听说,怀疑那些失踪事件同她爹有关,可如今看来,案件无关,凶手却仿佛是跟着她爹来的江城。 为什么? 那些家伙的目标,不是打开十方和人界的通道吗? 难道,她爹拥有打开通道的本事? 唐宁胡乱思忖着,没有多问,只将谢小白说的话,转述了一遍。 迦岚听罢,默不作声地靠近过来。 唐宁抬眼,和他对视。 少年的眼睛,闪闪发亮。 他怎么看起来像是在高兴? 唐宁挑了挑眉。 迦岚笑了下:“谢素那个混账,还真是什么都想告诉你。” 唐宁看着他,也跟着笑了。 他没有回答——打开十方通道的法子,他的确不知情。他们目前所掌握的情报,远不及那群家伙。 这样的情势下,他却似乎一点也没有和对方结盟的打算。 唐宁笑出了声。 迦岚凑近,低头,“你笑什么?” 唐宁伸手摸了一把他的毛耳朵:“你和话本子里的大妖怪,有些不一样。” 迦岚蓦地站直了身体。 …… 翌日,一大清早,阿炎又跑来找了唐宁。 “宁宁,不好了,宁宁——” 它大喊大叫,吵得谢小白捂住了耳朵:“你怎么叫人捉去了一回,便变得咋咋呼呼的?” 阿炎没理他,只往唐宁脸上扑:“不好了!” 唐宁算着时辰,忽然觉得好热,抬手将它往边上赶了赶:“迦岚的伤口还没有好?” 阿炎一愣,僵在半空,过了会才道:“你,知道?” 唐宁披着外衫,走过去推开了窗,口中淡然地道:“那样的伤,才过了一夜,怎么可能会好。” “怎么不会!”阿炎大喊了一声,“你——宁宁你——” “我?”唐宁深呼吸着,没有回头看它,“我的伤转眼便能好,可不是什么好事。” “当然好!”阿炎嘟囔了句,猛地逼近,凑到唐宁眼皮子底下道,“宁宁,你和小主子,说什么?昨、昨天……” 空气里热浪滚滚。 开了窗,依然很热。 唐宁瞥了它一眼:“你想知道?” 阿炎飞来飞去,在空中留下长长的蓝色尾巴。 唐宁揉了揉眼睛:“去问你家小主子。” 蓝色火焰,凝冻在窗前。它不满地道:“别这样。” 唐宁把它丢给了谢小白。 窗外不远处,出现了两个人影,是唐心和姚黄。两人在来时的路上碰见了。 唐宁向二人招了招手。 姚黄率先一步走过来:“夜里睡得可好?” 唐宁按了按脖子:“一觉睡过来,连个梦也没有。” 姚黄欣慰地舒了口气。 唐宁趴在窗前,探头问唐心:“你呢?怎么一副没有休息好的模样?” 唐心隔着窗,朝她笑了下:“二姐你看起来也不像是睡好了的样子。” 唐宁摸了下自己的脸:“是吗?” 她伸了个懒腰,轻声道:“这天是不是有些奇怪?怎么过了一夜,便好像真入夏了。” 平静安宁的清晨,沐浴在碎金般的日光下。 空气,和昨天的不一样了。 姚黄仰头看了看天,皱眉道:“今儿个的确热得多。”她清早睁开眼睛,刚穿完衣裳便出了一身薄汗。 不过那些汗,风一吹,便凉透了。 她愁眉不展地道:“那两个妖怪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是不是已经离开了江城。” 阳光落到她脚下,透出点隐隐约约的橘色。 她的声音轻了下去:“要是真离开了也就罢了……” 唐宁听出了她话里的担忧。 “你要出门么?” “是啊,时辰不早了。” 姚黄收敛心神,转过头来笑了笑,可惜笑得一看便很勉强。 唐宁问:“去衙门?” 姚黄摇了摇头:“我有点事放不下心,得亲自去看一看才行。” 唐宁眯了眯眼睛,在这个节骨眼?她忽然想起昨夜的姚黄,脸色微变道:“莫非是要去包子铺?” 姚黄清秀的面庞,染上了一层阴霾。 她默然点头,没有否认。 包子的事,她昨夜已经跟唐宁隐晦地提起过。 睡了一觉,那种不快和恐惧,反而加深了。 她必须得去。 第143章 白得 从沉睡中醒来的江城,露出了它平日惯有的热闹姿容,但姚黄走在长街上,只觉得陌生与不安。 这样的江城,分明是她记忆里的家乡没有错,可只要一想起昨夜,姚黄便想闭上眼睛,将面前这片热烈的阳光尽数抹去。 她咬咬牙,停下了脚步。 “掌柜的。”她抬手敲了敲门框。 铺子里的人转过头来,正想招呼,看清了她身上的衣裳和佩刀,脸色变了变,半晌才挤出笑容,从里头走出来:“哟,这不是姚家的丫头吗?” 他认出了人,却故意没提衙门。 姚黄胃里一阵泛酸,朝他身后望了望,问道:“您这今儿个怎么好像没客人?” 掌柜的闻言,也下意识向自己身后看去,空荡荡的铺子,连一丝热气也没有。平素这个时候,正是生意最好的时候。 他摸了摸头,叹口气道:“倒不是没人来,只是……” “只是什么?”姚黄盯着他的眼睛。 掌柜的眼神闪烁了下:“哎呀,忘了问,你这一大早的过来,是想吃包子?” 姚黄听见“包子”两个字,本就不大舒服的胃,狠狠痉挛了下。 她悄悄用手捂住了胃所在的位置,用力,再用力,按住那块肉,她的呼吸才能保持该有的平稳。 “您说只是……是不是缺了食材?” “嗯?食材?”男人的语气,明显多了两分慌乱。 姚黄的心,往下一沉。 掌柜的压低了声音:“不过是肉做的包子,哪能缺了食材。” 养猪的人家,多得是。 猪又不像耕牛,轻易杀了可惜。 何况,便是牛,他往前也总是能买到鲜肉。 牛肉包子也香得很。 陈记的生意,一向很好。 可这几日,送肉的人不见了。 他遍寻不着,没法子,只好换了户人家买肉。那屠户的猪肉,看起来新鲜粉嫩,也是上好的鲜肉,可买回来,剁成馅料,做成包子,却和先前的味道迥异。 明明是一样的面,一样的配料,但味道差得太多了。 那种让人惊讶的鲜美,完全消失了。 肉不同,便什么都不同了。 他早该知道的,那些猪肉,和他以前买过的肉,根本不是一回事。 烦躁涌上心头,掌柜的避开了姚黄的目光,沉声道:“姚姑娘回去吧,今儿个没有包子卖。” 找不到人,他也没有心思做买卖。 可他话都说成这样了,姚黄却还是站在门口不动。 掌柜的不由心里打鼓。 难道她知道了? 他嘴里发干,咳嗽了两声:“等明日开了门,您赶早来,我给您多留几个。” 语气更慌张了。 姚黄握紧刀柄,直视他:“掌柜的。” “啊?还有什么事?”男人躲闪的目光,看起来真是心虚得可怕。 姚黄皱了皱眉头。 这样的胆子,敢用人变的猪来做包子卖么? “能不能让我看一眼你店里的肉?” “肉?”暖风里,男人的脸色却呈现出一种冰冻似的青。他后退一步,干笑道,“您这是说笑?” 姚黄往里迈了一步。 掌柜的伸出手来,拦住她:“姚姑娘!您这是做什么?” 姚黄没动,只是看着他。 少女的眼睛,透出种瘆人的威胁之意。 掌柜的咽了咽唾沫。 姚黄道:“那些肉见不得人?” 掌柜的手一抖:“肉罢了,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既然不是见不得人,为何要拦我?” “你说为何……这、这当然是……凭什么啊?”男人结结巴巴说着,突然底气一盛,“就算你是衙门的人,也没有私闯民宅的道理吧?” “我铺子里的东西,你说看便看,那还有没有王法?” 他晃了晃胳膊,口气激烈起来:“再说了,谁知道你是不是别家铺子派来偷方子的!” 胆子一大,什么胡搅蛮缠的话,他都敢说了。 “去去去,快出去!” 大街上,人渐渐多了。 姚黄冷冷看了他的手一眼:“你的肉,是从谁的手里买来的?” 掌柜的一愣,视线下移,又看见她的佩刀,身体一僵。 “那些肉……”难不成有问题? 掌柜的呼吸一滞。 说起来,那些肉,根本不能算是他买的。 他花出去的银子,恐怕只够买些屠户手里最下等的碎肉沫子。 指尖发着抖,掌柜的看向了姚黄。 冷凝的少女面孔,好像在告诉他,他的秘密早就被人洞悉了。 “……姚姑娘。”他又咳嗽了两声。 嗓子眼里发痒,每吐出一个字,都像是猫爪挠出来的。 他轻声道:“莫非,衙门那边已经……” “没错,都知道了。”姚黄口气定定地接上他的话。 掌柜的脸一白,放下了手臂:“姚姑娘,这肉的事,可不能怪我啊!” “你买的肉,怎么不怪你?” “我真冤枉!这肉、这肉根本不是我去买的!”掌柜的急急忙忙招呼她往里来。 两人站在阴凉处,他一张脸已经全白了。 “这肉究竟有什么问题?难道是病猪的肉?”他压着嗓子问姚黄。 姚黄不置可否,只是道:“你说不是你买的,是何意思?” 掌柜的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 那天的事,他还记得很清楚。 有人送了肉来,开的价,比市价便宜得多。 他虽想贪便宜,但也忧心肉有问题,并不敢要。这陌生的人,陌生的肉,稀里糊涂的,哪里能买。 可这人笑笑,便说不收银子,头一回,干脆送给他了,请他试试,回头若是好,再买便是。 他回过神,想着白得的肉,看着也好,试试便试试。 但到底是给人吃的东西,小心些总没有坏处。 他先剁了一块,拿去喂了狗。 那狗吃完,缠着还要,活蹦乱跳,一点毛病也没有,他便放下了心。 转头,肉成了包子,谁尝了都说好。 陈记的生意,前所未有的红火。 他以为,自己总算走运了。 看着面前的少女,掌柜的一屁股坐到了凳子上。 他草草将事情说了一遍,又问:“是不是病猪?” 姚黄凝视着他,点了点头。 掌柜的唉声叹气。 姚黄问:“送肉的人,生得什么模样?” 掌柜的回忆了下,比划道:“这么高,看起来挺憨厚的,年纪大概同我差不……” 话未说完,外头忽然响起一阵笑声。 姚黄转过头,瞪大了眼睛。